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狼为患》 1、第一章 “公子,求你了,快醒醒吧!” 耳边传来的一声声焦急呼唤叫醒了陆清则。 他的意识飘飘忽忽的,想睁眼却睁不开,呼唤声越来越大声,直到脑中嗡地一下,灵魂好像猛地一沉,获得了身体的掌握权。 陆清则勉力睁开眼,眼前却是张全然陌生的脸,肤色微黑,五官机灵讨喜,年岁不大,眼睛红得像个兔子。 见到陆清则终于睁开眼,少年眼底迸发出喜色:“您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 他喉头一哽,眼眶顿时更红了。 陆清则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屋内的环境。 这是间布置古色古香、颇为清雅的屋子,身下是张拔步床,虽然十分软和,但显然并不是他小姨从泰国背回来的进口乳胶床垫。 他想坐起来再看仔细点,身体却不怎么使得上力,反而因为意识的回笼,浑身上下都泛起了骨头发酸的密密匝匝的疼,冷汗顷刻间就下来了。 少年吸着红通通的鼻子,眼眶里滚着泪:“您从被狱中救出来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这些日子我天天守在您身边唤您,大夫说您今日若是再不醒,就再也……呸!不能说这种晦气话。” 陆清则咬着牙才吞下痛吟,有气无力地掠他一眼。 虽然他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小朋友你家公子恐怕是真没了。 否则他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少年兀自惊喜完了,猛地一拍脑袋:“我、我太高兴了,都忘了,公子您感觉怎么样?我这就去叫孙大夫来给您看看!” 陆清则看他拔腿就跑,来不及叫一声,门就被打开了。 一股凉到骨子里的冷风从门缝肩挤过来,他不慎吃了口风,喉间一痒,顿时咳得惊天动地,喉间泛起股尖锐的疼,隐有腥甜气息,几乎咳出了血沫。 少年一个哆嗦,蹿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砰地关好门,慌忙跑过来扶他坐起来顺了气,看他终于不咳了,又去倒了杯水过来:“公子慢点喝,别呛着。” 陆清则咳得头晕眼花,脑子里嗡嗡的,要死不活地就着少年喂水的动作喝了两口,温凉的水滑过喉头,方才舒服了点。 少年看他脸色苍白如纸,密密垂下的眼睫都被冷汗濡湿,好生生的人成了个病骨支离的纸人儿,恨得咬牙切齿:“那群天杀的阉人,竟在狱中那般折磨公子,叫我说卫首辅只叫他们掉了脑袋太便宜了,就该千刀万剐……” 阉人,卫首辅? 陆清则眼皮一跳,突然反应过来,眼底涌过一丝震愕,张了张嘴,沙哑地吐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现在是哪年了?” 少年立刻咽下愤愤不平的话,小心回答:“您是去岁被关进去的,现在是建安二十五年,二月底。” 陆清则眼前一黑,确定了。 他穿成了昨天打学生那儿没收的小说里,一个同名同姓的角色。 昨天晚自习,他从一个女学生那儿没收了这本小说,小姑娘连声求他千万别看。 陆清则本来不打算看,反而被激起了好奇心,回到办公室就把书一目十行翻了一遍。 这本书讲的出身世家望族的主角推翻暴君的故事。 暴君年幼失怙,侥幸逃脱了阉党之乱后,又遭奸臣所挟,身边一个真心人也无,他忍辱负重长大,解决了大奸臣。 因为小时候的经历,暴君对身边人毫无信任,残暴扭曲,鹰犬遍布朝野,大臣敢有违抗,当庭斩杀,满门抄家,对外又穷兵黩武,嗜杀成性,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主角起兵造反,却完全不是暴君的对手,眼看着主角就要落败之时,暴君却因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先一步病死。 主角和反派搞成这样,看得出作者写着写着就掌握不住暴君这个角色了。 而陆清则,是暴君他爹,先皇帝驾崩前一年的新科状元,前途无量。 崇安帝沉迷修仙之术,纵容宦官乱政,陆清则因为悍不畏死地上谏,被宦官抓去诏狱折磨,死在狱中,不过也因他的事,成了清君侧、诛奸宦的导火索。 连炮灰都不是,就是根引信。 难怪那个女学生那么慌乱。 陆清则随便翻完那本书后,心脏忽然一阵紧缩,他想找药,手脚却已经不听使唤,直接厥了过去。 陆清则无声叹了口气——看来他是死了。 上一世他患有心脏病,因为生病,成了家里人眼里的废物,一直是边缘人物,亲缘浅薄,读完研就当了老师,已经许久没和家里联系了。 也不知道那边的遗体谁来收,会把学生们吓坏吧? 陆清则按下纷乱的心绪,抬眸看向面前的少年。 书里的陆清则父母双亡,独自上京赶考,这少年是他入狱前在街上捡的小乞丐,叫陈小刀。 看陆清则脸色恢复了点,陈小刀拔腿又想去叫大夫。 陆清则攒起力气,费劲地拉住他:“我没事,不用叫大夫,将我入狱之后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一件不漏说给我听。” 陆清则原本死了,现在却因为他活过来了,恐怕书里的剧情也会随之产生改动。 陈小刀原本是街头乞丐,对消息最是灵通,听话地点点头,一五一十道:“您入狱之后,大皇子就病故了,陛下伤心极了,又叫了好多道士去炼九转回魂丹。” 陆清则:“……” 离谱。 “那群阉党趁机作乱,将陛下禁在宫中,卫首辅与京卫一位樊指挥使制住阉党,救出了您和其他被下狱的官员,陛下也被救出来,盛怒之下,当即让卫首辅监斩所有阉党,昨日就在菜市口行刑了……” “阉党作乱时,混乱中二皇子也折了,陛下子嗣福薄,就三位皇子,自此一病不起,前些日子才想起冷宫里还有位三皇子,下诏书立了太子。” 说到这里,陈小刀眉开眼笑道:“陛下感念公子一片赤诚忠心,封您为太子太傅,想现在东宫内人少,又让您兼詹士府少詹士,只是您前头一直昏迷着,宫里来宣旨时是我替公子接的旨。” “对了,还有卫首辅,也派人来问了好几次公子的情况,很是关心您呢!” 卫首辅,就是暴君前期最大的威胁,权倾朝野的大宰相。 陆清则眼皮狂跳。 卫首辅派人来,自然是看他没死,想拉拢他。 如果他拒绝了卫首辅的拉拢,势必会得罪他。 但另一位更得罪不得。 三皇子宁倦,生母早亡,又不受宠,在冷宫里长大,其他皇子死了,没储君人选了,老皇帝才想起他,看上去十分小可怜。 但他以后就是书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啊! 卫首辅惹不起,暴君更惹不起。 得罪了哪边下场都很可能是死无全尸。 就这个形势,他也不可能走得了。 陈小刀不知道这些,在他眼里,陆清则现在是又得皇上重用,又得卫首辅青眼,前途无量,喜滋滋地道:“等太子殿下登基,您就是帝师啦,皇帝的老师哎!” 陆清则头疼不已,身形一晃,倒在了枕头上。 陈小刀大惊失色:“怎么了,公子,这可是大喜事呢!还是您又有哪里不舒服吗?” 陆清则丝毫没有喜色,略感痛苦地阖上眼:“我想辞职。” 陈小刀:“……”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了沉重的撞钟声。 暮色苍茫中,古钟浑厚的声响拂遍燕京,响彻每一个角落。 陈小刀吓了一跳,惶然地望向外面:“这是……” 丧钟。 崇安帝终于过完了他离谱的一生,梦想成真升天了。 陆清则精力耗尽,再次昏睡过去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那位素未谋面的太子学生三天升两级,现在晋级为皇帝了。 新帝登基,改年号为盛元。 崇安帝刚驾崩,后事有的忙,宦官之乱没完全去除,登基大典颇为简陋,卫首辅不再是一人之下,而是单单万人之上的权臣了。 小皇帝形似傀儡,他本人都没几个人在乎,更别说在意陆清则的。 偌大的陆府除了陈小刀外,只有几个扫洒仆役,也没人知道陆清则醒来,因此登基大典陆清则也没去参加。 他断断续续地又昏迷了几日,才养好了点精神,好歹是能下床走两步了。 上天眷顾,重活一次,陆清则实在很不想蹚浑水,清醒来后把玩着特赐的进宫牙牌,凝神思索。 卫首辅在原书里贪污受贿、构陷忠良、草菅人命,是个不折不扣的奸臣,他当然不想与这种人为伍。 小皇帝放到现代还是个小学生,他努力努力,要拧正乖戾的性子,抑制黑化的苗头,应该也不难? 想到这里,陆清则又回想了一遍全书。 他一目十行地翻完,不少细节都错漏了,好在记忆力不错,一下就想起了一个关键点。 暴君宁倦登基不久后,在御花园中不慎跌入池子,差点淹死,附近一个小太监不顾危险,将他救了出来,自此小太监也成了他当时唯一肯信任的人——虽然后来也被他宰了。 春寒料峭,小孩体弱,救是救回来了,却落下了终生的病根,身子骨一直不行,也是因此,后面主角与暴君对峙之时,暴君才会先撑不住,二十多岁就早早病逝。 书里只提了一笔,陆清则看得潦草,努力思索了会儿,记得那个日子是…… 盛元元年,三月初五。 陆清则轻松把玩着牙牌的指尖一顿。 今日就是三月初五。 他脸色稍变,叫来陈小刀:“立刻备马车。” 陈小刀不明所以:“公子要去哪儿?” “进宫!” 2、第二章 陆清则这宅子是高中状元后先皇赏赐的,离皇城很近。 马车辘辘往皇城行去,陆清则本来就一堆暗伤,被颠着非常痛苦,长痛不如短痛,探头虚弱道:“再赶快点。” 陈小刀立刻弯道超车。 陆清则勉强保持自己的的思维别被晃散了,继续思索原文内容。 原文里的暴君宁倦对待敌人手段极为冷酷残忍,对忠诚自己的人,虽然不怎么报以信任,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就把人杀了,那个从池子里把他捞出来的太监是怎么回事? 肯定还有别的地方有提及。 陆清则有点后悔看得太草率,皱眉思索着,终于在马车停下前,想起了书里另一处寥寥的几字暗示。 那个小太监名为小福子,是卫首辅安排的人。 宁倦会掉进池子里,就是小福子推的! 陆清则心口又是一跳,马车停下,陆清则是太傅,又有进宫牙牌,禁军检查了牌子,便放他进了皇城,但陈小刀却是不能进去的,更不能在宫中坐马车。 陆清则只好独自拖着一步三喘的病躯,飞快进宫。 宦官之乱和清君侧两拨清洗下来,再加上老皇帝宾天前,秉着独死死不如众死死的念头,赐死了一大批后宫嫔妃,皇宫里新人还未补上,宫道上很是清冷,走了会儿,陆清则才遇到个小黄门。 他不认识对方,对方却认识他,行了个礼:“见过陆太傅。” 陆清则脸色惨白,扶着墙缓了口气,嗓音发哑地直接问:“这位公公,陛下现在在哪儿?” 小黄门偷偷打量着他的脸,面上带着笑:“今儿天气不错,陛下想去御花园看看,现在应当是过去了,陆大人若想见陛下,现在正好。” 时间紧急,陆清则立即将出门时匆匆塞进兜里的银子拿出来,塞到他手里:“我对宫中的路不熟,烦请公公带路,尽快,越快越好。” 小黄门掂了掂银子重量,笑得真切了几分:“陆大人哪里话,请随小的来,小的知道怎么抄近路过去。” 见陆清则走路吃力,小黄门还主动搀着他,动作不紧不慢的。 陆清则焦急不已,心头哐哐直跳,就怕走到半路,就听到大呼小叫的“陛下落水了”的声音,忍无可忍道:“可以走快点吗?” 小黄门回想了一下银子的重量:“……好的。” 速度果然加快了点,陆清则抿了下唇,心思急转:“这位公公是陛下身边伺候的吗?” 小黄门叹气:“小的才进宫不久,没资格在陛下身边伺候,只在几位公公手底下做事,陛下身边伺候的是福公公,陆大人等会儿就能见到了。”想了想,看陆清则这副随时咽气的样子,忍不住又悄声提醒,“福公公脾气不好,弄死许多宫人了,对朝臣也不甚恭敬,陆大人可得仔细点。” 果然是小福子。 陆清则轻吸了口气,走得更快了。 小黄门疑惑地扫了眼陆清则。 这位太傅看着病歪歪的,恐怕在狱中脱了层皮,身子还没养好就跑进宫,也不知道急个什么。 御花园内。 宁倦屏退了一群太监宫女,独自坐在荷花池边的巨石上。 初春刚至,荷花池内还是一片枯槁,宫中大乱,花匠也没心思打理,整个御花园竟无一丝春色,苍凉得很,其实没什么可看的。 唯一的可取之处是这里够清净。 宁倦黑黝黝的眼底升起了淡淡的厌烦。 从老皇帝想起他这个在冷宫里苟活了十来年的儿子开始,他身边就堆满了林林总总的人,每个人看着他的神色都各异,轻蔑、鄙夷、看戏、漠然,然后以一副看似恭敬的笑脸来遮掩,以为他不懂。 但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冷宫里不受宠的皇子活得甚至不如下人,更何况他母妃得罪了皇后,宁倦能活到现在,对旁人的情绪感知尤为敏锐。 他是老皇帝不得已的情况下封的储君,从封太子到登基,前后不过十来天,匆忙得就像走个过场,如今卫鹤荣是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大权在手,更没人在意他这个傀儡皇帝的死活。 宁倦抿了抿唇,小脸发沉。 他正出神,后面忽然传来声厉喝:“大胆,你想做什么!” 宁倦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一歪,眼看着就滑向了荷花池内,身后陡然一暖,他被人往后一抱,随即贴来一股暖融融的气息,似是梅香,还夹杂着几丝苦涩的药味。 另一头,跟着一起过来的小黄门死死抱住了意图不轨的小福子,尖声叫:“福公公,这可是你逼我的!” 说着,闷头一头撞去,砰地一记头槌,愣是把还在挣扎的小福子给砸晕乎了。 陆清则抱起小皇帝时还有点诧异。 按书里的发展,这孩子怎么说也是十一二岁了吧,怎么轻飘飘的? 他一副病躯,抱在怀里居然也没觉得太沉。 对待一言不合成长路线就可能是暴君的小皇帝,陆清则秉承轻拿轻放原则,小心将他放下,半蹲下来,和声道:“臣救驾来迟,陛下没事吧?” 宁倦回过头,视线好似撞进了一片柔软的春色中。 赶到御花园见到蹑手蹑脚靠近宁倦的小福子时,本来疾步走了一路,已经没了力气的陆清则,最后几步是用跑的。 苍白如纸的脸庞因为这个举动浮上了几丝潮红,略浅的眼眸也水亮一片,喘息未匀,活像个琉璃做的脆弱美人灯。 他气质疏淡,偏生眼尾浓勾上翘,尾尖一点泪痣,硬生生在这副病容里勾勒出了一分艳色。 宁倦僵了一下,后退几步,谨慎地盯着他:“你是谁?” 被打量的同时,陆清则也在打量他。 面前这小孩儿瘦巴巴的,骨头伶仃一小只,看起来还不到十岁的样子,连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小奶膘也没有,想必在宫里没少吃苦。 那张小脸生得倒是十分可爱,五官俊秀,玉雪团团,眼眸黑亮亮的,干净漂亮得像个糯米糍,两道细细的眉轻蹙着,叫人看了就心疼。 注意到宁倦眼底明晃晃的不信任,陆清则有点无奈。 小家伙正是最惶恐无助的时候,还得先获取信任。 赶得太急,喉咙如火灼般,陆清则干咽了一下,语气倒还是很舒缓:“臣是陆清则,先皇任命臣为您的太傅,前些日子在昏睡之中,还没来得及见过陛下。” 宁倦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这就是那个年轻的状元郎? 听说卫鹤荣颇为惜才,派人与他接触了数次,今日这一遭,会不会是卫鹤荣为了让他信任陆清则安排的? 两人互相地试探打量着,那边的小黄门又嗷了一声:“陛、陛下,陆大人,咱能先处理下这个吗!” 小福子的劲道十分惊人,被发现后惊慌失措,想要逃走。 小黄门拼死抱着他在地上滚了几圈,脸都被挠花了。 陆清则这才想起这位嗷嗷叫的背景音,望向在地上滚打的两人:“陛下应当猜出来这是谁派的人了吧。” 小皇帝长长的眼睫闪了闪,狐疑地迅速瞥了他一眼,板着脸没吭声。 虽然宁倦是个没有任何靠山,年龄尚小,曾经还在冷宫中渡过十几年,没有接受过帝王教育的皇帝,但卫鹤荣依旧对他带有三分防备。 今日宁倦被推进寒冷的池子里,无论是落下病根、发烧变傻还是因此而恐惧生根,都对卫鹤荣十分有利,就算是死了也无所谓。 但问题是,纵然明晃晃地知道小福子是奉谁的命令而来,也不能和卫鹤荣撕破脸皮,目前无论是宁倦,还是陆清则,都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其他人就更别说了,满朝文武,没几个把小皇帝放心上的。 陆清则盯着终于被小黄门猛踹一脚肚子弓下腰被制住的小福子。 他们不可能放小福子回去。 今日若不是他来得及时,稍有不慎,宁倦都很有可能会溺亡——古代不比现代,医疗水平低,水里细菌多,小孩身体骨也弱,落水可不是闹着玩的,死亡率极高。 倘若不是落水,原著里暴君也不会在二十多岁就英年早逝。 陆清则垂下眼,那双眼睛春水般温柔宁和,却也荡漾出几分春水的微寒,缓缓道:“今日陛下不慎落水,小福子为了救您,溺亡在了池子里。” 原本还怀着满腔忐忑怀疑的宁倦微怔。 陆清则抑制不住地又闷闷咳了几声,继续说:“臣正好路过,见到了这一切。” 他在表忠心? 在人人都保留立场,不敢在卫鹤荣的阴影下有所倾斜的时候,这个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断气的状元郎居然在向他表忠心? ……也是,敢在阉党气焰最盛时上谏,脑子一开始就不正常吧。 宁倦不解地盯着他看了会儿,眼底涌动出恶意。 当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手上还没沾过血吧,看上去干干净净、清清冷冷的,恍若胜雪,内里真如表面上那样? 小皇帝俊俏的小脸蛋上忽然露出丝堪称天真的微笑,冷冰冰的小脸化开,笑得可爱极了:“那就请陆大人送小福子一程吧。” 陆清则:“……” 他的心理准备暂时还没做到亲手杀人的地步。 这小崽子,原来现在就是黑的吗? 还是个黑芝麻馅的。 这恐怕是取得小皇帝信任的第一步。 推,还是不推? 小福子是卫鹤荣的人,方才一路上,小黄门也提点了他几句,小福子手上沾着血,不是善茬。 陆清则犹豫的档口,小黄门押着小福子在心里嚎:您二位都不推,我来推成了吧!能不能搞快点! 陆清则握了握拳,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就请陛下闭上眼吧。” 宁倦眨了眨眼:“什么?” 陆清则温和地“嗯”了声:“陛下还是个孩子,小孩子不要看这种事。” 宁倦一怔。 小黄门看这两位终于商量好了,努力把小福子押到池子边,就等着陆清则来推人。 陆清则走过去,闭上眼,一不做二不休,刚抬起手,袖子就被拉住了。 他的眼睫颤了颤,回过头。 不及他肩高的小皇帝一手拽着他的袖子,视线落在面露死灰色的小福子,冲小黄门扬了扬下颌:“踹下去。” 摩拳擦掌已久的小黄门当即不再客气,猛地一脚蹬过去。 小福子扑通落水,小黄门扬眉吐气。 陆清则:“……” 小皇帝这才转向他,淡淡道:“陆大人不要看这种事,继续闭着眼吧。” 4、第四章 陆清则回想了下原文的剧情,心里隐隐有了个主意。 需要用到一个关键人物,只是眼下时机还不成熟,不好找机会接近对方,还得再等等。 还是先把眼前的小皇帝收拾妥帖了再说。 陆清则讲课讲得认真,宁倦听得更认真,漆黑的眼中隐隐亮着光。 他的母妃静嫔出生医药世家,崇安帝微服下江南时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跟随的太医竟也跟着倒下,随行的人匆匆去将她请了来,少女气质宛然,相貌甚佳,崇安帝一眼相中,将她带入了宫,一时颇有荣宠。 建安十五年,皇后落了胎,证据指向是静嫔下的药,虽然证据不确凿,但此时崇安帝也腻了,不仅将静嫔和宁倦打入冷宫,连静嫔远在江南的母家也受了牵连。 冷宫的日子不好过,更何况得罪了皇后,惯来踩低捧高的宫人在皇后的授意下,三天两头来打砸挑事,本来就体弱的母亲在他五岁那年就去世了。 静嫔去后,宁倦的处境更艰难。 饿得发狠了,他甚至跟恶狗抢过食。 在崇安帝彻底沉迷修仙,全然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个儿子的时候,眼冒金星的宁倦在磨着石头,盘算着把那条狗宰了做晚餐。 但饿肚子还是最轻的,皇后每每想起自己还没出世的孩子,就会派人来折磨宁倦一顿,好几次死里逃生。 好在皇后郁郁而终,比崇安帝还死得早。 宁倦识的字、背的书,都是静嫔把着他的手,用树枝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写的,今天陆清则检查功课,他是第一次握笔。 所以字当然不好看。 但对着陆清则,宁倦并没有解释什么。 原著里没写太细,只一笔带过小皇帝的童年过得很惨,具体怎么惨的,陆清则也的确不知道。 堂堂皇子,再惨也不至于沦落到跟狗抢食吧? 这是他翻过那一页时浮过的念头。 早上的课业在陆清则又一次忍不住的咳嗽声里结束。 宁倦非常冷漠地看着陆清则肺都快咳出来的模样,甚至往后避了避。 陆清则余光中看到这一幕,差点气笑了。 这孩子缺德啊,不给他顺顺气,还遭瘟似的躲。 非得把这小王八蛋调.教成个尊师重道的三好学生不可。 咳完了陆清则差不多也没气了,虚弱地摆摆手:“也到午膳时间了,陛下先吃饭吧。” 瘦巴巴的,一看就营养不良,得按时好好吃饭。 午膳送上来,陆清则扫了眼南书房,除了长顺,居然也没人主动进来伺候,看得出宫人们确实不怎么把小皇帝放心上。 不过宁倦也不在意,他厌恶被人围着。 陆清则没什么胃口,往椅背后一靠,闭眼休息。 宁倦忍不住问:“你不吃吗?” 陆清则浅拧着眉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嗓音低而压:“咽不下去。” 本就咳得嗓子疼,讲课时针扎似的,停下来后,更是疼得吞咽一下都痛苦。 宁倦不由自主地顺着陆清则指的方向看去,浅淡的唇色因为剧烈的咳嗽泛着薄红,和那张浮着浅浅冷汗的病气容颜反差极大,所以也尤为显眼。 即使是一副病容,这人的容颜依旧极盛,掩不住的神清骨秀。 他猛地回神,惊觉自己方才竟然在盯着陆清则的脸。 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长成这样? 宁倦抿了抿唇,扫了眼长顺:“叫小厨房煮碗大枣银耳粥来。” 陆清则眉梢略微一挑。 小崽子的良心终于知道痛了? 宁倦却没看他,小脸发着沉:“陆大人得空还是找张面具遮遮脸吧。” 陆清则找到帕子擦了擦额心的汗,顺便纳闷地摸了把脸。 脸怎么了? 病歪歪的碍着这小祖宗眼了? 一天的课下来,陆清则几乎失声了,也没赢得小皇帝多少的信任。 宁倦就像只一直炸着毛的警惕幼兽,对一切都带着提防,时不时还会露出小小的獠牙,意图把接近自己的人吓跑。 这么小的孩子,若是在现代,还是疯玩的年纪呢。 陆清则暗暗摇头,给宁倦布置了功课,又把没讲完的《帝鉴图说》留了下来。 宁倦的脸上这才终于露出了一个带有几分孩子气的真实笑容。 小孩儿生得好看,笑起来就显得尤其甜,跟一勺金黄浓稠的蜂蜜似的,可惜这笑意就像一捧雪,转瞬就化了,快得像陆清则眼花了。 他笑了笑:“明日臣也会准时进宫讲学,陛下别忘了完成课业。” 小皇帝也没要送他的意思,昂着小脑袋略微一点:“下去吧。” 陆清则没麻烦长顺带路,独自离开了乾清宫。 走至半途,忽然被一队侍卫拦住了,语气还算客气:“陆大人留步,请随我们来。” 宫里遭受大清洗时死伤无数,亲军都指挥使司彼时认阉党叫干爹,清君侧后,宫内就换成了五军营的京卫与锦衣卫一同巡守,而五军营指挥使与卫鹤荣素来交好。 显然是卫鹤荣要见他。 陆清则早就料到了,一句话也没问,跟着这队侍卫走。 见他这么配合,对方也有点惊讶,不过没多说什么。 走了会儿,到了文渊阁,这队侍卫便不动了。 陆清则做好了心理准备,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原著暴君前期最大的敌人卫鹤荣正坐在书案前。 出乎意料的,这位反派中的反派看着像个白面书生,模样并不奸猾,看着陆清则时,甚至带着点笑意。 唯有眼底不经意露出的丝丝阴冷,才昭显了他的本色。 陆清则不敢大意,行了一礼:“下官见过卫首辅。” “陆太傅何须多礼。”卫鹤荣打量了几眼陆清则,“坐。” 陆清则站久了手脚冰凉,也没客气,拉过椅子就坐了下来。 卫鹤荣面带关切:“陆太傅身体可好些了?听说今日太傅去给陛下讲学了,如何?” 陆清则心道,果然是来问这个的。 他面上露出几分迟疑,片刻后,从怀里讲小皇帝之前默写的那一篇《论语》递给了卫鹤荣,微微叹了口气:“陛下……不怎么坐得住,下官让陛下对着书抄写,抄了整整一下午才抄完这点……” 卫鹤荣接过那张爬满了互相打架的字的纸,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下。 通篇的字乱七八糟的,笔画凌乱,稚嫩笨拙,比起写字,更像是照着画的,许多构架稍微复杂一点的字,干脆就涂成了个墨团。 陆清则垂着眼睫:“下官听说陛下从前没进过学堂,快十二岁了才开始学写字,或许是还不适应吧。” 涂成一团的字是他干的,为了不被卫鹤荣警惕,只能牺牲下小皇帝的口碑了。 原本因小福子溺死而生出几分怀疑的卫鹤荣一下就笑了,慢慢道:“陛下年纪尚小,纵然不好学,也莫要逼着他,孩童天性罢了。” 陆清则脸露愁色,没有应好与不好。 卫鹤荣也不在意,这位年轻的状元郎性格清正古板,直得甚至有些天真,不然也不会在阉党势大时冒死上谏,蠢了点,不过这副活不过三年的样子,留着也不碍事。 他随意翻开本奏折,不再关注陆清则:“陆太傅辛苦,早点回去歇着吧。” 这一关是过了。 陆清则心里松了口气,拱了拱手,慢吞吞地转身离开。 出了皇城,就看到陈小刀这社交牛逼症又蹲在禁卫军边上拉家常。 陆清则惊奇地发现,昨天那位禁卫军统领还面无表情的,今天已经不由自主地被陈小刀给唠进去了,在陈小刀看到陆清则停住话头时,露出了一丝淡淡的遗憾。 牛逼。 是位人才。 上完课又应付卫鹤荣,陆清则上了马车,有气无力地闭上眼,在心里规划明天的教案。 正好也到散值的时候了,大道上能看到其他京官的马车。 陆清则昏昏欲睡之时,外头忽然传来道声音:“哦?陆府的马车,里面可是陆清则陆大人?” 陈小刀被人挡着,不得不停下马车。 挡着道的是个穿着青色官袍的年轻男子,以他有限的认知,只知道这应当是个正五品的官员。 这半路拦车的一幕让附近不少人看了过来,耳尖听到的,都纷纷住了脚。 毕竟陆清则这个名字,去岁两次轰动了整个京城,第一次是风光无限高中时,第二次是得罪了阉党被下狱时。 眼下小皇帝形同傀儡,卫首辅一手遮天,他居然还敢入宫讲学。 在众人基本都为了保全自身缄默时,陆清则的这个立场实在有点尴尬,大部分人都存着点看好戏的心思,也对陆清则十分好奇。 众目睽睽之下,沉闷的几声低咳声后,马车的帘子被一只雪白瘦长的手轻轻掀开了一角。 纵然天色暗淡,那手却白得能发光似的,好似一块浑然天成的羊脂美玉,极为吸睛。 听说陆清则的容颜极盛。 怀揣着好奇之心的众人伸长了脖子,陆清则却没有从马车里出来,只掀开了一小角,从马车里传出不高不低的嗓音,和缓微哑:“这位大人,有事吗?” 其他人碍于角度看不到,拦路的年轻官员却看见了。 马车中的人容色病恹恹的,却依旧耀眼,如一朵雪白优昙,绽放着惊心动魄的美。 听到陆清则的话,他不阴不阳地扯了个笑:“陆大人贵人多忘事啊,转头就把我这个同乡给忘了。” 同乡? 陆清则认真思考起来,原著有这么个人吗? 程文昂看他沉思的样子,终于绷不住了:“你少狗眼看人低了,我来只是告诉你,我如今擢了工部郎中了,并不比你差多少!” 状元郎天子师算什么,在如今的情势下,不也是个虚名。 他正愤懑着,陆清则也艰难地想起来这是谁了。 程文昂在原文里出场次数不多,和他算是同乡,殿试排名也不高,因此对高中状元的陆清则嫉恨得咬牙切齿,在原著里只是个边缘人物。 陆清则实在没什么精力,思考得差点昏睡过去,气若游丝道:“啊,这样吗,那你真是太棒了,继续努力。” 程文昂:“……” 陆清则比以前还过分了!连正眼都不看他了!语气还敢那么轻飘飘的! 忙碌了一天的官员们不觉得累了,高端的休息方式只需要简单的吃瓜,众人恨不得搬个小凳子来嗑瓜子。 程文昂忍了又忍,才忍下爆粗口的冲动,盯着陆清则那张过于惹眼的脸,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还不知道吧,蜀王殿下就要到京城了。” 崇安帝驾崩,作为亲兄弟的藩王自然有正当理由归京。 程文昂忽然提及蜀王,并不是因为陆清则和蜀王有仇,而是因为……蜀王有寡人之疾,尤好南风。 陆清则这祸水模样,给蜀王看到了,那个傀儡小皇帝有本事护得住? 程文昂内心冷笑,等着看陆清则慌乱的表情。 陆清则彻底抵抗不住困意,眼皮耷拉下来,在半梦半醒间思索:蜀王是谁? 陈小刀扭头看了眼,小心地把帘子放下来:“我家公子睡着了,你没事吧?没事就让让。” 程文昂又是一阵无能狂怒,怒瞪着马车,气势汹汹地横跨一步。 让开了道。 5、第五章 热闹落幕,看够热闹的众人也四散了,虽然好奇马车里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但一想到压在头顶沉甸甸的卫首辅,还是没几个人敢上来说话。 陈小刀心里直乐呵,继续赶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的,睡不安稳,陆清则很快又从颠簸里惊醒,揉了揉太阳穴,茫然问:“方才那人呢?” “被公子你气走啦!” 陆清则:“?” 他干什么了? 陈小刀怕陆清则又睡着,和他聊起天:“公子,方才我看到了个熟面孔呢。” 陆清则:“嗯?” “我去善仁堂给您拿药时见过几次那人,听说姓范,拿药的张大夫说,他赊了好几次账了,没想到是个官儿啊,当官的也那么穷吗?” 大齐的开国皇帝草莽出身,当上皇帝后过得也十分清苦,独苦苦不如众苦苦,所以朝臣的俸禄并不高,尤其是品级低的小官,如果不贪油水,日子也就是勒勒裤腰带能过的水平。 所以这也导致贪官污吏如杀之不尽的蝗虫,原文里宁倦为了整治几乎被蛀空的大齐,花了不少心思。 正好也到了陆府,陈小刀掀开车帘,麻利地给陆清则披上大氅,小心扶他下车,边继续嘚啵嘚啵:“张大夫说,那个范大人他娘好像是染了什么病,天天都得喝药,为了拿到药,上次都给张大夫跪下了,啧啧,大孝子啊……” 陆清则动作一顿,缓缓扭过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陈小刀挠挠头,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乖乖地又说了一遍。 陆清则琢磨着,笑了笑:“没想到是这么解决的……小刀,这回得多谢你了。” 眼前倏然一亮,陈小刀微微睁大了圆溜溜的眼。 公子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啊,那什么回头一笑……粉黛没颜色! 开春清寒,陆清则怕冷,裹紧了大氅,走进陆府大门,低声道:“你派个人去善仁堂盯着,若是再看到那位范大人去买药,就送些银钱给他。”想了想,又改口,“不,就买下他需要的药材送给他。” 直接送银钱,多少有些轻浮,八成会被拒绝。 陈小刀眨眨眼,敏锐地察觉到陆清则不是单纯地伸出援手,但很聪明地没追问:“是,公子。” 解决了一个大问题,陆清则的心情颇为不错,强撑着精神,用完晚膳喝了药后,又教陈小刀认了些字。 结果当晚就乐极生悲。 大概是独自从乾清宫到宫门那段路吹了风,陆清则躺下没多久,浑身突然忽冷忽热,不多久就发起了烧,吐得不行,天微亮时才安稳地灌下了一碗药,恍恍惚惚睡过去,神智时醒时混。 等能从床上起身时,也过了三天了。 陈小刀又是心疼又是担心,忍不住再次怒骂阉狗。 陆清则已经没力气去想阉党了,悲伤地望向皇城的方向。 三天前他对宁倦说了什么来着? 会准时去上课。 虽然他只是潦草地看了遍全书,但暴君最厌恶的是什么?是不守信用。 原著里,暴君有句话叫“腿断了也该爬到朕面前”。 完了完了,好不容易拉近了点关系,不会又回去了吧? 陆清则闭了闭眼,坚强地爬了起来,虚弱地道:“小刀,送我进宫。” 陈小刀忍不住道:“可是公子你的身体……” 陆清则摆摆手,语气虽然温和,却不容拒绝:“去吧。” 陈小刀张了张嘴,知道自己拗不过,再劝下去只会耽误他的时间,最后还是不太情愿地去准备车驾了。 在陆清则醒来前,他其实也就见过陆清则一两次,旋即陆清则就被阉党抓走了,这几日相处,才一点点了解了陆清则的性子。 陆清则无疑是温和的,就算强硬起来,也是温和的强硬。 这样反而令人更难以拒绝。 车驾辘辘到了皇宫,陆清则裹着厚厚的大氅,轻车熟路赶到乾清宫,一进去就发现气氛不对。 殿门口跪满了人,看上去都是在乾清宫伺候的,长顺正来来回回走着,沉着脸道:“是谁手脚不干不净,趁早承认,咱家还能向陛下乞求保你一命,若是等到查出来……” 长顺语带威胁,适时地住了口,转眸见到陆清则,连忙迎过来:“陆大人可算来了,陛下等您好几日了。” 陆清则看了看瑟瑟发抖的一群宫人:“这是怎么了?” 长顺满脸如丧考妣:“哎,大人不知道,陛下丢了东西,正在发怒呢。” 宫里人小偷小摸的不少,尤其是崇安帝完全不理朝政,纵容阉党祸乱之时,也是常态了。 新帝登基后,这群宫人看宁倦年纪小,平时更是疏懒,完全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连乾清宫的东西都敢偷。 陆清则眉尖一蹙,想起来了。 原文里有提到,在冷宫的几年间,为了能换取吃食衣物,静嫔将能兑换钱财的东西都送出去了,最后只留下了支簪子。 那只簪子对宁倦来说意义非凡,但却丢了。 虽然只是支簪子,却也是暴君心里最后的慰藉,簪子丢了,意味着他心底最后一丝暖意也散了,所以后来即使有人忠心追随他,也再也没人能和他交心。 原来是这时候丢的。 簪子是被一个出宫离开的宫女偷走的,那个宫女年纪到了,已经离开了,不在这群人里。 不过好在原文有提了句她是怎么处理簪子的。 陆清则当机立断,转身就走。 长顺傻眼:“陆、陆大人?您不去看看陛下吗?” 陆清则步履匆匆:“我一会儿就回来,这群宫人没偷东西,让他们起来吧。” 话毕,人就不见了。 长顺简直目瞪口呆。 陆大人平日里病歪歪的,瞧着就跟雪堆的似的,轻轻一碰就要散了,走路快点都会被冷风呛到,咳得要死要活,这会儿怎么走得那么飞快? 他又看了眼还跪着的宫人。 陛下也说偷东西的人已经不在宫里了,是他不死心想再审审。 但陆清则也这么说,长顺按下眼底是浓浓的担忧,吩咐众人起来,叹了口气,去找宁倦回禀了。 陆清则努力走快了些,出宫的时候,才发现陈小刀居然还等在宫门外。 他上次就吩咐陈小刀只需送他来了,便回府休息就是,没必要在宫门外干等着。 恐怕是担心他的身体,怕他在宫里出事。 见陆清则这么快又出宫了,陈小刀有些诧异:“公子,怎么了?” 正事当前,陆清则还是打量他两眼,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你怎么了?” 陈小刀:“?” “怎么不见你跟禁卫军唠了?” 陈小刀反应过来,讪讪地挠挠脸:“前头那个禁卫统领今儿不当值,今天这个一看面相就是一言不合拔刀的。” 不仅社交牛逼症,观察力也很了得啊。 陆清则觉得这孩子大有前途,拍拍他的肩:“你在正好,带我去城东的当铺。” 陈小刀扶着他上了马车:“公子,城东当铺有好多,是去哪间当铺啊?” 陆清则吐出几个字:“每一间。” 直到找到东西为止。 等到陆清则回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好在帝师是有特权的,只要皇帝允许,并不限制进宫。 陆清则匆匆回了乾清宫,一进去就脚步一顿,敏锐地发现乾清宫里的宫人不仅变得脸生,还少了许多。 看来他离开时宁倦有了动作。 趁着丢东西,他把乾清宫里有可能被安排进来的人,全部换走了。 长顺正抱着扫把扫洒着,见陆清则回来了,连忙问:“陆大人之前是去哪儿了?陛下得知您来了又走,又生了场气呢。” 陆清则的眉目倒依旧舒缓悠然,听到这话也不担心,朝他摆摆手笑笑,示意他安心:“我进去看看。” 长顺忧心忡忡地看他进了寝殿。 天气还冷着,屋内竟没烧炭,冷飕飕的直钻骨头。 陆清则一踏进去,就看到小皇帝孤零零地坐在窗前,小小的一个,孤寂又可怜。 听到脚步声,宁倦冷冷开口:“出去。” 陆清则忍住喉间的痒意,眨了眨眼:“臣不过是因病来迟了,陛下也不至于直接赶我走吧。” 听到陆清则的声音,宁倦才侧了侧头,眼神发着狠:“走都走了,回来做什么,滚!” 说完就紧抿了嘴唇,眼眶发着红,活像只被激发了凶性的幼狼,在喉间发出低吼,再近一步就要露出獠牙和利爪咬人了。 就是年纪还小。 再怎么想掩饰,陆清则还是能从他眼底看出几分委屈来。 偷东西的人自作聪明,以为拿走的是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反而没动那些一看就会被察觉追究的贵重物品。 可那是宁倦的母亲留给他的最后一样遗物了,他那样珍惜,饿到发昏也没舍得拿去换吃的。 对上那样的眼神,陆清则的心一下软得一塌糊涂,并不畏惧隐隐散发出威胁之意的小皇帝,上前几步,微倾下身,从袖中摸出个东西,往他头上随意一插,含笑道:“凶死了,陛下。” 宁倦微微一怔,把头上的东西取了下来。 是一支打磨精致的白玉梅花簪。 这支簪子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的手忽然有些颤抖,死死攥紧了失而复得的簪子,抬头看陆清则。 陆清则沿着城东一间当铺一间当铺找过去,又来回两趟,本来就还在病中,这会儿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连唇色都泛了白,身上的气息也因在外奔波而带着凉意。 宁倦的嘴唇动了动:“你是怎么……” 陆清则摇摇食指,教他做个人:“陛下,这会儿你应该说的是‘谢谢’。” 为了让这小崽子不朝着暴君路线跑,他可是奔波了一早上。 他正盘算着来给小皇帝进行一场思想品德教育,怀里蓦地一沉。 小皇帝将脑袋抵在了他怀里。 那具身体瘦瘦小小,落在怀里轻得像根羽毛,陆清则缓慢地眨了下眼,忽然感觉有点窝心,唇角便衔了点笑意,轻轻拍拍他的背。 算了,不道谢也行。 念头刚落,怀里就传来声小小的:“谢谢。” 陆清则愣了一下后,笑意更深了。 还是不肯叫老师啊。 不急,早晚的事。 7、第七章 看清马车中的人,宁琮一下愣住了。 纵使他见惯了美人,也从未见过这么……这么的。 他只是坐在那里,便惹得人移不开眼。 宁琮一时甚至都找不出形容词,贪婪的眼神上上下下,若是眼神能化实,都能扒开陆清则的衣服了。 陆清则端坐在马车内,脸色淡淡地观察这位蜀王。 后者被酒色掏空身子,还算称得上英俊的脸被摧残得灰败黯淡,眼眶深陷。 一看就肾虚。 陆清则平静地问:“蜀王殿下还有什么指教吗?” 淡色唇瓣微微启合,没有了车帘遮挡,清冷的嗓音落入耳,更是十分勾人,宁琮只觉得心口一麻,浑身都发起热来。 这小皇帝真是好艳福啊! 这种绝色,居然就让他讲课,真是暴殄天物。 这美人左眼下居然还有点泪痣,抬眼时眼尾浓勾,清冷中点出几分稠艳,直让人想把他弄得眼角发红才好。 宁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还没等他碰到陆清则,手就被按住了。 宁倦的脸色极差,每一个字都压着瘆人的阴沉:“蜀王,朕的太傅,你看够了吗。” 方才叫“皇叔”,现在直呼封号,就是明晃晃的警告了。 这儿到底是皇宫,宁琮不得不收回手,眼神依旧黏在陆清则身上,语气轻慢:“我说陛下怎么藏着掖着的,本王府里要是也有这么个美人,也藏着不给人看。” 陆清则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上辈子他没少被人骚扰,却不能随便动怒,所以极讨厌别人这样评论自己的长相。 宁倦胸腔里滚沸着磅礴怒意,脸上不见一丝表情。 宁琮大喇喇道:“本王今晚设宴洗尘,陆太傅不如来我府上坐坐?” “下官病体不适,”陆清则淡淡道,“恐怕要辜负王爷美意了。” 被拒绝了,宁琮非但没不高兴,反而兴奋地舔了舔唇。 一般人生了病,气色不好看,容色折损,这陆太傅生着病,容色却仿佛更盛三分,那弱不胜衣的情态,反倒叫人看了更气血上涌。 宁琮愈发坚定了要把人弄到手的心思:“既然陆太傅不好走动,那不如本王去你府上。” 宁倦盯着宁琮的眼神冷寂,藏着轻薄如刃的戾气:“蜀王,适可而止。” “本王就是想和陆大人交个朋友罢了,”宁琮瞥他一眼,不甚在意,“只要陆大人愿意,陛下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陆清则方才也没拒绝,没拒绝不就是有意? 宁琮又看了眼陆清则,见他穿着雪白的狐裘,清冷的脸色被衬得柔软几分,一丝不乱的,腰身端正笔直,一想想能把这样的人按在身下为所欲为,心就痒得厉害。 就凭这模样,扶个侧妃的位置给他也不是不行。 他正想入非非,宁倦冷冷掀了掀嘴角:“原来如此,想必当年,叔叔也是想与太.祖爷爷的后妃交个朋友了。” 此话一出,连勇猛跟随过来的长顺都是眼皮一跳。 其他内侍拼命地往旁边悄么声地挪,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就怕殃及池鱼。 宁琮的脸一下就黑了。 这桩丑闻当年让他受尽了嘲笑,颜面无存,最后还被丢去了遥远的蜀地。 太.祖死后,也没人再敢在他面前提这件事。 但是再怎么瞧不起这乳臭未干的小皇帝,那也是皇帝。 宁琮眼底掠过丝阴狠的杀气,冷哼了声,甩脸就走。 跟着他进宫的美貌侍从连忙跟上去,疾呼:“王爷,等等小的!” 宁琮一想到陆清则的脸,再看看这个自己昨晚还颇满意的娈宠,更加心烦了。 尽是不入流的庸脂俗粉。 等宁琮走了,陆清则才略感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外头风大,小皇帝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脸都被吹得有些红了,他伸手把宁倦拉进轿子里,冲一群战战兢兢的内侍颔首:“回乾清宫。” 宁倦依旧没吱声。 方才受了凉,嗓子又不太舒服起来,陆清则闷闷地咳了两声,好笑道:“被盯上的是臣,又不是陛下,摆什么脸色给臣看呢。” 宁倦紧抿着唇,半晌才说:“朕只是觉得朕没用得很。” “陛下说的哪里话,”陆清则哄他,“方才不就是你把蜀王给刺走了?” 宁倦的脸色仍是不太好看。 陆清则又继续哄:“若不是陛下赶来救场,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你能特地赶来帮我,我很高兴。” 他说顺口了,一时忘了自称,宁倦也没提醒,脸色稍微缓了几分,瞅瞅陆清则,眉头又拧起来:“那个无赖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陆清则看小皇帝的手被冷得发红,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搓了搓,安慰他:“无妨,我一个大男人,他难不成还能当街把我抢走。” 宁倦的眼睫颤了颤。 陆清则的身体不好,手自然也暖和不到哪儿去。 但被那双温凉细腻的手握住,好似被一段柔滑的绸缎倾盖,微淡却真实的暖意透过皮肤相触的地方,一点点浸过来。 他原本想抽回手的动作便不知为何僵住了。 陆清则也就是下意识这么做了,半晌才回过神。 原著里提过,暴君从小就厌恶与人肢体接触,直到死前后宫都是空空荡荡的,谁敢上谏谁倒霉。 有几个不自量力的,意图勾引宁倦,后果是哪里碰到他,哪里就被砍了下来。 他头皮发麻,赶紧收回手,把手炉塞过去。 上回是教他写字,这回是好心取暖,不算故意接触吧? 宁倦:“……” 他捧着温度明显更高点的手炉,垂着眼睫,目光落在那双瘦长白皙的手上,生出了几分不满。 为什么不用手给他暖了? 俩人各怀心思地对坐着,隔了会儿,宁倦才把话题续上去:“未必。” 陆清则抬眼:“嗯?” “蜀王在封地欺男霸女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宁倦绷着脸,“再说了,他是亲王,你是臣子,他要是非邀你出门,你也不能次次回拒。” 说得有道理。 陆清则被这飞来横祸砸得头疼:“拒就拒吧,反正所有人都知道我有病。” “那如刚才那样,他要去你府上呢?”宁倦反问。 陆清则:“……” “至少在宫里,朕的视线范围内,他不敢对你做什么。”小皇帝俊秀的小脸神色格外认真,“反正你每日也要来宫里讲学,卫鹤荣也不会容忍藩王留京太久,宁琮在京的时候,你就留在宫里吧。” 也只能如此了,陆清则无奈道:“多谢陛下了——那劳您差个人去陆府,告诉我府里的人,我暂时不回去了。” 宁倦眉尖一动,想起他说府里有人,捏了下精致的手炉:“朕一会儿差长顺去,带话给谁?” “陈小刀。” 听起来不像女人的名字,宁倦装作不经意问:“他是谁?” “臣府上的管家,”陆清则一笑,“也算臣的弟弟,比陛下大几岁。” 弟弟? 宁倦抿了抿嘴,玉雪团团的小脸发沉。 陆清则没察觉到,还在琢磨:“顺便请长顺帮我带几幅字帖出去吧,小刀也在每日习字,我不在的时候,只能让他临临帖了。” 宁倦的眉宇间瞬间有了风暴,声音都拔高了一个度:“你教他习字?!” 陆清则茫然:“是啊,怎么了?” 宁倦怒道:“你还记得你是朕的老师么!” 怎么可以教别人! 陆清则稀奇地笑了:“陛下,原来你知道我是你的老师啊?” 宁倦:“……” 小皇帝这没来由的怒气持续了一上午,午膳的时候气性也还没消。 陆清则自认没做错什么,不准备惯孩子。 家长没底线,惯出来的就是熊孩子,小皇帝这发黑的拧巴性子也得拧一拧,干脆就晾着没哄,淡定地讲学。 倒是长顺出宫一趟,带回来好几包分装好的药材。 陆清则不能出宫的原因不便提,陈小刀人机灵,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就不再多问,只是忧心陆清则的身体,请长顺监督陆清则喝药,还托长顺带话,家中一切他会看好,让陆清则安心在宫里将养着,他在家等他回家云云。 殷殷切切的,对陆清则十分上心的样子。 小皇帝听得相当不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宫里什么药没有。” 陆清则睨他一眼。 宁倦看了三秒书,又抬起头:“一会儿让太医来给你重新开副方子,你那弟弟请的是什么庸医,都这么些日子了,还见天咳个不停。” 陆清则安静地听他说完,抿了口热茶,缓缓开口:“陛下,我从方才就很想问了。” 宁倦:“?” “你对臣的弟弟,是不是有什么意见?” “……呵,”宁倦小脸微僵,“朕怎么可能对一个小小的管家有意见!” 8、第八章 陆清则心底薄雾似的疑惑散去,没继续多想。 也是,宁倦甚至都没见过陈小刀,哪儿会对他有意见。 长顺吩咐人去叫太医的同时,午膳也传上来了。 大齐建立前期,皇帝的膳食都是光禄寺负责,但光禄寺做的饭菜实在是太难吃了,也只有节俭成性的开国皇帝不嫌弃。 所以忍无可忍的皇帝们在乾清宫里自有内厨,太监们大多没有其他念想,在吃食方面就极尽钻研,味道相当不错。 陆清则身体不好,胃口也欠佳,往日吃两口就搁下筷子了,今天上了道开胃的糟瓜茄,忍不住就多吃了点。 宁倦默默看了一眼,又垂下眼埋头吃饭。 陆清则搁了筷子,饶有兴致地打量这小家伙。 卫鹤荣也不至于克扣吃食,小皇帝这段时间好好吃饭,瘦巴巴的小脸上养出点嫩呼呼的小奶膘,长长的睫毛低低盖着,一双眼又黑又亮,愈发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陆清则忍不住琢磨,等解决完内忧外患,说不定他可以找个喜欢的姑娘成亲,要是能再生个这么漂亮的孩子,就更完美了。 他不着边地思索着,被盯了好一阵的宁倦忍无可忍开口:“你盯着朕看什么?” 陆清则眼褶微弯,是个笑:“看陛下生得十分可爱。” 宁倦从小吃够了宫人的冷嘲热讽与鄙夷虐待,自然不会有人对他说这种话,眼睛一下瞪得溜圆,耳根也热起来,憋了半晌,只吐出一句:“放肆!” 小孩子真好玩。 看他一副局促的样子,陆清则在心里忍着笑:“臣知罪。” 宁倦羞恼地瞪他一眼。 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看出来了,陆清则虽然满口君君臣臣、知罪万死的,可实际上对他压根没有半分尊卑带来的恭敬。 但与那些看不起他的大臣和宫人不一样,陆清则就真的只是……把他当做个单纯的小孩儿来看待。 愈发胆大包天了。 有点不爽。 但也没有讨厌的感觉。 用完午膳,太医来给陆清则诊脉,开了新的方子。 陆清则忠勇上谏、遭阉党迫害,朝中也有人对他十分敬佩,比如这位太医,看他气弱的样子,忍不住又多叮嘱了两句:“陆大人伤了底子,切勿多思多虑,好好修养才是。” 长顺极有眼色,亲自送了太医,又拿着新方子去抓药煎熬。 陆清则当着小皇帝,面不改色地喝了口新药,心里哕了下。 比陈小刀抓的药还苦。 晚膳的时候,陆清则发现桌上又有道糟瓜茄。 他不由自主地瞅向宁倦。 小皇帝若无其事地吃着自己的,注意到他的视线,还抬头瞪了一眼:“做什么?” 陆清则悠悠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吃糖蒸酥酪了。” 宁倦下意识地看向长顺。 就听到对面一声闷闷的低笑。 宁倦攥紧了玉石筷:“……” 陆清则无辜地眨眨眼:“陛下愣着做什么,吃菜吃菜,多吃点,长高高。” 长顺咽了口唾沫,默默往角落里又缩了缩,无比庆幸小皇帝没有让人布菜的习惯。 陛下可不是什么软糯好拿捏的脾气,未来必定大权得握,煊赫留名。 陆大人真是……太大胆了。 乾清宫里有许多暖阁,陆清则暂住的那一间离小皇帝的不远。 夜色彻底落了下来,白日里的一点暖意被驱散,春日复苏,地龙早就停了,炭盆也收了,暖阁里冷冰冰的。 陆清则的体质极为畏寒,汤婆子冷下来后,好似把被窝里的热意也全部吸走了,手脚依旧像块冰,怎么都焐不热。 这会儿整座宫城都静寂下来,鸦雀无声,陆清则冷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能爬起来,抱着汤婆子,想出去找值夜的内侍帮忙灌热水。 一出门,正好撞上个内侍,瞧着有几分眼熟,是乾清宫里当差的。 介于上辈子的经历,陆清则养成了一副古井无波的心态,泰山崩于前也色不改,别说是内侍,就是突然跳出个深宫鬼来也吓不着他。 他平淡注视着对方:“这位公公,大半夜不睡,跑到我屋前来是想做什么?” 内侍也没想到直接就和他撞上了,吓了好大一跳,拼命比嘘:“陆大人、陆大人小点声,切莫让人听见了!” 看他既不像来行刺的,也不像是偷鸡摸狗的,陆清则挑了下眉。 内侍笑得谄媚:“奴婢是受贵人之托,来给您送点东西的。” 陆清则隐约猜到了几分。 果不其然,内侍从怀里掏出块和田白玉玉佩,附上一条丝帛,上面写着几行字,外头没点灯,看不清具体写了什么。 “那位贵人说,这只是点小礼物,若是大人愿意收下,以后奇珍异宝,任君挑选。” 陆清则裹紧了大氅,懒懒靠在柱子上,随手接过那块玉佩。 雕工精致,质地润泽,一看就价值不菲。 他又捻起那条丝帛,眯着眼哼笑道:“行啊,我收下了。” 内侍眼底的鄙夷之色一掠而过。 白日装得一副清高模样,果然也是这般货色。 又听头顶传来声淡淡的问话:“那位贵人还说了什么。” 听到他这个语气,内侍才感到有些不对,偷偷抬头看了眼,对上的目光如霜如雪,冷冷的。 他的冷汗不知不觉就冒出来了,明明知道面前是个走三步都要喘一喘的病秧子,嘴唇却不知为何抖了抖:“贵人说,陆大人跟着小……跟着陛下……” 后头的话音却越来越低,说不出口了。 前头忽然响起道嗓音:“跟着朕,什么?” 宁倦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半边脸掩在黑暗中。 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 内侍的脸色刷白,砰地跪到地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小皇帝面无表情地走到陆清则身边,重复:“宁琮说,跟着朕,什么。” 那副姿态语气太过瘆人可怕,极具压迫感的目光笼罩下来,全然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能散发出来的,内侍简直肝胆俱裂,哐哐狂磕头,不敢吱声。 宁倦平静地点了下头:“看来你是想死。” 听出这一声里的杀意,在透顶的恐惧之下,内侍脱口而出:“蜀王殿下说,跟着陛下,陛下是满足不了陆大人的!” 陆清则:“……” 宁倦:“……” 内侍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砰砰砰磕得更猛了,脑袋都磕破了,边磕边哭,口齿不清地求饶。 陆清则噗地呛到了。 这蜀王当真满脑子都是下三路,这都什么跟什么,居然能把他和宁倦这小崽子联想到一起! 宁倦阴鸷地盯着地上的内侍,听到陆清则破功的声音,恼怒地扭头看他:“你还笑?” 陆清则立刻握拳抵唇:“咳,陛下,你准备怎么处理?” 动静太大,这会儿值夜的宫人纷纷赶了来。 宁倦眼中浮动着杀气:“来人,将这不忠之仆拖下去,杖刑五十板,若是打完还有气,丢去浣衣局。” 电视剧里动辄五十一百大板,打完了人擦个药就没事了,但实际上五十板子打完了,人还能活着就是运气不错了。 若是死了,就是活活疼死的。 内侍浑身一软,顿时失了力气。 长顺使了个眼色,让人把人拖下去,清清嗓子,略微尖细的嗓音里满含警告:“都看见了?但凡对陛下有不忠之心,就是这个下场!” 上次偷盗一事后,乾清宫就借口换了批宫人,都是长顺仔细挑选进来的,头一次见小皇帝出手,噤若寒蝉,纷纷应是。 宁倦没有多分眼神给其他人,挥挥手示意人都退下,皱眉看着陆清则手里把玩着的玉佩:“你还拿着做什么,别告诉朕,你当真要收下。” 陆清则歪了歪头,笑得灵黠:“为什么不收?” 宁倦本来压下去一点的火气又腾地窜了上来:“你缺这点吗!你还真想当宁琮的禁.脔?!” 陆清则掐了把他的脸,没好气:“胡说什么,这玉佩上有蜀王府的标志,留着有用。” 宁倦更火了:“有什么用,他送你这带着标志的玉佩,就是让你收下了当他的人,叫人看见了都解释不清!” 陆清则一时也说不上能有什么用,但直觉告诉他留着必然有用,看小皇帝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就跑出来了,伸手一摸,果然浑身冷冰冰的,捞着他往暖阁里走,语调依旧松松懒懒的:“哪儿来那么大火气。” 宁倦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火气。 但只要一想到宁琮觊觎着陆清则,想把他抢走,指不定脑子里还装满了对陆清则的腌臜意淫,他就压不住地想发火。 暖阁里点了灯,亮堂许多,陆清则把宁倦塞进被子里焐着,小皇帝顿时一个激灵:“你被子里怎么这么冷。” 陆清则暗道失策,干脆自己也钻了进去:“担待一下,气虚体寒,没办法。” 清冷的梅香与微苦的药味笼罩而来,宁倦不自在地动了动,往边上挪了挪。 陆清则也没在意,把攥了半天的丝帛展开,看看宁琮都写了些什么狗屁玩意。 定睛一看,果然是狗屁玩意。 “今见陆郎肤如凝脂,特赠羊脂美玉,相得益彰,若有机会共赏把玩,此生无憾矣。” 陆清则被油得眉毛挑了下,不咸不淡道:“看来他要带着遗憾进棺材了。” 听到这句,宁倦差点又蹿起来的火才按了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影响,他忍不住看向陆清则的手。 那双手的确十分漂亮。 每一根手指都如葱白竹节般,根根修长,白如美玉,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脉络,竟不比羊脂美玉失色。 宁倦就这么愣愣地看着那只手捏着丝帛的一角,抵向烛火边,火舌燎起,瘦长的手指动作不紧不慢,透出几分从容优雅。 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宁倦勃然色变。 他怎么也跟宁琮似的关注陆清则了!被传染了么? 小皇帝忽然挣扎了一下,仓促地从好不容易焐出点暖意的被窝里跳出去,闷声不吭地直接离开了暖阁。 陆清则疑惑地抬抬眼,舍不得被子里的暖气,没跟出去,掸了掸手指,纳闷地躺下。 这小祖宗,又怎么了? 9、第九章 被窝里的暖意很快又散去,陆清则浑身似是裹在块冷冰冰的铁里,睡得不怎么好,次日里一整天的精神都不太好,细碎地咳个不停,不太适合讲课。 干脆出了几科考卷的试题,来了个随堂小考。 古代的算术颇为不便,他把现代数学简单地融入来教宁倦,小皇帝领悟得也快,端端正正地坐在桌案边,严肃地写着他的狗爬字。 午膳的时候,消失了一早上的长顺出现在暖阁里,一进来就道:“陛下,奴婢打听到了,早上蜀王在府里大发脾气,但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陆清则正惊奇地端起面前的糖蒸酥酪,闻言挑了下眉,笑了:“哦?所以他做的这事,没其他人晓得了?” 也不奇怪,私底下给皇帝的老师抛橄榄枝这种事,要是传出去了,不说京城的言官会怎么说,就是卫鹤荣也会提起警惕。 宁琮再蠢,也知道现在最好不要和卫鹤荣对上。 长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猜到应该是和陆清则有关:“应当是的,据说蜀王本来都要进宫来了,但接到个消息,又勉强按住了。” 宁倦的余光偷偷觑着陆清则,看他用勺子折腾那碗酥酪,目光心不在焉地滑过他的指尖,闻声一皱眉:“还会吊胃口了?” 陆清则两指敲敲桌面:“陛下,专心考试,你还有道大题没写。” 宁倦脸一皱,闷着脸低头把那道大题填上。 长顺:“……” “奴婢不敢了,”长顺恍惚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眨了眨眼,“奴婢听说,靖王殿下今早就要到京城了。” 陆清则舀了两勺酥酪含进嘴里,享受地半眯起眼,回忆了下。 大齐历代的子孙枝叶不怎么散得开,中途夭折的太多,崇安帝的子女也是,活下来的太少,最后只剩下宁倦。 如今皇室血缘最亲近的,也就蜀王宁琮和靖王宁璟。 比起□□熏心、脑子又不怎么灵光的宁琮,靖王宁璟的风评就要好得多了,若不是他的生母只是个地位卑贱的宫女,大齐又推崇立嫡不立贤,崇安帝大概就不会那么轻松上位了。 看小皇帝蹙着眉,雪白的小脸上一股严肃劲儿,陆清则用勺子轻轻磕了下碗沿:“愁什么呢陛下?” 宁倦的眉头拧得更紧:“两个藩王回京,京城的局势乱起来,你倒是不愁。” “有什么好愁的?”陆清则慢悠悠道,“京城一滩浑水,才适合我们韬光养晦,当只在后的黄雀。” 蜀王千里奔行疾来,对皇位的觊觎昭然若揭,看似不争不抢的靖王,又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 卫鹤荣现在应该很头疼这俩藩王,没时间来找他和小皇帝的麻烦。 不趁着这时候赶紧整点活儿,都对不起崇安帝的升天之恩。 谁看了崇安帝,不说两句死得好呢。 陆清则气定神闲的,宁倦心头的烦乱好似也跟着消了去,沉思着点了点头,忽而又想起什么,转头问:“昨晚那人呢。” 长顺低下脑袋:“打到第四十板子时就没气儿了。” 宁倦淡淡嗯了声。 宫里的命比草贱,这是他五六岁时就懂得的。 看出宁倦对人命的淡漠态度,陆清则搅动着酥酪的指尖一顿。 他会教导小皇帝学会珍视旁人的性命,但现阶段不是动仁善之心的时候。 “我吃好了,”陆清则放下碗,起身收卷子,“陛下先用午膳吧,我看看你答得怎么样。” 陆清则批改卷子的时候,靖王府的马车辘辘地进入了京城。 马车里的中年男人面容儒雅,阖着双眸,听着跪在身前的人汇报情况。 下属事无巨细,将京城近来发生的事系数汇报完,末了,又添了一句:“对了,昨儿在宫道上,蜀王半路将皇上的太傅拦了,皇上解围,还被蜀王甩了脸。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皇上气得一晚上没睡着,让那个陆太傅宿在宫里躲着蜀王。” 听到这儿,宁璟才睁开眼来,眼底掠过丝了然与嘲讽:“老四这性子,想必那位陆太傅生得不错。” 下属道:“据说是不错,还是建安二十四年进士及第,去岁的状元郎,因得罪阉党,被下了水牢,九死一生醒来,病病歪歪的,我探他府里的风声,似乎没几天好活,先皇临终前,点了他做新皇的太傅。” 宁璟神色莫测:“哦?既是状元郎,教小陛下应该教得很不错吧。” “没有,”下属摇头,“新皇从前居于冷宫,没有受过教养,习字进度慢,现在还在学《论语》。” 宁璟神色略松。 一个病秧子,加上个小蠢货,威胁不大。 紧要的还是内阁里的那个,对上卫鹤荣,得谨慎点。 “王爷,我们现在先去哪儿?” 宁璟掀开窗帘,望向皇城的方向,眼底浮过暗色:“进宫。” 靖王进宫的时候撞见蜀王,俩人是一同来见小皇帝的。 陆清则一想起昨晚那条丝帛上的话,就止不住鸡皮疙瘩,人来之前,就躲去了暖阁,倒也不担心宁倦应付不来。 不说如今在外人面前,原著里,前期蛰伏时,宁倦就伪装得让卫鹤荣没怎么察觉,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小皇帝也已经能与他分庭抗礼了,刚露出獠牙,就快准狠地将他一击必杀,直接抄了卫鹤荣全家。 装蠢是有门槛要求的,蠢过头了太假,得蠢得刚刚好,还不让人察觉。 宁倦能把握好分寸。 宁倦也没让陆清则失望。 面对两位皇叔的亲切问询,答得天真而不失愚蠢,该听不懂的就听不懂,该被套出消息的就被套,末了还要露出一副沉思的神态,似乎在思索有没有失言。 看起来的确是个没有受过一点教养,从冷宫里长出来的野皇帝。 宁琮就没把小皇帝放在眼里过,但他顾忌着宁璟,虚与委蛇了半天,眼珠忍不住开始四处乱飘:“陛下,你不是将陆太傅留在宫里讲学么,怎么不见人?” 宁璟呵呵笑着,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 又来了。 他这么一提,宁倦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太傅身体不适,歇下了。” 宁琮的脸皮恁厚:“臣与陆太傅一见如故,他身子不好,臣该去看看,你们聊,本王去看望一下陆太傅。” 宁倦不冷不热道:“多谢皇叔盛情,只是太医叮嘱了,太傅休息时不能打扰。” 想起昨日见到的那张脸庞,清冷冷的像片薄雪,眼角偏还点着魅气的泪痣…… 宁琮心痒得厉害,咂了咂舌,还是不肯放弃:“听说陆太傅教得不甚好,不如这样,臣给陛下推荐几位大儒,陛下把陆太傅交换给……” 宁倦杀人的心都有了,胸口一片滚沸,语气彻底冷下来:“皇叔,陆太傅是先皇亲自指给朕的,你若是有异议,不如去找先皇说。” 此话一出,满屋寂静。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这么沉不住气。 见宁琮的脸色瞬间难看下来,看够热闹的宁璟呵呵笑道:“蜀王就是开个玩笑,陛下何必动怒。四哥,陛下护师心切,话说得重了些,你可是长辈,应当不介意吧。” 宁琮阴阴地盯着宁倦,皮笑肉不笑:“六弟说笑,本王怎么会和一个孩子计较。” 气氛僵成这样,自然寒暄不下去了,宁琮和宁璟又一道离开了乾清宫。 宁倦的怒意却丝毫未减。 不仅是因为宁琮那居高临下的鄙夷,他还毫不遮掩地觊觎着他身边的人,敢提出交换! 铺天盖地的屈辱感。 他现在太弱小了,手头无权无人,连陆清则都护不好。 权势。 宁倦死死攥着拳头,将这两个字磨碎在齿间,眼底阴鸷一片。 陆清则小憩了会儿,揉着眼睛走进暖阁,就见小皇帝一副气得快炸掉的样子,眯了眯眼:“之前都同你说过什么?为君者,要喜怒不形于色。” 宁倦看他一眼:“但我就是生气。” “生气就深吸两口气,压一压,风水轮流转,回头加以十倍报还就是了。” 宁倦听他的,深吸了两口气,空气里淡淡的梅香与药味一同扑来,郁结心头的闷气果然散了点,但还是郁闷:“难道当了皇帝就不能有情绪了吗?” 陆清则看他平复点了,忍不住又捏了捏这张气嘟嘟的小脸蛋,含笑道:“当然能有,但要看在谁面前。比如在你先生我面前,想笑想闹想撒娇随意。” 宁倦躲开他的手,对这番话嗤之以鼻:“朕从不撒娇。” 这小崽子,到现在连声老师也没叫过。 陆清则暗暗摇头。 找个机会再增进点信任感吧。 晚上的时候,陆清则被请进了宁倦的寝殿。 殿里四角都放着炭盆,暖融融的,小皇帝已经换上了身白色的寝衣,坐在床上,小腿无意识地一晃一晃,看陆清则进来了,扬扬下巴,示意陆清则看铺上了厚厚褥子的罗汉榻:“你睡那儿。” 那张罗汉榻在窗下,支摘窗已经牢牢关上了,还糊了层纸,不会透风。 虽有些窄,但陆清则身形清瘦,睡榻上也不会伸展不开。 以小皇帝拧巴别扭的性格来看,这是昨晚看他被窝里冷,在拐弯抹角地关心他? 但又以小皇帝警惕的性子来看,不太可能容许与他睡一间屋子,毕竟他还没得到全盘的信任。 除非是…… 陆清则得到答案:“喔,难怪你白日里那么气,宁琮又发疯了?” 宁倦重重地“哼”了声:“陆太傅,宁琮还真敢当街把你抢走。” 昨晚就来了个骚扰的,让陆清则一个人睡,他不放心。 而且……会很冷吧。 宁倦垂下长长的眼睫,不太想承认自己关心陆清则,爬到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闭上眼:“你要是敢磨牙说梦话打呼,朕就把你丢出去。” 凶巴巴的。 陆清则好笑:“臣遵旨。” 到底是小皇帝的窝,榻上也比昨晚的床舒服。 陆清则昨晚就没休息好,精神疲倦,躺下来没多久,意识就混混蒙蒙的。 恍恍惚惚不知道睡了多久,陆清则忽然听到了一点极为细微的声响。 他身子虚,觉也浅,但往往意识醒了,身体的反应却要慢上好几拍,等艰难地睁开眼,正看到窗外掠过几道黑影。 因为正好睡在窗边,给他发现了。 陆清则眼皮一跳,意识到了不对。 乾清宫里一堆暖阁,就是为了让皇帝经常变换住所,防止刺杀。 那些人在一间间地探查。 他没有作声,看了眼一片黢黑的室内,弓着身悄然下了榻,摸着黑想去叫醒小皇帝,找地方躲起来叫侍卫。 岂料他刚挪到了床边,门闩就被撬动了。 门闩被撬动的瞬间,宁倦已经警惕地睁开了眼,还没有动作,忽然就被人一把抱了起来,与此同时,外面传来阵尖叫,混着惨叫声:“刺客!有刺客!” 搜到这一间的刺客也发现了俩人,雪亮的刀光随即而至! 宁倦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一片平静地想:又要被丢下了吧。 刚被打入冷宫时的静嫔,其实是带着一个婢女的,看着他长大,感情很不错。 后来静嫔一死,没有了庇护,皇后的人几次三番来冷宫闹事,盘算着先弄死大的,再解决他这个小的。 那个婢女就丢下他,投靠了别的主子。 那个含着愧疚、绝情、胆怯与惊惧的眼神他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所以也不愿过多回忆,强迫自己抹除了印象。 看着他长大的情谊尚且如此,他与陆清则相识不过月余,在生死面前,陆清则现在丢下他自己逃,他也不会有丝毫惊讶。 但抱着他的那只手并没有半丝松开的迹象,甚至又紧了几分,灵巧地躲开那一刀,逃到屏风后,狠狠一踢。 刺客被倒下的玉屏风砸到,动作不免一缓,再次冲上来时,顿时惨叫一声。 他被熟悉室内的陆清则引到了炭盆边,没注意脚下,一脚就踩了进去。 陆清则趁机矮身一缩,冲到了门边! 然而外面也是一片混乱,并没有比屋内安全多少,他们冲出来的瞬间,已经被注意到了。 “听好,”陆清则的喘息微乱,话音却依旧镇定,语速极快,“你躲到花丛里去,锦衣卫很快就能到,锦衣卫指挥使郑垚值得信任。” 话音刚落,屋内的刺客已经追了出来,前面的刺客也劈开两个宫人,提刀而来! 眼见着就要被前后夹击,长顺不知道打哪儿斜冲了出来,一把扑住了后头的刺客,故技重施死死抱着对方,尖叫道:“快跑呀!” 那前头的刺客却已杀了上来,雪白的冷刃直朝小皇帝劈去的瞬间,陆清则忽然一侧身,挡住了那一刀。 一瞬间炸开的剧痛让他浑身一颤,眼前猛地发黑,手上也脱了力。 他的意识有些乱,全然忘了白日里还想着找机会增进信任度,也忘了怀里的是个皇帝,满心只有保护好自己的学生。 这白来的第二条命要交代出去了吗? 陆清则脑子里飞快闪过这个念头,耳边似乎有些嘈杂,有什么人赶来了。 他被一双小手抱住,那双手又不敢轻,又不敢重,话音滞涩却又急促:“为什么?” 猜出他想问什么,陆清则苍白的唇角弯了弯,低哑的嗓音轻而缓:“因为……你是我的学生啊。” 就算今日不是宁倦,他也不会丢下自己的学生逃命。 宁倦怔在原地,看陆清则忍着痛阖上眼,脑子忽然嗡地一下:“老师……老师!” 10、第十章 陆清则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宁倦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跟着凉了下去。 他机械地探了下陆清则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呼吸,才找回理智,抱着陆清则厉声道:“太医呢!” 巡夜的锦衣卫已制住了所有刺客,为首的锦衣卫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砰地跪下:“臣郑垚,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太医正在赶来,陆太傅失血过多,可先为陆太傅撒上这止血的药粉。” 这就是陆清则说的,可以信任的人? 宁倦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的视线,竟让郑垚额上不自觉地出了层薄薄的汗。 崇安帝时期,锦衣卫在东厂的压迫之下,过得跟孙子似的,阉党被除后,东厂也翻不起浪了,以卫鹤荣为首的文官集团又打压武将,锦衣卫依旧没有主心骨,存在感稀薄。 他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日子却颇为无望,得过且过的,新皇继任以来,也动过点心,要不要观察小皇帝,试探值不值得托付忠心。 见过崇安帝被刺杀时惊慌失措、大呼小叫的模样,郑垚忍不住用余光偷觑了眼新帝,见到小少年脸上的冷寒之色,心里微讶。 外头都传新帝愚笨懦弱,是卫鹤荣掌心里的一个傀儡。 但他却觉得,这是只蛰伏着不露出獠牙利爪的头狼。 几乎一瞬间,他心里就隐约有了主意。 与此同时,宁倦也淡淡说了声:“拿上来。” 郑垚毫不迟疑,双手奉上止血药,宁倦接过来,却没直接往陆清则身上用,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眼也不眨地在胳膊上划了一道,血光乍现。 被摔得头昏脑涨的长顺揉着脑袋,见状抖着眉嘶了声:“陛下!” “朕是皇帝。”宁倦拔开药瓶的塞子,瞳仁极黑,仿若窥探不尽的幽潭,盯着郑垚,“郑指挥使,你要担得起责。” 郑垚心里一颤:“是……是!” 宁倦将药粉倒到自己手上,见血很快就止住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拨开陆清则身上单薄柔软、被血浸透的寝衣,将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 即使已经失去了意识,陆清则还是疼得微微蜷了一下。 那张本来就苍白的面容此刻一丝血色也无,脸上却沾了几点飞溅的血,有一小点正好落在眼尾的泪痣上,诡艳得惊心动魄。 宁倦又深吸了口气,这回嗅到的梅香,沾着浓浓的血腥气。 他彻底冷静下来,伸手揩去陆清则眼角的血:“来人,将老师小心抬到屋里,盖好被子,老师怕冷。” 刺客一通杀戮下来,也不剩几个宫人了,纷纷吓得呆若木鸡,还是锦衣卫上前,帮忙将陆清则带进了屋里。 地上许多尸体,夜色里,泼洒的血像墨汁般蜿蜒流动,一想到陆清则差点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宁倦的心脏就止不住地紧缩。 但他记得陆清则说过的,为君者要喜怒不形于色。 所以他平静地看向郑垚:“探清来头了吗?” 院子里的气氛莫名沉凝,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押着刺客的锦衣卫咽了口唾沫:“回陛下,都是死士,身上没有任何标志,其他死士在被抓时立刻吞毒自杀,剩下的这个……” 他的脸色露出两分为难:“舌头已经割了,意识也很呆滞。” 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宁倦很清楚,想杀他的人不少,但会动手的很少。 他抬眸,黑沉沉的眸光落在被押跪在地上的死士身上,认出来是捅伤陆清则的那个。 尚显瘦小的小少年俯下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刀,倒提着血迹犹存的长刀,一步一步走到死士面前。 长刀在地砖上划拉出令人不适的声响,刺啦啦的,清晰地拖曳着,听得一院子的人心惊肉跳。 宁倦的脚步停在死士面前,没什么表情:“宁琮派你们来的?” 这种死士经过特殊训练,死沉沉的眼里没有一点神色,麻木不仁地看着他。 宁倦却没在意,点了下头:“你可以死了。” 下一瞬,沉闷的□□破开声响起,鲜血飞溅而起,落在小皇帝稚嫩的脸上。 月色下淌着血的刀面泛着雪白的冷光,所有人的瞳孔俱是一缩。 郑垚沉寂已久的冷血,却在这一刻沸腾了起来。 庸碌无能、贪生怕死的先皇,竟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就在这一刻,他彻底打定了主意,干净利落地跪下抱拳,头颅低垂,献上了第一份忠诚:“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宁倦松开刀柄,看向了郑垚。 头顶的目光沉沉的,似乎是在思考、打量,带着几分探究,半晌,郑垚听到小皇帝问:“你能为朕所用,当得好一把刀吗。” 被他盯着,郑垚凛然道:“臣万死不辞。” 宁倦没应声,好半晌,他才丢出个东西,落在死士的尸体上。 郑垚定睛一看,眼底惊讶更浓。 这小陛下,比他想的还要深不可测啊。 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块货真价实的、有着蜀王府私人标志的玉佩! 宁倦接过长顺递来的帕子,淡漠地擦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今夜乾清宫发生的一切,知道怎么说吗?” 郑垚脑子里一转,恭敬道:“臣带人赶来时,陛下已经躲在陆太傅怀中晕了过去,缠斗之际,刺客怀里掉出了这块玉佩。” 宁倦点了下头,便往暖阁走去。 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补了一句:“还有一条。” “陛下请说。” “……刺客袭来时,划伤了陆太傅的脸。” 他不想再有任何人觊觎陆清则了。 郑垚蒙了一下,没太明白此中的深意。 但刚献上了忠诚,还没让陛下看到自己的本事,就问东问西的,显得非常不聪明。 他深深行了一礼,指挥人搬走了院中的尸体,捡起那块玉佩,准备好做文章,又留了人,严密巡守乾清宫。 陆清则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那道刀伤落在肩上,所幸没伤到要害,只是失血导致本就孱弱的身体更加虚弱,等混混沌沌地醒来,已经是几日后了。 身下的褥子干燥柔软又暖和,身边似乎还有个什么暖烘烘的小玩意。 陆清则迷迷糊糊的,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却牵扯到了肩上的伤处,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立刻就清醒了,眼睛还没睁开,脑子里先窜出个念头:我还活着? 旋即身体才晚意识一步醒来,眼皮吃力地撑开,注意到身边蜷缩着团小东西。 陆清则半眯着眼低下头。 宁倦蜷缩着抱着自己,趴在他身边安静地睡着。 平时冷言冷语、张牙舞爪的小皇帝睡姿乖乖的,柔软的黑发披散下来,眼睫低垂,衬得俊秀雪白的小脸柔润无辜,跟只求暖的小猫崽似的。 陆清则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小崽子居然跑他身边睡来了? 他一动,就惊醒了宁倦,小皇帝睁开眼,愣了愣后,眼底一亮:“老师终于醒了!” 陆清则:“……” 幻听? 宁倦平日里总是努力装得老成持重,这会儿却掩饰不住地开心,从被子里钻出来,朝外头喊:“顺子,立刻宣袁太医,老师醒了!” 在外间候着的长顺应了一声,连忙跑去叫人。 陆清则想动一动,又被宁倦轻轻按住:“老师伤在肩上,小心别动。” 到此刻,陆清则基本确认自己应该是清醒的了,瞅着小皇帝红扑扑的脸,挑眉:“哦?陛下这会儿终于想起来,臣是您的老师了么?” 宁倦局促起来:“朕……我,老师是在生气吗?” 陆清则瞅着小皇帝的变化,有种看到不懂得收敛爪牙的幼狼被自己驯化成小狗的诡异成就感,笑着揶揄他:“看来我这一刀挨得挺值,总算让陛下知道我的好了。” 宁倦抿抿唇。 其实从初见起,他就已经知道陆清则待他好了。 只是他不知道,陆清则会不会像当初抛弃他的那个宫女一般,毕竟在抛弃他之前,那人待他也很好。 但陆清则显然是不一样的,从一开始接近他时,他就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陆清则没接着逗小孩儿,目光在宁倦身上逡巡:“好了,小事不必再提。受伤没有?我睡了几日了?外头怎么样?” 宁倦无声将袖口拢了拢,藏起被自己划伤的胳膊,乖巧回答:“没有受伤,锦衣卫将刺客都拿下了,现在已过了四日。老师神机妙算,玉佩果真起了作用,宁琮被锦衣卫拿下,现在交由刑部待审。” 本来郑垚跃跃欲试的,想把宁琮逮到北镇抚司,重振一下锦衣卫的雄风,被宁倦冷冷骂了声蠢货,才冒着冷汗反应过来,按下了心思。 五军营总兵可是卫鹤荣的拥趸,眼下还不能和卫鹤荣硬碰硬。 陆清则听完这几日发生的事,若有所悟。 原著里的锦衣卫指挥使郑垚凶狠残暴,是暴君最忠诚的手下,本来应该要再过几年才会投诚,可能是被他影响,导致剧情提前了。 也是好事。 宁琮送玉佩这事是瞒着外人做的,唯一能证明送出玉佩的内侍,也被宁倦处理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口老血都得吐出来。 单凭一块玉佩,虽然起不了决定性作用,无法证明刺杀一事就是他指使,但也够他惹一身骚的。 本来此事可大可小,宁琮抵死不认,说是被人诬陷也成,但藩王身份本就敏感,又正是新皇登基不久之时,靖王暗中助力,卫鹤荣再一推。 够他吃罪。 最主要的是,经过这么一遭,宁琮再想在京城赖下去就不可能了,这份油腻的恶心总算能滚回去,连带着宁璟也得尽快回封国。 陆清则颇为满意。 俩人说了几句,诊脉的太医就来了,还是之前那位常来的袁太医,只是人进来前,宁倦忽然起身,放下了帘子,让太医隔着一道帘子,给陆清则把脉。 袁太医似乎也习以为常。 陆清则看出不对劲,暂时没吱声,等太医开好调理方子离开,才转过视线,看向脸色明显有点发虚的小皇帝:“说吧,怎么回事?” 宁倦小心翼翼道:“我说了,老师能不生气吗?” 陆清则:“不一定。” 宁倦垂下脑袋,无意识地揪了揪被角,因为忐忑,声音也放小了许多:“我向外界传……老师被刺客伤了脸。” 陆清则:“……” 您可真是个大孝子。 不过这张脸从过去到现在,确实给他惹了不少麻烦。 尤其是这次刺杀,十有八.九就是宁琮做的,宁琮会直接下手,固然有对皇位的觊觎之由,剩下的,恐怕也间接有点他的原因——毕竟宁倦为了袒护他,得罪了宁琮几次。 宁倦也是为了他好。 一直趴着血液不通,不太舒服,陆清则微微挪动了一下,懒懒道:“行啊你,那我也只能学一学兰陵王了。” 宁倦心里也舒了口气,露出柔软的笑容。 终于能少些乱七八糟的人觊觎老师了。 两人脑回路没对上,也不妨碍气氛和乐融融。 陆清则又问了点其他的情况,宁倦都回答得十分妥帖。 他越是妥帖,陆清则越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只是刚醒过来,脑子不太清晰,正思索着,外头传来长顺的声音:“陛下,陆府的陈管家又来求见了,今儿也拒见吗?” 陆清则终于反应过来,扭头震惊地望着宁倦。 小皇帝扁了扁嘴,露出点不甘的悻悻之色:“……带上来。” 顺子,你这月的俸禄怕是不想要了。 11、第十一章 皇上遇刺、陆清则为保护皇上受伤的消息刚传出来时,陈小刀就飞窜到皇城外了,但苦于没有牙牌,不能擅自进宫,只能眼巴巴地每天求见,这几日大半的时间都蹲守在宫外。 好在禁军头领跟他唠熟了点,轮值时看他可怜巴巴地蹲在外面,好心地透露了点陆清则没有生命危险的消息,才叫他放心了许多。 兴许是宫里遭刺客,还乱着,所以陛下才不让他进宫? 陈小刀无聊地数着地上的蚂蚁时,长顺就来请他了。 宫城碧瓦飞甍,高大庄肃的宫殿鳞次栉比,气势泰然。 陈小刀本来会很有兴致,但他挂心陆清则,没兴致多看,贼溜地掏银子往这位带路的公公怀里塞:“这位公公,请问我家公子怎么样了?” 小皇帝对陆清则的态度有目共睹,长顺哪儿敢收陆府的人的东西,笑眯眯地将银子推回去:“陈管家放心,陆大人已经醒了。” 陈小刀彻底松了口气。 等到了乾清宫,进入暖阁,看见面色苍白、坐在床边的陆清则时,陈小刀还是一下红了眼眶,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一把抱住了陆清则的腰,哇哇大哭:“公子!您怎么就这么倒霉哇,每次进宫都出事,担心死我了!” ……你这吐槽真是太犀利了。 陆清则心情复杂地想。 他被撞了一下,牵连到伤口,暗嘶了声,但没表现出来,哭笑不得摸摸少年的脑袋,叹息道:“好了,这不是没事吗。” 陈小刀正待继续说话,旁边传来道凉凉的嗓音,听起来年龄不大:“你扯到老师的伤处了。” 陈小刀一惊,放开陆清则,退后几步,才注意到坐在里侧些的小少年,年纪虽小,气势惊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皇帝了吧? 陈小刀赶紧跪下来:“草民见过陛下,刚才太过激动,请陛下不要怪罪。” 宁倦方才没说话,就是在打量陈小刀,暗自作比较。 长得一般,瞧着也愚钝,肯定比不过他。 直到陈小刀扑进陆清则怀里,才让他有点恼了。 陆清则还摸他脑袋! 他凑到陆清则身边,抱住陆清则的胳膊,小心扶着:“老师疼吗?伤处是不是裂开了,要不要让太医来看看?” 陈小刀没被搭理,敏锐地感到了一丝古怪。 是不是他的错觉,小陛下怎么似乎……对他有意见的样子? 陆清则摆摆手:“没那么娇气,赶紧叫小刀起来吧。” 小皇帝抿了下唇,不太友善地看了眼陈小刀,淡淡道:“平身,看在老师的份上,不与你计较。” 看来果然是错觉,就是皇家规矩多吧。 陈小刀也没继续多想,又爬起来仔细询问。 他这几日忧心,休息不好睡不好,眼底也有了点黑眼圈,陆清则摸摸这孩子的脑袋:“我在宫中能出什么事,你回去好好休息。” 陈小刀嘀嘀咕咕:“您这伤不就是在宫里受的。” 宁倦顿感心里被扎了一刀,隐约有点发蔫。 陆清则赶紧安慰:“不是陛下的问题。” 宁倦的脸色更不虞了。 老师亲切地叫这个管家小刀,却叫他陛下! 生疏远近,可不就从称呼上窥见一二。 陈小刀原本还有事,准备等小皇帝离开了再说,没想到聊了许久,小皇帝还是黏在陆清则身边,只得暗示陆清则:“对了,公子进宫前交待的事,我也办妥了。” 陆清则一听就明白过来,思索了下,这可是他特地准备的礼物,等着让小皇帝惊喜呢,还是先避开吧。 想毕,便扭过头,和颜悦色道:“臣昏迷这几日,陛下的功课有没有落下?” 宁倦又被扎了一刀。 有什么事是他不能知道的?居然还要避着他说。 可是纵然再不情愿,被陆清则温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还是挪了一下,慢吞吞站起来,低落地道:“你们先聊,我去书房。” 说着,还偷偷撩起眼,露出可怜相,试图让陆清则心软,再回心转意。 …… 怎么一副落水小狗的可怜巴巴样? 陆清则忍不住摸了把他的脑袋,小皇帝性子硬,头发倒是很软:“去吧。” 他身上的血腥味已经都被洗掉了,唯剩熟悉的梅香与清苦的药味,被摸了下脑袋,宁倦很是受用,但还是有些不乐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暖阁。 没其他人了,陈小刀总算也没那么别扭了,一屁股下来,苦着脸道:“这宫里规矩可真多,公子您真是受苦了。” 陆清则失笑:“你这话可别当着其他人的面说——范大人去抓药了?” 陈小刀点头:“前日去的,我按照公子吩咐的,买了他所需的药送给他,范大人十分感激,若不是公子在宫里,他早就登门拜谢了。” 陆清则露出笑意:“做得很好。” “那公子,您还要继续待在宫里吗?在这儿也见不了范大人吧。” 宁琮现在被关着,自顾不暇,也不需要在乾清宫里被庇护了。 陆清则嗯了声:“我去和陛下说一声。” 出乎意料的,陆清则想要回府的事,被宁倦一口回绝了。 宁倦看他竟然还下地走路,脸色很不好看,将他扶坐下来,再次重申:“不行。” 陆清则:“但是蜀王暂时没了威胁,我在这儿也打扰陛下……” 宁倦打断他的话:“老师也知道,蜀王只是‘暂时’没了威胁,他很快就会被刑部放出来,这次我们彻底得罪了他,老师在外面太危险了。” 疾声说完,又垂下眼,满脸落寞:“而且乾清宫这么大,却只有我一个人,老师哪里会打扰我呢。” 陆清则被这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击中了。 小家伙一个人在宫里,也是很担惊受怕的吧? 而且宁倦说得也对,在宁琮离京之前,恐怕都不得消停,眼下还是留在宫里最安全。 这副身子再被砍一下,恐怕就彻底玩完了,他上辈子萦绕在死亡的阴影中,对自己的命还是比较谨慎的。 陆清则被说服了:“好吧,那我去和小刀说一说。” 宁倦本来因为前两个字开心起来,听到后一句,又很不是滋味,压着气道:“我扶你。” 陆清则出去一趟回来主意就变了,陈小刀欲言又止,在小皇帝凉凉淡淡的注视中,只能再三叮嘱陆清则注意身体,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长顺送上来熬好的药,宁倦亲自接过,试图以喂药来增进感情。 陆清则没看出来小皇帝的期期艾艾,截过来捏着鼻子闭上眼,一口气灌下去,动作十分熟练。 宁倦:“……” 醒来就折腾了这么会儿,陆清则已经有点精神不济,喝完药后困意又不断滚滚袭来,宁倦看出来了,扶着他趴下,贴心地给他掖好被子:“老师放心睡吧,不会再有人来打扰的。” 对比一下小皇帝从前和现在的态度,陆清则心里感叹一声,却实在没精力揶揄什么了,眼睫一眨,便陷入了沉沉的睡梦里。 这一觉睡得格外绵长,阖眼时外头天色还亮着,再迷迷瞪瞪醒来时,外面静悄悄一片,应当已经入夜。 他眼睛还没睁开,先感到了口渴,正想挣扎一下,爬起来去找水喝,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贴了过来,微微发着凉,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下他的鼻息。 陆清则:“……” 换个正常人,这会儿不被吓得原地起飞都是好的。 他睁开发涩的眼皮,呼吸依旧均匀,是以床边的人并没有发现他已经醒来。 那是道弯着腰的小小身影,陆清则一眼就看出来是谁了。 无言片刻,陆清则好笑地问:“陛下,试完了吗?” 他冷不丁一开口,宁倦吓得头皮一炸,差点跳起来,好险没叫出声。 随即才镇定下来:“老师什么时候醒的?” “才醒,就看到陛下鬼鬼祟祟在我床边,”陆清则啼笑皆非,“我说陛下,大半夜的,你不在自己寝殿里好好睡觉,跑我屋里来做什么?” 宁倦抿了抿唇,片晌,才低声回答:“我怕老师死了。” 五岁那年,母亲就是在睡梦中离开他的。 他一觉醒来,静嫔已经没了呼吸。 宁倦的声音很平静,陆清则却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伸手去拉他,这才发现小皇帝浑身都冷飕飕的,再一摸,只穿着件寝衣。 陆清则叹了口气,往床里面挪了挪:“死不了,这不活得好好的——赶紧上来,也不怕着了风寒!” 虽然屋里烧了炭盆,但没地龙暖和,夜里单穿着寝衣晃悠肯定冷。 宁倦矜持了三秒,便一咕噜钻进了被子里,被焐得温暖的梅香包裹起来。 陆清则昏睡的那几日,他一直睡在陆清则身边,好随时查探陆清则的呼吸,确认他还活着。 这个人瞧着像是用雪做的,略微经一点风吹日晒,便会无声无息化掉似的。 今日回去自己睡,他反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非得过来看一眼才安心不可。 陆清则睡了一觉,现在已经不大困了:“陛下……” 宁倦冷不丁道:“果果。” 陆清则愣了下:“什么?” 宁倦在他身边蜷成一小团,小声道:“我的乳名,母妃就是这么唤我的。” 他也想要陆清则像叫陈小刀那样,亲密地唤他。 而且要更亲密。 这孩子生在皇家,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对温情的渴望比一般人更强吧。 陆清则心里一软,嗓音便也放得更柔和:“那往后没外人时,我就这么称呼陛下,可以吗?” 宁果果。 暴君居然还有这么可爱的小名,原著里可没提到。 宁倦知道他现在肯定笑得很温柔,睁大了眼,想在黑暗中看到陆清则笑的模样,可惜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小小声应:“老师现在就可以这么叫我。” “好,果果,”陆清则含笑道,“你是在向老师撒娇吗?” 宁倦支支吾吾地没吭声。 几天前,他才在陆清则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了句“朕从不撒娇”。 陆清则猜出小崽子的窘迫,低低笑了声,不再逗他:“你还是孩子,拥有撒娇的权力,在我面前,不必拘束。” 夜色静默流淌许久,他才听到宁倦“嗯”了声,嗓音有些不稳,仿佛带着颤意。 陆清则改为拍拍他的背,哄道:“睡吧。” 宁倦好一会儿没说话,陆清则还以为他睡着了,重新闭上眼,将睡未睡时,忽然又听到耳边传来句:“老师喜欢我吗?” 有点羞涩,问得很不好意思。 陆清则没想到幼年版暴君居然还会问这种问题,忍不住笑道:“当然了。” 没想到小皇帝下一句就是:“那老师喜欢陈小刀吗?” …… 陆清则睁开眼,挑眉:“喜欢。” 都是他的好孩子。 宁倦想想白日里的一切,就十分委屈:“老师是不是更喜欢陈小刀一些?” 心里忍不住道:快,说更喜欢我! 陆清则沉吟了会儿:“不,我一视同仁。” 宁倦:“……” 12、第十二章 翌日,陆清则醒来时,宁倦正在外间低声与长顺说话。 他想起身,但伤到了后肩,没人扶一下的话,很难在不惊动伤口的同时爬起来,口中又实在渴得厉害,耐心等了会儿,听交谈声停了,方才哑声开口:“可以给我倒杯水么?” 外面窸窣一阵,小皇帝噔噔噔跑进来,不等长顺动手,就亲自捧着水凑到了陆清则嘴边:“老师今日怎么样?” “好许多了。”陆清则就着小孩儿端着的茶杯喝了两口,干哑的喉咙得到滋润,舒服了点,抬抬眼问,“在外边说什么?” 宁倦笑起来:“长顺找来了几副面具,我在看哪副适合老师。” 面具而已,还有什么适不适合的? 陆清则唔了声:“拿进来我看看?” 宁倦拍了拍手,长顺便托着面具走了进来,当先就是一副格外花里胡哨的银面具,边上飞扬起一片银丝,宛若凤羽,精致华美。 宁倦眼睛亮晶晶的:“我感觉这个很适合老师。” 长顺也嘻嘻笑着拍马:“陛下说的是,陆大人仙姿玉貌,再适合不过了。” “……” 陆清则感到了一言难尽。 这也太骚包了,哪儿适合他了?他又不是孔雀,戴着这么张扬的面具成天开屏么。 宁果果,你这审美堪忧啊。 陆清则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旁边一副朴实无华的银面具:“选得很好,下次不要选了。就它吧。” “……好吧,听老师的。” 宁倦颇为不甘心地点了点头,放下那副花里胡哨的,拿起陆清则指的面具,小心地给陆清则试戴。 银质的面具微凉,贴合着上半张脸,只露出嘴唇与下颌,不妨碍说话喝水,也没什么不便。 但也是因此,宁倦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陆清则的嘴唇上。 因为失血,还没养回来,那张唇线优美的嘴唇依旧是苍白的,没有什么血色,像一片柔软却干涸的花瓣。 宁倦生出了几分心疼。 老师的身体如此孱弱,他一定要保护好他。 “卫鹤荣要过来,”宁倦小心地扶起陆清则,垫着脚给他披上轻薄柔软的外袍,“说要顺道看望老师,要不要我帮老师推掉?” 陆清则想了想,摇头:“不必,我们一起见见他。” 他越狼狈,卫鹤荣也会越放心。 陆清则半身不遂地被照顾着梳洗了一番,没多久卫鹤荣就来了。 京中来了两个藩王,靖王势小但阴狡,蜀王又母家势大,卫鹤荣最近注意力多半放在那俩人身上,也没怎么注意陆清则和宁倦。 屋内散发着浓重的药味儿,他扫了两眼陆清则。 距离上次见面也没太久,陆清则似乎瘦得只剩把骨头了,病骨支离,又遭了回刺客,脸上多了副面具,侧躺在床上,生机枯槁。 原本风光无限的小状元,可惜啊…… 卫鹤荣心底凉薄地划过几个念头,冲宁倦随意欠了欠身:“微臣见过陛下。” 并未掩饰骨子里的傲慢与对宁倦的轻视。 宁倦坐在床头,似乎没看出卫鹤荣的无礼,露出笑容:“卫首辅为朕分忧国家大事,还要为这种事再跑一趟,真是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是微臣的分内之事。”卫鹤荣看向陆清则,“陆大人的伤可要紧?” 陆清则的声音虚弱:“多谢卫首辅挂怀,下官休养一段时日便好。” 说完偏头闷咳了几声,咳得沉沉的,仿佛全身内脏都在颤抖,听得人忍不住皱眉担忧。 卫鹤荣又看了他一眼,才别开视线:“微臣过来,是想禀报陛下,除了锦衣卫从刺客身上搜到的玉佩外,再没有其他证据能证明是蜀王殿下背后指使。此番蜀王被关,各地都有骚动,为安抚藩王,也不能再继续关下去了,陛下觉得,三日后请离蜀王殿下如何?” “卫首辅说得对,便依首辅所言吧。” 宁倦眼睛乖顺地低垂着,一副唯卫鹤荣马首是瞻的模样,眸光却沉了沉。 刑部尚书是卫鹤荣的人,换言之,刑部也算卫鹤荣的地盘,他没办法插手,让宁琮在里面吃足苦头。 三日后,宁琮不但会离开刑部,还要离开京城。 可是不狠咬宁琮一块肉,他咽不下这口气。 只是关几天罢了。 陆清则可是生生挨了一刀,他现在都还记得那沾着血腥气的梅香! 一想到这个,宁倦就恨不得把宁琮的皮扒了。 陆清则和宁倦的老弱病残组合非常真实,没让卫鹤荣试探太久。 卫鹤荣一走,小皇帝脸上唯唯诺诺的表情便消失得一干二净,沉着脸准备给宁琮找点不痛快。 “果果?”陆清则戳了下小皇帝鼓鼓的小脸,还以为他是因为在卫鹤荣面前装孙子不爽,“想什么呢?” 忽然被叫乳名,宁倦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又很喜欢陆清则这么叫他,眉宇间的阴翳一散,又笑得天真无邪起来,一团甜甜的孩子气:“想老师会不会想吃糖蒸酥酪。” 陆清则心口一软。 小皇帝总是板着脸,但笑起来真是甜滋滋的,跟朵小棉花糖似的。 之前浑身都是刺,纵使暗戳戳地注意着他,对他好一点也要遮遮掩掩的,假装浑不在意,现在会撒娇,也会明着对他好了,跟只求摸摸的小狗狗似的。 看来他的掰正卓有成效。 用过午膳,宁倦想让陆清则休息,陆清则坚强地摆摆手:“睡了好几日了,当真睡不着了,我检查一下你这几日的功课吧。” 宁倦踮脚摘下他的面具,看他精神确实还不错,勉强应了。 除了陆清则之前布置的作业,宁倦还额外看了许多书。 他看书很快,又过目不忘,什么都会看一些,颇有些好读书不求甚解之感,实在不懂的,就标记一下,等着陆清则给他解惑,短短几日,就垒起了高高一沓。 “老师,这句‘我有功于人不可念,而过则不可不念;人有恩于我不可忘,而怨则不可不忘’,是什么意思?” 陆清则扫了一眼:“我想你不理解的,应当是最后这一句,书中所言,旁人对你的过失,无需计较,必须忘掉。” 宁倦怏怏皱起眉:“是的。” 陆清则没有直接解释,反问道:“果果的看法是什么?” 宁倦抿了抿唇:“我觉得是一派胡言,哪有别人对不起我,我还要往下咽的道理。” 谁敢得罪他,即使今日不报,他未来也必会报复。 “果果,你是君。”陆清则搁下书,“为君者,统御天下,将来你身边会有形形色色的人,若总是记怨,君臣关系便很难相和。我不是让你事事忍耐,但该糊涂的时候,就应该糊涂。” 小孩子的世界尤其非黑即白,眼里容不下沙子。 宁倦还是不太乐意,看在陆清则的面子上,勉强支吾了声。 陆清则伸手点点他的额心,被小皇帝小猫儿似的蹭了下,眼里多了点笑意。 快意恩仇和当皇帝自然是不兼容的,等宁倦再长大一点就会知道了。 又讲了几本书,陆清则面上的疲态逐渐遮掩不住,宁倦严肃地把书抢过来:“老师该休息了。” 陆清则确实疲乏了,起身时看了眼宁倦,才觉出不对,惊讶地把宁倦往身前拉了拉,比划了一下:“果果,你长高了?” 小孩儿上月还是个瘦不拉几的小不点,这个月不仅养了点小奶膘,还蹿高了许多,一直待在一起,他都没怎么注意。 小皇帝仰头看着陆清则美好的面庞,恍惚了一瞬,骄傲地挺起小胸脯,语气认真:“以后我会长得比老师还高,给老师遮风挡雨。” 陆清则低低笑道:“好,那老师就等着蒙受君恩了。” 送陆清则回去躺下后,宁倦转头就变了脸,笑意淡下去,吩咐长顺:“让郑垚今晚来一趟。” 小陛下这惊人的变脸速度…… 长顺心里咂咂舌,躬身应是。 晚上些的时候,郑垚避开眼目,悄然来到了乾清宫。 宁倦不想让陆清则发现自己是个坏孩子,躲在一间暖阁里,同郑垚交代了点事。 郑垚听完,脸色变得有点古怪:“陛下,这……会不会有损皇室颜面?” 皇室还剩几分颜面? 宁倦心里冷笑一声,面上波澜不动:“朕下令,你去做,还有什么疑问吗?” 幼帝的气势实在充满了压迫性,但郑垚期待的正是这股压迫感,当即撇去杂念,恭敬应是:“臣领命。” 13、第十三章 隔日,街头巷尾忽然传起了一些皇家秘闻。 比如当年被死死压下的一则:蜀王宁琮还是皇子时,在后宫强迫后妃,被当场抓获,彼时裤子都还没穿上,据当年跟在后头,后来出宫养老的太监说,蜀王殿下的那玩意比寻常男子小得多,那什么,可能是铁杵磨成针了…… 百姓们茶余饭后就喜欢听这种东西,此则秘闻一出,当即火爆京城,又迅速飞出京城,仅仅三日,就衍生出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 等宁琮从刑部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沦为了一大笑柄。 街头巷尾都在绘声绘色地传唱蜀王的故事,个别偏远些的地方,据说已经出了话本子,一时成为茶楼热门。 悠悠众口自然不可能堵得住,宁琮气得差点吐血,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查,然而秘闻的源头却断得干干净净的,一丝痕迹也无。 而他也没时间深入调查了。 他得即刻返回封地。 宁琮左思右想,觉得最有嫌疑的不是小皇帝,就是宁璟。 用仅剩的理智思索了下,宁琮就有了答案:那废物小皇帝哪来的本事插手到宫外? 必然是宁璟因为得提早离京,心怀怨怼,故意传出这种流言! 朝堂上看热闹的诸位大臣也是这么思量的,默默看着两位藩王扯头花。 走过路过时,也都忍不住要轻轻瞟一眼宁琮的下三路,不着痕迹地露出几分沉思的表情。 ……有多小啊? 一时间,宁琮恨宁璟简直恨出血来了,趁着还没走,就先给宁璟找上了麻烦。 宁璟被丢了个黑锅,也郁闷不已,但他也不是好相与的,手段比宁琮的毒辣高明得多,俩人隔空匆匆交了个手,宁琮又吃了个暗亏,于傍晚含恨离开了京城。 宁倦听着郑垚的回报,眉宇间浮出几丝冷冷笑意:“做得不错,就让他们狗咬狗吧。” 郑垚也忍不住笑,他看宁琮不爽很久了。 这招损归损,但真是解气。 正在此时,一个锦衣卫在外头敲了敲门:“禀报陛下,属下在乾清宫附近抓到了一个行迹鬼祟的内侍。” 宁倦涌起点不好的回忆,皱皱眉:“押上来。” 被押上来的内侍耷拉着眉,满脸绝望的惨白,跪下了一个劲的哆嗦,连句求饶的话都说不清楚。 宁倦心里已经有了几分预感:“谁派你来的?” 内侍抖得更厉害。 郑垚不耐烦,上去就是一脚:“净身时连嘴也一起被割了?回话!” 郑垚面相狠恶,一身彪悍凶戾气,内侍吓得差点当场失禁,哆哆嗦嗦开口:“奴、奴婢,奉蜀王殿下的命令,来、来给陆太傅传一句话。” “一字不漏地说出来。”宁倦淡淡道,“差一个字,多受一种刑。诏狱的刑审手段,你应该不想体验个遍。” 内侍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个干净,恐惧之下,身下出现了一滩水渍。 郑垚恶心得够呛:“脏了陛下的眼!陛下,还是由属下带回去审出来吧,保管一字不差。” 听到这一句,内侍彻底吓疯了,边磕头边结巴道:“蜀王殿下、殿下想对陆太傅说,说,别以为脸伤了,本王就会放过你,下次见面,你会跪在床上像条、像条母狗,求着本王……” 最后那两个字他实在是不敢说出来了。 满室寂静,郑垚嘴角一抽,头皮发麻,都不敢看小皇帝的脸色了,屏息静气,当自己不存在。 片晌,他才听到宁倦极其压抑的声音:“押下去,割了舌头,杖毙。” 郑垚如获大赦,赶紧拎着人就下去了。 宁倦面无表情地掏出匕首,“嚓”一声,捅穿了旁边的一叠糯米糕,连带着底下的瓷盘,也咔嚓碎成了几瓣。 他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发抖,极力遏制着截杀宁琮的冲动。 若非形势不允许……下一次,他定要亲手宰了宁琮。 他不允许任何人侮辱陆清则,对他产生那种秽念。 陆清则知道宁琮今日离京,喝下药后,就趴在床上等着。 直到天色沉沉,也没人来骚扰。 似乎是预料失误了,这玩意莫非还当了个人?居然没在离开前派个人来恶心他。 不过能不被骚扰,自然最好。 陆清则安心闭上眼,慢慢就有了点睡意,却没任由自己睡过去。 没过多久,外头传来极为细微的声响,有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屋,靠了进来。 陆清则睁开眼,看着黑暗里一道小小的身影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伸手探过来。 没等那只手伸到鼻下,陆清则先一步开了口:“别试了,你家太傅活得好好的。” 床边的小身影浑身一僵:“老师还没睡吗?” 陆清则懒懒道:“等着你呢。” “老师知道我要来?” 陆清则似笑非笑:“没办法,谁让我这几天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发现地毯上有一串花猫脚印呢。” 从前天早上开始,他就注意到雪白柔软的羊毛地毯上,多了几个黑乎乎的小脚丫,跟雪地上的小猫脚印似的,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谁留下的。 ……这孩子似乎真的很担心他半夜睡着睡着突然一下没了,每晚都要来试试他还活着没有。 “怎么不穿鞋?”陆清则伸手摸了摸这小崽子,好歹今天披上外袍了。 宁倦小小声:“我怕吵醒你。” 陆清则啼笑皆非,勉强拉开被子一角:“既然这么不放心,就同我睡吧。” 反正宁倦是个男孩儿,跟他一起睡也没什么。 小皇帝却没立刻爬上来,反而往后缩了缩:“老师等等我,我去洗洗脚!” 说着怕陆清则反悔似的,转头就小跑出去了。 没一会儿,又哒哒哒抱着小枕头回来了,把小枕头往陆清则身边一放,呲溜一下缩进被子里。 陆清则看得好笑:“这么想和我一起睡啊?” 宁倦认真地嗯了声:“老师身上香。” 是那种浸入骨子里一般的,温和沉静的梅香,稍淡时清冷,稍浓时温暖,只要嗅到这个气息,就会让他感到平静。 陆清则弹了下他的额头,轻声笑骂:“小兔崽子。” 宁倦不以为逆,被陆清则这么骂了,反而有些说不上的高兴。 陆清则肯定不会和陈小刀这样吧。 还是他同陆清则更亲近! 一到夜里,宫里就静得像片死地。 陆清则安静了会儿,还是开了口:“果果,宁琮离京,我也该回府了。” 原本还在暗戳戳往他怀里蹭的宁倦一怔,委屈了:“老师为什么要急着走,是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吗?” 银白的月色从窗外淌进来,微微映亮屋内,隐约能看到这孩子撒娇的样子,长睫濡湿,黑亮的眸子里泛着泪光,小嘴扁着,像只落了水,可怜兮兮望过来的小狗。 小皇帝学习快,学撒娇也快啊。 可爱的东西让人手欠,陆清则忍不住又掐了把他的脸,嘴上倒很无情:“这招没用。” 宁倦期期艾艾的:“宫里这么大,老师以后就住在宫里不行吗?” “不行。”陆清则原则分明,“我一介外臣,住在宫里像什么话。” 崇安帝死前赐死了一大片宫妃,但仍有零星几个不受宠的,仍在深宫冷院里待着。 要不是因为他是帝师,又受了伤,在朝堂上风评不错,住在宫里这么久,那群御史早把他骂死了。 “可是……”宁倦很不甘心。 陆清则受了伤,现在出宫修养的话,他肯定舍不得让他再每天进宫为他讲学的。 以他的身份,又不能日日跑出宫去找陆清则。 陆清则揉了把往他怀里蹭的小脑袋,毛茸茸的:“乖,听话。” 落在头上的那只手虽不算宽厚有力,却温和而细致,带着一股柔慈悲悯。 宁倦拒绝不了。 他低落地“嗯”了声,声音拖得很低很长,沾满了失落。 陆清则实在不忍心让这小孩儿难过,嗓音愈发温和:“果果,老师回去,是为了给你准备生辰礼物。” 礼物? 宁倦眨巴眨巴眼,距离他的生辰还早啊。 可是一想到陆清则在给他准备礼物,他又感到了一丝安慰,抱着陆清则的一条胳膊,叽叽喳喳地跟他说了会儿话。 最后陆清则先抵抗不住困意,呼吸逐渐均匀。 翌日,在小皇帝的万般不舍中,陆清则生生拖到了傍晚才出的宫。 小家伙不放心,让长顺送陆清则到家,连带着拎了一堆药材和补品,满满当当地装了个马车。 陈小刀早早就等在了宫外,美滋滋地把陆清则接走。 到了陆府,他送走长顺,吩咐下人收好宫里带出来的东西,才扶着陆清则走进了阔别已久的陆府内院。 进了屋,陈小刀就说起正事:“公子,我按您说的,给范大人的母亲请了位更好的大夫,现在范母的病有了好转,我猜他今晚就会登门造访。” “辛苦了,”陆清则欣慰地拍拍陈小刀的肩,“这件事多亏了你,做得很好。” 陈小刀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干劲十足:“我去吩咐厨房煎药!公子先好好休息会儿。” 陈小刀没猜错,晚饭过后,陆清则在书房里闷着脸喝完一碗苦药,刚呲牙咧嘴地戴上副痛苦面具,范兴言就来陆府拜访了。 他不慌不忙地换上从宫里带出的银白面具:“去把人请来吧。” 14、第十四章 范兴言此前并未见过陆清则。 去岁风光无限的年轻状元被下了诏狱时,所有人都觉得他活不过初春了。 没想到死里逃生的陆清则依旧选择拥护正统皇室,为保护幼帝,甚至差点死于贼人刀下。 朝内许多大臣都对陆清则怀有敬重之心,可惜乌云盖顶,无人敢言。 范兴言早就想结交陆清则,只是苦于老母病重,无暇他顾。 随着陆府的年轻管家踏入书房,他一眼就看到了陆清则。 这位传言里的帝师戴着副银面具,负手站在窗边,腰背如竹挺立,窗外的风一掠,单薄清瘦的身形似乎也随之一晃,抬手抵唇闷咳了几声,指尖雪白,露出的唇瓣亦泛着病态的苍白。 端的是风姿如月,不染凡俗。 范兴言心里一跳,几乎担心他就会那样倒下去,不由自主地跨了一大步,想去扶住他。 陈小刀快了一步,冲上去一把关上窗户,抱怨道:“公子,你身子不好,不能见风的,我就一会儿没看住……” 陆清则摆摆手,不太在意,嗓音却略有喑哑:“闷得慌,呼吸点新鲜空气。” 说着扭过头来,微微一笑:“范大人,久仰。” 范兴言眼眶忽然一热,想也没想,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陆清则愣了下:“范大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范兴言的声音有些哽咽,硬生生行了一礼,才让陆清则扶起来,郑重道:“无论公私,帝师都受得范某一拜。” 陆清则叹了口气,示意陈小刀去外面守着,带着范兴言坐下来,嗓音温和:“范大人一片孝心,陆某不过略尽绵薄之力,能帮到忙就心怀甚慰了。” 范兴言眼底含泪,摇头道:“帝师怀瑾握瑜,光风霁月,又有浩然之气,在如今污浊朝堂上涅而不缁,范某早就心向往之,此番您于我更是有救命之恩,范某万死不能报。” 陆清则:“……” 饶是他脸皮再厚,也被夸红了,好在戴了个面具能遮掩,仓促地咳了下:“范大人直呼我的名字就好,令堂的情况如何了?” 范兴言的情绪平复了点,羞赧地擦了擦眼睛:“家母的病情已有好转,大夫说,不出半月就能下地走路,这一切都多亏您了。” 陆清则眼底露出点笑意:“那就好。” 范兴言看着他脸上冰冷的面具,声音发涩:“您的身体如何了?脸上的伤……” “没什么大碍,多谢范大人关怀。”陆清则摸了摸脸上的面具,“不过这伤在脸上,过于狰狞,为防吓到旁人,往后只能戴着面具了。” 看他风轻云淡的,格外豁达坦然的样子,范兴言心中本就澎湃的感激与敬仰又上了一层楼,逮着陆清则又是一顿激动的彩虹屁。 陆清则:“……” 您这不重复的夸人文采,放到现代饭圈一定很受欢迎。 范兴言自然不是来光来吹彩虹屁和干道谢的。 情绪彻底恢复之后,他的脸色凝重了点:“我等外臣至今未能见过小陛下几面,不知宫中情况如何,敢问范某能否做到什么?” 陆清则保持微笑听了半天彩虹屁,见终于进入正题了,略松了口气,缓缓道:“如今陛下唯有我一人教导,也不能上朝听政。我想,此次藩王回京,陛下遭刺,正好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若是范大人愿意联合所有御史一同上谏,想必即使是卫首辅,也拦不住悠悠众口,只是……” 会得罪卫鹤荣,有风险。 但言官的威力,是连皇帝都受不住的,更何况卫鹤荣本就立身不正。 他略微停顿,范兴言立刻会意,面色坚毅:“您放心,范某必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陆清则肃然起身,郑重地朝他行了一礼。 范兴言不敢受礼,连忙避开:“这本就是我等的职责,帝师不必如此!您病体未愈,要好好修养才是。” 说完,热血已经燃了起来,握拳道:“范某现在就回去写折子!” 热血范大人不等陆清则说话,飞快回了个礼,转身就跑了。 守在门外的陈小刀甚至跟不上他的速度。 陈小刀目瞪口呆,纳闷地挠挠头:“公子,这范大人冒冒失失的,能靠谱吗?” 陆清则眼褶一弯,悠悠笑道:“放心,没有比他更靠谱的。” 原著里,范兴言的一番孝心打动了冯阁老家的千金,掐算一下时间,冯姑娘应当已经私服见过范兴言了……就是原本该冯姑娘暗中施助,被他截了道。 范兴言现在只是个小小的御史,但很快,他的品格与才能会得到冯阁老的赏识,随即迎娶冯阁老千金,走上坦荡仕途,话语权越来越重,最后也确实得到了暴君的重用,年纪轻轻便有望入阁。 最重要的是,冯阁老与卫鹤荣有龃龉,看不惯卫鹤荣已久,只是碍于朝野人心涣散,卫党又势大,郁郁地装病告假了许久,有机会自然会出手。 而督察院左都御史秦晖,一直在骂卫鹤荣的一线战斗着,不会不出手相助。 直接去找冯阁老或秦晖都是不现实的事,被卫鹤荣发现就是死路一条,将范兴言作为突破口,倒是最简单的。 之前他苦恼怎么接近范兴言时,还是陈小刀无意间点醒的。 正是这只小小的蝴蝶,连带着在朝堂上扇起风暴。 有了他们牵头,宁倦想要上朝、再添几位老师,就不难了。 这就是陆清则要送给小皇帝的礼物。 范兴言说到做到,陆清则在府里修养了几日,陈小刀就带回了打听到的消息。 以秦晖为首,所有御史联名上谏,争要幼帝入朝听政,择大家讲学,闹得沸沸扬扬,而先前告病的冯阁老也回了朝中,不声不响地站在了幼帝一派。 靖王晚蜀王几步离京,眼看乱起来,也不嫌事大地插了一手,隐隐也有站在小皇帝一方的意思——他当然看不起小皇帝,但这江山的归属权是宁氏皇族的,一个外姓权臣把持朝政,自然也会引起他的不爽,不乐意看卫鹤荣只手遮天。 皇位暂时是谁的不重要,但必须姓宁。 闹哄哄的朝堂混战持续了一个月后,卫鹤荣不得不让步妥协。 陆清则看戏养伤,偶尔进宫哄哄孩子。 在太医精心的调养之下,伤势好得很快,宁倦还特地让郑垚找来了不会留疤的药膏。 这场混战也没持续太久,就有了定论。 天气越来越热,夏荷初绽,宁倦的生辰也快到了。 陆清则携着这个好消息进了宫,将这个准备已久的生日礼物送给了宁倦。 出乎意料的,宁倦并不是很高兴。 小皇帝不像以往那样,一见面就扑到陆清则怀里撒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只要你教我,不想要其他人。” 隐隐带着股倔气。 陆清则好笑又好气,弹了下他的脑袋:“说的什么话,费老大劲才给你挣来的机会,好好珍惜,不许任性,新的先生都是很有学问的人。” 宁倦被教训了,闷闷不乐地“哦”了声。 他往后就要上朝了,那样的话,见到陆清则的时间就得减少。 等其他先生的讲学课程也安排进来,岂不是又要减少了。 陆清则猜出他在想些什么,指尖点点他的额头:“我三天两头地进宫还不够?往后你来我府上也不是不行,垮着脸做什么,我又不是要死了。” 听到“死”字,宁倦心里一紧,又想起了那混乱的一夜,陆清则浑身是血,周身萦绕着他永远忘不掉血气梅香,睁大眼一把抓紧了陆清则的手,连“呸”了三声,绷着脸道:“什么死不死的,老师别乱说!” 陆清则适时转移话题:“果果,是不是又长高了?” 宁倦一直在暗中跟着郑垚练骑射武艺,宫里地盘大的是,够扑腾的。 大概是营养跟上来了,又在好好锻炼身体,每次见面,陆清则都觉得宁倦跟春笋似的,又蹿高了一小截,不再是几个月前那只瘦巴巴的小猫崽。 宁倦骄傲地昂起小脑袋:“高了一寸!” 他暗暗对着陆清则比划了一下。 老师虽然清瘦,但并不算矮,如果能比老师高小半个头,那就正好能把老师密不透风地圈在怀里,下巴还能搁在老师头上。 一想到这个,就更有长高的动力了! 小皇帝现在每日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量身高。 小孩子就是容易兴奋满足。 陆清则弯了弯眼,摸摸他的脑袋:“明儿就要上朝了,今天就放个假,不讲学,去御花园逛逛,我听长顺说,荷花都开了。” 宁倦对赏花没兴趣,不过陪着陆清则,他自然乐意。 御花园得到了好好的修整,也不像之前来时那般凄凉了。 荷花池中碧叶倾天,粉荷娇羞亭立,熏风卷着淡淡的清香拂面而来,不一会儿,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潇潇小雨中,一大一小坐在亭子里下棋,等待小皇帝拧眉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的时候,陆清则托着腮,懒散地望了眼被晾在旁边的景致。 微雨过,小荷翻。 夏日将至,小皇帝要长大了啊。 15、第十五章 又是一场雨下来,浇熄了连日来的燥闷,整座京城笼罩在蒙蒙的雨中。 屋檐上的雨滴滴答答的,空气中浮动着潮湿的泥腥味,街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了。 今年京城的夏日来得格外早,门房打了个呵欠,觉得这会儿应该不会有人来,回屋里想偷个懒觉。 刚躺下来,门就被敲响了,不紧不慢地敲了三声。 门房满腔烦躁,不得不重新起身去开门,一拉开,眼前顿时一暗。 门外站着个身量削长的少年,旁边的人踮着脚给他撑着伞,后头还跟着好几个腰间佩刀的侍卫。 这么大的雨,纵使撑伞也多少会有些狼狈,少年却丝毫未见窘况,玄色袍服一丝不乱,垂眸淡淡看来。 那是张极俊美的面孔,线条优美的薄唇却紧抿着,清俊的眼眸深黑冷漠,气质矜冷尊贵。 看清那张脸,门房的腿一下就软了:“陛……” “玩忽职守,逐出陆府。” 少年没有多分一丝目光给他,丢下一句话,接过旁边人的伞,直接大步跨进了府内,路上碰到府中其他下人,只摆摆手,示意不必声张,轻车熟路地穿过月亮门与垂花门,进了内院。 一路走到西厢房,少年的脚步忽然放得更轻,慢慢推开了门。 雨水顺着屋檐滴溜溜斜飞出去,形成道透明的雨帘,屋内的人披着件苍青色袍子,松松懒懒地斜躺在屋檐下,自成一幅山水墨画,手上拿着本书,目光黏在上面,身边一碟葡萄,冷白的手指捻着葡萄,捏来捏去地折腾了半天,才凑到嘴边,吮了吮酸甜的葡萄汁。 听到开门声,也没在意:“午饭先搁着,不饿。” 宁倦一下就笑了。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弯下腰,猝不及防一把将地上的人抱了起来,凑到他耳边叫:“怀雪。” 意料之中的,没吓到人。 突然被人拦腰抱起,陆清则只是稍稍一顿,呼吸都没乱半拍,甚至还往嘴里又送了颗葡萄,挑了下眉:“小兔崽子,敢直呼老师的字?” 陆清则没有长辈,加冠时还是冯阁老为他取的字。 宁倦步态稳重,将陆清则放到窗下的罗汉床上,不答反问:“地上凉,陈小刀就让你这么躺着?” 语气有些冷。 陆清则想吐掉葡萄皮再说话,宁倦就一伸手,示意他吐到自己手上。 尊贵的皇帝陛下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眼睛甚至亮晶晶的,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陆清则:“……” 倒也不用这么孝顺。 陆清则和宁倦僵持片刻,选择嚼嚼咽了,扬扬下巴:“铺了席子呢。” 宁倦的脸色依旧绷着。 这几年他想方设法,小心翼翼地养着陆清则的身子,珍奇补品、汤汤药药,辅之药膳,可算有了点成色,不似从前那般虚弱了。 但依旧像个精致脆弱的纸灯笼,挨点风吹雨淋就要坏掉。 宁倦蹭到陆清则身边坐下,下巴亲昵地搭在他肩上:“老师要是觉得热,我让长顺多送点冰来。” 少年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小小一只,能钻到他怀里被团团抱住。 这几年宁果果长势喜人,已经和他一样高了。 恐怕再过几年,陆清则就得仰着头看他了。 小豆丁,长那么快。 陆清则颇为感慨,睨他一眼:“多大人了,这么黏着我也不嫌丢人。” 嘴上这么说着,倒也没推开。 如今是盛元五年,他亲眼看着当初瘦不拉几的小孩儿,一步步长成这般英姿翩翩的美少年。 异世孤漂,心似浮萍,陆清则几乎将宁倦当成了半个儿子并着半个弟弟。 小崽子黏人,他反而生出了几分养崽成功的成就感。 宁倦当然不觉得丢人,垂下眼皮,又把陆清则往怀里搂了搂。 微凉的梅香混着清苦的药味拂过鼻端,是很熟悉、且令人安心的气息。 宁倦埋在陆清则肩窝间,享受地轻嗅着,眼底流露过深缠的依恋,几乎就想这么抱着陆清则睡过去时,外头却来了个没眼色的:“公子,我听下人说陛下来了,那午饭是送过来,还是你们移步去饭厅啊?” 陈小刀从屏风后冒出半颗脑袋,虽然看惯了宁倦有多黏人,但看着少年皇帝几乎将陆清则笼在怀里的样子,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陆清则想了想:“送过来吧。” 陈小刀心道陛下可真跟个小媳妇似的……刚冒出这个念头,冷不丁就和无声抬起头的宁倦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眸漆黑幽邃,如霜雪般寒凉。 视线相撞的瞬间,陈小刀打了个寒颤,赶紧收回视线,脚底抹油溜了溜了。 陆清则没察觉异常,随手摸摸宁倦的脑袋:“今天怎么来我这儿了?” 宁倦幽怨地抬起头:“老师不肯进宫看我,我只能出来看你了,还被老师这样嫌弃……” 那张俊美的脸浮现出委屈之色,连睫毛都开始湿漉漉的,叫人看了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小崽子年纪越大,撒娇卖乖的功力越见长。 陆清则一阵头大:“谁嫌弃你了,我不是三天两头就进宫给你讲学。” 这几年韬光养晦,他的身体也实在是撑不住,领了个闲差修养着,大部分时间可都用在陪孩子身上了。 宁倦不满:“可我想日日都与老师见面。” “你不嫌腻得慌,我还嫌呢。”陆清则懒懒地弹开他的额头,“起开,吃饭了。” 宁倦哪儿听得了这话,气鼓鼓地盯着陆清则的背影。 在原地坐了会儿,发现陆清则没有要回头来哄自己的意思,才受伤地捡起碎成一地的心,泪汪汪地凑了上去。 近来十分闷热,厨房做的都是些清爽好入口的食物——陆府的厨子是宁倦派郑垚从不同酒楼里挖来的名厨,非常善做药膳。 俩人对案而坐,陆清则也不秉承食不言寝不语:“还没说呢,突然跑过来,怎么,宫里发生什么了?” 提到这个,宁倦的脸色就有点发沉,唇畔浮出丝冷笑:“许阁老今日给我讲完学,催我尽快选定后位,就差把他家有个适龄的外孙女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顿了顿,他看向陆清则,声音低沉下来:“老师会催我吗?” 宁倦十七岁的生辰也快到了,历代皇帝,最晚十六岁也结亲了,是以大臣们催得紧。 陆清则满脸不赞同,果断道:“不会。” 宁倦嘴角一弯,轻快的笑意刚扑出眼底,就听陆清则严肃地补充:“你还小,生长发育不完全,过几年再说。” 放到现代,宁倦还是个高二的小毛孩子呢。 别人陆清则管不着,但他的学生,他实在不能接受这么早就结婚生子。 还是孩子呢。 宁倦:“……” 什么叫发育不完全? 他完全得很! 昨晚……他还做了个梦。 那是个极为黏腻的,湿热,混沌的梦。 梦中人面貌模糊,他只记得那人很白,躺在床上煞是好看,那种奇异的滋味从身体渗透到灵魂,至今想起,还会耳根发热。 但这种事,宁倦不太好意思和陆清则说。 陆清则就像月下的神仙一般,温和却疏淡,与凡尘俗世层格格不入,坐落其间,冷静地看着红尘万丈,却不染尘埃。 那些难以启齿的东西,放在他面前就会自惭形秽。 尤其是经过蜀王宁琮的那件事后,好像一提到,对陆清则来说,就是一种亵渎。 宁倦把话咽了回去,视线无意间落在对面人的衣领上。 大概是嫌热,领子被扯得松松散开,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喉结清晰,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了一下。 无端令人移不开眼。 宁倦耳根一热,突然不敢再看下去,低下头往嘴里扒饭。 少年的变化全盘落在陆清则眼底,他摸摸下巴,陷入沉思。 他家小孩儿居然那么清纯吗? 只是一句发育问题,居然就把脸羞红了。 难道原著里暴君之所以不近女色,不是因为莫得感情,而是因为太害羞了? 啧啧,原来是纯情暴君啊。 事不关己,陆清则乐呵呵地给宁倦夹菜:“来,多吃点。” 吃完饭,陆清则想叫宁倦一起去书房,检查下功课,宁倦站起身,突然蹙着眉“嘶”了声。 陆清则脚步一顿:“怎么了?” 宁倦看看膝盖,小声道:“痛。” 其实也不怎么痛,他和郑垚学骑射时,摔下马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但在陆清则面前,必须非常痛。 陆清则半蹲下来,给他揉了揉膝盖:“生长痛吧,上次不是让你召太医给你多按按吗?” 宁倦露出丝嫌弃:“不想让他们碰我。” 这孩子,真是越大越别扭了。 陆清则叹了口气,指指罗汉榻:“上去坐着。” 说完,起身走到门边。 陈小刀应该是去吃饭了,外边站着几个身材高大的下人,见陆清则出来了,垂首恭敬问:“大人有何吩咐?” 因为陆清则脸上那道薛定谔的伤,陆府其他的下人只在外院活动,内院除了陈小刀,就几个宁倦派来的人。 这些人身手格外矫健,做事干净利落,八成是从侍卫里特地拨出来的。 陆清则客气道:“劳烦帮我打盆热水,再拿两条帕子。” 宁倦乖乖坐在榻上,正探着脑袋,想绕过屏风看看陆清则在做什么,见他端着盆热水回来,刚想开口,就见陆清则淡红的上下唇一碰:“裤子脱了。” 少年天子瞳孔震颤,死死揪着裤沿,嘴唇抖了抖:“老、老师?” 陆清则挑眉:“你不脱,难不成我要帮你脱?我可不会很温柔。” 说着,伸手碰到他的下裳,才注意到他衣裳下摆有点湿,估计是急匆匆地冒雨走来时溅湿的。 陆清则怕他感冒了,又扭身出去,吩咐外边的人找套干净衣裳,再煮点姜汤送上来。 宁倦的耳尖红得能滴血,犹豫再三,趁着陆清则出去的功夫,默默脱下了裤子。 陆清则又溜达回来,半跪着撩开他的衣裳下摆,两条修长有力的小腿露出来,他拍了拍,夸奖:“练得不错。” 宁倦浑身紧绷着,揪紧了榻上的小被子:“……” 一直撩到膝盖,陆清则才停下。 然后撸起袖子,绞了两条热帕子,盖在宁倦的腿上。 热气驱散了凉意,好似就这么随着皮肤钻进骨骼,又窜进血管,一路流淌到了心口,浑身都暖洋洋的。 宁倦一颗乱窜的心这时才安定下来,愣愣地盯着陆清则低垂的漂亮眉眼。 那双熟悉的细白手指落下来,隔着帕子,替他按揉起疼痛的地方:“不想让太医碰你,就让长顺时不时给你这样揉揉,能舒服许多。” 半晌没听到应答,陆清则抬抬眸,眼底沉着一湾温和的琥珀:“做什么,傻了?” 宁倦静了静,轻声道:“老师,你对我真好。” 陆清则低低哼笑了声:“废话。” 说着,掀开已经逐渐丧失热意的帕子,手直接按在了少年的腿上。 微凉的指尖接触到皮肤,宁倦却觉得那双手炙烫无比,烫得他条件反射地往回缩了下。 陆清则按住他的腿,纳闷:“怎么,我力道太大了?” 宁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口又怦怦乱跳起来,心慌地移开眼:“没、没有。” 17、第十七章 宁倦一出现,长顺就很有眼力见地闭了嘴,领着其余宫人自动散开。 当年刺杀一事后,乾清宫的宫人便又被换了一波,都是郑垚精挑细选的,伺候这么多年了,也知道小陛下不喜欢被人围着,尤其是与陆太傅在一起时。 方才一路走来,各宫殿的端午氛围都颇浓,挂满了菖蒲艾蒿,石榴花红艳,栀子花香浓,满宫红火。 倒是乾清宫,布置得反而没那么热闹。 陆清则和宁倦步入暖阁,打量着和以往区别不大的宫室:“果果,特地叫我来过端午,怎么连点氛围也没有?” “都是形式罢了。”宁倦一扬下颌,颇有些不屑的样子。 他小时候在冷宫遭人欺辱,母妃去后,连吃口饭都成问题,宫里过节,再热闹也与他无关,所以对这些节日的观感很淡漠。 就算是现在,于他来说,端午唯一的意义,也只是能把陆清则请进宫来,多陪他几日。 四下也无人了,陆清则摘下面具,似笑非笑乜了眼宁倦,慢条斯理从袖中掏出一条五色绳,两指拎着晃了晃:“原来陛下不喜欢?不早说,白害我昨日跟小刀学着编了半天。” 宁倦:“……” 宁倦:“!!!” 小皇帝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直勾勾地盯着那条五色绳,漆黑的眼底写满了渴望和欣喜,抿抿唇,声音弱下来:“老师……” 陆清则佯作不懂:“看来陛下确实不想要,等会儿送给长顺吧,也不能真白费工夫了。” 长顺是想死吗! 宁倦脸色瞬间紧绷,想抢过来,又不敢伸手,眉峰紧蹙着,活像只焦躁不安的小狗,瞅着气势骇人,最后也只是可怜巴巴地汪呜一声,带了几分央求:“我、我想要的,老师。” 陆清则眉梢一扬:“想要什么?” “……想要老师亲手编的五色绳。” 脸好疼,这就是老师说的打脸吗。 但是能拿到的话,脸疼一点又怎么了。 陆清则眼底带着笑,指节轻轻叩了叩炕桌:“陛下,你是大齐的君主,想要什么,就自己拿,天下都是你的,不必求与旁人。” 可别真把一代暴君养成了撒娇小狗,回头就得被人牵去宰了分食。 宁倦怔了怔,在心里反复咀嚼了一番这句话。 想要什么,就自己拿吗? 陆清则看小皇帝若有所思的模样,示意他坐下来,拉过他的手,将这条五色绳系在他手上,嘴上叮嘱:“端午后第一场雨时要剪下来丢掉。” 宁倦轻轻摸了摸陆清则亲手给他系上的绳结,抬眼一笑,眼眸晶晶亮的,映着满室生辉:“对了,老师怎么忽然问起了武国公的事?” “唔,听长顺说,武国公今年也不回京,”陆清则想起这茬,“好像从未在京城见过史大将军,也甚少听人议论?” 这借口多少有点蹩脚,陆清则不是好奇心特别旺盛的人。 宁倦却只是点了下头,陆清则说了他便信了。 “武国公三代镇守漠北,满门忠烈,父兄战死沙场后,如今的武国公史容风少年袭爵领兵,独守漠北几十年,确实很少回京。” 略一沉吟后,他继续道:“约摸在十二三年前,武国公就不再回京,只派副将进京述职。” 这回是真好奇了,陆清则不由自主地往宁倦那边靠了靠,认真听着:“为何?” 淡淡的梅香扑近,稍微浓郁了点,宁倦满意地半眯起眼:“此事还得从一桩旧事说起,二十年前,武国公曾与一漠北女子成亲,史夫人生产时血崩离世,留下一子,武国公与夫人感情深笃,将儿子留在身边教养,没有送回京城,只请封了世子。” “小世子长到五岁时,鞑靼与瓦剌联手偷袭进犯,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漠北战乱,彼时龙椅上那位忙着修仙,阉党势大,武国公又得罪过阉党,整整一月,粮草竟都未调齐,漠北的士兵只能用死马肉并着深埋地底的草根果腹,”宁倦嘴角勾出丝凉薄嘲讽的弧度,“……最后还是卫鹤荣联合兵部与户部尚书,强行调了粮草送去。” 陆清则不免愣了一下。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卫鹤荣是聪明人,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不过他会直接出面强行调军粮,倒有点出乎意料。 毕竟那时候的卫鹤荣还不是权势滔天的卫首辅,得罪了阉党,八成也得遭罪。 “没有粮草补给,漠北几乎陷入死局,武国公秘密派精锐亲兵,护送小世子回京,没想到消息走漏,半道被人偷袭,彼时战局胶着,武国公得知消息,却不能亲自去救,人手更是调无可调,等有了喘息之机,再带人去找,也已经晚了。” 陆清则深蹙着眉,心里堵得慌:“那孩子死了?” 宁倦见不得他皱眉,伸手轻轻抚平他的眉头,指尖下落时,在他眼尾的泪痣上略微一顿:“那队护送小世子回京的亲卫悉数战死,唯独不见小世子的尸首,除了武国公,所有人都觉得小世子已经死了,毕竟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在那种战乱中……”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他缄默了一瞬:“武国公寻了小世子多年,遍寻无踪,也再未归京。京中对此议论纷纷,有认为武国公是对皇室寒了心的,也有认为他是在漠北继续寻找小世子,所以不愿回京的。” 这桩旧事并不光彩,后来被崇安帝按下了,知晓的人不多,也不敢随意提起。 陆清则听完整个故事,总算想起来了。 难怪他觉得武国公耳熟,却又想不起来。 武国公在原著里都没出过面啊! 就缠绵病榻时,写了一小段剧情——主角找到了武国公失散多年的孩子,得到武国公的感激与支持,获得军中威信……然后武国公就病死了,非常工具人。 原来是主角的金手指。 主角这会儿还在江南待着当闲散少爷呢,宁倦不会再是个杀人如麻的暴君,主角也就没必要再起兵造反。 陆清则心安理得地想,他抢个剧情不过分吧? 可惜原著里并未清楚提及主角是在哪儿找到小世子的,好在有个大致范围,陆清则回忆了会儿,才望向宁倦:“果果,帮我办个事。” 敢这么跟皇帝说话,简直大胆过头,宁倦却很喜欢,笑道:“老师尽管说。” “你找人去江南一带,寻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原著里小世子上来就是真名,陆清则也不知道他现在叫什么,“他肩上有一个月牙形的胎记,武艺颇高。” 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特征。 毕竟当初翻得实在太潦草了。 宁倦的眼眸深黑,盯着陆清则看了三秒,没有多问,起身走到外面,淡淡吩咐守在门外的长顺:“叫郑垚避开人过来,朕有要事找他。” 说完,又折回屋里,冲陆清则露出甜甜的笑:“老师吃了吗?厨房包了粽子。” 陆清则:“……” 他拧了下小皇帝的脸:“戴着两副面具吗你?” 宁倦往他手上蹭蹭,笑眯眯的。 郑垚很快秘密赶来了乾清宫。 听完宁倦的命令,郑垚正准备去安排人,安静坐在一旁的陆清则忽然起身,将刚煮好绑在一起的一串小粽子递过去,微微笑笑:“特征太少,范围又大,辛苦郑指挥使了。端午还要劳烦,吃点粽子吧。” 郑垚跟在宁倦身边几年,为他暗中行事,再清楚不过小陛下对陆清则那点阴暗的独占欲,当即无声嘶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该接还是不该接,偷偷瞟了眼脸色难辨喜怒的宁倦。 片晌,才听到宁倦平和的声音:“老师送你的,就收着,呆愣着做什么。” ……我怕您削我啊! 但郑垚脸上不敢表露半分,接过陆清则递来的粽子,弯了弯腰:“多谢太傅。” 大伙儿认识几年了,多少也算朋友,陆清则总觉得郑垚的态度有点奇怪,狐疑地看了眼宁倦。 后者正眼观鼻鼻观心,捧着杯热茶在吹,等郑垚退下了,才将茶盏推过来,一脸无辜的天真:“白毫银针,颇为清甜,老师试试?” 陆清则:“……” 还是很奇怪。 郑垚是在怕这小家伙吗? 陆清则咬着小粽子,琢磨了一下,又觉得挺好。 下属畏惧,总比下属无惧强,别过了头就好。 正在此时,长顺在外边敲了敲门:“陛下,陆大人,百官将齐,您看,是陆大人先过去,还是您陪陆大人一起过去?” 宁倦不假思索的一声“一起”还没秃噜出来,就被陆清则截断了:“我先过去。” 说着瞥了眼脸色垮下来的小皇帝:“嫌平日还不够招摇吗,晚上再来陪你。” 小皇帝的玻璃心摇摇欲坠,满腔委屈地点点头,见陆清则拿起面具,忽然伸手截过来,起身微笑道:“我来帮你。” 少年清爽的气息逼近,陆清则忍不住微微往后仰了仰。 小崽子是真的长大了。 从前非要给他戴面具,还得踮着脚。 戴好面具,宁倦不舍地将陆清则送到外边,才盯着他离开的背影止了步。 老师让他派人去找的,是武国公家那位小世子吧。 他有时候真怀疑,陆清则是不是天上下来的神仙,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比如当初他被偷走的那支玉簪。 前些年,他派郑垚将偷窃的宫女抓了回来,拷问了一番。 顺便问了点有关陆清则的事。 那个宫女被拷问得神志不清之时,也肯定自己只远远见过陆清则一次,没有过任何交流。 但是陆清则就像知道簪子的下落一般,很快就为他找了回来。 老师身上的秘密太多了。 虽然很想知道一切,不过他舍不得逼陆清则开口。 眼里的那道绯色消失,宁倦转回身,漫不经心地想,今日的绯袍衬得陆清则又添了三分艳色,只他看就算了,其他人想也别想。 思绪不由散发了出去。 老师肤白胜雪,很适合穿红色,绯红,朱红,水红,杏红……想必穿大红的喜服,也极为好看。 可这世间又谁配让他穿上喜服? 宁倦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 谁也不配。 18、第十八章 陆清则抵达西苑时,百官基本都到齐了。 端午的一整日,大伙儿都不得消停,清早起来点名,拜见皇帝,再举行划龙舟、射柳等活动,晚上还有个端午晚宴。 陆清则在心里类比了下,大概就是小学生郊游、大型团建活动与公司年会领导发奖结合体。 等了会儿,宁倦便也从乾清宫过来,携领百官,去往皇家园林。 陆清则走在前头,身边就是卫鹤荣。 卫鹤荣今日的心情似乎不太好,虽脸上看不出来,但往日还会与人虚伪客套几句,今日却笼着袖子谁也没理,不知道又在盘算着什么。 陆清则不过瞟了一眼,老狐狸腾地扭过脸,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目光,露出个不阴不阳的笑:“陆太傅,别来无恙啊。” 难得的好日子,陆清则懒得和这老狐狸掰扯,果断低下头,剧烈地咳了几声,十分虚弱:“挺不错的,多谢卫首辅关心。” 话罢又继续咳嗽,咳得周围的人听着都面露不忍。 卫鹤荣:“……” 卫鹤荣当然看得出来陆清则是故意的,但看他咳嗽得唇瓣发白的样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低哼了一声,竟然也没说什么,袖袍一甩,便将他抛到了脑后。 陆清则表演完了,慢吞吞地收回帕子。 除却五年前,那场关于小皇帝的讲师与上朝的风波外,这几年他们按兵不动,卫鹤荣再未吃过瘪,行事也愈发张狂。 但他又有着令人发指的小心谨慎,做事不留痕迹,整个卫府也被围得密不透风、宛若铁桶,吏部也很难安插进新人。 原文里视角在主角那里,对宁倦的描写自然没那么多,仅用一句宁倦十九岁时掰倒了卫鹤荣带过,并没有过多详写。 好在朝中已有些大臣暗中投靠,又有冯阁老的明面支撑,至少现在,宁倦过得比原著里好得多,不再孤立无援。 只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根除卫鹤荣在朝中的势力。 陆清则抬抬眼,注视着少年挺拔的背影。 原著里的暴君太孤独了,短短的一生极为仓促,纵然坐在龙椅上,接受着万民与百官的朝拜,依旧是孑然一身,死后为万人唾弃,只余骂名。 他想要让宁倦被万人拥护,青史留名。 登龙舟时,百官列在岸边等着,陆清则一扭头,却发现卫鹤荣不见了。 一堆人在逐渐攀升的日头下等了许久,也没见人回来,逐渐都有些不耐了,用眼神交流着对卫鹤荣的不满。 平日蛮横无礼就算了,这时候还敢如此! 今日园林里人多,京营与锦衣卫都在巡逻当值,郑垚也在列中。 宁倦漫不经心地递去个眼神。 俩人在人前从不接触,养出了很高默契,接到宁倦的眼神,郑垚眨了下眼,隔了片刻,就寻了个由头转身离开,去派人探消息了。 宁倦收回视线,脸色很平静:“卫首辅恐怕是有事耽搁了,我们先上吧。” 上了龙舟,陆清则就站在宁倦身旁。 湖面风大,清晨的风凉丝丝的,陆清则身子单薄,袖袍被风鼓起,猎猎而动,玉带勒出的一把细腰格外明显,几乎让人担心他会被吹进湖中去。 宁倦看得皱眉,侧身替他挡住风。 众臣:“……” 各样的目光横扫而来,几个御史眉目严肃,低声咳咳。 陆清则张了张嘴,想让宁倦别这么招人注目,结果不慎吃了口风,蹙着眉偏头闷咳起来。 龙舟上也没有船舱可躲风,宁倦果断扭头:“朕忽然有些头疼,让龙舟靠岸。” 众大臣:“……” 麻了。 这才开了不到一半! 您哪里是头疼,您是心疼还差不多。 陆清则揉了揉额角。 现在该头疼的是他了。 龙舟很快掉转,回到了岸边。 宁倦握了握陆清则的手,只觉得冷冰冰的,跟团雪似的,眉头皱得更深,又吩咐长顺去拿袍子来。 陆清则欲言又止:“陛下,现在是五月。” 天上那么大一个太阳,你是想热死老师吗? 宁倦:“那我替老师焐一焐。” “不成体统。”陆清则果断把手抽回来,“大庭广众之下,像什么样子。” 宁倦眼底流露出一丝阴郁的不甘。 因为他现在势弱,所以连在其他人面前给老师焐焐手也不行吗? 若是他掌管大权,谁敢说三道四? 陆清则没注意宁倦的眼神,但能感觉到小少年不太开心,左右看看,踮脚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晚上再说,去做你该做的事,不要任性,听话。” 暖暖的气息拂过耳畔,还有熟悉的淡淡梅香,宁倦的耳尖腾地漫上股红,一下就没声儿了,乖乖点头。 平时卫鹤荣看得严,宁倦难以和外臣有接触,端午盛宴自然是一个接触的时机,趁现在卫鹤荣不在,得把握好时机。 接触的大臣名单,都是陆清则根据原著记忆筛选,再由郑垚派人调查过的,都是未来会大放异彩、但目前还籍籍无名,所以也没被卫党拉拢的官员。 这些交给宁倦独自来处理更好,他要是跟上去了,难免会让这些人产生“陛下还需要依靠太傅才能行事”的感觉。 宁倦前脚刚走不久,前头忽然传来噗通一声,慌张的惊呼声乍起:“有人落水了!” “谁会水?!” “侍卫、侍卫呢?快来救人!” 众人正慌乱,一道黑影忽然冲到岸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一把抓起水里挣扎的人,先将人送上岸了,才自己爬了上来。 是个身姿矫健悍利的年轻人,看身上的衣服,是京营当差的。 陆清则拨开人群走上前,听身边传来窃窃私语声:“这不是左都御史秦大人家的公子,秦远安吗?” “听说秦公子不爱学文偏爱武,前年过了武试,还和秦大人闹僵了……” “好好的文官不当,偏要去当粗鲁的武夫,换我是秦大人,也要打这不孝子一顿。” “嘁,就爱嘴上胡咧咧,没有武将保家卫国,你还能站这儿说风凉话?” “……” 落水的人是个品级不高的小官,脸色惨白,有大胆的靠过去一探鼻息,声音颤抖:“死、死了?” 端午宴会,竟死了人,这可不是小事。 陆清则拨开身前的人,走过去蹲下身,一把拉开这倒霉鬼的衣领。 即使有不认识的陆清则的,看到面具也知道这是谁了:“陆、陆太傅?” “怎么能脱死者衣裳,太不体面了,有辱斯文啊!” 陆清则没搭理周遭的小声谴责,找准按压部位,进行胸外心脏按压。 秦远安看出陆清则不是在瞎捣乱,抹了把脸上的水,冷冷开口:“都安静点,他在救人。” 数息之后,地上平躺着的人忽然呛出口水,胸膛又有了起伏。 周围一片讶然:“又活了?” “哎哎,太医来了,都让让!” “挤在这儿做什么,不怕被督察院的记一笔啊!” “记什么记,落水的就是个小御史。” 陆清则闭上眼甩了甩头,起身时还是一阵头晕,差点摔倒,还好秦远安就在旁边,扶了他一把:“大人小心。” 这边的动静不小,宁倦在后头正见着几个大臣,忽听前头有人落水了,又听到夹杂着几声大呼小叫的“陆太傅”,心脏差点停跳,大脑一白,回过神时,已经跑了过来,见陆清则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才发现自己起了身冷汗。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是关心则乱。 他派了人暗中保护着陆清则,陆清则怎么会落水。 见秦远安还扶着陆清则,宁倦的脸色微沉,走过去不动声色地挤开秦远安,亲自扶住陆清则,才开口问:“怎么回事?” 陆清则三言两语说了下情况,又示意宁倦看旁边低着头的秦远安:“主要多亏了秦公子下水救人。” 宁倦这才不太情愿地瞥了眼秦远安。 方才这人两只手都碰到老师的手了吧? 小皇帝内心哇一下翻了醋坛子,面上不动声色:“做得不错,想要什么赏赐?” 秦远安低着头,语气平平:“多谢陛下,这本是微臣之责,不敢讨要赏赐。” 秦晖也赶了过来,正在边上站着,本来看着儿子湿漉漉的,还有两分父爱的担心,见他毫无恭敬的模样,又气不打一处来。 宁倦眯了眯眼,没对他的态度感到不满,淡淡道:“论赏回头再说,先下去换身衣裳,秦大人很担心你。” 一直显得无动于衷的秦远安这才微微一顿,却没去看秦晖,只是又行了一礼,才转身下去了。 落水的小御史也被抬去看太医了,众人见没事,也纷纷散去。 宁倦一低头,发现陆清则的衣裳被洇湿了一片,担心他又受风寒,吩咐长顺送碗姜汤并着干净衣裳上来,拉着陆清则找了间空屋子换衣服。 陆清则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我哪儿有那么娇弱。” 你有哪儿不娇弱? 宁倦忍不住在心里顶了一句,没好气道:“老师,你一向说,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陆清则噎了下:“……” 这小兔崽子。 干净衣裳和姜汤很快送进了屋里。 身上的衣裳有些湿,确实不太舒服。 陆清则接过干净衣裳,便顺手宽衣解带,脱得只余一身中衣。 中衣也沾了水,他又准备将中衣也脱了。 宁倦没想到陆清则就这么在自己面前脱衣服,整个人顿时蒙了。 那截雪白窄瘦的腰刚露出来,他忽然被什么刺了下似的,腾地转过身,喉间阵阵发干发涩,脑子里一片混热。 大学时在寝室,夏天太热,一群男生衣服想脱就脱,见宁倦一下背过去,陆清则还愣了一下。 害羞?还是讨厌见到同性的身体? 陆清则非常善解人意,从容地准备绕到屏风后去,视线忽然一凝,注意到地上有血。 他脸色一变,来不及披上外袍,立刻绕过去:“果果,怎么流血了?!” 转到前面,才发现宁倦在狼狈地捂着鼻血,眼里泪汪汪的,脸上有些茫然与不知所措。 见到陆清则,宁倦只觉得窘迫到了极点,视线一低,不经意扫过他半敞的中衣,下面肌肤白皙如雪,风光半遮半掩的,反而更…… 鼻血一时更汹涌,宁倦脑子里嗡嗡的,唰一下又背过身去,生怕陆清则再转过来看他,于是面对着墙壁,缓缓地、缓缓地蹲了下去。 陆清则:“……” 陆清则:“…………” 陆清则实在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20、第二十章 “哼哼什么呢?” 陆清则闲适地靠在大迎枕上,毫无所觉地又呷了口茶,悠悠散散地教训:“切不可在人前也这么吞吞吐吐的。” 宁倦瞳孔幽深,盯着他摩挲着茶盏的细白手指,欲言又止了半晌,脸红红地把话咽回去,乖顺地嗯了声:“知道了,老师。” 暖暖的烛光里,少年坐姿端正,冷俏的五官也多了几分柔和,像只被顺着毛的小狼犬,看不出来曾经浑身毛刺的样子。 把随时可能失控咬断人喉的暴君,养得这么温良恭俭让,陆清则十分有成就感,伸手去碰他的脸:“脸怎么红红的?是不是白日里风吹多了?” 贴上来的手指细腻微凉,丝绸般细滑。 那感觉仿佛一下窜到了心口,宁倦的眼睫颤了颤,喉间有点发干,偏偏茶水还被陆清则毫无所觉地顺走了,只能借着重新倒茶的动作,转移注意力:“没事,就是屋里闷了些。” 陆清则还想再问,宁倦却提前截了话头:“是这样的,老师,我让郑垚去查秦远安的时候,意外发现……” 陆清则发现华点:“等等,你查秦远安做什么?” “……”宁倦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瞎吃干醋,冷静道,“今日他出现在老师身边的时间太凑巧,该查。” 秦远安哪能确定他会过去救人? 陆清则更迷惑了。 宁倦赶紧跳过这一茬,抛出重点:“没想到竟查出来,秦远安差点成为卫鹤荣的女婿。” 陆清则眉毛一挑。 秦远安他爹秦晖,是督察院左都御史,跟卫鹤荣不对付很多年了。 尤其是宁倦登基之后,秦晖每封折子都在骂卫鹤荣。 五年前宁倦能获得听政的权力,秦晖至少出了小半的力。 这俩人的不对付,是真的不对付。 而且重点是…… 陆清则抬眸:“卫鹤荣不是只有个儿子吗?” 根据锦衣卫递上的资料,卫鹤荣的独子卫樵出生便患了不治之症,卫夫人去后,十岁的卫樵被卫鹤荣嫌弃,丢回了卫夫人的老家,再没过问过。 十足的冷酷绝情。 宁倦颔首:“老师可能不知道,卫鹤荣与秦晖年轻时是一对挚友。” 甚至还是一起借住在寺庙里,寒窗苦读时,抵足而眠的那种挚友。 后来卫鹤荣先中一甲状元,秦晖又在三年后中进士,俩人成婚时还结了娃娃亲,不过晚出生的卫樵是男孩儿,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但卫樵在离京前,与秦远安感情甚好,两小无猜。 旒冕摘下去了,少年乌黑浓密的头发就格外有诱惑力,陆清则忍不住顺着柔软毛茸茸的发顶薅了两把:“卫樵不是被送回老家了么,你特地提他,难不成卫鹤荣把他接回来了?” 宁倦笑眯眯的:“老师真是料事如神。” 陆清则愣了一下:“若是接回来了,京中该有些闲言碎语。” 这小小的燕京,还能有社交悍匪陈小刀打听不到的八卦? 他边说着,就想收回手。 宁倦察觉到他要收手了,悄咪咪又在陆清则手心里不经意似的蹭了两下。 乾清宫一干宫人,也只有长顺能贴身伺候宁倦,就算如此,他仍会避免被人触碰,不像那些离了下人就不能自理的王公贵族。 可是他好喜欢被陆清则摸脑袋。 那只不算宽厚、也不算温暖的手掌,不紧不慢地抚摸着他的时候,总能带来一股如同他本人一般的沉静,徐徐浸润心田。 蹭完了,宁倦正了正脸色:“卫鹤荣派人秘密将卫樵接回了京城,今日一早便抵达了,只是十分低调。” 若不是他看秦远安不爽,顺口让人查了一下,发现娃娃亲的旧事,让郑垚派人去卫府死死盯守,恐怕就不会注意到卫樵了。 “卫樵此次回京,是因为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卫鹤荣白日里消失的那片刻,应该是暗中回去看他了。” 宁倦的嘴角缓缓勾起,眼底却没有笑意:“想不到卫首辅舐犊情深,演了这么多年,也要演不下去了吧。” 所有人都以为,卫鹤荣与妻子关系冷淡,对亲生儿子不闻不问。 但没想到,卫鹤荣不是对卫樵毫不关心,相反,他煞费苦心地护着自己这个儿子,将他送出京城的漩涡中心,显然是为了让他平平安安长大。 但因为卫樵病重,又不得不将他接回了燕京。 要不是宁倦突发奇想,查了下秦远安,恐怕还不会注意到卫樵。 陆清则突然有点啼笑皆非。 卫鹤荣演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暴露在宁倦的一时兴起上,真不知道他会有什么表情。 陆清则往后靠了靠:“卫鹤荣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病死在眼前,京城名医云集,他把卫樵接回来,也是想再寻求一丝生机罢。” 宁倦点头:“我让人全天候在卫府外盯着的。” 因着这桩事,派去江南寻人的锦衣卫,临时又领了个加急任务。 除了找小世子,还要帮他找一个人。 不过在确保能找到人前,他不想和陆清则说。 陆清则嘀咕:“卫鹤荣不是病急乱投医的人,能进卫府的人,恐怕身上连根猫毛都沾不得吧。” 秘密的账本,来往的通信,这些致命的东西,卫鹤荣都滴水不漏地藏着,卫府内几乎三步一岗,凡是进府的,都要经过层层盘查,比皇宫还严密。 这几年他们想插人手进卫府或进吏部,都只能安排在最外围,卫鹤荣警惕得很。 但卫樵似乎能成为一个突破口。 陆清则又和宁倦商量了会儿,夜色愈浓,说着说着,不自觉地打了个呵欠。 宁倦打量着他的脸色,止住话题:“老师,你该休息了。” 这具身体太孱弱,十分容易疲惫,陆清则以前通宵改试卷都不这么累的,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蔫蔫地去沐浴更衣。 看陆清则打着飘出去了,宁倦沉下了眉眼。 从第一面见到陆清则起,他就觉得陆清则像个纸雕的美人灯,浑身都是易碎的脆弱感,得叫人小心呵护着才行。 这么多年过去,即使知道他的老师并非脆弱之人,但那种看一眼就油然而生的保护欲,非但没有消减。 反而一日浓过一日。 陆清则沐浴一番,换了寝衣,走进暖阁,就看到宁倦已经半躺在他被窝里等着了。 小皇帝只穿着白色寝衣,披散着头发,显露出几分平时刻意压着的少年气,曲着条腿,漫不经心地靠在床头,听到脚步声,活像只嗅到食物竖起耳朵的小狗,腾地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笑出一枚小犬牙。 陆清则一瞬间感觉这画面十分诡异。 怎么活像他才是皇帝,被窝里这个是今天翻牌子来侍寝的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陆清则就暗暗嘶了声,内心疯狂唾骂自己。 刑不刑啊,禽兽吗,想什么呢! 这是能想的吗! 陆清则摇摇脑袋,甩掉这个荒诞的念头,走过去坐在床边,刚想说点什么,转移满腔心虚,就见宁倦拍了拍手。 等候已久的长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进了屋,恭恭敬敬地递给陆清则。 陆清则:“……” 宁倦依旧带着笑容:“听彭六说,老师这几日偶尔咳嗽,又不肯喝药。” 没用的陈小刀,连监督老师喝药都做不了。 彭六就是宁倦派到陆府的侍卫领头。 陆清则这几年喝药都快喝吐了,那些大夫还能不断突破,随着他对苦味的阈值提升,开出更苦的方子,搞得他现在闻到药味儿,就条件反射地犯恶心,苦着脸摆手:“不过是咳了几声,我好端端的,又没生病,喝什么药?拿下去吧,困了。” 说着,就想像鸵鸟一样,往被子里钻。 这难得的三分幼稚看得宁倦一下笑了,眼疾手快地抓住陆清则的手,用身体挡住他企图逃避的动作,故意将语气压得冷了三分:“躲什么,喝药。” 陆清则挣扎了一下,却被牢牢地束缚着,一动也不能动。 他看着宁倦长大,反而对他的成长变化不怎么敏感,此时才真正意识到,当初那个瘦不拉几、轻轻松松就能抱起来的小家伙,现在力气比他大了。 还是碾压性的。 陆清则不免有点郁闷。 怀里的身躯清瘦得像只剩一把骨头,宁倦甚至不敢太用力,声音都放轻了许多,生怕惊碎了陆清则似的:“老师是怕苦吗?” 落在耳边的声线清越明澈,带着少年独有的清朗气。 陆清则从恍惚中回神,严肃道:“你不要瞎说,我是你的老师,怎么可能怕苦。” 宁倦本来就绷不住严肃的脸色了,闻声忍不住笑道:“你是我的老师,和你怕不怕苦有什么关系——顺子,药拿上来。” 长顺就端着药站在边上,缩肩耷眼假装自己不存在,听到这话,才小心送上那碗黑乎乎的药。 陆清则的手依旧被钳制着,眼睁睁看着宁倦一手接过了药,眉梢高高挑起,瞪着与他面对面的少年。 这小兔崽子,难不成准备给他硬灌药? 这个想法刚从脑海中窜过,他就看到宁倦一仰头,干脆利落地将这碗药一饮而尽。 看颜色就知道,这碗药肯定苦得掉眉毛,宁倦的脸色却分毫未变,极深的黑沉眼眸一瞬不瞬盯着陆清则,漾着三分碎星般的笑意,语气愈发柔和,活像在低低地诱哄着人:“不苦的。” “老师怕苦的话,我陪老师一起喝。” 陆清则活了两辈子,头一次被学生哄着喝药。 再不情愿也没脸不喝了。 捏着鼻子灌下长顺重新端上来的药,陆清则又含了会儿蜜饯才缓过来,漱了漱口,等宫人都下去了,才弹了下宁倦的额头:“这只是预防风寒的药,你喝了也就算了,下回别胡乱喝了,当心吃错药变傻子!” 宁倦认真地想了想:“我要是变成了傻子,老师还会要我吗?” 重点是这个吗? 陆清则本来就困了,喝了药更困,眼睫闪了闪,就闭上了眼,含糊道:“要呗,你就是个小乞丐我也要你。” 他入睡倒是很快,话音落下没多久,呼吸就渐渐均匀。 宁倦一动不动地在床边站了片刻,因陆清则随意的一句话便控制不住的如雷心跳才缓了点。 他拿着药碗走里间时,甚至没发现嘴角的弧度在抑制不住地上扬着。 长顺贴身伺候多年,哪儿见过宁倦笑成这样,战战兢兢地接过药碗,惊恐地思索要不要宣太医。 陛下、陛下好像,脸抽筋了! 23、第二十三章 朝臣们被小皇帝近乎无赖的说法哽得反驳无能。 皇陵被雨水冲垮了面墙是事实,宁倦敢搬出老祖宗说事,他们敢质疑老祖宗吗?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无论是卫党还是皇党,都集体陷入了沉默。 殿内的气氛诡异了会儿。 反而是卫鹤荣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玩味地笑了一声,冲教得好的陆清则举杯:“陆太傅这些年尽心尽力教导陛下,当敬一杯,请。” 陆清则身体不好,荤腥和酒都不该沾,宁倦脸色一沉,当即就想开口。 陆清则丢去个凌厉视线,让他闭嘴,才转首与卫鹤荣对视上。 目光相触的瞬间,陆清则忽然生出种怪异的感觉。 就好像,卫鹤荣知道他和宁倦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无害。 却觉得很有意思,仿佛猫逗弄老鼠一般,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在自己的股掌之间挣扎。 ——卫鹤荣,你真是料错了。 这可是原文里打得主角抱头鼠窜的小暴君宁倦。 陆清则无声勾了勾唇,平静地举杯回敬:“卫首辅言重,您为辅助陛下殚精竭虑,特地将折子带回府处理,陆某十分感动,该是我敬您一杯。” 一杯冷酒下肚,陆清则才发现这具身体的确不该饮酒。 火辣辣的酒意从胃里一下蹿烧到喉间,蒸腾得脸和脖子都在发烫,落入云端般的头重脚轻。 没料到这具身体的酒量如此之差,陆清则只能强作镇定地坐回去,呼吸有点沉重。 他戴着面具,也没人看得出他脸色有异。 好在只是胃里烧得慌,意识还没迷糊,陆清则担心自己真醉过去,老老实实坐在原地没动,喝了几杯茶,试图醒酒。 结果酒没醒成,反而因为喝多了茶,有点想去厕所。 陆清则使劲眨了下眼,尝试着控制了下肢体,估摸着应该能正常活动,才慢慢起了身,不带分毫异常地向身后的小太监问了路,稳步退出大殿。 宁倦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笼罩在陆清则身上,见他离开了,硬生生按捺住跟过去的冲动,心不在焉地点了点桌面。 他很厌倦应付这些阳奉阴违的虚伪朝臣。 世界上只有陆清则,会用真挚明亮的温和眼神望着他。 给陆清则引路的小太监,是宁倦特地安排的人,跟随左右,陆清则出来,小太监还在外头等着。 大殿里气氛沉闷,一会儿少不得和别人虚与委蛇,陆清则脑子还有点沉重,想清醒一下,不急着回去,摆摆手道:“我在外头透透气,你先回去吧。” 小太监小心道:“陛下吩咐奴婢,要贴身跟着大人。” 大概是怕陆清则出什么事。 陆清则的第一个念头是“在宫里还能出什么事”,转念一想,在宫里说不定还真会出事,便也没赶人,缓步溜达起来。 就是不太奏效。 走了会儿,昏昏沉沉的感觉非但没消下去,积淀的酒劲反而缓缓攀了上来。 陆清则的脑子愈发糊涂,一时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走路却依旧稳稳当当的,气度一派雍容沉静,完全看不出一丝醉态。 他恍恍惚惚的,站在花园当中,负着手凝睇着面前盛开的红蔷薇,发呆。 陆太傅是在沉思分析如今朝中的局势吗? 小太监屏息静气,敬仰地望着陆清则,不敢打扰他。 正在此时,有脚步声靠了过来。 小太监颇有点手脚功夫,闻声立刻转头,心尖一颤,高声提醒:“奴婢见过卫首辅。” 陆清则的思维慢了一拍,才捕捉到关键字眼,危机感袭上来,脑子霎时清醒了点,背着手慢慢转过身,果然见到了卫鹤荣,故作冷静地点了下头:“卫首辅也出来透气?” 别人看不出陆清则的真实情况,卫鹤荣的眼神却很毒辣,半眯起眼:“陆大人身体不好,既然醉了,就不该硬撑。” 话中似有深意。 陆清则眉梢微挑,淡淡道:“多谢卫首辅关心,陆某再不济,多撑几年也是没问题的。” 卫鹤荣在大殿里也被劝了不少酒,大概是有些醉意,看起来也不像平时那般傲慢阴狠,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反而一笑:“何必这般有敌意。” 他拨弄了一下开得极盛的红蔷薇,悠悠道:“看到陆大人这样子,真是让人怀念从前啊。” 卫鹤荣为官之前的过往被抹得几乎没有痕迹,但根据锦衣卫的调查,当年卫鹤荣考□□名后,应当也是个直臣。 这种一开始勤勤恳恳,此后处处碰壁,变得大奸大恶之辈太多,并不稀奇。 陆清则偏了偏头:“哦?卫大人从前与我很像?” 卫鹤荣避而不答:“天下举子,考取功名之时,谁不是满怀热血?” 陆清则被风吹得半边身子凉透,忍不住喉间痒意,闷闷咳了几声,感觉眼前更晕了:“后来呢?” 卫鹤荣的手搭在缠绕的花枝上,忽然微一用力,拧下了艳丽的花苞。 开得盛极的红蔷薇无声委地,看得小太监眼皮狠狠一跳。 他轻描淡写道:“不值当。” 话毕,不再多言,旋身便走。 陆清则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想起了之前宁倦同他说的,十几年前,武国公在漠北那场惨烈的战役。 是卫鹤荣连同其他官员,为漠北输送去的一线生机。 卫鹤荣一走,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醉意又一股脑地冲上,将思维打散。 陆清则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得头昏脑涨地衰弱道:“劳烦,带我找个亭子歇会儿吧。” 再不找个地方歇会儿,他怕自己真要醉昏过去了。 小太监终于看出他不太舒服,连忙应是,带着陆清则走上另一条鹅卵石路。 不想才走了几步,又被人惊喜地叫住:“陆太傅!” ……又来了! 陆清则心里直呼救命,发蒙地望过去,是个不怎么眼熟的中年男人。 对方拱手笑道:“陆大人,方才在殿内没机会打招呼,真是许久未见了。” 陆清则脑子里一团浆糊,但他醉后不仅不发酒疯,还很安静沉稳,甚至能和人应得有来有往,冷静地“嗯”了声。 对方又絮絮说了堆话,陆清则艰难地辨听着,似乎是在发表对他的敬仰,于是他谦虚微笑点头。 什么状元?不过他的确是省状元。 对方又夸起了自己的女儿:“方才在宴会上,陆大人可有瞧见小女?小女年方十六,哈哈,不是在下自夸,小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相貌也不差……” 陆清则醉眼迷离的,对这位大人都没印象,更别说对他女儿有印象了,不过还是很给面子地顺着点头:“令媛的确姿容过人。” 得到陆清则的赞许,对方更激动了:“陆大人今年也二十有四了吧,府中仍那般冷清……小女待字闺中,仰慕陆大人已久,若是在下能与陆大人结秦晋之好……” 陆清则被酒精影响,思维有些迟钝,到现在听到了重点,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来催婚的。 催完学生催老师,大齐婚介所么这是。 他有点啼笑皆非,正想拒绝,忽然感觉有点不对。 身后不知何时落下了一道视线,灼烫得几乎要将他盯穿。 随后腰上忽然一紧,他被人箍着腰,大力往后拉开。 这位絮絮叨叨了半天的大臣脸色一变,连忙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啊,是果果? 陆清则唇角含着笑意转过头,顿时一愣。 身后的少年和他记忆里有些不一样。 月色之下,明暗交错,在他面前总像只撒娇狗狗的小皇帝,此刻脸色掩在半明半昧之间,矜贵俊美的面容冷冰冰的,轮廓线条紧绷,眼底泛着薄薄的戾色。 像头能一口咬断敌人脆弱脖颈的狼,露出利爪獠牙,充斥着攻击性。 宁倦冰冷地注视着对面冒出冷汗的大臣:“说完了吗?” 陆清则没吭声,等那位大臣慌忙告辞离开后,才蹙着眉轻轻嘶了声。 腰上箍着的那只手,力道太大了。 捏得他好疼。 宁倦却恍若未觉,面无表情地低头看来,脸庞彻底沉入了阴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狼一般锐利寒亮,轻声细语问:“老师喜欢周大人家千金,想成亲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什么喜不喜欢的,还娶亲? 陆清则晕晕乎乎的,脑子蒙圈,反应迟钝,半晌都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愣愣地看着宁倦的脸发呆。 宁倦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向来端方泰然的陆清则似乎有点不太对劲,顿了顿,轻轻抬起陆清则的下颌,语气缓和下来:“老师?” 陆清则镇定自若的:“嗯。” 态度很冷静,尾音却是从鼻腔里哼出来,带着点鼻音,和平时大相径庭。 宁倦静默了一下,迟疑着问:“你是不是……喝醉了?” 陆清则想也没想,矢口否认:“没有。” 他拍开宁倦的手,认真地道:“你看着,我还能走直线。” 说完,倔强地走向前面的石子路。 宁倦怕陆清则摔了,上前想扶他,却发现他的步伐还算稳当。 他眼睁睁地看着陆清则原地转了三圈后,一腔坏心情终于被破坏殆尽,没忍住一下笑出来。 方才在宴会上,他迟迟不见陆清则回来,心里不安,干脆亲自找了过来。 才寻过来,就听到礼部侍郎与陆清则的对话,听得他心底腾地燎起一股火,霍然席卷胸膛,几乎烧灼尽了理智,每吸一口气都让他如鲠在喉,却又不知怒从何来。 却没想到,还能看到素日冷静自持的陆清则露出这么可爱的一面。 宁倦回头瞪了眼跟过来的几个侍卫与长顺,示意他们扭开头,不准看。 然后才上前去,轻轻拉住陆清则,嗓音带着笑:“好了,我相信你没醉。” 陆清则停下了兜圈子的举动,负手淡然地点点头,却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宁倦忍不住靠过去:“怎么了?” 陆清则其实早就没什么力气了,目光在少年脸上描摹了片刻,艰难地辨认出这是他养大的小果果后,脑袋忽然沉重地低低一磕,整个人几乎是扑进宁倦怀里的,含混不清地叫了声:“果果。” 宁倦长大了。 不像小时候,他扑到陆清则怀里,也只能贴着他单薄的胸口。 陆清则站立不稳地倒在他怀里,头轻轻蹭在他的颈窝边,灼热的呼吸带着几分香甜酒气,徐徐喷洒在宁倦清晰的喉结上。 敏感的脖子被温暖的气息拂过,宁倦垂在身侧的手猛地紧攥,浑身绷成条弦,脑子空白一片,只剩怀里这份轻飘飘、却重若泰山的分量,喉结重重地滚了滚,嗓音涩哑:“……老师?” 怀里的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紧绷,像小时候那样,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的背,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想说什么:“我困了,果果。” 陆清则又想了会儿:“带我回去。” 说完这句话,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合上眼睫,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心地交给了宁倦。 之前跟过来的小太监见陆清则不胜酒力的样子,连忙过来想帮忙:“陛下,奴婢来扶陆大人吧……” 话没说完,就被长顺捂着嘴摁回来了,低骂道:“作什么死呢!陆大人也是你碰得的?” 小太监茫然地看过去,还没弄明白怎么了,便见到尊贵的皇帝陛下略一俯身,轻松地将陆清则抄抱了起来,大步走向乾清宫,上身几乎纹丝不动,步子均匀稳当。 小太监目瞪口呆。 连长顺心里也犯嘀咕。 陆大人生得那副容貌,别说男子,就连女子,他也没见过有比得上的。 偏生陆大人还体弱多病,清清瘦瘦,有时候风略大一点,都叫人担心他会摔了。 可即便如此,陆大人也是个实打实的男人啊! 此时被陛下这么抱着,画面实在是……有点说不上的古怪。 长顺瞅着宁倦的背影,心里咯噔了下,没敢继续多想。 一路无言。 宁倦就这么静静地抱着陆清则,回到了乾清宫。 他走得太稳,陆清则不仅没被颠醒,反而在轻微的晃荡里,睡得愈发沉了几分。 长顺担心宁倦累坏了手,眼巴巴地看着宁倦将陆清则小心翼翼放到床上了,赶紧凑上来:“陛下,奴婢给您揉揉手。” 宁倦拧了拧眉,不悦地剜他一眼。 也不小点声,吵醒了陆清则怎么办? 长顺会意,放低声音:“您的手……” “不必。” 宁倦垂下眼,眼睫遮住了眼底神色,看着自己的手,虚虚握了握,声音轻忽下去,若不是离得近,长顺都听不清那一声:“……他轻得很。” 抱在怀里,就似一根羽毛般,没什么重量。 瘦得好似只剩一身病骨,叫人心惊胆战的,生怕动作大一点就会让他散了架。 少年天子的嗓音放得很低很柔,那一瞬间无意识流露而出的语气,不像在说自己的老师,反倒像是在说…… 嘶,不要命了吗! 长顺一阵头皮发麻,觉得自己今晚可能是失心疯了,赶紧压住那些没来由的念头:“那陛下,前头的宴会呢?” “差不多也该散了。”宁倦亲自给陆清则盖上了薄毯,放下床帘,走出里间,淡淡吩咐,“朕去收个尾,叫人温着醒酒汤,准备好热水。” 长顺连声应是,给宁倦重新披上外袍,抚平了每一丝褶皱,跟着宁倦又回到了前头。 大臣们等了好半天,才把宁倦等回来,见陆清则不在,窃窃私语不断。 宁倦倒是坦然得很:“太傅病体未愈,方才忽然晕倒了,朕去探了探。时辰也不早了,明日还要上朝,散宴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果然啊……陆清则又又又又病倒了! 收拾完前头的残局,宁倦步伐匆匆地回到了乾清宫,直奔暖阁,脚步却在踏入内室的瞬间放轻下去,小心走到了床前,掀开帘子看去。 陆清则的睡相很好,规规整整,一丝不乱的,离开前是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 宁倦这才恍然想起,方才走得太急,忘记给陆清则摘掉面具了,其他人又不被允许触碰陆清则。 戴着面具睡觉,恐怕并不舒服。 他俯下身,小心将那副沾染着体温的银面具摘掉,露出了床上的人的真容。 大概睡梦中感觉舒适了许多,陆清则的眉宇也舒展开了些。 他眉眼疎秀,气质清冷,平时没什么血色的脸庞泛上云霞般的醉红,整个人顿时充盈着一种勃然欲出的生机,眼角的泪痣恰到好处,平白增了三分艳色。 因为喝了酒,浅色的唇瓣也有了层润泽的红,看上去十分柔软。 室内灯影朦胧,仿佛每一丝空气都浸润了淡淡的酒意,混着清冷的梅香,杂糅成一种令人陶醉的气息,羽毛尖般轻轻蹭过鼻端,淌过心尖。 宁倦握着面具的手陡然一紧,怔怔地望着躺在他床上的这片活色生香,脑子里空白一片,喉结轻轻滚了滚,像是想要将什么情绪吞咽下去。 