《环佩河山》 1. 一、多事之秋 《环佩河山》全本免费阅读 建平三年的秋随着一场连绵了十数日的雨悄然而至,彤云阴沉,宫墙斑驳,空气潮湿的厉害。长安城很少有这样多雨的时候,太史令说,今年天象诡异,想来不会太平。 果然,七夕刚过便传来了益州牧刘珩谋反的消息,七万大军一路席卷,连破数城,不出一个月便打到了汉水,若非秦岭阻隔,只怕长安城已危在旦夕。 黄河泛滥,京郊蝗灾,着实是多事之秋。 朝廷之兵节节败退之下,有人给太皇太后邓氏出了个主意,凉州窦慎鳏居两载,不如遣嫁一位公主给他,令其出兵,保驾勤王。 凉州广有兵马,窦家在那里经营了近百年,已渐有割据之势。西陲之地又常作壁上观,中原之事向来是不参与的,所以太皇太后心一横,封信陵翁主刘晗君为公主,结亲凉州,又以汤沐之名,赐下陇西郡作为陪嫁换得凉州出兵退贼,以解朝廷燃眉之急。 派去送信的使臣迟迟不见归来,一时间阖宫都陷入了恐惧。大郑立朝百年,式微之象分明,如今就连家臣也敢有如此悖逆桀骜的举动,不得不让人慨叹。 又一场秋雨过后,萧萧瑟瑟的落了一层叶子,就连月亮也透着凉意。长乐宫一片惨然死寂,听说太皇太后生了重病,连床都下不了了。 已是宫中上灯的时辰,低眉顺目的宫人们趋着步,一盏一盏地将灯燃起。太皇太后喜欢各种样式新颖奇特的铜灯,所以就连长乐宫甬道两边都立着半人高的铜灯,有的是花树之形,有的是仙鹤之形,还有一些是宫人形样。这些灯制作不易,颇耗钱财,在太祖太宗时期只会出现在正殿之上,偶然作为贵重礼物赐给太子或者有军功的公侯,然而大郑早已不复当初的节俭忧劳之象。 宫道一直向前延伸,在这逐渐幽暗下来的天色中,像是没有尽头一般。晗君不喜欢那些灯,她走在路上,常常会被它们吓到。然而这些天她的身后添了很多侍从,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怎么会如以前一般,任她受到惊吓。脚踩着潮湿的秋叶,就算再小心翼翼,也有一两滴泥点溅落在了素丝履上。晗君皱眉,越发走得端雅小心。 她在长乐宫中已经生活了十年,对于这里很熟悉,现在却又忽然觉得有些陌生了。熟悉的是环境,不熟悉的是宫人的眼神。那些谄媚中带着同情,畏惧中带着不屑的眼神,是她最近见得最多的东西。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个被封了公主的罪臣之后,也明白她是一个被千挑万选出的牺牲品。 说起来,这也不算是个糟糕的归宿。她并不算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十年前祖父刘禹谋反兵败,楚国国除而设郡县,主犯腰斩弃市,其余男子斩首,女子没入掖庭为奴。而她,作为大家眼中的幸运之人,则被接到了长乐宫中,养在了当时还是太后的邓氏身侧。 六年血浓于水,十年养育之恩。她活在别人探究好奇的眼光里,养成了淡然如水的性子,习惯了漠视别人的议论和看法,在自己的世界里安然度日。想要去报仇么?或许不会,经历过那样惨剧的幼小心灵只有一个愿望,好好活着,平平安安的。想要去讨好谄媚吗?或许也不会,太皇太后待她不过像一个还算听话讨巧的小猫小狗一般,养在身边排遣个寂寞,这么多孩子里能看重她,不过也就是因为她不像别的孩子一般爱哭爱闹,还算乖顺讨巧罢了。 能选上她算不得奇怪,这些年的严格教管,从宫规礼仪到诗书典籍,从装扮举止到抚琴弄筝一样样比公主们都要严格,必然是有所安排的。待价而沽,物尽其用,太皇太后是个精明无比的人,从不做无用的事。 一切尘埃落定,她竟然没有失落,没有悲伤,只是有种释然。悬了这么久的心,飘飘摇摇的,长久寄人篱下的漂泊感和处于深宫旋涡的不安定,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记得那一天,太皇太后邓氏比往常更多了些慈爱,但是久居高位,她的眉眼间的威严早就成了一种积淀,便是微笑都让人不敢去对视,她问:“阿罗,你知道为什么先帝明明有那么多公主,可我偏偏选你去吗?” 晗君默了一下,微垂了头,才勉强没有说心中的真实想法。公主虽然多,但是各个金枝玉叶,谁能抛弃长安城的富贵,孤身前往那个不知前路的远方呢?凉州窦慎,是个被叫做“玉面修罗”的男人,听说他凶悍异常,曾一战斩敌首五万。也听说他素有克妻之名,第一个妻子王氏还未进门就离奇死亡,第二任妻子张氏新婚两年便暴毙而终。 至于凉州那个地方,游历过西域三十六国的博远侯郑宽曾对太皇太后描述过那里的情况。荒野茫茫,朔风苍劲,气候干燥,常年缺水,还说那里民风彪悍,习俗怪异,总之是一个与长安迥然不同的地方。 当年当做逸闻趣事听的东西,未曾想有朝一日竟和自己有了关系。 掩住了眼中一刹那的恍惚落寞,她缓声答:“殿下自然有殿下的考量,阿罗不敢妄自揣测。” 太皇太后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道:“这便是你的第一个好处了。你在老身身边十年,一直都很有分寸。谨言慎行,不卑不亢,就算遇着再大的事情,也能泰然处之。单就这份心性,也是那些娇惯任性的公主不能相比的。凉州窦家,说起来是臣子,但从先祖之时已经盘踞于那个地方,已然百年,守着西境和中原的咽喉之地。阿罗,老身想要解决的不仅仅是 2. 二、求娶之意 《环佩河山》全本免费阅读 还未进殿,便听到了武安大长公主的笑声。 太皇太后有三个儿子,独独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骄纵宠溺了一些。先前嫁了博陵侯董祁,因为夫君纳妾之事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和离。后来又嫁了御史大夫周谦,生了一儿一女,结果周谦因病早逝,这位如今已是皇帝姑母的大长公主便索性违背礼制搬入了长乐宫,与太后为伴。 晗君皱了皱眉,略微驻足,有些犹豫。 忽然远远看见殿门外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玄衣黑甲,腰悬长剑,在宫灯映照下,身姿十分好看。走近,才发现他的神色颇有几分不豫,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靠近。 晗君行了个礼,笑道:“周将军辛苦了,今夜没有去巡逻吗?” 见是晗君,对方秀气好看的眉眼才微微舒展开来,也露出了一个分明的笑容,语气也是温柔轻和:“今夜之职是巡查宫禁,因太皇太后和阿母传唤,所以来了这里。阿罗可是要进去拜见太皇太后?” 晗君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方要进去,却听得对方小声道:“阿罗如今越发端重守礼,只唤我为周将军,却不肯再如往昔一般,叫我阿筠哥哥了。” 似乎带着几分失落,然而却是用轻松调笑的语气说出。晗君停下了脚步,回头。夜风拂过方寸间的距离,带着初秋的凉意。 他是长公主的独子,却一直倔强,不肯享受父亲的余荫,也不肯接受母亲的赐予,从最小的郎官做起,最初戍卫的便是长乐宫,也是那时他们时常见面,便认识了。不同于别人的冷漠,周筠性子温和善良,对她这个处境尴尬之人也时时照拂,年少时的互相帮助便足以建立一段纯粹的友谊,两小无猜时,她叫他阿筠哥哥,他叫她阿罗。 究竟什么时候不再那样称呼了呢?或许是他被新帝看重,调去了未央宫,后来又调去了羽林卫,见面逐渐少了。又或许是自己行了笄礼,终于成了个大姑娘,明白了男女之间相处的分寸。 她就要被嫁往凉州,于情于理,也不该多接触了。 “以前小,闹着玩没什么,如今大了,又即将嫁往凉州,怎好意思失礼唐突。”晗君浅浅笑着,未见愁绪,也不见喜悦。 “你若是不想去,我去求阿母,那么多公主和翁主,为什么非是你!”他一向老成持重,温柔内敛,却不想此时却带着几分冲动,脸色涨红,倒该是少年郎应该有的样子。 晗君为他的意气而感,笑了出来,又觉得心里很暖。关于这件事,不管她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周筠却是唯一一个肯为她着想的人,唯一一个想着为她出头的人。这些年早就习惯了人情冷暖,尝尽了世事艰辛,今日却为了这一句话,红了眼眶。 怕被别人看出,晗君掩了掩眼角,任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才道:“太皇太后既然选择了我,定然是有她的考量。周将军,你觉得可能更改吗?” 她的神色虽然强装平静,但是泛红的眼眶显得那样楚楚可怜。周筠一时血气上涌,捉了她的手便往殿内走去。晗君挣扎不开,被他连拉带拽地向前走。究竟什么时候他已经长这么高了,这么大的力气,已经不再是往昔的样子。人生变幻,白云苍狗,实在叫人慨叹不已。 她还在怔愣,已经被拉到了太皇太后和大长公主面前,只能随着周筠一道仓皇跪下。大长公主的笑声戛然而止,看着儿子闹得这一出,似乎明白过来什么,却也只是不安地看了眼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眯着笑眼,仿佛并不在意谈话的忽然被打断,只是问了句:“竹猗,有什么事吗?”竹猗是周筠的字,太皇太后越是这样亲切和蔼,晗君心里便越只不好。晗君在她身边待得太久,知道她的笑容并不一定表示开心,有时也会是愤怒和不满。