半晌,他屏着呼吸,伸出手指,慢慢地靠过去,隔着咫尺,无声地描摹床上人的五官轮廓。 从眉间,到眼睫,鼻梁,唇瓣…… 暖阁内鸦默雀静,近乎可以听到灯花细微的噼啪声。 宁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 不敢触碰,却又渴望触碰。 正有些恍惚,手上忽然一暖。 陆清则短暂地睡了会儿,酒意总算消了些,睁眼就看到宁倦的手在自己眼前晃,懒懒地抓着捏了捏:“小兔崽子,趁我睡着了作什么法呢?” 因为刚醒,嗓子还有些喑哑,懒洋洋的,倒不像骂人,反而勾得人耳根发痒。 宁倦耳尖烫得不行,嗖地收回手,慌乱道:“老师醒了?我、我给你倒杯茶。” 陆清则唔了声,捏捏额角,半坐起来。 他大致回忆了一下睡过去前发生的所有,镇定地略过自己干的丢脸事,接过宁倦倒来的温热茶水抿了口,掀了掀薄薄的眼皮。 这几年小皇帝如抽条的柳枝,长得极快,肩背虽还蕴含着少年独有的单薄感,身量却已经比他要高,挺拔修长,挡着屋内大半的光源。 虽背着光,脸色却并不像他之前看到的那样,含着锋锐的戾气。 那双狭长的眼眸璨璨生辉,一眨不眨注视着他,若是背后有尾巴,这会儿恐怕在摇个不停。 还是条乖巧可爱的小狗。 ……之前是眼花产生的错觉么? 陆清则思考了下,当时附近昏暗,就天上一轮冷月映照,他又醉眼迷离的,看错眼了也正常。 毕竟他一直担心宁倦会成长成原著里那个凶残嗜血的暴君,宁倦小时候又的确是……挺凶残的。 好在他这几年的掰正卓有成效。 现在的宁果果多纯良可爱啊。 不过陆清则还是确认了一下:“果果之前怎么心情不好?谁惹你了?” 一提起这茬,宁倦脸色就不太好看,挨挨挤挤地坐到他身边,闷闷道:“老师之前听周大人说了那么久,是有意成婚了吗?” 只要稍微想象一下陆清则穿上大红喜服,迎娶某家姑娘的画面,他心口就止不住地发闷,被什么压着般,喘不上气来。 陆清则恍然大悟。 以前他班里有个学生,是单亲家庭,跟着母亲过,母亲准备重组家庭的那段时间,那个学生一直郁郁寡欢的,担心母亲有了新家庭后,自己就会被忽视,他作为班主任,开导了好久——没想到宁倦这么早熟的孩子,也会有这种心理啊! 这些年他把宁倦又当学生又当弟弟,还当儿子养着。 在宁倦心里,他应该也是如父如母的存在,所以才会那么黏着他。 到底还是个孩子,害怕他成亲后会被忽视也正常。 陆清则放下茶盏,伸手揽住宁倦的肩,一副谈心的架势。 宁倦板着张脸,预感到陆清则嘴里大概吐不出什么他想听的话,却还是又往他身边蹭了蹭。 陆清则的语气放得很柔和:“担心我成亲后不要你啊?” 宁倦紧抿着唇瓣不吭声。 果然是在担心这个。 陆清则偏头观察着他的脸色,心也软下来,觉得这小家伙实在很可怜,又乖得惹人疼,温声道:“放心,在铲除威胁前,我是不会想着成亲的。” 宁倦脱口而出:“那之后呢?” 之后? 之后若是能遇上喜欢的姑娘,或许能试着追求,遇不到也没什么,他又不执着于结婚生子,那不是他人生规划里的终点。 何况他这一身病骨沉疴,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能不祸害人家好姑娘,还是别祸害了。 陆清则没有真把宁倦当成三岁小孩儿来哄,认真地道:“果果,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份情谊不会因我成亲而改变。就像你成亲之后,也不会对我有其他改观罢?所以,即使往后我遇到知心之人,你也永远是我最看重的孩子,不会有分毫改变。” 陆清则自认这番话讲得很透彻了,宁倦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了,心口处蔓延出一股冰冷的戾气与愤怒。 和知心之人成亲生子? 永远把他当孩子? 陆清则不会以为他这么说,他会很高兴吧! 可是宁倦又有些茫然。 陆清则是他的老师,他要不要成亲生子,他没有资格置喙。 矛盾的不甘在心口剧烈碰撞着,又不能将这些情绪发泄到陆清则身上,最终宁倦面色一沉,声线压得极低:“时候不早了,老师早点歇息。” 陆清则捧着茶盏,瞅着少年拂袖而去的背影,生出几分纳闷。 怎么还是不高兴? 他琢磨了会儿,试图分析小皇帝的心理。 脚步声又传来,陆清则以为是宁倦又回来了,笑着抬头一看,是长顺。 长顺端着醒酒汤,看到笔直端正坐在拔步床上的陆清则,又暗暗打量他的脸色,心底直犯嘀咕。 陛下刚才出去时满面沉怒,他还以为是跟陆大人吵架了,但看陆大人面色如常的……而且就陛下对陆大人的看重,怎么舍得和他吵架,就算生着气,还记得让他来送醒酒汤呢。 这不还挺师生情意浓的? 他心思转来转去,堆着笑道:“这醒酒汤是陛下抱着您回来时,吩咐内厨做的,还温着,陆大人快喝吧。” 陆清则眨了眨眼。 宁倦把他抱回来的? 他之前睡得又不死,居然没被弄醒么。 陆清则一口口喝着醒酒汤,又听长顺小心道:“陛下待陆大人一片真心……” 陆清则呛了一下。 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宁倦对他一片真心? 长顺赶紧上来,轻轻顺了顺陆清则的背,看他呼吸缓下来了,才继续说:“陛下平时一个人在宫里待着,就念着大人能进宫陪他片刻,有什么新鲜玩意,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您,他最舍不得与您置气了,方才……” 陆清则看他一副谨慎试探的样子,好笑地摆手:“没吵架,安心吧。陛下呢?” “陛下去了南书房,把人都赶出来了,一个人在里头闷着。”长顺叹气道,“今儿还是陛下的生辰呢。” 陆清则顿感宁果果更可怜了。 是啊,今儿还是他的生辰呢。 一整日,绝大部分都用来应酬了,剩下这点时间,还生着闷气。 长顺看他凝眉,趁热打铁:“陛下前些日子还发了好大的怒,今儿心情也不太好,晚宴上都没吃几口东西呢。” 陆清则偏头看他:“前些日子?怎么了?” 他前几日进宫讲学,小皇帝看到他依旧是笑眯眯的,也没见有什么异色。 长顺赔笑道:“这个小的不敢讲,不如您去问问陛下?” 话里话外,一直积极地推动他去跟宁倦主动求和。 陆清则喝完了最后一口醒酒汤,懒懒地站起身:“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走了几步,又略一停顿:“你方才说,陛下晚宴上没怎么吃东西?” 小半个时辰后,陆清则端着亲手做的长寿面,并着盘糕点,走到了南书房门口。 书房内烛光明亮,原本侍奉在内的内侍都在门外待着,确实全被赶了出来。 肝火还挺旺。 陆清则轻轻敲了三下门,没得到回应,又敲了一下,里面传出少年冷冷的声音:“滚下去,别烦朕。” 这么凶啊? 陆清则不紧不慢地又敲了下门:“那我滚了?” 话音才落,书房内霎时一阵慌乱的桌椅碰撞声。 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旋即嘎吱一声,书房门霍然被拉开。 宁倦急匆匆的,微微睁大了眼,看到陆清则,又惊喜又不可置信。 他方才怒冲冲地跑出来,还以为陆清则肯定会生他的气,就有点惶惶的,待在书房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想到陆清则会主动过来。 两人一人在屋内,一人在台阶下。 陆清则微微仰首看他,戴着面具,看不见神色,但嗓音里满是调侃:“还要我滚吗?” 宁倦脸一热,明明是站在高处的那个,却仿佛矮了一头,嗫嚅:“老师……” “好啦。”陆清则还抬着东西,扬扬下巴,示意他进屋,“听长顺说你晚上没吃什么,给你弄了点吃的。” 宁倦震惊地瞪大了眼:“老师亲手做的?” “眼珠子都要掉进碗里了。”陆清则跟他进了书房,含笑道,“来尝尝味道,许久没下过厨了。” 宁倦并不在意这碗面的味道如何。 对他而言,这是陆清则亲手为他做的,就能抵过世间一切美味珍馐了。 何况味道并不差。 宁倦吃着面条,心尖上的雪被融了一层层,充盈着喷薄欲出的暖乎乎的甜意。 陆清则坐在宁倦对面,支着肘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宁倦吃面。 他意外落入这个时空,身似浮萍,并无根源,周遭的一切于他而言,无不陌生,宁倦算是他在这个世界立足的理由之一。 宁倦的确看重他,但他对宁倦的看重,恐怕更甚几分。 长寿面吃完了,还有个圆圆的糕点。 这个制作难度比较高,是陆清则让内厨的厨子用面粉、蜂蜜做成的,勉勉强强糊成个蛋糕的形状,上面缀着圈晶莹酸甜的樱桃。 陆清则从袖子里摸出根细长的蜡烛,借旁边的油灯点亮,正正经经地插在蛋糕上。 宁倦茫然地睁大眼睛:“老师这是做什么?” 陆清则晃着脚,唇角衔着点笑,哄孩子:“在我的家乡,过生辰时会吃蛋糕,点根蜡烛在上面,吃前闭眼许愿,再吹灭蜡烛,就能心想事成。” 宁倦半眯起眼,探究地看了看陆清则。 他着郑垚查过陆清则的家世。 陆清则祖籍临安府,自幼父母双亡,供养他读书长大的伯父,也在他进京赶考前病逝,再无其他亲人,简简单单,清清白白。 临安府有这样的习俗吗?他从没听说过。 看来老师还有些其他的秘密。 宁倦并不信神,甚至是厌恶的,世上哪有许个愿望,便能实现的简单事。 崇安帝妄图问道长生,折腾了那么几十年,也不过是徒增史书上一笔,供后人笑话罢了。 不过陆清则这么说了,他也就照做了,闭上眼时,原本无波无澜的心里,忽然急速地跳出几个下意识生出的愿望。 他想和陆清则一直在一起。 他不想陆清则和别人成亲。 他也不想陆清则一直将他当做小孩儿看待。 几个愿望交织着,最终化成一声轻叹。 宁倦想,还是老师的身体最重要。 诸天神佛若有灵,便让老师福寿康宁,伴他长长久久。 他愿付出一切代价。 愿望许下,宁倦睁眼吹灭蜡烛,抬首便迎上一双温和的笑眼。 “果果,生辰快乐。” 隔日一早醒来,宁倦已经去上朝了。 陆清则生出淡淡的未成年孩子去上班养自己的罪恶感。 担心陆清则会走,宁倦还把长顺留下来看着他。 按照以往的惯例,他都会在宫里小住几日,也不知道这孩子紧张什么,每次都怕他跑了似的。 昨晚宁倦搂着他说了许久话,陆清则是在宁倦的床上睡着的。 大概是因为那杯酒,到现在身体还不太舒服。 陆清则懒倦倦地闭上眼,被子蒙头,打算再眯会儿。 这一眯,直接就把宁倦给眯回来了。 陆清则模糊醒来,就听到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低低的问话声,含着冷淡的不悦:“多少叫他吃一口再睡,怎么办事的。” 长顺又挨骂了? 陆清则颇感愧疚地爬起来,拢了拢里衣,往外边走去:“是我贪懒觉,说长顺做什么。” 长顺低头耷脑地挨着训,听到陆清则的声音,感动地看过去,又被宁倦瞪得缩了下脖子,赶紧收回视线。 宁倦的衮服还没换下,显露出几分帝王威仪,在陆清则面前,脸色迅速柔和下来:“老师睡得好吗?午膳已经准备好了。” 陆清则点了点头,努力睁开眼皮。 这副身体底子受了损,每天早上醒来,都得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让身体和精神同步醒来。 而且睡不足会迷糊,睡过头了也迷糊。 看他脸色睡得微红,又一副迷离神态,没有了往日那副处变不惊、从容镇定的温和冷静模样,宁倦又觉得可爱,又是心疼,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才耳根微红地别开头,顺手把长顺的脑袋又拧开了些:“老师,往后切莫沾酒了。” 一杯酒就迷瞪成这样,三杯酒下去,还不得别人说什么,他就是什么? 太危险了。 陆清则毫无自觉,懒洋洋地应了声,扭身回去洗漱净面。 宁倦也去换上了常服,等着他一起用午膳。 起床这么久,陆清则也彻底清醒了,这才想起来,昨晚哄孩子的时候,忘记问宁倦前些日子是因为什么事不高兴了。 连长顺都不敢跟他提。 陆清则吃着宁倦夹给他的清炒藕片,顺口一问,宁倦的脸色就有点不爽起来,锁眉瞪了眼长顺。 长顺默默在角落里面壁,弱小可怜无助。 陆清则看不过去,用勺子轻轻敲了下碗沿,清脆的当一声:“老凶长顺做甚,他又没说什么。说说,怎么回事?” 宁倦还是不太情愿:“怕脏了老师的耳朵。” 陆清则稍一揣摩,就有了猜测:“和蜀王有关?” 能让宁倦觉得提起来都恶心的,那大概只有当年觊觎他的那位蜀王宁琮了。 看陆清则猜出来了,宁倦皱着眉,不快道:“宁琮想借贺寿之名进京,被我拒了。” 想起当年宁琮离京前派人来传的话,宁倦垂下的眉眼间掠过丝丝阴鸷杀气。 若不是现在腾不出手解决宁琮,宁琮的人头这会儿已经摆在案板上了。 陆清则摇头:“宁琮不值得过多关注,该小心的还是靖王。” 比起宁琮这个蠢货,闷着声随时等着咬人一口的靖王宁璟,才算得上是威胁。 宁倦仔细注意着他的神色,看他没有太被影响到,才暗暗放下了心。 陆清则察觉到他那副谨慎的模样,哭笑不得:“被宁琮惦记是恶心了点,但我一个大男人,又不怕这些,不必那么小心翼翼的。” 宁倦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本朝好南风,此前就有几个皇帝纳过男妃,连带着民间好男色的风气也盛行起来,甚至还有朝臣娶过男妻。 老师怎么就那么安心? 他心里无奈,但确实不想让陆清则受影响,便把话吞咽了回去,胡乱点了下头。 罢了,反正他会小心地看好陆清则,让他不被那些人触碰。 用过午膳,陆清则和宁倦去了书房,进去一抬眼,就发现昨日当作生辰礼物送给宁倦的那副画,已经被挂了起来。 画的是陆府院中的腊梅,点点绽红,傲雪凌霜。 皇帝的书房,挂着的自然都是些绝世名作。 陆清则的画技算是不错的,但放在一众名家的作品里,仿佛新手误入大佬村,简直公开处刑,惨不忍睹。 陆清则沉默三秒,知道肯定拗不过宁倦,只能移开眼,当没看见:“对了,我昨日进宫时,遇到了秦远安。” 京中勋贵子弟众多,但有出息的少,大多都是蒙荫讨个闲差。 秦远安相貌堂堂,熟读兵书,在武试中大放异彩,被一群歪瓜裂枣衬托得格外清秀,是根好瓜。 宁倦的指尖略微一紧。 便听陆清则毫无感情地道:“他与卫樵还有来往,似乎感情不错,派人盯着点。” 能否借卫樵尽快渗透卫府,就看秦远安的了。 宁倦指尖又松下来,露出笑意:“老师放心。” 这孩子,傻乐什么呢? 陆清则疑惑地看他一眼,亲手倒了杯茶推过去。 宁倦接过来品了口,表情顿时一凝。 他低头看了眼茶汤,露出几分疑惑。 陆清则坐在他对面,悠悠笑道:“看你最近火气挺旺的,特地给你泡的菊花茶,清清火。怎么,不喜欢?” “……喜欢的。”宁倦急急咽回差点秃噜出的教训长顺的话,为了表示自己真的喜欢,又喝了一大口。 差点呛到。 陆清则看他那样,眼睛弯了弯:“江右的消息来了吗?” 宁倦皱了下眉:“算算日子,早该到了。” 为防陆清则再说他火气旺,努力咽下了问责的话。 古代路途遥远,宁倦密令郑垚养的信鸽也飞不了那么远,陆清则也觉得有点奇怪,但没多想,倒是因为信鸽,联想到了其他的东西:“昨日那只海东青呢?” 海东青英武神俊,天性不训,送到宫里来,会有专门的人熬鹰。 所谓熬鹰,便是不让海东青睡觉,消磨它的脾性,再以“过拳”“跑绳”“勒腰”等训练,训出只野性尽磨、只余奴性的猎鹰。 这过程很残忍,陆清则经过现代教育,稍微想想便觉不适。 他身处这个时代,自知凭借一己之力,不可能更改时代的洪流。 可是对于一只鹰,他就忍不住会想多点。 毕竟要放一只鹰自由,比放一个人自由简单多了。 宁倦看陆清则沉默下来,微微倾身,凝视着他的眼睛:“老师想让我放了那只海东青吗?” 陆清则稍一犹豫,摇头:“这是你的礼物,不必过问我。” 他并不想仗着自己是宁倦的老师,来要求宁倦做什么。 “那便是了。”猜对了陆清则的心理,宁倦露出个满意的笑,“我知道老师心善,不忍看那只海东青受熬鹰之苦,不过它被从漠北送来,浑身都是伤,等伤养好了,我就放了它。” 陆清则没觉得高兴:“真的不必,你若喜欢,就……” “老师。”宁倦打断他的话,脸上依旧带着笑意,轻描淡写的,“你想做的,我会为你做,只要你心甘,我便情愿。 “一只鹰而已,在我心里,比不上老师对我笑一下。” 少年的语气淡淡的,态度却很强势,眼神过于坚定,陆清则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不知怎么,对上宁倦愈发幽邃漆黑的眼眸,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揉揉额角,甩去心底升起的古怪感觉,语气严肃:“果果,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任何人做出违背理性与原则的决定,你是大齐的君主,切忌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 那些只凭自己的好恶来决定对旁人态度的,要么成了暴君,要么成了昏君。 “老师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宁倦笑了笑,“况且,我本来也不喜熬鹰。” 将鹰抹去野性,让凶猛桀骜的海东青变得奴性十足,他不喜欢。 并非他天性中没有征服欲,对于他不喜欢的东西,这样做自然没什么,但他喜欢的东西,一旦如此,他就会失了兴趣。 他要的是心甘情愿的臣服。 陆清则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下午些的时候,陆清则拒绝了宁倦让人把那只海东青带来查看的提议,跟着宁倦亲自去了趟鹰房。 那只千里迢迢送来的海东青被关在铁笼子里,已经疲惫入睡,昨日离得远,今日走近了,陆清则才发现它身上血迹斑斑的,想来在路上就已经过熬鹰驯化——但显然收效甚微。 即使伤痕累累,这只雪白的鹰隼依旧极为神俊威武。 驯鹰师擦了擦汗:“陛下,这只海东青年龄虽小,但野性十足,最好不要靠得太近,以免伤到龙体。” 那只海东青警觉地睁开了眼,锐利的鹰眼望来,发出威胁的唳声。 看到陆清则,海东青偏了偏头,注视了他一会儿,慢慢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宁倦眉尖一蹙,立刻就想挡到陆清则面前。 陆清则比了个嘘的手势,夹了点旁边备着的新鲜肉类,隔着一段距离,递到它嘴边。 驯鹰师忍不住道:“大人,这只海东青的脾气很倔强,恐怕是在路上受过训,不会主动吃……” 话没说完,那只海东青几乎没怎么犹豫,就叼走了陆清则手里的肉。 陆清则从小就很有动物缘,大部分动物都很亲近他,去动物园的时候,就连狼都会在他面前打滚卖萌,和朋友旅游去黔灵山,猴子不仅不抢他的东西,反而会把抢到的东西分给他。 没想到换了个壳子,这体质还在。 他眼褶微弯,看海东青低头进着食,斟酌了会儿,小心地伸出手,想尝试能不能再靠近一点。 驯鹰师的冷汗当即就下来了。 这只海东青年纪小是小,但劲极大,这位帝师又病歪歪的,宽袖下露出的手腕伶仃细瘦,手跟玉雕似的精细,鹰嘴一啄下来,恐怕要玉碎当场! 以陛下对他的重视,他的脑袋不得跟着一起掉? 驯鹰师下意识地看向宁倦,张口想劝,宁倦却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盯着那只海东青,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做了个手势,示意跟在边上的侍卫——若这畜生有任何伤害陆清则的可能,即刻宰杀。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陆清则的手上。 那只手瘦长雪白,十指流玉,美轮美奂的,精致也脆弱,一摔就碎般。 鹰房内的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陆清则的手顺利触碰到了带着丝暖意的鹰羽,出乎意料的蓬松柔软。 海东青依旧低头进着食,仿佛没有察觉,虽没有表现出亲昵之意,但完全不排斥陆清则的靠近。 和想象里一样。 陆清则若有所思地笑了下:“它有名字吗?” 驯鹰师一口气憋得脸色发青,这会儿终于放心地吐了出来:“没、没名字……没想到它竟然愿意亲近您。” 他颇有经验,一接到这只海东青,看出脾性,就知道十有八九会熬鹰失败,心里还惴惴着,看到这一幕,实在是震撼。 陆清则收回手,想了想:“那就叫小雪吧。” 驯鹰师:“……啊?” 驯鹰师傻了傻,愣愣地望向皇帝陛下。 宁倦的视线却没落在那只海东青上,而是注视着戴着冰冷面具,只唇边带笑的陆清则,似被感染了般,也露出了笑意:“就叫小雪,听老师的。” 于是在宫里小住的这几日,陆清则多了个爱好。 宁倦去上早朝,他在鹰房,回来陪宁倦一会儿,又去鹰房,晚上睡前,还要再去一趟鹰房。 小雪非常警惕,只吃陆清则喂的肉,其他人喂的,一律视为对它不轨,打死不吃一口,拥有良好的自我管理意识。 有陆清则在,连给它上药也变得容易了许多。 陆清则也从一开始地小心摸一下翅膀,变得能摸摸脑袋,关系逐渐亲昵。 相比陆清则的乐呵,宁倦就没那么高兴了,每陪陆清则去一次鹰房,注视着小雪的眼底杀气就浓郁一分。 鹰房的一群废物点心,养不好这只畜生,害得老师每天都要来几趟,陪他的时间都用来陪鸟了! 一只破鸟有什么好的! 宁倦郁闷得不行,又不好意思表露出自己在跟一只鸟吃干醋,只能苦兮兮地往心里憋。 不过这破鸟也没那么一无是处。 为了让小雪配合用药,伤势恢复快点,陆清则经过慎重的考虑后,决定暂时住在宫里。 因着这一点,宁倦心底的杀气都减淡了几分。 虽然回过味来后,心里更加郁闷——他往日撒娇打滚,求老师多在宫里留几日,老师都会温和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然后无情拒绝。 但这次老师居然因为这只破鸟留在了宫里! 难道在陆清则的心里,这鸟比他还重要? 当晚的晚膳,陆清则看着一桌的全鸟宴陷入了沉思。 到睡觉的时候,宁倦忍不住往陆清则怀里蹭,抱着他不肯撒手。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陆清则嫌弃地推了推怀里的少年:“睡一边去,别黏着我。” 这个年纪的少年血气方刚,火气太旺,像一团充满蓬勃生命力的火焰。 大夏天的,又没空调,这么黏黏糊糊地靠在一起,过于考验他对宁倦的父爱了。 宁倦沉默三秒,哇地一声破防了:“老师!” 陆清则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翻了个身,从鼻子里哼哼:“嗯,离我远点,说。” 冬天睡在一起的时候,夸他是贴心的小棉袄,等到夏天就翻脸无情,赶他远点。 老师怎么这样! 宁倦眼眶都红了,咬牙切齿地看陆清则没心没肺的样子,气闷地爬到一边,活像个被负心汉辜负了的小媳妇儿。 然而陆清则依旧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宁倦吸了吸鼻子,声音都在发抖:“老师,那只鸟就比我还重要吗?” 陆清则都快睡着了,朦朦胧胧地思考:鸟?什么鸟?鸟什么? 宁倦盯着陆清则无情的后脑勺,瞪了半天,也没见陆清则有回心转意的意思,眼眶更红了,兀自委屈了好一阵,最终气抽抽地伸手攥住陆清则寝衣的一角,狠狠拧住,闷着脸闭上眼。 虽然被陆清则气得肺管子疼,但淡淡的清冷梅香萦绕在身周,依旧让他感到十分安心。 宁倦独自气够了,终于生出点疲倦,意识渐渐开始失陷。 耳边忽然传来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夜色静谧流淌,纱帐低垂着,将拔步床围出片小小的空间,一阵窸窸窣窣过后,嫌弃他太热的陆清则靠过来一些。 他睡前又被按着灌了碗药,含过蜜饯,虽然漱了口,开口时仿佛还带着蜜饯香甜的气息,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嗓音带着迷迷瞪瞪的困意:“什么鸟不鸟的,你最重要。睡觉。” 然后倔强地画出底线:“别靠太近,真的好热。” 宁倦的那点睡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无声睁开眼。 陆清则面对他侧躺着,鸦睫密密低盖,衬得肤色很白,在夜色里也如一段冰雪般,眼角的小痣尤为好看,将这幅清冷的美人画点得愈发精致。 怕热又怕冷的。 朕的先生,娇气些也天经地义。 宁倦的气彻底消了,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按捺着自己,没有伸出手去惊扰他。 只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陆清则迷迷糊糊的那句“你最重要”,越咀嚼心里越甜滋滋的,胸腔内的那颗东西不争气地蹦跶个不停,让他没办法踏踏实实闭眼入睡,浑身都充满了无处发泄的精力。 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倒是越来越均匀了。 陆清则已经酣甜入梦。 宁倦忽然生出个冲动,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唇,试探着小声叫:“老师?” 陆清则睡得很沉,没有反应。 宁倦很喜欢陆清则的字。 可是其他所有人都能随心所欲地叫的字,他却不能,他若是叫了,就是不敬师长。 但他就是很想叫陆清则的字。 身边人睡梦沉沉,无知无觉。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 无人知晓的深夜,年轻的皇帝眼睫轻颤,心如鼓擂,低低地叫出滚烫烙印在心口的字:“怀雪。” 即使没有得到回应,宁倦的心底也生出了几分满足。 可是很快,这股满足便转为了更大的空虚。 方才觉得满足的心口好似塌了一块,贪婪渴求,除了叫名字以外,似乎还能再做点其他的什么,来昭示他们之间的独一无二。 人生而欲壑难填,总会贪求更多。 这次他想要叫陆清则的名字,下次他会想要什么? 宁倦的手紧了紧,下意识地不敢再多想,闭上了眼。 隔日下午,迟迟未至的探子终于风尘仆仆地进了宫,带来了江右的消息。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离集安府一带越近,水患肆虐后的景象就越多,洪水淹没了庄稼与农舍,有时候路过某个被淹没、水还未褪的村庄,还会看到上面漂浮着家禽尸体。 或者人的尸体。 每到这时候,宁倦就会把帘子放下来,不让陆清则再看。 不过路面上的水洼太多,也不再适合坐马车了。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陆清则穿上雨披,翻身上了马。 宁倦不放心陆清则自个儿独骑,选择跟陆清则同乘,看他坐稳了,飞身上马,执起马缰。 骏马嘶鸣一声,扬蹄奔走,出于惯性,陆清则砰地就撞进了宁倦怀里,刚想直起身,就被轻轻搂住了腰。 雨丝寒凉,空气却潮热,无处不在的水腥气与泥土味儿混在一起,给人一种闷闷的感觉,身后少年清爽的气息笼罩过来,在这种环境下,反倒甘冽得让人陶醉。 陆清则的眼睫眨了眨,拍拍宁倦的手臂,示意他放松:“安心,我不会掉下去的。” 闻言,宁倦反而把怀里清瘦的身躯又搂紧了点:“老师若是不舒服的话,就和我说。” 陆清则:“……” 等他再养养,早晚给宁倦表演个胸口碎大石。 省得这孩子每天都以为他要病死了似的。 抵达集安府时,就和预料中一样,已然空空荡荡。 江右自古繁华,集安府又是个人杰地灵之处,现在却这般凋零惨状。 先一步抵达集安府的暗卫现了身,与晚到的陆清则几人汇合。 骑马太累,大腿两侧被磨得生疼不说,骨头架子也被颠得发酸,陆清则虽然一声没吭过,但也懒得再维持长辈形象,心安理得地靠在宁倦身上,偏头问:“一路过来,我们从未见到过流民,人都去哪儿了?” 暗卫道:“回大人,原本逃过洪水的灾民想躲在高处,等洪水退了,就回村子抢救房屋用具粮食,但疫病接连爆发,巡抚潘敬民派人将灾民全部带走,安置在了集安府外的灵山寺内,敢有擅自出逃者,一律格杀勿论。” 陆清则听得皱眉。 那么多灾民,全部安置在一个寺庙里?这样安排,没染病的也该染了。 “我们先去灵山寺看看?”陆清则扭头问。 转过头时,他的头发不经意蹭到了宁倦的喉咙,细细软软的发丝,蹭上来痒痒的。 宁倦顿了顿,喉结上下动了动,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陈科呢?” 陈科便是那位先被派来的太医,在太医院中也颇有威望,年轻时曾还随军行医过,也曾参与过治疗时疫,经验很丰富。 “回主子,就在不久前,属下发现了一个灾民藏身之处,其中似乎有灾民染疫,那些灾民十分警惕,我等不便强闯,陈太医亮出医者身份,才被放了进去。” 宁倦点头:“带路。” 暗卫便上了马,在前带路。 歇了会儿,现在马儿又动起来,陆清则两腿磨得疼痛不已,不由轻轻嘶了声。 那声音很低,宁倦的耳朵却极灵,倾身靠过来,嗓音拂过陆清则耳畔,少年清亮的声音已有了三分成熟与沉稳:“骑马久了容易磨破皮,老师是不是哪里疼?” 可能是看不见脸,这样的宁倦无端多了三分强势的攻击性,陆清则不太自在:“没有,我一个皮糙肉厚的大男人,哪儿那么容易磨破皮。” 宁倦:“……” 他默然垂下眼,视线落在陆清则露出的一截雪白的颈子上,羊脂美玉般细腻的肌肤,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出触碰上去的手感。 皮糙肉厚,还真敢说。 陆怀雪,你当朕瞎。 在心里大逆不道地腹诽了几声,宁倦不动声色地调整了马儿的速度。 大水将家园淹没后,不少流离失所的灾民都藏了起来,暗卫能发现,还是因为灾民们囤积的食物吃完了,无奈出来寻找。 集安府附近,地势低洼的地方大多被淹没了,要藏身也只能往山里走,到了山脚下,便得下马步行。 下马的时候,陆清则腿一软,差点摔了。 旁边的暗卫下意识想扶,皇帝陛下却比他要更快一步,看得暗卫都懵了一下。 宁倦蹙着双眉:“是不是真的磨破了?回去让我看看。” 浑身骨头都在打颤似的发酸,陆清则很难感觉到大腿内侧有没有被磨破,不过就算被磨破了,他现在也不能脱下衣服看,有气无力地看了眼宁倦。 上次看他脱个外袍,都羞涩得跟个小媳妇似的,给你看大腿你敢看? 啧,小男生啊。 陆清则没把宁倦的话当回事,感觉腿稳了,轻轻推开宁倦的手:“走吧。” 看得出陆清则不放心上,宁倦不悦地抿紧唇角,勉强憋下委屈和担心,若有若无地护着陆清则朝前走去。 这群灾民躲在一个山洞里。 靠近的时候,还能看到一些有些拙劣的陷阱,暗卫个个身经百战,一眼就看出来,护着陆清则和宁倦靠近了山洞。 山洞口坐着个瘦巴巴的小孩儿,拿着个粗陶碗,里面装着野菜汤,见到有人来了,眼睛霎时瞪得溜圆:“妈呀,官兵来了!” 声音一出,山洞内窸窸窣窣,冲出一群穿着短褐粗衣的汉子,手里举着棍棒钉耙,紧张地看着宁倦一行人。 见他们拿着武器,暗卫下意识就想消除威胁,将武器夺走,下一瞬,山洞里又匆匆走出来个人影:“诸位父老乡亲切莫冲动!不是官兵!” 正是那位老太医陈科。 陈科面上蒙着布巾,在里面看着病人,以为是暗卫又过来了,没想到一抬头就看到宁倦,连忙俯身行礼:“见过……” 话音一顿,他不知道该不该暴露宁倦的身份,好在宁倦适时开了口:“无需多礼。” 那群害怕又紧张的灾民看看陈科,又看看宁倦,犹豫了下,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棍棒。 这位陈大夫才帮他们看了病呢,那面前这些人,应该也不会是来抓人的官兵吧。 宁倦望了眼瘦得脱相的灾民们,拨开挡在身前的暗卫,往里走了一步:“情况如何?” 陈科看出他应当是暂时不愿暴露身份,又行了一礼,微微叹了口气:“情况……不太乐观。” 他们赶得急,事先对这个疫病进行推测而带来的能用的药也不多,现在江右大多府县都拒收灾民,药材紧缺,很难买到,他就算是想调配药方,也无从下手。 宁倦望了眼黑漆漆的山洞:“带我进去看看。” 暗卫和陈科同时大惊:“主子!” 皇帝陛下龙体金尊玉贵,出现在这种地方已经是奇闻了,还要进去,未免太冒险了! 但他们也不可能说得动宁倦,只能眼巴巴看向陆清则。 陆清则抿了抿唇:“我和他一起进去。” 暗卫和陈科:“……” 这回换宁倦不赞同了:“老师在这儿等等,我去去就来。” 说着,直接吩咐暗卫看好陆清则,摆明了没得商量。 虽然宁倦是陈太医带进来的,这群灾民依旧怀有三分警惕,没有人开口说话,但看态度,应该是默认允许他们进去了。 陆清则张了张嘴,也不好在暗卫和太医面前驳他的面子,只能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递给宁倦:“把你自己的也拿出来,戴上遮好口鼻。” 也不知道是不是通过飞沫传染的,古代没有口罩,聊胜于无。 宁倦嗯了声,遮住了口鼻,幽淡的梅香取代了潮闷的泥腥雨腥气,他的嘴角翘了翘,才带着几名暗卫,跟着陈科弯腰钻进了山洞中。 山洞低矮,又因为这一阵一直下雨,又冷又潮,走了一小段路,才开阔了些。洞中并非是封闭的,顶上有洞漏了光进来,看起来上方恐怕随时会垮塌。 周遭一片昏暗,各种臭味夹杂着酸腐气息,冲淡了梅香。 大概有二三十个灾民躲在这儿,男女老少皆有,躺在席子上的三个病患呻.吟着,被安置在距离人群最远的地方。 除了这几个病患,还有两三个意识陷入混沌的男人在哼哼,宁倦眼神很好,一眼看去,那几人的下肢肿胀如萝卜,已经开始溃烂了,空气里的怪味大概是从这里传来的。 其余人蜷缩靠在一起,每个人的脸色都很麻木,在昏暗的山洞里透着一股惨淡的苍白。 陈科叹了口气:“这里不适合您,看了难受。” “朕不难受。”宁倦只庆幸没有让陆清则跟进来,话音淡淡的,“难受的是这些百姓。” 宁倦看了一圈,才转向那群蜷在一起的灾民,简短道:“此处并不安全,我能为各位提供住处、食物与药材。” 灾民们面面相觑,一时并不敢相信,依旧没人开口。 片晌,人群里传来一道少女清凌凌的声音:“你是谁?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宁倦瞥去一眼。 开口的少女被几个人特地挡着,却没有缩在后面,而是站了起来,直迎着他的目光:“你真的能给我们提供食物和药材?” 一连串问话下来,宁倦只回了一句:“孙二,将干粮分发下去。” 紧跟在他身边的暗卫领命,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里面是满满当当的干粮。 方才还显得麻木的灾民们的脸色纷纷有了变化,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干粮,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洪水淹没了家宅,又雨水不断,山上很危险,他们把附近的野菜都挖空了,许久没吃过粮食,都快忘记扎扎实实吃饱是什么感觉了。 少女静默了一下,不像其他人那把松动,冷笑了声:“你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哈,我还以为朝廷已经把我们这些庶民忘了。” 话音里不乏嘲讽意味,听得陈科直擦汗。 宁倦并未动怒,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折身离开。 陈科左看看右看看,忧心忡忡地跟着往外走,压低了声线:“那位姑娘带着这些灾民逃到此处,是他们的领头,您莫怪她出言不逊。” 宁倦看他一眼:“朕肚量没那么小。” “可是陛下,我等匆匆赶来江右,食物和药材也不足……”陈科又迟疑了下,怕宁倦只是为了让这群灾民离开这山洞说了空话。 宁倦的眉梢微一挑:“朕还会诓你吗?” 陈科又擦了擦汗:“微臣不敢。” 走出山洞,眼前豁然一亮,空气也正常了许多。 宁倦一抬眼,陆清则正在和方才坐在山洞口喝野菜汤的小孩儿说话,即使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宁倦也能猜到他的容色必然是很温柔的。 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小孩儿有点害羞地挠挠后脑勺,随即肚子咕地叫了声。 一点野菜汤,别说大人,连孩子的肚子都填不饱。 陆清则下意识地在怀里掏了掏,掏出被油纸包着的半张饼,看到吃的,小孩儿眼睛顿时就亮了。 陆清则解释:“这个被我咬过,我让人给你……”拿个新的。 对于受灾的百姓而言,对吃的哪有什么嫌弃不嫌弃? 别说被人啃过,就算掉泥坑里了,也要捡回来吃了。 小孩儿使劲摇头,他早就饿狠了,伸手就想把饼抓过来,岂料还没碰到,眼前一花,饼落别家。 小孩儿哇地一声就哭了,委屈又愤怒地扭过头,撞见宁倦冷飕飕的眼神,还没出口的呜咽就给吓得咕咚一声咽了回去。 陆清则也傻了:“干什么呢?” 你堂堂一国皇帝,要什么没有,跟个小孩儿抢半张饼做什么?! “……”宁倦面不改色,“饿了。” 怕陆清则责怪自己,赶紧又扭头吩咐:“给这孩子拿点干粮。” 身旁的暗卫也看得一愣一愣的,但还是条件反射地服从命令,递给要哭不哭的小孩儿几张完整干净的饼子。 小孩儿失去了半张饼,又骤然得到了几张全乎的饼,像只被松子淹没不知所措的小松鼠,吃惊地瞪向宁倦。 一时间场面有点诡异。 暗卫迷茫,太医迷茫,小孩儿迷茫,陆清则也很迷茫。 只有宁倦异常平静,剥开油纸,咬了口干硬的饼,以彰显自己是真的饿了。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陆清则欲言又止,看宁倦慢条斯理地啃他吃剩的半张饼。 真饿了? 那也不能吃他剩下的啊。 但宁倦咬都咬了,陆清则也不能去抢回来,只能把水囊递过去,怕孩子吃太快噎着:“……喝点水?” 宁倦轻柔地“嗯”了声,接过来喝了口水,才三两句话将山洞里的情况说明了。 山洞里湿冷冷的,还有垮塌的危险,里面有染疫和其他的病人,绝不能让这些灾民再继续待下去了。 躲起来的灾民肯定不止这些,必须尽快解决江右那一班子废物,才能有效治灾。 不过……灾民们为什么一听到官兵就那么害怕? 山洞口一阵窸窣,之前被人团团护着的少女走出了山洞,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陆清则和宁倦。 这俩人太扎眼了。 仿佛天生就众星捧月般,能汇集所有人的目光,光凭气质,就知道不是常人。 到底是什么人? 或许那个少年不是钦差,钦差哪有这么年轻的。 看外面这群人都配着刀……或许是山匪? 少女默默在心里衡量着,沙哑地开口:“你刚才提的那些条件,需要我们做什么?” 陆清则刚从宁倦口中得知灾民的领头是这个少女,态度很和善:“放心,我们不需要你们付出任何代价。” 他的嗓音舒缓,很能让人放下戒心,少女愣了一下,犹豫着点了下头:“多谢你们的干粮,大家已经很久没有吃饱了。” 宁倦冷不丁插进对话:“你们为何要躲在这里?” 情愿待在这里,也不愿意去官府安排的灵山寺么?灵山寺再不济,也有官府的救济粮,以及汤药救治,这里吃不饱穿不暖,还有染疫的病人,连药材也没有。 少女的脸色轻微变了变,声音低下来:“我们听说,被抓去灵山寺的灾民,会无故消失。” 附近的人眼皮皆是一跳。 什么叫,会消失? 少女深深吸了口气,带着股咬牙切齿的透骨恨意:“听你们的口音,应当都不是江右人士吧,难怪一点也不了解姓潘的做派,那狗官做出什么我都不意外。” 陈科忍不住道:“但朝廷每年有派人……” “朝廷?”少女嗤了声,“先皇在位时不管,新皇继位后还管得了吗,朝廷到现在也没有动静,我猜那位新皇还被奸佞蒙在鼓里,不知道江右发生了什么,又做得了什么!” 这么大不敬的话,还是当着宁倦的面说的,老太医额上的冷汗刷地又冒了出来,后背都要湿透了,为这姑娘捏把汗,声音颤颤:“姑娘慎言,慎言啊!” 被当面骂了一遭,宁倦倒依旧没有表情:“孙二,带人协助灾民转移。” 外人如何说他,对他来说并无影响。 跟着少女一起钻出来的暗卫领命,调了几个人,蒙好口鼻,转身进了山洞,帮助转移那些不能移动的病患。 除了最先到江右寻人的锦衣卫,以及散去的三十名暗卫,江右还有事前来找小世子的数十名锦衣卫。 来江右之前,他就命令这群人准备好了地方。 在解决潘敬民等人前,至少可以让灾民们遮风避雨、吃口热乎的,得到医治。 少女安静了几瞬,郑重道:“我叫于流玥,两位的恩情,我必铭记于心。” “什么恩不恩的,这是我们应当做的。” 陆清则望着被抬出来的病患,心里并不好受,摇摇头道:“护卫会将你们送去安置的地方,陈大夫也会跟过去,我们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转过头,他和宁倦对视了一眼,低声道:“现在就去灵山寺吧。” 宁倦点了点头。 两人一同朝外走去,路上宁倦一直一言不发。 陆清则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安慰下小崽子的,上了马,侧了侧头,低声细语:“于姑娘并不清楚情况,不必把她方才的话放在心里。此番解决江右的事,得了民心后,无论朝堂还是民间,都会知晓你并非任人摆弄之辈,支持你的人也会愈多。” 宁倦其实并不在意,但被陆清则一安慰,心思就活络起来,长睫眨了眨,眼底就露出几分委屈之色:“嗯。” 鼻音扬起,听起来真跟什么什么似的,顺道一伸手,将陆清则的腰搂住了,怀着少年炙热气息的胸膛也贴了上来,脑袋轻轻磕在他的肩上:“好难过,老师让我抱会儿。” 陆清则:“……抱抱抱。” 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喜欢跟他贴贴呢。 以前每回这么一抱,都要被拍开手。 宁倦的嘴角勾了勾。 吃软不吃硬啊,老师真可爱。 灵山寺距离此地其实并不算远,不到一个时辰便能隐约觑见,是个杵在半山坡上的古寺,从前十分繁盛,占地甚广,这一片山头都是灵山寺的,不过崇安帝笃信道教,所以他在位时,道教压了佛教一头,这座寺庙便隐隐没落了下去,香火一直不算旺盛。 洪水肆漫,江畔低洼处被淹没,集安府一带的水患尤为严重,潘敬民便强征了这所寺庙,用以安置灾民。 快马赶至灵山寺附近时,陆清则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氛。 一群官兵正围在灵山寺外,穿甲佩刀,小寺庙外站着数十个还算精壮的平头百姓,以及几个光头和尚,众人举着棍棒,守着寺门,为首的是个清秀瘦弱的少年,脸色都绷得紧紧的。 双方正对峙着,但实力悬殊一眼就能看出。 宁倦眼眸一眯,打了个手势,示意暗卫分散出去,但暂时别妄动。 先听听这是在做什么。 为首的官兵举着刀,对着这群平民怒喝:“反了天了,敢拦军爷办事!” 站在瘦弱少年旁边的年轻和尚面带怒气:“你们三天两头来寺里将病患带走,除非说明那些施主的去向,否则今日别想进入这灵山寺!” 陆清则轻轻嘶了口气。 恐怕于流玥说的是真的。 以潘敬民的作态,水患他治不了,病患他不想治。 他想要减少这件事的影响力,阻止疫病的扩散,不影响到自己的政绩和官帽,那他会怎么做,那些被带走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在场诸人脑筋都转得快,心底霎时一寒。 “找死。”为首的官兵没了耐心,脸色一沉,“把这群刁民拿下,今日杀鸡儆猴,看谁还敢有异议!” 他话音落下,宁倦眼底掠过丝冷色,吐出四个字:“留个活口。” 暗卫早就蹲守在最佳位置,得令立刻拔刀出鞘,冲了上去。 那群官兵没料到附近居然还埋伏着人,并且都提着刀,身手不凡的样子,当即吓了一跳,嚷嚷着:“反了反了,你们这群刁民,竟敢私通山贼!待我回去上报,一窝端了你们!” 为首的官兵嘴上聒噪,功夫竟也不差,抡起两把巨锤,力气奇大无比,能和功夫高强的暗卫打得有来有回。 宁倦坐于马背之上,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径直取下背后的弓,搭箭拉弦,两石的长弓徐徐被拉至圆满,箭簇闪着冷光。 随即陆清则听到“铮”地一声弓弦震响,羽箭“咻”地飞出。 下一瞬,箭矢连穿三人,官兵应声倒地,被受惊的马儿踩踏过。 少年脸色冷然,缓缓收回拉弓的动作,宽大的袍袖灌满了风,被吹得猎猎作响。 陆清则下了马,就站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心跳忽地加快了几分。 宁倦垂下眼:“吓到老师了吗?” 陆清则摇摇头。 他只是有点惊讶,宁倦居然能坐在马上,拉动两石的强弓。 小毛孩儿偷偷进步了啊,臂力这么强。 头头死了,即使人数占据绝对的优势,剩余的士兵也慌了手脚。 看到有人出手,那些守在门口的百姓也想上前帮忙,却被为首的少年伸手一挡,示意他们退后,然后盯准了一批慌张的马儿,踢起一把染血的长刀握着,抓住马缰翻身上马,三两下制服了那匹马,也冲进了混战的人群里。 武艺竟然出乎意料的高强。 溃乱的士兵很快死得七七八八,血腥气漫过来,还剩最后一人时,那个武艺过人的少年提着刀要追上去,却被暗卫拦住。 他愣了愣,眼底疑惑,放下刀,比划了几个手势。 ——竟然是个哑巴。 宁倦拧眉看着那个少年。 陆清则适时开口:“他在问,为什么不斩草除根,听说潘巡抚也在集安府,让那个人跑掉就糟糕了,我们杀了官兵,被官府通缉后,会有更多官兵围攻来的。” 见到有人能翻译自己的话,少年眼底顿时多了几分惊喜与感动,使劲点头。 宁倦没急着回答,讶异地望向陆清则:“老师还懂手语?” “略懂一二。”陆清则回完宁倦,望向少年,安抚地笑了笑,“不必担心,怕的就是他们不来。” 少年眼露茫然,迟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追击,丢下了刀后,被十几个人围着,又显得腼腆害羞起来,朝俩人打了几个手语:我叫林溪,多谢你们出手相助。 陆清则又翻译了一下,然后回答:“不必言谢。” 要陆清则一直翻译有点麻烦。 虽然宁倦很喜欢听陆清则说话,但他不喜欢陆清则总是注视着别人,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利落地翻身下了马,走向寺门口的僧人。 佛寺前沾染了血腥,那几个僧人不忍卒看,正双手合十,脸露不忍地无声念经。 为首的和尚须发皆白,看起来应当是这寺庙的主持。 “寺内的情况如何?” 听到问话,惊魂未定的僧人们睁开眼,因着宁倦等人的相助,他们并未设防,沉重地叹了口气:“山上有数以万计的灾民,屋内住不下的,只能睡在院子里,不少人因此得了风寒……” “起初官府还会送点粮食与药材来,慢慢就不送了,只派人守在寺外,隔几日就带走一批染了风寒的伤患……” 听着老主持的描述,陆清则也习惯了腿间的擦痛不适,走到宁倦身边:“进去看看吧。” 宁倦吩咐众人做好防护,随即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手帕,伸手给陆清则仔细蒙住口鼻,又给自己蒙上了,才往寺里走去。 老主持所言非虚,寺内乌泱泱的灾民,都蜷缩在冰凉凉的地板上,情况好一点的,还能坐在席子上。 再往里走,能住在屋里的,多半是老人和妇孺,甚至孕妇也有不少。 但更多人只能露天席地。 这是在多雨的时节,外头人这么多,淋了雨,又只能睡在地板上,运气好点的不会感冒,运气不好的话……就有可能被官兵带走处理。 寺里的僧人已经尽量将病患与其他人隔绝开来,但地方就这么大,却要容纳那么多人,病疫仍在不可避免地传播扩散,不少接触病患较多的僧人也染了病。 一双双或惊惧、或麻木、或担忧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偶尔能听到努力憋着的咳嗽声,似乎担心下一秒就会被拖走。 宁倦眸色沉沉的。 陆清则无声闭了闭眼,握紧了拳。 就在宁倦一行走入灵山寺内时,自以为逃出生天的那个小兵也骑着马奔入了集安府内,慌张地报上了此事。 潘敬民本来是不会亲自来集安府的,洪都府又没受灾,灾民都也被拦在城外,眼不见心不烦,他在豪华的府邸里,享受娇妻美妾的服侍不好吗?出来吃什么苦。 但他都下令解决那些染病的病患了,病疫仍未根除,一想到小皇帝就在隔壁江浙呆着,就有些不安。 万一走漏了什么风声,可就不好了,得尽快解决此事。 所以他是来与集安府知府商量,怎么处理灵山寺里那群麻烦的。 除了潘敬民外,江右总兵与布政使也在侧。 桌上摆满了精致豪奢的珍馐,都是难得的食材,大人们皱皱眉就会被换下,珠帘之后坐着伶人,抚琴给他们助兴。 一群人刚七嘴八舌地商议到“不如趁夜一把火烧个干净,对外就说走水了”,就有下头的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大人,不好了,灵山寺的刁民反了,勾结几个山贼,把派去的官兵都杀了!” 潘敬民本来就烦心着,闻言脸色一沉:“这群刁民是要造反,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了!” 集安府知府赵正德也被吓了一跳,见他脸色不虞,谄媚地倒了杯茶:“潘大人,消消火,一群刁民,怎么配让您生气呢?不过这群刁民果然不安分,派人看着是对的,是得尽快解决,不如下官今夜就派人过去,一把火烧个干净?” “今夜?”潘敬民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愚蠢,他们敢将官兵杀了,放到今夜,都能杀到你府上来了!给本官调五百精兵来,走着,解决了这个麻烦,本官晚上也能睡个好觉了。” 江右布政使吃了一惊:“您要亲自过去吗?” 潘敬民眯了眯眼:“人那么多,当然得亲自看过了才放心。” “可是寺里的人颇多,只带五百精兵……会不会少了?” 潘敬民不怎么在意:“对付一群老弱病残罢了,足矣。” 近万人就跟小羊羔似的,被几十个官兵守着不准出入,也屁都不敢放一个。 一群乡野小民,哪来的胆子反抗。 江右总兵灵光一现:“潘大人,其他地方也有灾民没处理,养着浪费粮食,不养着又可能要造反,不如把那几个山贼擒住,拷打一番,让他们承认与那些灾民勾结,都是反贼,这样剩下的也能处理了,等剿灭了反贼,还能在您的功绩上添一笔呢。” 赵正德和江右布政使内心齐齐嘶了一声,心道真够歹毒的,面上仍堆着笑,不敢吱声。 潘敬民闻言,心情顿好几分:“没想到你这个猪脑子,也能想到这么好的主意,回头也给你添上两笔。” 潘敬民在江右为官多年,治水和治疫不行,但治刁民很有一手,当即就带着手下的士兵出发,顺带了易燃的油和火把弓箭。 潘敬民都亲自去了,其他人当然得陪着,坐上马车时,赵正德不由冒出个念头:这还是安置那堆灾民后,头一次去灵山寺吧? 大概也会是最后一次。 一群人风风火火的,很快就到了灵山寺。 这群人动静不小,守在寺外的暗卫见到山下的人影,立刻去通报了宁倦。 宁倦偏头问:“老师,要随我去会会这位江右巡抚吗?” 陆清则从小到大的情绪都很平稳,几乎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除了这次。 从踏进江右起,一路而来,良田被淹、灾民流离,官府不仅毫无作为,甚至肆意屠杀病患,早就将所有人的情绪点着了。 他随着宁倦走出灵山寺时,带着精兵的潘敬民几人也到了。 见到寺庙门口的十余人配着刀,潘敬民顿然了悟,朝着显然是领头的宁倦一指:“你就是屠杀官兵的反贼?” 宁倦八风不动,负手望着他,眉宇间浮起丝冰冷森然的杀意:“潘敬民,你好大的威风。” 潘敬民在江右就是个土皇帝,谁敢不捧着他,被直呼大名,颇感不悦。 集安知府一扫他的脸色,狗腿地怒骂:“什么东西,潘大人的姓名也是你叫得的!” 潘敬民冷哼了声,不再浪费时间,一抬手:“给我生擒!” 他话音才落,山下轰地传来阵雷鸣般的动静。 是整齐一致的马蹄声。 郑垚带着两百人,满身泥尘地纵马而来,厉声高喝:“谁敢伤吾皇!” 听到这一声,正要出击的所有人一下懵住了,愣愣地看着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飞速越过他们,当先一人翻身下马,声音响若洪钟:“锦衣卫指挥使郑垚,救驾来迟!” 什么? 潘敬民以及身边一群狗腿子,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 锦衣卫指挥使郑垚? 是货真价实的锦衣卫吗……他们管那个反贼头子叫什么? 等等,那个少年身边有个戴银白面具的,听说帝师陆清则因面貌丑陋,一直戴着这么副面具。 但是小皇帝明明在临安府好好地呆着,怎么可能…… 潘敬民的脸色一点点地白了,分明雨后的空气甚是清爽,他的后背和头上还是止不住地冒汗,渗着股透心凉的寒气,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脸皮抽搐。 一股仿佛灭顶之灾的大难临头感笼罩了他肥胖的全身,极致的恐惧之下,他脑子里竟然什么都想不出来。 郑垚来的时间与宁倦预估的一致。 他带的人不多,又是秘密前来,潘敬民万一狗急跳墙,想要灭口——虽然不可能成功,但陆清则在身边,他不想有任何一丝风险,昨日就派人传信给了郑垚。 见过了江右的惨状,也没有必要再低调行事了。 宁倦垂下的视线重新抬起,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潘敬民身上,嗓音漠漠:“怎么,潘大人,不是要生擒朕吗?”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亲亲看到这里是因为订阅比例不够哟,前方正文正在解锁中,感谢支 陆清则不过瞟了一眼,老狐狸腾地扭过脸,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目光,露出个不阴不阳的笑:“陆太傅,别来无恙啊。” 难得的好日子,陆清则懒得和这老狐狸掰扯,果断低下头,剧烈地咳了几声,十分虚弱:“挺不错的,多谢卫首辅关心。” 话罢又继续咳嗽,咳得周围的人听着都面露不忍。 卫鹤荣:“……” 卫鹤荣当然看得出来陆清则是故意的,但看他咳嗽得唇瓣发白的样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低哼了一声,竟然也没说什么,袖袍一甩,便将他抛到了脑后。 陆清则表演完了,慢吞吞地收回帕子。 除却五年前,那场关于小皇帝的讲师与上朝的风波外,这几年他们按兵不动,卫鹤荣再未吃过瘪,行事也愈发张狂。 但他又有着令人发指的小心谨慎,做事不留痕迹,整个卫府也被围得密不透风、宛若铁桶,吏部也很难安插进新人。 原文里视角在主角那里,对宁倦的描写自然没那么多,仅用一句宁倦十九岁时掰倒了卫鹤荣带过,并没有过多详写。 好在朝中已有些大臣暗中投靠,又有冯阁老的明面支撑,至少现在,宁倦过得比原著里好得多,不再孤立无援。 只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根除卫鹤荣在朝中的势力。 陆清则抬抬眼,注视着少年挺拔的背影。 原著里的暴君太孤独了,短短的一生极为仓促,纵然坐在龙椅上,接受着万民与百官的朝拜,依旧是孑然一身,死后为万人唾弃,只余骂名。 他想要让宁倦被万人拥护,青史留名。 登龙舟时,百官列在岸边等着,陆清则一扭头,却发现卫鹤荣不见了。 一堆人在逐渐攀升的日头下等了许久,也没见人回来,逐渐都有些不耐了,用眼神交流着对卫鹤荣的不满。 平日蛮横无礼就算了,这时候还敢如此! 今日园林里人多,京营与锦衣卫都在巡逻当值,郑垚也在列中。 宁倦漫不经心地递去个眼神。 俩人在人前从不接触,养出了很高默契,接到宁倦的眼神,郑垚眨了下眼,隔了片刻,就寻了个由头转身离开,去派人探消息了。 宁倦收回视线,脸色很平静:“卫首辅恐怕是有事耽搁了,我们先上吧。” 上了龙舟,陆清则就站在宁倦身旁。 湖面风大,清晨的风凉丝丝的,陆清则身子单薄,袖袍被风鼓起,猎猎而动,玉带勒出的一把细腰格外明显,几乎让人担心他会被吹进湖中去。 宁倦看得皱眉,侧身替他挡住风。 众臣:“……” 各样的目光横扫而来,几个御史眉目严肃,低声咳咳。 陆清则张了张嘴,想让宁倦别这么招人注目,结果不慎吃了口风,蹙着眉偏头闷咳起来。 龙舟上也没有船舱可躲风,宁倦果断扭头:“朕忽然有些头疼,让龙舟靠岸。” 众大臣:“……” 麻了。 这才开了不到一半! 您哪里是头疼,您是心疼还差不多。 陆清则揉了揉额角。 现在该头疼的是他了。 龙舟很快掉转,回到了岸边。 宁倦握了握陆清则的手,只觉得冷冰冰的,跟团雪似的,眉头皱得更深,又吩咐长顺去拿袍子来。 陆清则欲言又止:“陛下,现在是五月。” 天上那么大一个太阳,你是想热死老师吗? 宁倦:“那我替老师焐一焐。” “不成体统。”陆清则果断把手抽回来,“大庭广众之下,像什么样子。” 宁倦眼底流露出一丝阴郁的不甘。 因为他现在势弱,所以连在其他人面前给老师焐焐手也不行吗? 若是他掌管大权,谁敢说三道四? 陆清则没注意宁倦的眼神,但能感觉到小少年不太开心,左右看看,踮脚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晚上再说,去做你该做的事,不要任性,听话。” 暖暖的气息拂过耳畔,还有熟悉的淡淡梅香,宁倦的耳尖腾地漫上股红,一下就没声儿了,乖乖点头。 平时卫鹤荣看得严,宁倦难以和外臣有接触,端午盛宴自然是一个接触的时机,趁现在卫鹤荣不在,得把握好时机。 接触的大臣名单,都是陆清则根据原著记忆筛选,再由郑垚派人调查过的,都是未来会大放异彩、但目前还籍籍无名,所以也没被卫党拉拢的官员。 这些交给宁倦独自来处理更好,他要是跟上去了,难免会让这些人产生“陛下还需要依靠太傅才能行事”的感觉。 宁倦前脚刚走不久,前头忽然传来噗通一声,慌张的惊呼声乍起:“有人落水了!” “谁会水?!” “侍卫、侍卫呢?快来救人!” 众人正慌乱,一道黑影忽然冲到岸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一把抓起水里挣扎的人,先将人送上岸了,才自己爬了上来。 是个身姿矫健悍利的年轻人,看身上的衣服,是京营当差的。 陆清则拨开人群走上前,听身边传来窃窃私语声:“这不是左都御史秦大人家的公子,秦远安吗?” “听说秦公子不爱学文偏爱武,前年过了武试,还和秦大人闹僵了……” “好好的文官不当,偏要去当粗鲁的武夫,换我是秦大人,也要打这不孝子一顿。” “嘁,就爱嘴上胡咧咧,没有武将保家卫国,你还能站这儿说风凉话?” “……” 落水的人是个品级不高的小官,脸色惨白,有大胆的靠过去一探鼻息,声音颤抖:“死、死了?” 端午宴会,竟死了人,这可不是小事。 陆清则拨开身前的人,走过去蹲下身,一把拉开这倒霉鬼的衣领。 即使有不认识的陆清则的,看到面具也知道这是谁了:“陆、陆太傅?” “怎么能脱死者衣裳,太不体面了,有辱斯文啊!” 陆清则没搭理周遭的小声谴责,找准按压部位,进行胸外心脏按压。 秦远安看出陆清则不是在瞎捣乱,抹了把脸上的水,冷冷开口:“都安静点,他在救人。” 数息之后,地上平躺着的人忽然呛出口水,胸膛又有了起伏。 周围一片讶然:“又活了?” “哎哎,太医来了,都让让!” “挤在这儿做什么,不怕被督察院的记一笔啊!” “记什么记,落水的就是个小御史。” 陆清则闭上眼甩了甩头,起身时还是一阵头晕,差点摔倒,还好秦远安就在旁边,扶了他一把:“大人小心。” 这边的动静不小,宁倦在后头正见着几个大臣,忽听前头有人落水了,又听到夹杂着几声大呼小叫的“陆太傅”,心脏差点停跳,大脑一白,回过神时,已经跑了过来,见陆清则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才发现自己起了身冷汗。 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是关心则乱。 他派了人暗中保护着陆清则,陆清则怎么会落水。 见秦远安还扶着陆清则,宁倦的脸色微沉,走过去不动声色地挤开秦远安,亲自扶住陆清则,才开口问:“怎么回事?” 陆清则三言两语说了下情况,又示意宁倦看旁边低着头的秦远安:“主要多亏了秦公子下水救人。” 宁倦这才不太情愿地瞥了眼秦远安。 方才这人两只手都碰到老师的手了吧? 小皇帝内心哇一下翻了醋坛子,面上不动声色:“做得不错,想要什么赏赐?” 秦远安低着头,语气平平:“多谢陛下,这本是微臣之责,不敢讨要赏赐。” 秦晖也赶了过来,正在边上站着,本来看着儿子湿漉漉的,还有两分父爱的担心,见他毫无恭敬的模样,又气不打一处来。 宁倦眯了眯眼,没对他的态度感到不满,淡淡道:“论赏回头再说,先下去换身衣裳,秦大人很担心你。” 一直显得无动于衷的秦远安这才微微一顿,却没去看秦晖,只是又行了一礼,才转身下去了。 落水的小御史也被抬去看太医了,众人见没事,也纷纷散去。 宁倦一低头,发现陆清则的衣裳被洇湿了一片,担心他又受风寒,吩咐长顺送碗姜汤并着干净衣裳上来,拉着陆清则找了间空屋子换衣服。 陆清则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我哪儿有那么娇弱。” 你有哪儿不娇弱? 宁倦忍不住在心里,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陆清则噎了下:“……” 这小兔崽子。 干净衣裳和姜汤很快送进了屋里。 身上的衣裳有些湿,确实不太舒服。 陆清则接过干净衣裳,便顺手宽衣解带,脱得只余一身中衣。 中衣也沾了水,他又准备将中衣也脱了。 宁倦没想到陆清则就这么在自己面前脱衣服,整个人顿时蒙了。 那截雪白窄瘦的腰刚露出来,他忽然被什么刺了下似的,腾地转过身,喉间阵阵发干发涩,脑子里一片混热。 大学时在寝室,夏天太热,一群男生衣服想脱就脱,见宁倦一下背过去,陆清则还愣了一下。 害羞?还是讨厌见到同性的身体? 陆清则非常善解人意,从容地准备绕到屏风后去,视线忽然一凝,注意到地上有血。 他脸色一变,来不及披上外袍,立刻绕过去:“果果,怎么流血了?!” 转到前面,才发现宁倦在狼狈地捂着鼻血,眼里泪汪汪的,脸上有些茫然与不知所措。 见到陆清则,宁倦只觉得窘迫到了极点,视线一低,不经意扫过他半敞的中衣,下面肌肤白皙如雪,风光半遮半掩的,反而更…… 鼻血一时更汹涌,宁倦脑子里嗡嗡的,唰一下又背过身去,生怕陆清则再转过来看他,于是面对着墙壁,缓缓地、缓缓地蹲了下去。 陆清则:“……” 陆清则:“…………” 陆清则实在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屋檐上的雨滴滴答答的,空气中浮动着潮湿的泥腥味,街上几乎见不到什么人了。 今年京城的夏日来得格外早,门房打了个呵欠,觉得这会儿应该不会有人来,回屋里想偷个懒觉。 刚躺下来,门就被敲响了,不紧不慢地敲了三声。 门房满腔烦躁,不得不重新起身去开门,一拉开,眼前顿时一暗。 门外站着个身量削长的少年,旁边的人踮着脚给他撑着伞,后头还跟着好几个腰间佩刀的侍卫。 这么大的雨,纵使撑伞也多少会有些狼狈,少年却丝毫未见窘况,玄色袍服一丝不乱,垂眸淡淡看来。 那是张极俊美的面孔,线条优美的薄唇却紧抿着,清俊的眼眸深黑冷漠,气质矜冷尊贵。 看清那张脸,门房的腿一下就软了:“陛……” “玩忽职守,逐出陆府。” 少年没有多分一丝目光给他,丢下一句话,接过旁边人的伞,直接大步跨进了府内,路上碰到府中其他下人,只摆摆手,示意不必声张,轻车熟路地穿过月亮门与垂花门,进了内院。 一路走到西厢房,少年的脚步忽然放得更轻,慢慢推开了门。 雨水顺着屋檐滴溜溜斜飞出去,形成道透明的雨帘,屋内的人披着件苍青色袍子,松松懒懒地斜躺在屋檐下,自成一幅山水墨画,手上拿着本书,目光黏在上面,身边一碟葡萄,冷白的手指捻着葡萄,捏来捏去地折腾了半天,才凑到嘴边,吮了吮酸甜的葡萄汁。 听到开门声,也没在意:“午饭先搁着,不饿。” 宁倦一下就笑了。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弯下腰,猝不及防一把将地上的人抱了起来,凑到他耳边叫:“怀雪。” 意料之中的,没吓到人。 突然被人拦腰抱起,陆清则只是稍稍一顿,呼吸都没乱半拍,甚至还往嘴里又送了颗葡萄,挑了下眉:“小兔崽子,敢直呼老师的字?” 陆清则没有长辈,加冠时还是冯阁老为他取的字。 宁倦步态稳重,将陆清则放到窗下的罗汉床上,不答反问:“地上凉,陈小刀就让你这么躺着?” 语气有些冷。 陆清则想吐掉葡萄皮再说话,宁倦就一伸手,示意他吐到自己手上。 尊贵的皇帝陛下似乎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眼睛甚至亮晶晶的,像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陆清则:“……” 倒也不用这么孝顺。 陆清则和宁倦僵持片刻,选择嚼嚼咽了,扬扬下巴:“铺了席子呢。” 宁倦的脸色依旧绷着。 这几年他想方设法,小心翼翼地养着陆清则的身子,珍奇补品、汤汤药药,辅之药膳,可算有了点成色,不似从前那般虚弱了。 但依旧像个精致脆弱的纸灯笼,挨点风吹雨淋就要坏掉。 宁倦蹭到陆清则身边坐下,下巴亲昵地搭在他肩上:“老师要是觉得热,我让长顺多送点冰来。” 少年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小小一只,能钻到他怀里被团团抱住。 这几年宁果果长势喜人,已经和他一样高了。 恐怕再过几年,陆清则就得仰着头看他了。 小豆丁,长那么快。 陆清则颇为感慨,睨他一眼:“多大人了,这么黏着我也不嫌丢人。” 嘴上这么说着,倒也没推开。 如今是盛元五年,他亲眼看着当初瘦不拉几的小孩儿,一步步长成这般英姿翩翩的美少年。 异世孤漂,心似浮萍,陆清则几乎将宁倦当成了半个儿子并着半个弟弟。 小崽子黏人,他反而生出了几分养崽成功的成就感。 宁倦当然不觉得丢人,垂下眼皮,又把陆清则往怀里搂了搂。 微凉的梅香混着清苦的药味拂过鼻端,是很熟悉、且令人安心的气息。 宁倦埋在陆清则肩窝间,享受地轻嗅着,眼底流露过深缠的依恋,几乎就想这么抱着陆清则睡过去时,外头却来了个没眼色的:“公子,我听下人说陛下来了,那午饭是送过来,还是你们移步去饭厅啊?” 陈小刀从屏风后冒出半颗脑袋,虽然看惯了宁倦有多黏人,但看着少年皇帝几乎将陆清则笼在怀里的样子,还是有点头皮发麻。 陆清则想了想:“送过来吧。”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还连姓带表字地叫上了? 陆清则感到十分茫然。 怎么感觉这孩子的怒气又升级了,他也没干什么吧? 没等他细思完毕,宁倦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冷冷睇了眼林溪,拉着陆清则就走。 嘴上说着“给我过来”,身体的实际行动却是自己滴溜溜跑过来。 陆清则的困惑混着丝好笑,由着宁倦抓着自己往马车方向走。 宁倦简直火冒三丈:“郑垚不借你马,你还想去找那小哑巴带?” 还把手帕送他了! 这又是哪儿来的推论? 想想一开始火是自己撩出来的,陆清则张了张嘴,无奈道:“没有,真没有。” 少年的脸依旧绷得紧紧的,脸廓颇有几分“少烦我”的冷峻。 陆清则欲言又止了一阵,看他一副气得冒烟儿的样子,还是决定先让孩子冷却冷却再聊聊。 两人上了马车,不像以往并排坐着,反而一左一右,沉默对坐。 老师居然没坐过来! 宁倦心里登时愈发不爽,又憋着口气,不想主动求和,只能沉着脸,翻着郑垚从瓶子里找出来的那本账册,故意把信放在身畔,当钓鱼的饵。 陆清则无聊地坐了几息,目光缓缓落到宁倦身边的信上,稍一思索,便倾身靠过去,把信捞到手里。 还刻意避开了点宁倦,免得又不小心把小皇帝再次点着。 宁倦眼睁睁看着陆清则跟只轻巧的猫儿似的溜走,淡淡的梅香倏近又远,气得磨了磨牙。 陆清则,你是故意的吧! 陆清则对宁倦幽怨的眼神毫无所觉,低头展开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是于铮的自述。 于铮是江右集安府于家村人氏,从前走南闯北走镖,十几年前攒了本,去了江浙开武馆,身手十分了得。 去岁因陈年旧伤复发,于铮思来想去,带着夫人女儿以及养子回了乡。 回到集安府,他才发现如今集安的知府赵正德,竟是他从前救过的人。 那时候赵正德只是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如今也已飞黄腾达了,见到从前的恩人,赵正德也很惊喜,知道于铮武艺高强,特请于铮为集安府捕头,巡守集安、保护百姓。 于铮欣然接受。 但于铮没想到,赵正德平日里看着仁义道德,却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志向造福百姓、满身朝气与抱负的落魄书生了。 某个深夜,赵正德将他叫到自己屋里,语重心长地跟他谈起心,大致意思便是,官府太穷,豪绅又那么富,咱们配合一下,放个逃犯钻进城里的富人家,你带人去抓人,狠敲一笔。 若是那家人不配合,就把人全抓了,他们家里就会把银子乖乖送上来。 这方法他用着很顺手,不会不成的。 于铮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赵正德当即就撂了脸色。 回去后于铮辗转反侧,怎么也想不通当初救的人会变成这样。 他越想越觉得不能坐视不理,借着职务之便,将赵正德的私人账本偷出来,看到上面的往来名字,顿时毛骨悚然。 赵正德的私人账本丢了,也警惕起来,很快锁定到了于铮身上。 于铮唯恐祸及家人,在集安府就是赵正德地盘,他只好连夜请辞,带着家里人,偷偷回村躲了起来。 这件事就像把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让他日夜不安,他担心自己迟早会出事,便将账本藏了起来,以作保命的东西。 陆清则看完信,习惯性开口问:“账册上是不是有潘敬民的名字?” 除了搜刮百姓,放高利贷和敲诈豪绅,也是这些贪官污吏的惯用手段了。 于铮把账本偷出来,应该是想去洪都府检举赵正德,但没想到整个江右话语权最大的那个,名字也赫然在列。 半晌没听到宁倦回应,陆清则恍然看去一眼。 宁倦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账册,似乎没听到他的声音。 …… 哦,在生气来着。 陆清则看他那副赌气的样子,莫名生出丝诡异的好笑:“陛下,先前是我……“ 话未说完,马车突然猛地一阵颠簸! 先前一直平平缓缓的,陆清则就渐渐忘了防备,猝不及防间整个人几乎是朝前飞去的,怕撞坏了宁倦,下意识想偏开,腰上却陡然一紧。 似乎一直在认真看账册的宁倦头顶长了眼似的,一把将他捞了过去。 外头传来一迭声的告罪。 陆清则跌进个干净清爽,又温暖坚实的怀抱。 即使肉身比马车要柔软多了,陆清则还是难以避免地感到头晕眼花,好半晌缓过来了,轻嘶着撑在宁倦腿上,抬起头打量:“陛下?撞疼没?” 温暖的梅香随之拂过鼻端。 还叫陛下? 也不主动解释骑马和帕子的事! 宁倦心里的小人委屈成一团,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 陆清则感觉趴在宁倦怀里的姿势有点别扭,想直起身说话,腰刚直起来,外面又是一阵颠簸。 他又摔了回去。 陆清则纳闷地转头看向外边:“这路有那么难走吗?来时不还挺平坦的。” 宁倦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又迅速压了下去,依旧维持着非常冷酷的面容。 还在生气呢。 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陆清则转回头,嗓音放柔:“先前是我的错,我不该不顾及你的心情,胡乱开那种玩笑,我保证以后也不会开了。果果,别生老师的气了,好不好?” 被陆清则用这种温柔的声音哄着,宁倦的指尖不由微微蜷了蜷,强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好”,依旧绷着脸:“方才为什么想骑马?” “这不是怕陛下看我厌烦吗。”陆清则唇角弯了弯,“生气时不都眼不见为净?” 宁倦拧眉反驳:“没有厌烦。” 他看陆清则都看不够,怎么可能厌烦。 顿了顿,他的脸又拉下去,继续质问:“你把帕子给那个小哑巴了?” 随身的手帕那么私人的东西,怎么能随便给人! 陆清则眨眨眼,这回是真有点稀奇了:“他脸上沾了泥,我借给他擦擦,怎么了?” 只是借的? 宁倦心口的郁气勉强散了,垂下眼睫想,那他可以去要回来。 陆清则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宁倦的回答,但看他脸色缓下来,应该是气消了,便重复了下刚才那个问题:“账册上是不是有潘敬民的名字?” 潘敬民在江右是土皇帝般的存在,那日在灵山寺外更是一堆拥趸,也难怪于铮会连反抗的心思都泯灭了。 宁倦没吭声,伸手揭开了陆清则的面具。 面具下清艳无双的面容露出来,只看一眼,什么气也消了。 他仰着头看过来,下颌尖尖的,唇瓣因为仰头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微微启着,唇形十分优美。 宁倦沉默了会儿,舔了下发干的唇角:“老师,我之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那声“老师”,像在隐隐地提醒着自己什么。 陆清则想摆脱宁倦的桎梏,却发现力气悬殊太大,他竟然丝毫都奈何不了宁倦。 小崽子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他能拎起来的小毛孩子了。 只得无奈问:“什么?” “老师会陪着我的,对吗?”宁倦凝视着他的眼眸,一眨不眨,眼神执拗。 陆清则怔了会儿,点头。 他当然会陪着宁倦,走到他真正君临天下的那一日。 宁倦露出了轻松的笑意,松开手,陡然间恢复成了以往的样子:“账册来往上,的确有潘敬民的名字——老师,要说到做到哦。” 自打关系好起来后,宁倦很少对陆清则真的生过气,鲜有的几次,也是关心陆清则身体,故意拉着脸唬人,要么就是故意撂脸色,想讨陆清则的几句哄。 看垮个冷脸的小皇帝终于舒展开眉目了,陆清则也微微放了心,注意力拉回来,想回对面去坐着。 刚走了一步就被宁倦单手拦腰摁了回去。 少年天子神色自若,语气诚恳:“马车颠簸,老师还是坐我身边吧,免得又摔了。” 陆清则也确实不想再摔了,他这身骨头皮肉都脆弱得很,碰一下都会乌青,再多摔几下,怕不是要散架,于是老老实实坐下来,认认真真提建议:“果果,不如推行一下马车里的安全带吧。” 宁倦的表情里涌上了茫然:“那是什么?” “把带子扎在马车上,坐下后就能斜捆下来,固定住身体。”陆清则大致比划了一下,痛定思痛,“这样以后坐马车,就算再颠簸,也不会摔飞出去了。” 越讲越觉得有必要。 简直造福全体人民。 “……”宁倦沉默了下,把手里的账本递过去,和颜悦色问,“老师要看看吗?” 陆清则欣然颔首,翻开账本,就把安全带抛到了脑后。 宁倦靠到窗边,两指掀开帘子,不动声色地朝外面递去个眼神。 接下来的一路,意外的平平坦坦,没再颠簸个不停。 回到下榻的官署,骑马当先的郑垚暗戳戳扭过头,就看到少年皇帝先下了马车,亲自将陆清则扶了下来。 果然啊,师生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嘶。 意识到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形容词有多大逆不道,郑垚猛地打了个寒颤。 幸好没脱口说出来。 他决定回去多读点书。 宁倦扶着陆清则下来了,看向郑垚,将账本递过去:“拿着这个,去审赵正德。” 陆清则在路上将这本私人账本匆匆翻阅了一遍。 赵正德记账记得仔细,根据他的记账,也能大致推测出来他的一路官途,看得出他不过小鱼小虾,账本里接触的最高级别,也只是潘敬民。 之前赵正德在潘敬民的衬托下,赵正德不怎么起眼,毕竟抓的人太多了,一时都没来得及审他。 潘敬民还期待着卫鹤荣得到消息,来捞一把自己,目前仍死咬着不松口。 但以赵正德为突破口,应该会容易许多。 郑垚正心虚着,忽然被叫,汗毛都竖起来了。 听清了命令,他顿时大喜,领了命令,摩拳擦掌地去提审赵正德。 潘敬民那死胖子脾气硬得惊人,几日没进展了,死磕下去他就该被问责了,好在这下找到突破口了。 林溪记挂着养母病情,还得赶紧去告诉于流玥情况,也跟着先一步进了官署。 候在官署外的禁军随即上前来报:“启禀陛下,长顺公公差人来报,再过两刻钟,便能抵达集安城了。” 长顺和陈小刀不仅人来了,还带着满满当当的粮食。 皇帝陛下亲口要粮,江浙那班子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老老实实呈上来。 整整五万石粮食,陆陆续续押送到受灾的各府,一车车粮草,在路面上压出沉重的辙痕,马车进城之时,路过了城外几日之间拔地而起的大片大片安置所。 安置所分区明确,士兵把守,井然有序,也让灾民暂时有了个休养生息的住所。 不过尽管宁倦保证过,不会让他们再挨饿,但这些灾民在潘敬民手上过了一遭,对朝廷的信任十分淡薄,心底对过分年轻的陛下,难免抱有几分怀疑——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凭空变出粮食呀? 但看着这几十辆押送着粮草的车进了城,每个人的心底,忽然都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陆清则听到消息,脚步一顿,便没急着回去。 他侧影单薄,风稍大点,都怕把人给吹折了,宁倦看着都揪心,侧身给他挡着风,不太乐意:“老师等他们做什么,外面太阳大,随我先进去吧。” “有墙遮着呢。”陆清则望着城门的方向,随意道,“你先去处理公务吧,我再等会儿,长顺和小刀应该就要到了。” 宁倦只好在心里把长顺和陈小刀分别骂了一遍,耐着性子跟陆清则一起等着。 没多久,整齐的队伍从城外辘辘而来,长顺和陈小刀神神气气的,骑马当先,在禁军的保护下,行至官署前。 俩人本来还凑到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说着什么,见到宁倦和陆清则,愣了一下,赶紧下马行礼。 长顺没想到陛下居然会特地在门口等着自己,感动得眼泪哗哗:“陛下,奴婢与陈管家不负重托!” …… 宁倦懒得解释这个误会,平淡地“嗯”了声:“起来吧。” 带来的粮食需要清点一番,再归入仓库,等待施粥发放给灾民。 这项工作不需要宁倦和陆清则亲自动手,交由下面的人来处理就行。 陈小刀起了身,立刻三两步蹭到陆清则身边,担忧地问:“公子,我听说你们来江右时,局势颇为凶险,公子有没有受伤?” “没有。”陆清则笑着打量他,“倒是你们,在江浙那边周旋,颇为辛苦吧?” 虽然找了冒牌货顶着,但要瞒过卫鹤荣的人以及江浙的地方官,还需要长顺和陈小刀打配合。 这俩一个机敏,一个擅长人际往来,在要粮这件事上应该也出了不少力。 讲到这个,陈小刀就有的聊了,小嘴一叭叭,话匣子就打开了。 陆清则这边活泼欢快,宁倦就没那么轻松了。 长顺一到,带来的除了粮草,还有江浙那边的消息,因为赵正德一事牵扯出的后续也等着他处理。 陆清则看他望来的眼神幽幽的,忍不住笑道:“又不是全让你一个人干活了,晚点我再来陪你加班。” 宁倦的脸色这才缓了缓,无声地剜了眼蜜蜂似的围在陆清则身边转来转去的陈小刀,颇为不甘心地拎着长顺往书房去。 陆清则和陈小刀边走边聊,听他眉飞色舞地描述在江浙的见闻,以及他是怎么智斗临安上下官僚的,讲得绘声绘色,十分引人入胜。 身后虽然没人跟着了,但陆清则很清楚,宁倦派了暗卫守着他。 他扶了扶面具,回眸瞟了眼,也不确定人在哪儿,不过看来每天靠得太近,保持着一段距离。 陈小刀也偷偷左右瞄了瞄,依旧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声音却低了三分:“公子,我在江浙见到你说的那个人了。” 陆清则的眸光动了动:“如何?” 离开江浙之前,他拜托陈小刀帮他注意一个人。 段凌光。 那个原著里率兵围城,最终耗死了暴君宁倦,推翻大齐,建立新朝的主角。 “我和段家的门房搭上话,打听了一下,这位段二公子吧,”陈小刀挠挠脑袋,“平时就喜欢游湖听戏,逛街遛鸟,闲情逸致来了,还会写点艳词传唱,很得歌女追捧,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了。公子和他有什么渊源吗?” 他记得公子也是出身临安吧? 陆清则摇摇头。 按照原著的发展,这时候的宁倦还在京城忍辱负重,蛰伏着等待夺权,而主角则因为继母恶毒强势,藏拙假装闲散纨绔,忍而不发,深藏不露。 虽然他已经拧正了宁倦的发展轨迹,不会再出现原著里暴君的酷厉统治,但对这位原著主角,陆清则始终怀有几分忌惮。 毕竟他家小果果在原著里是妥妥的大反派,与主角天生气场不和。 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原著之力,重新推动一切? 等江右这边事毕,他还得亲自去见见这位段二公子,确定一下他到底会不会威胁到宁倦。 如有必要…… 陆清则垂下长睫,眸底掠过丝冰冷的暗色。 庭院中的槐树如盖,在陆清则身上投下层阴影,陈小刀忽然感觉陆清则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不由屏声静气,睁大了眼。 气氛正静默,前方忽然传来声热情的呼唤:“陆太傅!” 陆清则眉梢微动,唇角的弧度恢复如常,从阴影中步出,浑身便又重新披上层炫目的光晕,皎皎人如月。 叫陆清则的青年站在游廊上,眼下挂着俩黑眼圈,行色匆匆的,精神却很不错似的,手里拿着叠什么东西。 郁书荣低头看着院子里白衣玉环的青年,十分激动:“上次得见陆太傅,没来得及打招呼,前几日您和陛下去视察河道,下官又不巧错过……哎呀!总算见着您本人了!” 说着,竟然一撩下摆,非常没有读书人斯文气质地从栏杆上翻过来,疾步走到陆清则面前:“久仰帝师大人,下官集安府同知郁书荣!” 陆清则哑然失笑:“郁大人不必如此,您所做之事,我与陛下都知晓,在下也很敬佩郁大人。” 在江右上下沆瀣一气的时候,为了百姓,敢违抗上级私自上报,这份勇气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 陆清则唇角微弯,声音清润柔缓,听起来格外诚挚,听他说话,就给人一种自己被认真重视着的感觉。 明明他戴着面具,看不清脸容,传闻里还生得丑陋无比,偏生他一笑,便有种光风霁月之感。 郁书荣忍不住耳根一热,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呐呐应是。 自古朝臣皆在品貌上有追求,丑陋残缺有疾者,莫不被耻笑,陆清则占了两样,却叫人不敢耻笑。 陆清则没想那么多,视线下滑,落到他抱在怀里的那叠东西上:“郁大人是要去给陛下送文书?” 郁书荣回过神,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东西,反应过来,哦哦两声:“对,对,方才下官去送文书时,忘记把这个也送去了。” 说到这个,他又有精神了:“这是您写的那份治水案,哎哟,您可真是字字珠玑,见解深刻,没想到您对治水还这么有研究,听说您老家是临安府的,临安也常闹水患吧?难怪呢!” 叭叭吹了会儿彩虹屁,又有点失落:“陛下让下官誊抄一份,把原稿送回去,可惜了,下官还想珍藏……” 陆清则保持微笑,听到最后,笑容一滞:“……?” 他那日翻阅遍了所有能翻到的水患资料,结合后世的治水方法,才写了这份方案。 尽管已经努力用词简略,但为了能精确地表达意思,加起来也是有几千字的。 这位郁大人是怎么得罪宁倦了吗,竟然还要被罚抄? 这小兔崽子,人家在江堤边负责修筑堤坝多忙啊,还不干人事! 陆清则略一思忖,含笑伸手:“我正好要去找陛下,不如交给我,我带过去吧。” 郁书荣还得回去监督,分洪与抗洪两道工序,筑坝尤其重要。 官兵的人手不足,所以召集了许多百姓参与,发的工钱不少,还管吃管住,附近的百姓,包括灵山寺内的灾民都去了。 只是人一多,难免就有浑水摸鱼、勾心斗角的,得随时有个主心骨盯着。 虽然有点遗憾不能多和陆清则多说几句,但正事要紧,郁书荣也没拒绝,反正手稿也是陆清则写的。 他连连道了谢,才匆匆离开。 人一走,陈小刀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他嘴上说得轻松,但在江浙可一日都不敢放松精神,带着粮草赶来的路上也提心吊胆的。 江右的局势虽然被宁倦控制住了,但听说也有落草为寇的百姓,他和长顺在路上生怕出什么变故,没敢睡太实。 陆清则看陈小刀努力睁大眼睛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去睡会儿吧,我找陛下说点事。” 陈小刀也不跟陆清则太客气,揉着眼睛就找地方睡觉去了。 陆清则站在原地,翻了翻手里保存完好的一叠手稿,提着去找宁倦算账。 处理公务的书房离得不远,陆清则进去也不需要通传,进去的时候,郑垚居然已经提审赵正德回来了。 见陆清则走进来,宁倦眼底一亮。 陆清则冲他轻轻比了个嘘,抱着那卷手稿,慢吞吞地走到边上坐下,听郑垚的汇报。 赵正德不比潘敬民,性子懦弱,本来防线就不高,被郑垚凶神恶煞地一提出来,再将账本一扔,就面色煞白地全交代了。 当年赵正德中进士后不久,被分到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做了几年知县,穷得勒着裤腰带过活,也没什么升官的指望。 大概就是这样的无望改变了他造福百姓的心态,不久他就遇到了自己的贵人,得以指点,学会了巧立名目征税,和乡绅往来,一来二去积攒了点资本,打通了关系,日子也逐渐滋润起来。 就这么一路上来,最后升为集安府知府。 那个贵人,就是潘敬民。 赵正德没有半点犹豫,把潘敬民出卖得一干二净,甚至都不需要太过施压。 宁倦扫完郑垚呈上的状纸,眉峰冷冽,淡声道:“明晚之前,把潘敬民的账本和画押的状纸交给朕。” 郑垚恭声应是,又急匆匆地去提审潘敬民了。 陆清则旁听完,扭头问:“于姑娘父亲的下落,赵正德交代了吗?” 明明离得也不远,宁倦非要凑过来答话,一只手搭在陆清则的椅背上靠过来,清爽的少年气息拥过来,搞得陆清则觉得背后像是拱着团太阳,热烘烘的。 “于铮被赵正德的人逼落下了崖,我已经派人去寻了。” 宁倦垂眸顺眼,歪着脑袋,看陆清则的嘴唇有些干涸,替他倒了杯茶:“赵正德没找到账本,本来准备继续对于家其他人下手,没料到林溪身手极好,他几次三番也没找到机会下手。” 不久洪水就袭来,将于家村淹了。 赵正德以为账册也没了,颇为安心,没料到还能给宁倦派人掘出来,见到账本的瞬间,就再也生不出一丝狡辩的心思了。 被逼得落了崖,又这么久都没消息……恐怕凶多吉少。 陆清则无声一叹。 宁倦心底凉薄,没怎么将无关之人的生死太放在心上,目光落到陆清则怀里的东西上,好奇地低下头:“老师手上的是什么?” 差点忘了。 陆清则和善地微笑着,将东西递过去:“这就要陛下来解释了,为什么非要郁大人誊抄一篇,送回原稿?郁大人怎么得罪你了?” 宁倦:“……” 平时他藏起陆清则的东西,还挺光明正大,甚至在乾清宫里有一个私库,专门用来贮藏陆清则的笔墨。 但这不代表他能在陆清则面前也那么理直气壮。 像是什么秘密猝不及防被捅破,宁倦一时心跳加快,脸色肉眼可见地窘迫无措起来,半点也没了在郑垚面前的冷肃:“我,老师……” 陆清则和颜悦色,鼻音微扬:“嗯?” 宁倦的耳根发着烧:“我……” 陆清则好整以暇看着他:“哦?” 俩人视线交触,宁倦的手心起了汗,心跳隆隆地仿佛就在耳边,喉间止不住地发干,耳根的红逐渐蔓延到脸颊。 气氛正有些微妙,外面忽然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郑垚去而复返:“哎对了陛下,您还没把赵正德的账本给臣呢……哇!” 郑垚钉在门口,惊恐地张嘴瞪大了眼:“我的陛下喂!您是不是生病了?脸怎么恁红,微臣这就去找太医……” 话没说完,宁倦恼怒地抄起桌上账本丢过去,冷冰冰骂道:“滚!” 郑指挥使无辜又灰溜溜地抓着账本滚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在陆清则好奇混着好笑的盯视下,宁倦只能僵硬地别开脸,努力辩驳:“帕子这种私人物品,自然不能流落在外,万一给有心之人拿去呢?” 长顺:“……” 陛下啊! 这话他听了都不信,能糊弄住陆太傅才有鬼啊! 陆清则往椅背上靠了靠,捶了捶酸痛的肩,似笑非笑的:“是吗,比如哪种有心之人?” 宁倦当然解释不出什么花儿来。 他只能借着这个机会,立刻转到陆清则的椅背后,低眉顺眼地给陆清则捏肩,犹有些不甘地轻声嘟囔:“老师都没送过我帕子,就先给别人了……” 原来是计较这个? 陆清则虽然也来了几年了,不得不遵循这个世界的规则而活,但灵魂还是现代人,对“帕子”是个私密物品这种事没什么概念,听宁倦这么一嘀咕,又瞟了眼似乎是很委屈巴巴的小孩儿。 捏得他还挺舒服的。 陆清则懒洋洋道:“不就是条帕子,你要我还会不给?” 说着从怀里掏出条新帕子,递给宁倦:“喏。” 宁倦呆住了。 甚至给陆清则按着肩膀的手也不可避免地一停顿。 陆清则奇怪:“不要么?那回头可别再闹这件事……” 话音未落,帕子就被抢过去了。 宁倦攥紧了还染着陆清则体温的帕子,只觉得那股染着梅香的体温似乎是随着指尖窜上了心口,浸得心跳都快了三分。 “还闹吗?”陆清则以手肘抵着椅子扶手,手掌托着下颌,脑袋转过去,笑看着宁倦。 宁倦舔了下有点发干的唇角,默默攥紧了那条帕子,小声:“不闹了。” 长顺:“……”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觉自己好像不该出现在这里。 郑垚的动作很快,当天就拎着潘敬民去了洪都府,踢开贴了封条的潘府大门,把被拷问得半残不废的潘敬民扔进猪圈里:“潘大人,劳烦咯。” 潘敬民一条腿站不起来,扑通倒地。 周围顿时一阵哄笑声。 恶臭袭来,恶心得潘敬民无暇顾及那些嘲笑鄙夷的视线,哇地狂呕不止,口涎和泪水哗哗直流,却是自作自受,只能屈辱地趴在地上,心里疯狂咒骂着郑垚,颤抖着伸手,将账本翻了出来。 他盯着账册,被脸上的肉堆挤得细长的眼里闪过丝恶毒之色,忽然双手一用力,意图将账本撕毁! 郑垚蒙着布巾,悠哉哉地在外面和手下说着话,余光却一直在盯着潘敬民的动作,见势不对,想也不想,一记飞刀射去。 潘敬民的手掌当场被捅了个对穿! 潘敬民手中的账本啪地掉地,抑制不住地痛叫出声,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咒骂:“狗娘养的郑垚,竟敢如此对本官,等本官出去了,砍了你的脑袋当尿壶!” “哟,潘大人,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江右巡抚啊?” 郑垚环抱着手,眼底的冷笑倏而一凝,露出几分凶狠的煞气:“潘敬民,老子劝你不要再给自己找罪受,否则在你能死之前,会无比痛恨能活着这件事。” 潘敬民下意识地一哆嗦,彻底瘫倒在了一片糟污恶臭之中。 眼睁睁看着郑垚用长棍将账本挑走,那一瞬间,他忽然无比后悔。 不是后悔剥削鱼肉百姓,也不是后悔不治洪水,毫无人性地处置病患,而是后悔他轻视了小皇帝。 早知现在,他当初为何要迷信卫鹤荣? 账本当晚就递交到了宁倦手上,好在被东西包着,不至于有一言难尽的味道。 江右的天气闷热得喘气都难受,白日里出去一趟,就感觉浑身湿黏黏的,夜里也没好多少,依旧闷得不行,不像在京城,随时能运来贮藏的冰降暑,开了窗通风就飞进蚊虫叮咬,烦人得紧。 不过这点问题与江右百姓遇到的灾难对比,轻略得不值一提。 客房里太小,放不下浴桶,陆清则去浴房洗完澡,回到屋里,头发就干了点了,散开头发擦了擦,就听到了外头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彼此太过熟悉,一听节奏就知道是谁。 陆清则随意拢了拢衣领,闲闲地走过去,直接开了门,调侃道:“怎么,又来讨帕子了?” 宁倦携着潘敬民的私人账本,揣着正当理由上门,一听到这话,想起白日里连番的两次尴尬,耳根又烧了起来。 门被拉开,陆清则背着光,像是被烛光镀了层温暖的金边,连披散着的乌黑长发边缘都被描摹上色,衬得一张脸美玉般莹润,整个人好看得似在发光,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宁倦愣了好半晌,直到陆清则疑惑地鼻音上扬“嗯”了声,才艰难地撇开视线,匆匆扫到陆清则没拢好的领口露出的一截消瘦锁骨,顿感不悦:“老师怎么随随便便就给人开门,也不问一声?万一来的不是我,而是陈小刀,你也这么开门吗?” 给陈小刀看到了怎么办! 陆清则略感不解:“那又如何?” 什么叫那又如何! 还有没有点警惕意识? 宁倦牙痒痒的,决定办完正事,就好好教育教育陆清则,板着脸道:“潘敬民与卫鹤荣来往的信件皆被焚毁,不过账本拿到了,老师要一起看看吗?” 陆清则欣然侧身:“进来吧。” 宁倦这几日忙得只能宿在书房里,说不上舒适,休息得也不好,精神总是紧绷着,走进陆清则的房间,方才感到精神松弛了点,坐到榻上,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眼睛亮晶晶的:“老师坐这里吧。” 还是黏黏糊糊的。 陆清则睨他一眼,依言坐到他身边。 沐浴之后,淡淡的芬芳浸润着湿意,梅香也仿佛过了水般朦胧,拂过鼻端,像个钩子,牵着宁倦忍不住偷瞄陆清则。 那张容颜在水洗过后愈发清艳,眼角的泪痣最是增色,闲闲散散地披散着头发、衣裳也松松垮垮的,却依旧昳丽难言。 宁倦手脚都不敢乱动,呼吸轻了轻,生怕冲撞了这份惊人的美。 崇安帝虽然修仙问道,但可没戒色,宫中美人众多,宁倦小时候到处躲皇后派来的人时,凭借自己人瘦个子小,爬墙钻狗洞都不在话下,经常逃到各宫各院,见过各地送来的美人。 虽然都会像条野狗一样被驱逐走。 那些美人环肥燕瘦,千娇百媚。 但在他眼里,都不及陆清则一根指头。 老师是他看过最好看的人。 老师真……漂亮。 宁倦的眼睫颤了颤,小心翼翼地按下这个会冒犯到陆清则的念头,却忍不住把脑袋抵到陆清则肩上,眯着眼嗅他的气息。 陆清则翻看着账本,感觉自己像在被小狗拱,毛茸茸的头发蹭着脖子,痒得不行,忍不住拍了下宁倦的背,笑骂道:“像什么样子,坐直。” 宁倦自然不乐意,下巴依旧搭在他肩上,试图引开陆清则的注意力:“这账本上有潘敬民和卫鹤荣这几年的交集,但少了往来书信,只得回头秘密将潘敬民押回京城,送往三司会审。” 陆清则大略翻完,也没发现账本有不妥之处,颔首道:“便多留他几日性命。” 账本到手,也算是解决了潘敬民的事。 宁倦的心情畅快了不少,半眯着眼,忍不住开始安排之后的事:“等江右的局势明朗些了,我们就把剩下的烂摊子交给范兴言和郁书荣来处理,随即去江浙给母后祭扫一番,再去老师家里看看。” 陆清则含笑听着前半段,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甚至听到母后俩字,还颇为怜惜宁倦。 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才发现事情不妙。 家里?什么家里? 平时在人前惜字如金的少年陛下,在陆清则耳边还在不停叭叭:“到时候老师带我去你从小长大的地方转转吧,待回了京,往后再想来临安,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陆清则欲言又止:“……” 小皇帝莫不是要带他“衣锦还乡”? 这问题就大了。 原著对小炮灰引线“陆清则”也就三言两语带过,哪儿介绍过生平过往,他这些年借用宁倦的人查人,也不敢拿去查“陆清则”的生平。 自己查自己,谁看都有鬼。 陆清则只能不动声色地靠旁敲侧击,从旁人那里了解点原著陆清则的设定,但原著陆清则高中后昙花一现,死得太早,在京城没几个熟人,打探不出什么。 唯一一些有点用处的东西,还是从程文昂那里撬出来的。 但说是同乡,临安府那么大,程文昂与原著陆清则上京赶考前也没交集,了解没深到那份上。 所以他哪儿知道原著陆清则在哪儿长大的,都去过哪里,家在哪里,认识些什么人! 陆清则想着想着,头开始隐隐作痛,温声打断宁倦的话:“时候不早,我有些困了,果果,今晚要跟我一起睡吗?” 宁倦耳朵都竖起来了似的,眼睛一亮:“要!” 看小皇帝注意力转移,开开心心地去整理床铺了,陆清则长长地松了口气。 可算是糊弄过去了。 若是宁倦真把他带回临安,要他介绍介绍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总不能装失忆吧? 他对临安府的那点书面了解,恐怕还没过目不忘的宁倦深,旁人他还能稀里糊涂地混过去,在宁倦面前露出马脚,可就收不回去了。 小崽子机敏着呢。 虽然在教导宁倦的过程中,陆清则有意无意地渗透了一些现代观念,但他是在宁倦的三观已经初初形成的时候相遇的,再怎么春风化雨,也不可能把一个古代人扭转成时代的弄潮儿,何况宁倦本身就是个性格略有偏执的人。 若是得知他其实是一缕附身的游魂…… 这种事就算是现代人都不能接受,更何况是古人。 感情再好,也得被抓去跳大神驱邪吧。 陆清则并不想被抓去驱邪,暗暗摇头,收好账本,又摸了摸头发,天气太热,他散开这么会儿,都干得差不多了。 再抬头一看,宁倦已经躺下了,正等着他。 活像担心被赶出去,赶紧爬上了床似的。 ……怎么越来越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媳妇了。 陆清则捏捏额角,拿着油灯走过去,借着灯光把床边驱蚊的药包换了新的,才吹了灯,放下纱帐,趁着月色躺下:“这边蚊虫颇多,陈太医的药包似乎也不能全部防止,有没有被叮咬?” 宁倦摇头:“没有,老师呢?” 陆清则:“蚊虫看到你就跑了,哪儿有空来咬我。” 宁倦忍不住笑了。 官署里的厢房都简陋得很,架子床也窄窄的,与宫里没法比。 陆清则虽然清瘦,但并不矮小,宁倦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是小时候那个瘦巴巴的小猴儿了,俩人一起挤在床上,空余的空间就不多了,难以避免接触。 偏偏宁倦还要装作悄无声息地往他身边挪。 架子床被两个人的重量压迫着,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老床了,床架本来就有些晃悠,宁倦每挪过来一点,架子床就吱呀吱呀惨叫一声,在漆黑幽静的夜里相当清晰刺耳。 陆清则:“……” 这小兔崽子是不是当他聋? 在被蚊虫叮咬和闷得发慌之间,陆清则选择了闷得发慌,门窗都关着,毕竟瘟疫肆虐,谁知道漏进来的蚊虫会不会携带着什么病毒。 本来屋里就很闷热了,现在更觉得自己仿佛躺在个小火炉边,下一秒就要滋滋冒烟儿烤熟了。 小火炉本炉还毫无所觉,意图凑过来把它架着烤。 陆清则原本都闭上眼了,又生生被热得睁开眼。 他无奈地翻了个身,侧对着宁倦,得以拉开点距离,修长的食指轻轻抵着宁倦脑门心,把他往边上推了推:“祖宗,你不热吗?” 陆清则虽然怕热,但他的体温其实并不高,也不怎么出汗,手指温凉温凉的,落在眉心很舒适。 宁倦忍不住轻轻蹭了一下,气息都是炙烫的,十分倔强:“不热。” 陆清则的身体底子太虚,冬天畏寒,夏天畏热,身体所迫,逼得他想不娇气都不行。 这张床这么小,他再往外挪挪就要掉地上了,但总不能把更身尊体贵的皇帝陛下给踹地上去,免得明天的班谁加? 只能忍了忍,划出界线:“再凑近我就去睡罗汉榻了,你自个儿在床上可劲翻滚。” 宁倦委屈地瘪瘪嘴,只好不动了:“下头的人怎么都不送冰来?也敢怠慢老师?” 他有些恼,因着没和陆清则一起睡,最近忙昏头了,竟然忘记注意这件事了。 忍不住在心里埋怨起自己来。 陆清则顺势弹了下他的额头:“这儿又不是宫里,大伙儿都忙,没谁有闲惯这些臭毛病,些许小事罢了,无足挂齿。” 宁倦知道陆清则说的有些理。 不说郑垚恨不得劈成八个用,他自己也很想多出几只手处理事务,从京城带过来的人,就没谁是吃着闲饭的。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陆清则。 身边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地蹭动,宁倦也翻了个身,侧卧着对上陆清则。 屋里一片幽暗,只有从窗外投射进的模糊月色,些许铺陈到床边,映得少年皇帝的眼睛幽暗暗的。 陆清则摸了摸他的脑袋:“好了,最近那么累,难得能早点睡了,还不睡?” 宁倦摇头:“想和老师说说话。” “嗯?”陆清则笑了笑,“你说,我听着。” 宁倦的脸一板:“下次有人敲门,没有问清身份之前,老师切不可再冒冒失失地直接开门,衣服也要穿好,像今日那般,万一被图谋不轨的人看去了呢?” 陆清则没想到小崽子的这个“说说话”是“说说教”,原本都闭上了的眼再次缓缓睁开,相当不领情:“院子里都是你的人,哪来图谋不轨的人?” 宁倦听他不在意的调调,愈发上火,张口就想反驳。 怎么就没有了? 宁琮不就是那种人? 可是话到嘴边,他却又一顿。 但是宁琮不在这地方。 那,哪来的图谋不轨的……人? 宁倦忽然有点唇舌干燥,目光在幽暗中潦草地描绘了一遍近在咫尺的人了,哼笑一声,翻身躺平。 小混蛋,还敢说教你老师。 宁倦闷了半晌,忍不住又开了口:“总之,老师你总是这般粗心大意的,叫我怎么放心?得一辈子被看顾好才是。” 陆清则稀奇道:“你还想和老师绑定一辈子?” 宁倦不悦地抿紧唇角:“老师,这是你答应我的,要一直陪着我。” 陆清则心想我可没签订这永久卖身协议,三度睁眼,扭脸看过去,调侃他:“要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啊,那你不娶媳妇了?” 宁倦毫不犹豫:“不娶。” “……”陆清则简直啼笑皆非,“现在说这种话,小心往后脸疼。” 听他这么说,宁倦反而觉得委屈:“难道老师也要催我选后了吗?” “哪有的事,不要冤枉我。”陆清则困迷糊了,敷衍地拍拍他的背,哄了下,声音逐渐微弱,“你才多大,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以后若是遇到喜欢的姑娘,可不能再这么别别扭扭的了。” 宁倦又不吱声了。 他心里闪过无数个模糊的念头。 喜欢的姑娘? 那姑娘能有老师好看吗?也能以赤心相待,伴他从受人冷眼耻笑到如今吗?也能有一副胜雪的好姿容,皎皎如明月吗? 陆清则没等到宁倦的回应,感觉自己应当是说服了这嘴硬的兔崽子,呼吸逐渐均匀,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只是到底不耐热,睡得很不安稳。 宁倦从那堆乱七八糟的思虑里抽回神,见陆清则微拧着的眉心,知晓他是怕热怕得紧,悄无声息地从架子床的另一头下去,赤着脚无声走到屋门口,小心翼翼地拉开条门缝,同外头守夜的暗卫吩咐了两句。 没有等太久,暗卫来回了话。 南方不比北方,不仅天气更炎热,冬日也甚少结冰,要储冰困难无比,夏日一冰难求。 江右眼下的情形乱糟糟的,除了城里某些不受影响的达官贵人,谁还有闲情逸致弄冰消暑? 宁倦皱皱眉,心里有了计较,接过暗卫递来的大蒲扇,重新回到了床上。 他侧卧着,一手拿着大蒲扇,轻轻地给陆清则扇风。 被徐徐凉风扇着,好过了许多,陆清则紧拧着的眉头慢慢松开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宁倦的心情这才明朗起来。 就算周遭的条件并不好,他也想让陆清则舒服一点。 哪怕他自己不舒服,他也想让陆清则舒服。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事态紧急,郑垚点了两百人先疾行而去,其余人随后。 陆清则准备上马时,郑垚还有些担心犹豫:“不太好吧?陆老弟,你真要一起去?” 宁倦下的死命令是“朕不在时,一切都听陆太傅的,朕在时,也要听陆太傅的”。 虽然他和陆清则私底下的关系其实还不错,但命令就是命令,陆清则下的决定,他不能违抗。 但是…… 会被陛下削的吧? 陆清则上马的动作很利落,轻盈似风,稳稳地落到马背上,勒着马缰“嗯”了声:“附近大多是被逼得落草为寇的良民,既然陛下来了,江右太平,就还没到不可调和的地方,眼下各地灾民方安稳下来,不宜大动干戈。” 况且宁倦哪儿是会让人乖乖带走的性格,他很怀疑宁倦是察觉到了什么,才自愿过去的。 情况有些复杂,他跟过去,除了担心宁倦的安危之外,还担心宁倦会把那群山匪都杀了。 眼下能稳住宁倦的人只有他。 郑垚抓抓头发:“可是,万一陛下怪罪下来……” “我兜着。” 夜色倾盖而下,陆清则一身天青色,晚风中袍袖猎猎而动,如雪般明净,脸上的半片面具遮挡着神色,语气却没有半分犹豫:“走了。” 郑垚仰头看着他,不免愣了一下。 陆清则不再耽搁,抖开缰绳:“驾!” 郑垚嘶了声,只好翻身上马:“走着!护好陆大人,务必一根汗毛都不能掉!” “是!” 两百人的队伍飞驰出城,扬起一片尘土。 迎面的夜风掺着几分凉意,陆清则骑着马,速度并不比其他人慢,察觉到周围的人频频看过来,仿佛是在确认他的安危,心道,都是小崽子惹的祸。 之前从江浙赶来时,路上马车换成了马背,宁倦总担心他一个人骑马会摔,非要和他同乘,随时看护着。 看看让别人都误会成什么样了。 他的身体是稍微弱了点,容易生病了点,但也是个瓷实的人,真不是什么琉璃水晶。 全速奔行之下,众人很快抵达了探子追寻而来的山贼窝点。 事先派来做探子的几个锦衣卫已经摸排过一通,见郑垚和陆清则来了,赶紧出来汇报:“报告大人,贼子就在这座山上,上山的路上有不少路障,不过都劣质得很,属下摸排时已顺手拆了,山顶的确有一个营寨,原先是一座小寺庙,陛下一行人在里面。” 若是强攻,对方拿陛下当人质,或是误伤到陛下怎么办? 陆清则沉吟了一下:“陛下身边带有多少侍卫?对方多少人?” “陛下带了五十人,山上估摸有四五百人。” 宁倦身边的暗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对上训练有素的士兵,都是以一当十的,何况是对付些揭竿而起、没受过训的普通百姓,实在绰绰有余。 果然是故意跟去的。 “足够了。”陆清则神色不变,语气沉和,“先上去看看情况,你们能想办法与陛下身边的人取得联系吗?” 旁边一个年轻的锦衣卫道:“回大人,只要能靠近到寨子边,小的能模仿鸟鸣声,与陛下身边的侍卫传递暗号。” 还有这种技能? 陆清则颔首:“上山吧。” 山下留了几个人接应,随即一行人先后有序地上了山。 这座山并不高,只是颇为陡峭,山上以前有座小寺庙,寺庙破落后,僧人都走了,山贼便占了山头,以此为寨。 上山难免颇费体力,陆清则的体力是弱项,没强撑着要面子,让身边几个锦衣卫帮忙搭了把手。 到山寨口时,先爬上去的几人已经将巡守在外的贼众解决了。 一个锦衣卫忍不住嘀咕:“就这些虾兵蟹将,是怎么把陛下劫走的?” 听到这一声,郑垚若有所悟,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陆清则。 难怪陆清则会跟过来,恐怕早就猜到这边的情况了。 现在已经靠近寨子了,郑垚拍了下之前说能模仿鸟鸣传消息的锦衣卫:“小靳,该你了。” 小靳点点头,上前两步,鼓起腮,随即响起一阵婉转鸟鸣,惟妙惟肖。 片刻之后,寨子里传来了回应的鸣叫声。 郑垚摸着下巴,边听边给陆清则翻译:“寨子有四百来人,还有些妇孺,陛下和其他人被关在最后的大殿里,从寨子后面绕过去就能接应。” 陆清则惊讶:“你也听得懂?” 郑垚:“那是自然,我也训练过。” “那你怎么不叫?”陆清则狐疑地看看他。 郑垚还挺骄傲:“因为其他人学的是鸟鸣,我学的是鹰唳。” 陆清则:“……” 郑垚留了一半人在前面,剩下的人绕到后面。 因原先就是个小寺庙,山贼也没能力修葺,只在原先的基础上修了修寨门,四处的院墙不高,陆清则也能翻过去。 宁倦几人被关在殿内,大概是觉得此山陡峭,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寻来,外头也没有人看守,门上只落了个大铁锁。 陆清则跟着郑垚疾步走到殿门前,郑垚拍了拍门:“陛下,臣来了!” 说罢就拔出刀,哐哐砍了两下,大锁纹丝不动。 郑垚啧了声,往后招招手:“来开锁。” 方才那个会模仿鸟鸣的小靳又上前来,掏出根长针,插进锁孔里,拨弄了几下。 “咔”地一声,锁开了。 陆清则忍不住鼓掌:“厉害。” 大殿内。 外面的动静哐哐的,殿内众人安然不动。 即使郑垚不来,侍卫也能带着宁倦离开此地,因此大伙儿其实并不担忧。 宁倦负手,站在半身铜锈的佛像前,俊美的面容隐没在阴影里,神情模糊。 然后他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铁锁哐当落地,殿门吱呀一声,宁倦霍然回头。 月色幽幽沁下,殿门口的风大,陆清则跨过门槛走进来,天青色的衣袍被勾勒出柔软的光晕,抬头望来时,俩人的目光恰好撞上。 陆清则的唇角牵了牵:“陛下,没来迟吧?” 有那么一瞬间,宁倦还以为这是一场梦,陆清则扶门而入,跨进了他的梦里。 旋即他反应过来,脸色勃然一变,原本的冷静从容荡然无存,几乎是用跑的走到了陆清则面前:“老师?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很奇怪吗?”陆清则上上下下仔细看他,“陛下有没有受伤?” 宁倦没吭声,他心火旺得厉害,咬了咬牙,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嗅到近在咫尺的幽淡梅香,才勉强压下了火气,再睁眼时,眼神刀子似的,狠狠剜了眼缩着脖子的郑垚。 “别看郑指挥使,是我非要来的,他也拦不住我,陛下要怪罪就连我们一起怪罪。” 看宁果果还是个整果儿,完好无损的,陆清则松了口气,又有些啼笑皆非:“这群山贼胆子怎么那么肥,还敢劫陛下?” 宁倦的脸色依旧有点阴,但面对陆清则,还是忍了下来,回答道:“他们以为我是建昌府的府差。” 难怪。 被逼成贼寇的百姓恨极了官府,以为自己劫到了官府的人,恐怕还挺兴奋。 但没想到,劫的其实是大齐的皇帝。 ……简直是诈骗的程度。 陆清则还想问宁倦怎么忽然来了兴致,要上山周游一圈,大殿外忽然传来阵喊叫声:“他们逃出来了!” “他娘的,别放这狗官走。” “他们一走,官府的人就会来了!” 随着一声声吼,外面亮堂起来,一群山贼举着火把、提刀带棍,团团围住了大殿。 宁倦神色一凝,侧身一步,将陆清则密不透风地护在身后,淡淡扫了眼叫嚣着的山贼。 这些山贼里,的确有一些是被逼上山的良民。 但也有一半,本就是穷凶极恶的山贼,胆大妄为到敢劫官差。 他跟过来只是为了一窝端了这贼窝,上山后准备动手时有了点意外的发现,便暂时没动手。 现在陆清则来了,他不想在陆清则面前杀人。 宁倦叫:“郑垚。” 听到宁倦开口,郑垚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横前一步,抽出腰间绣春刀,冷声道:“大胆贼众,知道你们劫的是什么人吗!这是当朝天子,见到陛下,还不束手就擒!” 此话一出,山贼们沉默了一瞬,轰地全炸了。 “皇帝?” “哪来的皇帝?皇帝怎么可能在这里!” “发什么癫呢,讲这种话谁他娘的信,我看你比我们瞧着更像悍匪!” 郑垚脸黑了一圈,心道,要不是陆大人跟过来了,你们还有生路可选? 给你们条生路都不走,真是找死。 陆清则被宁倦密密实实地遮着,才恍然发现宁倦已经比他高了。 上次俩人在宫里比划身高时,宁倦还和他一样高呢。 陆清则心情复杂了一瞬,从宁倦背后探出脑袋,看向那群沸腾的山贼:“你们寨子的当家呢?” 宁倦有点不满,伸手把陆清则的脑袋摁回去:“老师,在我背后待好。” 这些山贼不信宁倦就是皇帝,但看郑垚的气势,又有些惊疑不定,一时不敢直接冲上来,听到陆清则的话,才想起还有老大,赶紧去叫人。 小寺庙也不大,不过片刻,贼窝里的大当家和二当家一起来了。 大当家一脸髯须,膀大腰圆,露着半个膀子,眼睛却似有精光,和看起来的莽撞形象不太相似。 二当家面貌端正,身材高大,一股与贼众格格不入的正气。 陆清则又默默探出脑袋,目光滑过大当家,落到“二当家”身上,眉尖浅浅拧起:“这人……好像有点面熟。” 宁倦觉得这个大当家真是不堪入目极了,生怕脏到陆清则的眼睛,侧身挡了挡:“老师觉得眼熟很正常,这个‘二当家’,与于流玥绘制的于铮画像一模一样。” 这件事陆清则颇为上心,他才按捺住了杀心,没有立刻行动。 陆清则毫不客气地拍开宁倦企图再次把他的脑袋摁回去的手,又仔细看了两眼:“确实与于铮的画像一模一样。” 但如果那是于铮,既然他还活着,怎么放着老婆孩子不管,还跑上山当了贼窝的二当家? 看于铮所行之事,也不是不负责任的人,反而颇富正义感。 “大当家!”见人来了,一个小山贼指着宁倦,嘲笑道,“您来晚了,刚那个一脸匪气的说,中间那小子是皇帝。您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皇帝不是在京城待着吗!” 陆清则:“……” 可算是知道这群人为什么那么大胆了,原来是村里没通网。 之前江右封锁起来,灾民流离四处,山下压根就没人来往,这些山贼大概也许久没下山了,甚至不知道宁倦来了江右。 小毛贼这话一出,大当家的脸色却变了,仔细看了看郑垚手中的刀,噌地倒退了一大步。 哦?这个倒是有点眼力。 陆清则看宁倦没有和贼众交流的意图,干脆从宁倦身后绕了出来,缓声开口:“下知晓陛下的消息,那为了你身后那群兄弟着想,还是劝说他们立刻放下武器的好,弃械归降者,可从轻处理。” 大当家的反应与陆清则的话一结合,神似于铮的“二当家”立马反应了过来,神色一震:“那位当真是……诸位兄弟,放下刀棍!” 若这位当真是皇帝陛下,山下恐怕已经被包围了。 大当家却依旧一声不吭,悄不做声地往人群里躲。 见此情况,现场顿时一片死寂。 旋即传来了稀稀拉拉的刀棍落地声。 若对面只是个寻常官差,他们大不了直接把人杀了就是。 但是若当真是皇帝…… 这属实是,超纲了。 宁倦皱了皱眉,也没有反驳陆清则的话,见他走出来,漠然扫了眼贼众,走出了大殿。 少年的身形挺拔,气质尊华,步出昏暗的大殿,叫人眼前豁然一亮,当真是天潢贵胄,山贼们一时慌了神,连连倒退,不敢接近他。 “于铮?” 宁倦并不在意其他人如何,目光直接落到他按兵不动的目标人物身上,吐出这两个字。 二当家听到这个名字,脸露一丝茫然。 旁边的小贼意识到了什么,反应很快,赶紧抓住生机:“陛、陛下,二当家是我们从崖下救回来的,磕着脑袋了,忘了些事,您、您与他认识吗?哎,草民真不是故意劫您的,主要是那建昌府知府太可恨……” 有第一个人开了口,很快就有第二个人哆哆嗦嗦接上话:“若是知道您是陛下,我们也不敢劫啊!” “我们是良民,真的是良民,请陛下明鉴!” “我、我不是自愿上山的,请陛下饶命啊……” 声音越来越杂,越来越乱,哗哗一片声海,闹闹哄哄的告饶声,吵得不可开交。 方才还被说是“比山匪看起来更像悍匪”的郑垚提着刀,凶面含煞,冷冷开口:“放肆!如此吵闹,在陛下面前成何体统!是不是良民,过后再说,老实静下来!” 众人心肝胆颤,又闭上了嘴。 现场顿时又静了下来,近乎落针可闻的静。 放下刀棍的只有一半人,剩下一半神情紧张,怕放下了就当真没有了依仗,陆清则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再次开口:“诸位都是因洪水淹没,苦不聊生,才上山博一线生机,情非所愿,并不是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眼下各府安置所已建好,大批灾民得到妥善安置,统计了名册,想必你们逃灾之时,有不少丢了亲朋好友吧。” 此话一出,顿时有人动容。 陆清则笑了笑,接着抛出最具诱惑力的话:“诸位难道不想回去过正常日子吗?现在各府皆在开仓放粮,何须以抢掠为生?待江堤稳固,洪水退去,你们还能重归良田。” 陆清则的声音惯来清润柔和,不疾不徐地落入耳中,便让人能消一层燥,刻意低下声音说话时,又含点蛊惑般的真诚。 原本还紧张不安拿着武器的许多山贼听着这样的诱惑,犹豫了一下,还是丢下了武器。 看人基本都稳住了,陆清则望向拥有最终决定权的宁倦:“陛下认为呢?” 宁倦顿了顿,露出笑容:“嗯,老师说得对。” 这人是皇帝的老师? 小山贼们终于顺畅地呼出了口气。 陆清则又看向不安的二当家:“你本名于铮,是集安府人氏。我们是受你家人所托,特来寻你的,于夫人、于姑娘与小林公子都在等你,你随我们下山,过会儿回到集安府,就能见到他们了。” 听到这话,于铮的神色恍惚了一下,用力点头。 看情势是彻底稳下来了,不必见血的样子,郑垚大手一挥:“全部押走。” 无论是对皇帝天然的畏惧,还是被陆清则提出的条件所诱惑,绝大部分人已经没有了反抗之心,乖乖受降。 事情大体解决了,陆清则的神情也缓了缓,目光从贼众身上回到宁倦身上。 这才发现,宁倦居然一直在看着他。 他咂摸了一下,发现宁倦的情绪依旧不高,压低声音问:“还在生气啊,陛下?” 宁倦抿了抿唇,脸上写满了“对还在气”,嘴上却道:“没有。” 陆清则看他口不对心的,好笑地正想开口。 眼前的宁倦瞳孔倏然一缩,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抱着翻身一躲。 与此同时,守在身畔的暗卫扑了过去,以身挡住了从暗处射来的冷箭,手臂当即就被那支箭刺穿! 宁倦的心脏狂跳不止,脸色覆了层寒霜,方才还只是赌气的脸显出几分阴鸷的冷:“一群废物,把人抓出来!” 方才陆清则站在他身侧。 陆清则差点就受伤了! 陆清则猝不及防被宁倦扯到怀里护着,晕头转向的,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错愕地望向冷箭射来的方向。 分明已经有宽恕的希望了,山下就是正常的生活,为何还有人要对他或者宁倦下手?! 看陆清则差点受伤,郑垚简直头皮发麻,当即丢下手头的事,和暗卫一起追去。 不过片刻,发出冷箭的人就被暗卫抓了过来。 竟然是个半大的孩子。 那小孩儿被暗卫反拧着手提出来,嗷嗷叫嚷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狗官,我爹说你们都该死!” 他还在挣扎着,陡然撞上宁倦的视线。 那双漆黑的眼珠如同深冬夜里封冻的冰层一般,寒气凛冽,底下暗潮汹涌,翻腾着的是冰冷的杀意。 小孩儿的叫嚷倏地打住,浑身一抖。 周围的山贼也都吓得不轻:“这、这不是大当家家的狗娃……” “大当家呢?” “亲娘啊,狗娃,你怎么敢行刺皇帝!” 陆清则愕然地望着那小孩儿。 这么小的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片刻之后,郑垚嘴里骂着跑了回来:“陛下,人趁乱跑了,臣已派人四处追踪了,山下大军包围,必然不会叫他跑掉!” 那个大当家一打眼就能认出郑垚的刀,这小孩儿也充满了异常,这个寨子不是普通的山贼窝。 宁倦面无表情道:“全部押回去彻查。” “是!” 陆清则略有几分心惊,但看那吓得脸色惨白的小孩儿,还是忍不住低声问:“果果,你打算怎么处置?” 宁倦顿了顿,他胸口翻腾着冰冷的杀气,胆敢对陆清则下手,已经破了他的底线。 但他还是微笑着:“先彻查清楚再说。” 陆清则点了点头:“也是。” 山上风大,宁倦蹙起眉,解开外袍给陆清则裹上,半搂着陆清则往外走:“老师既然猜到了我没事,又何必跑一趟。” 陆清则点了点他的额头:“说的什么话,若是易地而处,你会丢下我不管?” 宁倦眉心痒了痒,露出丝笑:“不会。” 老师是在担心他啊。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宁倦心里多了几分甜丝丝的感觉。 下山的路上,陆清则由着宁倦小心牵着他,顺道说了说林溪的事。 宁倦听完,颔首道:“等回去了,让太医想办法帮于铮恢复记忆,若是不行,我也会想办法让武国公认出林溪,老师不必担心。” 小毛孩子,还挺靠谱。 陆清则嗯了声,奔劳一路的疲惫慢慢涌上来,只想快点回去睡觉。 下了山,山下已经围满了大军,见宁倦平安无事,所有人紧绷的精神都松了下去。 若是皇帝陛下出事了,那不仅江右,整个大齐都该乱起来了。 附近各府赶来了不少地方官,诚惶诚恐地嘘寒问暖,宁倦看了眼露出丝疲态的陆清则,不太耐烦赶人:“都散了。” 陆清则本来想独自骑马回去,赶完人的宁倦就过来了:“老师,我带你。” 说完也不等陆清则同意,就一蹬马镫,利落地落到了陆清则背后。 陆清则:“……” 独自骑马的权力惨遭剥夺,陆清则有点郁闷:“我一个人可以,来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骑的马,不信你回头去问问郑指挥使。” 宁倦嗓音发沉:“还敢说,回去让我看看腿。” 陆清则想起某些尴尬的回忆,顿感不太自在:“……这就不用了,就骑了这么会儿,哪儿会破皮。” 宁倦面露怀疑。 不过骑马的确是挺累的。 反正背后是自己的学生,这儿也不是规矩众多的宫里,陆清则干脆把宁倦当靠背,卸力靠了过去,顺口教训:“下次可不能再做这种事了,你是皇帝,是大齐上下心里的支柱,万万不可将自己置身险境,哪怕只是一丝危险都不行,知道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话时,宁倦能感觉到柔软的发丝不经意蹭过脖颈,因为靠得太近,清冷的梅香幽幽落入怀中,熟悉的懒懒腔调才慢一拍钻进耳中。 触感,嗅觉,听觉,纷纷在一瞬间都被摄走。 细碎且磨人。 宁倦的呼吸乱了一瞬,一时心乱如麻,怀里的人分明轻飘飘的,却还是千钧重一般,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口。 他甚至有些担心靠得这么近,陆清则会不会发现他的心跳得很快。 那他该怎么解释? 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跳为何会那么快。 喉间有些止不住地发干,宁倦紧张地舔了舔唇角,耳边隆隆作响,有那么几息,向来认真听讲的皇帝陛下甚至没听清陆清则在说什么。 活像被猫儿忽然临幸趴在胸口,想说点什么,又怕一开口就会惊动了猫儿,让这来之不易的一刻溜掉。 他恍惚发现,他被陆清则训斥时,心里竟然也是高兴的。 朕是不是有点奇怪? 宁倦漫不经心想着,嘴角却弯了弯,乖乖听着训,悄悄收了收臂,将陆清则又往怀里收了收,安静无声地行了一路。 方才穿过那群贼众和兵士周围时,都是一股汗臭味。 但老师身上永远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梅香。 他也想染上老师身上的梅香。 宁倦垂下眼,又思索了一下。 或者让老师染上他的味道也不错。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回到集安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陈小刀和长顺焦急地等在官署门口,远远看到策马而来的一行人,一溜烟跑过去,看清同乘的宁倦和陆清则,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长顺白日里去当了监军,回来就听说这么桩事,吓得差点晕过去,咬着小手帕要哭不哭的泪汪汪的。 陆清则骑马骑得腿都麻了,下马时一时不防,腿一软,差点摔了。 还好宁倦一直注意着他,及时伸手拦腰一扶:“老师小心!” 忍不住又脸热热的,悄咪咪在心里想,老师的腰可真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近几日没休息好的原因,陆清则感觉脑子有点晕乎。 这具身体小毛病忒多,三五不时地就出点问题,他都习惯了。 一同被带回集安府的还有于铮。 宁倦瞥了眼还在用小帕子擦眼角的长顺,按了按额角:“带他去于家暂住的院子里。” 长顺一秒收回小帕子:“遵命,陛下。” 陆清则看得有些好笑,拍了拍陈小刀的脑袋:“没什么事,去休息吧。” 他又往官署里走了两步,脚下没稳住又晃了一下。 宁倦拧着眉,劈手扶住陆清则:“老师是不是累了?我陪你回去休息吧。” 陆清则眼睛酸涩,估摸着大概是身体又快熬到极限了,收回手,懒洋洋地指了指书房的方向:“虽然我也很想让你休息,不过书房里整理了三堆文书,左边是最重要的,需要你来决断的,中间是一般重要的,我处理完了,你不放心就检查一下,右边是没必要搭理的,阿谀奉承吹嘘拍马。除此之外,你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做,去吧,我先回房休息了。” 宁倦:“……” 陆清则没看小崽子的一脸委屈,提脚就溜了溜了。 他可不想被宁倦发现身体有恙,又大张旗鼓、大惊小怪地逼他喝药。 回到屋里,陆清则洗漱了一番,便昏昏沉沉地倒头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只是一小会儿,他忽然从一股热意里醒来,头昏脑涨地睁开眼。 骨头里好似都在泛着微微的疼,浑身像被关在蒸笼里,喘息间,热气仿佛从五脏六腑里溢了出来,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因为意识模糊了许久,陆清则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在生病,恍恍惚惚地以为是屋内太热。 直到渴得喉咙发痛,想去倒杯茶,却在翻身下床时脚一软,摔在地上后,他蒙昧的意识才恢复了几分,迟钝地冒出两个字:不妙。 这个症状,像是发烧。 也像是…… 陆清则心底陡然一沉,倒了杯温温的茶水,灌进喉咙里,温热的茶水淌过喉咙,带来几分清明。 他飞快思索起来。 来到江右后,他对自己身体的抵抗能力一直很有数,除了蒙着布巾,隔着一段距离见过灵山寺的灾民,再未主动接近过任何病患。 这场疫病应该不是空气传播的瘟疫,否则不止灵山寺,整个江右都早该沦陷了。 但不可不防。 陆清则轻吸了口气,攒了点力气,清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底气足一些:“外面的兄弟,劳烦帮我把陈小刀叫过来。” 窗牗被轻轻敲了一下,代表守在外面的暗卫听了令。 陆清则的喘息有些沉重,闭了闭眼,摸出手帕,捂住口鼻。 总之,最好先不要惊动宁倦。 上次差点弄伤他,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那小崽子,遇到这种事,恐怕不会比陈小刀冷静。 就在陈小刀被叫起来,揉着眼睛,嘟嘟囔囔跑去陆清则的院子时。 还在书房处理公务的宁倦忽然眼皮一跳,陡然生出一股焦躁的心慌不安。 与此同时,郑垚旋风似的跨进屋里:“陛下,人逮到了!方才丢进牢里拷问了一番。” 宁倦头也没抬地“嗯”了声。 “这伙山贼的领头大当家名为韦献,行刺您与陆大人的小孩儿是他收养的养子。韦献称自己从前受潘敬民指示,专劫官道,当初郁书荣等人联名上报朝廷,信件便是被韦献所劫。因潘敬民被抓,见到今晚的乱象后,韦献以为是来抓自己的,恐慌之下,推出了养子刺杀陛下,意图引起混乱,趁机逃走。” 宁倦:“潘敬民呢。” “臣提审过了,潘敬民的确认识韦献,但拒不承认有指示韦献劫道的行为。韦献山寨里有一半以上的贼子,有知情者,也有不知情的。”郑垚顿了顿,低声问,“陛下,怎么处理?” 宁倦的指尖点了点桌案,正要开口,长顺忽然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陛下,陛下,出大事了!” 看他慌慌张张的,宁倦的眼皮没来由地又跳了跳:“慌什么,说。” “几刻钟前,林公子突然在院中倒下,昏迷不醒,”长顺顺着胸口,脸色惶惶,“奴婢赶紧去叫了陈太医,陈太医探过病症,确认林公子染了疫,与之接触过的于姑娘也出现了病症。” 说到这里,长顺的脑袋缩低了点:“然后……陈小刀也来找太医,说陆大人也出现风寒症状,方才将太医请进了屋里。” 宁倦怔了怔,浑身霎时一寒,手中的笔啪地坠落,猛地望向陆清则所在的院子方向。 从书房赶去小院时,跟在宁倦身边的暗卫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的样子。 竟连脸色都苍白了三分。 宁倦几乎是用跑的。 他脸上没有表情,耳中却在嗡嗡作响,只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寒意几乎渗透了指尖。 这条路竟似天路般漫长,恍惚让他想起,当年他在兵荒马乱中,方从冷宫里被放出来受封太子,不过几日,便又被挟持般登上皇位时走的御道。 周围都是看不清的面孔,每一张脸都是空白的,唯有一双双意味深长的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御道茫茫渺渺,一眼望不到头。 只有他一个人在走。 抵达院子的时候,院中已经站着许多人了。 陈小刀被陆清则叫过来,跑去找了相熟的陈太医,现在陈太医正在屋里。 他六神无主地抠着柱子,脸色惨白白的,见宁倦来了,才缓过口气:“陛下!公子、公子他……” 宁倦恍若未闻,步履迈得又快又急,目光没有停留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就要直接进屋。 忽而嘎吱一声,屋门打开条缝。 陈科提着医箱,满脸疲倦与忧容,从屋内走出来,见到宁倦,连忙关上门,上前两步想要行礼。 宁倦脚步一顿,沉沉地吸了口气:“老师怎么样?” 少年的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瘆人无比,陈科的眉毛都抖了下:“微臣探查了一番,陆大人眼下只出现了风寒症状,但是……” 但是,这场疫病就是有几日的潜伏期的。 许多染疫的病患,在前期便像染了寻常风寒。 等到三五日后,有些人身体弱熬不过,发病就会没了,命硬点的,熬半个来月,再在反复的折磨中不成人样地死去。 来到江右才十来日,几位太医能找出延缓之法,已是尽力,眼下对这疫病仍是束手无策,没有特别有效的药。 宁倦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陈科竟觉得向来少年持重的陛下,似乎晃了一晃。 仅一瞬之后,宁倦不声不响地越过陈科,就要直接跨进屋里。 陈科吓了一跳,立刻拦住他,语气急切:“陛下!林公子最先确认染疫,随后于姑娘也倒下了,陆大人与林公子接触过几回,万一……眼下还不确定陆大人究竟如何,您还是不要进去……” 瘟疫可不分尊卑贵贱,就算是天子来了,也照染不误。 宁倦可是大齐的皇帝! 此番他来了江右,已是冒险,若是染了疫,有个什么好歹,那就真要变天了! 宁倦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要见陆清则。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陈科:“让开。” 陈老太医满头大汗,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热的,声音都变了调:“陛下,还是等几日……” “朕让你,”宁倦盯着他,漆黑的眼底暗沉无光,嗓音发寒,“让开。” 那个眼神深潭一般,没有丝毫波动,冷沉沉的,陈科后背一寒,一时被骇住,生出股惊惧之感,心脏狂跳着,竟不敢再去阻拦。 陈小刀呆了半天,也反应过来了,推了把长顺,一起上前阻止:“陛下,小的进去照顾公子就好,您龙体贵重……” 长顺却没敢上前。 他跟在宁倦身边,实在太清楚陛下对陆大人有多看重了,手中的帕子几乎都要绞破——怎么就是陆大人倒下了呢! 宁倦理也没理陈小刀。 除了灌入四肢百骸的恐惧与担忧,他心底还隐隐藏着一分怒意。 陆清则出了事,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找他,而是找陈小刀。 甚至还想瞒着他! 他没把陈小刀活剐了都算不错了。 没有人敢再拦宁倦,他走到门前推了一下——没推开。 门被闩住了。 老师不让他进去? 宁倦眼眶一红,心口都在发颤,又推了一下门,忽然就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死死盯着那扇门,声音蓦地拔高:“孙二!拿刀来!” 少年皇帝此刻仿佛一只濒临失控的野兽,理智系于紧绷待发的细弦之上,随时可能崩断。 在场无人敢反驳,暗卫屏住呼吸,上前正想递刀。 宁倦忽然听到门后传来声游丝般的、低哑虚弱的声音:“果果。” 很轻很轻,只有紧靠在门边的宁倦能听到。 濒临失控边缘的理智猛地收束。 宁倦急促的呼吸止住了,死死咬着牙,控制着声音,却掩饰不住地发抖:“老师,让我进去。” “别闹。” 陆清则本来躺在床上,处于半昏半寐之间,听到外面的声响,才跌跌撞撞地扶着墙靠到了门边,将门闩上。 此时他彻底没了力气,软倒靠在门边,身体忽冷忽热,太阳穴也在突突直跳着,眼前一阵接着一阵地发黑。 他撑着发着高热的脑门,意识有点模糊,但理智尚存,语气柔和,却不容拒绝:“听老师的话,回去。” 宁倦的喉头一哽,眼圈更红了,额头抵着门,声音里几乎有一丝乞求:“老师,让我进去看看你……” 小皇帝从小到大倔强又拧巴,上一次陆清则看到宁倦情绪失控,还是因为他晕船时差点伤到他。 陆清则靠着冰凉的门板,脑子里混沌了一瞬,模糊地想:这孩子,不会又哭了吧? 堂堂天子哭哭唧唧的,他又不是真要死了。 “我没事,就是寻常的风寒。”陆清则花费了时间,才重新整理好乱成一团的思绪,嗓音很哑,闷闷地咳了几声,“风寒会传染,若是你也病倒了,江右谁来管?去忙你的事,等我好了就来见你。” 往日只要陆清则这么哄一哄,宁倦就会很听他的话。 这次却没那么好哄了。 谁来管?爱谁管谁管! 宁倦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有了三分冷静,但若是陆清则站在他面前,细看之下,定能察觉到他眼底的癫乱。 外面安静了半晌,陆清则以为宁倦已经走了,忽然听到少年轻轻的声音:“如果我非要进来呢?” 陆清则怔了怔,迟钝地察觉到一丝不妙。 下一瞬,窗棂砰地一声被破开。 门前的脚步声抽开,陆清则眼前模糊,勉力抬起头,就看到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外面利落地翻了进来,大步朝着他这边急急走来。 ……这小兔崽子! 陆清则心里骂了一声,下一刻就感到一阵令人眩晕的腾空。 宁倦破窗而入,把他抱起来了。 陆清则气得闭着眼,好半晌没能缓过来,等到被放到床上时,才抓着宁倦的领子,嗓音沙哑得不行,恼怒道:“你作什么死!不怕染疫吗!” 如果是寻常风寒,他躺几天,喝点药便好了,左右他也习惯了。 但如果是染疫了,再不幸地传染给了宁倦呢! “那又如何。”宁倦红着眼瞪着他,冷冷回了一嘴。 陆清则给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时间感觉自己活像回光返照了,甚至有力气骂人了:“回来时我是怎么和你说的?不要把自己置入险境,你是大齐的皇帝……” “我在你面前就只是大齐的皇帝吗?”宁倦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陆清则,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听到林溪染疫,传染了于流玥的那一瞬间,他都要吓疯了。 陆清则却听不清了。 那一丝愤怒把他最后一点力气也燃烧殆尽了。 他眼睫阖着,眉尖深蹙,额上覆着层薄薄的汗,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病态红,唇瓣却苍白而干涸,整个人的生机都衰弱了下去,仿佛一朵枝头行将枯萎的海棠花。 宁倦顿然收了声,心尖一抽一抽地缩着,疼得厉害。 分明回来时还好好的。 他看着陆清则,发了几瞬呆,倏地扭头看向外面,厉声道:“药呢?!” 听到屋内的声音,长顺心惊胆战地跑到窗边:“药在厨房煎着,马上送过来了!陛下,您、您要不出来吧,一会儿奴婢来给陆大人喂……” 屋内却没声儿了。 显然是压根儿没把这话听进去。 屋外一群人面面相觑,心里焦急,却很清楚——平时就只有陆大人能劝动陛下,陛下也只听陆大人的话。 现在连帝师大人本人的话也不管用了,他们说什么都没用。 外界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了。 宁倦打湿了帕子,心无旁骛地给陆清则擦了额上的汗。 他出了很多汗,发丝也微微被浸湿,乌黑的发凌乱地沾在雪白的脸颊上,强烈的对比看得人惊心动魄。 宁倦垂下的目光滑到陆清则干燥的唇瓣上。 平时老师总是姿态松懒,说话时带着笃定的从容,浓睫一眨,便满眼笑意,时时爱捧着杯热茶,薄红的唇被浸得湿润如花瓣。 现在却一副病态的苍白。 他的指尖按在陆清则眼角的泪痣上,慢慢下移,感受着指下肌肤的滑腻滚烫,直到他不曾敢触碰过的唇瓣边,顿了顿后,指尖按了下去。 是一种枯萎的柔软。 从小到大,宁倦经常看到陆清则生病。 他很厌恶这种代表着衰微的病气出现在陆清则身上。 仿佛陆清则会就这样离开他。 陆清则其实并未彻底昏死过去,只是身体与意识都被高温煎熬着,意识浑浑噩噩的,模糊感受到冰冷的触碰,昏沉的意识冷不丁被拉回了一瞬。 高热之下,陆清则的唇瓣愈发干燥,甚至有些干裂,宁倦正想去倒杯茶水,手腕忽然被一片柔软的高热圈住。 沙哑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呼吸,从身后传来:“陛、陛下……” 那只手的力道软绵绵的,下一瞬就无力地滑了下去。 宁倦心底一突,反手用力地抓回去,倏地转过头:“老师?” 陆清则的瞳孔有些散乱,聚不了焦,脸上浮着虚汗,脸色苍白得可怕,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防呛了口气,陡然咳嗽起来,却因为实在脱力,咳也咳得没甚大动静,单薄如纸的身子发着颤,仿佛要将最后那一口生气也咳出去般。 宁倦简直胆战心惊,慌忙半跪下来,给陆清则轻拍着背:“别急,老师,你想说什么?” 陆清则终于又在昏蒙中捡回一点清晰的意识,勉强撑开眼皮,嗓子嘶哑到不行:“别怪罪林溪……咳,别耍小孩脾气,即使林溪不是小世子,也该给他们姐弟送药。” 宁倦静默下来,没有立刻答应,眼底含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没有听到回复,陆清则抓着他的手紧了三分,语气加重:“果果……你还听老师的话吗?” 一阵窒息的死寂之后。 宁倦深深地吸了口气,将陆清则的手掌紧紧回握住,低声道:“我听话。老师,我听你的。” 君无戏言。 听到宁倦的回应,陆清则紧绷着的心弦一松,闭上眼,彻底陷入了昏迷。 宁倦一动不动地僵坐在床前,掌中的手还在发着烫。 少年俊美的眉眼笼着一层阴翳,嗓音幽冷,缓缓补充:“但这一切建立在你没有染疫之上。” 初登基时,宁琮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侮辱陆清则,他却什么都做不到,从那时起,他就下定决心,要保护好陆清则。 什么武国公,小世子,卫鹤荣……他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能够稳稳地抓住本该属于他的权力,护住他心尖上唯一一片柔软之处。 宁倦慢慢低下头,额头抵在那只瘦长的手上,来到江右后几乎事事顺遂,直至此刻,恐惧与担忧的阴影笼罩,他忽然生出些无力感。 “老师,你若是死了……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厨房煎好的药送来时,长顺有点犯难。 这药怎么送进屋? 长顺抻着脖子,小心翼翼地从窗棂破开的地方往里张望了一下,正准备大着胆子,再唤一下宁倦,门口就传来嘎吱一声。 被闩上的门开了。 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宁倦脸上蒙着布巾,看上去已经平静下来,望了眼长顺的方向,伸出手,示意他把药拿来。 长顺连忙小碎步上前,双手把药奉上。 宁倦接过药碗,瞥了眼匆匆赶来的锦衣卫小靳。 小靳赶紧报告:“禀报陛下,郑指挥使已经派人出发寻人了,三日之内定会带回您说的人!” 陈小刀一阵迷茫。 找人? 找什么人? 陛下之前急得理智全无的样子,还有心思让人去找人? 小靳继续道:“按陛下的命令,所有接触过林公子与于姑娘的人,皆已排查清楚,包括郑指挥使在内,都前往了安置所进行隔离处置,三日后没有风寒症状才能离开,至于林公子和于姑娘,现在还在官署里……陛下,是否要将他们送去城外的病患所?” 本来按规矩,是应该直接送过去的,但因为陆清则的事,负责此事的上上下下都犯了难。 陛下有多看重陆清则,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陛下会如何处置疑似传染了陆清则疫病的人? 众人顾虑于此,也就暂时没动于流玥和林溪,等着宁倦发话。 宁倦垂下长睫,默然片刻,才开了口:“留在官署里,每日送药,随时看着。” 这话一出,连陈小刀和长顺都愣了一下。 这……应该是陆大人的意思吧? 宁倦摩挲着碗沿,扫了眼陈小刀,语气不咸不淡的:“陈小刀也送去安置所隔离。” 郑垚和林溪比武时,陈小刀也在场。 陈小刀没想到自己忽然被点名,傻了一下,踮脚担忧地看了眼屋里的方向,鼓起勇气道:“陛下,既然我也接触过小林公子,不如我留下来照顾公子吧……” 宁倦冷冷望了他一眼,漆黑的眼眸冰湖般:“朕不是在和你打商量。” 陈小刀总觉得陛下活像想拧断他的脖子,默默缩了缩脑袋。 小靳咽了咽唾沫,虽然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还是硬着头皮请示道:“那陛下,今晚抓来的那些山贼该如何处置?” “除在籍良民外,”宁倦没有表情,“全部拖到潘敬民与贼首面前,挨个处置。” 挨个处置的意思是…… 小靳眼皮一跳,无声垂下头:“是!” 将应了陆清则的话兑现了,宁倦不再多言,没什么表情,砰地关上门。 意思很明显:别进来碍眼。 长顺扒着柱子挠,欲哭无泪:“我的爷哟……” 宁倦把外头的人全抛到了脑后,端着药碗,径直回到床边。 陆清则已经彻底陷入了昏睡,几乎没有声息一般,静静地躺在床上。 他不敢帮陆清则换衣服,生怕陆清则会着凉,只将他的头发解散了,好让他舒服一点。 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因颧骨散着不正常的红,眼角的泪痣点映其间,被揉碎的花汁染了般的稠艳,散发着一股病态又脆弱的美。 宁倦不敢多看,这样盛极的模样,总叫人心惊,担心下一瞬就会折了。 没有发病之前,太医也不能确定陆清则是染疫还是寻常风寒,保险起见,开的是预防的药。 宁倦解开布巾,先抿了口碗里黑乎乎的浓药。 其苦无比的药味儿在口腔里蔓延开,温度正好。 他面不改色地咽下去,把药碗搁在边上,用瓷勺舀了勺药,单手捏着陆清则的下巴,迫使他微微张开嘴,正想喂药时,忽然想起,陆清则其实很不喜欢喝药。 派去陆府的人,会定期向他汇报府上的情况,很多都是琐碎的事。 有段时间,陆清则常常睡不着,半夜时常冒着虚汗惊醒,他便令太医院的人调制了新药送去陆府。 不久在陆府当差的暗卫就上报,言陆大人喝药经常拖拖拉拉的,有时候还会趁人不注意,偷偷把药倒进花盆里,留个空碗搁着,假装自己喝了。 暗卫就算发现了也不好说什么,陈小刀拿陆清则也没辙。 宁倦又气又好笑,特地抽闲去陆府住了两晚。 当着他的面,陆清则反而又很老实了,甚至还很风轻云淡,一口气就把药喝光了,让宁倦想教训都没处教训去。 他其实不喜欢这样。 不喜欢陆清则在他面前隐瞒自己真实的情绪。 “老师,这药不苦的。”虽然知道陆清则听不见,宁倦还是低低地开口哄骗,“我也会陪你喝,等你醒了,就让厨房做你爱吃的糖蒸酥酪。” 药喂到陆清则嘴边,没什么阻碍就喂了进去——这都是陆清则的身体惯性了,才刚醒来的那两年,他偶尔发个严重点的风寒,指不定就要晕几天,期间的药都是这么喂下去的,相当令人省心。 只是再怎么习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陆清则的眉宇深深蹙着,无意识地发出嗯唔的抗拒声。 这药越来越苦了。 喝得很不情愿。 他上辈子就离不开药,从小到大不知道吃了多少,重活一世,虽然心脏没问题了,却更病歪歪的,三天两头生病喝药,一直都喝得极不情愿。 宁倦没想到陆清则昏迷时还会这么抗拒。 偏偏抗拒中又带着丝无奈的逆来顺受,乖乖把药咽了下去。 陆清则清醒的时候,基本不会露出这样的一面。 他似乎总是那样温和而包容的,却也因此,愈发显出内在的疏离感,他只是病弱,却并不脆弱。 能看到他这样是很难得的。 宁倦盯着他看了会儿,倾身靠过去,轻轻抚平他紧皱的眉宇:“老师,再喝一口好不好?等好了就不用再喝了。” 少年清爽的气息很熟悉,陆清则的眼睫颤了一下,紧紧蹙着的汗湿眉头缓缓地松开来,无声而顺从地在他手里蹭了一下,似乎是在汲取他身上的清凉,无意识流露出的信赖让宁倦心尖发颤,漫上股半酸不苦的滋味儿,复杂难言。 宁倦沉沉地呼了口气,一口口耐心地喂完了一整碗药。 大概是嗅到了宁倦的气息,难得闹点小脾气的陆太傅想在学生面前维持靠谱的大人形象,不再面露难色,喝得十分顺从。 宁倦扯了下嘴角,不知道是想笑,还是心疼,起身解开床帘后,拿着药碗走了出去。 天色愈深,官署里却灯火通明,陈小刀已经被带去安置所了,只有长顺、陈科和几个暗卫还候在院里,见宁倦又出来了,连忙都纷纷看过来。 也没多久的功夫,陈太医花白的头发都汗湿透了,心里却心拔凉拔凉的:“陛下,唉,您、您……有感到什么不适吗?” 虽说接触了不一定会传染,但陛下之前进去时都没有遮一下口鼻,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宁倦看了他一眼:“无碍。” 其实他不在乎。 陆清则若是无碍,那他也无碍。 陆清则若是染疫,救治无力死了…… 宁倦心口骤然一缩,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不敢再想下去。 就像那天在船上,他被晕船带来的胸闷恶心折磨到昏昏蒙蒙时,差点伤到陆清则一样。 稍微触碰一下“陆清则会死”这个可能,浑身流淌的鲜血都仿佛在这三伏天变成了冰刺,浑身细密的疼痛汇聚到心口。 “按照朕制定的疫病防略,朕也该单独隔离开来,从今晚起,朕与老师隔离在院中。”宁倦睁眼,平静地开了口,“这几日老师喝什么药,朕就喝什么药,陈太医每日来诊脉开药,长顺负责送水和吃食。” 陈科无可奈何地揖手:“老臣遵旨。” 宁倦有条不紊地又下了几道命令后,从袖中掏出份名单,丢给长顺:“将名单上的人放出来做事,往后的文书都送到此处。” 长顺忙不迭双手接住,打开看了一眼。 都是初来江右时,顺藤摸瓜揪出来的一波贪腐败坏、办事不力的官员,郑垚带着下属去抓时,跟串珠似的,老长一个队伍,大牢都险些不够关的,有些地方的官署抓得就剩几个人了。 也是因此,宁倦才会忙得脚不沾地,许多事都得亲力亲为。 就像陆清则预料的一样,初初尝到掌握权力滋味的宁倦舍不得放开,也容不下沙子,但总归会明白,个人精力有限。 虽然实际发生的情况,和他预料的不太一样。 长顺忍不住又偷偷瞅了瞅看起来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的皇帝陛下。 虽然丝毫看不出之前濒临失控边缘的样子了……但以他对陛下的熟悉,总觉着,这只是一种风雨欲来的平静。 陆大人。 长顺退下去传令,心揪得紧紧的,不住地祈祷。 您可千万、千万别出事啊。 当晚,宁倦彻夜未眠。 在陈老太医老泪纵横地恳请之下,他没有非要住在陆清则的屋里。 他开着窗,时不时看一眼对面,再逼迫自己处理着桌上的文书,大大小小的,都看了一遍,包括陆清则说的“阿谀奉承吹嘘拍马”的那批。 然后再拔腿去对面看一眼陆清则。 天上的星子由亮转黯,院子里的杂草被踩塌了一边。 天色微亮时,陆清则依旧没有醒来。 长顺也一宿没睡,不放心地守在厨房盯着下人煎药。 虽然连续两日没有睡觉,宁倦却丝毫没有睡意,也不敢睡。 他必须让自己的脑子随时处于运转的状态,否则一旦松懈下来,闭上眼,脑中就会挤满了陆清则苍白病气的脸。 唯望陆清则只是普通的风寒,望太医研究了半月的药能奏效。 上天却没听到宁倦的祈祷。 第二日中午,陆清则病得愈发重了。 他浑身都发起了高热,呼吸火灼般,额头滚烫,宁倦被烫得指尖蜷了蜷,转头镇定地叫了陈科过来。 风寒愈重,与病患所里的病患病况相似。 宁倦亲手给陆清则喂下后,观察了许久,看他的呼吸稍微平稳了些,才发现自己已经惊出了一身的汗。 屋里闷热,蒙着特制的布巾更是呼吸不畅,宁倦冒出的却是冷汗。 离开了屋子,长顺端来放了药的水盆,俩人净了手,陈科斟酌着说辞,劝宁倦远离陆清则是劝不动的,便换了个方向:“陛下,您还是回去歇歇吧,您看您几日没歇过了,过两日陆太傅好了,您却病倒了,陆太傅恐怕也不会高兴。” “朕不累。” 宁倦语气平淡,洗完手,头也不抬地扯下蒙口鼻的布巾,接过长顺递来的浸了冷水的帕子,擦了把脸,锋利俊美的年轻面孔,又积淀了几分沉着。 长顺低眉顺目的,又双手捧上碗药。 他接过来,也眉也不皱地喝了。 陈科心情复杂:“……” 他行医几十年,见过师生情深的,没见过深成这样的。 换作普通人也就算了,无情帝王家,怎么还能生出个这么尊师重道的皇帝? 就算是一辈子的老夫老妻,多半都没这么的情深,陛下对陆太傅,简直都不像是对待老师了。 但这些话陈科也不敢乱说,只得又行了一礼,回去继续与诸位同僚加急研制药方。 宁倦也不敢再离开陆清则的床边,干脆将书案搬到了陆清则屋子的窗边,随时守着。 这一整日,陆清则都在昏睡。 只在傍晚时短暂地醒来了几瞬。 宁倦握着他的手,又惊又喜,眼眶发热,一句“老师”还没说出口,就得来一句虚弱沙哑的骂声:“……滚出去!” 然后又陷入了无休止的昏迷之中。 宁倦抿紧了唇瓣,一声不吭地给陆清则又喂下了一碗药。 到第三日,陆清则彻底昏迷过去,连偶尔的清醒也没了。 仅仅两三日,他像是又枯瘦了一圈,侧影单薄得像张纸,衣袍都空荡了一分,无声无息地到躺在架子床上,脸上没有几分血色,呼吸愈发衰微,气若游丝。 不仅是陈科,其他太医们也进进出出的,感到为难。 按照他们这段时间在病患所的经验来看,陆太傅这高热不退、昏迷不醒的症状当真是……像极了染疫。 林溪和于流玥的症状便是这样的,只是林溪的体质比陆清则好得多,即使发病了,情况也比陆清则要好。 陆太傅这……十有八九就是了。 可是这话谁也不敢在宁倦跟前说,只能再三以头抢地,劝宁倦别离陆清则太近,减少接触,戴好布巾以遮口鼻云云。 宁倦都听进去了,又像是没听进去,他会好好戴好特制的布巾遮好口鼻,从陆清则房间里出来就洗手更衣,但药一定要亲手喂,不愿假他人之手。 一股阴云似乎笼罩在官署上空,过往的人都低头敛目,神色凝重,不敢说笑。 好在几日过去,接触过林溪的人都没有出现症状,包括宁倦也依旧安稳无事。 第四日,郑垚先从安置所里出来了,宁倦难得跨出了小院,给郑垚吩咐了几句话。 一刻钟后,郑垚便又领了一百人,策马狂奔,离开了集安府。 宁倦稍微离开了会儿,便由一位太医和长顺在屋里照看着陆清则。 等他回到屋里,就听到了更糟糕的消息。 长顺尖细的嗓音像条绷紧了弦,颤声道:“陛下,陆大人、陆大人忽然喝不进药了,您之前喂的药,都吐出来了……怎么办啊陛下?” 宁倦的脸色一下变得极度难看。 病患所的很多病患就是这样的。 头一天出现风寒的症状,第二三天愈发严重,然后开始吃不进药,吐个不停,这就是发病的前兆了。 一旦发病,痛苦就会升级,要忍受生不如死的病痛,许多人甚至熬不过这一关。 分明是伏暑,一股寒气却从脚底窜到了后脑门,宁倦的心口都在发凉,连日来的不眠不休似乎将他击垮了一瞬,他的身体忽然晃了一下。 长顺声音都变了调,和太医慌忙扶住宁倦:“陛下!” 宁倦闭了闭眼,抬抬手,示意他们安静,走到床边坐下。 陆清则的眼睫自然地阖着,仿佛是当真睡着了,那丝生机聚在眉间,有种将散未散的摇摇欲坠之感,宁倦只是看一眼,就感觉心口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摄住了,但隔着一层布巾,他也连稍重一点呼吸都不敢,唯恐将陆清则最后的生气惊散了。 他不声不响地将陆清则半抱起来,陆清则毫无意识的,身体没有丝毫力气,软软地歪倒了一下,宁倦又稍微用了点力,将他托搂到怀里,接过长顺手里的药碗。 长顺和太医看得眼角抽了一下。 他们理解陛下关心陆大人的心情,但这个姿势……是不是有点…… 长顺越看越感觉不对,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呆了半晌,忽然针扎了似的,猛地拉着那名太医就往外走去:“您去忙吧,陆大人就交给咱家和陛下照顾!” 宁倦充耳不闻,没有在意长顺和那名在做什么,仔细地给陆清则喂下了小半碗的药。 给陆清则喂药是很省心的事,没有什么阻碍就顺利喂进了半碗。 宁倦心底方才稍微松了点,怀里的身躯忽然挣动了一下。 陆清则偏过头,呛咳着将方才喝下去的药吐得一干二净,冷白的眉目被汗浸得湿漉漉的,呼吸短促而急切,瘦弱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 宁倦怕他呛到,连忙给他拍了拍背。 良久,陆清则才平复下来,昏睡中也不甚安稳,眉目紧紧拧着。 宁倦颤抖着搂紧了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祈求与恐惧:“老师,别吐,咽下去……咽下去好不好?” 陆清则却连一丝回应也没有了。 长顺重新回到屋里时,就看到宁倦低着头,半边脸都埋没在阴影里。 长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搂抱着陆清则坐在那里的皇帝陛下那么年轻,分明该是全天下最意气风发的人,此刻浑身却笼罩着无力的绝望感。 但也仅仅只有一瞬而已。 再抬起头时,宁倦的眼神恢复如常,搁下空掉的药碗,语气淡淡:“继续煎药送来。” 长顺张了张嘴,把话咽回去,走到院门边,吩咐守在外面的侍卫去厨房再端碗药来。 这一夜所有人都过得极度煎熬。 夜色像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地笼罩着集安府的天空,夏夜竟无星无月,仿佛乌云遮蔽,官署里彻夜灯火通明。 宁倦陪着陆清则又一次熬到了晨光熹微。 他倔强地一定要陆清则将药咽下去,陆清则就像跟他对着干般,每每喝完药没多久,又把药悉数吐了出来,折磨着宁倦的精神。 但小皇帝的偏执也令人心惊。 连长顺都想开口,求宁倦别再折腾了,陆大人的喉咙都吐哑了。 但偶然间对上少年天子发红的、似乎微潮的眼角,他就说不出这句话了。 长顺惊心吊胆地低着头,惶惶地想,那是……眼泪吗? 转机出现在第六日的中午。 两日前刚回官署,又带着人离开的郑垚回来了。 并且带回来了一个特殊的人。 第40章 第四十章 陆清则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意识如同陷进了层层蛛丝之间,世界扭曲变化不停,找不到一个出口,浑浑噩噩的不知西东。 身体像被放在蒸笼上蒸着,窒闷的高热,酸软的四肢,混沌的神志甚至无法调动一根手指。 他还以为自己会就此迷失,无边的雾气之中,却忽然伸出一双手,将他狠狠地拽了出去。 酸涩的眼皮慢慢睁开时,陆清则对上了一双疲惫的眼睛。 见到他睁眼的瞬间,那双眼睛霎时熠熠生辉,明亮得璨若星斗。 耳边也传来喜极而泣的哭声:“陆大人,您总算是醒了!呜呜,奴婢真的好担心您,幸好您没有染疫……” 昏迷了好几日,陆清则的脑子还有点乱,眩晕不已,迟钝地分析着那道声音和近在咫尺这双眼睛的联系,忽然就被身前的人俯身抱住了。 是个小心翼翼的拥抱,仿佛他是件珍贵脆弱的瓷器,需要轻拿轻放。 眼前还在发花,熟悉的气息涌入鼻端,陆清则眨了一下眼,感觉到少年灼热而细碎的气息烫过自己脆弱的咽喉,虽然对方一言未发,那种得救般的庆幸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陆清则又眨了一下眼,垂下眼,抬手,慢慢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砾磨过:“别哭。” 几日的昏睡让他十分虚弱,落在背上的力道轻若鸿毛。 宁倦本来没有想哭,感受着那股力度,喉间反而一下哽咽了:“……我没有哭。” “是吗?”陆清则的唇色依旧苍白,喉咙稍稍牵动一下就会发痛,所以说话的声音很低,几乎是气音,带着些许柔和的笑意,“让我看看。” 少年埋头在他颈窝间的脑袋顿了顿,半晌,终于抬起了脸。 熟悉的俊美脸庞映入眼帘。 也就过了几日,少年的气质似乎又变了些许,大概是成长了,变得更成熟锋锐,眼底泛着微微的青黑,神情是掩饰不住的疲倦,漆黑的瞳孔却极亮,浸在泉水中的黑曜石般耀眼。 陆清则认真观察了半晌,微微弯了下唇角:“嗯。” 轻抚着少年背脊的手往上顺了顺,又摸了摸宁倦的脑袋:“老师没事了。” 熟悉的手掌抚摸着自己,宁倦难以抑制情感,忍不住又收了收双臂,将脑袋重新埋回去,喃喃道:“老师,你再不醒,我当真要疯了……” 徐恕估计陆清则晚上喝完药,隔日一早就能醒,但现在是下午。 比徐恕预估的时间要晚了半天。 从昨夜到现在,这煎熬的十数个时辰里,他脑子里划过无数个念头,望向那几个误诊的太医时,眼底的神情都无比骇人。 万幸,陆清则还是醒了。 长顺缩在一边,看着这幅画面,眼皮跳个不停,简直多看一秒都害怕,知道陛下这会儿大概也不想见到他,脚底跟走针尖上似的,提溜一下就跑出了屋,小心掩上门。 陆清则安抚了会儿宁倦,自个儿也逐渐找回了昏睡前的记忆,落在宁倦后脑上的指尖一顿,往下一滑,拧着宁倦的后领,用力提了提。 他实在虚弱,用足了力气,也轻微得像是狂风里摇曳的烛火。 宁倦压根不敢有任何抗拒,顺着力道抬起脑袋,茫然地看向陆清则,看着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声音放轻:“老师,怎么了?” 陆清则冷下脸:“还敢问我怎么了?” 宁倦:“……” 躺着骂人很不方便,还得仰着看这兔崽子。 陆清则越回想越火大,试图撑着半坐起来,却因为实在没有力气,撑了两下也没能撑起来。 陆清则:“……” 丢脸。 宁倦愣了一下,看出他的意图,殷切地伸出手,半扶半抱着陆清则,将他扶成半靠在床头的姿势,然后乖顺地半跪在床头,仰头望着陆清则。 一双眼亮晶晶的,活像只做错了事摇着尾巴无辜卖乖的小狗。 陆清则的心软了一瞬间,理智又将这丝心软压了下去,嗓音冷下来:“我同你说过什么,你转头便忘了?你是君王,行不履危,坐戒垂堂!在不清楚我又没有染疫的情况下,谁让你冲动进来的!” 宁倦低着头,抿了抿唇,不吭声。 一副“我错了,下次还敢”的模样。 陆清则的语气重了一分:“抬头看我。” 宁倦抬起头,如言将目光紧紧锁在他脸上,眼底是隐晦的炙热,脸上露出笑容:“老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顺子应当把大夫请来了,我叫他进来给你看看。” 陆清则给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宁倦!” 宁倦怔了一下。 这似乎是从小到大,陆清则第一次连名带姓地这么叫他。 分明知道陆清则是在生气,宁倦却感到了一丝诡异的满足——坦然直面内心深处那丝丝缕缕见不得光的欲望之后,他反而渴望陆清则不要再叫他的小名了。 那代表在陆清则眼里,他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儿。 他不想那样。 但他还是很快反应过来,连忙顺了顺陆清则的背:“老师别生气,我知道错了,要不要喝点水?饿不饿?” 这小兔崽子,敷衍他敷衍得一套套的! 陆清则怒极反笑:“你当真知道错了?那下次再有类似的情况,你会怎么做?” 宁倦一下收了声。 他不太想向陆清则撒谎。 陆清则火更大了:“说。” 要不是他现在没力气,他简直想把宁倦拎起来抽一顿,让他长长记性,但现实是他发了几句火,脑子就又开始发晕了。 宁倦张了张嘴,忍不住道:“若当日是我生了病,有染疫的风险,老师难道不会想进来看看我、亲手照顾我吗?” “我想。”陆清则面无表情道,“但我知道不该。” 宁倦脸色难看,身侧的手无声握了起来,半晌,起身道:“我去叫大夫。” 在他转身的瞬间,陆清则阖了阖眼,提醒道:“陛下,不要忘记,您是皇帝。”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宁倦沉着脸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 长顺已经把徐恕请来了,但又担心靠近屋子会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特地把徐恕引到对面屋檐下,见房门开了,宁倦的脸色却不好看,无声打了个寒颤。 这、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陆大人发现…… 长顺相当谨言慎行,把徐恕引回房门前,半句话也不多说。 宁倦淡淡扫了他一眼,带着徐恕回了屋里。 陆清则才醒来就发了通火,精力用去大半,徐恕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又接近昏睡状态了。 宁倦仔细地将他扶着躺回去,反倒让原本不太在意的徐恕多看了一眼。 皇帝陛下看起来很在意这个老师啊。 他给陆清则把了把脉,点头道:“脉象好些了,只是仍十分虚弱,需要好好修养,等回头我再开服药调理下陆大人的气血。”他皱了下眉,“年纪轻轻的,怎么身子糟蹋成这样,简直一塌糊涂。” 宁倦握了握陆清则冰凉的手:“这些年朕让人调养着,比以前已经好些了。”顿了顿,他望向徐恕,“你有法子能调养好老师的身子?” 徐恕直言不讳:“陛下如果是说调养得与常人无异,那不可能,但增强体魄,延年益寿,还是可以的。” 宁倦静默片刻:“有劳了。” 徐恕也没多待,便继续去忙活疫病的方子去了。 陆清则这一觉睡下去,断断续续地醒了两次,意识不清地被宁倦喂了点水,又喝了药,便又昏昏沉沉地继续睡着,好在是退了高热。 等到真正醒来,已经是隔日巳时了。 宁倦这几日提心吊胆,见陆清则又昏睡过去,即使徐恕说没关系,也还是不放心,仍继续守在床畔。 陆清则清醒的时候,扭头就发现宁倦趴在床边小憩着,眉宇深蹙,呼吸浅浅的。 他一动,小皇帝就警敏地醒了过来,直勾勾地看向他。 陆清则还没散的余火都被看得消了小半。 但他火气还没消完,宁倦反而又闹了小脾气,看他醒来了,闷声不吭地起身离开,片刻之后,端来碗肉粥和药,药搁在一旁,手贴在粥碗边试了试温度,舀起一勺递到他嘴边。 厨房的人将肉糜剁得很细,尽量把油星子都撇去了,还放了菜中和肉味儿,但陆清则嗅到味道,还是一阵止不住地反胃,拧着眉别开头。 宁倦和他僵持了半晌,搁下那碗肉粥,冷声叫:“顺子。” 长顺就候在外面,闻言立刻托着一盘搁着各种餐点的托盘走进来。 宁倦就挨个地拿起托盘上的餐点,试图给陆清则喂,陆清则蹙着眉,冷眼看这小崽子还能再怎么折腾,就看一轮的东西没得到陆清则青眼,宁倦没什么表情地道:“叫厨房再重新做十道菜上来。” 陆清则实在看不下去了,忍着喉咙又疼又涩的感觉,哑声开口:“闹够了没有?” 宁倦不吱声。 他也不想陆清则好不容易醒来,就和他置气。 但是他一想到昨日陆清则的回答,就控制不住胸口翻涌的气血。 他并非想要陆清则也像他这般,哪怕有染疫风险,也不顾一切地冲到他身边,甚至希望真发生那样的事时,陆清则能离他远点。 但哪怕说句好听的话呢?! 就那般轻描淡写地否决了。 看他犟成这样,陆清则再好脾气,脸色也冷了冷:“陛下若是想不明白,就去书房将臣教你的话多抄几遍。饭食就不必浪费了,臣不敢劳烦。” 这话戳得宁倦肺管子疼,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想要说什么,眼前却猛地花了花,身体不受控制地歪倒下去。 陆清则一惊,病歪歪的身体忽然生出了力气,起身一把接住了宁倦。长顺也吓了一大跳,赶忙放下托盘跑过来惊呼:“陛下!” 宁倦眼前发着黑,脸色惨白,竟一时没缓过来。 长顺泪花都吓出来了,转身就跑出去叫太医了。 几个太医和侍卫哗啦涌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扶着宁倦躺到对面的小榻上,一时间小小的房间里人满为患。 长顺却没挤过去,犹豫着瞅了瞅忧心望着那边的陆清则,压低声音道:“奴婢大概能猜到您和陛下为何这样,但是陆大人……这些日子,陛下一直守在您身边,不眠不休地看着您,谁劝都不肯离开,陛下是真的将您放在心尖尖上啊……加上昨夜,陛下已经六七日没睡过囫囵觉了,您就算是心疼陛下,也别与陛下置气了,可以吗?” 陆清则沉默了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己的宝贝学生,还能怎么办。 宁倦隔了会儿才缓过来,发现身边围了堆人,不太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们散了,又僵着脸走回陆清则的床边,试图给他喂吃食。 陆清则瞥了眼他眼底的黑眼圈,还是张开了嘴,忍着喉咙的刺痛,咽了下去。 宁倦的眼底亮了亮,脸色缓下来。 陆清则也不说话,由着他喂自己吃了大半碗红枣花胶粥,才摇摇头,哑声开口:“吃不下了。” 能吃下大半碗已经不错了,宁倦满意地搁下碗。 陆清则扫了眼那一案板的碗碟,大概是考虑到他大病初愈,分量都不多,但他肯定是不可能吃完的:“怎么做了那么多,外面的灾民还只能饱腹,府里却这般派头,岂不是浪费?” “我还没用早膳。”宁倦看他似乎是不打算提那件事了,小小声开了口,“不浪费。” 说完,竟也不嫌弃陆清则吃剩的小半碗粥,低头两口就吃完了。 陆清则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动作,欲言又止:“……” 他三秒前才说了“浪费”,这时候阻止宁倦消灭剩饭,貌似有点打脸。 皇帝陛下都不嫌他吃过的粥,他还能说什么? 吃过早饭,宁倦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看药凉得差不多了,又端过来,巴巴儿地看着陆清则,试图喂他。 陆清则吃了点东西,其实已经恢复点力气了,但对上小皇帝湿漉漉的、诚挚的眼神,还是默默放下了手,接受了学生敬爱师长的行为。 等陆清则喝完药,宁倦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多云转晴,又露出了笑容:“老师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让徐大夫再来给你看看。” 陆清则摇摇头,感受到身上的不适,抿了抿唇:“没有不舒服,我想沐浴更衣。” 前几日陆清则病得厉害,怕他着凉,宁倦连擦身也不敢。 陆清则慢慢醒了神,就感觉浑身黏腻,皮肤都汗渍渍的,难受得厉害。 宁倦伸手拨开他细碎的鬓发,语气温和,态度却很强硬:“大夫还没说能洗,老师再忍忍,先让大夫看看。” 俨然是将陆清则当成了一捧雪,生怕一不小心就融化了。 陆清则只好点了点头。 徐恕很快就被长顺请了来。 前两次见,陆清则都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阖着双睫,今日还是他第一次见陆清则睁开眼。 床上的青年身形单薄瘦削,袖口与腰带宽松空荡,脊背却很笔直,即使仍在病中,也难掩风采。 尤其是睁开眼后,看起来便更不一样了,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气质。 徐恕再不关心外界,也知道这位就是当朝帝师了,直到这会儿,才有点惊诧于传闻里的帝师的年轻与过人的风姿。 不过他对外人一般也没什么兴致,多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诊了会儿脉,点头:“既已退了热,就无碍了,可以适当出去走走。” 陆清则方才也在打量这位被宁倦掘地三尺挖出来的神医,含笑道:“多谢徐大夫,听陛下说,徐大夫研制出了疫病的方子,救在下一命,又救万人于手下,悬壶济世,不外乎此,在下与江右的百姓都该谢过你。” 