她的心缩了一下,伏得越低了,悄悄拉了拉周筠的衣袂。然而他却没有感觉似的,还是说了出来,甚至比她可以想象的还要惊人。 “回殿下,臣心悦信陵公主已久,特向殿下求娶,望殿下割爱下嫁公主于臣。”晗君受惊,以为听错了,猛然抬头。只见周筠的眼睛闪烁着灼灼迫人的光芒,温暖而坚定。虽然她是个公主,而周筠只是个臣下,但是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的实际地位。而他将姿态放得那样低,“下嫁于臣”,仿佛她真是金枝玉叶一般。 晗君的眼中又蓄起了泪,一颗心以为惊惶无措而剧烈的跳动。她不是感觉不到周筠对她的情谊,只是一直装着傻,太了解自己的处境,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非分之想。没有想到他会骤然说出,一时慌张,却在短暂的慌张后,余下了无边的悲凉。 她感激他的喜欢,却不会因为这份喜欢而迷失,凉州之行,是她的宿命。 “阿罗,你呢?也想要嫁周将军吗?”这句话便 3. 三、过往之非 《环佩河山》全本免费阅读 亲手斩断一个还算不错的后路,对一直孤立无援的自己而言,着实残忍。但是晗君没有丧失理智,这件事就算自己不做,别人也会替自己做。那时候的自己,该有多被动。 太皇太后的接下来的态度,再次证明了晗君的判断是准确的。她笑着招了招手,示意晗君上前去。宫婢铺好了茵席于太皇太后身侧,晗君除了鞋袜,上前恭顺地坐了下来。案上放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蒲桃,太皇太后指着笑道:“快尝尝,这是安远侯遣人快马送来的,味道着实不错。” 却听得大长公主笑着打趣:“西域产的蒲桃对于咱们来说却是个稀罕物,可是晗君是要嫁去凉州的,到时候近水楼台,还愁吃不到么?” 晗君垂了头,勉强笑了一下,仿佛只是少女的腼腆态度,脸色却只有苍白。拈了一颗在手上,刚刚剥开了外皮,汁液便流在了指上,很快便是粘腻的触感。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便不再去吃。 太皇太后指着她,对大长公主道:“阿罗这个孩子最是乖巧的,有时候懂事的让人心疼。我是舍不得她远嫁,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皇兄留下的公主不少,但无论样貌还是性情,竟没有一个比得上阿罗的,窦家毕竟是咱们依仗的重臣,自然要去一个可以匹配的良偶才合适。” 大长公主点头称是,又道:“说起来,八年前我也是见过一次这位安远侯的,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郎,跟着他父亲来朝觐。相貌是一等一的出众,性子也持重,虽然不爱笑,但看着就是个有韬略的。” 太皇太后也来了兴致,斜斜地倚在凭几上,补充道:“窦显桀骜不驯,但这个儿子却是个沉稳知礼的。上次来长安朝觐,一言一行都稳妥的很。我早就想嫁个公主给他,却不想窦显临死前已给儿子安排好了亲事,我还觉得遗憾。不过事实难料,新妇嫁过去两年便殁了,这才能有阿罗和他的缘法。” 这便是皇家的尊严,就算只是用她去换兵马这样不堪的事情,也总能有冠冕堂皇的说辞,好像她去凉州是皇家赐婚的体面,竟然比当年和亲匈奴的公主们还多了几分排场。晗君听得有些意兴阑珊,还只能强撑着精神,装作自己深受皇恩。 夜已经深了,秋风吹动着殿里的帷幔,舞出了奇特的姿势。晗君隔着烛火明灭,被浅青色的帐幔吸引住了眼球。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这个随风而动的帐子一样,被动的摇曳出不同的姿态,无奈又心酸。 “光顾着说话,倒忘了一件事。咱们陛下最喜欢吃这个,阿罗,你明日一早便替哀家去未央宫送一趟,可好?”太皇太后忽然吩咐。她以往也被指派去其他宫中办事,未央宫却去的少,不疑有他,点头答应了下来。 “让宦者给你安排车马,早去早回。”太皇太后又嘱咐了这样一句,显出了疲惫的样子。 晗君便叩拜而退,不再多留。 杳长的宫道,昏黄的宫灯,还有比来时还要大一些的风。晗君的衣袂被吹起,微觉得寒凉。手上仍有粘意,她迫不及待要去浣手,便加快了几分脚步。身后的宫人不远不近的跟着,转眼便到了自己所住的琼琚阁。其实这琼琚阁也是长信殿的一处偏殿,只不过稍微有些路程,晗君不想多走,才舍了蜿蜒曲折的回廊,走了个近道。 忽然从阴影处走出了个人,挡在了面前,她惊了一跳,方看清是周筠。他已经换下了甲胄,当是下了值。素纱中单,月白直裾,外面罩着一件素色的袍子,显得越发眉目清朗,温润秀雅。 晗君慌忙回头,看向跟在后面的宫人们,见他们都垂着头,才舒了口气。 “周将军……”晗君以为他是来追问今日之事,毕竟那样的决绝姿态,的确伤了他的面子。然而话还没说出,就听得周筠道:“阿罗,你的处境我知道,今日是我冒昧,让你为难了。来找你不过就是想说一句话,你等着我,我总会想办法,不让你去凉州。” 晗君垂目,站出了贞静婉顺的姿态,话却说得简单凉薄:“将军当知此事再难转圜,又何必多此一举。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请你再莫要再说此事,省得大家都难堪。” 周筠语噎,看着晗君冷若冰霜的一张脸,觉得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她。以往的她是温和谦恭的,是乖巧懂事的,却不想还有这样倔强伶俐的一面。一时有些尴尬,脸色微红,讷讷道:“是我妄言了。不过阿罗,就算是看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跳下那个火坑呢?” 无论心里有多苦涩,当晗君看到他这样歉疚的模样,还是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他有那样出众的容貌和家世,又有长公主无微不至的关爱和保护,人生一向是平安喜乐的。没有挫折的人生,自然会以为世间万事都能顺心如意,哪里会接受眼前的求而不得呢?而她不同,从小便习惯了失去,也学会了挣扎求存的道理,所谓的温顺,所谓的乖巧,所谓的聪慧都是她的铠甲,将她保护起来,抵抗一切风霜刀剑。 虽说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晗君还是很感激他。他那样善良,愿意给她许诺一个前程,虽然那个前程有些无望。 她牵起唇,微笑,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冷硬:“将军今日之恩,阿罗铭记于心。只是福祸未定,前途谁又可知。就算一直待在长安,又能保证一生顺遂吗?” “阿罗又怎知不会呢?”周筠有些失望,他明白晗君的难处,却也伤心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自己,“我曾经无数次的想过,若是你肯嫁我为妻,该有多好。咱们琴瑟相谐,我这一辈子都不会让你受委屈。我知道你为难,可若你肯自己争取,也未必不会有一点希望。” 晗君摇头:“你我在太皇太后身边多年,当知她决定的事情是不会更改的,何况是结亲凉州这样的大事。将军,你说得对,若是嫁给你,我可能此生都会顺遂喜乐。可是这件事,太皇太后不会同意,长主不会同意,我 4. 四、年少之心 《环佩河山》全本免费阅读 临行之前,与过往的一切都需要有个了断。她本就是无牵无挂的,长安十年,始终是个过客。 从长乐宫出来往西不远,便是未央宫,彼时又叫做西宫。两宫之间有复道相连,然而今日却要依照吩咐乘车前往。 马车行的缓慢,晗君倚在车壁之上,思索着昨夜太皇太后的嘱咐,还有卫萱的话。皇帝名讳为铮,是先帝王美人所出,又是幼子,本无践祚之可能。然而王美人芳魂早逝,陛下养在了太皇太后膝下,得了她的偏爱,所以才能在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 这位陛下的性子自小就有些阴晴不定,在太皇太后面前和在其他人面前完全是两幅面孔,有一次晗君亲眼看到他虐杀了几只犬,斑驳的血迹撒了一地,到处都是内脏和残骸,从此她只想躲着他走。 他却是很喜欢逗她,有时候会弄些恶作剧,故意看着她生气。有时候又刻意弄些暧昧的气氛,存心让她难堪。太皇太后只说他是少年心性,所以并不苛责,却有几次提醒敲打过晗君,让她莫要失礼逾矩。因此,这一趟未央宫之行,她只觉得踟蹰犹豫,举步维艰。 双阙高耸威严,分左右而立,远远便可望见。车又行了一会儿,便停在了南宫门前。晗君弃车步行,带着一众宫人迤逦而入。沉淀着大郑数百年王气的未央宫,一直是天子所居之处,不如长乐宫宏大,却自有威仪端严之感。此时天色尚早,晗君料想早朝未散,于是命内侍带着他们从东侧小路而行。 “太皇太后有赐,烦劳中贵人带路,我等面呈陛下。”她说得含蓄谦虚,但是未央宫的宫人都知道她的身份,不敢怠慢,内侍忙行了个礼,笑道:“今天一大早便有人前来知会过了,请公主移步,小的这就带您过去。” 因为走的是小径,所以多少有些蜿蜒,一路柳枝低垂,空气中浮动着桂花的浓郁香气。