他的话音很和缓,虽然嗓音沙哑,徐徐落入耳中,仍然叫人觉得舒适。 徐恕一向感觉这些话很虚情假意,但话从陆清则口中说出来,反而感觉没什么虚伪之感,不轻不重地“嗯”了声:“不全是我的功劳,陈太医他们虽误诊了陆大人,不过在此事上也出了不少力。” 话里隐约有几分暗示。 误诊? 陆清则瞬间明白过来,含笑看向宁倦,盯着他的眼睛:“徐大夫说得很对,陛下觉得呢?” 宁倦沉默了几息,最终点了下头,淡淡道:“老师都开了口,朕自然也会记得他们的功劳。” 看起来是不会计较误诊的事了。 目的达到了,徐恕看陆清则又顺眼了一分,拱拱手准备回去继续忙活。 宁倦却忽然将视线转到他身上:“老师在外向来不露真容,徐大夫应该明白朕的意思。” 徐恕愣了下,忍不住又看了眼陆清则的脸。 有这么张脸,还藏起来做什么? 他不清楚这其中有什么弯弯绕绕,不过也懒得深究:“明白,我不会说出去的。” “对了,徐大夫,”陆清则还是很不自在,握拳抵唇,轻咳了声,“我现在可以沐浴吗?” 徐恕想了想:“也不是不行,但要尽快,别吹风着凉了。” 等徐恕离开了,陆清则笑着望向宁倦,调侃着问:“陛下,听到大夫的话了?这下能准允我沐浴了吧?” 怕陆清则着凉,宁倦浅拧着眉,还是有点不乐意。 陆清则偏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眉尖皱着,露出分嫌弃:“再捂就臭了。” 话音才落,眼前一暗。 少年皇帝凑过来,微倾下身,在他颈侧轻轻一嗅。 微凉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脖颈,激起片鸡皮疙瘩,落在耳中的嗓音微哑:“不臭,香的。” 是浅淡清冷的梅香,混着苦涩的药味儿。 这个距离和姿势,有些说不出的暧昧轻佻。 陆清则足足愣了三息,才回过神来,两指抵着宁倦的脑袋,冷静地把他推开,教训道:“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做什么。” 往常他故意沉下语气教训,宁倦都会乖乖巧巧地应是。 这次却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嘴角短促地翘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陆清则忽然有点头疼,揉了揉额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次醒来后,总觉得这小兔崽子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 具体是哪里出了问题,又一时说不上来。 非要大逆不道地说道说道的话……像是从一只只会撒娇的小狗,变成了一只会咬人的小狗?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陆清则锁着眉头,又看了眼宁倦。 后者刚去吩咐完外头的人准备热水,又凑到了他身边,明亮的眼眸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老师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陆清则内心顿时盈满了罪恶感,甩去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微笑着点点头。 这不还是只可爱的狗勾?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没等太久,下头的人鱼贯而入,搬进浴桶,又送上热水、毛巾胰子和干净衣物等。 热水一进来,屋里登时水雾弥漫,本就是三伏天,现在更加闷热不已。 陆清则攒了会儿精神,感觉又恢复了几丝力气,迫不及待地想要洗一洗,等人都退出去了,手搭在衣襟上,忍不住睇了眼某位没眼色的:“我要沐浴了。” 宁倦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嗯,我知道。” 陆清则好脾气地指了指门外:“听长顺说,你也许久没休息好了,趁现在去补会儿觉吧。” 宁倦依旧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地坐着,抬眸注视着他:“我担心老师。” 宁倦眼睛狭长,因为身居高位,看人时总有三分漫不经心的凌厉,现在却是从下往上,仰视着陆清则,眼眸看起来便有种小狗般的诚挚灼热,仿佛是真的很忧心陆清则一个人洗澡,怕他会力竭昏倒。 陆清则着实愣了三秒,他很得小动物喜欢,自然也很喜欢小动物,尤其喜欢狗狗。 那么赤诚热烈又无辜的小狗。 陆清则简直没能承受这样的眼神,理智摇摇欲坠了三秒,才守住底线,肃容再次赶人:“我一个人可以,不必忧心。” 在宁倦面前换换衣服无所谓,但脱光他就不太能接受了。 尤其他现在感觉自己又脏又臭。 小崽子在他面前向来嘴甜,香什么香的……真是皮痒了,敢对老师这么说话。 宁倦并不回应陆清则的话,自然而然道:“我给老师洗头发吧。” 陆清则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琢磨了下。 这孩子,是不是又受刺激了? 刚认识那会儿,他替宁倦挡了刺客一剑,失血昏迷了几日,小皇帝整日担心他会半夜突然没了,每天晚上都要来试探一下他的呼吸,才能安心睡着。 这次他病得颇重,昏睡了好几日,宁倦不眠不休地守着他,忧心比从前更甚。 这孩子有些左性,偏执起来谁也拉不回。 算了,反正都是男人,还怕看么? 陆清则稍一想想宁倦这几日衣不解带地照顾自己,心就止不住发软,妥协道:“好吧,那你转过头去。” 宁倦坐在桌旁,手掌托腮,含笑眨了下眼,听话地别开了头。 诚然他心里是藏着些肮脏龌龊、不可告人的心思。 但陆清则大病初愈,他若是有什么旖旎心思,想要占便宜,岂不是与禽兽无异? 他是真的担心陆清则的身体,担心他会在沐浴时出什么事。 ……虽然肖想自己的老师,似乎本来就禽兽不如。 陆清则若是知晓,会怎么看他? 会像当年被宁琮骚扰时那样,感到恶心反胃吗? 宁倦垂下眼睫,漆黑的眼底晦暗不明,夜雾般朦朦胧胧。 陆清则全然没注意宁倦在想些什么,放心地低头解开衣襟。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好似近在咫尺,宁倦陡然回神,撑着额头,蓦地生出了几分后悔的感觉。 是不是不该留下的? 每一丝声音都像在勾着他转头去看。 他难耐地闭上眼,耳根深深发着红,轻轻呼了口气。 屋内盈满了热腾腾的水汽,深呼吸并不能暂缓胸口的热意。 脑中反而浮现出身后的场景——柔软的衣衫委地,露出雪白的肌肤,乌黑的长发之下,精巧的蝴蝶骨若隐若现…… 旋即哗啦一阵水声。 宁倦和陆清则陡然同时松了口气。 陆清则沉入温热的水中,舒适地眯了眯眼。 萦绕在身周的淡淡不安感也消失了。 屋里明明只有他和宁倦,方才他却有种仿佛被什么人紧盯着的感觉。 真是奇怪。 外边重重锦衣卫和禁军看守,还有暗卫盯梢,谁能越过他们,窥视他和宁倦? 不过比他五感敏锐的宁倦都没发觉,看来只是错觉。 陆清则认真思索着,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随即就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捧了起来。 陆清则偏过头,微微笑了笑:“陛下,你还真要给我洗头发啊?” “嗯。”宁倦生怕被看出什么,捧起他的头发,不敢多看,语气严肃,“别怕,我会好好洗的。” 陆清则:“……” 本来不怕的,你这么一说就怕了。 他家这位小陛下比较独立,平时的衣食起居并不很依赖外人。 但到底是皇帝陛下,身边伺候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 要宁倦伺候人,其实还是有点为难了。 好在小皇帝的手法虽说没有多周到细致,却很小心翼翼,活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物品,生怕不小心扯疼了陆清则。 陆清则没那些被伺候的臭毛病,只要不是病到动不了手指,都是自己收拾自己的,纠结了会儿,从一开始的别扭到坦然,慢慢地生出股由衷的欣慰来,越琢磨越美滋滋。 儿子养得好啊,都知道给他洗头发了。 换他以前班里那群小鬼头,这会儿还忙着叛逆和家长吵架呢,哪儿知道要孝顺长辈? 宁倦轻轻梳洗好陆清则的头发,垂下眼眸,握了握手中柔软浓密的头发,略微收紧了五指。 像是想要将这个人也一并握进手心里。 陆清则毫无所觉,语气揶揄地夸奖了一句:“陛下伺候得不错啊。” 宁倦嘴角勾了勾:“老师喜欢吗?” “还行吧,”陆清则嗓音发哑,语气懒洋洋的,“下次光临。” 还能有下次? 宁倦略感惊喜,满意地放下陆清则的头发,乖乖地退到了屏风后:“老师有事就叫我。” 陆清则大致擦洗了一遍,也没洗多久,眼前就已经开始发黑,呼吸也有些急促,只得赶紧走出浴桶,头昏脑涨地擦干换上干净衣裳。 换好衣裳,浑身清爽,才感觉真正地活过来了。 往外瞅了眼,没听到宁倦的动静,陆清则扶着桌子缓了会儿,擦着头发绕到屏风后,疑惑地叫:“果果?” 却看到少年一手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手背抵着额角,长睫闭合着,呼吸均匀。 竟然就这么坐着睡过去了。 这段时间熬下来,就算少年人精力旺盛,身体也撑不住了,下眼睑上的青黑明显。 陆清则怔了怔,心疼中夹杂着几分无奈,没有立刻吵醒他,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拜托守在门外的侍卫来搬走东西,动作轻些。 听到进进出出的细微动静,宁倦的眼皮动了动。 陆清则示意长顺来帮忙搭把手,两人合力把宁倦挪去旁边的榻上,陆清则顺便哄了声:“没事,继续睡。” 本来挣扎着想睁开眼的少年天子拧着眉,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后,还真就平静下来了,由着陆清则帮他脱去外衣鞋袜,踏踏实实地睡了过去。 这段日子,长顺怎么都劝不动宁倦上床睡一觉,看着这一幕,欣慰地掏出小帕子擦眼角了,心里感叹。 还得是陆大人啊。 陆清则暂时不想再睡觉,待在屋里怕吵到宁倦,朝长顺比了个“嘘”的手势,随手拿起支簪子,将还有些湿润的头发挽起来,轻轻退出了这个屋子。 许多日不见光不见风,走出屋子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瞬间,陆清则眯了眯眼,扭头问长顺:“我昏睡的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 长顺自然不可能对陆清则说“陛下似乎对您有点不规矩”。 虽然陆清则是陛下的老师……可君臣君臣,就算是老师,说到底,也只是陛下的臣子。 万人之上,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一人之下,也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他挤出个笑:“倒也没有什么新鲜事,郁大人主持修筑江堤,十分顺利,那些个偷奸耍滑的富商不敢再有小动作,陛下将关在大牢里的地方官放出来办事,也不用大小事都操心了,各地安置所都修建好了,交上了统计名册……” 长顺大致说了几句,看陆清则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十分机灵:“要不您还是回屋里再睡会儿?” 等会儿陛下醒来看到陆大人就睡在身边,肯定高兴。 陆清则摆摆手:“再不走走,都要忘记怎么走路了。” 睡了那么久,早睡够了。 陛下……奴婢努力过了。 长顺默默把话吞了回去,扶着陆清则,在院子里缓慢地溜达了两圈。 早上还不是太热,不过就这么几步,陆清则额上也浮出了点汗,感到体力不支。 他不想回房间打扰到宁倦休息,长顺便搀扶着他,走进对面的房间坐下。 这边说是宁倦休息的房间,但实际上压根儿没得到过皇帝陛下的临幸,也就书案上堆了些文书,有了点生活痕迹。 陆清则一坐下,就看到篇摊开的文书,是病患所那边的上报。 扫了两眼,他的眉头就蹙了起来。 上面记载了连日来病患所里染疫者的情况。 染疫者在不断增加。 整个病患所现在已经被彻底封锁起来,只有少数人能持令出入。 他体质弱,抵抗力更弱,一年里有一半时间都在因为各种原因生病,按理说,如果是接触就会传染,他接触过林溪那么多次,应当不会幸免。 所以传染途径到底是什么? 陆清则摩挲着下颌,回忆着前世看过的各种传染病案例,又翻了翻桌案上关于病患所的文书。 病患所离集安城较远,因风险太大,宁倦只去视察过两次,便没有再去,徐大夫与几位太医试药,也是从病患所里挑了发病程度不同的患者,没有全部进去涉险,否则他们一旦染疫,江右就没人管得住了。 在病患所里的人很难出来,里面的实际情况到底如何,都是由下面人上报的。 本该派人去实地查看的,但宁倦这几日的注意力八成都放在他身上了。 陆清则碾着那一页文书,思索良久,抬眸看向长顺:“长顺,能不能找两个人去病患所探探实际情况?不要报出陛下的名号,低调点。” 长顺正要点头,门外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道热烈的视线突然笼罩而来。 少年初初睡醒、带着丝哑意的声音从门边传来:“老师有事找我便是,找长顺做什么。” 长顺立刻闭上嘴,默默往角落里缩了缩。 陆清则惊讶地看过去:“陛下不是才睡下吗,怎么这就醒了?” 宁倦的脸色隐约发着白,目光死死锁在他脸上,语气却很平稳:“老师不在身边,我睡不着。” 他本想没想睡的,只是见陆清则终于醒了,精神稍稍一松,身体太过疲倦,靠在椅子上一闭眼,就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直到他做了个噩梦,心脏紧缩着惊醒,睁眼陆清则却不见了。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噩梦成真,冷汗顷刻间如雨而下,慌忙跳下床到处找人。 他外袍都没来得及穿好,冲出房间时吓了守在外面的暗卫一跳。 好在对面屋里的书案被搬到了窗边,他踏出屋子便看到了陆清则,狂跳个不停的心脏这才安定下来。 陆清则看他急急忙忙的样子,额头上还浮着虚汗,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猜到他大概是做了噩梦,起身摸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汗:“做梦了?” 宁倦不声不响地伸手将他一笼,脑袋低下来,往他肩上一磕,闭上了眼。 长顺还在呢,当着长顺的面撒娇也不害臊。 陆清则无奈地顺了顺他的背:“好了,我这不是好好的?” 宁倦低缓地“嗯”了声,良久,重新抬起头来。 他的头发没有梳,凌乱地披散着,透出了几分平时难见的少年朝气:“老师说得在理,底下那群宛如灯下之黑,是我疏忽了。” 他觑了眼长顺,淡淡道:“传令给郑垚,叫两个人低调点去探探病患所的情况,再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报上来。” 郑垚看不起阉人,长顺也不太喜欢和郑垚打交道。 不过他现在更害怕待在这俩人共处的空间里。 见长顺要出去了,陆清则眨了下眼,忽然想起点什么:“是不是少了个人?” 宁倦没睡足,困倦重新涌上来,声音打飘:“有吗?” 陆清则左右看了看,终于明白从醒来到现在,心里那股微妙的不和谐感是从何而来了:“陈小刀呢?” 宁倦缓缓睁开了眼:“……” 走到门口的长顺神色惶惶。 陆清则瞬间看出几分不对,把往他身上黏的宁倦撕开,微眯起眼:“嗯?” “……顺子。”宁倦面不改色,“让人去把陈小刀接出来。” 陈小刀还在隔离疑似病患的安置所里呆着呢。 长顺不敢回头看,头一次那么思念郑指挥使的悍匪脸,连忙应了一声,飞快逃离现场。 陆清则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宁倦的额头:“解释一下?” 宁倦抿抿唇,掀起眼皮,盯着他:“老师生了病,第一反应却是找陈小刀,我不喜欢。” 陆清则用力敲了下他的脑门:“我为什么找小刀你还不清楚?因为他不会不由分说地破门而入!” 宁倦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错。 但再讨论这件事,必然会又吵起来。 陆清则好不容易醒过来,他不想再在这件事上和陆清则吵起来了,干脆捂着额头痛叫一声,用脑袋抵着陆清则的颈侧蹭了蹭,小声撒娇:“老师,我头好疼。” 这件事必须拧正宁倦的想法,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他怎么舍得真的教训对他掏心掏肺的小孩儿? 但也实在气不过。 陆清则又敲了他一下,冷冷道:“去睡觉。” 第二下敲下来,力道明显比第一下轻了许多,没有什么惩罚意味。 宁倦的嘴角悄悄弯了弯,再接再厉,知道陆清则的弱点,故意用无辜的眼神仰望着他:“可是老师不在身边,我睡不着。” 陆清则哪儿不知道他那点小九九:“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还有安神助眠的效果了?”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陪着宁倦躺到了床上。 陆清则大病初醒,精力不足,醒来折腾了这么会儿,身体又叫唤着想休息了。 本来是想哄小孩儿睡觉的,躺下来就有点昏昏欲睡。 宁倦与他相反,身体与精神虽然疲累到了极致,但躺下来后,他却没那么想睡。 朝思暮想的人就躺在身边,他怎么睡得着? 宁倦忍不住地想往陆清则身边凑,磨磨蹭蹭地叫:“老师……” 陆清则迷迷糊糊地“嗯”了声。 身体还无意识地往外边蹭了蹭,手挡在两人中间,拒绝宁倦靠近。 嫌他太热了。 宁倦一时气结。 陆清则,你还有没有良心! 他气得不行,瞪了陆清则片晌,眼睁睁看着他没心没肺的,呼吸越来越均匀。 宁倦简直给他气笑了,想伸手掐他一把,手伸出去了,却没舍得掐。 大概是因为才刚沐浴过,那张两日前还苍白病气、生机摇摇欲坠的脸,难得有了丝红润的气色。 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掐没了怎么办。 “老师。”宁倦放低了声音。 陆清则轻轻地“嗯”了声。 “下次有什么事,要第一时间找我。”宁倦缓声道,“你去找其他人,我会不高兴。” 他要成为陆清则心目里不可替代的那个人,要让陆清则依靠他、离不开他。 陆清则脑子里一团浆糊,完全是凭本能在回应宁倦,甚至没听清宁倦说了些什么,习惯性地“嗯唔”了声,示意小崽子别吵了,要睡就好好睡。 宁倦看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说什么答应什么,给碗糖蒸酥酪就能直接拐走,忍不住笑了笑,方才那股气也消了。 沐浴过后,陆清则身上浸透了的苦涩药味儿散去了许多,那股沁人心脾的幽冷梅香又浮上冰面。 是宁倦最熟悉的气息。 这股气息总能让宁倦感到安心,原本没什么睡意,盯着陆清则看了许久后,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然而这一觉也没能睡多久。 他连续做了几个光怪陆离的梦后,竟又续上了之前独自睡着时的那个噩梦。 梦里的陆清则染了疫,最终没有醒来。 所有人都在劝他烧掉陆清则的尸体,以免瘟疫传播。 他看着陆清则苍白地躺在床上,眉宇间那点风中之烛般的生气彻底消弭,指尖变得冰冷,心口也随之冷了下去。 那其实是他这几日反反复复的噩梦。 只要他稍微打个盹,就会在短暂的睡眠里梦到这一切。 他不敢睡。 这次的梦里,不知道是谁点了一把火。 冲天的火光烈烈而起,烧红了宁倦的眼,他不顾一切地冲进火场,入眼却是把烧得焦黑的尸骨。 …… 宁倦再次被噩梦惊醒。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浑身并着呼吸都在颤抖,眼神近乎僵滞,滞涩机械地扭过头,眼神茫茫狂乱,直到看清身边躺着的人,看他胸膛轻微的起伏着,从梦中带出的痛彻心扉感才消减下去。 他忍不住靠过去,耳朵贴着陆清则的胸口,听着里面并不强劲、但足够稳定的心跳声。 是活的,温热的。 不是梦里那具枯骨。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倦的呼吸才稍微平复下来。 只是噩梦而已。 幸好只是噩梦。 宁倦闭了闭眼,竭力将意识从混乱的梦里拔出,撑起身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陆清则,指尖落在他眼角的泪痣上摩挲了一下,低声叫:“老师……怀雪。” 这个一伸手就能触及的距离,好像他真的将陆清则掌握于手心里了一般。 陆清则只是眼睫抖了抖,便没有其他的反应了。 这是陆清则对他的信任。 他所思所想的人,毫无所觉、浑然无知地躺在他身边,美好的面容恬然安静,浑然不知身边是头觊觎自己的恶狼。 宁倦对这样无知无觉的陆清则忽然充满了怜惜,沉沉地望着他仍有些发白的唇瓣,心尖微微发热。 想要像之前那样,以指抹上去,将那张唇揉红,揉烫。 想弄得陆清则叫不出声,又逼得他叫出声。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宁倦耳边只有自己隆隆的心跳声与陆清则清浅的呼吸声,喉结干渴地抽动了一下,手指正要往下滑动。 外头忽然传来阵脚步声,长顺略有些尖细的嗓音响起:“陛下,有封密信,奴婢给您送……” 长顺踏进门槛,声音戛然而止。 宁倦并未惊慌,不紧不慢地收回动作,解开床帘放下,眸光淡淡的,掠去一眼:“小点声。” 长顺就跟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大鹅似的,讪讪地往后退了退:“奴婢什么也没看见……” 宁倦玩味地重复了声“什么也没看见”,脸色有种意味不明的情绪:“你就是什么都看见了,那又如何?” 长顺眼皮突突直跳,只感觉这话不像是对自己说的。 陛下莫不是准备对陆大人……用强? 可是陆大人那个身体,受得住吗?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长顺哀愁地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这个话题:“陛下,那密信……您要看吗?” 宁倦仔细拉好床帘,离架子床远了些,才放低声音:“嗯。” 见宁倦这么小心,长顺也屏住呼吸,垫着脚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把信送到宁倦手上。 宁倦拆开信封扫了眼。 是京城的来信。 信上将京城最近发生的大事小事都说了一通,除此之外,还有一则消息。 明日一早,由范兴言携领的朝廷赈灾队伍便能抵达了。 如此一来,在江右重建恢复之前,灾民不会再无米可食,等江堤修筑好,解决疫病,也能恢复基本的安定了。 宁倦捻着信笺,垂眸静思。 再过些时日,就是母亲的忌日,他想赶在那之前回江浙。 在那之前,得将事情交接给范兴言。 江右的沉疴宿疾非一朝一夕能拔除,等他离开之后,现在显得老老实实的各府官员、乡绅富商可不会那么好说话。 不过那都是范兴言的事。 他若是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就证明了不堪大用。 不过离开之前,需要处理的还是得处理一下…… 正思索着,垂下的床帘忽然被只白皙瘦长的手拉开一角。 陆清则露出半张脸,睡眼惺忪地看来:“怎么又起了?” 嘶,完了完了。 真把人吵醒了! 长顺都不知道是把陆清则吵醒了严重,还是打断了陛下的好事更严重,无果,默默地缩到一边自行面壁。 宁倦剜了眼长顺的后脑勺,转头眉宇一松,嘴边衔了笑意:“老师被吵醒了么?刚接到消息,范兴言明日便能抵达江右了。” 陆清则眯着眼,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总算来了?江右这边局势收拾得撒把米鸡都能管好了,等交接一下,便回江浙吧。” 宁倦听他促狭的说法,嘴角弯了弯。 陆清则慢条斯理地拢好衣领坐起来,心里琢磨了一番。 宁倦母亲的忌辰也快到了,到时候他陪宁倦去祭拜。 小家伙应当会在当地停留个几日,届时他找个借口,独自溜回临安府,去见见主角段凌光,没什么大碍的话,就可以回京城了。 他们离开这段日子,卫党在京城应该没少闹腾,也是时候回去了。 回过神来,陆清则又揉了下眼,发现面壁中的长顺,诧异道:“你又怎么长顺了?长顺,别面壁了,转过来吧。” 听到陆清则的声音,长顺饱含着心虚,默默又转了过来。 宁倦睨了眼长顺,含笑的目光里带着三分警告。 长顺干巴巴地摇摇手:“没、没什么,奴婢就是来送封密信的,顺便回禀陛下,郑指挥使已经派人前去病患所探明,陈小刀也回来了。” 陆清则挑挑眉,不太相信。 不过比起探究他睡着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陈小刀更重要点。 “小刀人呢?” 长顺早猜到了陆清则会想见陈小刀,弯腰道:“陈小刀就在院子外等着。” 陆清则往外看了看:“快带他进来。” 虽说陈小刀接触过林溪,但被关了这么久,显然是宁倦这兔崽子的私心。 宁倦猜到陆清则的想法,不悦地抿了抿唇。 前几日他那般焦灼煎熬,哪有心思去教训陈小刀,只不过是把人忘了而已。 陈小刀很快进了屋,先朝宁倦行了一礼。 再一转头,看到陆清则完好无损、清醒如常地坐在那儿,他的眼眶一下湿了,冲过来时声音都哽咽了下:“公子!” 他一直在陆清则身边,见他病倒昏迷过无数次,但像这次这般严重的,也还是第一次,慌得六神无主。 好在陆清则没事。 陆清则摸了摸陈小刀的脑袋:“我没大碍了,在安置所受委屈没?” 陈小刀看他脸色也好看了点,傻乐摇头:“没有,大伙儿都很照顾我。” 宁倦虽然如鲠在喉,但也不会故意去折腾陈小刀,他又是陆清则身边的人,自然不会有人亏待,在安置所待得也好好的,混得如鱼得水。 只是很牵挂着陆清则。 陆清则察觉到宁倦幽幽的目光在他手上扫来扫去,似乎很不满他这么安慰陈小刀。 他斜斜瞥去一眼,眼神严厉。 宁倦和他对视一眼,委屈地撤回视线。 还委屈上了? 陆清则决定三天都不摸这小混蛋的脑袋了。 陈小刀十分兴奋,也没注意到宁倦默默的不满,围着陆清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安置所里的灾民都很感激陛下和公子呢,说等洪水退了,就给陛下和公子供长生牌呢。” 陆清则含笑听他说着,时而附和一下。 宁倦就像只被人盯着骨头的小狗,气得团团转,但又没办法,只能闷在一边生气。 长顺为陈小刀狠狠捏了把汗,试图挽救一下局面:“小刀过来得急,还没吃饭吧?刚好咱家也没吃,要不要一起?陆大人才醒不久,也需要多休息呢。” 陈小刀的确来得急匆匆的,听长顺这么一提,才感觉到饿意:“是哦。” 陆清则似笑非笑看了眼长顺,也不想让陈小刀被拉仇恨,颔首道:“快去吃饭吧。” 陈小刀也不像宁倦那样黏黏糊糊的,嘿嘿笑了声,就乐颠颠地跟着长顺走了。 宁倦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 陆清则实在头疼:“我就跟小刀说了几句话,至于吗?” 宁倦绷着脸:“我又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老师这么说我作甚。” 他可乖了! 陆清则心道,你是没说什么做什么,但你盯得我后背都要冒烟儿了! 他抄起杯茶水,抿了两口,不去戳破宁倦的小心思:“差些忘记问了,林溪与于姑娘的情况如何了?” “服了徐恕的方子,今日也退了热,需再观察两日。”宁倦顺坡往下走,脸色如常地切换话题,“他们二人是最先服药的,若能恢复,徐恕的方子便也能推及其余病患了。” 陆清则略松了口气,就算林溪不是小世子,他也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稍晚些的时候,郑垚派去病患所的人总算回到了官署。 郑垚立刻领着人去求见宁倦。 前几日,集安府上空仿佛笼罩着层厚厚的诡谲阴云,来往之人路过小院附近,连步子都会放轻再放轻,不敢惊动一分尘土,生怕引来帝王的注视。 生病的虽然是陆清则,但大伙儿也不太好捱。 听说陆清则醒来的那一瞬间,郑垚满心都是:嚯,救星重临世间了! 不过陛下没有召见,他也不敢主动来求见。 郑指挥使没有长顺那般前排围观的机会,但经过此事,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三分怪异,陛下在意陆清则,在意得似乎都有些扭曲了。 至于更深的,他倒没有去想。 ——毕竟陆清则可是陛下的老师呢。 一到院子外,郑垚抻着脖子往里看了眼,一眼就看到了在廊下的俩人:“陛下,臣郑垚求见!” 郑指挥使跟头黑熊似的,嗓音相当具有穿透力,精力十足。 陆清则转头一笑:“郑指挥使来了,请进。” 郑垚带着人进了门,偷偷用余光瞟了眼陆清则。 病了这么一场,本来就清瘦的人又清减了几分,倚栏而坐着,弱柳扶风般,浑身笼罩着层苍白的脆弱感。 啧,也不怪陛下看得跟什么似的。 郑垚也就只瞄了一眼,轻咳一声,把身后的人推出来:“把在病患所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出来,不得有任何虚言。” 陆清则拢着袖看向郑垚身后的人,意外发现是熟面孔。 是上回去贼窝营救宁倦时,那个又会小语种又会开锁、相当多才多艺的锦衣卫小靳。 小靳砰地单膝跪地行礼,低下脑袋,口齿清晰:“启禀陛下,城外的病患所虽建了不少,但因患者众多,且染疫者每日增加,一间病患所内,至少有十余名病患,病患躺在窄硬的小床板上,周遭除了低泣,只余痛吟。” 宁倦眼神一沉。 他此前去病患所视察时,条件可不是这样的。 下面那群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当真敢在他眼下玩这种把戏! 莫不是觉得他来江右后,只关不杀,心慈手软么? 宁倦的面色莫测,淡淡道:“继续。” 想到在病患所看到的一切,小靳无声叹了口气:“暑气溽热,东西烂得快,人也是。有的病患下肢已经开始溃烂而不自知,引来了苍蝇蚊虫,又因着发病后,许多病人会上吐下泻,病患所地上积垢一片,隔着布巾,都会闻到浓浓的恶臭。” 郑垚听得已经有些反胃了,瞪着眼看过去:“没人清理打扫吗?” 小靳犹豫了一下,看向宁倦,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陆清则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想说什么便说吧。” 小靳还是不敢说。 宁倦负着手,居高临下望着他,眸子如一块冷凝的冰:“说,朕不会怪罪。” “属下听到管理病患所的官员闲谈,原话是……”小靳咽了口唾沫,“‘这小皇帝在京城被卫首辅压着,就来江右逞威风,脏活累活都丢给我们干,自己逍遥快活赚好名声’,另一个说‘这群染了病的贱民,早点死干净的好,省得本官成天提心吊胆的’。” 周遭的气氛死寂了一瞬。 宁倦冷冷勾了勾唇角。 郑垚眼皮狂跳个不停,瞪了眼死心眼的小靳。 让你原模原样说,你还真就原模原样说啊?! 总有人跳着想找死,陆清则脑仁发疼,瞅了瞅没表情的宁倦,感觉他应该快气疯了,轻轻吐出口气:“看来有人不服你啊,陛下。” 宁倦对着他还能露出笑来:“老师才醒不久,听这些事伤神,朕去书房与郑大人详谈,你先回去歇息吧。” 语气柔和,但不容置疑。 陆清则愣了一下。 怎么还要特地把他支走再谈? 但宁倦做的决定,他一般不会反对,也不会利用老师的身份,强硬地要求宁倦做什么,只是心下失落了一瞬,便点点头,没有非要插手不可:“好。” 见陆清则转身回了房,宁倦的脸色彻底沉下来,一整衣袖,下了台阶,大步朝外走去,一直走到书房里,才叫了声:“郑垚。” 郑垚和小靳一直跟在后头,听到叫唤,低首应声:“陛下请吩咐。” 宁倦从桌上捡起两本名册,漫不经心地翻开,薄唇启合,似乎是自言自语:“朕好像让他们误以为朕很仁慈。” 那语气也不冷,尾音却渗着股说不清的森寒,直往人头皮里钻,听得郑垚眼皮又跳了跳。 宁倦扫了眼手中的名册,丢过去:“去做你该做的事。” 一刻钟后,在官署里休息了几日的锦衣卫全员出动,骑着快马飞散出城,如雷的马蹄声踏遍江右。 不到一时辰,十数个曾在这场天灾人祸中火上浇油的酷吏从大牢里被提出来,锁上镣铐。 郑垚骑着马,拖行这十几人,一路到了洪都府。 洪都府的百姓虽未受灾,但在江右这班子地方官手下过得也十分水深火热,在发现被拖行的竟是平日里那些高高在上盘剥自己的官员后,百姓们一下沸腾了,几乎是全城出动,围观唾骂。 绕城跑马一圈后,这些人也都半死不活,快没气了。 郑垚将人拉到城门口,脸色冷酷:“尔等贪污受贿,玩忽职守,鱼肉乡里,罪不容诛——依陛下御令,当庭斩首!” 十数人脑袋哐当落地,一溜被挂于城门之上,枭首百日。 江右的百姓平日里受够了欺压,这会儿不仅不害怕,反而拍手叫好,争相围观。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各地。 前些日子,因陆清则病重,宁倦心余力绌,便将部分被关押的官员放了出来,协同处理江右的事务,以免冗务缠身。 拖到洪都府当庭斩首的,都是当时没有放出来的那批。 被放出来、逃过了一劫的剩余人得知消息,三伏天的,一股凉意也从脚底窜上了后脑勺,冒着涔涔冷汗,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生怕稍重一点,自己的脑袋就得跟着挂上去。 没被放出来的,自然是罪大恶极的。 他们被放出来的,应当是……没事了吧? 众人劫后余生般地想着。 然而很快,郑垚就大摇大摆地领着锦衣卫来逮人了。 各个官署又被清空了一波,包括集安府外病患所。 所有人战战兢兢的,皆以为自己就要被押去城门口,赴往黄泉路了,没想到他们并未被拉去洪都府砍头,反而被带回了集安府官署,隔着门跪见了圣上。 众人面面相觑,茫然的同时,心里又生出了几分希望。 陛下莫不是召他们来问话的,还有一线生机? 宁倦靠坐在椅子上,面前摊着院子里跪着的那批官员的名册,上面列着名字、官职、生平作为等,除了锦衣卫的调查,剩下的来自之前见过的几大商户,以及狱中的拷问交代。 他执起朱笔,没有多余废话的意思,轻描淡写地划去第一个名字:“程岳秀。” 外面传来一阵长刀破肉声。 惨叫与惊呼随即而至,磕头求饶声也响了起来,乌糟糟一片。 宁倦眉也没抬一下,继续划去下一个名字:“朱玮。” “姚茂。” “卜斌。” “桂玉平。” …… 朱笔划去姓名,一个个名字念出口,面前的名册仿佛生死簿,少年帝王的声音成了催命符。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外面的惊呼惨叫求饶也渐渐消弭,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长顺屏息静气伺候在旁,等了许久,见宁倦随意翻弄着名册没再说话,试探着开口:“陛下,可是结束了?” 宁倦“嗯”了声,搁下了朱笔。 老师告诉过他,水至清则无鱼,若是都杀光了,江右恐怕也要陷入瘫痪了。 修剪点烂枝烂叶罢了。 此番数十名官吏的血泼洒而下,足以染成江右本地官头顶的血色阴影。 不仅是江右的地方官。 消息传出去,想必各地的官员都会对传闻里懦弱无能的少帝改观,不敢再轻视怠慢,阳奉阴违之举也能减少不少。 余下的这些再行处置,罚奉降级皆看功过。 屋内没有再传出声音,郑垚估摸着是结束了,甩了甩刀上淋漓的鲜血,凶悍的脸上皮笑肉不笑:“陛下的话说完了,诸位还不叩拜谢恩?” 满地流淌着温热的血,溪流般潺潺而流,染过活下来的人的膝盖,混着他们滴下来的汗水。 余下的官员身体抖得停不下来,仿佛现在不是三伏盛夏,而是数九寒天。 鼻端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眼风稍稍一歪,就能看到满院倒地的、脸庞或相熟或陌生的脸。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一头磕了下去:“微臣……谢恩。” 再抬起头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沾了血。 郑垚鄙厌地睨着这群平日里为祸百姓的狗官,拖长了声音:“诸位大人,可以散了,陛下仁慈,允准各位回去休憩半日。” 那声“仁慈”落进耳中,有种说不出的嘲讽。 来时一大片人,回去时不到一半,他们想立即离开这里,却腿软得几乎爬不起来,好不容易互相搀扶着起来了,又再次谢了恩,瘸瘸拐拐地回去了。 郑垚不屑地嗤了声,跨过脚下的尸体,走进书房:“陛下,都办妥了。” 宁倦勾画出几个替补的官员,兴致缺缺地合上了名单。 郑垚杀了个尽兴,热血都还在沸腾,兴冲冲地问:“陛下,接下来做什么?” 宁倦看了眼外头,折腾了一下午,已然落日熔金,暮色四合。 他接过长顺递来的丝帕,低头擦了擦手:“天色暗了。” 郑垚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老师该喝药了。”宁倦道,“通知下替补官员,收拾下外头,别让老师知道这件事。” 郑垚顿时肃容:“微臣晓得,必不会让陆大人知道此事。” 陆大人病歪歪弱不禁风的,要是知道今天这场血色屠杀,再病倒一次,倒霉的就该是他了。 宁倦嗯了声,放心地走出书房门,看也没看地上那一片血色蜿蜒。 长顺也不敢多看,跟在宁倦身后,一溜烟离开书房的范围,胸口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才安稳下来。 快到陆清则休憩的院子时,宁倦的脚步忽然一顿,想起了什么似的:“朕身上有血腥气吗?” 您还在意这个? 长顺壮着胆,上前嗅了嗅,摇头:“回陛下,没有。” 宁倦垂下眼,略作思索之后,还是没有走进院子,找了间空房,让人送来新衣裳换上,确保一丝血腥气也无了,这才跨进了院子。 晚膳和药已经都送上来了,陆清则被宁倦当成雪人,禁止多走动,禁止多吹风,禁止处理公务,连看书也不许,无聊到了极点,听陈小刀说了一下午单口相声,才勉强捱下来。 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便知道是宁倦回来了。 陆清则在心里数了三秒,少年挺拔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朝他露出个灿烂的笑:“老师,在等我吗?” 陆清则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揶揄道:“厨房送来的是双份晚饭,都是陛下的旨意,哪儿敢不等。” 长顺极有眼力,看陈小刀还没反应过来,上去拉着他就往外走:“小刀,陛下不喜欢人伺候着用饭,咱们也下去吃饭吧。” 陈小刀感觉他急急忙忙的,摸不着头脑:“哦哦,好,你很饿吗?” 长顺稍微一想书房那边发生的事,就吃不下饭,含泪道:“对,咱家饿死了。” 闲杂人等离开了,宁倦颇感满意,净了净手,坐下来给陆清则布菜:“早上才吃了半碗粥,中午听说也没吃什么,老师得多吃点,好得才快。” 陆清则病了这么几天,药一碗碗地灌,灌得嘴里没甚滋味,厨房送来的菜又偏清淡,一眼望去全是药膳,淡出个鸟来,搞得他本就不振的食欲愈发浅淡。 不过在宁倦担忧热忱的目光中,他还是努力了一下,夹起菜往嘴里塞。 宁倦的目光不由再次落到了他的嘴唇上,回忆起这张唇瓣的柔软滋味,半眯起眼,无意识地舔了下唇角。 小皇帝的视线存在感极强,陆清则在他看过来时就有所察觉了,忍了一会儿,见这小混账还是没收敛,忍不住偏头看过去。 正好见到宁倦舔过唇角,心尖莫名颤了颤,活像唇上也一热。 感觉怪异得很。 陆清则甩甩头,把那种怪异的感觉挥去,故意轻松地调侃:“馋就自己吃,老师可不会喂你。” 这话一出口,宁倦忽然又笑了。 是那种低低笑出声的,从胸腔都有共鸣的笑。 “嗯,谢谢老师。”宁倦满眼笑意地望着他,刻意咬重了“吃”字,“我会自己吃的。”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翌日清晨。 从京城出发,带着大批赈灾物资的范兴言,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江右。 天才亮起一线微光,车马辘辘进了城,一到官署大门口,范兴言抹了把疲惫的脸,来不及休息,赶紧先去拜见皇帝陛下。 跨进院子的时候,范兴言便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儿。 他心里一惊,眼睛都不迷瞪了,拉住带路的长顺,紧张地问:“长顺公公,敢问陛下可是……龙体欠安?” 进城时,他看到了城外大片大片的安置所,还远远看了眼病患所。 一路而来,听闻陛下亲自去探视过好几趟病患所,如今看官署内气氛凝重,来往的禁军和锦衣卫巡守森严,下人行色匆匆,难不成…… 一个猜测滑过脑海,范兴言顿时脸都白了。 长顺看他一眼,露出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只吐出四个字:“不是陛下。” 不是陛下? 范兴言有点疑惑,等进屋,看到瘦了一圈,戴着面具靠坐在榻上的陆清则,以及一脸严肃用手贴着药碗,正在试温的陛下,才恍然大悟。 见人来了,宁倦将药碗捧给陆清则,睇了眼范兴言:“说说,朕离京后,都发生了什么事。” 陆清则一大早被挖起来喝药,脑子还没开机,迷迷瞪瞪地捧着药碗,听他们说话。 范兴言担忧地偷偷瞅了几眼陆清则,低头回答宁倦的问题:“陛下离京之后,卫党更加肆无忌惮,极为猖狂。” “五军营总兵樊炜当街纵马伤人,几位御史弹劾上谏,隔日,竟被拉到暗巷中殴打了一通!” “左佥督御史陈大人忍无可忍怒斥卫鹤荣,被刑部无文书关押……” 范兴言本来就是个细致的性子,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宁倦脸色淡淡地听着。 范兴言所说的,与他接到的密信中禀报的无二。 五品官员说关就关,卫党这派头,与当初祸乱朝纲的阉党,快毫无二致了。 陆清则在旁边艰难地把药灌完了,含着蜜饯问:“卫鹤荣呢?” 说了那么多,似乎都没有卫鹤荣本人的动作。 江右出了这么大的事,宁倦亲临到此,朝廷里必然很热闹,卫鹤荣发现自己被小皇帝摆了一道,吃了个大亏,也晓得潘敬民在他们手上了,居然没反应么? 范兴言摇头道:“江右事发后,卫鹤荣被指袒护潘敬民、私藏灾情折子,卫鹤荣不否认也未承认,只是再没有出头,低调隐在卫府,对外称病。” 江右一事,为宁倦收获了民心,也动摇到了卫鹤荣。 想必卫鹤荣不会坐以待毙,只是以退为进罢了。 等回京后,还有场仗要打。 宁倦收回漫游而去的思绪,指尖轻点着榻上的桌案:“范大人,朕有一事交由你来处理。” 范兴言肃容:“陛下请说,臣万死不辞!” “进城之时,你应当远远见过病患所。”宁倦的语气很沉静,锐利的眸光一瞬不瞬地笼罩在范兴言的面庞时,缓声道,“原本监管病患所的人因失职,已于昨日被斩杀,如今病患所无人监管,你可敢前去?” 陆清则也正了正色,望向了范兴言。 昨日小靳来报过病患所的情况后,宁倦就派人去处置监管病患所的官员揪出来拖行处斩了,如今病患所的管理方面还空着呢,这可不是小问题。 之前太过匆忙,用错了人,此番必得选一个性格敦厚之人才行。 病患所那地方,监管的官员虽不必亲自接触病患,但到底有风险。 范兴言的妻子才被查出有身孕,他此番离开京城前来江右,至少也得分别几月,如今又要接手有染疫风险的任务,对他而言压力必然极大。 他会愿意吗? 在两人的注视下,范兴言只是怔了一瞬,稍作沉默后,神色毅然,长长一揖:“臣必恪尽职守,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陆清则不知道范兴言在那一瞬间都想了些什么。 但在这一刻,他是很敬佩范兴言的。 “范大人,不必担心,”陆清则低低咳了一声,弯了弯发白的唇角,“已有一位神医与太医共同研制出了治疫方子,这几日正在一些病患间试药,卓有成效,待过几日推下去,疫病很快便能消除。” 范兴言愣了几秒,忽然就无意识地松了口气。 他家中还有行动不便的老母,以及怀胎三月的妻子,若是能少沾染点危险,谁不乐意呢? 宁倦收回试探的目光,低头抿了口茶:“行了,舟车劳顿,下去歇歇吧。” 范兴言又行了一礼,这才依言离开。 陆清则继续往嘴里塞蜜饯,欣慰地想,小范大人这是面试成功了。 范兴言前脚才走,郑垚后脚又来了,禀报病患所的情况。 “禀报陛下,病患所已经基本清理干净,按陆大人所言,病患的呕吐物和泄物已经掺进石灰处理掩埋,病患的旧衣也已挖坑烧尽,每间病患所发足恭桶、夜壶和痰盂,每日处理一次。” 陆清则在旁边听着,又往嘴里塞了个蜜饯。 每日送进病患所的食物和水源都是经过把控的,不会出错,病患所内病疫之所以还在蔓延,他猜测跟病患所内泄物遍地、蚊虫肆虐脱不了干系。 他们现在还在江右,病患所那帮人得了令,不敢疏忽,等他们离开了,这件事就得交给范兴言来处理了。 大清早的,皇帝陛下过得并不安宁,先是范兴言,后是郑垚,没一会儿长顺又来送公文了。 陆清则目前被划定为啥也不能干的范畴,百无聊赖地再次往嘴里塞蜜饯。 宁倦就眼睁睁看着他跟只仓鼠似的,一会儿塞一个一会儿塞一个,一盘蜜饯都要见底了,终于忍不住,扭头钳住陆清则的手,啼笑皆非:“老师,少吃点这个,当心你的牙!” 陆清则叹了口气,也没挣扎,老实松开手,擦手时喃喃:“我连吃点甜食的自由也没了吗?” 宁倦听他自言自语的,又好笑又心疼。 恨不得把全天下所有好吃好玩的都堆到陆清则面前,让他挑选,但眼下为了他的身体,也只能小心谨慎些。 陆清则的猜测果然是对的。 在宁倦的严令与范兴言的监督之下,各地的病患所都被修整了一番,清理出来的秽物用石灰消毒。 徐恕也呈上了最终的药方,推及到各地病患所。 如此过了几日后,再交上统计名单,果然就几乎不再有新的染疫者出现了。 “九成以上的病患服下药后,都有了明显的转好,不再呕吐腹泻。” 范兴言面带喜色:“听闻堤坝也已重建成了,多亏了陛下与陆大人,若是没有您二位亲临,江右的情况恐怕不会这么快就好起来。” 若是他独自来前,首先就得对上潘敬民等人。 光潘敬民就够他吃不消的了,除了潘敬民外,还有那些投机倒把的奸商,推三阻四、阳奉阴违的下级,稍不注意,被吃了都反应不过来,阻碍重重。 陆清则摆摆手:“能这么快整理好秩序,还是陛下的功劳,我没做什么。” 俩人正面对面坐在亭子里,熏风阵阵。 范兴言一到江右,就扑进病患所忙活,要不是今日回来汇报情况,俩人也见不着面。 前几日见面,顾忌宁倦在场,范兴言都不好多问,现在仔细观察着清减了几分的陆清则,忍不住叹气:“怀雪,我听闻你大病了一场,差点没醒来……” 陆清则眨了下眼,笑:“听小刀说的?哪儿有那么夸张,现在不是好好的,就当是节省衣料了。” 范兴言简直哭笑不得:“怀雪,你也太乐观了。” 陆清则上辈子一直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这辈子又在鬼门关反复横跳,对生死颇有点看淡的心态,随意道:“药也喝了,让调养也调养了,尽人事听天命,身体不争气,我也没法子,总不能成日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吧,那样岂不是死得更快。” 范兴言眼睛一瞪,还没“呸呸呸”,边上就传来刻意踩重了一分的脚步声。 宁倦走过来时瞪了眼轻松将生死挂在嘴边的陆清则,脸色不虞:“范大人,公务繁琐,先去忙吧。” 哎,被听到了。 陆清则垂眉耷眼,当起鹌鹑。 范兴言看他从侃侃而谈到被抓包的样子,不等陆清则开口挽留,就幸灾乐祸地起身行礼告辞,走得飞快。 陆清则张了张嘴,只得在宁倦还没兴师问罪之前,立刻先截断话题:“听说林溪已经康愈了?我们就快离开江右了,事不宜迟,尽快与他说清楚吧。” 宁倦没好气:“老师,下次你再这般口无遮拦,我就要教训你了。” 陆清则非常敷衍:“哦哦哦,好好好。” 宁倦气结。 老师还是把他当小孩儿哄着! 陆清则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已经长大成人了? 他气得磨了磨牙,忍气吞声地吩咐长顺:“去把林溪和于铮带过来。” 当日发病之后,得到宁倦命令的太医一直在用心诊治,此后徐恕又被带来集安府,林溪与于流玥近水楼台,最先得到治疗,好得也最快。 生死在前,于铮照顾着女儿和养子,记忆也恢复了大半。 一家人早就想来拜见宁倦,以表谢意,只是虽同在官署里,皇帝陛下却也不是想见就能见的,长顺去叫了人后,林溪和于铮当即放下手上的事,很快便过来了。 林溪年轻体壮,又是练武之人,大病初愈也不显憔悴,步伐十分稳健。 陆清则羡慕地叹了口气。 林溪依旧有点害羞,跟在于铮身后,不太敢与人直视。 父子俩被长顺引着走进亭子里,见到宁倦,想要行礼,宁倦抬了抬手:“免礼。” 陆清则含笑打量着林溪:“两位不必多礼,陛下叫你们过来,只是想问一件事。” 林溪还有些不明所以,于铮却已经猜到了什么似的,脸色顿变。 宁倦一眼看出了于铮的脸色变化,脸色浅浅淡淡的,看不出情绪:“看来你已经知道朕想说什么了。” 于铮的面色变幻不定,他的记忆恢复后,想起了赵正德的事,对人的信任感也不免薄弱了三分,尤其听闻当日被带下山的山贼,多半没了踪迹。 眼前这位小陛下并不是什么手软之辈。 万一林溪其实是什么罪臣之子,陛下是来赶尽杀绝的呢? 万般念头滑过脑海,他最后还是低下了头,手无声紧握:“草民明白。” 既然已经将他们找上来了,料想陛下已经调查清楚了,再意图隐瞒也是枉费工夫。 于铮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忽然砰地一声跪下,艰涩地道:“陛下,无论林溪的父辈做过什么,但草民捡到他时,他不过是个总角小儿,什么也不知道,望陛下……” “于先生,你误会了,”陆清则看他着急的样子,愣了一下后,笑着起身去扶他,“快快请起,陛下不是来问责的,林溪的身世我们确实已经调查清楚,但与你想的相反。” 他望向惶然不知所措的林溪,温和道:“林溪的父亲不是什么罪臣,而是守卫大齐的功臣。” 于铮和林溪一齐愣住,尤其是林溪,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迷惑。 陆清则和宁倦对视一眼,开口解释:“十二年前,漠北战乱,史容风大将军派亲兵护送五岁的小世子回京,不料途中遭袭,小世子失踪。小世子肩上有一月牙形胎记,身上带着信物,这些年来,大将军一直在寻找小世子。” 只是林溪被带到了江南,史大将军身在漠北,手实在伸不到这么长。 陆清则的话出口,于铮震愕不已,倒吸一口气:“史、史大将军?” 大齐的黎民百姓,谁不知道史家军? 他们或许不知道崇安帝叫什么,但必然都知道史容风的名字,怀有无尽的崇敬。 便是有史大将军镇守漠北,震慑着虎视眈眈的鞑靼与瓦剌,大齐才能免于战乱,安定至今。 如果林溪当真是史大将军的孩子,那他当初冒险收养林溪,当真是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相比又惊又喜,兼之情绪复杂的于铮,林溪则一直处于发蒙的状态。 他忘了幼时的事,听陆清则说起这些,脑子模模糊糊的有如浮光掠影,很难拼凑出具体的印象,忍不住揉了下太阳穴。 陆清则耐心地等了会儿这对养父子消化信息,才又徐徐开口问:“于先生,你愿意助史大将军认回独子吗?” 于铮拍了拍林溪的背,心里虽不舍,挣扎了一下后,还是点头:“就算林溪不是史大将军的孩子,既然当初并非有意遗弃,也该让他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那你呢?”陆清则转向林溪,循循善诱问,“林溪,你愿意寻回亲生父亲吗?” 若是对陆清则说的话毫无印象,林溪会毫不犹豫摇头。 可是他确实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些东西,因此沉默下来,没有否决,也没有立刻答应。 这样的反应在陆清则和宁倦的意料之中。 宁倦冷眼旁观了许久,开口道:“当初你遇到林溪之时,捡到的信物在何处?” 于铮递给林溪一个安抚的眼神,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佩:“这几日草民回了趟于家村家中拿东西,正好将玉佩带了出来,陛下请过目。” 长顺垂首接过玉佩,呈给宁倦。 玉佩颇为精致,上面雕刻着一个特殊的字符。 缝隙间隐隐有洗不掉的血迹。 “是漠北史家军的标志。” 一锤定音。 陆清则心里一松。 彻底确定了。 看林溪还有些回不过神的样子,陆清则也能猜出他的纠结,不免又多了几分怜惜,语气更为温和:“林溪,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便先回去与家人商量一下,如何?我想你应当会想随我们回去见见史大将军的。” 林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才想起自己说不出话来,只得伸手比划了一下:谢谢。 于铮的心情也复杂极了,行了一礼后,带着林溪回暂住的小院。 宁倦全程没说几句话,看陆清则有些口干舌燥了,暗戳戳地把自己身边的茶盏推过去:“老师喝点茶。” 陆清则也没在意,接过来便喝了。 宁倦的嘴角勾了勾,为避免他发现问题,随意问:“老师觉得,林溪会同我们回京吗?” 陆清则果然被扯开了注意力,瞥他一眼:“我倒想问问,若是他不愿意,陛下打算怎么做?” 平日里陆清则都是称呼宁倦的小名,在外人前则一本正经地叫他“陛下”,两人私底下相处时,很少会这么叫,有时是对待某件严肃之事,为了提醒他他的身份,有时则是这样……不那么正经,带着点调侃的调调。 从前还不觉得,如今听陆清则这么不怎么正经却又正经地叫自己……总有些说不出的心痒难耐。 宁倦垂下眼皮,微笑:“老师怎么这么问。” 如果林溪不肯,不过就得麻烦一点,让郑垚去把人打晕带走罢了。 他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陆清则一猜就猜到了宁倦的坏心思,但若是林溪不答应,要达成目的,的确得用点非常手段,只得默认:“你啊……决定好让谁来辅助范兴言了吗?” “嗯,”宁倦颔首,“郁书荣。” 郁书荣才从江堤边累哈哈地回来,代知府这个名头里的“代”字就被划掉了。 陆清则调侃:“哦?你罚过他抄写,我还以为你看不惯人家。” 宁倦:“……” 这事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若真解释清楚了,老师估计会被吓跑。 他无奈地弯了弯唇角。 算了,罚抄就罚抄吧。 又过了两日,宁倦逐渐放权给范兴言与郁书荣,逐渐退出江右的管理。 病患所那边也传来一溜的喜讯,徐恕的药方救了上万名在生死边缘徘徊的病患。 瘟疫有了对策,江堤修筑完毕,各府堆着赈灾粮,只待洪水退去。 混乱的江右终于被拨乱反正,余下的那些顽疾与修复,就交给范兴言和郁书荣来解决了。 就像陆清则所言,江右现在的局势,撒把米鸡都能管好。 再过三日就是静嫔的忌辰,去江浙的时间比较紧,好在宁倦早就做好了准备,有条不紊地交代好了所有事。 林溪当了几天小鸵鸟,既舍不得于家的人,又想去见见史大将军,摇摆不定的,难以抉择。 眼见着宁倦就要离开集安府了,于铮本就是个火爆脾气,忍无可忍,直接在当日清晨将林溪绑起来,丢给了郑垚。 林溪呆滞地看着郑垚那张凶恶脸,吓得含泪默默缩进了马车里,不敢再挣扎。 郑垚咧嘴道:“于捕头放心,我会照顾好小林公子的。” 陆清则坐在铺得软和舒适的马车里,听陈小刀跑来讲这事,忍不住笑了下。 虽然都是被绑来的,不过被于铮绑来,和被郑垚绑走还是不一样的……也算是个好事了。 大清早的,天边才泄出一丝晨光,城内静悄悄的,随行的三百禁军与三百锦衣卫前后开路,护着一列马车,朝着城外而去。 宁倦眼神示意长顺把陈小刀撂走,周遭清净了,才满意地拍了拍腿,企图诱惑陆清则:“时辰这么早,老师要不躺在我的腿上再睡会儿?” 陆清则打了个呵欠,嫌弃瞥他:“不,太硬了,我躺被褥里,不比躺你腿上软和?” 宁倦:“……” 快出城的时候,外面忽然一阵骚乱。 宁倦皱皱眉,敲了下马车壁:“外面怎么了?” 郑垚骑着马守在外头,闻声勒马过来,低腰回道:“陛下,百姓在为您送别。” 江右原先那班子搅得百姓不得安生,恨不得将他们敲骨吸髓,死了那么多人,也不见得他们在意。 那些被射死、活埋死、差点被烧死在灵山寺的灾民就是证明。 宁倦来了一月余,贪官污吏便被抓的抓,杀的杀,百姓重新有安身之地,能吃饱穿暖,有了救治之策,对朝廷也从起初的不信任,慢慢有了改观。 说到底,平头百姓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有个容身之所,能吃饱穿暖,便能安稳度日。 天色才蒙蒙亮,两道旁竟站满了来送行的百姓,老弱妇孺皆有,朝着辘辘而行的马车深深而拜。 呼唤声四面八方传来:“陛下永福!” 嘈杂的,却又是诚挚而热烈的。 宁倦怔了怔。陆清则掀开帘子看着外面,面上露出几分笑意,眼底流露着璨璨光彩:“陛下,听到了吗?百姓在呼唤祝福你。” 往后他的小果果定当名标青史,流芳百世。 沾染着丝丝凉意的风从马车窗外拂进,没有那么熏燥,清风拂动着陆清则的额发,晨光将他的面容勾勒得近乎有些圣洁的好看。 陆清则在看着外面。 宁倦在看他。 半晌,宁倦微微笑了一下:“嗯。”陆清则掀开帘子看着外面,面上露出几分笑意,眼底流露着璨璨光彩:“陛下,听到了吗?百姓在呼唤祝福你。” 往后他的小果果定当名标青史,流芳百世。 沾染着丝丝凉意的风从马车窗外拂进,没有那么熏燥,清风拂动着陆清则的额发,晨光将他的面容勾勒得近乎有些圣洁的好看。 陆清则在看着外面。 宁倦在看他。 半晌,宁倦微微笑了一下:“嗯。”陆清则掀开帘子看着外面,面上露出几分笑意,眼底流露着璨璨光彩:“陛下,听到了吗?百姓在呼唤祝福你。” 往后他的小果果定当名标青史,流芳百世。 沾染着丝丝凉意的风从马车窗外拂进,没有那么熏燥,清风拂动着陆清则的额发,晨光将他的面容勾勒得近乎有些圣洁的好看。 陆清则在看着外面。 宁倦在看他。 半晌,宁倦微微笑了一下:“嗯。”陆清则掀开帘子看着外面,面上露出几分笑意,眼底流露着璨璨光彩:“陛下,听到了吗?百姓在呼唤祝福你。” 往后他的小果果定当名标青史,流芳百世。 沾染着丝丝凉意的风从马车窗外拂进,没有那么熏燥,清风拂动着陆清则的额发,晨光将他的面容勾勒得近乎有些圣洁的网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湖州府距离临安府并不远,因湖笔而得天下文人共赏。 梁家最辉耀之时,特地来湖州府求医者数不胜数,连当地官也巴结着梁家,煊赫非常。 后因宫中之乱,梁家得罪贵人,在一场大火过后彻底消弭,老宅早被撅了地基,改了新房。 湖州知府在听闻陛下要降临时,就赶紧着人将占着梁家旧地的人赶了出去,连夜换了府上匾额,琢磨着到时候告诉陛下,这是他为梁家新修的宅子。 一干人左等右等,就等着陛下光临。 哪知道陛下却没来梁家宅子,甚至没有进城,得知消息时,车队已经直接去了梁家的祖坟。 梁家虽然没落多年,不过祖坟还不至于被人扒了,只是荒凉得很,就算宁倦登基后,也几乎没人记得宁倦的母家就是湖州梁家了。 不过湖州知府临时提前派人割了荒草,上了供奉,所以抵达的时候,看上也没有那么凄惨。 昨夜才下过场潇潇小雨,空气也没那么黏稠湿热了,只是进祖坟的道不好走,路面泥泞,走上去有些打滑,容易摔倒。 宁倦掀开帘子看了眼外头,眼瞅着长顺走过来时哎哟一声,砰地摔了个屁股墩,淡定地扭过头:“路不好走,老师就不用下去了,我去上柱香,很快回来。” 赶了两天路,陆清则浑身骨头都在疼,见了风容易咳嗽,也没为难自己,探了探头:“长顺,没摔坏吧?” 宁倦把他的脑袋按回去,免得他又吹了风咳嗽。 身子那么单薄,每次咳得撕心裂肺的,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叫人揪心。 陈小刀笑嘻嘻地跑过来,把闹得个脸红的长顺扶起来,调侃:“顺子啊,我们都知道你对陛下忠心耿耿,但也不必随时行如此大礼啊。” 听着这话,长顺也没那么尴尬了,偷摸瞟宁倦。 宁倦整整衣袖,不必人搬凳子来,利落地下车,清清淡淡的眸光落下来:“去换身衣服。” 话罢,带着几个侍卫,又看了眼跟过来的徐恕,并未发一言。 风有些凉,陆清则也不想咳得浑身散架,在马车里好好待着。 静嫔当年是病死在冷宫中的,梁家人在老家为她立了个衣冠冢。 走进梁家的祖坟地,宁倦的脚步没有停留,目光滑过一块块石碑,最后落到了静嫔的碑上。 静嫔闺名梁圆。 宁倦停下步子,凝视着那个名字,潮热的湿气弥漫着周遭,隐约勾起了些回忆。 他记事很早,时至今日,依旧记得那个燥热的夏日。 那是建安十八年七月的一个早晨,京城暑气旺盛。 他从母亲冰冷的怀里醒来。 皇后身边的侍从三五不时地就会来折磨羞辱一番静嫔,那天也气势汹汹地来到冷宫,推推搡搡时发现她已经没气了,才慌了下,提溜跑去禀报了皇后。 没多久,凤仪万千的皇后就降临了冷宫。 那时候宁倦还太小太矮,仰着头只觉得光芒刺眼,看不清这个倨傲的女人的面容。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紧紧抓着母亲冷冰冰的手。 和冷宫里腐朽发潮的气息不一样,皇后身上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浓香,手指涂着血一般的朱蔻,掐着他母亲的下颌看了眼,冷冷笑了:“贱人,害死本宫的孩子,死得倒轻巧。” 边上的小太监点头哈腰:“静嫔是病死的,娘娘可得小心,别沾染了晦气。” 皇后面露嫌恶,立刻收回手擦了擦手指。 另一个宫女问:“娘娘,静嫔的尸首该如何处置?” “还要如何处置,”皇后低头瞥了眼一动不动守在母亲尸身边的小宁倦,当着他的面,嗓音里淬着恶意,“万一染了什么病传到宫里怎么办,烧了。” 在那几个宫人准备把静嫔抬出去的时候,宁倦忽然动了,他冲上去,想要抢回母亲的尸体,拼命撕咬怒踹——但一个五岁孩童的力气又有多大? 小太监一脚踹到他腹上,啐了声:“小杂种,下一个就是你!” 皇后前呼后拥地离开,冷宫的大门嘎吱一声,砰地重重关上。 小腹的剧痛让他眼前猛地发黑,呼吸一时续不上来,他蜷缩成一小团,眼睫忽闪地眨着,煊耀的日光中,他在大门的缝隙里,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尸首被卷在席子里,越抬越远,努力伸出手,却怎么也够不着。 宁倦清晰地记得那一日所有来到冷宫中人说的话、做的事、语气和脸色,甚至记得当时冷宫中独有的一种腐朽气息。 却唯独记不清自己蜷缩在地上,有没有哭出来。 前些年抓那个偷东西的宫女时,他让郑垚将当年参与其中的那些宫人也全部抓来,挨个折磨拷问,到底也没能问出她被丢去了哪儿。 不过他继位登基后,静嫔被追封为圣母皇太后,以衣冠葬入了皇陵。 ——讽刺极了。 生前负罪名,身后徒劳补。 唯留两空空。 从久远的回忆里抽回神,宁倦接过侍卫递来的香,跪到蒲团之上,给母亲的衣冠冢上了三炷香。 徐恕跟在后头,试探问:“陛下,我能上香吗?” 宁倦没说什么,起身退开,让母亲见见她牵挂的师兄。 徐恕也不客气,上前给师妹上香烧纸。 他游历在外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回湖州府,不过每至清明和忌日,都会在外为梁圆烧一把纸。 宁倦幽幽盯着徐恕的背影,想到他在外化名徐圆,母亲生前又总是望着那支簪子发呆,扯了下嘴角。 若是从前不清楚,现在初尝情滋味,也明白了。 母亲是痛恨崇安帝的。 崇安帝不仅断了她为医者的前途,还断了她和她心悦的师兄的缘分,折翼将她锁在深宫里,腻味厌倦后就不再搭理,在她被陷害时,为了防止皇后母家不满,二话不说直接将她并着她的孩子打入冷宫。 凭什么不能恨呢? 所以连带着恨他也很正常。 在冷宫里的最后那段时日,病得神志不清时,她时常喃喃,也无数次在梦里梦到没有那一次出诊,没有被崇安帝看上,在江南继续行医,满心欢喜地嫁给徐恕。 崇安帝未曾对他这个儿子上过心,只在临终病床前见过一面。 母亲虽然爱他,但他厌恶他。 宁倦正有些出神,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 在还未反应过来前,微冷的清幽梅香拂到了鼻端。 陆清则在马车里等得无聊,掀开帘子远远地看去,虽然只能隐约看到小皇帝的背影,却能看出他是独自一人站着的,看上去有些岑寂空寥。 于是想也没想就过来了,反正也没人敢拦他。 “果果,想什么呢?” 熟悉的嗓音随即到达耳边。 宁倦陡然从那股莫名的冷寂情绪中抽了出来,转头时忍不住露出笑意,又赶紧板起脸:“老师,不是让你在马车上呆着吗,怎么过来了?” 陆清则戴着面具,只露出微红湿润的唇瓣,比之前看起来丰润有气色:“大老远来一趟,也该给皇太后上炷香。” 说完,也没搭理宁倦的小脾气,接了香,也去拜了拜。 宁倦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陆清则大概是过来安慰他的。 不由露出丝笑来。 至少他还有老师一心一意对他。 也永远不会离开他。 这场祭祀十分简单,宁倦向来不喜人多,也不想有人来打扰梁家的祖坟,没用上湖州知府准备的大排场。 禁军和锦衣卫守在祖坟外,禁止闲杂人等进入。 湖州知府匆匆赶来,碰了个壁,得知陛下不喜欢热闹,又赶紧回到城外,减少了点闲杂人等——也就是去掉些来蹭站位的小官,保留了各家推出来的少女,梦想着万一陛下进城时看上哪家姑娘,往后就结了皇亲。 毕竟宁倦在江右所做之事已经传开了,杀伐冷酷,利落果断,手腕强硬。 如今谁还敢小瞧这传说中的傀儡小皇帝? 卫鹤荣现在是势大,但小皇帝也不是吃素的。 江右这场仗,皇帝陛下走得险,但赢了个满贯。 等到这位陛下真正君临天下那日,昔日怠慢得罪过他的,都会是什么下场? 然而湖州知府左等右等,等到太阳都快下山了,也没等到皇帝陛下的车队进城。 他忍不住派了随从去探了探。 派出去的人很快便回来了,满头雾水:“大人,没看到有车队来啊?” “怎么可能,陛下先前还在梁家祖坟那边祭祀。”湖州知府擦着脸上的热汗,挥挥手,“再去探。” 随从只得再骑马离开。 等到他再回来时,天色已然暗沉,天边的落日几乎被云霞吞没。 随从急匆匆地赶回来,报道:“大人,陛下并未停驻,祭祀完后,便改道去了临安府!” 湖州知府及身后一众登时傻眼。 湖州知府在城门外干等着的时候,陆清则坐在马车里,喝完随行的人熬的药。 他悄悄打着小算盘——等祭祀完后,宁倦怎么说也要进湖州城休息一下,与湖州知府客套客套,再去看看梁家的旧址吧? 他就趁机编个像样点的谎话,哄骗一番宁倦,独自去临安府一趟,见见原著主角。 反正湖州府距离临安府也不是很远,往返一趟来得及。 左右来都来了,不去见见主角段凌光怎么行。 他心里对这个主角始终怀有警惕,不论如何,最好别让宁倦和段凌光对上。 只是喝完药后,最近几日赶路的疲劳也涌上来,随着马车轻微的催眠晃动,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 眼皮还没睁开,陆清则就先察觉到,他并未躺在软和的大床上。 马车还在轻微摇晃着,睁眼时桌案上的烛光随着摇晃的频率轻微晃动着。 身上盖着件外袍,少年清爽的气息包裹着他。 脑袋下是宁倦的……肚子。 从他上次嫌弃过宁倦的肌肉太硬后,这孩子就试图用肚子给他当枕头。 显然腹肌更硬,但陆清则对上皇帝陛下诚挚而湿漉漉的眼神,实在很不好意思再推拒这一片孝心。 只是……进城的路有这么远吗? 还是他只睡了一小会儿? 陆清则陡然生出股不祥的预感。 他稍微动了动,正安静翻看着书的宁倦便低下头来:“老师醒了?饿不饿?” 陆清则本来想问怎么还没到,见他在看书,先教训了一句:“烛光微弱,仔细伤眼睛。” 宁倦很享受被陆清则用严厉的语气教训,笑眯眯地听完了,才给自己辩解了一句:“消磨下时间,才刚拿起来,老师就醒了,不打紧。” 陆清则撑坐起来,昏头涨脑地扫了眼那本书,脸上一时空白:“你看《金刚经》做什么?” 他家皇帝陛下不是最厌憎鬼神佛道之说么? 他就睡了会儿,醒来学生都要皈依我佛了? 宁倦轻咳一声,脸上有些挂不住,随意丢开那本书:“就是和老师说的那样,随便消磨下时间罢了。” 要不是一直盯着陆清则的脸,会忍不住冒出些他自己都觉得肮脏下流的念头,他也不会让长顺找来本佛经看。 听说读佛经能让人凝心静神,清心寡欲。 虽然他嗅着怀里的幽幽梅香,并未感到一丝一毫的清与静。 果然佛道之说,都是虚妄。 陆清则狐疑地又瞅了几眼那本书:“真没半路遇到哪位高僧,把陛下给度化了?” 这话就是开玩笑了。 也只有陆清则敢开这样的玩笑。 宁倦莞尔,敲了三下马车,顺着他说下去:“那恐怕就算是真佛下来,要渡朕也不够格。” 陆清则也没再纠结那本佛经,刚醒来口渴得很,伸手想倒杯茶水。 宁倦动作比他快,手一伸,稳稳地倒了杯茶,递到他嘴边。 温热的茶水入喉,缓解了烧灼的干渴,陆清则欣慰地掀起眼皮瞅了眼宁倦。 想来等以后宁倦遇到喜欢的女孩子,也会这般体贴入微。 哪个女孩子会不喜欢他家小崽子呢? 他闷着乐了下,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眼:“怎么还没到湖州吗?” 宁倦怕行途匆匆,颠散了他好不容易凑起来的老师,所以马车行得很慢。 长顺和陈小刀正在外面走着,叽叽哇哇地讨论些八卦,听到敲击的声音,长顺提着点心就爬上了马车。 正巧听到陆清则的话,长顺笑着解答:“陆大人睡糊涂啦,这不是去湖州的路,是去临安府的。” 陆清则:“……” 陆清则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因为大病了一场,病前有些模糊的回忆忽然清晰起来。 他生病前一夜,宁倦和他卧床夜话时说的什么来着? 宁倦想带他回临安府,让他带他去从小长大的地方转转……他哪儿知道去哪儿转! 他完全忘了这茬。 现在装大病过后记忆模糊还来得及吗? 陆清则一时极为头疼,思考完装病的可能性,想想徐恕跟着随行而来了,又缓缓放弃了这个念头。 小兔崽子,唯一的退路都给他刨了。 宁倦察觉到陆清则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老师?” “没事,刚醒来,脑子有点发蒙。”陆清则知道这小崽子敏锐得很,按下内心复杂的心绪,脸色如常,“我们离开京城太久,卫鹤荣若是得知我们离开江右,恐怕也会有行动了,不宜久做停留,还是尽早回京为上。” 宁倦托着腮,注视着他的脸孔:“上次下船,匆匆而过,这次仔细去看看也是应该的,三五日而已,耽误得起。” 陆清则:“……” 真是谢谢你的一片孝心啊。 不过转念一想,他的身体还未痊愈,一副随时要断气的病歪歪模样,实在糊弄过去的时候,大不了就晕倒,反正他这套流程他熟。 倒是宁倦主动去临安府,免了他找借口,毕竟要宁倦放心他独自离开,难度更大。 陆清则迅速镇定起来,神色自若地和宁倦吃完点心,谈笑风生。 等填了肚子,马车也终于慢悠悠地晃到了临安府。 临安府一众官员就比湖州知府要会来事多了,早就派人探清楚马车会从哪儿过来,悉数等候在侧。 有了上回招待的经验,巡抚李洵并未弄太大排场,待马车停下时,恭恭敬敬地来请见了宁倦,心里打着鼓。 陛下的御令传来,让他拨粮支援江右时,他不是很情愿,给得也不多。 小陛下大刀阔斧地在江右搞了那么番大动作,又特地来了趟临安府,应该不是来找他算账的吧? 长顺昂着脑袋,拿捏着御前大总管的气质:“车殆马烦,陛下要先回行宫歇着了,李巡抚让人都散了吧。” 看起来不像是来算账的? 李洵脸上堆着笑应是,心口一松,赶紧让人都散了,别烦到陛下的眼睛。 车队又辘辘进了城,到了先前的行宫。 陆清则喝了药就很嗜睡,中途在马车上醒来那么一会儿已经是难得,稍作洗漱后,把意图和他睡一屋的陛下拍到门板后面,倒头就睡了。 连续几日都睡在马车上,铺得再软那也是马车,睡着始终不如床踏实,浑身骨头都泛着酸,好容易躺到床上了,陆清则这一觉就不可避免地有点久,醒来时天光都大亮了。 他自行洗漱了一番,出去时正好见着宁倦在庭院里练剑。 前段时间在江右时,每日疲于公务,又要经常四处视察,宁倦已经好些日子没能练武了,好在并未生疏。 少年身姿矫健,剑法行云流水,是蕴含着力量的视觉享受。 陆清则含笑倚着柱子观赏完一套剑法,真心实意地鼓了鼓掌。 宁倦方才就看到陆清则出来了,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噌地一声将剑收归入鞘,接过帕子擦了擦汗,才扭过头大步走来,满身朝气勃勃:“老师醒了?我见你睡得熟,没忍心叫醒你。” 陆清则恍惚感觉自己像是看到了只开屏的小孔雀。 宁倦努力克制了一下,没有把屏开到底,拍拍手示意长顺送早膳上来:“老师离开临安府多年,想必很想家吧,用完早膳我就陪老师去看看。” 陆清则微笑:“……嗯。” 用过早饭,陆清则在宁倦的盯视下,喝上了新药。 徐恕说要给陆清则调理调理,这两天就琢磨出了新方子,只是路上不便找药材,昨晚到了临安府,宁倦就吩咐人去抓药了。 新的方子倒没那么苦,陆清则喝得很爽快,不再磨磨唧唧。 喝完药,俩人便换了辆普通的马车,只带了几个侍从,离开了行宫。 陆清则甚至不太清楚原身住哪儿,路上十分缄默,多说多错,只偶尔看看外面,努力做出怀念的样子。 宁倦也饶有兴致地掀开帘子,看着外头热闹的街景:“临安人喜甜,街上都似有股甜香味儿,难怪老师喜欢吃甜的。” 陆清则笑而不语。 他也没那么嗜甜,只是总得喝药,喝得嘴里没滋没味的,舌根发苦,只有甜食能缓解缓解。 马车路过个街角铺子,宁倦瞥去一眼,忽然问:“那边的糖水铺子看起来生意很不错,老师去过吗?” 陆清则哪儿知道去没去过,瞥去一眼,看是个老店的样子,挂起来的招牌也很普通,价位应该不高,与从前清贫的原身适配,便模棱两可地糊弄:“去过吧。” 宁倦的笑意忽然一顿,深深看了眼陆清则。 他只是见陆清则兴致不高的样子,突发奇想试探一下——那家铺子是近两年才开始卖糖水的。 宁倦想起来,他生辰那晚,陆清则提出的奇怪习俗。 他忽然生出几分窥探到陆清则秘密的兴奋感。 很久以前,他对陆清则就充满了好奇,诸如陆清则对朝中许多臣子的了解,以及总能切中要害的预判。 仿佛他不是此间人,而是从天而降的神仙。 老师也的确如仙如月,不止是风姿,还有他的性格。 那种看似平易近人、却总与人有种淡漠的疏离感,像是天然便有一层隔膜,靠得再近也触碰不到最真实的他。 在未明了心意时,宁倦就总是想要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更何况现在。 他要看清楚陆清则。 宁倦的面色未变,坐下来凑到陆清则身边,黏糊地抱住他的手:“说起来,老师伯父的忌辰也快到了吧,但我们过两日便该回京,赶不上了,我陪老师去上炷香吧?” 陆清则刚要点头,脑袋点到一半,生生止住了,疑惑地看了眼宁倦:“果果,你还会记错时间么? 虽然他不是很清楚原身伯父的具体忌日,但既是在进京赶考前病逝的,春闱是三月,从江浙赶去京城,再慢也不会超过俩月。 怎么也不可能是这时候的忌辰。 陆清则和善地与满眼无辜的宁倦对视着。 这小崽子,在试探他?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气氛微妙了那么几瞬。 宁倦垂下眼角,他眼眸狭长锋锐,眼眸深黑,望着人时,总有些沉渊般的冷意,极具攻击性,但在陆清则面前,示弱示得十分熟门熟路:“昨晚临时让郑垚去查的,看来他办事不力,弄错了时间,老师生气了吗?” 边说边低着脑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陆清则的袖子。 堂堂皇帝陛下,做足了低姿态。 临时查的? 陆清则心想,以你的性格,刚得到锦衣卫的暗中支持,就查过好几遍了吧。 他也不恼宁倦暗中查他,皇帝陛下没这么点心思反倒不正常,微笑着摸摸少年毛茸茸的脑袋:“有什么好生气的,你说得也对,难得回来一次,当然要去上炷香。” 宁倦朝着陆清则甜津津地笑起来:“嗯。” 只是个老铺子罢了,老师多年未归,记错也没什么。 凭此就想揪出老师的小秘密,好像有点冒进了。 下次可得小心些。 师生俩相视一笑,心思各异。 外头的侍卫充当着马夫,知道里面两位都金贵得很,尤其是那位陆大人。 不求速度,只求稳当,马车不紧不慢地穿过长街。 陆清则换了个放松的姿势靠着,随意道:“南北方的精怪故事好似不大一样,京城流传的故事皆是狐狸报恩,临安这头是白蛇定情。” 宁倦对鬼神精怪之说向来没什么兴趣,托腮注视着陆清则眼角的泪痣,漫不经心道:“老师还信这些么,什么仙女、精怪的,不过是酸腐秀才白日做梦,痴心妄想罢了。” 陆清则道:“不可妄断鬼神,小时候我还听说附近有人借尸还魂呢。” 宁倦眉梢轻抬,只以为陆清则在同他随意闲聊,轻描淡写道:“装神弄鬼罢了。” 陆清则笑了笑,也不再继续说下去。 如他所想,宁倦是不相信这些东西的,万一他当真察觉到自己的老师就是个借尸还魂的孤魂野鬼,也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做出什么事。 还是捂好的好。 马车慢慢停在了一条颇为破败的街巷前,侍卫回头道:“陛下,到地方了,您和陆大人要下来走走吗?” 宁倦伸手捂了捂陆清则的手,都入伏了,那双手却依旧冷冰冰的:“不必,继续朝前。” 陆清则身体还没好,他对此处的好奇,都是源于对陆清则的好奇,孰轻孰重,分得很轻。 陆清则无声松了口气。 和他想的一样,宁倦会在意他的身体能不能承受。 虽然他也没娇弱到路都走不了,不过眼下还是别逞这个强的好。 这条街巷有些陈旧,附近有小河穿行而过,石桥青砖,垂柳扶风,颜色明净,婉约秀致。 宁倦往外瞅着,颇有兴致地左看右看,试图追寻陆清则长大的痕迹:“老师从前来过此处吗?” 陆清则心道我哪儿知道:“嗯。” 宁倦顿了顿,对情绪的捕捉十分敏锐:“老师好像不太开心?” 陆清则垂下眼睫,语气平淡:“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宁倦脸色一滞。 陆清则父母早亡,小时候想必吃了不少苦。 就连感情深厚的伯父,也在他进京赶考时亡逝。 皇家亲缘浅薄,他凉薄得很,从未仔细考虑过这些。 虽说于他而言,陆清则没有太多亲友算一件好事,那样老师就只能依靠他了。 但故地于陆清则而言,应当也算是伤心之处。 宁倦抿了抿嘴,像只被做错事的小狗,耳朵一下耷拉下去:“老师,对不起。” 陆清则就是想避免谈及旧事,看宁倦这副模样,小小地愧疚了三秒,温和地摸摸他的脑袋:“没事,去陆家祖宅看看吧。” 从前原身就是与伯父一同住在祖宅里,原身父母和大伯的牌位应当都供在里头。 他既然占了人家的壳子,代他继续存活世间,也该去上炷香。 宁倦仔细看了看陆清则的脸色,见他的确没有特别不悦的样子,才稍微放下心。 马车很快到了陆家的祖宅,说是祖宅,但确实不怎么大,甚至有些破败。 但从门前挂着的略微褪色的灯笼看得出,里头有人住着。 陆清则透过帘子看了眼,蹙了蹙眉。 陆家祖宅的地契在他手上,就压在京城的府里,虽说他不在这儿住着,但归属权也是他的,怎么还有人住在里头? 宁倦也看出不妥,抬指敲了下车壁:“去打听一下。” 侍卫得了令,跳下马车,去找附近的行人小贩打听。 不一会儿便回来了。 “禀陛下,周围的乡亲说,这宅子是陆家的,眼下被陆大人的二伯陆福明占着。” 陆清则眉梢微扬:“他又没有地契,占着我的宅子,官府也不管?” 侍卫都打听到了:“大人当年高中状元,消息传回临安府,陆福明便以状元郎二伯的身份自居,言都是一家人,他还是长辈,占了这宅子,也没人敢说什么。” 陆清则先前只知道原身有个大伯,没想到又跳出来个二伯,且听起来不像个好东西的样子,静默片刻后,取出面具戴上:“果果,下去走走吧。” 如果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他也该替原身解决点问题。 宁倦朝随侍在旁的侍卫丢了个眼神,亲自扶着陆清则下了马车。 离开行宫时,宁倦不欲引起太多关注,马车看起来普通,俩人穿得也低调——至少看起来很低调。 方才被侍卫问话的老伯就坐在附近卖着菱角,瞅了俩人几眼:“两位莫不是来找陆老二的?” 陆清则点点头:“算是吧。” “那得小心点,”老伯打量着他单薄的身形,感觉他病歪歪的,像是一碰就倒,便好心提醒,“这陆老二可是个无赖。” 宁倦眯了眯眼,示意身旁的人掏钱。 身边的侍卫立刻麻利掏银钱,把摊子上的东西全买了。 这才开了口:“无赖?怎么说。” 东西都被买了,老伯的脸色瞬间更慈和了,嘿嘿笑道:“这位小公子官话说得地道,是京城来的吧?莫不是陆家那位状元郎从京城派来的?” 皇帝陛下这是头一遭被认成小厮吧? 陆清则心里闷笑:“老伯好眼力。” “当年陆家分家产,陆老二哄着陆老爹,说他照顾陆小公子,借机把家产全分走了,就留这么个破宅子给陆老大,等家产到手,找了人牙子就想把陆小公子卖了,还好陆老大及时赶去,不然我们这儿哪儿出得了状元郎?” “陆老二还嘲笑陆老大捡了个拖油瓶,等他自个儿把家产挥霍完了,见陆家小公子中举了又变了脸,凑上来要这要那,后来陆老大死了,陆小公子进京赶考,他又跳出来,把宅子占了,赖着不走,还借着状元二伯的名头,平日做这做那的……” “这陆家状元郎从小就沉默寡言的,像个书呆子,是个好欺负的闷葫芦,被这么占便宜了也不出声,如今派你们来,难不成是终于想明白了?” 住一条街的,对彼此的事简直如数家珍,老伯细细碎碎说着,边说边摇头。 陆清则听着听着,就感到一丝不对。 怎么还说起他了? 宁倦也扭头看向陆清则,眼里升起几分明显的疑惑。 沉默寡言的闷葫芦? 老师以前是那样的吗? 日光太,老伯说完,笑呵呵地收起摊子,提前收工回家。 这回换陆清则无辜地和宁倦对视了。 宁倦很清楚陆清则的脾气,他的老师向来温和淡静,从容不迫,瞧着病骨支离的,脊背却永远笔直。 和这个老伯口中的陆清则简直判若两人。 人的性格会发生改变,但最核心的地方是不会变的。 老师的小秘密还真是多啊。 “看来乡亲对老师误解颇深。”半晌,宁倦笑了一声,没有深究也没有多问,“老师要把宅子拿回来吗?” 陆清则对这宅子没什么念想,但此处对原身来说想必很重要,即使有让宁倦进一步察觉到不对的可能,也还是点了点头。 见俩人有了决断,侍卫便过去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侍卫并不气馁,继续敲门。 依旧没有回应。 就在侍卫准备拔刀破门而入的时候,一个中年妇女刷地开了门,面容有些尖酸,语气极冲:“谁啊!青天白日的敲个不停,要死啦!” 宁倦眼底露出几分冷意。 陆清则不欲多生事,开门见山道:“这座宅子的地契不在你们手上,你们也未有租赁,占着宅子,于法不合,今日若不搬走,官府就来人了。” 那妇人的脸色顿时变了,“嘭”地砸上门,脚步声急匆匆走远。 没多久,门又刷地开了。 这回出现的是个一脸醉相的中年男人,应当就是陆老二陆福明。 大概是听了那妇人的话,以为陆清则是官府来的人,张口就骂道:“我侄儿是当朝皇帝的老师,你算老几,不搬!信不信我修书一封去京城,罢了你家老爷的官!” 陆清则顿感啼笑皆非,这无赖平日里就是这么借着他的名头招摇撞骗的? 宁倦厌恶地蹙了蹙眉,嗓音冷凝:“陆清则是皇帝的老师,与你何干,搬不搬由不得你。” “你又是什么东西。” 陆福明瞅他一眼,青年和少年站在门前的阴影里,身上的衣料看起来暗沉沉灰扑扑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名贵装束,见他年纪不大,并不放在眼里:“知府老爷都管不了我,有你说话的份儿?” 后面的一众侍卫听得冷汗津津。 陛下可不是什么好脾气,若不是陆大人在这儿,这个无赖还能站着说话? 陆清则简直被气笑了。 不仅借他的名字招摇撞骗,还敢拿着他的名头去压临安知府? 难怪上次在荷风楼的宴席时,临安知府望向他的眼神总是有些欲言又止的。 “我怎么都不知道,”陆清则再是好脾气,语气也微冷了下去,“陆清则的名头还能这么好使?” 话音才落,后头传来片急匆匆的脚步声。 陆福明抬头一看,竟然是临安知府带着一众捕头捕快来了。 他心里不满,刚想说话,就看到临安知府砰地一下,干净利落地跪了下去:“微臣参见陛下!微臣惶恐,陆家老宅一事,是微臣处理不周,还望陛下见谅!” 陆福明方才当然是胡说八道,临安知府就是顾忌陆清则的名头,给他三分薄面罢了,罢官不罢官的哪儿是他说了算。 眼见着临安的父母官声音微颤地跪下来,他有些呆滞,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陛下?哪来的陛下? 然后就听到方才那个穿着普通的少年朝前走了一步,俯视着临安的父母官,平淡开了口:“望朕见什么谅,太傅还未说话呢。” 直至此刻,陆福明才后知后觉,这少年穿得并不普通。 那身暗蓝色的袍子绣着暗纹,站在阴影里不显,走到阳光底下,仔细一看,就会发觉暗纹流动如云,光彩华动,端的是贵气逼人。 跟“普通”可沾不上半点关系。 他脸色大骇,呆滞地看了宁倦半晌,陡然反应过来,看向戴着面具的陆清则:“你是……” 临安知府生怕他再多说两句,替自己把陆清则得罪得更深,惊慌地一挥手:“陆福明,你强占私宅,在陛下面前还敢辩驳?带走带走!捂着嘴,别让他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 后头的官差呼啦一圈全上来,熟练地捂住陆福明的嘴,抓着就走。 在门后探头探脑的妇人也被官差抓过来,捂着嘴一并带走。 陆福明呜呜挣扎着,竟然还蹦出两句:“陆清则……陆清则,老子是你二伯,你敢目无尊长……陛下冤枉啊……” 临安知府听得眼皮狂跳,拼命打手势,示意把人带回去关好,转向陆清则,干巴巴地开口:“陆大人,这……” 陆清则看他冷汗都浸出来了,开口接话:“怪不得知府大人,我远在京城,并不知晓这些。此事便交给大人处理了,相信大人会处理好的。” 临安知府一时分不清楚,陆大人的气消了没? 总之处理好那个无赖,总是对的。 他只是稍微想一下江右那边传过来的、仿佛沾染着血腥气的消息,就冷汗冒个不停,小心翼翼道:“陛下在江右一行辛苦,微臣等重新设了宴,不知陛下今晚能否赏光?” 这次的宴席和上次不一样。 上次只是惯性的接风洗尘,众位官员想的都是陪这小皇帝耍耍,心里也没太把宁倦放在心上。 但经过江右一事,谁还敢小瞧宁倦? 明显宁倦下江南游玩只是掩人耳目,真实目的就是为的解决江右的事。 宁倦向来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这种虚与委蛇的宴会,眉心一皱,刚想拒绝,就被陆清则暗暗拍了下腰,隐含警告。 他委屈了下,到口的话只好改成了声淡漠威仪的:“嗯。” 江浙富庶,当地官既然有心讨好,这点面子总要给的。 陆清则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旁边看到全程的侍卫看得心惊胆战,望着陆清则的目光又多了三分敬畏。 临安知府话说完了,很有眼色地不再在这两位面前晃悠,带着人回去。 附近的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躲在屋后投来纷乱的视线,陆清则担心有原身的什么熟人又上来认亲,扒拉了一下宁倦:“外头这么晒,进去吧。” 话罢先走进了祖宅里。 祖宅并不大,上头的片瓦破破烂烂的,一看就漏雨,院子里也乱糟糟的,杂草丛生,唯有天井下干净些。 看得出虽有人住着,但并不上心打理。 几个侍卫跟随着鱼贯而入,仔细检查了下各个屋子,确认没什么危险,才请俩人到了后头供奉灵牌的灵堂。 灵堂也不知道多久没上香了,门一开,灰尘扑出来,在阳光下经久不散。 宁倦怕陆清则呛到,皱着眉拉住他往后退了退,伸手挡着陆清则的口鼻,吩咐道:“进去打扫一下。” 几个侍卫得令,蒙上布巾,任劳任怨地进去吭哧吭哧打扫。 陆清则哭笑不得:“隔着这么远呢,还不放开?” 说话时,嘴唇无意间擦过宁倦的手心。 少年心口猛地一跳,说不清的痒意从手心里蔓延到全身,些微的刺激感,让血液奔流的速度都加快了些。 宁倦的呼吸沉了沉,扭头看他。 陆清则清瘦,脸也小,进了宅子耐不住戴着面具不适,就摘下了面具,此时半张脸都被他的手遮着,只露出双明亮温和的眼,微微睁大看着他。 这让宁倦产生了几分掌控着他的错觉。 但那种滋味又实在令人迷恋。 他停顿了片晌,耐住心头的痒意,将手放下,掩藏住眼底的炙热。 不能急。 老师身子太弱,若是被他吓到怎么办? 他得一点点地让陆清则接受他,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灵堂的蒲团实在打理不干净,侍卫脱了外袍,铺在脏兮兮的蒲团上,又点上带来的香烛,一番折腾过后,总算有了灵堂的样子。 桌上供奉着的灵牌并不多。 陆清则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也不知道谁是谁,安安静静地接过线香,代替原身,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宁倦天潢贵胄,值得他下跪祭拜的只有祖宗天地,并未跟进去,只站在门边,看着陆清则的背影。 他对情绪的捕捉极为敏感,从离开行宫后,就察觉到一股幽微的违和感,现在终于弄清楚,那股违和感是从何而来了。 似乎就算是连祭拜之时,陆清则的情绪也是淡淡的。 无论是对临安,还是对陆家祖宅、陆福明、以及桌上的灵牌,老师的态度都有些难言的疏淡。 并非是因为性格淡静,鲜少外露情绪使然,而是一种天生的疏淡。 简单说来,就是……不熟。 分明是老师从小长大的地方,以及从小相识的人,为何会不熟? 他隐隐抓到了什么,却一时想不清楚。 离开陆家的祖宅时,陆清则还在琢磨。 原身死得悄无声息,连场葬礼也没有,不如他让人做个灵牌,也供在祖宅里好了,左右他们离开临安府后,也不会有人再进来。 只是不能让人发现了,否则自己给自己供灵牌……让宁果果知道了,没他好果子吃。 不过宁倦跟小狗似的,随时黏在他身边哒哒哒跟着,要独自办点事都不方便。 陆清则想了想,有了主意,捏了捏额角,微微沙哑的嗓音听起来有些虚弱:“果果,晚上我便不陪你去参宴了,方才好像吹了风,有些头疼。” 宁倦立刻敛起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严肃地探了探陆清则的额温,确定他没发热,才安下心,点头道:“那种乱糟糟的场合,也不适合老师去,老师便在行宫里好好休憩吧。” 陆清则眉梢一挑:“人家精心为你准备的宴席,怎么就乱糟糟了?” 宁倦涌起点不好的回忆,怏怏不乐问:“老师难不成喜欢那种场合?还是喜欢那些漂亮的姑娘?” 这都哪跟哪? 就一句话,宁果果你怎么跟个杠精似的能延伸找杠点。 陆清则无言半晌,也伸手探了探宁倦的额温:“也没发热,怎么就开始胡言了?我只是比较欣赏美罢了。” 宁倦并没感到高兴,他陡然想起,陆清则是喜欢姑娘的。 还跟他说过,以后遇到有缘人,便会与之结亲。 他心口蓦地一沉:“哦?那老师有看到喜欢的姑娘吗?老师若是喜欢谁,我帮你。” “都是些小姑娘,和你一样大,什么喜不喜欢的,”陆清则没想到话题会拐到这上面来,懒洋洋地笑了笑,调侃道,“放心,往后若是真遇到了,我会请陛下帮忙赐婚的。” 陆清则毫无所觉,一句话把雷点踩了个遍。 没有一个字是宁倦爱听的。 宁倦安静了几息,嘴角一挑,笑得凉飕飕的,盯着陆清则的眼神含着几分隐晦的沉凝:“赐婚?” 外头有人在叫卖桂花藕粉。 陆清则别上面具,两指掀开车帘子,好奇地往外瞅了瞅,恰好错过了宁倦那一瞬间的眼神,随口道:“陛下难道不愿意么……孙侍卫,劳烦帮我去买点藕粉吧。” 跟随在外头是侍卫应了声,帮忙跑腿去买藕粉。 陆清则再转过头来,宁倦已经收起了满脸的阴沉,冲他笑得格外阳光灿烂:“当然愿意,老师便好好等着吧。” 不应该是你等着吗? 陆清则两辈子身体不好,随时谨记保持心态平和,情绪淡漠,所以与宁倦相反,对情绪的捕捉能力没那么敏感,也没计较这话里的怪异之处。 他身子还没养好,出来一趟的确是累了,眼皮有点发涩,靠着车壁阖上眼,不一会儿就昏沉地睡了过去。 宁倦伸手将他的身子接过来,没什么表情地伸手,用力抹了抹他眼角的泪痣,冷冷地看着那块苍白脆弱的肌肤被揉搓出一片红,情绪才稍微平稳了点。 至少现在,他是真的不想,或者说,舍不得对陆清则用强。 但陆清则再这么毫无意识地探他的底线,那就不一定了。 孙二买来了藕粉,掀开帘子想要送进来,恰好觑到宁倦望着陆清则的眼神。 他心里一阵狂跳,顿时不敢再开口,抱着藕粉,低下脑袋,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陆清则没想到自己在马车上当真睡着了,还一觉睡到了下午。 醒来时接近傍晚,宁倦已经去赴宴了。 他洗了把脸,昏沉的脑袋清醒了点,叫来陈小刀:“小刀,帮我个忙。” 陈小刀很机灵,一下就猜到了:“公子是不是要去找那位段公子?” “对,”陆清则赞赏点头,“此事不好叫陛下知道,帮我引开守着的暗卫,我会在陛下回来之前回行宫的。” 陈小刀莫名生出几分兴奋感:“好嘞,看我的!” 趁着陈小刀出去吸引注意,陆清则换了身衣裳。 按照上次的经验,那些官员颇为难缠,吃完饭还要来点娱乐活动,宁倦八成要挺晚才能回来。 他只要行动快一点,早去早回,不会被发现的。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陆清则的眼皮跳了跳,活了两辈子,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惊悚感。 连名带字地叫上,看来怒气不小。 亏段凌光还信誓旦旦,说宁倦一定看不到他。 夏日衣衫轻薄,因为贴得太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周遭浓墨般,黑魆魆的,视力受限,其余感官便被无限放大,几乎有种肌肤相触的荒唐感。 或许是因为他的手太冷,握着他手的温度又太热,被紧握的手指火燎燎的。 些微朦胧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探不到底,所以他也看不清面前的人是什么表情。 没有听到回答,握着他五指的力道重了一分,少年的嗓音再次落入耳中,情绪莫测:“不想说吗?” 黑灯瞎火的,看不见表情,读不清语气,又这样纠纠缠缠在一起,这种感觉让陆清则没来由地感到心慌,试图先安抚这小崽子的情绪:“果果,先放开我,点了灯再说,好不好?” 宁倦依旧钳制着他,一动不动,淡声道:“老师身上凉,我给你暖暖。” 这天气还需要暖暖吗? 光是进屋呆了这么一会儿,他已经出了点汗了。 不过陆清则也不想在这时候火上浇油,哑然一瞬后,决定直接摊开了讲:“你在船上就看到我了?我……” “什么船?”宁倦打断他的话,嗓音凉凉的,“老师不是身体不适,在我赴宴后就早早睡下了吗?陈小刀还让暗卫去帮忙捉行宫里的知了鸣虫,怕吵醒了你。” 陆清则只感觉方才在船上吹凉风吹疼的脑袋,此刻更疼了,语气诚挚:“我的确绕开你的人,独自出去了一趟,这是我的不对,但事出有因,不便与你详说。” 在看不清的地方,宁倦的脸色又沉了一分。 不便与他详说? 他们之间,有什么是不能详说的? 是那些藏着掖着的秘密,不允许他触碰的角落?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陆清则清晰地感觉到,握着他手指的手在缓缓上滑,少年常年练剑,指腹上带着薄薄的茧,蹭过肌肤时,有些难耐的痒,那种力道抚摸一般,激得他头皮发麻。 触感被无限拉长放大,但那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 尔后手腕被重重握住。 耳边的嗓音压得既低且沉,有种不知名的压抑:“有什么是朕不能知道的?” ……这你确实不能知道啊。 非但是借尸还魂,还是两只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孤魂野鬼。 陆清则脑子急转,思索着该怎么找出个合理的解释。 这简直印证了段凌光开玩笑说的那句“你又不是来找我密谋造反的”。 以他和宁倦的关系,除了密谋造反,还能有什么理由,是他必须避开宁倦的所有眼线,独自偷溜出去的? 这可真是…… 陆清则头更疼了,几个不靠谱的理由在嘴边绕了一遍,也没能吐出来,反倒是脑子里倏地惊雷一劈,意识到什么,反手握住了宁倦的手,语气里多了分急切:“小刀呢?还有段凌光,你没把段凌光怎么样吧?” 陈小刀方才去厨房给他拿药了,厨房离此处不远,他却这么久还未回来,定然是被宁倦的人按下了。 还有段凌光。 以这小崽子的性格,段凌光指不定已经被绑到郑垚面前拷问了! 陆清则的身体吃亏,就算他觉得自己用了十分的力,落到宁倦手上,也轻飘飘的,都不用什么力气,就能轻松挣开。 宁倦却任由他抓着自己的右手,不声不响地抬起另一只手,摘下他脸上的面具,锐利的视线如鹰,在模糊的光影里,一遍遍描摹他的轮廓。 今晚散宴后,是他突发奇想,想要再坐船看看,想着等陆清则身体好些了,就带他来泛舟游湖。 在船上坐了会儿,却忽然又感到点晕船的眩晕,他借口出来吹吹风,被一群人簇拥着走到船舷边,在胸闷恶心里一低头,就看到了陆清则与另一个人坐在画舫上,相谈甚欢。 虽然看不清神情,但凭借对陆清则的熟悉,他也能看出来,那时候的陆清则是很放松的。 或许还微微歪着头,仔细倾听着对方的话,扬着唇角,露着好看的笑。 他的怀雪居然在一个他所不知悉的陌生人面前那般。 纵然在他面前,陆清则也不会那样。 因为陆清则自恃是他的老师,而他在陆清则眼里,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他扶着船舷,晕船的痛苦都消减了下去,冷冷地看着那艘画舫仓皇划走。 那一刻他心底升起个难以自抑的念头,胸口沸腾着冰冷的情绪。 那个情绪是,嫉妒。 “陈小刀引开保护你的暗卫,置你的安危于不顾,当受惩罚。” 宁倦嗓音淡淡的:“今晚负责守夜的暗卫,悉数领鞭三十,罚奉一年。” 却只字未提段凌光。 “关他们什么事?” 陆清则原本还有些心虚,也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听到这里,终于察觉不对,眉头一皱,语气微厉:“陈小刀是听我的命令,那些暗卫也不过是被欺瞒了,真要罚,就罚我。” 相比难得情绪激烈一些的陆清则,宁倦的语气依旧很平静:“老师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在外头出了什么事,纵是他们死一万次,也难以抵罪。” 陆清则想也不想:“若我在外面出了事,那也是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与他人何干。” 宁倦肺里本来就滚着火气,还半点未消,被他一句话戳得更旺,陡然一把掐住他的下颌,冷冷道:“陆怀雪,你要明白,你的命和他们的不一样!” “失职便是失职,今日被陈小刀欺瞒,没有看好你,明日就该走神放进刺客,领罚长记性,是他们应得的。” 下颌被掐着,动弹不得,陆清则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在头疼欲裂中,忽然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和宁倦看待此事的角度不同,他以私人目光看待,宁倦的处理方式却是帝王的视角。 这根本说不到一处,也说不清对错。 对于一个皇帝而言,今晚无论是他、陈小刀,还是那些暗卫,的确都该惩罚。 因为这挑衅到了皇帝的权威与安危。 陆清则被掐得下颌发疼,轻轻嘶了声,借由这点疼痛,又冷静了点,决定先捞一个是一个:“那段凌光总该放了。你尽可放心,我没有与他说过任何机密要务,只是碰巧遇上,一同游湖而已。” 听到陆清则的痛嘶声,宁倦的手一顿,力道松下来,手指抚慰一般,在他下颌处摩挲而过,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碰到了他的下唇。 陆清则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了一下。 宁倦并不想简单放过段凌光,不置可否道:“到底如何,郑垚会报上来。” 陆清则不免愣了一瞬,连下颌上的疼痛都恍惚变轻了。 宁倦这是……不信任他吗? 郑垚若是拷问段凌光,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抓着宁倦手腕的指尖都在泛白,一字一顿道:“放了段凌光,你要拷问,不如拷问我!” 这句话一出,仿佛忽然刺到了宁倦的神经。 他眼前陡然一花,耳边吱呀一声,架子床晃了晃,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被按到了床上。 宁倦一手撑在他身侧,一只腿跪在床上,横分在中,叫他闭合不能。 身上的少年呼吸都有些发抖,沉重的呼吸细碎地喷洒在他脖颈间,沾染着几分酒气,轻轻的声音似是从齿列间磨出来的:“老师与他多大的情分,竟甘愿为他受罚?” 陆清则蹙了蹙眉,很不喜欢这个被压迫的姿势,但现在也不是挑剔姿势的时候,尽量让语气放得更稳,以免再刺激到他:“萍水相逢,颇为投缘而已,我只是不愿意再牵涉无辜的人。” 他轻轻吸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丝恳求:“果果,把人放了吧。” 老师在为另一个男人求他? 宁倦眸色更冷,没有回应。 陆清则感觉太阳穴都在突突直跳,牵引着他脑子里那根弦,疼得他头脑混乱。 在画舫上,段凌光直言不讳地提醒他那些忌讳时,他断然否定,因为他觉得自己很熟悉宁倦的性格,他看着宁倦长大,教养着宁倦,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但现在他却产生了一丝怀疑。 他真的很了解宁倦吗? 至少眼前这个带着沉沉威压,将他按倒在床上步步紧逼的年轻帝王,让他产生了一丝微淡的陌生。 陆清则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出了身汗,喉间泛起阵阵的痒意,脑中尖锐的疼痛让眼前恍如烟花炸开般,片片绚烂发白。 他不想示弱,咬着牙没吭声,宁倦便也没有察觉,指尖从他眼角的泪痣下滑,停驻在他汗湿冰凉的喉结上。 脆弱的咽喉在他指下,随着轻微的吞咽动作而滑动。 怒火忽然被饱胀的情绪渲染成了另一种意味。 宁倦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嗅到清冷的梅香,但在这熟悉的气息之外,还有丝丝缕缕的荷香。 他的动作一滞,轻声细语:“你还送了支荷花给他?” 像是在问,语气却是平铺直叙的调子。 致命的地方被那么轻轻地捏着,有种说不出的危险。 陆清则忍不住仰了仰头,想要避开宁倦的动作,然而他避无可避。 诘责拷问,陆清则都能接受。 但在黑暗之中,被得寸进尺地戏弄,让他倍感受辱,在疼痛之下也有些火了,干脆松开宁倦的袖子,冷声道:“只不过是怕被你发现,留在那儿罢了——怎么,陛下今晚是打算掐死我吗?” “老师怎么会这么觉得?”宁倦抚弄着他的喉结,忽然含糊地笑了,“我怎么舍得。” 他嗓音喑哑,又轻轻重复了声:“怎么舍得。” 视野里一片昏黑,所以陆清则也没看到宁倦的眼神与他嘴角的弧度。 那是个说不上良善的笑,盯着他的眼神似一匹泛着残忍绿光的恶狼,恨不得将他拆吞入肚,叫人毛骨悚然。 若不是宁倦怕压坏了他,不敢合身压下,陆清则也该发现问题了。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宁倦脑子里岩浆似的沸腾着。 陆清则那么不听话,今晚都敢绕开他的人去找人私会了,那下一次呢,他会不会直接就离他而去了? 若是陆清则走了,他怎么办? 陆清则从小教导他,他是大齐的皇帝,想要什么,便自己去拿,不必求人。 他只是想要陆清则而已,又有什么错呢? 谨遵师命罢了。 宁倦眼底晦暗不清,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掠夺与小心翼翼,无声俯下身,想要亲吻上那张总在说着他不喜欢听的话的嘴唇。 他尝过这张唇瓣的滋味,比他这些年所尝的一切都要柔软甘甜。 陆清则疼得有些恍惚,但他知道宁倦大概是不会伤害他的。 这一刻潜意识里却感到了极度的危险。 察觉到滚烫气息的靠近,他蓦地用力偏过头躲开,落下却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某个带着浅淡酒气的柔软,在他眼角的泪痣上一蹭,轻得有种怜惜的错觉。 隔了好半晌,他才意识到,那是宁倦的嘴唇。 不小心碰到的么? 陆清则启了启唇,喉间的痒意蓦地加剧。 他想说什么,一张嘴,却陡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单薄瘦弱的身躯剧烈地震颤着,骨头都要折了似的。 所有旖旎情思瞬间荡然无存,宁倦立刻扶起陆清则,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朝外厉喝一声:“药呢!” 门板吱呀一声,守在外面的长顺小碎步端着药走进屋。 屋里没点烛火,他探了探脑袋,一时分不清方向,怕把药撒了,又不敢自己点亮烛火,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踯躅了下,弱弱地叫了声:“……陛下?” 宁倦皱了皱眉,抽身而起,想去拿药。 手却被一把攥住了。 陆清则咳得眼前发黑,喉间似被沙子磨过,浮起些许血腥气,开口时嗓子已经哑得不行:“陛下,放了段凌光和陈小刀。” 那声音低微而疲惫,似是不再将他当做可以训斥的学生,而是当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 宁倦的心口陡然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没有拂开陆清则的手,也没有立刻答应。 屋内死寂了几瞬,长顺满头大汗,将药碗放到桌边,悄么声退了下去。 宁倦端起药,一声不吭地递到陆清则嘴唇边。 陆清则脑子里乱糟糟的,别开头,极力压抑着喉间的痒意,瘦弱的胸膛大幅度起伏着,喘息很沉,断断续续道:“我保证,今夜之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又是一阵死寂后,宁倦闭上眼,沉沉地吸了口气,朝外面吩咐:“把陈小刀和段凌光放了。” 陆清则紧紧绷着的肩头骤然一松。 宁倦顺手点了床边的烛火,暖暖的烛光盈满了屋内,眼前倏然亮起来,陆清则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又出现了那碗药。 宁倦冷道:“现在总该愿意喝药了吧。” 陆清则脱力地靠在床边,没什么力气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深深闭合了下几乎被汗水浸湿的长睫。 烛光映照下,那张脸却苍白得很,覆着层薄薄的冷汗,发冠不知何时被弄散了,头发有几缕凌乱地沾在脸颊上,衬得肤色冷玉般白得惊人,颜色浅淡的薄唇也因情绪激烈时,被自己咬磨得发红,水光淋漓。 分明宁倦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看起来却像是什么都做了。 陆清则这么虚弱,还是被自己逼成这个样子的。 宁倦很清楚这个事实,但看着气息微促的陆清则,心头却难以抑制地攀升出一个个肮脏的念头。 怎么有人能病都病得这么好看? 哪怕是生病,也让人难扼兽念。 这样的陆清则,实在是……太适合被藏起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微妙地理解了当年宁琮见到陆清则的反应。 他和宁琮相比,似乎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宁倦垂下眼,遮住眼底的炽烈,舀起一勺药喂给陆清则。 陆清则的喉咙咽一下都生痛,脑子更是胀痛,感觉谁再戳一下自己,就要不受控制地倒下了。 甚至没力气再咳嗽和生气了。 他感觉眼角处还是炙灼一片,再次别开头,开口时气息不稳:“出去。” 看着他这副模样,宁倦的喉结滚了滚,忽然就气弱下来:“老师,我先喂你喝药,等你喝了药我就出去。” “我自己喝。”今晚的宁倦实在有点陌生,陆清则没看他,他需要缓一缓,理理纷乱的思绪,重复道,“出去。” 宁倦盯了他一阵,漆黑的瞳仁里弥漫着某种情绪,最终还是点了下头,放下药碗,退了出去。 长顺守在门口,见宁倦出来,俯身关门时,偷偷往里瞥了一眼,瞅到陆清则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模样,顿时头皮发麻,低眉顺眼,不敢多看。 宁倦走到院子里,看不出喜怒:“去把陈小刀叫过来。” 陈小刀是陆清则身边的人,宁倦也没有把他怎么样。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若是敢动陈小刀,陆清则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再给他一个好脸色。 所以陈小刀只是被扣押住了。 他被关在屋子里,不知道陆清则怎么样了,急得满地乱转,被传唤后,跑着回到偏殿,见到宁倦挺拔的身影,脚步才猛地顿住,头皮发麻地想要下跪。 宁倦不太耐烦,挥了挥袖:“进去照看老师。” 陈小刀求之不得,呲溜一下就钻了进去。 长顺摸不清现在是个什么发展,他只知道陛下回来的时候快气疯了。 不会真对陆大人用强了吧? 他的话到嘴边,闭眼深呼吸了几轮的宁倦睁开眼,再次开口:“让徐恕来看看。” 长顺咽回了话:“是。” 长顺人刚走,郑垚又过来了:“陛下,按您的吩咐,段凌光已经放走了。” 宁倦薄薄的眼皮一掀:“上刑了?” “还没来得及,威逼恐吓了他一番,什么也没说。”郑垚挠挠头,“微臣派人去找了陆大人从前的街坊邻居,以及段府附近的百姓,都说不知道陆大人与段凌光认识。” 宁倦面无表情地揉碎了一把荷花:“再查,将段凌光生平每一件事,从大到小,悉数翻出来。” 别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以陆清则的性子,不可能和一个刚认识的人那么亲近,还上人家的画舫相谈甚欢。 方才他让人诈了一下陈小刀,陈小刀很机敏,虽然没问出什么,却还是有了点破绽,在听到段凌光的名字时,表情有了不同的变化。 陆清则偷溜出去,是为了见段凌光,与他私会。 段凌光有什么特别的? 他没办法将那些强硬的手段加诸在陆清则身上,那就把段凌光翻个底朝天。 总能发现陆清则避而不谈的秘密。 这件事,无论是出于私心嫉妒,还是其他什么,他都必须查清楚。 郑垚许久没见宁倦发这么大火了,默默为陆清则祈祷了两声,退了下去。 一门之隔的屋内,陆清则也在陈小刀的帮助下喝完了药。 不一会儿,大半夜被从床上挖起来的徐恕脸色不善地推门进屋,跟入无人之境似的,毫不客气地拉过陆清则的手,把住他的脉搏,诊了会儿脉,又观察了下他的气色,没好气地教训了句:“身体不好就少折腾,你不嫌折腾,我还折腾呢。” 说完,不等陆清则说话,又拔腿离开了屋子,走出去对守在院中的宁倦道:“气急攻心,又受了凉,没什么大碍,按着现在的方子,再喝两天药就没事了。” 说着,打了个呵欠,忍不住八卦:“陆太傅平日里四平八稳的,心境最是沉稳,陛下是做了什么,才把他气成那样的?” 宁倦一时无言。 要不是陆清则先把他气成那样,他也不会把陆清则气成这样。 又是恼怒又是心疼,火都没处撒去。 见他阴沉着脸不答,徐恕忍不住翻了个小小的白眼,打着呵欠回去睡觉了。 陆清则喝了药,又缓了会儿,身心都平复了一点,恢复了点力气,靠着枕头打量陈小刀:“有没有受伤?” 陈小刀摇头:“没有,只是被关在了屋里一会儿而已。” 陆清则轻轻吐出口气:“抱歉,是我连累你了,也不知道段凌光怎么样了。” “哪有的事,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陈小刀听到后半句,安慰道,“段公子无碍,没有被上刑,公子放心吧。” 方才他见陆清则额上都是汗,去水盆边浸湿帕子时,听到院子里郑垚的回禀了。 但也没敢听太多,怕被查觉。 今晚的陛下看起来真的相当可怕,和上次陆清则疑似染疫时的可怕不太一样,是另一种恐怖。 头已经没那么疼了,陆清则掐了掐眉心,声音很低:“那就好……是我太盲目自信了,我以前一直以为,我很了解陛下,今日才发现,也没有那么了解。” 从前他觉得,宁倦只是有些左性罢了,今日的宁倦,却给了他一种很陌生的攻击性。 像是会撕扯咬碎他一般。 陈小刀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看他有些低沉的样子,挠挠头道:“公子别这么想,陛下很关心您呢,到现在还守在门外,院子里的蚊子可多了,换做是我,都不一定乐意在那儿待着。” 陆清则嘶哑地笑了笑,顺着他的话望向门边。 外头点着灯笼,光影被晚风吹得摇摇晃晃。 少年的剪影模糊地映在门上,影动人未动。 若是今晚不把他叫进来,恐怕皇帝陛下真要在外头喂一晚上蚊子。 他凝视那道影子良久,无声叹了口气:“去把陛下叫进来吧。” 今日也的确是他不对。 明明是他一直在教、在提醒宁倦身为帝王该有的意识,该做的事,也不断警告自己,勿要虚荣,勿以皇帝的老师自居,做出什么妄图更改宁倦意志的事,却还是不经意地挑战了皇帝的威严。 宁倦生气很正常。 倒不如说,宁倦的反应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反应。 只是他惩罚他的方式有些怪异。 他刚才被气成那样,也只是因为黑暗里潜藏的攻击性,以及接近折辱性的迫问。 要不是顾忌他的身子,还不知道宁倦会继续做什么。 脑中不由闪过今晚段凌光说过的那些话。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便听到吱呀一声,陈小刀退出房间,旋即熟悉的脚步声靠近。 陆清则抬起头。 少年皇帝却蹲了下来,不同于之前的咄咄逼人,又从匹恶狼变回了温驯的小狗,乖乖的、柔顺的,轻轻拢住他的手,低头蹭了一下,小声道:“老师,对不起,别生我的气好吗?” 陆清则心里就是再复杂,也被这一声给抚平了大半。 他忍不住顺势摸了摸宁倦柔软的头发,注视着他,想到落到眼角的那个擦吻,犹豫了一下:“果果,你今晚……是不是喝醉了?” 宁倦顿了顿,朝他笑了一下,点头:“嗯,我喝醉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这一夜很不太平。 虽然陆清则与宁倦达成了微妙的“和解”,但俩人之间的气氛还是有点奇怪。 宁倦再担心陆清则,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间屋子,没有像往日一样,撒娇卖乖,要留下来和他一起睡。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迫问的经历不太愉快,陆清则辗转反侧,做了一晚上的噩梦,隔日醒来时,精神反倒更疲倦怠惫了,前几日养回来的一点红润气色,又消失了个干净。 好在徐恕妙手回春,开的方子喝下去十分有用,昨天撕扯炸裂般的脑仁已经不疼了,只是还细碎咳嗽着,喉咙发痛。 他醒了许久的神,才双眼朦胧地起身洗漱了一番。 陈小刀担心陆清则半夜发烧,宿在榻上想随时守着,结果半夜就撑不住睡过去,这会儿还呼呼大睡着。 听到动静,陈小刀从睡梦中惊醒,一骨碌爬起身,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绕过屏风:“公子这么早就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呀!” 陆清则擦了把脸,疑惑看他:“怎么?” 陈小刀指着他的下颌,脸色惶恐:“公子,你的下巴怎么青了?” 陆清则愣了一下,借着逐渐静下来的水面,仔细看了看,才发觉下颌果然有些发青。 他心里生出点不妙的预感,低头撩开袖子,瞅了眼手腕。 果然也有些青。 陈小刀震撼不已,凑过来围着陆清则打量:“昨晚陛下是不是打你了?陛下怎么这样!” “……”陆清则无言片刻,“想什么呢,没有。” 昨晚宁倦在盛怒之下,但也只是稍微用力捏了捏他,察觉到他痛,就立刻松开了。 这身皮肉也太娇气了,这都能留下痕迹。 俩人正面面相觑着,房门被轻轻敲了敲,长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陆大人可是醒了?咱家给您送早膳和药来了。” 陈小刀咕哝声“怎么是长顺”,踢踢踏踏地过去开门。 陆清则皮肤太白,那道淤青就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往外瞥了一眼,放下袖子,遮住痕迹。 门开了,出乎意料的,外头只有长顺,往常会黏黏糊糊靠过来的宁倦居然不在。 今日的早饭是临安府有名的“片儿川”,浇头是倒笃菜、笋片和瘦肉片,闻着便鲜美。 长顺猜他嗓子不舒服,让厨房将面煮得很软和,又忙里忙外的,着人换了屋里的冰盆。 陆清则坐下来,又往外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嗓子太疼,懒得问那小崽子去哪儿了。 陈小刀去外头洗漱了,屋里只剩下长顺。 长顺偷瞄了眼陆清则,见到他下颌上的痕迹,嘴角狠狠抽了抽,再一瞅他病恹恹的样子,心里十分复杂。 陛下平日里对陆大人恨不得捧在手心里,怕他化了,怎么昨夜就那么粗暴呢? 看这样子,是还没说开罢。 不过若是说开了,陆大人说不定会气得吐血。 陆大人这身体,还是得徐徐图之哇,把人气着了多得不偿失。 长顺为宁倦的事情暗暗长吁短叹,见陆清则往外看了两次,脑瓜子灵光,就猜出他想问什么,凑过来殷勤地给他扇扇子:“李巡抚和江右布政使等一干人,大清早就来求见陛下,陛下无法推脱,便跟出去视察民情了,应当晚点回来。” 陆清则看他一眼,嗓音沙哑:“所以把你留下来看着我?” 长顺瞬间满额冷汗,“哈哈”地干笑了两声:“怎么会呢,陛下只是见您又病了,暂时又不能待在您身边,便让我跟着来照顾您。” 陆清则不置可否地“唔”了声,勉强吃了大半碗面,就吃不下了,等消化了会儿,又蹙着眉,把旁边凉着的一碗苦药喝完了,含着蜜饯缓了会儿。 长顺正绞尽脑汁地思索着怎么打开话题,为宁倦说说好话,便见陆清则起了身,打开自己随身的小箱子。 小箱子是陆清则画了图纸,请木匠仿造行李箱做的,还有四个小轮子,拎起来十分方便。 里面除了衣物,以及一些自制的现代化洗漱用品,便是些金银细软。 宁倦见这小箱子挺有意思的,也让工匠给自己做了一套。 陆清则只能庆幸,这个世界虽与他原来的世界有些相似,历史却不相同,不然等千年后,后人发现大齐的皇帝出行带着行李箱,得上多少热搜才能平息。 陆清则想到这茬,唇角弯了弯,把里面的银子全部拿出来,点了点,回身递给长顺:“长顺,劳烦帮我把这些分给昨晚受罚的侍卫。” 宁倦惩罚失职的侍卫,无可指摘。 但他是在现代社会长大的,内心再疏淡,也不可能接受动辄打杀的惩罚方式,也不赞同宁倦的话,他这条随时可能嗝屁的命,怎么就比旁人金贵了。 这些人是因他而受罚扣俸的,不给一点补偿,他于心不安。 长顺没想到陆清则会这么做,睁大了眼,连连摆手:“哎哟,这可不行,陛下要是知道的话……” “知道又怎么,”陆清则淡淡道,“难不成会觉得我在行贿?” 长顺噎了下:“您言重了,只是……”他抓耳挠腮,不敢接下这差事,知道陆清则一向好商量,“要不,您等陛下回来了,和陛下说?” 看他为难,陆清则没有强塞过去,也没有应下长顺的话。 他昨晚梦到被一团黑影沉沉压着,动弹不得,睡得累得慌,今早醒来前,才看清梦里是宁倦的脸。 小兔崽子,梦里都不放过他。 暂时不想和这小崽子说话。 “既然不能送银子,”陆清则靠回榻上,抄起杯热茶,抿了一口,“那能否给我解解惑?” 长顺提起警惕:“您说?” “陛下有再派人去找段凌光吗?” 今日的差事显然很危险,长顺痛苦地道:“……要不您还是别说了?” 陆清则有些不解。 怎么段凌光还成个禁忌角色了? 他只是不希望宁倦和段凌光有一丝一毫的牵扯,即使段凌光并非原著里的段凌光,也答应了他不会走原著里的路线。 但以这小崽子昨晚的疯态,万一做了什么,逼得段凌光还是走上了原剧情,那岂不是在冥冥之中,又与天意合了? 陈小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钻进了屋里,趴在旁边的椅背上听了许久,闻声忍不住插嘴:“顺儿啊,昨晚郑大人问过段公子了吧?他不就是个普通的纨绔公子哥儿吗?陛下怎么那么在意……” 长顺一个头两个大,简直想逃离这间屋子。 还能有什么原因? 陛下以为陆大人和那位段公子深夜私会吃醋了……他哪儿敢说啊! 陛下都不敢直接告诉陆大人他的心思,他要是说了,把陆清则气出个好歹来,脑袋就危险了。 长顺胆战心惊的,摆了摆手:“陆大人哟,您要是心疼小的,就、就别问这些了。”顿了顿,小小声提醒,“最好也别去问陛下。” 陆清则:“那你只用回我一句话。” 长顺劫后余生,掏出小帕子擦泪花:“您说。” “段凌光没事吧?” 天哪,陆大人怎么这么关心那个段公子? 难不成真有什么? 长顺努力为宁倦说话:“您放心,昨儿个离开的时候,那位段公子只是衣服乱了些,郑大人没得到陛下的吩咐,不敢乱用刑。您也了解陛下,陛下一诺千金,答应过您的事,哪回落空了?说过不会伤害段公子了,就不会再动他的。” 陛下就是真有那个心思,也不敢动。 陆清则垂下眼睫。 昨晚段凌光就算没受伤害,也受了惊吓吧。 只是他没迈出门,就能察觉到屋外守着的侍卫又多了许多,恐怕一言一行,都在宁倦的眼皮子底下。 他若是让陈小刀去送个道歉信,那小崽子指不定又得发什么疯。 他和宁倦之间,恐怕有了丝猜疑。 是他无意间撩出来的,却也很难抹除,毕竟借尸还魂这种事…… 陆清则无声叹了口气,熄了心思,不再多问,让陈小刀找了本书来,靠在榻上,安静看起书来,不再吭声。 在长顺忐忑地待在陆清则身边时,宁倦在外又见过了一批乡民。 有了江右那么场血腥的屠杀后,江浙的本地官十分老实。 宁倦在江浙的多一天,他们醒来后的第一件事都是确认一下自己的脑袋还在,没有搬家,因此态度都很殷勤,主动邀请宁倦视察乡间民情,展示江浙的繁荣安定给小陛下看。 就差呐喊:陛下你看,我们和潘敬民那班子不一样!不一样! 李巡抚也是个肠子弯弯绕绕的货,但比起脑满肥肠、一心敛财的潘敬民而言,还是有点真材实料的,官员班底要好上不少。 至少在表面上,江浙也算井井有条,风雨安顺,每年缴纳国库的税银也很有分量。 底下那些被接见的乡民,想都不必想,定是下面人提前安排的。 估计连说什么词儿,都是提前打磨背好的,没什么意思。 宁倦也没拂了这些当地官的面,只是心里牵挂着陆清则,漫不经心地走了几个过场。 正当要结束这一处时,人群中忽然挤出个小孩儿,仰着头望着修长英挺的年轻天子,脸红红地举起朵清艳的荷花,想送给宁倦。 旁边的侍卫想也不想,就要拦住这小孩儿,宁倦伸手示意别动,接过了荷花。 昨晚郑垚从段凌光的画舫上搜出荷花,得知是陆清则留下的时,他气得简直想把整个湖里的荷花全都铲掉。 老师应当还挺喜欢这花的。 李洵为首的官员见宁倦面上并无不悦,又松了口气。 一行人坐上马车,往城里走去。 宁倦捻着荷花正在发怔,消失了一天的郑垚骑着快马而来,在外面禀报一声,随即钻上了马车:“陛下,臣查到了一些关于段凌光的事,颇有疑点。” 宁倦放下荷花,淡淡地嗯了声:“详细说说。” “段家靠丝绸、茶叶发家,在临安府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富商,段凌光曾有一哥哥,随同生母在他六岁时双双病逝后,段凌光便变得沉默寡言。再两年后,段父续弦葛氏,诞下一子,偏袒幼子,葛氏口蜜腹剑,一直想致段凌光于死地,为自己儿子夺得段家家产,因此俩人关系极差。” 郑垚迅速说完,顿了顿,说到了自己也疑惑的地方:“七年前,段凌光被人推入水池,被捞出来后,已经没了呼吸,段家正为他准备后事,段凌光又忽然活了过来,大病一场后,说自己失忆了,自此性格也变得与从前不同。” “他与继母表面关系变得极好,在暗地里在做自己的生意,十四五岁后经常出入画舫游船,临安府都传段凌光是风流浪荡的纨绔子弟,实则他每日在画舫上,都是接见天南地北的客人,与表象相差甚远。” 宁倦随意抚弄着荷花瓣的动作微顿。 落入水中没了呼吸,又忽然活了过来。 大病一场后失忆。 前后态度的转变,性格发生的变化。 宁倦反复斟酌着这几条信息,低敛着眼睫,语气平缓:“确认老师与他从未见过面?” 郑垚点头:“段凌光落水后,不得见风,病了足足一年,算算时间,他刚能起身时,陆大人正好进京赶考,没有见面的机会。而且陆家附近的街坊都说,陆大人寒窗苦读,十分勤勉,兼之沉默寡言,鲜少出门,陆家祖宅距离段家,也很有一段距离,即使出门了,应该也很难碰上。” 宁倦听着郑垚的汇报,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日在去陆府的路上,陆清则与他的闲聊,说了些山精鬼怪的轶事。 他向来不信鬼神,陆清则很清楚,却还是在马车上与他谈及这些。 这不像老师一贯的性格。 不仅如此,老师对于临安府,仿佛有种格格不入的陌生疏离感,不像在这个地方长大,就算是在陆家的灵堂里,面对亲人父母的灵牌,陆清则的态度依旧是恭敬有余,态度不熟。 或者说,他整个人与世间都仿佛隔着一层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漂浮不定,恍如浮萍。 宁倦的心情沉了沉。 他忽然感觉,陆清则和段凌光的经历似乎有点像。 六年前的年末,陆清则耿直上谏祸乱宫廷朝纲的阉党,被恼羞成怒的阉党下狱,关押在水牢之中。 隔年初春,卫鹤荣协同五军营指挥使樊炜,带兵闯入宫廷,以清君侧名,当庭斩杀擒获所有阉党,救出了被困的崇安帝,此后陆清则才被放了出来。 他对陆清则的一切都格外在意,看过太医的脉案。 脉案里写得清楚,彼时的陆清则已无脉搏。 在太医们摇头叹息,准备叫人将他抬下去时,他忽然又有了轻微的呼吸。 那就是那口气续上了命,他的老师才活了下来。 醒来之后的陆清则对过往闭口不谈,不过也没有人会问他那些。 当初的状元郎昙花一现,没什么熟悉的人,陆清则也鲜少出现在人前,因此直到来到临安府,他才知晓,过去的陆清则竟然是“沉默寡言的书呆子”。 这和他冰雪沉静的老师可并不相似。 荷花瓣被不小心扯掉了一片。 宁倦面上毫无波澜,内心翻江倒海,脑中冷不丁冒出陆清则状似无意间说的那四个大字。 “借尸还魂”。 虽然他不信这些,但这样一来,不就说得通了吗? 陆清则知道很多本不该他知道的事,诸如如何预知到有人要推他入池子,母亲留下的簪子的去向,甚至在刺客来袭时,一口咬定郑垚是可信之人…… 莫非真如他从前朦胧的猜想,陆清则是天上的神仙? 亦或是,某只不知何处来的孤魂。 他与段凌光能初见便聊到一处,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境遇相似。 所以这就是陆清则隐瞒着,不肯告诉他的秘密吗? 郑垚见宁倦半晌没说话,忍不住出声:“陛下?还要继续查吗?” 宁倦倏然回神。 他的嘴唇动了动,内心陡然盈满了焦灼的不安感。 这些猜想十分玄奥又大胆,但倘若他的猜想都是对的,老师当真不是此间人呢? 他半点也不在乎陆清则到底是哪个陆清则,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地狱的孤魂。 陆清则就是陪着他长大的那个陆清则。 他只是觉得,本就与这尘俗有着一层看不见隔膜的陆清则,忽然间离自己又远了几分,并且随时可能会飘走。 “……不必。” 宁倦捏紧了手里的荷花,仿佛想抓住什么,声音微微绷着:“吩咐下去,明日回京,派几个人留下,盯着段凌光的一举一动,随时禀报。” 郑垚怔了下,把到口的话咽了下去:“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怎么感觉……陛下突然很急着离开临安府? 陆清则足不出户的,在屋内看了一天的书,累了就闭眼歇会儿。 全然没有长顺猜想的,要求出去走走的场景发生。 长顺拽着陈小刀,蹲在窗下,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陆大人瞅着是不是不太开心?” 陈小刀翻了个白眼:“陛下让这么多人看着公子,换你你能开心?” “放肆,”长顺瞪他一眼,“你个臭小子,咱家还没教训你呢,居然敢帮着陆大人跑出去,就陆大人那个身子骨,要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你负得起责吗?” 陈小刀顿时有些心虚,他只是下意识地就听了陆清则的话,也没多想会不会有危险。 “昨晚陛下和陆大人……”长顺含蓄地道,“吵了一架,陆大人虽然表面不显,但心里还是憋闷的吧,肯定是生陛下的气了。” 陈小刀:“我也觉得,你说陛下是不是也在生公子的气?” 陆清则翻了页书,往窗口瞟了眼。 虽然他现在身体是弱了点,但这俩人不会以为他是聋的吧? 他没生气,只是在边看书,边认真琢磨段凌光说的话。 他之前想得轻松,一直想着,等到宁倦真正执掌大权,就安心辞官养老。 但正如段凌光所言,宁倦是他的学生不错,但也是皇帝,他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但似乎也会有认知偏差的时候。 说到底,他们是师生,更是君臣。 昨晚他让宁倦有了猜疑,生出嫌隙,若这嫌隙继续生根发芽,君臣相和的美名还能在吗? 陆清则揉了揉额角,当真没想到他和宁倦之间也会发生这种事。 越想越看不下书。 外头的长顺忽然腾地跳起来:“哎呀,陛下好像回来了!” 陈小刀:“你小点声,别吵到公子看书!” 陆清则麻木地又翻了页书。 看来外面那俩真当他是聋的。 今天一天,也够把段凌光的祖宗八代扒了个底朝天了。 不过光凭那点东西应当也看不出什么。 他和宁倦昨晚算不上互相和解原谅,也算不上不欢而散,顶多是宁倦看他虚弱,把气憋了回去,估计还窝着火。 陆清则彻底看不下书了,看看外头天色都暗了,厨房还没送来晚饭,往后一靠,自言自语:“不送饭的话,是不是也可以不喝药了?” 长顺正好带着人送了晚饭来,闻言板起脸:“自然不可以了,陆大人,徐大夫说了,您得好好吃饭,好好喝药,好得才快。” 陆清则喝药喝得嘴里寡淡麻木,吃什么都没滋味,再加上暑热,就更没胃口了。 但他也不是什么心性幼稚的稚子,再不情愿,还是叹了口气,下了榻来吃饭。 今晚厨房的菜色倒是特别简单,除了一碗莲子红豆粥,便是几道简单小菜,结果一入口,他就变了想法,努力咽了下去后,疑惑地看了眼碗里的粥。 方才还说嘴里没滋味,没想到这会儿就能被这么难吃的味道直冲天灵盖,真是疏忽了。 长顺紧张地守在边上,见他忽然顿住,咽了咽唾沫:“怎、怎么了陆大人?” 陆清则心里已经明白了:“……没事。” 他脸色平淡,一口口将这碗甜到发苦的粥全吃光了。 长顺看他吃完了,长长地舒了口气,夸奖道:“陆大人今晚胃口不错!” 陆清则瞥他一眼,把碗搁下,倒了杯浓茶,等着看长顺接下来的动作。 果不其然,等药凉下来了,陆清则灌了药,长顺又忽然一拍手,略显浮夸:“哎哟,咱家忽然想到,今儿行宫外似乎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陆大人在屋里闷一天了,不如出去看看?” 陆清则心道长顺领个俸禄不容易,点头:“好。” 长顺使了个眼色,让人拿了挡风的袍子来,给陆清则披上了。 外面架着个梯子,长顺紧张道:“陆大人慢点爬,别摔了。” 陆清则心里好笑,依旧没拒绝,顺着梯子爬到了偏殿的屋檐,坐到屋脊上。 他被关在屋里一天,的确有些郁郁烦闷,现在爬上了屋顶,不再被人盯着,凉爽的夜风习习吹来,拂在面上极为舒适,夜色里行宫秀丽,宫灯飘摇,隔着一条街外的长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仰头是漫天灿烂星斗。 霎时豁然开朗,心情好了不少。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咻”地一声,天空中倏地炸起绚烂的烟花,五光十色,映亮了整片夜空。 连热闹的长街处,也有不少人驻足,纷纷仰头看来。 陆清则的抱着双膝,抬头看着天空中灿烂夺目的烟花,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旋即不知不觉掉下去的挡风外袍被人提起来,又给他好好披上了。 他没有回头,由着人默默蹲到他身边。 好半晌,陆清则被那道炙亮的目光盯得不得不扭过头:“做什么?” 宁倦低头耷脑的,像只做错事的小狗:“给老师赔礼道歉。” 陆清则:“是吗?今晚那碗粥一入口,我还以为陛下是派人赐毒药来的。” 陆清则偶尔嘴毒起来,忒戳人肺管子,宁倦脸都僵住了:“……不好喝吗?” 他回来就钻进了厨房,做好了也没敢来见陆清则。 长顺回禀他说陆清则喝得很开心,还难得吃光了一整碗,居然敢谎报军情! 陆清则眼风未动:“坐好,成何体统。” 宁倦便蹭过来了一点,坐在他身边,眼睛依旧是黏在他身上的。 和他想的一样,陆清则就是陆清则,没什么不一样的。 但是若陆清则真是从另一个地方所来,会不会有一天,他又想离开? 陆清则毫无所觉,直到烟花稍歇了,才瞥了两眼宁倦。 莫说君子远庖厨这个根深蒂固的古代观念,皇帝陛下亲手为他下厨,也确实有些惊世骇俗。 他有一丝在被年轻的陛下小心翼翼讨好的错觉。 “老师,我错了。”察觉到陆清则的目光,宁倦立刻毫不犹豫地认错,“别生气好不好?” 陆清则淡淡道:“我没生气。” 他只是在考量揣度与宁倦的关系。 是会恢复原貌,还是走向君臣。 正思索着,指尖忽然被勾住了。 陆清则愣了一下,扭过头。 宁倦担心他生气似的,只敢勾着他的小指,低声道:“听长顺说,老师想补偿那些侍卫,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也着人发了赏赐去段家,往后我不会对段凌光出手,老师要是不信,我可以立字据……” 陆清则挑眉打断:“立字据就不必了,把盯着我的人撤走就行。” 他倒是想看看,宁倦会不会愿意撤走监视他的人。 皇帝陛下的猜疑,有那么容易消除吗? 没想到他的话一出,宁倦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但要等回了京城。” 陆清则沉默下来 他能感受到宁倦想要将那丝嫌隙修补完好的急迫。 至少在现在,宁倦还是视他为老师,全心全意对待他的。 无论是为他下厨,还是让人准备这么一场盛大的烟火。 陆清则安静半晌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好。” 他笑起来太好看,宁倦歪头看着他,目光移不开:“老师不生气了吗?” “早就不气了。”陆清则没什么力气,懒洋洋地往他身上靠了靠,“我哪儿有陛下能气的,陛下这会儿心里还是只河豚罢。” 宁倦没有辩驳这句话,视线落到他下颌的淡青色的掐痕上,顿了顿,小心地伸手碰了碰:“还疼不疼?” 老师这身皮肤,也太容易留痕了。 虽然知道不该,他心里还是闪过了个念头。 想让陆清则身上沾满他的痕迹。 陆清则没察觉到宁倦眼底的深沉,摇了摇头,想到无辜的段凌光,还是忍不住再说道说道:“果果,手握重权者,便如手持利刃,你掌握杀伐,就得学会使用这把利刃,否则终究伤人伤己,我这么多年,就是在教你如何正确地使用这把刀。” 他的目光落在这个已经比自己高了的少年身上,沉声道:“陛下,如果昨晚我没有阻止你,你会怎么对段凌光?” 宁倦抿了抿唇,垂下眼眸,不敢和陆清则对视。 按他当时的心情,若是段凌光再不开口,他应当会让郑垚用刑。 陆清则两指掐着宁倦下颌,将他的下巴抬起来,让他正视自己,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几乎所有人的生死与荣华都在你的一念之间,所以更不可冲动。” 宁倦和他对视许久,认真地点了点头,乖顺地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指:“我知道了,老师。” 无论身份贵贱,老师似乎都有种近乎悲悯般的同情。 曾经宁倦会有些困惑,他从小长在冷宫中,随时要防备先皇后对他下死手,见惯了宫里不把人当人的场面,内心淡漠。 不过在猜到陆清则的秘密之后,一切都有了解释。 但他愿意向陆清则靠拢。 只要陆清则还在他身边。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七月中,以南下祭母为由,金蝉脱壳去江右来了一番大手笔的皇帝陛下,终于在江浙一种官员的期盼之下,早早启程归京。 江浙一众官员是长长地松了口气,感动不已——终于送走这位煞神陛下了。 车驾一早便准备好了,锦衣卫和禁军贴身随行,不过皇帝陛下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快点回京,马车一路上都行得不紧不慢。 个中原因,只有陛下身边的郑指挥使和长顺大总管知道。 车驾一路向北,至八月中,鸣蝉不休,车队终于赶回了燕京。 以卫鹤荣为首的百官在燕京城外等候已久,在宁倦露面时,不论众人心情如何,皆跪拜齐呼万岁。 分明知道自己的把柄落入人手,小皇帝来者不善,卫首辅的表情依旧看不出什么惊慌之感,看了眼随同在侧、脸覆银面的年轻帝师,露出个捉摸不定的笑:“恭迎陛下,陛下能平安归来,臣心甚慰。” 宁倦不用再在卫鹤荣面前装得唯唯诺诺,话音淡淡:“首辅替朕分忧,操劳国事也辛苦了,听说前几日你刚生了场病,朕既然回来了,你也不必那般辛苦了。” 卫鹤荣自然听得懂这话里的两重含义,眉毛微微一扬,朝后面的十几辆马车看了一眼,觑见了潘敬民等人。 既是囚犯,自然也不会有多好的待遇,囚车一路行来,风吹日晒,入伏的毒辣太阳把那群曾高高在上的狗官晒成了干枯的狗尾巴草,一个个眼神呆滞麻木。 潘敬民在烈日下熬着油,肥胖的身躯还瘦了几圈。 听到声音,潘敬民僵硬地转过头,看到卫鹤荣,愣了一瞬之后,眼底猛然迸发出巨大的喜意,努力张大嘴,大喊“卫首辅救我”。 却因为嗓子干得冒烟儿,喉咙渗出了血腥气,声音嘶哑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卫鹤荣眼神凉薄,移开视线,伸手一礼:“陛下,请先行。” 一到京城,宁倦先回了宫,还有一堆事务等着他,保皇一党日等夜等,也等着见他。 尚在病中的陆清则则带着陈小刀和林溪,低调地回了阔别已久的陆府。 被一起带回京的,除了即将被送去大理寺狱,接受三司会审的江右巡抚潘敬民、集安知府赵正德、江右总兵……等一干人,还有十几车浩浩荡荡的金银珠宝、玉雕字画,林林总总加起来,有数百万两之巨。 这些东西大部分充入了空虚已久的国库,户部尚书脸上的笑就没停下来过。 小部分宁倦留了下来,当晚在百忙之中,抽空选出了十几样,让人全部送去了陆府。 陆清则刚沐浴出来,后脚宫里的赏赐就到了。 宁倦挑的都是些符合陆清则审美的玩意儿,云锦蜀锦、玉环如意、青田石、名家字画,一堆赏赐下来,赏得陆清则莫名其妙:“陛下发了笔横财,我还能沾沾光?” ……也就您敢这么说了。 长顺掏出小帕子擦擦汗:“陛下说陆大人于治水案和辅助江右重建上有功,亲自挑了物件儿让咱家送来呢。” 宁倦倒也没厚此薄彼,把偏心做得太明显。 除了陆清则,其他人也收到了赏赐,比如被从江右带回来的徐恕。 徐恕治好了江右的疫病,救了数以万计的灾民,此等大功,就是直接封为太医院院使,也无人不服。 但徐恕不想做官,宁倦便赏了他黄金万两,并着城东的一座四进大宅,兼之亲笔书写的“悬壶济世”四个大字。 初到京城,化名徐圆的徐恕就名动京城,第二天就有不少达官贵人亲自登门拜访,求这位徐神医治病。 徐恕药到病除,竟然几天就解决了几个贵人多年不愈的老毛病,一时门庭若市。 虽然他性格怪异,还不通礼数,但既然是能救命的神医,谁会嫌他脾气臭。 陆清则虽然足不出户,但耳听八方,京城的消息一个没漏,全给陈小刀带回来了。 坐了一个来月的马车回来,就是马车里再舒适,他浑身的骨头也仿佛错位了,酸疼到了骨子里,兼之苦夏困乏,昏昏沉沉地在家睡了几日,那种浑身上下一碰就碎似的感觉才缓缓消退,精神恢复了些。 醒来时是下午,陆清则朦胧揉了下眼,听到外面有声音,游魂似的飘下去,发现陈小刀和林溪正在院子里拉拉扯扯。 他一坐下来,陈小刀就放开林溪扭过头来:“公子醒了?天这么热,要不要喝点什么?” 陆清则摇摇头,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感觉再睡下去人就该废了:“外头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陈小刀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跑出去溜圈,找人聊天,听到问话就来了劲:“公子是想问‘那边’的消息吧,暂时还没呢,听说潘敬民在狱中又忽然改口翻供了,咬死不认卫鹤荣,刑部和大理寺意见不一,督察院也没表示,一时半会儿可能出不了结果。” 陆清则皱了皱眉:“徐恕那边呢?” 陈小刀摇头:“也没见卫府派人去。” 陆清则不咸不淡道:“卫首辅倒很沉得住气。” 卫鹤荣的独子卫樵,出生便患有不治之症,为了保护这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卫鹤荣甚至狠心将幼子送回了亡妻的老家,多年来不闻不问,营造出他并不在意卫樵的假象。 不过端午前,卫樵大抵是不太好了,卫鹤荣又秘密让人把卫樵带回了京城,寻京城的名医诊治。 显然,卫鹤荣不想放弃拯救卫樵的性命,但面对徐恕这么大的诱惑,他居然还能继续维持冷静,冷眼旁观着。 虽然徐恕化名徐圆,与梁家、与宁倦的关系都被抹除,无人知晓,不过人是他们从江右带回来的,卫鹤荣必然很警惕。 除非卫樵再次发病,陷入险境,否则卫鹤荣应该还会选择再观察一段时间,但拖太久不是什么好事,拖得越久,卫鹤荣能查出来的东西越多。 得去宫里一趟,找宁倦商量商量。 陆清则懒洋洋地靠着栏杆,心里打定了主意,抬眸一看,陈小刀又在热情地拉着林溪说话。 前者一脸热情:“林溪,你那天和郑大人打得有来有回的,也忒厉害了,能不能教我两招!” 后者一脸惊恐,连连后缩,恨不得缩进阴暗的角落里,变成一朵无人在意的小蘑菇。 陈小刀纵横人情网十几年,头一次遇到林溪这样蒸不烂煮不熟的,从江右到江浙、又从江浙回京,前前后后也快有一个月了,他居然还和林溪搭不上话! 别说混不熟了,林溪实在躲不掉的时候,就缓缓自闭,闭上眼睛放空大脑。 遭遇人生滑铁卢的陈小刀越挫越勇,每天都试图和林溪搭话。 两个社恐啊。 陆清则摸了摸下巴,不过陈小刀是社交恐怖分子,林溪是社恐人士。 不过林溪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没什么安全感,陈小刀虽然唠叨了点,也是一腔赤诚的善意,俩人推拉了一通,林溪忍无可忍,飞快比划了几个手语。 陈小刀蒙蒙地试探猜测,全部猜错。 林溪气鼓鼓地拉着他蹲下去,一边在地上写字,一边默默地比划着手语,教陈小刀认手语。 陆清则饶有兴致地观赏完拉扯全程,闷闷地笑了声。 被陈小刀带着,林溪都没以前自闭了,让这俩孩子闹腾,家里也热闹些。 说不定林溪能在武国公回京之前,再度开口呢? 陆清则起了身,进屋自个儿换了身衣裳,再出来时手里拿着面具:“我进宫一趟,小刀就不必送我了,陪林溪玩儿吧。” 陈小刀:“啊?那谁送您啊?” 陆清则:“尤五。” 陆府里的几个侍卫都是宁倦精挑细选的,平时并不会出来打扰陆清则,在内院扫洒干活儿也尤其麻利。 陈小刀不太清楚这几人有多厉害,但他清楚侍卫领头的“尤五”有多厉害——上次他冒冒失失地端着菜冲进来,脚下没防一绊,差点连人带菜摔进池子里,尤五一伸手,稳稳当当地连人带菜全部接住,功夫相当了得。 陈小刀顿感放心:“那公子你今晚还回来吗?” 陆清则莫名有种要出门,被父母问“今晚留门吗”的既视感,甩了甩头把这个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肃然:“自然要回来的。” 总是留宿宫中,御史的笔都要按不住了。 陈小刀蹲在地上,嘀嘀咕咕:“我怎么感觉悬呢?您进了宫,陛下还会放您回来?” 陆清则戴上面具,不怎么在意:“陛下还会拦我不成?” 林溪眼神迷茫,不清楚这其中有什么历史。 看着陆清则跨出院子的清瘦背影,陈小刀转头道:“看见没?公子每次进宫,十回有八回都是这么说的,八回有四回被留在宫里。” 林溪这才晓得陈小刀那个诡异的表情从何来,忍不住露出个笑。 陈小刀含泪鼓掌:“你笑了你笑了!我陈小刀的一世英名,终于保住了!” 陆清则不知道陈小刀是怎么跟林溪说的,陆府离皇城不远,他坐上马车,没等太久,就到了宫门前,递出进宫的牙牌。 禁军看过牙牌,立刻放了行。 到乾清宫时,宁倦正在南书房里批折子。 从前宁倦名义上亲政,却被卫鹤荣压着,奏折都是先送去卫府,批阅过后,再送到宁倦面前,过残渣似的,把处理过的丢给宁倦。 此番他崭露头角,卫鹤荣自然不能再以少帝不懂事为由,做得这么肆无忌惮了,至少奏折大部分都送到了宁倦面前。 但掌握一国的政事,比管理一省的政事要繁杂困难无数倍。 卫鹤荣故意丢来的都是些麻烦的折子。 卫党翘首以盼,暗中祈祷小皇帝只是花架子,对这些折子无从下手,解决不了问题,最后丢回给内阁,大权便依旧能稳稳掌握于卫鹤荣手中。 不过他们的期盼显然会落空。 听到长顺通报陆清则求见,埋首于政务中勤奋耕耘的皇帝陛下惊喜抬头:“通报什么?快让老师进来!” 陆清则跨进书房,慢吞吞走到书案边,瞅了眼案头积累的一堆奏折,习惯性想要拿起,帮忙看看,手伸到一半,指尖一顿,还是收了回去:“听长顺说,你这几日不眠不休的,也要注意下身体。” 宁倦敏锐地注意到他细微的动作,顿生不悦。 他知道陆清则只是习以为常地想帮自己的忙,但想看便看了,何必谨慎? 在江右处理公务的时候,他们之间可不是这样的。 宁倦勉强按捺着不高兴,没有显露在脸上,起身把陆清则推到自己的座前,按着他坐下去,站在椅背后,两手撑在桌上,几乎是将陆清则圈在了自己怀里,撒娇:“这群废物点心,芝麻大的事也要上报,眼睛累得慌,老师也帮我看看嘛。” 见皇帝陛下如此明目张胆,长顺看得眼角一抽,使了个眼色,让书房里伺候的宫人都出去,自个儿也默不作声退到了门口。 陆清则也有点不自在。 宁倦早就不是能被他抱在怀里念书的瘦弱小孩儿了,变得比他要高大挺拔,虽然只是按着桌子,没有直接的接触,但少年的体温贴着背脊,气息从耳侧拂过,让他有种被从背后抱着的错觉。 这个姿势要说侵略感,倒也不强,但想要起身,也是不可能的,退路都被堵死了。 被推着坐到皇帝陛下的书房正座上,陆清则颇感不妥,猜出宁倦是什么意思,无奈道:“果果,朝廷奏本和一省的政事不同。” 一同商量没问题,但让他来批奏折,就越界了。 他可不想做权臣。 宁倦喉结滚了滚,一句“那又如何”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其实再清楚不过,陆清则对权力没什么欲望。 或者说,陆清则似乎对所有东西都没什么欲望,生杀大权,金银珠宝,情情爱爱,都和他隔着层距离,当真似九天之上的明月,唯有清辉洒在人间,想要用世俗的手去触碰,却甚为遥远。 这是宁倦最惶恐的一点。 最可怕的不是权欲熏心之人,而是没有欲望的人,他想要将陆清则牢牢地按在身边一辈子,却找不到什么可以引诱陆清则留下来的东西。 只能拼命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都送到陆清则手上。 就比如皇帝的这点权力。 他不止要月辉满身,他还要拥明月在怀。 宁倦低低道:“老师是不一样的。” 陆清则看看这浩浩荡荡的工作量,又回头瞅了眼少年眼底的淡淡青黑,还是没能忍心不管:“把不重要的都交给我来处理吧。” 宁倦笑了笑,至少他清楚,陆清则吃软不吃硬。 但他的目的并不是让陆清则劳累,只是想让陆清则“拥有权力”,没有把话题接下去,转而问:“老师许久不来宫里看我了,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吧。” 话到最后,带了几分寂寥的叹息。 伴着那一脸的失落,活像是只被主人遗忘在家,以为自己被抛弃了的小狗。 陆清则听他幽幽怨怨的,哭笑不得:“回京统共不到七日,哪有许久?怎么说得像是寒窑苦等了十八年,你是宁宝钏吗?” 宁倦被叫宁宝钏也不生气,反而有点高兴。 王宝钏与薛平贵是夫妻,老师这么比喻……很难不让他开心。 宁倦越琢磨越喜滋滋,顺手拉过椅子坐下来,趴在陆清则身边,脑袋靠到他瘦弱的肩上,再接再厉:“可是我很想老师,无时无刻都在想。” 顿了顿,他又低落道:“老师在家中,左有陈小刀,右有林溪,热闹非凡,恐怕都想不起我吧,若不是今日有事,也不会来宫里看我。不过老师能来顺便看看我,我也很高兴了。” “……” 这小兔崽子,怎么茶里茶气的? 陆清则越听越好笑,往他脑瓜上扇了一巴掌,动作轻得像在抚摸,笑骂道:“你一回宫便忙成那样,我又有些咳嗽,进宫来干什么,打扰你,顺便传染你一起咳吗?收着点。” 宁倦适时收起小脾气,顺便小小声争辩:“老师来宫里怎么会是打扰我,而且我身体好得很,不会被传染的。” 陆清则这回用了点力,拍了下他的脑瓜:“坐直,陛下,你的皇家仪态呢?” 见陆清则又像以往一样教训自己了,宁倦的嘴角满意地勾了勾。 脑袋收回去时,他状似无意间轻蹭了下陆清则的侧颊。 柔软的发梢先蹭过去,旋即灼热的呼吸也在他颈侧一掠而过,攫取了一抹淡淡的梅香。 陆清则下意识地别开了头,看宁倦脸色正正经经地坐直了,又感觉是自己敏感,愣了小片晌,才想起此行的目的:“我来宫里,是想与你谈谈徐恕的事。” 眼下潘敬民突然翻供,咬死不认,只有账本却无书信往来,无法奈何卫鹤荣,反而很容易被卫鹤荣挣脱,半途出什么变故。 卫党在朝廷人多势众,根深蒂固,五军营指挥使樊炜还是卫鹤荣的绝对拥趸,这股力量太庞大,要想干净利落地拆除,是不可能的,得先削弱卫党的力量,再一举拔除。 五军营就驻扎在京卫所,扭头便是京师,樊炜绝对是个大问题,有他在,暂时也不能随意动卫鹤荣。 不过他们本也没想这次能直接解决了卫鹤荣。 用徐恕或许能加快点进程。 若不是徐恕在江右的动静颇大,瞒不过去,他们是想安排徐恕用另一重身份进京的,能让卫鹤荣少一些警惕。 宁倦知道陆清则在说什么,了然道:“探子上报,卫樵目前病情还算稳定,卫鹤荣并不急于一时,我和老师一样,也想加快一点速度。” 他两指一伸,从堆得满满当当的书案间,精准地抽出一封密信,递给陆清则:“这是徐恕的身世,我觉得可以利用一下。” 皇家的背调做得十分厉害啊。 陆清则接过来密信,打开一看,眉梢不由微微扬起。 他知道徐恕是梁家收养的孩子,但没想到,徐恕居然和朝廷也有些关系。 三十多年前,太医院曾有位姓许的院判,这位许院判医术了得,负责一位贵妃娘娘的平安脉。 未料那位贵妃娘娘被惊动胎气,半夜突然生产,大出血而亡。 于是负责请脉,又救人失败的许院判就遭了秧。 那位贵妃是皇帝的心头宠,皇帝震怒之下,许院判一家被下了狱,女眷没入掖庭,男丁悉数处死。 徐恕就是那个漏网之鱼。 出事时,他正在江南的外婆家中,官兵抓捕而来,他匆忙逃跑,坠入了江水里。 别说是个小孩儿,就算是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坠入了江中,活下来的可能性也很低微,官兵等了许久见人没冒上来,便感觉徐恕已经死了,离开报了上去。 但徐恕没死,他很通水性,九死一生逃出来,被梁家的人救了。 梁家家主与许院判有同窗之谊,颇为交好,眼见许院判一家出事,不忍之下,暗地里收养了徐恕,并把他的姓从“许”改成了“徐”,对外只说徐恕是孤儿,见他可怜,便收养了他。 陆清则看完密信,暗暗摇头。 “救不了人,你们一块儿陪葬”——这句话在后世是个被无数人吐槽的烂梗,但在这个时代,从皇帝嘴里说出来,是很可怕的。 先是自己家出了事,后又是师妹被皇帝强行带走,再是收养自己的梁家被宫中牵连,静嫔也病死冷宫。 难怪徐恕这么厌恶京城与皇室。 若宁倦不是梁圆的孩子,他恐怕也不会给面子,宁肯被砍了头,也不会乐意进京帮忙吧。 “徐恕答应了吗?你准备怎么用?” 陆清则想了会儿,放下密信,眼睫一抬,才发现他看信的时候,宁倦支着肘托着腮,在看他。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见陆清则抬头,宁倦也不慌张,淡定地和他对视:“他应当不会有意见,调查此事,也有他自己的袒露。如今过去的线索抹除,徐圆就是徐恕,被梁家收养一事,只有我们知道。” 闻弦歌而知雅意,陆清则从他话里嗅出几分意思:“你是想说,利用徐恕对皇室的‘仇恨’下手?” 一家人都死在皇帝的盛怒波及之下,简直是飞来横祸。 谁能不恨? 见陆清则立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宁倦露出几分笑意:“嗯,演出戏给卫鹤荣看。过段时日,让徐恕请脉时给我下毒,再着人查出是他下的毒,暴露徐恕是许家遗脉一事,如此一来,徐恕便彻底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不会是我们的人。” 陆清则接道:“卫鹤荣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施恩于徐恕的机会,刑部是他的地盘,徐恕被打入刑部大牢后,他必然会想办法把徐恕救出来,带进卫府,给卫樵治病。” 宁倦笑意更浓:“正是如此。” 顺利地商量完毕,陆清则放心不少,便不再耽搁,帮宁倦分去小半的奏折,俩人同坐书房里,一起奋笔疾书。 不知不觉天色便暗了。 陆清则从繁琐的政务里拔出头来,揉揉太阳穴,看了眼外头:“宫门要落锁了,我该回府了。” 宁倦静默了一下,搁下毛笔,幽幽道:“我就知道,若不是有事,老师绝不会进宫看我……罢了,老师回去和陈小刀共用晚饭吧,切莫忘了喝药,要仔细身体,如果记得想一下我,我会很高兴的。” 陆清则:“……” 长顺缓缓从外面冒出脑袋:“陛下,您今日早膳和午膳都没用,晚膳要宣吗?” 宁倦垂下眼:“撤了吧,没胃口。” 陆清则:“…………” 陆清则对上宁倦偷偷瞄过来的眼神,无言地坐回去,又气又好笑:“有完没完,别演了!长顺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我留下来还不成吗!” 陆府。 待到宫门落锁,也没见陆清则回来的陈小刀丝毫不以为奇,和林溪一人捧着瓣西瓜,冲自己比了比大拇指:“看吧,我料事如神。” 林溪啃着瓜,赞同点头。 第50章 第五十章 今晚乾清宫的晚膳相当丰富。 长顺在听到陆清则进宫时,毫不犹豫地就去偷溜吩咐传话,让厨房将晚膳改成了药膳。 陆清则看一眼菜色,就猜到了三分,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宁倦:“长顺倒是越来越机灵了,你平日里少欺负他。” “知道了。”宁倦乖乖应下,仔细看看陆清则,又不满,“暑热难消,老师看起来又清减了几分,陈小刀在府里就是这般照看你的吗?” 陆清则:“差不多得了啊,禁止拉踩。” 陆清则的胃口一直很差,今晚在宁倦的贴心投喂下,多吃了大半碗,吃完只感觉胃里发胀,塞得过于饱和,不溜达溜达消消食的话,肯定是睡不着了。 他稍一琢磨,猛然想起件事:“对了,小雪怎么样了?” 走去鹰房看看小雪,再走回来,就消化得差不多了。 宁倦很不喜欢那只破鸟,不太情愿地回道:“应当好了吧。” 陆清则站起身,宛然道:“那我过去看看。” 宁倦腾地跟着起身:“我陪……” “陛下就接着处理政务吧,”陆清则两指敲敲桌面,指了指书房的方向,“别偷懒,卫鹤荣的人都在等着看你闹笑话呢。” 闻声,宁倦也只能硬生生地收回了腿,怕陆清则觉得自己不务正业,闷闷地哦了声,叫了两个侍卫,提着灯给他引路。 看陆清则就要走了,忍不住嘱咐:“那老师早点回来。” 那只破鸟心机深沉,别被勾得不想回来了! 陆清则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跟着侍卫离开了乾清宫。 长顺跟着宁倦回了书房伺候,见他像是不太高兴,了然安慰道:“陛下,陆大人今晚留宿宫中,说不定明后日也愿意留下,陛下早些批完折子,也能与陆大人多些时间相处呢。” 宁倦瞥他一眼,不置可否,想起陆清则的话,淡淡道:“你最近的差事办得不错。” 今晚的药膳也安排得不错。 挽留陆清则的法子,还是长顺提醒了一嘴,陆清则吃软不吃硬。 他知道不能心急,但却很难抑制那些奔涌在四肢百骸的冲动,上次在临安府的事过后,虽说已经和好了,但大概是那一晚太过混乱,陆清则留下的记忆不好,在对待他时,偶尔会多出一分他自己未发觉的、从前没有过的谨慎。 就比如今日来看他,想看看奏本,又止住了手。 也已经很久没和他一起睡了。 从江浙回京城的路上,陆清则都独自在另一辆马车上,说是怕病气过给他。 他只能多卖卖乖,让陆清则心软。 长顺很心知肚明自己是哪个差事办得好:“陛下过奖了,能为陛下分忧,奴婢就十分欣喜了。” “这次从潘敬民那儿缴了一对金碗和金杯,赏你了。”宁倦执起笔,在旁人面前,又成了威严淡漠的帝王,“去领了吧。” 长顺眼睛一亮,喜滋滋地谢恩:“谢陛下赏赐!” 陆清则离开乾清宫,不紧不慢地溜达着,跨进了阔别已久的鹰房。 天色已暗,驯鹰师却还没睡下,正坐在门口刻鸽哨,听到脚步声一抬头,见到不远处行来面覆银面的白衣青年,哎了声,惊喜地蹦了起来:“陆太傅,您可算回来了!” 陆清则含笑颔首:“我来看看小雪,伤养好了吗?” 提到小雪,驯鹰师的脸色顿时十分复杂:“您与陛下南下不久,小雪的伤便养好了,只是……” “怎么?”见他面露难 色,陆清则的心微微提起。 “只是……哎呀,一言难尽,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驯鹰师摆摆手,收起鸽哨,在前头带路,唏嘘不已,“小的前前后后也熬过五六只鹰了,这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 陆清则怀着满腔疑惑,跟着他走进关着小雪的鹰房。 巨大的鹰笼中,一团庞大的雪白缩在角落里,支在架子上,脑袋埋在一侧的翅膀里,似是已经睡着了。 听到脚步声,角落里的海东青脑袋动了一下,警觉地扭过脑袋看来。 一人一鸟的目光对上。 陆清则不免愣了下:“怎么……胖了这么多?” 胖成个雪球了都。 驯鹰师语气沉重:“因为它不愿意飞,还吃得恁多。” 小雪认出了陆清则,锐利的鹰眼一下放圆,唳叫着撞上笼子,想飞出来。 驯鹰师连忙过去,把锁扣打开。 下一瞬,张开翅膀一米多长的大鸟扑腾着飞了出来,鹰嘴倒钩如刀,在烛光下寒光闪烁,看得驯鹰师心惊胆战。 这可是猛禽! 他冲过去想要阻止,陆清则却已经伸出手,把小雪抱了个满怀,笑意加深:“这才多久,怎么长了这么多。” 见小雪没有袭击陆清则,驯鹰师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大吐苦水:“陆太傅有所不知,它吃得实在是太多了!一天就要吃掉三四只肥兔子,还得喂到它嘴边,哄着劝着才肯吃,吃完了放它出来,又不肯动,戳一下动一下,这要是放到猎场上,连猎物都逮不着啊!” 小雪仿佛听懂了驯鹰师的背后吐槽,脑袋一歪,鹰眼横了眼驯鹰师。 驯鹰师立马闭嘴。 这胖鸟不仅吃得多不肯动,还记仇。 陆清则费劲地掂了掂重量。 胖是胖了点,不过伤也养好了,再继续这样喂养下去,让这小家伙丢了捕猎的天性,就不好了。 还是得放归的。 听驯鹰师说小雪不肯动,陆清则想了想,干脆带着它来到外头,放开这大鸟,试图与它交流:“我抛起食物,你能接住吗?” 小雪收起翅膀,歪歪脑袋,眼神里充满了憨憨懵懵。 陆清则接过驯鹰师递来的夹子,夹起块肉,小雪还以为是要喂自己,张开了嘴。 却见陆清则用尽全力一抛,将肉扔向了天空! 刷一下,院中几人眼前黑影一掠,大鹰双翅一振,快得犹如闪电,稳稳地在半空中叼住了那块肉,扇扇翅膀,优雅地落到屋檐上,得意地昂首胸膛,傲视底下众人,低头吧唧吧唧吃了宵夜。 驯鹰师目瞪口呆:“原来它还会飞的?” 陆清则摸摸下巴:“这就是祖传血脉的力量吧。” 看来不需要担心这胖鸟放归后连食物都找不到了。 驯鹰师缓缓合上张大的嘴巴:“您不知道,我们也尝试这样喂小雪,但它压根不理的,还得是您才成。” 陆清则啼笑皆非:“我若是有空,就常来锻炼锻炼小雪吧。” 陪着兴奋的大鸟玩了会儿,陆清则深感不仅小雪得到了运动量,自个儿也得到了,出了身热汗。 见时间不早,再不回去,宁倦八成要派人来催了,他便把小雪送了回去,与驯鹰师道了别,回了乾清宫。 路过南书房,里头灯影未熄,陛下还在奋笔疾书。 陆清则去沐浴了一番出来,皇帝陛下还在奋笔疾书。 先前陆清则陪宁倦看了一下午奏本,深感头大。 这些奏本所用词 句极为繁琐,骈四俪六,啰里啰嗦,看完洋洋洒洒的一大篇,再提出重点信息,费神又伤眼睛,甚至可能看完长篇累牍,也提取不到有效信息。 难怪会有皇帝看完五千字废话后,选择廷杖官员。 本来许多折子应该先交给内阁处理,内阁票拟后,再汇报给宁倦,宁倦只需要裁定,交由司礼监官批红便可。 但卫鹤荣故意将这些奏本也送到了宁倦面前,工作量便极为繁琐。 大概是想让宁倦知难而退,放权回内阁,但内阁又以卫党为首。 孩子还没年满十八呢,放到现代,都是雇佣未成年童工了。 陆清则看看灯火通明的书房,有点心疼孩子,去小厨房端了碗冰镇着的绿豆银耳汤,回到南书房,敲了敲门。 宁倦正锁眉看着面前废话连篇的玩意儿,以为门外是长顺,随意应了声:“进。” 人进来了,却没出声,反而有什么东西被搁到桌上,宁倦烦躁地抬起眉,看到陆清则的脸,斥责的话顿时咽了下去,不由自主地先露出笑来:“老师回来了?是给我带的汤吗?” 陆清则看他烦闷的样子,摸了摸他的脑袋:“喝点解暑的汤,稍微歇歇,还剩多少?我给你批,你在旁边看着吧。” 晚上点的蜡烛再多,看这些东西多少也有点伤眼,宁倦不太乐意:“不多了,一会儿就能批完。” 有过一次猜疑后,陆清则其实很难界定一些距离。 是不想让他看吗? 他琢磨了下,又怀疑是自己多想了,也没说什么,坐在一边,托着腮看宁倦喝汤。 宁倦边喝甜汤,边偷偷觑陆清则。 俗话言,灯下看美人。 陆清则无疑是个如雪似月的美人。 衣袖落下去,露出的一截手腕瘦削雪白,视线上移,便能看到因刚沐浴完而有了几分红润气色的面颊,被披散着的乌发衬得脸庞仿佛会发光。 和往日的虚弱苍白不一样,此刻他唇瓣水红,眸光潋滟,眼角一点泪痣,笑盈盈地望过来,顾盼神飞,令人难以移目。 宁倦心跳加速,捏着瓷勺的指尖发白,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瞥开眸光,免得叫陆清则发现他眼里的炙灼。 陆清则捻了捻还微微发潮的头发,随口闲聊:“小雪的伤养好了,方才我去鹰房看它,胖了许多,好在它捕猎的技巧没消退多少,找个时间把它放归了吧。” 宁倦一顿:“老师不是很喜欢它吗?” 喜欢的话,为何不留下来? 陆清则眨了眨眼:“便是喜欢,所以更不能锁着它,否则强行留下,消磨了它的天性,岂不是悲剧一桩?” 宁倦握着瓷碗的手一紧。 若不是知晓陆清则于情爱一事上极为迟钝,尚未发现他那些阴暗污浊的心思,他几乎要以为,陆清则这番话是对他说的。 他深深地看了眼陆清则:“让它在京城待着,每日有人喂食,想要出去散心,也会有人带着,与放归的生活相比,也没什么不同,甚至不会再有危险,岂不是更好?” 之前讨论小雪时,小崽子不是主动说要放了小雪吗? 怎么这会儿又忽然改了主意? 陆清则微蹙了下眉。 俩人相遇时,宁倦已经十一二岁,三观性格都基本固定了,陆清则很难将一些不同于当下世俗的观念教给宁倦。 而且也不能真把封建社会的皇帝教成现代思维青年,否则宁倦只会死得更快。 所以他犹豫半晌,没有试图争辩:“除非它自愿留下吧,否则关在这 里,总会枯萎的。” 宁倦抿了抿唇,他赞同陆清则的绝大多数观念。 但或许是陆清则无意间说的这些话,精准地戳到了他的心思,他难得生出了几分不赞同。 老师是一株漂亮但脆弱,引无数人想要攀折的花,他们觊觎着想要折取,而他会打断那些人的手,小心呵护,精心浇水。 唯一的条件,便是留在他身边。 留在他身边有什么不好? 外面那般危险,只会比在他身边难过。 心底膨胀的阴暗念头翻涌不停,宁倦咽下最后一口绿豆汤,浅浅一笑:“老师再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好了。” 陆清则没得到个准确的答复,也有些纳闷,看宁倦又埋首伏案,只能暂时按下心思,等着宁倦处理完最后一点奏本。 处理完的时候已是深夜,宁倦去沐浴了一番,眼底熬得有些红血丝。 长顺挑着灯,将两人送到寝殿前,便迅速小碎步消失。 陆清则眨了下眼,看出了一丝故意的成分。 着急忙慌地跑什么? 等进了屋,他才发现不对劲,纳闷地瞥了眼皇帝陛下:“你跟进来做什么?” 宁倦更无辜:“老师,这是我的寝殿。” 说得也是。 陆清则方才等宁倦沐浴时喝了药,现在已经困了,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那你早点睡,明儿还要上朝。” 说完,扭身就想离开。 宁倦被他气得简直心梗,忍无可忍,一把捞住陆清则,咬牙切齿:“长顺都提着灯走了,外头黑漆漆的,你去哪儿?” 陆清则这才晓得长顺怎么飞快就溜了,一时无言。 宁倦抓着他的手腕,敛起眉眼,郁郁地看着陆清则:“就这么不想和我睡吗?” 陆清则愣了一下,陡然感觉,这样的宁倦和那一晚上有些像。 那一晚宁倦并未给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却让他产生了几分若有似无的危险感。 这小崽子似乎不止是会撒娇的小狗,还有着尖牙利爪,带着锋锐的攻击性。 出于潜意识的不安,便不太想和宁倦一起睡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态度,宁倦立刻松了手,落寞垂眼:“我就知道,老师果然还在怪我。” 陆清则:“……” 又来了! 这小崽子演就算了,他怎么就这么吃这招?! 陆清则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说出那番伤人的话,面无慈悲地道出另一个原因:“实话实说吧,跟你睡太热了,晚上躺在一张床上,跟个小火炉似的。” 宁倦:“……我让人再加个冰盆。” 入夏以来,他是第几次被陆清则这么嫌弃了? 拉扯了一通,最终陆清则还是败下阵来,不情不愿地多拿了个软枕搁在两人中间,当做楚河汉界,规定宁倦不准过界来烫到他,才愿意躺上龙床。 宁倦憋闷得火都没处发去。 不知道多少人想爬龙床还爬不了,只有陆清则,想让他上个龙床,都得哄着劝着骗着,还得小心被他嫌弃。 年轻的陛下郁闷地躺了下来。 他平时睡得不好,寝殿内点着安息香,味道有些浓郁,陆清则又离得远,熟悉的梅香若有若无的,勾着人,安静地躺了会儿,宁倦忍不住往陆清则那边蹭了蹭。 旋即额间便点来根冰冷的指尖。 陆清则朦胧地半睁着眼,一指抵着宁倦的脑袋,将他推回去,半梦半醒地充满警惕:“陛 下,过界了啊。” 宁倦不情不愿地缩回去,悻悻地看着陆清则的侧颜。 临近中秋,窗外的玉盘越来越圆,皎皎月辉洒进屋内,穿过薄纱床帐,被筛得更为柔和,均匀地抹在陆清则的脸上,两道长睫安静地闭合着。 宁倦的呼吸不由得放轻,看陆清则的呼吸逐渐均匀,沉沉地睡了过去。 老师这么美好,他怎么可能放他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倦试探着往那边挪了挪,低低叫了声:“怀雪?” 也不知道是因为在宁倦身边,还是因为点了安息香,陆清则睡得很沉,毫无所觉。 宁倦漠然瞥了眼被用来划楚河汉界的枕头,直接忽视,伸手轻轻一带,熟睡中的陆清则便被带到了他怀里。 