走了颇久,来到了一处精致的宫殿前,晗君环顾了一下周围,发觉并不熟悉,当是已到了后宫的某一个宫殿。 她疑惑的看了眼领路的侍者。本想着在宣室殿外略等一下,东西交过去便好,这又是什么意思。 内侍笑的尴尬,道:“这是董美人的猗兰殿,陛下今日头疾未愈,没有去上朝。听闻殿下前来,便命臣将您带到这里。” 将太皇太后派来的使者带到后宫,如此无礼荒诞的行为,也只有这位陛下才能做得到。 晗君一时无语,好在涵养不错,便笑了笑:“看来我来得不巧,烦劳你去通报一下,若是陛下还在休息,那我就在此等候便好。” 话音未落,又出来一个身着赭衣的侍者,晗君却是认得,皇帝身边的内宰,名唤千秋。 “见过信陵公主。”矮矮胖胖的千秋笑得十分灿烂,仿佛见到她有几分欣喜,“陛下请殿下进殿去。” 晗君点了点头,方要带人进入,却被千秋拦了下来。 “陛下犯了头疾,最是不喜见人,还是殿下一人进去的好。”说完,命身后跟着的人接过了东西,延领着晗君往里走。 庭前种着几株桂花,香气比方才道上的更加浓郁,廊上垂着竹帘子,仍是夏日的陈设,似乎还没有来得及撤下来。今日天色本就阴沉,走在这样的廊上,光线很差,有些压抑。绕过前堂,终于从一个小门进入了后殿。 入眼便是荒唐的一幕。小皇帝在素绫寝衣之外,松垮的披着一件朱红色的锦袍,发髻只用一支玉搔头束着,并未戴冠。此时他正将一个美人半抱在怀中,教着她投壶玩。那个美人发髻有些散乱,一边的衣衫半垂着,露出了肩膀上的一大片白腻的肌肤。这应该就是近来很受宠爱的董美人。 见有人来,美人有些害羞,将小脸拼命的往皇帝的怀里缩,娇娇怯怯地嗔怪着。 皇帝抬头,看着晗君,笑的不羁:“怕什么,是信陵公主,如今咱们的生死可都在她手中呢。” 晗君不理会他话语中的讥讽之意,行拜见之礼,命人将放着蒲桃的食盒呈上,又有几件其他贡品,也是来自凉州,此次也一起带了来。 皇帝斜睨了一眼,挑了挑唇角:“安远侯还真是吝啬,就这么点东西便想讨个公主去?不过是个粗陋武夫,手上有点 5. 五、夙昔之事 《环佩河山》全本免费阅读 晗君一时惊慌,想也不想便抬起脚,用尽力气踩上了对方的脚。皇帝吃痛,往回缩了一下,趁此机会,她灵活地从他怀中逃出,往后退了好远。在确保自己已经安全后,才勉强停住了脚。 刘铮看着晗君,戒备地站在远处,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兽类。本该是生气的,却忽然被这样的场景逗笑了。他想起了太皇太后说过的话,晗君这个丫头,虽然表面上胆小谨慎,实际上胆子特别大,一旦触碰到她的底线,她必然会勇敢回击。 一切的失礼反常,不过是舍不得罢了。他舍不得她去凉州,想要用尽一切去留住她,可惜又有什么资格呢?一个没有权柄的君王,一段跨越不了的伦常。很快便要亲自送这位堂姊去凉州,换得窦慎手中的兵马,抵挡刘珩的叛兵贼子,像曾经许多贤明或者不贤明的君主一样,用一个红颜去安社稷,定河山。他不甘心,却也只有不甘心而已。 他招了招手,唤她:“阿罗过来,朕不会做什么,只是想和你说句话。”这个声音不再荒唐,甚至多了几分温柔。 然而晗君却固执地摇着头,思忖了片刻,对他说:“陛下是天子,当为天下人的表率,今日失礼之举,妾不会说出去,也请陛下端持身份。” 这句话的语调是轻缓温柔的,如她往常一样,然而话语的内容却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冒犯和僭越。刘铮知道,这是她气急了的表现,瞩目于她的表情,才发觉她的双眼已经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着不肯掉落。 这个样子,让他很心疼。 收敛起了所有的不羁和放荡,他叹了口气:“朕……不想阿罗去凉州……” 晗君深深的呼吸,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看了看天子,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情绪的过激,于是缓言:“陛下当知天下情势,此去凉州不是愿不愿意,而是不得不去。妾不过是个小女子,一切听凭别人的安排,可是陛下却是天下之主,该做决断时何须儿女情长。” 为什么反而是她在安慰自己呢?刘铮冷冷一笑,这些道理不该是别人说给她听得么? “朕只想问一句,阿罗自己愿意去么?”他见晗君不再惊慌无措,稍微上前了几步,逼问道。 “愿意。”她仰着头,说出的答案与刘铮所想大相径庭,有种口不对心的倔强,“舍我一人而为天下,有什么委屈的”。 “去他的家国大义,朕是皇帝都不会用这些去拘束自己,你又何必把自己活成一个圣人!”刘铮有些气愤,“朕问的是阿罗,不是信陵公主,阿罗是真的想去吗?” 这个皇帝再荒唐,却有一点是让人佩服的,他只为了自己的欢喜,活的自私又快乐。不像她,生来就有许多枷锁,不能挣开,也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不过这一次,也算不上是一种枷锁,因为对于她而言,长安从来都不是家,让她留恋的东西并没有多少。 她如实回答:“妾没有亲人故友,孑然一身,所以去哪里都是一样的。如果能有一点作为,可以有一点价值,又有什么不好的呢?陛下的关心,阿罗铭感五内,如果真的念及昔日情分,还希望陛下励精图治,安定天下,那样妾在凉州的日子也会过得轻松如意些。” 她第一次见皇帝时,他才只有七岁,白净可爱的一张脸,乌黑明亮的一双眸子。他的生母早逝,所以很小便被接到了长乐宫中,和自己一起被养在了邓氏的身边。再不喜欢他的性子,说到底也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想起他刚到长乐宫时,总是郁郁不乐,自己还曾做过一只布老虎送给他。他接过布老虎,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记得他说:“将来长大了,我给姊姊送一头真老虎。”晗君不肯,只是摇头:“真老虎多可怕啊,我不要。”他站起来,仰着头,装成大人的样子:“姊姊不怕,真老虎给你看家护院,你便不会做噩梦了。” 他是个细心的孩子,竟然知道她做噩梦的困扰。那时,晗君经历家族巨变不足两年,时常会被噩梦惊醒,身边的乳母都不曾关心过,然而这个一团可爱的小弟弟却知道。曾经她的感动如此真切,为何后来却渐行渐远了呢? “阿罗如何没有亲人故友呢?朕一直当自己是你的亲人,是好友,毕竟只有你是唯一一 6. 六、黎庶之苦 《环佩河山》全本免费阅读 马车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忽猛地停了下来,晗君一时不察,头重重地磕了一下。她揉着受伤的额头,看到卫萱已经掀帘问外面:“出了何事?”随侍的宫婢见素探了探脑袋看向前方,吞吐回答:“像是……有人拦住了车驾。” 因为今日她代表太皇太后而来,中太仆①特地从上林苑的六厩②那里找来了四匹毛色纯正无杂质的白马驾车,已彰显威仪。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阻拦此车。 疑惑地看了眼卫萱,她已明白意思,下了车去查探情况。 片刻后,人便回来了,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言道:“殿下下车去看看吧。”言语之间颇有踟蹰。晗君明白,若非必要,卫萱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晗君在见素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她生得高挑纤细,行动之间仪态从容,尽管以帷帽障了面,还是让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 往前略走了几步,便看到几名清障的羽林用手里的长矛对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那些人却也不怕,挡在路中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冲撞太皇太后车驾乃是犯跸之罪,罪可斩首。 虽然羽林手中的长矛象征意义多于实战意义,但是兵器总会伤人,她不由道:“放下兵器,莫要伤人!” 羽林卫听到此言,立刻便收起了长矛,但是神情依旧戒备。那些人也没有上前,双方陷入了僵持。 晗君看向了人群,不由得惊讶。阻挡车马的大约有百余人,却多是老弱妇孺,只见他们各个面有菜色,虚弱不堪,眼神空洞。离她最近的是一个佝偻着身子的七旬老妇,头发枯白,瘦的只剩一双眼睛,突兀的大,诡异的亮。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孩童,约莫三四岁的样子,合着双眼,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见过血流成河的惨剧,却从没有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饥饿和贫穷,一时怔然。 一个声音在耳后低低解释:“翁主想必听说了,今年京郊蝗灾,这些人多半是王畿之地的饥民。未央宫附近尚且如此,其他地方也不知是何光景了。妾听说,灾民太多,郎中令亦无可奈何,守卫的羽林和虎贲都不忍阻拦,才有今日拦车之事。” 饥民注意到了晗君,逐渐围拢了过来,羽林卫怕晗君受惊,忙将她护在了身后。却只见那些人并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对着晗君,跪了下来,有人口中乞求道:“求贵人赏口吃的吧!”,也有人哭诉:“求给娃一口吃的吧,娃都饿了三天了!”,更有人道:“求贵人带走我家孩子,为奴为婢都不要紧的,只求让她活下去!”…… 太多声音,嘈杂又凄惨。晗君置身其中,仿佛身处人间炼狱一般。越多的人哭泣,越多的人跪下,她便越觉得心颤腿软。 未央宫外尚且如此,城郭郊外更不知是和光景了。她只听说过今年的种种灾祸,却没有身临其境地感受过这究竟是怎样的悲惨。 形销骨立的老人,奄奄一息的孩子,枯瘦干瘪的妇人…… “去取……”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涩,颤抖着指了指其中一辆马车。卫萱会意,方才离开未央宫时,皇帝呈了些点心给太皇太后,晗君便是要将这些都给饥民。 “殿下,这样是否不妥?”她犹豫了一下,确认晗君的答案。 “无妨,一切罪过,由我承担。”晗君声音不大,听上去却有几分决绝。卫萱的唇角显露出一个欣赏的弧度,眼神忽然明亮了几分,果断地带着人去取。 这一点东西就算再精致美味,数量却是远远不够的,饥民哄抢着为数不多的食物,你推我搡,像是争夺着猎物的猛兽。晗君知道,此时的制止不过是徒劳,却也无计可施。 “公主,回去吧,你救得了他们一时,却救不了他们一世。若是听得消息,更多的饥民涌来,怕会生出更大的乱子。不如回宫去找太皇太后,或许还会有些办法。”卫萱将晗君请回车中,劝道。 只能如此,然而还是于心不忍。晗君频频回首而望,心揪在了一处,久久难以平复。她以为的悲惨是生在高位的命不由己,如今才明白,很多人的生命连思考和叹息的机会都没有。他们连活下去都是一种奢望。 她的眼中慢慢蓄起了泪水,引袖拭去,久久无言。 车马终于能挪动向前,不一会儿便回到了长乐宫中。富贵安闲的宫室,衣裙华丽的宫人,一切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然而方才所见又怎能当成是一场梦? “阿萱,想必今日的一切,都是太皇太后希望我看到的吧?否则为什么要舍了复道,专门驾车去未央宫呢?”越靠近长信殿,晗君便越清醒了过来。太皇太后让她去未央宫,实在用心良苦。有人之谋在于对事,而有些人却善于谋心。她长在太皇太后身边十年,太皇太后对她的了解怕是要比她自己更深吧。 太皇太后要的不是解一时之危,更想让自己此生心甘情愿的待在凉州。斩断所有的后路,看清天下的大局,只此一去,不再回头,西境安定,天下太平。 可是她的心只是一个方面,有没有能力还需另当别论。她没有见过窦慎,如何可知自己此去,能作为几何?可能活下去都艰难,到时候又说什么安定西境的 7. 七、天下之念 《环佩河山》全本免费阅读 回宫后的首要之事便是请罪,虽然料定太皇太后不会怪罪,但是该做的事情她不会省略,该有的礼仪一样不会简省。 “听说阿罗回宫时受了惊吓,可要紧么?”长信殿外又遇到了大长公主,她近来过于热情,倒让晗君有些尴尬。忙摆手,笑着回答:“多劳长主费心,阿罗无事。” 大长公主的目光在晗君面上停了片刻,忽而皱眉:“无恙便好,只是韩访实在无能了些,竟然能让那些刁民聚集在宫禁周围。也不知我回去的路上会不会遇到!”她的面上分明有厌恶流露,又转首吩咐道,“多带些人护卫,我可不想被打扰。” 晗君心中不喜她的骄矜,笑容却保持的恰到好处,只是言语中有了反驳之意:“饥民也是可怜,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饿极了而已。长主汤沐邑富庶,若是肯救济一些粮食给灾民,也是无上功德。” 大长公主的笑容僵了僵,神色中带上了一抹冷意:“到底是封了公主的人了,这份心胸却是我等不能比肩的。不过我那些区区汤沐之地如何能与你夫家的凉州相比,你若是可怜他们,大可以等嫁给窦慎后,求他施舍些钱粮,说不定能解数州之急。” 这话说得尖刻,卫萱悄然抬头去看晗君,却只见她面不改色,行了个礼笑着告辞。神色中丝毫不见尴尬,反而一派坦然,不由得对她又生出了几分佩服。 “长主性子如此,殿下无需放在心上。”出来迎晗君的人是太皇太后身边的沈氏,她在长乐宫中已有四十年,最是稳妥周全。说出此言,想必方才之事已落入她的眼中。晗君作出羞赧的样子,轻声道:“原是阿罗蠢笨莽撞,唐突了长主。”沈氏却是笑而不语,带她进了殿。 原原本本的将经历的一切都回复给了太皇太后,这也是晗君一贯的做法。太皇太后耳聪目明,两宫所有的事情都逃不过她的双眼,何须多加隐瞒惹她不悦呢。 邓氏斜倚在凭几上,沉默着听完,却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指着沈氏道:“带着人都下去吧,我有话和阿罗说。” 在众人匆匆退出的片刻,晗君注意到,太皇太后的眉梢眼角都是倦色,保养得宜的面容上,这些日子平添了许多沧桑。她一向明亮的眼眸一点点被疲倦侵袭,最后沉淀起厚厚的一层类似于茫然的神色。 “阿罗,你是个聪明孩子,可知如今的情势?可明白老身的苦心?” 晗君被她握住了手,在她虽然白皙却生出了许多褐色斑点的手上,感觉到了岁月流转的悲凉。太皇太后在严妆锦衣的背后,也不过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无论多么厉害的女人,孤儿寡母的撑着这个如今并不算欣欣向荣的江山,却是吃力万分的。 于是晗君也顺着她的情绪而流露出了几分叹息,缓缓点了点头。 然而太皇太后却摇头:“你久在深宫,怎能明白外面的一切呢?今年的天灾不过是疥癣之疾,诸侯州牧不断坐大才是心腹之患。你养在我身边多年,我却从没有给你说过当年的事情,关于你的祖父楚王的旧事。” 晗君忽然抬眼,明眸里全是困惑。 “你的先祖是高皇帝的庶长子,有军功,得宠信,所以封了楚王。楚地富庶,经过了数代经营,成了天下最大的诸侯。你的祖父对文帝宿怀有不臣之心,加之你的伯父楚太子在进京朝贡时不幸遇刺身亡,所以便结了仇怨。文帝重用鲜于横,行推恩之法,于是给了你的祖父一个公然反叛朝廷的借口。那场仗打了足足十年,直到文皇帝因病去世,先帝都即了位才有了结果。虽然朝廷最终取胜,却也是惨胜如败,直到如今都未能恢复。阿罗,那年你六岁,亲眼看着他们被腰斩于市,我一直没有问你,你的心里可存有恨意?” 恨吗?晗君曾经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全族被诛杀都没有任何想法,那该是怎样的没心没肺,她做不到。但是,文皇帝和先帝都已经去世了,眼前的太皇太后对她有十年的养育之恩,她的仇恨又该给谁呢?更何况,祖父反叛的那一天就应该清楚知道胜败的一切后果,她并不认为这是怎样的冤枉委屈,不过是成王败寇后的求仁得仁罢了。 她如实摇头:“可能是太久了吧,阿罗早就不记得当年之事了,殿下对阿罗有十年养育之恩,仇恨二字只要一提都是忘恩负义之举。阿罗没有什么大报复,只想好好活着,仅此而已。” 见她说得诚恳,太皇太后摩挲了一下她的头发。晗君乖顺地靠坐了过去,将自己的头放在了太皇太后的膝上,就像寻常人家的祖孙一般。 太皇太后的语调越发缓慢温和,她一面抚着晗君的发一面道:“你的确是个通透的孩子,没有被一些东西蒙蔽了双眼。我当年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的眼睛分外明亮干净,将来一定不凡,所以才让先帝留下了你在我的身边。想必冥冥中有注定,我当年的一点点善心,却能有今日的善果。阿罗,当年我救了你一次,如今该你救我救大郑一次了。” 这句话分量极重。晗君忙退了几步,重重伏在地上,道:“殿下此言折 8. 八、千里之遥 《环佩河山》全本免费阅读 不几日就要出发了,窦家以军务繁忙之故免了亲迎,由太皇太后做主,命大鸿胪庄胥和五品宣威将军带领人马送嫁凉州,于金城郡完婚。 晗君对着眼前的这台织机,研究了好几日,似乎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但废寝忘食的样子又似乎不是。 卫萱放下手中活计走了过来,跪坐在晗君身边,道:“我无亲无故,又能有什么事情未了。不过公主也太悠闲了些,这就是个普通织机,有什么好研究的。难道担心去了凉州没有衣服穿,要自己织布呢。” 卫萱轻轻一笑便有梨涡浅显,十分甜美,比平常更合少女之态。她本就是良家子出身的女官,所以晗君并不让她自称奴婢,私下也相处自然。 晗君摇了摇头:“最近听说有人改进了织机,能织出花色十分好看的锦缎。我也纯属好奇,想学着用一下。” “如今市面上多售素布,织锦贵比黄金,更不用说宫中的技艺。听说此物在西域备受欢迎,王室贵族多以宝石香料来换,价高于长安百倍。若能以此打通西域商脉,倒也是生财之道。”卫萱浅笑沉吟,一面看向晗君。 却见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织机,曼声解释:“商贾之道我怕是此生无缘了,不过说起来凉州扼西域和中原咽喉,今后定然会见到许多新鲜的东西。” 