之前似有似无勾着人的淡淡梅香霎时变得馥郁。 宁倦暗暗决定,往后把陆清则拐来寝殿时,都得把安息香熄了。 陡然被带到个火热的怀抱里,陆清则不太舒服地挣了两下,没能挣开,便怏怏皱着眉,继续安睡下去,接受现实接受得很快。 宁倦唇角带着笑,没忍住在他额角亲了下,心满意足地搂着陆清则阖上眼。 隔日一大清早,陆清则是被热醒的。 梦里他好似被人丢在温水里煮着,怎么也逃不出去,阵阵热意袭来,逼得他从睡梦里拔了出来。 也不知道放了两盆冰的寝殿怎么就那么热,陆清则满头热汗地睁开眼,朦朦胧胧地发现,腰间搭着只有力的臂膀。 抬头一看,便看到少年熟睡中英挺俊美的面容。 陆清则脑子还没清醒,念头一个接一个从脑海里蹦出来: 宁果果一向很听话。 难道是他昨晚不知不觉滚过来的? 他有时候睡觉是不太老实。 精神和身体没有同步清醒,陆清则不着边际地思索了许久,感知逐步恢复后,陡然察觉有哪里不太对。 薄衾之下,宁倦紧紧搂着他。 寝衣单薄,俩人的身躯便贴得愈近。 所以许多难以掩饰的东西,就毫无阻碍地让他感受到了。 意识到那是什么,陆清则原本缓缓清醒了三分的脑子一下又蒙了。 他活像被火舌甜了下似的,猛地挣了挣,宁倦从甜美的睡梦里被惊醒,警觉地睁开眼,还没反应过来,陆清则又挣扎了一下,少年顿时蹙着眉头,按着他的腰,嗓音沙哑:“老师……别乱动。” 陆清则表情空白。 屋内气氛未明,长顺也带着人到了寝殿外,正准备敲门进去,提醒宁倦该起身更衣上朝了,还没敲上去,就听到屋内传来“咚”的一大声。 长顺心里一惊,顾不得许多,连忙推开房门冲进去:“怎么了怎么了?” 便看到陆清则脸色古怪地坐在床上,衣衫头发俱乱,皇帝陛下则衣衫不整地倒在床下,皱着眉坐起身,冷冷瞥来一眼,抓起旁边的鞋子就丢了过去,嗓音犹带几分哑意,语气不善:“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一瞬间,长顺仿佛看到自己的小金碗飞走了。 他想也没想,嗖地退出去,砰地关上门,板起脸守在门外,禁止其他人靠近。 战战兢兢地等了良久,陛下自个儿净了面出来了,话音淡淡:“去旁边的暖阁更衣。” 长顺:“……”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陛下这是……被陆大人踹下了龙床? 这话是不敢问出口的,犹豫再三,长顺还是小小声道:“陛下, 您额头有些青……要不要涂点药?” 宁倦:“……” 见宁倦不语,长顺不敢再吭声,默默伺候着宁倦更衣,换上了衮服。 他真的无时无刻都在担心陛下对陆大人用强啊! 宁倦瘫着脸换好衮服,脑子里还在盘旋陆清则方才对他说的话。 陆清则将他踹下床后,耳根都在发着红,像是被投了石子的镜湖,被打破了惯来的从容淡定,涟漪不断,眼神游移了许久,才轻咳一声,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正常现象,我不介意的。” 第二句是:“嗯……果果很健康。” 他坐在地上,看了看陆清则,故作不解:“老师也会这样吗?” 一句话让陆清则耳根的红又加深了两分。 陆清则的气息都不太稳:“自然。”宁倦的嘴角勾了勾,眼神晦暗不明,只要想想陆清则当时的表现,便有些止不住的心猿意马。 老师害羞还要强作镇定的样子,真是可爱。 他的心情忽然愉快不少,慢条斯理地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留着老师,别给驾辇让他出宫。” 若不是时间不够……等下朝回来,他还要再逗逗老师。 还未体会过苦短,他竟就有点不想早朝了。 宁倦想得很美好,不过陆清则是长着腿的。 被拦着不给驾辇,他就靠着两条腿,慢悠悠地晃出了紫禁城。 路上听见些小宫女太监八卦,今日陛下上朝时,额角好像有点青,也泰然自若,只当没听到。 等宁倦下朝回来的时候,人早就溜了。 长顺也很无奈:“陆大人一定要走,奴婢也不敢真拦着,怕伤到他……” 他心里坚信,在陛下心里,陆大人的安危,肯定比把陆大人留下来要重要。 宁倦语塞,拿陆清则没办法,只能差遣长顺再跑趟陆府,多送些消暑的物件,又派人去搜罗新的玩意儿。 免得下次还要被嫌弃。 陆清则回到陆府,忽略陈小刀调侃的眼神,板起脸道:“这两日先闭门不见客。” 陈小刀猜他是不是又和陛下吵架了,挠挠头应是。 醒得太早,陆清则还发着困,摇摇晃晃地回屋里补觉。 他一向沾着枕头就能睡着,这回却辗转反侧,怎么都入不了眠。 一想到早上的事,就尴尬得浑身都不对劲。 其实没什么好在意的,可他却跟着魔了似的,怎么都忘不掉,哪哪儿都别扭。 藉由此事,陆清则终于真真正正地意识到——宁倦是当真长大了。 陆清则在府里当了几日的乌龟,宫里的赏赐三五不时地送来,长顺每回都隐晦地提提陛下很想他,他也只是笑笑,没打算去宫里。 又过了两日,皇宫里闹得风风雨雨,藏着掖着的,隐约传来个消息。 陛下被人下毒,昏迷不醒。宁倦的嘴角勾了勾,眼神晦暗不明,只要想想陆清则当时的表现,便有些止不住的心猿意马。 老师害羞还要强作镇定的样子,真是可爱。 他的心情忽然愉快不少,慢条斯理地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留着老师,别给驾辇让他出宫。” 若不是时间不够……等下朝回来,他还要再逗逗老师。 还未体会过苦短,他竟就有点不想早朝了。 宁倦想得很美好,不过陆清则是长着腿的。 被拦着不给驾辇,他就靠着两条腿,慢悠悠地晃出了紫禁城。 路上听见些小宫女太监八卦,今日陛下上朝时,额角好像有点青,也泰然自若,只当没听到。 等宁倦下朝回来的时候,人早就溜了。 长顺也很无奈:“陆大人一定要走,奴婢也不敢真拦着,怕伤到他……” 他心里坚信,在陛下心里,陆大人的安危,肯定比把陆大人留下来要重要。 宁倦语塞,拿陆清则没办法,只能差遣长顺再跑趟陆府,多送些消暑的物件,又派人去搜罗新的玩意儿。 免得下次还要被嫌弃。 陆清则回到陆府,忽略陈小刀调侃的眼神,板起脸道:“这两日先闭门不见客。” 陈小刀猜他是不是又和陛下吵架了,挠挠头应是。 醒得太早,陆清则还发着困,摇摇晃晃地回屋里补觉。 他一向沾着枕头就能睡着,这回却辗转反侧,怎么都入不了眠。 一想到早上的事,就尴尬得浑身都不对劲。 其实没什么好在意的,可他却跟着魔了似的,怎么都忘不掉,哪哪儿都别扭。 藉由此事,陆清则终于真真正正地意识到——宁倦是当真长大了。 陆清则在府里当了几日的乌龟,宫里的赏赐三五不时地送来,长顺每回都隐晦地提提陛下很想他,他也只是笑笑,没打算去宫里。 又过了两日,皇宫里闹得风风雨雨,藏着掖着的,隐约传来个消息。 陛下被人下毒,昏迷不醒。宁倦的嘴角勾了勾,眼神晦暗不明,只要想想陆清则当时的表现,便有些止不住的心猿意马。 老师害羞还要强作镇定的样子,真是可爱。 他的心情忽然愉快不少,慢条斯理地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留着老师,别给驾辇让他出宫。” 若不是时间不够……等下朝回来,他还要再逗逗老师。 还未体会过苦短,他竟就有点不想早朝了。 宁倦想得很美好,不过陆清则是长着腿的。 被拦着不给驾辇,他就靠着两条腿,慢悠悠地晃出了紫禁城。 路上听见些小宫女太监八卦,今日陛下上朝时,额角好像有点青,也泰然自若,只当没听到。 等宁倦下朝回来的时候,人早就溜了。 长顺也很无奈:“陆大人一定要走,奴婢也不敢真拦着,怕伤到他……” 他心里坚信,在陛下心里,陆大人的安危,肯定比把陆大人留下来要重要。 宁倦语塞,拿陆清则没办法,只能差遣长顺再跑趟陆府,多送些消暑的物件,又派人去搜罗新的玩意儿。 免得下次还要被嫌弃。 陆清则回到陆府,忽略陈小刀调侃的眼神,板起脸道:“这两日先闭门不见客。” 陈小刀猜他是不是又和陛下吵架了,挠挠头应是。 醒得太早,陆清则还发着困,摇摇晃晃地回屋里补觉。 他一向沾着枕头就能睡着,这回却辗转反侧,怎么都入不了眠。 一想到早上的事,就尴尬得浑身都不对劲。 其实没什么好在意的,可他却跟着魔了似的,怎么都忘不掉,哪哪儿都别扭。 藉由此事,陆清则终于真真正正地意识到——宁倦是当真长大了。 陆清则在府里当了几日的乌龟,宫里的赏赐三五不时地送来,长顺每回都隐晦地提提陛下很想他,他也只是笑笑,没打算去宫里。 又过了两日,皇宫里闹得风风雨雨,藏着掖着的,隐约传来个消息。 陛下 被人下毒,昏迷不醒。宁倦的嘴角勾了勾,眼神晦暗不明,只要想想陆清则当时的表现,便有些止不住的心猿意马。 老师害羞还要强作镇定的样子,真是可爱。 他的心情忽然愉快不少,慢条斯理地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留着老师,别给驾辇让他出宫。” 若不是时间不够……等下朝回来,他还要再逗逗老师。 还未体会过苦短,他竟就有点不想早朝了。 宁倦想得很美好,不过陆清则是长着腿的。 被拦着不给驾辇,他就靠着两条腿,慢悠悠地晃出了紫禁城。 路上听见些小宫女太监八卦,今日陛下上朝时,额角好像有点青,也泰然自若,只当没听到。 等宁倦下朝回来的时候,人早就溜了。 长顺也很无奈:“陆大人一定要走,奴婢也不敢真拦着,怕伤到他……” 他心里坚信,在陛下心里,陆大人的安危,肯定比把陆大人留下来要重要。 宁倦语塞,拿陆清则没办法,只能差遣长顺再跑趟陆府,多送些消暑的物件,又派人去搜罗新的玩意儿。 免得下次还要被嫌弃。 陆清则回到陆府,忽略陈小刀调侃的眼神,板起脸道:“这两日先闭门不见客。” 陈小刀猜他是不是又和陛下吵架了,挠挠头应是。 醒得太早,陆清则还发着困,摇摇晃晃地回屋里补觉。 他一向沾着枕头就能睡着,这回却辗转反侧,怎么都入不了眠。 一想到早上的事,就尴尬得浑身都不对劲。 其实没什么好在意的,可他却跟着魔了似的,怎么都忘不掉,哪哪儿都别扭。 藉由此事,陆清则终于真真正正地意识到——宁倦是当真长大了。 陆清则在府里当了几日的乌龟,宫里的赏赐三五不时地送来,长顺每回都隐晦地提提陛下很想他,他也只是笑笑,没打算去宫里。 又过了两日,皇宫里闹得风风雨雨,藏着掖着的,隐约传来个消息。 陛下被人下毒,昏迷不醒。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还未至夜,天色便已经乌沉沉的,风雨交加,电光豁开黑压压的乌云,沉闷的滚雷之后,冷雨簌簌急下。 宫中来人急速敲开了陆府的大门,陆清则坐在书房里,第一时间听到了消息。 陆清则没有多言,行云流水地披上外袍,扣上面具,嘱咐陈小刀:“我可能会离开几日,这几日看好家里,大门关上,不需见客。” 陈小刀原本还有些慌,见他四平八稳的从容模样,吸了口气点点头,撑着伞,忧心忡忡地将陆清则送进了在大门外候着的马车里。 陆清则坐在马车里,闭了闭眼,徐徐呼出口气。 不必恐慌。 和前几日与宁倦讨论的一样,只是计划的一部分罢了。 宁倦假装中毒,引出徐恕的身世,勾卫鹤荣上钩。 这几年他们尝试派人潜入卫府,却始终会被拦在最边缘,卫鹤荣过于警惕,将卫府内院守得密不透风、宛如铁桶,徐恕若能进去,便是在这铁桶上钻出了一条缝隙。 这几日他没进宫,宁倦应该是安排好了。 只是这小混账行动之前,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他一下? 因这突发的情况,紫禁城的巡防显然比往日要更严密几分,就算是陆清则,也经过了重重筛查。 路上还碰到了闻讯而来的冯阁老、左都御史秦晖几人,众人面带忧容,谁也没吭声,等到了乾清宫门口,以卫党为首的卫鹤荣、许阁老等人竟已经先到了一步,只是锦衣卫挎着刀守在宫门口,禁止任何人出入。 与其他大臣一起,陆清则自然没有坐车驾,赶来时气息不匀,唇色苍白,看上去受惊不小,上前拱了拱手,淡淡道:“卫首辅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卫鹤荣衣冠齐整,来得并不匆忙,闻声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没有作答。 许阁老站在屋檐下等了许久,就是撑着伞,下摆也被雨溅湿了,闻言冷笑一声:“我等忧心陛下身体,听闻消息便赶来了,不过来得再快也无用,郑指挥使派人守着乾清宫,眼下既然陆大人来了,看来我们也能进去了。” 仿佛印证了他的话。 守在宫门口的数名锦衣卫里,为首的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多才多艺的小靳,见到陆清则,他便侧了侧身:“陆大人,请。” 许阁老的脸顿时又沉了几分,心里很不痛快。 江右一事后,傻子才看不出郑垚早就效忠小皇帝了,锦衣卫的态度,便是小皇帝的态度。 这小皇帝当年在他们面前俯仰唯唯,现在当真是翅膀硬了,被这陆清则教得连几位阁老的面子都不给了。 他抬步想跟着陆清则进去,却被锦衣卫伸手挡住。 直属皇帝的锦衣卫可不会看候在外面的这些人是谁、官职多大。 卫鹤荣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郑大人好大的权力,我等担忧陛下的情况,郑大人却只让陆太傅一人进去,如此不信任,不怕寒了诸位大人的心?” 此次计划仅有几人知晓,并未告知太多人,几个保皇党着急赶来,听到卫鹤荣的话,脸色登时有些复杂。 锦衣卫的态度就是皇上的态度。 他们在皇上尚幼时,就无条件地选择拥护,支持正统,然而皇上却依旧只信任先皇点的太傅,对他们并无信任。 这感觉确实是……让人有点寒心啊。 陆清则越过这几人,冷冷睇他一眼:“卫大人若真担心陛下,还是少说两句挑拨的话罢。” 顿了顿,他扫了眼赶来的几个大臣:“郑大人担心陛下安危,仓促之间考虑不周,外头雨这般大,几位大人能进去避避雨吗?” 最后一句话是对小靳说的。 小靳犹豫了一下,想到老大说的“等陆大人来了一切听陆大人的”,拱手道:“自然可以,诸位大人,方才多有得罪,请。” 许阁老哼出一声,抬脚跨进乾清宫。 整座宫殿里的气氛紧紧绷着,来往宫人行色匆匆,长顺面色惨白地在寝殿外来回转着,听到脚步声,抬头见到陆清则背后的卫鹤荣,眼里多了丝警惕,绷着脸细声细气道:“陛下眼下不宜被打扰,先请陆大人一人进去便可,劳烦诸位大人等候片刻了。” 文人武将没有看得起阉人的,但长顺是宁倦身边伺候的人,说话有分量,惯来也不会踩低捧高阴阳怪气,语气比外头那些就会横刀阻拦的锦衣卫好多了,其他人便暂时没了意见,看着陆清则步入寝殿。 陆清则本来以为,进了寝殿,看到的会是精神奕奕的宁倦,装着中毒躺在床上,见到他就蹦起来撒娇卖乖。 左右就是设局,为了让卫鹤荣跳进圈套罢了。 但没想到,走进寝殿时,迎接他的是静静躺在床上的宁倦。 以陈科为首的几个太医围在龙床边转着,少年皇帝脸色苍白,长睫闭合着,唇色透着点不太正常的微青,额上微微发汗,陷在昏迷之中。 一路上都十分从容的陆清则瞬间变了脸色。 难道计划有误,假戏变真了? 他竭力稳住了语气,但走过的步伐依旧乱了平稳风度:“陈太医,陛下怎么样了?” 陈老太医躬了躬身,注意到他转瞬即逝的慌乱,怔了一下,陡然想起在江右时,因陆清则病倒而险些失去理智的皇帝陛下。 这师生俩的态度虽然不尽相同,但在某种程度上来看……感情很深啊。 他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叹气道:“陛下中的是一种前朝的毒,药性复杂,早就消失多年了,下官派人翻遍太医院脉案,却只有两则中毒记录,并未记载解法……” 陆清则紧抿的唇色愈发苍白:“陛下是怎么中的毒?” 陈科道:“陛下睡梦不稳,每夜会焚点安息香,方才郑大人派人搜查了一通,搜出了香灰有异,下官看过,是安息香中被掺了毒。” 顿了顿,他看看陆清则紧握着的手,低头补充道:“此毒毒性猛烈,极为危险,好在陛下只是焚烧吸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我等会竭尽全力找出解毒之法。” 陆清则深深吸了口气,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徐大夫呢?” 陈科脸色更显遗憾,叹息一声:“您应该发现了,郑大人不在,自徐大夫随着陛下进京以来,都是徐大夫进宫为陛下请平安脉,方才排查了一通后,确认只有徐大夫有机会下毒……徐大夫医术甚为高明,以他的天资,毒术与医术必然不分伯仲,恐怕……郑大人已经去抓捕徐大夫了。” 听到这句话,陆清则反而冷静了下来。 既然郑垚去抓徐恕了,那这就是还在按计划走着。 只是…… 他扶着床架,额角还是禁不住突突直跳,简直想把宁倦掀起来。 做戏就做戏,你做那么全套干什么?想让卫鹤荣给你发个小金人吗! 陆清则垂下眼睫,半跪在床边,握住宁倦冷冰冰的手。 和少年以往炽烈、充满生命活力的热度不一样。 就算知道这是做戏,宁倦会醒过来,他也不想看宁倦这样冷冰冰地躺在床上。 他应该是意气风发、志骄气盈的。 虽然经常嫌这小崽子烫乎乎的,但他喜欢的也是摸起来热乎乎的宁倦。 陆清则盯着宁倦苍白俊美的面容,花费了一点时间整理思绪,仔细将宁倦的手掖进被子里,转身时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朝着几个太医深深一鞠:“诸位,陛下就交给你们了。” 几个太医连忙回礼。 “在陛下醒来之前,诸位便请住在偏殿吧,”陆清则望着他们,语气很温和,“陛下的情况,劳请把住口,切莫外泄。” 他的瞳仁颜色原本很浅,不知是不是因为戴着面具,加深了一重阴影,盯着人看时,那股温和恍惚又像疏冷,陈科几人被看得莫名背后一寒,齐声应下。 陆清则这才旋身出了寝殿。 外面的几个大臣还在巴巴儿地等着,保皇党忧心如焚,唯恐方崭露头角的陛下有个什么闪失。 卫党则幸灾乐祸,巴不得小皇帝早点嗝屁完蛋,方便他们名正言顺地从宗族抱个三岁小儿立为新帝,扶持个新的傀儡。 听话可以是真的,不会说话就不会是假的了。 两拨人本来就互相不对付,平时撞见少不得唇枪舌战、互相挖苦,这会儿难得齐心协力,保持着静默。 见陆清则出来了,秦晖忍不住朝前跨了一步:“陆大人,陛下怎么样了?” 陆清则神色如常,语气平和:“陛下没什么大碍,只是方才醒来,实在没有精力见人,诸位散了吧。” 此话一出,冯阁老的脸色依旧没有转晴。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卫鹤荣狼子野心,妄图当个无名的摄政王? 少帝初露锋芒,卫党感到威胁,此刻若是少帝倒下了,卫党自然欣喜雀跃,所以陆清则说的也不一定是真话,陛下很有可能还昏迷着。 看卫鹤荣冷眼旁观置身事外的模样,这毒就是卫党下的也未可知。 毕竟潘敬民还在狱中,若他改口咬死卫鹤荣,再次翻供,卫鹤荣还想独善其身,就不可能了,少帝若是死了,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 许阁老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眯着眼盯着陆清则,估摸了会儿他话里的虚实,眼前的青年气度沉静,却是看不出什么,他捋捋胡子,犹带狐疑:“陛下既然无碍,那便让老朽进去看看,我等在此等候多时,总要看看天颜,回去才安心呐。” 秦晖虽然也担心宁倦的情况,闻言冷笑一声:“是吗,就怕许阁老进去见着陛下了,今晚都会睡不着。” 许阁老吹胡子瞪眼:“你!” 陆清则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陛下精神不振,方才又歇下了,不宜喧哗,也不便见诸位,等陛下精神好些了,自然会召集诸位见上一见,请回吧。” 他的语气从始至终都很平静,看不出什么破绽。 卫鹤荣和陆清则对视片晌,随手一揖:“那就劳烦陆太傅,代我等照看陛下了。” 话毕,领先离开。 其余的卫党虽有不甘,但以卫鹤荣马首是瞻,还是跟着走了。 那几人一走,冯阁老的脚步便慢了一拍,压低声音问:“陆大人,陛下的情况……” “冯老安心,”陆清则不便道出真相,宽慰道,“太医正在全力施救,陛下不会有事的。” 有陆清则的话,几人这才放心了些,纷纷告辞离开。 把人都送走后,陆清则在檐下站立了片晌,抬手接了手冰凉的细雨,用力握了握,转身时正好撞见从寝殿里出来,提着药箱的几位太医。 几人先前已经商讨着写了药方,但只求稳,具体的解毒之法,还得回一趟太医院,再翻看一遍所有的卷宗脉案,寻求突破。 陆清则朝他们微微颔首,叫了几个锦衣卫,护送兼监视,撑着伞送他们回太医院。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天色昏蒙。 陆清则目送几个太医离开后,折身回了寝殿,一走进去,就听到哐的一声,他心里一紧,赶紧绕过屏风,视线落过去,却撞上了长顺哭丧着的脸:“陆大人,陛下不喝咱家喂的药,还把药打翻了,可能得您才能喂得进了。” 陆清则脚步一顿,愣了下:“这是什么道理?” 宁倦昏迷着,哪儿还能认出谁是谁,他喂和长顺喂,有什么区别么。 长顺支支吾吾的,不敢解释,把搁在桌上另一碗药递给陆清则,又草草擦了擦地上的药渍,捡起地上的药碗:“陆大人安心,这药是徐大夫开的,咱家全程盯着熬的……您先喂药,咱家再去厨房盯着!” 说完,不等陆清则回话,一溜烟就跑了。 怎么冒冒失失的? 陆清则摸不着头脑,端着药碗坐到床沿上,见宁倦昏睡中无意识蹙着眉,有些心疼又好笑。 小崽子皮实得很,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闻到苦涩的药味,排斥也正常。 何况又是个警惕性子,平日里要到他嘴里的东西都得经过几重检查,睡梦里打翻药碗也在意料之中。 陆清则有很丰富的喝药经验,担心宁倦又把药碗打翻,便坐到床头,把宁倦移到自己怀里半躺着,顺带钳制住他的双手,然后舀了一勺药,试图喂进他嘴里。 或许是嗅到了熟悉的梅香,宁倦紧蹙着的眉尖松开了许多,没有什么挣扎,很乖地将药喝了下去。 和长顺说的“极度不配合”正相反。 这不是挺简单的嘛,哪有那么难伺候。 陆清则安心地想着,放松对宁倦的钳制,耐心地一勺勺喂了药。 毒是徐恕下的,解药也是徐恕给的,应当不会有问题。 但是喂完药后,过了许久,宁倦依旧没有醒来。 陆清则竭力按下焦虑,拧了块湿帕子,给宁倦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才带着空药碗出去:“药陛下已经喝下了,郑指挥使那边如何了?” 外头便有锦衣卫守着,闻声立刻回道:“指挥使已带人捉拿了徐恕,现已带回北镇抚司审讯了。” 陆清则顿了顿,下毒都来真的,审讯不会也来真的吧? 猜到他是怎么想的,小靳小声道:“陆大人放心,指挥使心里有数。” 闻言,陆清则点点头,递去空碗,关上门回到殿里,坐守在宁倦身边。 天色愈来愈暗,小雨转急,隆隆的闷雷声不断,整个乾清宫却静得落针可闻,陆清则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宁倦微弱的呼吸声。 宁倦既然敢这么做,想来也把事情都交代好了。 出了这么一遭事,今夜不知道多少人会睡不着觉。 陆清则眄了眼床上的罪魁祸首。 宁倦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让他很不习惯。 他喜欢的是那个一见到他就眼神亮起来,黏黏糊糊小狗似的宁倦,即使有时候黏糊得叫人受不了,但都好过这般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等这小混账醒来,他一定要狠狠地骂一顿才解气。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屋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很远,有些催眠,陆清则趴在床边,不知道守了宁倦多久,迷迷蒙蒙地睡过去了一小会儿。 宁倦醒来时见到的便是趴在他身边的陆清则,虽浑身因毒发痛,嘴角还是勾了勾。 如他所料,陆清则会忧心地守着他。 他漫不经心地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陆清则的头发,想将他抱上床来睡。 岂料中了毒的身体十分虚弱,尝试了一下,非但没抱动陆清则,反而把陆清则弄醒了。 陆清则揉了下眼,抬头对上宁倦的眼睛。 俩人都不由愣了愣。 宁倦:“……” 从没这么没用过。 他迅速切换眼神,可怜无辜地望着陆清则:“老师怎么趴在床边,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陆清则不吃这套了,霍然站起来,气得肝火旺:“小兔崽子,两天不看着你就做出这种事,谁让你用真毒的?!” 宁倦虚弱咳了两声:“老师,我是有原因的,怕你不同意,才……” “说,”陆清则面无表情,“说不出个合理的缘由,今年我不会再进宫来看你。” 宁倦忍着毒发的痛脸色都淡然自若,听到这话,面色顿时变了,急急忙忙地拉住陆清则的袖子,生怕他下一刻就要转身离开。 他平日里身体再好不过,难得虚弱一点,看着便觉得脆弱可怜,陆清则发现自己忍不住又心软了,在心里唾弃了一番自己,不解气地狠狠揉了把他的脑袋:“好好说话,不准卖惨。” 宁倦眨了眨黑亮的眼眸,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低,听不太清。 陆清则只能坐到床上,俯下身,微微贴近他:“你说什么?” 宁倦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太医院,有卫鹤荣的人。” 一句话,就让陆清则明白过来了。 这出戏里,最难的部分,自然是让卫鹤荣相信宁倦被徐恕下了致命的毒,能证实这一点的就是太医。 太医院的御医都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医者,要瞒过他们,要么有他们的绝对忠心,要么就用真毒。 即使如此,陆清则的脸色还是有点难看:“你可真是舍得。” 敢拿自己来冒险! 这小崽子就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过! 但不得不承认,要想引得卫鹤荣进圈套,宁倦自己就是最好的饵。 宁倦笑了笑:“就是怕老师不同意,才没有提前告知老师的,放心,徐恕对剂量有把握。” 陆清则放心个屁。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也不想揪着虚弱的宁倦骂个不停,忍了忍怒意:“太医院的内鬼是谁?” 外头倏然电光一闪,他脑中也恍然惊雷一劈,脸色微微变了:“莫非是……” “是他。”宁倦淡声肯定,“回京之后,潘敬民突然翻供,联系到误诊老师一事,我才确定下来。” 陆清则不由朝着太医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当初他们南下之际,猜到了卫鹤荣会安插眼线进入南下的队伍,排查了一通,没想到会漏过一个。 陈科。 陈老太医。 陈科行医几十年,对治疗时疫很有经验,在太医院德高望重,为人低调谦和,也从未与卫鹤荣有过接触。 当时考虑到江右的疫病严重,便直接带上了他。 宁倦说话的声音变得更低了。 陆清则不得不又往下靠了靠:“所以,从一开始,卫鹤荣就知道,我们是去江右救灾,翻他老本的。” 宁倦轻轻应了一声:“其实从误诊老师那次开始,我就对陈科有疑虑了。” 一个行医几十年,经验丰富的御医,一开始误诊便算了,眼睁睁看着陆清则发了好几日高热,灌下去的药几乎没什么用,怎么会依旧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想过任何其他可能。 陆清则敛眉道:“难怪我们回京后,卫鹤荣一直没有动作,我们拿到的账本,恐怕也有些问题,就算拿出来,也没法让他伤筋动骨。” 这老狐狸。 就说江右一行怎么顺利得那么不可思议。 他之前还疑惑过,卫鹤荣和潘敬民合作敛财,也不安插人手在潘敬民身边盯着吗? 回京的路上,他们也做好了被袭击的准备,却依旧没有遇到任何问题,顺顺当当地抵达了京师。 因为卫鹤荣知道他们拿到的账本奈何不了自己,没必要多做手脚,给自己引来祸端。 幸好,他们还有徐恕这条线。 虽然见到宁倦真的中毒时,陆清则的表现有些失态,但这种表现出现在陈科面前,恰恰更为合理。 等陈科去回了卫鹤荣,明日再将徐恕的消息散播出去,卫鹤荣就该着手把徐恕捞回去了。 宁倦盯着陆清则越靠越近的耳垂,眯了眯眼,像只盯着猎物的猎狼。 那片耳垂薄薄的,雪白.精致,仿佛白玉雕琢。 上次在床上醒来,老师的耳垂泛着红,白雪染霞,煞是好看。 他现在这么难受,想看点好看的东西,不过分吧? 宁倦又动了动唇,声音愈发低微。 再靠近一点吧。 然而这回却没能像前两回那般顺利。 陆清则已经把前后都想通了,不需要宁倦再解答什么,不仅没再靠近,反而直起了身,清冷的梅香骤然变淡。 宁倦愣了一下,又被那双手牢牢地按回床上,给他掖好被子:“好了,别说话了,看你越来越虚弱了,虽说喝了药,但还是不舒服吧,好好休息。” 宁倦:“……” 自作自受。 宁倦只得微笑:“嗯。” 陆清则又出去,找长顺要了床小被子:“我今晚睡榻上,你半夜若有哪里不舒服,就直接叫醒我。唔,我看这戏还得再唱几日,毒是不是也得分好几次才能彻底拔除?” “嗯,我明日还会昏睡过去,一切就交给老师了,”顿了顿,宁倦虚弱道,“老师,我声音很小,你睡在榻上,我就是有事也叫不醒你。” 说得也是。 陆清则转过身,又去找长顺要了床厚被子,铺在拔步床下面厚厚的羊绒毯上:“那我睡这儿。” 宁倦无言半晌,按下气,盯着陆清则的耳垂:“老师是还在害羞么?可是老师不是说,那是很正常的现象吗?” 陆清则矢口否认:“谁害羞了?没有,你中着毒难受,我躺床上你更难受。” 宁倦低低痛吟一声,蜷了蜷身子,声音细若游丝:“可是老师不上来睡,我不仅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 陆清则:“……” 这是在心疼他了。 他坐在床铺上,躺下也不是,起身也不是,对上宁倦可怜的目光,僵持了半晌,心里骂了一声,无奈地爬上了床:“行了行了,陪你睡。” 不就是被小果果戳了一下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不都这样,精力旺盛,血气方刚,无处发泄。 毒发时骨子里都在发酸发疼,宁倦难耐地忍了忍,嗅到熟悉的梅香,眉间才又舒缓了点。 虽然查出了陈科是内奸,但其实也不是一定要用真毒,只是如此钓到卫鹤荣的几率才更高。 徐恕在听到他的命令时,眼神仿佛在看怪物,欲言又止的,他却觉得这笔买卖很值当。 不仅能安插眼线,进入心腹大患的腹地,揪出他的致命证据,还能得到陆清则的怜惜。 中一点毒,昏睡几日,还能让陆清则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一点代价,换得数个报偿,兼之一罐蜜糖,再值当不过了。 老师总是对他敦敦教诲,告诉他,他是天子,要远离风险,不要做任何危险的事。 但连这点冒险的胆量都没有,岂不是妄称天子。 何况他骨子里还是个疯子。 宁倦疼得微微额间发汗,隐约听到耳边有窸窣的靠近声。 终于在疼得昏过去前,如愿以偿地被熟悉的梅香笼罩抱住。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这一夜整个皇城都不太平。 天还未亮时,宁倦已经从半昏半睡转为了彻底昏迷,失去了意识。 大概是毒发后疼得厉害,即使已经陷入昏迷,宁倦的呼吸也不太平稳。 陆清则握着他的手,搂着这个已经比自己高大的少年,轻轻顺着他的背,安抚他焦躁不安的情绪与持续的阵痛。 待到宁倦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陆清则想要下床去换条帕子,给他擦擦汗。 方才一动,衣袖就被宁倦揪紧了。 即使已经失去意识,皇帝陛下霸道的占有欲依旧强得可怕,不允许陆清则离开自己身边。 陆清则不免愣了一下。 他知道宁倦的安全感一直很低,所以会不断地寻求他的安慰,想要贴到他身边,渴求温暖,已经变成高大挺拔的少年了,还显得黏黏糊糊的。 没想到低成了这样,离开一时片刻都不安。 他稍作考量,没有再离开。 虽然知晓堕入此间的除了他,还有段凌光,但萍水相逢,与多年陪伴是不一样的。 他看着宁倦长大,宁倦是他孤旅漂泊时的慰藉。 就像他不喜欢与旁人有过多接触,但能容忍宁倦,也只能容忍宁倦。 天稍亮时,陆清则轻轻放开宁倦的手,感受到少年轻微的阻拦意味,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先睡着,我不会离开。” 他的声音十分温润,低低说话时有种哄人般的温和,宁倦像是被哄到了,乖乖放开了陆清则。 走出寝殿时,外面依旧有大批锦衣卫巡守,暗处也有暗卫盯着四面八方,守在寝殿外。 长顺坐在寝殿外,迷迷瞪瞪睡了一宿,听到脚步声传出来,扬起脑袋:“陆大人?您怎么出来了?” 见长顺想起来,又因为抱着腿睡了一宿,腿麻了,起身时哎哟了下,眼见着就要滑倒摔个屁股墩,陆清则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长顺莫名有些触动。 旁人都嫌阉人腌臜,若是郑垚或其他大臣在此,肯定只会冷眼看着他摔回去,就像附近这几个锦衣卫一般,虽都对他表面恭敬,但心底怎么想的就不一定了。 只有陆大人,从初见到现在,从未对他露出过一分一毫的异色,从始至终都将他当成个正常人看待。 “昨日陛下昏睡之前,有没有交给你什么?” 陆清则带着长顺走进寝殿里,回身看他。 长顺略微吃惊地睁圆了眼:“您怎么知道?有,咱家这就那给您看。” 说着,小步跑去寝殿内,在榻下的暗格里找出一道谕旨,递给陆清则:“这是陛下给您的。” 陆清则打开一看,半眯起眼。 “陛下说,若您问起,再将谕旨交给您,若您没问,就不必交予您。”长顺低着脑袋,“劳神伤身,陛下不想您过多劳神。” 陆清则反复看了几遍,摇摇头:“有什么劳神不劳神的,陛下就劳烦你多看顾了。” 长顺也不太清楚谕旨上写的是什么,见陆清则要离开的样子,瞪圆了眼:“您要去哪儿啊?” 陆清则道:“放心,我不出宫。” 他戴好面具,出了寝殿,看了眼守在外头的小靳:“小靳,带两个人,随我去文渊阁。” 小靳愣了一下,去文渊阁做什么? 他还以为陆清则会选择待在宫里。 一直守在宁倦身边,直至此事结束——这里是最安全的。 但思及郑老大说的话,他没有多问:“是!” 陛下昏迷的第二日,暂时罢朝,大权似有若无地又旁落回内阁。 天下皆知,内阁现在是姓卫的。 自小皇帝回京以来,内阁独掌多年的大权又被分了回去,许阁老不爽已久,几个阁老聚首在文渊阁议事,见冯阁老脸色紧绷着,他还来不及欣慰满意,便听到外面传来通传:“陆太傅到。” 许阁老顿时不悦地蹙起眉:“他来做什么?” 这些年陆清则低调得很,大概是为了配合宁倦,除非有急事应召,否则从不踏入,专心致志地当着他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陆清则不紧不慢地走进来时,几位阁老面色各异。 许阁老打量着他,嗤道:“陆大人不好好在乾清宫照看着陛下,来这边做什么?” 陆清则瞥他一眼,没有多言,张开谕旨,嗓音凉淡:“奉陛下谕旨代行奏对,诸位若无意见,从今日起,一切决策皆经由我手。” 谕旨张开,先入目的就是枚红印。 看清上面的字,连卫鹤荣眉梢都是一挑。 上面的确是宁倦的字迹——经过多年练□□陛下的字已经从爬到站,算得上赏心悦目了。 落款是许久以前的了,至少是在他们南下之前,寥寥几字,意思简单:若宁倦因任何缘故,暂时无法执掌大权时,由太傅陆清则摄政。 陆清则平静地接受一群人投来的各色目光,灼热的,冰冷的,恨不得他就地病死的。 虽然他对当权臣没有一丝兴趣,但现在宁倦得睡上几日,卫党又虎视眈眈,他至少得帮宁倦守着点好不容易夺来的一点权力。 许阁老年愈六十,乃是三代朝臣,是在座资历最老的一个,就算是崇安帝,不昏聩的时候也会对他多三分尊敬。 所以他对宁倦信服陆清则,一直很不服气。 凑近老的脸色立时沉了下去:“若老朽有意见呢?” 陆清则轻飘飘地略去一眼,嗓音里有不同往日的寒冽:“不尊皇命,不敬天子,诏狱的风冷,许阁老年事已高,应当也不想去体会。” 青年腰背笔挺,站在一众老臣面前,分毫没有怯弱,不似往日的低调沉默,隐隐显露锋芒,话中的意思很明显,且不留情面。 其他人被震慑住,察觉到陆清则不是虚张声势,纷纷沉默下来。 再怎么不情愿,这是陛下下的谕旨,公然违抗,反倒是给了陆清则处置他们的理由。 相比于其他卫党的不情不愿,卫鹤荣反倒想得更多。 都逼得陆清则出面了,看来小皇帝的情况并不算好。 依昨日太医院那边传来的消息,陆清则昨日进寝殿时,见到小皇帝的表现也不似作伪。 那么,暂时放权给陆清则又如何。 若是宁倦长久地那么睡下去,或者一命呜呼,又谁会在意一个已经不会再醒来的皇帝太傅? 况且陆清则就当真接得住这个大权? 卫鹤荣微微一笑:“陛下有命,臣等自当遵守,辅助陆太傅执掌国事。” “那么,”陆清则与他视线对上,也弯了弯唇,“就请诸位坐回去吧,今日的奏疏,劳烦一一报上。” 见陆清则镇住了从昨日起就不太安分了的卫党一众,一直静默不言的冯阁老微微松了口气。 自卫鹤荣成为首辅后,除他之外,其余四位阁老,有三个都是卫党,剩下那个摇摆不定,鲜少发言。 他能稳住脚跟,已十分不易。 现在陆清则能加进来,自然最好不过。 内阁处理的奏疏十分复杂,上到军政大事,下到鸡毛蒜皮。 陆清则接过一封奏疏,是礼部发来,询问中秋宴的。 眼见着中秋将近,陛下却中毒昏迷,鸿胪寺和礼部一时为难,奏请询问中秋的宫宴是否还需如期举办。 陆清则提笔划过。 否。 国库空虚,从江右带来那点还不够塞牙缝的,况且江右百废待兴,此后还需拨款救助,与其拿银子开国宴铺张浪费,不如削减削减这种没必要的排场。 宁倦这一躺,八成要把中秋躺过了,也算是遂了他的意——毕竟小皇帝很不喜欢这种锣鼓喧天的热闹,每年都不情不愿地参宴。 下一封是从漠北传来的急报。 武国公史容风领军击退瓦剌,请求朝廷拨粮。 陆清则写下准字。 离原著里史老将军离世只有几年了,他不知道史容风是什么时候在战场上中的暗算,但显然史容风越早回京见林溪,越早给予宁倦支持越好。 卫鹤荣有五军营的支持,便已十分棘手,若是被逼急了,五军营攻入皇城,光锦衣卫的人手可不够看的。 手掌兵权才是硬道理。 得修书一封,随拨粮的队伍送信去漠北。 再下一封,又是鞑靼发来的传信。 信中言,鞑靼三王子乌力罕欲在今年秋猎之时觐见天颜,恳请大齐允许他亲自前来。 陆清则眉梢微扬:“这位三王子……” 上次宁倦的寿宴,送来小雪的就是他吧。 卫鹤荣闲闲道:“自七年前鞑靼可汗领兵进犯,被伤了一条腿后,鞑靼便由三王子乌力罕逐步掌权。” 冯阁老摸了摸胡子:“乌力罕幼时,曾随鞑靼可汗来过大齐,先帝特赐汉名‘宁修永’,取愿修两族永宁之意。自他掌权后,鞑靼便鲜少进犯,恢复了每岁朝贡,态度恭敬有加,比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爹知礼多了。” 陆清则听着冯阁老的话,扯了扯嘴角。 这个乌力罕可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 原著里,史大将军逝去后,压在头顶几十年的阴影散去,鞑靼立刻疯狂反扑,联合瓦剌南下进犯,朝中并无可用之人,还是宁倦亲自率军北征,将这群外族驱逐回了老家,却也因为这场仗,又添了暗伤。 而其中牵头的人,就是这个乌力罕。 往后乌力罕也必然会成为宁倦的心头大患。 他盯着这份上报,半晌,写下了“准”字。 旋即又是各地来奏,江右的奏疏也快马加鞭,今日送到了。 范兴言在奏疏上写,江右眼下洪水皆退,疫病已除,百姓正在重建家园,百废待兴。 陆清则正处理着,外头忽然又来了人,是从北镇抚司来的,陆清则颇为眼熟,是一个常跟在郑垚身边的镇抚使。 镇抚使进入文渊阁,抱手一礼后,目不斜视地将一封密信递给陆清则:“陆大人,徐圆招了。” 来了。 密信上还沾着血迹,隐约可嗅到刺鼻的铁腥味。 陆清则翻开密信,看完之后,下颌线有了一瞬间的紧绷,随即毫不犹豫地一折密信,又恢复了从容气度:“我暂离片刻,诸位阁老先行票拟。” 他那一丝细微的变化转瞬即逝,卫鹤荣却捕捉得清清楚楚,慢条斯理开口:“既然徐圆招了,理应让内阁也知晓此事,眼下陆太傅掌领大权,却在陛下的事上藏藏掖掖,莫非……” 他盯着陆清则无意识捏紧了那封信的发白指尖,笑容似有深意:“是有什么秘辛,我等不能知道?” 一顶诛心的大帽子扣下来,明里暗里的,就差指着陆清则的鼻子,质疑他是不是仗着有这道谕旨,背后操纵徐圆下毒,与郑垚勾结,好携领大权,满足私欲。 陆清则被这番话架得进退两难,优美的下颌线紧绷着,冷冷望过去,与他对视片晌,将密信拍到桌案上:“卫首辅,请。” 到底是年轻了些。 卫鹤荣悠哉哉地翻开那封密信,看完之后,眼底浮现出几丝惊诧。 他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对许院判此事自然也很清楚。 三十多年前,许院判因救治贵妃不力,女眷没入掖庭,男丁悉数斩首,此事在当时其实也掀起了小小的风波,许多人颇为不满。 崇安帝上位后,派人将许家的女眷也悉数处死,意图抹去此事对他老子的影响,败坏了皇家的名声。 没想到许院判的小儿子竟然逃了出来。 那一切就很合理了。 蛰伏多年,化许为徐,藉由江右的疫病,博得小皇帝的信任,伺机毒杀皇帝,为自己一家报仇。 神医啊……若是死在狱中,就有点可惜了。 卫鹤荣心底的疑虑消去大半,不动声色地放下密信:“看来是我错怪了陆太傅,卫某忧心陛下,一时着急失言,请勿怪罪。” “怎敢怪罪首辅,”陆清则隐藏在面具阴影下的眼底划过丝嘲讽,“今日便到这里吧。” 陆清则拂袖而去,在座诸人也将密信传阅了一番,神色各异。 一个全家都因为皇室而死、无比仇恨皇室的神医下的毒,当真有解? 小皇帝还醒得来么? 出了文渊阁,陆清则便钻进了候在外面的轿辇里,嘴角勾了勾。 他方才的演技,怎么说也得打个十分吧。 为了把戏做全,离开文渊阁后,陆清则便去了趟北镇抚司。 郑垚早上接到宫里传来的消息后,就着人配合陆清则表演了,正在镇抚司里来来回回走着,听到通报陆清则来了,赶忙亲自上前相迎:“陆大人,怎么样了?” 陆清则下了轿子,朝他微微颔首:“鱼上钩了。” 郑垚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那便好,这卫老狗平日里看着招摇,实则谨慎得令人发指,想让他消除怀疑,当真是不容易。” “徐大夫呢?”陆清则左右看了看。 郑垚顿时迟疑了一下:“在狱中绑着……你不会想去见见吧?” 陆清则点头。 郑垚更迟疑了:“不好吧,牢里腥煞气重,万一冲撞到你……” 陛下要把他的皮剥了的! 他这番话,对于他而言已经是相当含蓄了。 煞气冲撞不冲撞的另说,当年阉党祸乱超纲时,陆清则就是从诏狱里九死一生爬出来的啊。 看他清瘦单薄,病骨沉疴的,再进一次这种地方,不怕引起噩梦般的回忆么? 陆清则神色没什么变化:“进去吧。” 郑垚也只好领着他往诏狱去。 从外面走进牢里的瞬间,好似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酷暑的炎热消失殆尽,冷森森的气息扑面而来,阴寒渗骨。 陆清则恍惚了一下,意识里忽然钻出几个破碎的片段。 当年他初到这个世界,意识第一次清醒,其实不是在陆府,而是在诏狱里。 血腥气混着冷冰冰湿黏的水气,透进骨子里的湿冷与痛。 他睁眼时,原身已经死去多时了。 那具身体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也没能熬太久,或许一天,或许两天,阴暗的牢里不知岁月,若不是卫鹤荣的人及时清君侧,恐怕他穿过来不久,就被生生熬死了。 被解救出时,他的意识已经模糊成片了,再醒来就是在陆府里,睁眼见到的是陈小刀泪汪汪红通通的眼。 在诏狱里的那几日极为痛苦,意识自动屏蔽了那段记忆,他后来一直以为自己是在陈小刀的呼唤下才睁眼的。 但潜意识里显然还记得牢狱的恐怖,一到这鬼地方,记忆就被唤醒了。 某种程度上,当年卫鹤荣还算是救了他一命。 陆清则闭了闭眼,挥去那些令人不快的阴冷回忆,步履稳稳地走了进去。 郑垚小心观察着陆清则,见他没有任何异状,提起来的心才放了下去。 徐恕被关在最深处的大牢里,陆清则就算做好了“假戏得真做部分”的准备,看到他时,也属实被冲击了一下。 他穿着囚服,身上乌糟糟的全是数不清的血迹,血糊糊的,视觉冲击力巨大,看得陆清则眼皮直跳。 听到脚步声,徐恕掀了掀眼皮,见是陆清则,哼出一声:“病人还跑这种地方来,我看你是又想折腾我了。” 陆清则张了张唇:“……现在看起来比较像病人的,应当不是我吧。” 徐恕又看他一眼。 然后突然跳了起来,抖了抖衣袖,背着手,一脸血的傲然:“我行医者,自然清楚哪里该伤,哪里不该伤,哪里伤了后看起来最唬人,收起你那一脸的担心,这是对我的侮辱。” 陆清则自然看得出来,没徐恕说的那么简单。 他静默良久,低声问:“徐大夫,您为何……” “非要说的话,算是报恩吧。”徐恕也不蹦了,缓缓地坐下来,“陛下将师妹生前的最后一件遗物,交予了我。” 是那支梅花簪? 陆清则完全没料到,宁倦居然会将这个交给徐恕。 在原著里,那支梅花簪可是暴君心中唯一的慰藉。 陆清则静默良久,低声开口道:“徐大夫,与卫鹤荣往来,需慎之又慎,你想好如何应对他了吗?” 徐恕皱着眉:“他既然会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是感激得无以复加,有什么不对吗?” 陆清则摇头:“错了,卫鹤荣一开始恐怕不会暴露身份给你,面对卫鹤荣,你若是上来便这般态度,反而会引得他生疑,所以只需要以你平日的态度对待便可。” “什么态度?” 郑垚抱着手靠在边上,闻声插了个嘴:“就你那个‘天王老子来了老子都不给面子’的大爷脸。” 徐恕:“……知道了,你嘴都白了,赶紧滚出去,免得陛下又来找我的晦气。” 陆清则感觉他在造谣。 出了诏狱后,陆清则又在北镇抚司待了会儿,甚至和郑垚一起用了晚饭,直到天色稍暗,才离开官署,回了乾清宫。 抵达的时候,太医们刚从寝殿里出来。 见到陆清则,陈科上前来问:“听说陆大人去了诏狱审问徐圆,可有审出什么?” 陆清则垂下眼,似是疲惫地沉沉叹了口气:“徐圆拒不开口。”顿了顿,他眼底流过丝凌厉的冷光,“就算徐圆不交出解药,以太医院之能,找出解药配方也不需多久,谋害天子,罪不容诛。” 陈科低下头,隐藏眼底的神色:“哎……真是糊涂啊,陆大人放心,太医院正在竭尽所能,陛下必会安然无恙。” 陆清则朝他一揖,不再多言,目送陈科等人回到偏殿,继续商议解药药方。 太医院当然会竭尽所能。 就算卫鹤荣想命陈科做什么手脚也做不了,毕竟宁倦身份摆在那里,十几名御医会诊,共同商量药方,反复审阅,想在里面掺上什么,必然会被一眼看出。 陆清则收回视线,走向寝殿的脚步快了三分。 长顺寸步不离地守在御床边一整日,见陆清则终于回来了,果断把手上的药碗交给他。 陆清则伸手接过,有点疑惑:“白日里的药呢?” 长顺嘿嘿笑:“按着徐大夫的嘱咐,陛下这药每日只需喝一次。白日里太医都在,为防他们发现,咱家端来的是他们开的药,再趁他们不注意,全倒掉了。” 不然白日也要喝药的话,陆清则不在,还有谁能给陛下灌进去啊? 陆清则弯了弯眼:“你倒是机灵,去准备些清淡的吃食来吧,我给陛下喂药,等陛下醒了填填肚子。” 长顺应了一声,乖乖下去了。 怕宁倦平躺着不好喂,陆清则依着昨日的姿势,把他扶抱在怀里,给他喂下了药。 大概是昨日的药起了效果,今日宁倦醒得要比昨日快。 长顺送来吃食后没太久,少年的长睫动了动,还没睁开眼,先沙哑地叫了声:“老师。” 听到陆清则的回应,宁倦含笑睁开眼:“这种感觉真好。” 陆清则弹了下他的额头:“病歪歪的,哪里好了?” 宁倦直勾勾地望向他,脸色略有些苍白,语气理所当然:“每日醒来,睁眼就能看到老师,不是很好么?” 所想便能见,所呼有所应。 再好不过了。 宁倦说话时的眼睛微微亮着,一瞬不瞬注视着陆清则,语气很认真。 倒让陆清则感到了一丝微妙。 这孩子,黏他黏成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头了? 但宁倦很快就收起了那道炙亮的眸光,嗅到香气,努力自己撑坐起来,眨了眨眼:“老师,我好饿。” 陆清则心底升起的那丝微妙被打断,顿了顿,转身去拿碗时甩了甩头。 宁倦是他看着长大的,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弟弟,他们俩相依为命多年,宁倦又安全感薄弱,黏他一点不是很正常么? 他方才差点想哪儿去了。 宁倦还中着毒,浑身没什么力气——也不是没有,但在陆清则面前就是没有。 皇帝陛下跟只雏鸟似的,陆清则喂一口,他就吃一口,咽下后,扫了眼陆清则的衣裳:“老师出去过?” 在等待宁倦醒来时,陆清则其实去沐浴了一番,又换回了寝衣,不过宁倦能看出来,也不意外。 他便将持着谕旨去文渊阁、以及去北镇抚司的事说了说。 宁倦叹了一声:“老师还是去了,我不想老师劳神的。” 真的不想吗? 陆清则又喂了他一勺汤,状似漫不经意问:“听徐大夫说,你将那支白玉梅花簪给他了?” 面对陆清则,宁倦很坦然:“那支簪子于我而言已经没用,给了徐恕,一则圆了母亲生前心意,二则能让徐恕心甘情愿为我办事,很划算。” 陆清则眸光浅浅,若有所思:“所以你这是算计了徐恕?” “这是算计吗?”宁倦歪了歪头,眼神无辜。 陆清则搅了搅碗里的燕窝银耳汤,嘴角含笑:“是与不是,唯看陛下,不看我。不过不告诉我此次计划的详情,特地让我在陈科面前流露出自然的神态破绽,我想应当算是吧?” 宁倦整个人登时一僵。 陆清则看他那副僵硬的样子,安慰道:“果果这是什么表情,我并未在意,只是想解解惑而已。” 他就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过,直到听到徐恕那么说才有了丝怀疑。 昨日内有陈科,外有卫鹤荣,宁倦需要一个不知情的他,来同时骗到这二人,就为了计划更顺利一些,所以什么都不告诉他。 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又完全在意料之中,毕竟宁倦做决定的时候,也的确从不会特地知会谁。 宁倦的反应却比他想的要大得多,猛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呼吸有些急促:“老师别生气,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他却说不出来。 陆清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都说了我没有在意,别急。” 宁倦的脸色又似白了几分,抓着他的手不放,一时却又说不出什么。 窗户开着,夜色又侵下了三分,或许是昨日下雨的缘故,今日也不见月,一阵风从外面吹入,倏忽吹灭了蜡烛,室内顿然陷入黢黑。 眼前陡然一暗,陆清则想要拉开宁倦的手,去重新点亮蜡烛,宁倦像是被他的动作惊到了,用尽全力一拽。 好在陆清则有所防备,中了毒的宁倦力道也不如以往,陆清则只是被拽得踉跄着坐到床上,手臂被少年紧紧抱着不放。 陆清则已经开始后悔问宁倦那个问题了。 心里有答案便是了,问出来做什么。 只是被最信任的学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顺手利用了一把,有种不得信任的感觉,心里有点发闷罢了。 宁倦的呼吸声有些重:“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陆清则和颜悦色地“嗯”了声:“老师知道。” “……你不知道。” 宁倦额上浮出层冷汗,不知道是痛意还是黑暗,让他呼吸愈发促乱,声音低微下来:“老师,我不需要那支簪子了,是因为……你。” 最后那一声很小,钻进耳中,却有种如雷般的轰动感。 陆清则回过神来,才发现他的手被紧紧按在少年的心口。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宁倦的心跳很快,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仿佛震动着他的手掌,掌心一片炙灼滚烫。 陆清则的指尖不由蜷了蜷。 黑暗中,少年紧紧锁在他身上的眸光依旧极有存在感,难以忽视,仿佛在热切地等待着某种回应。 陆清则垂了垂眼,坚定而有力地抽出自己的手,话音淡淡:“天暗了,看不清东西,也说不清话,我去点灯。”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黝黯的屋内,急促的呼吸声陡然停歇,冷风倾灌。 陆清则的手抽开的瞬间,宁倦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几瞬之前还在急速鼓动的火热心口倏然空洞了般,冷风好似呼呼灌过空洞洞的心口,叫他咂摸着陆清则那淡淡的一声“看不清东西,也说不清话”时,竟有些想笑。 老师察觉到了? 在察觉到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开,觉得他在说胡话。 他僵硬地坐在床边,脸上没有表情,冷冷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摸索着黑暗找到灯盏,眼底是化不开的浓墨,无声攥紧了拳头。 几息之后,室内倏然一亮。 暖黄的烛光被风吹得跃动不止,摇曳着勾勒出桌边人清瘦单薄的线条,隐没于忽明忽暗之中。 陆清则能清晰地感觉到宁倦直勾勾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存在感过于鲜明了。 但他现在没心情哄孩子,需要冷静一下。 陆清则活了两辈子,唯二两次大脑空白,一时不知如何处理事情,都是因为宁倦。 点亮灯盏后,他没有回头去看宁倦,也没有立即离开这间寝殿,而是折身走到窗边,关上窗户。 宁倦方才的心跳很快,快得不正常。 还盯着他说着暧昧模糊的话。 如果他没有太过自作多情的话……那问题就有点大了。 冷静。 陆清则在心里警告自己,指尖有点发颤。 他将宁倦当做小孩儿看待,觉得自己是“如师如父”,但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实际上也不过七岁。 何况宁倦比这个年龄段的少年要早熟许多。 而他长得也还可以。 虽然病歪歪瘦巴巴的,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陆清则麻木地关上一扇窗。 一个青春期的小男生,正是躁动的时候。 从小安全感不足,最信赖的人是陪他一起长大、教他读书习字、谋划策略、保护他的老师。 那的确会很容易弄错感情,尤其是他将所有对于温情的渴盼,都系于一人身上时。 对了,还有那个该被鞭尸无数次的蜀王宁琮。 宁倦十来岁时就被这个皇叔误导过。 十七岁的宁倦,说幼稚也不算幼稚,但要说成熟,又还不够成熟,尤其是在情感方面,会将依恋、崇敬等情绪错位,对他产生好奇,继而滋生些奇怪的、带着点占有欲的错乱感情,很正常。 只是一种错觉,他是宁倦的老师,这时候需要做的是引导拧正。 就算宁倦当真有什么心思,也得趁早摁灭了。 他们可是师生。 无数心理分析窜过脑海,陆清则深深吸了口气,一边觉得自己冷静下来了,一边脑子依旧混乱,再次关上一扇窗。 以前面试时,他是怎么回答,如何处理这种问题的? 不能回避,会伤到这孩子的心。 然后开诚布公地讲清楚,帮他分析清楚他的心理,让他明白自己的感情是怎么回事,再…… 陆清则在心里一步步地斟酌着,正想继续关窗,手忽然被按住了。 按在他手上的那只手修长有力,只是冷冰冰的,不复往日的热度。 少年低沉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老师,这是百宝阁,虽然你掀了它也没什么,不过上头的瓷器砸到地上太响,会吓到你的。” 陆清则倏然回神,分明落在手背上的手指没什么温度,手还是被烫到了似的一缩,抬头才发现自己溜达着溜达着,已经走到了百宝阁前。 “掀了没什么”说得倒是很轻巧——这上头摆着的东西,哪一样不是有价无市的稀世珍品,就连一个小小的花瓶,也是价值连城。 他镇定地回头看过去:“怎么起来了?” 宁倦神色如常,脸上带着几分和往日并无不同的笑意:“难得见老师呆呆的,想来吓吓你,而且躺了两日了,也想下来走走。” 陆清则:“……” 怎么看起来跟个没事人儿似的。 他准备好的开场白都被宁倦的态度给噎了回去,只得先把宁倦推到榻上坐着,回想着方才少年急促如鼓点的心跳,又感觉这件事还是很有必要再说说的。 就算是语意模糊让人误会了,心跳总不会骗人。 不能让这小崽子萌混过关了。 只是要主动提起这事,陆清则还有点轻微的别扭。 他活了两辈子,都因为身体问题,一向清心寡欲,从未接触过这方面的事,经验其实也是零。 但他比宁倦年长,这种事就该他主动来说清楚。 陆清则顿了顿,还是开了口:“果果,你方才……” “老师还在生气吗?”宁倦坐下来,歪头看着他,“隐瞒了你,的确是我的不对,下次我会与老师商量的,不要生气好不好?” 尾音可怜巴巴地低了下去,让人不忍苛责。 陆清则哑然了一瞬:“谁和你说这个了,我不生气。我是说,你方才……” “老师是关心我的身子吗?” 宁倦再次抢答,大概是罗汉榻躺着不太舒服,他半靠在榻上,一条长腿懒散地搭在边沿,另一条腿支下来晃了晃,满身少年气,语气很随意:“徐恕这药会让我偶尔心慌口渴,不是什么大事。” 陆清则怔了怔,因为宁倦的表现太轻描淡写,他都要记不起宁倦中了个连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毒了。 大概是为了拖时间,又得让太医院暂时无解,才下了这么个阴毒的毒。 宁倦对自己和对敌人一向都狠。 ……当真是因为毒发吗? 那,那番话又如何解释。 那声低微的,微不可闻的“你”,至今想起,仍有种平地惊雷之感,于静默之中惊心动魄。 见陆清则审视着自己不语,宁倦平淡地回视着他:“至于那支簪子,老师也不必介怀,我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无能懵懂的小儿了,的确不需要它了,虽说有借机利用徐恕的心思,但更多的,确实是为了我母亲,等事成之后,徐恕也会得到相应的回偿……” 说着,他蹙了下眉:“老师,我好疼。” 从神态到语气都极为自然,最后甚至还熟练地撒了个娇。 陆清则差点因为心疼心软了,审视了许久,竟然从他身上找不到什么破绽。 是他的错觉,还是他太自作多情,以为人人都会因为这张脸,对他有什么心思? 抑或是宁倦的演技太好。 陆清则一时很难确定。 但刚刚打的腹稿,在宁倦这么一通话下的打乱之下,的确也说不出口了。 半晌,陆清则指了指外间:“我让长顺准备了热水,现在应该能抬进来了,你去沐浴一番,回来接着休息吧,这几日的军政大事,我白日处理完,晚上回来告知你。” 宁倦乖乖点头,从榻上起身,脚步因毒发后的疼痛,没有平时那么稳。 两人一点点靠近时,陆清则几乎有种下一秒,宁倦就会倒向他的预感。 气氛像陡然又绷直的线,摇摇欲坠着。 他神经也有了微微的绷直。 然而下一瞬,少年与他擦肩而过,只有指尖无意识地碰触到一起,但也就那么一刹,便又倏然分离。 陆清则莫名松了口气。 果然是他自作多情。 他却没看到,宁倦背过身去的须臾,脸上的笑意便消失得干干净净,狭长的眼底阴鸷蔓延。 方才不过露出一点端倪,陆清则就迫不及待地抽身离开了他。 所以他更不能现在就暴露心思,把陆清则吓跑了得不偿失。 他得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编织出一个自然的陷阱,才能叫陆清则毫无防备地踩进来。 长顺总是一脸担心,害怕他会对陆清则用强。 他也担心。 若是陆清则真的跑了,他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陆清则如果乖乖的,他不介意在他面前一直做一只乖巧的小狗,千依百顺着。 老师。 宁倦面无表情地走到殿门边,敲了三下门。 你最好不要自己找罪受。 长顺进来时,正好对上皇帝陛下那张仿佛在冰窖里冷藏了十八年的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双腿发软:“陛……陛下?” 陆大人不是在里面吗,怎么还一脸杀气啊! 宁倦脸色冰寒,语气倒很平和:“传热水上来。” 陆清则远远地听着,感觉倒也还好。 临安府的那一夜,宁倦发现他和段凌光私会时,或许是有了被背叛的情绪——毕竟宁倦生平最恨被人背叛,他那晚借酒发了场疯,今日却丝毫未见有什么激烈的情绪。 皇帝陛下金尊玉贵,难免有着“逆我者亡”的思维,如果当真对他有什么心思,也不该这么平静。 不过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得提防一下。 他好好养成皇帝,想教出个明君,不是想给自己养只会反口咬来的狼的。 往后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不注意距离了,还得给宁倦输入一下正确的恋爱观。 前些年觉得孩子年纪还小,他自己也没经验,很少讲到这方面。 现在宁倦都长大了,也是时候学习学习这些知识了。 陆清则边想着,边把自己的寝具一咕噜全抱到了榻上铺好,又牵了根线,越过屏风,系在床与榻之间,再挂上一只铃铛。 等宁倦梳洗了一番回来,见到这一切,略微沉默了一下:“老师这是做什么?” 为免小崽子闹脾气,自己中途心软,陆清则已经躺到了榻上,缩进被子里,闭上眼作昏昏欲睡状,懒洋洋道:“你晚上若有什么事,便拨一下线,铃响了,我就知道了。” 宁倦:“……” 宁倦暗暗磨了磨牙,犬齿隐隐发痒,盯着陆清则。 明明那么怕热,他还是穿得很严实,衣领交叠,将所有风光挡得一丝不漏,只露出的一截瘦弱修长的脖子,在烛光下看上去,恍若水洗的藕节般雪白,看上去十分欠咬。 但最终,宁倦只是神色自如地笑了笑:“好。” 这一晚上两人睡得都不怎么能阖上眼。 隔日清早,陆清则从睡梦里惊醒,轻手轻脚下了床,收起线和铃铛,俯身看了看宁倦。 少年已经再次陷入了昏睡,眉尖紧蹙着,仿佛沉在什么噩梦之中。 陆清则轻轻抚平他的眉宇,安静地离开了寝殿,在旁边的暖阁洗漱一番,向长顺要来纸笔,思索了下。 史大将军对朝廷心寒已久,他若是发信过去,直言找到小世子了,恐怕并不会得到信任。 想了想,他没有直接写字,提笔勾勒,依着回忆,将林溪身上的玉佩画了出来,又看了两遍,确认上面繁复的花纹一丝未错,才搁下笔吹了吹,换上了长顺差人去陆府拿的朝服。 等用了早餐,纸上的墨也干涸了,他折起信,塞进信封里,走出暖阁,交给小靳:“烦请将这封信送去漠北,务必交到史大将军手中。” 小靳收好信:“是!” 漠北军务繁忙,回京之时听闻史大将军早已带兵去了瓦剌,昨日收到了军报,想必仗也快打完了,收到这封信时正好。 陆清则戴好面具,看着小靳离开后,便又在锦衣卫的护卫之下,去了文渊阁。 几位阁臣也是差不多时间抵达,看陆清则准时来了,都纷纷露出假笑。 这病秧子,往日里三天两头就得昏倒喝药,怎么还没倒下? 陆清则非但不倒下,奏对时反而挺有精神,颇为游刃有余地。 文渊阁内安静一片,陆清则翻臣票拟的奏本,淡淡提问:“礼部员外郎丘荣蔚与同僚醉酒狎妓,按律当杖责六十,为何按下不表?” “太常寺少卿之子阎泉明当街纵马,踩踏卖菜郎致死,被抓去大牢后,仅两日便被放出,刑部上折言是卖菜郎一家讹诈,既如此,就让北镇抚司去查查,到底是不是讹诈。” “工部上月二十日开支三百万两,详细用途、去向未禀明,让杨尚书递个奏本说清楚。” “礼部和鸿胪寺拟的秋猎单子驳回重做。” “御史孙安上谏,太安知府刘平原向吏部郎中鲁威行冰敬……” 陆清则的声音十分平稳,清清淡淡的,不高不低,始终维持在一个线上,兼之声线清润,入耳动听。 但此刻钻入耳中,却让众人一阵阵头大。 那些按下不表的,不予处置的,除了与他们多少有点关系外,还能有什么原因? 陆清则看着人柔和,行事怎么这般不知圆滑! 但经此一事,也看得出来陆清则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般平和淡雅,手握代行大权,强硬起来,是真的会动真格。 他们只能强压不满。 从清早到晌午,众人才稍歇片刻,伺候的宫人上前奉了茶。 陆清则低头抿了口茶,润了润发干的喉咙,余光觑了眼一直悠哉哉的卫鹤荣。 其他几位阁臣觉得他抢了权,压了他们一头,心里郁郁不满,卫鹤荣这位大权在握多年的首辅倒没什么意见的样子。 他不怕吗? 不论是哪种掌权者,应当都会恐惧失去权力吧。 尤其是卫鹤荣,如他这般名不正言不顺的权佞,待他失去权力那一日,就是葬身之时了。 陆清则摩挲着茶盏,正想着,外头来了个小太监,满脸喜色:“陆大人!长顺公公派我来告诉您,几位御医的药起了效,陛下方才醒了一小会儿,陈太医说已有了方向,余毒清理,也只是时日的问题!” 这话一出,除了陆清则、冯阁老和卫鹤荣,其余人眼底皆难以掩饰地滑过丝失望之色。 这小皇帝,倒是命大。 这出戏虽然不是陆清则安排的,不过也在他预料之中。 卫鹤荣虽然不能让陈科在药里动手脚,但能命陈科故意干扰其他太医的思路,让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解毒的方向。 现在卫鹤荣需要太医发挥作用,能够解毒,便让陈科又带领各位太医走回正确方向,如此,徐恕就能“失去作用”,移交刑部以待处死,否则就算是卫鹤荣的手,也伸不到诏狱去。 卫鹤荣彻底中套了。 陆清则腾地起了身,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那便好,那便好,陛下有说什么吗?” 小太监低头道:“陛下醒来时不是很有精神,没说什么便又睡过去了,但脸色比前两日好看许多了。” 陆清则抬脚就想赶去乾清宫看臣。 除了冯阁老外,其他人恨不得他快滚,露出含蓄的笑:“陆大人,陛下既然醒过一会儿了,说不定还会再醒,你要不要去看看?” “是啊,这些奏疏我等处理完了,再叫人送去乾清宫罢。” “看你脸色不好,恐怕也是累了,你这身子,若是累倒了可怎么办。” 陆清则露出副深思苦想状,然后感动地坐了回来,语气坚定:“诸位大人年事已高,也尽忠职守,还如此体己我这个年轻人,我怎么好意思离开,将繁重事务全交予你们?陛下有整个太医院看着,我去了也不能为陛下解毒,倒不如为陛下多做两件事,待陛下再醒来,也能宽心些。来,我们继续吧。” 几个卫党简直眼前一黑,被他那句“为陛下多做两件事”堵得没话再说,话都给陆清则说完了,再催陆清则离开,好像就是让他少为陛下办事似的。 刚才还不如不说话,让他自个儿走了算了! 卫鹤荣作为首辅,坐得离陆清则最近,呵呵一笑,低声道:“看来陆太傅的心情不错,还有心思逗他们几人。” 陆清则不清楚卫鹤荣搭话的意图,又抿了口茶,不咸不淡道:“陛下有所好转,我自然心情好。我看卫首辅神色怡然,也撞见什么好事了吗?” 见话题被引到自己身上,卫鹤荣一笑,自然道:“当然也是因陛下见好,十分欣悦。” 顿了顿,卫鹤荣也端起面前的茶,看着里面浮浮沉沉的茶叶,笑意略有深意:“陛下与陆太傅情深意重,醒来时必然着急想见你,陆太傅不回去当真可以吗?” 陆清则听出不对,和善地和他对视一眼。 不是错觉,卫鹤荣刻意咬重了“情深意重”四个字。 宁倦在外人前对他,顶多就是个尊师重道。 他哪儿看出的情深意重? 乾清宫内的宫人极少,且都被详细摸清了祖宗十八代,个个都是清白出身,而且很少能接近南书房和寝殿,负责护卫的锦衣卫也经过重重筛查,除了这两日有几个御医住进了偏殿,其余的都可确保无误,卫鹤荣哪能看到他与宁倦平素的相处。 那就是在江右时发生的事? 他疑似染疫,陈科误诊,宁倦不顾危险冲到他身边,手把手照顾着他,衣不解带守了他数日。 确实当得上是情深意重。 只是卫鹤荣这语气,怎么听怎么让人不舒服。 让陆清则想起了昨晚在黑暗中面对的少年灼灼的目光。 陆清则语气淡淡:“陛下醒来想见我自会宣见,就不劳卫首辅操心了。” 说完便不再看他,重新捡起奏本看过去。 他们因陈科而更改策略,暂时搁置了潘敬民与账本的事,但一直不动,卫鹤荣也会发现不对,或许会察觉到他们已经发现陈科是内贼。 那本好不容易得到的账本,就算没办法弄倒卫鹤荣,也该发挥点光与热。 陆清则一心两用想着,处理完了今日的奏本,天色已暗,他与几个阁老道了别,从容地坐上轿辇回乾清宫。 刚到乾清宫不久,就有人来传信:“陆大人,刑部来人,将徐大夫提走了。” 陆清则挑了下眉:“这么着急?卫樵怎么样了?” “应当不好,秦远安昨日放值,想去见见卫樵,却被拦住了。” 左都御史秦晖之子秦远安与卫樵是竹马,在卫樵的身体还好些的时候,卫鹤荣大概是想让他稍微开心一点,会允许秦远安偶尔进一次卫府前院,与卫樵说说话。 若是闭门不见,应当就是卫樵的身子不好了。 难怪卫鹤荣会忽然有些心急,想把徐恕早点带回去。 虽然是个手握重权私结党羽、勾结上下敛财无数,又漠视百姓枉顾法度的不折不扣大奸臣,但对他唯一的儿子,倒是极为上心。 不过,只将自己的血脉视为人,而不将他人当人,陆清则不会被这样的舐犊情深感动到,只摇摇头,让人盯紧点卫府、秦远安和刑部三方的动态,随即抽出张单子,写下几个名字,递给了来报信的锦衣卫:“让郑大人去查这几人,越细越好。” “是!” 长顺在边上盯着陆清则,总觉得他在发号施令时,与宁倦有些微妙的相似。 其实俩人的气质天差地别,陛下像一把出了鞘、闪着寒芒、令人恐惧而不由自主想要拜服的利剑,而陆大人则春风化雨般,语气虽然平和,却很有力量,不疾不徐的,仿佛没什么能让他着急的。 但就是很像。 长顺心里犯嘀咕,可能是师生相? 见陆清则忙完了,长顺才凑上来道:“陆大人去给陛下喂药吧?” 从容不迫的陆清则动作稍顿:“我想先去沐浴一番,长顺你去给陛下喂吧。” “咱家喂不进呀,但凡是旁人喂的药,陛下都不肯喝。”长顺挠挠头,隐约猜到了昨晚陛下冷着张脸的原因,小心翼翼问,“陆大人,您是不是和陛下又吵架了?” 又? 陆清则想了想,这段时间他和宁倦确实经常闹矛盾。 但昨晚也不算吧,勉勉强强算是和平解决的。 他只是……有些担心宁倦醒来后,望着他的眼睛。 总是那么认真、热烈而炙亮,恍惚甚至有种在看着他的全世界的错觉,格外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小狗。 还有今日卫鹤荣那句颇有深意的话,总让他不太舒服。 “没吵。”陆清则迟疑了一下,“药放凉了吗?给我吧,我去喂。” 长顺立时眉开眼笑,忙不迭送了药来。 陆清则端着药又回到熟悉的寝殿里,看看沉睡中的少年皇帝,这回没再把他托抱在怀里,只是垫高了他的脑袋,喂了药。 宁倦一次比一次醒得快,今日就比昨日还提早一刻钟醒来。 醒来的瞬间,他下意识地追逐向坐在桌旁的陆清则,眼睛亮起来,露出个笑:“老师。” 陆清则指尖转了转茶盏,也朝他笑了笑,便说了说今日处理的一些大小事,大事详细说说,小事略略讲讲,着重于送往漠北的那封信与卫鹤荣的表现态度。 宁倦才刚醒来,接收这些信息倒也不蒙圈,顺着问了陆清则几句,露出放心之色:“这两日辛苦老师了,既要处理政务,又得和卫鹤荣之流周旋。” “无妨,挺有意思的,不累人。今日我还看到几个奏本,恳请陛下早日选秀,立后管理后宫,我驳回了。” 陆清则琢磨着恋爱教育学,开口道:“不过你也长大了,若是想这些事也正常。” 宁倦问:“想什么?” 陆清则抬眸看他:“果果有没有喜欢的姑娘,想要共度一生的那种?”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那点不好的预感得到印证,宁倦的笑意有一瞬的滞缓。 陆清则问他这个做什么? 试探?还是想把他推到某个女人的怀里,好提前斩断他的情思、摁灭他的想法? 宁倦安静片晌,幽幽盯着陆清则美好的面容,内心却是呼啸而过的风暴,吹得他理智摇摇欲坠。 这一刻他简直想直接把陆清则丢床上,做尽下流事,清清楚楚地告诉陆清则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弄得陆清则用那种哭哑了的嗓音,向他保证他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 但他还是努力压下了心底翻腾的暴戾念头,语气平和:“老师不会看了那些酸腐老头写的奏本,被影响了罢,前些时日,你不是还说我现在不适合立后吗?” 陆清则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面具,摇头道:“我不是说选妃,也不是说立后,知慕少艾,你这个年纪,要成婚生子确实还太早,但若是有喜欢的姑娘,也很正常。” 宁倦狠狠磨了磨牙,恨不得能一口咬上他那张轻描淡写地说着气人的话的嘴,竭力平稳呼吸:“眼下卫党未除,谈这些还早,老师放心,往后我若是遇上喜欢的人……” 他盯着陆清则,俊美的面容一般隐没在阴影里,露出个看似阳光,实则凉飕飕的笑:“一定,请老师,过目过目。” 陆清则本能地感觉这语气有些怪异。 但宁倦说的话也没毛病。 卫党虎视眈眈,一日未除,追求情情爱爱就太早,宁倦若是有了喜欢的人,既成盔甲,也是软肋,万一被卫鹤荣发现,加以利用,就不妙了。 陆清则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也对,不过我很好奇,果果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说给老师听听,老师也帮你注意注意。” 宁倦额角青筋一跳,一句“老师怎么不问问喜欢什么样的男人”险些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心头实在火大得很,无声又往后缩了缩,隐没在大床深处,烛光探照不到的地方,神色模糊,吐出几个字:“热情,明艳一些的吧。” 小家伙原来喜欢这样的? 陆清则忍不住在内心对比了一下自己。 因为身体不好,心性平和,他整个人像是一段被浇灭的微弱炭火,是绿柳下一捧枯槁又苍白、将消未消的残雪。 原本还算好看的脸容,也因病气显得十分孱弱。 与生机勃勃的明艳热情正相反。 很好。 陆清则满意地点了下头,循循善诱:“果果,将来你若是遇到喜欢的人,准备如何追求?” 宁倦:“……” 其实若陆清则不是陆清则,而是其他的什么人,他根本不会这么小心翼翼。 追求?他现在是在给陆清则铺设陷阱。 陆清则的身体太弱了,他再饥饿难耐,也不敢露出獠牙利爪,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他碰坏了,只能等着他掉下坑里,他在坑底摩拳擦掌着,耗着所剩不多的耐心,等着心爱的猎物掉入陷阱里,动弹不得,好叫他饱餐一顿。 宁倦张了张唇,无辜地望着陆清则:“我不知道,老师能教教我吗?” 陆清则:“……” 怎么把问题抛回来了。 你的老师也只会纸上谈兵啊。 陆清则不想让宁倦看出来自己的仓促,试图稳固自己无所不知的老师形象,从容地摆出自己的答案:“首先,最基础的,自然是要对她好。” 窸窸窣窣的,宁倦从大床内侧探出身,坐到床沿,苍白英挺的面容露出来,含笑点了下头:“我会对他很好。” 陆清则:“不能伤害她。” 宁倦再次点头:“哪怕我死,也不会伤他一分一毫。” “爱她敬她,想她所想。” “爱他敬他,想他所想。” 陆清则说一句,宁倦便认真地附和一句。 像个上课听讲时,郑重其事做着笔记的学生,态度一丝不苟。 陆清则嘴角弯了弯,忽然想起另外一茬,斟酌犹豫良久,低声道:“果果,虽然我知道这样说,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抑或不合理,但……其实我希望,你在找到自己喜欢的人,确定心意,与她结亲之后,做好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打算。” 这话的确很不合理,自古以来,有几个皇帝能做到仅有中宫皇后,没有三宫六院的妃子? 就算感情深笃,也很难实现,本朝开国皇帝,与妻子是少年夫妻,同甘共苦、情比金坚,就算如此,也有两个妃子,还生下了几位皇子。 能真正做到的,简直如凤毛麟角。 就算是他以前身处的时代,能一心一意的人都很少,要求金尊玉贵的皇帝一夫一妻,更是难度登天吧,不说皇帝本人的想法如何,也会被底下的大臣天天上谏,遇到个别激愤点的,八成还会以死劝谏。 陆清则稍微想想就头大,但也没后悔说出这番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惊世骇俗的话。 别人他管不着,但他实在很难接受自己看着长大的、心爱的学生也是个大种马啊! 出乎意料的,听到这话,宁倦不仅没目光怪异,反而露出了丝笑:“老师的要求就是这些吗?” 陆清则脱口而出:“以后想到再补充。” 宁倦格外认真地点点头:“嗯,我等老师补充。” 屋内安静了三秒。 陆清则啼笑皆非:“你等我补充做什么!这些只是我的想法,你要等的,是你未来妻子的要求。” 宁倦脾气很好地笑笑:“好,我听老师的。” 即使陆清则不说,他这辈子的目光也只会追逐在陆清则一人身上。 老师这般郑重其辞,却与他不谋而合。 陆清则:“往后你和人家小姑娘在一起的时候,别总是一口一个‘老师说老师说’,你这样的,得叫……” 陆清则思考了一下,肯定道:“师宝。” 宁倦歪歪脑袋:“可是我觉得老师说得确实很有道理。” 他都迫不及待地想在陆清则身上试试了。 顺利地进行了一场恋爱辅导,宁倦的表现还如此出色,陆清则安了点心,搁下把玩了许久的面具,催促宁倦:“去洗把脸,我叫长顺送饭进来。” 宁倦乖巧地点点头,赤足走下床,因昏睡了半日,柔软的黑发还有些许凌乱,并不服帖地支棱着,雪白的丝质寝衣包裹着少年的躯体,即使身高腿长,也尚有一丝这个年龄独有的单薄感,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性。 陆清则看得心里也不由得一软,折身去叫长顺时,反思了一下自己最近对宁倦是不是太不关心了。 清淡的晚膳送上来,看着宁倦,陆清则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你明日是不是该醒了?” 师生俩在饭桌上并不严格秉承“食不言寝不语”,宁倦点头道:“白日里太医院开的方子,已经有所接近解药药方,是该醒一醒了。” 当然不能像现在这样,而是醒半天,昏半天,严格按着进程慢慢来,恢复太快也会引起怀疑。 陆清则望了眼刑部大牢的方向:“卫樵的病加重了,卫鹤荣今日急急忙忙让人将徐恕提去了刑部,说不定这两日就会有所行动。” 宁倦道:“我想会是今晚。” 陆清则怔了一下:“那也太急过头了吧,今日就将人带走已经很明显了,再匆忙行动,也不符合卫鹤荣的谨慎。” 宁倦托着腮,莞尔看他:“老师要不要和我赌一赌?赌卫鹤荣会今晚就行动,还是过两晚再行动。” 陆清则很谨慎:“赌什么?” “就赌,答应对方一个要求如何?”宁倦仿佛知道陆清则在警惕什么,下一句便道,“简单的要求,不能过分,若是对方不允,也能拒绝。” 这样的话,似乎也没什么。 陆清则考量片刻,点了点头:“行。” 督察院的御史弹劾卫鹤荣最多的,就是卫鹤荣招摇的大排场,几乎每天都有几封折子递上来,痛斥卫鹤荣没有礼数,枉顾尊卑,不敬皇家,不敬天子。 但实际上,卫鹤荣是一个足够谨言慎行的人,他明面上所做的事,只是为了转移重点,移开言官的注意力罢了。 否则这么多年了,也不至于即使知晓他的罪行,也依旧抓不到能让他定罪的把柄。 这样一个谨慎的人,怎么会连续冲动两次? 陆清则以足够理性的思维可观地分析着,感觉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问题,安然地和宁倦一起用完了晚膳。 因偏殿里还住着几个太医,也不好出去散步消食,好在寝殿内足够宽敞,陆清则溜达了两圈,看外面月色正好,才想起明日就是中秋了。 宁倦还“缠绵病榻昏迷不醒”着,今岁的中秋宴自然不可能办下去。 不过虽然办不了中秋宴了,陆清则还是命礼部拟了单子,赐礼给各部王公大臣,并休沐一日。 类比一下,朝廷也像个公司,过个重要的节日,上面不给点福利怎么成。 唯有恩威并施,那些滑不溜秋的大臣才肯老实办事。 陆清则站在窗畔,微微仰首望着天幕之上镶嵌着的盈月,优美的侧容线条被薄霜般的月色勾勒着,从额头直到肩颈,最后流畅地收束于领口指间。 宁倦欣赏了会儿月下美人,旋即心头陡然一突:“老师是不是想家了?” 陆清则的家不是临安府那个小小的陆府祖宅。 老师曾告诉他,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球形,除了大齐与周遭的边陲小国之外,还有许多国家,只是相隔太远,所以没有出现在版图之上。 看陆清则所透露出的一些思想,既似大齐,又非大齐。 所以,他是从那些地方来的吗,他的家是不是很遥远? 陆清则回过神来,朝宁倦笑了笑:“确实有点想了。” 宁倦眸底黝黯。 倘若有朝一日,陆清则想回去了…… 一些危险的想法还没酝酿出来,寝殿的门忽然被敲了敲,长顺在外头捏着嗓子小声叫:“陆大人,有急报。” 陆清则当即转身拔足,过去开门接过急信,展开一看。 脸色顿时有点古怪。 宁倦的思绪被打断,漫不经意地跟过来,还没看信,先注意到陆清则神色间的细微变化,就知道那封急报写的是什么了,嘴角一弯,故意贴近了几分,从陆清则背后看过去:“是刑部那边传来的?” 少年微凉的气息拂过敏感的脖颈,陆清则忍不住躲了躲,扭头觑了眼,却见宁倦很认真地看着急报上的字,姿态端正,神色肃然,方才似乎只是不经意间的意外。 但陆清则还是又往旁边挪了挪。 减少意外发生,这很重要。 宁倦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暗地里咬紧了牙,凉凉地望了眼他雪白的脖颈,在心里又记了笔账。 陆怀雪,你当真很欠咬。 急报上的内容很简单,如同宁倦预测的,卫鹤荣行动了。 就在一刻钟前,刑部大牢走水,火势冲天,蔓延到了关押重刑死囚犯的牢房,眼下还在救火,不知道情况如何。 炎炎夏夜,天干物燥,的确容易走水。 但卫鹤荣不觉得这么做太显眼了吗? 谁不知道刑部尚书是卫鹤荣的拥趸,傍晚刚将徐恕提去刑部,晚上就走了水,瞎子才看不出这其中必定有异。 见陆清则眼底的不解,宁倦笑意更深:“老师输了。” 陆清则微微叹了口气:“好吧,愿赌服输,你想让我做什么?” 宁倦的心情愉悦了几分:“眼下还想不到,等往后想到了再说。” 陆清则又看了眼急报上的字,拧眉:“就算卫樵病了,卫鹤荣怎么如此反常?卫府内就养着大夫,不至于……” “老师不懂。”宁倦轻轻一顿,嗓音低低的,“所系之人躺在病床上,生死难测,自己却无能为力之时,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在这一点上,他和卫鹤荣有过相同的经历,感同身受。 因此笃定卫鹤荣今晚就会有行动。 陆清则猜出他话里的意思,怔然片刻,输得心服口服:“的确是我刻板了。” 再理性的人也会有不理性的时候,并且一旦冲破理性的束缚,恐怕会比他人所想的更为莽撞。 卫鹤荣便是如此。 刑部这场大火蔓延了许久,直到后半夜才彻底扑灭,差役在大火刚起时就忙不迭跑了,压根儿没管里面关押着的犯人,里面关押着的死囚犯还没等到秋后问斩,就先全被烧上了天。 谋害陛下的“徐圆”既然被提到了刑部,这样的重要的人,陆清则当然得过问过问,半夜就披着外裳,亲自去了趟刑部。 他亲自来了,刑部尚书向志明赶紧来见,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本官实在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是下面人的疏忽,待回头本官定然狠狠教训他们,陆大人千万别太怪罪,反正死的也是些按律当斩的,死不足惜。” 陆清则面色淡淡的,并不回应:“尸体呢?” “都烧得极为恐怖,陆大人还是别去看了。”向志明打了个呵欠,随意递上一份名单,“死者便是这些。” 他瞅着这位暂行大权的陆大人伸手来接,动作不疾不徐的,手指匀称修长,烛光下近乎有些透明的玉石质感,心里不由啧啧一声。 瞥了眼陆清则脸上的面具,又大倒胃口。 可惜啊。 陆清则扫了眼今夜被烧死的倒霉鬼名单,上面除了名字,还有他们犯下的罪行。 “徐圆”的名字赫然在列。 “带我去看看尸体。” 向志明有些不耐了:“名单就在这里了,烧得一团黑的尸体有什么好看的,陆大人回去……” “向志明。”陆清则淡淡地盯着他,“我不是在请求你,而是在命令你。” 那双颜色清浅的眼底透出几分冷意,像某种无机质的玻璃,与他对上的时候,向志明的眼皮跳了跳,心跳都加速了几分。 等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有那么一瞬间,被这个要死不活的病秧子吓到了,向志明的脸色陡然有些难看,瞅了眼陆清则身后几个腰佩绣春刀,杀气腾腾的锦衣卫,还是咽下了不满的话,带着陆清则去了停放尸体的地方。 向志明冷笑一声,等着看陆清则被吓到的丑态。 “陆大人,请吧。” 那十几具尸体颇为狰狞可怖,几乎都有些焦化了,被搁在地上,姿势不一,身上仅于些许衣料残片,面目模糊,很难再分清谁是谁。 陆清则淡漠地看过去,并未像向志明猜的那样被吓得后退惊叫,平静地看了一圈:“徐圆在哪?” 向志明愣了一下,不敢再轻觑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陆太傅,指了指其中一个:“按牢房的位置,这就是徐圆。” 陆清则过去扫了两眼,体型与徐恕确实一模一样。 不过那日他去诏狱时,徐恕告诉他,他小时候为逃追兵,坠入了江中,寒冬腊月的,冻死了一只小脚趾,不得不砍掉,这种私密的事,除了梁家为他诊治的人外,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具尸体上的脚趾是完整的。 是卫鹤荣让人找来的替死鬼。 看来徐恕这会儿已经被带走了,相信很快就会被秘密送入卫府内院。 见陆清则盯着那具尸体,向志明的心不由提了起来。 难不成陆清则还能看出尸体有问题? 半晌,陆清则收回视线,声音清清淡淡:“陛下方才醒来过,听闻此事,念在徐圆也曾救过江右数万百姓,准他留个全尸。找个地方葬下吧。” 向志明长长地舒了口气:“下官遵命,陛下宅心仁厚。” 心里补了句,妇人之仁。 陆清则看出他心里那点小九九,置之一笑,低低咳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刑部。 大半夜的,具体的损失还没统计完毕,第二日向志明才递了奏本,检讨了一番刑部此次的失职。 陆清则看完奏本,望向身边明显心情更好了几分的卫鹤荣,微笑道:“损失事小,失职事大,我认为此次刑部尚书向志明当重罚,卫大人以为呢?” 陆清则的反应完全在常理之中。 向志明是卫鹤荣一党的,陆清则揪住这次机会,痛击猛打很正常,若他轻飘飘地放过了向志明,那才是有问题。 卫鹤荣打量完他的脸色,颔首:“决策权在陆太傅手里,自然由你定夺。” 傍晚的时候,乾清宫的小太监又来报喜:“陆大人,陛下醒了,说是想见见您,还有各位大人。” 一群阁臣顿时也骚动起来,神色各异。 陆清则搁下手里的笔,冲其他人露出笑意:“各位前些日子不是还很急着见陛下吗?现在能见着了,走吧。” 卫党几人:“……” 他们想见的是昏迷不醒或者两腿一蹬的小皇帝,不是这个。 陆清则在皇城之内,都是坐轿辇的,这独一份的特权,连卫鹤荣都没有,因着所有阁臣都被召见,其他人也头一次在皇城内坐上了轿辇。 许阁老阴阳怪气道:“还得是沾了陆大人的光啊。” 陆清则老说笑了,我本不想坐的,是陛下顾惜我的身体,非要如此,我若是不坐,陛下还会生气。这样吧,不如一会儿许阁老给陛下提提意见,让陛下取消掉?” 这明恼暗秀的样子,许阁老气得胡子发抖:“……” 许阁老虽然还不知道凡尔赛是什么,但已经先尝过了一回滋味。 陆清则安然地坐了回去。 待众人到乾清宫,昏睡了几日的皇帝陛下孱弱得下不了床,躺在床上接见了几位大臣,隔着层纱帘,能听到陛下微哑虚弱的嗓音。 心里再期盼小皇帝嗝屁,也没人敢说出来,众人假惺惺地表示了下关切欣喜,宁倦则赞赏了一番几位大臣的忠心操劳,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 陆清则忍着笑,猜宁倦这会儿心里肯定恶心得够呛。 在场最情深意切的是冯阁老,其他几人全在虚假营业,唯一一个不参与演戏的,只有卫鹤荣。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大伙儿互相忍着演完了一场,才慢慢开口,帮着收个尾:“陛下既然醒了,我等也能安心多了,万望陛下保重龙体,早日康复。” 宁倦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向他:“多谢首辅关心,朕会的。” 该表演的君臣戏也表演完了,其余人先回文渊阁,陆清则被单独留了下来。 皇帝陛下最信任的老师嘛,众人也不意外,提脚就走了。 待人都散了,陆清则看宁倦还病歪歪地躺在床上不动,哭笑不得地掀开帘子,走了进去:“陛下,戏瘾还没过呢?” 宁倦半靠在床头,脸色苍白,演得十分投入:“老师,我心口疼。” 陆清则无情地戳了两下他的心口:“疼就对了,大郎,该喝药了。” 那两下轻轻的,像是猫爪的戏弄,隔靴搔痒地挠两下,就倏地又溜开。 宁倦舔了舔发干的唇角,藏在袖中的手蜷了蜷,恨不得陆清则再多戳几下,沉沉地盯着陆清则去门口取药。 长顺正好端着放凉了些的药来了,见陆清则过来,就顺势递给了陆清则:“今日也劳烦陆大人了。” 陆清则刚想应下,顿了顿,发现不对。 宁倦醒着,人好好的,劳烦他什么。 他自个儿喝。 正要转身回到床边,陆清则神色忽然一凝,又低头仔细嗅了嗅,眉宇深深蹙起:“这药与前两日的闻起来有些不同,长顺,你可是全程盯着煎熬的?” 长顺恍然大悟:“哦哦,咱家忘说了,是不同,徐大夫吩咐了,等陛下准备开始‘拔毒’了,就改动一下方子,因毒性寒,所以这次加了些鹿角、参茸、杜仲等药一起煎的,陆大人放心,咱家全程看着,也试过药了。” 陆清则本来是放心了,但后面越听越感觉不对味。 鹿角、参茸什么的,不是壮……那什么的吗? 这一碗浓缩的精华下去了,宁倦今晚还睡得着吗? 但得谨遵医嘱吧。 陆清则端着这碗药,忽然感觉有点无所适从的烫手。 宁倦等了半晌,没等到陆清则回来,只好探了探头望过来,发现陆清则端着药,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师怎么了?” 陆清则轻咳一声,决定不提此事,示意长顺下去,把药碗递给宁倦:“问了问长顺,方子稍微改动了一下,喝吧。” 宁倦眨了下眼:“老师不喂我了吗?我好虚弱。” “你现在下了床,走得恐怕能比我跑得快。”陆清则不吃这套,“自己喝。” 宁倦只好接过药碗,冰凉的手指似是不经意地蹭过陆清则的指缝,蹭到一丝带着梅香的温热。 陆清则缩了下手指,刚疑心宁倦是不是故意的,宁倦便稳稳拿过药碗,仰头一口喝了个干净。 陆清则欲言又止:“有什么感觉吗?” “能有什么感觉?”宁倦玩笑道,“莫不是老师给我端的是碗毒药?” 不是毒药,是虎狼药。陆清则默默想着,挑眉:“若真是毒药,你怎么办?” 宁倦眨了眨眼睫:“既是老师端来的,那我甘之如饴。” 小孩儿嘴还挺甜。 陆清则观察了下,看宁倦似乎确实没什么感觉,放下心来。 那么多药材,中和了一下药性,鹿角之类的应该加得也不多,没那么烈性。 “一起用晚膳吧,今儿是中秋,因你病着,也没操办中秋宴,省下了笔钱。”陆清则指了指外头,“我让厨房做了月饼,桂花酒是不能喝的,不过泡了桂花茶,去外面走走,闷在屋里这么几日,很难受吧。” 说着一笑:“现在我们也算是大病号和小病号了。” 他的眸光好似窗外的脉脉月色,温和地静静流淌,让人看着就觉得整个人都宁静下来,不再心浮气躁。 宁倦看着他笑,忍不住也跟着笑,眼底闪动着细碎的光:“嗯。” 就在陆清则转身的瞬间,宁倦忽然注意到一丝细节。 陆清则的官服还没脱,今日的腰带似乎束得有些紧,宽大的腰带将一把窄腰勒得更细三分。 在月色下,当真是沈郎腰瘦,风姿如鹤。 他的喉结蓦地有些发干,燥热的心火燎烧了一下,热血一阵翻涌,眼神锐利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那截腰,几乎抑制不住冲动,想要伸手过去,好好丈量一番。 “果果?” 见宁倦没有跟上来,陆清则疑惑地回过头唤了声:“发什么呆,是不是还在难受?” 长顺不是说,按徐恕的说法,到今日就不会再那么痛了吗? “嗯……我没事,来了。” 宁倦缓缓应了一声,眸底晦暗,喉结滚了滚,深深地吸了口气。 怎么看着老师的腰,都能想那么多。 甚至理智差点崩断。 他是憋疯了吗?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中秋佳节,乾清宫的宫人大多得了假去歇着了,不用开宫宴,省下不少开支,除了朝廷众臣发下了赏赐,陆清则还划出部分来,命长顺打赏给了各宫宫人,并着两块月饼,大伙一块过节。 几个太医也被请离了乾清宫。 毕竟宁倦已经“清醒过来”了。 眼下整个宫殿里安安静静的,都是自己人。 长顺让人在院里备好了晚膳和桂花茶,便悄无声息地带着人退了下去,很有眼色地不打扰俩人。 虽然没有察觉到视线,不过陆清则揣测,暗处应该有暗卫在警惕着。 回京之后,宁倦倒是很守约地撤走了他身边盯着的人——也确实没必要。 他要么待在陆府,府内有宁倦拨的侍卫,以及武艺高强的林溪,要么在宫里,来来去去都有锦衣卫跟着,在乾清宫就更不可能出事了。 走进院中,便能嗅到淡淡的桂花香。 宁倦住进乾清宫的第二个中秋,嫌桂香太浓,扰人安眠,命人将宫里的桂花树都砍了,只剩下一棵,每年到了时节,这棵硕果仅存的桂花树都小心翼翼地绽放一下,以免惹得皇帝陛下不快,把它也给砍了。 当空一轮明月,皎皎如轮。 月色如洗,明亮的清辉泼洒而下,给周遭宏伟的宫殿覆上一层如霜的白,即使不点灯,院子里也很明亮,屋檐上挂着的六角宫灯摇摇晃晃的,远处宫楼上挂着的铃铛随风而动,清响阵阵。 因为宁倦和陆清则都是病人,厨房准备的晚膳也很清淡,还做了一碟精致的月饼,六个月饼,口味各不相同。 宁倦抬眸看看坐到对面的陆清则,心下一暖。 每年大节小节,免不了要开一场宫宴,宴请百官,陆清则若是身子不适来不了便罢了,就算是身体好些能过来的时候,也得在他的座下,隔着一段遥遥的距离。 就算他私心将陆清则放到很近的位置,也依旧很远。 宁倦想要的是一伸手就能触及的位置。 只有陆清则坐在他身边,他才能感到安心。 “还是这样好,”宁倦扬了扬唇角,“中秋本是团圆时节,就该与老师一起,安安静静两个人过的,比在外头设宴,和一大帮子虚情假意的人待在一起好多了。” 陆清则闲闲地给俩人各倒了盏茶,恋爱辅导教育见缝插针:“等往后你有喜欢的人了,就是和她了。” 宁倦的笑容一顿,差点捏碎手里的杯子。 明明这两日都竭力忍着,陆清则每说一句,他就在心里记上一笔,等着日后算账就是,今晚却莫名的燥,听到这话,犬齿都在发痒。 他只能尽力别开黏在陆清则身上的视线,不回应这句话,转移开话题:“听郑垚来报说,老师让他去查了几个人,有什么发现吗?” 这事还没查出来,陆清则便暂时还没跟宁倦说,听宁倦提及,才想起锦衣卫正儿八经的顶头上司是宁倦,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这几日看奏本,发现不少有趣的事,想先让人去查查看,说不准账本就用得上了。” “哦?” “督察院御史孙安上谏,太安府的知府刘平原,向吏部郎中鲁威行冰敬,”陆清则摩挲着茶盏,“此事已经被上奏多次,一直被按下来,没传到你耳朵里,叫我看到了。” 宁倦想了想:“鲁威是建安十七年进士,任吏部文选清吏司郎中。” 文选清吏司掌考文官品级,以及选补升调之事和月选的政令,所以吏部郎中虽只是个区区五品,听起来也不如何威风,但手握实权,在底下的官员之间,都暗暗将吏部郎中称为天下第一五品官。 吏部在卫鹤荣的掌控之下,鲁威自然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 下面人行冰敬炭敬,是个历代以来默认的潜规则,就算被御史上谏到脸上了,基本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若因冰敬处责鲁威,京城就没几个能独善其身的官员了,毕竟“法不责众”。 就算陆清则和宁倦看不惯这种行径,目前也不能做什么。 陆清则道:“虽不能因冰敬扣下鲁威,不过我发现,鲁威也曾在江右当过几年知府。” 江右那一系盘根错节的,跟卫鹤荣牵涉既然这么深,鲁威又在江右也任过职,顺藤摸瓜查下去,肯定能揪到点什么。 宁倦笑着点点头:“老师费心了。” 他也不是真心过问陆清则目的的,看方才的话题是略过了,心口堵着的那口气才抒发了点。 辛苦忍耐伪装了好几日,不能功亏一篑。 陆清则捻起块月饼尝了尝,厨房特地做的酥皮月饼,里头包着核桃和松仁之类的坚果,还加了糖,咬上去酥香滋甜,陆清则怕掉渣了,用手接着吃完,抬头发现宁倦笑看着自己,眉梢微抬:“看我做什么?吃月饼。” 俩人隔得很近,宁倦看着他不经意露出小半截雪白的脖颈,清晰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清瘦的脖颈线条流畅地收束到圆领下,留有无限的遐想空间。 “老师,吃到嘴上了。” 宁倦俯身靠过来,克制着,只伸指揩过他的唇角,抹下一点酥皮。 陆清则还来不及远离这亲密接触,先察觉到宁倦的指尖在发热。 和之前中毒时的冰凉不一样,伸过来时热烫烫的。 ……不会是那碗药起效了吧? 陆清则头皮一麻,果断给宁倦倒了杯桂花茶,两指推过去:“喝茶喝茶,清火去热。” 宁倦的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触碰过陆清则留下的触感。 光滑,柔软,像一匹名贵的绸缎……那片温热肌肤之下的唇瓣,他还尝过的。 他为什么要那么君子,不在晚上趁陆清则睡着时一亲芳泽? 随着这个想法跳进脑海,那股莫名的燥火似乎烧得更旺了。 恍惚间仿佛血液都在发烫,岩浆般滚过心口,烫得心脏咚咚震响。 宁倦的视线落在陆清则柔软润泽的唇瓣上,喉间感受到难以忍受的干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垂下眼,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水。 陆清则吃了块月饼,也有点发腻了,见宁倦只喝茶不吃菜,有些担忧:“果果,当真没事吗?若是难受,就回去再躺会儿,不要硬撑。” 宁倦干哑地“嗯”了声:“没事。” 喝再多的茶,也难以抵挡喉间的渴意。 他像个在沙漠中迷途的旅人,追逐着水源,干渴得下一秒就要死去,眼前出现虚妄的幻觉,以为涌现了绿洲,却发现那些虚假的水,压根无法浇灭心底的火。 面前坐着的人,就是那个能缓解他干渴的水源。 宁倦的视线贪婪地一寸寸扫过陆清则的脸,呼吸滚烫,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他以往也会想些不干不净,亵渎陆清则的事情,但也不会好端端地相对而坐着,就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他也没那么禽兽吧。 不对。 身体深处的躁动很不对劲。 宁倦咬着牙,轻轻呼出口气,不想让陆清则看出自己有问题,想尽快去用冷水沐浴一番,让头脑清醒一点,又舍不得结束和陆清则俩人团圆的中秋,只得一边忍耐着警告自己,一边神色如常地和陆清则聊天用膳。 陆清则也在一直打量宁倦,看他从头到尾都很冷静的模样,想来确实没受什么影响,便淡了今晚搬去其他暖阁睡觉的心思。 宁倦的身子还没大好,他不放心晚上留宁倦一个人睡。 但宁倦要是被那碗药给影响到了……他还是留个空间,给孩子自行解决比较好,免得双方尴尬。 尤其一想到之前那个早上,他醒来时还被迫和小果果打了个招呼。 就更尴尬得头皮发麻了。 花前月下,气氛良好,俩人各怀心思,用完饭,又赏了会儿月。 宁倦感觉翻涌的气血平息了些,也安了点心,托腮望着陆清则,忽然开口问:“先前去老师老家时,也没来得及多看一眼,说好的要去老师小时候住的地方瞅瞅呢,往后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再去了……老师以前的房间是什么样的?” 他刻意不提临安府,有了前面几句铺垫,问出最后一句,陆清则也不好避而不答。 陆清则自然也没见过原身以前住的房间长什么样,凭空捏造不了,想了想,慢慢回忆起从前在爷爷家里的房间:“我的房间在西厢房,阳光很好。” 老人家品味古典,陆清则小时候被送过去后,住的房间现代化气息也不严重。 “外面的檐角挂着只风铃。” “房间西南角有一只花瓶,被我不小心摔碎后……大伯帮我粘起来的。” 明月之下,陆清则探寻着已经有些模糊的记忆,嘴角微微弯起。 虽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说起他的故乡,不过能在这个节日,与他在这个世间关系最亲密的学生说起一些往事,能让他开怀不少。 宁倦听得也很认真。 他将陆清则说的每一个字都深刻进脑海,在脑中缓缓浮现出那个陆清则长大的房间的模样。 陆清则讲完之后,安静了好半晌,才扭头笑道:“好了,你身上余毒未清,也该沐浴歇息了,我去鹰房看看小雪。” 宁倦几乎喝完了一整壶桂花茶,却还是压不住那股躁动的火气,尤其是从全神贯注的状态出来后,盯着陆清则就有种扑过来直接把人办了的冲动,不敢再多看他一眼,胡乱点了下头。 陆清则便起身,自己挑了灯往鹰房去。 宁倦坐在原地,喝下最后一口桂花茶,喉间仍然灼烧般的难耐,垂眸瞥了眼陆清则方才没吃完的小半块月饼。 肉馅的,陆清则吃了一口,表情凝固了一下,又吃了一口,露出副匪夷所思的表情,最后又啃了一小口,实在是接受不了了,才搁下的。 宁倦想想他那个表情就想笑,捻起月饼,冲着空无一人的身后冷淡地吩咐了句:“把长顺拎过来。” 他慢条斯理地将那小半块月饼咽下后,心里那股找不到出处的火便似安分了一瞬间。 旋即又加倍膨胀地烧来。 没多久,在自个儿屋子里吃着月饼的长顺就被暗卫听话地“拎”过来了。 长顺被拎着后领带过来,满头雾水,见陆清则不在,有点惴惴不安:“陛下,奴婢做错了什么吗?” “今晚的药里加了什么?” 宁倦直切主题,找到了让他燥热难安到现在的罪魁祸首。 长顺连忙答道:“加了些鹿角、参茸之类,奴婢以为陆大人会告诉您,所以就……” 就没敢提。 宁倦的表情也凝固了一下。 难怪陆清则端药来给他的时候,表情有些许的怪异。 他沉沉地吐出口灼热的呼吸,望了眼陆清则离开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丝笑。 老师明知道里面加了什么,还端来给他喝,并且只字不提,难不成还在害羞? 这药是陆清则端给他喝的,由陆清则来负责,没有任何问题吧? 陆清则全然不知道宁倦的想法。 抵达鹰房的时候,驯鹰师也不在,告假回家团圆去了。 小雪孤零零地支在笼子里,缩成一个孤独且胖的雪球,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开心地拍着翅膀。 陆清则把它放出鹰笼,摸了摸它的翅膀,笑道:“来给你喂顿宵夜。” 鹰隼应当当空翱翔,而不是被困锁在鹰笼之中。 陆清则给小雪喂着它喜欢吃的兔肉,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今儿是中秋,人会想家,动物亦然。小雪,你想不想回草原?” 小雪欢快地扑腾着翅膀吃着肉,听不懂这么复杂的话,但隐约能明白陆清则的意思,歪头盯着陆清则,没吱声。 “放心,我会说服陛下放你走。” 陆清则又摸了摸它的脑袋,给它喂了点宵夜,陪孤零零的海东青玩了会儿,才把它放回鹰笼里,折身回了乾清宫。 回到乾清宫,长顺正守在院里,见陆清则回来了,拍拍胸口:“陆大人,可算回来了。” 陆清则朝寝殿的方向看了看:“陛下歇着了?” 长顺点点头,瞅着他欲言又止。 方才陛下让暗卫把他抓过来,他告知陛下那碗药里加了些什么东西后,陛下的表情实在是很…… 他又开始担心陛下会对陆大人用强了。 长顺踯躅着,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一下陆清则。 看陛下最近的行动,应当是想徐徐图之……不至于用强吧? 陆清则压根儿没注意到长顺纠结的心情,拍拍他的肩:“不是让你早些回去休息吗?今儿不必守夜,快去歇着吧。” “……嗯,”长顺眼神复杂,最后还是没开口,“热水已经备好了,您去沐浴吧。” 陆清则含笑说了声“谢谢”,便去隔壁暖阁沐浴了一番,换了寝衣,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进了寝殿。 龙床上的隆着个影子,陆清则猜测宁倦应当睡熟了。 月色正好,探进窗户,屋内不用点灯也能大概看清,他慢慢走到窗下的榻边,小心躺下。 窸窸窣窣的细微声音里,宁倦无声地睁开了眼。 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那股无处发泄的火已经快灼尽理智了。 屋内这扇绢布屏风上山水壮阔,乃名家之作,价值连城,今夜月色明亮,透过屏风,隐约可以窥见榻下的身影。 宁倦眸色愈暗,闭上眼,在脑中描摹着几刻钟之前与他对坐的陆清则。 清艳的面容。 眼角的泪痣。 清晰起伏的喉结。 大红朝服衬得肤色白胜雪,又添了三分盛色。 明明陆清则穿得一丝不苟,衣冠规整、领口紧束,却越看越让人躁动,想要剥开这层清冷矜淡,伸指探进严密的领口,一窥被紧紧收束在内的风景。 他难耐地翻了个身,盯着那道模糊的身影,呼吸沉而促,微不可闻地轻声叫:“老师……” 大概是因为喝了点茶,陆清则今晚入眠没往日那么快。 半睡半醒间,他忽然听到一些不太寻常的声音,像是某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脑中惊雷一闪,陆清则担心是宁倦又毒发了痛苦,睡意顿消,翻身下了床,快步走到床边:“果果?” 月色将屋内映照得模模糊糊。 少年仰头望着他,眼神有点迷惘不清。 陆清则陡然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耳根倏地红了,强作镇定:“……我换个房间睡。” 匆匆丢下这句话,他就想后退离开,却被精准地一把攥住了手腕。 宁倦的手很烫,触碰上来时,陆清则有种被炭火灼上的错觉。 “老师……” 他大脑空白,听到少年不知所措地低哑叫唤:“我好难受。” 陆清则静默一瞬,找到几分理智,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你自己弄一下就好了。” 宁倦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像只被雨水打湿的小狗,急需人帮他一把:“我不会……老师,你教教我,好不好?” 这个也是能教的?! 陆清则想退后,却被紧紧抓着不放,或许是因为那碗药的缘故,不止落在他手腕上的手指热得惊人,宁倦的眼神也比平日里要更为炙亮。 宁倦和他一起长大,虽然心智成熟得早,但生理上似乎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吧。 还有那碗浓缩精华的功劳。 陆清则只能含糊地道:“用手。” 宁倦难受得蜷缩起来,脑袋也凑过来,抵在他身上轻轻蹭了一下,嘶哑地指责:“老师明明说过,会倾尽所有,教所有我需要的东西,现在为什么不肯教我了呢?” 陆清则两辈子都没想过还要教学生这个:“……” “老师,我好热,”宁倦陷在火热的折磨之中,抓着陆清则的力道又重了一分,“我会不会死掉?” 看宁倦难受成这个样子,陆清则心里滋味也不怎么好受。 宁果果都要成熟果果了吧。 陆清则向来清心寡欲,在这方面的经验不比宁倦多多少,干咽了一下,试图和宁倦打商量:“你放开我,我去让长顺找个有经验的人来教你。” 宁倦陡然抬头,眼神赤红,冷冰冰吐出两个字:“你敢!” 陆清则:“……” 脑子乱了,差点忘记这小兔崽子很讨厌别人碰到他,这种私密的事就更别提了。 陆清则尴尬极了,开始后悔回到寝殿来睡了。 两人僵持了半晌,宁倦在心里不断警告自己。 不要强硬。 对付陆清则,要撒娇,要卖乖,要示弱。 他紧紧捏着陆清则手腕的手一松,声音有些委屈的哽咽:“老师不愿教就去睡吧,毒发了我都能忍,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不一样。 这种事不能硬憋,对身体不好,尤其宁倦余毒未清。 陆清则欲言又止。 “老师今晚递来的是毒药吗?” 宁倦的半边侧脸陷在软枕侧,恍惚地看过来,仿佛被折磨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声音低微:“否则我怎么会这般五内俱焚?” 陆清则被他的指责得再次陷入沉默,内心升起淡淡的歉疚。 这碗药的确是他端给宁倦喝的。 但他只是谨遵医嘱。 徐恕,你回来最好解释清楚。 陆清则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看宁倦煎熬不已的模样,终于妥协了:“……好吧,我教你。” 宁倦眼神湿漉漉地看过来。 陆清则坐到床侧,有些无奈。 明明在试图减少和宁倦的各种意外接触了,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一遭。 他只能默念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爹教儿子天经地义”,伸手探进被子里,犹豫了一下,隔着柔软的丝绸布料,教宁倦正确的方法。 他的手伸过来的瞬间,宁倦的呼吸都更沉了几分,埋首进陆清则怀里,深深嗅了嗅清冷馥郁的梅香。 一瞬间的满足与更深的贪婪同时席卷了心头,他从来不知道,这种事的感觉,原来如此奇妙。 尤其是陆清则在帮他。 他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人,在用手…… 宁倦突然拽紧了陆清则的衣角,闷哼了声。 陆清则已经尴尬得连脸庞都在发热了,才没推开宁倦的脸,怕他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脸。 听到宁倦的哼声,他果断收手,闭了闭眼:“就是这样,你自己……弄弄,我把握不好力道,弄疼你就不好了。” 宁倦带着点撒娇的鼻音:“我想老师帮我……” 陆清则冷漠地推开他,他现在只想尽快洗个手,换个房间睡觉,一觉睡醒,忘掉这一切:“说好了教你,不是帮你,教完了。” 知道今晚最过分只能到这一步了,宁倦只能压抑下胸口燥热的热意,眼睁睁看着陆清则迅速背过身去,准备离开。 他冷不丁开口:“老师平日里也会这样吗?” 陆清则虽然背过身去了,耳尖尖却泛着红,像晶莹剔透的红血玛瑙。 他抿了抿唇,有些发窘:“……嗯。” “也会这么的,”宁倦盯着他的耳朵尖,深黑的眼底露出浓浓笑意,吐出三个字,“舒服吗?” 陆清则:“……还好。” 宁倦低低地“哦”了声,又问:“经常吗?” 提的都是些什么破问题。 但以前大学室友之间,几个关系好的,确实也会交流交流这种问题,甚至还有一群人会互帮互助,虽然陆清则从不参与,不过宁倦好奇这种事,身边又只有他,问他……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男人之间就是这样。 陆清则脑子还有点乱,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尽量耐心地回答:“我很少接触这种事,果果,你也……不要沉溺。” 再问下去,陆清则该翻脸了,宁倦收起自己的求知若渴,看陆清则往外走去。 就在陆清则快走出寝殿时,听到身后又传来少年轻飘飘的声音:“老师。” 陆清则的脚步一顿。 “……不要丢下我。” 陆清则侧了侧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怎么会,你早点休息。” 话罢,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缕梅香也随着陆清则的离开,渐渐消失在鼻端。 宁倦满头热汗,模仿着陆清则教他的,紧咬着齿列,一片昏沉的甜梦间,意识仿佛腾飞着。 他头脑发白,无意识地轻轻叫了声:“怀雪。” 你要信守诺言。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长顺听陆清则的话,回去安心睡了一觉,第二天一醒来,就听说陆清则半夜离开了陛下的寝宫,换了间暖阁独自睡的消息。 消息传入耳中的瞬间,长顺只感觉“啪”地一下,自己的小金碗碎了。 陆清则这几日帮着宁倦主持大局,一早就去了文渊阁。 长顺急匆匆赶来时,只看到轿辇离去的影子。 问话是来不及了,长顺战战兢兢地守在少年天子的寝殿外,一脸如丧考妣。 陛下昨晚不会真因为那碗药,控制不住,对陆大人用强了吧? 陆大人不高兴,陛下就不高兴,陛下不高兴,其他人也别想高兴啊。 他的小金碗,不会被陛下收回去吧? 长顺正哀叹着自己刚拿到没两天的小金碗,身后的门嘎吱一声,被拉开了。 长顺心脏狠狠一跳,胆战心惊地扭过头:“陛、陛下……” 宁倦穿着浅黄色的寝衣,长发未束,看上去有些松懒,没有平日里的尊贵冷漠,反而像头才用过餐的某种凶兽,散发着一种懒懒的气质。 虽然从脸色上看不出心情如何,但以长顺对宁倦的熟悉,估摸着……像是还不错? 陆大人半夜都跑了,心情还不错哇? 宁倦没搭理长顺,抱臂靠在门边,注视着陆清则车驾离开的方向,半晌,勾了勾唇角,收回视线:“听说你看上了一座四进大宅院?” 长顺心里又是猛地一激灵。 宫里的太监攒了积蓄,去外头买宅院买铺子买庄子的都有,都是为了未来能有个容身处。 他跟在宁倦身边,除了俸禄外,赏赐也不少,就忍不住动了点心思,想买个宅院,前几日才借着出宫的机会,去看过一次。 没想到这就传到陛下耳朵里了。 陛下不会以为他有什么小心思吧? 长顺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回:“是、是,奴婢只是想着……” “今日那宅子就是你的了,自己去找孙二拿地契。” 宁倦的嗓音偏冷感,还夹带着点少年独有的清朗气,不高不低地钻入耳中,叫长顺愣了几瞬,才猛地反应过来,忙不迭谢恩:“谢陛下,谢陛下!” 宁倦又朝着陆清则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转身合上了门。 看陛下的表现,昨晚的进展应当还不错? 那陆大人为何要半夜忽然离开呢? 长顺喜滋滋地琢磨着,琢磨了一通之后,也不再多想,高高兴兴地去领自己的大宅院。 谁说陛下可怕了? 知道他去看宅院后,陛下居然提前就让人买了那座宅子,等着找机会送他呢! 这一整日,杂七杂八的消息传来不少。 比如皇帝陛下的身体又好了一点,没有再昏睡不起了。 陆清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在文渊阁加班到了大半夜。 并不是很想知道宁倦的消息。 他今天一整日握着笔,总感觉手心里的触感不太对劲。 ……虽然昨晚隔了层布料,没直接接触,但夏日轻薄的寝衣,能阻隔得了什么! 该感受到的,不该感受到的,都感受到了。 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年的热情、炙热、勃勃生机。 陆清则枯朽而平和,如同冷寂的冬日冰河,近乎有种被灼伤到的错觉。 以至于他今日有事没事就洗洗手,试图摆脱那种怪异的感觉。 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昨夜他也真是昏了头,在那种混乱的炙热里,还当真教了下宁倦。 有那么几瞬,仿佛师生的关系都错了位,被抹平化淡了。 陆清则的心湖被无端的石子打乱,干脆便抛却所有杂念,全身心地投入到政务之中。 天色渐晚,几位阁老大多上了年纪,实在卷不过年轻人,先后离开了。 卫鹤荣是最早离开的,大概是心系卫樵,冯阁老是最后走的,为了和陆清则这个同为保皇党的队友,进行点秘密的队内语音交流,询问询问皇帝陛下的情况。 待人都走光了,陆清则也翻完了面前两堆小山似的奏本,提笔写了张小纸条,递给侍立在旁的侍卫:“帮我找一找这些卷宗,全部带来。” 侍卫领了命,揣着小纸条,转身离去。 等待的空隙,陆清则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犹疑片刻,还是转头问:“陛下今日怎么样?” 现在还在文渊阁里候着的都是宁倦的人,否则宁倦也不会放他在这儿待着。 听陆清则问起,侍卫立刻肃然道:“陛下头疼无力,卧床了一日,希望您能尽快回去。” “……”陆清则又不傻,轻描淡写地回了声,“哦。” 就不再做声。 侍卫:“……” 陛下吩咐他这么说,他说了。 但似乎没什么用,陆大人的反应好冷淡啊! 陆清则背着手,缓缓转了两圈,舒展了下身体,没等太久,需要的东西就送上来了。 卷宗上是江□□系的官员生平、家中情况,以及吏部各官的生平,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字,陆清则坐下来,眯着眼耐心翻着,果然找到了几条有所交汇的线索。 鲁威曾在江右洪都府当过几年知府,那时候的江右布政使焦焕,还只是个小小的县令。 焦焕此人,极为弱气,被抓到后,一被提审,就两眼一白,当场吓晕,弄得郑垚气得恨不得刮他两层皮,着实懦弱无能,完全依附潘敬民而存在。 先前锦衣卫调查了焦焕,没查出什么,便以为他是潘敬民的人。 现在翻了翻时间交汇线,陆清则方才发现,焦焕有个异母弟弟。 这个异母弟弟的亡妻,也有个弟弟,与彼时还是洪都府知府的鲁威有过……不正当关系。 陆清则静默了一下,为本朝盛行不衰的南风感到费解了一秒,循着那个日期,继续查下去。 潘敬民的账册上,有关卫鹤荣的记录,八成早在他们下江南时,就被知晓他们目的的卫鹤荣抹消了痕迹,陆清则和宁倦离开京城数月,他甚至可以十分从容。 但循着这一笔笔记录,以及账册上曾有过交汇的关系,就算抓不住卫鹤荣,也能根据一重重的关系,抓到其他人。 鲁威调任回京城后不久,将看似与他毫无关系的焦焕调到了山东知府。 又几年后,在吏部的助推之下,焦焕升官发财,擢为江右布政使。 这期间,与他有过关系的那个男子的名字,出现在了潘敬民和焦焕的账册上,只是这个名字看起来微不起眼,且人在几年前就病死了,才没被注意过。 翻完这厚厚的卷宗,陆清则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又写了张纸条,递给侍卫:“劳烦交给郑指挥使,让他直接派人,去拿到这几人的账本。” 确定好人选范围了,直接开干吧。 盯着卫府的人来报,昨日夜里,一辆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进入了卫府,想必里面的人就是徐恕。 徐恕一个人待在卫府内院,难免危险重重。 他在外面一点点拔掉卫鹤荣羽翼上的羽毛,让卫鹤荣吃痛的同时,将注意力投注在他身上,这样徐恕也能安全些。 至于卫鹤荣的关键性证据,就看徐恕的了。 低着头坐了太久,陆清则起身时,眼前猛然一黑,差点跌倒回座上,面具下露出的唇瓣都有些苍白起来。 周围几个侍卫吓了一跳,冲上来想扶,陆清则按着桌子,摆了摆手,闭上眸子缓了两瞬,慢慢走出了文渊阁。 等着接陆清则回乾清宫的轿辇早就在外面候着了。 宁倦成天黏黏糊糊的,能忍着不派人来催他回去,已经算不错了。 但是陆清则目前并不想见到宁倦。 出宫是不好出宫的,现在无论朝堂内外,都盛传他和宁倦的师生情深,皇帝陛下甚至都让他暂代大权。 他近几日一直住在乾清宫也无人不晓,眼下宁倦“身体还没好”呢,他要是离开了,必然会多余引来底下人无数揣测。 别人怎么想无所谓,卫鹤荣不能多想。 陆清则静默了下,吩咐道:“去鹰房。” 几个侍卫傻眼:“啊?” 陆清则姿态从容优雅地钻进轿辇中,薄唇动了动,冷静地吐出四个字:“我去遛鸟。” 等轿辇去往鹰房时,宁倦也收到了侍卫的传话:“回陛下,陆大人说,让您先休息,不必等他,他去鹰房,遛、遛鸟。” 宁倦:“……” 行吧,遛吧。 害羞的老师真可爱。 看在昨晚的份上,宁倦唇角带了点笑,决定再多一点耐心与贴心,由着陆清则去鹰房看鸟,准备等会儿再和陆清则坐下来,好好就昨晚的事说说。 然而左等右等,陆清则仿佛被那只破鸟迷了心智,一直没回来。 宁倦额角青筋直跳,忍气吞声等了许久,冷声叫:“顺子。” 长顺偷摸瞅了眼宁倦的脸色,开始担忧宅子和金碗一块儿飞了:“……奴婢在。” “去鹰房告诉老师,朕已经睡下了,他可以回来了。” 宁倦冷冷说完,甩袖回了房。 长顺:“……” 可能是他的错觉,他竟然从陛下身上看到了一丝委曲求全。 长顺跑来传话后,陆清则又拖了会儿,才施施然与小雪道别,回到乾清宫。 旋即径直走向昨晚暂歇的暖阁,没打算去宁倦的寝殿。 长顺就是再蠢,也看出来不对了,这俩位气氛实在太怪异了,他绞尽脑汁,跟在陆清则身后,想帮皇帝陛下多说两句话,却又感觉插不进去。 陛下和陆大人间的氛围,着实让人无法落足。 宁倦靠在窗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陆清则趁着月色回到乾清宫,绕着他的寝殿走。 他吸了口气:再忍忍。 结果隔日,陆清则天未完全亮便去了文渊阁,又到了大半夜也未归。 来传话的侍卫低着头,感受着皇帝陛下冰凉的视线,大气不敢喘:“陆大人说,他玩鸟丧志,让您不要等他。” 宁倦咔地捏断了手里的笔。 没趁陆清则不注意,宰了那只破鸟,果然是个错误。 是他那晚上的表现太过明显了? 还是做得太过分了? 可是他都没把陆清则按在床上剥光了,怎么就算过分了? 这才哪到哪。 第三日,陆清则依旧一大早离开,天黑了也不回来。 宁倦的耐心已经耗尽了。 刚好他也到了御医诊断的可以“下地走路”的时候了,换了身常服,就准备亲自去文渊阁逮人,看陆清则还怎么去鹰房玩鸟。 结果他还没踏出乾清宫,就在门口和没事人一样的陆清则撞上了。 俩人的目光相触,同时停顿了几瞬。 陆清则刻意避开了宁倦两日,除了自己略感尴尬,不太想和宁倦面对面相处外,便是想让宁倦自个儿也清醒清醒。 宁倦对他的情感依赖有点太过头了,他不想让宁倦有任何误会。 他会如约陪着宁倦到真正登临天下那一日,但也得让宁倦习惯一下没有他的日子。 毕竟他也没准备一直待在这个权力的漩涡中心,当权臣基本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两天的时间,也能让这小崽子冷静下来了吧? 陆清则估摸着,手上抱着几本册子,也不看宁倦的表情如何,淡定自若道:“巧了,正好想找陛下,来书房吧。” 和陆清则预料的相反,两天的时间,消耗了宁倦所剩不多的耐心,让他的怒意愈发磅礴了。 不过忍了两天的气,在见到陆清则的脸的那一瞬间,就消失得差不多了。 皇帝陛下在心里唾弃了一番自己的不争气,乖乖跟在陆清则身后,亦步亦趋地走进了书房。 这两日气氛紧绷,做啥都格外小心的侍卫和宫人们:“……” 陆大人能回来真好! 感谢陆大人! 进了书房,见陆清则还是不理自己,宁倦拉了拉他的袖子,委屈地小声叫:“老师。” “撒什么娇,看这个。” 陆清则瞥他一眼,侧身坐下来,点了点椅子,示意宁倦也坐,才把手上的东西放到桌上,两指推了过去。 显而易见的,不想有什么多余的肢体接触。 宁倦眸色一冷,没有露出异色,翻开看了看那几本东西。 看完了,又抬起头,直勾勾盯着陆清则。 “抓到鲁威的把柄了,还有点关于吏部侍郎张栋的线索,不致命,不过拉人下马,暂时停职也够了。” 陆清则神色沉静,权当没注意到宁倦的目光,清清淡淡道:“鲁威是卫鹤荣的得力干将,他折了,卫鹤荣也不会好受。卫鹤荣前有维护潘敬民、隐瞒江右疫情之嫌,此番我们对鲁威动刀,他不好、也不能再出手,趁机插人进吏部吧。” 宁倦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点头:“好。” 这件事其实不用陆清则特地来说的。 陆清则用的都是宁倦的人,做什么都会上报给宁倦,他对陆清则这几日在调查的事清清楚楚。 那目光太有存在感,陆清则就是想忽视也忽视不了,被盯得有点受不了了,猛然抬头撞上宁倦的视线:“看什么?” 宁倦斟酌了一下,眼底多了丝笑意:“老师,你是不是很在意那晚的事?” 陆清则眼睫颤了一下,冷静地抄过旁边凉着的一盏茶,抿了一口:“没有。” “那就好,我看老师避而不见,还以为老师在介意这件事,”宁倦狭长的眼眸垂下来,攻击性便被削弱了许多,显得很无辜,“我都快忘掉了。” 陆清则无言半晌,感觉自己仿佛被反将了一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小崽子,怎么莫名其妙有股子茶里茶气的味道? “此事就交予你了,偷懒了这么些日子,该起来干活儿了。”陆清则决定略过这茬,淡定地又抿了口茶,“我在宫里待了这么久,也不太好,人言可畏,一会儿便回府了,过来送账本,也是为了道个别,免得你多想。” 宁倦忽然感觉那日五内俱焚的燥热仿佛又攀了上来,眼底深处藏着丝冷意,缓缓点头:“我自然,不会多想。” 陆清则又在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分明那一晚才有了一点进展。 气氛略有些冷掉,陆清则也能隐约感觉到宁倦的不满。 是在不满他要回府? 但他也确实该回去了,因为宁倦醒来,这两日已经有言官开始上谏,对他夜宿皇宫多日发表牢骚不满了。 陆清则摩挲了下茶盏,习惯性地想哄哄孩子:“果果……” 宁倦陡然觉得这声乳名说不尽的刺耳,象征着他与陆清则之间的身份距离,他倏地起身,沉着脸打断:“老师要走,就趁早吧,再过会儿,宫门该落锁了。” 话罢,少年皇帝噌地起身,直接走出了南书房。 外头守着的宫人和侍卫:“……” 又怎么了? 陆大人,陆大人呢?! 陆清则坐在原处,也有些愕然。 这孩子,气性怎么忽然这么大? 他犹豫了下,还是跟了出去,左右看看:“陛下去哪儿了?” 长顺摸出小帕子狂擦冷汗:“陛下把自己关进暖阁里不出来了,陆大人,您和陛下这是……” 陆清则摇摇头,走到暖阁前,试着推了推门,发现闩上了,只能敲敲门:“果果?” 宁倦背着身坐在暖阁里,闻声耳尖动了动,身子侧了一下,又抿着唇按下冲动,没像平日里那般,陆清则叫一声,他就冲过去开门。 陆清则轻轻叹了口气,回头挥挥手,示意长顺带人离远点,方才轻声道:“我没有多想,亦不想让你多想,影响到我们的师生情分,果果,我希望你记得……” 略微一顿,他道:“老师永远是你的老师。” 说完,他又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将那晚险些模糊掉的师生线,又擦得明晰了些,安静地伫立了良久,里面都静悄悄的。 眼瞅着宫门快落锁了,陆清则无奈,离开了暖阁前,和长顺吩咐了一句:“记得盯着陛下用饭喝药,我先走了。” 长顺越来越看不懂他们俩的关系了,擦着汗应声:“哎,咱家知道。” 直到陆清则离开时,暖阁的门也没打开。 陆清则还以为宁倦还在生闷气,不想见自己。 殊不知宁倦站在门边,眼底蕴含着阴鸷的风暴,花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按住了没有打开那扇门。 那声“老师永远是你的老师”钻进耳中,淬了毒般,叫他脑子嗡地一下。 若是方才打开这扇门看到陆清则,他不太确定自己会做什么。 但肯定能让陆清则明白“老师不止是老师”的道理。 乾清宫的宫人都是被吩咐过的,不会在外面乱嚼舌根。 所以陆清则出宫的时候,也没有伴随着“陛下拂袖而去,师生二人不和”的流言蜚语。 陈小刀听话地闭门不见客,和林溪俩人在陆府巴巴儿地等了陆清则好几日,听着宫内传出来的只言片语,担忧不已,见陆清则平平安安地回来了,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陛下居然肯放您回来?”陈小刀围着陆清则叭叭,“我还以为陛下会以身体虚弱为由,多再留您几日呢。” 林溪也默默跟在陆清则身边,担忧打了个手语:徐大夫,真的给陛下下毒了吗? 两个问题都不好答,毕竟牵涉到机要,陆清则随口道:“不小心惹陛下生气了,这几日应当都不会再进宫了。”顿了顿,他看向林溪,“徐大夫的事,毕竟涉及皇室,往后再与你们详说,好吗?” 林溪默默点点头。 回京那段时日,徐恕也有给他检查过哑症,虽然徐恕此人说话非常讨打,但刀子嘴豆腐心,也是他进京后为数不多熟识的人。 陈小刀在一旁嘀嘀咕咕:“这几日都不会再进宫?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陈小刀这个乌鸦嘴一向押得很准。 次日清晨,一群穿着青绿便服、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兵分两路,一半在指挥使郑垚的统领之下,悍匪似的踹开了吏部郎中鲁威家的宅门,在仆妇的惊叫声里,郑垚巡视一圈,手一挥:“全部带走!” 陛下身体才见好,恢复了早朝,得知消息,满朝哗然。 还在病中的少年天子脸色淡淡的,抬手便将几封检举密信与账本丢了下去,盯着卫鹤荣:“卫卿,你的一把好手啊。” 吏部郎中鲁威,收受江右布政使焦焕贿赂数百万两,证据确凿。 大齐的开国皇帝无比憎恶贪污受贿行为,贪污受贿六十两便要处斩,即使后面的几代皇帝放宽了不少,按大齐的律法,数百万两也够把他挫骨扬灰无数回了。 卫鹤荣几乎瞬间就猜到了这是谁做的好事,没有去看摔落在地的账册,果断跪地叩首请罪:“微臣治下不力,请陛下责罚。” 鲁威已经保不住了,果断斩掉才是上策。 宁倦居高临下望着底下面色各异的大臣。 先是刑部尚书向志明被重罚,再是吏部郎中鲁威,这些都是卫鹤荣的拥趸,在卫党中地位颇高,接二连三地出了问题,卫鹤荣却都不保他们——这难免让部分卫党望着卫鹤荣的眼神开始变得微妙。 宁倦心里冷笑一声:“鲁威一案,还牵涉到了吏部侍郎张栋,朕看卫首辅身兼多职,吏部之责过于繁冗,再加个人来助力吧。” 这一番光明正大地塞人,还是塞的吏部! 当即就有人有意见了:“陛下,吏部之责确实繁冗,一时之间恐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谁说找不到了,”宁倦淡淡道,“朕瞧着太傅陆清则很适合,诸位有意见吗。” 底下的声音凝滞了一瞬。 冯阁老第一个跳出来赞成:“前些时日,陆太傅代行大权,处理事务耐心细致,品性廉洁,老臣赞同。” 保皇党也跟着纷纷附和起来,将卫党反对的声音压了下去。 一时朝廷上一向卫党声势大、保皇党声势弱的局面居然倒了过来。 等朝廷上这一架吵完,晌午,还在陆府花园里悠哉哉浇着花的陆清则就接到了宫里来的圣旨,莫名其妙升了个职。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盛元五年秋八月十九乙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詹士府少詹士、太傅陆清则,才望高雅,玉洁松贞,朕甚嘉之,擢吏部左侍郎,直文渊阁。” 来宣旨的是御前大总管长顺,一板一眼地宣了旨,便赶紧笑呵呵地扶着陆清则起了身:“恭喜陆侍郎,快快请起。” 陆清则顺着起了身,揉揉太阳穴,决定明日进宫去问问这小兔崽子发什么疯,居然把这差事丢给他来干。 六部之中,吏部贵,户部富,吏部侍郎仅次于尚书,位置之重可见一斑。 比起他先前顶着的太傅这样的虚衔,三品吏部侍郎,算不上品级高,但手握实权。 他前些日子才掌了大权,现在又坐上这样的重位,不知道朝廷多少人会嫉恨死他。 长顺最会察言观色,见陆清则虽然嘴角牵着,眼底的笑意却很平淡,心下纳闷之余,赶紧补充:“陛下说,您身子不好,依旧可免于早朝,只是往后都得进宫,在阁内一起商议政事,到吏部办办差。” 圣旨都下来了,陆清则也接旨了,还能怎么办。 陆清则朝长顺颔首:“嗯,晓得了,去复命吧。” 送长顺回去交差了,陈小刀溜溜达达跑回来,感叹道:“我就说吧,公子,陛下哪儿会不让您进宫呢?” 陆清则两指一屈,在他脑袋上来了下。 力道也不重,陈小刀抱着头,假模假样地哎哟了声,眉开眼笑:“公子,您升官了,咱要不要庆祝一下?” 他说的“庆祝”,就是去买只真味馆的醉香鸡,骨香肉嫩,闻名京城。 陈小刀从小吃到大,就没吃腻过,累了想来只鸡,沮丧了想来只鸡,高兴了想来只鸡,闲着没事也想来只鸡。 非常朴实无华且好满足。 陆清则好笑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想吃拿我做什么借口?赶紧去吧,不然该售光了。” 陈小刀美滋滋地哎了声,噔噔噔跑到假山后,把方才躲起来的林溪拽了出来:“走,哥哥带你吃鸡去!” 林溪一脸惊恐,疯狂摇头。 耐不住陈小刀热情似火,林溪又不敢出力怕伤着他,一脸绝望地被拖着从陆清则身边擦过。 陆清则闷闷一笑,想起了他送去漠北的那封信。 史大将军此仗若是顺利,应该也回漠北营地,看到那封信了,他虽没有明写,但看到信上所画的信物,史容风能明白所指何事。 若是史容风有回信,肯定会送到宁倦手上,还得问问宁倦。 翌日,过了早朝时间后,新官上任的陆清则进了宫。 散朝后官员各自回自个儿的官署办公,路上便遇见不少,见到陆清则的车驾,纷纷上前,隔着马车向陆清则道贺。 语气可比从前要热切多了。 从前小皇帝未崭露头角,陆清则也没有实权,师生二人关系再好,大多数官员也只是不远不近瞅着,没有多热络。 如今陆清则兼任吏部侍郎,官员的升降任免,考课调动,可都是由吏部来管理的,与他们的前途息息相关——这也是许多官员以前不敢结交陆清则的缘故,事关前途呢,要是得罪了卫鹤荣,一个不高兴把他们调任离京,丢去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可怎么办。 陆清则坐在马车之中,平平淡淡地应声。 帘子被风拂动,车外的人只能见到一角大红的朝服,包裹着车内人清瘦的身躯。 待马车行去,后面都是片羡慕的目光。 程文昂也驻足在侧,目光复杂地看着那辆马车。 陆清则径直去了吏部的官署。 前些年他和宁倦想要安插人手进吏部,卫鹤荣严防死守,并未成功,没想到最后倒是把他给插进来了。 吏部官署里一片忙碌,见陆清则来了,众人诡异地对视了一眼,眼底皆有提防之色,乖乖冲陆清则行礼:“陆侍郎。” 这是打入敌人内部了啊。 陆清则心里感叹一声,淡淡应声:“今年京察推行得如何了?将各部列题文书与会核评语交过来。” 众人心底登时颤了颤,当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这才刚来吏部,就要插手三年一度的京察事务了,这可是关系着升调任免的大事! 他们一时也估摸不清陆清则的意图,但吏部尚书之下侍郎最大,再不情愿也只得去搬了文书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搬来的文书不止今年的京察记录,还有往年的,混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一眼看过去就头皮发麻。 陆清则本来也想看看往年的,也不介意,聚精会神地开始翻看,一目十行,看得极快。 等这些文书全部被翻完的时候,已经下午了。 吏部的官员们从陆清则来的时候,屁股下面就跟有针扎似的,怎么都坐不稳,一直若有若无地窥视着那边,见陆清则从堆积如山的文书里抬起了头,顿时满头疑问。 那么多文书,怎么可能一早上加半个下午就看完了? 果然把文书调来,只是为了给他们施施压? 也没见陆清则提笔记录什么。 众人揣摩着,逐渐从惴惴不安到安心。 陆清则闭了闭眼,在脑海里整理了一番看过的东西,指尖点了点桌面,慢慢开口道:“负责整理文书的是谁?” 一个中年男子慢慢站了出来:“回大人,是下官。” “我让调来今年的考核文书,这里面却夹杂了盛元二年的文书,”没有人来倒茶,陆清则淡定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吏部连文书管理都如此混乱,陛下恐怕会很失望。” …… 那就是个下马威啊! 中年男子张了张口,不经意间撞上陆清则的目光,登时憋得说不出话。 坐在书案旁的青年十分瘦弱,看上去弱不禁风般。 但面具下的那双眼,却浅浅如冰河般,望来的目光里凝冻着三分冷意。 他莫名头皮一紧,在这样的注视之下,狡辩的话到了嘴边,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说自己是故意的,但要说无意的,不就是承认了自己整理卷宗文书不力,导致文书存放混乱么?! 陆清则垂下眼,又抿了口茶,慢悠悠起身,看也未再看那人一眼,继续翻看起面前的文书。 整个吏部更静了。 卫首辅兼任吏部尚书,但阁内事务更要紧,普通官员的升调,也都是下面人整理好了送过去给卫鹤荣过目,平日里吏部话语权最大的,其实就是吏部侍郎。 到现在,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所熟悉的上一任吏部侍郎张栋已经被锦衣卫带走,吏部郎中鲁威死罪已定,现在只要卫鹤荣不在,陆清则就是吏部最大的官。 这个浑身写满了文弱气息的青年,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欺负的。 陆清则在吏部官署里待到了散值时,慢悠悠地翻完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至少下面那群现在很听话了,不敢随便有什么小动作。 离开官署的时候,陆清则还在心里揣摩着,小崽子居然这么坐得住,一整日都没派人来催他进宫? 还是仍在生气? 他漫不经心思索着,随着人流往外走,眼前一暗,抬眸瞅了瞅,竟然遇到个老熟人。 程文昂是特地过来的,方才陆清则坐着车驾来时,他甚至找不到机会说话。 他盯着陆清则,一时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嫉恨多几分,还是羡慕多几分了,五味杂陈。 他在学堂里从来的都是拔尖的,直到遇到了陆清则,分明是一同进京赶考的,他却似乎一直在仰望。 看着陆清则高中状元,耿直上谏,又死里逃生,随即被临终前的先帝托孤,点为太傅,这些年低调默默,随着新帝去往江右暗中赈灾,回来后不久代行大权,如今又高升吏部侍郎,手握重权,声名再次席卷京城。 最初还在临安府时,还能与他勉强一争,到京城后,似乎就被丢下得越来越远了,无论如何都追赶不及。 这种他将人视若一生之敌,一直以来都想着怎么超越人家,实际人家与他完全不在一条道上的感觉,当真是…… 程文昂心情愈发复杂,头一次没有再阴阳怪气,嘴唇动了动:“陆大人,恭喜你。” 陆清则还记得上次为了拖延修缮皇陵,等江右的信报,把程文昂折腾了一通的事,对他怀有一丝淡淡的愧疚,态度和善:“多谢,听闻程大人调任鸿胪寺左少卿,前途可期,我也要向你道贺。” 程文昂惆怅不已,苦笑一声:“怎么比得上你。” 陆清则并不算讨厌程文昂,语气平和地开解他:“程大人,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若是处处同他人比,否则岂不活得太累?不如多与自己比。” 话罢,视线余光里就瞅到了长顺的身影,他礼貌颔首:“先行告辞了,再会。” 程文昂眼睁睁看着陛下身前的红人、旁人见了都要客气三分的御前大总管长顺公公疾步走到陆清则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客气地笑道:“陆大人现在可有时间进宫一趟?” 内心基本麻木了。 小皇帝这是准备与他和好了? 陆清则挑了下眉:“刚好我也有些事务要向陛下禀报,走吧。” 长顺狐疑地回头瞅瞅:“咱家好像又看见那个程文昂了,他是不是又来您面前作死了?” “没有,”陆清则摆摆手,“放心吧。” 就如陈小刀预言的,陆清则昨儿离开乾清宫时,还想着恐怕未来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的,结果隔天就被宁倦铲回来了。 乾清宫的宫人和侍卫见到陆清则,顿时露出副如释重负的得救神情。 陆大人终于又回来了! 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虽然不会随意杀人,但那股沉甸甸的气势走哪儿哪儿沉默,谁也不敢喘气,生怕呼吸重了点,少年天子的眸光就会移过来。 忒可怕! 只有陆大人来了,才能让陛下笑一笑,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那些言官能不能少啰嗦几句? 他们真的很需要陆大人常驻内廷! 往日里陆清则来乾清宫,要么在南书房里和宁倦见面,要么在暖阁里,今日却没往这两处去,也没见到宁倦的身影。 长顺带着陆清则来到紧靠着宁倦寝殿的暖阁门前,笑道:“陆大人自个儿进去吧,咱家就不跟进去了。” 这是在做什么,神神秘秘的。 陆清则狐疑地看了眼长顺,也没有多问,推门而入。 见到里面的景象,陆清则不免怔了怔。 檐角的风铃被风吹动,发出泠泠的轻响。 房间西南角的一只黄釉瓷花瓶缺了只耳朵,布满了细密的纹路,显然是被摔碎后重新粘起来的。 黄花梨木桌案上有个小兰石图砚屏。 房间内的景象与他脑中模糊的印象有了些微的重合。 中秋那夜,他与宁倦说过的话也在心底重新涌现: “我的房间在西厢房,阳光很好。” “外面的檐角挂着只风铃。” “房间西南角有一只花瓶,被我不小心摔碎后……大伯帮我粘起来的。” …… 原来那日宁倦不是随意问问。 他把他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记在了心里,然后费心派人将那幅模糊的图景,还原成了这个房间,即使因时代的不同,许多东西其实与他曾经所熟悉的相去甚远,但乍一眼望去,也让陆清则有些恍惚。 他的情绪向来平淡,鲜少能感受到什么过于激烈的东西,此刻胸口却仿佛流窜着某种暖流,一下下叩击着淡漠的心口。 身后传来轻悄悄的熟悉脚步声,定在三步以外,就没再接近了。 陆清则轻轻吸了口气,扭过头。 身后的少年天子沉默站立着,一身玄色常服,身高腿长,气势尊华,望过来的眼神却直勾勾的,像只在讨人欢心、还小心翼翼的小狗。 陆清则一下就笑了:“陛下这是不生气了?” 宁倦原本还有些局促,听到这一声,不满地拧起眉:“我何时生气过了?” 陆清则心道,行行行,你没生气。 敢情昨日甩袖离开,把自个儿关屋里不肯出来的不是你啊。 但是身处这间屋子里,这话在喉间滚了滚,还是没说出来。 原本准备好的兴师问罪也给按下了。 陆清则伸手摸了摸身边那只被砸碎了、又被勉强粘上的黄釉瓷花瓶,忽然感觉有点眼熟,仔细看了看,无奈道:“这不是你寝殿里那只吗?价值连城的花瓶,你倒是好,说砸就砸了。” 宁倦凝视着他:“老师想要什么,我都会竭尽全力给你。” 京城已经入秋,天色由炎转凉,快入夜了,风有些大,风铃在檐角被吹得叮铃响。 陆清则静默了一下,示意宁倦一起坐下来,开口道:“我翻阅了吏部今年与三年前的京察文书,发现了一些问题,部分官员的升况颇有异常,是清洗一番吏部内部的机会。” 开口就是公事,对方才的那句话避而不答。 意料之中。 陆清则现在只想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无论有没有明了他的心思。 但今日是来和好的,不是来跟陆清则吵架的。 宁倦胸口一片冰冷,状似平静地嗯了声:“老师只管放手去做。” 陆清则随意与宁倦说了说吏部的情况,旋即话锋一转:“史大将军有回信了吗?” 宁倦猜到了他会问这个,拍了拍手,守在外头的长顺便将一本奏折送了进来,恭恭敬敬地递给宁倦,便又迅速溜了。 长顺咽了口唾沫,总感觉陛下眼下像一座不断积蓄着怒意的火山,待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就会喷薄而出,届时……陆大人还能好好坐在那儿跟陛下说话吗? 宁倦将长顺拿来的折子递给陆清则:“昨日漠北发来的急报。” 陆清则接过来一看。 急报上写,史大将军史容风带兵追击瓦剌时,身受暗伤,军医医术有限,史容风言他已年老体衰,此番鞑靼和瓦剌皆被击退三千里,边境暂安,漠北风沙猛烈,他已多年未曾归京,恳请陛下准允他暂且回京,修养一段时日。 一番陈词恳恳切切,三言两语波动人心弦,看着便让人心酸唏嘘。 陆清则看完,露出笑意:“史大将军的文采居然这般不错,看来他是暂时相信我发去的信了。” 他看信的时候,宁倦一如既往地在看着他。 陆清则没有摘掉面具,只露出淡红的唇瓣与线条精致的下颌线。 他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忍耐住没有伸手去摘:“史容风的确受了暗伤,身体大不如前。” 陆清则想想原著里史大将军在病痛折磨中辞世的结局,抿了抿唇:“等徐恕回来了,或许可以给大将军看看。” 宁倦顿了顿,没有开口。 他现在虽然得到了越来越多大臣的支持,但有一个缺憾,便是兵权的缺失。 因为没有兵权,重重忌惮之下,他甚至不能随意动卫鹤荣,否则引起支持卫鹤荣的五军营反扑,将是难以预料的后果。 这对于一个皇帝而言是很荒谬的。 史容风手握重兵,声名显赫,无论在百姓还是在军营之中,都拥有极为崇高的地位,当年崇安帝便是被阉党说动,不肯向漠北拨去粮草,怀着丝耗死了史容风这个威胁,收归兵权的心思——虽然这个想法在那样的紧急情况下,显得无比的昏庸与不合时宜,但对于皇室、对于皇帝而言,史容风的确有着极大的威胁性。 宁倦并不觉得史容风会威胁皇位。 但即使史容风因林溪而愿意助力,也未必会将兵权交给他。 他需要掌握兵权,越快越好。 于他而言,一个病死的大将军,比一个活着的大将军有助益。 宁倦漠然想,倘若陆清则知道他的想法,肯定会觉得他很可怕吧。 他也觉得可怕,但他实在急不可耐地想要真正掌握所有大权了。 见宁倦突然不吭声了,陆清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下:“想什么呢,说着话都能走神?” 宁倦回过神,缓缓眨了下眼,露出丝笑:“嗯,好,届时让徐恕给看看。” 他听陆清则的。 他愿意为了陆清则压下所有阴暗的猜疑。 只不过需要陆清则承受另一份阴暗的。 陆清则并未感受到异常,托着腮又看了眼这封急报,正好说到了徐恕,便顺口问:“徐恕那边有消息吗?” 徐恕被带进了卫府内院之中,即使卫鹤荣对他并未起疑,但徐恕依旧被重重看守着,不过在进去之前,他就与宁倦约好了怎么传递消息。 卫樵病重,卫府内就有个几乎涵盖了所有药材的药库,不过有的药材并不能这般贮存,徐恕今日便开了个方子,里头有一味需要新鲜采挖的,盯着卫府的人传来消息,将那味药的名字传来,对上了离开前约定的暗号。 宁倦含笑道:“嗯,今日才刚传来,卫鹤荣将徐恕带进卫府内院时,卫樵已经咳血昏迷不醒,徐恕一剂药下去,卫樵便醒了过来,眼下卫鹤荣对他信服了许多。” 那边必然得谨慎行事,一时半会儿应该还拿不到卫鹤荣的罪证。 陆清则点点头,但是提到徐恕开药,又不得不想起另一回事,忍不住目光怪异地盯了几秒宁倦,思来想去,还是孩子身体更重要,低声问:“那你的药……” 宁倦不会还在天天喝那个吧? 宁倦愣了一下,没想到陆清则还会问这个,眼底流过丝笑意:“昨日便停了。” 陆清则有点小尴尬:“那就好,那就好。” 不然宁倦天天都受折磨……也挺为难的。 宁倦看他耳尖有点红,嘴角无声勾了勾。 看来还是很介意那件事啊。 陆清则半点也不想再提中秋那晚的事,揉了揉肩膀,轻咳一声:“没什么事的话,我……” 又想跑? 话没说完,宁倦掠他一眼,起身过来,伸手给他按了按肩。 少年的力道恰到好处,按揉着十分舒适,酸痛的肌肉缓解下来,但舒适之中,又有些说不出的细痒。 陆清则无意识地低低地唔了声,抓住宁倦的手腕,有股说不出的心慌,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很严肃:“果果,你是皇帝,以后不要随便给我……” 按揉的力道似乎突然加大了一分。 宁倦淡淡道:“老师昨日不是才提醒了我,你是我的老师么,就算是皇帝,也该尊师重道,我给老师揉揉肩膀怎么了?” 陆清则:“……” 宁倦依旧觉得那声“果果”很刺耳,装作不经意道:“今日秦远安没去卫府寻卫樵,我让人去秦府看了看,原来今日他行加冠礼……再过两三年,我也该行冠礼了,届时老师给我主持冠礼,为我取字好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 老师给学生取字,天经地义。 虽然想尽量减少肢体接触,但皇帝陛下贴心的服侍实在舒服,且也没有任何进一步接触的小动作。 陆清则肌肉紧绷,警敏地坐着被按了会儿,看宁倦规规矩矩的,他这副身子本来就跟纸糊的似的,看了一天文书,肩膀疼得厉害,干脆躺平随按,懒洋洋道:“好啊,你的字我也想好了。” 宁倦眼神一亮:“什么?” “倦字的含义不好,”陆清则沉吟着,扭过头和他商量,眸色温和,“晴空照雪,兼济天下,取为霁微,你以为如何?” 雪霁寒梅。 宁倦在心里咂摸了一下,满意极了,眸中含有几丝隐秘的晦暗:“那到时候,老师要亲手为我加冠。” 陆清则笑了笑:“这是自然。”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加冠对于一个男子而言的意义非凡。 他又不会跑,自然不会错过宁倦重要的加冠礼。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暖阁里一番交谈后,原本还有点僵硬的气氛也缓解下来了。 宁倦笑眯眯地给陆清则捏了会儿肩,小心翼翼地询问:“老师能不能留下来陪我用晚膳?” 像只做错事了,怕咬到人的小狗似的。 见他这副模样,陆清则心里也不好受,即使心里警告了自己很多遍“减少肢体接触”,也还是没忍住,伸手在宁倦的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下:“你最近怎么闻起来一股茶味儿?” 宁倦乖乖地给摸,轻轻蹭了下他的手掌,眨眨眼:“老师是在夸我吗?” 陆清则:“……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为夸奖。” 宁倦暗暗眯了眯眼,从陆清则前后的语气里,隐约理解到了陆清则那个形容的意思,不以为然。 出卖点脸皮就能让陆清则心软,不是很值得吗。 陆清则收回手,忍不住又多看了眼宁倦,这么个俊美英挺的美少年,天潢贵胄,身份尊贵,撒娇卖乖起来却半点不含糊,也不知道将来哪位姑娘受得了。 陆清则起身,离开暖阁时又回头多看了两眼,才跨了出去。 宁倦跟条尾巴似的,陆清则上哪儿他就上哪儿,如影随形地跟出来。 见俩人气氛和谐的样子,长顺欣慰地掏出小帕子擦了擦眼角。 小金碗和大宅子保住了! 陆清则觑见长顺的样子,有一丝好笑。 最操心他俩关系如何的,好像就是长顺了吧。 仔细想想,似乎是从江右一行后,他和宁倦就时常闹矛盾,也难怪长顺总是心惊胆战的,一副生怕他俩会打起来的样子。 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宁倦在撩火,也不知是到了叛逆期,还是单纯的气性大。 亦或者是因为……其他。 陆清则下意识地不愿再深思,钻到南书房里,借了纸笔,边在脑中回想今日在吏部看过的文书里错综复杂的关系,边慢慢写了份名单,递交给宁倦:“我只看了两年的京察记录,就发现了这些人的调任升降皆有问题。” 听起来轻描淡写的,但两年的京察记录,涵盖的文书垒起来能顶到屋顶去,要分析里面庞杂的关系,看着不仅伤眼还伤脑。 宁倦安静了一瞬,权力能捆住人,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将权力送到陆清则手上,最好是一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但他又不想陆清则劳心劳神。 等解决卫鹤荣之后,他不会让陆清则再费神。 宁倦按下翻涌的心绪,扫视了一番那张名单,沉吟片刻:“郑垚在提审张栋和鲁威,这份名单或许能派上更好的用场。” 陆清则看他那副盘算着搞什么幺蛾子的表情,颇有种孩子又长大了的感觉,笑着抄起杯茶想喝,直到这会儿才发现脸上的面具忘摘了。 往日都会黏糊糊凑过来给他把面具摘下来的宁倦却一直没动。 是发现他若有若无的在拉远距离,不想有过多接触吗? 这孩子一向敏感。 陆清则长睫低盖,摩挲着茶盏,最后还是没解释出口。 师生之间,保持这样的距离最好,宁倦既然也开始和拉远肢体距离了,想必也是想清楚了,不会再有什么误会。 像中秋夜那样逾越过线的事,不能,也不会再发生了。 等待晚膳送上来的时候,俩人又讨论了一番京城与漠北最近的局势,心底都有了底。 等史大将军回京之时,京城必然会再掀起一番波澜。 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搅合搅合这潭死水。 陪着宁倦用完晚膳,看看时间,陆清则便准备告辞回府了。 宁倦忍了忍,用力咬住舌尖,在淡淡的血腥气蔓延间,将挽留的话咬死话头。 急什么。 等真正大权得握那日,不仅大齐的江山,陆清则也会属于他。 他尝着那丝血腥气,咽下了原本想说的话,笑容依旧未改,亲自送陆清则往外走,歪头问:“老师现在身居要职,不像从前深居简出,身边最好带上几个侍卫,不如带上我拨去你府中的侍卫?” 这话也有道理,卫鹤荣目前处于被动地位,小皇帝已经成长起来了,他不可能和皇权硬碰硬,他手下那群卫党又的确都是一身骚,一抓一个准。 现在陆清则和宁倦动不了他,但能不断削弱他的羽翼,这样的境况下,无论卫鹤荣还是卫党其余人,都有可能会在被逼急了的情况下暗下杀手。 陆清则颔首:“放心,我会安排的。” 尤五人高马大,太过明显。 他想到了另一位更适合的,就是得看对方愿不愿意了。 回到陆府,陆清则将宫里带来的糕点递给陈小刀:“林溪呢?” 陈小刀最爱吃乾清宫小厨房做的桂花糕了,每次陆清则都给他带点回来,拿到桂花糕,陈小刀美滋滋地抱好:“在后院里练功呢。” 陆清则乜他一眼:“你不是说要跟着林溪学武吗?” 陈小刀的快乐戛然而止,脸色啪地垮下来:“公子,前些日子你在宫里不知道,林溪寅时末就把我叫起来扎马步!扎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啊!” 陆清则闷闷笑:“还学吗?” “不学了不学了,”陈小刀脑袋摇得活像拨浪鼓,心有余悸,悻悻道,“再学下去命都得赔里面了。” 陆清则乐了会儿,想起宁倦十来岁跟着郑垚学武时,比这要辛苦多了,白日里练半天武,剩余的时间便是听讲学习,几乎没带歇过。 想到小时候又拧巴又可爱的小果果,他的笑意深了深,随着陈小刀踏入后院,就看到林溪在练枪。 林溪精通许多武器,最擅长的便是用枪。 陆清则和陈小刀坐在长廊下面围观了会儿,等他练完,齐齐鼓掌。 林溪的脸一下就红了,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羞的,放下枪走过来,陈小刀跳起来往他嘴里塞了块桂花糕,得意地笑:“这是宫里最好吃的点心,往日公子带回来我都不分别人的,你尝尝!” 林溪茫然地嚼了嚼,甜滋滋地,口齿留香。 确实好吃。 林溪眼睛微微亮了下,被陈小刀拽到自己身边坐下,两个少年凑在一起,你一块我一块地分吃,跟两只小仓鼠似的。 陆清则含笑看着俩人吃完,才开口道:“林溪,你愿不愿意暂时当一当我的随身护卫?” 林溪呆呆地看过来,嘴里的桂花糕还没咽下去,看起来就更像只小仓鼠了。 “近日京城风云不定,我可能会遇到些危险,”陆清则看着他的眼睛,向他解释,“史大将军回京之后,必然会万众瞩目,届时我也方便带你去武国公府与他相认。当然,你不愿意的话,我也有很多法子带你过去,不必担心。” 他的声线清润,语气温和,完全是商量的态度。 林溪答应与否都可以,全凭他的想法。 毕竟这孩子太社恐了,要他天天跟他出去,见到那么多人,确实很为难他。 林溪想了会儿,认真地打手语:我愿意,陆大人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隔日,陆清则身边就多了个也戴着面具的年轻冷峻护卫。 陆清则如今地位又拔高一截,想着上前巴结的人自然不少,和陆清则搭不上话的,就企图和这位护卫说话。 然而两日后,众人就发现,这个护卫不仅沉默寡言,别人说什么也不理会,脾气还极差,若是被人上前试探打探了,就会红着眼瞪过来的。 相当可怕,无人敢再接近。 陆清则偶然听到点闲言碎语后:“……” 再看了眼人少之后,默默蹲在一边自闭的林溪:“……” 算了。 那些流言对于林溪而言,也不失为一种保护色。 就在陆清则成为京城热议的人物几天后,史大将军身负暗伤,准备回京修养的消息不胫而走。 燕京就好似一锅看似平静的滚油,任何局外的东西掉进来,都可能引得满锅炸开,更别说是史大将军了,活像在滚油锅里浇了瓢冷水,哗啦就炸开了。 现在卫鹤荣被小皇帝压制着,但小皇帝又不敢真的动卫鹤荣,局势这么微妙,史容风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要回京! 他老人家不是多年不回京也从不干政吗? 史大将军手握重兵,只要他站在某一方,战局就定了。 他自己是不会造反,但扶持个无名的摄政王——也就是卫鹤荣,替他稳着朝廷,不搞幺蛾子,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若是站在了小皇帝那边,小皇帝也不用再忌惮卫鹤荣背后的五军营总兵樊炜。 问题就是,史容风会支持曾经背叛过他的皇室吗? 当初那场战役,卫鹤荣调了粮草去漠北支援,算起来,卫鹤荣还与他有过恩情呢。 或许就只是来看热闹的,准备冷眼旁观? 无论是卫党还是保皇党,一时都有点失眠。 但无论如何,漠北战事已平,史容风回来合情合理,就算许多人不希望他此刻回京,也阻拦不了。 就在史大将军南下回京之际,北镇抚司对吏部原侍郎张栋的审讯也结束了,并向外透露出一个消息。 张栋和鲁威供述出了一份名单。 这俩人私底下合作,鲁威负责收取贿赂,拟升调名单,张栋负责背后拿钱办事,睁只眼闭只眼审过,俩人配合多年,欺下瞒上,合作得相当默契。 现在大难临头,俩人实在没有潘敬民那般的耐力,熬不过几日就全交待了。 得知那份不知名的名单被递上了南书房,京城顿时又多了一批辗转难眠的人,生怕第二天还没睡醒,那跟土匪头子似的郑指挥使就带着人踹门而入了。 就在这样的时候,陆清则也开始动作了。 他耐心地翻看完近年来的所有京察文书,开始了猝不及防地洗牌。 几日之间,就有三四名司务和主事被锦衣卫带走,罪状确凿,让人无话可说,随即便迅速安插进了新人。 一时之间,吏部众官员惶惶不已。 谁都看得出来,小皇帝和陆清则这是在削减卫鹤荣的羽翼。 不过吏部接连出事,连原吏部侍郎都参与的这些事儿,却找不出卫鹤荣的影子,无法对他本人造成伤害。 也不知道是卫鹤荣做得太干净,还是这些人都畏惧卫鹤荣,只字不敢提他。 陆清则思索了下,还是觉得放过潘敬民这个证人实在可惜,向郑垚借了几个人,带着林溪,去了趟刑部大牢。 潘敬民被带回京城后,也不知道卫鹤荣是如何让他翻供的,两份供词前后不一,他梗着脖子不肯认,死咬着是郑垚屈打成招,刑部唯命是从卫鹤荣,一时间便让审讯暂歇了。 陆清则带着牌子来要见潘敬民,刑部的人不敢不让,只得把他放了进去,还想要再跟进去,却被锦衣卫横刀拦住,顿时又气又恼,只得赶紧派人去通知了向志明。 大牢里阴渗渗的,不过一回生二回熟,陆清则十分从容。 刑部对潘敬民倒也没太过明目张胆地袒护,坐大牢的滋味并不舒坦,曾经高高在上的江右巡抚狼狈地缩在大牢深处,咒骂着在地上爬过的老鼠虫蚁,看起来又瘦了好几圈。 林溪还记得这个害得江右民不聊生的狗官,看到他,眼底燃起一股怒火,要不是情况不允许,简直想直接抽刀将这狗官斩于剑下! 听到脚步声,潘敬民停止了咒骂,抬头见到脸覆银面的陆清则,眼里流露出几丝警惕。 他虽然没见过陆清则,但听说过陆清则。 陆清则负着手,收回打量的目光:“潘大人,你久居牢狱,消息可能不够灵通,我此次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些消息,不必这么警惕。” 潘敬民依旧不做声,眼底反而更警惕了。 “就在几日前,刑部尚书向志明被重罚,暂时停职,吏部侍郎张栋、吏部郎中鲁威先后被捉,罪状已定。” 陆清则也不介意,嘴角噙着温和的弧度,在幽暗的牢狱中,下颌如雪一般莹白:“我不知道卫鹤荣向你承诺了什么,但你应当清楚,江右水患一事,足够定你死罪。” 从陆清则嘴里吐出来的名字,潘敬民都很熟悉。 他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惊疑不定地瞪着陆清则,脸上的肉抖了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潘大人。”陆清则微微俯身,靠近铁栏,嘴唇动了动,声音低下去,“比你有用的人都成了弃子,你这个存在威胁的人,哪来的自信觉得,卫鹤荣会为你脱身?” 潘敬民的脸隐隐有些发白,依旧没有出声。 陆清则也不多言,埋下颗种子,看潘敬民想要开口再问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转身便走。 这样反倒让潘敬民更犹疑不定,细长的眼底闪动起了另一种难言的情绪。 待向志明得知消息,火急火燎地回到刑部,找到潘敬民,气势汹汹地审问他陆清则都说了些什么,潘敬民只是往冰冷的墙面上一靠,嘴唇发抖:“一些例行询问罢了。” 因着这几日吏部的事,以及陛下手中那张不知道写了多少人、哪些人名字的名单,卫党内部肉眼可见地晃荡了起来。 小皇帝捏着名单还没动作,就有人开始慌了。 要瓦解一个集团,最好的办法不是从外强攻,而是不紧不慢地拔除它的羽翼,动摇它的人心。 不需要这些卫党弃暗投明,只需要他们对卫鹤荣产生怀疑。 只要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在京城这样的氛围下,就能很快发酵,那是卫鹤荣想要阻止也阻止不了的。 如当初段凌光在画舫上与陆清则分析的一样,卫党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阉党的壮大。 在阉党的压迫下,许多官员不想投靠阉人,想要肃清朝纲,便不得不自发抱团求生,再拥立出一个主心骨。 卫鹤荣便是那个被推选出来的主心骨。 在祸乱朝纲的阉党消失后,卫党独大,无声无息间,就变成了下一个裹挟皇帝的权力集团,屠龙者变成了恶龙。 陆清则和宁倦离京那几月,卫鹤荣低调地深居简出,卫党却在京城几乎翻了天了。 很显然,就连卫鹤荣自己,也开始控制不住嚣张跋扈的卫党了。 养蛊终被反噬,现在就是反噬的前兆。 陆清则忙里抽闲,把自己想象成局外人,冷眼打量了下卫鹤荣现在的处境——莫说卫鹤荣,就算是他,在当前的境况之下,也很难再找到一条坦途,毕竟小皇帝已经长大了,长得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耀眼锋锐、手腕强硬。 臣子再如何,终究也只是臣子。 也不知道卫鹤荣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干脆篡位,或者干脆杀了宁倦,换一个年纪更小、更好掌控的傀儡。 京城暗潮涌动,在无数的猜疑之中,史大将军的车队辘辘而行,在数日之后,终于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缓缓驶入了京城的大门。百姓夹道欢迎,都想见见传闻中的是史大将军长什么模样,可惜大将军负着伤,坐在马车里并未出面。 史容风轻车简行,只带了百人亲卫,并未带军队归京。 这一点让众人又是松口气,又是没办法完全松出来。 三大营中,神机营没落已久,三千营战力不高,五军营实力最强。 虽说都是皇帝的亲兵,但崇安帝不管事多年,宁倦登基又极为仓促,弱小时只能蛰伏不动,卫鹤荣权力最盛的那几年,五军营早就脱离了掌控,底下的士兵对皇命都没有对顶头上司樊炜的命令信服。 史容风威望颇高,又手持兵符,就算支持卫鹤荣的五军营总兵樊炜想反,史容风若是发话,底下的将士恐怕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听樊炜的了。 大将军负着伤,宁倦特地下旨,让史容风先休憩几日,再进宫觐见。 史大将军却没领情,当晚便入宫求见。 陆清则正好参与内阁的政事商谈,谈完了又被宁倦明里暗里地铲到乾清宫去。 史容风求见的时候,宁倦正和陆清则坐在院中对弈,陆清则近几日忙得没时间进宫,难得两人有闲暇单独相处,小皇帝的眉头皱了皱,有些不耐,不想被打断和陆清则的相处。 “长顺,去请大将军进来,”陆清则看出他眼底的不耐,顺手顺了把毛,扭头看向长顺,“顺便找个人,把林溪从郑指挥使那儿抢过来。” 被顺了毛,宁倦的脸色才缓了缓。 郑垚今日也进了宫,看到林溪就两眼放光,拽着人就去探讨武艺了,虽然他也不怎么看得懂林溪的手语,但不妨碍郑指挥使热情高涨。 也不知道林溪被郑垚拐去哪儿了,当史容风跨入接近外臣的乾清宫前殿时,人还没给找回来。 史大将军少年带兵打仗,无暇顾及私事,与夫人成婚时已经三十余岁,如今将近半百,身材依旧高大板直,两鬓微霜,眼神犹带战场之上厮杀过后的冷厉煞气,倒一时叫人忘记看他长什么样。 陆清则第二眼才注意到史容风的脸色,浮着一层不太正常的苍白,又隐隐泛着点青,看起来果然中了暗伤,只是他气势太盛,反而叫人第一眼注意不到。 “末将见过陛下。”史容风也注视了片刻宁倦和陆清则,才低下头行了一礼。 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并未让宁倦的眉毛动一下,语气淡淡的:“大将军免礼,赐座。” 史容风也不客气,椅子搬过来,砰地就坐了下去,视线转来转去,最后落在了陆清则身上:“末将一路南下,听闻陛下身边有位年轻的老师,想必就是阁下了。” 陆清则笑了笑:“能让大将军记得,是在下的荣幸。” “那敢问陆太傅,”史容风盯着他,开门见山问,“你是如何得知那块信物的?” 陆清则还没来得及回答,听到脚步声,眼底涌现出些微笑意,示意史容风回头看:“我是如何知道的,大将军亲眼看看或许更清楚。” 史容风霍然起身回头,正好撞上了正跨门进来的林溪的视线。 一老一少同时愣住。 那一刻,陆清则仿佛觉得,这位战无不胜的史大将军的背影,好似轻微颤了一颤。 史容风一步步走到林溪身前,嗓音低沉:“孩子……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可还记得……” 话没说完,他深吸了口气,没有再问下去。 血浓于水,血缘是个神奇的东西。 不需要再看信物,见到这个孩子的瞬间,他几乎就确定了,这是他丢失了十几年的孩子。 林溪的眼眶也有些湿润,分明他小时候的记忆很模糊了,但听到史容风开口时,心口却不停紧缩,他“啊啊”地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回应,却说不出话,只能焦急慌乱地打了几个手语。 史容风闭上眼,俯身一把抱住了失散多年的儿子。 也是他世上最后一个血亲。 林溪平时又社恐又怕被人触碰,这会儿手愣愣地垂下来,低下头没有挣扎。 良久,史容风才放开了林溪,转头望向陆清则和宁倦,威严冷峻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平静,除了方才失态抱住林溪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并不为所动般,只是凌厉的眼神稍微收敛了点:“陛下与帝师特地寻回犬子,召我回京,有何要事?” 眼神收敛了,但气势依旧沉甸甸的,林溪虽然有点害怕宁倦,却很喜欢陆清则,忍不住拉了拉史容风的袖子,想让他别冲陆清则那么凶巴巴的。 威严的史大将军沉默了三秒,语气缓和下来:“三年之前,我本以心灰意冷,以为再也寻不回息策,辜负了他娘亲临终前对我的交代……” 史息策,就是林溪的本名。 史大将军看了看有些怯怯的小儿子,呛咳了几声,不再硬撑强硬,嗓音沙哑:“没想到还有相见之日。” 陆清则看他眼底闪烁着的微光,唇角牵了牵:“我们的确需要大将军帮点忙,不过眼下你们父子方才重遇,不必着急。” 