卫萱默了半晌,还是开口问:“凉州不比长安,殿下可想好将来的日子了么?” “福兮祸兮,谁又能预料,何必忧愁悲苦,自寻烦恼。”晗君放下了手中的梭子,接过了宫婢手中递过的酪浆,饮了一口,苦笑道。 卫萱点了点头,想了想,十分认同这个说法:“却是如此。” 见晗君淡泊从容,仪态优雅,又笑了笑道:“那日见公主对长主说了那样的话,起初以为是无心之失,后来见公主面色从容,方知是故意而为。依妾猜测,公主那日并无目的,不过就是心中不忿长主言行吧!” 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着,一脸的狭促。听得晗君笑出了声音,几个宫人惊诧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好奇为何平日端重的淑女,会发出这样大的笑声。 晗君忙捂了唇,给卫萱投了个赞赏的眼神,也低语道:“长主言行未免过于轻贱他人,我不过是心中不平而已。” 卫萱很少见晗君有这样活泼狡猾的一面,联想到她超乎寻常的广泛兴趣,得出结论:“公主的淑婉姿态原来只是表象,内心另有计较!” 这个评价恰如其分,晗君眨了眨眼睛,笑着继续研究起自己的织机来。 “织机要带去凉州吗?”卫萱问。 晗君点了点头,掰着指头数:“不仅是织机,我还要带医书,种子,乐器,经典,还有庖厨、百工,儒生……都带去。” 何止这些,绵延了数里的嫁妆近乎掏空了国库,让本就捉襟见肘的朝廷越发雪上加霜。然而太皇太后却说:“阿罗,只要你不负所托,一切都是值得的。”又一重枷锁加在身上,竟是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了。 秋高气爽,鸿雁南飞,历书上记载宜出嫁的好日子。 红装一路迤逦而去,长亭复短亭,直到再也看不到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晗君慨叹着,说不出究竟是轻松多一些,还是伤感多一些。只觉得有一丝浅淡的怅惘。这座承载了悲痛,却也见证了整个青春的地方,即将成为过往。前路漫漫,黄沙掩目,终究不辨祸福。 城楼上,太皇太后的面上一片肃然,鸣珂声远去,一行人逐渐消失在了官道的尽头,她的眸中再也藏不住伤感。 “阿恬,这么多年来,我对这孩子的疼爱一点也不比那些公主们少。尽心栽培,竭力教养,要不是为时所迫,我怎会忍心将她远嫁凉州。”太皇太后对自己的心腹沈氏说道,语气里尽是惋惜。 高处多悲风,西风过处,满目衰草。沈氏为太皇太后披上了一件斗篷,看到她眼角的皱纹在阳光的斜照之下,沉淀着从未有过的悲容。她跟在邓氏身边已经有二十多年了,那时她是个刚入宫的小宫婢,而邓氏已经取代了赵皇后,有了母仪天下的尊位。因为赵氏巫蛊之事,牵连了许多宦者宫人,椒房殿的一干人皆不再用,所以她很有幸地被掌事女官方氏看中,做了一个洒扫小婢。一路走来,浮浮沉沉,但是太皇太后却从未流露过这样的神情,想必益州叛乱之事甚是棘手,才让太皇太后有了一叶知秋的恐惧。 但愿公主此去,可解太皇太后之忧,解天下之忧。 …… “阿萱,你可听过一个故事?一人问另一人,究竟是太阳远还是长安远 9. 九、长久之计 《环佩河山》全本免费阅读 夜幕慢慢垂下,队伍来不及到达馆驿,只能就近驻扎。已经快要到深秋,西北更是寒凉,夜幕降临后已有冬日的刺骨凉意。 晗君畏寒,裹着狐裘坐在篝火边,望着一簇簇的火堆前黯然伤神的人们。离家去国的悲哀,并非她一人独有,这些人无论良贱皆因这次婚事而改变了原本的人生。若是到了凉州,她定要为他们安排妥当的生活。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星垂平野,远处连绵的山脉阴影斑驳,风声呜呜咽咽,一切都告诉她,这里已不是长安。回想长乐宫的十岁春秋,竟然想起了很多人和事,太皇太后的眉目那样清晰,说过的话依稀在耳,想忘也忘不掉。再往回想楚国,却只依稀记得楚宫里弥漫的薜荔香气,还有宫阙殿宇上雕刻的凤鸟轮廓。父母的形象却已模糊,竟是半分也想不起来了。宫中有人告诉过她,她的阿父是楚王第五子,而阿母却不过是个侍妾,自从楚王和儿子们被腰斩后,阿母也没入了掖庭为奴,不到半年就去了。晗君有时也觉得自己凉薄,但是她想得明白,就算祖父当年取胜,又与她有多少干系呢?不过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存在,还是无法左右自己的人生。不是谁都有幸成为大长公主,在母亲和兄长的庇佑下活得潇洒恣意。许多人都如她一般,享受不到父兄荣光的余荫,却因为他们的错误而受尽苦楚。所以她痛恨争斗,而且希望自己能如太皇太后一般厉害,有能力护佑自己的女儿一世安宁。 思绪不觉便飞得有些远,回过神时正好看到一个目光正落在自己这边。隔着火光跳跃,周筠清隽的脸上带着温暖却有些伤感的笑意。 她微垂了双目,想了想,回了他一个笑容。 周筠愣了一下,不自然地转开了眸子。少年的身躯有些单薄,甲胄在他身上,似乎有些沉重。他忽然站起身来,拿过了不远处的一个酒壶,沉默着饮了一口。没多久,他的脸上显出了几分红晕,见晗君看着他,低头咳了几声。 “明日就能进城了,窦慎不知道有没有到了那里。能尚公主也是他的福分,想不到他轻慢至此,竟没有派人来接。”说这话时,他明显有不屑的神色,语气和神情里都是对窦慎的不满。 晗君却不以为忤,只道:“敦煌城离金城郡距离甚远,他能来此已经表达了对朝廷的恭敬态度了。窦家经营凉州数代,积威甚重,此次又是我们有求于人,何必强人所难。今后面对的困难或许会更多,为什么要让自己不开心呢?” 周筠皱眉,许久,一字一句道:“阿罗,我带你离开吧!” 他的神色十分认真,竟不似在玩笑。然而晗君抬头看了片刻,却还是笑了起来,语气柔和又轻松:“太皇太后看人一向很准,如果你真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人,她如何会允了你送亲呢?周将军,我们若是一走了之,这些人的性命如何,长安的安危又该如何?你这一时的意气,不过是说出来宽慰我罢了。此恩铭记于心,此情必当报还,只是我们要走的路,谁都替不了谁。” 周筠不语,看着另一处,满目萧然。隔着风声呜咽,晗君听到他的声音幽幽传来:“阿罗你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什么?” 拳拳诚挚,无华丽的语言来装饰着虚伪,周筠是当之无愧的磊落君子。她知道,不管有没有放下,他还是尊重了自己的选择,不做无谓的纠缠。 晗君亦不遮掩,望向周筠的目光清明一片,唇角微弯道:“将军当趁此机会协助窦家平定刘珩之乱,建立军功,回朝封侯。” 见她不说自己,只说他的前程,周筠蹙眉语带责怪:“我在说你的事,你何必又说这些。你当知我此行目的,又何必拿什么功名利禄堵我的嘴。” 晗君没有半分玩笑意味:“将军觉得我在说笑吗?”她摇了摇头,“如今朝政昏暗,陛下重用佞臣,这些我在长乐宫里也是听过的。若是一直这样下去,难免引得诸侯觊觎九鼎,萌生不臣之心。将军有大才,若入朝为重臣辅佐陛下,又多引贤臣在陛下身边,天下才有安定的可能。只有朝局稳定,我在凉州才有安稳之日,一切筹谋才是值得的。” 晗君虽然还带着微笑,但却被风吹湿了眼眸,显出几分凄楚之态。她自小不爱哭,常常带着笑,即使受了委屈也装作毫不在意。显然此番言说有些动情,却还是忍着满腹委屈,想着别人的事情。 周筠一张清秀俊雅的脸绷出了一个端肃的表情,西风掠过,年轻的眸子里多了几重心事。过了片刻,郑重答允:“此番定建立功业,不负阿罗所托,你放心,日后的长安一定会是你最稳固的靠山。” 她想要的也是这句话,其实人能有多高尚无私呢?她也顾及着自己的安危,打算着自己的将来。长安若安定,她在凉州就多了一份安定,可若是朝廷式微,她一定会步履维艰。步步谋划,处处小心,她的人生就是这样艰难 10. 十、性命之危 《环佩河山》全本免费阅读 “公主,他们来势汹汹,羽林未必可挡,我们该怎么办?”卫萱跟随在晗君身边寸步不离,手中紧紧地握着一只银质小刀,也显然是随时防身的。 “周将军已经布置好了防御,我们既然有了准备,想必也不会太狼狈。”她望了望天色,皱眉道,“只需要坚持到天亮,便安全了。” 卫萱不解:“已经派人去城中求救了,一来一回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如何要坚持到天亮?” 晗君苦笑:“窦家未必可信,求人不如求己。只要撑到天亮,窦家只要没有公然反叛,便不敢不救,那时就安全了。” 她吩咐身边的婢女:“去,将我的话传给周将军。” 片刻后,厮杀声已起,刀戈斧钺,喊杀叫嚷,一切都将她拉回到儿时一段模糊又恐怖的记忆。满目的血光,像是蔓延无尽一般,横七竖八的尸体横陈在楚宫中,诡异地呈现出各种形状。她在一片空寂的恐怖中,无助的乱窜,直到有人抱起了她,遮住了她的眼睛。 阿罗,要好好活着,不要害怕! 不怕吗?无论是长安街头断裂的身躯,还是楚国宫中燃起的火光,她的童年是血一样的颜色,所以她有个十分诡异的习惯,从不穿红色,也害怕他人身着这样灼灼迫人的色彩。 怔愣了不过片刻,已有人摇着她的手臂,喊醒她:“阿罗,正北处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我派人掩护你策马冲出去,只要你安全无虞,此次西行才是有意义的。”说完这句话,周筠已将自己的马牵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将她抱到了马背之上。 她自然拒绝,却听卫萱也道:“敌人如此凶悍,眼看就抵挡不住了。公主不要再管其他,逃出去才有生路!”说完,她和周筠几乎是同时拍了一下马,那匹白马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她其实不会骑马,但是求生的本能让她抓紧了马缰,一路向北疾驰而去。数名羽林紧随其后,为她杀出了一条血路。 脑中一片空白,只听得风声簌簌,还有箭矢擦着耳边略过。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 然而对方的反应速度也是极快,见有人突出重围,便立刻策马来追。保护晗君的人相继为流矢所伤,纷纷倒了下去,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后,她也伏在了马背之上。箭伤在左肩,她勉力用右手抓紧缰绳,还是控制不住方向。 身后的人穷追不舍,她所骑的虽是大宛宝马,但骑术不佳,身受重伤,也就渐渐慢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已入一片山林之中,下过雨的地面十分湿滑,还担忧着被对方追到,却在天旋地转间已经坠了马。白马一摔之后,伤重难起,无力地嘶鸣着。晗君挣扎了半晌,也发觉只是徒劳,右腿一动也动不了,只能不甘的向前爬行。 等死不是她的性格,一瞬间她已经开始想着各种自救的办法,最终只想到一个,爬到一处草丛茂密出躲藏起来,或许可以不被对方发现。但是白马的目标过于明显,躲藏只是暂时之计,不足以救她性命。 忍着剧痛,晗君努力的想爬得更远。腿伤让她用不上力气,箭伤更让她一阵阵晕眩,地上的积水湿透了她的衣衫,在北地寒风刺骨的九月天气,透出让人绝望的寒意。 莫非是天要绝她吗? 她的意识一遍遍模糊,身躯却没有停止过向前。信陵公主刘晗君早在六岁就该被处死了,偏偏多活了十年,她不相信自己会命绝于此,更不甘心埋骨在这样苍凉的远方。 追杀之人很快到来,对着白马转了一圈,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然后便是对着草丛一顿乱砍。晗君勉力睁着眼睛,恐惧和绝望不断蔓延,看着对方闪着寒光的刀一步步向着自己逼来。 身体里的血顺着左肩的伤口汩汩地流,仿佛要带走她所有的生机,晗君咬着唇,不认命的屏着呼吸。 忽然一阵马嘶声响起,几道玄色的身影如闪电般掠过眼前,手中的刀光一闪之后,那几个人便倒在了地上。继而数道玄色身影出现在不远处,对着仍坐在马上的人行礼。说了什么晗君已经不知道了,血液流失的太快,她再也撑不住,意识慢慢模糊。 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已经过去许久,晗君在一阵剧痛中醒来。彼时天上悬着一颗无比明亮的星子,乌云散尽,东边的天际已出现了一抹晕黄的光。 似梦非梦,如真如幻。 肩膀上的痛却那样清晰分明,提醒着她经历的一切。她于晨曦的微光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趴在一匹马上,马走得缓慢,带着她摇摇晃晃地穿梭在一片密林之中。 天色愈亮,然而此处森林茂密,举头而望,不见太阳。 究竟是谁,救了她,却又将她抛在此处。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发觉伤口处不再流血,她摸了摸,自手上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药香。有人帮她涂了药?四下环顾,空寂无人,唯有鸟声时断时续。 挣扎着自马上翻滚下来,虚汗已经流湿了后背。马儿很乖顺,一直在她身前打着转,不系缰绳也不离去。晗君发现,马身上还驮着一些东西,打开才知道是干粮。差不多两三日的口粮,水也准备的充足。 心中的疑惑越发升腾,会是 11. 十一、困局之危 《环佩河山》全本免费阅读 夜半时分,风声更烈,飞沙走石拍打着窗子让人不能成眠。 卫萱秉烛起身,她派出的暗卫仍无半点消息,窦慎那便更无任何消息传来。她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但是这一次她忽然无能为力起来。凉州的一切都是陌生,带来的羽林损失惨重,暗卫数量本就不多,何况已经全部派了出去。嘶吼的风声就像是兽类的吼叫,让本就暗昧的夜色显得更加恐怖。 忽听得前院有人声传来,有些嘈杂凌乱。还未打开房门,便听得若水气喘吁吁地拍门喊道:“卫姑娘,殿下回来了!” 这一声如惊雷一般,卫萱匆忙之间束好了衣物,觉得整只手都发麻发抖。踉踉跄跄地跑到了堂室之中,见周筠已经站在了那里,分开慌乱无措的仆婢们,终于看到了被人搀扶着的晗君。 那一瞬间,卫萱的眼泪再也没有忍住,扑簌而下。 若不是她温柔地对她笑,说:“阿萱,我回来了。”卫萱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满身伤痕,蓬头垢面的人是晗君。那个永远端雅入骨的公主,明艳无双的美人,从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仪态万方,一颦一笑都动人无比,是深宫里积淀了多年的气质和城府,是对自己十年如一日的严格和苛刻。可是眼前这个人,血染透了整个后背,裙子只剩下了半幅,堪堪遮住膝盖,而小腿上也尽是伤痕。她虽然在笑,却更加让人心疼。 “阿萱,不要哭,我没事儿。”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在说完这句话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 医女来得很快,仍带着大梦初醒的迷蒙,但是在看到晗君伤势的时候,一下子就被吓醒了。侍女扶着昏迷的公主趴在睡榻上,怕她疼,卫萱特地吩咐人多铺了几床褥子。可是看到那些斑驳的鲜血,医女还是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些血液已经干涸,粘在伤口上,扯起时连着血肉,一片模糊。幸好,一部分结了痂,没有继续溃烂。 医女嗅了嗅,皱眉:“幸好殿下用了药,不然伤成这样,后果不堪设想。” 若水跪在旁边,用帕子沾着水,滋润着晗君干裂的唇。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催促道:“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快给殿下用药啊。”说完,用手触了触晗君的额头,凄惶地看着卫萱,“卫姑娘,怎么办,公主发了高热……” 怎么办,冯医女是长乐宫里最好的女医之一,除了信任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伤重失血,奔波劳碌,须得好好休养才好,至于什么时候能醒,却也说不好。”冯医女如实对卫萱汇报,又指了指晗君的腿,叹息道:“公主此次还伤了腿,肿的这样高,须得找个好的伤医才可以。” 见素听闻此言,冲出屋去。周筠正焦急站在那里,听到要求想也不想就亲自前去请伤医。然而人还未出门,就见到一个不速之客。那个人生得瘦小又不起眼,隐藏在夜色中,像是一个幽魅的鬼魂一般。 “将军,这是我家君侯让小的送来的药。一日三次,按时敷在伤处,公主定然无碍。”他穿着玄色的斗篷,整张脸都隐在暗影之中,看不清楚表情。 见周筠一脸戒备,又道:“明日将军当亲自造访,自会有所交代。将军若还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小的。” “殿下伤了腿,需要一个伤医接骨。”周筠没有犹豫,直接说道。 怀疑有什么用,此地偏僻不比长安,延请一个像样的伤医着实困难,带到凉州的医者又尽数折损在了羌兵袭营的那一夜。眼看着晗君伤重,却谁也束手无措。 他看着手中的琉璃瓶子,想来是西域之物,暗蓝色的瓶身,散发着瑰丽的光芒。 “诺,小的这就去办。”他说完便又重回了夜色之中。 …… “你认为此药可用?”卫萱问道,端查了片刻,带着怀疑的态度。窦家的反应很奇怪,知道晗君带伤回来,不明着派人来问侯,却夤夜遣人而来,是何缘由?何况,那个人真的是窦慎派来的吗? 怎么也不敢拿晗君做赌注。 周筠没有回答,却是拿起刀,狠狠地在自己的左臂划了一道。鲜血横流,伤口颇深,卫萱站在他身边,已经惊吓的失去了言语。片刻后,他挽起他衣袖。卫萱已经知道他的意图,便接过了药,轻轻洒在了他的伤处。 周筠的汗从额上渗出,蜿蜒在脸颊上,尽管嘴唇都失了血色,却还是咬着牙嘱咐:“少用些,我就是试试,若有用的话,都给阿罗。” 12. 十二、相见之喜 《环佩河山》全本免费阅读 没等到晗君醒过来,却等来了窦慎。 听闻窦慎到来的消息,周筠疑惑万分,却还是依礼于堂室之内邀他相见。 