顿了顿,他看向林溪:“林溪,你随大将军回府吧,不必忧心什么,若是想小刀了,我让小刀去武国公府找你。” 林溪本来还在犹豫,听陆清则说完,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对父子俩刚重遇,史容风恐怕有许多话想说,宁倦没有留人,挥挥手便让人走了。 之前的棋局被打断,宁倦十分不悦,这会儿才将不满说出来:“朕不是让他在府里等着么,急什么。” 陆清则挑眉:“史大将军找了林溪多年,换做是你丢了重要的人,恐怕更急。” 这么一说,宁倦偷偷看了陆清则一眼,倒是能理解了。 万一有一天,他把陆清则弄丢了,怕是会比史容风更急更疯。 但他不可能会把陆清则弄丢的。 就像他无法想象陆清则不在的日子是怎样的一样。 等大权得握那一日,他可以把陆清则藏起来,面具之下的盛颜,只给他一人观赏。,只能焦急慌乱地打了几个手语。 史容风闭上眼,俯身一把抱住了失散多年的儿子。 也是他世上最后一个血亲。 林溪平时又社恐又怕被人触碰,这会儿手愣愣地垂下来,低下头没有挣扎。 良久,史容风才放开了林溪,转头望向陆清则和宁倦,威严冷峻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平静,除了方才失态抱住林溪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并不为所动般,只是凌厉的眼神稍微收敛了点:“陛下与帝师特地寻回犬子,召我回京,有何要事?” 眼神收敛了,但气势依旧沉甸甸的,林溪虽然有点害怕宁倦,却很喜欢陆清则,忍不住拉了拉史容风的袖子,想让他别冲陆清则那么凶巴巴的。 威严的史大将军沉默了三秒,语气缓和下来:“三年之前,我本以心灰意冷,以为再也寻不回息策,辜负了他娘亲临终前对我的交代……” 史息策,就是林溪的本名。 史大将军看了看有些怯怯的小儿子,呛咳了几声,不再硬撑强硬,嗓音沙哑:“没想到还有相见之日。” 陆清则看他眼底闪烁着的微光,唇角牵了牵:“我们的确需要大将军帮点忙,不过眼下你们父子方才重遇,不必着急。” 顿了顿,他看向林溪:“林溪,你随大将军回府吧,不必忧心什么,若是想小刀了,我让小刀去武国公府找你。” 林溪本来还在犹豫,听陆清则说完,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对父子俩刚重遇,史容风恐怕有许多话想说,宁倦没有留人,挥挥手便让人走了。 之前的棋局被打断,宁倦十分不悦,这会儿才将不满说出来:“朕不是让他在府里等着么,急什么。” 陆清则挑眉:“史大将军找了林溪多年,换做是你丢了重要的人,恐怕更急。” 这么一说,宁倦偷偷看了陆清则一眼,倒是能理解了。 万一有一天,他把陆清则弄丢了,怕是会比史容风更急更疯。 但他不可能会把陆清则弄丢的。 就像他无法想象陆清则不在的日子是怎样的一样。 等大权得握那一日,他可以把陆清则藏起来,面具之下的盛颜,只给他一人观赏。,只能焦急慌乱地打了几个手语。 史容风闭上眼,俯身一把抱住了失散多年的儿子。 也是他世上最后一个血亲。 林溪平时又社恐又怕被人触碰,这会儿手愣愣地垂下来,低下头没有挣扎。 良久,史容风才放开了林溪,转头望向陆清则和宁倦,威严冷峻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平静,除了方才失态抱住林溪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并不为所动般,只是凌厉的眼神稍微收敛了点:“陛下与帝师特地寻回犬子,召我回京,有何要事?” 眼神收敛了,但气势依旧沉甸甸的,林溪虽然有点害怕宁倦,却很喜欢陆清则,忍不住拉了拉史容风的袖子,想让他别冲陆清则那么凶巴巴的。 威严的史大将军沉默了三秒,语气缓和下来:“三年之前,我本以心灰意冷,以为再也寻不回息策,辜负了他娘亲临终前对我的交代……” 史息策,就是林溪的本名。 史大将军看了看有些怯怯的小儿子,呛咳了几声,不再硬撑强硬,嗓音沙哑:“没想到还有相见之日。” 陆清则看他眼底闪烁着的微光,唇角牵了牵:“我们的确需要大将军帮点忙,不过眼下你们父子方才重遇,不必着急。” 顿了顿,他看向林溪:“林溪,你随大将军回府吧,不必忧心什么,若是想小刀了,我让小刀去武国公府找你。” 林溪本来还在犹豫,听陆清则说完,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对父子俩刚重遇,史容风恐怕有许多话想说,宁倦没有留人,挥挥手便让人走了。 之前的棋局被打断,宁倦十分不悦,这会儿才将不满说出来:“朕不是让他在府里等着么,急什么。” 陆清则挑眉:“史大将军找了林溪多年,换做是你丢了重要的人,恐怕更急。” 这么一说,宁倦偷偷看了陆清则一眼,倒是能理解了。 万一有一天,他把陆清则弄丢了,怕是会比史容风更急更疯。 但他不可能会把陆清则弄丢的。 就像他无法想象陆清则不在的日子是怎样的一样。 等大权得握那一日,他可以把陆清则藏起来,面具之下的盛颜,只给他一人观赏。,只能焦急慌乱地打了几个手语。 史容风闭上眼,俯身一把抱住了失散多年的儿子。 也是他世上最后一个血亲。 林溪平时又社恐又怕被人触碰,这会儿手愣愣地垂下来,低下头没有挣扎。 良久,史容风才放开了林溪,转头望向陆清则和宁倦,威严冷峻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平静,除了方才失态抱住林溪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并不为所动般,只是凌厉的眼神稍微收敛了点:“陛下与帝师特地寻回犬子,召我回京,有何要事?” 眼神收敛了,但气势依旧沉甸甸的,林溪虽然有点害怕宁倦,却很喜欢陆清则,忍不住拉了拉史容风的袖子,想让他别冲陆清则那么凶巴巴的。 威严的史大将军沉默了三秒,语气缓和下来:“三年之前,我本以心灰意冷,以为再也寻不回息策,辜负了他娘亲临终前对我的交代……” 史息策,就是林溪的本名。 史大将军看了看有些怯怯的小儿子,呛咳了几声,不再硬撑强硬,嗓音沙哑:“没想到还有相见之日。” 陆清则看他眼底闪烁着的微光,唇角牵了牵:“我们的确需要大将军帮点忙,不过眼下你们父子方才重遇,不必着急。” 顿了顿,他看向林溪:“林溪,你随大将军回府吧,不必忧心什么,若是想小刀了,我让小刀去武国公府找你。” 林溪本来还在犹豫,听陆清则说完,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对父子俩刚重遇,史容风恐怕有许多话想说,宁倦没有留人,挥挥手便让人走了。 之前的棋局被打断,宁倦十分不悦,这会儿才将不满说出来:“朕不是让他在府里等着么,急什么。” 陆清则挑眉:“史大将军找了林溪多年,换做是你丢了重要的人,恐怕更急。” 这么一说,宁倦偷偷看了陆清则一眼,倒是能理解了。 万一有一天,他把陆清则弄丢了,怕是会比史容风更急更疯。 但他不可能会把陆清则弄丢的。 就像他无法想象陆清则不在的日子是怎样的一样。 等大权得握那一日,他可以把陆清则藏起来,面具之下的盛颜,只给他一人观赏。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万众瞩目的史大将军回京之后,除了当日进宫面圣,回到武国公府后,就再没有其他动静了。 国公府大门紧闭,问就是大将军在养伤不便见客,全部拒见。 本来以为史容风回京之后,京城的局势怎么也该有所倾倒的众人全部陷入了茫然。 难不成大将军千里迢迢回京,还真是来养伤看热闹的? 史容风手握重兵,身份特殊,因为他的态度,一时之间,京城反而又陷入了另一种诡异的氛围中,无论是保皇党还是卫党,都暂时停止了互相攻讦,突然间相安无事起来。 陆清则身边的神秘护卫也换了个人,前几日的清洗结束,吏部顺利安插进了新人,也就暂时不再搞大动作。 蹲在刑部大牢里的潘敬民也没动静。 不过陆清则也没想过三言两语能让潘敬民动摇,他那日前去,只是需要在潘敬民心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在阴暗潮冷的大牢里独自待着,很容易生出其他的想法,只要有过一丝怀疑,那丝怀疑就会像堤坝上的一丝裂缝般,在反复的犹疑冲刷之下,一点点地扩大。 就像让卫党内部对卫鹤荣逐渐产生动摇一般。 何况卫鹤荣若是当着想捞潘敬民出来,早就出手了。 史大将军回京的第三日,陆清则散值后,放走出吏部官署,就看到外面一个身材高大、脸上带疤的男人候着。 陆清则眯了眯眼,顿住脚步,心里生出几丝预感。 这是来找他的。 跟在他身侧的尤五警惕地横跨一步,侧挡在陆清则身前,刀疤脸注意到陆清则,抱了抱拳,语气冷淡:“在下唐庆,史大将军手下亲兵。陆大人,我家大将军有请。” 陆清则眉梢微挑。 散值之后人来人往的,吏部又几乎都是卫鹤荣的人,到处都是眼睛,史容风居然直接让他的人来接他。 他可是小皇帝的老师,再纯正不过的皇帝一派,这不是隐晦有一丝站在宁倦这头的意思了? 果然,周遭许多人的目光都变了色,陆清则微微笑笑,上前钻进了刀疤脸带来的马车上。 刀疤脸忽略那些目光,坐上车夫的位置,尤五见状,也爬上去坐在侧,抱着手道:“我是陆大人的贴身侍卫,陆大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唐庆不爽地瞪他一眼,想到大将军的吩咐,才按下脾气,哼了一声,扬鞭一挥,驶向武国公府。 马儿被抽痛,跑得就有些快,颇为颠簸,陆清则早有预料,稳稳坐着,只笑了一下:“看来京城的大道修得还不够平整,叫唐参将以为此处是敌人的战场上。” 马车内平和清润的声音不高不低地传出来,钻进耳朵里,唐庆的动作僵了下,啧了声,赶马的动作平缓了点。 陆清则丝毫不意外史大将军身边的人看不惯他。 或者说,漠北军恐怕都看不惯朝廷,尤其是皇室。 当年他们在边关御敌时,朝廷这边还在思考怎么耗死史容风好夺回兵权,来了一通背刺,换作是谁都会心怀怨气。 唐庆已经算很克制了。 国公府离紫禁城很近,没等多久,就到了地方。 接近九月,京城已经秋风渐起,陆清则已经先于旁人穿厚了一些,即使如此,下马车的时候被冷风一刮,还是喉间一阵发痒,闷闷地低咳了几声。 天热些的时候还好,虽然他不耐热,但不怎么生病,但凡天冷下来,就容易三天两头倒下。 尤五扶着陆清则下了马车,又被唐庆奇怪地瞟了一眼。 头一次见到这么弱不禁风的。 国公府比陆府要气派得多,御赐金匾,朱红大门,唐庆在前领路,敲开大门,领着两人进了门。 门内的景象和外头的气派就有些格格不入了,若外面还有一丝京城的繁华之色,里头就近乎是荒凉了。 走过月亮门和垂花门,一路往里,路上几乎成群,但木栏上褪色的红漆、干涸的旧池塘,以及因许久未打理修剪,而肆意生长的草木,还是带来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冷寂凋零之感。 陆清则打量了一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也不奇怪,武国公一脉只剩下史容风一人,大将军在外征战,十几年没有回过京城,国公府里恐怕早就没什么人了。 唐庆察觉到陆清则的打量,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府内只剩几个忠仆,年纪大了,手脚不方便,我们也没打算在此处停留太久,凑合凑合得了,陆大人别嫌寒酸。” 语气倒是很不客气,陆清则看他一眼,轻描淡写道:“大将军护佑大齐,令四方平安,谁敢说府内寒酸,陛下第一个砍了他。” 唐庆是行伍中人,来到京城这样规矩多的地方,浑身都不得劲,见陆清则身单体薄的,也很是看不惯,要不是史容风嘱咐他态度和善点,直接就去吏部把人绑来了。 听到这句,他张口就道:“大将军的事,还用不着陛下来客气。” 见他对宁倦没有丝毫敬意,跟在后面的尤五眉毛一扬,就想训斥,陆清则抬抬手止住,不仅不恼,面具下的唇角反倒弯了弯:“我知道唐参将在介意什么,但当年事发之时,陛下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幼儿,个中曲折,的确与他无关。” 道理的确是这样,但怨念也不是明白道理就可以清除的,唐庆抱着臂膀,脑袋昂起:“陆大人说的什么话,我可没提什么事。” “诸位在边关血战沙场卫国,陛下也在江右决堤千里,疫病肆虐之时,亲自带人前去救难,虽非沙场,亦是为民。” 陆清则说完,在唐庆再度开口之前,淡淡打断他的话头:“我说这些,并非想让你们对陛下改观,也不是在论功过,而是想说,陛下并非庸庸碌碌、昏聩无能的先帝,诸位既然要留在京城一段时日,尽可去看。” 唐庆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他们在边关,天高皇帝远,平日里私底下骂几句崇安帝也就算了,陆清则身为天子朝臣,就在京城这种地方待着,怎么骂得比他们还顺畅、还毫无顾忌? 唐庆忍不住又多看了眼陆清则。 陆清则的确很清瘦,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一路走来,步伐却很稳,举手投足间优雅自如,带着点仙仙的味儿,就跟他朝服补子上的那只仙鹤似的,和这两日来国公府,嘴上是拜访实则想打探的那些不太一样,那些人模狗样、敲着算盘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的官员贵族,对视一眼,就能感觉到他们脸上的笑意有多虚伪。 这人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却干净清透。 虽然陆清则戴着面具,看不见脸,但唐庆忽然就感觉,这个所谓的帝师,瞧着也不是那么不顺眼。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了史大将军的院子。 陆清则来之前还估摸着,大概里面会是什么迟来的父慈子孝场景。 没想到刚踏进院落,就听到声大喝:“再来!” 陆清则抬头一看,就见史大将军只穿着身中衣,手里提着把木枪,在和他丢失了十几年的宝贝儿子干架。 在史大将军大开大合、极具压迫力的招式之下,林溪明显有些左支右绌,俊秀的小脸紧紧绷着,招架不住,只能不断后退,试图史容风的破绽。 唐庆一踏进院子里,见到这场子,眼眦欲裂,怒吼出声:“大将军!我就一眼没看,您又拉着小世子比划,大夫说了,您要静养!静养!您知道静养是什么意思吗,能躺着就别动!” 陆清则:“……” 尤五:“……” 这一嗓子下去,并未干扰到正在切磋的父子俩,反倒让史容风加快了速度,一柄木枪被使得出神入化,招式简单却凌厉而致命,最终“啪”地一下,林溪在格挡时手中的木枪被另一把木枪生生折断,被磨秃的木枪头顶着林溪的脖子。 切磋结束。 史容风收枪道:“若是在战场上,你方才已经死了千八百回了。” 林溪胸口剧烈起伏着,头上也浮着汗,默默地点了点头。 唐庆又吼了一声:“您对小世子这么凶做什么,小世子又不上战场!” 说着去抄起被丢在架子上的外袍,骂骂咧咧:“天冷下来了还只穿着单衣,满身的伤,万一染了风寒怎么办!” 史容风假装聋了听不到,丢开手里的木枪,接过旁边亲卫递来的帕子擦擦汗,扭头看到陆清则,脸上洋溢着爽朗的大笑:“来了啊。” 和前几日进宫时的样子大相径庭。 陆清则一时有点搞不清楚史大将军什么意思,眨了眨眼,含笑道:“天色晚了,秋风寒瑟,将军虽然不惧风寒,不过眼下伤势未愈,还是听听大夫的话比较好,免得叫唐参将和小世子也担心。” 听到这话,气得够呛的唐庆瞅他一眼,眼神又和善了点。 史容风咂了咂舌,感觉陆清则这话听着舒服点,勉强接过外袍披上了,也不说把陆清则叫过来的意图,看了眼唐庆:“去厨房看看好了没,今晚招待客人,叫他们少放两把盐。” 唐庆只得听令。 林溪也擦了擦汗,转过头来看向陆清则,开心地跑到他面前,比划了几下:小刀怎么样? 俩孩子已经成好朋友了。 陆清则笑道:“小刀在府里天天念着你,只是眼下陆府和国公府都被人盯着,不便来往,不然他已经溜达来国公府找你说话了。” 林溪左等右等没等到陈小刀来,还以为陈小刀因为自己不告而别生气了,听陆清则这么说,才重新露出笑来,继续比划:我也可以去找他,我身手很好的,那些人发现不了我。 史容风看着俩人交流无障碍的样子,忍不住问了下:“你能看懂?” 陆清则颔首,顺便把林溪的意思传达给了史容风。 老将军当即就不乐意了:“怎么还要偷偷摸摸去,我史家人上哪儿都光明正大,你想去看朋友,爹陪你去!带着百八十个亲兵给你开路!” 林溪瞳孔放大。 社恐儿子社牛爹啊。 陆清则在心里下了论断,解救了一下林溪:“大将军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史容风随意拉了拉衣袍:“能有什么事,息策说你对他不错,我就请你来吃顿饭罢了。” 史容风的地位特殊,这就是他和宁倦没有立刻用找回小世子来让他站立场的原因。 就只是吃顿饭的话,何必让亲卫去人来人往的官署外接他? 陆清则不觉得这是因为“史家人去哪儿都光明正大”,战场亦如棋局,史容风在外领兵几十年,谋略手段一样不差,不会看不出来京城的局势。 俩人对视一眼,纷纷露出笑容。 尤五默不作声,林溪满头雾水。 气氛总体和谐。 厨房已经做好了晚饭送到院内的石桌上,尤五本来要守在旁边,唐庆过来拉他离开,陆清则偏偏头:“尤五,你也去跟着唐参将他们用饭吧,国公府内不会有危险。” 陛下下了令,一切得听陆大人的,尤五只好听令,跟着唐庆下去了。 史容风一看身姿步伐,就知道尤五是经过训练的,八成是宫里出来的,意味深长道:“陛下很看重你啊。” 陆清则面不改色:“陛下向来尊师重道。” 林溪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茫然地低头扒饭。 陪着俩人吃完饭,史容风拍拍林溪的肩膀:“我叫唐庆在库房里找了我从前练武用的枪,让他们打磨了一番,你去看看怎么样了,若是喜欢,就归你了。” 林溪眼睛一亮,小鸡啄米点头,没有多想,便去了。 陆清则喉间还有些发痒,隐约有点自己大概又要感冒发烧了的预感,见林溪这样子,微微一笑:“林……小世子在府上似乎不怎么怕人。” “我让随行的亲兵都尽量少聚集在他身边,”史容风收回视线,“他这性子,和他娘倒是有点像。” 陆清则想要开口,携着冷意的晚风再度袭来,他实在没忍住喉间痒意,偏头重重地咳了几声,瘦弱的肩膀轻微抖着,唇色都发白了不少。 史容风眉毛一扬,虎着脸道:“年纪轻轻的,身子骨怎么这么弱,穿得那么厚,吹个风都受不了。” 话是这么说,还是起身带着陆清则走进了屋里。 不被冷风侵袭,陆清则的喉咙总算舒服不少,浑身冰凉的感觉也褪去了些。 史容风有很多话想问,但斟酌半晌,最后还是低声问道:“当年离开我身边时,他虽然也是有些羞怯,但尚能说话,你们是在何处找到他的,他为何不能……说话了?” 这个孩子比他想象的要更孱弱一些,况且十几年未见,史容风不免要仔细点对待,下令禁止所有人提及林溪口不能言的事,免得让他多想。 陆清则自己倒了杯热茶,润了润咳得发疼的嗓子:“小世子当年逃过了追杀,被一位名为于铮的镖师救走,带去了江南,彼时小世子已经不会说话了,也忘掉了自己是谁,恐怕是因为……见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场景,一时吓住了。” 史容风登时沉默下来,眼神变幻不定。 陆清则缓缓道:“回京之时,陛下请大夫看过,小世子的哑症只需慢慢引导,诊治得当的话,还是有望再开口说话的。” 他话才说完,又轮到史大将军捂着嘴重重地咳了起来,咳得比陆清则还惨多了,看起来极为痛苦。 等到他松开手时,手心里赫然是一滩血迹。 陆清则神色微变:“大将军,您这是……我去叫大夫!” “不必。”史容风左看右看,偷摸将血抹到桌子底下,动作相当熟练,“别告诉其他人,现在又不让我喝酒,又不让我吹风,要是被发现了咳血,下一步岂不是要我卧榻不起了。” 陆清则一时凝噎。 你不就是应当卧榻不起吗? “你是病人,我也是病人,”史容风还很有理有据,眼神恳切,“我们才是一个阵营的,你帮我瞒下来,我也帮你瞒下来。” 没想到在漠北被传得宛如凶神恶煞的大将军,私底下还有这么一面,陆清则嘴角抽了一下:“但是……” “就这么说定了。”史容风一口咬定,甚至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个小水囊,仰头咕噜噜喝了两口,脸色好看了几分,“俩月没能喝酒了,只能去厨房偷点,也不怎么好喝,但好歹沾点酒味儿,你喝不?” 陆清则摆摆手:“多谢将军好意,我沾酒即醉。” 史容风震惊:“不能喝酒吗?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陆清则啼笑皆非道:“将军不愿受管束我能理解,但您负着伤,最好还是听听大夫的话,这样伤才好得快,等恢复了,其他人也不会管着您了。” 史容风满不在乎:“让我喝不着酒,我心情不好,那岂不是好得更慢了,放心,我心里有数。” 正说着,唐庆忽然推门而入:“将军,小世子看完您那柄枪了想过来,给您拦着……您手里是什么?” 史容风心虚得声音都拔高了:“没礼没数的,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 唐庆绷着脸道:“我要是敲门进来,就抓不到您私底下这些小动作了!您喝的是什么,拿来我看看!” 眼看着唐庆杀气腾腾地就过来了,陆清则想想自己喝药喝得想吐时,也会把药偷偷倒掉,轻咳一声,替史容风解围:“是我府上大夫熬制的镇痛药,听说大将军时时发痛,便带过来让大将军也试试效果如何。” 唐庆:“?” 史老将军忙不迭应声:“对,对,镇痛药,有效得很。” 唐庆还是满脸狐疑,看看陆清则,欲言又止:“当真?外头来的药,您还是……” 陆清则是皇帝的人,皇帝现在说不定着急拿到兵权,万一下个毒什么的…… “说什么话呢!” 史容风眼睛一瞪,训斥道:“来时我就说过,当今天子与先帝不同了,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 唐庆:“……” 您明明说的是“回去看看这小毛孩想做什么”。 但这话不能出口,而且陆清则不仅是客人,还是天子近臣,之前他不满时说的话做的事,换其他官员,恐怕已经得罪记仇了。 唐庆只能憋着气又离开了。 人一走,史容风迅速把小水囊盖好,塞到榻下,还不太放心地多踢了两脚,让它藏好点,庆幸不已:“幸好厨房的酒劣质,没什么酒气,不然给他嗅到,老子今晚就没安宁了。” 说完,朝陆清则肯定且欣赏地点了点头:“不怪息策那么喜欢你,有义气!” 陆清则:“……” 这是哪门子的有义气,病友情吗? “息策很喜欢你,还有你府上的小朋友,”史容风藏好东西,终于将把陆清则请来的目的说出了口,“往后不如你多来国公府走走?” 顿了顿,支吾道:“我见你看得懂息策的手语,反正我有空,也顺便学学。” 林溪现在还说不了话,但他想和自己的儿子也能交流交流。 这才是最主要的目的吧。 老将军傲气了一辈子,愿意低头向其他人学点什么,也是挺难得的。 陆清则自然不会拒绝,但必须说清楚:“我若是常来走动,旁人恐怕会误会。” 史容风哼了一声:“那就误会吧,京城这群人,整天不是琢磨这个,就是琢磨那个,管他们做什么。” 这就是隐隐愿意站在小皇帝一边的意思了。 陆清则嘴角弯了弯:“大将军不介意就好。” 史容风又看他一眼:“身体不好更得多多锻炼,你来我府上,我也教教你强身健体的把式。” 陆清则莫名有种史大将军拿着卡在推销游泳健身了解一下的感觉,哭笑不得道:“那我就提前多谢大将军了。” 史容风满意地摸摸胡子,感觉这勉强算是交换了,陆清则教他手语,他教陆清则锻炼身体。 陆清则在国公府里又多待了会儿,教了史大将军几个简单的手语,看天色渐暗,才去找了林溪道别。 见陆清则出来后吹着风,咳得更厉害了点,史容风摇头感叹京城的年轻人怎么这么娇弱,叫唐庆赶着马车,送陆清则回府。 陆清则刚回府时还好,只是咳得厉害了点,让陈小刀把徐恕开来调理身体的药换成预防风寒的,一碗药下去,便捂着被子睡下了。 没想到半夜还是发起了热。 陈小刀看陆清则回来时的脸色就猜到不好,睡在陆清则房里的榻上,半夜惊醒察觉不对,跑过来试了试陆清则的额温,滚烫滚烫的,赶紧跑出去找大夫。 陆清则呼吸都是热气,烧得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朦胧间感觉到有人在给他喂药,他不太乐意地扭开了头。 他睡前明明喝过药了,怎么又要喝了。 宁倦大半夜披着外袍,从宫里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这么幅景象。 陆清则的眼睫紧紧闭合着,长睫汗湿成一簇簇的,看起来仿佛哭过,颧骨发红,唇瓣却在泛白,眉尖紧蹙着,抗拒着陈小刀的喂药。 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陈小刀感觉到房间气氛不对,扭头一看,吓了一跳:“陛下?您、您怎么来了?” 宁倦没回答他的问题,目光锁在陆清则的脖子上。 因为抗拒喝药,他偏着头,雪白的脖颈露了出来,汗淋淋的,修长精致,且脆弱。 让人忍不住想要上手抚弄。 “……药给我,都出去。” 宁倦淡淡开了口。 不过是半日没见到陆清则,就又病倒了。 老师真的很需要被他藏起来好好养着。 陈小刀总感觉宁倦盯着陆清则的目光很奇怪,像是某种蠢蠢欲动的猛兽,下一刻就会直接把陆清则叼走,带回窝里拆吞入腹似的。 但又有什么在克制着他,所以那只猛兽还没被放出来。 陈小刀咽了口唾沫,把药交给宁倦,走出房间的时候,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去。 却见陛下没有立刻给陆清则喂药,而是微微俯下身,手指搭在了陆清则的喉间,轻轻摩挲了下。 那一瞬间,陈小刀很难描述清楚那是个怎样的画面。 反正……一个学生是不会对老师这样的。 君王也不会对自己的臣子做这样的事。 陈小刀蒙蒙地想,陛下摸公子的脖子做什么? 难不成是想掐死公子?! 房门嘎吱一声关上,阻绝了一切视线。 宁倦并不在意被陈小刀看到什么,半眯着眼抚过指尖细腻的肌肤,才坐下来,单手将陆清则轻轻扶起,让陆清则靠在自己怀里。 “老师真的很不乖。”他凝视着怀里人的脸庞,拂开他的鬓发,“生病了就该好好喝药。” “你不愿意喝的话,就只能我来喂你了。” 说着,宁倦慢慢搅了搅碗里的药,抿了一口。 陆清则热得有些神志不清,迷糊间感觉似乎听到了宁倦的声音,迟钝的大脑缓缓转了转。 他记得自己是在陆府,宁倦不是在宫里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幻听吗? 念头纷纷杂杂,好似在白雾中穿行,什么也看不清,陆清则只能吃力地撑开眼皮。 正好看见宁倦半搂着他,将药喝了下去。 然后才发现他已经睁开眼了。 两人对视着,一个混沌,一个清明。 陆清则方才的思索已经用完了精力,眼神朦胧地撞上宁倦看过来的幽邃眸光,潜意识里产生一股危机感,却想不明白,嘴唇动了动,带着三分疑惑,嗓音沙哑地开了口:“果果……” 宁倦盯着他,忽然捉摸不定地笑了一下。 旋即扣住他的下颚,仿佛带着种冷厉决绝的意味,低头恶狠狠地覆上他的唇瓣,叩开了他的齿列,深深侵入。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整整一晚,陪着宁倦批奏本时,陆清则都在思索徐恕传出来的那则消息。 卫鹤荣不再争权,或许不全是因为卫樵,但必然也有卫樵的缘故。 面对这样一个人,他的心情有点复杂。 卫鹤荣这么个人,做的恶迹不可抹消,功绩自然也有,该如何评判? 等宁倦凝神批好了奏本,扭头一看,才发现陆清则托着下颌,闭着眼睫,呼吸均匀,竟然坐着睡着了。 宁倦笑了笑,无声无息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凑到陆清则面前,半跪下来,仰头凝睇着他。 明烛之下,陆清则皎白的面容上,每一丝细节都清晰落在他眼底。 老师有着全天下最美好的容颜。 宁倦不由微微屏息,伸手轻轻碰了下陆清则垂着的长长眼睫。 见陆清则依旧没有反应,大概是睡得熟了,宁倦又有些自责。 他憋着一股气,想让陆清则陪着他,但陆清则的身子本来就不好,会累着也正常。 往后在书房里添张榻吧。 老师在一旁的榻上睡着等他就好。 宁倦漫不经心地想着,俯身双手微一用力,轻松将陆清则横抱入怀,怀里的人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更让人觉得怜惜。 他放缓步调,抱着陆清则朝外头走去。 陆清则其实压根没睡着。 他只是闭眸休息一下,在脑中梳理来到这个世界后至今的一切,哪知道宁小狗会跟只猫儿似的,悄么么凑到他面前,直到眼睫被拨弄了下,他才陡然回神,若不是定性极佳,能被吓得跌下椅子。 但也是因为他定性太好,没及时有反应,被宁倦抱起来时,想睁眼就有点晚了。 这个时候再表明自己其实醒着,着实有点尴尬。 陆清则只能尽量放松身体,以免被宁倦察觉。 之前在江右,宁倦能在马上拉开两石的长弓,那时陆清则就知道,宁果果年纪不大,但臂力很强。 他虽然瘦了些,也是个成年男人,宁倦却抱得很稳,一丝一毫的下坠之感也没有。 大概是因为闭着眼睛,其余的感官更为敏锐。 陆清则能感受到扣在肩上和膝弯的手掌的热度,在寒凉的秋夜,一丝丝渗透过来。 耳边是宁倦轻促的呼吸声。 弥漫在鼻端的除了清爽的少年气息,还有淡淡的龙涎香。 他整个人像是被浸在了属于“宁倦”的氛围之中,一时挣脱无门。 出了书房,长顺见到抱着陆清则走出来的皇帝陛下,着实吓了一跳,开口之前,就被宁倦一个眼神制止了。 从南书房到宁倦寝房的一路,仿佛所有人都被下了个禁口令,静默无声的,没人开口说话。 陆清则:“……” 连个被吵醒的理由都没有。 进入寝殿,陆清则被小心地放到了床上。 陆清则的身体不免微微紧绷起来,克制着让呼吸依旧平缓自然,等着宁倦的下一步动作。 他会做什么? 如果宁倦敢做什么……他该睁开眼睛,撞破说明,还是继续闭着眼,一觉醒来,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当什么都没发生? 他脑中杂念纷纷,思索过无数可能,其实也只过了小片刻。 头边忽然撑来一只手,灼热的呼吸靠近,宁倦似乎俯下了身。 陆清则能感觉到宁倦在注视着他。 良久,他感觉到眼角的泪痣被少年的指尖摩挲着,宁倦叹息似的,小小叫了声:“怀雪。” 陆清则的眼睫终于忍不住颤了颤。 屋内霎时陷入死寂一片,宁倦的指尖猛地一顿,死死盯着陆清则的脸:“你醒着吗?” 陆清则的头往软枕侧轻蹭了下,眼睫低盖下来,呼吸依旧匀称缓和,仿佛只是在睡梦中感到被碰触了,无意识做出的反应。 宁倦眯了眯眼。 陆清则发挥了十成的演技,心里提起来,等待了片刻,额上忽然蹭过个柔软温暖的东西。 额头上落下了怜惜般的一吻。 “早些休息吧,老师。”宁倦勾了勾唇角,“等事情都处理完了再说。” 陆清则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没想到装着装着,不知不觉之间,当真睡了过去。 隔日醒来时,宁倦已经上早朝去了。 陆清则躺在龙床上,揉着太阳穴,醒了半天神,想起昨晚的一切,只能庆幸宁倦必须得去上早朝,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继续自然而然地演戏。 他坐起身,又叹了口气,洗漱了一番,换了身衣裳,推开门毫不意外地又看到了守在外头的长顺。 长顺也算是陪着天子长大的,大多数时候,即使弄不清陛下在想什么,但也摸得清陛下的心情如何,今儿陛下出来时,心情却更加莫测了。 长顺也不敢多问什么,叫人将厨房温着的早膳送来,对着陆清则,才敢问几句:“陆大人,您和陛下最近是不是……吵架啦?” 早膳又是加了药的汤,陆清则一口就能喝出来,里头偷偷加了药,因此喝得不是很愉快,随意搅了搅碗:“没有,别想太多,头会秃的。” 长顺:“……” 当真没有吗?他不信。 陛下最近阴晴不定的,毫无疑问全是因为陆大人哇! 长顺那诡异的顿默,反倒让陆清则察觉出一丝异样,微扬起眉扫了眼过去。 合着是有同伙的? 用完早膳,陆清则也没有多留,便准备去吏部上值。 长顺亲自地把陆清则送上车驾,可怜兮兮地扒在车窗上瞅着他:“对了,陆大人,陛下说,晚上有事和您商量,等您散值后,让奴婢去接您,接不到的话,就得去浣衣局当一个月差。” 浣衣局是什么地方,收容的大多都是些要么年老要么废了的宫人罪人,又苦又累。 陆清则知道长顺八成是在卖惨,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了。” 前些日子,他掐准了长顺会出现的时间,刻意避开长顺,一散值就赶去武国公府,估计让长顺留下了点小小的阴影。 到了吏部官署,陆清则便干脆不再思索宁倦的事,把精力投入到工作里去。 今岁的京察还没结束,忙得很。 吏部有小半人被陆清则清算出去了,新插入的人手才接手事务,卫党的人全部盯着,期望陆清则和这批新人最好效率又低、错处又多,好方便他们上奏,以能力低下为由,拔除了陆清则在吏部的势力。 不过让卫党失望的是,在陆清则的统领下,吏部的效率不仅没低下来,反而比原来高了不知道多少,且找不出一丝错处。 想要挖掘出陆清则的不是进行弹劾,以此来打击小皇帝,结果也行不通。 陆清则此前低调了几年,深居简出,对外人又软硬不吃,别说收受贿赂,大多时候,能见着他人就不错了。 昨日武国公府小世子认祖归宗,陛下还亲自去武国公府祝贺,又赢得了武将那边的好感。 眼见着小皇帝的皇位坐得越来越稳,保皇党的领头陆清则地位也越来越高,卫党愈发焦虑,又私底下聚首了一次。 “史容风是铁了心要支持小皇帝了,真真枉费卫首辅当年为他受罪,阉党的手段那般阴狠!” “现在该怎么办?郎祭酒的事,恐怕是小皇帝手里那张名单上记的,谁也不知道小皇帝的名单上还有哪些人的名字,都记了些什么!” “卫大人,您怎么不说话?我们这些人,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被抓的人越多,就越有可能会被供出来,这些年,在场的诸位,可谁也没少占好处……” 卫鹤荣依旧坐在首座,不紧不慢地盘着手上的串珠,冷眼看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的大臣急得来回踱步,眼底有丝戏耍般的讥诮,闻声,方开口道:“哦?崔侍郎有何高见。” “听闻五军营统帅范总兵当年得罪阉党,险些被抓去杖毙,是卫首辅施的救,樊总兵重情重义,暗认您为义父。” 开口的崔侍郎眼底闪过丝阴狠之色:“史容风手握兵权,但他只带了百名亲兵回京,反而五军营就驻扎京师之外,只要挑个日子,动作快一点……” 他的声音低下去:“我等愿为首辅披黄袍。” 屋内霎时一寂,所有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被他大胆的话给震住了。 俗话说师出有名,如今小皇帝在朝堂上人人畏惧,但在民间的风评却极佳,又得了史容风的支持,各地旧部自然也会有所偏向。 无名之师,怎么能叫人信服? 在还没被真正逼到绝境时,没人敢轻易吐出谋逆造反的字样。 这位崔侍郎也太大胆了。 见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盯着自己不语,崔侍郎眼底掠过丝对这群人软弱的不屑,但他一人,也的确做不了什么,只能闭上嘴,心里冷笑。 现在火还没烧到自己眉睫上,还不知道急。 等着吧。 今日散值早,陆清则从官署里出来时,天都还没黑。 长顺守在辆马车旁,踮脚往里张望着,见到陆清则的身影,顿时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陆大人!” 陆清则深感长顺也不容易,拍拍他的肩:“我还会骗你不成?一起上来吧。” 说着,也不必人扶,先自行登上了马车。 马车往着宫内行去,进了宫,陆清则随意撩开帘子往外瞥了眼,意外发现了群脸生的人,瞧着衣服,既不像侍卫,又不像太监,又仔细打量了眼,奇道:“这些是修缮的工人?还不到每年修缮宫室的时候吧。” 长顺掏出小帕子,缓缓擦了擦滴下来的汗水,干巴巴地陪笑:“是啊是啊。” 陆清则半眯着眼看过去:“长顺,你可是御前大总管,宫里这些事也该递到你面前吧,你不知道?” 长顺哑巴了一瞬,迅速反应过来,挠头道:“咱家每日要经手的事又杂又多,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时没想起来,应当是哪个小宫室在修缮,不会吵到乾清宫来的,陆大人放心。” 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不过这确实也看不出什么,陆清则又看了一眼,才放下了车帘,闭目养神。 长顺默默收起小帕子。 他哪儿敢说,陛下这是叫人将一座无人居住的宫室修缮起来。 宫里又没什么新人入住,崇安帝仅剩的那几个宫妃也老老实实地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待着,陛下这时候着人修宫室……还能给谁住? 马车稳稳地停在了熟悉的老地方,陆清则闭着眼都能在乾清宫里兜圈子了,下了马车,便往南书房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南书房里除了宁倦,还有几个大臣,卫鹤荣也在。 陆清则和他对望一眼,彼此平静地移开视线,俯身行了一礼:“微臣见过陛下。” “老师来了,”宁倦本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见他来了,露出个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本鞑靼三王子乌力罕请求参与今年的秋猎,不过秋猎将近,老可汗的病忽然好了。” 鞑靼老可汗病了好几年,大权就暂交给三王子乌力罕掌管,三王子乌力罕其实并不得老可汗喜欢,病中无力插手罢了。 现在老可汗的病忽然好了,乌力罕自然不敢再离开,否则等他来趟大齐,再回去就是送人头了。 乌力罕发来封信,非常诚恳地向大齐天子致歉。 老可汗对大齐怀有极强的敌意,一直盘算着越过漠北线,侵占大齐疆土,三王子乌力罕手腕厉害,目前看着也亲近大齐,但究竟如何,也未可知。 众人低低商议,思索是该支持哪一边。 陆清则安静地听他们商议了半天,没有开口,端起手边的热茶抿了一口,热茶驱散了从外头走进来时沾上的一点冷意,舒服了不少。 卫鹤荣也没说话。 看其他人隐隐有偏向支持三王子乌力罕夺权的意思,卫鹤荣才开了口:“陆大人的想法呢?” 话一出口,所有人的视线便都转到了陆清则身上。 陆清则用盖子轻轻拨了拨茶叶:“当年大齐助老可汗登上王位时,老可汗不也对大齐俯首称臣?以陆某浅见,无论支持老可汗还是三王子,都是引虎拒狼,祸患难料,不如往里添把火,让这父子俩的斗争再猛烈些。” 让鞑靼自个儿窝里斗,两败俱伤最好。 说完,陆清则顿了顿,抬头迎上卫鹤荣的视线:“卫首辅又有何高见?” 卫鹤荣盯着他的那个笑容很古怪,半晌才悠悠回道:“卫某与陆大人同见。” 宁倦也一直没开过口,听到陆清则说话,眼底才流露出丝满意的笑意:“太傅说得对。” 其他人只想着趁这个机会,施恩给老可汗或者三王子某一方,以方便掌控——然而这个方法,早在老可汗那一代就宣告失败了。 毕竟人心难控,又隔着千里之遥。 陆清则告诉过他,乌力罕对大齐的勃勃野心不比老可汗的小。 但是杀了乌力罕解决不了问题。 解决了一个乌力罕,还会有下一个乌力罕。 大齐在崇安帝手里过了一遭,在周边属国眼里,已然是块防守薄弱的肥肉,谁都能叨一口。 只有国力强盛起来,震慑住这些外族,他们才能老实下来,不敢再肆意进犯。 这场讨论就此终止。 卫鹤荣随同其他人往外走去,头发间恍惚似有几丝花白。 陆清则收回盯着卫鹤荣的视线,搁下茶盏,扭头望向宁倦:“等徐恕拿到账本,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卫府的家眷?” 卫府的家眷,其实也就卫樵。 卫鹤荣当年登科后,娶了阁老之女,据传夫妻俩关系并不好,毕竟当时的卫鹤荣再前途无限,在妻子的娘家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但卫夫人去后,卫鹤荣却未再续弦。 所以卫鹤荣的家眷只有卫樵一人。 徐恕的动作很快,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拿到账本了。 届时卫鹤荣入狱,卫樵这个重病垂死的病患,若是断两天药…… 宁倦淡淡道:“看他的命吧。” 陆清则点点头,不再多言。 在徐恕送出账本之前,京城平静了半个月余。 宁倦暂时不再出手,卫党也喘了口气,但依旧提心吊胆,不知道头顶的刀什么时候会再度落下。 一场秋雨之后,京城更加寒瑟。 卫府内院,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和闷闷的咳嗽声。 徐恕端着药停在门外,一时不知该不该走进去。 直到里面传来低微的声音:“是徐大夫吗?” 徐恕撇撇嘴,推开门走进去,床上的少年骨瘦如柴,任谁看去都会知道,他已经熬不到这个新年了。 都说医者仁心,徐恕自感自己没那么多仁心,但想想这个少年未来的下场,还是有些感叹。 卫樵虽然已经病入膏肓,但眼睛仍旧是清明的,哑声道:“徐大夫比平日来晚了两刻钟。” 徐恕心里冷不丁一跳,疑心自己露出了破绽,坦然回望过去:“不小心煎坏了药罢了,你今日感觉如何?” 卫樵勉强笑了笑:“今日感觉还成,好歹能醒着与你说两句话。” 说着,他低头习以为常地喝下那碗药后,又开口说:“我听说徐大夫最近总是失神熬坏药,不如往后让其他人来负责煎药吧,不必为我这个将死之人忧心太多。” 徐恕一时不太清楚卫樵是猜出了点什么,还是单纯的关心他。 若是往常,他必然要争一争,否则消息就不好借着倒掉的药材递出去了。 但以后都不用了。 他点点头:“也是。” 卫樵的生命已经快走了终点,说了会儿话,就已经接近半昏,喃喃问:“我爹今日回来了吗?他的生辰快到了,趁我还醒着……” 话没有说完,人已经又半昏半睡了过去。 徐恕眼神复杂。 你爹大概是暂时回不来了。 九月初,从卫府秘密递出的账本送到了宁倦的案头上。 与此同时,再次被提出来三司会审的潘敬民又又又翻供了,直言自己受内阁首辅卫鹤荣驱使,震得向志明手里的茶杯掉到了地上。 当日,扎根文渊阁的卫鹤荣难得回了趟吏部。 陆清则已经收到了消息,见到卫鹤荣来了吏部,稍稍一怔,眼神示意人去报信,旋即亲手给卫鹤荣倒了杯茶:“还不到吏部向卫大人提交报告的时候,卫大人怎么亲自来了?” 卫鹤荣颇为感慨地环视一圈变得陌生了些的吏部官署,施施然坐下:“只是忽然想起,卫某似乎还没有与陆大人坐在一起用过茶。” 陆清则嘴角牵着淡淡的笑意,随意揉了揉手腕,没有吭声。 只要卫鹤荣有任何危险举动,腕间袖箭的机括随时待发。 卫鹤荣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神色自然地饮了口茶:“嗯?好茶,似乎不是吏部官署常备的烂茶饼。” 陆清则赞同道:“吏部官署里的茶有股霉味儿,还没江右一个知府官署里的好。这是我从府里带来的,卫大人喜欢的话,就多喝些。” 卫鹤荣还真又多喝了两口,状似闲聊般道:“我还以为,至少要到年底,陛下才能清算到卫某头上,没想到这么快,陆大人能给卫某解解惑吗?” 陆清则哑然一瞬:“火烧眉毛时,卫大人还如此镇定,当真叫人佩服。” “时也命也。”官署外已经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卫鹤荣巍然不动,“早就料到的结局,早些到和晚些到的区别罢了。” 陆清则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徐大夫是个很有医德之人,当有好好诊治过卫公子,不会故意倦怠。” 卫鹤荣咂摸着陆清则这句话,瞬间就想通了前后。 原来如此。 他感叹般道:“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己,陛下的狠都超乎卫某的想象啊。” 锦衣卫已经挎着刀冲进了官署内,见到陆清则和卫鹤荣相对而坐时,一时有点惊疑不定,不敢动作。 陆清则淡淡道:“江右一遭,死了数万百姓,陛下哪有卫大人狠呢。” 外面的太阳还未落下山,阳光从缝隙里照进来,落到眼睛里,有点晃眼。 江右的事无可辩驳,没什么好说的,博弈之下的牺牲罢了,卫鹤荣眯缝着眼,眼底带了丝忆往昔的怀念:“当年卫某带人剿灭阉党,也算是救了陆大人一命。” 陆清则顿了顿,点头:“是。” “史大将军记恩,回京之后没有出手,你与大将军走得近,他看得上的人,想必也同他一般品性。” “卫首辅就别往陆某脸上贴金了,”陆清则猜到他想说什么,他先前就试探过宁倦的态度了,断然道,“有些事我也做不到。” “陛下无需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卫鹤荣自顾自说起来,平静的态度不像在提自己的儿子,“樵儿活不长了,京郊的云峰寺会很适合他。” 卫鹤荣想说的果然是这个,陆清则摇头:“我说不动陛下。” 卫鹤荣盘踞已久,曾经宁倦不得不在他面前装乖卖弱,对于宁倦而言,那是极度的屈辱,怎么可能会放过卫樵。 卫鹤荣否认了陆清则的说法:“那可不一定,相信只要陆大人肯开口,陛下为了让你开心,就不会不应。” 陆清则缩在袖中的手指骤然一紧,抿着唇没有接话。 周围都是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的锦衣卫,卫鹤荣却谈笑自若,见陆清则难得流露出的反应,笑意里多了一分笃定:“想必在这方面,我也于你有恩。” “……”陆清则的神色有些冷,“我会考虑一下。” 那就是答应了。 卫鹤荣将杯中的茶饮尽,盯着那只成色极好的青釉茶盏,眯着眼道:“除此之外,卫某还有一事相求。” 陆清则并不喜欢卫鹤荣这个人,但见他这般气度,又不免高看几分。 看在卫鹤荣并未向外宣扬什么的份上,最终他还是开了口:“你说。” “陆大人当真与卫某从前很像。” 卫鹤荣将茶盏稳稳地放回桌上,感怀一句后,吐出了自己的请求:“望卫某身死之后,能与发妻同葬。” 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愿望,陆清则不免稍怔:“这个简单,卫大人还有什么话吗?” 这大概是卫鹤荣最后能与他说的几句话了。 他就不想让他帮忙带几句话给卫樵吗? 卫鹤荣忽然站起来,低俯下身,靠近了陆清则。 附近锦衣卫一阵紧张,就想冲过来阻止。 陆清则抬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动手,冷静地看着卫鹤荣靠近,在自己耳边低不可闻地说了声:“陛下对自己都那么狠,对别人自然会更狠。” “当年阉党除灭后,又有了卫党。” “皇家恩情薄弱,陆大人,小心别成了下一个卫鹤荣。” 陆清则静默片刻,揖了揖手:“卫大人,告辞。” 卫鹤荣站直身,坦然地任由锦衣卫冲上来,将他钳制住按走。 直到风风火火的锦衣卫带着卫鹤荣走了,吏部还是鸦雀无声的,每个人都缩着脑袋,当自己不存在。 外头又飘起阵秋雨,众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当真变天了。 陆清则思索着卫鹤荣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自个儿撑起伞,拿起进宫的牙牌,走向宫城。 秋雨细密密的,风一吹就斜过来,撑着伞也不是很有用,慢吞吞走到南书房时,陆清则半边身子都湿透了,宁倦正在和郑垚说话,见到他一身寒气地走进来,脸色顿时就变了,快步过来,脱下袍子将他整个人一罩:“长顺,让厨房送姜汤来!” 长顺赶紧跑出去叫姜汤。 宁倦把陆清则整个人都包起来了,脸色不善:“老师要进宫,差人坐马车进来就是,当心又生病了!” 陆清则当没听到,往郑垚那边瞟了眼,正好和偷偷望过来的郑垚对上,朝他笑了一下,看郑垚挠着头,也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就猜到郑垚是来报告什么的了。 他从容地坐下,淡定道:“不妨事,陛下和郑指挥使聊完了吗?” 郑垚才一五一十地向宁倦复述完陆清则和卫鹤荣的那场谈话,心里发虚,闻声腾一下窜起来:“聊完了聊完了,陛下,臣先去处理后续事宜了!” 说完就跑。 厨房的姜汤也送上来了。 陆清则喝了口辛辣的姜汤,眉尖蹙了蹙,不是很喜欢这个刺激的味道,但喝下后的确有效,浑身热腾了起来,驱散了寒意。 他撩起眼皮:“看来陛下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宁倦脸上的笑意一滞,语气淡漠下来:“卫樵既已是将死之人,早死晚死也没有区别。” 陆清则摘下脸上冰凉凉的面具,脸色浮着些许受凉后的苍白:“陛下从前和卫鹤荣感同身受,现在就不可以了吗?” 宁倦看着他苍白的脸颊,语气不由得软下来:“老师,这不是一回事。” “卫鹤荣也算救过我一命,”陆清则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若是当年没有他,我恐怕也醒不过来。” 宁倦蹙着眉,良久,还是妥协让步了:“依老师的,我会派人将卫樵送去云峰寺内看管。” 左右也是个将死之人,犯不着因着他,和陆清则起什么争执。 听到宁倦松口,陆清则也没有很高兴,垂着眼睫,又啜了口姜汤。 宁倦看他脸色又慢慢恢复了点气色,想到很快便能独占心爱的老师,心里雀跃起来,坐下来笑着问:“对了,卫鹤荣最后和老师说了什么?” 陆清则慢悠悠看他一眼,不想再喝这辛辣的玩意儿了,将姜汤搁下来,道:“我要是说,他其实没说话,陛下信不信?” 分明知道锦衣卫会如实上报他们的每句对话,却只是靠近不说话,装作耳语的样子,让人解释不清,临死前也不忘离间一番。 这倒也很符合卫鹤荣以往的行事作风。 宁倦虽然犹有一丝狐疑,不过还是乖乖点了点头:“我相信老师。” 陆清则毫不心虚地抄起旁边的茶,漱了漱口。 他可没说谎,是宁倦自个儿信的。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卫鹤荣被擒一事,不止轰动了整个燕京和朝野。 消息迅速飞散而出,朝着漠北、蜀中、靖王地去。 原本风光无限的卫府被贴上了封条,府中家仆尽皆下狱,留待审查。 除此之外,还有一辆遮得密密实实的马车,当夜便低调地赶去城郊,敲响了云峰寺门。 陆清则进宫的行径不亚于自投罗网,在宁倦的眼皮底下,进了宫,还想出宫回府,自然是没可能的,又被顺势留了下来。 进宫时陆清则就猜到了,躺平没挣扎,只是今日捉拿卫鹤荣,要交待的后续事宜过多,见宁倦书房里来来往往的,他裹着皇帝陛下的衣服坐在边上,怎么看怎么怪异,起身想将宁倦裹在他身上的袍子脱下来:“我去沐浴换身衣裳。” 淋了雨,里面衣裳湿漉漉的,也不舒服。 宁倦眼皮也不抬地按住他,不悦道:“别脱,万一受凉怎么办?我吩咐厨房煎了药,老师等会儿过来喝。” 陆清则懒洋洋地应了声,他也不想生病,干脆戴上面具,便裹着衣服往外走。 快走到门边时,身后传来少年低沉的声音:“下次老师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告诉我,不要再让自己伤身。” 他会不高兴的。 小崽子发现了? 陆清则脚步略微一顿,没吱声,跨出了书房。 明知道在细密的秋雨里,撑着伞进宫没什么用,他还是没让人备马车。 一半是故意,一半是无意吧。 卫鹤荣最后附在他耳边说的那几句话,的确让他想了很多。 离开南书房,陆清则正巧撞上了来求见的冯阁老等人。 几人见到他裹着宁倦的袍子,目光怪异地上上下下扫视,惊疑不定:“陆大人,你这是……” 陆清则抿着苍白的唇瓣,低咳了几声:“淋了点雨,陛下担心我受凉。” 冯阁老几人恍悟,陆大人这琉璃般脆弱的身子,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赶紧侧身给他让路,怕他搁这儿吹风受凉,回头又病倒下去。 眼见着卫党就要被拔除了,下一个朝堂之上最有权势之人,已经隐隐有了面目了。 陛下还格外挂心。 不论是真挂心还是假挂心,总之眼下别得罪陆清则就是了。 见混过去了,陆清则赶紧溜了溜了。 等陆清则洗去了满身寒意回来,夜色已然深沉,南书房里聚集的群臣也下去了,暂时空荡下来。 宁倦手里拿着张郑垚交上来的状纸,是潘敬民画押的。 陆清则瞅了瞅:“潘敬民这回招了?” 宁倦点头:“招了,不仅招了卫鹤荣,还招了其他人。” 独自被关押在大牢里,被逐渐膨胀的怀疑挤压得彻夜难眠的潘敬民终于撑不住,招的不止是京官,还有不少地方大官。 郑垚又得带着人四处忙活了。 “老师再看这个。”宁倦递来张封密信。 陆清则靠在桌案边,扫了两眼,眉梢扬起:“居然这么快就有人投诚了?” 是卫党内部成员秘密呈上的信件。 里面除了揭发几个同党,还讲述了一桩旧事,言卫鹤荣曾与鞑靼勾结,意图不轨,望陛下严惩云云。 意思很简单,想要尽快封了卫鹤荣的口,以免他说出什么。 陆清则看完,断然道:“不可能。” 宁倦长眉一挑:“老师这么笃定?” “卫鹤荣就算谋逆造反,也不会勾结外族。” 虽然与卫鹤荣唯一一次较为深入的交谈,就是在吏部,卫鹤荣即将被捉拿之前的短短一盏茶时间,但陆清则对这一点无比确信:“卫府已被查抄,陛下可以派人搜寻一番卫府,查找证据。卫鹤荣的确罪不容诛,但也不该被加诸莫须有的罪名。” 见他神色认真,宁倦略一思忖,点头道:“老师说得是,我会派人仔细查证。” 陆清则捧起杯热茶,暖了暖微凉的手指:“卫鹤荣下狱,卫党的人心也几乎溃散了,今日出现了第一个发来密信的,明日便会有第二个,他们这些年作威作福惯了,没一个手头干净的,都怕被你清算,困兽犹斗,鸟穷则啄,要当心一些。” 暖黄的烛光明亮,将他的面容也勾勒得格外柔和。 宁倦注视着他,笑着点头:“嗯。” 陆清则垂眸抿茶,只当没注意到他灼热的视线,清润的嗓音徐徐的:“听闻樊炜曾拜卫鹤荣为义父,眼下卫鹤荣下狱,他却没有动静,也得格外关注着,免得生变。” 樊炜也是得解决的。 等剩余的卫党也一窝端了,接下来不仅要整顿朝廷,还得整顿三大营,清洗一番三大营的统领,重新执掌大权。 宁倦有的忙活,他也能趁这个时间,给自己做点打算。 当夜,南书房仍旧格外热闹。 国子监祭酒、吏部尚书等职空下来,宁倦想也不想,全部拨到了陆清则头上,嘴上只说是暂代。 他想把最好的都捧给陆清则。 眼下也一时寻不到能胜任的人,陆清则便只好暂代了职务。 等陆清则出宫时,俨然又镀上了几层金,一时间陆府门庭若市,意图结交者甚多。 连续两日的早朝,不断有人被带走,保皇党春风满面,卫党残党面如死灰。 之前消停了半个月,他们就没安心过,一直提心吊胆,屏息静气等着小皇帝出后招,没想到当头便是这么一棒,这下大火不仅烧到了眉毛,连头顶都要给烧秃了。 一伙人忙不迭地又凑在了一起,商讨该怎么办。 卫鹤荣已经被带进了诏狱,目前残余的卫党之中,品级最高的便是一位姓袁的阁老,以及一位姓费的阁老,都是卫鹤荣一手提拔上来的。 自恃资历老、喜欢给皇帝陛下催婚的许阁老,倒算不上是卫党,卫鹤荣比他小接近两轮,许阁老怎么可能愿意尊他为首。 这些年来虽然站在一边,但没有太多利益牵扯,见势不对后,许阁老立刻就与卫党划清了界限。 袁阁老与费阁老多年来一直依存在卫鹤荣手下,能力也不算多出众,只是好用——卫鹤荣懒得在内阁里安插太多聪明人,人听话、好用就够了。 稍微聪明点的费阁老已在今早被带走了。 袁阁老一向唯卫鹤荣马首是瞻,一时也出不了什么好主意,慌得挠破了头皮:“诸位谁能与樊指挥取得联系吗?” 谁都可能背叛卫鹤荣,但樊炜绝对不会。 当年进宫擒阉党,樊炜为了卫鹤荣,还被阉党砍了几刀,差点丢了半条命呢。 然而其余人纷纷摇头。 樊炜性格暴烈又傲气,一贯看不起他们这些文官,除了卫鹤荣外,也没人指挥得动他。 但卫鹤荣都被抓了,樊炜就没点表示?那可是他义父。 此前语出惊人的崔侍郎环视一圈,冷冷开了口:“诸位,现在可是生死存亡之际了,莫忘了江右那场屠杀,小皇帝下手向来狠厉,不会有人觉得,他会放过谁吧。” 周围顿时陷入静默。 想到从江右那边传来的消息,众人就不寒而栗。 那一日,小皇帝派郑垚抓了几十个官员,手中的名单宛如生死簿,划去一个名字,便掉一颗人头,信上只有轻描淡写的“满院浸血”四字,但稍微细思一下,仿佛就能嗅到那股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味儿。 他们也会成为其中一员吗? 谁也不想死。 他们前半辈子寒窗苦读,争权夺利,可不是为了后半辈子掉脑袋的。 崔侍郎见众人盯着自己缄默不语,缓缓提了口气:“那么诸位以为,我此前的提议如何?” 袁阁老忍不住道:“眼下与樊指挥取不到联系,崔侍郎难不成还能凭空变出些人手来不成?” 崔侍郎自信一笑:“其实在卫首辅被抓之前,我已派人送信去过五军营,得到了樊指挥的回信,他愿意拨出人手,助我等一臂之力,并送来了信物,只要诸位敢随我一起,我便去借调人手。” 众人谁不是习惯了大事拖拖,见到这么个有行动力的,一时面面相觑,有点迟疑。 习惯了走哪儿都被奉承的安逸生活,他们早就失去从前那种敢于与危险抗争的精神了。 崔侍郎在心里骂了一声,猝不及防从桌上抓起个杯子,狠狠摔到地上。 猝不及防“啪”的清脆一声,所有人心里都狠狠一跳。 “再过三日,便是重阳,届时小皇帝携领百官,亲临万岁山登高祭祀,”崔侍郎望向太常寺少卿及太仆寺卿,“小皇帝擒住了卫鹤荣,正是春风得意时,两位平时低调,定能在其中安插人手。” 这简直是在赶着人走。 被点名的两个大臣对视一眼,终于咬咬牙,点头。 再不动手,下一个或许就是他们了! 有了一个,便有了其他人纷纷点头。 崔侍郎道:“届时,以玉碎声为号,不成功便成仁。” “不成功便成仁!” 随着话语声落下,众人纷纷摔杯,在清脆的碎响声中,同呼一声,以示决心。 几场秋雨之后,萧瑟的秋寒终于遍染燕京。 大概是因为边喝着徐恕开的方子调理,边时不时去史大将军那儿打卡锻炼身体,往年这个时候,就算好好待在家里,陆清则都要病倒几日,断断续续咳个不停,今年四处奔忙,人反倒好好的。 徐恕刚从云峰寺回来,陆清则从宁倦那儿问到徐恕的踪迹,就马不停蹄地带着他赶往武国公府。 徐大夫垮着张臭脸,骂骂咧咧:“有完没完?我这才刚回来,就算是拉磨的驴,也得给歇上几日吧!” 陆清则好脾气地微笑着,等他骂完了,一句话镇压:“是去给史大将军看病,你去不去?” 史大将军是什么人物? 整个大齐,但凡知晓史容风名头的,无人不敬佩,无人不敬仰。 徐恕把下一句要哔哔出来的话咽了回去,心里不由得升起股得见偶像的期待:“史大将军?当真是史大将军?” 这前后变脸的速度恁快,陆清则好笑道:“千真万确的大将军。” 徐恕顿时就没意见了。 陆清则看他容色的确有些疲惫,思索片刻,还是开口问:“你这几日都在云峰寺看着卫樵?” 徐恕点头:“卫樵如今三天两头昏迷,清醒的时间也少,病得离不开人,送人送到西吧,我经受的病人,就算要死,也得我看着他咽气。” “……”陆清则被这句“送人送到西”噎了三秒,“卫樵知道卫鹤荣已经下狱了吗?” “将死之人,知道那些也没什么好处,我骗他说是去云峰寺修养的。”徐恕摸摸下巴,“往日里在卫府,卫鹤荣其实很少在卫樵清醒时去探望,我猜卫鹤荣八成不想让他知道,所以什么也没交代。” 陆清则心里叹了一声,淡淡道:“这种事,不知道的确也比知道了要好。” 马车到了武国公府后门,守在门口的亲兵见是陆清则,问了下徐恕的身份,便直接放了行。 跨进院子,史容风正熟练地用手语和林溪交流着,见陆清则来了,热情招呼:“怀雪来了?息策方才还提到想去陆府看看你。” 林溪抬起头,见到徐恕,眼睛一亮,惊喜地跳起来打了个招呼。 陆大人没骗他,徐大夫果然没事! 陆清则弯弯唇角,侧身介绍道:“大将军,这是我之前和你提到的神医。” 史容风愣了一下。 他已经明确告诉过陆清则了,没想到陆清则还是给他把人找来了。 他还以为陆清则已经冷静地接受了呢。 史容风笑笑,揉了把林溪的脑袋:“去把昨日教你的枪法再练一遍。” 林溪这次却没那么听话。 他又不笨,早就从周围人的态度里看出了几分,如今见徐恕来了,执拗地要留下来一起听史容风的病情。 徐恕在卫府里待了一段时间出来,以前看过病的小哑巴摇身一变,变成了武国公世子,还有点发蒙,见史容风还想劝林溪的样子,上下嘴皮子一碰:“既然小世子已经猜到了几分,再隐瞒又有何用,与其让他忐忑不安,事发突然时仓促来不及准备,不如叫他早日得知真相,也好为未来做好打算——大将军不该不懂这个浅显的道理。” 史大将军给他说得一阵沉默。 徐恕说话虽然不好听,但简单粗暴有道理。 最终史容风叹了口气:“罢了,一起进来吧。” 徐恕仔细地给史容风检查了一遍,陆清则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重,心里也有了数。 良久,徐恕松开史容风的手腕,一张利嘴难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大将军能撑到现在,实在令人敬佩。” 史容风不在意地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 徐恕在医术确实极有天分,堪称天才,也极为傲气,总觉得世间没有难得住自己的病症,太医院都是一群扶不上墙的废物。 但先是卫樵,再是史容风,叫他颇有点受打击,吐出口气,低声道:“天气愈凉,将军恐怕会痛入骨髓,很是难熬,我为将军开药,缓缓这痛吧。” 林溪听着这句话,纵然已经猜到了,还是不抱什么希望地问:除此之外呢? 徐恕能看懂一点,摇头道:“除此之外,我也做不了什么了。” 史容风倒是很平静:“我还能撑多久?” “我尽力,或许还能有一年时间。”徐恕停顿了一下,“或许不足一年。” 林溪的眼眶顿时就红了,极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有在人前掉泪。 史容风满意地笑道:“这不是很好吗?能多些时日让我父子二人相处,也不错。” 陆清则能做的都做了,看林溪眼底蓄满了泪水,拍了拍徐恕的肩:“往后就得劳烦你来回奔波了,走吧,你出去写个方子,我也该回吏部了。” 徐恕再不会看气氛,也知道该走了,跟着陆清则一起跨出了房门。 陆清则倚在围栏上,抱着双臂:“这便是多事之秋吧。” 徐恕瞥他一眼:“你也是个病号,别觉得就没你的事了,一会儿我再看看你的情况。” 陆清则十分自信:“我已经半个多月没生过病了。” 徐恕感到一阵荒谬的无言,张嘴就想嘲讽,但看陆清则发自内心的自信表情,一时竟然没忍心去摧毁他的自信,嘴角抽了下:“……你当心乐极生悲。” 半个月没生病,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吗? 你还骄傲上了。 徐恕这乌鸦嘴一张,隔日陆清则就因风寒病倒了。 这几日不断有人被带走,前朝空荡了一小半,事务正忙,吏部和国子监的事务公文都送来了陆府,病倒了也得工作。 宁倦匆匆赶来陆府的时候,陆清则还披着大氅,坐在书房里边咳着边翻看公文,瘦弱的身躯裹在大氅里,脸色苍白得像倾洒在冰雪上的月色。 他跨进书房里,既喜欢陆清则这副模样,又担心得要命,闷闷道:“这些东西老师交给下面的人处理便是了,病了就好好休息!” 陆清则也不奇怪宁倦怎么又来了,笑了笑:“已经躺了半天了,实在无聊,就当解解闷了。” 宁倦的脸有点发沉,他既想将权柄送到陆清则手中,给他人人敬畏的地位,又不想他操劳费神,想要将他藏起来一个人看,实在是有些矛盾。 见宁倦不太高兴地拉着脸不吭声,陆清则搁下笔道,忍不住喉间的痒意,扭头闷闷地又咳了几声,嗓音沙哑:“厨房的晚饭应当好了,用完饭就回宫里去吧,别被我过了病气。” 老师又在把他往外赶了。 但见陆清则这样,宁倦也不知道该是心疼多一点,还是生气多一点了,气闷地俯身一把抱住他,咬牙道:“我怕你那点病气吗?” 说着,轻轻拍着陆清则的背,见他渐渐不咳了,也没放开手,黏黏糊糊地非要跟他坐一张椅子:“听说老师带着徐恕去见史大将军了?” 陆清则掀掀眼皮:“陛下是想听好结果,还是坏结果?” 宁倦抿了下唇:“老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史容风若是命不久矣,便能早早交出兵权,对宁倦来说是好结果。 若是还能活很久,对宁倦而言,就是很难容忍的存在了。 皇权怎能容忍兵权旁落在外。 陆清则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后没吐出来,伸手抚了抚宁倦的头,语气柔和:“果果已经成长为合格的皇帝了。” 宁倦忍不住搂住他,脑袋蹭了蹭陆清则的手掌心,嗅着怀里人身上芬芳的梅香,眼底的迷恋几乎没再掩饰:“是老师陪着我走到现在的。” 只有在他面前,皇帝陛下还会流露出几丝少年气,陆清则又摸了把他柔软的头发,心里复杂。 他相信宁倦只是一时走偏了。 这些年宁倦那么依恋他,产生些错觉也正常。 等清算好了一切,宁倦站在全天下最高的地方俯视臣民,应该就不会再有那些不该有的心绪。 段凌光和卫鹤荣的告诫,或许也不会应验呢。 这孩子对他还满腔赤诚,他却给自己思考着后路,总感觉心亏得厉害。 若是让宁倦知道,这大概也是一种背叛吧。 宁倦生平最恨被人背叛。 陆清则掐了掐眉尖,轻轻推开黏在他身上不放的皇帝陛下:“撒够娇没?就这么点地方你还挤进来,再抱我要喘不上气了,撒手。” 宁倦见他脸色的确又苍白了两分,不怎么情愿地松开他。 都怪这张椅子太窄了。 陆清则点点他的额头:“明日你要携领百官去百岁山登高祭祀,估计卫鹤荣的残党等着送你份大礼,可别耽搁了。” 听到这话,宁倦一下笑了。 少年的嘴角虽是扬着的,眼底却凝着股冰寒的杀气,仿若深冬里最深的夜色:“老师放心,我好好地准备着,接受这份大礼。” 想必待明日过后,卫党便能一并剿除了。 陆清则笑了笑,起身道:“走吧,猜到你要来,让厨房准备了你喜欢吃的。” 用完晚饭,陆清则不顾宁倦撒娇卖乖想要留下来的请求,直接叫来尤五,把宁倦推进马车里一塞,朝他微一颔首:“劳烦看好陛下。” 尤五看着他利落的动作,张大了嘴:“……是。” 皇帝陛下闷闷地从马车窗里探出半颗脑袋:“老师早些休息,那些公文往后再处理也不急。” 陆清则随意挥挥手,转回身又回到书房里,迟疑了下,还是听宁倦的,没再继续折腾自己,早早地喝药睡下了。 九月九一大清早,百官便伴随着皇帝陛下去百岁山登高祭祀祈福了。 陆清则醒来时已经接近晌午,睡了一觉后,喉咙舒服了许多,脑袋却昏沉了不少。 陆清则用完饭喝了药,继续翻了翻公文,发现昨日吏部送上来的文书有几处错漏,颇为要紧,想了想,左右距离也不远,便揣上了文书,叫上尤五,带他去趟吏部官署。 京城城东多半都是些王公贵族和品级高的大臣住着,这时候颇为寂静。 往日过两条巷子,再穿过条长街就到了,陆清则闭着眼,在心里想着些有的没的,半晌,忽然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按照往常的速度,这时候该到街边了,就算今日重阳,不少百姓都去郊外登高,偌大的京城也不该这么安静。 外头的尤五也发现了问题,声音骤然一紧:“陆大人,您待在马车里别出来!” 旋即便传来阵刀剑相击之声,陆清则扭了扭手腕,感受到戴在腕上的袖箭,镇定地思索了下。 本以为今日卫鹤荣残党的目光都会放在百岁山,盯着宁倦,没想到还有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的。 这么一想,自卫鹤荣出事后,一直缄默不言,会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的,应当只有一个人。 片晌之后,刀剑相击只剩未停,马车却忽然跑了起来,比之前快了好几倍。 座下剧烈的颠簸起来,好在陆清则早有准备,没有被突然狂奔起来的马匹颠得狼狈摔倒,冷静地开口问:“尤五怎么样了?” 外面的人没吭声。 陆清则倾身掀开帘子:“樊指挥,卫大人应当不想你这么做。” 才掀开了一角,他的喉间便刷地递来一把剑。 樊炜蒙着面,一手拉着马缰,冷冷睇来一眼:“想活命就闭上嘴。” 陆清则淡定地闭上嘴,两指夹着那柄剑移开。 此人极为警惕,武艺高强,若是一击不中,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袖中箭讲究的是出其不意,且只有三枚,他的机会不多,得找准时机。 樊炜劫持他,必然是为了交换卫鹤荣,不会伤他性命。 看这样子,樊炜的手下应当都留下来拖住尤五了,尤五见他被劫走,也不会恋战,估摸着已经甩开人,跑回去通知宁倦的人了。 陆清则分析清楚情势,按下准备射出的袖箭,虚弱地咳了几声,从容地退回了马车内。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今日城中防守相较往日较为薄弱。 陆清则和宁倦猜到了卫鹤荣的残党今日会在百岁山动手,连日来观测五军营的动向,也是在百岁山,人手便都被抽调去了那边。 虽然宁倦对陆清则十分紧张,不放心地留了人保护,但仍给熟悉城中布防,武艺又极为高强的樊炜钻了空子。 谁也没想到,樊炜居然会调转矛头,指向陆清则,而非决定一切的小皇帝。 马车也不知道奔去了哪儿。 陆清则悄然拉开马车窗帘的一角,试图丢个信物出去,樊炜却似乎察觉到他想做什么,冷哼一声,朝马车内丢进个东西。 一股微呛的气息蔓延开来。 陆清则暗道不好,立刻捂住鼻子,但依旧没能抵抗住迷药的效力,意识逐渐模糊。 等陆清则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间昏暗的屋子中。 隔了半晌,他才意识到,不是屋中昏暗,而是他被一条带子遮住了眼睛,身上也捆了绳索。 虽然看不清这是哪里,但周遭弥漫着一股微潮的陈旧腐朽气,应当是在某个少有人来往的地方。 他被丢在地上,地面冰寒刺骨,潮湿的寒意渗透衣袍贴上皮肤,透进骨子里,冷得他狠狠打了个颤,接触到地面的地方近乎没有知觉,胸肺之中却如火灼般滚热。 身上又冷又热的,仿佛冰火两重天。 陆清则的脑袋一晕发晕,脑子里像是绷着条弦,反复地扯拉着他,一阵一阵不停的,头疼得厉害。 他偏过头,呼吸都像在吐着蒸腾的热气。 风寒加重了。 一直这么贴着地面,恐怕还会再加重病情,陆清则轻轻吸了口气,屏住呼吸,收紧腹部,用尽全力才勉力坐了起来。 再次呼吸的时候,他眼前都在发花,呼吸得有些急了,喉间一痒,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这个动静惊动了守在外面的人,嘎吱一声,有人跨进屋内。 陆清则咳得头晕眼花,胸腔闷炸得几乎有股血腥气,竭力缓住了呼吸,扭向那人进来的地方,嗓音哑得不成样子:“我有些好奇,今日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百岁山,樊指挥却直接朝着我来?” 樊炜冷冷瞅着靠坐在地上,衣衫凌乱,烧得嘴唇都有些干裂,却还能神色自如说话的陆清则,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另一个人。 这病秧子虽然柔柔弱弱的,但临危不惧这方面,和他所崇敬的卫首辅倒是有些相似。 因着这一丝诡异的相似,樊炜虽然眼带嫌弃,还是吐出了一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陆清则料想过樊炜的许多回应,但怎么也没想到,回他的是这么一句,愣了几瞬,生出股莫名的好笑:“樊指挥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知道,我还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见陆清则不认,樊炜眼底的鄙夷更多了一分:“陆清则,你莫要以为,你和小皇帝苟合一事能瞒天过海,师生悖德,有违人伦,亏你还是世人相赞的君子!” 陆清则:“……” 啥??? 陆清则再怎么从容沉静,也给樊炜一句话震撼了整整十秒,只感觉脑子疼得更厉害了:“……樊指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误会的,但我有必要澄清一下,我与陛下,当真没什么。” “向志明的奏本我都看过了。”樊炜抱着手,居高临下地扫过陆清则的脸,“难怪小皇帝要你戴着面具,原来你不是毁容,而是他想要私藏,也难怪不是你整日留宿后宫,就是小皇帝来你府上留宿,借着师生的名头,行苟且之事,表面上光风霁月的,暗地里却这般……” 越想越感觉合理。 樊炜皱皱眉,说不下去了:“我没兴趣把你们的事宣扬出去,只要我义父能平安归来,你们如何都与我无关。” 陆清则不清楚向志明到底在奏本里写了什么。 但他头一次对向志明提起了杀心。 樊炜看起来不是很想和陆清则多说话,哼了一声,又旋身离开。 周围又寂静下来,陆清则处于一片黑暗之中,头脑混乱发热,只能尽力去听外面的动静。 耳边无比寂静,没有一丝人声,或许樊炜已经将他带出了京城,藏到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小地方。 门外隐约有对话声,压得极低,除了樊炜之外,此地还有其他心腹在。 因为中间昏迷了片刻,眼睛又被蒙着,陆清则很难分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现在百岁山那边是什么情况。 依宁倦的行动力,或许今日意图谋逆挣扎的残党已经被全部拿下了,尤五带去消息需要一点时间,消息递到宁倦跟前又需要一点时间,再等宁倦带人搜索痕迹寻来,也需要一段时间。 但他或许等不到宁倦找过来。 陆清则能感觉到,身上愈发滚烫的。 若是耽搁得太久,风寒愈重,恐怕就不成了,风寒也是会死人的,尤其他身子过于虚弱。 若不是一直喝着药调理,又时不时跟着史大将军学着强身健体,按照以往的情况,这会儿他恐怕已经半昏迷过去了。 况且宁倦不可能放过卫鹤荣这个心头大患,卫鹤荣也坦然迎接了自己的结局,樊炜是自作主张行动的,局面不会太和平,他这个夹在中间的人,很容易被波及到。 不能干坐着等宁倦来救他。 陆清则脑子里飞速转动着,思索着该如何松开身上的绳索,松开之后又该如何解决外面看守的人逃出去。 思索间,喉咙又涌出股痒意,陆清则忍不住微微蜷缩下来,咳得撕心裂肺,惨白的脸颊咳得遍布红晕,仿佛身子里那点生气都要给咳走了,浑身也冒出了层层冷汗,不知道屋子里哪儿漏风,冷风自缝隙里吹来,寒意渗骨。 外面絮絮的对话声一停,门又被推开了:“老大,他是不是要不行了?” “这要是死了,怎么跟小皇帝换人啊,我们也没带药……” “百岁山那边的消息还没传来,若是小皇帝死在那边了,直接一刀了结了他也成。” 陆清则的呼吸有点沉重,听他们说完,忍着嗓子疼,开口道:“今日卫党欲在百岁山行刺,早已被陛下得知,现在恐怕人已经都被拿下了,樊指挥的目标既然是要换人,若是我死在了这里,不仅卫鹤荣。” 他停顿了一下,轻描淡写道:“恐怕卫樵,也会被挫骨扬灰。” 话音一落,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明显就凌厉了几分,刀子似的。 樊炜的声音里带了丝寒意:“左右也只是去交换,我先砍了你一只手送过去,小皇帝应该就会听话了,我猜他也很熟悉你的手长什么样子。” 陆清则并没有被吓到,反而笑了一下,语气平静:“樊指挥尽可以试试,你砍我一只手,陛下也会还你一只卫鹤荣的手。眼下我还好好的,陛下为了将我换回去,或许会耐着性子听你的,但若是我有什么差池,以陛下的性格,就不会有那么多顾忌了。” 樊炜沉默了一下。 皇家天性凉薄,历代帝王太傅就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小皇帝恐怕就是贪恋陆清则的美色。 一块美玉,浑然无暇时,自然无数人追捧,价值连城,若是有了裂缝,碎了一片,怕是就无人问津了。 云峰寺是历代囚禁罪人的场所,把守重重,进去了也带不走卫樵,换出卫鹤荣后,他没打算遵守约定,还会用陆清则再交换卫樵。 等卫鹤荣和卫樵换回来了,他再在陆清则身上捅几刀,小皇帝忙着救陆清则,也不会有精力来对付他们,趁机可以逃离京畿。 陆清则是死是活无所谓,但至少现在,一个完整的陆清则的确很重要。 樊炜带着人转身离开,压低声音:“去附近的村里要点风寒药来,能直接买到汤药更好,动作快一点,别太显眼。” 耳边的声音又纷纷远去了。 方才樊炜的沉默给了陆清则不太好的预感,樊炜此人心狠手辣,若当真换到了人,恐怕会对他下狠手。 虽然已经催促樊炜派人出去找药了,但不一定就能正好撞上宁倦的人,他还得再想办法,至少要解掉身上的绳索和眼上的布巾,才能有逃跑的能力。 但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浆糊了。 陆清则的呼吸愈发灼烫,有那么几瞬,他甚至半昏迷了过去,意识断开了几瞬,等回过神来,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陆清则一下惊醒过来。 一股药味儿弥漫过来,貌似还真给樊炜的人买到了现成的汤药。 陆清则虚弱成这样,几人也没觉得他会有什么抵抗能力,陆清则凝神细听,确定只进来了一个人。 他稍微动了一下,耳边便传来声压得很低的声音:“陆大人,接下来听我说。” 陆清则觉得这声音隐约有一丝熟悉,脑子缓缓转了转,反应过来,嗓音因为发哑,十分微弱:“秦远安?” 左都御史秦晖的儿子,卫樵那个青梅竹马? 他怎么也在这儿? 对方却没有应声。 大概是没猜到他一下就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呼吸骤然乱了几分。 陆清则贴近了点冰冷的墙面,心里一转,便明白过来了。 秦远安曾在京营当差,认识樊炜也正常,端午那日,这俩人还一同拿过射柳头筹。 现在卫樵被关在云峰寺内,除了徐恕之外,其余任何人不得出入,卫樵会在里面,独自熬完生命的最后一点时光。 这是卫鹤荣能给卫樵铺的最后一条路,虽然多少有些悲凉,但也是最好的结束了,总好过在牢狱里断了药,受尽折磨而死。 秦远安和卫樵亲近如斯,恐怕舍不得见到卫樵这样走到结局。 但跟着樊炜来冒险,风险无疑是巨大的。 陆清则想说“何必”,卫樵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就算被救出来又能如何,但这过于理性的话在开口之前就被按了下去。 他也曾几次病重濒死,对卫樵的渴望再了解不过。 秦远安做的事像是没有意义,但于他们之间而言,又的确很有意义。 只是他不理解。 仅仅只是青梅竹马,中间还曾断过几年,便能为了另一个做到这个份上? 陆清则的嘴唇动了动:“你和卫樵……” “阿樵其实什么都知道,他很聪明。” 秦远安有些不敢面对陆清则的目光,没有立刻帮他解开蒙在眼睛上的布巾,搁下药碗,掏出匕首:“陆大人此前说过,困于病榻上的人,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出去走走,他一直想出来走走,却走不出来,至少在最后一点时间,我不希望他怀着遗憾而去。” 陆清则安静听着,感觉到手上一松,只是他被捆了许久,骤然松绑,浑身仍泛着股冰凉的麻意,一时之间也动作不了。 秦远安语气艰涩:“我本来以为,樊炜只是想用你交换出卫鹤荣和阿樵,再将你平安送回去,但方才在外面,听他和其他人谈论,并不打算守约,事成之后,你很危险。” 陆清则恢复了点力气,扭了扭手腕,淡淡道:“我可以当做今日没见到你,秦公子,赶紧回去吧。” 秦远安摇头:“山上有二十个樊炜的心腹,我帮你引开他们,你往山下跑,方才我出去买药之时,见到了陛下的人,只要遇到陛下的人,你就安全了,陛下也不会再投鼠忌器。” 陆清则伸手想解开自己头上的布巾:“那你怎么办?你背叛了樊炜,他恐怕不会对你留情。” 秦远安苦涩道:“我帮着樊炜绑了你,也算是背叛了陛下,万望陆大人替我爹说情,别让陛下降罪于他。” 陆清则正想说话,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樊炜冷冰冰的声音传来:“秦远安,刚才见你瞻前顾后,就知道你必然不会老实,让你进来送药,果然,你就是个懦夫叛徒。” 秦远安的心绪又杂又乱,听到声音,悚然一惊,立刻拔剑而起,驳斥道:“樊炜,是你毁约在前,先前我们商议之时,你只说需要陆大人作为筹码,换回卫首辅和阿樵,保证不伤他!” “哼,”樊炜并不打算啰嗦,“拿下他!” 陆清则一把扯下眼前蒙着的布巾,好在外头天色阴沉沉的,似乎已经接近天黑,光线并不强烈,他眼前只是被晃了一下,便又清晰起来。 樊炜身边两个魁梧的士兵应声拔刀而来,狭窄的屋内登时成了战场,好在秦远安武艺够强,一对二也没有落下风。 见两个人也拿不下,樊炜往外面看了一眼,干脆也抽出刀来:“废物,都让开,我来!” 樊炜能当上五军营头领,当年又是与卫鹤荣一起杀进宫里的人物,功夫自然厉害。 他一出手,秦远安顿时有些力有不逮,被巨大的力道砰地砸倒在地,呛咳了一声,一时站不起来。 眼见着樊炜眼底闪过猩红的杀气,要一刀斩向秦远安的脖子,躲在角落里避开战局的陆清则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腕,袖箭“咻”地飞射而出。 却没料到樊炜无数次徘徊于生死一线,对危机的嗅觉极为敏锐,一扭身,袖箭偏移了几寸原本的目标地,“当”地射在了他胸口。 他身上居然穿着甲。 陆清则:“……” 这就尴尬了,袖箭的威力还不至于穿甲。 眼见樊炜猩红的眼神转了过来,陆清则知道已经没有第二次偷袭的机会,抿了抿唇。 但这个空档也给秦远安争取到了时间,他翻身而起,又要打成一团时,外面忽然传来声惊呼:“不好了,老大,外面有锦衣卫的踪迹!” 下一刻,“咻”地一声箭风,外面传来几声惨叫声。 小皇帝竟然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樊炜脸色猝然一变,毫不犹豫地冲向陆清则,想要将他挟持起来。 就在此时,另一道刀风乍然亮起。 陆清则抬头一看,看清神兵天降般出现的玄服少年,瞳孔都微微缩了起来。 宁倦居然亲自来了! 他疯了吗,他可是皇帝! 宁倦脸色阴沉冰寒无比,陆清则从未见过他脸上出现这么可怖的神色,眼底渗透的森然杀气甚至比困兽般的樊炜更为浓厚,也比樊炜更不要命似的,刀刀凌厉,几招之下,樊炜竟然被打得连连退后。 方才秦远安以一敌二,陆清则的心都没这么悬着,屏息看着宁倦,不敢出声惊动他的注意力,心里又骂了一声郑垚。 郑垚干什么吃的,竟然让宁倦过来了! 除了宁倦,几个眼熟的暗卫也涌了进来,眼见插手不进战局,面面相觑了一阵,最后只能先把陆清则扶起来,另一个去帮助秦远安,双双将樊炜的心腹斩杀刀下。 小小的柴房里拥挤而热闹。 随即“当啷”一声,樊炜手中的刀被劈到了地上。 少年皇帝提着刀,身上的戾气还没收束起来,长靴踩在樊炜的脸上,面无表情地用力一碾。 这般侮辱性的动作,让樊炜几乎气疯了:“狗皇帝,有种就杀了老子!” 宁倦提脚一蹬,嘭地重重一声,樊炜的脑袋重重砸地,渗出血来。 他垂下薄薄的眼皮,眼底仿佛蒙着层阴翳:“朕当然会杀了你。” 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式。 宁倦嘴角扯出丝冰冷的笑,靴子往下移,踩在他的胸膛上,足背用力一抵。 隐约可以听到“咔吧”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断裂了,挤压声和樊炜窒息杂乱的低微喘息惨叫声,清晰入耳。 意识到那可能是什么声音,所有人心底都是一寒。 陆清则的眼皮也禁不住跳了跳,杀了樊炜自然没问题,但用这种虐杀的方式,传出去对宁倦不好。 而且这样的宁倦看起来确实……有点可怕。 他想要开口,却又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 宁倦仍然陷在极端的情绪之中,听到陆清则的声音,下意识转头看来。 看清陆清则苍白的脸色,他才恍然回神,收起动作丢开刀,急急地跑过来,一把紧紧地抱住了陆清则。 方才还凌厉似刀锋弧光的少年,此刻的呼吸却止不住地发抖。 陆清则脑子里疼得活似被人伸进把刀搅过,稳住呼吸,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的情绪,嗓音和缓:“我没事,没有受伤,也没有受惊,别怕。” 温和的声音流淌入耳,让宁倦胸腔里横冲直撞的戾气平息了不少。 樊炜眼睁睁看着这对狗男人居然敢当着众人的面如此亲密,咳出了口血,忍痛破口大骂:“狗皇帝,连自己的老师都能下手,寡廉鲜耻、蔑伦悖理,等着看史书如何记载你这欺师灭祖之辈吧!” 陆清则微微一僵,意识到不妥,想要推开宁倦,宁倦的视线却没分过去分毫,语气平淡:“你怕是看不到史书评判朕一生功过的时候了。” 陆清则闭了闭眼,坚定地推开了宁倦,声音冷下来:“你们就这么由着他胡言乱语,败坏陛下的声名?堵住他的嘴。” 几个暗卫连忙想动作。 却不想就在此时,樊炜竟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气,一把掀开了要来绑住他的暗卫,提起掉落在身边的刀,便扑了过来! 濒死之前的潜力爆发,更何况樊炜本就是一员猛将,眼见着樊炜的刀已到近前,千钧一发,宁倦一把推开了陆清则,折腰一避,堪堪躲过了那一刀,但樊炜怒喝一声,紧随着下一刀又挥了下来! “低头!” 陆清则急促的话才出口,宁倦便放弃了闪躲的想法,听话低下头。 他抬手瞄准,一按机括,一串动作几乎是瞬息之间完成的,“咻”地一声,带毒的袖箭穿透了樊炜的脖子。 陆清则平时府内没事就练练袖箭的准头,院中的靶心早就被穿烂了。 袖箭上的毒据说大象舔一口就会被麻倒,事实上效果好像也不差。 樊炜砰然倒地,捂着脖子,不甘地“嗬嗬”叫着,表情逐渐凝固。 到这时候,陆清则才感觉到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背,方才一瞬间消失的头疼又钻了回来,心跳快得仿若急促的鼓点。 宁倦一脚踹开樊炜的尸体,快步过来扶住陆清则,看他眼神涣散,满脸冷汗,连忙脱下外袍裹住他的身体,一把将他抱起,厉声道:“叫徐恕过来!” 陆清则眼前几乎都出现重影了,耳边出现嗡嗡的耳鸣声,一时头脑混乱,听不清宁倦在说些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再度清晰过来时,他躺在某个柔软又坚硬的地方,身下轻微晃荡着,旋即耳边传来宁倦淡漠的声音:“将秦晖、秦远安押送诏狱,择日与卫鹤荣、卫樵一齐问斩。” 他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伸手想抓住宁倦,却因刚醒来还看不清东西,虚晃了一下,下一刻就被一双暖烘烘的手握住了。 宁倦不再搭理外面的人,凑过来紧切地问:“老师好些了吗?” 陆清则浮着冷汗睁开眼,才发现他似乎已经被带下了山,现在在马车之中,他被宁倦搂在怀里,姿势亲昵得越界。 “秦远安是来救我的,”陆清则尽量不去想那些,先救人要紧,“此事也与卫家父子无关,陛下,不要牵连滥杀。” 宁倦没想到他醒来便是说这个,静了静,伸手试了试他的额温,避而不答:“徐恕给你喂了粒药,似乎挺有效果,往后叫他常备着些。” 陆清则抓着他衣袖的手用了用力,瘦弱的手腕上青筋明显,呼吸促乱:“陛下!” 宁倦沉默了几瞬,没什么表情:“我在百岁山带人擒拿了卫鹤荣残党后,心里忽然很不安。” 果然,没多久,便有人来报,说陆大人被人劫走了。 明明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却险些被人带走。 那种漂浮不定的恐惧症便又漫了上来,叫他焦躁暴怒,亟待杀几个人泄恨。 陆清则看着宁倦,后知后觉地发现,现在和宁倦讲道理似乎已经没用了。 他只能放缓了语气:“果果,你还听老师的吗?” “君无戏言,旨意已经放出去了。”宁倦抿抿唇,知道陆清则想说什么,赌气似的道,“除了方才那个要求,其他的我都听。” 陆清则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道:“那我若是想辞官回乡呢?” 宁倦的脸色霎时变了。 陆清则伸指按住他的嘴唇,示意他别说话,继续道:“果果,不要被怒气控制了思维,秦晖从最初便追随着你,现在只是因秦远安犯错,你便要他一家死罪,其他人未免不会感到心寒,何况秦远安的确迷途知返。你是皇帝,随口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所以你要比旁人更加慎言。” 宁倦的脸色变了几番,最终还是缓缓地点了下头。 见他能听进去了,陆清则放开手,疲倦地闭了闭汗湿的眼睫,生着病还折腾了这么一遭,只感觉又折寿了好几年。 宁倦却还是有点迟疑,惴惴不安地问:“老师方才的话……是认真的吗?” 他甚至没敢触碰辞官回乡这几个字眼。 陆清则居然想辞官! 仅仅是因为他一时气恼,想要治秦远安死罪,老师就不要他了吗? 陆清则脑中交织着樊炜临死前那通怒骂声,以及卫鹤荣和段凌光的警告,扯了扯嘴角:“没有,别多想,就是随口一说。” 他撒谎了。 前些日子,陆清则一直在犹豫徘徊,告诉自己,宁倦年纪还小,只是一时走偏了,适当的疏远和教导,未必不能拧过来。 说到底,他就是舍不得与自己相依为命多年的小果果。 但现在,他心里已经有所偏向了。 除却那些复杂的原因,他今日才猛然发现,只要他还在,似乎就会影响到宁倦的正常判断。 这不应该。 卫党刚除,朝野空空荡荡,他再帮宁倦收拾下烂摊子,再往后的路,就得宁倦自己走了。 他也是时候想想该怎么脱身了。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冬月中,京城下了一整夜的大雪,彻夜簌簌不停,冻得人忍不住浑身蜷缩,在这般寒冷之下,连吵吵嚷嚷个不停的众官员都不免消停了两天。 旋即一条圣旨又将众人的情绪点燃了。 圣上体谅陆太傅身体不好,每日繁忙操劳两署公务实在勉强,免除陆太傅国子监祭酒一职,并下赏赐若干。 圣旨里写得很委婉,全然是关心之语,赏赐的也全是不俗的宝物,藩国进贡的明珠、价值连城的玉佩、珍藏的名家字画,满满当当的几大箱子。 但不可忽略的事实便是:陆清则被陛下革职了。 虽然革的不是吏部尚书之职,但革职便是革职。 这近乎是一个信号,昭告着陛下和陆清则的关系似乎彻底破裂了,那些恨陆清则一手推动的新法改革,恨得咬牙切齿的人,不免蠢蠢欲动起来。 不管旁人是怎么想的,陆清则很平静地接了旨。 来传旨的依旧是长顺,宣完圣旨,他忙不迭把陆清则扶起来,哎哟哎哟叹气,干巴巴地安慰:“陆大人,您别多想,陛下就是担心您操劳过度,大夫也说了,您的身子骨不好,少思少虑才好呢。” 陆清则不置可否,转身去书房,将国子监祭酒印取出来,递给了长顺。 看长顺小帕子都要绞烂了,寒冬腊月的还出一身汗,他笑了笑,倒了杯热茶递过去:“嗯,我知道。” 长顺接过热茶,小口抿了下,热乎乎的茶水顺着喉咙暖到胃里,却没感觉舒坦几分。 他从小就在宫里,揣摩旁人的语气是他的生存技能,但此刻他难得有些看不懂陆清则的笑容。 陆大人和陛下最近关系这么僵,八成是陆大人知道陛下的心思了吧。 长顺犹豫了一下,知道这事自己不好插嘴,还是没忍住,低声道:“陆大人,咱家知道您不高兴,但这、这也不是不能接受哇,陛下是君,您是臣……何况陛下待您一片诚心,只要您松一下口,态度软一下,陛下什么不舍得给您?” 陆清则嘴角带笑:“长顺公公喝完茶了,便回宫复命吧,我就不送了。” 长顺嘶了下,顿时闭上了嘴。 陆清则与其说是脾气很好,不如说是情绪太淡,认识这么多年,他几乎就没见过陆清则生气的样子。 但陆清则真正生气时,不会像旁人那般冷下脸或者大喊大闹,反而依旧是笑着的,只是眼神是冷的,触碰上那道眼神,叫人能寒到头皮去,不敢再多说。 但为了陛下,以及自己的大宅子和小金碗,长顺咽了口唾沫,还是鼓起勇气,继续小声道:“陆大人当是觉得别扭,但抛出您与陛下的师生情分,陛下早不是陆大人眼里那个小娃娃了,陆大人何不看看呢?” 陆清则放下茶盏,心平气和地吩咐侍卫:“送客。” 长顺第一次被赶出了陆府,深感自己已经做到最大的努力了,钻进轿子里时,不免深深叹气。 陆大人不高兴,陛下也不高兴,最近乾清宫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大声喘气。 这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呢?恐怕只有等陆大人愿意接受陛下的时候吧。 但看陛下的样子,似乎已经耐心告罄了。 长顺丧着脸回了宫,陆清则雍容自如地坐进圈椅里,淡定地抿了口茶。 和他预料的差不多,小狼崽子不准备再藏着自己的獠牙和利爪了。 毕竟是皇帝。 史大将军不是说过么,皇室的人,从出生起就多少沾着点病。 从种种行为来看,相比起那一丝喜欢,宁倦对他或许占有欲与掠夺欲更多。 是他的错,没教会宁倦如何正确的喜欢一个人,但其实陆清则自己都不太清楚,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喜欢。 他最近反思了许多,甚至思索过,若宁倦不是他带大的,他恐怕也不会如此抗拒。 毕竟他眼里的宁倦,始终是那个会冲着他别别扭扭撒娇的小果果,要陆清则真正抛开这段师生关系,将宁倦看作一个普通正常的男人,他自感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孩子颇为左性,从小就知道要将自己想要的攥紧手心,无论是权、物,还是人。 但陆清则不是物品,不会甘愿被人私藏起来。 被“革职”之后,原本还会时不时来陆清则府上,想要送礼交好的官员就少了,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也不过一俩月。 时时来陆府的,也只有陆清则的一些下属,以及当面承过他恩情的官员。 大伙儿担心陆清则心情不好,时不时就来安慰安慰他,安慰得陆清则哭笑不得。 也有人忧心忡忡,小心翼翼地问:“陆大人,陛下莫不是听信小人谗言,对您……” 对于这些话,陆清则一律摆摆手:“没有的事,是我自个儿没精力,请陛下去的职。” 常人说这话,听起来像是给自己强行挽留颜面。 但陆清则说这话…… 一群人默默看看陆清则冬日厚重的衣袍都掩不住的清瘦,面具下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肤色,偶尔咳嗽一声都叫人心惊胆战,让人看到就忍不住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他。 好吧,陆大人说这话,真是相当具有信服力。 于是对陛下滋生出不满的大伙儿也歇了火气,听陆清则的话,回去各干各的,忽略旧派的冷嘲热讽。 见把人都稳住了,陆清则头疼地直捏额角。 他特地培养起来的这些,自然都不是一般人,部分都是在原著里有名有姓的,不可多得的人才。 宁倦这小兔崽子。 步入腊月时,京中闲言碎语依旧不断,偶有人提起陛下命人翻修旧殿,也不知道是为的什么,难不成是为来年选秀做准备? 不过这些闲碎也没太多人关注,因为又发生了一件事。 史大将军病危了。 史容风镇守漠北几十年,一度是鞑靼和瓦剌的噩梦,只要史容风还活着,便是一块漠北的镇石,无人敢进犯。 但若是史大将军亡故了,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接下漠北的防守。 现在鞑靼老可汗醒来,正忙着跟三王子父慈子孝地窝里斗,等他们斗完了,难保不会挥师南下,不少人忧心忡忡。 陆清则听闻消息,立刻坐着马车,冒着风雪去了京郊别院。 徐恕近来一直待在别院中,照看着史大将军的病情,他号称神医,但不是神,用尽浑身解数,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史大将军毕竟征战数十年,浑身都是伤,身上的问题与寻常病人不太一样,之前见面,徐恕估计得还是太乐观了。 陆清则赶到的时候,正好在别院大门外撞见了宁倦的车驾,抬头的瞬间,不经意撞上了目光。 宁倦看着他的眼神冷冷沉沉,似有某种冰冷的焰火,只一瞬,便挪开了目光,不似往日里,像只热烈的小狗,见到他就眼神亮亮地贴过来。 那日在梅园里,陆清则摔碎他亲手雕的冰灯,的确伤到了他的自尊。 陆清则无声叹了口气,朝着宁倦弯腰行了一礼:“见过陛下。” 宁倦也没吱声,越过陆清则,便走向了大门。 陛下亲自来探,林溪携着唐庆和陈小刀出来迎接,见到这一幕,面面相觑。 搬到京郊来后,京中发生的事,便有些远了,加之史大将军愈发病重,他们每天都揪着心,有一段日子没打探京中的消息了。 这边也没人唠嗑,陈小刀隐约听说陛下和陆清则的关系似乎不太好了,没太在意,甚至冷嗤了声。 开什么玩笑,陛下从小就黏糊公子,在江右时能为了公子奋不顾身,上哪儿去找关系这么好的师生并着君臣? 但见着这一幕,顿时有些惴惴。 难不成传言是真的?陛下当真要对公子兔死狗烹了? 他有一腔话想说,不过宁倦还在这儿,好容易见着陛下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影壁后了,赶紧一溜烟跑过来,扶着陆清则往里走,小小声问:“公子,您和陛下这是……” 陆清则伸指抵唇,轻轻“嘘”了声。 狼崽子耳朵灵着呢。 陈小刀只好把话咽下去。 宁倦的确是听到了。 他其实早就看到陆清则的车驾了,故意放慢了一步,等着陆清则过来,在大门口相遇。 看着陆清则从马车上走下来的瞬间,他心里火热胀闷,贪婪地扫视陆清则裸露出来的一点肌肤,恨不得过去将人抱进自己怀里,直接带回宫中,锁在他的床上,好好惩罚一通这个没有心的人。 再多看一眼都会扼制不住情绪,只能匆匆掠过一眼便移开。 俩人和从前亲密无间的距离不同,相隔甚远,一前一后地走进了史容风修养的房间。 屋内弥漫着浓浓的药味儿,徐恕正照顾在史大将军的病床前,脸色凝重,史容风躺在床上,脸肉眼可见的枯瘦了下去,泛着虚弱苍白的病气。 京郊别院的路不好走,陆清则上次来是小半个月前,彼时史容风还能坐起来,虽说不是特别中气十足,但也能走动,不满地叨叨陆清则没给他带酒。 这会儿人已经半昏迷过去,呼吸都似变得微弱起来。 陆清则心里揪紧。 即使早就做好了送走史容风的准备,即使他对死亡的接受程度比常人都要高,但看着原本健朗的大将军变成这个样子,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感到难过。 宁倦转首问徐恕:“怎么样了?” 徐恕满腔复杂:“大将军恐怕……熬不到新年了。” 室内静了静,唐庆瞬间就红了眼眶,腮帮子紧绷着转过头。 林溪低着头,接过徐恕手里的帕子,轻轻给史容风擦了擦汗,他是练武之人,向来稳当,手指却有些发抖。 陈小刀喃喃道:“怎么会……” 在被陆清则捡回去前,他是个流落街头的小乞丐,饭也吃不饱,但喜欢到处找人打听些新鲜事,是听着史大将军的名号长大的。 在他心里,史大将军就是无坚不摧的一面墙,永远不会倒下。 但现在,这面守护了大齐多年的墙,要倒了。 宁倦隐蔽地扫了眼静默的陆清则,容色矜冷:“长顺,令太医院的御医协同徐大夫,全力诊治大将军。” 长顺应了一声。 几人的说话声却似惊动了半昏半睡的史大将军,史容风混沌地睁开眼,先看到林溪红通通的小兔子眼,勉力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老子还没死呢,哭什么。” 唐庆眼泪顺着脸颊缓缓流,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反驳:“大将军,忌讳!” “我都不忌讳,你们忌讳什么。”史容风不太耐烦地呛回去,扭头看向宁倦,又看了眼站在另一侧的陆清则,慢慢开口,“方才老臣似乎听到陛下说话了。” 宁倦微颔首:“大将军安心养病,无需担心其他。” 史容风笑了一下:“老臣都到这份上了,也没什么太多的牵挂,只有两件事想求陛下。” 宁倦:“大将军请说。” “臣在漠北驻扎多年,夫人与许多兄弟也都埋葬于漠北,请陛下允准,待老臣百年之后,在京城留一衣冠冢,这副残躯,便带回漠北下葬。” 这是在交代后事了。 宁倦自然应允。 “还有一件事,”史容风说话有些费劲,胸膛起伏得厉害,像某种残破的风箱,“老臣与陆太傅一见如故,难得的忘年之交,陆太傅也与犬子交好,臣斗胆,希望届时能让陆太傅送一程。” 宁倦的脸色这才微微变了变。 陆清则也怔了一下,没想到老将军到这时候,居然还在想办法帮他。 周遭陷入静寂,宁倦望向陆清则的眼神难以捉摸。 陆清则现在躲着他,会趁着这个机会逃走吗? 不,不会,老师向来仁慈悲悯,若是他逃走了,余下的人免不得会受责难,他不会忍心的。 考量了片刻之后,宁倦终于还是点了下头:“朕允了。” 见宁倦松了口,史容风满意地点点头。 只是说这么几句话,就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几乎在下一瞬,他又陷进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徐恕摆摆手,毫不在意屋里都是些什么身份的人,语气不太耐烦:“除了小世子,都出去吧,别打扰大将军休息了。” 陆清则只好跟着其他人一齐出了屋。 方才在屋里,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史容风身上,陆清则还可以远远地站在一边,无视宁倦,现在出来了,身为臣子,就不可避免地要打个招呼,说两句话。 两人对视一眼,陆清则有点说不上的别扭,轻咳了声:“多谢陛下允准。” 宁倦没搭腔,余光落在陆清则裹在雪白狐裘里的单薄肩膀上,心里半酸不苦地想,比去岁倒是要瓷实些了。 毕竟往年到这个时候,陆清则几乎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 再过段时日,那座宫殿就能完工了。 他也要按捺不住将陆清则藏起来的欲望了。 看宁倦还是不吭声,陆清则猜他还在为那盏冰灯的事生闷气,踯躅片刻,“那盏冰灯”几个字还是吞回了肚子里,默默和宁倦站在围栏边,抱着怀里的手炉,望着纷纷扬扬的小雪发呆。 宁倦不走,他也不好有其他动作。 好在宁倦是个高大挺拔的少年了,也不知有意无意的,挡了迎头的风,也没那么冷。 等呼啸的风雪稍停,宁倦才大步往外走去,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注意点身子。” 别把他好容易调养好的身子又病坏了。 那可是他的。 长顺苦着脸回过头,朝陆清则拜了拜手,又小碎步跟了上去。 等宁倦的身影消失在眼底了,陈小刀才敢哆哆嗦嗦地靠过来,满眼困惑:“公子,您和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见瞒不过了,陆清则只好坦白了一半:“与陛下生了些小矛盾,不打紧。” “什么不打紧啊!” 陈小刀就是再迟钝,这时候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陆清则把他安排到史大将军身边,不止是为了让他陪着大将军和林溪的。 但相比愤怒,他更多的是震惊:“陛下难不成当真相信了那些言官的话,公子你是什么样的人,陛下还不清楚吗!陛下难不成当真要鸟尽弓藏,杀、杀了你吗?!” 鸟不鸟尽的不一定,但弓藏是很有可能了。 陆清则无奈道:“小点声,小心吵醒了大将军。” 陈小刀忿忿地闭上嘴,嘟囔:“我就是太惊讶了。” “放心,真的没事,你只要好好待在林溪身边便好,”陆清则摸摸他的脑袋,“信我,嗯?” 陈小刀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没吭声,听话地应了声。 公子做事向来妥当,让他在这里待着,肯定也有道理,他不能给公子拖后腿。 看陈小刀应声了,陆清则笑了笑:“我先回去了,吏部那头还有事等着。” 陈小刀不舍地嗯了声。 因着史大将军病危,陆清则几乎每日忙完了,都会去别院一趟,偶尔赶上老将军醒着,还能说上两句话。 他如约带了坛酒给史容风,是前年和宁倦一起埋在院子里酿的梅花酒,现在正好挖出来,赠与友人喝。 史容风病歪歪地躺了好些日子,见到有酒喝了,霎时容光焕发,可惜他现在连拿起酒坛子的力气也没了,高兴地吩咐唐庆:“拿碗来。” 徐恕已经吩咐过了,最后这段时日,紧着大将军高兴来,想喝酒就喝酒,唐庆哽咽着应了声,去拿了碗,梅花酒倒入碗里,清澈澄亮,清香扑鼻。 史容风颤巍巍地捧着碗,睨了眼陆清则:“都这时候,还不乐意跟我喝一杯?” “怎会。” 陆清则一笑,也拿了个碗,倒了碗酒,和史容风一碰碗,仰头一饮而尽。 史容风哈哈大笑:“这不是挺能喝的吗,还跟我……咳咳,跟我说不会喝。” 说完,也将碗中的梅花酒一饮而尽,咂咂嘴:“香是香,但没有漠北的烈,我在辽东喝过一种酒,叫烧刀子,喝下去当真如火燎烧,至今难忘。” 唐庆原本对史容风喝酒还有些不满,听着这些话,又安静下来。 那时候史大将军喝完就醉了,嘟囔着要去找夫人,骑上马就跑了,等他们着急忙慌地找过去时,大将军正坐在夫人的墓前,哭得像个犯错的小孩,保证一定会找回小世子。 好在在生命的最后一段路途中,终究是找回来了。 史容风今日的精力旺盛了许多,又扯着唐庆和林溪,各碰了一碗,才心满意足地躺回去睡下。 陆清则扶着额头,已经醉了。 明日还要去吏部办差,他没有留宿,晕晕乎乎地坐上马车离开别院,回到陆府倒头便睡了,半夜里渴得难受想喝水,结果被人掐着下颌,强行灌进碗醒酒汤。 陆清则被对方强硬的动作弄得不太高兴,睁开眼,醉眼朦胧的,看到床边挺拔的少年身影,含糊地叫了声:“果果?” 对方沉默了好半晌,才“嗯”了声。 陆清则想坐起来,又头重脚轻地,胡乱抓了个东西坐起来,才发现他抓的是条玉腰带。 床边的少年面不改色地由他拽着,不动如山。 陆清则松开手,还拍了拍他的腰,靠在床头,轻轻呵出一口酒气,醉醺醺地道:“你最近真是愈发皮痒了。” 宁倦:“嗯。” “你……” 宁倦认真听:“什么?” 陆清则思考了会儿,才想到自己想说什么,伸手拽着宁倦领子,将他往下拉了拉,眼底一片迷离,骂道:“你个小畜生。” 被这么骂了,宁倦反倒笑了。 他顺势握住陆清则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着,轻声细语:“怀雪,你的话说早了,我还没有当真畜生给你看过。” 陆清则睁大了眼。 “老师不是说过,我喜欢什么,便自己去争取吗?” 宁倦捏着他的下颌,缓缓道:“我只是在争取,将想要的握在手心。陆怀雪,你总说要娶妻生子,我怕你不愿意,便去找人成亲了,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与旁人成亲,不如杀了我。” “所以我只能先将你圈起来,直到你愿意为止。” 陆清则不赞同他的话,但脑子浆糊一片,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摇头。 本来就有点头疼,摇得脑子更混乱了。 宁倦看他醉得迷糊的样子,比平日里那副只知道戳他肺管子的气人模样柔软了不知道多少,心里又是生气,又是发酸,指尖抚弄着他的唇瓣,眯起眼:“那坛梅花酒是我们一起埋的,你就这么和别人分喝了,我都还没尝过。” 陆清则此刻正思维混乱,不知道怎么话题就变成谈论那坛酒了,呆呆地道:“那你也去别院喝。” 宁倦眸色愈深:“朕何必舍近求远?” 什么舍近求远? 陆清则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抬起下颌,炙热的亲吻落了下来,强迫地撬开他的齿列,侵入进来,分享他唇齿间萦绕着的淡淡梅香。 陆清则是个非常标准的一杯倒,何况他还喝了整整一碗。 第二天宿醉醒来时,陆清则简直头疼欲裂,脑子里一片空白,对昨夜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忘得干干净净。 过了两日,一个深夜,陆府的大门忽然被急促地拍响。 陆清则匆匆扣上面具披上外袍,坐上马车赶去别院。 史大将军要不行了。 在陆清则跨进门槛时,前些日子还虚弱得坐不起来的史容风正靠坐在床头,中气十足地打了个招呼:“怀雪也来了啊。” 陆清则心口一酸,脑中冒过几个字。 回光返照。 屋子里只有林溪、徐恕、陈小刀、陆清则和几个最得信任的亲兵,史容风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的脸,点头道:“回京之时,做过许多坏的打算,最后能有你们陪我这最后一程,也不错。” 林溪眨了下眼,泪水便如串便落了下来。 他只在得知史容风病情那天掉过眼泪,第二次便是今日了。 史容风叹道:“孩子,往后可不能哭了,爹只准你哭这么两回,我们史家的男儿,从来流血不流泪。” 林溪哽咽着点头。 史容风的脸色一点点枯败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你小时候还没我膝盖高,最爱跟在我屁股后面喊爹,那时军务繁忙,我常常不能回应……一别就是那么多年,再未听到你叫过我,可惜最后也听不到你再喊一声爹了。” 见他似是没力气要滑倒了,林溪慌忙地扶住他,张了张嘴,拼命试图叫喊。 从他嘴中微不可闻地喊出那一声艰涩的“爹”的时候,包括徐恕在内,所有人都怔住了。 史容风眼中迸发过巨大的欢喜,笑着应了一声:“爹听到了。” 史大将军面上含着笑,欣慰地合上了眼。 唐庆猝然扭过头,嚎啕大哭起来。 陆清则闭了闭眼,缓缓地呼出口气。 离开的契机,他等了许久,但从未想过,会是史大将军给的。 第70章 第七十章 那之后的一切都有些像朦胧的梦境。 宁倦一动不动地坐在大雪中,抱着那具烧得面目模糊的焦尸,直到郑垚派人加急找来了棺木,也不愿松开。 大片大片晶莹的雪花纷纷落落,周遭的风冷得刮骨,天寒地冻的,即使侍卫撑着伞,再这么坐下去,怎么受得住! 郑垚心里不是滋味,这段时日,他见陛下与陆大人之间种种,只觉得陛下对陆大人,或许就是纯粹的、因本能的占有欲而滋生的几分感情,毕竟陆大人那张脸,的确是堪称绝色。 现在看来,这份感情恐怕没那么肤浅。 他咬咬牙,大着胆子弯下腰:“陛下,恕微臣得罪。” 话罢,就想掰开宁倦抱着尸身的手。 宁倦陷在自己的意识之中,对外界不闻不问,直到郑垚伸过了手,他才有了反应,以为郑垚是来抢陆清则走的,猝然暴怒,眼底闪烁着寒锐冷光:“让开!不许碰他!” 他的反应好似只是下意识的,年轻俊美的面孔上浮着的依旧是几丝绝望沉默的茫然。 郑垚砰地跪到地上,哀求道:“陛下,再在这儿待下去,陆大人也会冻僵了。” 这句话将宁倦所剩不多的几丝理智唤醒了。 老师身子不好,怕冷又怕热的,夏日里嫌弃他身上太热,不喜欢他凑太近,冬日里手足又冷冰冰的,烧着地龙也睡不好,睡到半夜足底仍是冷的,这时候就又不嫌弃他了,像只骄矜的猫儿,愿意躺在他身边,汲取一点热意。 宁倦的嘴角弯了一下,随之而来的,又是喉间发哽的巨大悲恸,像是有什么堵在了喉间,吞咽不得。 怀雪怕冷。 宁倦僵硬地抱起焦尸起身,呼吸轻促,小心翼翼地将他放进棺椁中,一眨不眨地注视了那道熟悉的轮廓许久,才沙哑地吩咐:“回京。” 从京城奔行而来,花了一整夜,扶棺回京,却花了整整两日的时间。 陆清则送史大将军遗体回漠北安葬,回途遭遇驿馆走水,葬身大火的消息提前飞遍了京城,震惊了无数人。 范兴言听闻消息,失手就摔了砚台,在国公府里等着陆清则的陈小刀也“啪”一下,摔了个古董花瓶,程文昂晃身摔下了石阶,陆清则培养起来的下属也纷纷不可置信,反复追问确认,脸色空白。 也有人暗中拍手称快。 这个碍眼的陆清则,总算是消失了。 宁倦带着棺椁回到京城时,正是清早,却阴云遍布,厚重的黑云涌动在京城上空,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 陈小刀、范兴言和许多与陆清则相熟的官员都等在城门口。 陈小刀眼睛哭得红通通,好不容易忍住了,看到那口棺材,鼻头一酸,又哇地哭了出来。 他现在后悔没有好好练字了。 往后公子不会再给他写帖子,让他照着临了。 众人本来还能忍着,听陈小刀哭起来,也不禁潸然,范兴言忍着悲意,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宁倦长身一礼:“臣等,求陛下彻查此事!” 其他人也纷纷朝着宁倦长揖:“求陛下彻查此事!” 好好的驿馆,怎么会突然走水,还扑也扑不灭? 京中对陆清则有杀意的人太多了。 宁倦淡漠地扫了眼这些人,没有说话,带着棺椁直接越过。 陈小刀连忙追赶上来,郑垚扫了一眼,见陛下没有吭声,便俯身将陈小刀一提,抓到自己马上带着。 回到了宫中,棺椁停灵于养心殿中。 负责护送陆清则的侍卫也跟随回了宫,惴惴不安地跪在地上等待责罚,每个人都做好了死罪临头的准备。 从驿馆回京城的这两日,宁倦已经清 醒了不少,面无表情地扫了眼这些侍卫,极度的悲痛过后,难掩心头阴鸷的杀意。 就是这些没用的东西,没能及时将老师从火场中救出来。 彼时老师明明就与他们隔着那么一点距离,明明一个转身就能发现…… 浓烟滚滚,火舌舔舐,他在睡梦之中呼吸不畅时,该有多疼多害怕? 宁倦阴沉地盯了这些人半晌,正要下令,余光扫到一边还在抹眼泪的陈小刀,脑中忽然响起那日在城门口分别时,陆清则和他说的话。 永远不要迁怒、残杀无辜的人。 但对该下手的人,亦不要心慈手软。 要杀对的人。 他当时望着陆清则的眼睛,点头应下了。 宁倦垂在身侧的指节蜷了又松,反复几次之后,冷冷开口:“所有人下去领杖三十,往后别再出现在朕眼前。” 说完,目光吹落到郑垚身上:“郑垚治下不力,事后同领三十杖,罚奉三年。” 听到这道御令,包括郑垚在内,所有人都蒙了蒙。 不是这个惩罚太重,而是太轻了,当真就是责罚一下。 他们都是跟随去过江右的,再清楚不过陛下有多珍视陆大人,现在陆大人遭此劫难,他们护卫不力,居然没有见血。 还是郑垚最先反应过来,连忙带着众人叩首:“臣等领罪!” 宁倦没有再看他们,叫来长顺,吩咐陆清则的后事。 他答应过陆清则了。 若是他没有做到,老师会很失望的吧? 虽然亲眼看到了陆清则的棺椁,长顺仍是有一丝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陆清则病骨支离的,看起来总是一副活不过三日的样子,但这么些年过去了,陆大人依旧好好的。 现在,陆大人,没有了? 往后再也见不着了? 见宁倦的脸色看起来格外平静,看不出分毫的其他异色,长顺死死揪着小帕子,吸着气将陛下吩咐的全部记下。 宁倦要陆清则的后事在养心殿举行,以无比盛大、堪比皇家的规格。 这合不合礼数,长顺已经无暇思考。 陆大人都走了,还有什么合不合礼数的? 他很清楚宁倦的脾气。 陛下现在还能克制着,是因为陆大人的后事还没有安排好,等安排好了陆大人的后事,那些现在还在暗中发笑,觉得陆清则死了,拔去了眼中钉肉中刺,日子又能舒坦了的人,还能有安宁之日? 消息一传出去,朝廷里果然就此事又吵了起来。 许阁老直接带着一批大臣求见,强烈反对让陆清则在宫中举办后事,同样赶来的还有陆清则的下属,纷纷赞同陛下的提议,现在宁倦越是予以陆清则殊荣,他们胸口的郁气就越能化解。 什么低不低调的,陆大人人都没了,他们无所谓了! 往日里,宁倦会听陆清则时不时递上来的奏本劝谏,毕竟这些朝臣,许多都是一开始就支持他的,若是刚坐稳皇位,就收拾他们,未免不会叫人寒心,不肯再真心做事。 但现在没有陆清则的劝了,这些人又如此不知好歹,宁倦不会再手软。 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些人怎么看他,史书上又会如何记载。 听着下面的争吵不断,宁倦没什么表情地扣下了茶盏的盖子,“当”的一声,众人才暂时一消停,纷纷看来。 “从今日起,罢朝七日。” 听到宁倦嘴里吐出的几个字,众臣哗然,许阁老面色发臭,还想再说,宁倦却已起身,直接离开了南书房,长顺皮笑肉不笑地躬了躬身:“许阁老,请走吧。” 一群言官哪儿肯离开,当即就准备跪在乾清宫外,长顺看 了两眼,也不叫侍卫拖人,让人去准备了几盆水,倒在这些人跪的地方。 数九寒天,一盆水泼下来,很快就结了冰,浸透了衣衫,风再一吹,那寒意也不是单纯跪在雪地里能比拟的,跪了一会儿就受不住了,只能在心里怒骂着这阉人的恶毒,暂时退却了。 宁倦漠然地忽略了言官跪地劝谏的消息,走向养心殿。 步入养心殿时,他忽然想起什么,扭头望向更深处的深宫方向。 那里有那座才新修好的宫殿。 美轮美奂,雅趣盎然,上面的题字是“隐雪轩”。 那是为陆清则精心准备的囚笼。 他谋划着,想等陆清则从漠北回来,就将他囚藏起来。 老师心软,总会被他磨得同意。 待在那里面,陆清则不会再受到外界风风雨雨的干扰,能被他好好地保护着,不会再受到伤害。 宁倦盯着那边看了许久。 久到身侧的侍卫忍不住小声问:“陛下?” 宁倦慢慢地收回视线:“永封隐雪轩,禁止任何人出入,凡擅入者,格杀勿论。” 话罢,他跨进了门槛。 长顺命人准备得很快,灵堂收拾妥当,陈小刀正跪在灵柩前,边烧纸边小声说:“公子,你有没有见到大将军?你和他结个伴儿,路上也不会被欺负……今儿是你的生辰……” 说着说着,就有些哽咽。 宁倦的脚步一停,茫然地想,是啊,今天是陆清则的生辰。 几日之前,他还期待着这一日,想着今日陆清则便能回来了,自此以后,怀雪就是他一个人的怀雪,不必再顾忌那些尘俗的目光,想怎么叫陆清则,就怎么叫。 往后陆清则的每一个生辰,他都要在这样的空寂中度过。 宁倦的脚步忽然有些摇晃,走到棺椁前时趔趄了一下,眼前一暗,竟然就这么半昏了过去。 不眠不休地赶了三夜的路,遭此打击,就算是宁倦也站不住了。 长顺紧急将徐恕请来了宫里,给宁倦施了一针,又强行灌了药。 宁倦意识模糊却清醒,处于一种奇异的状态。 分明躺在温暖如春的寝宫里,身下是柔软是床榻,他却仿佛回到了从前待在冷宫里的时候,冷意像是透过破洞的窗缝,从四面八方渗过来,他一个人裹在冷如薄冰的被子里,无论再怎么努力把自己蜷缩成一小团,都会被寒意侵蚀。 那双温暖的手不会再探过来了。 长顺看着宁倦惨白的脸,忧心不已,小声和徐恕说了说宁倦的情况:“……郑大人说,陛下那日见到陆大人的遗体后,生生呕出口血,但到现在也没有哭过……” 徐恕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 从前他只觉得这对师生感情当真是好,而今看到宁倦的样子,这哪是师生情谊能说得通的。 陆清则不仅是宁倦的老师,还是他喜欢的人。 那种失去所爱的锥心之痛,徐恕再了解不过,在这种感同身受之下,得知这段悖德情愫的震惊都被盖了下来,没那么令人大惊小怪了。 徐恕摇头道:“这是心病,我也医不了。” 他隐晦地低声提醒:“仔细看着点陛下。” 宁倦其实都听到了,只觉得有些可笑。 对陆清则下手的人还没查到,他怎么可能寻死觅活。 等徐恕离开了,宁倦慢慢翻身下床,长顺赶紧来扶:“陛下,您怎么起来了,再休息一下吧?” 宁倦没搭理:“郑垚也该回来了。”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哪些人会对新政有意见,哪些人想对陆清则下死手。 他没有理由动这些人,却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藏起陆 清则,这些人就对陆清则下了手。 宁倦预估得很准,他才刚起身喝了徐恕开的药,郑垚就带着查到的名单回来了。 郑垚的脸色不太好看,将名单呈给了宁倦:“陛下,涉事者颇广。” 陆清则的政见有利于百姓,但很得罪京城的达官贵人、王公贵族,每被分走一丝利益,他们就对陆清则记恨一分。 即使那些利益于他们而言并不重要,但他们就算是将家中满溢的米粮倾倒给圈养的畜生吃,也不会分给饥饿的灾民一口粮。 宁倦扫了一眼,不出所料,他心里的名字都在名单上。 郑垚低声问:“陛下,您准备怎么做?” “搜查证据,”宁倦将名单随手一抛,写满了名字的纸张飞飘而下,落到郑垚的眼前时,帝王冰冷的声音也随即落下,“一个也不要放过。” 这是要□□。 郑垚无声打了个寒颤,叩行一礼,领命而去。 外面又下雪了。 宁倦披上外袍,回到了养心殿。 陈小刀哭累了,已经被带走了,余下的人诸如范兴言,也只是能来上柱香,没有被允许在灵堂多待。 老师喜静。 周遭终于没有其他人了。 宁倦走到棺椁边,坐了很久,天色愈黑,周遭静得仿佛能听到蜡烛燃烧的声音,他闭上眼,将脑袋贴在冰冷的棺木边,却嗅不到一丝让他安心的熟悉梅香。 “老师……” 宁倦有些恍惚。 他已经忘记上一次和陆清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没有争执,没有互相试探,是在多久以前了。 这几个月,陆清则一直被困于朝廷的争端与他的步步紧逼之中,受尽委屈。 他眼眶发红,轻声道:“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陆清则停灵的第一夜里,锦衣卫得令,四散在京中各地,踹开了第一个宅门。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前些日子,诏狱才关满了卫党和逆党,尽数斩杀之后,空了还没多久,又再次热闹起来。 等到白日的时候,郑垚才歇了口气,但得知消息,曾在私底下一起谋划的所有人却变了脸色。 从昨日陛下亲自扶棺入城,将陆清则的灵柩停在养心殿,不合规矩地举行皇家规格的丧葬之时,他们心里就有些不安了。 不是说陛下对陆清则已经没有了师生之情,准备兔死狗烹,择日斩杀吗? 不是说陛下多次看向陆清则的眼神里都有着不耐烦的杀意,可怖无比吗? 他们明明是顺着陛下的心意做了事,怎么会这样? 难不成陛下和陆清则只是演给他们看的,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决裂过? 他们心惊胆战之时,宁倦正在一心一意地为陆清则办着后事,待在养心殿内一步不出,近乎不休不眠、不吃不喝,让长顺一度害怕陛下是当真想不开了。 事实并非如此,宁倦只是感受不到疲累,也吃不下东西。 每日唯一能让他移开盯着灵柩的视线的,只有郑垚的回禀。 “陛下,主要谋划此事之人,是许阁老的女婿静平候……冯阁老的大儿子,也有涉及。” 郑垚回禀时,眼皮直跳个不停。 许阁老也就罢了,一个酸腐古板、自视甚高的糊涂老儿,如不是年轻时桃李天下,资历颇深,早被革职了,但冯阁老是最初就支持陛下的人,他的女婿范兴言,还是陆大人的好朋友。 大概是在陆清则的棺椁面前,宁倦没有展露出太过可怕的神色,轻描淡写道:“静平候一家处斩后,许平也该致仕告老了,回乡路遥,山匪众多,看顾着点。” 听出这句话背后的森然杀意,郑 垚的眼皮跳得更厉害:“臣明白了。” 宁倦又安静了会儿,淡淡道:“冯阁老也开始老眼昏花了,让他在家养养病,白发人送黑发人,也该歇停一下。” 见宁倦没有牵涉到范兴言的意思,郑垚在心里不免唏嘘了下。 除了陆清则,还有谁能圈得住陛下呢? 郑垚领了命,正想离开,宁倦又递给他几封书信:“传出去。” 当日,除了两位阁臣也受牵连,又被带走了几家的消息传遍京城外,也有另一个消息传了出来。 是从前陆清则写给陛下的信。 信中向陛下举荐了多位官员,令人震愕的是,这份举荐的名单里,不单有支持陆清则、与陆清则交好的人,还有许多,是对陆清则非常不满,经常上谏弹劾的官员。 他们之中不乏怀才不遇者,在曾经的卫党打压之下,郁郁不得志,直到忽然被陛下看中,从此平步青云,便也献上了对陛下的忠诚,走到了现在。 他们受过卫党之乱,便害怕陆清则会再勾结党羽,再出党派之争,即使陆清则没有表现,也依旧有疑虑在心。 结果现在告诉他们,陛下当初会看上他们,选择他们,都是因为陆清则。 陆清则才是他们的伯乐,是那个有恩于他们之人。 而在他们激烈劝谏陛下之时,陆清则只是远远看着,不置一言,从未有过抱怨,也从未提过这些。 不少曾在朝上是陆清则对头的朝臣,不免开始了辗转反侧。 帝师少年登科,一身病弱,护持陛下,恩惠百官,所提政见,无不惠及百姓,为大齐国祚而想,却被担心他权势愈大的他们不断攻击,直至死于奸人之手,也没有报复过他们分毫。 陆清则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权奸之辈。 这样一个满身清正的人,为何要遭到这样的对待? 前几个月那些狂乱、激烈、不断传染而令人亢奋的情绪缓下来后,许多官员心里陡然一冷。 他们现在,岂不是成了自己最鄙夷的负恩忘义、逼死忠良之辈? 他们当真……做错了。 因帝师之死而饱受煎熬的人多了起来,许多朝臣慢慢安静下来,不再劝谏陛下少生杀戮,对将陆清则的灵柩置于宫中也不再有争议。 仿佛都在无声中达成了某种默契。 这场□□,在陆清则的头七日结束,该陪葬的人一个也没少。 头七过后,便该下葬了。 宁倦还没来得及让陆清则接受他的喜欢,若是将陆清则葬入皇陵,他恐怕会不乐意,但要陆清则葬在其他地方,他也不愿意。 在灵柩前坐了一整晚后,宁倦疲惫沙哑地吩咐下去,还是将墓地择在了京郊,山清水秀之地,安安静静的,陆清则会喜欢。 这次他愿意选择陆清则的选择。 棺椁被送葬的队伍运出京城,沿途不少百姓得知这是陆大人的棺椁,有的便停下了脚步,朝着棺椁拜了拜。 陆清则的许多政策虽然得罪了达官贵人,但对百姓的恩泽是实打实的,百姓知道是陆大人推行下来的,都念着他的好。 陈小刀忍不住又哭了,抽抽噎噎地跟在送葬队伍最后,小声道:“公子,好多人送你啊……你和大将军都走了,林溪也不在,我一个人好寂寞。” 即使暗中谋害陆清则的人已经全部伏诛,又有什么用呢。 杀了那些人,并不会让陆清则回来。 棺材下葬的时候,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宁倦忍不住朝着那边走了几步,想要抓住什么。 到底指尖只掠过一缕清风,在指尖一绕,便倏然而逝。 他看着痛痛快快哭出来的陈小刀,心底莫名地生出了几分羡慕。 不是他不伤心,也不是他要维持皇帝的威严做派。 只是他的泪水好似在看到陆清则时就已经熬干,哭不出来。 棺材入了土,他再也嗅不到老师发间的清幽梅香。 陆清则为他取了字,他却从未听过陆清则叫过他一声霁微。 回京之时,宁倦一路沉默,进了城,忽然从马车里钻出身,骑上马,一夹马腹,奔驰而去。 侍卫都吓了一跳,匆匆跟上,一路穿过街巷,最后马儿停在了陆府的大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到陆府的牌匾,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小心地跟了进去,见到宁倦一路不停,直走到陆大人平日里办公的书房,郑垚才明白过来,伸手示意大伙儿停下,低声道:“到附近守着,别去打扰陛下,都警醒点。” 陆清则离开的那几日,宁倦派人精心修葺的宫殿即将完工,他忙着亲自布置殿内的细节,满心欢喜地等着陆清则入住,许久没有来陆府了。 对于他而言,从前常来陆府,只是因为陆清则在罢了,陆清则若是不在,就算是华贵的皇宫,也只是个清冷寂寞之地。 走进书房时,恍惚还能嗅到一缕淡淡的梅香,一下添补了心底的某处空缺。 桌案上的书还翻着,他几乎能想象到,陆清则往日坐在这里,裹着大氅处理公务的模样。 书房的窗户似是忘记关上了,一阵冷风灌进来,将摇摇欲坠的梅香吹散,宁倦心里一抖,连忙想去关上窗。 走上前去,却猛然怔住。 窗边挂着只晶莹剔透的冰灯。 经过细致耐心的修补,冰灯竟然恢复了从前的精致华美,在风中无声地轻晃着。 那一瞬间,宁倦的心脏好似在猛烈收缩,灵魂都在被割裂的痛感让他忍不住撑住了桌子,痛得他呼吸错乱,几欲干呕,却在低头时,看到桌上的书页被风刮得哗哗响,旁边的镇纸下,一封信映入眼帘。 “霁微亲启。” 宁倦的指尖发着抖,将那封信从镇纸下抽出,看了那四个字不知多久,方才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信纸拿了出来。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那是封很长的信,或许是以为他会来陆府看到,信中带着宁倦熟悉的温和口吻,告诉宁倦该如何解决朝中让人头疼的难题,崇安帝留下的那些后患处置的方向。 平日里宁倦最讨厌陆清则和他谈公务,此刻却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地看去,舍不得漏过一个笔划。 陆清则写的是很平淡的白话。 信到最后,才是给宁倦的话。 “你我师生情谊虽断,然于我而言,你永远是最优秀,令我最骄傲的学生。” “情之一字,我也不懂,但年少爱欲如火光,容易灼人灼己,我不愿你多年后为此后悔。” “若再遇到喜欢之人,切莫如此。” “但请珍惜身体,愿陛下的江山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宁倦认认真真地看完,感觉脸上有些发凉。 好半晌,他才意识到,那是眼泪。 从读到信封上的话开始,眼泪便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他的指尖抚摸着最后那行字迹,很艰难地扯了下嘴角,笑了一声,旋即无声埋下头。 少年皇帝坐在空荡荡的书房之内,肩膀发着抖,低低地抽噎起来:“老师……我错了。” 他不想把陆清则藏起来了。 如果重来一次,他只要陆清则好好的。 不是他不伤心,也不是他要维持皇帝的威严做派。 只是他的泪水好似在看到陆清则时就已经熬干,哭不出来。 棺材入了土,他再也嗅不到老师发间的清幽梅香。 陆清则为他取了字,他却从未听过陆清则叫过他一声霁微。 回京之时,宁倦一路沉默,进了城,忽然从马车里钻出身,骑上马,一夹马腹,奔驰而去。 侍卫都吓了一跳,匆匆跟上,一路穿过街巷,最后马儿停在了陆府的大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到陆府的牌匾,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小心地跟了进去,见到宁倦一路不停,直走到陆大人平日里办公的书房,郑垚才明白过来,伸手示意大伙儿停下,低声道:“到附近守着,别去打扰陛下,都警醒点。” 陆清则离开的那几日,宁倦派人精心修葺的宫殿即将完工,他忙着亲自布置殿内的细节,满心欢喜地等着陆清则入住,许久没有来陆府了。 对于他而言,从前常来陆府,只是因为陆清则在罢了,陆清则若是不在,就算是华贵的皇宫,也只是个清冷寂寞之地。 走进书房时,恍惚还能嗅到一缕淡淡的梅香,一下添补了心底的某处空缺。 桌案上的书还翻着,他几乎能想象到,陆清则往日坐在这里,裹着大氅处理公务的模样。 书房的窗户似是忘记关上了,一阵冷风灌进来,将摇摇欲坠的梅香吹散,宁倦心里一抖,连忙想去关上窗。 走上前去,却猛然怔住。 窗边挂着只晶莹剔透的冰灯。 经过细致耐心的修补,冰灯竟然恢复了从前的精致华美,在风中无声地轻晃着。 那一瞬间,宁倦的心脏好似在猛烈收缩,灵魂都在被割裂的痛感让他忍不住撑住了桌子,痛得他呼吸错乱,几欲干呕,却在低头时,看到桌上的书页被风刮得哗哗响,旁边的镇纸下,一封信映入眼帘。 “霁微亲启。” 宁倦的指尖发着抖,将那封信从镇纸下抽出,看了那四个字不知多久,方才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信纸拿了出来。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那是封很长的信,或许是以为他会来陆府看到,信中带着宁倦熟悉的温和口吻,告诉宁倦该如何解决朝中让人头疼的难题,崇安帝留下的那些后患处置的方向。 平日里宁倦最讨厌陆清则和他谈公务,此刻却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地看去,舍不得漏过一个笔划。 陆清则写的是很平淡的白话。 信到最后,才是给宁倦的话。 “你我师生情谊虽断,然于我而言,你永远是最优秀,令我最骄傲的学生。” “情之一字,我也不懂,但年少爱欲如火光,容易灼人灼己,我不愿你多年后为此后悔。” “若再遇到喜欢之人,切莫如此。” “但请珍惜身体,愿陛下的江山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宁倦认认真真地看完,感觉脸上有些发凉。 好半晌,他才意识到,那是眼泪。 从读到信封上的话开始,眼泪便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他的指尖抚摸着最后那行字迹,很艰难地扯了下嘴角,笑了一声,旋即无声埋下头。 少年皇帝坐在空荡荡的书房之内,肩膀发着抖,低低地抽噎起来:“老师……我错了。” 他不想把陆清则藏起来了。 如果重来一次,他只要陆清则好好的。 不是他不伤心,也不是他要维持皇帝的威严做派。 只是他的泪水好似在看到陆清则时就已经熬干,哭不出来。 棺材入了土,他再也嗅不到老师发间的清幽梅香。 陆清则为他取了字,他却从未听过陆清则叫过他一声霁微。 回京之时,宁倦一路沉默,进了城,忽然从马车里钻出身,骑上马,一夹马腹,奔驰而去。 侍卫都吓了一跳,匆匆跟上,一路穿过街巷,最后马儿停在了陆府的大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到陆府的牌匾,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小心地跟了进去,见到宁倦一路不停,直走到陆大人平日里办公的书房,郑垚才明白过来,伸手示意大伙儿停下,低声道:“到附近守着,别去打扰陛下,都警醒点。” 陆清则离开的那几日,宁倦派人精心修葺的宫殿即将完工,他忙着亲自布置殿内的细节,满心欢喜地等着陆清则入住,许久没有来陆府了。 对于他而言,从前常来陆府,只是因为陆清则在罢了,陆清则若是不在,就算是华贵的皇宫,也只是个清冷寂寞之地。 走进书房时,恍惚还能嗅到一缕淡淡的梅香,一下添补了心底的某处空缺。 桌案上的书还翻着,他几乎能想象到,陆清则往日坐在这里,裹着大氅处理公务的模样。 书房的窗户似是忘记关上了,一阵冷风灌进来,将摇摇欲坠的梅香吹散,宁倦心里一抖,连忙想去关上窗。 走上前去,却猛然怔住。 窗边挂着只晶莹剔透的冰灯。 经过细致耐心的修补,冰灯竟然恢复了从前的精致华美,在风中无声地轻晃着。 那一瞬间,宁倦的心脏好似在猛烈收缩,灵魂都在被割裂的痛感让他忍不住撑住了桌子,痛得他呼吸错乱,几欲干呕,却在低头时,看到桌上的书页被风刮得哗哗响,旁边的镇纸下,一封信映入眼帘。 “霁微亲启。” 宁倦的指尖发着抖,将那封信从镇纸下抽出,看了那四个字不知多久,方才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信纸拿了出来。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那是封很长的信,或许是以为他会来陆府看到,信中带着宁倦熟悉的温和口吻,告诉宁倦该如何解决朝中让人头疼的难题,崇安帝留下的那些后患处置的方向。 平日里宁倦最讨厌陆清则和他谈公务,此刻却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地看去,舍不得漏过一个笔划。 陆清则写的是很平淡的白话。 信到最后,才是给宁倦的话。 “你我师生情谊虽断,然于我而言,你永远是最优秀,令我最骄傲的学生。” “情之一字,我也不懂,但年少爱欲如火光,容易灼人灼己,我不愿你多年后为此后悔。” “若再遇到喜欢之人,切莫如此。” “但请珍惜身体,愿陛下的江山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宁倦认认真真地看完,感觉脸上有些发凉。 好半晌,他才意识到,那是眼泪。 从读到信封上的话开始,眼泪便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他的指尖抚摸着最后那行字迹,很艰难地扯了下嘴角,笑了一声,旋即无声埋下头。 少年皇帝坐在空荡荡的书房之内,肩膀发着抖,低低地抽噎起来:“老师……我错了。” 他不想把陆清则藏起来了。 如果重来一次,他只要陆清则好好的。 不是他不伤心,也不是他要维持皇帝的威严做派。 只是他的泪水好似在看到陆清则时就已经熬干,哭不出来。 棺材入了土,他再也嗅不到老师发间的清幽梅香。 陆清则为他取了字,他却从未听过陆清则叫过他一声霁微。 回京之时,宁倦一路沉默,进了城,忽然从马车里钻出身,骑上马,一夹马腹,奔驰而去。 侍卫都吓了一跳,匆匆跟上,一路穿过街巷,最后马儿停在了陆府的大门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看到陆府的牌匾,众人一时面面相觑,小心地跟了进去,见到宁倦一路不停,直走到陆大人平日里办公的书房,郑垚才明白过来,伸手示意大伙儿停下,低声道:“到附近守着,别去打扰陛下,都警醒点。” 陆清则离开的那几日,宁倦派人精心修葺的宫殿即将完工,他忙着亲自布置殿内的细节,满心欢喜地等着陆清则入住,许久没有来陆府了。 对于他而言,从前常来陆府,只是因为陆清则在罢了,陆清则若是不在,就算是华贵的皇宫,也只是个清冷寂寞之地。 走进书房时,恍惚还能嗅到一缕淡淡的梅香,一下添补了心底的某处空缺。 桌案上的书还翻着,他几乎能想象到,陆清则往日坐在这里,裹着大氅处理公务的模样。 书房的窗户似是忘记关上了,一阵冷风灌进来,将摇摇欲坠的梅香吹散,宁倦心里一抖,连忙想去关上窗。 走上前去,却猛然怔住。 窗边挂着只晶莹剔透的冰灯。 经过细致耐心的修补,冰灯竟然恢复了从前的精致华美,在风中无声地轻晃着。 那一瞬间,宁倦的心脏好似在猛烈收缩,灵魂都在被割裂的痛感让他忍不住撑住了桌子,痛得他呼吸错乱,几欲干呕,却在低头时,看到桌上的书页被风刮得哗哗响,旁边的镇纸下,一封信映入眼帘。 “霁微亲启。” 宁倦的指尖发着抖,将那封信从镇纸下抽出,看了那四个字不知多久,方才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信纸拿了出来。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那是封很长的信,或许是以为他会来陆府看到,信中带着宁倦熟悉的温和口吻,告诉宁倦该如何解决朝中让人头疼的难题,崇安帝留下的那些后患处置的方向。 平日里宁倦最讨厌陆清则和他谈公务,此刻却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地看去,舍不得漏过一个笔划。 陆清则写的是很平淡的白话。 信到最后,才是给宁倦的话。 “你我师生情谊虽断,然于我而言,你永远是最优秀,令我最骄傲的学生。” “情之一字,我也不懂,但年少爱欲如火光,容易灼人灼己,我不愿你多年后为此后悔。” “若再遇到喜欢之人,切莫如此。” “但请珍惜身体,愿陛下的江山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宁倦认认真真地看完,感觉脸上有些发凉。 好半晌,他才意识到,那是眼泪。 从读到信封上的话开始,眼泪便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他的指尖抚摸着最后那行字迹,很艰难地扯了下嘴角,笑了一声,旋即无声埋下头。 少年皇帝坐在空荡荡的书房之内,肩膀发着抖,低低地抽噎起来:“老师……我错了。” 他不想把陆清则藏起来了。 如果重来一次,他只要陆清则好好的。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京城展开血洗时,陆清则刚在渡口登上段凌光的货船。 他从驿馆里脱身后,骑马远离了那处,天光稍亮时,终于见到前头有个村子。 整夜疾行,就算是裹着厚厚的披风,陆清则浑身也在嗖嗖发凉,四肢僵硬,想了想,便拍拍马,放马离开回驿站去,走进村中,问村民要了点热汤,暖了暖手脚。 村里似乎在办丧事,见有过客,村民很热情地递了碗热汤来。 天蒙蒙亮着,村里人并不是很舍得点蜡烛油灯,全靠大雪折射的微光看路,模糊中只觉得这个过客气度雍容,清隽疏朗,似乎不是一般人物。 但也没太在意。 南来北往的,不少商客路过村子时,也会歇歇脚,什么人物没有过。 陆清则喝了口热腾腾的羊肉汤,羊肉驱寒,四肢百骸都涌过暖流,身子也没那么发寒了,舒服不少,看村里热闹,随意多问了句:“是有人过世了么?” 村民忍不住叨叨两句:“人本来是不行了,村里都准备着呢,没想到都要往棺材里放了,人又突然醒啦!” 还有这等事? 陆清则笑道:“新岁将至,也是好事。” “是啊,大过年的死人,多晦气。”村民小声感叹了声,“这位公子是赶路回家吗?” 陆清则顿了顿,摇头:“刚从家里出来。” 村民疑惑地挠挠头,还想再问,陆清则转眸看到棚里一只驴子,估摸了下自己的身体情况,和声和气地问道:“这位大哥,驴子卖吗?” 喝完那碗汤,陆清则骑着新买的驴子,戴上风帽斗笠,慢悠悠地朝着渡口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数个时辰之后,一队锦衣卫骑着快马赶到村中,急匆匆地将村里没用上的棺材花重金买走,因为太过紧迫,也没注意村民的随口闲谈,几个时辰前有个买走驴子的青年。 陆清则并不知晓自己离开后的情况,不过即使知晓了,也不会太在意。 那副时常戴在他脸上的银面具已经丢在火场中,大概都被烧融化了,就像束缚在他身周的一切,陡然都随着他的离开而远去。 该操心的都操心完了,他不再是帝师了。 陆清则没有特别紧迫地赶路。 他身上的东西基本都丢在大火里烧完了,就剩出发漠北前,徐恕给的两瓶药丸、几两碎银、早就暗中伪造好的路引,以及在村里买的干粮和水囊。 去渡口的一路上,他特地避开了可能有锦衣卫路过的地方,免得好巧不巧,撞上个把熟人。 这会儿他的死讯应该已经传出去了,京城应当很热闹。 藉由此事,宁倦可以顺藤摸瓜,对那些从前不好下手的王公贵族下手,清除一些从崇安帝时就存在的沉疴旧疾。 等该清理的人清理完了,开春便是春闱,新鲜血液补进朝廷,他相信在宁倦的手下,修剪枝叶后的大齐会重新生机勃勃,再次强盛起来。 至于其他的…… 宁倦现在,应当很伤心吧。 过段时日便好了。 宁倦还很年轻,就算他是皇帝陛下,如今见过的东西,也因年龄的限制太少,等再过几年,少年蜕变成青年,阅历丰富,成熟起来,这丝偏执的感情,应该也会随之淡去。 或许以后宁倦回头想想,还会为自己曾对自己的老师动过那番心思,感到不可思议。 陆清则心想着,走了几日的路,终于到了和段凌光约定的码头,在码头附近隐蔽地等了一日,码头附近戴着风帽斗笠的人不少,他也不甚显眼。 当夜,段凌光的船如约而至,停靠在码头,下船补买些食物。 看到陆清则牵着小毛驴悠哉哉地走来时,段凌光又是舒口气,又是觉得好笑,连人带驴请进船上,上下打量他,调侃了句:“我还以为我见着张果老了。” 说着,看他那张过于显眼的脸,忍不住又道:“你怎么不戴面具?也不怕惹人注意。” 陆清则不太明白这个逻辑:“路上就没什么人戴面具,我若是戴了面具,岂不是更惹人注意?” 说着扭头拜托了下:“对我的驴好点。” 段凌光一时语塞,跟他没法说去,看他被风吹得脸色苍白,近乎透明似的,赶紧带着他钻进了舱室里,倒了杯热茶推过去,然后往椅子上一瘫:“你这动静闹得,知道你家小皇帝都在干些什么吗?我沿途坐船而下,听得当真是冷汗直下,一想到我若是按原先的轨迹走,会遇上这么个宿敌,人都要厥过去了。” 陆清则能想象到京城的动静,自在地抿了口热茶:“我就当你在夸我家小崽子了。” 段凌光挑高眉:“看你这样子,过来的路上,肯定避开了所有可能有京中耳目的地方,没听说过京中传来的消息,所以我猜你肯定没想到一点。” “什么?” “小皇帝把你‘停灵’养心殿,亲自在殿里为你守灵,听说气得一群官员在宫里跪了许久。”段凌光戏谑地看着他,“这点想到了吗?” 陆清则摩挲着茶杯的指尖一顿,垂下长睫,声音听不出喜怒:“胡闹。” 段凌光摸出扇子,不嫌冷似的摇了摇:“看起来你家小皇帝比你想的,还要更在意你几分啊。” 陆清则只是喝茶,没有接茬。 段凌光在脑中整合了下自己丰富的理论知识,提醒他:“总之,你得当心点,若是被你家小皇帝发现你其实没死,只是借假死脱身,那他现在有多痛苦悲伤,到时候就会有多暴怒,你这身体,八成是撑不住一篇虐身虐心文的。” 陆清则眼皮跳了跳,有点糟心地放下茶盏:“你到底看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段凌光:“也就还好啦,你这是什么语气,你在看不起我的爱好吗?” “……” 陆清则安静了会儿,也不免顺着段凌光说的思路想了想。 宁倦生平最恨被人背叛,他现在的行径,在宁倦心里无异于是背叛。 按着宁倦那狼崽子的脾气,若是得知他是假死脱身,恐怕不止是暴怒,会……恨上他,恨不得杀了他吧。 陆清则垂着眼帘,想起自己留在陆府中的那封信。 毕竟他还是不太放心宁倦。 宁倦若是在他去漠北时,到陆府看到信还好,顶多会觉得,他是不好与他当面交代这些话,毕竟师生情分被他亲口斩断了,许多话他的确不当说。 但宁倦若是在他假死后才看到这封信,冷静下来后,不免会因为这封信起疑心,届时恐怕会将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挨个排查审问一遍。 其他人他倒是不担心,知道此事的,只有那个死囚犯和段凌光。 掐指算算时间,今日那个死囚犯正代替他下了葬。 他与那人做了交易,将他的家人送离京城,赠银万两,保一生富足。 一个诏狱中不起眼的死囚犯,应当不会入皇帝陛下的眼,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既已入土,宁倦就不会轻易再掘开墓穴查看尸体,况且一具焦尸也看不出什么。 宁倦总不至于找上段凌光吧? 陆清则思来想去,还是将这一线可能与段凌光说了。 段凌光当然也怕冷,顺手倒了杯酒,喝下暖暖身子,咂舌道:“知道了,你还是太心软了,难怪你家小皇帝会被你宠坏。我提前打打腹稿吧,不过应当没关系,在小皇帝眼里,咱俩也就在临安有过一次接触,他没什么实质性的证据,也不会来找我。” 陆清则喉间有些痒,低头闷闷咳了几声。 段凌光听他咳起来就心惊胆战:“你去歇着吧,我真怕你把自己咳散架了。” 陆清则在风雪中行了几日路,的确也有些疲累,沙哑地应了声,去了段凌光给他准备的舱室歇着。 事实证明,段凌光猜到了一半,又没有完全猜到。 货船一路南下,行了不到两日,再次靠岸之时,就被拦住了。 码头上哗啦涌上一群青衣锦衣卫,为首的还是个熟人,陆清则在门缝间一瞅,是郑垚身边的得力干将小靳。 小靳掏出令牌,冷声厉喝:“奉圣上御令,着段凌光回京审查,违抗者斩!” 陆清则:“……” 段凌光这个乌鸦嘴,宁倦还是察觉了吗? 不过看锦衣卫的动静,只是来带段凌光去问话的,而非搜查货船找人,看来宁倦没有怀疑他假死。 只是怎么会怀疑到段凌光身上? 再怎么怀疑,也是怀疑陈小刀、林溪等人吧。 因着早先就有了心理准备,段凌光倒是没有意外,拍拍陆清则的肩:“你在船上躲好,我很快回来。” 说着,便坦然地摇着扇子走出去,跟着锦衣卫走了。 段凌光身边有两个很少说话的侍从,得过段凌光的吩咐,将船停靠在码头,等着段凌光回来。 锦衣卫一路快马疾奔,当天深夜,段凌光便被锦衣卫押送着,带进了重重深宫之中。 出乎段凌光的意料,这回他面对的,不是那位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指挥使,在偏殿等待许久后,他见到了传闻里的皇帝陛下。 少年天子身上的青涩已经被磋磨得近乎消失,到底是尊贵无双的天潢贵胄,从他年轻俊美的面孔上,已经看不出多少悲痛沉郁的情绪痕迹,居高临下望过来时,漆黑冷锐的眼眸中只带着帝王的压迫感。 那目光太过扎人,一瞬间段凌光甚至产生个错觉,仿佛小皇帝看出了他不是原来的段凌光。 这个荒谬的念头很快被他丢到了脑后。 怎么可能。 段凌光偷摸打量宁倦时,宁倦也在淡淡看着这个陆清则的同乡。 这个人身体里的灵魂,或许和陆清则一样,也不属于此间。 他收回打量的眸光,嗓音带着几丝沉沉的冰寒:“这是你派人做的?” 段凌光正疑惑什么东西,就看到皇帝陛下身边的太监托盘里的东西。 看到那玩意,段凌光心里一悚,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来了。 是灵牌。 陆清则随着宁倦路过临安府时,去陆府祖宅一探之后,想给原身也放个灵牌供奉着,请他帮帮忙。 举手之劳罢了,等他们走后,段凌光就让人做了个灵牌,藏在了陆府祖宅灵堂下面,接受香火供奉。 没想到这灵牌居然给小皇帝的人找到了,还送来京城了! 完了。 段凌光顿感头皮发麻,仓促之间竟然找不出解释来。 他该怎么解释,陆清则人还没事的时候,祖宅里就多了个灵牌? 小皇帝要是觉得是他咒死了陆清则咋办? 宁倦冰冷地盯着一时说不出话的段凌光,漠然地想,这几日,陈小刀审过了,林溪也审过了,就连范兴言和陆清则手底下的官员,也都被问过话,所有与陆清则相熟的人,都未曾发现过什么异常。 那具他亲眼看过的尸体,与陆清则的身形也别无二致。 他心里曾生起的一丝微渺而荒谬的希望,在这块灵牌送来时,也彻底泯灭。 从在临安时,老师就怀有死志,想要离开了吗? 他那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京中有多少人对他怀有杀意,但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甚至提前写下了一封绝笔信…… 宁倦面上没有波动,心口却似是插.进了把带毒的尖刀,缓缓地搅动着五脏六腑。 这是告别此间的灵牌吗? 老师会去哪里? 他的灵魂是不是已经回到了他所不能探寻的彼方,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家乡? 那里有多远他不知道,待他百年之后,他还能见到陆清则吗? 他曾终日恐惧陆清则是漂泊的灵魂,终有一日会回去,任由阴暗的占有欲望膨胀,想要将他藏起来。 到底陆清则还是回去了。 他没能留住他的怀雪。 段凌光被盯得寒毛都出来了,不由得深深佩服陆清则,人看着弱不禁风的,居然能收拾得了这么可怕的小皇帝,真不愧是他的老乡。 他打了满腔的腹稿,琢磨着不能表现得和陆清则太熟,略有丝紧张地等着宁倦再开口询问。 然而到最后,小皇帝竟也没问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盯了他许久后,平淡道:“放他回去罢。” 这是老师的同乡。 老师想必是不愿意见到他对段凌光做什么的。 老师还在时,他就时时惹他不开心了。 现在他想让老师开心一点。 长顺还以为陛下让人把段凌光抓来是有什么要问的,没想到从始至终,只问了那么一句,心底有些疑惑,看着人又被锦衣卫带下去了,忍不住小声问:“陛下,您……” 见宁倦嘴角平直的抿着,他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吩咐人将灵牌送去灵堂中供着,等回来的时候,陛下人已经不见了。 长顺愣了一下,听外面的打更声,就知道了。 陛下又去陆府了。 自从陆大人下葬之后,陛下每晚都要去陆府才睡得着。 他走出偏殿,望着天上的一钩冷月,叹了口气。 陆大人离开后,好像整个京城都变得更凄冷寂寞。 陈小刀去了漠北找武国公家小世子,他偶尔闲了出宫,说话的人也没了。 不仅陛下,连他也忍不住有些怀念那一丝温度了。 陆清则在船上一夜无眠。 宁倦虽然是个会咬人狗崽子,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听话的,临行前他叮嘱过宁倦,也得到过答允,有过他的死亡冲击,他不担心宁倦会对段凌光下手,但担心假死一事会败露。 万一败露了,真不知道宁倦会有什么可怕的反应。 或许会恨不得真的把他弄死。 好在清晨时分,段凌光便被锦衣卫骑着快马送回来了。 一上船,段凌光立刻吩咐收锚,继续南下,说完钻进舱室里,狠狠喝了杯浓茶,吐出口气:“活过来了。” 陆清则打量他:“果……陛下没怎么你吧?” 段凌光后背还在嗖嗖发凉,摇头道:“只是把我带进宫,问了句话,你让我帮忙做的那个灵牌被他发现了,难怪突然把我叫去。” 陆清则默了默,不知道宁倦看到那个灵牌会作何感想,不会以为他早早就心存死志,或是宁死不屈吧? 段凌光还心有余悸:“你家小皇帝,也忒吓人了。” 陆清则想也不想,下意识维护宁倦,反驳道:“哪有的事?他很可爱的。” 可爱? 想想那双没有任何感情,漠然盯着他的漆黑眼瞳,段凌光的脸色顿时有点怪异:“……你认真的吗?” 陆清则面不改色,肯定道:“当然了。” 至少在学会咬人之前,宁倦就像只黏人的小狗一般,确实很可爱。 段凌光欲言又止了会儿,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北方现在这么冷,你随我回临安吗?冬日里不好行走,要不你和我一起待到开春了再走。” 陆清则摇头道:“有一就有二,陛下的疑心一旦起了,一时间就不会彻底消除,大概还会派人注意你的动向,我随着你回临安容易被发现,自个儿四处走走就好,下次靠岸时,放我下去吧。” 段凌光算了算日子,又挽留道:“明日便是除夕,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年多可怜?在船上跟着大伙儿过完年再走吧,放心,船上知晓你存在的,都是我的人,他们也不知道你是谁,不会出去乱说的。” 陆清则含笑点点头。 隔日除夕,段凌光的船仍在江上行着,没有靠岸。 本来江上的风就冷,冬日更是刮骨,段凌光自掏腰包,给船上所有人发了个红包,船上的厨娘包了饺子,大伙儿来不及赶回家,在一起守岁过年。 陆清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侧,看大家笑闹,大声讨论家中的事,嘴角噙着丝笑意。 众人都知道他是段凌光的朋友,见他脸色苍白带有病色,却不损容色,眼尾一点泪痣点出分昳丽,好看得浑似神仙,忍不住过来攀谈:“在船上待了好久了,还不知道这位公子的名字?” 陆清则眨了下眼,道出在路引上随手写的假名:“路凌。” 众人又是一通问,诸如多大啦,做什么的,家产如何。 问得陆清则一阵头大。 “你们磨叽什么呢?”一个大婶看不过去了,凑过头来,慈祥地看着陆清则,“我就直接点问了,路公子,你可有婚配啊?” 图穷匕见了,陆清则心想着,淡定道:“有个十八岁的儿子。” 什么?儿子都那么大了?看不出来哇! 众人惊疑不定地瞅瞅陆清则,满脸可惜,作鸟兽散。 打发完上哪儿都有的催婚群体,陆清则扶着船舷走到甲板上,回头凝望京城的方向。 这还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和宁倦分别的新年。 说实话,他有些想宁倦。 这会儿宫里应当正热闹着吧? 人死之后,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的,宁倦已经拿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遭受再大的打击,也能很快焕发活力。 宁倦该习惯他不在的日子了。 他也该习惯没有宁倦的日子。 段凌光到处找了找人,出来了才发现陆清则孤零零地站在船舷边,清瘦的背影笼罩在一片清寂之中,嘶了一声,生怕他掉下去了:“外面黑蒙蒙的,有什么好看的?你也不怕吹生病,快进来吃饺子了。” 陆清则恍然回神,回头笑笑:“来了。” 货船上的气氛热烈,大年十,京中也是张灯结彩,唯独宫里的气氛冷寂,几乎没什么新年的喜庆之感。 先是史大将军亡故,再是帝师被刺杀,两桩打击之下,今岁的除夕宴也被陛下取消了,不过赏赐都有发下去,也没人不满。 宁倦向来不喜欢那种热闹,从小到大,他都厌恶与他格格不入的喧嚣,再热闹也是虚假的。 何况他唯一想要陪伴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长顺端着厨房煮的饺子送来时,发现陛下又不见了。 毫无疑问,又出宫去陆府了。 小徒弟安平挠挠头:“师傅,过年可不能不吃饺子,要给陛下送过去吗?” 去年这个时候,除夕宴结束,陆清则被接进宫里,和宁倦一起吃的饺子。 陛下恐怕是又想起陆大人了。 长顺犹豫了会儿,还是摇头:“陛下这会儿怕是谁也不想见,别去打扰陛下。” 安平恭谨地应了声,一阵冷风袭来,他忍不住抱着胳膊,嘟囔着埋怨:“今年的冬日似乎比去年冷了,大雪也下个不停。” 长顺听着这话,莫名生出丝难过。 自帝师死后,京城的冬天似乎愈冷,雪景却不复从前了。 大多时候长顺都能猜出宁倦的心情如何,宁倦的确又想起了陆清则,但其实没有出宫。 他在南书房伫立良久之后,搁下笔披上大氅,命人提着灯,难得地去了趟鹰房,看了眼那只海东青。 海东青被驯鹰师喂得很敦实,羽毛亮丽,日子也悠闲,唯一的烦恼,就是它唯一喜欢的陆清则很久没有来喂过他了。 见宁倦来了,方才还懒洋洋的鹰隼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作出警惕的姿态,露出几丝敌意。 陆清则在的时候,一直试图劝他将这只鹰放归草原。 他那时只觉得陆清则的话有另一层含义,他想像这只鹰一样,被放归离开,飞离他的身边,便推翻了从前的决定,断然否决了。 现在老师已经走了,这只畜生留着也没什么意义。 宁倦面无表情地和海东青对视许久后,忍着把这破鸟做成羹汤的冲动,淡淡吩咐:“等开了春就将它送回漠北。” 驯鹰师一愣,知道帝师的死是陛下的伤心事,没有人敢在陛下面前再提陆大人,他也不敢多问,低着头应下了。 亲口吩咐过此事后,宁倦才出宫去了陆府。 没有叫侍卫陪同,也没有骑马或者坐马车,独自安静地走过去的。 走进陆清则的寝房时,宁倦敲了敲门,小声道:“老师,我来了。” 他最近都睡在陆清则的寝房里。 陆清则的身体不好,时不时生个病,屋内有着常年浸染的药味儿,并不难闻,唯有清苦,余下的是他熟悉的幽淡梅香,但那股气息已经越来越幽淡了。 宁倦着魔似的,把陆清则穿过的衣裳全部找出来,铺在床上,试图让梅香的气息浓郁一些。 窗边的那盆盆栽不知道是没熬过冬日,还是没熬过陆清则的毒手摧残,已经彻底枯朽,似是带走了这屋子里的生机,一切都变得冷冰冰的,不再像他从前来时那般温暖。 宁倦时常失眠心悸,半夜自噩梦中醒来,梦里的大火延绵,是他再难摆脱的梦魇。 白日里他是万人之上的帝王,手握军政大权,坐在金銮殿上,决策着一切,所有人跪地叩首,诚惶诚恐,齐呼万岁。 到了夜里,他似成了一缕无处可去的游魂,只有回到这缕梅香所在,才能安稳。 自从陆清则走后,万岁万万岁,似乎成了一道险恶的诅咒。 等到那丝梅香消散的时候,宁倦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睡得着。 他蜷缩在床上,紧紧地抱着陆清则穿过的衣裳,嗅着几乎要消散的梅香,喃喃道:“老师,你是不是还在生气,不肯入我的梦?” 他再未梦到过陆清则。 “今夜是除夕。” 冰灯在窗边幽幽晃动,灯光朦朦胧胧,似一盏指引游魂归路的引魂灯。 “回来看看我,好吗?” 宁倦闭上眼,意识渐渐抽离,任由自己倒在一床凌乱的衣物间,在陆清则的气息包围下,剧烈的头疼得到了缓解,空荡荡的心口也有了几丝微弱的填补。 似乎是到了时辰,满城的烟花爆竹之声遍响,噼里啪啦,热闹非凡,所有人都在欢庆。 失去陆清则的,新的一年到了。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灯火幽冷,宁倦独自走在一条长廊上。 这是一条一眼望不到边的长廊,但他心里清楚,他要找的人,就在长廊尽头的屋子中。 意识清晰地告诉他,这只是个梦。 重复了无数次的梦。 终于,在绕过一个回廊后,檐角的风铃叮铃铃一阵轻响,远处的房间映入眼帘。 屋里亮着朦胧的烛光,温暖的光线在窗纸上勾勒出一道清瘦的侧影,仅是一道影子,也显得清隽神秀,隐约可见的五官线条流畅如名家手笔。 宁倦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发沉,盯着那道身影,站立了不知多久,才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害怕将那道影子惊走。 但如往常一般,他走了许久,也没有靠近分毫,那个房间始终与他隔着一段距离,焦虑之下,脚步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想要跑到那里。 然而这起了反作用,他突然离那个房间越来越远,影子也变得模糊起来。 旋即眼前霍然一亮。 猎猎的大火烧了起来,炙热的风扑到脸上,他看到艳丽的火舌扑腾而出,将窗上的影子燎走吞噬,一切都在大火的烧灼之下,发出爆裂的噼啪声。 他的心口颤抖着,亦如往常无数次的选择,毫不犹豫地就想要冲进火场之中,却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越推越远,仿若坠落高空,熊熊的大火在视线里成为一个小小的点。 大火中传来飘远模糊的声音:“愿陛下的江山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果果,再见。” 宁倦从一堆衣物间睁开了眼。 他的呼吸还有些紧促,额上冷汗遍布,刚从梦里惊醒,眼神却很清明。 好半晌,他才在游荡在周遭的梅香安抚下,慢慢平复了呼吸。 即使知道是梦,那种深自灵魂的恐慌,也永远不会消弭。 室内燃着幽幽的梅香,冷浸浸的气息,不是宁倦所熟悉的那个,但却是他能找到的最相近的。 外面的声音还在响。 宁倦撑着额角坐起身,眼前犹似燃着熊熊烈焰,梦醒前熟悉的声音似一把剪子,绞着他的心口,让他的嗓音愈沉:“外面什么声音?” 陆府几乎都成了第一个行宫了,长顺也经常跟着过来守夜,闻声赶紧应道:“回陛下,今儿是上元节,城里在放烟花呢,吵着您了吗?奴婢派人去叫停。” 上元节? 又到一年上元了吗。 宁倦披上外袍,走下床推开门,淡淡道:“不必。” 他不喜欢热闹,但也没兴趣破坏别人的热闹。 抬头望去,正看到绚烂烟花飞窜上空,“啪”地炸开,铺满了整个夜空。 宁倦倚在栏边,脑中仍在回响着梦醒之前,萦绕在耳畔的那道熟悉的声音。 陆清则从未进过他的梦。 或许如他所想,陆清则早已离开了此间,回去了他的家乡。 宁倦闭了闭眼。 陆怀雪,你说的再见,是何时再见? 骗子。 上元当日,临安府热闹非凡,火树银花,熙来攘往,笙歌鼎沸。 长街上吵吵嚷嚷的,挤满了幽会的男男女女。自三年前少帝拔除卫党,彻底掌权亲政后,原先半死不活的大齐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生机,在年轻的陛下手里,又繁盛了起来。 今日灯会,湖边挂着许多造型别致的灯笼,最先猜到主办方出的十道灯谜,便能拿到今年灯会特制的琉璃灯。 那盏琉璃灯挂在屋檐上,流光溢彩,煞是晃眼,将周遭的花灯都比了下去。 花灯才挂出来不久,就吸引了许多往来行人,挨挤着过来猜灯谜,聚精会神地瞅着灯笼上写的谜语,小声商量谜底。 主办的人出得格外难,还没等他们想出来,主办的人忽然踮着脚,将琉璃灯取了下来:“已经有人猜完了,还有其他的灯盏,大伙儿不妨再看看?” 谁啊,那么快? 人群里顿时一阵嘘声,随着琉璃灯盏递过的方向看去。 接过琉璃灯的,是双修长莹白、泛着玉石般冷白色泽的手,两相辉映之下,竟不比那盏琉璃灯逊色。 方才只顾着埋头看灯谜的众人循着手望过去,这才发现,那是个戴着面具的青年。 上元节,街上许多人都戴着面具,并不稀奇,所以方才也没人注意到他。 如今看来,才发现他气质不俗,穿着身雪青色的袍子,身量修长清瘦,即使看不清面容,也觉得神清骨秀,有种如月清辉般的气质,让人觉得亲近,又有种难以捉摸的遥远。 倒是与这盏灯十分相配。 注意到众人灼灼望来的视线,青年莞尔一笑:“抱歉了,诸位。” 声音亦如他本人的气质,清润和缓,落入耳中极是舒服。 还有点小失落的众人赶忙摆手:“不妨事不妨事,你先猜出来了,凭本事罢了。” 陆清则朝他们礼貌地一颔首,便提着归属自己的琉璃灯,走出了人群。 掐指一算,他已经三年没来过临安府了。 三年前,在码头离开段凌光的货船后,陆清则走走停停的,去过许多地方。 他没有什么目的地,就是久在樊笼里,得了自由后,打算四处走走,一路游山玩水,除了时不时会生病,打断行程外,就没什么其他的烦恼了。 偶尔也会遇到些危险,不过都能化解开来,不算什么大麻烦。 这个时代的车马虽慢,但也不失为另一种闲情雅致,用双脚丈量的土地,总比坐车看得仔细。 不得不停下来的时候,他就在段凌光暗中经营的庄子里修养一段时日。 段凌光愿意让陆清则白吃白喝,不过陆清则没脸皮做那种事。 他久在官场,看过不少奏本,了解多地的情势,帮段凌光做成了两笔颇大的生意,虽然收益比不上段大公子惊人的丰厚身家,但也不算小数目。 如此下来,陆清则才心安地继续在段凌光的钱庄上时不时支些银子。 倒不是他物欲重,而是徐恕给的那两瓶药吃完后,他得自个儿给自己抓药了,好在身体小毛病不断,大毛病倒没有,也算久病成医,解决点小毛病也没问题。 在段凌光的庄子修养完了,陆清则会在出发之前写点东西记录一下,自个儿收起来,然后骑着驴,继续自己的旅程。 去年他溜达去了大齐的最南边,两辈子第一次见到大海,一望无垠,蔚为壮观,欣然在海边租赁了个渔民的房子,住了不到半月,便被海风吹得头痛欲裂,病倒了一个月,蔫哒哒地骑着驴北上,又到蜀中养病了俩月,歇停完了,才慢悠悠地往临安来。 才到临安府,正好就遇上了上元节的灯会。 途经江右的时候,陆清则还特地绕了一下路,去集安府远远地看了一眼。 当年江右爆发水患,他和宁倦暗中去了集安府,整顿了一番。 那时江右洪水滔天,疫病蔓延,死气沉沉的,而今再去看,曾经被淹没的良田已经重新露出,新的布政使郁书荣勤政爱民,百姓颇为安乐。 那座灵山寺也恢复了香火,成了远近最大的寺庙。 眼见为实,至少他这几年亲眼看见,大齐一步步地恢复了生机。 京中的那位没有让他失望。 在灯会上逛了会儿,陆清则便有些乏了,随意走进家茶馆,要了壶茶坐下。 外面猜灯谜正火热,茶馆里不免冷清,只坐着几个衣冠各异的中年男子,不知道聊的什么,说得唾沫横飞。 陆清则也不是故意想偷听别人说话,实在是那几位半点也没收敛,声音忒大,他刚坐下,就一字不漏地钻进了他的耳中:“当今圣上励精图治,雄才伟略……你们不知道,当年圣上南下来临安,我也是远远见过的!” 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声圣上,陆清则抬起茶盏的指尖略微一顿。 他没有刻意打听过京城的情况,左右民间的传言也没几个是真的,但听到有人讨论,还是有些恍惚之感。 好半晌,他才慢慢啜饮着茶水,半眯起眼,仔细听下去。 那几位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了,聊得愈发火热:“怎么样,圣上难不成当真生得……那什么?” “圣上哪会因为这种原因那什么?必然是因为三年前血洗燕京,手段狠辣,震慑了整个大齐,所以没人敢近身……” 天高皇帝远,小民胆子大。 大过年的,喝点酒熏熏然了,说说上头的闲话,也不怕被抓。 陆清则听得好笑。 他离开的时候,京城里那位还是个英姿飒爽的翩翩美少年,总不至于三年多未见,就长残了吧? 不应当啊,从小到大的好苗子,他还能看错? 听身后的几人还在热火朝天聊着,陆清则终于忍不住扭过头,矜持地开了口:“几位,我没听错的话,你们是在说……圣上的面貌丑陋?” 那几人立马否认:“没有,绝对没有,这位兄台,怎么说话的,我们可没那么说!” 陆清则侧身托着腮,笑吟吟问:“那你们方才是在说什么?” 陆清则戴着面具,语气又很亲和的样子,那几人也没防备,压低声音道:“我家隔壁老王头弟弟的儿子,被噶了一刀,送进了宫里当太监,知道些秘辛……圣上今年一十有一,中宫之位却依旧空着,听说也没什么大臣催,我就猜啊,是不是陛下长得……所以没有女子敢入宫?” “……” 陆清则无语了半晌,眉心微微跳了下,心思不由飘远了。 三年多的时间,足够忘掉很多事了。 没有娶妻,是没有遇到喜欢的吗?“你那算什么秘辛,我知道的比你多多了!” 陆清则安静不语的样子,看起来像极了认真的倾听者,另一个有些仙风道骨的道士摸摸下巴上的胡子,凑上来,满脸“我在讲大秘密”的凝重:“我家师父的师叔可是得道高人,为圣上算过一卦,据说圣上造的杀业太重,需命格相合之人才能填补中宫之位,如此命格互补,否则便有损圣上、有损国运!” 众人却不领情,面露鄙夷,半点不信:“嘁——就你个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骗子,还认识得道高人?” 见其他人不信自己,那个道士顿时急了:“两年前,圣上曾召道士和尚入宫,这个你们总知道吧?圣上请的就是我师父的师叔,我听我师父亲口说的!” “有这回事吗?” “我怎么没听说过,陛下请道士和尚做什么?” “我倒是听过一点风声……” 几个人嘀嘀咕咕,陆清则听完,心里暗笑着摇头,又抿了口茶。 果然只是些民间传闻。 崇安帝沉迷修仙之术,导致朝纲混乱,民不聊生。 小皇帝和他爹相反,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厌恶这一套,简直厌恶到了骨子里,没让人把寺庙道观都拆了,都算他教育得当了,还请道士和尚入宫,怎么可能? 歇了会儿脚,口渴也解了,他起身提起琉璃灯,就想离开,却听身后那个道士继续为自己争辩:“自然是真的,知道三年前遭刺早陨的帝师陆清则吗?那位可是出自咱们临安府呢,圣上便是请道士设坛七七四十九日,为帝师招魂!” 陆清则脚下猝不及防一绊,及时伸手扶住门框稳住了身形,琉璃灯却脱手而出。 眼见着就要摔落到地上砸个稀碎了,横空出现只手,稳稳接住了琉璃灯。 陆清则脑中还有点嗡嗡的,慢了半拍抬起头,撞上双熟悉的眼睛。 段凌光脸上戴着面具,一手拎着琉璃灯,一手摇摇扇子,调侃笑道:“这灯可不多得,砸了多可惜,你要是不想要,那可就归我了。” 陆清则扶着门框,慢吞吞地直起了身子,脑子里还回荡着那声“为帝师招魂”,揉了揉太阳穴:“送你吧。” 段凌光一喜:“当真?多谢多谢,我这人吧,就喜欢亮晶晶的东西,见着就走不动道。” 店里那几个胆敢议论天子的看到动静,纷纷探过头来:“没事儿吧?” “当心看路啊,看你这身子骨,还没我家姑娘健朗,摔了可不得躺几日,大过年的。” “这位道友,我这有一味强身健体丸,吃下之后健步如飞,龙精虎猛,保你家夫人三年三胎,只要十两银子……” “可闭嘴吧你!” 陆清则哭笑不得,向热心的群众摆了摆手:“多谢,不必,诸位还是当着点心吧,上元节城中官兵巡逻,要是听到你们的议论,就得在牢里吃元宵了。” 这几位往外一瞅,还真看到了巡守的官兵,赶紧把嘴闭上了。 陆清则好心提醒了一句,才跨出门槛,跟着笑个不停的段凌光往外走。 他本来想说话的,脑子却禁不住反复思索那几人说的话。 他再清楚不过宁倦的性格,那孩子小时候在冷宫中孤独无依之时,面对着诸多恶意,都能坚韧地活下去,从来不是软弱的人。 简直是天方夜谭。 宁倦怎可能那么软弱,相信那些道士和尚的把戏。 所谓为帝师招魂,恐怕只是民间又一桩谬传吧。 毕竟这几年在外游走,偶尔在乡野间听到几个熟悉的名字,也都是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传闻。 段凌光见他不知道思索着什么,眼神很辽远的样子,忍不住提着琉璃灯在他眼前晃了下:“我好容易甩开眼线找过来,你就这么把我晾在一边啊?” 陆清则回神,眨了下眼:“好像我也没有通知你我来临安府了罢。” 段凌光啧了声:“是是是,我自个儿巴巴来找你了——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陆清则安静了几瞬,随口道:“想那位江湖术士的强身健体丸。” 段凌光感觉自己被敷衍了,但他没有证据,只能把话吞回去,看陆清则露在外面的手冷得有些发青,推着他往酒楼上走:“知道你来,特地包了酒楼,赶紧进去避避风吧,还强身健体丸,你再吹就得先完了。” 陆清则向来不太习惯和旁人有肢体接触,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点。 尤其是在宁倦的事过后,他更注意和其他人的距离了。 也不是颇为自恋,觉得谁见了他,都得喜欢上三分,但注意距离总是对的。 段凌光心大,摇摇扇子,领着陆清则上楼。 进了包间,陆清则看了眼窗外的灯火熠熠,开口道:“我方才在城中看到了锦衣卫的身影。” 本来他没戴面具,察觉到临安府内竟然有锦衣卫,怕遇到见过他的熟人,才随手买了副面具戴上。 反正上元节戴着面具的人多了,他戴着也不稀奇。 “这两年锦衣卫势大,四处为金銮殿上那位办差,你在哪儿见着都不稀奇。” 段凌光放好那盏琉璃灯,坐下来道:“我看你上次发来的信说,去了蜀中,感觉蜀中如何?” 陆清则唔了声,更糟心了:“还不错,只一点缺陷,是宁琮的地盘。” 段凌光看他的脸色,就猜出几分:“你和他有过节?” 又琢磨了下:“这么一说,我曾到蜀中去过,听过些传闻,传说这位蜀王殿下极爱圈养美男美女,府中人数之众,都能搞个男女选秀了。” 说完了,看看陆清则脸上遮得严实的面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陆清则并不想赞赏他的推理,摘下面具,净了净手,坐下吃了口菜:“宁琮府里养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但我在蜀中待了俩月,发现他养的私兵倒是不少。” 段凌光眉梢一挑,大喇喇地毫不避讳:“哦?难不成他想造反?” 蜀道难行,易守难攻,离京城也远,不像水运通达的临安府,那边天子耳目难抵,的确很方便心怀鬼胎者搞事。 尤其天府之国,土地肥沃,也不愁食粮的问题。 “若是当今陛下软弱一些,他早就反了。” 陆清则望了眼京城的方向:“这两年削藩,引得许多藩王不满,现在宁琮还按兵不动,大概是见陛下手腕铁血,不敢硬碰硬,但若是觅到机会,就说不定了。” 隔得这么远,也不知道宁倦晓不晓得宁琮养的那堆私兵。 段凌光见他不由得又开始为上头那位操心了,用筷子敲敲碗,拉回他的注意力:“想那些做什么,打得再火热,也与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无关,好不容易脱身了,自由逍遥的日子还没过够呢。还是说,帝师大人,你不会准备回京吧?” 最后那两句就有点调侃意味了。 陆清则抬腕,倒了杯酒,推过去给段凌光,再给自己到了盏茶,平和地迎着他的眼神:“前两年京城闹的动静大,我都避着北方走,现在三年过去了,想来陛下也放下了,清明节将至,我准备回趟北边,看望个故人。” 段凌光“哦”了声:“去看谁?” “史大将军。”陆清则笑笑道,“走得匆忙,一直没机会回去祭拜,大将军若泉下得知,恐怕把我祖宗八辈都骂过了,漠北是驻军重地,我不方便去,只能去趟京郊的衣冠冢了。” “当真要去?要不要我陪你?”段凌光不太放心,“毕竟是小皇帝的脚下,万一你被发现,岂不是要倒血霉了。” 这两年陆清则和段凌光愈发熟悉,从前算是同乡之情,现在也算是好朋友了,陆清则身体不好,他便忍不住会多照顾些。 陆清则直言拒绝:“不必,你生意忙时间紧,陪我去做什么,我就是去见见故人罢了。” 段凌光也没说什么,把手边的红枣糕点推过去。 两人坐在包间里一同用完饭,陆清则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有了点红润血色,思索了下:“临安府离京城也不近,按我的脚程,这两日就该出发了,你的酒庄里有没有什么好酒?给我拿两坛吧,我带回去给大将军尝尝。” 段凌光大惊:“你不是又想骑着你那只小驴子回京吧?” 如雪似月、仙里仙气的一个大美人,居然骑着只驴四处游走,他简直痛心疾首! 陆清则失笑:“那还是不能为难它的,我就把它托给你照顾了。” 段凌光不满:“我堂堂段公子,你就让我照顾驴?” 陆清则诚恳地注视着他,语气认真:“是不太好,那驴子挺能吃的,我给你托管费?” “……”段凌光道,“那倒是不用了,京城可是龙潭虎穴,你去了人还能回来就最好。” 边吃边聊了这么一会儿,时间也不早了,陆清则看看天色,准备告辞回客栈。 段凌光摸着下巴,瞅着他那张过于引人注目的脸,忽然道:“我还是觉得,你就这么去京城,恐怕有点危险。” 陆清则眨了下眼:“我不进京,避开人烧烧纸便走,应当不会出错。” 宁倦日理万机,哪有空出宫闲溜达。 况且宁倦也不是爱热闹的人。 “那还是要有点防护手段的,临安是我的地盘,你一来我就知道了,何况京城?”段凌光咂舌道,“你对你家小皇帝的警惕心也太淡了,你也不想想,他现在悲伤劲儿过去了,若是发现你还活着,能放过你?” 这倒也是。 现在要是被宁倦发现了,那他恐怕就真得被招魂了。 陆清则犹豫了下:“听你这语气,有什么法子吗?” 段凌光这才得意一笑:“有,易容。” 段凌光各行各业均有涉猎,手底下的确有不少人才,所谓易容,倒也不是像武侠里,贴张人.皮.面具就变样了,而是需要点化妆技巧。 这位古代美妆大师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后,给陆清则上完妆,还真就改变了他的面容。 镜子里的脸从清艳绝俗,变成了普通清秀,除非十分相熟的人凑近看,否则发现不了五官的些微相似之处。 陆清则摸摸脸,感叹:“真是鬼斧神工。” 段凌光更得意了,摇着扇子道:“效果不错,你就带着他回京吧。” 陆清则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脸,满意点头:“多谢了。” 他都变了个模样了,就算回京时遇到什么熟人,想必也不会被认出来。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在段凌光的挽留之下,过了十五,陆清则又在临安多停留了两日,便告辞了段凌光和陪伴了自己几年的小驴子,带着那位叫钱明明的美妆大师,以探亲为由,混在一队上京城的商队里出发了。 离京城越近,沿途关于京城的传闻就越多,陆清则刻意避开京城的消息几年,如今想做到不听不闻都很难。 许多传闻还是和他的熟人相关。 比如锦衣卫势大欺人,锦衣卫指挥使郑垚作风凶悍如匪,杀人不眨眼,能止小孩夜啼,据说有两个痛恨他的官员夜里聚在一起,骂他是天子养的一条恶狗,隔天就被锦衣卫敲响了门。 又比如年纪轻轻便入阁的范大人,当年范大人平步青云,是老丈人一手提拔的,还曾是一桩美谈,如今却与老丈人的关系愈发差了,听闻是与当年帝师被刺杀一事有关,冯阁老的儿子因此案被斩。 再比如继承了史大将军的遗志,在漠北镇守的史小将军,小将军寡言少语,但武艺高强,如今已经领兵上战场,数次击退了来犯的瓦剌,上次回京述职时,许多人得以一见,纷纷感慨,小将军真是愈发有大将军的风采啦。 陆清则听着这些熟悉的名字,总有点恍惚,感到几许的陌生。 谈论中,自然也有隐晦地说到年轻的天子的,不过越靠近京城,敢议论宁倦的人就越少。 毕竟天子脚下,和临安府可不同,风吹草动都会被发现,敢妄议天子,不怕锦衣卫找上门吗? 商队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陆清则都待在马上里,很少下去,听人又有人闲谈起天子逸闻,说起有道士卜的那个卦,忍不住掀开帘子,插了句嘴:“诸位走南闯北,不知道晓不晓得一桩事?” 商队里的人颇为和善,也可能是段凌光打过招呼,听到陆清则开口,纷纷应声:“你问。” 陆清则斟酌了一下:“陛下当年,有招和尚道士入宫吗?” 他还是很难相信,宁倦会做这种事。 听他直呼陛下,众人大惊失色:“哎呀公子,可不能这么直呼天子啊,当心给路过的锦衣卫听到。” “这件事我似乎听说过,但也不知道真假,毕竟宫里的事……” “我当年倒是正好路过京城,的确见有道士和尚入京,但到底是做什么的,就不清楚了,反正民间传闻,也就图一乐嘛。” 这件事众说纷纭的,也闹不清楚究竟为何。 陆清则看他们也不清楚,笑着道了声谢,便放下了帘子。 虽然陆清则一路上都戴着斗笠,看不清楚面容,但与他搭话的几人莫名觉得,这个看起来文弱的贵公子,长得一定很不错,又悄声讨论了他一会儿。 临近京畿时,陆清则和钱明明告别了商队,自行往京郊去。 钱明明对陆清则的身份好奇死了,但段凌光在时,他不敢问,之前在商队里人多眼杂,也不好问,现在就俩人了,忍不住打探:“路公子,我听你的口音,像是京城人士,怎么你回趟京还得这么小心翼翼的,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吗?” 那么好看一张脸,非要涂得普普通通的,简直是暴殄天物! 得罪了大人物? 陆清则平和地笑了笑:“也算吧。”离开之前,他可不就是得罪了京城里一干权贵和大臣,以及尊贵的皇帝陛下。 钱明明心里琢磨,看来八成是有个生死大仇。 他偷偷瞅瞅陆清则斗笠下若隐若现的脸,顿时又心旌一动,真诚地道:“但是路公子,我觉得,这世上应当不会有什么人当真记恨上你的。” 除非他瞎。 也不知道钱明明这是哪儿涌出来的信心,陆清则莞尔:“承你吉言。” 到了京畿附近,守备明显森严了许多。 俩人骑着马,陆清则身体不好,钱明明马术一般,速度慢了一些,快入夜时,才赶到京郊附近。 从这里望去,隐约可以望见灯火辉煌、巍峨雄伟的繁华燕京。 那里有许多陆清则熟知的人和物。 陆清则默默地凝望了会儿京城的方向,揣测此刻乾清宫中,宁倦在做什么。 按着以往的情形估算,这会儿宁倦应当刚用完晚膳,消食好了,便回到南书房,继续批阅奏本处理国事。 也有可能召集了几个大臣,正在商讨某件要事。 当年容易冲动的少年陛下,想必应当沉稳成熟起来了。 会是什么模样? 陆清则在心里勾勒如今宁倦的眉目,却始终有些模糊。 这几年他时不时会梦到宁倦,梦里的少年总是独自站在高楼之上,满身清寒地望着悬于天际的明月,看起来很寂寞失落。 每次梦到宁倦,梦醒之后,陆清则总是失神很久,思索着梦中一切,继而摇头。 手掌天下大权,是宁倦多年以来的夙愿。 如今他不会再任人耻笑欺凌,应当是快意的才对。 钱明明眯着眼往前探了探,看清那边是什么,大喜过望:“那边有家客栈,路公子,我们上那儿歇脚吧!” 陆清则的心情有些说不清的复杂低沉,轻轻嗯了声,收回视线,跟着钱明明过去,进客栈要了两间房。 疲惫地赶了许久路,终于能踏踏实实躺在床上了,钱明明喜滋滋的,揉捏着自己泛酸的胳膊,小嘴叭叭:“我听东家说,路公子你是来看望故人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啊?” 他这副样子,莫名让陆清则想起了陈小刀。 当年离开时为了不牵涉到陈小刀,并没有告诉他计划,想必那时候陈小刀也很伤心吧。 陆清则心里无声一叹,微微笑了一下:“再等几日吧。” 眼下正是踏春的好时节,京郊踏春的男男女女不少,祭拜史大将军的人也多,陆清则不想撞上太多人。 不用立刻动身就好,钱明明开开心心地进了厢房,准备好好休息:“那路公子你早点歇息,北方可真冷,可别风邪入体,受了风寒。” 陆清则眼睁睁看着钱明明钻进了屋里,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运道差,只要听到“别受风寒了”这几个叮嘱的字,那他多半就得病一场,简直百试百灵。 陆清则转身进了厢房,捏捏额角。 不至于那么倒霉吧? 俩人在客栈里待了几日,顺道听来往的客人说说最近的逸闻。 最受瞩目的,莫过于一事,鞑靼的内乱结束了。三年前老可汗从病床上爬起来,和代掌大权的三王子来了番父慈子孝的窝里斗,如今总算是斗完了。 老可汗再怎么勇猛,也是年迈的苍鹰,无力挥翅,斗不过自己年轻的儿子了。 这场内乱以老可汗再次“病倒”结束,三王子重掌大权。 分明可以自己登位,也不知道三王子怎么想的,或许是存了丝未泯的良心,没把他爹弄死,依旧让他待在可汗位置上。 鞑靼内乱结束,内部元气大伤,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力气再蹦跶起来,进犯大齐的边境了。 京城附近的小民谈起国家大事,可比其他地方的要头头是道得多。 陆清则每天下来喝喝茶,听客栈里的过客闲谈这些,颇感有意思。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引得一番争议,陛下在朝中设置了女官的位置,任用了一位女官。 这可是大齐建朝以来第一位女官。 陆清则当初让女子入学,被儒生指着鼻梁痛骂,觉得这是在败坏风气,罄竹难书,但在国子监时,这位女官的策论考试都是第一,堵住了不少人的口。 因着这件事,最近京城十分热闹。 陆清则倒不觉得宁倦是受他影响,才选用女子为官。 皇帝陛下八成是单纯地觉得,此人能用,那便用了。 这也是陆清则离开京城之后才发觉的问题。 他教宁倦的那几年,宁倦的确很听他的话,但实际上,宁倦的内在性格并未因他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很善于在他面前伪装,导致他以为宁倦当真很无害。 明明就是头缩起爪子、藏起獠牙,在他面前装无辜可怜的小狗的狼。 观察了来来往往的过客几日后,陆清则成功等来了两个准备混进京城的小乞丐。 他买了些吃的,戴着斗笠,请这两个小乞丐吃了顿饱饭,又给了他们几两碎银,温和地吩咐了点事:“……可以做到吗?” 两个小乞丐难得吃饱了饭,见还有银子拿,自然忙不迭点头:“能能,这位爷您放心,没有我们传不开的话!” 陆清则含笑颔首。 他还是不太放心宁琮养的那些私兵,按着宁倦的脾气,若是发现了宁琮不对劲,早就出手了,怎么会任由宁琮继续膨胀。 这个时代的局限之一,便是信息难以流通,他担心等到宁琮当真造反了,消息才能送到宁倦案头上。 借着这些小乞丐的口,将宁琮的事传入京城,总能先引起些警惕。 等待了这么几日,热闹的郊外踏青的人也没那么多了,陆清则请钱明明给自己易容了一番,独自拎着两罐酒,去了史大将军的衣冠冢前。 史容风的墓碑被打理得很干净,时不时就会有人前来供奉。 陆清则先给大将军上了两炷香,又烧了点纸,才拍了酒坛的泥封,笑道:“大将军,我来给你送酒了。” 春寒料峭,微寒的春风拂来,醇厚的酒香弥漫四溢,仿佛史大将军当真在品尝这碗酒。 “当年您选择相信陛下,若您天有灵,见到如今大齐的样子,想必也不会失望自己的选择。” 陆清则举起酒坛,抬将酒洒在墓穴旁侧,又拍开另一坛酒,请史大将军饮过:“虽没有漠北的酒烈,但也是精挑细选的陈年佳酿。” 说完,他慢吞吞地起身:“息策的成长让我很吃惊,不过您应该知道得比我早,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再见见他——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该回去了,下次再来,不知道得何时了。” 他又说了会儿话,才离开了墓穴前,慢慢往客栈走。 清明时节,到这附近祭拜之人不少,路上偶尔遇到人,对方瞥他一眼,也不会太多在意。 在钱明明的手法之下,陆清则现在顶着张只算得上是清秀的脸,一身青衣也甚是普通,顶多是气质不错,并不惹眼。 陆清则琢磨着,不如再多待两日,等那两个小乞丐将话传开,他看看京中的风向再走,看看情况。 正想着,忽闻天上一声鹰唳,扑翅声由远及近,有什么凶猛的东西扑了下来! 陆清则毫不犹豫地急速撤身一躲,那东西却没当真扑下来,他愕然地一抬头,见到了只威风凛凛、神俊非凡的海东青。 那只海东青收拢翅膀,停在前头一棵大树上,居高临下地低头瞅着他,歪了歪脑袋,似有些迷惑不解。 陆清则缓缓吐出口气,维持住冷静。 就算是三年未见,他也能认出来。 ……这不是小雪吗! 难不成宁倦在附近? 三年不见,宁倦还学会遛鸟了? 正有些混乱,就听远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哎哟”的叫声,一个熟悉的、略微尖细的嗓音从前头传来:“祖宗哟,您是见到兔子了吗,飞这么快!” 陆清则立刻侧身一躲,藏到大树后,偏头看去。 果然是长顺。 三年未见,长顺倒没有什么变样,依旧丧着张脸,跑过来跟头顶的鹰隼不忿地吵架:“咱家每次遛你,简直都能损一年寿命!要不是陛下下命,你以为咱家会管你吗?” 小雪傲气地昂起脑袋,不搭理他,好似翻了个白眼。 长顺看见了,气得不行:“陛下让人将你放了,是你自个儿巴巴儿地飞回来的,吃着陛下的,脾气还敢这么臭!” 说着,掏出这只海东青喜欢的零嘴,试图引着它离开。 小雪果然被吸引了,但脑袋还是不住地往陆清则这边瞅。 最后大概是觉得此人有点眼熟,但又不是很眼熟,最终略一犹豫,还是拍拍翅膀走了。 陆清则躲在树后,喉间忽然发起痒,忍了许久,确认长顺应该已经走了,才终于忍不住握拳抵唇,闷闷地咳嗽起来。 宁倦把小雪放了,然后小雪又飞回来了? 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或许宁倦将放走小雪当成了他的遗志,已死之人的一点愿望,总要实现的吧。 他心里复杂地想着,感觉头脑有点昏沉,不敢再在外面多停留,快步往客栈走。 因走得有些仓促,他没注意到,那边的长顺又被鹰叨着扯了回来。 长顺被这破鸟气个半死,偏偏海东青力道可比他细胳膊细腿的大多了,骂骂咧咧地抬起头,不经意间,正好觑见个远去的背影。 长顺的心跳冷不丁漏了一拍,瞪大了眼,声音倏地一停,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陆大人。他简直心头剧震,再定睛一看,又觉得也没那么像了。 那道身影消失在杏花深处,转身时露出了小半边眉眼,与他所熟悉的陆大人也完全不同。 陆大人眉眼如画,风姿卓绝,哪怕只是稍稍一瞥,那容貌气度,都叫人不敢直视,一见难忘。 前头那人却生得颇为普通,是丢进人群里,很快泯然众人的那种。 只是某一瞬间的背影,实在相似,就跟陆大人活过来了似的。 长顺不由得想起了陛下。 每年清明及陆大人的忌日时,向来勤政的陛下都会推掉所有杂务,去到陆大人的墓前,默默不语地看很久,也不说话,但那沉默的背影,叫人看了就跟着难过。 有种心如死灰、渗透着绝望般的寂静。 分明陛下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今年清明时,长顺守在后面,终于听到陛下无意识地轻声问了句:“老师,你是不是不肯来见我?” 方知道陛下这三年来,似乎从未梦到过陆大人。 他那么放在心尖尖的人,却在一别之后,再未见过,尸体都是焦黑的……长顺光是稍微想想,就能有三分感同身受。 他忍不住想,若是陛下见到了这个人,会不会稍微高兴些,有几许慰藉? 毕竟这人的背影,和陆大人的确有那么几分相似。 思来想去,长顺还是让人去远远地盯着方才那人,留意对方的踪迹,但千万别惊着对方,然后换回了大总管的衣裳,带着牙牌,匆匆进了宫。 皇帝陛下正在南书房内批阅着奏本。 书房内安安静静的,唯有香炉里焚着的梅香在浮动。 长顺把伺候的安平换下来,低眉顺目地在旁边伺候笔墨。 今日长顺不当值,却从宫外跑来回来,一看就有异。 皇帝陛下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开口,翻看完手里那本又臭又长的奏折,不悦地丢开那玩意:“朕看你似乎有什么想说的。” 长顺这才笑着道:“奴婢今日带着雪将军在郊外溜达,见景致甚好,岸边的杏花开得极盛,就想着,陛下明儿要不要也出去走走,散散心?” 帝王威严淡漠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带有几分探究。 长顺笑得脸发僵。 这几年陛下愈发沉凝,叫人不敢呼吸太大。 他总不能在陛下面前提陆大人,说在外头看到个和陆大人背影肖似的人。 但看陛下案牍劳形,沉沉郁郁的,也有些难过,若是能见到几丝陆大人的影子,或许陛下也能睡好些呢? 好半晌,长顺才听到头顶传来声:“安排下去,明日微服出宫。” 长顺有些意外,大大地松了口气:“是,奴婢明白。” 回到客栈后,陆清则感觉好像没那么昏沉了。 他这几年在外面走惯了,和身体时不时的小毛病愈发熟稔,按他的经验,应该就是在外头吹了点冷风,吹得头晕,不打紧。 不过他还是让钱明明帮忙让人抓了点防治风寒的药喝了下去,喝药的时候,脑子里忍不住回想起杏花林里那一幕。 长顺是御前大总管,基本都是伺候在宁倦跟前的,不至于每天出来溜达,再遇到的可能性很小。 不过陡然间见到故人,依旧让他有些不安。 陆清则打翻了原先的决定,打算再逗留明日一日,不管京中情况如何,都得离开了,待得越久,再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就越大。 隔日清早,陆清则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摸摸额头没发热,心里甚是欣慰,感觉自己变强了,又拜托钱明明帮自己易容了一番,溜达去踏春人多的地方,听听关于京内的闲话。 果然听不少人说,京内这几日流传起了一条歌谣,“蜀米肥,王公闲,闲来无事练一练,冲天枪声震蜀安”,怎么听怎么叫人狐疑。 但因着是从乞丐间传开的,并且很快便四散开来,要探究根源太难。 陆清则得到答案,满意地准备离开。 等到锦衣卫顺着找过来时,他早就离开了。 他也没打算回临安府,顺着京城往北再走走。 反正他漫无目的地走,没人能抓到他。 想着今晚就要离开此处了,陆清则也没昨日那么急匆匆了,阳春三月,风虽然冷,但冰雪已化,景致甚好,在岸边散了散步,遇上个卖花的婆婆。 老婆婆手脚不太利索,挎着的篮子里是馨香的杏花。 陆清则见了,不免有些心软,掏出碎银,挑起一朵,唇边携着点闲散笑意,听着老婆婆说话,听到前头似有人声,漫不经心地一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冷沉的黑眸之中。 陆清则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僵,向来灵活的脑子忽然咔地一下,卡住了。 恍如隔世。 完全没想到,再次相逢,竟然会是在这里,在这种情境之下。 他本以为,当年城门一别之后,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宁倦了。 三年未见,宁倦的变化很大。 比他想象的要大很多。 他这几年四处游走时,偶尔也会想象一下,当年在他怀里撒娇的小果果现在长多大了,用的是一种长辈看小孩儿的心理。 但在真正见到宁倦时,巨大的冲击将他那种看小孩儿一般的心态冲刷得干干净净。 少年已经成长为了青年,肢体修长,身姿愈发挺拔,穿着玄色暗绣金线的常服,尊贵难言,纵使是在人群里,也是最耀眼的那个。 分别时,宁倦脸上仍有的几分青涩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上位者的威严矜傲收敛于骨中,显得高不可攀,英俊而冷漠。 若说从前的少年宁倦是一把出鞘的利剑,现在便是已收归入鞘,但锋锐犹存,威压极盛。 这是一个完全成熟的皇帝陛下。 不是他心里那个,会趴在他怀里卖乖的小孩儿。 深刻在内心的顽固印象,突然被这未曾想过的会面刮得摇摇欲坠。 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实际也不过一瞬。 陆清则镇定地别开头,当作没有看见宁倦。 他现在用的是另一张脸,宁倦不可能认出他的,顶多是觉得有些熟悉。 不能慌。 普通老百姓怎么会认识身居高位的天子,他要是慌不择路地选择转身就跑,宁倦就是不怀疑,也得怀疑了。 陆清则强忍住下意识想要避开的动作,心乱如麻地低下头,装作刚才只是不经意的对视,若无其事地继续在老婆婆的篮子里挑花。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别开头的一瞬间,宁倦死死盯着他的眼底,红意更深了一分。 长顺在宁倦身边伺候了多年,一看陛下这样子,就感觉有点不对,惴惴不安起来。 他是不是做错了?其实陛下并不想见到和陆大人相似的人? 这人虽说背影和陆大人有那么几分相似,但长得实在平庸,兴许陛下并不高兴见到这样的人。 宁倦感觉自己像是被投进了一团冰冷的烈焰之中,心口一会儿被炙热的烈火炙烤,一会儿被寒冽的冰雪刺痛,呼吸并着身子,都在微不可查地发抖,精神紧紧地绷了起来,像一头被关在纸做的笼子中的凶兽,疯狂叫嚣着,随时能破开那个脆弱的笼子,冲出来撕咬外面的驯兽师。 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怕目光太过灼烈逼人。 长顺正惶恐着,忽然便见宁倦盯着那个人,眼睛发红地笑了一下。 笑得他头皮发麻。 还不待他开口,宁倦便突然丢开了他和一众侍卫,仿佛害怕惊动猎物的猛兽,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似乎正在认真挑花的青年旁边,嗓音是成熟的低沉:“这位公子。” 淡淡的梅香拂过鼻端,陆清则眉心突突地跳个不停,心底止不住地发虚,从来平缓的心跳此时止不住地鼓动着,指尖一紧,捏碎了一朵杏花,染上了杏花的芬芳。 “你的身姿和一个人很像。” 身旁的皇帝陛下伸手,拂掉他肩上的落花,声音听不出意味:“梅花更适合你。”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宁倦的指尖拂过肩头的一瞬,陆清则的眼皮跳了跳。 曾几何时,只比他高一点的少年,现在已经比他高半个头了,身形不复少年时特有的单薄感,变得精实起来,肩线开阔,腰背挺拔,只是站在一侧,沉沉的压迫感就袭来,仿佛连呼吸的空气都稀薄了三分。 陆清则有点恍惚,因宁倦的靠近,被冲垮得七七八八的认知又垮了一半。 小果果……变成大人了。 他看着宁倦长成英挺的少年,三年不见,又变成了一个成熟、高大的男人。 宁倦不再是他印象里的那个小孩儿了。 要陆清则接受这一点有点陌生的艰难。 他低垂的长睫颤了颤,稳住呼吸抬起眼,短暂地和宁倦再次对视了一眼,见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眸没有什么情绪,又瞥开,声音故意压得低沉了几分,与平时的清润温和截然不同:“多谢兄台,不过我更喜欢杏花。” 宁倦应当没有认出他。 按着宁倦以往的脾气,如果是认出他了,怎么可能这么平静。 发现他是假死脱身的话,宁倦定然会恨透了他,深觉自己被背叛,恨不得亲手掐死他才对。 宁倦缓缓点了下头,目光依旧笼罩在他身上:“阁下高姓大名?” 这小崽子想做什么? 陆清则浑身都紧绷着,实在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里,只恨不得立刻回到客栈,叫上钱明明逃离京城,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面色故作冷淡警惕:“我和这位公子初次见面,萍水相逢,就不必知会姓名了吧。” 就算是觉得他有些熟悉,被人拂了面子的皇帝陛下也不会纠缠不休。 听到他这么说,出乎意料的,宁倦并没有展露出不高兴的神色,点了下头:“是我唐突,我姓宁,阁下贵姓?” 陆清则不想给他发挥的余地,仓促之间,把段凌光的姓抓出来用了下:“在下姓段。” “段公子。” 宁倦又点了下头,细听有些咬牙切齿似的,但看着又没有分毫异色,似乎只是错觉:“我与段公子一见如故,可否有幸邀你一同用杯茶?” 陆清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宁倦往他面前走了一步,听不出声音里的情绪,“我可以改。” 掠过宁倦的肩线,陆清则看到了不远处的长顺和几个侍卫,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声。 你们的陛下单独跑来跟个陌生人说话,也不过来阻止! 不怕皇帝陛下被人刺杀? 陆清则正飞快想着该如何脱身,一阵冷风刮来,他登时被呛了一下,忍不住别开头咳了起来。 三月的京城虽已开春,却还是冷得很,他穿着身半新不旧的青袍,裹着单薄瘦削的肩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时,像盏挂在檐角,在风中明灭不定的雕花灯笼,叫人止不住地揪心。 还在那边探头探脑的长顺一下又愣住了。 这人不仅背影像陆大人,连咳起来这副叫人心疼的样子,当真也像极了陆大人。 难怪陛下会忍不住去和他搭话。 陆清则咳得一阵眼前发花,还没等回过神,宁倦已经迅速脱下了挡风的披风,罩在他身上,淡淡道:“出行在外,段公子怎么也不顾惜点身体,外头风大,到马车上来避避风吧。” 陆清则实在闹不清这是个什么发展,只得疯狂拒绝:“不必了,多谢。” 说着就想脱下身上带着宁倦气息的披风,结果还没解开,就听头顶传来声:“要么丢掉,要么披着。” 带着独属于皇帝陛下的独断与不容置疑。 陆清则:“……” 面貌他能改变,身形却不能,加之他方才止不住地咳了几下,或许又让宁倦想起了墓中早该化成白骨的“陆清则”。 长顺极有眼色,在宁倦还没开口时,就已经叫人将马车赶过来了,堆着笑道:“这位公子,请上马车,去避一避风吧。” 陆清则轻吸了口气:“多谢好意,但我还有事。” 说吧,顺势解开了身上的披风,递到了长顺手里。 长顺没想到他还这样的,顿感手上多了个烫手山芋,头皮发麻地偷瞅了眼皇帝陛下。 上一个敢这么拂陛下面子的,还是陆大人吧? 宁倦却好似没有看到陆清则避之不及的模样,反而微微露出个笑:“有什么事,不是正好,坐上马车送你一程。” 陆清则想推脱说要回客栈,话还没出口,又咽了下去。 也不知道皇帝陛下这几年是发生了什么突变,被拂了面子后,居然也不会生气地转身就走了。 糟糕的是,显然宁倦已经对他产生一点兴趣了。 他现在是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若是与宁倦接触越多,恐怕宁倦就会察觉得越多,但他越拒绝,宁倦对他的兴味也会越浓。 而且现在绝不能回客栈,他已经被宁倦注意上了,不能再让钱明明也进入宁倦的视线,毕竟钱明明是段凌光的人,若是被宁倦发觉,恐怕要牵扯到段凌光。 三年前段凌光就因为他,被锦衣卫带进宫过,不能再牵累他。 陆清则思来想去,咬了咬牙。 与其一直拒绝,不如顺着宁倦的意,让宁倦发觉他与“陆清则”是完全不同的人,失去兴趣就好。 反正皇帝陛下日理万机,一堆子大事等着他去处理,不可能在外头逗留太久。 陆清则犹豫半晌后,和宁倦对视着,缓缓点了下头:“那就劳烦宁公子了,送我去京中的唐家蜜饯铺子就好。” 他转身走进了那架宽敞的马车里,宁倦负手在后,眼神阴鸷地扫过他背影的每一寸,旋即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长顺摸不太清宁倦是当真想和这个其貌不扬、但确实有些像陆大人的人说说话,还是想做点其他的什么,凑过来小声问:“陛下?” 宁倦没有搭理他,跟随着陆清则,也钻进了马车中。 毕竟是皇帝陛下,就算是微服出宫,坐的马车也甚是奢华宽敞。 不过在宁倦也进入马车中时,空间瞬间狭窄起来,皇帝陛下的存在感变得极为鲜明,想让人忽视都难。 陆清则在心里琢磨着宁倦最讨厌的人类型,轻咳一声,故作艳羡:“宁公子这马车竟是紫檀木料,真是奢侈,我从小地方来的,都听说京城富贵,算是见着了。” 宁倦抬眸看他:“你喜欢?” “……” 陆清则被他这个回答噎了几秒,继续对车内的装潢大惊小怪,面露向往:“南海明珠当能拿来当做马车装饰,我看宁兄年纪轻轻的,想来家底颇丰吧,啧啧。” 宁倦抬腕,姿态优雅地倒了杯茶,推给陆清则:“略有薄产。” …… 大齐的国库知道你这么评价它吗。 陆清则演得确实累了,口干舌燥的,端起茶杯响亮地吸溜一口,赞道:“好茶!” 宁倦这种皇家礼仪教养出来的,看得惯他才怪。 果然就见宁倦皱了下眉。 然后开口道:“茶水烫,慢点喝。” 茶水确实烫,陆清则吸溜得更大声了:“还好还好,也唱不出什么滋味儿,跟白水似的。” 说着,又似乎很好奇,学着自己见过的热气催婚的热心群众,一溜儿地问:“不知道宁兄家里做什么的?住哪儿啊?几进宅院啊?几儿几女?” 宁倦一眨不眨地盯着陆清则,对他那些粗鄙聒噪的行径恍若未闻。 封闭的马车里,那丝在外面隐约缥缈的微淡梅香,浓郁了许多。 与他这几年焚烧的劣质代替品不同。 他眸底发红,藏在袖中的手紧了又松,浑身连带着灵魂,都在微不可查地发颤。 宁倦听不清陆清则在说什么,眼睛盯在他的水红的唇上,分不清那种颤栗是为何。 是兴奋,狂喜。 还是,愤怒。 听到陆清则说的最后一句话,宁倦才淡淡回答道:“我没有娶亲。” 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没有。” 陆清则咂舌道:“我看宁兄年岁也不小了,竟还未娶亲么?” 说着就像有了主意,往他这边凑了凑,露出几分精明的神色来:“我家里有个小妹,生得很是好看,还待字闺中,我与宁兄一见如故,不如再结个秦晋之好,送我家小妹到贵府当个妾,如何?” 俨然一副见人富贵,就变了嘴脸,想要上赶着出卖妹妹结亲的小人样。 宁倦深深地看着他:“那你娶亲了吗?” 陆清则眼也不眨:“实不相瞒,在下正是与妻子来京探亲,今晚便准备走了,没想到临行前还能结交到宁兄这样的人物,真乃一大幸事。” 宁倦的眉间骤然笼上了一层阴翳。 他坐在马车窗口边,挡住了光线,脸容隐没在阴影之中,陆清则便没有看见他眼底的阴冷:“妻子?看不出来,段公子竟然已经成亲了。” 陆清则露出副怫然不悦的神情:“宁公子这话就有些伤人了,我长得很不容易娶亲吗?我家夫人怀胎八月,再过些日子,孩子就出世了,我要去唐家蜜饯铺子,便是因为她喜欢吃。” 宁倦扯了下嘴角,垂在身侧的手指勾了勾,神色漠然:“那真是,值得庆贺。” 陆清则还没来得及察觉到危险,喉间又一阵痒,忍不住捂着嘴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的胸腔闷闷地震着,喉间一片刺拉拉的痛,咳得竟然比之前在外面时还要剧烈几分。 脑门似乎也开始发烫了。 陆清则的思维都被咳得一阵四散,痛苦地想,不应当啊。 昨晚他喝了预防风寒的药,今早起床时也探了探额温,怎么还是着了道! 见那张方才显得水红的唇瓣瞬间失了血色,病恹恹的,宁倦的眼睛一下被刺痛了,胸口滚沸的情绪倏然一止。 陆清则耳边嗡嗡发鸣,浑身的力气被剧烈的咳嗽卸掉了大半,没什么力气地靠在马车壁上,身上泛着冷,额上也覆着层冷汗,眼前阵阵发黑,呼吸微弱,暂时没有力气再继续他的表演。 那张平凡的面容竟因这股病色,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瑰丽来,让人移不开眼。 宁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才伸出了手。 探过来的手沾着股浓烈的梅香气息。 陆清则没力气躲开宁倦的手,七荤八素地想,小皇帝怎么不用皇家御用的龙涎香了,改用熏香了? 好在宁倦没有做什么,只是试了试他的额温。 探过陆清则的额温,宁倦立刻打开旁边的暗格,从中取出个白瓷瓶,倒出枚圆滚滚的药,掐着陆清则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口,将药塞进他的口中。 陆清则是没力气反抗,但不是脑子出问题了,用力扭开脸,条件反射地就想吐出来。 柔软温热的唇瓣蹭过指尖,些微麻痒的感觉顺着蹭过心口,宁倦呼吸一窒,恨不得用力抵磨过去,捂住他的口,嗓音低沉微哑,含着丝冷意:“咽下去。” 陆清则蹙着眉尖,含着那枚发苦的药,和宁倦对视了几秒。 那双眼眸如沉在寒潭下的黑曜石,浸透了冷意,没有其他的情绪。 最终雪白的喉结滚了一下,还是将药丸吞咽了下去。 宁倦的指尖在他咳得发红的眼尾蹭过,停顿片刻,收回手,坐了回去:“不用担心,是我府中医师研制的药丸,止咳的。” 陆清则的声音不用再故意压着,咳得沙哑:“……多谢宁兄,宁兄居然还会随身携带这种药,不愧是大户人家。” 宁倦淡淡道:“从前我的老师也时常生病,他在我面前时总是撑着面子好好喝药,背地里又嫌药苦,喝半碗倒半碗,把屋里的盆栽都浇死了,我便让府中医师试着将一些汤药浓缩成药丸,方便随身带着。” ……那盆盆栽本来就快死了,干他何事? 陆清则悻悻地想着,违心地赞叹道:“宁兄真是尊师重道,很有孝心,你的老师知道,也会很感动的。” 宁倦盯了他几瞬,沉沉地闭上眼,有几分冷漠疲惫:“是么,可惜他恨极了我,宁愿死都不肯留在我身边。” 宁倦的语气很平淡,陆清则心里却冷不防被刺了一下,泛起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来,沉默了一下。 宁倦是这么觉得的吗? 他其实并没有恨宁倦。 这次来京城遇到宁倦已经是极大的惊吓了,陆清则打算能顺利离开京城的话,往后再也不回来了,看宁倦郁结于心的模样,终究是有些不忍:“……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你的老师应该不会那么恨你的。” “当真?”宁倦睁开眼盯着他。 马车摇摇晃晃的,到了城门口。 城门口的守将本来要逐一排查身份,检查路引,见到陛下身边的长顺大总管,神色一凛,顿时猜出了里头是什么人。 长顺比划了个安静的手势,一群人便无声地垂下头,让开道,恭谨地让马车进了城。 城门隔绝了城外的清净,进入城中,一派车水马龙,喧闹的声音潮水般四涌而来。 陆清则恍若未觉:“那是自然,不会有老师当真记恨上自己的学生的。” 宁倦缓缓点了下头:“承你之口,希望是如此。” 陆清则总觉得他的语气有点说不出的怪异,但除了方才给他喂药时有过一点接触外,宁倦又没有其他任何异常了。 他抿了抿唇,往外面看了眼。 唐家蜜饯铺子到了。 从前陆清则嘴里发苦时,陈小刀就经常跑来这家铺子给他买蜜饯,味道一顶一的好,在京中颇有盛名,他这个“外乡来的”,知道这家铺子也没什么稀奇的。 方才吃下的那枚药好似有点效果,脑子虽然混热发胀不已,呼吸滚烫,但好歹没有再咳了。 陆清则不打算再继续跟宁倦拉扯下去,起身随意拱拱手:“多谢宁兄搭我一程,我得赶紧买完回去了,回去晚了,指不定还得挨夫人的骂,往后定然给宁兄寄信往来。” 宁倦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嗯。” 陆清则缓缓舒了口气,抬脚往外走去,脚下却猝不及防一绊,不知道勾到了什么,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倒,不偏不倚,正好倒在了宁倦怀里。 宁倦依旧纹丝不动,只在他倒下来时伸手拢了一下。 怀里这副躯体很清瘦,瘦得有些硌人,没有几两肉。 陆清则本来就头晕着,摔得更是一阵头脑发昏,半晌才缓过来点,心里骂了一声。 少年的胸膛也不似从前那般犹有一丝单薄了,变得愈加坚实温暖。 陆清则触电似的,迅速起身:“抱歉抱歉,一时没留意。” 起得太快,眼前又猛地黑了下。 宁倦凝视着他:“段公子看起来,和我的老师一样,身子不太好。” 陆清则后背一紧,神色如常:“春寒料峭,不习惯北边的气候罢了。告辞。” 宁倦微微颔首:“告辞。” 有那么几瞬,陆清则也怀疑过宁倦是不是透过自己现在这副陌生的面容,发觉了他的身份。 但直到他钻出马车,双脚踩回地面,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宁倦若是发现他了,绝不会这么轻易放他走。 这辆马车恐怕会直接赶去北镇抚司,或者紫禁城才是。 陆清则揉了下胀痛的太阳穴,忍着不适,浑然自若地走进铺子里,磨磨蹭蹭地买了几种蜜饯包好,再回头时,那辆马车已经离开了,长街上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 回宫了吗? 陆清则愣了愣,说不出心底是个什么滋味,但多少是松了口气。 买完蜜饯,陆清则没急着立刻回客栈,而是在城中又转了一圈,穿行在大街小巷,不断甩开身后的人,避免被尾随的万一。 从前宁倦派人来陆府,一半是为了保护,一半是为了监视,所以他很熟悉那种感觉。 绕着走到天色将暗时,确信没有被人尾随在后,陆清则才随便找了位赶着牛车即将出城的老伯,给了他一点银子,坐在牛车后面,咬着蜜饯出了城。 依旧很顺利。 雄伟的燕京城门在视线里逐渐露出全貌,一点点远去,陆清则被冷风吹得脑子愈加昏沉,眯着眼心想,这次就当真是永别了。 此番离去,他不会再回京城。 今日遇到宁倦,虽然错愕,但能在永别之前见到长大成熟的宁倦,将心里那个模糊的轮廓填满也不错。 往后的宁倦会再成长成什么模样,就彻底与他无关了。 陆清则的心口有点说不上的压抑烦闷,收好怀里的蜜饯袋子。 牛车走得还挺稳当,没有加剧陆清则脑子里的钝疼,天色擦黑时,才到了客栈外头。 陆清则扶着边缘慢慢踩到地上站稳,笑着和老伯道了谢,走进客栈里,额角还在突突跳,胸口发闷,几乎头晕眼花,思维僵直。 在城中逛了一日,八成是烧起来了。 他喉间干渴不已,手脚都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每走一步,身体都有些摇摇欲坠,只想先回屋喝口水,便去叫钱明明一起离开。 昏昏沉沉地扶着墙走上楼,陆清则走进屋里,点亮油灯,便倒了杯茶水灌下去。 离开了一日,桌上的茶水竟还是温热的,没有刺激到喉咙,咽下去颇为舒适。 陆清则于昏蒙中眼睫一颤。 他明明吩咐了掌柜,不要让小二进他的厢房,什么也不要动。 陆清则陡然意识到什么,抬起眼,桌子对面是梳妆的铜镜,覆盖着水银,再打磨抛光过的镜子,在点了油灯后,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脸。 眼角那点被钱明明用铅粉覆盖住的泪痣,不知何时早就暴露出来了。 平凡的脸却突然生出了点泪痣,在灯光下显得有几分妖异。 陆清则的脑仁忽然更疼了。 门口忽然传来阵敲门声,不紧不慢的三下,透着股压抑的冷静。 “我忽然想起,忘记告诉你我住哪里了。” 宁倦的嗓音在外面响起:“你的信恐怕寄不到。” 旋即厢房门被推开,宁倦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边,语气依旧听不出异常:“看来尊夫人就算怀胎八月,也爱出去闲逛,我想拜会一下,却在整个客栈都没找着。” 陆清则撑着阵阵发昏的脑袋,明显察觉到这不是因为发热而产生的昏沉,喘息急促:“你……” 话音未落,他的手便被用力地攥住了。 宁倦的声音压抑得像是随时能够喷薄而出的火山,另一只手慢慢地挑起陆清则微微汗湿散乱的长发:“我有个疑惑,不知当不当说。” 陆清则自然没有力气回答他。 困意铺天盖地地袭来,眼皮止不住地往下垂,他在迷蒙中感觉到宁倦倾下身,嗅了嗅他的头发,冷漠的嗓音钻入耳中:“陆怀雪,你这副身体,当真能娶妻吗?” ……这小兔崽子! 他明明换了张脸,到底是怎么发现他的? 陆清则眼前一黑,在病痛和药效的双重折磨之下,终于再无力抵抗,彻底地昏了过去。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自陆清则走了,宁倦时常做梦。 一千多个漫长的深夜里,他只能寄希望于梦中见到陆清则,却从未见过。 每一次,他都只能见到一闪即逝的背影,或是模糊的剪影,就算在他的梦里,陆清则也在逃避他。 即使只是个剪影,也触碰不得。 那道影子总会在他小心翼翼地上前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靠得最近的一次,他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呢喃恳求着他不要消失,却在上前拥住的一瞬间,怀里变得空空荡荡。 只余下一把大火过后的余烬。 宁倦如堕深渊,满额冷汗地惊醒,睁开眼,怀中只有一件早就散去气息的冰冷衣裳。 在见到陆清则请段凌光做的灵牌后,他方知晓,陆清则是故意赴死的。 原来他宁愿死都不肯留在他身边。 恍惚又煎熬。 剧烈的头疼,伴随着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宁倦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往昔的一切反复地折磨自己。 一半痛恨自己,一半痛恨陆清则的无情。 第一年的时候,他乞求着陆清则能在梦里回来看他一眼。 第二年的时候,他尝试着将陆清则的魂魄带回来。 到了第三年,他开始陷入麻木而绝望的泥潭中,平静地一动不动,等待着被吞噬。 陆清则要他当一个千古明君,那他就当,他想海晏河清,他就缔造一个太平盛世。 等到百年之后,他要和陆清则合葬在一起。 现在是第四年。 他于漆黑凄冷的漫漫长夜中,形单影只,孑孓而行,疲惫得下一秒就要倒下,却于黑暗之中,忽然嗅到了一缕熟悉的梅香。 眼前霍然明亮。 在药效之下,陆清则无力地歪倒下去。 宁倦早已做好了准备,上前一步,轻轻接住了陆清则。 柔软清瘦的身躯无意识地靠到他怀里,像是主动靠过来的一般,不断下滑软倒。 宁倦搂着他的腰,恨不得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个无情的人锁在怀里,让他再也走不开一步,但心底深处更明了这具身躯的脆弱,矛盾拉扯得让他的呼吸急促,眼神赤红,好半晌,他才用发哑的声音命令:“拿块湿帕子来。” 守在门外的暗卫无声上前,递上了一块湿帕子,目光不敢多余地瞥一眼。 宁倦用帕子慢慢地擦去怀里人的伪装。 平凡的面具被擦拭去,洗净铅华之后,那张熟悉的面容一点点地重现展露在眼前。 微拧的眉心,浓墨般的修长眼尾,鲜明的泪痣,颧骨下被铅粉遮住的病态潮红,以及水红的湿润唇瓣。 一切都是深刻于他灵魂之上的熟悉。 “同样的手段施展两次没有用。”宁倦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胸口剧烈起伏着,丢下帕子,低头在陆清则耳边呢喃,“老师,我不会再认错你了。” 见到站在河畔买花的那个背影的一瞬间,他就认出来了。 那是他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缥缈背影。 陆清则怎么敢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 就算他换了副身形,他也能嗅出那股独属于陆清则的味道。 只是他不敢确定,这到底是又一场梦,还是他已经在不堪的折磨中神智失常,产生了幻觉。 直到陆清则抬起头来,与他对视的一瞬。 熟悉的清浅双眸嵌在一张平凡的脸上,他突然就明白了。 宁倦忍耐着,看陆清则在他面前装疯卖傻,看他故意装得粗鄙不堪,陆清则跌入他怀中的一瞬间,他如获至宝,恨不得就那么将他抱回宫里。 但他已经等了三年了,还有什么忍不得的。 不过他也确实忍不了那么久,能够容忍到现在,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宁倦解开披风,把陆清则全身一裹,兜头罩脸盖住。 旋即略一俯身,将陆清则抄抱起来,像一只捕猎成功,又害怕猎物被人觊觎的狼,急不可耐地叼着他,大步走出了客栈。 长顺下午被吩咐了无数让他错愕的指令,这会儿刚安排好,带着御驾赶到,就看见陛下将一个被裹在披风中的人横抱了出来,顿时整个人都傻了。 客栈周遭遍布锦衣卫,住客早就被挨个带走审问,这会儿客栈掌柜的也被带走了,每个人都不敢吱声,垂着眼当没看到。 陛下这是在做什么? 下午让他准备的那些……又是要做什么? 还有这人,难不成是白日里那个背影像极了陆大人的人? 长顺心里有无数疑问,但看着陛下明显不太正常的样子,又不敢问,只能把疑惑吞回肚子里,眼睁睁看着宁倦抱着人,钻进了马车里,从马车中传出两个字:“回宫。” 顿了顿,又三个字:“稳一点。” 马车缓缓地动了起来,赶得并不快,力求稳当。 长顺跟在马车边上走着,低头在马车窗边汇报:“……您吩咐的事,已经交代下去了,三日后便能准备妥当。” 宁倦冷淡地应了一声,便不再搭理外界,只小心掀开披风的一角,又确认了一下。 陆清则还在。 大概是睡得不怎么舒服,陆清则的眉心紧拧着。 他伸指抚开陆清则的眉心,触碰到那细腻的肌肤,指尖压抑地发颤,胸口澎湃着某些黑暗的念头,又只能死死抑制住。 抵达宫里的时候,徐恕已经先一步等着了,见皇帝陛下的御驾终于回来了,不满地发牢骚:“陛下,我正试新药呢,突然把我叫过来,在这儿等了这么久,也不说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您预感到自己无坚不摧的身体要病了?” 长顺听得一额头冷汗。 他见过的敢在陛下这么无礼的,现在要么死了,要么在北镇抚司关着,正生不如死着。 也只有徐恕和陆清则敢这么肆无忌惮了。 但今日陛下行径极为怪异,看起来比往日还可怕了无数倍,让他想起了三年前,陆大人被人刺杀,陛下血洗燕京那会儿。 徐恕又不是陆清则,敢这么在陛下面前说话,恐怕要吃教训。 徐恕瞅着长顺挤眉弄眼的提醒,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怪异,但也没太放在心上,十分光棍,见尊贵的皇帝陛下不仅不搭理自己,还半天都没从马车里出来,正想再次开口,充当马车夫的侍卫掀开厚厚的马车帘子。 宁倦怀中抱着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时候徐恕才发现,不是宁倦不搭理自己,或者脾气变好了,而是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怀里的人身上,一丝眼神也没空分给其他人,自然也就不在意他的态度如何了。 除了陆清则,徐恕还没见宁倦这么着紧过谁,下意识地踮起脚,想瞅一眼那是何方神圣,那人却被披风裹得严实,别说脸了,一丝皮肤也没露出。 宁倦看也未看周遭的人:“进去说。” 话罢,大步地走进前方的殿门,步子极稳,像是怕惊醒了他抱着的人。 徐恕满头雾水,跟着长顺跨进去的时候,低声问:“那谁?” 长顺苦着脸摇头,他已经不知道劝陛下去郊外见到今日那人,究竟是对是错了,陛下这个状态,似是狂喜又似狂怒的,看起来也太可怕了。 徐恕跟着跨进了门槛,后知后觉,这里好像不是乾清宫,也不是养心殿。 今日他被火急火燎地叫进宫,因天色黑蒙蒙的,他又有些路痴,就没分清过重重深宫里哪儿是哪儿,便没注意这是哪儿。 周遭是一片梅林,乍暖还寒之时,清冷孤傲的梅花绽放枝头,梅香浮动。 他抬起头,在黑暗中,模糊辨认出了匾额上的字。 隐雪轩。 长顺派人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将封闭了整整三年的隐雪轩清扫了一遍,细致到连窗缝的灰尘也被擦得干干净净。 地龙烧起来,暖烘烘地驱散了春寒。 除了徐恕以外,其余人都被叫住脚步,守在外面。 宁倦走到新铺好的柔软床榻边,将怀中的人放到床上,这才揭开了笼罩在他身上的披风。 看清那个人的脸,饶是徐恕有了一丝心理准备,也禁不住倒嘶了一口凉气,惊骇不已:“这、这是……” 陆清则! 他不是已经死在三年前,被下葬了吗? 年轻的帝王坐在床侧,脸色莫测,眼底却沉蕴着一股风暴:“给他把把脉。” 徐恕总算明白今日的皇帝陛下怎么那么奇怪了。 说得也是,这世上除了陆清则本人,还有谁能让皇帝陛下这么着紧? 他脑中霎时窜过无数念头,隐约明白了事情的关键,给陆清则号脉时,感受着身边那沉甸甸的压迫感,想想宁倦这三年的状况,又看看陆清则苍白的病容,一时不知道该感觉谁更可怜。 陆大人啊,你可能……要倒大霉了。 片刻之后,徐恕先说出了皇帝陛下最想知道的:“陆大人的身体,比起前几年要更虚弱一些,好在没有亏损太多,往后加以调养,也不是不可以养回来,只是需要严格一点了。” 宁倦的脸色明显又冷了几分,嗯了一声。 徐恕没有包庇陆清则,继续道:“现在只是着凉,风寒入体,好好喝两日的药,便能恢复了。” 顿了顿,想起方才给陆清则号脉时,那只手腕的瘦弱,像是一捏就要断掉似的,还是又含蓄地提醒了一下:“但陆大人气虚体弱,身体和情绪都禁不住太过激烈的刺激,徐徐图之最好。” 宁倦没有搭理这一句,得到了诊断结果,便直接赶人:“出去。” 像是不能再容忍有人在一侧看着陆清则了。 徐恕嘴角抽了一下,他能治身体上的病,但治不了心病,这几年陛下沉沉郁郁,心病毫无疑问就是陆清则。 就算他再恃才傲物,也知道这事他还是别掺和的好。 徐恕退出去后,宁倦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做什么。 他只是坐在床头,生怕陆清则会消失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 等到下面的药送上来后,他才动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扣着陆清则的下颌,将药喂了进去。 并不是以往那种温柔的口哺,而是惩罚意味地灌药。 一口接一口的,没有停歇,陆清则在睡梦中喝得有些急,呛咳了一下,宁倦才停了手,替他擦了擦唇角的药。 虽然脸色冷漠,他的动作却极为小心,像在对待某种易碎的瓷器。 他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咬死陆清则。 喂好药,宁倦脱下靴子,躺下来将陆清则带进了怀中,深深地吸了口气。 熟悉的、温暖的馥郁梅香盈满了胸腔。 却似掺杂了点什么其他的东西,不是苦涩的药味儿,而是另一种更为苦涩的东西,让他心口一酸,委屈得眼眶发红,却什么也没说,紧紧地抿着唇。 在杏林旁看到陆清则的那一瞬间,他陡然意识到什么,浑身的血液像是一瞬间冷了下去,旋即又沸腾起来。 陆清则没死。 他只是丢下他,不要他了。 那一瞬间,他有种被剜开鲜血淋漓的痛彻感。 但是滚沸的血液汹涌地流淌过心脏,整整三年,他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过自己的心跳。 即使陆清则不要他了,他的心脏依旧为他而跳动着。 宁倦紧搂着那具瘦弱的身躯,温热的触感再不像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的虚幻泡影。 他长大成人,实现了小时候的愿望,可以将陆清则密密实实地抱入怀里,将下颌抵在他的脑袋上。 被冷风倾灌了三年的心口,陡然盈实起来。 即使人就在怀里,宁倦还是不踏实。 生怕这还是那一重重梦境中的一环,只要再一松手,陆清则就会消失。 直到天色将明时,感受着怀里人轻微呼吸的宁倦熬红了眼眶,终于得以确认。 他的怀雪回来了。 陆清则是隔日傍晚才醒来的。 倒不是因为宁倦在客栈茶水里下的药太猛,而是加叠上了昨晚那碗风寒药,里头添着些安神的东西。 睡醒时他还在发热,但那种头疼欲裂的感觉已经消除了。 他闭着眼,晕晕乎乎地醒了会儿神,昨晚的记忆慢慢重新涌现,陆清则陡然睁开眼,仓促地扫了眼周遭的环境。 是一间说陌生算不上陌生,说熟悉但也算不上熟悉的寝房。 陌生是因为他的确没有在这间屋子里住过。 熟悉是因为……这个寝房和他偶尔和宁倦闲谈说,说到自己曾经居所的寝房布置,近乎一模一样,比从前宁倦在乾清宫里打造的那间屋子还像。 这是哪儿? 宁倦呢? 以及,他是从客栈被带走的,钱明明呢? 陆清则撑着额头想爬起来,力气没恢复,一下又倒了回去。 这番动静惊动了在外头守着的长顺,长顺连忙掀开帘子走进来,看到满额冷汗的陆清则,感觉自己像是还没睡醒。 今早陛下轻手轻脚地从寝房里走出来,准备去上朝,吩咐他进去看着。 他进来一看,便看到若隐若现的纱帘之后,那张让人一见难忘的脸。 长顺一时蒙了。 陆大人不是死了吗? 昨天那人就是陆大人? 陆大人没死,为什么不回京城,还要易容回京? 他心里知道答案,但是完全不敢回答出来。 陛下也知道答案。 长顺看着陆清则,仍然有种不真实感,端着随时备着的温热茶水,送到床边,看他脸色那么难看,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陆大人啊……您这、这,这又是何必呢……” 陆清则蹙着双眉,即使喉间干渴,因为那丝阴影,也没有接过茶水,直截了当问:“陛下呢?” 长顺干巴巴地道:“陛下在处理一些事务,一会儿便过来了。” “钱明明被带去北镇抚司了吗?”陆清则闷闷地咳了两声,声音嘶哑,“他人呢?” 长顺顿时成了哑巴,静默不语。 陆清则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攒起点力气,翻身就想下床去找宁倦。 长顺连忙拦他:“哎哟,陆大人,您就少折腾自个儿吧,陛下让人守着整个此处,您出不去的!若是让陛下知道您一醒又想离开,陛下肯定会更生气的!” 陆清则没有搭理他,推开他的手,踉跄了一下,赤着足急速往外走去。 他不知道宁倦会怎么对他,不过总归都是他们俩之间的事。 但钱明明只是个无辜的人,若是再继续牵涉到段凌光,局面肯定愈发不可收拾! 太阳穴突突直跳着,陆清则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就那么甩开了长顺,踩着绵软厚重的羊毛地毯,走到了门边。 正待推门而出,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宁倦沉默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冷冷地看着他,显然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在门外将屋里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陆清则的脚步霎时一顿,猝不及防地撞上宁倦,脱口而出:“你把钱明明……” 话还没说完,宁倦直接一伸手,将他扛了起来。 身体腾空的瞬间,陆清则的脑子都是蒙的,从未遭到过这种待遇。 这兔崽子在做什么? 他居然敢把他跟沙袋似的扛起来?! 长顺看得心惊胆战,很有眼力地飞快从旁溜了出去,顺带带上了门,吩咐附近的宫人离远点,可别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门再次阖上的时候,陆清则被丢到了大床上。 高低落差有些大,他被摔得一阵头晕,好在床铺得厚实柔软,除了头晕之外,倒也没有受到其他什么伤害。 等他缓过来想要逃离的时候,已经晚了,眼前一暗,宁倦的手撑在他头边,将他囚锁在了怀里,英俊的脸上一片冰寒,一言不发地捏着他的下颌抬起,不由分说地亲了下来。 陆清则的瞳孔剧缩。 从前每一次的亲吻,每一次宁倦表达心意,其实都是极为隐晦、小心的。 这段悖德的感情,不能轻易袒露出来,所以总是在黑暗中,在他半昏半睡之时。 这是他第一次清醒着被宁倦这般对待,清晰地感受到宁倦对他的欲望。 直白的、炽烈的情感扑面而来。 这让陆清则有些莫名的心慌。 他的情感总是平淡无波的,以前的宁倦也是压抑着那股感情的,像是静静流淌的水面,他尚可以应付。 但他从未面对过这样汹涌而来的感情。 陆清则想要挣扎,但宁倦还是个少年时,他的力气在宁倦面前就不够看了,更何况现在宁倦已经成长了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又还在病中。 宁倦一只手便能轻易将他制服。 不可避免的唇齿相依,亲吻的声音清晰地钻入耳孔,嘴唇被厮磨得发痛。 宁倦像是恨不得咬死他,他被深深埋进被子之中,身上是男人炙烫精壮的胸膛,铁墙一般不可撼动,呼吸被剧烈地剥夺。 陆清则呼吸艰难,几乎要以为,宁倦是恨他恨得想让他就这么窒息而亡。 他下意识地咬了回去,想让宁倦吃痛松开,然而宁倦吃了痛,非但没有松开他,反而吻得更深了。 血腥气蔓延开来。 陆清则的呼吸愈发微弱,眼前阵阵发花。 就在陆清则以为,自己当真要这么窒息而亡前,宁倦结束了这个带着血腥气的吻,新鲜空气涌入肺中,让他止不住地咳了几下。 血迹留存在陆清则的唇角,宁倦盯着那张唇,伸指抹上那丝血迹,抹上那张唇,霎时白的红的,极为艳丽。 他的心口还在急促地震动着,开口的声音却很冷淡:“又想逃去哪里?陆怀雪,你不会以为,你能赤着脚跑出宫吧。” 陆清则头脑发晕,呼吸急促,缓了好一会儿,咬着牙吐出几个字,警告他:“宁倦,我是你的老师。” 宁倦怎么变得这么光明正大地放肆了! 听到这句话后,宁倦不仅没有收敛,反而讽刺地一笑,眼神阴鸷,指尖抵磨着他的唇瓣,强制地分开他的唇。 陆清则无力反抗他,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衣衫不整,眉尖紧蹙着,雪白的喉结汗湿,唇瓣因染了血愈加水红,因为被迫分开了唇瓣,鲜红的舌尖露出一小点。 那张一向没什么血色的脸因在病中,透着病态的潮红。 整个人像是院中盛开的梅花,于雪白之中绽开一抹红艳,惊心动魄的瑰丽。 宁倦本来很愤怒,不断地压抑着怒气,恨不得提刀杀人,看着这一幕,脑中忽然窜过他很久以前做过的梦。 混乱,潮湿,模糊而灼热。 梦里的人也是这般。 陆清则被宁倦的动作弄得也生出了火气,毫不犹豫地狠狠一口咬上这兔崽子的手指。 那双难得染了火气的眸子,好像宁倦有多禽兽似的。 指尖被狠狠咬了一口,宁倦却仿佛没有感觉到痛意,盯着陆清则,喉间发紧,喉结滚了滚,很抱歉地发现,他好像真的是个禽兽。 陆清则生着病,他看着他的这副模样,脑子里想的却是那档子事。 什么徐徐图之。 三年前他想要徐徐图之,忍了又忍,最后却给了陆清则无情逃离的机会。 他受着锥心之痛的时候,陆清则却和那个姓段的远走高飞。 宁倦缓缓开了口:“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学生。”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口都在剧烈收缩发疼。 陆清则明明说过,不会有老师抛下自己的学生不管。 你怎么能丢下你的学生不管? 俩人的身体贴得很近,陆清则不可避免地感受到这具年轻的身体的变化。 他的脸色一变,恨恨地吐出宁倦的手指,声音因慌乱和愤怒,拔高了一个度:“我没有一个想和我上床的学生!” 宁倦并不在意被咬出深深牙印的手指,轻描淡写道:“无妨,我会让你习惯的。” 察觉到这句话的含义,陆清则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怎么,陛下是想将我关起来,做你的禁脔吗?” 陆清则平日里沉静淡然,有种如雪似月般的明净,温和而疏离,永远没有人能够真正惊扰到他,让他失态,让他有涟漪波动。 从这样的人口中吐出那两个字,简直让人心口难耐地发痒,恨不得做些什么事,弄脏这片雪,摘得这轮月。 宁倦莫名地生出一丝愉悦,握着他的手,低低地笑着亲吻他的指尖:“怀雪,你在发抖,是在害怕吗?” 陆清则这才发觉自己确实有点发抖,但不是怕,是气的。 “我没有那么想过,”宁倦改吻为咬,细密的痛,“我会让你光明正大地嫁给我。” 嫁什么嫁?! 陆清则总算发现了,宁倦表面上看着似乎很正常,但完全没什么理智。 他额上浮起了层冷汗,本来就精力不足,还在病中,实在没力气再和这个疯子纠缠,疲惫地阖了阖眼眸,沙哑地骂了一声:“滚开,你是疯狗吗?” “我是。”宁倦的瞳眸深如浓墨,看不见真实的情绪,声音带着笑,“老师,疯狗要咬人了。” 他的话音才落,陆清则便感到一阵剧痛袭来。 宁倦低下头,恶狠狠地咬上了他的后颈。 他疼得难以再顾其他,挣扎了好几下,却都挣扎不开,眼前嗡嗡发着黑。 这酷刑一般的啮咬结束,宁倦轻轻吻过他的伤处,破碎的声音低低的、压抑着在他耳边响起。 恍惚中陆清则觉得那声音里似乎带有丝颤抖的泣音,却很不分明,更像是错觉。 他说:“陆怀雪,我恨死你了。” ……果然在恨他吗? 陆清则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筋疲力尽地蹙着眉尖,半昏半睡地失去了意识。 察觉到陆清则昏睡了过去,宁倦才稍微冷静下来,翻开他的衣领,看了眼他脖颈后那个深深的齿痕,心里油然而生出一股满足感,嘴角勾了一下,拥着陆清则躺下来,嗅着他的气息,疲倦地闭上了眼。 这是址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昏睡过去之前,陆清则的情绪起伏极大,没想到这一觉睡得却挺好,以往冷冰冰的手足都被揣进一个温暖的怀里,于是这一觉安安稳稳的,像水中漂浮不定的浮萍忽然抓到了根。 等醒来的时候,精神已经恢复许多了。 长顺依旧守在外头,听到声音,抬起头,就看到陆清则挑开床幔走了出来。 “陆大人,您醒了,”长顺不敢多看,垂下视线,“要不要先用午膳?” 既然已经被宁倦发现了,现在想要逃走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陆清则身上没什么力气,虚弱地点了下头,等着长顺让人送午膳上来的时候,稍作了番洗漱,坐下来慢慢喝粥。 长顺看他脸色清清冷冷的,一看心情就不甚好,犹豫了一下,便把到口的话咽了下去。 陆大人这会儿还在气头上,他若是替陛下说好话,按着陆大人的脾气,并不会有什么用,反倒会让陆大人连他的话也不想听了。 吃完饭,陆清则感觉恢复点力气了,拿起帕子拭了拭唇角:“我要见陛下。” 钱明明现在还不知道在北镇抚司哪个牢里蹲着,他实在没法再安稳地坐着。 长顺连忙笑道:“陛下怕吵着您,正在书房里批奏本,您随我来。” 陆清则没说话,随意捡了件外袍披上,跟着长顺往外走。 昨日醒来时,正好撞上宁倦发疯,来不及观察,今日他才发现,这里似乎不是乾清宫,也不是他熟知的其他宫殿。 院子里栽着许多梅花,清香在空气里碰撞浮动着。 书房就在西边旁侧的耳房里,陆清则跨进去时,正见着几个宫人从里面抬着一块匾额出来,因匾额是侧对着他的,便没有看清上面提的什么字。 宁倦正在书房中,放下了手中的狼毫。 陆清则心里哦了声,皇帝陛下亲赐墨宝,不知道是哪位宠臣的荣幸。 宁倦一抬头,便见到陆清则裹着件外袍走了进来,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平时没什么血色的唇瓣红得厉害,眉宇深蹙,眸光潋滟。 大概陆清则也没发觉,那件外袍是他的,宽大得很,笼着陆清则,空荡荡的。 他的眸色深了深,挥退了其余人,望着陆清则没吭声。 完全成熟的皇帝陛下仅仅是站在那儿,也隐约散发着冷漠威仪。 跟昨晚那只疯狗不是他似的。 陆清则面对着这个长大的宁倦,有些说不上的别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宁倦探落在他身上的深沉眸光,带着隐晦的温度与渴望。 从前他更多的是感受到少年对他急不可耐的占有欲与欲望,但是现在……宁倦好像变了。 说不上是哪里的变化,但确实有所改变。 “……钱明明呢?”陆清则和宁倦对峙了半晌,还是先开了口。 提到这个人,宁倦的心情就有点阴霾。 根据锦衣卫递上来的消息,或许三年前,陆清则便是借由段凌光的庇护,离开了北方。 当时他叫锦衣卫去将段凌光从那艘货船上抓来时,陆清则就躲在上面。 他就那么和陆清则擦肩而过了。 唯一让他心情好一些的是,这几年陆清则并没有停留在段凌光身边,而是去其他地方游走了。 若是陆清则就藏在段凌光身边,与他夜夜相对着,他可能做不到这么平静。 “答应过你的事,我会做到。” 宁倦慢慢走到陆清则身边,伸手探向他的脖子:“我不会杀他,也不会牵连段凌光。” 但也别想太好过。 段凌光的行径已经触碰到他的逆鳞。 陆清则眉宇蹙得更深,毫不客气地就“啪”地一下把宁倦的手打开了:“不许对段凌光下手,任何手段都不许。” 宁倦顿了顿,没有应是与不是,也不以为逆,低声哄道:“让我看看伤口。” 陆清则冷冷道:“现在装什么人,不发疯了?” 宁倦还是头一次看到陆清则脾气这么大,止不住地低低笑了好几声,才在陆清则愈发冰冷的视线里,捉着他的手不让他挡,两指强硬地夹着他的领子,翻开看了眼。 雪白的后颈上,深深的齿痕依旧留存。 再咬深一点,就该破皮了。 宁倦顿生几分满足感,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个齿痕,自言自语般道:“还在就好,不然就该补上了。” 陆清则还以为宁倦是一晚上过去,忽然良心发现,对昨晚的疯狗行径生出了惭愧之心,没想到宁倦查看咬痕,居然是为了再补一下! 他气恼地再次拍开宁倦的手,脱口而出骂:“你是不是有病?” 宁倦依旧没有动怒:“是,但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有病?” 他的眼眶隐隐有些发红,像是委屈,又像是愤怒,声音冷而缓:“陆怀雪,你在丢掉一条狗的时候,就不会想想那条狗会不会受伤变成疯狗吗?” 堂堂天子,别人骂也就算了,自己把自己比作一条狗,陆清则哑然了半晌,别开头道:“我为何会做那样的决定,你心里应当清楚。” 宁倦眉目阴郁地盯着他道,声音压得很低:“我的感情于你而言,就那么不堪吗?” 陆清则下意识摇头:“你只是……” 只是怎么,他却说不出来。 三年前,宁倦还只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小少年,在政事上能够独当一面了,但在情感上依旧懵懵懂懂。 他可以不断告诉自己,宁倦确实有几分喜欢他,但对他的依赖和占有,大过于喜欢,只要离他远点,断掉他这份心思,宁倦就会明白了。 但三年后,宁倦依旧喜欢着他。 没有忘掉他,也没有忘掉那丝感情。 他很难再忽略宁倦望着他的眼神。 不是厌恶,只是叫他说不上的心慌。 陆清则的眼睫细碎地颤了颤,他从来保持心绪宁静,很少被人这么扰乱过,想要逃避,却被宁倦堵得无路可退,嘴唇动了动,摇头道:“这是不对的,陛下,你不该对我……” “老师不是同我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本该与本不该。”宁倦打断他的话,一步步逼近,咄咄逼人,“缘何到了自己身上,却要加之枷锁?” 陆清则忍无可忍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要我如何看你?” “你不需要想那么多,正眼看看我便好。”宁倦一瞬间又收束了气势,像只陡然间温顺下来的大狗,低声道,“怀雪,我长大了。” 陆清则的呼吸沉了沉,倏然抽身便走。 走出小书房后,陆清则才恍觉自己手心里不知何时已经微微汗湿了,在面对宁倦时,他不能在像从前那般,以一种居高而下的长辈姿态,去教育、拨正,反而感到了紧张。 陆清则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稳住了心绪,怀疑自己是被宁倦咬了后,被传染上什么疯病了。 他暂时不想再见到宁倦,干脆抬步走进梅园里,忽听外面砰砰砰的,不知道在做什么,瞥去一眼,才发现是在换这处居所的匾额。 陆清则这才想起,方才他进书房的时候,宁倦好像是写了什么匾额,他还以为是赏赐给哪个大臣的墨宝,没想到居然是给这儿题的字? 心情正烦闷着,他也没心情去看,三月的风清寒,大概是宁倦吩咐了,长顺很快带着大氅跑过来:“哎哟,陆大人,徐大夫吩咐了您不能再受凉,快快进屋躲着风吧。” 陆清则又往那边看了一眼,收回视线,沙哑地嗯了声,随着长顺走进寝房里。 长顺看他的脸色比早上起来时,那副想随手提把刀砍人的样子好多了,揣摩着方才这两位在书房里大概没有吵架,但陆大人心里依旧有什么疙瘩,压低声音道:“陆大人,咱家还没和您说过,您离开的这段日子,陛下很伤心。” 陆清则当然知道这兔崽子会伤心,没有说话。 长顺叹气道:“您不知道,当日听闻您……遭刺后,陛下不顾劝阻,连夜赶去了驿馆,听郑指挥使说,当时天寒地冻的,陛下魇住了似的,抱着那具焦尸,怎么也不愿撒手,最后生生吐了口血,才肯带着尸体回京,把郑指挥使也吓得不轻。” 陆清则一怔。 就像在临安时听说宁倦让人招魂时一般。 他料想过宁倦会因他的“死”而伤心、消沉一段时日,但没想到,宁倦会这么伤心。 长顺装作没注意到陆清则细微的变化,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从您走后,陛下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囫囵觉,时时头疼欲裂,连徐大夫也看不好,让我们多注意陛下,千万别让他做傻事。” 陆清则沉默着,没有开口,由着长顺说话。 长顺道:“今年新年的时候,陛下像是突发奇想,忽然在宗族里挑了个孩子,带进宫在膝下养着。” “……什么?” 长顺见他有反应,赶紧继续道:“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但是颇为聪明敦厚,陛下私底下从不跟咱家说这些,但咱家看得出来,陛下可能是想把这个孩子过继到名下,培养他当……储君。” 陆清则心口不知道是酸麻多些,还是恼怒多些,简直不可置信:“他年纪轻轻的,过继个孩子当储君?!” 宁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长顺平日里谨小慎微,也就敢在陆清则面前说点真心话:“陛下心里藏事,从不与谁说,有次半夜,咱家守着夜,不小心打个盹儿,醒来陛下就不在屋里了,闹得可大,所有人都在找陛下去哪儿了,结果第二天早朝前,陛下又好端端地回来了,眼睛红得很……陆大人,陛下很听您的话,他说您想让他当一个好皇帝,他会好好当,不让您失望,所以他回来上早朝了。” 陆清则扶着门框,一阵头晕。 在外三年,他时常梦到宁倦独自站在高塔之上仰望明月,那道孤寂的背影,忽然就和现在的宁倦重合了。 他在做什么?他不是尊贵无双的皇帝陛下吗。 他闭了闭眼,吸了口气,转身换了个方向,又快步走去了书房,胸腔里挤着无数想说的话,快得长顺都没能跟上。 结果宁倦已经离开了。 陆清则怔了怔,他其实很习惯想要找宁倦就能立刻找到,或者即使不找,宁倦也会主动跑来黏着他,很少会有落个空的情况。 心情愈发烦躁。 陆清则紧了紧身上厚厚的大氅,不想再待在这座宫殿里,抬步穿行过前面的梅林,往外走去,径直走出了宫殿。 竟也没有人来拦他。 宁倦似乎并不担心他会走。 也对,这里是紫禁城,皇帝的地盘,宁倦不用担心他会跑掉。 即使跑掉了,也得担心下段凌光的脑袋。 何况身边估计跟着个暗卫。 宁倦对他说了,他会听话,他在京郊听闻京中的逸闻,三年前清洗之时,宁倦也的确没有累及旁人。 三年不见,似乎是变了,沉稳了。 又好像变得更不可控,更疯了。 陆清则胸腔里有股说不上的矛盾闷躁,走了会儿,感觉有些乏累了,才坐下来歇了歇。 他坐着的这个位置,在几簇高高的花丛之间,他的身体本来就瘦削,被花丛一隐,不特地绕过来都看不见,两个路过的小宫女正好在另一边偷了下懒,小声说了两句闲话:“……真是大喜事啊。” “不过咱们一直待在宫里,也没见过有什么陌生人被接进宫呀。” “宫里到处都在议论,陛下向来不近女色,从未见陛下对谁展露过笑颜,总不会是宫中的宫女罢……” “听说前朝的大臣都很激动呢!” “好想见见那位神秘的皇后娘娘呀……” 闲言碎语了几句完了,便不敢再偷懒,又匆匆走开了。 陆清则却是听得脑子里嗡嗡的。 什么皇后娘娘? 宁倦要立后了? 结合昨日宁倦发疯时说的话,陆清则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噌地站起身,想要去乾清宫找宁倦,走得太急,不小心扭了下脚腕。 陆清则对自己这副脆弱的身体实在没力气再说什么,原地静默地坐了片刻,冷冷吐出一声“不许靠近”,在暗处保护着陆清则的暗卫犹豫了一下,便不敢靠近了。 陆清则便忍着痛,慢慢一瘸一拐地回了方才的宫殿,等着宁倦来找他。 这狼崽子肯定会耐不住过来的。 因为扭了下脚,陆清则走得很慢,走进去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看见了已经换好的匾额。 从前这地方叫什么他不知道,现在这地方叫“寄雪轩”。 皇帝陛下的字不仅爬起来了,还变得遒劲有力,笔走龙蛇,甚是好看。 陆清则扫了一眼,也没太在意,回到寝房里,喝下长顺带来的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腕,感觉也没肿起来,便没有再关注。 相比这个小问题,还是宁倦的事更让他头疼。 无论是昨日还是今日,和宁倦说话时,他总是不由得被情绪带偏,继而忘记自己准备说的话,这不像他。 他得冷静一些,和宁倦把话说清楚。 天色微暗时,陆清则用完饭又沐浴喝了药,宁倦才回到了寄雪轩。 陆清则猜得出他为什么会回来得这么晚。 皇帝陛下果然一来就直接进入寝房内找陆清则,手里还拿着盒药膏。 陆清则坐在榻上,不动声色地看他走近,才慢慢开了口:“我想和你说三件事。” 俩人心照不宣,并未提到书房里的谈话,宁倦看起来也非常好说话,欣然点头:“好。” “第一件事,不能对段凌光动手,无论哪一方面。”陆清则盯着他道,“陛下既然说会听我的话,至少这一点,希望你能做到。” 又是段凌光。 宁倦忍着心头倒翻的醋意,唇角抿得平直,下颌线也绷得紧紧的,好半晌,才冷淡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交给他一项西域通商的任务,他若是能做到,我便饶了他,他若是做不到……” 宁倦还穿着贵气的玄色常服,丝毫不在意地在陆清则面前半跪下来,捧起他扭伤的脚:“怀雪,独独关于你的事,我不能忍。” 陆清则抽了一下自己脚,却没能抽走,反倒正好方便宁倦脱下了他脚上的长袜。 下午看起来还没什么的脚腕,这会儿已经红肿了一圈。 宁倦挖出一勺雪白的药膏,拧着眉,英俊的面容上满是不悦:“朕只是一会儿不见你,又添了伤。” 陆清则在内心告诫自己要镇定,忽略他的话,继续道:“第二件事,希望陛下瞒好我回来的消息,切勿散播出去。” 当年他决定假死离开,有宁倦的原因,也有其余的原因。 彼时朝中无数官员忌惮他,在经历了阉党、卫党之乱后,恐惧会再出现个“陆党”,加之他的许多改革政见极为得罪人,掀起那么大的风浪,其实已经是骑虎难下,在那种情况下,宁倦保不保他都一样。 保他,或者某些有心之人就有理由喊出“清君侧”的口号作乱,不保他,他也会在无数攻讦之中,当真变成个权势滔天的权臣,结起自己的党羽自保。 假死是必然的,只有“陆清则”这个威胁消失了,朝廷里的狂热气氛才能消失,宁倦也才有机会收拾一些不老实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他回来的消息传出去……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一团糟的局面。 他那些政敌和对头,怕是会原地气死。 清凉的药膏涂抹到红肿的地方,凉丝丝的,舒服了许多。 宁倦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仔细给陆清则上着药,淡淡嗯了声。 一时急不得,但他会让陆清则再重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 他的怀雪光明磊落,不需要藏头露尾。 三年前他就想过了,他不会再把陆清则藏起来了。 陆清则是天上的明月,谁能将月亮藏起来呢? “第三件事。”陆清则缓缓道,“陛下既然要迎娶新后了,就不该把我关在这里。” 宁倦微微一愣后,倏地仰头看过来,俊美的脸上带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听说了?” 分明是要所有人仰望的帝王,此刻却半跪在陆清则面前。 陆清则坐在榻上,俯视着他,有种说不清的错乱感。 他的额角突突地跳了跳,尽量让语气平和:“你既已不是小孩子了,就要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你是皇帝,立后不是在扮家家。” “怀雪,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心意。”宁倦有些失望地握着他的脚踝,缓缓摩挲着,像是在抹药,还带着一种某种难以言述情瑟意味,“我自然清楚我在做什么。”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陆清则,眼底是一片焦灼的渴望:“怀雪,我要娶你为后。” 清晰地听到从宁倦口中吐出这几个字,陆清则忍了一下午的脾气还是发了出来,冷下脸抽回自己的脚,忍无可忍地一脚踩在宁倦的肩膀上,恨不得再跟着踢他几脚,胸膛微微起伏:“我若是不愿呢?” 雪白的赤足踩在肩上,衣角掠过时还有几丝馥郁梅香拂过。 明明是半跪在地上被人踩着,尊贵的皇帝陛下嘴角却愉悦地勾了勾,轻轻捧起他的脚:“我知道你不愿意,所以我不会逼你与我成亲。” 三年前他想要藏着陆清则,只给自己独享。 经历过一次失去后,他现在日夜恐惧的,是失去陆清则。 他想要的,是会对他微笑的陆清则。 从很久以前,他就发现,老师若是朝他笑,他会很困扰。 但老师若是不笑,他会更困扰。 陆清则感觉更糊涂了,明明他才是最该了解宁倦的人,此刻却完全闹不清宁倦都在想些什么。 若是不想逼他,他现在在做什么? 但若是想逼他,宁倦又似乎的确没必要忍耐到现在。 毕竟现在除了段凌光,没有人知道他活着,他又被宁倦抓回了宫里,一身病躯无力反抗,宁倦想做就做什么,由不得他反抗。 察觉到自己的思维又要被情绪带偏了,陆清则深吸了口气,正要重新开口,就立后与“储君”的事再谈一谈,便眼睁睁看着宁倦低下头,在自己的足尖上轻轻吻了吻。 陆清则两辈子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脑子霎时一片空白,从足尖红透到了耳尖,震惊到说不出话。 这狗崽子是变态了吗?! “怀雪,你就当我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疯狗,”宁倦亲吻着他的足尖,哑声道,“我会听你的话,不会咬疼你的。” 陆清则有点恍惚地坐在榻上,嘴唇颤了颤,从齿缝间磨出几个字:“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给我站起来。” 宁倦听话地站起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陆清则别开头,避开他的视线:“滚出去。” 屋内灯火通明,陆清则别过头时,雪白的耳垂上那一抹红很显眼。 宁倦充满渴望地盯着他的耳垂看了片刻,还是乖乖地滚出去了。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书房里虽有炭盆,但还是暖阁里舒服,在暖阁里处理了一次政务之后,宁倦干脆就换了个地方处理政务,让长顺每日把奏章拿到暖阁里来。 陆清则拿着书,淡定看着宁倦吩咐,当没发现皇帝陛下那点写在脸上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没赶人。 宁倦就这么挪了窝,不动声色地又凑近了陆清则一点。 偶尔看奏本看得累了,还能抬头看看陆清则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又精神抖擞起来。 虽然又挨近了点,不过宁倦还算得上是规矩,除了三五不时地突然发下疯咬一口陆清则,平时也不敢对陆清则做得太过分。 如此在寄雪轩养了一段日子后,陆清则早上昏昏蒙蒙睁开眼,逐渐清醒后,摸了摸昨晚又被宁倦那狗崽子压着啃,进而加深的齿痕,后知后觉地发现个问题:他的底线貌似在不断地后退。 宁倦每天都在尝试拥抱、亲吻甚至是啮咬,让他熟悉这样的相处,甚至是习惯。 皇帝陛下学会了软硬兼施,踌躇满志,步履款款,攻击性强的时候,像只饥饿的恶狼,乖起来,又是只温顺听话的大狗。 陆清则琢磨了一下,显然不是他防御力变低了,而是宁倦的段位变高了。 这样的宁倦,比从前只会一味来强的宁倦要难招架多了,他全无经验,在这样的攻势下,找不到应对之策也很正常。 偏偏他脚崴着,徐恕昨日抽空来看了眼,断言至少得修养一个月才能好全。 想躲开宁倦都没法躲。 陆清则无声叹了口气,只能在起床时警告自己,今日也得守好底线,便起床洗漱了一番,自个儿挪去暖阁里用膳。 伺候在寄雪轩里的宫人不清楚陆清则姓甚名谁,不过都知道,这位就是搞得前朝风风雨雨的皇后殿下,态度格外恭谨。 陆清则不喜被人碰触,几乎有点小洁癖,他们得了陛下的命令,也不敢伸手,这几日形成了习惯,见陆清则从寝屋里出来了,便紧张起来,放下手头的事,眼巴巴地围观着陆清则扶着墙走向暖阁。 虽然那具清瘦的身躯在晨风中有些许摇晃,但还是慢吞吞地安全抵达了暖阁内。 众人这才松口气,继续干自己的活儿去了。 陆清则坐到暖炕上,瞄了眼宁倦故意留下来交给他处理的奏本。 都放了五六日了,皇帝陛下也真是安得了心。 看完手里那本书最后的几页,陆清则揉了揉眉心,踯躅良久后,耐不住操心命,还是提起笔,给处理了。 就跟掐着时间似的,陆清则刚放下外。 看到陆清则手边的奏本,宁倦唇角有了几丝得逞的笑意:“怀雪,我和你商量个事。” 陆清则一见他开口,后颈就条件反射的疼,那种被什么野兽叼着似的感觉挥之不去,实在不想给什么好脸,眼皮也没抬,单手持着茶盏轻抿了口,嗓音清清淡淡的:“陛下请吩咐。” “……” 陆清则实在太了解怎么戳宁倦肺管子了。 宁倦略噎了一下,但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冷脸,又有些想笑,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交叠的衣领下,露出的一小片肌肤吸引。那里那段冰雪般修长雪白的脖颈格外惹眼,尤其是陆清则吞咽时,让宁倦总想一口咬上去,舔舐啮咬。 宁倦舔了舔发痒的犬齿,坐下来道:“你现在不便走动,我不在的时候,难免无聊。” 陆清则不咸不淡地顶回去:“陛下除了早朝和议事时间,都在这儿蹲着,就差挖个坑埋点土把自己种这儿了,我可不无聊。” 宁倦又笑了。 他从前生怕惹恼陆清则,但现在才发现,能让陆清则有理智之外的反应,让他的情绪有所波动,才是难能可贵的。 陆清则不再隔着一层距离,俯视着这个世间,以及他的情爱了。 以前他身上有种温和却清冷的距离感,再仁慈也是不属于这里的,仿佛九天之上的神仙。 现在这轮明月,在被他一点点拖到红尘。 陆清则瞅着面前英俊得过分的脸,不太自在地扭开脸:“你要商量什么事?” “宫中的夫子没什么才能,不如怀雪,”宁倦开口就拉踩,“怀雪想消磨消磨时间吗?” 听到前面半句,陆清则就大概猜出了宁倦的意思,眉尖蹙了蹙。 宁倦拍了拍手。 暖阁厚厚的帘子被掀开,长顺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走了进来。 那孩子年龄虽小,走路很稳当,眼睛乌溜溜的,好奇又胆怯,不怎么敢抬头看过来,到了暖炕前,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叩首:“孩儿见过父皇、见过父君。” 显然是进来之前,就被长顺怎么叫人了。 陆清则:“……” 一时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起。 真没想到他是这么当爹的。 也没想到宁倦这么年轻就喜当爹了。 但凡不是独处,宁倦的脸上都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双标得很,方才那丝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恢复成了淡漠威仪的皇帝陛下,淡淡道:“起来。” 小孩儿便一骨碌爬起来,好奇地偷瞄陆清则,但在宁倦面前,又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小动作,乖乖地低着脑袋,等宁倦说话。 陆清则感觉头更疼了。 这孩子就是长顺说的,宁倦从宗族里抱来的孩子吧。 看来宁倦是当真想将他当成储君培养。 让他来教,恐怕还有另一层深意——他想让这位未来的储君,从小就学会敬畏他。 他的心情颇为复杂,宁倦难不成当真不准备纳妃,也不准备要自己的子嗣,愿意就这么守着他一辈子? 守着他这么一个病骨沉疴,病容难掩的人,三天两头病倒,无时无刻都得费心照看着。 值得吗? 宁倦现在虽已不是容易意气用事的少年,但依旧很年轻,若是以后后悔…… 陆清则察觉到自己的思维越来越跑偏,及时打住,感到满心荒谬。 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他怎么就考虑到这上面来了。 宁倦趁着陆清则打量这孩子的时候,面色自若地将陆清则手边的茶盏捞到手,抿了一口:“向你父君介绍下自己。” 那孩子赶紧又朝着陆清则行了一礼,口齿还算清晰:“父君,儿臣叫宁斯越,已经五岁了,学了千字文,近日在读论语,已经读到了《里仁》。” 陆清则不至于给一个孩子脸色,听到这个称呼,头疼地道:“别这么叫我,叫我老师吧。” 宁斯越张口一声“老师”还没出口,宁倦极具压迫性的目光就笼罩在了他身上,话音凉淡:“你敢。” 不过是让陆清则随便教教罢了,他才不能容忍陆清则有其他的学生。 这声“老师”,只有他能叫。 宁斯越:“……” 宁斯越怯怯地又叫了声:“父君。” 陆清则凝噎了半晌,深深地吐出口气,和蔼地道:“那你叫我陆大人吧。” 宁斯越这回不敢张口了,等着宁倦开口。 宁倦无视陆清则瞪过来的眼神,坚持:“叫父君。” 于是陆清则又收获了一声“父君”。 陆清则沉默半晌,决定不计较称呼,宁倦这狗崽子都直呼他的字了,一个称呼算什么,边想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别站着,坐着说话吧。” 宁倦顿时有些不满。 他都只能隔着张炕桌坐在陆清则对面,这小崽子居然能坐陆清则身边! 但刚刚已经惹得陆清则不满了,再下去说不定会吵起来,只能憋着。 宁斯越听到陆清则的话,不太敢动,继续等着宁倦开口。 宁倦嗯了声:“你父君说话,与朕无异,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那父君要改称呼您也不让啊? 宁斯越幼小的心灵里充斥着巨大的疑惑,小步小步走到陆清则身边,谨慎地坐了下来,有点说不出的局促。 毕竟父母双亡后,被宁倦带进了宫,也才三个多月,虽然是众人默认的皇储,但看宁倦这样子,显然不会是什么慈父,八成平日里也没什么时间见他,拘谨些也正常。 陆清则瞥了眼宁倦,满肚子的话想跟他说,不过当着孩子的面,也不好说出来,便温和地问了问宁斯越:“在宫里还住得惯吗?” 宁斯越仍是不敢抬头看他,小鸡啄米点头:“回父君的话,住得惯,嬷嬷们对儿臣很照顾。” 陆清则又和声问了些他在宫中的生活和起居问题,宁斯越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父君不问他学业,反而关心些旁人不关心的问题,眼底有些迷茫,心里又忍不住有些暖暖涩涩的,不知道怎么就很想哭,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陆清则。 这位父君生得好看极了,只是脸色有些苍白虚弱,神色很温柔,让人看了就想靠近。 父皇长得也好看,难怪他们是一对。 宁斯越在心里悄咪咪想着,就听到身后传来不轻不重地“咔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宁斯越冷不防被吓得抖了下,心里有些疑惑,不过他被教导过不能东张西望,便没敢回头去看。 陆清则无言:“……” 至于吗,小孩子的醋都吃? 而且不是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亲自说的让他来教导教导这孩子? 看小朋友被吓了一跳,他摸了摸宁斯越的脑袋,示意他不用怕,关心完生活问题了,这才问起了学业上的问题。 宁倦盯着陆清则放在宁斯越脑袋上的手,面无表情地又捏碎了桌上的一只核桃。 身后又连续“咔咔”了两声。 宁斯越睁大了眼,顿时一个结巴,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什么声音? 陆清则看也没看宁倦,凉凉地道:“陛下,要不您就先出去吧。” 陆清则不仅摸这小崽子的头,还赶他走! 宁倦面色愈沉,又“咔嚓”一声,捏碎个核桃:“朕不走。” 听到宁倦开口,宁斯越终于意识到方才那阵怪声是哪儿来的了,察觉到父皇好像语气不太高兴,小孩儿吓得瞳孔颤栗,可怜兮兮地不敢开口了。 陆清则一阵头大。 宁倦就跟头趴在旁边虎视眈眈的凶兽似的,他习惯了宁倦时不时的发疯,倒是还好,这孩子这么畏惧宁倦,今日实在不宜多谈。 “今日便到这里吧,”陆清则结束了问答,放下宁倦死盯着的、落在宁斯越脑袋上的手,“明日早些时候来寄雪轩,届时我再考考你,怎么样?” 宁斯越的压力实在是大,闻声松了口气:“都听父君的。” 陆清则顺手将桌上的糕点递给他:“多吃点,瘦精精的。” 宁斯越乖巧地点点头,转过身准备离开,目光在身后的桌上一瞥,才发现碟子里的核桃全碎了个干净。 原来如此。 宁斯越忽然明白方才背后一阵一阵的咔嚓声是怎么出现的了。 小孩儿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退下去时,眼底犹有浓浓的不解,跟着候在一边的长顺公公走出暖阁,仰头看了看对他一直很照顾的长顺公公,小小声发问:“长顺公公,父皇是很喜欢吃核桃吗?” 或者是父君喜欢吃,所以剥给父君? 长顺眼神古怪,笑眯眯地道:“小殿下不用好奇这个,来,咱家送您回去吧。” 暖阁里,陆清则低下头,扫了眼满桌的碎核桃,要笑不笑的:“这些核桃是哪儿长得不顺陛下的眼了,要被陛下碎尸万段?” 宁倦浑若无事:“怀雪不是喜欢吗,朕给你剥。” 陆清则随意用手拨了拨有几颗被捏得粉碎的核桃壳,皱了皱眉。 核桃壳这么坚硬锐利,也敢徒手捏? 见宁倦的手藏在袖子里,不肯摊出来,陆清则不咸不淡道:“手。” 宁倦还是不肯伸手。 陆清则忍无可忍,干脆一把拉过宁倦的手,强行扯过来摊开,冷冷道:“多大人了,也不嫌丢脸。” 陆清则的体温一直较低,在暖阁里,手指也是温温凉凉的,宁倦与他正相反,所以陆清则的手指尖在手心滑过时,感受格外的清晰,十指连心,瘙痒几乎窜上了心尖尖。 宁倦的呼吸一沉。 比起陆清则细腻的掌心,他的手倒显得没那么养尊处优,虎口与指尖有着层薄薄的茧,都是长期握剑练武练出来的,十指修长,指节清晰,很有力量。 陆清则忘了几日前的教训,捏着尊贵的皇帝陛下的手,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番,确认没弄破皮,想收回手,方才乖顺地摊开在他面前的手却忽然用力一握,将他的手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迅猛的速度好似某种姿态无辜,诱惑猎物前来采蜜,待到猎物进笼,瞬间闭合的食人花。 陆清则抽了抽手,抽不出来。沉默了一下,他低下头,冷静地伸出另一只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掰。 可惜在宁倦面前,这样的举动无异于羊入虎口,这下两只手都被抓着了。 陆清则眉心蹙得愈紧:“放手,还没闹够吗?” “怀雪,你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宁倦抓着他温凉滑腻的手,感觉好似抓着片丝绸,眯着眼摩挲着,“我不是在闹。” 陆清则迟钝地意识到,宁倦身周涌动着的,是一股名为危险的氛围。 他两辈子身体都不好,剧烈的运动和情绪都与他无关,清心寡欲久了,别说对男人之间的事不了解,对男女之事了解也不多,是以虽然觉得危险,但感觉宁倦顶多就是再咬他一口,抿了抿唇:“你当真准备培养那孩子作储君?” 提到这个,宁倦的动作稍顿,英俊的面容上一片坦然,轻描淡写道:“嗯,眼下看着还成,若是他往后蠢笨无能,那便再换一个,左右宗族的子嗣多,总能挑个合适的。” 陆清则断然摇头否决:“陛下还年轻力强,现在就决定这些,还为时过早了。” 宁倦自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你是不信我吗?” 他握着陆清则的手微微用力,盯着他道:“怀雪,你曾对我说过,若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确定心意与他结亲,就要做好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打算,我答应你了,就能做到。” 英俊的青年眼神炙亮地盯着他,手心的热度很烫。 陆清则有种被灼烧的错觉。 理智告诉他,自古能有几个皇帝能做到不纳妃、不宠幸宫女的? 但情感上他又能感受到,至少在这一刻,宁倦说得很认真。 也是因为宁倦说得太认真,所以他在沉默许久之后,还是缓慢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他每抽出一寸,宁倦的心里便冷下一分。 陆清则自感做得没错。 在他还给不出答案的时候,即使宁倦以后会后悔的几率只有万分之一,他也不想宁倦这时候就做出决定。 他比宁倦岁数大、阅历广,得对自己、对宁倦负责。 宁倦闭了闭眼,忍住冲动,声音有些哑:“怀雪,我是认真的。” 陆清则无声叹了口气:“我不是不信你,只是……” 只是什么,却半晌说不出来。 宁倦没有像从前那般发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抿紧了唇线,好半晌,才点了下头:“早些歇息。” 话罢,他起身离开了暖阁。 陆清则头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伤到宁倦了。 再热情的小狗也有失落的时候。 他有心说些什么安慰宁倦,却都说不出口。 宁倦要的东西,他现在还给不起。 人走了,暖阁里的暖意似乎也被带走了,陆清则也无心看书了,靠在大迎枕上,边神游天外,思索这段扭曲的师生关系,边吃核桃仁,皇帝陛下亲手捏的,还挺香。 几次差点想通的时候,又因为某些东西,没敢去触碰。 他慢吞吞的,把一桌子零碎都收拾完了,天色也不知不觉暗了。 陆清则低头看了看桌上,才发现那几本奏本宁倦没带走,里面的内容,说重要也不算太重要,但搁置了这么几日,说轻也不轻了,宁倦应当会回来取走。 他决心等宁倦回来,再好好和他谈谈,但又等了良久,也没等到宁倦回来,只好拎着那几本奏本,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长顺居然也不在外头,守着的是长顺的徒弟安平。 安平见陆清则出来了,忙躬身一礼:“见过陆大人。” 陆清则朝他略点了下头:“陛下呢?” 安平想到师父吩咐的话,麻溜地回复:“陛下在乾清宫歇下了。” 在乾清宫歇下了?今晚不来寄雪轩了吗? 陆清则愣了一下,他这几日都能感觉到,宁倦半夜会爬上他的床,给他暖暖手脚,所以他才睡得安稳。 等他醒来的时候,宁倦又去上朝了。 这算是一个他不开口、宁倦也不会说,心照不宣的秘密。 怎么今日就回乾清宫歇了……是因为下午的事吗? 放到往日,陆清则求之不得,希望宁倦能早日对他死心,但是现在……他不想见宁倦伤心。 模糊的夜色中,陆清则的眼睫微微一颤后,掏出袖里的几册奏本:“劳烦带我过去一趟,陛下忘拿这几份奏本了。” 安平差点脱口而出“那让奴婢送一趟就好”,好险憋了回去,低着头应声:“是,奴婢这就为您准备轿辇。” 轿辇准备得很快,陆清则披了件挡风的披风,坐上去,不过多久,便到了熟悉的乾清宫。 显然宁倦早就吩咐过里里外外,见到陆清则过来,没人阻拦,也没人敢流露出异色来,仿佛陆清则一直好端端地活着,没有过三年前的死讯。 顺利地得以进入,到了宁倦的寝房前,陆清则才发觉长顺守在门外,满脸的焦急。 见陆清则来了,长顺大大地松了口气,脸色一喜:“陆大人,您总算来了,快进去看看陛下吧!” 陆清则刚想问怎么了,就听到里面传出了瓷器落地的清脆之声,心头一紧,将奏本塞给长顺,顾不得再问太多,便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外间还好些,走进里间,简直满屋狼藉,蜡烛被打翻了,朦胧的微光中,隐约可见价值连城的花瓶碎了一地,成色难得的天青色茶盏也没几个好的,香炉倾倒,香灰洒了一地。 宁倦就伏在床上的一堆衣物之间,浑身都在轻微地发着抖,甚至没能意识到有人进了屋。 陆清则完全没想到是这么个光景,怔了怔,脚上不小心踢到个罐子,立刻惊动了宁倦,一只瓷枕被丢过来,好在他闪躲及时,瓷枕擦过他脸侧,“啪”地砸到了墙上,力道极大。 宁倦冷沉的声音从牙缝间吐出来:“滚出去。” 他们之间的事情,发这种脾气做什么? 陆清则皱皱眉,叫了一声:“陛下。” 听到他的声音,宁倦浑身微微一颤,猩红着眼缓缓抬起头来,这时陆清则才发现,宁倦的状态不太对。 那张英俊的脸容极为苍白,额上青筋微露,浮着一层密密的冷汗,向来清明的眼中一片迷乱,望着他的眼神极为怪异。 他直勾勾地盯着站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的陆清则,却没有像平日那样热切,语调枯朽,毫无起伏:“又来了吗。”陆清则感觉到不对劲,不顾脚上的疼痛,立刻朝着他走过去。 宁倦翻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接近,自言自语:“我知道,再靠近几步,你又要消失了。” 他扶着额角,露出几丝痛色:“……不过,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靠近我……每一次我想接近你,你都会消失。” 陆清则听他轻声的呢喃,意识到宁倦仿佛魇在梦里,以为他是假的。 他艰难地走到宁倦面前,弯下腰,查看他的状况:“不是在做梦……果果,你是不是头疼?” 随之陆清则的靠近,馥郁温暖的梅香也扑了过来,盈满了胸腔。 宁倦浑浑噩噩地想,这是他这三年来,梦到的最真切的一次。 好似陆清则当真还在他身边似的。 他没有搭理陆清则的话,也不敢伸手去碰。 只要碰到了,就会消失。 陆清则看他只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却不开口,伸手摸了摸他的手和脸,才发觉宁倦身上竟然冷冰冰的,没什么热度。 “这就是徐恕给你看的病?徐恕开的药呢?” 看宁倦还是不说话,陆清则心里着急,转身就想出去找长顺要药。 宁倦的状态太不对劲了。 岂料他转过身还没走开,手腕就被一把握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力道骤然传来,将他狠狠地拽到了床上,眼前顿时一暗。 宁倦俯身压下来,压抑的喘息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与狂喜:“我终于……抓到你了,老师……” 没有消失。 这个梦里的陆清则,居然会主动触碰他,被他碰到之后,也不会消失。 他怀念这缕梅香怀念了一千多个日夜。 这是在几乎将他的脑袋劈为两半的剧烈头疼中,唯一的解药。 陆清则被碰到了受伤的脚踝,痛得嘶了一声,刚想再次开口,让理智全无的宁倦清醒过来,宁倦便掰着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开了嘴,狂热地亲吻下来,这是比此前任何一次亲吻都要深重的吻,陆清则被甚至感觉自己的唇瓣被厮磨破了,舌尖被啮咬得发痛,呼吸不能。 在他几乎窒息的时候,宁倦才给出一丝怜悯,放过了他的唇瓣,转而又亲吻他的额头、眼角的泪痣、鼻尖、下颌。 一路向下,还甜了甜他的喉结。 陆清则的脖子极为敏感,被弄得浑身以绷,差点叫出声。 比那更可怕的是,他身上的披风不知何时已经被解开了,领子也被扯乱了,雪白的肤色在昏暗的室内白得近乎发光。 再继续下去,局面当真要失控了。 陆清则脑子里一团乱,一把推开宁倦的脑袋,呼吸很乱:“你发什么疯!” “我没有发疯。” 宁倦居然听到了这一句,低垂着头,慢条斯理地抽出他的腰带,朝他微微一笑:“老师,我在向你求欢。” 第80章 第八十章 求……欢? 陆清则被这直白的两个字砸得一阵懵头转向,嘴唇颤了颤,感受着宁倦的兴奋与露骨的眼神,迟钝地明白过来。 原来除了拥抱、亲吻、啃咬……宁倦还想对他再做些别的。 他的额上不知何时也微微发了汗,不知道是被拧到的脚踝疼的,还是急促鼓噪的心跳弄的。 腰带被抽走的瞬间,他的衣袍松散下来。 身下的人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浅而急促地喘着气,嘴唇红红,眼角也发着红,让人着迷的好看。 剧烈的头疼伴随着强烈的兴奋,让宁倦彻底失去了理智,他只想立刻剥开、占有身下这缕温暖的梅香。 既然是在梦里,他为什么不能再放肆一点? 乾清宫的寝房里并没有烧地龙,宁倦这个状态,长顺自然也不敢送炭盆进来,虽然接近四月,但夜里依旧寒凉。 衣物被扯开时,陆清则混乱的思维被猝不及防的一股凉意惊醒,感觉自己又好似被夹杂在一股猛烈灼热的火焰包围中。 宁倦就是那团生生不灭的火焰。 但好在他终于找回了理智,苍白的指尖抓住宁倦的小臂,哑声叫:“果果,你没有做梦,我回来了。” 宁倦的动作稍微一顿,眼底一片深红,缓缓地抬头,与陆清则对视。 那眼神混混沌沌幽幽暗暗,却并不迟滞呆板,混杂着贪婪与迷恋,以及欲望。 像一头盯着猎物的凶兽,在斟酌着怎么下口,品尝得之不易的美味。 陆清则不得不与这样的眼神直直相触着,不敢错开。 他恍惚觉得,自己仿佛在丛林里遇到了只恶狼,与他眼神交接,彼此对视着,但凡他错开眼神,就会立刻被扑倒,一口咬住脆弱的咽喉。 他尝试唤醒宁倦的理智,与他对视着,手指从他的小臂上慢慢下滑,轻轻握住他的手。 温凉的手将宁倦此刻冰冷的手指握住,奇异的显得很温暖。 宁倦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由着他牵着自己的手,摸向了他的后颈。 陆清则克服着羞赧,指引着宁倦,将他的手指搭到自己后颈的齿痕上,喘匀了呼吸,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这是你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 指尖下果然有着道深深的齿痕。 宁倦昏昏沉沉地想:老师走的时候,他没有来得及留下标记。 齿痕…… 宁倦的眼神骤然清明了不少,捂着额头,有些痛苦轻吟了声,缓缓低靠下来,脑袋埋在陆清则的颈窝,浑身都在轻微发着抖:“对不起……老师,我又失控了。” 难退的欲望与疼痛交织,他额上又浮起了细密的冷汗。 细碎的呼吸喷洒在敏感的肌肤上,但宁倦已经不像会再乱来的样子。 陆清则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不上的心疼:“很疼吗?” 宁倦停顿许久,轻轻点了一下头。 连宁倦都说疼,那恐怕已经是常人难以忍受的极限了。 陆清则不由自主地用上了从前哄他的语气:“长顺应当让人煎好药了,我去给你拿过来,喝了药就不疼了。” “我不想喝药。”宁倦握住他的一只手腕。 精致且瘦弱,一只手便能轻松握住。 他抬起头,盯着陆清则,直勾勾地道:“我想要你,怀雪。” 陆清则的心跳紊乱不已,如果心脏病还在,他怀疑自己已经要病发了,指尖无声绞紧了身下凌乱的衣物,嘴唇动了动:“……我不是药。” “你是。”宁倦蛮横又独断地肯定,“你就是。” 陆清则一阵无言。 宁倦又低下头来,像只受伤疼痛的大狗,想要得到抚慰,喃喃道:“老师,帮帮我好不好?” 陆清则清晰地能感知到,宁倦想让他“帮”什么。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之前那一次,宁倦假戏真做中毒,清毒时徐恕开了个虎狼药,半夜他被惊醒,最后被宁倦哄着用手帮了忙…… 现在回想一下,这兔崽子,显然是故意的。 陆清则的耳根热烫,方才冷静下来的脑子里又有些乱。 宁倦这些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噩梦缠身,头疼欲裂,听他话里的意思,他经常梦到过他,却不曾得以接近。 他现在那么疼,又很难受的样子。 下午才又伤到过宁倦,再拒绝的话他会不会更伤心? 可他若是答应的话,这段关系不就更混乱了吗。 宁倦还在喃喃地叫着他。 陆清则感觉自己像是发了身汗,脑子被忽冷忽热地影响到了,竟然松了口,声音细若蚊呐:“你想我怎么帮?” 宁倦的听力极为敏锐,将这句话捕捉得清清楚楚,眼神瞬间亮得让人不敢直视,急切地问:“老师真的愿意帮我?” 陆清则忍不住别开头,又被捧着脸颊,转了回来,直面那道目光。 话都放出去了,陆清则只能硬着头皮道:“……我用手帮你?” 宁倦兴奋得恨不能舔遍陆清则全身,但陆清则能答应帮他,已经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在现在这个时候,他还不敢做得太过。 万一把陆清则吓跑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不敢想象,若是陆清则再次从他身边逃离,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所以即使侵占的念头疯狂叫嚣着,他也还是压下了那股欲念,手指发着抖抚了抚陆清则的脸庞,意图安抚他,让他不要害怕。 宁倦的嗓音发哑:“怀雪,并紧腿。” …… 一切结束的时候,陆清则仍然感觉自己像是疯了。 他怎么就答应宁倦了,还是那种……要求。 可能是屋内太过昏暗,将他的神智也搅合得不甚清晰了吧。 眼皮疲惫地黏合在一起前,他模模糊糊地想。 他任由宁倦抱着自己,在满床的狼藉之中,相拥着一起睡了过去。 隔天醒来的时候,天色昏蒙蒙亮着,晨光将泄未泄。 陆清则醒了好一会儿神,才意识到宁倦居然还在他身边。 察觉到他醒来了,宁倦低下头:“怀雪。” “你怎么没去上朝?”陆清则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哑得不成样子。 “今日旬休,不必上朝。”宁倦的眼底浮着淡淡的青黑,拂开他鬓边的乱发,“放心,我不会当昏君。” 陆清则无言了下,抬眸看他的脸色依旧是渗着冷汗的苍白,皱了下眉:“你不会一整夜都没睡吧,头还在疼?” 就知道不喝药不行。 什么他是药……情话能当药喝吗! 他推开宁倦,才发觉自己满身的汗和其他的……东西,想离开又不好离开,顿时很想立刻沐浴。 宁倦的脑袋确实还在疼,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疼得像是有什么拿锥子在一下下地凿。 看陆清则满身不自在的样子,他忍不住低笑了声。 陆清则被他笑得有点恼。 宁倦却没继续说什么,冲着外头沉冷威严地道:“将药放门口,所有人回避。” 昨晚陆清则进了寝殿后,里头就没什么动静了,长顺和几个人来来回回地热着药,等着药放凉了又热的,想进去看看情况,又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就这么熬了半宿,终于听到宁倦的声音,大喜过望,连忙应了声。 外头静了下来,好似人都退开了。 陆清则又等了会儿,终于安下心,下床想要走,却完全忘了脚还没好。 落地的瞬间,伤足传来股钻心的疼,他的腿瞬间失了力气,难以控制地跌下去。 好在腰上及时传来一股力道,将他稳稳地按住了,才让他不至于跌倒在满地碎瓷片里。 陆清则盯着脚下的碎瓷片,一阵沉默。 他认得这个花瓶,几朝前的名贵古董,死得真是相当壮烈。 “别乱动,当心更严重。” 宁倦没在意地上的那堆东西,随意拢了拢身上的衣物,弯腰将陆清则抱起来,往他身上盖了件袍子罩好,绕过满地的狼藉,打开门。 外头的宫人果然已经退避得干干净净,天色还暗着,天上隐约可见繁密的星子,整个乾清宫仿佛只剩下他们俩人了。 陆清则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其他人,否则他这样子,还被宁倦用这个姿势抱着……委实不太能见人。 乾清宫还都是熟脸吧? 陆清则胡思乱想了几下,努力忽视宁倦贴在他身上的热度。 乾清宫里辟了间温泉室,宁倦抱着陆清则走进去,眼前瞬间雾气氤氲。 陆清则被慢慢地放进了温泉池里,宁倦低下头问:“要不要我帮你?” “……”陆清则决定以后对“帮”这个字过敏,“不必了。” 宁倦稍有点遗憾,但他今晚已经尝到了很多不敢想象的东西,暂时不敢再得寸进尺,笑了笑道:“那我去隔壁洗洗,顺便叫人给你准备干净的衣物。” 陆清则:“……” 来了趟乾清宫,和宁倦单独待了半晚上,又是沐浴又是换衣物的,其他人会怎么想? 宁倦仿佛看出了他的不自然:“我让长顺准备。” 长顺什么都知道。 陆清则:“……那真是多谢陛下的贴心了。” 宁倦转身想走,身后又传来一声:“记得喝药。” 他心里猝然酸甜交加,涌过股暖意,低沉地“嗯”了声,走出了温泉室。 浸泡在温泉中的感觉很舒适,除了腿火辣辣的疼。 陆清则将身上乱七八糟的衣物脱下来扔出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根。 白皙柔嫩的肌肤,被擦得红了一片。 他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回忆昨晚发生的事,抱着点逃避的心理,暂时不想再思考自己和宁倦这段混乱的师生关系。 陆清则身体虚弱,泡了一会儿,脑子就有点发晕了。 再泡下去,就得真晕了。 他慢吞吞从水里出来,坐在边上的贵妃榻上,擦净身上的水渍,一瘸一拐地绕到屏风后,将长顺刚才送进来的干净衣物穿上。 再出去时,正看到宁倦在外面等着,看样子早就沐浴好了,只是那张英俊的脸依旧一片苍白,师生俩瞅着彼此的一脸病气,一时相顾无言。 陆清则瞥他一眼:“药喝了?” 宁倦点头。 陆清则:“今日不上朝,你就再睡会儿。” 宁倦道:“我睡不着。” 没有陆清则在身边,他合不上眼。 陆清则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抿着唇犹豫了会儿。 宁倦看出他的犹豫:“怀雪,院里的海棠花开了,左右睡不着,陪我看看吧?” 这回陆清则应得就爽快点了,随他走到海棠花附近的长廊上,宁倦仿佛早有准备,地上还有两个蒲团,怕陆清则坐着被凉气伤身。 这狼崽子,就吃定了他不会拒绝吧。 陆清则一阵无言,随着宁倦一起坐下来,宁倦又往他身上批了件挡风的大氅。 院中的海棠花开得无声无息,满树繁盛。 陆清则还以为宁倦想趁机说什么,却始终没听到他开口,宁倦不说话,他就也不吭声。 良久,宁倦似是疼得受不住了,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陆清则这才知道他是疼得不行才不说话的,顿时又好笑又好气:“疼还出来吹风,回屋去吧。” 宁倦很坚持:“不要。” 陆清则无奈地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腿:“那枕在我腿上睡会儿?” 方才还坚持“不要”的宁倦眼睛一亮,立刻躺了下来。 病痛好似让威严冷漠的帝王有了几分从前的少年气。 陆清则摸了摸他的额头,冷冰冰的,都是薄汗,也不知道忍多久了。 “睡吧。”陆清则道,“我不会走。” 宁倦仰着脸,看着那张被他在心头描摹过无数遍的脸庞,喉间无端有些发哽,眼眶也有些湿红,赶紧闭上眼睛,不想被陆清则发现。 “怀雪,”他小声道,“谢谢你。” 陆清则没吱声,用大氅把他也盖住,感受着怀里的人呼吸渐渐均匀。 就这么坐到天色渐亮时,陆清则脑袋靠着柱子,也不知不觉又眯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被送回寄雪轩的寝房了。 陆清则怔了会儿,想起自己有事情忘记问宁倦了。 昨晚那堆散乱在宁倦床上的衣裳……他瞧着有些眼熟。 可惜宁倦已经去武英殿见阁臣去了。 陆清则决定之后再和宁倦算账,洗漱了一番出来,安平已经候在外头了,见到陆清则,笑着道:“陆大人醒了,昨儿您说今日再考考小殿下,要不要现在奴婢去将小殿下接过来?”因着宁倦的事,陆清则差点忘了这茬,点头道:“去将小殿下接来吧。” 安平“哎”了声,便转身离开,去接宁斯越了。 陆清则坐在暖阁里等了没多久,宁斯越就被接过来了,裹得圆溜溜的小团子,像模像样地弯身行了一礼:“儿臣见过父君。” 陆清则笑了笑:“往后你父皇不在的时候,就叫我陆大人吧。” 叫老师要是给宁倦发现了,指不定又要发什么疯。 他已经开始能摸索到宁倦的吃醋原因了。 宁斯越吃惊地睁大了眼:“可是父皇说……” “你父皇也说了,我说的话与他同等分量。”陆清则道,“来坐,以后也不必行礼。” 宁斯越有点懵懵的,但还是乖乖点点头,坐到了陆清则身边。 陆清则对教书的兴致比当权臣要大,左右还在养着脚,不好出门,那教个小孩儿也不错,便考了考他《千字文》和《论语》。 宁斯越偶尔会有点卡顿,思索一下才说得上来,但整体而言,算得上口齿伶俐,说话也清晰。 脸上带着点婴儿肥,说话奶声奶气的,可爱得紧。 陆清则不由得想,也不知道宁倦五岁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可爱? ……但宁倦五岁的时候,过得却并不好。 那时候他还在冷宫里,母亲刚刚病逝,失去了最后的一丝庇护,不得不东躲西藏,免得被皇后派来的人半夜捂死、推进枯井里摔死、丢进池子里淹死,为了一点吃的,小小年纪就和狗打成一团。 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养成这么副偏执的性子。 陆清则垂下眼睫,有一丝难受,脑中不由得掠过个念头。 如果他能早一点和宁倦遇到就好了。 想完,陆清则定了定心神,又问了问宁斯越其他的情况,得知他在学写字,便带着他去了小书房里,教他念书写字。 陆清则的态度很温和,语气总是不疾不徐的,声音清润又好听,让人想要信任,宁斯越很快就对陆清则建立起了亲近的信任感,到晚上准备走的时候,恋恋不舍的。 陆清则其实算不上很喜欢小孩子,因为小孩子大多闹腾,但对听话懂事又乖巧的孩子,总是忍不住怜惜的,尤其这孩子还总让他想起宁倦小时候。 爱屋及乌,陆清则稍一思考,决定道:“让小殿下也住在寄雪轩吧。” 话音才落,旁边就插来声:“不行。” 听到这个声音,陆清则不仅觉得后颈痛,大腿上仿佛还留有鲜明的摩擦感。 已经恢复了精力的皇帝陛下看起来没有半点昨晚的苍白可怜,脸色冷淡地扫了眼宁斯越:“怀雪,不要宠坏他。” 陆清则:“……” 这就叫宠坏了? 难怪你被宠得无法无天的。 宁斯越刚升起的一点小兴奋,给宁倦无情的一句话打散,可怜兮兮地缩回去,不敢反驳威严的父皇,乖乖地问候了宁倦,才跟着安平离开了。 陆清则目送那道小小的身影穿行过梅花林,无语道:“你连小孩子的醋都吃。” 宁倦面不改色:“怎么可能。” 他有理有据,振振有词:“宁斯越既是未来的储君,就不能娇惯了他。” 陆清则瞥他一眼:“陛下是一国之君,更不该娇惯,我往后会注意的。” 什么?宁倦升起警惕:“我是大人,和他不一样。” 陆清则懒得和他辩论,又慢吞吞地回到暖阁。 宁倦知道陆清则不喜欢被扶,忍着没有伸手,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屋,看他坐下来了,微提着的心才放下来。 昨晚的事让他现在还有点不真实的晕眩感,看到陆清则的脸,那种不真实感就更强烈了,忍不住舔了下唇角:“怀雪……” 陆清则打断他的话:“陛下,我问你个问题。” 宁倦昨晚才吃了个半饱,听话得很,闭上嘴听他说。 陆清则冷冷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那龙床上铺着的,好像都是我的衣服吧?” 宁倦一下笑了:“怀雪觉得我很变态吗?” 陆清则抿了口茶,心想你居然能问出这个问题,大进步了。 宁倦爽快地承认:“嗯,我就是。” “……” 宁倦看陆清则有点噎住的样子,感觉可爱得厉害,嘴角浅浅勾了勾,故意道:“我让人将那些衣物浆洗一下,送回来给你?” 不说昨晚的事,这三年里宁倦就没对那些衣服做过什么吗? 陆清则果断道:“我不要。” 爱扔哪扔哪。 宁倦在心底暗暗发笑,但不敢露在脸上,让人摆了棋盘上来:“许久没和怀雪下过棋了,来一局如何?” 陆清则庆幸宁倦不提昨晚,也不继续说衣服的事了,胡乱点了下头。 棋盘摆上来,陆清则执白子,宁倦执黑子。 宁倦闲聊般道:“前朝闹到现在,已经消停了许多,等你的脚好了,便能出去走走了。” 陆清则看他一眼:“陛下不妨说说,我能去哪儿?” “怀雪想做什么?”经过昨晚,宁倦心里的不安定已经消除了一些,注视着陆清则,用一种商量的语气,“我听安平说,你教宁斯越时……很开心,恢复国子监祭酒之位如何?或者其他的?” 陆清则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是想让“陆清则”重新出现,继续在朝为官。 也算是一种表态:只要陆清则不离开他,他愿意适当地松手。 明明是那么偏执的性格,居然能做出这些改变…… 陆清则心下复杂,皱了下眉,摇头,又按下一粒白子:“胡闹,我若是出现在众人眼前,该怎么解释。” “不必担忧这个。”宁倦手中的黑子无声围上白子,“我已经安排好了。” 陆清则还是觉得不妥:“眼下西南有着宁琮这个隐患,漠北也说不上安定,朝廷若是因我而乱起来,难免会有人借机做些什么。” 宫里来往那么多人,要藏住消息也难,即使不敢对他议论太多,但没有不透风的墙,想必前朝已经知道,宁倦执意要立的皇后是个男人了。 虽说大齐也有过男皇后,但那时的后宫里,除了那位男皇后,宫里还有一堆妃子。 宁倦提早就抱来个宗族的孩子,说明了态度,大臣们不上火才怪。 尤其发现陆清则的身份后,那不得乱了套。 宁倦只好道:“但老师也不必担忧什么,知道你长相的人很少。” 陆清则唔了声,也是。 本来他就不在人前露脸,见过他长相的人少之又少,现在过去了七八年,大伙儿只记得他“长得丑陋”,恐怕即使是面对面,也不会联想到他。 宁倦看起来是当真想通了,他不会一直待在后宫里头,不过现在他确实也不方便出去。 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宁倦不像从前那样锐利而杀气腾腾,但攻击性依旧很强,每一步都暗藏杀机。 但陆清则总能巧妙地化解困局,再不动声色将他引诱进陷阱之中。 下到后面,俩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偶尔清脆的落子声。 这局棋纠缠厮杀,下到了很晚。 长顺进来数子,数完了,笑道:“是平局。” 陆清则手肘抵桌托着腮,听到结果,也没有很惊讶:“陛下的棋艺精进了许多。” 宁倦对平局也挺满意,挥挥手,让长顺将棋盘撤了,闻声心情更好:“能得到怀雪的肯定,我很荣幸。” 陆清则唔了声,看他脸色不错的样子,后知后觉地想起,宁倦昨晚还疼得要死要活,现在就开始下棋费脑子,不难受么? “头疼是怎么回事,徐大夫也治不好吗?” 宁倦微微一顿:“没什么,只是夜夜难眠,时常噩梦,久而久之便偶尔会头疼,徐恕开的药没什么用。” 陆清则默然了下,宁倦会得这病,与他关系应当也不浅。 他心里正滋味难言,忽然听到宁倦叫他:“怀雪。” 陆清则抬起眼皮。 “昨晚有没有磨破皮?”宁倦的视线落到他两腿间,“让我看看。” 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继昨晚宁倦那声求欢的冲击之后,陆清则再次受到了点精神冲击。 他手里的茶水差点没端稳,略微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宁倦。 皇帝陛下的脸色倒是相当正经,仿佛当真是担心他的腿被磨破了皮似的:“当年在江右,赶路去集安府时……” 他的尾音低下去,盯着陆清则的腿根的眼底深了深,原本没什么狎昵之意,也染上了几分旖旎。 陆清则的记忆一下被他拉回到那个晚上。 深更半夜,他被少年皇帝强行按着,脱下裤子,少年宁倦半跪在他面前,给他一点点地仔细擦药……擦完后,还冲着他的腿根吹了口凉气。 当时他还不甚明了,现在看来,这狼崽子八成也是故意的! 那次是骑马被磨的,这次是被…… 陆清则浑身跟火烧似的,耳根已经无声染了血色,修长的手指颤了颤,面色不善,用眼神警告宁倦别再说下去了。 宁倦难得看他这副脸色,心里喜欢得很,当没注意到,从袖中摸出一盒精致的药膏,目光灼灼:“怀雪肌肤嫩,若是磨破了,我替你擦药吧?” 顿了顿,又嗓音低哑地补充了句:“我保证,只是看看,不做什么。” 这补充得还不如不补充。 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陆清则“当”地搁下茶盏,面无慈悲:“滚出去。” 当夜里,守在暖阁外头,真心为陛下感到开心的长顺,眼睁睁。 并且晚上陆清则睡觉之前,还让人进屋,将寝房的门窗都封住了。 等到半夜,宁倦像着往日一样,想钻进陆清则屋子里,偷偷给陆清则暖床时,就发现不仅门被闩上了,连窗户也给锁死了。 长顺提着灯笼候在边上,不敢说话:“……” 昨晚陆大人陪了陛下半晚上,早上出来,还避开人沐浴,怎么想都是发生了点什么吧! 今晚还一起下棋了,气氛看起来也不错。 他还以为成了。 我的陛下哟,您是又怎么惹恼陆大人了? 长顺丧着脸心想,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出乎长顺意料的是,宁倦并没有因为陆清则锁死了门窗防着他感到不悦,在门前伫立片刻后,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 长顺咽了口唾沫。 不会是怒极反笑吧? 长久以来,长顺有个非常明确的认知:陆大人不高兴,陛下也不会高兴,陛下不痛快了,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就得过上一段胆战心惊的日子。 若是这两人吵架,那好日子就真到头了,这意味着直到陆大人气消给陛下顺毛之前,他们都得在一股窒息的氛围里过活。 宁倦没搭理长顺,自言自语:“果然知道啊……” 陆清则明明知道他晚上会偷溜进去,但还是没说什么,也没防着,只是今晚被他惹恼了,才让人封上了门窗。 即使按着他对陆清则的一贯了解,陆清则允许他进屋,大概是因为嫌手脚太凉,睡着不舒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他当不会凉的汤婆子来用。 等到了夏日,他就不会这么受欢迎了。 估计届时想让陆清则上个龙床,还得哄着骗着,贴近一点都会被嫌弃。 但他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高兴。 “朕真是贱得慌。” 宁倦嘴角带着笑意,低低又自我评价了一句。 长顺给他这句话吓得差点跪下去,好半晌,见宁倦盯着黑漆漆的屋内,没什么表示了,才颤巍巍地问:“陛下……?” 既然陆大人的屋子进不去了,今晚要回乾清宫吗? 宁倦转身道:“宿在寄雪轩。” 宁倦在寄雪轩也有个住处,屋子装点得并不奢华,只算个临时住所。 把长顺挥退之后,宁倦宽衣上床,枕着上次陆清则撒火时丢来的素面软枕。 枕头上还沾染着点陆清则的气息,虽然那缕梅香不如本人温暖馥郁,但还是让他微拧的眉眼舒展开来,减缓了若有若无的头疼。 嗅着熟悉的梅香,他方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到第二晚,宁倦也被挡在外面,而陛下看起来也不怎么在意时,长顺就知道,这俩人八成也不是真吵架,而是闹点无伤大雅的小别扭。 看不懂,真的看不懂。 长顺一时凝噎,也不操心了。 陆清则倒不是单因为宁倦那句话恼,只是藉由擦药一事,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许多往事。 越想越火大,越想越觉得自己从前简直无知单纯,蠢得令人发指,也就不想给宁倦好脸色了。 晚上封着门窗防止宁倦溜进来,白日里宁斯越会过来上课,宁倦就算是忙完了过来,也没法和陆清则单独相处。 但宁斯越是他自个儿拎来交给陆清则的,又不好说什么,即使颇有点郁闷,也不能说什么。 过了三月,四月的风稍温柔了些,天气渐渐暖了起来。 徐恕来给陆清则检查脚踝时,只待了片刻,就被热得出了身汗,严厉批评了通陆清则,让他把地龙停了。 天都要热起来,还烧着地龙,也不怕燥得慌! 身体受得住吗? 陆清则倒没感觉燥得慌,但宁斯越在他屋里待上一会儿,就燥得流鼻血了,估计宁倦要是进来,会更严重点,便谨遵医嘱,停了地龙。 白日里是不怎么冷,但晚上温差颇大,还是冷的,他只能往被子里多放几个汤婆子焐着,但睡醒之时依旧手足冰凉。 睡得便愈发差了。 隔日,陆清则在书房检查了下小宁斯越的功课,听他磕磕巴巴地背了昨日学的一篇诗经:“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日之方中,日之方中……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有力如虎,有力如虎……” 磕巴了好几下才背完,宁斯越背着手,小手在背后拧着,满脸沮丧:“陆大人,我是不是很笨呀?” 陆清则摸摸他的脑袋:“笨什么,你才五岁,已经很厉害了。” 宁斯越越发丧气:“可是我听长顺公公说,从前父皇刚学字时,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 那倒是,宁倦十一二岁才有机会接触到这些,进度说得上一日千里,无论什么,看一遍就能熟记于心。 陆清则笑了笑:“你父皇小时候的确很聪明,但你也不差。殿下为何在意这个?” 宁斯越看他笑意温柔,眼神也柔和地与自己平视着,诚挚而温和,他鼓起勇气,脸红红的,眼底怀着敬畏与孺慕,小声说:“父皇很厉害,我也想那么厉害,让父皇为我感到骄傲。” 多好的孩子啊。 陆清则心底一软,揉揉他的脑袋:“陛下会的。” 俩人在屋里也待了许久了,陆清则起身道:“殿下出去走两步,不能总待在屋里闷着。” 宁斯越点点小脑袋,跟着陆清则走出书房,正好撞上从月洞门走进来的宁倦。 宁斯越在宁倦面前一向安静乖巧,生怕有一丝规矩不符,就会被父皇不喜,蹦跳的脚步一停,乖乖地低下脑袋:“儿臣见过父皇。” 宁倦淡淡地应了声:“今日的功课学得怎么样?” 话是对宁斯越说的,眼神却是落在陆清则身上的。 宁斯越顿时有点紧张。 陆清则对好学生从来不吝啬夸奖:“小殿下很聪明,一点就通,功课也完成得很好。” 宁倦瞥了眼似乎是松了口气的宁斯越,不咸不淡地嗯了声:“不错。” 正说着,外头又风风火火地进来一个人:“对了,陛下,您让查的……” 他的目光扫到陆清则,话音戛然而止,瞪大了眼:“陆、陆……” 结巴了两下,在陛下冷冷地一瞥里,没敢秃噜完。 陆清则在寄雪轩修养了一个月余,见到了第四位故人,欣然颔首:“郑指挥使,许久不见了。” 郑垚呆若木鸡。 上个月宁倦逮陆清则时,他并不在场,审钱明明时,宁倦也没告诉他缘由,至于后面有关立后的风风雨雨,他就更不知晓了,因为他出京办差去了。 听到京城的消息,也只是感到几丝惊讶,以及感慨。 当年陛下为陆大人的死,伤心到郁结吐血,如今陛下又立了新后。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陛下能走出来,他感到开心,但也有那么几丝微妙,震惊于陆大人这就被忘了。 没想到整个京城都讨论得沸沸扬扬的新后,竟然就是陆清则。 毕竟当初陛下的伤心痛苦是真,不是知情的样子,那唯一的可能就是,陆大人为了离开京城,或者说为了离开陛下,策划了一场假死。 按郑垚对宁倦的了解,得知这一切,陛下必然是暴怒的。 如今陆清则被逮回来了,这俩人居然还能如此平和地对话,他有点看不懂。 郑垚人如猛虎,但心细如发,在脑中转了一圈,就把脸上的震惊全部压了下去,哈哈两声干笑:“是挺久不见了。” 宁倦收回瞥在他身上的目光:“什么事。” 郑垚咽了口唾沫,心里也知道陛下让他查的事是怎么回事了:“您让查的另一件事,已经查到了。三年前,的确有一个诏狱死囚在送去刑部之后,去向不明,他的家里人也在盛元五年年底搬离了京城,如今远在湖广一带,买了庄园宅院,生活颇为富足。” 宁倦缓缓点了下头,语气莫测地重复了一声:“死囚。” 陆清则:“……” 就知道宁倦会调查到底。 他当年把线索抹得干净,但抹得再干净,也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用心严查,也能被挖掘出来。 只是没想到,会查得这么快。 宁倦脸上看不出喜怒:“下去吧。” 郑垚已经猜出来是什么情况了,同情地看了眼陆清则,行了一礼后,转身便离开了。 逃也似的。 毕竟是从诏狱流出去的死囚,即使是在刑部出的事,陛下真要发怒,说不定他也会被殃及池鱼啊。 陆清则迎着宁倦漆黑的瞳眸,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不会又要发疯了吧? 出乎意料的,宁倦并没有生气,语气甚至还颇为平和:“回屋里坐着说吧。” 说着,或许是为了让陆清则安心点,对蒙蒙的宁斯越道:“跟上。” 两大一小回到书房,陆清则瞅瞅坐在身边的宁斯越,感觉宁倦不像是要算账的样子。 毕竟孩子就在边上,他总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发疯吧? 宁倦也的确没发疯,颇为冷静地坐在陆清则对面,道:“朕让郑垚去了趟蜀中。” 难怪这么久才见上。 陆清则看他是要说正事的样子,也略略安下心:“蜀中的情况如何?” “宁琮的确在屯粮屯养私兵,已达数以万计,”宁倦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而且,他与交趾暗中有往来。” 陆清则皱起眉:“这个蠢货。” 交趾是大齐的藩属国,崇安帝时,便有不臣之心了,对着大齐这么块肥肉蠢蠢欲动。 宁倦刚掌握大权之时,不仅国库空虚,而且上下蛀虫成堆,啃噬得大齐表面光鲜靓丽、背面坑坑洼洼,实则不宜兴武,他按捺着性子,修养生息了几年,才让大齐勉强从崇安帝的阴影里喘了口气。 也是因着他铁血的手段,震慑住了周边各国,才有时间门做这些。 但不安分的,迟早都会有所动作。 当年崇安帝在时,鞑靼使臣来大齐贺寿,暗地里意图勾搭卫鹤荣,卫鹤荣表面上答应,背地里狠狠阴了一把鞑靼使臣,让他们吃了个大亏,往后几年都没敢再来大齐。 被百姓骂作大奸大恶者,都知晓大义,宁琮作为皇室宗亲,与外族勾结,这个行为当真是又蠢又坏,毫无底线。 “下个月便是你的生辰,”陆清则沉吟道,“宁琮敢来吗?” 宁倦笑了笑:“他不得不来。” 宁琮纵情声色,流连于酒池肉林之中,荤素不忌的,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子嗣缘极薄。 这么多年了,他府里养的那群姬妾只有几个怀上的,顺利生下的也不多,生下来了,还能平平安安养大的,就更少了。 他养得长大成年的,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去年跑去深山狩猎,不慎跌下马,被马踩踏受伤后,给老虎叼走了,另一个就成了唯一还活着的,是宁琮的心头肉,早早就请封了世子。 如今只要有姬妾怀孕,还能诞下孩子的,都能得到宁琮的重重赏赐。 陆清则淡定地倒了盏茶,抿了口茶水,语气凉凉:“显然不是他的姬妾有问题,是他不行。” 这种纵欲过度的,质量都不行。 宁倦愣了一下,瞬间门意会,没想到还能从陆清则嘴里吐出这样的话,眼底不由浮上几丝莫名的笑意,低声道:“怀雪放心,我的很行。” 你的行不行关我何事? 陆清则差点呛到:“闭嘴吧你!” 小孩子还在边上看着呢! 宁斯越虽然听得懵懵懂懂的,但态度十分认真,每个字都仔细记下来,听到这里,大眼睛里满是茫然。 什么行不行的?父皇和父君在说什么? 陆清则看宁倦还要力争一下,证明自己“很行”,决定跳过这茬:“你拿他宝贝儿子威胁他了?” 宁倦颔首:“他若是不来,他那个世子就得来。” 宁琮要是儿子多,也不会在意一个儿子送来京城会如何。 但现在他年纪也大了,就硕果仅存这么一个,不敢再冒险,八成也自恃是宁倦的皇叔,来了总比儿子安全。 陆清则抬眸:“看来你生辰宴上会很热闹,东西南北一窝人,都能凑几桌打马吊的了。” 不仅西南那边不安分的要来,各地的藩王也会派人前来,还有鞑靼三王子,这些人凑一起,还真是……欢聚一堂。 宁倦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我已经准备万全,只一件事,还有缺憾。” “什么?” “怀雪愿意陪我出席吗?” 陆清则怔了怔,陷入沉默。 他若是答应了宁倦一起出席,就等同于愿意承认与宁倦的关系了。 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无人不知陛下已经立了个男皇后,他若是不愿出面,宁倦也会有些难堪吧。 宁倦观察陆清则向来仔细,看陆清则无意识紧绷起的肩颈,心里失落,但也没有强迫他,打断他的思索:“不用想太多,也不必现在就给我答案,你愿意便随我去,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 陆清则抿了抿唇,睫羽微抖:“嗯。” 宁倦说完话,瞥了眼小脸严肃的宁斯越,开始考察:“朕与你父君谈论了这些,可听懂什么了?” 陆清则:“……” 人家才五岁,听得懂什么。 就算是未来的储君,也不至于五岁就能明白这些乱七八糟的朝政事务了。 宁斯越被点了名,紧张得腾地站起来,笼罩在父皇威严的目光中,可怜兮兮地转动小脑瓜,试图分析宁倦和陆清则的对话:“儿、儿臣听懂了,蜀王是坏蛋,生不出孩子!” 陆清则差点呛到,推开茶盏,生怕再呛到。 宁倦不动声色地把被陆清则推开的茶盏捞过来:“还有呢。” 陆清则抢救不及时,眼睁睁看着宁倦刻意转到他抿过的地方,迎着他的视线,抿了一口。 他在桌子下踢了脚宁倦,宁斯越什么都没发现,还在拼命转动小脑瓜:“还、还有……” 陆清则踢过去的瞬间门,就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了。 肉包子打狗都有去无回,何况宁倦还是只疯狗。 踢是踢到皇帝陛下尊贵无双的龙体了。 但他的脚也被宁倦紧紧夹在两腿之间门,收不回来了。 宁倦夹着陆清则的腿,面不改色地伸手把他的靴子脱了,在他足底轻挠了一下。 陆清则脚尖一缩,气得又踢了他一脚。 皇帝陛下被踢得满眼笑意,手指慢慢往上,把他雪白的袜子也悄么声褪了,摩挲了下他细瘦的脚踝。 那片肌肤柔腻细滑,触感比最上乘的丝绸还令人迷恋。 宁倦又握了握他的脚踝,惊讶地发现,陆清则的脚腕居然可以用单手圈住。 都瘦成这样了,还不好好吃饭。 陆清则被他摩挲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足尖绷得死紧,用力抽了两下脚,也没能抽回来,心里暗骂了声。 宁斯越没发现两位大人的暗中较劲,绞尽脑汁:“鞑、鞑靼三王子也不是好东西,想在父皇的生辰宴上打马吊!” 陆清则又呛了一下,一边被宁斯越的童言童语弄得哭笑不得,一边又给宁倦的放肆行为弄得火大,又抽了一下脚,却不小心蹭到了什么。 宁倦握着他脚腕的手一紧,盯着他的眼神微微变了。 陆清则平时情绪淡淡,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也镇定从容,然而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什么,也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脑子里霎时空白,下意识地又挣动了下。 结果又不小心蹭到了。 这下宁倦盯着他的眼神彻底变了,隐约还含着几分惊讶。 陆清则:“……” 这么看他做什么,他不是故意的。 真的不是! 宁斯越半晌没等到父皇的回应,忐忑地抬了抬眼。 宁倦顿了半晌,嗓音有些低哑:“继续。” 也不知道是在叫谁继续。 宁斯越小脸发苦。 还继续啊? 他、他好多都没听懂啊! 什么交趾、世子、漠北,都是什么呀? 他忍不住偷偷瞄了眼陆清则,想求温柔的父君给他一点提示,却看到陆清则低着头,抿紧了唇瓣,耳尖红红的,没有注意到他求救的眼神。 宁斯越只能继续搜肠刮肚,灵光一闪:“还有,父皇……比蜀王厉害,比蜀王行!” 小孩儿奶声奶气地这么一声,直接把宁倦逗笑了。 他嘴角弯了弯:“嗯,不错。” 宁斯越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他还没出生时,父亲就先走了,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后,也郁郁寡欢地病逝了,宁斯越出生便是个孤儿,在宗族里很不得重视,寄人篱下存活着,没想到能被宁倦看中,带进了宫里。 他很仰慕父皇,但父皇总是不苟言笑,也不会夸他。 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父皇笑得这么温和地夸他欸! 宁斯越高兴极了,眼睛亮晶晶的,转向陆清则,想要和陆清则分享他的开心,然后就注意到,陆清则红红的耳尖下,有片残花。 四月份,梅花凋败,方才出去的时候,陆清则身上落了梅花。 宁斯越仰着脑袋提醒:“父君,您领子边有一片落梅。” 说着踮着脚想凑上来:“儿臣给您拂下来。” 陆清则生怕被宁斯越发现桌下的动静,心里正提起,宁斯越的脑袋就被按住了。 宁倦放开陆清则的脚,起身单手把宁斯越按回去:“让朕看看。” 陆清则坐在圈椅之中,旁边又是宁斯越,眼睁睁看着宁倦靠近,却退避不得,只能用带着警告的目光盯着宁倦。 别在孩子面前乱来。 宁倦读懂他的眼神,微微一笑,按在宁斯越头顶的手下滑,遮住小家伙的眼睛。 然后另一只手拂开陆清则领子旁的梅花,以及衣领。 宁倦这几日都没机会靠近陆清则身边,更别说单独相处。 衣领之下的咬痕已经淡了许多,几乎要消失了。 陆清则意识到他在看什么,危机感窜上心头,扭头想躲。 但已经晚了。 隔着张桌子,宁倦捂着宁斯越的眼睛,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怀雪,犯了错要受罚的。” 比如让一个肮脏的死囚犯,来替代他。 话音才落,他偏开头,一口咬在了陆清则的后颈上。 熟悉的痛感袭来,陆清则抓着圈椅扶手的手一下攥得死紧,却蹙着眉不敢发出一丝声音,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微露,又很快被宁倦的另一只手交握住。 宁斯越在宁倦的指缝间门,隐约看见了陆清则死死抓着扶手、微微泛白的指尖。 父君身体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是不是哪里疼,忍着不肯说? 宁斯越担忧地想着,小小的脑瓜里又冒出个大大的疑惑。 只是拂开一片残花而已,父皇怎么用了这么久?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书房的事过后,宁倦就更没机会上陆清则的床了。 不过徐恕来给陆清则诊脉时,又把他骂了一顿:“门窗封得这么严实做什么,天又不冷了,不怕憋死?拆了。” 陆清则:“……” 他实在很怀疑徐恕是和宁倦一伙儿的,但没有证据。 但陆清则向来谨遵医嘱,屋子封得严实不通风对身子确实也不好,只好又让人将门窗上的木条给拆了。 当晚皇帝陛下就坦荡荡地爬上了陆清则的床。 陆清则半梦半醒间,察觉到身边靠来股热源,耷拉着眼皮瞥了他一眼,困得没力气懒得赶人了,闭上眼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宁倦已经上朝去了。 陆清则迷迷瞪瞪地思索片刻,有了宁倦这么个血气方刚的天然暖水袋,昨晚睡得不错,比前几日一个人手脚冰凉地醒来、蔫哒哒一整天的状态好多了。 反正他和宁倦的关系已经混乱成这样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做过了,睡一块儿算什么。 左右天快回暖了,等天暖了再把宁倦赶走吧。 陆清则想毕,默认了这个状态的持续。 端午来临前,陆清则扭伤的脚彻底恢复,跑跑跳跳也不碍事了。 因着端午过后不久就是乾元节,四方来客甚多,宁倦命礼部从简过端午,取消宴会,将主要精力放到乾元节上。 朝臣也清楚如今的局势,西南躁动不安,鞑靼又稳定下来了,年轻的新王虎视眈眈,指不定就会打起来。 反正赏赐也发下来了,还有休假,倒没有太多人发牢骚不满。 端午当日,陆清则给宁斯越编了条五彩绳,让他伸出胳膊系上,笑道:“戴好,等端午后第一场雨再剪掉。” 想想从前,他也给宁倦编过这么一条。 小孩儿的手跟藕节似的,有点肉乎乎的,白皙细嫩,戴着彩色的绳子,看着很可爱。 还没有人给他编过五彩绳呢! 宁斯越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捋开袖子看手腕上的绳子,开心得眼睛眯成小月牙,甜津津地道:“谢谢父君。” 好像还真把他当另一个爹了。 陆清则欲言又止了下,看宁斯越那么开心,还是没忍心打击他,叹了口气:“……算了。” 宁斯越平时都将成为一名合格的储君作为言行举止的标准,总在努力地装出皇家风范的深沉,朝着宁倦而努力。 不过今日过节,又得了从来没人给他戴过的新玩意,还是忍不住雀跃,和几个小太监开心地满院子跑着玩耍。 不小心一头就撞上了踏进院子的宁倦。 宁斯越脚下一绊,差点摔倒,感觉自己被一只有力的手扶住,睁眼就看到眼前玄色绣着金线龙纹的图样。 霎时他瞳孔剧震,害怕得嗖地站直,小小声叫:“儿臣见过父皇。” 宁倦平淡地扫了他一眼,倒是没有训斥他到处乱跑没有礼数不够稳重——皇帝陛下本人才是最不尊礼数那个,只是看到他腕上系着的五彩绳,眉尖稍稍一挑,俯下身:“你父君给你编的?” 宁斯越毫无所觉地嗯嗯小鸡啄米点头。 宁倦盯了那条五色绳片刻,语气平淡:“朕让长顺再给你拿几条来,这条给朕。” 宁斯越呆滞:“啊?” 为什么呀? 宁倦略一沉吟,正想着怎么哄骗小孩儿,把陆清则亲手编的五彩绳拿到手,就被人用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放眼整个宫里,敢拿东西砸他的也就一个人了。 宁倦头也没抬地伸手一接,垂眸一看,是个装着驱虫药材的香囊。 陆清则站在长廊里,又好气又好笑:“陛下,你真是出息。” 为了根五彩绳,连哄骗小朋友这活计都干上了。 宁倦随手摸了把宁斯越绒毛细软的脑瓜,略开他几步走到长廊下,平视着他:“我的呢?” 陆清则无言道:“我没记错的话,再过两日,您就过二十一岁生辰,要二十二了吧,还要这东西?” 不是一直想让他扭转印象么,现在他不觉得宁倦是小孩子了,又闹孩子脾气。 宁倦低声道:“那你总要补给我三条。” 离开了三年,每年一条。 陆清则怔了一下,抿了抿唇,也不再逗宁倦:“伸手。” 宁倦听话地伸出手。 陆清则莫名有种在训狗时让狗勾“握手”,狗勾就乖乖伸出爪子来让握的感觉。 他从袖中把另一条编好的五色绳拿出来,给宁倦系上了,正想抽回手,又被宁倦一把按住。 皇帝陛下竟然也带了条五色绳来,虽然编织得没陆清则编的精巧,看着也还成。 “驱邪逢吉,”宁倦认真地系好,倒没有接机故意挨挨蹭蹭,低声道,“别再生病了。” 陆清则的指尖蜷了蜷,能感受得到,宁倦是在诚心地许愿。 不信鬼神的冷漠帝王为了他,愿意向神佛低头。 说完全没有触动是假的。 宁斯越忽然冒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惊讶地道:“父皇给父君编了五彩绳吗,那……” 我的呢? 小孩子心里委屈巴巴地想。 宁倦冷淡地抵开他的脑袋:“你有了。” 还是陆清则亲手编的。 宁斯越失望:“……哦。” 他果然还是没能达到父皇的期许。 不然父皇也会给他亲手编一条的吧? 陆清则看这一大一小的脑回路压根不在一条线上,又感到了一丝头疼,揉揉太阳穴:“别站外边了,进来吃粽子吧,长顺方才才让人送来的。” 端午节过后,离宁倦的生辰也不远了,各地的藩王或亲自亲来、或派亲信。 漠北那边的人也来了。 一时间京城热闹非凡。 三年前被宁倦重新整备过的三大营巡防严查,与锦衣卫一同护卫京城,警惕有人生事,随着抵达京城的人越多,气氛就越是紧绷。 就连寻常百姓也察觉到几分微妙。 不过上头的这些达官贵人如何,平头百姓也管不着,过好自己的日子重要。 日子渐渐接近,宁倦也没一开始那么有底气了,忍不住每天问一句:“怀雪,想好了吗?” 陆清则其实不是拖拖拉拉、游移不定的性子。 就像他当初刚来到这个世界,就能迅速判断出利弊,咬牙决定将那个意图伤害宁倦的小太监推下水。 但只要某件事与宁倦沾上了边,他就会变得优柔寡断起来,拒绝也拒绝得不坚定。 听到宁倦这么问,他踯躅了半晌,凝眉道:“其他人或许认不出我,但宁琮若是也出现在寿宴上,恐怕……” 宁琮这个蠢货,在其他方面或许不行,但在这方面,就不一定了。 陆清则之前去南方看海,在海边住了半个月,被海风吹倒,缓缓北上,在蜀地修养了两个月。 那两个月,他偶尔也会听说,宁琮家藏数百张美人画卷。 都是他“没能收藏到真人”的画卷,时不时就会有蜀王府里的侍卫拿着画卷走街串巷,看到有和画像上相似的人,无论男女,无论婚配与否,都会被直接抓进蜀王府。 运气好点的,宁琮没看上,会被放出来,运气不好的,被抓进蜀王府后,就再也没消息了。 陆清则不确定宁琮还记不记得他这个人,但他确定,宁琮肯定有收藏他的画卷——也不知道有没有被意淫过什么,想想就恶心倒胃口。 宁倦先前派郑垚去过蜀地,将蜀中的情况事无巨细都汇报上来了,自然也知道宁琮这个恶习,看陆清则蹙着眉,明显露出的几分不适,眼底掠过几丝寒意。 “怀雪不必担心,”宁倦缓缓道,“宁琮没有机会再见到你。” 稍微想想宁琮曾在脑子里怎么想过陆清则,他就控制不住杀气。 他怎么可能让那种肮脏的东西再接近陆清则一毫。 外界的顾虑也被宁倦消除了。 陆清则斟酌良久,点头道:“好,我陪你出席乾元节。” 宁倦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当真?那就说定了!” 就算是长大了,激动高兴起来,也和从前还是一个样嘛。 陆清则心里评价着,语气淡静:“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尽管提。” 一想到陆清则答应了,宁倦浑身都充斥着一股难言的兴奋感,就算陆清则要坐上龙椅,要他这个皇位,他也不会拒绝。 他愿意扫除障碍,让陆清则安然地坐下。 陆清则没那么多野心勃勃,看宁倦很爽快的样子,便直言道:“以后不准再咬我脖子了。” 宁倦下口有轻重,不会咬出血,但是会疼。 陆清则时不时地被宁倦咬上一口,现在看到宁倦,就有点条件反射的反应——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像是被什么恶狼叼着后颈,啮咬舔舐,传来的不是疼,而是另一种细细的痒。 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 他隐约感觉到,他在试图驯化宁倦这头恶狼,但同时也在被宁倦无声地驯化,习惯他给的一切。 这让陆清则有点不快,而且是真的疼。 宁倦想也不想,断然否决:“不行。” 陆清则不悦道:“陛下,金口玉言,你方才还说‘尽管提’,这会儿就自打脸了?” 你的一言九鼎、一诺千金呢? 宁倦略一沉默:“那我也有个条件。” 陆清则面无表情地呷了口茶,心道,你是在这玩套娃么。 宁倦凝视着陆清则:“怀雪,往后别再称呼我陛下。” “叫我霁微。” 他从三年前就在渴求,陆清则能正式他的成长,不再叫他的乳名,也不要生疏地称呼陛下。 他满心憧憬地等着陆清则实现诺言,亲手为他加冠,写上他取的字。 但最后只在陆清则的离开前的那封信上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称呼。 这几乎是宁倦的一个执念,也是他为什么坚持让宁斯越叫陆清则父君的原因。 称呼并不重要,但接受了这个称呼,就意味着愿意承认他们的关系,承认他们之间的改变。 陆清则又有点想避开宁倦的眼神了。 答应和宁倦一起出席,可以说是为了让宁倦不至于在众臣面前难堪。 但答应了宁倦改变称呼,就真的是……另一重意思了。 他对宁倦有超越师生与亲人之情的感情吗? 三年前的陆清则可以坦坦荡荡地一口咬定,绝对没有,但如今……尤其是经过那晚上的事情后,他很难再有那么充足的底气肯定了。 看陆清则半晌没回应,宁倦眼底掠过点失望,但还是按下了那点情绪,微笑道:“怀雪不愿意也没什么,那就换个条件,若是嫌我咬你疼的话,往后你咬我也行。” 顿了顿,补充:“咬哪里都成。” 陆清则心底的那点复杂难言顿时就没了,又抿了口茶,冷冷道:“当谁都像你似的是只疯狗,我咬你做什么?你还想让我咬你哪里?” 从陆清则口中吐出这样的话来,实在叫人热血难抑,忍不住想些肮脏下流的东西。 宁倦盯着他的嘴唇看了会儿,愉悦地低低笑起来。 陆清则:“……” 这狗皇帝。 虽然条件没谈拢,不过最后陆清则还是答应了一同出席。 与此同时,远从蜀地而来的宁琮坐车马车,进入了京城。 宁琮还不知晓自己的底裤都被扒了。 听到京城来的消息时,宁琮和府中幕僚一顿分析,只觉得小皇帝召他入京,应该只是捕风捉影,加之算点陈年旧账。 他是宁倦的皇叔,宁倦就是想扣下他,拿不出证据,宗族里也会有意见,但他的宝贝儿子若是来了,指不定就要被扣下当质子。 要不是为了宝贝儿子,宁琮也不想来京城面对凶恶的小皇帝。 他故意拖着行程,只提早两三日到京城。 进入燕京时天色已暗,宁琮找到了理由不去见小皇帝,先回蜀王府休息。 既然回到京城,就难免会想到个人。 宁琮砸吧砸吧嘴,一想到那个早死的陆太傅,就感到几分可惜。 虽然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年,但他还将陆清则的容貌记得清清楚楚的。 真可惜啊,那身段那模样,还没搞到手玩玩,居然就死了。 对他下手的人也忒没眼光,生得那副容貌的可不多见,还是副如雪似月的高洁气质,这般相貌和这般气质,亵玩起来最有意思,弄死了多可惜? 抓到手囚藏起来玩弄不更有意思,真真是暴殄天物。 越回想陆清则的相貌,宁琮就越是感觉压不住邪火,干脆派人挑出副画卷,大摇大摆地去了京城最大的青口妓馆,包了个场,拿着画像,让老鸨照着上面挑个长得像的,便上包房里,边喝酒边等。 毕竟京城是小皇帝的地盘,安全起见,他难得没留青楼的人在屋里陪着,让侍卫到处守好,才放心地看下面台子上美人奏乐起舞。 丝竹管弦声中,宁琮感觉今日这酒好似有点太烈,喝了几杯,就有点晕乎了。 他有点烦躁,回头骂了一句:“怎么还没来,磨磨唧唧的。” 刚骂完,又听嘎吱一声,包房的门被推开,隐约露出片白色的衣角。 还真能找到和陆清则相似的人? 宁琮眯着眼上下打量,饶有兴致:“过来,让本王看看怎么样。” 那个人从门外走过来,步态稳健,身段精瘦,脸上蒙着布,看不清模样。 这老鸨还玩这种把戏? 宁琮看到他走到近前来,嗤了一声,伸手想去揭开这人脸上的布巾,却陡然察觉不对。 面前这个人,眼底都是嘲弄冰冷。 但是这时候才察觉不对,已经迟了。 宁琮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冰冷的刀片自他身下一闪而过。 因为喝了酒,痛觉迟钝了几瞬,才蔓延出来,爆炸似的扯痛了每一丝神经。 宁琮轰然倒地,双手颤抖着捂着胯间,浑身止不住地抽搐,撕心裂肺地痛叫出声:“啊啊啊啊啊!” 在外面守着的侍卫这才发现不对,慌忙推门进来,却只见到蜀王爷瘫倒在地,已经痛厥了过去,偶尔抽搐一下,身下一滩血泊。 一个侍卫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翻开宁琮的手,看了一眼。 顿时所有人都“嘶”了一声,同时觉得身下一痛。 被侍卫抬起来的时候,宁琮又给痛醒了过来,浑身都在发抖:“本王的、本王的……” 侍卫露出丝惨不忍睹的脸色,不敢回话。 宁琮一辈子风流,最在意的自然就是自己的大宝贝,尤其他还子嗣稀薄。 哪知道就是出来喝个花酒,宝贝被刺客划拉没了。 他霎时脸如死灰,嘴唇都在哆嗦,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不许传出去,封锁消息……一定要给本王查出是谁!本王要将他碎尸万段!” 说完,前头那个侍卫下楼时不小心踩空了,“啊”地一下摔下了楼梯。 后头那个侍卫心下大骇,来不及抢救,眼睁睁看着蜀王殿下飞了出去,在楼梯上滚了三圈,嘭地摔倒在地,沿途留下一圈的血迹,隐约还有什么血糊糊的东西飞了出来。 宁琮眼前一黑,彻底痛昏过去了。 蜀王刚到京城,就因一场风寒病倒了,参加不了乾元节为陛下贺寿了——就是京城现在天气正好,不冷也不热,也不知道蜀王殿下是怎么得的风寒。 没有不漏风的墙,外头传遍了蜀王刚进京就去,结果被人剁了下面的传言。 不管是真是假,反正很有意思。 继几年前“铁杵磨成针”这个流言过后,蜀王殿下再次给京城的百姓带来了茶余饭后的快乐。 陆清则倒是不清楚外头的流言,也不在意。 因为漠北也来人了。 为防鞑靼趁虚而入,林溪没有亲自回京贺寿,只让陈小刀回来了。 自从史大将军和陆清则陆续离开后,陈小刀就觉得京城是个伤心之地,一年到头也难回来几次。 看着京城巍峨的城门之时,他心里还有些唏嘘:一转眼,都快四年了。 陛下有派人时时清扫陆府,就好像公子会回来一样。 陈小刀知道陛下定然是很伤心的,或许比他还要伤心。 他人也不笨,去了漠北后,偶尔回想一些细节,自然也发觉了宁倦和陆清则之间的不对劲。 按着陛下那个性子,若是公子没死,恐怕就会被囚禁在宫中不得出吧。 陈小刀推开陆府的大门,即使离开了几年,还是感觉到难以磨灭的熟悉感,走到内院里,看到陆清则养的花,就不禁眼眶发热。 他正看着那些开得极盛的花发呆,身后忽然传来声:“小刀。” 陈小刀愣了一下,还以为是幻听,又感觉不太对,腾地扭过头,就看到身后果然站着道熟悉的清瘦身影,穿着身莲青色的袍子,看起来清贵无双,眼底含着带着歉意的微笑。 陈小刀的眼眶一下红了,但为了不让泪水模糊眼睛,还是将眼睛猛地瞪大了:“老天爷啊,公子?是你吗?” 陆清则含笑正要点头,就听陈小刀喃喃道:“原来老人说的,能看到一个人的鬼魂是真的……都三年了,您还没投胎吗?是不是我烧的纸不够?可是陛下烧的准够啊……” “……”陆清则哭笑不得,干脆走到陈小刀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那老人有没有告诉你,鬼是碰不到人的?” 陆清则的手指虽然不算暖,但也有一点温温的力度。 落到头上,是很熟悉的感觉。 陈小刀呆了好半晌,脑子终于转过弯来,“哇”地一下就扑进陆清则怀里,差点把陆清则撞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公子你没死是吗?” 一边哇哇大哭一边小心确认。 陆清则笑道:“你不是感觉到了吗。” 陈小刀哭得快赶上给陆清则下葬那天了,眼泪哗哗流个不停,又哽咽得说不出话,好久才平息下来,揉了揉红通通的眼睛。 陆清则安静地等他哭完,才温和开口:“对不起,当年有所不便,便没有告诉你。” 陈小刀向来不记仇,痛痛快快地哭完一场,就过去了,闻言抹着眼泪摇头:“只要公子,还活着,比什么都好,公子不用向我道歉,您做什么,肯定都是有道理的。” 顿了顿,他左看右看,确认周围无人,才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陛下吗?” 陆清则愣了一下,看他大概是猜出什么了,下意识维护宁倦:“不是。” 或者说,不全是因为宁倦,更多的不过是因为,当年是个死局。 陈小刀在漠北呆了三年,人长高了不少,也变得壮实了点,比起从前的毛毛躁躁,也多了几分沉着,思维也不像从前那般单纯,陆清则说什么,他就相信什么。 他很清楚陆清则的脾气,看他的样子,就猜到肯定是和陛下有关。 唉,公子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接受得了师生悖德? 陈小刀心里叹了几口气,忍不住担忧:“公子既然已经离开了京城三年,怎么又回来了?京城可是陛下的地盘,您不怕……” 陆清则无奈道:“怕也晚了。” 陈小刀倏地收声,惊恐地睁大了眼。 意思是,公子已经被陛下发现了? 天哪,陛下那个性子,知道公子骗了他,得暴怒成什么样? 陆清则拍拍他的肩,拉着他一起在长廊边坐下:“陛下的态度……还算平和,不必为我担心。倒是你,怎么去了漠北?林溪怎么样了?你们有没有碰见秦远安?” 陈小刀感觉得到陆清则是在转移话题。 公子是不愿意多说吗? 他心里愈发揪紧,勉强笑着回答:“公子不在京城,也没什么相熟的人了,我就去了漠北,也不上前线,就是统筹统筹,帮林溪当使臣,和一些边陲小国或者牧民谈判,没什么危险,公子不必担心。” 那哪有不危险的。 陆清则皱了下眉,但也没说什么,点了下头。 陈小刀继续道:“林溪也挺好的,他现在说话流畅许多了,不过在人前还是不怎么敢开口,大伙儿都以为他有多严肃冷酷,见到他就害怕。” 陆清则笑了笑,没想到一别几年,林溪的“凶名”愈发远扬了。 “秦远安已经是林溪的副将了,十分勇武,听说他是被陛下贬去漠北的,”陈小刀挠挠脑袋,“他胸口还挂着个小锦囊,说里面是重要之人的骨灰,上战场都带着,宝贝得很呢,公子好像与他相熟的样子,知道是谁吗?我打听过,他也没肯说。” 是卫樵的骨灰吧。 陆清则心想着,笑着摇摇头。 陈小刀也不见失望,又手舞足蹈地说了说这几年的事,绘声绘色的,说得相当有画面感。 陆清则笑着靠在栏杆,听他说了许久。 天色渐晚,在宫里等了许久的皇帝陛下来来回回踱步,终于忍不住来陆府催促了。 看到宁倦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后的时候,陈小刀吓了一跳,差点就蹦起来就陆清则挡在身后。 宁倦平淡地看了眼陈小刀,没有多余停留视线,目光落到陆清则身上:“怀雪,该回宫了。” 陈小刀的心提得愈高。 得知陛下的心思,公子怎么会答应,但公子若是不答应,陛下会怎么做? 陆清则看陈小刀紧张的样子,又安抚地拍拍他的脑袋:“别担心,我与陛下真没什么。我先回宫了,明日乾元节寿宴上再见。” 陈小刀愣住:“啊?您还要出席寿宴?” 以什么身份啊? 陆清则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太好意思告诉陈小刀他那个奇怪的身份,起身走近宁倦。 晚风萧瑟,宁倦脱下外袍,搭在他肩上,伸手揽住他的肩头,往外走去。 公子真的是自愿的吗? 陈小刀呆滞地看着这一幕,脑子缓缓转动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想起个传闻。 据说,陛下有了位男皇后。 据说,那位男皇后长得容颜如玉,是被陛下掳进宫强娶的。 据说,陛下自娶了他后,日日留宿他住的寄雪轩,听说是夜夜盛宠。 陈小刀的眼睛越瞪越大:“!!!” 不行,他怎么忍心看陆清则陷入这种困境。 他得想办法拯救陆清则!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修) 隔日乾元节,当晚,宴会前夕,陆清则得知了宁琮所谓的“风寒”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倦本来是想重伤宁琮,让他安分点,待解决了其他事再解决他。 哪知道宁琮找死,竟然刚到京城,就拿着陆清则的画像去妓馆。 宁倦便改了主意。 这么处理了宁琮,倒也是为民造福了。 只是一想想宁琮当真画了他的画像,还不知道怎么臆想过,陆清则就浑身不适。 这么想着,陆清则又看看面前英俊挺拔的皇帝陛下。 ……貌似这位也没收敛过对他的臆想。 但是宁倦和宁琮是不一样的。 至少宁倦不会让他觉得不适。 陆清则想完,沉默了下,不由得反思:他是不是有点双标了? 从回来后,他对宁倦的底线就一挪再挪。 算了。 宁琮哪是能和宁倦相比的,双标就双标吧。 宁倦已经换上了衮服,比平时的常服要更正式华贵几分,衬得年轻英俊的皇帝陛下显得尊荣无双,举手投足都是皇家贵气。 陆清则不由想起他上一次陪宁倦过生日。 那时候宁倦才刚满十七岁,正是年少青涩的时候,像只小狗般黏人可爱。 现在也很黏人,就是不可爱了。 陆清则顶着宁倦的目光,面色平静,拢了拢长顺送过来的赶制出的礼服:“特地跑来盯着我做什么?