这是周筠第一次见到窦慎,前几日相救时,也不过见到了他身边的一个建忠校尉,名叫张澍,生得英武高大,高鼻深目,一看便有胡人血统。那人性子倒十分豪迈,带着西北男儿特有的耿直热情。原以为窦慎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却不想竟有如此仪容风度。只见他穿着一件浅青色的直裾衣衫,乌发如墨,只用一根玉簪束着,竟是十分家常的装扮。然而他生得十分出众,一举一动皆是从容,一言一行竟是端雅,倒是十足十的儒将之风。 厌恶之情淡了些许,周筠微微一笑:“不知将军今日前来又是为了何事?” “望见信陵公主一面。”窦慎十分直接,看着周筠的眼睛,缓缓道。他想必不爱笑,面容有些冷肃,反而自带威仪。 周筠摇了摇头:“公主尚未与将军成婚,前来相见于礼不合,恕在下不能答应。” 窦慎没有因为这样直接果断地拒绝而气恼,皱了皱眉,单刀直入:“见一面才知她的伤势如何,不是么?” 周筠挑眉,有些疑惑:“蒙将军赠药,公主已无大碍。只是仍需休养,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窦慎听到无大碍这几个字,皱起的眉微微舒展,在感觉到周筠话语中的讥笑不善后,也不反驳,只说道:“既然朝廷有意嫁公主于我为妻,她受了重伤,我须得见她无碍才可放心,不是么?” 说完,也不待周筠反驳,直接对侍立在旁的随嫁宦者道:“请带我去后室看望公主,时辰不早,我片刻就走。” 宦者犹豫地看了看周筠,却不敢阻拦,只能依言请他入后室。 所言犀利简洁,所行迅速果决,这窦慎倒真是个人物!周筠无奈,却也无法阻拦,他虽出身名门,素有才智,但毕竟年少,哪里是久经沙场的窦慎之对手。叹了口气,也跟着往后室走去。 周筠追着窦慎的脚步来到后室,到底没有阻拦住。 馆驿的屋子不大,只见侍者婢女皆立在一架屏风室外,内里帐幔低垂,半分声息也无。诸人皆屏息静气,一时诡异的安静着。窦慎将所带之人留在了屋外,只对着帐后行了一礼,声音清朗洪亮:“凉州牧,征西将军,安远侯窦慎拜见公主,不知公主伤势可愈,玉体可安?” 见他十分周到有礼,周筠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不安的觑着帐中。晗君伤重不醒的事情今日怕是兜不住了,也不知窦家会不会以此为借口发难悔婚,让朝廷失了颜面。 炉中燃着沉水,袅袅青烟徐徐散开,寸寸香气弥漫一室,帐中却始终没有应答。 窦慎脸色微沉,轻轻皱眉,上前一步,又重复了一次方才的话。 过了片刻,低垂的帐中忽然传出一个极慵懒的声音,道:“将军,深夜而来,是有急事么?” 周筠忽然就舒了口气,紧攥的手放开后,才发现手心已经浸出了薄汗。却没注意到,窦慎的眉心也舒展了开来,绷起的唇悄然放松,又恢复了淡漠如霜雪的样子。 “不知公主伤势如何,婚礼可能如期举行?”他一举一动皆不失礼,但周筠总觉得他傲气凌人,不悦地看了看,刚要说什么,却听得帐后已有应答:“将军不必有顾虑,我虽有些伤,但是婚期乃是旧约。破约毁盟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窦慎挑了挑唇,似乎在笑:“如此甚好,三日之后,我来亲迎。” 说罢,又道:“公主受伤,是我失察,不过到如今仍有个中细节有些疑惑。不知公主可否屏退左右,对我详说一二。” 帐后的女子,忽然睁开了双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弯起了一个浅淡的笑意。 点了点头,晗君的声音温柔如水:“周将军,你先带人出去吧,我也有事情要和安远侯细说。” 连面都没见过的两个人,究竟有什么事值得私下里说。周筠带着疑惑,却唯有无可奈何离去。只是他没有走远,守在屋外,准备随时护佑着晗君。 门没有合紧,秋风悄入,烛火明灭不安地跳跃,连带着帐幔都舞动着柔美的形态。帐后之人的身形映在藕荷色的薄纱上,仪态万方。信陵公主刘晗君,以美貌闻名天下,由此可见,当不负盛名。 窦慎一时有些怔愣,直到帐后之人的声音传入耳中,仍然是舒缓柔和的调子:“承蒙将军相救,感激不尽。” 窦慎回神,却是一笑:“哦?” “若是刘珩的人,必然会杀了我,若是羽林,必然会救我。明明救了我,偏偏又将我放在深山之中的,除了将军派去的人,又能有谁呢?”晗君握着手中的琉璃瓶子,淡淡地说道。 “那也未必,毕竟此地势力纷繁复杂,是其他人也说不定。”窦慎弯了弯唇,口中否认,目光中却闪烁着赞许之色。 晗君叹了口气:“本来也是怀疑,直到见了这瓶药。我略通药理,发现将军送来的这瓶药和马上放的药,气味虽然略有差别,但成分却是相同,不过是岑草多加了一些罢了。” 窦慎微微挑眉,似乎也嗅到了空气中微苦的药香气。但是他惊异地却是晗君的话,她显然不是刚刚醒过来的。 “原来你并没有昏迷……”这句话更像是一种慨叹。听说她回来时候,浑身都是伤,气息奄奄,毫无生机。可是她如今就坐在自己对面 13. 十三、拖延之法 《环佩河山》全本免费阅读 窦慎退出房间时略停了停,看了眼绰约朦胧的锦帐,那里有烛火印出的曼妙轮廓,坐姿端庄,不见悲喜。他的心头浅浅荡漾开一圈涟漪,然而刚刚出门便被夜风吹散,难觅踪迹。 …… 待到其他人进来时,晗君已经衣衫整齐,仪容端严地坐在了几案前。虽然唇角勉强有笑容,但是无论脸色还是唇色都十分苍白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显出几分楚楚之态。 周筠对这样的晗君再熟悉不过,她自小就是这样的性子,喜欢用无懈可击的仪态来应对所有的风雨。皇宫那样的地方,她活得如履薄冰,懂事小心的让人心疼。 看到她醒过来,周筠自然十分高兴,走上前道:“虽然窦慎着实讨厌,一副伪君子的样子,不过他的药倒是不错,阿罗这么快就醒了。阿罗,你可还有什么不适,我这就去叫伤医过来。” 晗君听闻此言,想起了灯火摇曳处那张轮廓利落的脸,不由得莞尔。 卫萱见她忽然笑了,悄然与周筠对望一眼,犹豫着问道:“殿下醒了,可还有什么不舒服么?” 晗君摇头,看着所有人关切中带着询问的目光,想着方才和窦慎的对话应该是被他们听到了。她没有什么隐瞒的,这些人陪着她远嫁来此,应该清楚如今是什么样的处境,只是此次出了意外,让她精神无比紧张。她并不确定从长安带来的人中究竟有没有混入刘珩的人,所以接下来的安排并不能让所有人知晓。 “三日后,婚礼如期进行,这几日一定要万事小心。”晗君的目光在众人面上逡巡了片刻,道,“我并无大碍,劳你们挂心了,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大家今天先好好休息吧。常姑姑,听太皇太后多次夸你办事周全,我对婚仪不是很了解,一切都仰仗你操持了。” 常氏是长乐宫中的老人,主要管礼仪之事,太皇太后特地遣她而来自有大用。她为人苛刻,但是很喜欢听人说软话,晗君这么一捧,她立刻就舒展开了那张板着的脸,笑着带众人离开,去张罗婚事了。 卫萱想着晗君定是不愿说什么才如此安排,便悄悄扯了扯周筠的衣角,笑道:“既然婚期不变,咱们还是要让人准备起来了,只靠常姑姑怎行?依照凉州旧俗,三日后午时安远侯便要来亲迎,可是咱们这边还是这般乱成一团。此事重大,万不可失了朝廷颜面,周将军,这几次咱们可是有的忙了。” 她说话一向条理清晰,做事精明干练,说完便要离开。周筠听到大婚二字,方才因晗君醒来而生出的满心欢喜消散了大半,神色有些落寞,便想离开去处理些耽搁的事情。 晗君却阻止了他们的离开,吩咐若水和见素退守在门外,将这几日的事情和盘托出。夜色静谧,灯火恍惚,周筠听着脸上便露出了几分沉郁,卫萱亦低头,眸中光芒不定。 烛火明灭之间,晗君终于说完,她的脸上流露出疲惫之色,苍白的半点血色都没有。 “殿下不要多想,都到了这个地步,再没有回头之路。我刚才注意到,窦将军似乎对你颇多关心,既然他心在朝廷之边,想来也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了。益州之人已经中计,我们只需看凉州怎么做就是了。还是希望公主珍重自己,好好养伤,我看窦将军沉稳多谋,全不似传言中那般凶残无情。殿下只要好好得等着做新嫁娘便好,剩下一切有我们呢。”卫萱缓声安慰,在看到晗君眼中放下了忧虑后,才舒了口气。 周筠一言不发,心里却五味杂陈。以前所有的奢望,在得知晗君失踪开始便全部变成了一个执念,只要她平安无虞就好。只是凉州这般凶险,他怎么忍心就此离开。 想是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晗君轻声道:“虽说此次多蒙窦慎相救,可是一切未必不会有变数,如今益州的翁主就在城中,窦慎如何做我们都猜不到。准备婚礼有常姑姑和阿萱,周将军,我们需要盯着侯府,不能有半分松懈。” 周筠点头:“我亦是如此想的,阿罗,你好好养伤,该怎么做我心里清楚。咱们还有一些人手,暗卫也不少,此次定然万无一失。你放心,待到一举拿下益州,我再回长安复命。” …… 凉州的夜真冷,晗君蜷着身子睡得很不踏实,她觉得伤口疼得厉害,但是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迷迷糊糊地,她又梦到了六岁时的自己。刑场之上,血流成河,她就站在那里,眼看着血水渐渐蔓延到自己的脚下,污了她的绣鞋。