答应了你的事,我又不会跑。” 宁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低语道:“只是觉得,有点不真实,像在做梦。” 去岁他的生辰,在加冠礼上,他也梦到了陆清则回来。 只是梦醒的时候,才发现那缕梅香早就消散了。 陆清则眉梢略挑,一眼看出他的真实意图,拍开他悄无声息放到自己腰上的手:“手拿开,少装可怜,这会儿又没犯病。” 说着,抱着衣物走进寝房里间,将礼服换上了。 宁倦在长顺惊恐的视线里收回手,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师温柔的时候很温柔,无情的时候也足够无情。 宁倦不喜欢太张扬的明黄色,大多场合里,穿的都是玄色绣金线的袍服,命人给陆清则赶制的礼服也是同样的款式,只是尺寸裁了裁。 陆清则平日里穿衣裳,基本以浅淡色系为主,难得穿一次玄黑色,走出来时,露出的一段脖颈与脸庞白得令人咂舌,好似一段冰雪。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气色好看点,陆清则还往唇上涂了薄薄的一层口脂,气色不足的唇瓣被浸润微红,抬眸时眼角一点泪痣,清冷的艳色惊人。 宁倦的喉结滚了滚,看得心底发热。 怀雪穿黑色都这么好看,那穿大红色的喜服会有多好看? 如果能亲手给陆清则穿上大红的喜服,再亲手脱掉…… 光是想想,宁倦都感觉血液在发烫,舔了下发痒的犬齿,勉强压下了那股跃跃欲试的,目光灼热地打量了遍陆清则的全身,注意到几丝细节,起身过去半跪下来,伸手认真地抚平陆清则下摆的褶皱:“都这么些年了,怀雪怎么穿衣裳还是马马虎虎的。” 陆清则也没觉得让皇帝陛下跪下给自己自己打理衣角有什么不对,随意道:“这些衣裳层层叠叠的,我想让人帮我,你又不让。” 他本来是想让宁倦放陈小刀进宫的,但宁倦死活不肯。 宁倦哼了一声:“我不是可以帮忙吗?” 陆清则摸了摸还在发疼的后颈,反问道:“你是人吗?” 宁倦闷闷地低笑了声。 长顺在边上看得欲言又止。 别说整个皇宫, 放眼整个大齐,也只有陆大人敢这么和陛下说话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怎么感觉,现在这俩人吵架都不像吵架了,反倒跟那什么,似的? 若陛下已经成功了的话,怎么每晚还得偷偷摸摸地钻进陆大人屋子? 看不懂,属实是看不懂。 寿宴就在乾清宫门前的空地上举行,隔得不远。 这会儿百官和各地宾客都已经入了宫,在乾清宫前坐候陛下降临了。 从寄雪轩出去的时候,陆清则揣测,他的出现应当会引发一些官员的不满,不过眼下藩王归京,鞑靼使团来临,也不会有人把焦点放在他身上。 宁倦挑这个点想让他露面,也是为了不让矛盾重心落在他身上。 想是这么想的,不过当陆清则和宁倦一同走进乾清宫时,还是引发了一片小小的骚动。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陆清则身上,惊讶的、有兴味的、厌恶的,各色各异。 百官向来拧不过皇帝陛下,不过这么多年了,皇帝陛下也没有决策失误过,大部分时候,内阁诸臣都感觉自己没啥存在的必要。 关于陛下娶了位男皇后的事,他们基本已经放弃了挣扎,反正也有过先例。 但在见到与陛下并肩走来的陆清则那一瞬,众人还是不免恍惚震撼了一下。 这新后还真是长得、长得……跟他们想的不太一样。 他们听说陛下夜夜宿在寄雪轩,又为了这个男人,不再准备纳妃生子,总觉得会是个妖艳的货色,那样比较符合他们的“狐狸精”想象。 但没想到,新后不仅不是狐狸精,反而气质明净澄澈,好似一轮不染凡俗的皎皎明月。 这气质,让他们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真是像极了……某位。 就是长得不像。 那位不是出了名的相貌丑陋么? 其实这些年,京中也有不少流言蜚语,说陛下当年为帝师守灵,不顾礼法……恐怕是怀有一些不该有的情思。 哪有一个学生会为了老师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 但到底是关于天子的流言,常人不敢妄议,而且人都没了,就算这些流言不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也不好再置喙什么,何况他们也心里有愧。 帝师于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有伯乐之恩,却被他们咄咄相逼,那一场大火,他们也算是添了一把柴。 他们都是残害忠良的帮凶。 这事多多少少成为不少人的梦魇,所以在恍惚感觉这位新后像陆清则时,不少人心头一震。 毕竟气质的确相似,难不成陛下是寻了个肖似的人,聊以慰藉? 这这这! 当初经历过那场混战的大臣们简直是百味杂陈,心里忍不住呐喊:帝师只有一个,陛下你就算真的……找个假的有什么用! 陆清则感觉自己快被盯穿了:“……” 不是说,这些人的注意力,不会太放在他身上吗? 怎么盯他盯得火星子都要冒出来了。 不过气氛也就怪异了那么一瞬,百官跪地拜礼时,陆清则和宁倦顺利地走上了高座之上。 路过鞑靼的席位时,陆清则特地扫了一眼。 鞑靼使团之首,便是那位传闻里的三王子乌力罕。 乌力罕只比宁倦大几岁,相貌算得上是俊朗,肤色微黑,戴着顶颇具特色的帽子,看起来就是很寻常阳光的草原男儿。 原著里的乌力罕阴险且不好对付的,野心勃勃,联合瓦剌进犯大齐,逼得宁倦以病躯上阵带兵。 虽然扫退了这些外族,解决了乌力罕,大大打击了鞑靼与瓦剌,但几年的漠北征战下来,也导 致原著里的宁倦错失了最佳的修养期,病痛入骨。 可以说,这是导致原著里的宁倦病死的罪魁祸首之一。 即使走在身边的宁倦是健康的,陆清则仍旧难以遏制对此人生出的杀心。 察觉到视线,乌力罕陡然抬起了目光,眼神不似脸上那般单纯,有一瞬间的凶悍锋利,目光落到宁倦身上。 方才那股探寻般的目光,是这个大齐的皇帝? 大齐的皇帝陛下并没有看他,趁着走路时手碰过去,不满地捏了下陆清则的手,递过去个疑惑的眼神:为什么不看我要看别人?难道我长得不比他好看? 陆清则:“……” 俩人落了座后,百官也平身坐下。 乌力罕颇感兴趣地看了眼大齐的这位新后。 鞑靼内乱了几年,他收拾家里老不死的同时,也会抽出精力,关注一下大齐的动向。 如今的皇帝和从前那个昏庸无能的崇安帝不一样,算得上英明神武,除了那个几年前去世的太傅,没有其他软肋。 没想到,如今这个大齐皇帝竟然给自己弄出根新的软肋,还堂而皇之地摆出来。 感受着众人落在身上的视线,陆清则神态从容,并不在意。 坐在高座上,反而更方便看下面的情况。 陆清则清晰地看到了许多熟面孔,有满眼担忧的陈小刀,还有如今已经显得十分沉静,眼神却惊疑不定的范兴言,以及许多他从前的下属和对头,看他的脸色都颇为不满。 还有一些熟面孔,已经消失在席中。 三年前陆清则的死,给了宁倦充足的理由解决那些人。 气氛虽然略有怪异,不过流程还是在有条不紊地继续,进入了向皇帝陛下献上寿礼的环节。 最先上来的是宁斯越,小孩儿今天穿得也十分正式,走到高座下,恭恭敬敬地叩地一礼,努力绷着嗓音,试图不让自己太奶声奶气,口齿清晰:“儿臣祝父皇福如东海,圣体康泰,与父君万寿无疆,仙福永伴,共享清平盛世。” 陆清则没想到宁斯越还把自己给祝进去了,莞尔一笑。 虽然底下都是差不多的祝词,不过听到宁斯越的话,宁倦的脸色显而易见的和缓了许多,微微颔首表示赞许。 宁斯越见宁倦对自己脸色柔和,心里雀跃,开开心心地将自己的寿礼献上去,回到了桌边坐下,晃了晃小短腿。 众人跟着视线,瞅了眼那位过继到宁倦膝下的小殿下,又看看陆清则,面色诡异了一瞬。 陛下是年初将小陛下带回来的,远在遇到新后之前。 这锅似乎也推不到新后头上。 只是愈发能推断,陛下当年对帝师果然…… 众人正在心里叹惋,昨日才抵达京城的靖王扫视一圈,仿佛并不知道情况,略感惊讶:“怎么不见蜀王?” 各座间顿时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 宁琮下了死命令封口,但他的命令又封不到宁倦的人这儿来,把话半遮半掩地传出去,大臣们又是觉得热闹好看,又是感觉在鞑子面前丢了脸,心里都在骂宁琮。 宁倦淡淡道:“蜀王偶感不适,朕让他在府中歇息着了。” 直接拿下蜀王自然不行,西南那边恐怕会有动作。 用这种宁琮本人都不敢提的原因,将他困在蜀王府里,宁琮的儿子摸不清京中的情况,也不会敢乱动。 宁璟也进不去蜀王府,这么一探,就猜出了几分,笑着拱手道:“臣远在靖州,消息闭塞,竟不知帝后大婚,听闻消息后,备了陛下的寿礼与恭贺帝后大婚的贺礼。” 神色恭恭敬敬,没有半分异色,仿佛当真很诚恳。 其余人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倒吸一口凉 气:“……” 怎么还有新婚贺礼的? 这让后面的人多尴尬? 靖王你多献礼前就不能商量商量吗! 众人腹诽着靖王的媚上行为,陆清则瞅着这人,却还是觉得不似好人。 他在感情方面可能有点迟钝,但这方面的直觉向来敏锐。 宁倦派人查过宁璟,得来的资料很简单,抓不到宁璟这老狐狸的尾巴。 这几年的削藩已经让许多藩王不满,若是再贸然对一个显得如此忠心的藩王下手,其他藩王一个紧张,纷纷效仿宁琮,那就别想安宁了。 有了靖王领头,之后几位藩王献礼都有点小尴尬。 帝后压根就没举行大婚,新后又是个男皇后,他们哪能想到送这个。 直到尴尬的献礼接力棒到了乌力罕手上。 乌力罕神色很自然,送上草原的祝福后,他身旁的另一个使臣忽然开了口,脸色关切地询问:“几年之前,三王子曾在草原上设法捉到了一只珍贵的海东青,进献给陛下当作寿礼,不知那只海东青现在如何了?” 海东青在草原上的地位极高,算是鞑靼一族的精神图腾,鞑靼使臣问起这个,倒也正常。 但真实缘由只有乌力罕自己知道。 ——那只海东青脾气极为倔强,他捕捉到后,尝试过熬鹰,然而那只鹰隼直到伤痕累累,半死不活了,依旧不肯就范,他便故意将之送到了大齐来,美名其曰是献出草原的至宝,希望两国交好。 实际上,乌力罕觉得,那只海东青到了大齐的京城,根本不可能活过来,只会死得更快。 那么倔强的鹰,或许会把自己活生生饿死,也不会吃一口驯鹰师的肉。 大齐的皇帝养死了鞑靼为了两族和平,特地供上的精神图腾,这可不好解释。 陆清则一听鞑靼使臣开口,就知道他们抱的是什么心思了,心底也多少明白,为什么当年刚见到小雪时,小雪会对食物抵触,还浑身伤了。 不过乌力罕这个算盘可打不响。 宁倦哪能看不出来,平静地扫去一眼,叫道:“长顺。” 长顺前些日子才又去溜过小雪,心里止不住冷笑,闻言弯腰凑到宁倦身边听话。 宁倦低声吩咐了两句后,又恢复了正常音量:“将雪将军带过来。” 竟然还活着? 乌力罕心里得逞的笑意一滞,又迅速换了个思考方向。 他从小到大熬鹰经验丰富,不可能看错。 那就是只不可能成功驯化的鹰。 海东青是属于草原的雄鹰,天生不喜欢束缚,就算勉强活下来了,待在京城的笼子里被喂养了三年,心情也必然郁郁。 按照他的经验,这只海东青现在必然瘦骨嶙峋、暴躁易怒,离死不远了。 养成这样,自然也有许多可以指摘的。 乌力罕重新拾回了一丝自信。 众臣自然也看得出,鞑靼的使臣是故意在陛下的生辰宴上挑事,心下惊怒难定,又有点担心。 那只海东青,不少人也有印象,进了宫后就没见过影子了。 这些年陛下甚少设宴,减少大笔花销,每年排场极大的秋猎也取消了,所以他们也无从得知那只海东青到底怎么样了。 若是那只海东青过得不好,甚至是死了,鞑靼使臣就有理由继续胡搅蛮缠了。 众人正暗自担忧时,就听一声划破夜空的鹰唳。 一只神俊的海东青如闪电般从空而降,还没等人有反应,便精准地一口叼走了乌力罕和几个使臣头上的帽子,旋即在周围的惊呼声里,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陆清则的手边。 但那只海东青只是拍拍翅膀落下来,并没有攻 击人的行为,将几个帽子往桌上一丢,收起翅膀,歪歪脑袋,蹭了一下陆清则。 看其身形,有点胖滚滚的。 几个使臣惊呼怒骂,张口就是一段鞑靼语, 就连从小到大争权夺势,忍耐力惊人的乌力罕,眼皮也不禁狠狠跳了下。 看这记仇的样子,见面就叼走他们的帽子,必然就是当初那只海东青了。 不仅活着,甚至过得很滋润。 不暴躁就算了,还大鸟依人。 真是丢尽了草原的脸! 乌力罕气得咬紧了牙,露出个笑容:“没想到陛下竟将它养得这般好,只是海东青性格凶戾,最好关在笼子里,免得误伤人。” 陆清则微微笑笑,随手摸了摸小雪手感甚好的脑袋,自露面之后,第一次开了口:“听说在草原上,海东青是自由的象征,既然是自由的鹰群,若总是关在笼子里对它不好,对两族情谊也不好,况且雪将军并不伤人,只是调皮了些,方才应当是认出了三王子,想与三王子耍玩。” 说着,小雪仿佛听懂了陆清则在说什么,眯着眼蹭了下他的手,发出温顺的“咕咕咕”声,证明自己真的很温顺。 乌力罕和几个鞑靼使臣哑口无言。 下头诸位大臣看鞑子吃瘪,心里又是开心,又是复杂。 即使陆清则略微压低了声音,但优越清润的音色难掩,仍是听得他们心里一震。 不仅气质,连声音也很像! 陛下,您莫非真的是……这怎么可以,简直是胡闹! 不提其他的,寻这么个替代品,这简直是对帝师的亵渎啊! 宁倦无视那群痛心疾首看着他的大臣,扫了眼桌上的帽子:“朕听闻草原男儿豪爽,想必三王子也不会跟一只畜生计较。” 小雪听不懂全部人话,但对关键字过敏,腾地转过脑袋,狐疑地看了眼宁倦,怀疑他在说自己的坏话。 宁倦把剩下的路堵死了,乌力罕只能吞下气,露出笑容:“那是自然。” 宁倦面不改色:“长顺,将三王子和几位使臣的帽子送回去。” 长顺忍着笑,躬了躬身,拿起几顶帽子送下去。 下面的大臣却有忍不住的,噗噗低笑出声。 乌力罕就算再能忍的人,当众丢脸还被嘲笑,脸色也还是不太好看。 长顺走到使团的席位前,不经意间接触到乌力罕冷冰冰的双眸,吓得心里瑟瑟发抖。 但长顺平时被宁倦吓得多了,乌力罕这点力度,还没陛下因为陆大人不理自己时的厉害,面上毫无异色,笑道:“三王子,请。” 大齐的皇帝竟如此厉害,连身边的一个太监都能谈笑自若。 想想家里那群废物,乌力罕心里长叹一声,接过帽子,也终于将恼色收拾回去,坐回了位置上。 一点小风波便这么有惊无险地抹平了。 有了乌力罕这一出,剩下的大臣就算对陆清则、对陛下的行为心存不满,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说什么。 献礼结束,宴会便正式开始了。 这个时节的京城晚上有些冷,晚上风大,又是在空地之上。 宁倦担心陆清则吹了风不舒服,小心地给陆清则挡风,怕他冷着,又忙活着倒茶询问,在众臣面前,态度显得尤为亲昵。 不过吹了会儿风,陆清则的脑袋还是有点发疼。 他不想让宁倦担心太多,动作隐蔽地揉了揉太阳穴,却还是给随时关注着他的宁倦发现了。 宁倦偏过头,低声问:“风吹得难受吗?下去歇会儿吧。” 陆清则稍作考量,反正他已经露过面了,这时候下去也没什么,要是回去生个大病就不值得当了。 “那我下去歇会儿。”陆清则很快做出了打算,“顺便把小雪带回去。” 免得小雪老是虎视眈眈的,盯着乌力罕的脑袋,瞧着很想扑上去,用尖喙给他啄个洞出来。 商议完毕,陆清则便带着小雪先离开了席位。 乾清宫离鹰房有段距离,走过去需要点时间,道路僻静,一路过去,除了偶尔遇到的巡防侍卫,几乎见不到人。 冷寂得很,所有热闹,都会被厚重的宫墙隔开。 陆清则边走边胡思乱想,宁倦就是在这么寂寞的深宫里,一日连着一日地做着噩梦吗? 宁倦派来跟在陆清则身边的侍卫提着灯笼,给他照着路,到了鹰房,陆清则把爪子勾在他身上不肯放的小雪扒拉下去:“要是弄坏了这件衣裳,你三天都不能出去放风了。” 小雪凶戾的鹰眼一下瞪得滚圆,悻悻地松开了爪子,不再勾着陆清则不放。 陆清则摸摸它的脑袋,喂它吃了几块肉:“今晚表现不错,奖励你的。” 他回来之后伤了脚,不便出行,这还是第二次见到小雪。 听长顺说,本来小雪的精神不太好了,宁倦打算将它放归草原,结果放归那日,小雪在天空盘旋数圈之后,最后又落回了车驾上,不肯离开。 带去放养的人只得把小雪带回了京城。 当初陆清则说,若是小雪不愿自己留下来,强硬留下,只会折损它。 但没想到,最后这只鹰居然自愿肯留下来。 宁倦便将小雪散养了起来,不再总将小雪关在鹰房里,由着它出去放风溜圈。 小雪不怎么恋家,十天半个月地回来一趟,有时候回来待几天,有时候待大半个月,期间都由长顺带它出去放风。 陆清则回来给史大将军扫墓时,就正好撞上了小雪难得回来的日子。 陆清则盯着小雪,怔然了片刻。 他是不是……也有些像这只鹰? 给这只海东青取名小雪后,好似在冥冥之中,还真有什么重合在了一起。 小雪吃了陆清则亲手喂的肉,满意地“咕咕”叫了两声,歪头梳理了下羽毛,不闹腾了。 陆清则坐在鹰房里,垂下眼帘思索了许多这些年的事。 待了许久,感觉脑袋也不疼了,才起身离开,准备回席上。 回去的路清幽静寂,今日宫中的热闹都汇集在乾清宫周遭,巡防的锦衣卫也多在那附近,鹰房这边向来没什么人,狭长的宫道上静悄悄的。 路过个无人的小院时,陆清则忽然听到了什么声音,神色微凛,和侍卫对视一眼,做了个手势。 侍卫无声灭了灯笼,护着陆清则,慢慢贴到墙边。 墙后有人在低声交谈。 用的不是大齐的语言,而是鞑靼语,交谈很快,三言两语过后,便从另一侧的门边匆匆离开,快得侍卫都来不及爬墙去查看。 陆清则在鞑靼语方面没什么研究,只能凝神记住那两人交谈时的发音,尽量印刻在脑海里。 他在脑海里又复习了一遍那两人的发音后,忽然察觉到,其中一道声音有些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但方才只顾着凝神记下他们的发音,对他们的声音如何却没印象了。 陆清则眯了眯眼,低声道:“你脚程快,不用顾我,马上回去禀报陛下,检查都有谁离席了,排查所有官员,务必揪出与鞑子有暗中来往之人。” 得了吩咐,侍卫立即应声,不过还是陪着陆清则将最僻静的一段路走了,快到乾清宫附近时,见前头有人声了,才匆匆前去报告。 在乾清宫附近的都是出来散酒气的官员,没防想居然会遇到陆清则,一群人面色怪异地看过来,眉毛纠结。 其中有陆清则从前的下属,也有不少当初猛力弹劾他的对头。 陆清则迎着一群人的视线,面色不变,颇有些好奇:“诸位看着我作甚,好似对我有所不满?” 不就是因为宁倦的皇后是个男人吗,至于都这么看他吗? 又不是没有先例。 再说了,宁倦就没怎么遵守过祖宗礼法,他们也该习惯了吧? 像啊,真的是太像了! 除了这张脸。 陆清则的下属,如今有几个已经混成了国之重臣,在职尚书与阁臣者也有一二,听到陆清则的话,脸色十分复杂。 陛下对这个新后不仅体贴,隐隐还有几分敬重。 这让他们甚至都不想去思考纲常伦理,反而为陆清则感到不平起来。 就凭一些相似,就能比得上帝师的地位了? 陆清则从前的对头们也盯着陆清则。 在得知陆清则就是举荐自己的人,自己能有今天,或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陆清则的帮扶后,他们才是心情最复杂的那批。 他们于心有愧。 所以对面前这个新后上位,他们就更不满了。 凭什么! 从前的下属们冷冷淡淡开口:“见过殿下。臣等只是观殿下的气质形貌,想起了一位故人,想必陛下日日见殿下,也颇感怀念。” 陆清则:“……” 原来是为的这个?觉得宁倦拿他当替身了,替他气不过? 从前的对头们说话就没那么委婉了,抱着手冷哼:“若是帝师尚在,绝不会容许这等事情发生。” 陆清则:“…………” 你高看我了,就是因为有我在,这件事才发生了。 而且怎么听语气,这群人还挺怀念他? 从前他在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这么说的。 陆清则心里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现在不便暴露身份,他总不能对这些人承认自己就是陆清则,索性也不多说,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长长地“哦”了声,道了声“谢谢”,便脚步轻快地越过了这群人。 众人:“……” 当面嘲讽都听不懂,长得好看又怎么样,只是个没用的花瓶美人,哪里比得上帝师分毫! 陆清则回到宴席上的时候,宁倦已经得到回禀,派人暗中调查了。 陆清则想告诉宁倦那些鞑靼语,但场合也不对,只能按捺了会儿,暗示了他几下。 宁倦看出他有话想说,便借口醒酒,跟着陆清则暂且离席,走进了乾清宫的暖阁里。 进了屋子,只有两人了,陆清则语气飞快:“那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应该是我认识的人,而且会说鞑靼语。你寻个会说鞑靼语的人来,我将那些发音重复一遍。” 宁倦方才在席间喝了许多酒,确实有点难受,坐着缓了一下,听陆清则这么说,嘴角勾了勾:“我懂,怀雪直接说吧。” 好嘛,三年不见,你还偷偷修习了小语种啊? 陆清则心里肯定了一下皇帝陛下的学习能力,将他听到的发音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尽量不出错。 宁倦听完,眼神微冷下来:“他们在讨论燕京的布防与漠北的布防图,大齐出了内贼,与鞑靼做了笔交易。” 陆清则眼皮一跳。 布防图? 这种东西若是给鞑靼拿到了,大齐不就得被按着打? “此事重大,不宜声张,”宁倦缓声道,“我会多留他们几日,调查清楚。” 陆清则点点头,看他说完,就蹙了蹙眉,难耐地闭上眼,撑着额角靠在桌上,英俊非凡的面容因为喝了太多酒微微发红,眉尖微蹙着, 不太舒服的样子——方才喝的那堆酒不是白喝的。 陆清则看得有点心疼,倒了杯茶推过去,调侃道:“陛下,你真是过个生辰都不得安生。” 宁倦明明闭着眼,却精准地抓住了陆清则的手,抬眸看过来,眼神因为些微朦胧的醉意,显得有些湿润,像只乖巧的大狗,讨要自己的奖励:“怀雪,我的生辰礼物呢?” 所有人都献上了生辰礼物,奇珍异宝,价值连城。 但他要的是陆清则的礼物。 哪怕陆清则只是在地上捡了朵花、摘了根草给他,那也是陆清则送的,他也开心。 陆清则愣了下:“不是给你写了副字吗?” 他现在的吃穿用度,都是宁倦的,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些了。 宁倦抿着唇,不喝茶,心里有点委屈,伸出三根手指:“三件。” 离开了三年,三个生辰,三件礼物。 陆清则顿时失语。 宁倦似乎当真有些醉了,不然也不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举动,他巴不得在陆清则眼里他成熟稳重又话,宁倦更委屈了,忽然拉着他,站起身:“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陆清则见他半醉着,走路也还稳当,不像是会胡来的样子,便由着他拉着自己,钻出暖阁,走到一间小耳房前,推门而入。 耳房里倒是没什么,陆清则正疑惑,就见宁倦不知道拧动了一下什么,耳房的墙壁便哐哐动了起来——里面竟然有个暗室。 一走进去,陆清则不免震愕。 这耳房的暗室里,是一排排架子,上面放满了东西。 全部是与他有关的东西。 编给宁倦的五彩绳,在江右时写的治水方案,他从前写的奏本,随手写的几句词,甚至是穿过的衣裳……零零碎碎的,归类明确。 有点变态,还有点感动。 陆清则默默想。 宁倦从后面慢慢地将他搂进怀里,指尖眷恋地轻轻摩挲着他后颈上的咬痕,低声道:“你走之后,我就只剩这些东西了。” 很多次,他都把自己关在这间暗室里。 长顺焦心地带着人找遍陆府和郊外的墓穴附近,最后才想起这里。 “怀雪,你为什么要回来?” 皇帝陛下已然是半个醉猫儿,小声道:“你明明知道的,回来很可能会被我捉住。” 陆清则抿了抿唇,肩颈微微绷着,没有吭声。 他知道吗? 他的确知道。 段凌光在他出发之时,也一遍遍提醒过他。 “这三年里,你想过我吗?” 宁倦低低地道:“你明明说过,你会主持我的加冠礼……你这个骗子。” 听到那声控诉,陆清则心里莫名的窒闷,又想起他将小雪送回鹰房时,来往的空寂宫道。 那么多明烛燃尽的长夜,宁倦多少次因他而头痛欲裂、产生幻觉过? 因为身体和性格,强烈的爱恨似乎从来与他无关,他不曾被人这么爱过,除了宁倦。 那些强烈的感情在一遍遍洗刷着他。 宁倦埋头在他颈间,喃喃道:“你说过,过生辰的人可以提出愿望,你抛弃了我的那三年,我都没有许愿过,现在三年的愿望,我只提一个……老师,答应我吧,答应我吧?可不可以?” 低沉的嗓音萦绕在耳边,语气有些患得患失的急切,像是在独断霸道的下令,又像是撒娇征求。 扰得陆清则心里很不太平。 从重逢之后,宁倦就是势在必得、胜券在握、攻击性极强又步履款款的。 除了上次宁倦头疼,陆清则还是第一次见到沉冷的帝王这么 接近脆弱的表现,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你说。” “和我试一试好不好?” 宁倦将他抱得更紧,胸腔内的心脏剧烈跳动着,隔着两层衣料,陆清则都能感觉到,他听到宁倦在他耳畔小声道:“怀雪,就当是可怜我。” 明明没有喝酒,陆清则却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 在这个遍布他存在痕迹、被宁倦小心翼翼收拢在一起珍藏,陪他度过了冷寂空洞三年的房间里,他忽然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断掉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也不知道自己都思考了些什么,又回应了什么。 好似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明确的答应或拒绝,但否定的意思更为弱些。 箍着他的那股力道陡然加大了不少,旋即他被一把按在架子上,撞得夹子晃了晃,宁倦一条手臂护着他,捏着他的下颌,带着些微酒气的炙热便亲吻落下来。 陆清则被迫尝到了宁倦的气息,蹙着眉心,差点没透过气。 宁倦满眼笑意:“怀雪,你没有拒绝我,我好高兴。” 陆清则的手指按着身后的架子,指尖攥得发白,看宁倦那么高兴的样子,头昏脑涨地想:只是没有拒绝而已……他也没有立刻答应啊。 心里却又有另一道声音回答了他:因为你不再拒绝。 他心里那条警戒的红线,悄无声息地又往下掉了一格。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回过神时,陆清则深吸了口气。 若不是宁倦现在当真有些醉醺醺的,他几乎怀疑这狗崽子就是故意的,带他到这个地方,可怜兮兮地撒娇卖可怜,打乱他的心防。 但宁倦看起来并不是故意的,他只是真的有些醉了,便坦坦荡荡说出心里话。 陆清则和他相反,他很少能将心里的话宣之于口,对方才的松动有些躁动的不安稳感,抿了抿发红的唇瓣:“陛下,该回去了。” 外面还等着宾客群臣呢,宁倦不能走开太久。 宁倦就是恨不得把陆清则扑在地上再咬几口,也得知晓时间场合不适合,只得遗憾地放过陆清则,替他理了理被弄乱的衣裳。 陆清则看宁倦的动作略微有些迟缓的样子,无奈地拉着这个醉鬼,走出暗室,回到方才的暖阁里,把醒酒的茶递过去。 宁倦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不接。 陆清则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他的意思,略微静默了一下。 平日里都是宁倦在百般讨好他——虽然大多时候居心不良,但今日是宁倦的生辰,顺着点他吧。 就像方才在暗室里,他面对宁倦的愿望,给出的一点纵容。 只是一点。 陆清则已经冷静下来了,顺便收起了之前的躺平思维。 过了今晚,他不能再被宁倦这么牵着鼻子走了。 从回来后,宁倦就在他身边织就了这么一张大网,将他笼罩其中,陷在这片情巢里不得出,几乎没有给过他喘息思考的间隙。 对他而言,“试一试”是个难以回头的选择。 陆清则不喜欢没有退路的感觉,他向来会给自己留下余地。 况且,即使看过了许多情情爱爱的故事,陆清则依旧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是如何的。 他只能从宁倦炙灼热烈的感情里,依稀感受到那种喜欢的热度。 他可以不再将宁倦当作自己的学生、弟弟,以看一个男人的目光来看宁倦,但除去那些难以割除的暧昧纠葛,他对宁倦真的有那方面的心思吗?他能回应宁倦的喜欢吗? 陆清则压抑情绪太久,感知淡漠,自感做不到那么强烈的爱恨。 他从未为谁失态流过泪。 要不,搬回陆府住一段时日,或者离开京城一段时间吧。 他得不在宁倦干扰的情况下想清楚,仔细斟酌衡量他和宁倦的关系……尤其是宁倦,他还那么年轻,他作为年长的那一个,不能跟宁倦一样胡来。 陆清则心里想着,端起茶盏,亲手喂给宁倦喝了。 宁倦的神经被酒精麻痹,感知没平时那么敏锐,没发觉到陆清则细微的情绪变化,满意地喝下陆清则喂的茶。 缓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宁倦眼底朦胧的醉意已经消退下去,又恢复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了。 陆清则也收敛好了细微的情绪,笑了笑:“走吧。” 宴席上歌舞依旧,下头的陈小刀难得没到处叭叭。 陆清则和宁倦离开了好一会儿,他担心陆清则担心得坐不住,见陆清则和宁倦总算回来了,松了口气。 他从陆清则醒来,就一直跟在陆清则身边,打量了陆清则几眼,总觉得陆清则看起来,好像和往常的平和从容不太一样。 陈小刀的心不免微微提了起来。 公子费心离开京城,如今又被抓回来,被强迫着待在陛下身边,心里定然不好受吧。 他应该是一只闲云游鹤,不应该是被关在宫里的金丝鸟。 何况陈小刀能感觉到,公子将陛下视作亲弟弟,现在被陛下“娶”了,这真是…… 陈小刀想想都替陆清则感到别扭。 宴会平缓地渡过许久,大概是见用海东青发难失败,鞑靼使团私底下武双全,我草原儿郎也自小熟知骑射之术,不知能否有幸与陛下比试比试?” 此话一出,方才放松了点的众臣又提起了点心。 谁不知道,当今天子从小不得先帝宠爱,一直被关在冷宫之中? 若不是其他儿子因为几次动荡死光了,崇安帝也不会想起宁倦来。 皇帝陛下于治国方面的确很有建树,帝师教得好哇。 但帝师自个儿都病病歪歪的,哪能教得了宁倦其他的,陛下少年时期都笼罩在卫鹤荣的阴影之下,蛰伏着装作愚钝,没见陛下在武艺方面有多厉害。 而起陛下还从未参加过狩猎。 这鞑子一看就是提前打探过消息,故意这么说的。 鞑靼本来就与大齐有着累积的世仇,乌力罕带来的使团里还有两个鞑靼将领,与在座一些武将有过交锋。 一个武将当即拍桌而起,冷笑道:“陛下贵为一朝天子,哪能随意与人比试,要比,不如让在下来跟你们比。” 乌力罕看了眼那个武将,脸上带着柔和的微笑,语气诚挚:“这位将军何必激动,我等来自番邦小国,只是想领略一番大齐天子的风采罢了,不知道陛下可愿与我比试一番?” 乌力罕很会放低姿态,话说到这个份上,其他人再激烈拒绝,反倒显得是因为陛下不行,他们才紧张的了。 众人不免皱起眉头,视线纷纷落到高座上神色莫测的天子身上。 陆清则也扭头打量了眼宁倦:“陛下,醉眼还昏花吗?万一输给鞑子,那可就丢大脸了。” 宁倦勾了勾嘴角:“怎可能。” 话罢,他便起身道:“三王子是远客,既想领略大齐的风采,朕自然不会不允。” 说完,淡淡吩咐道:“长顺,备箭。” 长顺躬身一礼,心里冷笑着瞟了眼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鞑子,小碎步跑下去着人吩咐。 因着天子要与鞑靼三王子比箭,便得转移一下场地,长顺让人设了靶子,又备好弓箭,一行人才移步过去,心里惴惴。 虽然瞧不起鞑子,但也必须承认,鞑子就是比大齐人要更擅长骑射。 万一陛下在生辰宴上输给乌力罕,那丢的就是整个大齐的脸了哇,使团还要留驻京城几日,这要怎么抬得起头。 因是临时设置的靶场,比试几下就该回去了,陆清则也没寻摸位置坐下来,把宁斯越护在身前,站在前头,看着宁倦与乌力罕走入场中。 百官这会儿看着陆清则也没那么碍眼了。 男皇后再怎么着也是自己人,还是鞑子更碍眼点。 礼官正在场中弓着腰向宁倦和乌力罕介绍规则。 陆清则忽然听到身后“哎哟”一声,声音很是熟悉。 宁斯越揪着陆清则的下摆扭过脑袋一看:“哎呀,有人摔倒了。” 陆清则跟着回头一看,竟然是陈小刀。 趁着其他人的心神都被场中的情况吸引,不敢挪眼,陈小刀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达到了他身后,正倒在地上,龇牙咧嘴的,痛哼哼着。 看来是有话想跟他说。 陆清则瞬间了悟,俯身将陈小刀扶起来,声音和润:“这位大人,小心一些。” 陈小刀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了呢。 宁斯越满脸严肃,用小奶音叮嘱道:“校场路面不平,好好看路。” 陈小刀感觉小殿下还蛮可爱,嘻嘻笑道:“多谢殿下和小殿下。” 周遭不少人看过来,陈小刀收手时飞快往陆清则手里塞了个东西:“下官刚才失礼了。” 陆清则握住他塞来的东西,心下疑惑,但也没露出异色,含笑点了下头,拍拍宁斯越的小脑瓜,示意他看场中,带着他又转了回去。 宁斯越赶紧又握着小拳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宁倦,暗暗为父皇鼓气。 陈小刀摔倒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也没什么人注意。 倒是有人认出了陈小刀,心底诧异,窃窃私语:“那不是陆太傅家的管家吗?听说去了漠北,在史小将军那儿谋了个新职……” “他此番是代表漠北军回来的吧,史小将军也当真是看重他。” “到底是帝师身边人,在陛下心里,应该也是有所不同的。” “也不知道他见到新后,有没有发现……” 些微的低语声很快又消弭下去。 场中准备完毕,夜色朦胧,校场风大,即使周围点亮了火把,也比不上白日里的光线,对射箭的准头有些影响。 宁倦礼让远客,让乌力罕先射。 在大齐众臣心里碎碎念的“偏靶偏靶”祈祷里,乌力罕搭箭拉弓,瞄准靶心,羽箭猝然飞出。 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众人顿时在心里连连跺脚,长吁短叹。 乌力罕露出丝胸有成竹的笑意,以手抚胸弯腰一礼:“陛下,该您了。” 宁倦淡淡看他一眼,面色矜冷,徐徐挽弓射箭,几乎没怎么瞄准。 下一瞬,“夺”地一声,那支羽箭划破夜空,精准地劈开乌力罕射出的羽箭中部,深入靶心,只余半截箭尾微微发颤。 弓弦还在嗡嗡地无声震响。 帝王慢慢放下长弓,宽大的袍袖在夜风中猎猎而动,嗓音不高不低:“朕看错靶子了。” 话音落下,整个校场除了风声外,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乌力罕:“…………” 鞑靼使团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大齐的官员在短暂的震愕之后,激动得差点蹦起来拍手。 不愧是陛下! 陛下文成武就,哪是这些鞑子能比的! 先帝一辈子糊涂,唯一一件做得最明智的事,莫过于将皇位传给了当今天子啊! 宁斯越也激动得小脸发红,满眼崇拜地望着宁倦,握紧了拳头,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父皇的骄傲。 众人心潮澎湃,陆清则的心底也微微发烫。 他有自信宁倦一定会赢。 但依旧会为这样的宁倦感到心跳加速。 宁倦如他最初所想的一般,意气风发,君临天下,站在最尊荣的位置上,令众官员心甘情愿地臣服,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皇帝。 不再是孤身一人、为万人所逆的残暴君主。 陆清则注视着场中英俊的年轻帝王,而宁倦似有所感,忽然扭过头,在人群中精准地找到了陆清则,与他对上视线,骄傲地昂了下脑袋。 陆清则不由也笑了。 身后的官员又窃窃私语起来,小声感叹:“陛下圣神文武,唯一的问题,便是……京城那么多贵女……” 也没敢说得太大声,感叹了那么一句,就被同僚捂着嘴止住了。 京城那么多贵女,宁倦随便喜欢一个,随便娶一个,都比和他好吧。 陆清则心里补全了那个官员想说的话,无声攥紧了手心里的东西,被硌得有些疼。 场中短暂的停歇后,开始了第二轮的比箭。 这回是鞑靼那边提出的,用移动的靶子。 草原上游猎多,在移动靶上,鞑靼人天然占据优势。 何况现在还是晚上。 鞑靼使团松了口气,心道,大齐的天子总不至于连这个都能压过三王子一头吧? 很不巧的是,宁倦还真又压过了乌力罕一头。 十个移动靶子,乌力罕失手射偏了一个,宁倦搭箭拉弦,几乎没有怎么停顿,箭箭正中靶心。 长顺数完靶子,乐颠颠地跑过来:“陛下,三王子,还要准备第三轮吗?” 三局两胜,宁倦已经赢了两局,这话落入耳中,怎么听怎么刺耳。 乌力罕的脸色这回是当真不太好看了,很有点自讨苦吃的感觉,勉强挤出个笑容:“不愧是大齐天子,果然技艺过人,我认输。” 围观的众臣闻言冷嗤:你本来就输了,还用认? 这场比试不仅赢了,还赢得相当漂亮。 宁倦随意将长弓递交给身边的人,偏头听一个侍卫凑近低语了几声,接过帕子擦了擦手:“天色不早,诸卿今日劳碌,也该宴散了。” 众臣齐齐行礼,这才开始四散。 一直沉默不语的范兴言终于有机会走过来,看着陆清则,行了一礼后,欲言又止:“殿下……” 从见到陆清则的瞬间起,他心里就有点狐疑。 刚才看到陈小刀鬼鬼祟祟地往新后后面靠,又故意摔倒,狐疑就更大了。 但他也不敢妄加推断,兀自纠结了下,还是没说什么。 闲杂人等都退散了,宁倦只吩咐长顺叫住了几个核心人物,准备回南书房商谈一番,走到陆清则身边,看了眼范兴言,转头问:“要一起去南书房听听吗?” 陆清则揣测,大概是排查出可疑人物了,但他捏了捏手里的东西,不知道陈小刀特地送来的是什么,心里疑惑,摇了下头:“有些头疼,我先回去了。” 范兴言恍惚了下。 隔得这么近,那股熟悉感就更明显了。 但当着陛下的面,范兴言也不可能说“感觉新后怎么有点像陆太傅”,只能把话咽回去,眼神愈发复杂。 宁倦丝毫也不在意旁人目光,抬手摸了摸陆清则的额头,感觉没有发热,脸色才舒缓下来,点头道:“回去早些休息,别让宁斯越打扰你。” 乖乖站在一边的宁斯越迷茫地眨了下眼:“?” 宁倦又低声道:“今晚有些冷,你先焐着汤婆子,我回去给你暖暖。” 仿佛寻常夫妻之间的交代一般。 陆清则不太自然地点了下头。 今晚不仅压了鞑靼一头,心意也没被陆清则拒绝,宁倦的心情极好,若不是顾忌旁人在场,几乎想要凑过去亲一下陆清则,眼睛亮亮的:“那我先走了。” 陆清则哭笑不得,又点了下头。 宁倦有点不放心让陆清则在自己的视线之外,边走边回头。 在陆清则含着点严厉警告的眼神里,他才又勉强按下一步三回头的冲动,维持着帝王尊威,带着人往相反的方向回去了。 留下来的众臣脸皮一阵抽搐:“……” 上次看到陛下这么……黏糊一个人,还是帝师吧。 陛下难不成当真把这花瓶当帝师看待了?! 陆清则毫不在意其他人落到自己身上的怪异视线,领着宁斯越这个小萝卜头走向另一条道,揉了揉手心里的东西,瞟了眼跟在后头的侍卫。 宁倦知道他不喜欢被人盯着,侍卫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警醒地提防着周遭,没有一直盯着他。 宁斯越怕像陈小刀那样摔倒,认真看路。 他抬了抬手,将手心里被揉成一团的纸球摊开,扫了一眼。 “宴散之后,西门外见。” 看过去的第一眼,陆清则颇感震惊。 这居然是陈小刀的字? 三年不见,小刀一手.狗爬字竟然写得这么规规整整了,若不是笔迹还有些熟悉,真是看不出来。 看来这几年陈小刀有每日好好练字啊。 感叹完了,陆清则盯着那几个字,有点困惑。 陈小刀神神秘秘地给他塞来纸条,就是不想让宁倦发现,有什么事需要避开宁倦的人偷偷说吗? 陆清则思量了下,还是决定赴约,他能付出全部信任的人不多,宁倦是一个,陈小刀也是一个。 寄雪轩比宁斯越住的地方稍近一些,到了寄雪轩外,陆清则揉了把宁斯越满头细软的绒毛:“你们将小殿下送回去,近日里京城乱,都提防着点。” 已经到了寄雪轩门口,几个侍卫也就下意识觉得没什么问题了,闻声齐齐应是,护着宁斯越离开。 看着人渐渐远去了,陆清则才面不改色地旋身躲入黑暗中,慢悠悠往西门去。 左右他今日穿的还是身黑衣裳,非常方便融入夜色,而且就算离开几年,他对宫中的布局也熟记于心,近日宫中的巡逻布防交上来后,还是他和宁倦一同商议修改的,是以走得相当从容,避开了所有巡逻的锦衣卫和京卫。 到了西门,陆清则出示了顺手从宁倦那儿捞来的牙牌,守将见他脸生,但牙牌做不得假,便放他出了宫门。 这道宫门外向来没什么人来往,空寂寂的,陆清则走出去,就见到陈小刀焦灼地等在外边,身边还有辆马车。 见到陆清则来了,陈小刀二话不说,拉着他就钻上了马车,不等陆清则说话,马车就猛地飞驰起来。 陈小刀往他怀里塞了个包袱,声音很快:“公子,包袱里都是银票和一些碎银,还有我让人伪造的路引,您拿着。” 陆清则愕然地看着陈小刀,不知道该不该夸他手段厉害。 “我买通了人,今晚就能离开京城。”陈小刀脸色沉重,“这次离开京城,您往南去,切莫再接近京城了,等再过几年……” 陆清则越听太阳穴越跳得厉害:“不是,我没有……” 陈小刀眼圈红红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陛下对您……您肯定不是真心待在陛下身边的,离开后对您和陛下都好。” 陆清则解释的话到这里卡顿了一下,沉默下来。 离开之后,对他和宁倦都好吗? 他今晚也确实想过离开。 陆清则忍不住又想起之前在校场,听到后头的官员窃窃私语说,宁倦随便娶上一位贵女,也比现在好。 陆清则从前也是这么觉得的,宁倦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姑娘,册封为后,渡过美满一生,那才是最好的。 他以师长的身份,擅自为宁倦划定了他的一生。 陆清则之所以离开,也是不愿意让宁倦有这方面的议论,果果会是个好皇帝,史书上留有这么一笔,他觉得不妥。 但这些年一直站在宁倦身边的,是他。 他看着宁倦一步步成长,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原著里的宁倦是什么样,曾经的宁倦是什么样,他又是如何让宁倦成长成现在这个令他满意的样子的。 他们的关系密不可分,在这世上比任何人都要亲密,像师生,像亲人,像朋友。 到如今……宁倦想要他们成为眷侣。 陆清则太习惯站在宁倦身边的位置上看着他了,即使离开三年,这个位置依旧是他的,所以回来之后,他几乎没有过生疏感。 倘若他这次真的离开了,换成了另一个人待在宁倦身边,取代了他的位置,他甘心吗? 他对宁倦,当真没有过私心吗? 陆清则平生第一次感到了茫然。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没什么私心的,只是宁倦在一步步地将他笼络进自己的密织的网中,才让他挣脱不得。 但他若是当真想要挣脱,宁倦关不住他的。 马车逐渐远离了西门,穿行在夜里静寂的京城小道上,朝着城门飞驰而去。 陆清则揉了揉眉心,望着越来越远的宫城,模糊有种回到了三年前的感觉,他坐在马车之中,望着大雪里城门下的宁倦,离城门越来越远,也离宁倦越来越远。 上次他是真的想要离开,这次呢? 机会近在眼前,他若是想走,今晚趁着夜色就能走了。 正在此时,宫城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激越的鸟鸣声,其他人或许听不懂,但陆清则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那是锦衣卫的暗号,意思是:陛下遇刺了! 陆清则浑身一冷之后,脑子里第一时间跳出个清醒的念头:不可能。 宁倦身边有一众暗卫守护,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他本人的武艺亦不输任何暗卫,况且近日因鞑靼和藩王入京,乾清宫内外守卫重重。 除非刺客有什么超凡绝俗的能力,否则宁倦不可能遇刺。 这更像是,宁倦在南书房与众臣商议完后,回到寄雪轩,发现他不见了,于是洒下了一把饵,等着他上钩。 但是,万一呢? 陆清则控制不住地想象了一下宁倦遇刺的景象,霍然起身,毫不犹豫地吩咐:“调转回头。” 陈小刀正紧张地望着城门的方向,思索今晚的布置有没有漏洞,闻声愣了一下:“公子?” 陆清则一字一顿道:“立刻折返回宫。” 城门就在眼前,自由近在咫尺。 陈小刀不明白陆清则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沉默了一下,还是相信陆清则的一切决定,掀开帘子,和马车夫吩咐了一下。 马车倏地一停,旋即调转回头,奔回了宫门的方向。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两杯酒下肚,一夜的纠缠,困乏疲累到极致的后果,就是睡眠过度。 陆清则醒来的第一反应便是渴。 喉间又干渴得厉害,他本能地动了动手,想要撑起身子,起身去拿盏茶水,然而只动了一下,耳边便传来清脆的锁链碰撞声。 随即痛感迟钝地抵达了神经。 陆清则无意识地低吟了声,嗓音哑得厉害,他蜷了蜷身子,感觉浑身上下没有哪处是不疼的,骨头像被什么东西撞散架了似的,尤其是腰,发酸的疼。 像他在外游历时,有一次想要上山看看日出,便花费了一整日爬上山,对于这副身体而言,那已经是巨大的运动量,第二日下山时,他浑身的骨头都像散架了般,凑不齐一个完整的人。 这次比那次还要严重点。 脑子里正昏蒙浑噩一片,陆清则便感觉自己被人搂住了。 有力的臂膀将他固定住,温热的茶水递到唇边,陆清则半睁开眼,恍惚看到双熟悉的眼睛,张开唇喝了半盏茶,便偏了偏头,不想喝了。 半盏茶入喉,陆清则也清醒了三分,昨晚的回忆慢慢浮现心头。 他顿然沉默了下,慢慢又合上了眼皮。 昨晚他被宁倦和两杯酒弄得理智全无,不仅答应了接受宁倦,甚至允许了……更过分的事。 看陆清则似乎是清醒了点,就立刻闭上了眼,宁倦也不生气,伸手摩挲着他眼角发红的泪痣:“怀雪,答应我的事,不是装睡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比起生气,他心里更多的是惴惴不安。 昨夜发生的一切,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陆清则不仅答应他了,那片飘在空中,从未落下的白雪,还融化在了他身下。 他喜不自胜,亢奋得一晚上都没有睡着,到现在犹有几丝不真实感,恐惧那只是一枕槐安。 他迫不及待地需要得到陆清则的再次肯定。 陆清则只得又重新睁开眼,迎着宁倦灼灼的目光,低唔了声:“……嗯。” 他也没想装疯卖傻糊弄过去,只是需要冷静一下。 现在已经冷静好了。 陆清则默默想,他可能是被宁倦炙热的感情灼烫之后的心软,也可能是因为看清了他对宁倦那一丝不该属于亲人,也不该属于师生之间的私心。 既然他不想再离开……那就接受宁倦,答应他,试一试。 宁倦还是不太放心,又贴近了一点,盯着他的眼睛,急急地道:“怀雪,你答应接受我了。” 陆清则这次没有过多的犹疑,点了下头,重复他的话:“我答应你了。” 陆清则没有再像往日那般含糊逃避。 宁倦心底隐隐的担忧顿时一散,欣喜若狂地捧着陆清则的脸,贴上他的唇瓣,就想亲下去。 陆清则还没梳洗,心里别扭,下意识地一偏头,炙热的吻便滑过他的眼角,落在他的耳垂边。 宁倦不太满意咬着磨了下,嗅着温暖馥郁的梅香,一副没吃饱喝足的恶狼样,蠢蠢欲动。 皇帝陛下年轻力胜,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守了心头肉多年,初初开荤,嗅着陆清则身上的气息都不太能冷静。陆清则被他咬得浑身一抖,有气无力地开口:“陛下,给我留口气吧。” 宁倦不满地用唇瓣厮磨他的耳垂,委屈地小声道:“不是说好了往后不再这么叫我吗?”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上,陆清则的耳垂血似的红,张了张口,不太习惯地低声叫:“嗯,霁微。” 宁倦这才稍微满意了点,放过他可怜的耳垂,相比陆清则一副被雨水打过后的蔫哒哒样儿,皇帝陛下精力旺盛,活力充沛,活像只尝到了甜头摇着尾巴的大狗:“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陆清则自然不可能说他浑身上下就没哪处是不疼的,虚弱道:“还好,我想沐浴。” “昨晚抱你去洗过了,”宁倦悄悄用手勾过他的一缕头发,在指尖绕了绕,嘴角带笑,“你乖得很,由着我揉洗。” 那样乖巧顺从的陆清则,平日里几乎不可能出现。 所以他实在没能忍住,把陆清则按在温泉池壁上,又…… 到最后,那张素日里清冷的脸不知是被水汽蒸红,还是因其他的而发红,难耐地咬着唇瓣,沾湿的长睫低垂着,眉心蹙紧。 就那么昏在了他怀里。 昏迷前破碎的记忆钻入脑海,陆清则简直想踹宁倦一脚。 难怪他浑身上下都跟被拆了似的酸痛。 陆清则自感盯着宁倦的眼神不善,但他昨晚才被按着吃干抹净了,眼尾到现在还发着红,瞪过去眼波盈盈,更似眉目传情。 宁倦浑身一燥,有被勾引到。 他按捺不住躁动,衔着陆清则的唇,不管不顾地就亲了下去,不是那种特别强势、带着侵略意味的亲吻,而是另一种黏黏糊糊的吻,跟在细细品尝什么佳肴一般,蹭着陆清则不肯放。 皇帝陛下年轻的身体很容易冲动。 陆清则被亲得透不过气来,脑中模模糊糊意识到,再被宁倦这么蹭下去,又得发生点什么,他这具身体恐怕就真的要散架了。 他努力抬了抬手,试图把这只在他身上撒欢的大狗推开,结果手一伸,又是一阵清脆的锁链声。 锁链? 陆清则懵了一下,也就忘了继续反抗。 等到好容易被放开了,得以喘息,陆清则眼前晕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一时不知道先从哪方面骂起,扭头看了眼身侧,抬起手,示意宁倦看他手腕上的黄金镣铐,声音沙哑冰冷:“陛下,你是觉得这玩意很好看吗?” 昨晚担心他会跑,气急之下,把他锁在床上,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都说开了,还将他带去温泉池洗浴过了,怎么回来后又把他铐在了床上? 他实在不明白,宁倦这是什么恶趣味。 清脆的锁链碰撞声再次传来,宁倦循声望过去,就见玉白清瘦的手腕无力地低垂着,腕间青筋脉络清晰。 衬得黄金的俗气都消减了几分。 那样精致、脆弱,漂亮得令人咂舌,膨胀着人心底的阴暗念头。 他眼底微暗,捉过陆清则的手腕,爱不释手地在他腕间亲了亲,低声道:“好看。” 这副镣铐是重逢当日,宁倦让长顺派人去打的。 见到陆清则的第一眼,他浑身的血倏凉倏热,只想立刻将他抓回来,锁在床上,一点点地让他品尝清楚,他这些年穷极的思念,与无数个日夜望不到头的煎熬。 但那时陆清则生着病,他把人抱回寄雪轩,看了一晚上,到最后还是没舍得用。 要不是陈小刀担心陆清则,来了这么一出,这副镣铐也用不上。 陆清则眯着眼,和宁倦对视片刻,怀疑这狗崽子是当真想把他锁在床上不放。 片刻之后,“咔哒”一声。 镣铐被解开了。 宁倦摩挲着他的手腕上被磨红的一小圈皮肤:“别怕。” 只要陆清则还在,他就不会发疯的。 手上的束缚消失,陆清则瞥他一眼,想要下床,骨头却好像嘎吱叫了下,酸疼得让他不由低嘶了口气。 宁倦连忙扶住他:“疼吗?” 他拧着眉,有些不解:“我给你上过药了,按理说不会疼……” 陆清则闭了闭眼,实在不想细思宁倦给他的哪儿上过药了。 宁倦伸手将床头的小瓷罐拿过来,语气很严肃:“怀雪,我再给你上一次药。” 陆清则无奈地别开头:“……不必。” “害羞什么,”宁倦含笑道,“你身上还有哪儿我没见过,没被我碰过亲过?” 洁白的耳垂又染了抹红,陆清则咬牙道:“不是那里疼,是骨头疼。” 跟只疯狗似的冲撞,他能不被撞散架吗。 宁倦的表情顿时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掺杂着几分担忧与叹息,自言自语道:“身子怎么能这么差呢?” 他都还没吃饱喝足,陆清则就先不行了。 陆清则何曾经历过这种事,心慌又羞赧,忍无可无地踹了他一脚:“你还有脸说?你怎么在这儿待着,什么时辰了,不上朝了?” “怀雪忘了吗,”宁倦担心陆清则再走两步就真散架了,把他按回去躺着,“我不是‘遇刺’了吗。” 陆清则不想躺着,拍开他的手又坐起来,靠在床头,心里通透,蹙了下眉:“昨晚当真有刺客?” 他还以为只是宁倦诱他回来的圈套。 宁倦颔首:“被郑垚擒了下来,都是死士,当场便咬破齿间毒药自尽了,身上没有任何标志,我想看看,这条消息放出去,会钓上来哪条鱼。” 陆清则:“……” 皇帝陛下钓到的第一条鱼,现在正躺在床上。 还是条猜到了九成九是假,却还是义无反顾,直接跑回来咬住钩的鱼。 宁倦看他望着自己,眼尾和唇瓣都红红的样子,想起昨晚的滋味,又想凑上去亲一口,忍耐得喉间发干,喉结用力滚了滚。 陆清则就像是根肉骨头,吊在他这头饿了多年的狼面前。 刚开了荤,他实在没什么自制力。 不过陆清则现在浑身难受,他也不想让陆清则反感这事,只好压着那些念头,伸手给他轻轻揉腰:“不饿也得吃点,昨晚就没吃什么,我让厨房弄点软和的吃食送来。” 宁倦的力道恰好,不轻不重,揉了几下,酸疼的肌肉也有所缓解,陆清则跟只被摸顺了的骄矜的猫似的,这才略微点了下头,同意了。 宁倦笑了笑,扭头朝外吩咐了一声,又回来继续给陆清则揉腰。 揉着揉着,禁不住心想,怀雪的腰真薄。 瘦得让他很不安心。 陆清则观察了下宁倦,看他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沉吟了一下,还是先开了口,决定再将事情解释解释,以免留下嫌隙:“昨晚,我的确没有想走。” 宁倦的手一顿,冷笑了下:“陈小刀倒是厉害得很,还与禁军统领相熟,让他开了个后门。” “只是一点小误会,小刀误会了我们的关系。”陆清则盯着他,“他和那位统领现在在哪儿?” 宁倦沉默了会儿,知道陈小刀在陆清则心里的地位,让了步:“你让他躲去了陆府,我自然不会对他怎么样。” “那位禁军统领呢?” 宁倦道:“藩王与鞑靼来京,局势紧张,在这种时候徇私放人,是严重失职,按律当斩。” 陆清则眉心一跳,他知道宁倦说的是对的,但凡因为陈小刀和那个禁军统领,让鞑子或者哪个心思不正的藩王钻了空子,后患必然无穷,这种事情,放过陈小刀也就罢了,若是连那个禁军统领也放过了,天威何在。 但那个统领,陆清则猜得出是谁。 八成就是从前陈小刀送他进宫时,总是蹲在宫门口唠嗑那位。 “廷杖六十,降职三级,罚奉五年,发往京外。” 宁倦的手转移到陆清则的肩上轻按着,低声道:“怀雪对这个处理结果可还满意?” 这个责罚虽然也很严重,但比起死罪,已是宽宏大量了,也算是令人信服。 陆清则点头,宁倦已经足够仁慈,他自然不会再说什么。 说了这么会儿话,长顺也将饭食送上来了。 宁倦试图让陆清则躺着他来喂,陆清则腰舒服了很多,不想躺着,扶着他站起来梳洗了一番,才坐在榻上吃粥——本来是想坐在椅子上的,准备坐下时才发现哪儿哪儿都不太对劲,只得硬着头皮,在宁倦含笑的目光中换了个地方。 “昨晚与鞑靼暗中接头的人查到了吗?” 陆清则记得他与宁倦分开时,宁倦就是和其他人去南书房商议此事的。 宁倦点头道:“是鸿胪寺的一个小官。” 鸿胪寺的啊,难怪。 鸿胪寺负责主操此次的宴席,又负责与外族来往,懂得鞑靼语倒不稀奇,只是胆子竟大到这个份上,敢在宁倦的眼皮子底下,与鞑靼做这种交易。 “看你的行动,是准备将计就计?”陆清则抿了口粥,敏感地尝出里面加了药材,怏怏地蹙了下眉。 宁倦暗道得让厨房的人多学点花样,又开心陆清则总能猜到自己的心意,点头道:“我让郑垚放了假的布防图,重重看守着。” 趁着那个小官攀着关系将布防图偷到手的时候,也能弄清楚朝廷里还有哪些人需要清理。 陆清则不太想喝药粥,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瓷勺无意识地轻轻敲了下碗沿:“你觉得昨晚派出刺客来刺杀你的会是谁?” 宁倦看他意图逃避,强硬地接过碗勺,往他嘴里递:“所有人都有嫌疑,宁琮的可能最大。” 宁琮痛得昏迷了两日,到昨日也醒来了。 他虽然蠢笨无能,但也没傻到那个份上,在京城这个地方,谁又最手眼通天,谁最厌恶他,谁最不能忍受他侮辱陆清则? 除了宁倦还有谁。 失去了最宝贝的东西,宁琮自然恨宁倦恨得出血了。 宁琮自信又狂妄,多年前,他见到陆清则,生出淫邪念头,就因为宁倦维护陆清则时冷语顶撞了他几句,他便派了刺客来。 更别说这次的事了。 要不是他躺在蜀王府里,下身还缠着纱布,动弹不得,恐怕都想爬进宫里来提刀报复了。 宁倦的勺子靠近一点,陆清则就不动声色地退后一点,试图以谈话躲避吃药膳:“你觉得是宁琮么?我觉得不是。” 宁倦:“……” 是不是宁琮都不要紧,他实在要给陆清则气笑了。 “乌力罕是个好胜心极强的人,听说他生母有一半汉人血统,所以他从小在鞑靼曾颇受冷眼,这样的人一向自负且自卑,攀上如今的高位后,比谁都要在意面子。” 陆清则就是不想吃药,无视宁倦的眼神,又往后挪了挪,缓缓分析道:“他才在他老子那儿打了胜仗,当上了鞑靼真正意义上的可汗,已经要压不住野心了。从前他对大齐毕恭毕敬,此次来京,恐怕只是为了探查大齐的情况,他三番两次压不住好胜心,却频频丢脸,遭人耻笑,心里应当已经恨上你了,所以我猜,昨晚的刺客与他应当脱不了关系。” 宁倦拧着眉头,关注点偏离:“你昨晚看他看得那么仔细?” “……”陆清则道,“你是醋坛子转世么?” 宁倦没有仔细思索过乌力罕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心里,乌力罕和个死人差不多,听完陆清则的话,点头道:“蜀王府被锦衣卫密不透风地守着,宁琮也确实没那个手段传命令出去。” 刺客是其他人派的还好办,若主谋是乌力罕就不好办了。 乌力罕恐怕不会上钩,他的目标主要还是布防图。 大齐与鞑靼前几年才结了契约,约定十年之内不再开战。 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刺客就是乌力罕指使的话,将乌力罕关押起来,便是单方面撕毁契约,漠北的鞑子会直接南下开战。 大齐也会陷入失信的困境,泱泱大国,没有诚信,只会让周边各小属国惴惴不安。 交趾不就正异心萌动,想与宁琮联手。 若牵扯到其他各方,引起各方混战就不妙了。 宁倦再励精图治,破破烂烂的大齐山河也还未彻底恢复强盛,不宜四处兴兵,三年的时间,能让大齐恢复成这般盛世初现的模样,已经是能载入史册的了。 陆清则思索道:“那便依你之前所言,将计就计,让乌力罕‘趁乱’拿到布防图,放他回去。” 乌力罕回去之后,必然不会消停,鞑靼自个儿撕毁契约,就不怪大齐了,周边各属国也会帮忙迎击,这样万一西南也不太平了,人手也够抽调。 宁倦嗯了声:“既然如此,指使刺客的人就该换一个了。” 得抽取一位幸运观众啊。 陆清则想了想,欣然道:“那宁琮不是正好?” 宁琮不仅有过前科,动机充足,还有能力。 恰好,宁倦还没想好,该用个什么理由,能让所有藩王信服,挑不出错地把宁琮按在京城收拾了。 理由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宁琮意图刺上,是谋逆大罪。 见过他的下场,还能敲打敲打其他对上不满已久的藩王,让他们不敢再妄动。 绕了一大圈,最后锅还是落回了宁琮头上。 陆清则越想越满意:“没想到宁琮还能有这种价值。” 真是个完美的背锅王。 宁倦笑了笑,不想再让陆清则想起宁琮,结束了话题:“先等几日,我让郑垚把守在蜀王府附近的暗卫撤掉一些,免得宁琮不好动作。” 宁琮眼下被困在蜀王府里,没什么能耐出手。 等他发觉蜀王府附近的监视少了,想必就会有动作了,到时候直接来个人赃并获,顺理成章地把昨晚的刺杀也按在他头上便是了。 乌力罕知晓了此事,或许还会感到有趣,觉得大齐内部也不过如此,以看戏的心态居高临下俯视。 先让他得意一下。 顺利地谈完昨夜的事,陆清则的话也说完了,找不到理由再避让,不得不面对宁倦递过来的瓷勺,皱紧眉心吃了口粥。 宁倦看他吃得痛苦,心里疑惑,内厨的太监手艺就没出过错,能有那么难吃? 他也尝了一口,品了品:“味道不是还行么?再吃两口。” 陆清则有气无力:“你若是天天喝药,吃饭也是一股药味儿,也会吃不下这东西。” 宁倦这才晓得他怎么那么抗拒,脸上不由露出笑来:“你的身子底子太虚,这两年好好补一补,等好些了,我就不逼你吃这些了。” 陆清则总觉得他嘴里这个“太虚”指的是其他什么,但昨晚的事让陆清则发现,他好像真的有点太虚了。 静默了一下,陆清则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把碗勺接过来,自己低着头一口口吃了。 他眉目淡淡的,吃得有种视死如归的气势,宁倦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想了想,转身去外头又吩咐了一下。 不过一会儿,宁倦变回来了,手上端着个碗,碗里气味香甜,是碗糖蒸酥酪。 “吃完了就能吃了。”宁倦诱惑小孩儿似的,“还有蜜饯。” 陆清则看一眼那碗糖蒸酥酪,突然就想起,宁小果果刚和他认识那会儿,关心他都关心得别别扭扭的,看他喜欢吃什么,就偷偷让人每顿都准备着,还不让人说,戳破了就恼羞成怒,张牙舞爪的,是头不知道收敛爪牙的小狼。 再看看面前这个强势英俊大号的宁果果,一时感慨万千。 一转眼,居然就这么大了。 宁倦感觉他的眼神有些异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担心自己的形象不佳:“怎么了?” 陆清则再想想昨晚发生的那些事,又微微叹了口气:“没什么。” 只是突然觉得,他有些禽兽。 第90章 第九十章 漠北之乱,完全在陆清则和宁倦的意料之中,提前就安排好了一切。 但西南之乱,就略微有些出乎意料了。 蜀王意图行刺天子,证据确凿,不仅蜀王,他这一脉都要受牵连,负责前去蜀地的钦差前几日才带着圣旨出发,现在还在路上。 就算蜀王世子提前得到消息,知道了蜀王在京城的情况,按照他的性格,也不可能这么干脆利落就反了。 ——除非,此人并不像传闻里那般愚笨无能。 厚积如沉墨的滚滚阴云里,冷电豁然撕开一道裂隙。 陆清则有些发怔,宁倦及时探手,接过坠下的五彩绳,两指拎着断绳,伸手一丢。 被剪断的编绳被远远抛出去,落到水沟里,顺着雨水被冲走,很快没了影子。 陆清则略微吸了口气,搁下剪子,接过两封急报,递给宁倦一封,拆开来看。 信上的奏报就要写得清楚一点了。 三日之前,交趾出兵,镇守西南的云滇王措手不及迎战,被身边之人背叛,推下城墙摔死,西南总兵也被蜀王世子宁晟暗害。 不过数日,交趾大军与宁晟的私兵汇集,横跨云滇,一路上招兵买马,强征百姓入伍,百姓不敢不从,无奈化身为寇。 西南本来就乱,这下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平头百姓无力反抗,如今听闻叛军消息,就赶忙逃往了黔中,但黔中的兵力微弱,要抵挡交趾与蜀王的私兵,恐怕也撑不了太久。 宁倦扫了眼漠北的奏报,又凑过来看了看西南的情况,略一沉吟,低声道:“漠北捷报,鞑靼与瓦剌大军吃了大亏,折损上万兵力,但乌力罕不算蠢,吃了一次大亏后,大概不会再犯第一次错误。” 史大将军在时,鞑靼与瓦剌听到他的名号便先气弱三分。 而现在漠北守帅是史大将军之子史息策。 连鞑子都知道,史大将军的儿子走丢了十几年才找回来,他们自然不会惧怕。 陆清则冷静地道:“鞑靼和瓦剌联合之势,不可轻估,纵然目前大齐占上风,漠北的守将也不能调开。” 而朝中的武将又大多年老体衰,不便远征西南。这一点两人都很清楚。 宁倦没怎么迟疑:“怀雪,我准备亲征西南,平定叛军。” 他不可能放任西南战乱而置之不理。 陆清则张了张嘴,脑中有那么几瞬是空白的。 他并不想让宁倦上战场,但如今的情况下,宁倦不得不去。 战场上风云莫测,危险重重,即使他相信宁倦的能力,原著里宁倦的结局也让他头起。 半晌没听到陆清则的回应,宁倦的视线从急报上移开,才发现陆清则望着他,眼底的神色有些许复杂,没有一贯的从容沉静。 “怎么了?”宁倦握了握他的手,发现有些冰凉,便干脆两只手焐着他的手不放。 陆清则安静半晌,没有吐露那些乱七八糟的担忧,摇头道:“没什么,情况紧急,即刻召集阁臣商议吧。” 五位阁臣、兵部、户部尚书等重臣,以及一干武将冒着冷雨,很快赶到了南书房。 抵达的时候,皇帝陛下正负手站在窗边,遥望着西南方向。 注意到陆清则也在南书房里,众人顿时有些腹诽——南书房乃是平时陛下召集众臣议事之地,这花瓶怎么也在这儿? 但当着陛下,众人也不敢说什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见陛下没有开口的意思,范兴言斟酌着开口,谨 慎地问:“不知陛下召集臣等,有何要事?” 宁倦这才转回身,略抬抬手指。 伺候在一旁的长顺躬身将两封急报递到几个阁臣手中,让他们传阅了一番。 看清上面的内容,霎时人人脸色剧变。 大齐内部的情况如何,他们都是晓得的。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谁有平定西南之能?” “魏将军或许有一战之力。” “魏将军上月才因旧伤复发,现在还躺在床上难以动弹,我昨日才去造访魏府,他下半身都没甚知觉了,如何上战场!” “若是漠北能早点平定,或许史小将军能……” “胡闹,且不说漠北要何时才能安定,就算漠北安定,击退了鞑靼与瓦剌,也不能无守将!” “我一直听闻,蜀王世子与蜀王一脉相承,都是一般的……没想到……” “唉,方才修生养息,百姓安定下来,又起战乱!” 众人头痛地议论了会儿,也没想出谁最适合领衔出战。 就朝中那些老将,奔赴西南的路途,都会让人担心他们的一把老骨头受不受得住。 宁倦淡淡看着几人商议,指节有节奏地轻轻敲着桌面,见他们安静下来了,才平淡开口道:“朕已经决定,御驾亲征西南。” 一句话落地,把所有大臣都炸得头皮发麻,吓了一跳。 噌地一下,众人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齐声劝道:“陛下请三思!” “陛下,万万不可!” “西南凶险,陛下千金之躯,不可冒险啊!” 战场刀剑可不长眼,那般危险,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大齐等了三代,好容易等来位明君啊! 宁倦垂眸看着一地跪拜的重臣:“朕意已决,还是说,诸位能找到更合适的将领?” 一句话让所有人顿时失语。 他们方才讨论了半天,就没有合适的人选。 皇帝陛下亲自出征,自然能鼓舞士气,但是…… 范兴言心里叹了一声。 当年江右水患,洪水滔天,疫病蔓延,陛下也敢深入江右,亲自将混乱的江右拨乱反正,如今西南起战乱,陛下怎可能任由 他看了眼旁边捧着茶盏不语的陆清则,心里猜测,在召见他们之前,陛下与陆清则应当已经商议过了。 连陆清则都无法劝动陛下,甚至是赞同的,他们又哪能劝得动? 范兴言默然一叩首:“微臣明白了,若是黔中再失陷,叛军三捷,势难抵挡。臣,支持陛下的决定。” 有了范兴言一开口,其他人静默良久,也只得跟着叩了首。 他们方才勉强接受了这个消息,宁倦又继续道:“朕已下诏,立皇子宁斯越为储君,仪式从简,待朕回来再祭告祖宗。朕离京时,由皇后辅助太子监国,内阁众臣从旁协助。” 这话一出,众人脑瓜子又开始嗡嗡了,甚至顾不得陛下的尊威,脱口而出:“什么?!” 连安静不语,在旁边抿着茶旁听的陆清则脸上也露出丝错愕。 这可不是提前商量好的。 其余众人除了震惊之外,还有震怒,望向陆清则的眼神都变了。 近来京中关于帝师的流言甚多,勾起了许多人的回忆,帝师于许多人有恩,博闻强识,宽厚仁慈,他在朝中时,陛下行事也知收敛,不会太剑走偏锋。 心里越是偏向怀念帝师,大伙儿对这位男皇后的印象自然也就更糟糕。 来历不明、身份不明,空有一副好皮囊,也就借着与帝师的几分相似,迷惑着陛下! 听说乾元节那晚,几个朝臣耐不住,当面嘲讽了他一通,他都没听明白。 这么个漂亮蠢货,他懂什么,陛下竟要他来监国! 难不成陛下当真被这妖后迷惑了心智? 除了范兴言外,又扑通一声跪了一地,所有人凄凄切切地劝谏:“陛下请三思啊,皇后殿下、殿下未必通晓政事,京中事务杂乱,他……” 他懂个屁啊! 漠北与西南前线需要后方从旁调度辅助,大权交在这种人手中,陛下您不怕后方着火吗! 宁倦依旧不为所动:“朕已拟旨下诏,不必多言。” 其他人都要急死了,看范兴言没吭声,拼命朝他使眼色。 范兴言与帝师关系不错,他的话或许陛下还能听进去三分呢! 在众人期待的眼神里,范兴言看了眼陆清则,长身一揖:“微臣领旨。” 所有人:“……” 眼前一黑。 陛下手腕强硬,说一不一,众人是知道的。 既然已经拟旨下诏,再想改变陛下的意思,也不可能了。 大伙儿游魂似的,瞪向陆清则的眼神愈发不善。 除了最先赞同的范兴言外,没有人服气这个新后。 但又不敢说什么。 众臣在南书房中与宁倦商议了亲征的详细事项,到了天色愈深时,才忧心忡忡、满脸忧愁地离开了南书房。 前些日子藩王和鞑靼来京,京城各方调度,三大营蓄势已久,因漠北不太平,也没有即刻撤走,正好方便点兵,仿佛冥冥之中注定了有此一劫。陛下亲征,自然无人敢怠慢,今夜三大营连夜点兵,明日一早,宁倦就能带领大军,急行去西南。 在此之前,粮草已然先行。 等其余人一离开,安静了许久的陆清则终于忍不住拧眉开口:“方才过来的时候,你可没说,要我辅助太子监国。” 宁倦并不觉得自己先斩后奏有什么问题,他可是皇帝陛下,甚至振振有辞,相当有理:“怀雪,除了你,没有人更合适,也没有人更能让我放心。” 陆清则和宁倦漆黑的眼眸对望片刻,看得出宁倦说得真心实意,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他原本动过那么几丝心思,或许他能像从前和宁倦一起去江右那般,再度随行宁倦去西南征战。 不看着宁倦,他不安心。 但宁倦好似察觉到了他的心思,干脆不和他商量,直接昭告大臣,由他监国。 他不留下来也不行了。 宁倦坦坦荡荡地转过身,拍拍自己的大腿,示意他坐这儿:“过来说。” 陆清则不搭理他,走到书案旁,低头看了眼桌上摆着的真正的大齐布防图:“我离开京城时写了封信,你应当看到了,信上让你好好改良火铳,你听话了吗?” 大齐在火药的军事利用方面,并不算高明,火铳古旧落后,限制很多,多年来也没人想到改进,宁倦未掌权时做不了什么,但宁倦掌权之后,陆清则便极力强调了火器的重要性。 研究这些,也不是为了侵略周边,开疆拓土,而是为了自保。 宁倦见他不搭理自己,决定自己满足自己,伸手一捞,陆清则还在看着边防图,就猝不及防被捞进他怀里,跌到他腿上坐着。 “……陛下,”陆清则冷冷道,“我们在谈正事。” “坐在哪儿谈不都一样?”宁倦反倒将他抱 得紧了紧,脑袋抵在他肩窝,嗅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低声道,“我们就要很长时间不见了,我很舍不得你,你有舍不得我吗?” 陆清则还没开口,他就自顾自地自言自语:“你怎么会舍不得我呢?你烦我烦得紧,昨晚上还不让我抱着你睡,踹了我一脚。” 陆清则本来还在挣扎,试图从宁倦腿上下去,听他莫名其妙给自己盖了锅,登时好气又好笑:“你哪只眼睛看我舍得你了?昨晚那么热,抱得我出了身汗,你还好意思说——说正事。” 宁倦委屈地哦了一声,仿佛耳朵都耷拉下去了:“我听你的话,改良过了。” 这几年三大营整顿过一番,已经是他手中一股强而锐的亲兵,从前没落的神机营也重新得以整备。 陆清则在火铳的改良方面提过意见,宁倦又广收奇才,如今火铳得以改良,比从前耗材少,机动性却比从前高许多。 只是仅仅三年,能改变的东西有限,训练熟练掌握火铳的士兵成本也太高,神机营只有五千人配备,目前还未实战过,待西南一行便能知晓实力。 “我留五千精兵给你,”说到这个,宁倦的神色严肃了几分,“这五千人都是死士,只听你一个人的命令。” 五千人,在京师待着,足够守卫安全了。 陆清则顿了顿,点头,不再挣动着想要离开宁倦圈禁的范围,微微绷着的肩头松下来,放任自己半靠着宁倦,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话,最后还是没说:“时候不早,你明日便要出征,早些休息。” 宁倦盯着他看了会儿,冷不丁就着这个姿势,轻轻松松托抱着陆清则就站了起来。 陆清则正出着神,微微一惊,下意识搂住他的脖颈:“做什么?放我下去。” 宁倦不说话,将他抱得稳了稳,便昂首挺胸走出南书房,外头伺候的宫人瞄了一眼,便都纷纷低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塞进靴子里,一眼都不敢多看。 陆清则不敢挣动,以他的身子骨,掉下去怕是能摔得半个月半身不遂,也不好当着其余宫人的面叱骂宁倦,只能忍着羞耻感,由着宁倦托抱着他,踢开寝房的门,步入内室,将他放在了龙床上。 床幔低落,皇帝陛下强健的身躯随之压了下来,在不大的空间里,将他紧紧囚锁在内:“这几日你心神不宁。你在担心什么,怀雪?” 陆清则愣了一下。 他习惯性地收敛一切心绪,表现其实细微到难以察觉,有时候自己都不会注意到。 但宁倦对他格外在意,一开始就发现了他那丝复杂的心思。 他微微偏了下头,不想承认自己会为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而心绪不安,但最后还是开了口:“只是……一个噩梦罢了。” 宁倦凑过来,轻啄了下他的唇:“说给我听。” 强势得过分,又有种奇异的温柔。 温柔强势,不惹人讨厌。 陆清则拿这样的宁倦没办法,无奈道:“不太吉利,你明日便要出征,不便入耳。” “我不信那些。” 宁倦又啄了啄他柔软的唇瓣,拂开他鬓边的乱发,带着点薄茧的手指摩挲着他眼角的泪痣,将那片肌肤揉搓得发红,执拗地追问:“怀雪,你梦到了什么?” 陆清则只得道:“我梦到……” 他回忆着原著里宁倦与主角的交战。 这么多年了,对于只匆匆扫过一遍原著,许多细节他都记不清了,但关于宁倦的部分,依旧记得很牢。 “两军交战,你被冷箭贯穿了肩头,摔落马下。” “……乱军策马而过, 没有人扶你。” 宁倦手指下滑,抚过他的唇瓣,冷静地点头问:“那我死了吗?” 陆清则都来不及拍开他的手,闻言蹙了下眉,容色微厉:“当然没有!别随意说这个字。” “原来怀雪是在担心这个。”宁倦若有所思道,“毕竟若我回不来,你就是个寡夫了。” 陆清则气结,用力一把推开他。 宁倦对他没怎么防备,还真被陆清则掀翻了,顺势一翻身,站到床边。 陆清则撑坐起身来,虽是坐着仰视宁倦,气势却极盛,冷冷道:“我没在和你开玩笑,宁霁微,你是怎么出征去西南的,就得怎么全乎地回来,少一根头发,我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宁倦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气势摄人的陆清则。 但他被宁倦偷偷解开了衣带,衣衫不整的,唇瓣和眼角又红红的,清冷杂糅着魅色,那股风姿反倒勾得宁倦心头发痒,干脆半跪在床头,帮他脱掉脚上的靴子:“怀雪放心,若朕跌落下马,无人敢不扶。” 他抬眼道,话音缓慢平和,却蕴含着让人心颤的底气:“何况,朕从不会输给任何人。” 陆清则撞上他的眼神,眼睫颤了一下,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担忧,忽地就散了。 连带着脸上的冷色也散去了些许。 宁倦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慢悠悠脱掉他的靴袜,笑道:“怀雪方才的样子,真是霸道得很。” 陆清则抿了抿唇,他方才被宁倦显得有些轻慢的样子惹得心火怒烧,难得没控制住语气,话说得重了些,现在心情重归宁和,想要解释一下,怕宁倦在意。 哪知道宁倦下一句就是:“朕好喜欢。” 陆清则:“……” 宁倦的手圈着他的脚踝,慢慢摩挲着,让他不由得想起之前那次,宁斯越在旁边被提问,他的脚被宁倦抓着亵玩。 也不知道宁倦怎么那么喜欢玩弄他的足踝。 ……或者说宁倦就是很喜欢把弄他的任何一处,泪痣,唇瓣,头发,耳尖,后颈,只要是能触碰到的地方,都被他小狗留标记似的,厮磨留下自己的痕迹。 陆清则忍不住骂了一声:“陛下,你有时候当真像个变态。” 宁倦忽然感觉,在某些时候,陆清则称呼他为陛下,似乎和他叫老师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他眯了眯眼,笑道:“怀雪,我还没有当真变态给你看过呢。” 陆清则想想宁倦的种种劣迹,不可置信地想,你还不够变态的吗? 宁倦看他那副有些受惊的样子,圈着他的足踝,愉悦地笑着站起来。 陆清则被迫抬着腿,不太高兴地缩了缩脚:“做什么,放开我。” “怀雪,我明日就要离京了。”宁倦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身后好像有条摇个不停的尾巴,“此行或许要小半年不见了。” 陆清则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他才答应接受宁倦没满一个月,俩人就得分开,他清心寡欲惯了,不怎么在意这方面,但对于想了他那么多年,还对他格外感性趣、又气血旺盛的皇帝陛下而言,好像是有些残忍。 ……上一次他答应宁倦又试了一次,宁倦很温柔。 确实不怎么疼。 陆清则的耳尖有些发热,脸色却板了起来:“放开。” 求欢被拒,宁倦摇个不停的尾巴一耷拉,不怎么甘心地放开了陆清则的脚踝。 得与陆清则分开小半年,他恨不得舔遍陆清则每一寸肌肤,在他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气息。 要不是前线太危险,京城又需要人坐镇,他怎么舍得和陆清则分开,就算在宫里日日相见,他都恨不得把陆清则揣在怀里不放开。 他们才有过一场三年的死别。 陆清则看宁倦整个人又一下消沉下去了,有点无言。 他只是被拽着足踝,被迫抬着腿,不太舒服,又不是拒绝了。 宁果果你至于吗? 陆清则静默片刻,不想让宁倦离京之前还不开心,抬了抬脚,踩在他腿间:“天色已晚,今晚的时间不多了。” 宁倦的呼吸一沉,头皮都有些发麻,肌肉微微战栗:“……老师。” 陆清则足下缓缓碾了碾,半眯着眼看他,像只作恶戏弄人的猫:“还是说,陛下打算就歇下了?” 陆清则很快就后悔了。 主动勾引这种事,他的精神能承受住,但身体实在承受不住。 窗外雨声潇潇,夜色溅落进屋,一支明烛在桌上幽幽跳着,隐约映出纱幔之中,紧紧揪着床褥,清瘦雪白的手背。 半晌,陆清则的手背又无力的垂下,就要滑出床沿时,陡然被另一只手握住,十指交叉着交叠按回去。 外面凄风冷雨,陆清则却觉得自己快融化了。 他在昏睡过去前,低头抵在宁倦怀里,嗓音发哑:“霁微,我在京城等你。” 宁倦捉起他的手,低低应了声:“嗯。” 看陆清则还是不肯睡过去,他心里既欢喜,又无奈:“明日不必送我出征,睡吧。” 陆清则眼皮一沉,在极度的疲惫中,还是合上了眼。 但心里装着事,陆清则并未睡过太多时辰。 纵然昨晚有些放纵,身体还在难受,好在只比宁倦起晚了一些,醒来时宁倦已经点了兵,皇帝陛下离开之前,还有百官送行,正在城楼之上。 陆清则想亲自送行,换了衣裳,便赶了过去。 赶到的时候,送行的官员刚好下来,宁倦在城楼之上扫视完下方齐整的数万将士,正准备离开,便看到陆清则来了,有些惊喜:“不是说不必来送吗,怎么还是来了?” 陆清则坦然迎着无数人的视线,走到了宁倦身边,凝视着他。 宁倦换下了一贯的玄色深衣,身上穿着软甲,腰间佩剑,披风在晨风中翻飞着,比平日里天潢贵胄的尊贵气质,又多了几分英姿飒爽,眼神如炬,英气勃勃。 充斥着这个年纪的无限生机。 陆清则忽然觉得,宁倦前往西南平叛,并非什么生死大别之事,这只是他看着长大的帝王一生功绩之中,小小的一件。 他不再有那么多忧心,上前一步,露出丝浅淡的笑意:“还是想再来看你一眼。” 晨光从天际迎来,映得陆清则眼底柔和而明亮。 宁倦从未如此清晰地在陆清则眼底看到,陆清则对他的喜爱之意。 是单纯的属于他们之间的喜爱。 他胸口一荡,盯着陆清则看了许久,陡然一扬披风。 在城下与城墙之上无数的视线之中,以及城垛边官员震惊的视线里,翻飞的披风一展,陆清则的视线被黑色淹没,整个被挡在了披风之下。 旋即唇上一热。 宁倦低下头,藏在披风中,悄悄与他接了个吻。! 你身边有不少朋友还没看到本章呢,快去给他们剧透吧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房新禄背后有人。 这个结果并未出乎陆清则的预料。 这么多年来,房新禄一直待在一个无人注意的、不起眼的位置上,的确很适合替人打探消息。 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盯了房新禄这么久,他竟然都没有任何动作,谨小慎微,小心翼翼地藏着他背后的人。 下头的人拿不定主意,询问陆清则,是要直接把人带走,严刑逼供,还是继续盯着。 陆清则斟酌半晌,让长顺传令:“继续死盯着房新禄,将他背后的人揪出来。” 顿了顿,他又道:“靖地的人有消息吗?” 这几年锦衣卫遍布天下,宁倦搭构好了一套完整的情报组织,各地消息都能以最快速度抵达,不再像从前那般束手束脚,遣派人去趟江右打探消息,都得等上半月。 虽然靖王从未展露过任何野心的苗头,在宁倦面前总是恭恭敬敬的,但陆清则还是不怎么放心,靖王一离京,便让人暗中跟随,到了靖王封地盯着。 昨日一见段凌光,补足了点信息差,他愈发觉得靖王是个不安定元素。 段凌光应当就是见眼下大齐风雨飘摇,担心靖王再有异动,特地跑来提醒他一句。 可是眼下的局势,若是抓不到靖王的把柄,也不适合对他下手。 蜀王世子与交趾的叛军在西南引起那么大的震动,现在不少藩王或许又开始蠢蠢欲动,若是引起他们跟着作乱,宁倦在蜀中附近腹背受敌,后果难以预料。 长顺摇头:“靖王在封地很安分,从不见异动。” 陆清则既担心宁璟会有异动,又失望他没有异动,拧着眉道:“劳烦去传令吧。” 长顺应了声,转身离开前,忍不住又看了看他——这半个月,日夜操劳国事,调度运转各方,又时刻盯着漠北与西南动向,耗费精力,陆清则本就苍白的脸色显得愈发虚弱,眼底浮起了淡淡的青黑,微显倦容,本就单薄的身子,好似又瘦了几分。 即使知道嘴上说了没用,长顺还是忍不住道:“陆大人,您也顾惜着点身子,早些歇吧,若您病倒了,就没人撑住京中大局了,陛下在前线也会不放心呀。” 陆清则低低咳了声,摆摆手:“无妨,去传令吧。” 长顺担忧地又看了看他,眼下欲言又止的话,躬身退了下去。 窗外急雨拍落,烛火被风吹得飘飘忽忽。 陆清则沐浴过后,回来坐在窗前处理了几本奏本,又展开宁倦发来的捷报,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了一遍,妥帖地收好。 寄雪轩里伺候的宫人不多——陆清则并不喜欢被人伺候,宁倦也不喜欢太多人近身,所以也没人帮忙关窗,听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起身上前去关了窗,回过头才发现,宁倦那件织金外袍还搭在榻边。 忘记叫长顺拿下去洗了。 前些日子要么歇在书房,要么歇在乾清宫里,今天才回寄雪轩来,没注意的时候还好,注意到了就格外难放下。 陆清则走到屏风边,内心挣扎地盯了那件织金外袍许久,做贼似的默默抱起来,躺到床上的时候,将外袍罩在自己身上。 宽大的外袍像被褥一般,妥帖地将他清瘦的身躯遮盖在下。 些微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好似被衣袍的主人抱着一般。 陆清则近日常常难眠,总觉得是因为思量过多。 这会儿突然找回了从前困倦的感觉,半梦半醒间,他好笑地想:他是被宁倦驯化了吗? 从前一到夏日,他就嫌弃宁倦身上太热,不让宁倦近他的身。 回来之后,他就是再不乐意,宁倦也要挨着他,让他习惯一切。 如今,他反倒会因为宁倦不在,而睡得不甚安稳了。 答应接受宁倦后,陆清则反复斟酌过自己的决定,觉得自己对于宁倦,更多的是独占的私心,以及受宁倦炙热爱意而感化的妥协。 有区别于亲人与师生之外的感情,但眼下或许不多。 可是现在,他才恍然发现。 原来他比自己想的,还要更喜欢宁倦吗? 过了两日,漠北也发来了捷报。 漠北驻军不知道怎么,说服了周边几个小国,与大齐军一同抵抗鞑靼与瓦剌的联军。 守将史息策神勇无比,连斩鞑靼与瓦剌将领,隐约可窥当年史大将军的影子,当即就让这群被史大将军打怕了的人生出了阴影。 连攻一个月,连大齐的一座城都没拿下,两族联军隐约有些裂隙了。 陆清则看到第一句话,不免微微一笑,猜到了是谁的功劳。 除了陈小刀还能有谁? 以陈小刀那张很能叭叭的小嘴,以及除了宁倦外,和谁都能自来熟聊上的性子,做到这些事也不稀奇。 看到两条战报,座下的大臣们也兴奋不已:“这仗或许也不必打那么久!” “有史小将军镇守漠北,往后还有谁敢来犯?” “陛下文治武功,当真是我大齐之幸……” 陆清则看他们小部分一脸准备开庆功宴的模样,轻轻扣上茶盏盖子。 清脆低微的一声响,下头刚有点冒头的闹嗡嗡动静顿时消了,众人闭上嘴,望向陆清则。 “乌力罕并非等闲之辈,宁晟蛰伏多年,亦不可轻视。” 陆清则撇开茶末,抿了口热茶:“不要轻敌,诸位。” 也有人想嚷嚷一声“陆大人莫不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接触到那双清清润润的浅色眼眸,话就凝固在了喉头,没敢秃噜出来。 陆清则没有看起来那么病弱柔和。 这是和他共事过的官员共识。 众人商议了一番漠北与西南的情况,陆清则又将江南商行支援一事道出。 底下顿时又是一阵风浪,有赞同者,也有不满者,不敢攻击陆清则,双方便唇枪舌剑地起了骂战,鸡飞狗跳地闹了一早上,也没闹出个结果。 不过陆清则已经决定了此事,也不打算要他们同意,详细情况等宁倦回来,与阁臣再细细商议便是。 把这件事丢给下面的人吵几天,暗地里推波助澜一下,等实施起来的时候阻力也会小点。 又过了一月,战局果然和陆清则料想的一样,并没有像其他人期待的那么乐观。 蜀中易守难攻,乌力罕也不是蠢货。 战线被再度拉长了。 这下朝廷里反对以后开通海运,支持商行入海的朝臣声音也渐渐弱了。 反对的多半是保守派,对与外界接触忧心忡忡,害怕未来会有什么变数。 但显然是当下更重要。 江南众多商行也被段凌光说动了。 段凌光自个儿自然是吞不下那么大的蛋糕的,适当分出部分,达成共赢结局,他也很乐意。 富商纷纷有了行动,一时国库的压力也没那么重了,户部尚书头顶摇摇欲坠的头发也终于保住,不再每天来陆清则跟前以泪洗面。 陆清则的脑子也终于不用再嗡嗡响了。 户部尚书哭得太过伤心,实在太像怨鬼索命了。 风风雨雨中,陆清则又收到了西南的战报。 每隔七八日,宁倦便会亲自写一封战报,派人交予陆清则手上。 这封战报带来的是好消息。 交趾意图偷袭,被宁倦反设计,陷落包围圈,折了兵力不说,还擒获了亲自带兵的交趾小王子。 朝野内顿时又是一片喜气洋洋,只有陆清则蹙起了眉头。 他发现了个问题。 西南来的战报都是宁倦亲自书写,交到他手上的,信上要么是告诉他战况如何,要么就是这般的喜报。 但他自己有没有受伤,行军之中的生活如何,只字未提。 宁倦只报喜不报忧。 正如陆清则也不会在回信里告诉宁倦,自己有没有又风寒病倒,咳嗽不止。 他端详着宁倦的每一个字,最后还是微微一叹,没有添问这些。 他们有默契。 走得远了,困于深宫里的宁倦,也看过了许多陆清则在外时见过的风景。 简短的战报最后,总会附上几句帝王私情。 “这支花是在两军交战后,战场上遗留的。” “铁蹄溅尘,满目疮痍,兵戈折地,流血漂橹之中,竟有这样一朵不染尘埃的花,见到的第一眼,我便觉得很像你,怀雪。” “我送了你花,你呢?” 陆清则看得唇角弯了弯,将随着战报而来的花拆开,指尖轻轻碰了碰。 看不出是什么品种,送西南一路送来,雪白层叠的花瓣也蔫了许多,但清香幽幽。 他将花剪掉根部,浸进花瓶里,才提笔写回信,将近来京中的情况用简练的语言总结了一下。 最后无情地落笔一句: “不要随意破坏花草树木。”写完回信,陆清则回忆着宁倦最后一句话,又看了眼桌上的剪子。 思索片刻,他挑起一缕头发,咔嚓一声,剪下了一小段。 宁倦赠他以香花,他回一段头发。 陆清则将那绺头发塞进香囊中,折好信,走出书房,递给外面等候的锦衣卫:“劳烦送去西南,交到陛下手里。” 锦衣卫躬了躬身,接过了香囊与信件,便立刻离开,奔赴西南。 陆清则看着对方快步离开的背影,面不改色地想,在公事里掺点私情,也不耽误什么。 也不知道宁倦看到香囊里的头发,会有什么表情。 下次他会在信中说什么,附上什么? 总不会也剪一段自个儿的头发,塞在香囊里送回来,和他互赠吧? 陆清则边想边暗暗乐,心情颇好地转回了书房。 按着这段时日西南传来的战报,情况要比漠北明朗许多。 宁倦擒获了交趾的小王子后,没有斩杀立威,而是向交趾国王提出了条件。 交趾国王爱子心切,想要答应宁倦后撤的条件,换回儿子,宁晟自然不乐意,暗探在军中再散播一点谣言,叛军顿时有了点裂缝。 然后宁倦就把在大齐军营里好吃好喝的交趾小王子,秘密地平安放了回去。 流言在军中四起,宁晟本来就对交趾国王产生了强烈的戒心,这一下,愈发怀疑他已经暗中与宁倦达成了协议。 本身双方的联盟就没有那么牢固,裂隙更大,交趾国王百口莫辩,反正小儿子也平安回来了,干脆就带着大军撤回了云滇,准备等大齐军和叛军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伺机捡个漏。 万一大齐军不行了,就帮宁晟打宁倦,将来宁晟若能成功登基,这也算是“从龙之功”。 若是宁晟打不过宁倦,那就帮宁倦打宁晟,这叫洗心革面,助剿逆臣。 交趾打着这个好算盘撤下去了,对于宁倦而言自然是好事。 陆清则看着这个局势,感觉要拿下宁晟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等着宁倦的下一封好消息。 岂料那封信送去之后,又过了七八日,也没收到宁倦的回信。 行军扎营,并不稳定,所以陆清则往西南送去的信并不多,但宁倦往京城送信的频率却一直很稳定。 按着宁倦的脾气,除非是出了什么事。 陆清则在等待之中,隐约生出了几分不安。 能有什么事? 蜀中难攻,但宁倦也不是攻不下来,这些时日都已经有所进展了。 虽然战报只是迟了一日未到,陆清则在徘徊片刻之后,还是立刻拨了人,探查西南的战况。 没等探子回来,西南的急报在晚上先送到了陆清则的案头。 “报!近日西南多雨,陛下在带领大军穿行山下之时,突遇泥石流,大军被山石冲散。” 来报的小兵嘴唇哆嗦:“待重整队伍后,发现、发现……” 在听到头一句话的时候,陆清则脑子里嗡地一下,陡然一片空白。 手指在微微发抖,却还是翻开了那封急报。 小兵的声音与急报上陌生的字一同侵袭而来。 “……陛下失踪了。” 一丝凉气顺着接触急报的地方窜上皮肤,陆清则努力想要保持冷静,手指却与意志背离,任由那封信飘落到了地上。 旁边的长顺手中的拂尘“啪”地就掉了地,呆滞了几瞬,尖细的嗓音更加尖锐:“怎么可能!你们找了吗!” 小兵的语气艰涩:“郑指挥使命所有人挖掘了滚下的山石,挖出了许多……尸体,但依旧没有找到陛下。” 长顺不可抑制地哆嗦起来,惊惧地望向陆清则:“陆、陆大人,陛下不会……” 陆清则的脸色苍白得可怕,额上浮出了些微冷汗,呼吸紧促,手用力撑在桌面上,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好半晌,才平缓地出了声:“泥石流冲下之时,陛下在哪里?” 小兵干巴巴地道:“陛下居于队伍正中,山石便是……从中冲溃了队伍。” 言下之意便是,宁倦十有,被埋在了下面。 那样的天灾,能躲过的几率有多大? 陆清则闭了闭眼,太阳穴疯狂跳动起来,鼓膜嗡嗡发震,疼得脑子里一抽一抽的,仿佛也牵动了心口,剧烈的收缩导致呼吸不畅,让他有种心脏病复发般窒息的痛苦感。 但和那种单纯的生理痛苦不一样。比那样还痛很多。 陆清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茫然中想,宁倦当年在宫里,听闻驿馆走水时的心情,也是如此吗? 他对情绪的感知力弱,没有过太多浓烈的情绪,知晓会痛苦难过。 但他不知道,原来会这么痛。 不会的。 宁倦不可能因这种事而离开。 他更不能在这种时候乱了方寸。 陆清则强制命令自己冷静下来,反复在心里命令了几遍之后,呼吸终于平稳了一点,哑声道:“封锁信息,继续派人挖掘探查,有消息随时来报。” “是!” “长顺。” 猝不及防被点名,万念俱灰中的长顺莫名哆嗦了一下:“陆大人?” “即刻命所有阁臣来南书房。” 除了脸色苍白一些,陆清则脸上看不出任何伤心难过,亦或是担忧害怕的情绪,声音缓而沉:“今晚房新禄或许会有动静,随时准备擒拿。” 长顺呆了呆,仿佛重新找回了主心骨,连忙应是。 转身离开时,他想起当年陛下听闻陆大人葬身火海时的反应,又看了看从容立在书案旁,低敛着长睫的陆清则,茫然地想:陆大人不伤心吗? 陛下知道陆大人离去时,那样的绝望痛苦,甚至伤心吐血,强烈的情绪渲染得他也不禁心脏紧缩。 可是陆大人好像除了最初的震动之外,就没有其余的反应了。 陆大人果然还是……没有那么喜欢陛下吗? 毕竟这段情是陛下强求得来的。 长顺心里滋味复杂,一时不知道该替陛下感到几分不值,还是为陆大人的薄弱冷淡感到不满。 待书房里无人了,陆清则方才蹙紧了眉间,死死捂着发闷发痛的胸口,气血翻涌中,他的身子晃了一下,几乎是跌落回了椅子上。 他眼眶泛红,攥紧了那封急报,微不可闻地低低叫了声:“霁微。” 别出事。 几位阁臣很快赶到了南书房。 那么大的动静,消息是不可能瞒住的,理应让几位重臣知晓。 陆清则已经恢复了如常的态度,语气平淡地讲述了此事。 登时所有人头皮一紧,浑身的血都凉下来了。 分明天气还热着,众人却不由打了个冷颤,一时书房里的气氛近乎死寂。 许久,才有人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飘:“陛下、陛下是天子,有上天庇佑,必然不会……” 话没说完,自个儿也说不完整了。 能选入内阁的,都不会是蠢人,信那些神神叨叨。 外面那些关于陆清则的传说,朝中或许有一半人信,一半人不信,但几个阁臣是完全不信的,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就算内里有什么阴私,那也是与皇家沾亲带故的,陆清则背后的传言是谁推动的,他们清楚得很。 大齐才安定了几年?若是陛下当真在这场天灾里出了事,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们突然都有些迷茫了。 且不说如今西南战局会如何,天子遇险之事,若是传到漠北,大齐将士的士气必然会大降。 若是让鞑靼的铁骑踏过了漠北防线,南下掳掠而来,京城首当其冲就会遭到袭击。 三大营已经被带去西南,留守京城的只有少数士兵,以及宁倦特地拨出来给陆清则用的五千精兵了。 又静默了片刻,范兴言擦了把额上的汗,嘴唇微颤了下:“陆大人,有什么打算?” 陆清则语出惊人:“我准备去趟西南。” 这下所有人都腾地蹿了起来:“什么?” “万万不可!” “京城只有您能主持大局,您若是去了西南,那……” 陆清则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声音平和而清晰:“陛下失踪,西南如今没有主心骨,军心涣散,势必被蜀王世子节节攻破,届时漠北两面受敌,左支右绌,国祚难安。我受陛下之托,承大齐之责,无论如何,也不能看这个局面发生。” 范兴言知道他说得对,可看着他苍白的容色,还是禁不住劝道:“可是……” 此行凶险。 “离开之前,我先与诸位商议,安排好后续之事,关于京中可能出现的情况,我写了锦囊。”陆清则的态度温和而强势,将锦囊递交给范兴言,沉静地注视着他,“若我不幸殁于西南,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 他对此行的凶险一清二楚,但还是决定要去。 范兴言的眼圈蓦然一红,用力眨了眨眼,才把泪水憋了回去,咬牙冲着陆清则长长一揖:“臣领命。” 其余人的也有些喉头发哽,随着范兴言,向着陆清则长长一揖。 帝后之间的感情,他们实在不便谈论什么。 但情之真挚,他们都能感受得到。 陆清则回来的时候,也有人猜测,他是被陛下强逼,亦或是为了夺权。 那些阴暗的猜测,于无声中已然溃散。 陆清则朝他们微微笑了笑:“这么沉重做什么,我方才只是说说最糟糕的情况,情况或许也不会那么糟糕。” 众人起身,都没有做声,每个人的心口都沉甸甸的。 这种事,想要乐观实在太难。 陆清则与他们在书房中商议了许久,将朝中的事有条不紊地安排好,直至天光微亮,才结束了一切。 长顺也带来了消息:“陆大人,您所料不错,房新禄果然趁夜有了行动,被留守的士兵擒获,但是……” 他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下去:“但是,房新禄竟随身携带着剧毒,在被抓捕的时候,便用戒指上的毒刺刺破了自己的手指,人带过来的时候,就不行了。” 陆清则静默了一下:“截获的东西呢?” 长顺连忙呈上。 房新禄意图将信发往漠北,信上是一串难懂的文字。 范兴言好学,近些年也自学了鞑靼的文字,略通一二,看到上面的文字,眼睛就睁大了点:“我认识,这上面是鞑靼语,意思是……皇帝失踪,主家准备动手。” 他喃喃道:“主家是谁?” 陆清则盯着那串鞑靼语,心里陡然生出股古怪的感觉,询问长顺:“房新禄的声音是怎样的?” 长顺被问得呆了呆,努力琢磨了一下:“回陆大人,房新禄的声音很年轻,比他的外貌看起来要年轻个十岁,颇为清朗。” 乾元节那晚上,陆清则听到的声音并不算很年轻。 那晚上另有其人。 陆清则又看了一遍这封信。 ……所谓主家是谁,其实很好猜不是吗? 靖王的母亲与乌力罕的母亲,可是亲姐妹。 只是靖王从没有露出过丝毫破绽,他便没有将与鞑靼勾结的事怀疑到靖王头上。 靖王在京中安排了一双不起眼的眼睛,那双眼睛就是房新禄。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安排在靖地的探子紧急传了消息来。 “靖王率领两万私兵离开封地,以助力平叛为由,朝西南而去了!” 若是要助力平叛,早就助力了,何至于现在才动身? 恐怕宁璟在军队中安插了眼线,一直在观察着战局吧。 就算郑垚立刻派人来传信,陆清则也命人封锁消息,不对外透露宁倦失踪的事情,也瞒不住宁璟这个有心之人。 不能再待在京城,侥幸地等着西南的消息了。 宁璟已经出动了,必须即刻奔赴西南。 陆清则微微吸了口气,转身郑重道:“诸位,京城和小太子,就暂时交给你们了。” 他其实还修书了一封,发去了江南,交给段凌光。 若宁倦当真遭遇不幸,他也殁于西南,段凌光便能拆开那封信。 宁斯越小小年纪,还撑不起大齐的江山。 陆清则暗中召集了五千精锐,回去换了身利落的衣裳,当日趁夜出了宫,在城外汇合。 他骑上快马,最后回头看了眼夜色中巍峨的燕京,一抖马缰,奔赴向了西南。! 你身边有不少朋友还没看到本章呢,快去给他们剧透吧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考虑到自己的身体情况,陆清则没有强撑,带了一部分人,从渡口乘船,剩余人由这支精兵的统领领队,兵分两路。 靠岸之后,陆清则没有停驻,与其余人在路上汇合,点齐人数后,昼夜不息地奔赴向西南。 这一路上,与紧急的行动相反,陆清则有种分裂般的平静。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做什么,每日按时服用徐恕开的药,到点就上床歇息,保持充足的睡眠,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这副身体病弱,他绝不能倒下。 倘若宁倦在泥石流滚落之时受了伤,此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待着,那么宁璟的到去,很可能给宁倦带来极大的危险。 倘若最坏的结果出现,他也必须帮宁倦解决这乱糟糟的局面。 再去陪他。 在陆清则奔赴西南之时,距离更近的靖王宁璟先一步踏上了蜀中的地界。 早在崇安帝时,他就将私兵放至远岛上训练,平日里从不靠近,底下人伪装成普通商人,上岛运送米粮军械。 一直按捺不动,等的就是今日。 身旁的近属汇报着情况:“王爷,京中的‘眼睛’接到密报,应当已经将消息传去了漠北。” 宁璟随意抚了抚拇指上的玉扳指:“京中眼下是什么情况?” “消息传来,朝中一切运转正常,并未乱起来,”近属道,“那个男帝后还有些本事。” 宁倦离京之后,京中的一些风浪就传来了,所谓的“男皇后”是谁,宁璟心里也回过味了,悠悠道:“也就这几日了,小皇帝出事的消息传到漠北,必定军心大乱,史息策不是史容风,想要力挽狂澜,还嫩了点。” 近属挠了挠头,心里实在不解,想着王爷往日的宽善,忍不住开口问:“王爷,万一鞑靼瓦剌联军当真突破漠北防线,屠向京城,那王爷的大计……” 好处都给鞑子占了啊? 宁璟倒也不以为逆,和颜悦色地解答:“慌什么?如今陛下失踪,本王来西南助阵,诛杀逆臣宁晟,凑巧漠北失陷,本王再带领大军北上,驱逐外族,入驻京城,持危扶颠,扭转乾坤,岂不是一番千秋功业?” 一切顺理成章,无人会不服。 近属愣了好半晌,才赞叹道:“王爷好计策!” 心底却不由嘀咕,那鞑子和瓦剌野蛮又凶残,勇烈的骑兵连漠北的守将都得谨慎应对,您怎么那么有自信能驱逐了他们? 宁璟自然看得出近属心底那点不敢说出的小九九,也不在意,望了眼越来越近的大齐军队营地,吩咐道:“待抵达之后,派人随同搜寻小皇帝的下落,死要见尸。” 虽然营中的眼线报来消息,言小皇帝正处在队伍正中,幸存的可能性不大,但他对小皇帝犹有忌惮,不亲眼见到尸体,就不能安心。 万一小皇帝只是落单受了伤呢? 他从封地赶来,撕开了这些年伪装的低调面具,野心昭然若揭,宁倦不可能会放过他。 近属低低应声:“王爷,若是找到了活着的皇帝呢?” 宁璟做了个手势,面带笑意,语气森然:“那就,送他一程。” 大齐的大军驻扎在蜀中与黔中的交汇地,从京城带兵奔赴西南,速度再快,陆清则也花了十余日。 人未至时,信件先至。 快到驻军地时,军中来了人接应。 是老熟人,小靳。 时节近秋,西南下着阴寒渗骨的冷雨。 见到逐渐靠近的队伍,领着人等候在道旁的小靳连忙上前,翻身下马,单膝跪拜行礼:“下官见过陆大人。” 小靳知道陆清则身体孱弱,得知他亲领精兵驰援时,简直心惊胆战,纵然与陆清则还算相熟,听到消息的那一瞬间还是冒出个念头:您这身子骨,不是来添乱吗? 行礼时,他偷偷瞄了一眼,唯恐这位陆大人刚到西南,就得倒下半个月。 却见陆清则披着件挡雨的蓑衣,戴着斗笠,除了脸色略有苍白外,也没露出倦色病容。 他骑在马上,清瘦的腰身笔挺,握拳抵唇,轻轻咳了两声,目光清清淡淡地笼罩而来:“靳同知,找到陛下了吗?” 小靳从惊讶中回过神,脸色难看地摇摇头:“郑指挥使下令封锁消息,只说陛下受了伤,需要休整。在您发信来之前,郑指挥使亲自带领队伍出去搜寻,至今十余日了……尚未有消息。” 陆清则握紧了拳头,静默了一瞬,没有继续追问:“营中现下的情况如何?” 这些日子,小靳心里惴惴的,一颗心像是落进了流水中,起伏不定,落不到底。 他还以为陆清则会就陛下的事继续责问,闻声不免愣了愣,才顺着回答:“郑指挥使离开后,营中暂由陛下钦点的两位将军协力统管,但即使封锁了消息,陛下迟迟未露面,营中也已开始流言四起,底下的士兵有了骚动,躲在蜀中的逆贼发现了这一点,这几日频频夜袭。” “嗯。”陆清则转而问,“靖王呢?” 提到靖王,小靳的脸色就愈发难看了,低声道:“五日之前,靖王率军抵达了营地,抵达之后,便隐隐以主帅自居,想要接管营中大权,现在两万大军就驻守在十里外。” 靖王再怎么说,也是陛下的亲叔叔,皇室中人。 现在陛下失踪,就算人人都知晓靖王的狼子野心,也不得不被他压一头。 所以两个守将只得忍气吞声,尽量维持着平衡关系,不敢随意打破。 都在意料之中,陆清则点点头:“带我过去。” 小靳应了一声,重新上马,在前带路,绕过路上的路障,抵达了营地。 临时驻扎的营地颇为简陋,巡守的士兵几乎步一岗,主帐内亮着灯火,听到外面的动静,宁璟和两个将军一同走了出来。 见到陆清则,那两名将军心里松了口气,宁璟的脸色却沉了下去。 小皇帝的帝后不是待在京城吗,怎么来了这里? 他设在京城的眼线为何没有传信来? 难不成,房新禄已经…… 没等宁璟思考太多,陆清则已轻巧地翻身下马,稳稳落地,掏出一份密令:“众将听令,传陛下密旨。” 两名将士想也不想,砰地跪下。 周遭顿时连带着哗哗跪了一片。 宁璟心底再惊疑不定,也只得跪接,听陆清则传旨。 陆清则手里的那封密旨,意思很简单。 只要宁倦暂时不能统领军务,一概大权便交由帝后。 听完旨意,其余人自然毫不犹豫接旨,宁璟却不吃这套,慢慢起了身,皮笑肉不笑:“听说陛下离京之时,命殿下主管京中大权,如今殿下不在京城待着,怎么还跑西南来了?本王实在好奇得很,这封密旨,陛下何时留给殿下的?” 言下之意,陆清则自然听得懂。 宁璟在怀疑这封密旨是他假造的。 陆清则的姿态依旧从容不迫,将密旨转过去,让宁璟看清上面加盖的玉印:“京中现下一切安定,漠北节节胜利,我受陛下之托赶来西南,有何不可?倒是靖王殿下,特地从封地赶来,好一番忠心啊。” 密旨上的玉印清晰无误。 宁璟眼神愈沉,还要再开口,陆清则又慢条斯理地摸出了另一个东西:“若是连陛下的旨意,靖王殿下都不信了,见到这个,总信了吧?” 看清陆清则手里的东西,其余人倒嘶了口凉气,连宁璟到口的话也一噎,心头生出几分荒谬震撼的不可置信。 虎符! 宁倦疯了吗?! 自个儿行军在外,竟然没将虎符带在身边,而是留给了陆清则! 京中的大权交给陆清则,虎符也留给陆清则。 这是将两把夺命的刀,亲自剥了鞘,递到陆清则手上,生怕他不谋逆是吧? 但凡陆清则有一丝坐上皇位的野心,这江山就该易主改姓了! 宁璟来了五日,一直想着如何名正言顺地接管剩下的大军,哪知道竟会遇到这么荒谬的事,一时心里惊涛骇浪,盯着那只虎符,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直至这时,他也才注意到另一件事。 陆清则带来了几千精兵,跟在他身边的,竟还有神机营的士兵。 这些神机营的士兵掌握着新型的火铳,战力比寻常兵士要大,火铳几枪下去,老虎都受不住! 宁倦竟然连这个也留给了陆清则。 刚一见面,就被连续震撼了次,震得宁璟甚至有些麻木了。 他麻木不仁地想,你不如把大齐的江山,也拱手让给这病秧子算了。 陆清则收起虎符,微微一笑:“靖王殿下还有什么疑问吗?” 宁璟阴沉地盯了他半晌,按下了冷色,重新露出丝略有些勉强扭曲的笑容:“自然不会——殿下匆忙赶来,要先去看望一下陛下吗?” 宁倦失踪之后,郑垚为了隐瞒消息,便说陛下受了伤,需要静养,独辟了帐子,锦衣卫日夜巡守在侧,除了几个心腹,以及随军行医的徐恕之外,没有人能进去。 宁璟清楚得很,那就是个空账。 郑垚现在还带着人在外头,到处找着小皇帝的尸体。 已经十余日了,宁倦迟迟不露在人前,快要隐瞒不下去了。 宁璟本来打算,这两日就捅破真相,借机接管大权,哪知道横空杀出个陆清则。 他打算试探一下陆清则对宁倦失踪的态度。 出乎宁璟意料,他说完话紧盯着陆清则的面孔,那张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异色,语气也很平淡:“这么晚了,陛下应当睡下了,现在过去,也只会打扰陛下,不如先谈谈军务——诸位方才在商谈什么?” 宁璟心下又生出几丝狐疑。 陆清则急匆匆地从京城赶来,必然是听说宁倦失踪的消息了。 或者说,失踪只是个好听点的说法,当下的情况,宁倦或许连尸体都难以找全。 态度竟如此平静? 宁璟眯了眯眼,走进主帐时,在心里盘了盘陆清则和宁倦的关系。 距离帝师被刺一案,已经过去了快四年。 宁璟不信那些神神鬼鬼之说,揣测当年陆清则要么是想离开宁倦身边,要么是和宁倦共同设局,想要清理京城。 无论如何,目前看来,这对师生之间的感情,没那么简单。 看起来应当是宁倦这个帝王倒贴着,陆清则却冷淡得很——真是意想不到。 既然陆清则对大权没什么野心,似乎对宁倦也无甚真心,或许是被强留在宁倦身边的,那要策反陆清则,也不是太难的事。 眼下陆清则接管了营中大权,身边又有数千精锐,宁璟并不想硬碰硬。 他要的是顺理成章,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 进了主帐,陆清则解下身上的蓑衣和斗笠,坐上首位。 沾上椅子的瞬间,一路赶来的疲累、摩擦带来的痛意与困顿带来的昏昏沉沉排山倒海,争先恐后地涌入了身体,眼前晕了一瞬,耳边也有些嗡嗡发鸣。 寒雨浸骨般的冷意让他差点就想那么蜷起来,喘一口气,让身体休息一下。 陆清则用力眨了一下泛酸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坐姿,压下那些数不清的疲倦,清瘦的身躯依旧笔挺,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永远不会倒下。 这让心里紧揪着的小靳等人心里一松。 现在陆清则来了,宁璟想要像之前那样接管大权就不可能了。 只要陆清则不倒下,宁璟就只能耐着性子跟他们周旋。 唯一要担心的,就是得谨防宁璟与宁晟里应外合,围杀大齐驻军。 那场突如其来的天灾里,大齐军队被冲散,队伍中间正是神机营的士兵,死伤者尤其的多。 不过陆清则此来,带来的五千精锐里,其中有五百神机营士兵,配备威力巨大的火铳,宁璟就是想要动手,也得多几分考量。 今夜商议的,主要是如何应对叛军的频频夜袭骚扰,以及士兵的轮换岗位。 折腾了这么久,又隐隐听说陛下似乎有所不测的消息,士兵们都有些许消沉。 宁璟借机想要让靖王府私兵到营中来,负责巡守换岗。 其他两个将军哪儿会同意,方才就此事争论不休,又得顾忌着宁璟的身份,不敢嚷嚷太大声。 陆清则揉了揉太阳穴,听明白了前后因果,语气淡淡道:“靖王殿下的府兵与大营正规军的训练不同,恐怕难以调和,我带来的五千精锐正好能顶上这个位置,就不劳烦殿下了。” 合情合理。 宁璟早就预料到了最后的结果会是这样,只能收声。 陆清则笑道:“既然靖王殿下忧心的事已经商议完毕,靖王殿下不如早早回去歇息,此地夜间颇冷,可别冻坏了殿下的贵体。” 两个将军严防死守的,宁璟至今没能探查到太多的军机,见陆清则直接赶人了,心里再不甘心,也得避嫌,不悦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起身走了。 过了片刻,小靳走出去探查了一番,回来道:“靖王和他的人都走了,我让其他人离主帐远了些,陆大人有什么想问的,可尽管问了。” 陆清则略一颔首,先问了问现在的战况如何,以及叛军那边的情况又是如何,简略地翻了翻营地里的各项记录账册,随即又与两个将领布置下新的巡防路线,才搁下笔,嗓音和缓:“时间不早,诸位抓紧时间歇息,养足精力,才能对抗敌军。” 没人能从他的态度里挑出错来。 两个将军因宁璟的到来,精神紧绷了好几日,心底发慌,听陆清则说话,心底才又踏实下来,纷纷拱手应是,先后离开了营帐。 包括小靳在内,所有人心里都不由嘀咕。 他们从前以为陆清则那般病弱,他来了得多分心照顾,没想到看起来这么柔弱的人,竟比谁都要更稳靠几分。 帐中空了下来,只余下小靳一人。 陆清则深深地吐出口气,站起身,腿不由自主地软了下。 见他单薄的身子似乎晃了晃,小靳心里一紧,生怕他就会那么倒下,想上前来扶:“陆大人?您的身体怎么样?徐大夫白日里去了伤兵营,眼下还未回来,要不要我立刻让人将他找来?” “不必。” 除了宁倦之外,陆清则不喜欢被任何人触碰,摆了摆手,扶着桌子,闭着眼,缓了会儿神。 帐中烛火幽幽,映得他脸色惨白,没什么血色,紧蹙的眉心浮着涔涔冷汗,乌黑的发沾了几缕在他脸颊上,与肤色的对比极为鲜明,看得人惊心动魄。 陆大人长得这么好看……难怪陛下会那么喜欢他。 小靳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旋即赶紧收回视线,不敢再多看。 缓过来了,陆清则又闷闷咳了两声,缓声道:“带我去陛下的帐子里。” 小靳低着脑袋应了一声,在前带路。 这几日赶路吹风,陆清则浑身没有哪处是不疼的。 腿间被马鞍摩擦的疼,骨缝间被晃散般的疼,还有脑子里针扎般的疼。 他只能放慢了步子,以免被人看出异样,一段不长的路,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走到。 宁倦的帐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亮着灯火,周遭的锦衣卫巡防严密,都是郑垚最信得过的人轮值。 见到小靳和陆清则,巡守的锦衣卫才让开了点,放陆清则单独进去。 进帐之前,陆清则扭头吩咐:“明早卯时,来叫醒我。” 小靳低头应是:“您快进去休息吧。” 掀开帐帘走进去的时候,陆清则还在幻想,若这一切都只是宁倦引诱宁晟出兵的圈套便好了。 他想要见到宁倦像上次在宫中给他下套一样,好好地坐在营帐中,见到他,就眼底亮亮地看过来,急不可耐地想要寻求一个亲吻。 但期待还是落空了。 帐中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 宁倦并不像他期待的那样,躺在床上等着他过来,冲他露出熟悉的笑容。 陆清则脚下踉跄了一下,疲惫地走到床边,任由沉重的身体倒在床上,在冰冷的黑暗中,不可抑制地生出几分怒火。 “宁霁微。”他翻了个身,将头埋在被褥间,嗓音喑哑,含糊地威胁,“……你最好别出事。” 皇帝陛下既然金口玉言,答应他的事怎么能不做到。 陆清则实在是太累了。 他合上酸涩的眼皮,朦朦胧胧地就要睡去之时,几乎陷入僵滞的脑子转了转,回忆了一下方才在帐中看到的布防图,以及小靳交给他的营中所有粮草、军械、人员的册子。 他之前在营中累得眼前发花,只是匆匆翻了翻,没有细思。 现在一想,就发现了不对。 神机营的五千人,宁倦拨给他五百,还剩四千多人,册子里只余一千人尚在营中就算了,怎么连火铳也少了? 近日阴雨连绵,按下面的战报,已经连下了半月的雨,现在火铳还不适合在雨中使用,这种宝贵的东西,淋了雨谁不心疼?行军在外时,自然会留在营地里。 陆清则越想越觉得不对,睁开眼皮,连疲惫都扫去了不少,霍然坐起身,重新走到帐边,从来都沉静清润的双眸亮得令人不敢逼视:“小靳,将军中所有的调度记录拿来给我。” 小靳原本老老实实守在外面,琢磨着要不要去把徐恕请过来。 方才见陆清则的脸色,他实在忧心他会撑不住,所以乍一撞上陆清则的眼眸,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怎么忽然一扫疲惫,有了精力:“是,您稍等。” 陆清则带着陛下的密旨和虎符而来,想要看这些东西,没人会阻拦,东西很快送进了帐中。 陆清则披上外袍,掌灯坐在桌前,一本本地翻看。 各处细微的调动与他的猜想基本吻合。 十日之前,郑垚暗中带兵出去——也算不上是暗中,知道的人都晓得,他是出去,沿山搜寻皇帝陛下的。 但实际上他带出去的不止那么点人,也不止那么点东西。 自从十几日前,听闻宁倦失踪之后,陆清则头一次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意。 如他所料不错,宁倦此刻正在附近的某座山上,带领着神机营的士兵,耐心地等待着宁晟出兵。 不过宁璟猝不及防的行动,带兵出现在此处,是个麻烦。 分析完那些细微的变动,陆清则脑子里陡然一松,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捂着眼睛,往后仰倒在椅子里,雪白的喉结吞咽了一下,呼吸浅浅的,近乎就那么睡了过去。 好半晌,陆清则才慢慢坐直,又看了一眼桌上繁乱的书册。 沉吟一瞬后,陆清则没有将东西递交回给小靳,妥帖地藏在了帐中,吹灭油灯,又在黑暗里静坐了片刻,才慢慢转回床上,重新躺下。 他得养好精神,和宁璟在周旋几日,配合宁倦,给他一个合适的机会动手。 等宁倦回来后,他再和宁倦算笔总账。 在彻底昏睡过去前,陆清则心底冷冷地想。 镣铐这种东西,也不是只有宁倦会用。!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在宁璟发现不妙时,叛军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支大齐军的作战风格和从前是不一样了,乍一看很松散,但阵型变幻却如水一般斩不断,无论他们往哪个方向冲,总会被逼退回原来的地方。 正在此时,他们听到了某种声音—— 嘭! 是火铳的声音。 此前连日阴雨连绵,不适宜使用火铳,那场泥石流也冲散了神机营,威力鞑靼削减,让叛军减少了警惕。 然而此刻,数千神机营士兵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改良过的火铳不仅射程更远,威力也更为巨大,一时烟尘滚滚,砂砾横飞,战马嘶鸣,叛军的阵型陡然散乱起来。 宁晟惊怒不已,正欲喝令重整阵型,轰隆隆的马蹄嘶鸣声从后方传来。 他瞳孔骤缩,猛地回头,就见皇帝身边那条恶犬郑垚一马当先,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甲大军。 真正的黄雀落下了枝头。 他们被包抄了。 越来越多的叛军注意到这股动静:“那是从哪里来的?” “怎么回事?” “我们中计了!” “不、不好,快跑啊!” 前面是固若金汤的大齐,后方是数不清的援军,许多人当下丧失了斗志,惊恐地丢盔弃甲,扯着马缰意图逃走。 宁晟身边的副将面色微变,怒吼着举起大刀:“弃阵者格杀勿论!不许跑!” 然而在一片混乱之中,没有人再听他的。 有一个人退了,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叛军霎时溃不成军,宁晟坐在马上,看着一片混乱的叛军,面若死灰。 他输了。 一支军队若是丧失了斗志,只顾着奔逃,那结局就没有任何悬念了。 前方战场势如破竹,后方的骚乱也很快被按了下来。 宁璟当机立断想要趁乱逃走,还没走出营帐,就被迎面而来的锦衣卫擒住了。 宁倦骑着马过来时,宁璟正被押着往囚牢去。 事到如今,宁璟哪里还猜不出来,前后的一切,不过是宁倦和陆清则里应外合,不仅将宁晟勾了出来,也坐实了他的罪责。 当年幼帝登基时……他就不该等的。 错过了第一次机会,又错过了第二次,而今第三次,他选错了。 宁璟仰着头,望着打马而过的宁倦。 然而年轻的帝王眼里只有一个人,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径直奔向了站在主帐前的陆清则。 周遭烟尘弥漫,血腥气与火药味弥漫着战场。 嘈杂淆乱中,陆清则静静地立在原地,一眨不眨地望着奔赴而来的宁倦。 将近四个月未见,战马上的青年在战场上得以磨炼,再次得到蜕变与成长,腰身如松,长发与披风在风中飞扬,眼神沉邃,锋锐暗藏,英俊而耀眼。 快到主帐前时,宁倦猛然一勒缰绳,翻身下马。 周围惊喜地跪了一片,齐呼万岁。 宁倦没有看其他人一眼,眼底只有含着淡淡笑意望着他的陆清则。 好似一片京上雪,飘下了西南月。 他快步走到陆清则面前,一把将他抱入了怀中,双臂收紧。 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终于得以相见。 金属的盔甲有一股冷涩的味道,沾上了青年灼热的气息,显得也没有那么冷硬硌人了。 陆清则闭上眼,伸手搂住他的腰,任由宁倦将他抱入怀中。 这是大齐的皇帝,周围其他人的君主,也是他的……爱人。 宁倦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嗓音发哑:“怀雪,我赶到了。” 陆清则低低 地“嗯”了声。 宁倦想说的太多,尽数涌到了嘴边,一时反而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 从知道陆清则来到了西南那一刻起,他就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来了。 但陆清则没有让他继续说什么。 他柔和而坚定地推开宁倦:“做事要有头有尾,霁微,该收尾了。” 叛军已经溃散,但周围这么多人等着,战事还未结束,接下来要拿下蜀中。 交趾的军队也还在云滇盘踞着。 宁倦再舍不得从他身上移开眼,也不得不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收回手时,指尖恋恋不舍地在他眼角的泪痣上抹过:“再等我一会儿。” 话毕,宁倦重新上了马,吩咐营中剩余的将领集结,今日便能拿下蜀中! 宁倦回到主帐里,吩咐小靳从旁协助,给予前锋支援,守住后方。 这场仗在天黑之时落下了帷幕。 天色擦黑之际,前线带来了捷报:“报!蜀中城门已开,我军大获全胜!” 一切如陆清则所料。 即使知道结果,他还是忍不住起身问:“陛下呢?” 刚说完,主帐的帘子就被人掀开了。 宁倦似是一夺了城,就撒手不管,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身上犹带着几分冰冷的血腥气,见到陆清则,不由自主地露出个笑,浑身的肃杀气荡然无存,目光粲然:“朕在这里。” 小靳很有眼色,见宁倦进来了,打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一起退出去。 其余人都退下了,帐中便只剩下两人相对。 气氛反而安静了下来。 陆清则敛下了嘴角的笑,盯着宁倦:“怎么回事?” 问的是那场惊心动魄的泥石流。 “没有冒险,”宁倦走到他身边,低声下气解释,“确实是突如其来,险些便被卷了进去,逃出来时身边只剩几个人了,我便想,不如利用一下这个机会,将藏在蜀中不出的叛军引出来,郑垚起初不知情,将消息递去了京城……” 陆清则淡淡道:“然后呢?” “怀雪,我没想到你会来西南。”宁倦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你一向冷静自持,我以为你不会……” “不会什么?” “……不会涉险。” 陆清则那么沉静从容。 至今他唯一一次看到陆清则失控,是在陈小刀企图带陆清则逃走那晚,他灌了陆清则两杯酒,才动摇了他。 陆清则冷声道:“宁倦,你当我是什么?” “我……” 不等宁倦说完,陆清则直接打断:“你对我的感情,就那么没有信心吗?” 宁倦喉间发紧,嗓音哑涩:“我是对我没有自信,对不起……” 陆清则没有耐心了。 他第一次失去了耐性,打断别人说完,懒得听宁倦说完。 直接一伸手,扯着宁倦的领子,迫使他低下头来,闭上眼,吻在他想要笨拙解释的唇瓣上。 宁倦怔了半晌,气息短促而紊乱,急切地回吻过去,陆清则被护着腰按到与将士们商议军事的桌案上,回应他的亲吻热烈得像一团火。 这些日子疲累、病痛、熬干心血,陆清则的身子早就是强弩之末,眨一下眼皮都摇摇欲坠,似要昏倒,但在见到宁倦之前,他都在用意志强撑着。 在这一刻,他终于像松开的琴弦,紧绷的精神得到了一丝舒缓。 随即铺天盖地的困乏涌入了脑海,他错开宁倦的唇,发狠地威胁了声:“你等着,等回京城……” 他的气还没消,一定要把宁倦锁一次才解气不可。 只是话没说完,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到最后微 不可闻的,人已经昏睡在了宁倦怀里。 宁倦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连忙抱着陆清则,大步走出营帐,左右厉声问:“徐恕呢?!” 伤兵营里受伤的士兵其他军医可以解决,没一会儿,徐恕就被从伤兵营急匆匆地带过来了。 陆清则躺在这几日歇息的营帐中,昏睡得彻底,呼吸微弱,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脸庞被衬得苍白透明,颧骨上散发着不太正常的潮红,整个人好似易碎的薄瓷,被冷汗沾湿的长睫深深闭合。 宁倦坐在床畔,抓着陆清则的一只手,看上去与白日里勇武的皇帝陛下形同两人。 徐恕心里啧了声,上前道:“陛下,劳您松松手,你不放手,我怎么看病?” 宁倦恍然回神,放开陆清则的手。 原本看起来睡得还算安稳的陆清则忽拧起了眉,不太安宁起来。 宁倦立刻绕到床的另一侧,握住陆清则另一只手,用力在他手背上亲了亲:“怀雪,我在,别担心。” 仿佛这番话起了效,亦或是因为冰凉的手被熟悉的热度握住了,陆清则的呼吸又重新平缓下来。 看得徐恕一阵无言。 这俩人…… 宁倦伸手抚平陆清则蹙着的眉宇,压低声音道:“快看看,怎么回事。” 还未见面时,他就忧心陆清则的身体会扛不住。 但白日里见着还好好的,方才见面时也分明没有异常,怎么会突然倒下?! 徐恕心里翻着白眼,坐下来,拉过陆清则的手腕把了会儿脉,又探了探他的额温,淡定地收回手:“昏睡过去了罢了,我就知道会这样,一个两个的,都不听医嘱,该的。” 宁倦眼神如刀,冷冷地剜过去。 徐恕在皇帝陛下可怕的眼神里,斟酌着改了下措辞:“陆大人本就在京城操劳着国事,乍一听闻陛下出了事,必然又忧思过度,披星戴月地赶来西南,片刻都未得喘息,就继续与靖王周旋,主持着营中事务,劳心劳神,风邪入体,身体早就撑不住了。” 顿了顿,他道:“这些日子,陆大人从未表露出任何异状,即使彻夜不眠,看起来也精神如常,直到……” 他话没说完,但宁倦已经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直到宁倦回来,陆清则才安心地任由自己昏了过去。 宁倦的眼眶有些说不清的湿润发热,心里又是惊讶欢喜,又是担忧折磨,握着陆清则的手又紧了紧,感受着那只手的清瘦微凉,生怕会被自己碰坏了,赶紧松了力道。 徐恕给陆清则写了张新的药方,埋着头道:“睡过去了也好,就是得看紧点,大抵会发场高热,不过有我在,不必担心。” 宁倦低沉地应了声,立刻着人去煎药。 徐恕断得不错,当晚夜深了些时,陆清则果然发起了高热,甚是凶猛,比徐恕预料的还要严重得多,活像一只小火炉,烫得宁倦整颗心都紧缩起来。 徐恕半夜刚睡着,就又被小靳拖起来,往皇帝陛下的营帐里跑。 他气得要死,也没办法,醒过神来,紧急给陆清则施了针,又灌下了碗药,才没有持续发热,但也高热不退。 宁倦衣不解带地守在陆清则的床边,唯恐少看一眼都会出错。 在外面乱糟糟一片的时候,陆清则做了个梦。 他梦到他回到了前世。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他飘在半空,看到自己从前的学生们,已经长大成人,流连在办公大楼里,亦或者星光舞台上。 又看到了他的家人。 他有着先天疾病,是个不合格的继承人,所以对于联姻的父母而言没有价值,多年未见,他们依旧忙碌于自己的事业。 他路过每一个人,没 有人等着他,也没有停驻回头看他一眼。 这是陆清则曾经最熟悉的世界。 他坐在高空中,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但却想不起来,直到他隐约听到有人叫了声:“怀雪。” 陆清则怔然回首。 模糊的光晕里,有人朝他伸出了手,那个人看不清面目,恳切地请求他:“怀雪,留在我身边。” 陆清则望着那道身影,猛地想了起来。 那是……他的霁微啊。 他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灯红酒绿,毫不犹豫地割舍掉残余的一丝留念,冲着那道身影奔赴而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顷刻之间,云开月明。 陆清则看清了面前俊美英气的男人,朝他弯了弯唇:“好。” 他不是早就接受了吗? 接受宁倦的爱意,以及将这爱意绵长的未来。 这场高热反反复复的,将近四日才退下去。 但退了热,陆清则也没有立即醒过来。 他又沉沉地睡了两日,才在一片柔软的被褥间迷迷糊糊醒过来。 身体得到了充分的休息,筋骨得以舒展,浑身懒洋洋的,以至于醒来足足一盏茶的时间,陆清则才慢慢找回了清醒的意识。 他眨了下眼,意识到第一个问题。 宁倦不在身边。 旋即第二个问题跃入脑海。 这里是哪? 这里不是简陋的军营,而是一间颇为华美的寝房,但由屋内的铺设来看,他能断定必然不是在京城。 昏睡了这么久,即使身体得到了休息,饿意也让他浑身没力气,但抬头就看到身边有根绳子,绳子上系着铃铛。 陆清则尝试着拉了一下,叮铃铃的声音响起,外头立刻有人进了屋:“陆大人,您醒了!” 陆清则见到是小靳,眨了下眼,笑了一下,嗓音沙哑虚弱:“陛下呢?这是哪儿?” “您前些日子病倒,陛下在您身边照顾着,”小靳道,“到两日前,您才退了热,陛下不放心地又守了您一天,便赶去了云滇。” 陆清则那日将虎符给了郑垚,宁倦令郑垚领虎符,在湖广调集了大军,随即与陆清则外合里应,让大军与埋伏起来的神机营将士从外包抄,一气收拾了叛军和靖王的私兵。 本来拿下了蜀中后,便准备继续带兵前往云滇收拾交趾的大军,结束西南的战祸,但因着陆清则病倒,他实在不放心,命两位大将先领大军先行,自个儿守在陆清则身边。 直到确定陆清则没事了,才领着郑垚,带着一支轻骑跟上去了。 陆清则对那场长长的梦还有些印象,抬手摸了摸额头。 他居然又那么凶险的病了一场吗? 小靳继续道:“您现在在蜀王府里,陛下暂时征用了此处,让您醒来后好生休养着,等大军获胜,陛下便回来接您一起回京。” 陆清则差不多也清楚眼下的形势了,点点头,饿得难受:“劳烦送点吃的来。” 小靳一拍脑袋,这才想起这回事,急急忙忙又转回去让人从厨房端吃的来。 看小靳出去了,陆清则吸了口气,撑着身子坐下来,才发现枕边有个东西。 他拿过来一看,是只香囊。 心里隐约猜到了里面是什么,陆清则好笑地打开看了一眼。 里面果然是一缕头发。 不出所料,宁倦还真还赠了他一缕头发。 他系好香囊,放回了枕上,想了想,又拿起来放入怀里,然后才摇摇晃晃下了床,忍着头晕眼花,洗漱了一番。 厨房煮的粥送上来,陆清则有气无力地吃着时,还不知道,外头关于他和宁倦的传言,已经飞遍 了满城。 陆清则此来西南,初见面时,所有将士的观感都不太好,总觉得京城来的贵人弱不禁风的,忒不像个男人,多少有些看不起。 但很快众人就发现,这位陆大人不仅经历传奇,身份复杂,人更是不可貌相,与那副病弱的外表相悖,他的内里实则柔韧沉静,从容果决。 宁倦的计划能这么顺利地实施,减少大齐军的伤亡,陆清则功不可没。 扭转了刻板的印象之后,众人又惊悚地发现,陛下对陆大人当真是情深一片。 那般衣不解带地照顾,谨慎小心地呵护,莫说是天潢贵胄了,就算是普通人家,也很少见。 陆大人也是听说陛下出事之后,不顾危险地从京城日夜兼程赶来。 患难才能见真情。 而且听说,陆大人还是位绝世大美人,才不像传闻里说的那样面目丑陋? 关于帝后情深的美名传播出去,偷偷讨论的人不少,见过陆清则的人大夸特夸,没见过的更是好奇得抓心挠肝。 一时间,传闻里的帝师到底长什么样,成了留驻在蜀中的士兵们最好奇的事情。 不过陆清则虽然醒来了,身子也没好全,十月的蜀中已经冷下来了,他并不想再病倒,所以也没四处乱跑,安心待在屋里养病,顶多在院子里溜达溜达。 云滇的战报每隔两日就会送来一次,还是皇帝陛下亲笔所写。 随信附赠的,依旧是一些宁倦觉得有趣的东西。 之前京城与西南遥遥相望,让奔忙两地的小兵带太多东西忒不方便,这回云滇和蜀中隔得近,宁倦就不怎么收敛了。 陆清则三天两头地就能收到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 要么是雕刻得神秘古怪的面具,要么是一袋子新鲜的菌子,据说吃了能见到小人跳舞。 陛下本人想试试吃了能不能看到陆清则跳舞,被随行的徐恕严厉地制止了。 宁倦遗憾地试吃失败,但感觉这玩意很有意思,差人送过来,嘱咐陆清则别吃,看个新鲜。 最让陆清则受不了的是,有一日他早上醒来,推开门就发现院子里摆了一套青铜编钟。 陆清则麻木地拿起木槌,敲了下沉重的编钟。 “当”的一声,绵长悠久。 也不知道皇帝陛下忙着在战场上追打敌军,哪来的心思挑这些玩意。 陆清则忍无可忍,发信过去制止。 “除了你全乎的本人,什么也别送过来了!” 宁倦这才消停了。 交趾国国力微弱,没了宁晟这个助力,对上大齐的军队,着实不太能看,只是又不甘心这么退场,借着对地形的熟悉,负隅顽抗了不到一月,最终溃不成军,被打回了老家,与大齐签下了休战协议,往后岁岁纳贡。 解决了这个麻烦,宁倦便急不及待地把自己送了回来。 他让其余将领负责带队,丢下行进中的大军,只带着一支轻骑,火速赶到了蜀中。 顺便在进入蜀中时,听说了这段时日大伙儿对传闻里的帝师样貌的好奇。 宁倦沉下眉眼,颇为不悦,匆匆走进旧蜀王府,一踏进院子,就看到了正在研究编钟怎么敲的陆清则。 他今日穿着身红色的衣袍,衬得肌肤似雪,气色也好看了许多,眉眼间艳色难压,眼角泪痣一点,却又清丽非常。 像极了那日穿着喜服,由他揉弄的样子。 宁倦急匆匆的步子猛地就停驻在了院门口,眼也不眨地盯着陆清则,心口炙烫。 陆清则提前收到了捷报,估摸着宁倦最早也得明早才回得来,猝不及防看到他,也有些惊讶:“这就回来了?” 宁倦大步走过去,一声不吭地倾身抱住 他。 嗅着怀里人身上清幽馥郁的梅香,那些战场上刀光血影瞬间就远去了,好似人间只剩一片清月。 陆清则从宁倦身上嗅到隐约的药味儿与血腥气,安静地由着他抱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把他推开,拉着他坐下来,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有没有受伤?” 若是寻常时候,宁倦定要卖个惨,讨点陆清则的关心,但战场上开不得玩笑,他笑了笑,安抚陆清则:“一点轻伤而已,不碍事的。” 顿了顿,他低声道:“我把自己好好地送回来了,怀雪。” 陆清则的心登时软了下去,抚了抚他的脸庞,嗓音柔和:“陛下还算得上是金口玉言。” “那怀雪,”宁倦还记得他之前说要教训自己,小心地问,“还生气吗?” 陆清则与他对视片晌,善良地微笑:“不气了。” 生不生气,都不耽搁他回京就镣铐伺候。 宁倦丝毫没察觉到陆清则的心口不一,无形的尾巴好像又摇了起来,腆着脸道:“怀雪,其实我还从云滇带来了个礼物给你。” 陆清则不由自主地看了眼院子里沉重的编钟。 “不是那个。” 宁倦从怀里摸出张银面具。 绞丝似凤尾,花里胡哨,骚里骚气。 陆清则:“……” 难怪方才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宁倦小小的、难以压抑的占有欲作祟,不想让其他人看见陆清则的脸,给他戴上那副面具,越看越满意,哄他道:“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果然如此。” 哪儿适合我了? 你还觉得那副黄金镣铐适合我呢。 陆清则腹诽一声,决定不对宁倦的品味做评价了,也没拍开他的手摘下来,望了眼昏暗的天色:“前日立冬,京城应当已经大雪纷飞了。” 再过些时日,就到年关了。 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他面具下露出半张脸,下颌线流畅而优美,因为微仰着头,湿润的唇瓣自然微启着,像是在等待一个亲吻。 宁倦自感陆清则是在邀请自己,忍不住心动,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下去。 “嗯,怀雪,我们回家。” 他。 嗅着怀里人身上清幽馥郁的梅香,那些战场上刀光血影瞬间就远去了,好似人间只剩一片清月。 陆清则从宁倦身上嗅到隐约的药味儿与血腥气,安静地由着他抱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把他推开,拉着他坐下来,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有没有受伤?” 若是寻常时候,宁倦定要卖个惨,讨点陆清则的关心,但战场上开不得玩笑,他笑了笑,安抚陆清则:“一点轻伤而已,不碍事的。” 顿了顿,他低声道:“我把自己好好地送回来了,怀雪。” 陆清则的心登时软了下去,抚了抚他的脸庞,嗓音柔和:“陛下还算得上是金口玉言。” “那怀雪,”宁倦还记得他之前说要教训自己,小心地问,“还生气吗?” 陆清则与他对视片晌,善良地微笑:“不气了。” 生不生气,都不耽搁他回京就镣铐伺候。 宁倦丝毫没察觉到陆清则的心口不一,无形的尾巴好像又摇了起来,腆着脸道:“怀雪,其实我还从云滇带来了个礼物给你。” 陆清则不由自主地看了眼院子里沉重的编钟。 “不是那个。” 宁倦从怀里摸出张银面具。 绞丝似凤尾,花里胡哨,骚里骚气。 陆清则:“……” 难怪方才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宁倦小小的、难以压抑的占有欲作祟,不想让其他人看见陆清则的脸,给他戴上那副面具,越看越满意,哄他道:“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果然如此。” 哪儿适合我了? 你还觉得那副黄金镣铐适合我呢。 陆清则腹诽一声,决定不对宁倦的品味做评价了,也没拍开他的手摘下来,望了眼昏暗的天色:“前日立冬,京城应当已经大雪纷飞了。” 再过些时日,就到年关了。 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他面具下露出半张脸,下颌线流畅而优美,因为微仰着头,湿润的唇瓣自然微启着,像是在等待一个亲吻。 宁倦自感陆清则是在邀请自己,忍不住心动,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下去。 “嗯,怀雪,我们回家。” 他。 嗅着怀里人身上清幽馥郁的梅香,那些战场上刀光血影瞬间就远去了,好似人间只剩一片清月。 陆清则从宁倦身上嗅到隐约的药味儿与血腥气,安静地由着他抱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把他推开,拉着他坐下来,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有没有受伤?” 若是寻常时候,宁倦定要卖个惨,讨点陆清则的关心,但战场上开不得玩笑,他笑了笑,安抚陆清则:“一点轻伤而已,不碍事的。” 顿了顿,他低声道:“我把自己好好地送回来了,怀雪。” 陆清则的心登时软了下去,抚了抚他的脸庞,嗓音柔和:“陛下还算得上是金口玉言。” “那怀雪,”宁倦还记得他之前说要教训自己,小心地问,“还生气吗?” 陆清则与他对视片晌,善良地微笑:“不气了。” 生不生气,都不耽搁他回京就镣铐伺候。 宁倦丝毫没察觉到陆清则的心口不一,无形的尾巴好像又摇了起来,腆着脸道:“怀雪,其实我还从云滇带来了个礼物给你。” 陆清则不由自主地看了眼院子里沉重的编钟。 “不是那个。” 宁倦从怀里摸出张银面具。 绞丝似凤尾,花里胡哨,骚里骚气。 陆清则:“……” 难怪方才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宁倦小小的、难以压抑的占有欲作祟,不想让其他人看见陆清则的脸,给他戴上那副面具,越看越满意,哄他道:“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果然如此。” 哪儿适合我了? 你还觉得那副黄金镣铐适合我呢。 陆清则腹诽一声,决定不对宁倦的品味做评价了,也没拍开他的手摘下来,望了眼昏暗的天色:“前日立冬,京城应当已经大雪纷飞了。” 再过些时日,就到年关了。 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他面具下露出半张脸,下颌线流畅而优美,因为微仰着头,湿润的唇瓣自然微启着,像是在等待一个亲吻。 宁倦自感陆清则是在邀请自己,忍不住心动,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下去。 “嗯,怀雪,我们回家。” 他。 嗅着怀里人身上清幽馥郁的梅香,那些战场上刀光血影瞬间就远去了,好似人间只剩一片清月。 陆清则从宁倦身上嗅到隐约的药味儿与血腥气,安静地由着他抱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把他推开,拉着他坐下来,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有没有受伤?” 若是寻常时候,宁倦定要卖个惨,讨点陆清则的关心,但战场上开不得玩笑,他笑了笑,安抚陆清则:“一点轻伤而已,不碍事的。” 顿了顿,他低声道:“我把自己好好地送回来了,怀雪。” 陆清则的心登时软了下去,抚了抚他的脸庞,嗓音柔和:“陛下还算得上是金口玉言。” “那怀雪,”宁倦还记得他之前说要教训自己,小心地问,“还生气吗?” 陆清则与他对视片晌,善良地微笑:“不气了。” 生不生气,都不耽搁他回京就镣铐伺候。 宁倦丝毫没察觉到陆清则的心口不一,无形的尾巴好像又摇了起来,腆着脸道:“怀雪,其实我还从云滇带来了个礼物给你。” 陆清则不由自主地看了眼院子里沉重的编钟。 “不是那个。” 宁倦从怀里摸出张银面具。 绞丝似凤尾,花里胡哨,骚里骚气。 陆清则:“……” 难怪方才感觉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宁倦小小的、难以压抑的占有欲作祟,不想让其他人看见陆清则的脸,给他戴上那副面具,越看越满意,哄他道:“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果然如此。” 哪儿适合我了? 你还觉得那副黄金镣铐适合我呢。 陆清则腹诽一声,决定不对宁倦的品味做评价了,也没拍开他的手摘下来,望了眼昏暗的天色:“前日立冬,京城应当已经大雪纷飞了。” 再过些时日,就到年关了。 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他面具下露出半张脸,下颌线流畅而优美,因为微仰着头,湿润的唇瓣自然微启着,像是在等待一个亲吻。 宁倦自感陆清则是在邀请自己,忍不住心动,捧着他的脸,深深地吻下去。 “嗯,怀雪,我们回家。” 第97章 终章 极力反对陆清则重返朝堂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人,剩下的浑水摸鱼,所以到最后也没吵出个什么名头。 皇帝陛下在与百官的拉锯战中再一次占领高地。 只是被吵架的百官占用的时间太多,回去时的时辰已经不早。 浪费了陆清则生辰的时间,宁倦心里甚是不悦,亲自去厨房煮了碗长寿面,又卧了个蛋,端进了寄雪轩。 陆清则刚送走宁斯越,正站在窗边,望着外头飘落的大雪。 倒不是他不想坐下,而是坐着……难受。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陆清则偏了偏头,嘴角一挑,调侃他:“陛下,不是说君子远庖厨吗?” “朕又不是君子。” 宁倦面不改色地放心又着凉了。” 说着就把陆清则捞了过来,拉到桌边坐着,给他焐着手,注意到随意搁在桌上的圣旨,斟酌着问:“这个位置可以吗?” 年轻的帝王身上暖乎乎,被焐着手十分舒适,陆清则坐着不太舒服,换了个别扭的坐姿,乜他一眼:“我觉着不错,陛下,你这一脸准备做昏君的样子,我要是觉得不行,难不成你还要拨我去做内阁首辅?” 宁倦笑了,亲了亲他冰冷的指尖:“那又有何不可?” 暖热的唇瓣碰触到冰凉的皮肤,烫得陆清则手指一蜷,还没开口,宁倦继续道:“你什么做不得——只是你不愿罢了。” 他愿意尊重陆清则的意愿。 陆清则和善地和他对视几瞬,两指一伸,捏了把陛下英俊的脸庞。 抽回手时不小心碰到个什么东西,顿了顿,他拉开宁倦的袖子,一阵无言:“你还当真戴着这玩意去上朝了?” 宁倦左手上还戴着昨晚那只金手铐。 宁倦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欣赏地打量了下:“怀雪亲手给我戴上的,我自然不会摘掉。” 陆清则:“……” 宁倦含笑低下头,鼻尖与他亲昵地相蹭,悄声道:“我脚上也还有一个,想看看吗?” 嘴上问得客气,眼神十分露骨,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陆清则还难受着呢,从容地两指抵着他的脑袋推开,微笑着拒绝:“起开,别影响我吃面。” 宁倦不太放心:“味道怎么样?” 长寿面一根就是一整碗,他没尝味道。 陆清则慢吞吞地吃完了一整碗没味道的面条,欣然道:“有进步了。” 见陆清则面色很自然,没露出每日喝药时那种视死如归的脸色,应当不难吃,宁倦这才安了点心,顺口问:“听长顺说,宁斯越给你写了祝寿诗?” 陆清则谨慎地咬了口碗里的蛋,闻言笑道:“对,祝我长命百岁呢。” 他吃完最后一口蛋,十分可乐:“还顺便祝你也长命百岁,祝咱俩举案齐眉白头偕老。我记得你生辰时,小斯越也带上了我吧?小小年纪,还挺雨露均沾。” 宁倦听得也笑了,垂着眼将陆清则的一缕头发拨过来,与他的绕在一起,漫不经心地想。 不。 陆清则长命百岁就好。 他要比陆清则少七岁。 陆清则的生辰过后两日,便是新年。 目前非常穷的皇帝陛下再怎么想节省开支,减少宴席,新年的宴席也是必不可少的。 新年宴席上,陆清则再次陪同宁倦出席。 前两日的事风波还未过,见到陆清则时,座下的百官面色各异。 对陆清则怀有 恶感的官员各有不同的观念。 有的觉得陛下为了陆清则,不纳妃开枝散叶,反而从宗族抱个不知贤愚的孩子过继为太子,实属荒谬。 也有人觉得,俩人曾是师生身份,如今却成了夫夫,有悖天理伦常。 剩下的则是觉得,陆清则的身份已经变成了中宫皇后,那就不该再重返朝廷,插手朝政。 不过这部分人依旧是少数。 更多官员保持缄默不语,一半是觉得陆清则当真能镇国运,默认了此事,剩下的本来就支持陆清则,诸如范兴言和程文昂,余下的对他怀有愧疚或好感,见陆清则回来了,心里满意。 至于后裔的事,陛下和陆大人本人都不着急什么,他们急什么,眼下看着小太子也聪慧得体,只要往后没什么问题,他们也不会有意见。 陆清则重新领国子监祭酒衔一事,便在各种风波里,无声地敲定了。 热闹的新年宴席过后,陈小刀和史息策便来与陆清则告了别,准备回漠北。 俩人护送鞑靼王子入京,顺道过了个年,漠北眼下由秦远安守着,即使现在四方安定,也不能太久没有主将镇守,该回去了,没法留到正月十五。 只是陈小刀也要离开,让陆清则有些意外。 当年陈小刀离开京城,是因为陆清则走了。 他跟在陆清则身边长大,很依赖陆清则,霎时只觉得京城空空荡荡的,再无所靠,茫然不知所措,去了漠北几年后,反倒在那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片天,便不打算留在京城了。 反正宫里那位照顾公子,肯定比他照顾得好。 陆清则虽然担心,但尊重陈小刀的想法,没有强留他,将两人送到了城门外。 陆清则想法透彻,态度平静,反倒是决意要走的陈小刀临行前眼眶红红,依依不舍的:“公子,你在京城要好好修养,不要总是忙到太晚,少操劳些。” 史息策不善言辞,跟着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和陈小刀的想法一样。 陆清则含笑颔首。 陈小刀:“徐大夫给您开的药要按时喝,就算再苦也得喝,别再偷偷倒进盆栽里了。” 史息策脸色严肃地跟着点点头。 陆清则:“……” 放心吧,宁倦把他屋里的盆栽都撤掉了。 而且跟宁倦在一起后,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太虚真的不行。 陈小刀又想了想,胆大包天地小小声道:“万一,我是说万一,公子,万一哪天,陛下对您不好了,或是惹您生气了,您就来漠北。” 史息策左右看了看,见护送陆清则的侍卫没凑过来,应当没听到,便跟着悄咪咪点了下头。 陆清则失笑:“嗯。” “那,我们就走啦,”陈小刀还是很舍不得,用力抹了下红通通的眼眶,“往后逢年过节,回京述职时,我也会回来看您的,下次见面的时候,您一定要健健康康的。” 史息策总算开了口:“陆大人,珍重。” “好,”陆清则眼底带着柔和的笑意,挨个摸摸头,“你们两个,在漠北也千万多多保重。” 两人笑起来,最后跟他挥了挥手,翻身骑上马,一扯缰绳,与来时的亲卫军一道,迎着凛冽的风雪,向着更为凛寒的漠北而去。 新年过后,陆清则和宁倦又不免各自忙了起来。 去岁宁倦任用了一位女官,起初众臣并不看好,觉得就算在学时表现优异,到了官场也不一定能多厉害,何况宁倦还是把人安排去了大理寺,那可是大理寺。 没想到这位女官在 大理寺表现得格外出色,与房新禄合谋的几个官员便是经她手审查的,办得极好,新年时便擢了一级。 京中对此议论纷纷,一些高门贵女受此影响,也隐约生出了想去修习的念头。 陆清则当年排除众议,令国子监招收女学生,艰难地实行了几年,学生数量也不多。 到如今才算是真正落实了。 除了处理这方面的问题,其他杂事也不少。 到底是离开了好几年,要重返朝堂,陆清则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宫里规矩多盘查严,手底下的官员要来传话也不方便,陆清则干脆就回到陆府,稳步重掌国子监的大权。 以至于宁倦每晚在书房批阅完奏本,回到空荡荡的寝房里,总不可避免地长叹一口气,有些心酸委屈。 但又不敢闹。 陆清则也知道宁倦黏人,每隔两三日就进宫歇一天,打算翌日就走。 结果总被宁倦折腾得第二天爬不起来,往往要多留一日才能出宫去。 不过就算回陆府,没两日宁倦也会偷溜进来,钻上他的床,就算不做些什么,也磨人得很,不在他身上留几个印子就不会走,相当难对付。 陆清则困倦不已,懒得反抗,由着宁倦随意搞,只要不把他弄醒,他也没多大意见。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十几日,对陆清则回来有意见的人渐渐消了声,因为南北战乱,各地而如雪花似的奏本也消停了点,俩人都得以喘了口气。 答应段凌光开海运港口一事,也已经提上了议程,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三五年内是落不实的。 上元节前夕,宁倦偶然在库房里发现盏陌生华美的琉璃灯,皇帝陛下过目不忘,清晰记得库房里没这玩意,问了问长顺,顺藤摸瓜,摸出了这玩意的来历。 是去年上元节时,陆清则在临安府猜灯谜拿到,送给段凌光的,之后段凌光大概是为了避嫌,又送了回来。 即使如此,皇帝陛下的醋坛子还是“啪”地一下,被打翻了——陆清则都没有送过他! 左右今日的政务不忙,明日上元节京城有灯会,百官休沐,宁倦盯着那盏琉璃灯看了半天,叫长顺准备了车驾,熟门熟路地摸去了陆府。 白日里公务繁重,陆清则这会儿已经歇下了。 习惯和宁倦一起睡后,没有宁倦暖床的日子,他一个人睡得就比较煎熬,不甚安稳,被子里几个汤婆子焐着,热意也无法真正触及泛着寒意的手脚。 正恍恍惚惚时,就遇到了熟悉的鬼压床。 有人剥开了他的衣裳。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力度与气息,他眼睛都没睁开,迷迷糊糊地任由摆弄,反正大概就是被咬几口。 结果今晚宁倦并不打算放过他。 陆清则一下被弄醒来,蹙着眉倒嘶着气:“大半夜的,闹什么……唔。” 宁倦慢悠悠地沉下腰,注视着陆清则的脸,不错漏一丝陆清则因他而露出的困扰、疼痛、亦或是舒服的情绪,含笑道:“朕不高兴。” 又不高兴什么?我不是没头脑,但你总是不高兴是吧。 陆清则无奈地张了张嘴,想要说话,话还没出口,就被宁倦用唇舌堵住,把话咽了回去。 今晚的宁倦格外磨人。 分明是寒寂的冬日,陆清则还是出了一身汗,鬓发凌乱地沾在汗湿的脸上,嘴唇因忍耐而被牙咬得鲜红,又被宁倦用手指掰开,衔着他的唇深吻。 陆清则差点没喘过来,有气无力道:“又有谁惹你不痛快了?” 宁倦按 着他的腰,不悦地问:“你送了段凌光琉璃灯?” 陆清则:“……” 这一记洛阳铲。 他合理怀疑宁倦是在借故闹他。 见陆清则像是被噎住不说话了,皇帝陛下愉悦地把陆清则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通,才神色自若地抱着陆清则去沐浴。 陆府里修了温泉池,温泉凝脂,煞是好看,宁倦洗着洗着,没忍住在浴池里又折腾了陆清则一通。 陆清则感觉自己活像是半夜撞了个吸.精.气的妖精,回到重新铺好的床铺上时,累得几乎昏睡过去了,心酸里夹杂了一丝欣慰——他的身子是真的好许多了,居然这也没晕。 不过这下身子是彻底暖和了。 他瞄了眼心满意足的皇帝陛下,沙哑地问:“还吃醋吗?” 宁倦听到他发哑的声音就心痒痒,但顾忌着他的身体,又不敢再继续做什么,想了想,坚持道:“吃。” 不软磨硬泡,让陆清则回宫里多住几日,这醋坛子就不能给扶正。 而且那可是上元节的花灯! 陆清则都没给他送过,段凌光却有! 陆清则哪儿看不出他心里那点小九九,好笑地戳了下他的额头:“陛下,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宁倦只当陆清则在夸他。 “明儿上元节,城里有灯会。” 陆清则被焐在一片暖热之中,更是犯困,嗓音低得像在呓语:“我们还没逛过灯会,要去看看吗?” 宁倦来陆府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此事,听到陆清则主动提了,矜持了一瞬,点头:“好。” 陆清则:“我上次答应了小斯越,要带他出宫走走,一直没什么机会,不如你派人去将他接来,咱一家三口一起?” 一家三口听得宁倦很高兴,给陆清则掖了掖被子,然后翻脸:“不要。” 和陆清则珍贵的独处时间,带那个小萝卜头做什么。 陆清则心想着那就下次再带小斯越,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埋头进宁倦的颈窝间,不一会儿呼吸便均匀了。 原本难熬的冬夜被驱逐了寒意,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 隔日醒来时也没什么事,勤勉的俩人难得赖了回床,巳时才起。 长顺差人煮了两碗元宵,个头太大,陆清则吃了几个就吃不下了,宁倦也不嫌弃,把剩下几个吃了,整个白日就黏在陆清则身后,跟条大尾巴似的,从上午到下午,陆清则去哪儿就跟到哪儿。 几个来陆府汇报公务的官员一进书房,毫无防备地看到坐在陆清则背后满脸淡漠的皇帝陛下,吓得膝盖一软,直接就跪了:“微臣参见陛下!” 宁倦随意摆摆手。 等人都走了,才不满道:“今儿休沐,怎么还有人来打扰你?” 陆清则翻了翻送上来的公文:“拟的新生名单有点问题,我打回让他们重新整了整。” 扫完了见没什么问题,才通过了这份公文。 白日时间过得快,天色擦黑不久,燕京的主街上挂起了盏盏明灯,明亮如昼,鼓乐喧天,驱散了夜里的清寒,百姓大多上了街,巡街的京卫遍布满城,热闹非凡。 在宁倦的强烈要求下,陆清则换了身红衣,戴上了宁倦从云滇给他带的那盏面具,随同宁倦一起走上了街。 长街上肩摩袂接,熙来攘往的,年轻的男男女女偷偷牵着手,时不时相视一笑。 在这样热闹的地方,戴着半张面具的陆清则和宁倦便没有太过惹眼,即使有人不断打量过来,也没什么人认识他们。 就是辛苦了跟在后面的暗卫,挤在人群里小心警惕着周遭。 灯火辉耀,盛世气象重现。 陆清则的手被宁倦紧紧牵着,恍惚有种他与宁倦都变成了这芸芸众生之中普通一员之感,今晚他不是陆大人,宁倦也不是皇帝陛下,不必操忧那些国事政事,只需要享受当下的热闹便好。 不过宁倦是不是不喜欢热闹来着? 陆清则扭过头,问了宁倦一声。 四周吵吵嚷嚷的,宁倦小心护着陆清则看路,挡开挤过来的人,陆清则的声音也不高,他没听清,见他嘴唇动了动,倾下身,鼻音微扬,低低“嗯”了声。 陆清则凑到他耳边:“我说,宁果果,你会不会觉得这里太过热闹了?” 觉得吵的话,他们可以换个地方。 宁倦笑了笑:“还好。” 是有些吵,不过只要陆清则在的地方,他都喜欢。 何况这份热闹安定来之不易。 陆清则看他脸色没什么不情愿,还是有些担心,望了眼远处,轻轻“咦”了声:“那边在放孔明灯,我们也去放吧。” 正好那边人少。 宁倦将他护在怀里,在鼎沸的人声中挤过去,天空中已经飘上了数十盏孔明灯,不少人买了灯,正在写愿望准备放。 跟在后头的暗卫买了两盏灯和笔墨送来。 陆清则提起笔,却犯了难,他眼下没什么愿望可许。 宁倦却没什么犹豫,大笔一挥,写下了自己的愿望。 陆清则有点稀奇:“写了什么?你不是不信这些么。” 宁倦把孔明灯转过来,嗯了一声:“写一下也无妨。” 陆清则探头一看,上面写的是“愿陆清则福寿康宁”。 虽然不信,不过有关陆清则,宁倦就愿意尝试一下。 陆清则眼底掠过丝笑意,望着陛下认真严肃的俊美侧容,片晌,提起笔,在孔明灯上画了两个小人儿。 他下笔很稳,在孔明灯上三两笔勾勒,就能看出画的是谁。 像是那盏曾经被碰出裂缝,又被修补好,然后融化在不知名的春日的冰灯。 宁倦盯着那盏灯,忽然很想亲一下陆清则。 可惜现在在大庭广众之下,让陆清则害羞的话,他今晚就上不了陆清则的床了。 暗卫上前帮忙点燃了蜡烛,两盏孔明灯伴随着周遭无数的孔明灯一齐然然升空,恍若吹散的蒲公英般,在漆黑的天幕之下忽明忽暗,载着无数人的期许,点亮了半片天空,如萤火漫天。 陆清则仰头看了许久,扭头问:“陛下,现在还醋么?” 宁倦心里早就不介意了,本来也没那么介意的,闻言思考了一下:“还有一点。” 陆清则挑眉:“这么难哄啊?” 宁倦面色自若:“往日都是我哄你,换你哄哄我不成吗?” 陆清则心道,我要是随时哄着你那还了得。 看起来跟小狗一样乖的皇帝陛下,可是匹难以餍足的恶狼。 俩人放了孔明灯,又一同朝着热闹的长街走去,这会儿正在猜灯谜,各家各店都摆出了特地制作的灯盏。 陆清则的视线正好扫过了一家挂在檐上的灯,也是琉璃灯,但比宫里放着的那盏要更精巧,点亮时辉耀满堂,美不胜收。 周围挤满了猜灯谜的人,都想快点猜够谜题,夺走那盏灯。 若是取得更好的送给宁倦,宁倦就会开心了吧? 陆清则嘴上说着不哄,见着了这个却没 犹豫,拔步上前,跟着大伙儿一起猜灯谜。 宁倦脚步一顿,没有上前,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陆清则的背影。 这一幕与他梦里的场景相合。 去年这个时候,他因为剧烈的头疼,躺在陆府陆清则的房间里,抱着梅香早已散溢的衣袍,在恍惚中做了一重又一重噩梦,永远也无法触及到陆清则的背影。 在那些梦里,陆清则永远不会转身,不会回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边陡然爆发出一阵惊呼与遗憾的叹惋声。 灯王被人夺走了。 陆清则顺利猜中了八十一道灯谜,微微踮脚,将挂在檐上的灯盏取了下来。 他认真猜着灯谜,这会儿才发现宁倦没有跟上来,疑惑地转过身,单手摘下碍事的面具,捧着流光溢彩的琉璃灯盏,在灯火辉煌中,回头一笑:“霁微,快来。” 红衣人似雪,皎皎胜明月。 宁倦陡然从恍惚的状态惊醒,被陆清则的声音拉回了现实。 从上一个春日再会后,曾经的重重噩梦,都被这道温柔含笑的眸光消融殆尽,如今只剩满心踏实的欢喜。 迎着陆清则的目光,宁倦的嘴角翘起来,快步走了过去:“来了。” 往事不可追,但他们还有无数个春日可以相会。 —正文完— 第九十八章 番外一:夫夫甜蜜日常(1) 自卫党之祸尽除,陛下大权得握之后,新政推行,大齐国子监也被改了几番。 崇安帝时,国子监混乱不堪,监生资格只要捐钱就能得,从前还会少数招取平民,也因此而默认不再招收。 新政下来,国子监也做了颇多改革。 各方面的改革,对于平民学生而言是好事,但对那群不学无术,成天闲散惯了的公子哥儿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从前他们作威作福,也没什么人敢管,但陆清则的身份可不一样啊。 四年前陆清则兼任国子祭酒那会儿,这群纨绔子弟就很难过了。 四年后陆清则回来继续任国子祭酒,捐钱走关系蒙荫进来混吃等死的公子哥儿们听闻消息,比那群反对陆清则重回朝堂的官员还要伤心,简直想原地退学。 不管他们一哭、二闹、还是三上吊,到了上学的时候,还是被家里打包送进了国子监。 开什么玩笑。 削尖了头才送进去的,不想上就不上了? 陆大人严格是严格了点,但前几年国子监改革后,的确涌出了不少人才哇,听说那谁谁李大人家的儿子,进去前也游手好闲,出来便变得甚是有学识知礼节,若是家里的小废物在里面学好了,岂不省心? 况且那可是陆大人,不仅是陛下的太傅,还是陛下的皇后! 正月十五过去,开学当日,国子监门口一片哭啼啼,充斥着“我不想上学”“我要回家呜呜爹娘”的叫喊声。 荀嘉是一名考进国子监的平民学生,满腔热血,一心向学,窗头都刻着横渠语录,“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平生所愿,便是考取功名,面见圣上,进言献策,让大齐更加繁荣。 ——所以他是格外看不惯这群在国子监门口,为未来日子哭得要断气的纨绔子弟的。 对于那位传闻里的陆太傅,荀嘉也十分好奇。 不过听说陆太傅的身子不好,并不时常来国子监,大多时候都是在府邸里处理公务。 真可惜啊。 荀嘉这么想着,进了国子监报道,抱着发下来的衣袍和书本往学舍里走,绕了几圈之后,才猛然发现自己似乎走错了道。 他越走越偏,已经不知道走到哪儿了。 怀里抱着的一堆东西太重,周遭静悄悄的,他搂着东西团了团,正犯愁着,就见前方月洞门前走过道淡青色的身影,连忙叫:“前面那位朋友,请稍等一下!” 听到叫声,对方脚步一顿,抬步走来,面貌也清晰起来,竟是个生得极为清艳端方的青年,容貌整丽,神清骨秀,就连向来对美色不屑一顾的荀嘉也看得一愣。 青年的气色不太好,迎风一吹,握拳抵唇轻轻咳了几声,打量他一眼,看出是今日新入学的学生,嗓音温和带笑:“迷路了?” 荀嘉回过神,连忙点头,看他年纪不大,穿着亦不显眼,应当也是国子监的学生,连忙道:“这位兄台好,我不小心走错了道,请问你可否指一下回学舍的路?” 陆清则见他把自己认成学生了,也不辩驳,笑笑道:“此处离学舍颇远,我先带你走出去吧。” 荀嘉松了口气:“在下荀嘉,多谢兄台,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陆清则眉梢略略一挑:“荀嘉?你就是今年考入国子监的那位榜首?” 他这么一问,荀嘉就忘了自己问的问题,颇有些小傲气地点点头:“是我。” 陆清则侧过头,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荀嘉,见这年轻人意气轩昂,虽有傲气,但并不气盛,气宇昂昂的,心里颇为满意,含笑夸了句:“不错。” 什么不错? 荀嘉脸露茫然色。 但不待他多问,前方就隐隐传来热闹鼎沸的人声,陆清则抬手指了指方向:“往那边走,跟着其余新监生左拐再直走,就到了。” 话罢,朝他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荀嘉这才想起自己还没问到他的名字,但抱着一堆东西,也不好追上去,只得对着他的背影又道了谢,朝着相反的方向去。 反正都是国子监的学生,总会碰到。 对方生得一副神仙模样,想必在国子监里也颇有名气,下次碰到了再问清楚姓名便是。 看气质应当是什么达官贵人之后,但态度这般平和温润。 荀嘉心道,那群高门子弟里,也有还不错的人嘛。 不过与荀嘉想的相反,入学十余日,他都没在国子监里见过那天给他指路的青年,他熟悉的人也都是新入学的,比他还不清楚。 虽有些遗憾,不过荀嘉还是放弃了再遇的念头,渐渐忘了那人。 没想到一个月后又遇见了。 下学之后,其余人要么回了学舍,要么结伴去吃饭了,荀嘉留下来,拉着授学的博士问了半天,等人走了,犹不满足,坐在廊上继续看书。 听到阵脚步声,他抬起头,就看到了与几个学官一同走来的陆清则。 荀嘉惊喜地一骨碌爬起来:“啊,是你!” 旁边的司业老眼昏花,没注意地上还坐着个人,荀嘉冷不丁冒出来,吓得他差点气都不顺了,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 其他人见荀嘉似乎是认识陆清则的样子,便也没开口。 陆清则早就注意到人了,只是没想到是荀嘉,和善地朝他点了下头:“这么用功?天色也晚了,还不去用饭吗?” 荀嘉这才感到饥饿,但他远赴京城而来,盘缠本来就不多,京城的东西又比他老家的贵,到现在已经不剩多少了。 崇安帝时,国子监只收名门望族之后,所以早就取消了对学子的那点微薄奖赏。 他在京城无亲无故,老家父亲卖油,母亲织布,父母那般辛苦,他更是不忍心再寄信去要,窘迫地扯了扯短了一截的袖子,呐呐道:“我、我不饿。” 陆清则扫了眼身边的一群人,没有当众拆穿这个窘迫的年轻人,只是笑笑道:“我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了,后日大课,祝你夺魁。” 说完,他朝后和颜悦色道:“诸位先生,我有件事想与你们讨论一番。” 陆清则的态度客气,其他人更客气,荀嘉见他们甚至隐隐有些敬畏的意思在里头,不由揣测,这位莫不是什么王孙之后? 等人走远了,他才想起来,自己又忘记询问他的姓名了。 但再追上去,当着一群学官的面问他姓名又太唐突,只得作罢。 很快到了大课的日子,荀嘉读书用功,从清早到傍晚考完,头一个出来,胸有成竹。 这次的成绩公布得出乎意料的快,不过两日,排名就放了出来。 荀嘉依旧是榜首。 这次伴随着榜首之名的,还有三两银子的奖励。 司业宣布了新规,往后每月,一等中的前三名皆有奖励,年考时若能拿到第一,便有二十两银子。 对于国子监里大多的公子哥儿而言,这几两银子还不够他们快活一回的,寒酸得不值一提,压根儿没什么吸引力。 但对荀嘉这样的寒门子弟而言,三两银子,已经够他们未来几个月吃喝不愁,就算下次错失了奖励,中间过渡的时间,也够他们出去给人写写字、卖卖画,赚些钱了。 若是能拿到年考时的奖,那不仅自个儿一年不愁,还能寄一些回家里。 饿了几日肚子的荀嘉拿到奖励,总算吃得了一回饱饭。 听说这规矩是那位从未露过面的陆太傅定下的。 荀嘉更好奇这位传闻里的陆太傅了。 大课之后,国子监里欢喜的欢喜,哀愁的哀愁,悲欢各不相同。 陆清则坐在寄雪轩的书房里,慢悠悠啜饮着茶水,翻看下面递上来的成绩名册,不出所料地看到榜首荀嘉的名字,微微一笑。 刚放下名册,身后就袭来股火似的热度,将他连人带椅子地笼在了里面。 酸唧唧的声音从头,你近日很关注这个学生,在国子监里见了他两次,还为他加了新规。” 陆清则不在宫里的时候,身边有两个保护的暗卫,平时就是隐形人,从不打扰什么,有危险才会出现,有什么可疑的情况,也会汇报给宁倦——显然荀嘉被当成可疑人物了。 也难怪连碰见过两次都知道。 陆清则心里好笑,感觉自己活像被什么大型毛绒动物兜在了怀里,懒懒道:“陛下,你是不是又去厨房祸害了一圈,还把醋缸子打翻了?” 细碎的吻落在耳边,痒痒的,宁倦开口时滚热的气息拂过耳廓,低沉磁性的嗓音近距离钻进耳中,弄得陆清则耳根发麻:“是又如何?” 陆清则的耳根有点发热,知道宁倦吃醋了倒霉的还是他,为了不被他寻由头折腾,偏了偏头,解释道:“不是特意为荀嘉加的,只是……” 话没说完,就被等候已久的皇帝陛下凶狠地亲下来,亲得他差点没透过气来,眸光潋滟,因天气寒冷而些微发白的唇瓣也被碾磨得鲜红,被放开时小口喘着气,眉宇轻蹙着,那副瓷白中染了红,漂亮又易碎的模样,反倒愈发叫人心底作恶欲膨胀,想要将他弄得喘不过气来。 宁倦用手指碾了碾陆清则的唇瓣,竭力压下蠢蠢欲动的坏心思。 陆清则被他弄得有些恼,张嘴咬了口他作乱的手指。 宁倦被他咬了一口,不仅没感到被教训了,刚熄下来点的心思反倒又格外高涨地烧了起来。 “差不多得了啊。”陆清则察觉到宁倦盯着自己的眸光愈发热烈,警告道,“昨晚你非要……就是因为这事吧,我还没跟你算账,再继续我就回府里,半个月不进宫了。” 