忽然,她觉得自己胸口一疼,低头一看,那里有个血洞,血水汩汩留下,原来那些都是她的鲜血。她吓得哭了起来,可是越挣扎血便流的越快,是要死了吗?她不想死…… 忽然,有人捉住了她的手,将她带入了怀中。浅浅的青木香气,清致好看的眉眼,挺拔伟岸的身姿。不是别人,正是她要嫁的凉州窦慎。她不再是年少的模样,而是一个穿着新嫁衣的嫁娘,不由自主地环住了他的腰,将所有的气力都靠在他身上。所有的恐惧和无助尽皆消散,她如此安全,什么都不用再怕了…… 清醒时,已天光大亮,鼻尖仿佛还停留着一丝青木的气息,怀中似乎还仍带着残余的温度。晗君却猛然清醒过来,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为什么会梦到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摸了摸额头,发现全是汗,浑身是高热退尽后的虚脱。疼痛是现实,恐惧也是现实,死里逃生后的茫然也是现实。她又在奢望着什么,从前没有人护着她,今后难道就会有吗?这一生,每一步都走得艰难,除了 14. 十四、公然之争 《环佩河山》全本免费阅读 益州使者被请至府中,却没有见到窦慎。 金城郡的侯府窦慎本就不常来住,所以仆婢寥寥,显得有些空旷冷清。翁主阿瑶坐在堂室之中,看着外面的仆婢们忙出忙进,似乎很不得闲搭理她。身旁侍候的婢子也像极了木偶哑巴,半晌只是站着,不说也不动。阿瑶在益州也算是养尊处优,何曾受过此等冷落,便有些烦躁,对随她一起来的主簿杨恒道:“早听人说凉州蛮荒之地,果然不通教化,连待客之道都这般荒疏。”杨恒沉稳,示意她不可失言,对婢女道:“烦请通报将军,我等毕竟远来是客,岂有让客人多等之理?”那婢女应了一声,转而去了内室。 窦慎斜倚在窗边看兵书,从婢女口中得知了方才益州人的言语,也不怒,只是淡淡地说道: “我去沐浴更衣,请客人稍待。”婢女走到门口,听到他问身边侍候的人:“什么时辰了?” 将话传给了堂室上的客人,只见客人一脸的轻蔑,那个叫阿瑶的翁主嗤笑了一声:“沐浴更衣?如此这般重视,也是少见。杨主簿,你说窦慎长得是何模样,听说年岁也不小了,如何这般扭扭捏捏!” 杨主簿吓得脸都白了,忙示意她噤声。他家翁主是将军唯一的妹妹,自小娇宠万千,从未离开益州。如今远涉千里来此,心中有气也是难免。只是窦慎何许人也,号称“玉面修罗”,最是无情之人。如今将军有求于人,因为言语得罪了凉州岂非不智。 阿瑶却不依不饶,站起身来就要往出走:“好大的架子,主簿,咱们还是走吧。他若有意和我益州结亲,自然会上门来见咱们。” 杨恒恨不得把自家翁主的嘴封住,心想,哪里是人家想和益州结亲,分明是他们想攀着凉州。若不是信陵公主昏迷不醒,窦慎如何选择都未可知呢。信陵公主虽也只是个王女,又是叛臣之后,但说到底也是朝廷亲封的公主,尊贵程度自然远高于他家翁主。而且听说是个佳人,相貌才华皆是数一数二,他们在凉州地界上铤而走险,才有了如今的机会,定不能白白毁了。 正欲上前劝说翁主,却忽见窦家家仆请了个人进来,玉容锦衣,相貌清雅,按着手中的剑,面带焦急之色。 那人登上堂室,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几眼,对仆人道:“请你家将军出来,公主如今危在旦夕,他如何能不闻不问。” 仆人应了一声,又去通报。此时,他方坐了下来,坐姿端正,仪态典雅,目不斜视。 杨恒上前,坐在了他的对面,笑着寒暄:“阁下莫不是周将军,十年前鄙人曾随我家将军去过一次长安,那时多蒙长主恩惠,曾在府上做过客。将军可能那时还小,早就不记得这些事情了。” 来人正是周筠,他听闻此言,客气的见了个礼,不失君子风度,道:“听口音,阁下当是益州人。刘珩将军我也曾见过,按说倒也有些亲戚关系,不过如今将军反了朝廷,看来是敌而非友了。” 一句话倒有了泾渭分明的界限,饶是杨恒圆滑世故,也不知该怎么再继续话题了。反而是翁主阿瑶开了口:“信陵公主快不行了,将军自去请伤医,跑来叨扰窦将军又是为何。” 周筠斜睨了一眼,见是个十七八岁,相貌清秀的姑娘,料想便是刘珩之妹。也不接话,只是冷着脸继续端坐如常,就好像全然看不见这个人一般。 阿瑶讨了个没趣,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眼看着周筠从仆婢手中接过茶盏,徐徐饮着,仪容姿态好看地像是画里的神仙一般。她一瞬间忽有些羞惭,垂着头,绞着玉佩上的穗子,再也不多言语。 她从未到过长安,有时听乳母说起过那里,熙攘繁盛绝非益州可比。她以前想象不出,可眼见这个人,周身都是富贵闲适堆砌而成的儒雅精致,便有些憧憬起那座壮丽丰饶的城池。 正在想象间,却听得佩玉轻响,一人缓步而来。仆婢皆跪拜行礼,坐着饮茶的周筠眼角带着幽微的笑意。他亦起身,躬身一揖,口中道:“将军可算是来了。” 窦慎身着绀色锦衣,身姿高大挺拔,分明五官清致利落,气质却英气得有些凌厉。他亦拱手,对着周筠回礼,只是神色冷冷的,毫无虚伪的客套和寒暄之意。 “武夫不识礼数”阿瑶默默地想,目光不由移向了周筠。 周筠却并不以此为忤,直截了当地说明自己来此的缘由:“公主出降将军,虽还未举行大礼,但毕竟婚约已成。如今公主伤势沉重,还请将军延请名医救治。” 言语中带着怨责之意,而窦慎脸上犹自波澜不兴,给出的反应也敷衍:“名医当世能有几人,就算找到了,一时 15. 十五、凉州之决 《环佩河山》全本免费阅读 杨恒来凉州前便对窦家之事刻意了解过,知道那个婢子口中的“韩姑姑”正是窦慎的乳母,如今执掌着侯府内宅的韩氏。窦慎之妻张氏早亡,生前也一度随着窦慎的嫡母岑氏居于敦煌,而窦慎却常年在武威侯府中处理事务。 内事在乳母之手而不交给妻子,本身就是个很诡异的事情,更何况婚姻两载,却有一载多异地而居,可见那位张夫人有多受冷落。又听说窦慎与敦煌的岑夫人十分不睦,此时敦煌有人前来,想必是受了岑夫人之命。窦慎一边有信陵之事搅扰,一边又有敦煌来人叨烦,此时并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 于是便寻了个借口带着自家翁主离开。 回去的路上经过信陵公主所住的馆舍,只见那里门扉紧掩,门口却停着许多车马,想必信陵公主的伤情不容乐观。杨恒愈发觉得联姻凉州之事可成,若是此行顺利,当是大功一件,赏赐是少不了的,但更重要的是能让将军刮目相待,不再轻慢。 是夜,风雪大作,北风又呼啸了一整夜。第二天推门时只见大雪已经遮蔽了天地,满目是苍茫一片的寂静。 凉州气候莫测,果然名不虚传。 杨恒派出去的人候在门外等着回话,脸被冻得有些发青。一见到他便搓着手行了个礼,口中道:“窦将军说,风雪太大,他这几日需前往城外视察军营,嘱咐些过冬事宜,还请主簿在馆驿好好休息,切莫着急。” 杨恒细细思量了一番,觉得这也不算是搪塞之词。又听说兵马仍在城外,纹丝未动,便彻底放下了心。一连三日都没有收到侯府的消息,倒也落得自在清闲。外间太冷,少人走动,好好待在房中烤着火,温着酒,看着书也算是一种享受。侯府不间断的送来美食玩好,显然是以上宾之礼相待,杨恒十分自得,慢慢的也就不再去派人催促窦慎给答复了。 只是阿瑶从那日回来便有些古怪,像是很留心信陵公主那边的事情。她从前十分拒绝兄长的安排,并不肯来凉州,所以杨恒并不认为她有多在意这门亲事,若说缘由,大约还是因为周筠。 惊鸿一瞥,爱慕难舍,一向就是年少心性。 不过周筠是大长公主的儿子,从益州起兵那天起,就只能和他们成为仇敌而不是朋友。阿瑶翁主被将军骄纵太过,全然不知自己所处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境地。过不了几天,她就会发现,一切不过是徒劳牵挂。若是姻亲可成,那她便只能是窦慎的妻。 可惜,事态全然不像他想的那样发展。 又过了三日,风停雪驻,天气重归晴好。本来想亲自前去催促婚约之事的杨恒,一大早就接到了一封密函:前方战况有变,粮道落入凉州军之手,即刻带翁主回益州。 写这封密函的正是刘珩本人,帛书上短短数字,骤然如闷雷炸响。杨恒惊觉上当,窦慎从头至尾都在欺瞒着他们,那么信陵公主伤重不治很可能就是谎言。 未敢久留,须得在窦慎彻底翻脸之前离开金城郡。杨恒正欲思量如何离开,却听到侍从禀报,窦慎派人送来了一样东西。 不看则已,一看之后差点怒极晕倒。不是他物,正是一封请柬,送请柬的人一脸堆笑:“我家将军说,凉州得尚公主,有赖刘将军成全。还望主簿明日去侯府喝杯薄酒,将军必以上宾之礼相待。” 杨恒捉住身旁的杯盏,狠狠地摔在地上,指着侯府方向怒骂:“窦慎竖子,无德失信的小人!小人!” 然而他亦清楚,再怒又有何用,窦慎既然派人来告知,便是明着撕破了脸,他们再想偷偷离开已是不可能了。人为刀俎,想必凶多吉少。 侯府这边已经开始布置起来了,赵管家带着人里里外外的忙碌着,半点不敢抱怨这场婚仪的仓促和突然。中原战乱,凉州却富庶,数丈红毯铺地,旁边分布着两列一人高的巨大烛台,烛台之上的红烛已放置妥当,等待着婚礼时被一一点燃。韩姑姑亲眼盯着侍婢们将青庐结好,青庐上绣的百子千孙的图案耗费了十数个福寿双全,儿女成行的妇人半个月的工夫。青庐这边安顿好,她仍不放心,直看到婢子们一律换下了青衣,穿上了颜色鲜亮的新衣,脸上带着喜庆活泼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