这个威胁相当奏效。 宁倦老实下来,拉过旁边的椅子乖乖坐好。 活像只蔫下来的大狗,十分惹人怜爱。 要不是陆清则早就透过现象看透了本质,自个儿也尝过多次本质了,都会忍不住心软。 他缓了下呼吸,继续解释道:“先帝在时,寒门学士无门入国子监,这两年国子监招收各地寒门学士,他们入了京城,若要为吃喝发愁,怎么能安心读书?我打算之后再设立一个奖项,家境贫寒但品学兼着,颔首道:“若是他们冒领银钱,拿出去寻欢作乐呢?” 陆清则喝了口茶,语气淡淡的:“那就开除。” 宁倦喜欢死了陆清则这副看似温和淡雅,实则果敢冷厉的那股劲儿,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好,都听你的。” 陆清则被他亲得有些痒,两指抵开他的脑袋:“好了,宫门快落锁了,我先回府了。” 皇帝陛下英俊的脸一下垮了下来,可怜地蹭了下他的手:“我不够乖吗?为什么要出宫?” 陆清则啼笑皆非:“明日我还得去趟国子监,在你这儿待一晚,我还能起得来吗?” 宁倦不肯放他走:“我不弄你。” “你昨晚也是这么说的,”陆清则在这方面对他的信任度非常稀薄,“让让,再迟会儿要赶不上了。” 宁倦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驳,但低头看到陆清则领子下斑驳的痕迹,话就说不出来了。 陆清则不相信他,还是有迹可循的。 非常多的迹。 只得退让道:“那这一阵忙完了,你在宫里多住几日,宁斯越成天念叨你。” 陆清则瞥他:“我一个月有二十日住在宫里,到底是宁斯越念叨我,还是宁果果念叨我啊?” 宁倦一下笑了,凑过来给他理了理领子,遮住雪白的颈子上扎眼的青紫:“宁果果念叨的。” 陆清则给宁倦压榨得累得慌,回到府里,处理完今日的公文,早早就睡下了。 隔日清早,陆清则起身梳洗了一番,坐上马车,前往国子监。 大课的成绩下来,他得去和诸位学官商议一番。 抵达的时候,监生们已经在上课了,陆清则就此次的成绩与司业、监丞等人讨论了下,圈出了几名表现格外优异的学生,以及几个在三等也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开除的学生。 讨论完时候也近晌午了。 陆清则记挂着宫里念叨他的大果果,见没什么事了,打算跟着司业转转,视察两圈便回宫。 正好宁倦这会儿应该也下朝回乾清宫了,他悄么么回去,还能造成点惊喜。 转了一圈,正好撞见晌午休息的监生们,见到陆清则和他身边的学官们,一群学生赶紧行礼。 只是看到陆清则,都有些面面相觑。 一些因为大课蔫了的纨绔子弟眼睛也瞪大了。 他们学官里,还有这么个大美人的吗? 荀嘉也在人群里面,见到陆清则,心里一喜,想着这次不能再错过询问名字的机会了,刚想上前,旁边的司业重重一声咳,见某些人眼睛黏在陆清则身上不放,不悦道:“这位是陆祭酒,还不快快问好。” 稍有些骚动的人群顿时傻了。 这就是陆祭酒? 那位陛下的太傅,如今的帝后? 受尽了学业折磨的一些公子哥儿腾地后退三步,惊恐地盯着陆清则。 传言里一回儿说他容貌丑陋,一会儿又说他容颜极盛,两个传言恨不得打一架才能得出结果,陆清则又低调,鲜少出现在人前,他们当真没想到,那个在国子监被传成恶魔的陆清则,居然是长这样的! 原本要上前的荀嘉也傻住了。 旋即就听到另一头传来阵脚步声,旋即太监独有的尖细嗓音响起:“陛下驾到,闲杂人等,统统退开——” 人群哗地如水流中分,纷纷跪下,穿着身玄色窄袍的陛下出现在众人面前,目不斜视地大步穿过人群,丢下句“平身”,径直走到笑容似有些无奈的陆清则面前才停下,旁若无人地牵过他的手焐了焐:“听说国子监恰逢大课,朕闲来无事,过来看看,正好来接你。” 旁边几个老学官看着这一幕,五官扭曲,重重地咳嗽提醒。 大庭广众之下,斯文啊!礼节啊!!陛下啊!!! 宁倦的手依旧握着陆清则被风吹得冰凉凉的指节。 显然皇帝陛下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斯文。 荀嘉有点恍惚。 一日之内,他不仅得知了那位好心的公子就是传闻里的帝师,意外知晓了他的名字,还见到了自己一直想见的陛下。 就是这过程比较出乎意料。 荀嘉望着相依的帝后,隐隐感觉自己的少男心好像破碎了。 陆清则无语了一阵,抽了下手,没抽回来,警告地瞪了眼宁倦,才顺利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宁倦在外人面前很有皇帝陛下的气派,没小狗似的黏上去,看陆清则即使穿得颇厚,在春日的寒风里也显得单薄,便一伸手,将自己身上的披风取下来,盖到陆清则身上。 几个老学官眼角再度一抽,不忍卒看地别开头。 陆清则被罩在了属于宁倦的气息里,哭笑不得:“陛下,你也不怕着了凉?拿回去。” “朕身子好得很,不会得风寒。”宁倦有意无意地瞟了眼那边那群呆若木鸡的监生,“无妨。” 说完,宁倦转过身,语气淡淡的:“谁是荀嘉?” 荀嘉正凌乱地收拾自己微微破碎的少男心,猝不及防被圣上点名,心里一抖,赶紧丢开那些窜过的乱七八糟的念头,上前跪拜行礼:“学生见过陛下。” 陛下文治武功,颇有雄才大略,像他们这般的学生,莫不一腔热血,想要入朝为官,在贤能君主的手下,成就一番功业,造福天下百姓。 ……虽然刚刚陛下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人家陆祭酒的手不放。 但荀嘉还是很敬仰陛下的。 陛下威严的目光笼罩在荀嘉身上,一番打量之后,嗯了一声:“不错,金榜题名之日,不要让朕失望。” 陛下不仅知道他,还在勉力他,言辞里颇有欣赏之意? 在一片钦羡的目光中,荀嘉最后那丝若有若无的惆怅也没了,心脏狂跳起来,胸腔里顿时盈满了兴奋感,愈发坚定了要刻苦用功的念头,激动地应声:“是!学生必不辜负陛下期待!” 陆清则:“……” 真有你的,宁果果。 宁倦说完了话,便回身再次牵住陆清则:“没什么事了的话,就随朕回宫吧?” 陆清则这次没再抽开手,回头朝扭曲的几个学官颔了颔首,又对监生们提醒了声:“都别呆着了,去用午饭吧。” 便跟着宁倦越过众人,并肩离开了国子监。 身后不免议论纷纷,不过大多是一些“帝后感情真好啊”“我要有那么好看的媳妇儿我也……哎哟你打我干吗”“白痴你不要命啦被听到脑袋还要吗”的声音。 陆清则睨了眼宁倦:“安心了?” 宁倦面色自若:“什么安不安心的?我只是来接你回家的而已。” 俩人坐上马车回了宫,当晚,皇帝陛下没能享受到本该有的美好夜晚。 在国子监里脱下披风给陆清则,吹了半天寒风,导致宁倦破天荒地生病了。 ……有些话是真的说不得。 皇帝陛下年轻力强,身子骨健朗,从小到大就没生过几次病,顽强得很,像风寒这样的毛病就更少了,是以来势汹汹,病来如山倒,倒在陆清则怀里,差点烧昏过去。 陆清则面色镇定,紧急命人去将刚躺下的徐恕带进了宫里。 徐恕被打扰了好眠,满腔的牢骚,但乍看到宁倦这样子,也吓了一跳,抹了把脸醒神,把脉过后,又给宁倦施了针,写了张方子:“还好,问题不是太大,陛下跟你不一样,身体底子很好,按着方子喝几天就好了,咳嗽可能会延绵几日,这几日别再吹风着凉了——不过陆大人,我实在好奇,陛下是怎么着凉的?” 这宫里还有人敢让皇帝陛下着凉? 宁倦昏在怀里的那一刻,陆清则担忧得心率都有些失调,多少算是体会到了点往日宁倦看着他昏过去的感受,这会儿心跳才缓了点,冷然道:“……他作死。” 徐恕啧啧两声,看这样子,也不多问了,又吩咐了几句,收起医箱回去睡觉。 徐恕施针之后,宁倦的情况好了些,也没那么发烫了。 以往病床上躺着的都是陆清则,这会儿却是宁倦,陆清则坐在床边,握着宁倦一只手,看着那张布满了病态潮红的俊脸,有点颠倒错乱之感。 厨房煎的药还没送过来时,病得迷迷糊糊的宁倦醒过神来,看到坐在床畔的陆清则,嗓音沙哑:“怀雪……” 陆清则心疼又心软,轻轻“嗯”了声:“渴了吗?还是难受?” 宁倦:“我是不是要死了?” 陆清则皱眉:“就是场风寒罢了,徐恕已经给你看过了,喝了药明日就能起身了,你咒自己做什么。” “可是我好难受。”宁倦用高热发烫的额头贴在陆清则手上,声音气若游丝,“我若是走了,你会为我难过吗?” 陆清则冷冷道:“死不了,但你再说一句,你就会真的很难过了。” 宁倦微微噎了一下,更可怜了:“怀雪,我在生病。” 陆清则:“……” 平时活蹦乱跳、精力旺盛的陛下这副模样,看得他的确很不是滋味,无奈地低下头:“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遗憾,”宁倦叹息道,“我担心有朝一日,我当真病死了,也无法补全这个遗憾。” 霎时陆清则脑子里涌过无数个猜测。 是幼时的不幸,还是少年时与他的分别? 他的语气忍不住更温和了点:“你说,我都答应你。” 得到陆清则确切的答复,宁倦抬起头,烧得发红的眼底含着笑,鼻音很重:“我想在临死前,听你叫我一声夫君。” 陆清则:“……” “若是听不到,便是抱憾终身。” 陆清则:“…………” 这狼崽子,越来越欠了。 陆清则忍了会儿,和善地与他对视片刻,欣然道:“好啊。” 他凑过去,在宁倦发热的耳畔轻轻吹了口凉气,嗓音低低的带着种勾人的笑:“那陛下,你是想让我床上叫,还是床下叫?” 宁倦:“!!!” 陆清则说完,别开头,看着皇帝陛下眼底别样的红,没等他伸手过来,就轻巧地躲开了。 近在咫尺却没能触碰到,宁倦简直百爪挠心,腾地起身想把陆清则逮回来,无奈风寒过重,还没起来,就先一阵头脑发热的眩晕,又倒回了枕头上。 他眼睁睁看着陆清则退开,自自在在地望着他,哼笑了声:“差点忘了,陛下现在有心无力,那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优雅地退出了房间,准备去厨房看看药煎好了没。 宁倦:“……” 他决定了。 小孩子才要选择,皇帝陛下两样都要。 等他病好,他要陆清则床上床下都那么叫。 作者有话要说: 小果果才做选择,大果果全都要! 第99章 番外二 旧事与告白 盛元十年,渡过内忧外患,又喘了一年气的大齐真正意义上地进入了平稳的恢复期。 如今四海安定,就算偶尔有点小毛病,也不是问题。 朝廷百官在宁倦和陆清则共同努力地修剪之下,处理事务的效率变得很高。 给俩人也省了不少心,至少不必像去岁那般,每天都要加班到半夜才能睡下。 陆清则得了空,陪宁斯越的时间便多了一些。 小孩子精力旺盛,就算一大清早就要起来上课,下课之后依旧能蹦蹦跳跳地跑来找陆清则。 ——立为太子之后,宁斯越每日的学习任务便繁重了许多,陆清则也忙,许多时候不得空,所以一般都是由几位颇富学识的先生来教导宁斯越。 除此之外,礼仪、骑射的学习也不能少。 陆清则虽然心疼孩子,但宁斯越往后得接宁倦的班,储君的教育不可马虎,也只能尽量在课外的时间陪陪孩子,让他开心点了。 得知陆清则回宫了,宁斯越一下课就跑来了寄雪轩。 前些日子陆清则忙于旬考的事,一时冷落了宁倦,在陆府待了五六日才回宫,皇帝陛下非常不满,折腾他到大半夜,非要逼他叫两声好听的才放过他。 导致陆清则这会儿依旧昏昏欲睡。 宁斯越叭叭地说着今天课上的事,他含笑听着听着,差点迷瞪过去。 宁斯越是个乖孩子,看到陆清则困乏的模样,收了声,踮着脚摸了摸陆清则的额头,关心地问:“父君不舒服吗?” 注意到陆清则脖子上好似有什么痕迹,他又踮了踮脚:“父君是不是又被虫子咬啦?” 陆清则回过神,尴尬地捂了捂领口,在心里骂了声宁倦狗崽子。 正在南书房内接见阁臣的皇帝陛下突然打了个喷嚏。 底下众臣顿时关切:“陛下千万保重龙体啊!” 宁倦随意摆摆手,心里估摸着,八成自己大概又在陆怀雪那儿挨骂了。 骂完宁倦,陆清则揉了揉眉心,勉强打起精神来。 这两年在宁倦一眼不错地精心地调养下,他的身子好了许多,但依旧比一般人的底子差,常年精力不满格。 还要经常接受精力十足、火气旺盛的陛下盘剥。 陆清则无声叹了口气,摸摸小斯越毛茸茸的小脑袋:“这俩月太忙,都没怎么陪你,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宁斯越眼睛一亮:“好呀好呀。” 宁斯越如今是太子,行走坐卧都有严格的标准,也只有在陆清则身边能放松放松。 不过陆清则精神不太好,只打算带宁斯越在宫里没去过的地方转转,顺道溜达去鹰房,看看小雪回来了没。 放养的海东青十天半月都搁外面浪,偶尔回来几日,时不时叼点礼物回来,上回叼来条蛇,差点把怕蛇的驯鹰师吓厥过去。 准备离开寄雪轩时,宁斯越扑到陆清则怀里,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凑到他耳边小声跟他说秘密:“父君,上次我在宫里放风筝,风筝不知道掉哪儿了,安平公公过去捡,好半天没回来,我就偷偷跟过去找啦,路过了几座没看过的宫殿,我走进去,碰到个好可怜的人,她说她被人打,吃不饱,我们能不能带点吃的,过去正好给她呀?” 陆清则眉梢微扬:“是什么人?” 宁斯越拧着小眉头,思索了下,比比划划:“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但是和嬷嬷看起来很像。” 陆清则心里顿然有了几分数:“站好。” 宁斯越敏感地发觉他的 语气不对,呲溜一下站好。 “斯越,往后不可以再偷偷离开侍卫的视线范围,”陆清则的声音依旧清润,脸色却很严肃,“不能进陌生的地方,更不能随意和陌生人搭话,这三项无论哪一项都很危险,明白了吗?” 父君总是温和的,但要是严厉起来,有时候比威严的父皇还可怕。 宁斯越还见过父皇挨骂的样子,可怕极了。 宁斯越不敢顶嘴,察觉到自己好像真的错了,乖乖低头认错:“我知错了,以后不会再犯,父君不要生气。” 然后仰起脸,期期艾艾、可怜兮兮地问:“父君,可不可以不要告诉父皇这件事呀?” 边问边努力眨巴大眼睛,试图让陆清则产生些许父爱,心软之后放过他。 小太子撒娇的功力没他父皇强,陆清则防御力极高,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不可以。” 这不是小事,宁倦膝下只有宁斯越,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小太子,宁倦派人保护着宁斯越,也需要宁斯越有一定的警觉性。 宁斯越是小太子,未来的皇帝,身在这个位置上,若是没有警觉性,宁倦就得考虑换一个储君了。 宁斯越垮下了小脸。 完了完了,他要被父皇教训了。 “我今晚再告诉你父皇,现在还要出去玩吗?”陆清则笑着问宁斯越。 宁斯越苦兮兮地想了会儿,含泪点头:“要!” 在被教训之前,他要开心一点! 而且他还答应了那个人,要给她送点吃的呢。 陆清则被小家伙苦中作乐的精神惹得有些想笑,换了件衣裳,牵着宁斯越出了寄雪轩。 俩人身后只跟着拿着食盒的安平,这让宁斯越自在了许多,很快又雀跃起来。 六月的京城已经炎热起来,天冷了陆清则容易生病,气色不好,天热了又容易犯困,精神不好,出来走两步,困乏感才消去。 宁斯越哒哒哒地在前面带路,走了许久后,有些陌生的旧殿映入了眼帘。 陆清则就算没特地来过此处,脑中也有整个皇城的地图,知晓这是哪儿。 崇安帝病去后,几个宠妃也被赐了毒酒,只留下几个存在感微弱、不得宠的边缘妃子。 这些妃子在宁倦登基后,老老实实地待在偏远的后宫里,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以免惹得新帝不快,被赐白绫去见先帝。 这倒是她们多虑了,掌权之后,且不说宁倦不会对这些一辈子都被刻在深宫墙上的可怜女子做什么,政务那么繁忙,他余下的精力都放在陆清则身上,早把崇安帝这些后妃都忘了。 宫里的支取情况,长顺每个季度会送来给陆清则看,他清晰记得,账本上有每月给这些老宫妃们送吃食衣物的记录。 所以听宁斯越说,有人被打、还挨饿,他多少有些诧异。 宁斯越探了探头:“就是这里了,父君,我们要进去吗?” 他现在记得了,不能随便进陌生的地方,跟陌生人说话。 宫里人惯会踩低捧高,就算陆清则有让长顺吩咐过,对这些没地位的老宫妃,不清了,也没人来打理修整。 陆清则收回视线:“进去看看罢,你不是答应了人家要送吃的吗?” 宁斯越小鸡啄米点头。 俩人带着安平走进了殿内,这座殿内原本住着许多个妃子,这些年应当也不剩几个了,四周静悄悄的,杂草丛生,形如冷宫。 宁斯越这会儿才感觉这里颇为阴森森,忍不住往陆清则身边躲了躲,又感觉父君那么病弱,他得保护父 君才对,赶紧又挺直了小身板。 又往里走了几步,一道身影倏地从旁边的大树后扑来,却不是扑向陆清则和宁斯越,而是扑向后面的安平的。 安平吓了一大跳,还没反应,藏在暗处的暗卫先有了行动,一把将那道陡然蹿出来的身影按到地上,“嘭”地一下,伴随着一声惨叫。 这下陆清则才看清那是什么人。 是个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脸上也抹得灰不溜秋的女人,虽然看不清脸,也能看出年龄已经有些大了,被暗卫按在地上,竟也不挣扎,直勾勾地盯着安平手里冒着香气的食盒,像个小孩儿似的,呜呜叫嚷着:“给我,给我吃!你不给我吃,我就告发你的秘密!给我!” 陆清则眉梢微扬,看出她的攻击性不强,略一沉吟,向安平颔首:“把食盒放下来。” 然后又朝着暗卫道:“放开她。” 暗卫听话地收手,那个女人一下窜到食盒边,掀开盖子就用手抓起里面的食物往嘴里塞,边吃边发出怪异的笑声。 看得出来,神智已经有点疯癫了。 陆清则隔着一段距离,半蹲下来,平和地望向她:“你还记得是谁吗?” 女人狼吞虎咽的动作顿住,顺着他的话思索了好一阵,骄傲地回答:“我是惠嫔。” 陆清则扭头看向安平。 安平立刻回答:“这些年先帝后妃偶有病逝,只剩下几位,其中就有这位惠嫔娘娘,只是上次见惠嫔娘娘,她还好好的……” 在陆清则的目光中,他有些发虚。 毕竟没人会怎么关注崇安帝留下的后妃,他说的上次,自个儿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陆清则看得出安平那一丝心虚,收回视线。 安平搔搔头,生怕陆清则误会,继续道:“底下人都有遵陛下的命令,不敢短了……” 话没说完,还在吞咽的惠嫔听到关键字眼,猛地抬起头:“陛下?陛下在哪里?臣妾要告发淑妃,是她、是她陷害静嫔的,不是我,不是我,我是被逼的……” 听到“静嫔”二字,陆清则的眼皮一跳,神色冷然了三分,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惠嫔娘娘,不要着急,你有什么冤屈,就说给我听,我会告诉陛下的。” 那道嗓音温润、轻柔,钻入耳中,有种能抚平人狂躁心绪的力量。 原本疯疯癫癫、满口吚吚呜呜的惠嫔在他的安抚之下,慢慢又重新安静下来,呆呆地和他对视了许久,小声道:“你真的能告诉陛下?” “我能。” 惠嫔冥思苦想了会儿,小心翼翼地抬起满是泥垢与油污的手:“那,那你要和我拉钩,答应我只能告诉陛下,不要告诉其他人,我怕淑妃和皇后报复我,她们、她们会让人打我。” 陆清则伸手过去,与她勾了勾小指:“我答应你。” 惠嫔的脸已经有些苍老了,脏污不堪,听到回答,露出个小孩子气的笑,显得有些奇异,但却不怎么违和:“是、是淑妃偷了惠嫔的药,害得皇后娘娘的滑胎的,呜呜,静嫔人、人很好的,我肚子疼,她帮我揉揉就不疼了,我真的不想、不想害她的,淑妃用我爹娘的命,逼我做的伪证……” 陆清则静默下来,在惠嫔口齿不清地叙述中,得到了当年宁倦的母亲被陷害的全貌。 一个宠妃和皇后的勾心斗角。 宁倦的母亲只是来得不是时候,又恰好生下位皇子,还精通医术。 她初入宫闱,什么都不知晓,就在懵然中,成为了两方拉锯中被牺牲的那个,带着刚出生的宁倦,一同被丢入冷宫,还连累了远在江南的母家 。 崇安帝未必不知道宁倦的母亲是被冤枉的。 但在他眼里,比起得罪母家强盛的皇后,或是怪罪自己的宠妃,牺牲宁倦的母亲是最简单便捷的。 就因为这样,造成了宁倦母亲的惨死,宁倦不幸的童年,徐恕与心中之人在两地相隔后又阴阳相隔,梁家也分崩离析。 惠嫔的意识很错乱,分不清今夕何夕,口中的“陛下”一会儿指崇安帝,一会儿又是指宁倦。 陆清则听了许久,才大概明白过来。 得知静嫔的孩子、宁倦登基之后,惠嫔便开始恐惧不安,淑妃已经被赐死了,若是当今陛下知道她也曾参与陷害他的母妃,她又会是什么下场? 惶惶不安中,再偶尔听闻如今的皇帝是如何威严冷厉,日积月累的恐惧之下,她的精神便失常了。 陆清则无言良久,起身道:“看住她,别让她乱跑。” 候在一旁的暗卫低头听令。 宁斯越和安平已经听呆了。 陆清则又看了眼安平:“一会儿你带小殿下先回东宫,今日听到的话,禁止外传。” 安平连连点头,宁斯越虽然分不清谁是谁,但从陆清则的态度里,也猜到这应该不是小事,乖乖地应了声。 陆清则带着两人离开了这座宫殿,和宁斯越分道扬镳后,转去了乾清宫。 宁倦刚和几个大臣议完事,让人都下去了,琢磨着把公务搬去寄雪轩。 见陆清则来了,在大臣面前不苟言笑的皇帝陛下脸上有了笑意:“怎么过来了,不生我的气了?” 陆清则看他笑得这么开心,都有点不忍心说了:“有件事要给你说。” 见陆清则神色有异,宁倦挑眉:“怎么了?” 除了他,还能有让陆清则也觉得为难的事? 陆清则沉吟片刻,将遇到惠嫔的事前前后后道了出来。 宁倦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听到最后,已经没有了表情。 陆清则微微叹息:“当年的情况,便是如此,除了惠嫔之外,参与此事的人,在崇安帝去时皆被赐了毒酒殉葬。” 宁倦默然不语,深黑的眼底情绪不明。 陆清则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上,等待着宁倦的决定。 不知道过了多久,宁倦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怀雪,陪我去个地方。” 陆清则大概能猜出是什么地方,点点头,跟着宁倦往外走去。 走过重重华美的殿群,深宫之中,最为僻静破败之所映入眼帘。 是冷宫。 宁倦很熟悉这个地方,他从开始学步、会说话起,就住在冷宫里,直到快十二岁,才被接出了此处。 推开年久失修的殿门,嘎吱一声在寂静中拖曳得极长,灰尘扑簌簌而下,宁倦抬袖给陆清则挡了挡,牵着他的手,步入荒草萋萋的院子里,指了个地方:“母亲在这里教会我认字。” 陆清则便看了会儿那个地方,想象了下年幼的小果果蹲在那里,母亲在地上用树枝写一个字,念一遍,他就在旁边歪歪扭扭地跟着写一个字,奶声奶气跟着念。 他勉强弯了下唇角,满是疼惜。 路过个枯井,宁倦又指了指,低声道:“皇后的人曾经想把我推进去,被我躲过去了。” 想想那么小的孩子,被一群跋扈的宫人打骂欺负,想要致他于死地,陆清则握着他的手不由紧了紧,挡在他身侧:“别看。” 别想起那些事。 宁倦带着他,走到片稍平的空地 上:“我第一次学会走路是在这里,途中摔了好几次,母亲在尽头看着我,让我自己走过去。” 只是稍微平缓些而已,地上不乏细碎的石子,初学步的幼儿肌肤娇嫩,陆清则简直不敢想象,心尖紧揪着,眉宇深蹙:“是不是很疼?” 宁倦沉默了下,伸手抚平他的眉宇,笑了笑:“忘了。” 继续向前,俩人走到了一间屋子前,宁倦指了指旁边的柱子:“上头还有我刻的小人儿。” 陆清则蹲下来观察了下,已经很模糊不清了,应当是用尖锐的石子刻的,隐约能看出,刻的是三个人。 陆清则知道,第三个人,应当是那个在静嫔死后就果断抛弃了宁倦的宫女——能做到不离不弃忠心护主的,其实并不多,她那样的选择,仅为自保罢了,不过在查后宫宫人名册时,记录着她在同年掉入湖中淹死了。 究竟是不是不小心掉进去淹死的,早就蒙了尘,宁倦也不会再想计较这些。 宁倦推开屋门,冷宫的屋舍很狭窄简陋,前两日下了雨,唯一一张小木床已经发潮发霉了。 宁倦一眨不眨地看了那儿许久。 离开冷宫后,他再未回来过,直至今日才重新踏入这里。 这里埋着他曾经挣扎、屈辱、悲惨的过去与忍饥挨饿、胆战心惊的童年,也有母亲对他天然的爱与难以自抑的恨,稍微触碰一下,都觉得难以呼吸。 在遇到陆清则前,他所有的噩梦都来源于此。 冷冰冰的地面上,仿佛还有他被人拖曳时,手指在地上磨出的血痕。 陆清则由衷地感到遗憾。 为什么他没能来早几年呢? 倘若他早些与宁倦相遇就好了。 他无声叹了口气,试探着问:“霁微?” 宁倦心里有了决断,头也不回地吩咐:“将宫中剩下的所有宫妃,迁至京外寂远庵。” 外面跟过来的暗卫弯了弯腰,领命离开。 然后他才扭过头,朝陆清则一笑:“怀雪,可以陪我喝点酒吗?” 陆清则的身体情况好了许多,偶尔喝点酒也不妨事,徐恕也说可以适量饮酒,对身子有好处——陆清则不喝,只是因为他酒量太浅。 不过今日比较特殊,陆清则点点头,温和应声:“好。” 回到寄雪轩时,天色已擦黑。 长顺送上了酒,就很有眼色地退下了。 陆清则嗅了嗅味道:“是前年咱们酿在外头的梅花酿?” 宁倦挑眉:“上次没让我喝到,这次总要喝到。” 他说的从前他和陆清则一起酿的那坛,史大将军去前,陆清则挖出来陪史大将军喝了,宁倦都没喝到。 陆清则失笑:“陛下,要不要这么小心眼?都多少年的事了,还记得清清楚楚的。” 宁倦轻哼一声,倒了酒,与陆清则碰杯,饮下了清香的梅花酿。 陆清则喝完一杯,感觉自己的酒量好像有进步,居然没晕乎,于是放心地与宁倦又碰了一杯,仰头饮下。 结果再低头时,脑袋陡然变得极为沉重,醉意慢了一步攀上来,并火速攫取了他的神智,他本来就疲乏,这一下更想立即倒下睡觉。 不过迷迷瞪瞪里,他还记得宁倦因为那些旧事,心情不好。 醉后的陆清则比平时要主动些,慢吞吞地挪到宁倦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动作轻柔,说话时有些含糊不清:“果果,不难过,老师在呢。” 宁倦心里一软,心里仅存的几分消沉在陆清则蹭过来的时候,便无声湮灭了 。 他坐在原地不动,一手执着酒杯,不动声色地看着陆清则:“老师是想要安慰我吗?” 陆清则的眼睛已经没有往日里清明了,呆呆地和他对视了片刻,点头,难得直白道:“我想要你开心。” 宁倦的呼吸一顿,嘴角慢慢翘起来:“那老师还记得我说过,我不开心的时候,应当怎么安慰我吗?” 陆清则想了会儿,才隐约想起宁倦是怎么说的,凑上去,用柔软的唇瓣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宁倦摇头:“我还是不开心。” 陆清则又凑过去亲了一下。 宁倦眼底闪烁着细碎的笑意:“还不够。” 喝醉的陆清则十分好说话,又勤勤恳恳地亲了他一下。 平日里清冷禁欲,格外端庄的人,醉后这般姿态,叫人禁不住心里发痒。 宁倦无法遏制自己心底膨胀的恶欲,指了指自己的唇瓣,循循善诱:“要亲这里。” 陆清则“哦”了声,还想再凑过去的时候,醉意再次攀上来,让他身子晃了一下。 嘴唇偏了方向,擦过宁倦的喉结。 宁倦的喉结发紧,那一瞬间,觉得陆清则的嘴唇是一把柔软的刀,抹过了他的喉间。 陆清则缓了会儿,撑着宁倦的膝盖重新抬起头来,眸中水雾潋滟,眼中的宁倦有了重影。 但他还记得宁倦说该亲哪里,感觉不太好瞄准,便一伸手,将宁倦推到了榻上躺着。 皇帝陛下顺从地躺下来,手里还不忘将那盏酒放回去。 陆清则趴在他身上,总算瞄准好了方向,低下头,不偏不倚,正好落到他的唇上。 他的吻技实在拙劣,就那么浅浅地碰了一下,就想要直起身来,询问宁倦的心情如何了。 头还没抬起,就被宁倦的手按住后脑勺,禁锢在他怀里。 宁倦注视着他的眼睛:“还不够,怀雪,我还是很难过。” 陆清则愣愣的:“那要怎么办?” 他不想看宁倦难过。 宁倦舔了下唇角,心跳忽然快了起来,低声道:“怀雪,从你接受我到现在,你从未亲口说过喜欢我,我想听。” 他知道陆清则对他的心意,但陆清则是个内敛的人,很会藏情绪与心事,不会将这些话放在嘴边。 他要陆清则亲口说出来给他听。 陆清则注视着面前格外英俊的男人,他其实并未完全丧失理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宁倦像个在讨糖吃的小孩儿。 而他愿意给出那颗糖:“霁微。” 宁倦的心不由微微提起,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生怕陆清则会说出什么他不愿意听到的话。 随即便看到陆清则低头,小猫儿似的,舔了下他的下唇。 霎时他的头皮都禁不住在发麻。 要不是确定陆清则当真醉蒙了,他都要怀疑陆清则是故意的了。 他忍无可忍,想要把陆清则按到身下占有,却听到陆清则柔和清亮的嗓音拂过耳畔:“我若是不喜欢你,又怎会愿意留在你身边。” 宁倦怔在当场,呼吸紧促,难以言喻的欢喜在心中猛然冲撞,威严的皇帝陛下仿佛又变成了控制不住情绪的毛头小子,按下陆清则的脑袋,不得章法地用力亲吻,眼底微微湿润:“怀雪,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陆清则由着他揉弄,笑意明净胜雪:“你高兴了就好。” 宁倦看他那么乖顺的样子,作恶欲愈发汹涌,握住 他的腰,低低诱哄:“你想不想让我更高兴?” 陆清则不明所以:“想。” 宁倦嘴角弯了弯:“那你就在上面试试,好不好?” 陆清则盯着他不怀好意的笑,鬼迷心窍般,点了下头。 …… 结束的时候,陆清则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醉意朦胧中还有一丝清醒,亦或是清醒着纵容宁倦了。 他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酸软,疲惫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皮沉重,头一歪,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宁倦心满意足,搂着陆清则,拉过小薄被,低头与他额头碰着额头,气息交融着,一同陷入了深深的睡梦之中。 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第100章 番外三:假孕事故 国子监的监生放授衣假的时候,恰好是九月,天气转凉。 这段时日旬考月考下来,陆清则多少也需得费点心思,在外住的时间就长了点,一连七八日没回宫去。 等监生们放假,国子监也能闲下来,陆清则打算这段时间都待在宫里,弥补下宁倦,免得一见面就被皇帝陛下幽幽怨怨地叨叨。 几个学官吭哧吭哧将大课的成绩册归类完毕,总结递给陆清则,一位五经博士瞅着陆清则,欲言又止。 陆清则翻阅着递上来的册子,眼皮也没抬一下“有话就请说吧。” 那位五经博士拱了拱手,小心地道“陆祭酒,本次大课,有三个监生,连续在三等之下,但他们颇为向学,课下时时找学官探讨,您说过,若是好学勤干着,也可以留下,这……” 陆清则抬了下眼,唇角含着柔和的笑“您是在说,这三位下学之后,时时到酒楼妓馆找人探讨吗?” 周围静了静,周围的学官默默离那位五经博士远了点。 没人敢再吭声了。 想瞒过这位陆大人的眼睛,当真是异想天开了。 对面的人讪讪的“是、是吗,看来下官也被蒙蔽了……” 陆清则重新低下头,语气淡淡的“韦先生,我听说你与那三个监生关系甚好,前日下着大雨,你还与他们一同出入春香楼,回来时应当是不小心淋了雨吧,看你脸色潮红,恐怕受了风寒,趁着这次授衣假,在家多歇歇吧。” 授衣假一个月,在家多歇歇,意味着什么,众人都知道。 陆清则点得清清楚楚,韦先生脸色涨红,读书人又气节高,被当众揭穿了,下不来面子,瞪着陆清则,敢怒不敢言。 陆清则看也没再看他“将那三个监生除名,过了授衣假就不必回来了。” 这些成日里走鸡逗狗、流连花丛的纨绔无赖就该除名,留在国子监里也是祸害,旁边的司业摸摸胡子,对陆清则处理的结果很满意“是。” 解决了手底下最后一点事,陆清则整理好余下的公文和名册,便笑着与其他人告了辞,离开了此间,准备回宫。 方才那个韦先生这才敢愤愤开口“师生悖德,男子为后,纲常伦理都不顾了,这般鲜廉寡耻之人,也有脸出现在这里!” 其他人呵呵笑着,并不附和。 看老同僚都不帮自己,韦先生更是郁闷,边往外走,边嘴里嘟囔“再怎么样,也不能为陛下诞下龙嗣,早晚会被厌弃……” 陆清则没怎么记挂身后的事,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背后说闲话的,出了国子监,他本来要直接坐马车回宫,想起上次回宫,他带了国子监外的炒栗子,小斯越很喜欢,便让马夫稍等一下,过去买了一兜。 哪知道就这么会儿功夫,天幕风云倏变,冷雨急下,周围一片惊呼,街上的百姓四散躲雨,陆清则没防被雨浇了一身,护着怀里热腾腾的炒栗子,从容地钻上马车。 马车里没换的衣裳,不过有条小薄毯,他把小薄毯披上,抱着那袋炒栗子取暖,顺手剥了个栗子。 金灿灿的栗子仁露出来,香喷喷的,甜而粉糯,味道很好。 马车晃晃悠悠赶进宫,那场急雨又停了,陆清则身上湿冷冷的,让人把栗子趁热送去东宫,才回寄雪轩沐浴换了身衣裳,保险起见,还让安平煎了预防风寒的药喝下。 陆清则自感自己已经做得十分妥帖了,奈何这副身子还是没撑住,下午宁倦过来的时候,他的脑门就在发烫了,眼睛都烧得有点发红。 好几日不见,刚见面人又病倒了,听他是为了给宁斯越买炒栗子淋的雨,宁倦简直又气又无奈。 陆清则烧得脑仁发疼,身上又发冷,睁开看到宁倦的脸色,伸手勾着他的小指轻轻拉了一下,嗓音低哑“没事的,过两日就好了。” 宁倦摸了摸他的额头,长叹一声,上了床,将他往怀里一勒,没好气道“最好是这样。” 结果陆清则这一病病了四五日,才渐渐好了,好了之后却细碎地咳个不停。 恰好出去俩月,不知道又溜达去哪里采药的徐恕回京了,连夜就被铲进了宫,给陆清则看了看。 徐恕老是半夜被叫进来,每次都一肚子气,这回却没那么气了,给陆清则把完脉,摸着下巴,跃跃欲试问“要不是试试我的新药?” 陆清则闷闷地低咳着,还没开口,宁倦就皱了皱眉“新药?” 徐恕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前年在黔中与叛军对阵时,我遇到了几个用蛊的苗医,讨教了一番,感觉甚是奇妙,想我从前四方游走,竟没接触过这种医术,真是人生大憾!” 见平日里一张死鱼脸、总是充满了生无可恋的徐大夫难得燃起热血的样子,陆清则拉住没耐心听废话的宁倦,示意他安分点,听徐恕继续说。 躁动的皇帝陛下被拉住手,顿时安分了下来,乖乖坐在陆清则身边,听徐恕亢奋地演讲“两年来,我一直在尝试,如何将苗医用蛊的医术与我的医术结合,这次出去俩月,终于找到了法子,若我的结论是对的,陆大人的身子也能恢复得更快了!” 若有若无的不安感弥漫上来,陆清则试探着问“所以,你说的新药是?” 徐恕“我养了几条蛊虫,都是我的宝贝,碾磨成粉末,与我针对你的身子、特地研究的方子调和,你再喝下去,不仅能药到病除,身子还能愈发见好!” 陆清则“……” 噫。 他讨厌虫子。 宁倦沉吟着问“有什么妨害吗?” “怎么可能,”徐恕拍着胸脯保证,“我的医术如何,陛下你还不信任吗?” 徐恕的医术,的确是俩人平生所见最厉害的。 宁倦又问了几个问题,确信这药对陆清则不会有损,这才缓了脸色,扭头问陆清则“怀雪,不妨试试?” 陆清则略纠结了下,点点头“好吧。” 最近天气凉下来,他咳得就更难受了,和宁倦睡一起,折腾的还是两个人。 徐恕满意极了,立刻就带着医箱去准备新药了。 这药特殊,不能假他人之手,他得全程盯着,亲手来煎。 等到夜色愈深时,徐恕才熬好了药,亲手送过来。 加了蛊虫的药闻起来更苦了,陆清则深蹙着眉,屏气一口喝完,感觉有点恶心,捂着嘴才没吐出来。 宁倦紧张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如何?有没有什么不适?” 陆清则漱了漱口,又往嘴里塞了几个蜜饯,把那股其苦无比的味道压下去了,苍白的脸色才缓过来,感受了一下身体的情况,摇头“没什么不舒服。” 徐恕探头探脑“我在宫里守一晚上,要是有什么不适就告诉我,过了今晚,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陆清则点点头,打了个呵欠。 有点困了。 他迷迷糊糊睡过去,也没再突然咳醒了。 宁倦紧张地坐在床边守了一晚上,看陆清则都没什么不适,才舒了口气。 看来试药很成功。 徐恕非常满意自己的天才之举,让安平随时记录陆清则的状态,便出了宫。 离开俩月,等着他看病的人还不少呢。 最近陆清则睡得都不好,宁倦也不打扰他,去上朝前,偷偷亲了口陆清则的唇瓣——陆清则怕传染他,最近都拒绝亲热,连亲一下也不行,快把血气方刚的皇帝陛下给憋死了。 陆清则这一觉睡得很安稳,临近巳时才醒来。 头不发昏了,也不咳了,前几日精神疲倦的状态一扫而空,陆清则十分满意。 不愧是徐恕,就是靠谱。 沐浴一番,又用了早膳,陆清则甚至有力气溜达去东宫,跟担心了他许久的宁斯越见了面。 小斯越年纪小,抵抗力弱,这一阵陆清则都不让他来寄雪轩。 听说陆清则来了,小太子开心得飞窜出来,扑到陆清则怀里,甜甜地叫“父君,我好想你。” 陆清则笑笑,揉揉他的小脑袋,牵着他的手走进殿里,问了问宁斯越最近的生活状况,又问了问他的功课,一大一小待到下午,从武英殿回来的陛下就来要人了。 陆清则只好跟宁斯越道别。 宁斯越依依不舍,忍不住在心里嘀嘀咕咕父皇明明是大人了,怎么比他还黏父君呢? 陆清则感觉宁倦盯得他衣裳都要被烧穿了,哭笑不得地最后叮嘱了宁斯越两句,便跟着宁倦回了寄雪轩。 大白天的,伺候的宫人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他张张嘴,还没开口,整个人就被宁倦扛了起来。 陆清则也没挣扎“……做什么?” 陛下面不改色地扛着他走进屋,放到床上,凑上来可怜兮兮地厮磨,在他颈间留下串细碎的吻“怀雪,我好饿。” 陆清则被他弄得又痒又想笑,当没听懂他的意思“饿了就去吃。” 宁倦剥开他的衣裳,微微一笑“那我就不客气地吃了。” 先是七八日没见,一见面陆清则又生病了好几日,现在陆清则好了,宁倦就没打算放过他了。 然而也不知道为何,往日里陆清则清心寡欲,很少生出欲念,这次却……莫名地比较容易情动。 甚至在宁倦好心地要放过他时,忍不住主动贴过去,轻轻舔了下宁倦喉结上的一滴汗。 总觉得……很好看。 陆清则舔的那一下,直接就让宁倦失控了。 不禽兽一下都对不起陆清则的主动。 就这么一连纵欲了几日,陆清则被弄得要死不活,晚上被弄得狠了,白日里醒得就越来越晚。 宁倦担心陆清则的身体,见此又不怎么敢弄他了,反倒是陆清则不满,晚上踩着宁倦腿间,认真发问“陛下,你是不是不行了?” …… 在难以抵抗的诱惑里,宁倦隐约冒出个一闪即逝的念头是不是徐恕那一剂药出了问题?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抛到了脑后。 不加节制的后果是陆清则愈发嗜睡,往往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宁倦议事回来,哄着他起来吃饭。 陆清则蔫蔫的,漫不经心地吃了两口饭,突然一阵恶心感涌上来,偏过头就干呕了几下,脸色倏地苍白下来。 宁倦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担心他是不是吃坏了肚子,即刻就让人去太医院叫了御医来。 御医急急匆匆赶来,给陆清则诊了诊脉,脸上浮起一丝疑惑。 然后他擦了擦自己的手,又重新给陆清则诊了诊脉。 老御医的头上又冒出一个问号,纳闷地冥思苦想起来。 看他那副样子,宁倦心里骤缩,厉色问“怎么样了?” 老御医吓得腾地跪下,颤巍巍地拜了拜,支支吾吾了会儿,才讪讪道“启禀陛下,臣行医多年,第一次在男子身上发现此等脉象……” 宁倦眸含寒色盯着他。 老御医被冷冰冰地盯着,不敢再废话,飞快道“回陛下,陆大人这、这是,喜脉啊!” 万年从容的陆清则噗地一下,呛到了。 宁倦脸色空白。 老御医也知道自己说的像是梦话,疯狂擦汗“也可能是微臣医术不精,或可请徐大夫入宫,为陆大人再探查一番,才更稳妥。” 等御医下去了,宁倦沉着脸让人去把徐恕叫进宫来。 回过头看向陆清则,目光忍不住下滑,落到他的肚子上。 陆清则不用问都知道宁倦在想些什么“……别看了,怀不了。” 宁倦凑近他,想想他最近嗜睡、干呕,还时不时缠着他要,怎么想怎么狐疑,伸手摸着他的肚子,小心翼翼地揉了揉“万一呢?” 陆清则拍开他的手“没有万一。” 宁倦不死心地拢了拢他薄薄的腰“怀雪,你的腰是不是比原来稍微胖了点?” 陆清则面无表情“天冷了,我穿得厚。” 宁倦也知道不可能,而且他并不想要孩子。 光宁斯越一个人就会夺走陆清则部分的注意力了,他很不喜欢。 但光是想想,他光风霁月、如一捧雪的老师,可能会怀上他的孩子,血液就止不住地沸腾。 那是另一种占有的。 见陆清则冷着脸,瞧上去端庄清冷,不染凡俗,宁倦禁不住心痒,凑到他耳边,低低笑道“最近丢在里面那么多……说不定呢?” 这些日子胡闹纠缠的画面涌入脑海,陆清则的耳尖一下染了血色,忍无可忍地踹了他一脚“滚。” 皇帝陛下抓住他踢过来的脚,笑得更开心了。 徐恕被急急忙忙地带进宫里,还以为出了什么大问题,到了寄雪轩,看陆清则好好儿地坐着,看上去脸色亦红润自然,比之前的状况好了不知多少,纳闷问“怎么了?” 陆清则这会儿已经竭力心平气和下来了,伸出手腕“你看看。” 徐恕哦了声,伸手搭在陆清则腕上,虚虚一探,眼睛就瞪大了“嗯?这个脉象?” 陆清则冷声问“徐大夫,这是怎么回事?” 他最近会忍不住缠着宁倦,也是这药的原因吧? 徐恕没急着回答,摸了摸胡子,又仔细地探了会儿,呵呵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只是些许假孕的状况罢了,我游走四方时,也偶尔遇到过两个男子身上出现这个情况,不打紧。” 看他那副轻松的样子,陆清则的太阳穴跳了跳,眼神不善地盯着他“不打紧?” 徐恕面色坦然“药皆有三分毒,何况是蛊虫呢?比起它对你身体的帮助而言,这只是点小小的负面作用,过段时间就能消掉了,不用担心。” 听徐恕这么说,即使知道结果,宁倦还是有点小失落。 果然是假的啊。 “陆大人最近应当会出现点嗜睡、干呕的情况。” 徐恕收回手,想了想,补充道“除了这些症状,可能还会有点重欲,不影响身体的,等假孕状况消了就好了。” …… 果然是这破药害的。 陆清则想起许久以前,徐恕给宁倦开的那剂虎狼药,微微吸了口气“你用药前怎么没说?” 徐恕摊手“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个作用啊。” 宁倦失望完了,还是更关心陆清则的身体情况,皱眉道“那要如何才能尽快消除?” 虽然他很喜欢陆清则主动的样子,但嗜睡已经影响到了陆清则的日常起居,干呕又格外难受,他舍不得。 徐恕斟酌了会儿“已经用了一剂药了,再用其他药,可能会与陆大人体内的蛊虫粉末有相冲,还是徐徐发散为上。” “怎么徐徐发散?” 徐恕说话向来直白,语出惊人“简单,多行房事,将药性挥发了就好。” 陆清则腿还软着,闻言眼前一黑。 你是认真的吗? 宁倦挑了下眉,若有所悟“如此吗?朕明白了。徐恕,你最近留在宫中,怀雪若有什么情况,即刻来看。” 出了这么个小毛病,宁倦没有发难怪罪,已经是看在多年来的面子上了,徐恕也自知理亏,就算不喜欢皇宫,也还是应了下来,离开前,还不忘扭头又叮嘱了一遍“徐徐发散啊,徐徐发散!” 陆清则“……” 去你的徐徐发散。 晚上的时候,陆清则拒绝所谓的“徐徐发散”,微笑着把宁倦关在了门外,自个儿躺到床上,准备熬一熬。 否则他怕在药性发散完之前,自己就先腰折了。 好歹让他休息一天。 结果睡得并不安稳。 肚子里仿佛真揣了什么似的,有种垂坠的腰酸感,胸前也不知为何,胀得很不舒服。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双腿紧并着磨蹭了一下,难耐地喘了口气,生出一些难以启齿的欲念。 ……想要宁倦。 陆清则紧抿着唇,内心煎熬。 他知道宁倦就睡在隔壁,与他仅有一墙之隔。 昏昏沉沉地熬了不知道多久,陆清则恍惚了一下,再回过神时,自己已经下床走到了门边。 陆清则的手落在门上,陷入了纠结。 即使是药性所致,他是不是有点……太放荡了? 但是,他只是想让宁倦给他揉揉腰而已,也没有想要别的啊。 陆清则的脑袋抵着门板,反复几次,说服了自己,推开门,想要去找宁倦。 门外却正站着道熟悉的身影。 门一开,俩人目光撞上,宁倦目光亮得似匹饿狼,笼着他钻进了屋,反手合上门,眼底融融的皆是志在必得的笑,亲了下他的发顶“熬不住了?” 陆清则嘴唇动了动,没吱出声。 宁倦低下头,发现他没穿鞋就下了床,稍一用力,将陆清则抱到桌上坐着,正想教训他两句,忽而嗅到股奇异的香气,软软地掠过鼻尖。 不像陆清则身上常有的馥郁梅香,而是另一种……奶香。 皇帝陛下的嗅觉堪比小狗,立刻就发现了那股气息的来源,目光直勾勾地落到陆清则的胸口上,隔着层丝绸里衣,伸手按了按,嗓音微哑“老师,这里怎么,好像变软了?” 陆清则身子轻颤着躲了躲,语气不稳“我哪知道。” 心里又把徐恕骂了一遍。 他敏锐地察觉到,面前高大的青年已经散发出了些许危险的意味。 开始后悔开门放他进来了。 陆清则越想越觉得不安,想推开宁倦的脑袋,手却被轻松捉住,身上一凉。 宁倦偏过头,咬着柔滑的绸衣,轻松地扯开了他的领子。 看清里衣下的风光,宁倦的眼底陡然燃烧起某种炙热的光,亮得惊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嘴角慢慢翘了起来“果然……变软了啊。” 被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里,陆清则心底涌出股莫名的羞耻感,耳根轰地烧了起来,底气不足地教训“宁霁微,你给我正常一点!” 可惜,听话的小狗在床上向来不听话。 “朕听说若是有了孩子,这里会发胀发痛,需要人帮忙疏通。”宁倦并不觉得自己哪里不正常,低下头,凑过去,嗅着那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含着笑问,“老师已经怀了我的孩子,是不是也很胀,需要朕帮你疏通疏通?” 陆清则被他说得愈发羞耻,辩驳“我没有怀,你……啊!” 慌乱的惊呼里,尾音倏地变了调。 他坐在桌上,被宁倦扣着腰,躲无可躲,指尖死死抓着桌沿,用力到血色尽褪,雪白的脚趾绷紧,隐约透出一股淡粉。 宁倦作弄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他,犹不满足地舔了舔唇角,嘴唇移到他耳边,磁性的嗓音低低的,像是某种引诱“怀雪,给夫君生个孩子,嗯?” “疼还是舒服?叫出来,别忍。” “叫出来给我听。” 陆清则脑中一片空白,嘴唇颤了颤。 到最后有没有叫出来,他记不清楚,可能叫了,也可能没叫。 那一晚上脑子里都是混沌的。 没羞没臊的日子就这么又过了几日。 宁倦每日除了上朝和批阅奏本的时间,剩余的时间都用在了陆清则身上。 按他的说法是“谨遵医嘱,徐徐发散”。 陆清则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徐徐发散”这个词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徐恕没有胡诌,陆清则身上的异状慢慢开始消退,不再经常嗜睡,恶心干呕,小腹里那种诡异的垂坠腰酸感,也跟着渐渐消失。 等到胸前的异状也跟着消失后,陆清则长长地松了口气,心里把徐恕和宁倦都骂了一通。 唯一遗憾的只有宁倦。 不过经此一事后,皇帝陛下惊奇地发现,原来还有那么多花样可以玩,原来陆清则身上还有那么多地方也让他迷恋。 好在前前后后过了也快一个月,监生们的授衣假也快过去了,国子监会重新忙起来。 趁着一日宁倦去上早朝,陆清则半死不活地爬起来,果断就躲回了陆府。 未来至少半个月,他都不想再踏进皇宫一步了。 第101章 番外四:变狼(上) 腊月之后,京城冰天雪地,寒风呼啸,北风刮在脸上,割肉似的,生疼。 开春便是新一年的春闱,荀嘉作为去年的解元,在京中十分亮眼,已经有不少人押注揣测,他会不会拿到殿试一甲,高中状元。 毕竟听说陛下还属意过他? 各方关注,所有人都觉得荀嘉能中状元,到底年纪不大,荀嘉难免有些压力,辗转反侧之际,也担心自己会不会落榜,成了笑柄。 陆清则领着几个学官路过时,就看到荀嘉踱步在庭中,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什么。 他还挺看好这个年轻人,站在长廊上看了几眼,荀嘉注意到视线看过来,连忙揖手行礼。 陆清则朝他略一颔首,便抬步路过了。 旁边的司业不免挠头,小心问:“陆祭酒不说些什么勉力之言吗?” 冷风扑面,陆清则将身上的狐裘拽得紧了紧,焐着小手炉,微微笑了笑:“我觉得他能挺过去。” 司业很看重良才,忧心忡忡:“若是荀嘉不幸落榜,往后一蹶不振,那……” “那他也不适合朝廷。”陆清则轻描淡写地回了声,走到廊下,“几位就送到这里吧,今日我先回去了,这两日若有公文,便送去宫里。” 几个学官纷纷拱手应是。 陆清则出了国子监,便径直坐马车回了宫里。 过几日是他的生辰,宁倦早就左一句右一句地叮嘱,让他务必回宫。 堂堂一朝天子,十分唧唧歪歪。 今年边关不太安定,有几个小国打起了仗,未免战火波及,史息策和陈小刀都不一定能回来过年,给陆清则的生辰礼物倒是先一步送进了宫里。 陈小刀送来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铃铛,说这是在边关一个小国里买来的,据说颇具灵威,只要诚心许愿,再晃晃铃铛,就能实现愿望。 段凌光的礼物依旧财大气粗,是一盒难觅的宝石。 还有小斯越画的有些歪扭、但很真诚的画,今年的宁斯越依旧雨露均沾,一祝祝俩。 陆清则边拆,边听安平在旁边道:“雪将军在外面溜达了一个半月,昨儿晚上回来了,在鹰房里吃了肉,现在又不知道去哪儿了。” 陆清则不免一笑,感叹道:“它倒是自在,哪儿像我们这些尘事缠身的人。” 忙起来就三五日的见不着面。 宁倦刚在南书房见过几个阁臣,就疾步赶来了,进屋听到陆清则这一声感慨,心底警铃大作:“陆怀雪,你还嫌不够自在吗?” 都整整三日没回宫了! 陆清则一阵无言:“想哪儿去了。” 宁倦解开披风,随手递给身边的宫人,坐到他对面,语气幽幽怨怨:“难道不是吗?若不是我催你,你都不想回宫。” 安平原本笑呵呵地侍立在旁,见状飞快俯身告辞,小碎步溜走。 嘶,陛下又开始向陆大人撒娇了! 师傅说了,这时候得赶紧溜。 不敢看不敢看。 陆清则哪能不知道宁倦肚子里都是些什么坏水,好整以暇看着他:“那陛下想我怎么做?” 皇帝陛下一脸正气凛然:“朕看你好像又瘦了,一会儿让朕检查一下。” 肉食性的恶狼,掩都掩不住那点小心思。 陆清则睨他一眼,笑着不接茬。 他才从外面回来,底下人准备了碗热乎乎的甜汤,陆清则慢悠悠喝完甜汤,又给陈小刀回了信。 宁倦耐着性子等。 等陆清则搁下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就感觉陛下的手落在了自己腰上。 他被蹭得有些痒,似笑非笑地瞅了眼脸色浑若无事的宁倦。 陆清则眼角有一点泪痣,将原本端庄秀美的面容点出了几分稠艳,望过来时,眉眼盈盈的,故意勾引人似的。 宁倦喉结紧了紧,无奈地发现,无论过了多久,他还是会被陆清则一个眼神勾得难以自持。 哪怕陆清则其实只是随随便便看他一眼。 他忍不住凑上去,刚想一亲芳泽,外头又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 宁斯越来了。 陆清则飞快拍开宁倦的手,打断施法,无情命令:“坐正。” 宁倦心不甘情不愿地坐正。 宁斯越一下学,就听说陆清则回来了,兴冲冲地跑进屋里,一见威严的父皇也在旁边,赶忙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一边行礼一边偷偷瞄宁倦。 父皇怎么脸有点黑黑的样子,好像不太高兴呀? 害怕怕。 陆清则憋着笑看宁倦被打断不爽的样子,招招手,让宁斯越过来,比划了一下,含笑道:“小斯越是不是长高点了?” 宁斯越开心地点头:“长高了一寸!” 宁倦冷眼旁观,轻哼了声。 还不是个小萝卜头。 看他这样子,陆清则不免想起初见时,宁倦那副瘦巴巴的小模样。 当时宁倦十一二岁了,才有七八岁的宁斯越高。 他忍不住就对宁倦生出了几分怜惜之心,伸手摸了摸宁倦的头,看他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忍着羞意,凑到他面前低声道:“好了,等会儿……都听你的就是,别扭什么呢。” 宁倦失落低垂的眼底掠过几分笑意,声音消沉:“你是自愿的吗?” 陆清则:“……我是。” 宁斯越个子矮,坐在床边,清清楚楚地看到父皇眼底的笑意,默默看了眼陆清则落在父皇脑袋上的手,微微纠结。 父君不是应该摸他的脑袋吗? 他才是小孩子呀! 父皇都是大人了,怎么还和他抢父君的摸摸呢? 百思不得其解的宁斯越寂寞地手动满足自己,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小脑瓜。 陆清则安慰完宁倦了,扭过头来和宁斯越说话。 宁斯越满眼茫然,很想问“父皇你刚才在笑什么呀”,但小动物般的直觉告诉他,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妙。 一大一了会儿话,宁斯越很喜欢跟陆清则聊天,聊着聊着就想蹭到陆清则怀里。 宁倦漫不经心地靠在边上,注视着陆清则秀致的侧容,看宁斯越靠得越来越近了,忽然淡淡开口:“太子今日的功课都做完了?” 宁斯越张口就想回答“做完了”,对上父皇的眼神,莫名气弱,话到嘴边,弱弱地变成了:“还没有……” 宁倦:“还不快回去做?不要荒废了学业。” 感觉语气略显冷硬了,又缓了语气,补充:“你是朕看好的储君,朕对你寄予厚望。” 原本被威严的父皇吓得心里一抖的小斯越听到后半句,心里顿时打起了鸡血。 父皇是第一次亲口说,对他寄予厚望也! 宁斯越越想越激动,蹦下床,小拳头紧握:“儿臣必不辜负父皇期待,父皇,父君,儿臣先告退了!” 看完全程的陆清则:“……” 小孩子,真好骗啊…… 把宁斯越哄走了,宁倦泰然自若地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陆清则:“怀雪,你方才说,你是自愿答应都听我的。” 陆清则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大概是又被宁倦骗了。 装乖卖惨这种事,皇帝陛下是越来越熟练了。 被宁倦倾身压下来时,他忍不住在心里诚心实意地想,宁倦哪儿是小狗呢,他不仅是狼,还是最狡猾凶狠的那种狼。 宁倦摸着他的腰,语气不满:“果真瘦了。” 陆清则被他弄得有些痒,手一歪,不小心碰到放在榻上的东西,发出叮铃一阵响。 是陈小刀送来的那个据说很灵的铃铛。 宁倦嫌东西碍事,把陆清则抱起来,往里屋去。 陆清则也没在意,勾着他的领子提醒:“陛下,外头天还亮着。” “嗯,”宁倦低头亲他,“朕就白日宣淫了。” …… 胡闹到半夜,陆清则疲倦地靠在宁倦怀里阖上眼。 往日他和宁倦一块儿睡,很少做梦,一夜香甜,但今晚却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的宁倦变成头银黑色的狼,缠着他求欢。 陆清则被梦惊醒时天色还早,迷迷糊糊醒来,回想下梦里的一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嗓音哑哑的:“霁微,我昨晚梦到你……” 话没说完,就先察觉到了不对。 身前没有熟悉的触感。 他被另一种毛茸茸的东西护在怀里。 陆清则眼皮跳了跳,睁开眼。 眼前不是他所熟悉的宁倦,而是一匹……和他梦里一模一样的银黑色大狼。 饶是陆清则性子再淡静沉稳,望着这一幕,整个人也呆住了。 宁倦呢? 这匹狼哪来的?! 黑狼尚在沉睡之中,似乎被他的动静吵到,尖尖的耳朵抖了下,睁开了眼。 那双黄金般的兽瞳直勾勾地盯着他。 眼神接触,陆清则感到了几分熟悉,心头闪过个荒谬的念头:“霁微?” 听到陆清则在叫自己,刚苏醒的黑狼低下头,想要亲他一下,凑过去,才陡然察觉不对。 那双黄金兽瞳里闪过一丝惊愕,低下脑袋,看清自己的样子,又看看陆清则,想要开口说话,却发出声低低的吼叫。 一人一狼面面相觑。 恰好上朝的时辰也到了。 往日里宁倦都会提前出去,轻手轻脚的,怕吵醒陆清则,今日快过了时辰,宁倦也还没出来,长顺只得在外头小声敲了敲门,压低声音,怕打扰陆清则:“陛下,该上朝了。” 黑狼宁倦眼底的震愕之色愈浓,脑袋动了一下,想从被子里钻出去。 陆清则率先反应过来,一把按下他的脑袋,朝外头道:“陛下昨日受凉,身体不适,近几日都不早朝,让朝臣有事便递奏本,让陛下好好修养。” 陛下向来勤勉,励精图治,甚少罢朝,这几日京城格外冷,生病了倒也正常。 长顺没有多疑:“奴婢知晓了,那陆大人,是请太医院的御医,还是去宫外请徐大夫来?” 陆清则沉吟了一下:“先不必请,让厨房煎些防治风寒的药上来。” “是。” 待长顺退下去了,陆清则从被子里坐起来,打量了几眼宁倦:“……这是怎么回事?” 变成狼后,无论视觉还是嗅觉,都要更灵敏。 宁倦能清晰地嗅到,陆清则身上馥郁的梅香里,还沾染了他的气息。 没注意露出一小截的锁骨上,也带着斑斑痕迹。 盯着陆清则,他也慢慢冷静下来,郁闷地低头蹭了下陆清则的掌心。 或许是因为天气冷,黑狼宁倦身上的毛发蓬松,并不扎手,暖烘烘的脑袋蹭过手掌,很舒服。 陆清则忍不住顺手撸了两把,沉吟着思索这桩怪事的源头。 思来想去,他脑中忽然惊雷一劈:“不会是那个铃铛吧?” 宁倦说不出话,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陆清则匆匆向他解释了两句,撑着想要下床。 然而昨晚被弄得太狠,他才起来走了一步,腿一软,就倒回了床上。 沉默了一下,轻踹了下黑狼:“去拿铃铛过来。” 宁倦敏捷地跳下床,走了几步,不太熟练地跑到外间,叼过昨晚那只铃铛,跑回来放到床上,尾巴摇了摇。 感觉自己很听话,值得奖励。 明明变成头狼的模样,偏偏又跟小狗似的。 陆清则接过铃铛,顺手拍拍他的脑袋,习惯性地夸了句:“乖。” 说完,他尝试着在心里默念让宁倦变回去,又摇了摇铃铛。 叮铃铃一阵响后,什么变化也没有。 陆清则又拿着铃铛研究了半天,都不得要领,只得紧急修书一封,加急发去漠北,询问陈小刀这邪乎的铃铛到底怎么回事。 在陆清则重新写信派人送去时,黑狼在屋里溜达了两圈,也大概熟悉了这具身体,默默地趴到陆清则身边。 陆清则看他有点蔫蔫的样子,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安慰地摸了摸他尖尖的耳朵:“会变成这样,也能变回来,这两日我先替你处理些政务,别怕。” 黑狼的黄金兽瞳盯着他,眨了下眼。 陆清则低下头,不嫌弃地在他眉心亲了下:“放心,就算变不回来,我还能不要你吗?” 黑狼眨了眨金灿灿的兽瞳,脑袋也低伏下来,趴在他身边。 似乎是被安慰得舒服了点。 陆清则看他这个样子,欲言又止。 怎么有种在养狗的错觉? 宁倦这个样子,也不好出现在人前,陆清则把寄雪轩的宫人叫下去七七八八,又让厨房炙烤了些熟肉来投喂。 黑狼懒洋洋地趴在他身边,陆清则喂就吃,陆清则不喂,他就凑到陆清则身上嗅嗅。 长顺已经将今早收上的奏本送上来了,陆清则翻看着,推开黑狼的脑袋:“安分点。” 黑狼悻悻地趴回去,咬着陆清则的衣角。 陆清则懒得管,只要不咬他就行了。 屋内气氛刚趋于和平,外面忽然传来声唳叫。 不知道溜达去哪儿的小雪又回来了,飞来了寄雪轩找陆清则。 黑狼嗖地抬起头,警觉地盯着外面,眼眸半眯起眼,露出了危险之色。 陆清则看他反应这么大,啼笑皆非地拍拍他的脑袋:“你跟小雪计较什么?” 说完,他起身走出屋。 宁倦变成这样,他无心陪小雪,想叫小雪回鹰房去。 哪知道门一开,身边嗖一下窜过道黑影,黑狼居然迅捷地钻出了屋,和落到檐上的小雪对上了。 小雪原本懒洋洋的鹰眼嗖地睁大了,浑身毛一炸——哪来的狼? 它不就出去玩了一段时间,怎么回家陆清则还养新宠物了?! 一狼一鹰充满敌意地对视着,随即不知道哪里的冰钩“啪”地掉下来,小雪猛地俯冲下来,黑狼也露出了獠牙利齿。 居然就打起来了! 陆清则站在门口,看着这个鸡飞狗跳的场景,深深地吸了口气:“你们俩……给我停下来!” 两道身影倏地分开,空中飘过几根羽毛,黑狼一巴掌将掌下的羽毛藏起来,无辜地看过来。 小雪的鹰嘴上勾着几缕银黑色的狼毛,心虚地低下脑袋。 陆清则拎着黑狼的后颈,指了指小雪:“回鹰房去面壁。” 小雪不甘心地瞅了瞅陆清则身边的黑狼。 陆清则拍了下黑狼的脑袋,又气又好笑:“你也别想好过。” 听到这一声,小雪才满意地飞走了。 陆清则拎着宁倦回了屋,简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骂好:“跟只鸟都能打起来,陛下你真是出息!你还真当自己是匹狼了?” 宁倦浑身的毛发都乱了,淡定地舔舔爪子,变成黑狼后,思维好像也有些兽化。 看不得臭鸟的脾气就压不住了。 他耳朵尖尖竖起来,享受地听陆清则骂他。 老师的声音真好听。 连教训起人来也是那么好听。 陆清则看他一副不听骂的样子,火大又无奈,点了点他的脑袋,起身出去,让人拿一把梳狗毛的梳子来。 梳狗毛? 安平正茫然,冷不防看到道黑影从陆清则身边走过,吓了一跳:“什、什么东西?!是、是头黑狗?” 陆清则淡定地将门又掩了掩,往后踢了一脚,示意黑狼滚回去蹲着,微笑道:“嗯,陛下养了条黑狗。” 安平小时候被狗咬过,怕狗怕得不行,连疑惑寄雪轩什么时候养的狗的心思也没了,慌忙下去拿梳子。 陆清则拿到梳子,回到屋里,就看到黑狼趴在厚厚的地毯上,不满地望着他。 为什么要把他藏起来,是他不够英武吗? 还对外人说他是狗,他就算是狗,也只是陆清则的,其他人有资格听吗! 陆清则不知道面前的黑狼丰富的心理活动,坐下来,让他脑袋趴在自己膝盖上,一下下给他梳毛,看他不满的样子,哼笑道:“谁让你跟出来的,你现在这副样子也敢在人前出现?” 嘴上虽然嘲笑,但陆清则梳毛的动作很轻柔。 宁倦几乎可以想象到陆清则望着他的柔和眼神。 屋内暖融融的,身周萦绕着染着他气息的梅香,安心又令人满足。 黑狼舒服得眯起眼,慢慢收敛起了骨子里的攻击性。 陆清则仔仔细细地给他梳毛,梳到尾巴时,也没多想,抓起来就是一梳子。 原本安安分分躺在他怀里的黑狼突然像是被拽住了什么命脉似的,腾地抬起头,金黄的眼瞳变成竖瞳,情绪紧绷。 陆清则疑惑地又撸了两把:“怎么了?” 手感还蛮不错的。 话音刚落,他就被猛地扑倒了。 好在地上铺着厚实的软毯,陆清则并未被磕到,但也被那股冲劲弄得眼前花了花,才缓过来。 黑狼兴奋地压在他身上,温热的舌头舔着他的嘴角,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想要将他吞下去,又怕伤到他,舍不得吞。 宁倦犬齿发着痒,很想咬陆清则。 但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攻击性太强,陆清则的身体又太脆弱,他咬下去一定会后悔,只能克服着本性,委屈自己,舔舔在他眼里无比香甜的陆清则。 变成狼的宁倦力道比从前还大,陆清则想挣扎都无处挣扎,被他舔得受不了:“宁霁微,你有完没完!” 宁倦更委屈了。 他现在这个样子,陆清则却连亲亲都不愿意给他! 陆清则被舔得脸上湿漉漉的,爬起来打湿帕子,擦了擦脸,闷着脸回到榻上,低头就看到皇帝陛下的狼爪子按在榻旁,无辜地和他对视。 陆清则面无表情:“滚下去,不许上榻。” 和小雪打架的事,他气也还没消呢。 黑狼委屈地“嗷呜”了声,可怜兮兮地趴在榻边。 陆清则不搭理他,继续处理剩余的奏本。 除了处理这些政事,还有国子监的公务亟待处理,下午还要见见其余阁臣。 大臣们对陛下生病时陆清则暂代大权也见怪不怪了,商议完回到寄雪轩的时候,天也快黑了。 陆清则的怒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望了眼漠北的方向。 八百里加急的信,应当最迟明天就能送到陈小刀手上,这两日就能有回复。 若是宁倦恢复不了……他就只能继续暂行大权了,日子久了,底下必然会有无数流言蜚语,总要有应对各种状况的准备。 陆清则慢慢思索着,回到寄雪轩,就看到黑狼宁倦在屋外等着他,见他回来了,轻巧地几步走到他身边,咬着他的袖口扯了扯。 像是在撒娇,让他别生气了。 陆清则心里一软,方才满腔的忧思在看到宁倦时也消了。 大不了就守着宁倦,做个有实无名的摄政王,等小斯越能掌权了,他再带宁倦离开就是。 想到这里,陆清则笑了笑:“今晚安心睡,说不定一觉醒来,你就变回去了呢?” 宁倦不想让陆清则担心,努力适应着这具身体,态度平和地点点脑袋。 可惜第二日醒来,宁倦依旧没变回去。 陆清则身形瘦弱,黑狼体型又过大,轻松地将他护在怀里,身上暖烘烘的,像是披着条会发热的厚实毯子。 看陆清则醒来时肉眼可见的满意,宁倦心里不由泛起淡淡的伤感。 如果现在是夏日,嫌热的陆清则第一反应应该是把他踹下去。 经过一夜的平复,陆清则又镇定了不少,起来梳洗了一番,习惯性地把安平送上来的药端起来,熟练地倒进一个窄口小花瓶里,销毁证据。 得做出宁倦还在病中,在喝药的假象。 那花瓶口那么窄,陆清则却能稳稳地一线倒进去,半点不溅落的。 无他,唯手熟尔。 宁倦看着陆清则熟练的动作,缓缓眯起了眼。 陆怀雪,你可真行。 难怪他偶尔会嗅到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儿,又不能确定来源。 陆清则做这个动作太过习惯,倒的时候,才后知后觉背后那双盯着自己的兽瞳有多不善,心虚地僵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啊,漠北的信不知道到了没有,我去问问。” 说完,放下药碗,三两步就蹿了出去。 边跑边在心里庆幸,还好宁倦现在不仅说不了话,还什么都做不了。 黑狼跟在后面,尾巴摇了摇,狼视眈眈地盯着陆清则的背影。 陆清则好像误会了,他怎么会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他会的可多了! 第102章 番外四:变狼(下) 陈小刀的回信很快,昨晚深夜到的信,中午就加急回信来了。 “铃铛上的法术可以破除,但尚不清楚如何破除。” 陆清则坐在厚实的地毯上,展开信件,凑在黑狼头边,跟他一起看:“小刀正在紧急搜寻当日卖他铃铛的人,寻求破解之法。” 读完信,陆清则多少松了口气。 虽然暂时还不知道如何破除,但能破除就好,就是再艰难,他也会帮宁倦恢复的。 黑狼点了点脑袋,无意识地磨了磨爪子。 狼爪寒光凛冽,极为锋锐,软厚的地毯顿时被弄破了个洞。 狼不会收爪子,陆清则蹙了下眉尖,打量着他,建议道:“要不,我把你的爪子剪一剪吧?” 黑狼嗖地收回了自己的双爪,黄金的兽瞳里写满了不情愿。 没有狼会愿意被人修剪自己的尖牙利爪的! 陆清则看宁倦非常抗拒的样子,不免失笑:“行吧,那就不剪了。” 他斟酌了会儿,从桌上拿来个球,试探着递给黑狼。 黑狼不明所以地叼住球,眨了眨眼。 看黑狼叼住了,陆清则柔和地拍拍狼脑袋,轻声细语教导:“你会玩吗?把球抛出去,再跑去,叼回来……这样。” 得消耗点黑狼的活力,免得宁倦老是盯着他,一副很想咬一口的样子。 以宁倦现在这个模样,一口下来他就没了。 宁倦叼着球:“……” 陆清则和他对视了会儿,不由产生了一丝淡淡的愧疚感。 就算变成了狼,皇帝陛下也是头非常英俊的狼,实在想象不出叼着球傻乐撒欢的样子。 虽然昨天英武的皇帝陛下才和只鸟打了一架。 陆清则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把球拿回来:“我去把剩下的奏本处理了。” 一会儿还要去武英殿接见礼部尚书等人议事呢。 因为当心宁倦会被其他人看到,他将书案转移到了屋里,就搁在软毯上。 黑狼甩了甩尾巴,跟着他走到书案,看陆清则坐下来了,便趴在陆清则背后,不着痕迹地将他圈在自己怀里的范围内。 陆清则帮他处理着政务,他就趴在旁边,观赏陆清则认真处理事务时优美的侧容。 陆清则没发现黑狼暗戳戳的小动作,翻阅着奏本。 在陷入沉思时,他会有些不自觉的小动作。 比如拇指轻轻地摩挲几下唇瓣,无意识地将自己的唇瓣柔躏得愈发红润。 黑狼眯起金灿灿的瞳眸,盯着陆清则的嘴唇,蠢蠢欲动。 很想取代陆清则那只拇指。 陆清则毫无所觉,思忖完毕,提笔批了手中的奏本,翻到下一本时,眉梢微抬,脸色奇异地将它递到宁倦面前:“陛下,看看,同意你就点点头,不同意就摇头。” 宁倦原本没太放心上,懒懒地瞄了两眼奏本的内容。 看清上面的字,他整只狼腾地站起来,一边狂摇着头,一把将那本奏本拍开。 世人皆知,帝后感情深笃。 但有那么几个官员,盯着空荡荡的后宫,总想要送点人进来,为自己的仕途和家族添柴加薪。 比如陆清则手上这本。 在宁倦眼里,这些人是不知死活,意图破坏他和陆清则的感情! 陆清则笑眯眯地摸摸狼头,似有深意地笑着调侃:“陛下,艳福不浅啊。” 黑狼低低地吼了声,不赞同他的话。 他的艳福都用在陆清则身上了,哪还需要什么乱七八糟的福气。 陆清则看他双爪躁动不安地在地毯上扒拉,有点可怜地毯,伸手轻轻地把狼爪子捞过来,忽然有点好奇,避开锋锐的爪子,捏了捏。 狼的肉垫不似猫的柔软,厚实且粗糙,热乎乎的,捏着颇有质感。 手感还挺好。 被陆清则捏了两下,方才还有点小狂躁的黑狼就安静下来了,低伏在他身边,乖乖地伸着只爪子让他捏。 陆清则漫不经心地边捏着爪子,边继续处理剩下的朝政,宁倦被他捏着捏着,瞳孔里的颜色愈深,蹭了几下,将脑袋蹭到他怀里。 陆清则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抱着暖乎乎的狼脑袋继续看,心里有点乐。 黑狼宁倦还是有点好处的,往日里宁倦这么坐在他身后,少不得要咬他几口,亲亲蹭蹭的,十分不规矩。 现在的宁倦什么都做不了,像只温顺的大狗,还暖烘烘毛茸茸的。 真不错啊。 处理完书案上的政务,陆清则起了身,揉了把黑狼的脑袋:“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乖乖待在屋里,不要乱跑。” 黑狼哼唧着咬了咬他的衣角,不肯放他走。 要亲一下才放。 陆清则看出他的意思,哭笑不得地弯下腰,在他眉心上亲了下:“可以了吧?一亲一嘴毛,早点恢复吧。” 听到这话,黑狼又蔫了。 他也想早点恢复啊,好不容易把陆清则盼回宫了,再过两日就是陆清则生辰,他不会要以这副姿态陪陆清则过吧? 陆清则只得又亲了一下:“好了,乖一点。” 黑狼耳尖动了动,乖乖地坐到原地,看他披上外袍,离开了寝房。 今日去见礼部尚书等人,是商议即将到来的新年宫宴如何安排,各国使者就快到了。 此前其实就已经安排好了,今日只是需陆清则再敲定几个细节,新年宴会接见外国使者不是小事,要体现出大齐的天威,往年宁倦就是再不耐烦这种事,也会亲自来商议。 见来的是陆清则,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面面相觑。 陛下向来年轻力强,上次生病还是去年的事吧? 没想到还真病得重了? 陆清则也不在意座下各异的目光,神色矜淡从容:“前几日打回去的礼单,重新报上来吧。” 众人连忙应声,在陆清则的统筹下,确定了一番后,彻底敲定。 陆清则抿了口茶水,心里记挂着宁倦,正想让众人散了,礼部尚书忽然拱了拱手,开口问:“陆大人,不知道陛下的身体如何了?” 礼部的老头看陆清则一向不爽。 或者说,直到现在,朝中仍有一些大臣对陆清则怀着警惕之心,担心他对大权有所图谋。 即使两年前那场漠北与西南的战祸,已经足够证明陆清则。 可是陆清则就待在宁倦身边,不仅不因如今的身份退隐,反而居于国子监祭酒之位,时不时代掌大权,怎么都叫他们安不了心。 陆清则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宫里的事藏不住,事发突然,他将寄雪轩的宫人调走了一大半,估计是走漏了点风声,让这群人又多疑了。 他摩挲了下茶盏,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陛下甚少生病,一旦生病,难免病去如抽丝,早上喝了药,现在还睡着,周尚书不必过于担忧。” 周尚书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盯着他的眼睛,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是吗?今年又多了两国使臣来朝,似有异样,老臣想见见陛下,亲自与陛下禀报一番,陆大人可允准?” “陛下向来喜静,病中更不喜欢受人打扰。”陆清则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动怒,淡淡道,“我允准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的意思。周尚书若实在想见陛下,不如随我回寄雪轩,看看陛下愿不愿意见你?” 其他观望着的人顿时一默。 以陛下的脾气,还真可能是讨厌打扰,才将寄雪轩的人遣走的。 别以为他们不知道,陛下取消了那么多宫宴,嘴上说是为了以身作则,节省国库开支,实际上,更多就是嫌宫宴太吵了! 如今这位陛下,和从前的君主可不太一样。 周尚书哪儿敢跟去寄雪轩,陛下君威如雷,臣下无不惶惶。 但看陆清则这副坦然的样子,他们害怕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场景应当不会出现。 周尚书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陆清则莞尔,将杯中最后一口茶饮尽:“周尚书安心,各国来使,郑指挥使都会小心接待,不会出差错的。” “小心接待”几个字略微咬重,众人也就明白了陆清则的意思,安下心来,纷纷揖手一礼,告辞离开。 该说的也说完了,陆清则看人都散了,便赶紧回了寄雪轩。 时间耽搁得有点久,皇帝陛下无聊地在寝房里磨爪子,把帷幔给磨成了流苏状。 但陆清则回来了,也没法陪他,年关时政务繁忙,随着他回来的还有新的一批奏本。 宁倦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奏本,头一次感觉它们十分碍眼。 陆清则看黑狼盯着那些奏本,挑眉道:“就算我不处理政务,你又能做什么?” 他伸手捏了把毛茸茸的狼耳朵,感觉手感不输于尾巴和肉垫,情不自禁地又多捏了几下,低头凑到那双狼耳边,话音带笑:“陛下,你这个模样,有心无力啊。” 宁倦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他还没就倒药的事跟陆清则算账,陆清则就敢继续挑衅他了! 陆清则欣然坐下。 往日里他挑衅宁倦,很快就会被宁倦在床上教训回来。 但宁倦再怎么狗,也不可能以这个姿态和他做些什么。 反正早上倒药的事给宁倦看到了,等宁倦恢复,肯定要和他算账,不趁现在多调戏几下回点本,他不是白遭罪了。 陆清则含着笑,提起笔,正打算继续解决面前的奏本,黑狼就把脑袋凑到了他怀里。 陆清则随意摸了两把,捏捏狼爪爪,低头翻开一本奏本。 下一瞬,陡然察觉到不对。 黑狼偏过头,叼着他胸口的衣裳,轻轻一拽,“刺啦”一声,锋锐的尖牙就将他的衣裳咬破了。 温热的舌头随即落了下来。 陆清则瞳孔放大,猝不及防叫出了声。 那一声落入宁倦耳中,跟催晴似的,让黑狼舔得更卖力了。 自从上次徐恕用药,导致陆清则出现了一次假孕状况后,宁倦就格外钟爱弄他这里,弄得他极为敏感。 但人的舌头和狼的,可完全不一样啊! 陆清则方才还悠哉哉捏着肉垫的手抬了抬,慌忙去推胸前毛茸茸的脑袋。 然而宁倦还是个人的时候,他都推不开,更别说宁倦现在是头狼崽子了。 他被按到厚实的毯子上,随着再一次重重地甜弄,声音倏地变了调,色厉内荏:“宁霁微!你别……唔。” 恰巧正是来送药的时候,安平在厨房守着药煎好,端到门口,按陆清则的吩咐,放到外间正准备退下,就隐约听到了里间的动静。 知道陛下和陆大人都不喜欢被打扰,他没敢贸然进去,但感觉那动静好像不太寻常,又有些担心,往里张望了眼,出声问:“陆大人,怎么了?需要请太医过来吗?” 陛下生了病,明明是用人的时候,陆大人却将寄雪轩的宫人调走了大半,而且到现在也没见过陛下一眼。 其实安平多少有些疑惑。 但长顺有事离京办差去了,过几日才回来,也没人给他解答。 黑狼早就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了,故意没提醒陆清则,直到安平开了口,才暂时放过陆清则,戏谑地看着他。 身下的人小口小口喘着,眼底蒙了层潋滟的水光,眉头困扰地蹙起,眼眸横瞪了过来。 他不瞪还好,一瞪过来,眸光含着水,跟勾魂似的。 黑狼的大尾巴兴奋地摇了摇,立刻重新埋下头。 陆清则还以为宁倦消停了,没防又被弄了一下,差点叫出声。 这种时候,外面的安平又叫了一声:“陆大人?” 陆清则陡然生出几分偷情似的羞耻感。 察觉到狼的舌头逐渐越舔越向下了,他捂住自己的嘴,声音压得极低,威胁道:“宁霁微,你再这样,我就回……别、别弄那里!” 察觉到宁倦的目标,他慌乱地并起腿,想要阻止黑狼的进攻。 却还是失败了。 狼的舌头粗粝、温热,与人的完全不一样。 蹭过来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陆清则红润的唇瓣张了张,无声地重重呼吸着,白皙的面容上泛着红,眼尾连着泪痣也红了一片,每被弄一下,他浑身就禁不住跟着颤一下。 无边的刺激欢愉中,他逃不掉也躲不开,脑袋难耐地后仰,却只是暴露出雪白脆弱的脖颈,引诱着人咬上一口。 看着他的样子,黑狼金黄的瞳眸愈发炙亮。 数九寒天,即使屋内烧着地龙,陆清则也怕冷得不行,觉得手足发冷。 此刻却好似被丢进了蒸锅中,浑身浸在一股散不掉的潮热之中,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滴滴淌落。 外头的安平没听到回应,愈发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脚步声靠近了些:“陛下?陆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屏风遮挡着书案,因此安平没有看到他心里如雪似月、神仙模样的陆大人衣衫不整,被一头黑狼按着甜的场景。 前所未有的刺激太大,陆清则脑中发白,指尖泛红,羞耻又无力地抬手,挡住眼睛,单薄的胸膛起伏着,极力稳住语气,嗓音微哑:“……没什么,陛下睡过去了,你将药放在桌上,就退下吧。” 安平原本想要绕过屏风,听到陆清则开了口,虽心头疑惑,但不敢不遵命令,恭谨地应了一声后,将药碗放下,退了出去。 直到脚步声远去,陆清则紧绷的身子才松软下来。 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残余的感觉依旧在四肢百骸乱窜。 他浑身汗涔涔的,像从被水里捞出来的,乌黑的发粘到脸上,不住地喘气。 要不是这具身体的心脏没问题,方才他不知道得厥过去多少次。 简直想今晚就炖个红烧狼头吃。 陆清则喘匀了气,移开手,剜了眼趴在他身上,眼底仿佛带着促狭笑意的黑狼。 然而刚得了欢愉,他的眼神实在说不上有杀伤力。 黑狼低低嗷了声,把他重新拱回地毯上蹭个不停,尾巴也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陆清则这才隐约意识到,黑狼似乎是……在向他求欢。 哪怕陆清则见多识广,还是不免呆了几瞬,还未消尽红意的耳根又发起烫,声音都在发抖:“宁霁微!” 他想起前晚上那个梦里,宁倦就是变成了头银黑色的狼向他求欢。 ……没想到梦还成真了! 眼前的人香甜且脆弱,这几年调养得好多了,但仍是轻轻一撞都会散了架,娇气得很。 黑狼一眨不眨地盯了他许久,才勉强移开了爪子。 陆清则连骂他的力气都没了,想坐起身,才感觉到腰上有些疼,蹙着眉扒开残破的衣裳,低头看了看。 刚才黑狼太兴奋,爪子没注意,刮破了点他腰上的皮。 因为……另一种味道,黑狼才没嗅到那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注意到陆清则腰上细微的划伤,黑狼彻底蔫了,连尖尖的耳朵都耷拉了下来,低头蹲到一边,默默递出了自己的双爪。 他居然弄伤了陆清则。 爪爪算什么,还是剪掉吧。 陆清则扶着桌案坐起来,心里还含着怒气,嗓音清冷且哑:“伸出来做什么,想让我剁了吗?” 宁倦抖了抖耳尖。 骂得真好听。 陆清则指着他鼻子,越想越火大:“来了人你还敢甜我……那里!” 他一说,宁倦就想起方才混乱的场景,享受地眯了眯眼。 慌乱脆弱,因他而感到困扰,又因情玉而被困缚,无意识沉溺在他给予的欢愉中。 那样的陆清则可不多见。 他比本身还要美味。 陆清则眼睁睁地看着黑狼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周,回味什么似的。 气得他狠拧了把狼耳朵:“今晚不准上床!” 黑狼震惊地睁大了眼,倏地抬起脑袋,想要反驳,为自己争取权益。 陆清则却已经不打算再搭理他了,起身找出膏药,抹了抹腰上的擦伤,又换了身新衣裳,将桌案搬到榻上,冷着脸看也不看底下打转的黑狼一眼。 当晚陆清则极为强硬,当真没让宁倦上床。 黑狼可怜巴巴地趴在床边,陪着陆清则睡了一晚上。 陆清则这气生了两天,各国使臣也陆续抵达了京城。 宁倦连续多日没有出现在人前,陆清则稳得住朝臣的心,但避免不了各国使臣的猜疑。 听说大齐的天子生病之后,除了那位男皇后陪在身边,没再召见过谁。 虽然才安定了两年,但大齐这块肥肉一直为人垂涎,不少人想要打探一下虚实,纷纷往宫里递来求见的信。 陆清则以陛下染病,需要静养为由,一一拒了。 这反而加重了使臣的疑心。 他们并不相信什么帝后美谈,与部分朝臣一般,都觉得陆清则既然能力不俗,留在宁倦身边,恐怕是觊觎着这万里河山。 若是假的,那说不定是这个大齐男皇后夺了权,将大齐皇帝软禁起来了吧。 若是真的,什么病会让大齐的皇帝连见外客都起不了身? 莫不是染了什么绝症? 大齐的皇帝如果完了……他们岂不是又有机会了? 一时人心骚动,每个人都在等着除夕宴。 除旧迎新的除夕宴对于大齐而言意义非凡,若是大齐的皇帝在宴席上也不现身,那他们就可以递信回去,准备准备夺取先机了。 每个人都打着不同的算盘,陆清则才稳住的百官见状,纷纷不安起来。 陆清则只得又安抚了一遍众人的情绪,顺道往漠北又发去封寄信,催促陈小刀尽快找到破除之法。 在这样紧张的日子里,陆清则连自己的生辰都忘了,回到寄雪轩,跟宁倦说了说外头的情况。 内外压力交织,宁倦看得出陆清则眉宇间的疲惫,凑上去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他的手。 和陆清则不希望他不高兴一样,他也不想见陆清则不开心。 陆清则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外露,捏了捏额角,轻吸了口气,面色恢复如常:“明日小刀的信会送来,只要赶在除夕宴前恢复,就没什么事。” 遇到这种事,宁倦心里应当比他还难受,他只是承担些许外来的压力罢了。 宁倦,不知道去干什么,陆清则刚想跟过去,黑狼就敏捷地又蹿了回来,将叼着的东西放到他手里。 是一个锦盒。 黑狼摇了摇尾巴,示意他打开盒子。 陆清则拿到锦盒,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今儿是我的生辰来着?” 黑狼点点头,将脑袋放在他的膝盖上,继续摇着尾巴,催促他快点打开看看。 陆清则笑着打开锦盒一看。 是一副新打造好的袖箭。 从前那副袖箭,被陆清则脱放到替身身上,随着大火烧坏了。 陆清则身边时常有危险,但他身体不好,自个儿舞刀弄枪是指望不上的,所以很喜欢那副精巧的袖箭。 不过他从未向宁倦提起过,毕竟他当初脱下那副袖箭,是为了离开。 这副新的袖箭是宁倦亲自画了图纸,进行改良,花了一整年的时间,三天两头抽空去神机营,亲手打造的。 也是他给陆清则准备的生辰礼物。 陆清则眼睛微亮,拿起袖箭戴上,轻轻一扣,严丝合缝,大小恰恰好。 他反复打量着,心情好了不少:“我很喜欢。” 黑狼眼底似乎也带了点笑意,然后仰着脑袋,满怀期待地“嗷”了声。 可以舔舔吗? 陆清则翻脸无情:“不可以。” 黑狼并不死心,凑上来非要舔舔。 陆清则被他的尾巴扫来扫去的,弄得很痒,笑着想躲:“好了,真不行,等你恢复了做什么都行,但是现在绝对不行!” 听到这话,黑狼更加兴奋,尾巴左右一横扫,陡然就听“叮铃”一声。 这几日,陆清则有事没事就研究下那个邪乎的铃铛,就放在书案上。 宁倦没注意,一尾巴下去,那个古旧的铃铛被高高抛起,砰地砸到个名贵的花瓶上,又是清脆的“当啷”一声。 大花瓶砸下来,自己破碎的同时,给了铃铛一记痛击。 铃身一瘪,铃心也被砸了出来。 两尸两命。 陆清则:“……” 宁倦:“……” 陆清则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心跳都差点停了,猛地坐起身,跳下床去捡起那只被摔坏的铃铛,脑子一白。 糟了。 还没找到破解之法,铃铛居然就这么坏了! 宁倦还能变回去吗? 他难得慌得没了主意,脑中空茫茫的,后背一阵阵地发冷汗,捡起铃铛时,手指都在发抖。 正无措时,腰上忽然一紧,被带入了个熟悉的踏实怀抱中。 陆清则整个被人抱起来,远离了满地破碎的瓷片。 他猛地回神,惊喜地转过头,对上了一双璨金色的眼。 但那不是兽瞳,而是他熟悉的眼睛。 宁倦将他放到床上,轻轻抚了抚他的背,嗓音低沉:“不慌。” 陆清则脸色空白,伸手摸了把他头上还带着的狼耳:“怎么回事?” 铃铛损坏后,宁倦便觉身上一阵发热,随即四肢与身体便恢复了。 但狼尾巴、狼耳朵和眼睛还是黑狼的样子。 陆清则犹怀疑是幻觉,忍不住捏了把他的狼尾巴。 宁倦轻嘶了声,将他压到身下,习惯性在他身上蹭了几下,警告道:“别乱捏。” 陆清则看了看手里坏掉的铃铛,又看了看狼尾巴和狼耳朵犹在的皇帝陛下,默然了下:“你这是恢复了,还是没恢复?” “不知道,”那股热感还没退去,宁倦浑身热得难受,耐不住亲他,“要不你试试?” 陆清则想躲:“不成,还没弄清楚……唔。” 话没说完,宁倦的尾巴竟然钻了下去! 陆清则的声音一滞:“你……” 宁倦能感受到耳朵和尾巴在缓缓退化,含笑低头用鼻尖拱了拱陆清则的:“怀雪,不如你先向我解释一下,你倒药的动作为什么那么熟练?” 被那条灵活的尾巴作弄着,陆清则哪里还出得了声,无意识地张开了唇,用力呼吸。 宁倦变成黑狼几日,一直没办法亲他,瞅准了机会,叹息着低吻下去:“我回来了,怀雪。” 陆清则原本还有些挣扎的动作,听到这一声后,紧攥着的指尖慢慢松开,无声默认了他的行为。 …… 等到第二天在乱糟糟的榻上醒来时,宁倦的耳朵和尾巴已经没了。 要不是身上还残存着异样的感受,陆清则几乎要怀疑这几日只是一场梦。 他忍不住揪了揪宁倦的耳朵,不由怀念起狼耳朵的手感。 宁倦被他揪醒,睁开眼,眼睛也恢复了沉黑的颜色,凑过去亲了下他的唇角:“怎么了?” 陆清则感受着身体的不适感,盯着他看了会儿,诚心道:“要不,陛下,你还是变回去吧?” 宁倦:“……” 当天清早,陈小刀的信跨过漠北的风雪,急送到了宫里: “公子!我打听到了!把那个铃铛锤坏就能破解了!” 陆清则收到信,啼笑皆非。 虽然陈小刀晚了一步,不过宁倦已然恢复,那些满肚子歪心思的使臣,在除夕宴上要大失所望了。 第103章 番外五:少年果果 盛元三年,中伏。 这一年的京城格外的热,阳光热烈辣得好似一泼滚油,落到皮肤上,像能把人烫熟,不小心摔倒地上,都觉得滋啦一下。 寻常百姓想尽了办法降温,王孙公候则出京避暑,大热天烤得地面都仿佛扭曲了,人都蔫蔫的,没甚精神,长街上行人并不多。 正值下午,日光最盛之时,北镇抚司的后门秘密打开,指挥使郑垚亲自掀开车帘,迎进了一位贵客。 当朝天子。 前两月才过了十五岁生辰的小陛下身量似乎又拔高了几分,腰身挺拔,俊美矜贵,只是眉目冷沉,削弱了几分少年稚气,让人不敢轻视。 下了马车,宁倦随着郑垚往里走,眼皮也没抬一下:“人抓到了?” 郑垚低头应声:“回陛下,抓到了,陛下要旁听吗?” 宁倦短促地“嗯”了声。 踏入诏狱的瞬间,里外仿佛变换了天地。 诏狱隔绝了外头的热浪,在如此盛夏,也依旧阴冷渗寒。 但这可不是什么避暑的好去处。 一路走到牢狱深处,刑架上正束缚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看上去已经神志不清,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条件反射地颤栗起来,嘴里胡乱求饶:“大人,大人,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是三年前在乾清宫行窃的那个宫女。 崇安帝不管事,在位时宫里有不少小偷小摸的宫人,将贵重物品偷出宫去卖掉,这些宫人行窃久了,胆子也愈发大,什么都敢卖。 这个宫女自进宫起,就偷偷摸摸卖了不少东西,攒了大把银钱,临走前犹不满足,打扫宁倦的寝宫时,贪心作祟,偷走了宁倦母亲留给他的玉簪,卖了几两银子。 出宫后,她一路南下,改头换面,用行窃换来的银钱置办了庄园,过得相当滋润。 因有卫鹤荣的人盯着,锦衣卫行动不敢显眼,花费了点时间才把人找到。 下面的人搬来张椅子,恭恭谨谨地请宁倦坐下。 宁倦姿态端正地坐下,话音淡淡:“问吧。” 郑垚躬了躬身,走到那个宫女面前,冷声开口:“盛元元年三月,你在出宫之前,在乾清宫内做了什么?” 听到郑垚的声音,宫女浑身又是一抖,哆哆嗦嗦地开口:“奴婢,奴婢奉命扫洒乾清宫,一时贪心,偷、偷了一支玉簪……” “是否有人指使你?” “没有,”宫女惶恐不已,“奴婢真的没有受人指使,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郑垚:“可有人知晓你行窃一事?” 宫女此刻无比后悔偷窃的行径,使劲摇着头,哭哭啼啼地回答:“没有,没有,陛下宫里的东西,没、没什么敢偷,奴婢就是一时糊涂。” “你将玉簪卖去了何处?” 已经被反复问过了一晚上,宫女的脑子里已经不太清晰了,听到问题便答:“奴婢将、将玉簪当去了城东一家铺子里。” “可有旁人知晓?” “没、没有,”宫女嗫嚅道,“奴婢不敢告诉其他人,趁离宫之际,随意找了家当铺卖掉……” 郑垚将宁倦吩咐自己的问题问完,转身拱了拱手,等待陛下开口。 暗牢中烛火幽幽,少年皇帝的脸一半隐没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表情,削薄的唇微抿着,刀锋般冷锐。 四周静悄悄的,宫女恐惧的抽泣声便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声地钻进耳朵里,让人心烦意乱。 宁倦淡漠地盯着那个宫女,在心里缓缓斟酌盘算着,片晌,薄唇微动,吐出声低问:“你与陆清则是什么关系?” 没想到陛下居然会问这个问题,郑垚微微睁大了眼,心里冷冷一跳。 陛下不是最信任帝师吗? 怎么也对他有所怀疑了吗? 听到宁倦的声音,宫女的抽泣声略微一止,茫然地抬起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模糊想起这个名字:“奴婢、奴婢不认识陆太傅啊。” 宁倦半眯起眼:“不认识?” 宫女绞尽脑汁,才模糊想起一点:“奴婢只在乾清宫,远远见过陆大人一面,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又开始呜呜啼哭,想要得到宽恕。 从始至终,宁倦也只说了这两句话,问完便没再开口,冷漠地看她哭了会儿,看出她的确没有撒谎,倏然起身,走向外面。 郑垚忙跟上去:“陛下?” 宁倦头也没回:“处理干净。” 郑垚心里直犯嘀咕,好奇死了陛下为什么要问起陆清则,但看陛下不准备多说的样子,也没那么不知趣地问出来。 宁倦走出诏狱,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调来了锦衣卫调查的陆清则生平,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其实与郑垚心里的揣测正相反。 他不是怀疑陆清则是谁安插到他身边的人,也不是怀疑陆清则有什么谋算,他只是……想弄清楚陆清则有什么秘密。 长顺告诉他,三年前初见时,陆大人进宫想见他,凑巧撞上了有人想推他下水。 但宁倦并不觉得是凑巧。 就像那支簪子,陆清则与那个宫女素不相识,是如何知道簪子被当掉,当日下午就将玉簪找回来的? 有时候他恍惚觉得,莫非是上天怜悯,让陆清则下凡来到了他身边。 他对陆清则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卷轴上记录的生平简简单单,没有什么异样,与他上回查看时并无分别。 宁倦的指尖眷恋地摩挲着“陆清则”这三个字,微抿唇瓣。 忽然好想见老师。 那种难以遏制的冲动让心底发着痒,只有见到陆清则才能缓解,他放下了卷轴,拔步往外走去,钻进了马车中,吩咐道:“去陆府。” 迟来一步的郑垚没赶上恭送陛下,纳闷地挠挠头。 他都还没回禀呢,陛下是有什么急事吗,走得这样匆忙? 驶离了北镇抚司附近后,宁倦半途又换了另一辆更为低调几分的马车,晃晃悠悠往陆府去。 天气本来就往死里热,马车里又有稍许闷,宁倦掐了掐眉心,总觉得头好像有些发晕,又似乎只是错觉。 等到了陆府门前时,微微的发晕感愈发清晰,脑子也有些疼,宁倦忍不住又揉了揉眉心。 充作马夫的侍卫敲开了陆府的门,门房赶忙将陛下迎进了府。 想想马上就能见到老师了,少年皇帝心里舒服了不少,抿抿唇,强压下那点不适感,丢开身后的人,熟门熟路地穿过月亮门和垂花门,进到内院。 正好撞上了陈小刀。 陈小刀见到宁倦,连忙行礼:“见过陛下。” 宁倦冷睇了眼陈小刀,很是看不惯他。 自从陆清则帮他争取到上朝听政、增加讲读先生的机会后,陆清则便不像从前日日入宫见他了,他不能每天见到老师,反倒是陈小刀能时时陪在老师身边。 光是想想就不爽极了。 陈小刀被小陛下深幽冰冷的目光盯得后背凉飕飕的,不晓得陛下怎么就一直看他不顺眼似的,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是来看公子的吗?公子这会儿在屋里午睡,需要小的去叫醒公子吗?” 宁倦越过他往屋里走:“不必,朕进去看看,别让人来打扰。” 听到陆清则在午睡,小陛下的声音都压低了几分。 陈小刀搔搔后脑勺,被热得头昏脑涨的,也不多想,赶紧跑回屋里找扇子扇风。 宁倦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屋里放着个冰鉴,散发着寒气,清凉了许多,陆清则怕热,又额外在床边也放了个冰盆。 屏风后的榻上垂下一角竹青色,他绕过屏风,便看到熟睡中的陆清则。 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披散着,衬得那张面庞格外令人心动,长睫低低垂着,伴随着轻微的呼吸微微颤抖。 从眉梢到眼角,无一处不优美,却又因为尚存几分病气,多了几分让人不敢惊动的脆弱。 宁倦忍不住又靠近了几步,看陆清则盖在身上的小薄毯已经要掉下来了,金尊玉贵的少年陛下半跪在榻边,想用手指勾回去。 没防陆清则睡得不安稳,忽然又翻了个身,淡淡的梅香扑来,睡得微微发红的脸正对上宁倦。 那张清艳无双脸庞陡然在眼前放大,宁倦顿时连呼吸都屏住了,盯着他眼角的泪痣,不知怎么,突然好想伸手摩挲一下。 最好能让老师眼角变得红通通的。 那样应当会更好看。 这个念头模糊地在心头闪过,并不十分清晰。 宁倦没敢一直盯着陆清则的脸,目光不自在地移开下滑,下一刻,脸又腾地一下红了。 小毯子已经彻底滑落到地上,陆清则也不知道在榻上不安分地翻过多少次了,薄薄的衣衫乱糟糟的,因为没有系腰带,衣衫又太宽大,领口松松垮垮地滑开,脖子之下的风光便半遮半掩地落入了宁倦眼中。 好似一块质地上好的莹白美玉,不用触碰也知道手感上乘。 霎时他心跳如擂,不禁后退了一步,却忘了身后是冰盆,嘭地一声撞了上去。 声响太大,陆清则猝然被惊醒,低垂的眼睫轻微颤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眼底还有些混沌之色,呆呆地看了会儿宁倦,脸上露出一分笑意:“果果,你怎么来了?” 那股莫名的心慌感在陆清则的注视之下,变得愈发强烈,宁倦还想努力维持镇定:“我、我……刚从北镇抚司过来。” 话音刚落,额上就覆来只微凉的手。 陆清则彻底清醒过来,伸手放到他额上,嗓音懒懒的:“你的脸很红。” 宁倦心慌不已,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僵硬姿势,一动也不敢动,无声无息间,连耳根也开始红了:“老师,我……” “你中暑了。” 陆清则得出结论,收回手,从榻上坐起来,将凌乱的衣衫理了理,咬着发绳,拢了拢披散的长发,绑好了头发后,看宁倦还呆呆地在原地不动,失笑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推到榻上:“坐好。” 旋即披上外袍,朝外面走去。 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说不出的流畅优美。 看着陆清则离开的背影,宁倦这才发觉自己不仅出了许多汗,心跳不止,头也疼得厉害。 原来,是因为中暑吗? 今年的夏日的确格外炎热。 少年皇帝默默往罗汉榻内侧缩了缩,嗅了嗅周遭残余的梅香气息,感觉头疼略有缓解。 陆清则很快就回来了,手里端着碗盐水,递给宁倦:“快喝了,井水里还镇着西瓜,切来吃吃消消暑。” 宁倦在外时,几乎从不让东西入口,除了陆清则递过来的。 他乖乖接过盐水喝下去,喝完了嘴里一阵发苦。 陆清则看他蔫哒哒的,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怎么去了北镇抚司,还有时间来我这儿?” 宁倦薄唇微抿,顿了顿,才开口道:“齐鲁一地旱灾蝗虫不断,百姓颗粒无收,恐大旱之后有大震。那边距京城甚是相近,卫鹤荣这两日忙着与内阁诸臣商议救灾之事,没时间看住我。” 卫鹤荣以陛下年纪尚小为由,独揽着大权,至今宁倦仍无法亲政,也插不上手。 陆清则看出他眼底的不甘,又揉了孩子两把:“急什么。” 宁倦很喜欢被他摸,忍不住蹭了两下他的掌心,心里高兴了点:“嗯,我不急。” 恰好陈小刀将切好的冰西瓜送上来了,陆清则又摸了摸宁倦的额头,带他出去吹吹风。 陈小刀知道宁倦不喜欢被人打扰,放下西瓜就跑了,没留下来伺候,美滋滋地带着剩下半个西瓜去找人分享。 师生俩坐在长廊下,吹着迎面来的熏风,中间搁着西瓜,一人拿着一片吃。 西瓜清甜多汁,生津止渴,十分消暑,宁倦此前又喝了盐水,慢慢地缓了会儿,身上的不适感就褪得差不多了。 宁倦恢复过来了,偷偷瞄了陆清则几眼,脑中忍不住窜过方才在屋里见到的一幕幕。 陆清则睡得微微发红的脸,散乱的衣袍下若隐若现的胸膛,还有迎面拂来的浅浅梅香…… 喉间不知道为何有些发渴,他埋下头,又啃了两口西瓜。 陆清则刚睡醒,骨子里都散发着懒洋洋的气质,咬了几口西瓜,也没什么胃口,顺手放回去,含笑问了问宁倦最近的功课。 宁倦回答得认真,顺道将自己疑惑不解的地方提了出来,陆清则听完,给他答疑解惑。 考察功课考察得差不多了,宁倦也不动声色地将盘子里最后一片只咬了个尖尖的西瓜拿到了手,咔嚓几口吃完。 陆清则也没察觉不对,又伸手过来,碰了碰他的额头:“舒服点了吗?” 宁倦点点头,旋即想到什么,眼睛亮亮地望着他:“老师,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陆清则想也不想:“不好吧。” 被直接拒绝了,宁倦不悦地蹙起眉:“为什么不好?” 陆清则相当有理:“堂堂天子,跑到外边留宿,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了不好。” 宁倦狐疑地看着他:“真的不是老师你嫌和我一起睡会热吗?” 原来你知道啊。 陆清则心想着,脸上的笑容无可挑剔:“怎么会呢。” 宁倦已经好几日没见陆清则了,看他这样,愈发笃定了陆清则就是嫌他热。 冬天还用他来暖暖床,夏天就弃之不顾。 老师怎么这样! 宁倦越想越气,沉下脸,一口咬定:“朕今晚就要留宿陆府,和你一起睡!” 陆清则:“……” 小兔崽子。 陛下都这么说了,陆清则总不能把他敲晕了通知长顺来打包带走,无奈地答应下来。 这日头太盛,纵是夜里也闷热得厉害,吃完饭就不想再动了。 用过晚饭后,陆清则顺便在书房给小陛下加了堂课,权当消食。 陈小刀让人备好了热水,钻进来探头探脑:“陛下,公子,水已经好了,药也煎好了。” 陆清则听到要喝药,心情就更不美丽了。 尤其今晚宁倦在旁边虎视眈眈的,他想偷偷浇给盆栽半碗都不行。 在宁倦的盯视下喝了药后,陆清则去沐浴洗漱了番,换上寝衣回到屋里。 小皇帝已经先一步在床上躺着了,生怕他会变脸似的,俊美的脸上浮上了几丝紧张,眼巴巴地看着他。 陆清则好笑地点点他的额头,吹了灯,解开素绡帐子,躺到床上。 屋里放了好几个冰盆,好歹没那么热了。 宁倦靠过来,黏黏糊糊的:“老师,你下次来宫里的话,多留几日好不好?” 他一靠近,跟个小太阳似的,暖烘烘的。 小男孩就是火气旺啊。 陆清则心想着,侧了侧身,伸手拍了拍宁倦的背:“下次再说。” 宁倦不依不饶的,一定要得到个准确的答复:“老师,答应我。” 也不知道是在命令还是请求。 陆清则喝了药,药中有安眠成分,这会儿已经很困了,含含糊糊道:“成了,答应你就是……现在离我远点。” 好热。 宁倦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了,委屈地缩到一边。 他还想趴在老师怀里,或者让老师趴在他怀里,师生夜话谈谈心呢。 陆清则不仅不想和他谈心,还想让他离远点! 每到夏日,宁倦就能体会到什么叫温柔又无情。 但他也舍不得弄醒陆清则,只得自己气了会儿,偷摸往陆清则身边挪去一点点,闭上眼,嗅着他身上的温暖梅香,安心地合上了眼。 在宫里一个人睡的时候,宁倦总是不安心,觉很浅,半夜时常惊醒。 或许是小时候的经历所致。 小时候母亲去后,他一个人待在冷宫里,每天除了思考怎么弄点吃的,不至于饿死外,还得面对那些受皇后指使、不怀好意的宫人。 他们总在盘算着,如何制造一个人为的意外,让这个不得宠爱的小皇子消失在宫廷里,事后也不会被追究。 比如不小心掉进枯井里摔死,或是失足掉进水里淹死。 倘若他真的敢睡实,恐怕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以往宁倦和陆清则一起睡,宁倦都会感到无比的踏实和安心,稳稳地睡上一觉。 今夜却有些不同寻常。 他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他梦到他拂开素绡软帐,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在熟睡。 那人长发披散,肤色莹白如玉,衣袍松松垮垮的,好似一拉就散。 他忍不住伸指一勾,衣袍果然就滑了下来,露出了方才半遮半掩、看不分明的风光。 那人被惊醒了,也没有惊慌,反而朝他伸出了手。 衣袍一件件落到地上。 接下来的一切混乱潮湿,模糊而灼热。 在他身下的那人面目模糊,但依稀能看到眉尖紧蹙着,颧骨发红,眼角被揉红,哪里都红,落到他眼里,好似雪地里初初绽放的梅花。 他指尖发白地紧揪着床褥,雪白的喉结也汗湿一片,喘得很急,水红的唇瓣一张一合着,好像在说什么。 此生从未有过的欢愉感刺激着每一根神经,宁倦着迷地低下头,想听听他的声音。 他看到那张勾人的唇启启合合,细若游丝地吐出一声沙哑的:“果果……” 宁倦脑中一白,陡然惊醒。 他的呼吸紧促不已,耳畔又传来声:“果果?” 听到这个声音,宁倦禁不住又是一抖,慌乱地循声看去。 外头天光微亮,陆清则侧卧着看着他,眼底带着笑意,伸手想摸摸他:“长顺来接你回宫了,一会儿该上朝了,做什么梦了?脸这么红,还一头汗……” 还没碰到,宁倦下意识地缩了缩。 陆清则愣了一下,因为两人的距离太近,他后知后觉的,若有若无的,嗅到了一丝难明的气息。 难道昨晚睡在他身边时,宁倦…… 陆清则反应过来,脸上也不由有些发红,轻咳了声,担心孩子害羞,不好意思在他面前表露,起身想下床:“我去叫人把换的衣裳给你拿来,出了这么多汗,顺便去沐浴一番再走吧。” 还没走掉,手腕就被少年的手抓住了。 犹带着几丝汗,灼热而有力度。 陆清则顿了顿,扭过头:“怎么了?” 宁倦的嘴唇动了动。 虽然那场梦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拉住陆清则,不让他走。 陆清则看少年脸上有几丝茫然,还以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怕他自尊心受损,斟酌了下,缓缓开口:“果果,这是正常的情况,每个男人都会有的。” 宁倦抬眸看他:“老师也会有吗?” ……问的什么破问题。 陆清则没想到宁倦还把矛盾丢到自己身上来了,微呛了下,略有些窘迫:“嗯,老师也……出现过。” 宁倦若有所思地“哦”了声。 然后直勾勾地盯着陆清则,也不准备再问的样子。 陆清则给他盯得受不了,决定把问题抛回去,笑着问:“果果梦里的人长什么模样?” 长什么模样? 宁倦模糊记得,梦里的人没有露出脸。 但他清晰地记得,那个人是有喉结的。 在他吻过他的喉结时,身下的人连脖子也会泛起一片红。 宁倦的喉结滚了滚,半晌,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 陆清则挑了下眉,见把话题揭过去了,也不追究,语气温和:“去换身衣裳吧。” 少年皇帝的目光不由落到陆清则的脖子上。 在透进屋内的晨光当中,陆清则雪白修长的脖颈看起来更为话时,清晰的喉结轻微震动,看得他犬齿发痒,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想要咬上去。 察觉自己的念头,宁倦心里一惊,赶紧松开了陆清则的手。 陆清则顺势收回手,拂开软帐离开,去吩咐人准备热水。 宁倦捂了捂眼,好半晌,才跟着下了床。 陆清则吩咐下去后,溜达去书房,避免宁倦再见着他尴尬。 哎,没想到,一转眼,小果果也到做春.梦的年纪了。 陆清则靠到躺椅上,悠哉哉地想。 看果果那副模样,肯定是梦到了什么人,不好意思和他说。 不知道果果梦到的会是谁呢? 第106章 番外六:古穿今(3) 这一夜睡得过于安心,陆清则难得没有醒太早。 从酣然的睡梦里醒来,通体舒泰,精神很放松。 只是腰上箍着只热度很高的手,力道很紧。 他费力地睁开眼皮,对上双漆黑的眼眸,清醒幽邃,认真又固执,也不知道就这么看着他多久了。 这么和宁倦躺着的感觉太舒适,骨头都好像是软的,陆清则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早啊,醒多久了?” 迷迷糊糊的陆清则没有往日的温和疏离感,宁倦觉得可爱极了:“许久了,睡不着。” 平时宁倦要上早朝,起得很早。 不上早朝的日子,如果陆清则不在,他也会很早起来,去校场练练武,回来会见大臣、商议政事、批阅奏本,一整天下来,基本不会有什么空闲。 现在陡然空闲下来,没什么事了,皇帝陛下颇有点不习惯。 醒来之后就盯着陆清则的脸发呆,年轻的身体躁动了又冷静,冷静了又躁动,经历了几场循环。 陆清则忍不住笑:“陛下,要不要这么劳碌命?” 笑完,他看了看时间,十点半,这个点吃早饭太晚,吃午饭太早,不上不下的。 陆清则拍拍宁倦环在他腰上的手:“饿不饿?起来垫垫肚子,出去买了衣服再吃饭吧。” 宁倦自然没有意见,都听陆清则的。 俩人起床,头发凌乱地并排在洗手台前刷牙。 镜子里照映着俩人的身影,他还有些犯困,低头刷牙,刷着刷着,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抬了抬眸,在镜子里撞上了宁倦的目光。 他在镜子里看着宁倦,宁倦也在镜子里看着他。 视线在镜中交汇了片刻,陆清则眨了下眼,看着镜子里的宁倦转过头,望向了他。 陡然感觉十分奇妙。 洗漱完毕,陆清则从冰箱里找出袋速冻饺子,接水开火。 看陆清则施法似的开了火,宁倦好奇地望着灶台:“这个为何能直接生出火?” 陆清则有问必答,慢慢解释:“这个叫燃气灶,用的是天然气,天然气就是……” 他边简单介绍了下原理,边下了饺子,说完,把厨房交待宁倦:“你看着锅,要是粘锅了就搅一下,等饺子浮到水面就这样关上火,我去给你找身穿出门的衣服。” 宁倦握着锅铲,严肃地点点头:“尽管放心。” 陆清则回到房间,拉开衣柜,翻了翻里面的衣服。 看了一圈,平时对穿什么不挑的陆清则难得对自己的衣柜生出了三分不满。 都不怎么配得上他家小皇帝。 最后陆清则勉勉强强找出件大一些的t恤和修身裤,放到床上,溜达去厨房,含笑倚在厨房门边,望着宁倦。 皇帝陛下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灶台边,谨慎而严肃地盯着在热水里咕噜噜翻滚的饺子。 见饺子终于浮起来了,宁倦伸出手,按着陆清则教他的,关掉灶台。 这才扭过头,露出丝“朕不负众望”的骄傲:“怀雪,可以吃了。” 太可爱了。 陆清则忍不住凑过去,在宁倦脸上“啾”地亲了一下。 落到脸上的唇瓣柔软温热,一触即离,宁倦眉梢微扬,不满地想把陆清则捞回来,然而陆清则熟悉地形,跟只灵巧的猫儿似的,侧身一躲,拍开他的手:“别闹。” 又撩又不给亲,宁倦有点郁闷,直勾勾盯着陆清则,眼底犹带着晦暗的侵占欲与浓浓的欲求不满。 陆清则被他的眼神烫到,忍不住捂住他的眼睛,好笑道:“还出不出门买衣服了?难不成你还想被我金屋藏娇啊?” 宁倦委屈地“嗯”了声,低下脑袋,拿毛茸茸的脑袋轻蹭了下他的手心。 跟讨人欢心的小狗狗似的。 有点犯规。 可能是因为当年假死离开,错过了三年光阴,没有看到宁倦由少年走向青年的变化过程,陆清则心底难免有几分遗憾,所以格外受不了宁倦这张脸撒娇卖乖。 这个模样的宁倦,当真很像只黏人乖巧的小狗,总叫他心软不已。 不过也就心软了一瞬间,余光瞄到锅里沉沉浮浮、再放会儿就该变面汤的饺子,陆清则轻咳一声:“好了,先填饱肚子。” 宁倦遗憾地叹了口气,跟着陆清则捞起饺子,坐到餐厅里吃。 吃了一口,感觉有些难以下咽。 皇帝陛下沉默片刻,实在难以想象陆清则竟然会存放着这个东西,心疼不已,蹙了蹙眉:“这是哪个厨子做的?” 陆清则看他那样子,憋不住笑:“我也不知道是哪台机器做的,忍忍吧陛下,这儿没有乾清宫的小厨房。” 宁倦满脸为难,勉勉强强地吃了,不浪费粮食。 吃完饭,宁倦换上了陆清则找出来的衣裳。 因为生病,陆清则两辈子身形都很瘦弱单薄,而宁倦纵然是少年体态,身材也挺拔修长,穿上去倒正好,简单的白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格外的清爽朝气。 陆清则把分药盒揣进小兜里,便带着宁倦出了门。 坐电梯下楼的时候,陆清则突发奇想,想让宁倦再多接触点新事物:“霁微,你已经坐过车了,今天想不想试试别的?” 宁倦眨眨眼:“别的什么?” 陆清则:“地铁。” 出了小区,陆清则带着尊贵的皇帝陛下步行了十分钟,到了小区附近的地铁口。 一路上他都在低声给宁倦科普地铁的由来。 周末出行的人不少,这时候又快到高峰期,人群密集,宁倦望着来往匆匆、乌泱泱的人,不动声色地打量。 奇装异服,各色各异。 许多人手里都拿着个会发亮的小长方块,神色沉迷,就算走路也低头看着。 宁倦记得很清楚,那个东西好像是叫“手机”,陆清则也有。 看起来吸引力很大的样子。 是这个世界的什么成瘾物吗? 俩人容貌气质不俗,出现引起附近一阵不小的骚动,不少人连连回头偷看,还以为是什么大明星,偷偷举起手机,想要偷拍。 宁倦没有地铁卡,陆清则正低头给他买票,宁倦等候在侧,察觉到附近扫来的视线,警觉地横身挡住陆清则,望去一眼,眼神冰冷凌厉。 偷拍的几个小姑娘先是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等发现他是在护住陆清则,一群人仿佛明白了什么,捂着嘴无声尖叫。 宁倦:“……” 老师家乡的人怎么这么奇怪? 陆清则没注意这小小的骚动——或者说是全然不在意,在自助机前买好票,递给宁倦,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跟我来。” 那群尖叫的小姑娘顿时更兴奋了。 陆清则对他人的视线习以为常,察觉到宁倦的紧绷,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手心,安抚他:“别担心,这里和大齐不一样,不会突然冲出刺客的。” 宁倦仍拧着眉,警惕地环顾了一圈,低低地“嗯”了声,出于对陆清则的信任,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过了闸机,下到地铁,宁倦四下看了看,感觉很有意思。 地下居然能开拓出这样的场地,容纳如此多的人,还有名为地铁的长车载人,速度极快。 在这个世界,从京城赴往西南,或许都用不上一日吧? 宁倦颇为惊叹这个世界的奇妙发明,但并不叹惋。 昨晚陆清则就同他说了,这一切的发展,有着成百上千年、无数人的积淀,包括他那个时代的积淀。 没有积淀,即使是神,也不能将时间直接推向现代。 大齐与这个世界不该放到一个平面上来比较。 这个世界很好,大齐在他的治理下也很好。 看过了这一切,他能有更多让大齐愈发昌盛繁荣的改革。 所以宁倦并不会感到失落怅然。 不过等上了地铁,陛下顿时感到了糟心。 人太多了。 皇帝陛下往日出行时,不说排场多大,但肯定不至于跟人挨挨挤挤的。 他挤一挤也就算了,陆清则还在呢。 周围闹哄哄的,小孩儿哭闹声、交谈声和手机外放声交织成一片,人挤在地铁里,几乎只有脚下那片空间,宁倦撑着手护着陆清则,在二号线拥挤的人潮里,给他辟出了一小片空地。 陆清则挠挠他的下巴:“陛下,体验如何?” 地铁运行起来,窗外的场景倏变,除了人太多,新奇感倒是很足。 宁倦被他弄得有点痒,低头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微微眯起眼,老实点头:“尚可。” 还好商场离得不算远,挤了半个小时,就到了站点。 陆清则立刻拉着宁倦下了车,随着人潮往外走,快出去时感觉有点渴,走到自动贩售机前,扫了眼琳琅满目的饮料,回头一笑:“霁微,你想快乐吗?” 宁倦:“?” 一分钟后,陆清则取出了一罐可口可乐。 瘦长的食指扣住易拉罐的环,微一用力,“呲”地一声。 宁倦接过陆清则所说的“快乐水”,细细观摩着这汤药般的颜色,又低嗅了一下,实在不能将这东西和快乐联系起来,反倒不由冒出“这真的能喝吗”的疑惑。 抱着谨慎的态度,他浅浅抿了一口。 带着刺激性的可乐入口的瞬间,文治武功的皇帝陛下陡然陷入了沉默。 他含着那口可乐,忽然有点明白,往日陆清则喝徐恕熬出来那些越来越苦的药的感受了。 宁倦艰难地咽下了那口可乐,嘴唇微微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 但在陆清则的注视下,他还是轻轻吸了口气,决定将这东西一饮而尽。 哪怕是陆清则递过来的刀子他都能含笑敞怀,区区一罐子怪味儿水罢了,算什么。 陆清则看宁倦盯着那罐可乐,一副临阵对敌的凝重神色,乐得不行,笑着把饮料接过来:“不喜欢就别喝了,我喝吧。” 宁倦拧起眉头,有些心疼。 怀雪在他的家乡,就是喝这种奇怪的东西、吃那种奇怪的饺子吗? 住的地方暂且不论,他身子不好,身边竟也没有伺候的人。 陆清则没注意到皇帝陛下忧心忡忡、沾满了心疼的眼神,也没在意宁倦喝过,将一罐饮料喝了。 看陆清则神色自如地喝下可乐,宁倦更担心陆清则是不是往日药吃多了,味觉受损,狐疑地问:“怀雪,喝了这东西真的会很快乐吗?” 陆清则口味偏清淡和微甜,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可乐,但他喜欢逗宁倦:“当然。” 陛下沉吟了下,低头凑到他耳边,悄声问:“有我给你带来的快乐多吗?” “……” 众目睽睽之下,陆清则耳朵尖漫上淡淡的红,没好气地剜了眼宁倦:“闭嘴。” 地铁直达商场入口,周末的商场颇为热闹。 外边天气炎热,商场里到处坐着人,多半是来蹭空调的。 陆清则带着宁倦找到家男士服装店,导购原本无所事事地在店里转着,见两个生得极标致的帅哥来买衣服,立刻打起了精神,态度相当热情。 听陆清则说是给宁倦买衣服,立马挑来了好几件适合这个年纪的衣服,足足十几件,风格各异。 陆清则本来想着,暂时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先买几件就好。 结果在宁倦身上比划了下,感觉每件都很合适。 他思忖了下,把乖乖被比划的宁倦推进试衣间里,坐到外面的小沙发上,悠哉哉地翘起二郎腿,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含笑道:“换来我看看。” 此处环境陌生,这些衣服的样式更是奇怪,宁倦的兴趣不大,不过看陆清则颇有兴致的样子,还是配合地进去,换了件卫衣。 出来时,少年穿着身宝蓝色卫衣,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硬是被陛下的脸衬得生出了几分贵气。 陆清则微微坐直,眼睛微亮:“这件不错,再换我看看。” 宁倦好笑地看陆清则那副饶有兴致、选衣服如选妃一般的模样,配合地回到换衣间,再出来时,又换上件连帽衫。 是宁倦很少穿的白色,柔和的米白色,让他整个人看着也柔和了几分。 陆清则满意点头:“这件也不错。” 宁倦回到换衣间,又换了身导购员小姐暗搓搓搭配的大衣,衬得身姿英挺,眉目愈发俊美。 陆清则平时基本不会逛街买衣服,但带着宁倦来,就有点收不住。 不知不觉就沉迷玩起了奇迹果果换装游戏。 宁果果也确实非常听话,毫无怨言地换了十几套,春夏秋冬,不同样式。 导购平时很不耐烦客人反反复复试衣服还不买,这会儿在旁边看得赏心悦目,非但没什么意见,反倒还想多拿几件给宁倦再试试。 甚至想让陆清则也换几件衣服试试。 就这么不知疲倦地折腾了俩小时,陆清则满意地将宁倦试过的衣服都买了下来,拜托导购打包。 饶是宁倦很有精力,来来回回换衣服也有些疲乏了,靠在试衣间的门上,勾了下唇角:“怀雪,玩够了?” 陆清则依旧兴致盎然:“还没够。” 不过皇帝陛下换衣服换得头发都支棱起来了,再折腾下去就不礼貌了。 他笑着把留下来的一套夏装递给宁倦:“去换上这套吧。” 宁倦眯眼看他弯着的唇瓣。 店里柔和的灯光落在陆清则脸上,那张面孔水洗般白皙优美,让人怦然心动。 昨晚宁倦啃了他好几口,锁骨处都还有痕迹,所以陆清则将衬衫的扣子扣到了最顶上,遮得严严实实的,有种淡漠禁欲的风姿。 反倒更叫人想把他穿得齐齐整整的衣裳,弄得乱乱糟糟的,让他那张看起来清冷从容的脸上,露出几分难以自禁的情态。 对视了一瞬,作恶欲涌上来,宁倦一脸平静地接过那套夏装,再次钻进试衣间里。 陆清则等在外面,片晌之后,试衣间的门稍稍开了道缝。 宁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怀雪,这个我不会弄。” 陆清则不做他想,毫无防备地走进去:“什么?” 刚一踏进试衣间,就听“咔哒”一声落锁。 旋即他就被抵在了门板上,灼热的呼吸随即落到颈间。 宁倦早就换好了衣服,两指翻开陆清则的领子,轻轻摩挲昨晚陆清则主动让他留下的咬痕,笑意状似柔和:“怀雪,方才你好像玩得很开心。” 陆清则再瘦,也是个男性,狭窄的换衣间里挤着俩大男人,剩余的空间就不多了。 空调的冷气好像被隔绝在外,被宁倦揉着后颈,他有些热。 陆清则的眼睫眨了一下:“是很开心,陛下有何见教?” 宁倦伸出舌尖,在那道咬痕上轻轻舔了舔。 脖子太过敏感,陆清则的脖子几乎立刻就染了红,忍不住躲了一下,低声警告:“宁霁微,别胡闹。” “老师,我乖乖让你玩了那么久,也该讨点甜头吧?”宁倦偏头捕捉他的唇瓣,两张唇瓣的距离只有毫厘,说话时甚至会摩擦碰到,“让我亲一下。” 外头忽然传来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 导购打包好了衣服,过来找陆清则,发现人不见了,茫然四顾:“先生?” 人声仅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仿佛就在身后响起。 陆清则后背一紧,莫名的心虚,张口想回应外面的导购,说自己只是进来帮宁倦拉拉链的——虽然宁倦浑身上下,也就裤子上那道口有拉链。 嘴刚张开,就被宁倦逮住机会,重重地亲了下来。 换衣间的门板上似乎传来“嘭”的碰撞声。 导购听到动静,试探着靠过去,敲了敲门:“您好?” 一门之隔内,陆清则身上的敏感处被狠狠碾过,咬着宁倦的手指才没叫出声。 扣子一松,被紧紧遮着的肌肤露出来。 宁倦贪恋地摩挲着他眼角的泪痣,淡淡开口,使用了个新学到的名词:“他去洗手间了。” 陆清则已经付了款,导购也不怕人跑了,闻声道:“那小哥哥,你换好衣服后,和那位先生在前台提衣服就好。” 换衣间内温度上升,宁倦松开手,低头专心啃着陆清则的喉结,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陆清则捂着自己的嘴,喘息有点重,祈祷导购快离开。 然而离开的脚步声并未响起,导购继续道:“因您二位购买得多,本店也提供送货上.门.服务,可以选择这项服务哦,需要的话可以告诉我。” ……服务不用这么好的! 陆清则感觉扣子一松,纽扣又被宁倦解开了一枚。 宁倦侵略的地方变了地方。 他瞳孔微散,想推开宁倦的脑袋,又怕弄出声音,手放在宁倦的后脑勺上,看上去倒更像是按着宁倦的脑袋。 外面的导购员没听到回应,疑惑:“小哥哥,你在听吗?” 宁倦抬起眼,含笑望着陆清则,用气音低低询问他的意见:“要么?” 陆清则有气无力地抵开他的脑袋,瞪他一眼,点头。 宁倦盯着他的眼睛,像是没看懂,重复问:“要么?” 陆清则迎着他的视线,嘴唇动了动:“……要。” 导购怀疑宁倦是不是在里面晕倒了,着急地正想找人来看看,里面就传出愉悦的声音:“需要。” 导购虽有些疑惑,不过得到了回答,也没再问。 高跟鞋哒哒哒地又远去了。 陆清则拎着宁倦的后领,骂了一声:“狗崽子。” 陆清则嗓音沙哑地骂人时,不仅削弱了气势,反倒勾得人愈发想继续作恶。 平时宁倦就很喜欢在床上把陆清则欺负成这样,再挨两句话、或者被陆清则不轻不重地踢两脚。 皇帝陛下不以为逆,反而非常享受,望了陆清则片刻,还是伸手,给他把纽扣一粒粒扣回去,低低笑道:“怀雪,再多骂两句,我爱听。” 陆清则:“……” 这个变态,越骂他越兴奋。 他也没教过这些啊。 狭窄的换衣间里依旧高温升腾,陆清则红着脸别开头,推了推宁倦:“你先出去。” 让别人看到他们俩一起走出去,那后果简直不可预估。 他可不想上本地新闻。 宁倦不得满足时,就是条会咬人的疯狗——虽然也不疼,现在讨到了甜头,又恢复成听话小狗的状态,心情愉悦地推门走了出去。 隔了会儿,陆清则猫猫祟祟、故作脸色从容地走出来,见四周无人,拉着宁倦赶紧离开,到了前台,准备填写送货上门的地址。 俩人眉眼气质绝佳,各有千秋,收银员原本低头在刷手机,听到声音猛一抬头,差点没呼吸过来,看看陆清则,又看看宁倦,忍不住赞叹:“两位是亲兄弟吗?您对你弟弟真好啊。” 宁倦想起昨晚遇到陆清则楼上那个贼眉鼠眼的邻居,对方以为他是陆清则的弟弟,陆清则也没反驳。 他不清楚这个世界的大部分规则,纵然心里不大高兴,最后也还是没吭声,以免连累陆清则。 陆清则低头签着名,闻言眉梢微抬:“哦,他不是我弟弟。” “他是我的小男朋友。” 第107章 番外六:古穿今(4) 在店员瞳孔震颤、又仿佛明白了点什么的眼神里,陆清则淡定地牵着宁倦走了出去。 宁倦虽然没听懂陆清则话里的意思,但看那人来回扫视他俩的表情,也猜出了几分,走出去了,故作不解地问:“怀雪,小男朋友是什么意思?我不小。” “……” 陆清则被陛下对于大小的坚持噎了几秒,一看他嘴角的笑就知道他心里通透,视线在面前这张格外俊美的脸上停留片刻,还是顺着他道:“就是我们是一对儿的意思。” 陆清则在外人面前,坦荡承认了他们的关系。 宁倦的眼底泛起纯粹而莹亮的笑意,小狗似的,黏糊诚挚又认真地盯着陆清则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怀雪,我是你的男朋友。” 周遭人来人往,沸沸扬扬,商场的音乐杂乱无章,吵吵嚷嚷。 陆清则却好像只听到了宁倦的声音,眼底只有宁倦明亮灼人的笑意。 心跳好似有些紊乱,他突然也很想亲一下宁倦。 陆清则舔了下唇角,压制住那种冲动,牵住宁倦笑道:“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饭吧。” 宁倦被人带出医院后,送进了一座被人称之为“别墅”的地方,待了几天,食物都由一个人送来,味道说不上多好。 加上今早的速食饺子和可乐带来的印象,陛下对这个世界的食物没报什么期待。 宁倦默默点点头:“好。” 陆清则琢磨了下,商场里最火热的莫过于火锅店、日料店之类,以他对宁倦的了解,日料宁倦肯定吃不惯,火锅也不新鲜,他在宫里让人煮过。 对于宁倦而言,比较新奇的应该是…… 陆清则的视线在对面的记。 中午快餐店里人更多,闹哄哄的,俩人踏进来的时候,周遭仿佛静止了一瞬。 陆清则淡定地点了两份餐,见还有座位,拉着宁倦过去坐下。 商场里人太多,宁倦对周遭依旧怀着警惕,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快餐店里的人,发现和在地铁里一样,无论是坐在外面的、还是坐在店里的,甚至是走着路的人,手里都拿着那个名叫手机的物品。 还有人拿着手机偷偷地对准了他们俩,似欲行不轨之事,被他冷冷扫过去,又心虚地放了下来。 宁倦深蹙着眉头,对手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能给人那么大的吸引力? 每个人都随身携带着,还总是对准了他们,难不成是什么暗器? 宁倦正想询问陆清则,手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忽然有两个打扮时尚的女孩走过来,其中的短发女孩望着宁倦,大大方方地问:“帅哥,你好啊,我朋友想要你微信,可以给一下微信号吗?” 另一个有些羞怯的女孩子见短发女孩说得那么直白,连忙拉了她一下。 新的名词跳进耳中,宁倦疑惑不解。 微信是什么?一种信件吗? 陆清则手肘抵桌,托着腮,眉尖微挑着看宁倦被搭讪。 刚想开口替宁倦拒绝,那姑娘又扭过头来对上他,笑眯眯地问:“我们是附近大学大二的学生,帅哥你呢?可以要个微信号吗?” 陆清则读书早,还跳过级,研究生毕业二十二岁,现在才教了一年书,看起来和大学生无异,宁倦这副身体看上去也才十八岁的样子,像个大一新生,难怪会被误会。 他还没说话,晚一步意识到这是什么行为的宁倦面色一冷:“不可以。” 知道皇帝陛下内心的独占欲有多旺盛,陆清则怕他回去就发疯,坐姿正了正,顺手抓住宁倦的手,扭头含笑道:“不好意思,不太方便。” 俩姑娘同时愣了一下,旋即恍然大悟,短发姑娘面露惋惜:“哎,帅哥怎么都内部消化了?不好意思啊,我们不知道……祝你们幸福!” 说完,便手拉手离开了。 宁倦微蹙着眉:“怀雪,你的家乡,向人求爱都是这么……奔放吗?” 陆清则乐道:“这只是搭讪,不是求爱。” “你经常被这样搭讪吗?”宁倦心底不太痛快,“我看你很熟练的样子。” 陆清则意识到这可能是个送命题,略一沉默,面不改色地撒谎:“也不是很经常。” 宁倦眯着眼盯着他,自然看得出陆清则没说实话。 但不管别人是偷看陆清则、还是上来搭讪,他都无法阻止,他的怀雪仅仅是站在那里,都能吸引无数人的视线,他没办法断绝那些人的念想,也不能把陆清则藏起来只给自己看。 他曾经想要独占陆清则,结果反倒因此而失去了陆清则,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错了,往后再嫉妒,再想要独占,也不会再做什么。 只要他死死地克制住内心深处最肮脏的幽暗,陆清则就不会不要他。 陆清则看宁倦沉默下来,一副有些委屈、又不敢就这件事说什么的样子,心底好笑,又不禁心软。 要不要补偿一下? 他突然想起刚刚那个女孩子把宁倦认成大学生的事,低头摸出手机,戳进微信,找到小姨,发了条信息:小姨,宁倦多大了? 小姨此刻似乎挺有空闲,回得很快:我问了他妈妈,再过一周满十八,怎么样,你们俩相处得还好吗? 陆清则沉默了三秒,微笑敲字:挺好的。 挺好的,就是宁倦的补偿没了。 陆清则平静地放下手机,无声掐掉了皇帝陛下在现代的床上生活。 亲蹭几下就算了,即使知道宁倦的灵魂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要他接受和一个未成年宁倦滚到床上去,他也下不去嘴。 那也太禽兽了。 正好出餐了,陆清则叮嘱宁倦坐在原地不要乱跑,过去把两人餐端了过来。 回来的时候,正看到皇帝陛下正严肃地盯着陆清则放在桌上的手机,谨慎而仔细地观察着,屏幕偶尔会亮起,是微信的群消息。 屏幕每亮一次,宁倦眼底就会亮起微微的光芒。 陆清则端着餐品,隔着几步远,看宁倦这副好奇的模样,心里被可爱得一塌糊涂。 既然这么好奇,回头给陛下也买个手机吧。 陆清则心想着,坐了下来,把新鲜出炉的薯条炸鸡汉堡推过去:“这个是薯条,可以沾着旁边这个番茄酱吃。来,霁微,尝尝垃圾食品。” 宁倦:“?” 这些食物看起来形状怪异了点,不过香气颇足,怀雪为何要叫它们为垃圾食品? 虽然不解,不过宁倦还是尝试着拿起一根薯条,放入口中。 眼睛微微亮起。 陆清则含着笑,心里生出种投喂的满足感,指了指特地给宁倦带的麦旋风:“再试试这个,这个叫冰淇淋,是一种甜品,很适合天气炎热时食用。” 宁倦又尝了尝冰淇淋,眼睛再度亮起,笑道:“好吃。” 陆清则慈和地望着兴致颇高、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被砍掉的宁倦,笑盈盈的:“趁热吃。” 宁倦点点头,然后将他觉得味道不错的薯条沾了点番茄酱,递到陆清则嘴边。 陆清则低头吃了薯条,附近偷摸看着俩人的众人顿时微微骚动。 冰淇淋味道也不错,宁倦知道陆清则喜欢吃甜的,用勺子挖了点冰淇淋,又递到他嘴边。 陆清则也不嫌弃,顺从地张口吃了。 人群顿时更骚动了。 宁倦有点不耐:“他们在看什么?” “闪到他们了。”陆清则淡定道,“不用理会,你吃你的,等吃完了,我们去买部手机。” 听到陆清则要给自己买手机,宁倦想起之前那个女生口中的“微信”,又看了眼陆清则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怀雪,微信是一种急信吗?” 陆清则思忖了下,给他解释:“只要有手机,连上了网络,在微信就能与自己的好友随时发送信息,聊天说话,不受时空限制。” 宁倦若有所思:“比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还快吗?” 陆清则举了个例子:“倘若我在漠北,你在京城,你想和我说话的话,只需要发个微信,我就能看到,不仅能发字,还能发图片和语音,打视频……视频的意思就是,能通过手机的微信来面对面交流。” 竟那么快,还有那么多神奇的功能,即使相隔两地,也能面对面说话? 难怪那么多人都在沉迷地看着手机。 不过他观察了那么多人,发现许多人都与朋友坐在一起,并不需这个瞬息之间千里传信的功能,为何还要一直盯着手机,而不顾身边人呢? 分明近在眼前的,才最值得珍惜,万般皆易过,不如怜取眼前人。 宁倦心里转过一圈,对手机和微信仍旧保持着好奇,想体验一下这个现代科技,便稍微加快了进食速度。 虽然面前的是一桌垃圾食品,不过皇帝陛下气质尊贵,吃相优雅,仍是吃出了满汉全席的视觉效果。 俩人并不在意他人目光,填饱肚子,宁倦给予了冰淇淋和薯条稍高的评价,并依旧不解陆清则为何要称呼它们为垃圾食品。 陆清则又给陛下科普起卡路里、健康食品和垃圾食品差异。 看脸的世界十分单纯,俩人并肩低声交谈着走出记时,留驻在店里的店员和客人纷纷叹了口气,感到惋惜。 手机店在一楼,陆清则拉着宁倦从扶梯下去,对于这个会自动运转、将人往上下带的梯子,宁倦感觉新奇的同时,也觉得不甚安全,握紧了陆清则的手,一路都很谨慎。 陆清则由着他拉着自己的手,在路人的侧目中抵达了目的地。 他昏过去后,在大齐生活了多年,回来对这个时代发展已经不太清楚,咨询了下店员后,直接买了最新款手机的顶配,顺便给宁倦办了张卡。 三两下搞定,陆清则不多停留,带着宁倦打道回府。 毕竟手机对于皇帝陛下来说,是个新鲜玩意,下午应当没心思看其他的了。 虽然陆清则很想陪一直陪着宁倦,但学校的学生也很重要,周一还得去上课,他不在的话,宁倦一个人待在家里也很闷,这个时代对于他而言依旧是很陌生的,但学会手机的使用的话,能联系上他,就能好许多了。 回家正好教一下宁倦怎么用。 回去的路上,陆清则没再带宁倦挤地铁,打了个顺风车——宁倦不喜欢热闹,排斥人多的地方,体验那一下就够了。 宁倦保持着皇帝陛下的沉静自如,一路上都忍着没怎么拨弄手机,直到踏进家门口,才把手机递向陆清则,眼底露出几丝疑惑:“怀雪,它怎么不亮?是不是被我弄坏了?” 陆清则凑过去看了眼,发现宁倦不知道怎么把手机摁关机了,带他到落地窗前坐下,指了指侧面的按钮:“这里,长按了它就会开机运行。” 宁倦听他的,长按了会儿,手机果然重新亮起。 陆清则很有耐心,一个功能一个功能地教宁倦,教他认会每一个图标代表什么意思,为了让他认字更方便点,又调成了繁体字。 宁倦过目不忘,理解力极强,刚过来时,在全然陌生的时代都能自个儿摸索摸索,区区手机也难不倒他,没多会儿就记住了陆清则讲解的所有要领,甚至还能给陆清则演练一遍打开设置,调节壁纸。 陆清则非常满意:“不愧是陛下。” 宁倦要是有尾巴,已经欢快地晃动起来了。 基础知识教完,宁倦亲手在电话簿里输入了陆清则的电话号码,备注保存。 阿拉伯数字这么方便的东西,陆清则从前就教过宁倦,宁倦亦觉得有用,并有着向全大齐推广的趋势,这倒是难不了他。 只是宁倦很狐疑:“若是两地相隔,仅凭这串数字,就能和你说话吗?” 陆清则含笑道:“那我去书房,你按下这串数字,给我打电话试试。” 宁倦点点头。 陆清则回到房间,等待了会儿,电话簿里最新存入的“果果”就跳到了屏幕上,显示来电提醒。 看得他一阵恍惚,仿佛是身在大齐的宁倦跨越时空,给他拨来了电话,如梦一般。 回过神,陆清则按下接听,把手机放在耳旁,温和地问:“现在相信了吗?” 宁倦的嗓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些微有些失真,带着三分这个年纪的清朗少年气:“怀雪?” 陆清则:“嗯,是我。” 再次听到熟悉的嗓音从手机里传来,宁倦眨了下眼:“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陆清则打开书房门,倚在门边,望着落地窗前拿着手机,正在给他打电话的宁倦。 宁倦敏锐地察觉到目光,回过头看来。 午后明亮的光线中似乎浮动着细软的尘埃,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交融。 陆清则注视着那双漆黑的眼眸,弯了弯唇角,在电话里道:“我也觉得很奇妙。” 试用完打电话这个功能,宁倦对于集文字、语音和视频功能于一身的微信愈发好奇,陆清则给他注册了个微信号,然后指导着宁倦加自己的好友。 输入微信号添加成功,宁倦低头看着那个猫猫头像的联系人,尝试着点了下那个图片,图片随机放大,是一只趴着的雪白狮子猫,看起来漂亮又慵懒。 很适合陆清则。 宁倦心想,老师很多时候就像猫一样,捉摸不透都在想些什么。 踢在他胸口时就跟猫爪挠来似的,让人心痒。 干了坏事又会灵巧地逃开,在边上骄矜地舔毛。 陆清则不清楚宁倦在心里怎么编排的他,教了教宁倦怎么发消息。 俩人就靠在一起,但宁倦还是慢吞吞地在屏幕上写字:怀雪? 陆清则看着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宛如老年人一般的手机使用方式,觉得这几天有必要给皇帝陛下普及一下现代拼音。 心里这么想着,他把宁倦置了顶,然后发过去个从学生那里偷来的可爱表情“亲亲”,回复:嗯,是我。 宁倦看了眼那个表情,继续慢悠悠地写字:你发的这个会动的小人是什么意思? 陆清则:就是亲亲的意思。 宁倦看着这句话,稍微停顿了一下。 陆清则在向他索吻? 皇帝陛下自然有求必应。 应得非常急不可耐。 陆清则正等着宁倦写字,就看宁倦忽然扭过头,捏着他的下颌,猝不及防地吻了过来。 他蒙然地被按到地毯上,撬开唇齿,进一步加深了这个吻。 午后的落地窗前,屋内静谧一片,他们唇舌交缠,黏重的呼吸声交织成片。 宁倦吻陆清则时,要么又凶又急,攻城略地掠夺呼吸,活像想把陆清则拆吞入肚似的,要么就黏黏糊糊,怎么都不愿意放开陆清则,非要把陆清则弄得喘不过气了,才恋恋不舍地放过他的唇。 这个猝不及防的吻两者结合,陆清则被亲得头晕眼花的,胸膛剧烈起伏,感到衣角被撩开,宁倦的手顺着摸了进来,才浑身一颤,悚然回神:不可以! 他“啪”地按住宁倦的手,气若游丝:“做什么呢?突然就亲过来。” 宁倦跟只大狗似的,半压在他身上不肯起来,相当不安分,闻言比陆清则还疑惑:“不是你要亲亲的吗?” 陆清则:“……” 陆清则默然想起学生偶尔向他抱怨,他发个“哭泣”的表情,父母就以为他真的哭了,他发个敲脑袋的表情,父母又生气以为他在打他们。 在无言了足足十秒之后,陆清则实在没忍住,闷闷地笑起来,笑得身子轻微发抖。 宁倦不明所以:“怀雪,怎么了?” 陆清则笑够了,推开黏在他身上的这条大狗狗,起身给他解释:“这只是个表情而已,没有实际的意思。” 宁倦不解:“它的意思不就是亲吻吗?” 陆清则:“一般情况下,这些表情都只是发着玩的,不会有人把它当真。” 宁倦拧着眉,更加不解,不过经过陆清则的解释,他也大概能理解那个意思了,在陆清则的指导下,皇帝陛下有了生平第一个表情包“亲亲”。 然后陆清则又发了几个表情给宁倦,为陛下的表情库添加了“抱抱”“爱你”等系列。 教完宁倦怎么添加表情,陆清则低头整理了下衣摆,再一抬头,手机屏幕被陛下刷满了“亲亲”“抱抱”和“爱你”。 宁倦点了那几个表情十几下,然后放下手机,郑重地看着陆清则:“怀雪,或许在你的家乡,其他人发这个表情,只是发着玩玩而已。” “但我是认真想亲你、抱你、爱你的。” 陆清则微微一滞。 心跳不可自抑地快了两拍,让他忍不住摸了摸兜里的小药盒。 还好,心口是甜的,没给心脏带来太大的负荷。 ……陛下啊陛下,你怎么就变成了个未成年呢? 第108章 番外六 古穿今(5) 花了一下午,加上一晚上的时间,陆清则教了教宁倦拼音,以及怎么用拼音打字。 获得新知识的宁倦在给陆清则发了一百次亲亲之后,尝试捣鼓手机的其他功能。 看宁倦对手机的摸索已经差不多了,陆清则眼底掠过丝笑意。 讲了许久课,讲得他唇干口燥,起身去倒水。 正巧宁倦点开了之前他最好奇的“相机”功能。 陆清则给他说,相机功能能够像作画一般,给人清清楚楚地留影。 他循着陆清则的身影,打开相机,屏幕果然清晰地出现了陆清则的背影,小小的屏幕里,陆清则懒懒散散地倒了杯水。 察觉到视线,陆清则回过头。 宁倦下意识地一点屏幕,“咔嚓”一声,拍到了陆清则回眸的样子。 皇帝陛下颇感有趣,戳开相片,两指放大,看着屏幕里的陆清则,眼底绽放出几丝异彩。 与留住神韵的水墨画不一样。 这瞬时即成的画像,虽不如怀雪本人好看,但也多少保留了怀雪的几分风姿,放大时连眼角的泪痣都很清晰。 宁倦又抬头看了看正在朝他走过来的陆清则,一下来了兴致,举着手机,对着陆清则嚓嚓又连拍了好几张。 陆清则喝了口水,将杯子搁边上,坐到他身边,好笑道:“做什么呢?” 宁倦把相片递给他看,再琢磨了下自己刚刚的动作,若有所悟:“所以今日我们出行之时,在‘地铁’‘商场’和‘垃圾食品店’里,朝着我们举起手机的人,是在用相机给我们拍画像吗?” 陆清则莞尔:“对。” 一想到有人可能用相机拍到了陆清则的影像,像自己这般反复观摩细看,宁倦蹙了蹙眉,顿感不悦。 老师家乡的人,怎都如此孟浪? 陆清则一看就知道这狗崽子在想什么,抬手给他顺毛:“别人拍到了,我也不会是别人的,是不是?” 宁倦心里一动,贴近陆清则,垂眸望着他,明知故问:“那老师是谁的?” 陆清则抬眸与他对视片刻,嘴唇动了动,如他所愿,吐出他想听到的话:“你的。” 那双唇颜色浅红,被水浸润后看起来格外柔软,无论是张开还是紧抿,唇线都极致优美。 宁倦最喜欢的,便是弄得惯于隐忍、不肯叫出来声的陆清则失控,在崩溃之时,浸在情潮与热汗之中,半张开他的唇沉重喘.息,仿佛想要缓解什么,最终却无意识地叫出他所诱哄的一切。 亲耳听到陆清则嘴中吐出这两个字,愉悦感顿时冲散了大半的不满。 心头反倒被撩起挫不灭的火气来。 宁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耐不住一伸手,把陆清则往怀里捞,不安分地在他颈侧细碎地吻,低低叫了声:“怀雪。” 身下就是宁倦的大腿,陆清则自然能感觉到这具年轻的身体的躁动。 在大齐的时候,只要他在宫里,宁倦就不会放过他,就是不做到最后,也要磨得他筋疲力尽。 ……还真是应了当初流言所传的“夜夜笙歌”。 如今来了这边,还真是难为这头吃荤的狼了。 陆清则被他细碎的吻弄得很痒,偏了偏头,再次拒绝:“不行。” 下午被拒绝了一次,晚上还是被拒绝,宁倦扣着怀里那把窄腰,埋头在他颈窝间,委屈得不行:“为什么?怀雪,我好想你。” 陆清则怜悯地摸摸陛下的脑袋,道出了残忍的真相:“因为你是未成年。” 宁倦:“?” 什么? 陆清则瞅着宁倦充斥着疑惑的眼神,几乎有点不忍心继续说了,低下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箍在他腰上的手,轻描淡写道:“简单说来,我不和未成年睡觉。” 宁倦:“??” 成功掰开宁倦的手,陆清则得以起身,瞥了眼宁倦还没消下去的反应,促狭地拍了拍小果果:“我去洗澡,陛下,你自个儿冷静冷静吧。” 似阵带着梅香的清风,在怀里一转,便轻巧地远去了。 不给弄就算了,还敢这么撩拨! 宁倦被他拍得呼吸一沉,额角跳了跳,盯着陆清则的背影,眼底浮现出几分危险之色,半眯起眼,像头计算着与猎物距离的狼。 就这么几步路,他起身就能把陆清则逮回来,咬着脖子按在身下直接办了。 在脑中演练了两遍之后,宁倦长长地吸了口气,压下胸口滚沸的火气,听话但郁闷地打开手机,点进百度,用不太熟练的拼音输入,搜索了下何为“未成年”。 几分钟后,浏览完毕的陛下陷入了沉默。 等陆清则洗完澡出来,看到仍旧一动不动坐在那边、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的宁倦,啼笑皆非:“陛下,你至于吗?” 不就暂时没了夜生活嘛。 宁倦回头看他,慢条斯理道:“怀雪,前几日你的小姨带我来见你时,我看到她的手机上,有这具身体‘妈妈’的电话,记住了那串数字,刚刚我打电话给她,询问了一下,一周之后,我就是成年人了。” 陆清则:“……” 为了夜生活,陛下,你真是太努力了。 陆清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无言了一阵:“那你还坐在那儿做什么?” 宁倦低下头,望着腿间,语气淡淡:“我在冷静。” 陆清则见他抿着两瓣红红的薄唇,眉宇紧拧着,清晰的喉结隐忍般些微攒动,显然给他刚刚离开时弄的那一下,搞得火气不小。 大夏天的,本来就燥,这个年纪更是躁得慌。 从前宁倦看他脱个衣服,都会流鼻血。 陆清则看他忍耐的模样,生出几分不忍和愧疚,稍一犹豫,过去低声道:“我……帮你吧。” 刚洗完澡的陆清则身上犹带着潮湿的水汽,雪白的颈子在灯光下如水洗的藕节,清透干净,不染尘埃。 宁倦最渴望的就是弄得这样的陆清则满身红尘,再被他托举而起,重新成为那轮高不可攀的明月。 但他盯了陆清则几晌后,坚定地摇摇头:“不必。” 平时陆清则主动说要帮忙,宁倦高兴得能把他从头啃到脚,头一回被拒绝,陆清则有点出乎意料,偏头看他的脸:“生气了?” 宁倦盯着陆清则的脸,露出个古怪的笑:“老师,现在让你帮了我,我岂不是亏大了?” 等成年了再和陆清则算账。 今晚让陆清则帮忙了,那他这笔账就不能算得那么理直气壮了。 陆清则:“……” 这算盘给你敲得响,远在大齐的宁斯越都能听见了。 在陆清则试图为自己抢救一下的时候,宁倦拒绝得更坚定,甚至直接溜进了浴室,洗澡的时候顺便解决那点小问题。 陆清则被关在浴室外面,哭笑不得等了许久,宁倦才从里面走出来。 看他的确是冷静了,陆清则倚靠在沙发靠背上,挑眉:“有用吗?” 他只需要碰一下,宁倦就会再次不冷静了。 宁倦微一叹 气,很苦恼似的,无奈道:“老师,不要闹。” 陆清则:“……” 还成他闹了? 不过这么一折腾下来,陆清则也困乏了,不想再给自己可能会比较水深火热的未来继续添柴,拉着还在摆弄手机的宁倦回屋睡觉。 宁倦拍了一堆陆清则的照片,哪张都很满意,在陆清则的催促里,艰难地选了两张,一张作为桌面壁纸,一张作为锁屏壁纸。 设置好后,皇帝陛下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把陆清则捞过来,搂着一起睡觉。 周日俩人依旧起得很晚,陆清则醒来的时候,宁倦已经拿着手机,兴致勃勃地从他的睡容拍到了若隐若现的锁骨、再到白皙如玉的指尖,哪哪儿都不放过。 总计一百三十七张,一张也舍不得删。 就是有点可惜,这些“相片”不像画像,看得见摸得着,只能凭借手机来回顾。 他想挂在墙上、放在手边随时观摩的。 陆清则早上起来有点晕乎,没发现自己被拍了一堆照片,又赖了会儿床,才和宁倦一起爬起来洗漱。 刷完牙,陆清则问宁倦想吃什么。 宁倦思考了一下,回答:“垃圾食品。” 昨天那个叫薯条的东西,味道还不错。 “不可以。”陆清则翻脸无情,“垃圾食品不能天天吃。” 宁倦琢磨了下,那东西浸着油,陆清则身子也不好,吃多了的确不行,乖乖点头:“怀雪来决定吧。” 乖乖的小狗非常讨人欢心,陆清则忍不住凑过去,和他接了个薄荷味儿的吻,才倚在他身上,翻了翻外卖里附近的店家:“那就吃个早茶吧,这家店评价不错。” 等外卖送来的时候,宁倦又拿着手机,毫不厌倦地怼着陆清则拍。 陆清则看他那么有兴致,都想要不要给宁倦买个单反了。 早茶非常丰富,陆清则几乎什么都点了点,摆了满满一桌,好在分量都不多。 宁倦对虾饺、乳鸽和肠粉给予了不错的评价。 吃完饭,陆清则拉着宁倦在屋里转悠,继续给他科普每个东西怎么用的使用常识。 宁倦十分敏锐,很快就察觉到不对:“怀雪,你向我交代这些做什么?” 陆清则知道宁倦肯定会不高兴,抿了抿唇,委婉地道:“我明天要去上班,早上出去,晚上才能回来,有时候可能要更晚些才能回来。” 毕竟还有晚自习。 宁倦沉默了一瞬:“你是去见你那几百个学生吗?” 陆清则安慰他:“没那么多,我现在就带着两个班,加起来才八十多个。” 才。 八十多个。 八十多个会叫陆清则老师的人!!! 宁倦:“…………” 陆清则持续顺毛:“未来五日我都得去上课,回来的时间都给你,好不好?” 宁倦垂下眼睫,唇线抿得平直,背过身,不声不响的。 还是生气了。 陆清则正想着该怎么把委屈的小狗哄回来,宁倦又忽然转过来,从后面搂住他,低低地道:“那你要早点回来。” 陆清则听得又心软又心疼,有那么一瞬间,都不想去上班了。 好歹遏制住了这丝“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心思后,毫不犹豫答应了宁倦。 不放心地教宁倦如何在屋里生存之后,时间也不早了,陆清则带着宁倦进了书房,抽出书架上中外的古代史与近现代史,以及一些宁倦大概会感兴趣的书,放在桌 上:“书房里各类都有涉猎,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先看看这个。” 宁倦低头看着那些简化的字,脑中稍微转一下就能理解,起来并不难:“好。” 陆清则这两天陪着宁倦,都没整理教案,揉了把宁倦的脑袋,坐下来做一下准备工作。 宁倦也翻开了面前的书。 两人又像从前在南书房,或者寄雪轩里的书房里批折子似的,相对而坐,安静地干着各自的事。 隔日,陆清则就去学校上课了。 未免发生什么意外,宁倦找不到他,陆清则给他留了学校的地址、班级信息、课程表,才出了门。 临出门前,宁倦还是没忍住追上去,把陆清则按在门边亲了好一会儿。 陆清则没反抗。 别说宁倦舍不得分开了,陆清则也舍不得。 黏黏糊糊地又纠缠了会儿,看时间也不早,再不走就要迟到了,陆清则才轻轻推开宁倦,抹了下被咬得水红的唇瓣:“我走了。” 宁倦低低嗯了声:“怀雪,我在家里等你。” 下楼的时候,陆清则又在电梯里遇到了楼上的邻居林奉。 他出门前被宁倦抵着亲了半天,眸中还带着几分水雾,唇瓣也鲜红得惹眼,看上去不似平时那么清冷疏离,说不出的吸引人。 林奉心口怦怦直跳,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小陆,这周末有新电影点映,我不小心多买了一张票,你有时间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电影? 对了,还没带宁倦去看过电影。 陆清则心里对周末有了计划,抬了下眼睫:“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有约了。” 林奉盯着他发红的唇,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电梯抵达负一层,陆清则淡淡道:“没有。” 不过有个男朋友。 陆清则一向没兴致对外人说自己的私事,礼貌地略一颔首,走出电梯,找到自己的车,开车去了学校。 这个早晨和以往并无不同,但陆清则却觉得时间流逝得很慢。 小课间时偶尔走一下神,都忍不住揣测宁倦在做什么。 哪怕以宁倦的生存能力和适应能力,其实并不需要他操心,但他就是会忍不住担心。 上完两堂课,大课间学生们下去跑操,本来每个班需要老师领跑,不过陆清则身体不行,换了其他老师领队,回了办公室休息。 刚一坐下,宁倦就跟掐着点似的,发来了微信消息。 宁倦:[亲亲] 陆清则看着消息,唇角禁不住弯起来,露出笑意,也回了个表情,打字问:在做什么? 那边的输入有点慢,隔了半晌,宁倦慢吞吞地回:看完了古代史,在看近现代史。 不愧是陛下,看得这么快。 陆清则嘴角的笑意愈深,趁着休息时间,跟宁倦你来我往地发着信息,再耐心地等宁倦回复。 办公室其他老师偷瞄着陆清则,视线交流片刻,一块儿凑上来八卦打探:“小陆老师,在跟谁聊天啊?” “啧啧,看小陆这满脸甜蜜,谈恋爱了吧?” 陆清则生得眉目如画,这么好看的人,远远欣赏都是种享受,没有几个人能不看脸,所以就算陆清则并不热衷于社交,温和疏离,与所有人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学校里也没几个人对他不满。 中老年教师热衷于给陆清则介绍对象,年轻老师也有不少多少对他有点意思,甚至开个家长会,还收到过学生家长的情 书。 当然,他都拒绝了。 ——这些事陆清则也不会和宁倦说,以免陛下本来就摇摇欲坠的醋缸子翻倒。 所以陆清则疑似谈恋爱了,在办公室里可是个大新闻,传出去不知道多少人会心碎。 陆清则抬抬眸,略一思忖,为免再被频繁介绍对象,点头:“嗯。” 嚯!真谈了? 众人大惊之后,继续八卦:“你对象做什么的啊?” 这群同事里有几个帮过陆清则忙,还有把他送去急救的老师,陆清则不好全部回避,斟酌了下宁倦的职业:“……家里开公司的。” 嗯,大齐股份有限公司。 “哇,是富二代吗?不会没工作吧?” 陆清则:“他是董事长。” 皇帝陛下在大齐股份有限公司里,怎么着也是董事长了。 竟然还是个霸总女强人? 其他老师更震惊了,好奇心愈发旺盛:“长得怎么样啊?多大了?” “长得很好看,”陆清则道,“二十三岁。” 这么年轻的董事长?! 众人还想再问,陆清则的手机的又振了振,垂眸一看,宁倦发来了语音。 皇帝陛下在摸索了微信各种功能后,学会了语音啊。 陆清则心里一笑,不准备再以自己的私事来满足其他人的八卦心,起身道:“我去趟卫生间。” 看出陆清则不欲再多说的样子,其他人砸吧砸吧嘴,把话头止住了。 要是其他人说自己交了个年轻的董事长恋人,他们肯定不信,但陆清则吧……就算他说他跟什么皇亲贵戚结婚了,他们都信。 陆清则没太在意办公室里那群老师是怎么议论自己的,躲去个安静的地方,给宁倦打了个视频电话。 片息之后,少年俊美的面孔出现在屏幕里。 宁倦眼底很亮,兴致颇高:“怀雪,我看到你了。” 陆清则靠在墙上,笑道:“嗯,我也看到你了。在家乖不乖?会不会很无聊?” 宁倦:“乖。很想你。” 陆清则心软得一塌糊涂:“放学后我会尽早回来的。” 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会儿,大课间也快结束了。 学生们稀稀拉拉回来,脚步声轰隆隆的。 陆清则只得暂时和宁倦告别,挂断了视频。 视频结束,陆清则的脸庞消失在屏幕中,宁倦坐在带有陆清则气息的书房里,感到一丝落寞,低头继续看桌上摊开的书,汲取着这些陌生庞大,但颇为有趣的知识。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等宁倦翻完手中的书,再抬头时,已经下午了。 再过不久,就是陆清则“下班”的时候了。 宁倦点开相册,把前晚到今早拍的陆清则的照片一张张翻看了一遍,画面里的陆清则朝他笑着。 他的指尖怜惜地摩挲着照片,忽然想起陆清则对别人说,他是他的“小男朋友”。 宁倦思考了下,打开搜索,输入“男朋友”,点进去看了看,朋友”。 宁倦毫不犹豫地点了进去。 在“怎么做一个模范男朋友”里,第三条赫然就是:接对象下班。 宁倦看着这几个字,脑中陡然跳出个念头。 他决定去学校接陆清则下班! 第109章 番外六:古穿今(6) 宁倦想到便做。 他换了身陆清则给他买的衣裳,拿上陆清则叮嘱必须随身携带的手机和钥匙,踏出了家门。 这是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后,宁倦第一次单独出行。 他态度自然地出门反锁,按下电梯,内心平静,没有陆清则所担心的独自面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惶然不安。 那种情绪都是在陆清则面前展露的。 独自一人的时候,宁倦从不畏惧什么。 电梯下到一楼,宁倦走出电梯厢,正要往外走,就撞上了提前下班回来的林奉。 虽然只在周五晚上短促地见过一面,但林奉对宁倦的印象很深。 不仅是因为这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生得格外俊美,而且他的气质也很特别。 明明才十七八岁的样子,却有着浑然天成的上位者气质,看人有种俯视之感,不经意似的瞥来一眼,都带着无形中的压迫。 不过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个高中生而已。 林奉心想着,主动上前,和宁倦亲切地打了个招呼“同学,放学这么早吗?” 宁倦自然也认出了这是那个心怀不轨的邻居,微眯了下眼,单手插在兜里,不动声色观察着他,没吭声。 生得歪瓜裂枣,也敢觊觎怀雪。 从小到大也有班草称呼的林奉并不知道自己被划进了“歪瓜裂枣”范畴,看宁倦脸色冷冷淡淡的,并不出声,也没生气。 虽然被陆清则连番拒绝,但他还是没放弃,一团和气地道“我之前都没见小陆往家里带过人,你是小陆的弟弟吧,在他这儿借住?” 宁倦依旧没说话。 陆清则礼貌疏离,从不谈及自身私事,林奉只能从宁倦这儿打探陆清则到底是不是谈恋爱了,压下心底的一丝不满,试探着继续问“我周末想约小陆一起去看电影,不过听说小陆已经有约会了?” “约会”是一个新的词汇。 具体是什么意思,宁倦能从语境里品出来。 陆清则周末有没有约会,他不清楚,但面前这人,不知死活地想和陆清则约会! 宁倦眼底蕴着寒色,慢慢开了口“他有约了。” 林奉一愣“和谁?” 宁倦“我。” 和他?一个高中生…… 林奉刚生出一丝“陆清则果然没有谈恋爱”的惊喜庆幸,眼前就笼罩来一道阴影。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这个少年居然比他还高几分,垂下的眼眸冰冷,让人有种被冷血的凶兽盯着、下一刻就会被撕咬成片的错觉。 林奉不自觉地发颤,那一瞬间竟然对面前的少年生出了畏惧之感,下意识地后退了三步,想要脱离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宁倦眼底划过几丝讥诮,居高临下望着他“我是陆清则的男朋友。” 顿了顿,他的嗓音彻底冷了下来“别再纠缠不休。” 话毕,宁倦也不看林奉的表情,径直走出了大厅。 周六和陆清则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宁倦有观察过路线,往外走去,顺畅无阻,仿佛很熟悉路线,走过千万次。 公寓离学校不远,陆清则开车十五分钟,地铁两站就到。 陆清则昨晚离开的时候,给宁倦转了些钱,皇帝陛下这才不至于身无分文,连买张地铁票的钱也没。 他回忆着那天陆清则买票时每个步骤,顺利买到了地铁票,进站后确认了一下方向,乘上地铁。 这时候还没到下班的高峰期,地铁里人并不是很多,宁倦便格外惹眼,走到哪儿都有人视线相随,但他脸色冷峻漠然,站在那里,像终年不化的坚冰,高不可攀又冰冷刺骨,没人敢上前要联系方式。 宁倦习惯了受万人瞩目,平淡地忽略那些视线,出了地铁,左右看了看,辨认了下方向,走出地铁口,便看到了附中的标志。 陆清则说,他就在此处授课。 皇帝陛下对这个世界的一切犹抱着警惕态度,没有贸然上前,一边观察,一边绕至了学校大门口,发现门口有人守着。 还竖着块牌子——非本校学生,请勿入内。 竟是什么不可擅闯的重地吗? 宁倦皱了皱眉,又绕过前门,目光锐利地搜寻着适合的地方。 没过多久,他顺利找到了一处较为僻静、无人看守、围墙附近也有落脚点的地方,方便攀爬。 宁倦略一发力,利落地三两下蹬上围墙,为自己的身手感到一丝不满——这具身体的体质不如他自己的,换作是他本来的身体,还能更快两分。 皇帝陛下想着,翻身一跃,轻松落进了围墙之内。 结果脚刚站稳,前方“嗖”地窜出道影子。 竟埋伏着人! 宁倦浑身紧绷,下意识就要进攻,直接拧断这埋伏者的脖子。 然后前方就传来声怒喝“我就知道还有,连校服也没穿!” 宁倦略微一顿,掀了掀薄薄的眼皮“……?” 埋伏在灌木后陡然蹿出来的,是个头顶光秃秃、边缘剩一圈毛发,戴着副眼镜的中年男人。 没什么威胁性。 宁倦得出结论,收起了杀意,不动声色地观察形势。 中年男人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刚在鬼门关外游荡了一圈,一把拽过宁倦,想把他往外拉。 宁倦颇感不悦,侧身避开。 中年男人气笑了“还敢躲,给我过来!” 世界上敢这么和宁倦说话的人不多。 除了陆清则,其他的大多都已经是死人。 宁倦漠然看他一眼,跟着走了出去。 外面蹲着几个穿着统一服饰的男生,嘴里还在哭嚷“吴主任,我们下次真的不敢了……咦。” 哭着哭着,发现吴主任又带回来个面生的,几个学生面面相觑。 这谁? 有人认识吗? 吴主任把地上的一群萝卜头叫起来,指指点点“你们爸妈辛苦赚钱,送你们来上学,要是知道你们翻墙跑出去上网,能被你们气死!对不起父母,还对不起自己!” 此处适合翻墙,吴主任蹲点已久,一逮就逮到一串。 面前这堆都是经常逃课的了,就是这个新来的比较面生。 吴主任瞅了两眼宁倦,越看越觉得陌生,推了推眼镜“你,哪个班的?” 宁倦沉默“……” 尊贵的陛下挨着莫名其妙的训骂,缓缓意识到,他可能是误入了什么现场。 哪个班的,是什么意思? 他脑中迅速闪过陆清则书桌上,那些堆叠的试卷、练习册上,姓名栏附近的班级名称,猜测这光头是在问这个,眉峰攒动着,为了不引人注意,显得异类,谨慎地回答“高二一班。” “高二一班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吴主任打量着宁倦,满腔狐疑“都跟我来教导处,让你们老师领你们回去。” 闻言,那几个学生顿时垮了脸,蔫哒哒地跟在吴主任身上,往教学楼方向走。 宁倦暂时摸不清楚情况,环视了一圈,发现此地除了几棵树外,视野甚是开阔,并不方便躲藏隐匿。 万一被这个光头叫来外援,他不好动手。 怀雪说了,在他的家乡,不能随便杀人。 只是这么一耽搁,还能接到怀雪吗? 宁倦蹙蹙眉,按捺住性子,跟了上去。 其他几个学生见他独自缀在后面,趁吴主任不注意,悄悄放慢了脚步,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哥们儿,我们都看到了,你刚刚翻墙进来的姿势,贼他妈炫酷!一看就是练过的吧?” 宁倦面无表情回视“……” 吴主任注意到动静,回过头训斥了一句“还敢交头接耳?所有人一万字检讨,下周一升旗仪式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念!” 还在兴奋的几个学生霎时如丧考妣,发出阵哀嚎,也没敢再有兴致围在宁倦身边问东问西了。 到了教导处,吴主任一个个开始联系其他班的老师来领人。 陆清则刚下课,就接到了吴主任的电话,让他去教导处领学生。 陆清则眉梢微扬,扫了眼班里小萝卜头们——四十二号人,一个不少。 他哪来的其他学生要领? 陆清则心里有几分纳闷“我们班学生都在,吴主任,你是不是弄错了?” 吴主任压低声音“果然不是吗?我就猜不是你们班学生,最近也没有转校的,这个学生没穿校服,从围墙翻进来,那身手,一看就是惯犯,眼神冷冰冰的,也不像个小孩儿,怪吓人的……” 陆清则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越听眼皮跳得越厉害,终于忍不住打断“吴主任,他长得怎么样?” 没想到陆清则会问这么个问题,吴主任愣了一下。 他站在门外,回头瞄了眼站在屋内的少年,纠结了一下,实话实说“模样倒是……挺好看的,瞧着像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 “……”陆清则轻吸了口气,“吴主任,他是我的学生。” 吴主任“嘎?” “你等等,我马上来领他!” 说完,陆清则顾不得收拾什么,拔腿就往教务处去。 好在教务处离得并不远,他疾行而去,都没顾得上回应走廊上和他打招呼的学生,短短几分钟就到了。 一推开门,里边的少年身高腿长,侧容英挺,再熟悉不过。 听到声音,宁倦想回过头,又似乎是嫌丢脸,最后还是没回过头。 陆清则的担心瞬间转为了好笑。 皇帝陛下这是怎么回事,竟然会被教导主任逮住了? 他上前两步,伸手搂住宁倦的肩膀,朝吴主任笑“吴主任,我来领我的学生了。” 吴主任满脸狐疑,左看右看“这……” “他是我以前的学生,想来学校看看我,”陆清则的笑意温和,但态度强硬,“吴主任,人我就领走了。” 吴主任对学生横眉怒目,但对老师态度还不错,对陆清则尤其和善。 左右宁倦也只是翻了个墙,没做什么,还不是本校的学生,吴主任琢磨了下,出于对陆清则的信任,睁只眼闭只眼,摆摆手放人“带走吧。” 出了教导处,陆清则的心跳还有些快。 看宁倦偏开头不想和他正面相对的样子,他更想笑了“果果,你怎么来学校了?” 宁倦瘫着脸,感觉异常丢脸,半晌才怏怏道“我想来接你回家。” 结果最后是陆清则把他接走的。 陆清则眼底含着笑意“我还要等一会儿才能走,怎么突然想来接我?” 宁倦抿着唇“……你家乡的模范男朋友会这么做。” 而且他好想见陆清则。 就算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一切的一切与他从小到大所见都不一样,他也想来见陆清则。 所以就来了。 陆清则心里一暖,刚想说点什么,边上就有学生叫“陆老师好!” 宁倦“……” 想说的话在喉间一噎,宁倦拧着眉看过去,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这就是老师在这个世界里,八十个学生之一吗? 他正观察着这个人,在陆清则带着他下了楼,穿过走廊时,身边山呼海啸一般,涌来无数声问好 “老师,我们班学生都好想你,什么时候再来我们班呀?” “老师,您身体好些了吗?” “陆老师,我们班明天的公开课你来吗?” “老师,我有封信想给你……” “老师!” 宁倦“…………”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叫陆清则老师? 看脸的自然不止成年人。 陆清则是全校最受欢迎老师,去哪个班都能引起一片欢呼,他上过课的班级,至今学生都对他念念不忘,每逢路过班级门口,必然引来一片殷切问候。 眼看宁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陆清则哭笑不得地和学生们打了个招呼,带着宁倦走得快了点,跨进了一班教室。 一群学生得知陆清则从教务处领了个陌生帅哥,好奇死了,伸长了脖子往外瞅着,见陆清则回来了,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老师,这是新同学吗?” “我靠,新同学好帅!” “老师,您药盒落在讲台上忘拿了,别忘了。” “老师,作业还没布置……” “就你话多!” 跟一群小蜜蜂似的,嗡嗡嗡,嗡嗡嗡。 宁倦被一声声“老师”蛰得麻木不仁。 陆清则布置了今天的作业,抄起自己的药盒,瞄了眼脸色不善的陛下,轻咳一声,拉着他回到办公室,准备解释解释。 学校条件不错,一个办公室里就几个老师,空间很足。 这会儿其他老师都不在,办公室里空荡荡的,窗户没有关,晚风吹得纱帘海浪般波荡起伏。 一路死寂的宁倦终于幽幽开了口“怀雪,你不是说,八十多个学生吗?” 为什么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叫陆清则老师? 他做好了勉强忽略八十多个人的准备,但没做好每个人都那么叫陆清则的准备! 陆清则合上门,含笑看着他“吃醋了?” 宁倦不吭声。 “让我看看。”陆清则捧起他的脸,仔细观察了片刻,微微踮脚,在他唇边品尝般,轻轻舔了下,“是酸果果。” 小猫儿似的亲吻舔吻,让宁倦脸上的阴霾顿时消散了大半。 他伸手搂住陆清则的腰,低头与他额头相碰,闷闷地道“怀雪,我不喜欢这里。” 陆清则不疾不徐地解释“在我的家乡,只要一个人身份是教师,其他人都会称呼一声‘老师’,没有其他含义。” 他偏过头,主动亲上宁倦,耐心地给这只炸了毛的小狗顺毛“只有你这个小混蛋叫我老师,是不一样的。” 宁倦略微收紧了双臂,将他按在桌前,血色的残霞穿透云层,再越过窗纱,被筛得极细,纷纷落到陆清则的半边脸上。 他觉得很美。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陆清则“有多不一样?” 已经被顺好毛的小狗开始贪心了。 陆清则予取予求,态度极尽纵容“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是我的男朋友。”陆清则捏着他后颈,免得自己话都没办法说清楚,“这还不够吗?” “我今天学到个新词。”宁倦盯着陆清则的眼睛,继续得寸进尺,眼含期待,“比‘男朋友’更亲密的称呼是‘老公’。” 陆清则噎了一下“……” 在平时办公的办公室里和宁倦这么纠缠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还要那么称呼宁倦? 这也太羞耻了。 叫不出口。 看陆清则不乐意,宁倦也不心急,他有的是机会磨得陆清则叫出口,重新垂下眼睫,跳过了刚才的话题“我今日下楼时,遇到了楼上那个丑八怪。” 陆清则在脑子里自动翻译了一下。 ……陛下这指的,大概是林奉。 宁倦“他想和你约会。” 陆清则刚想说“我已经拒绝了”,宁倦就轻轻道“约会是什么,老师可以教教我吗?” 陆清则怔了一下“当然可以。”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宁倦唇角一勾,抚着陆清则的后脑勺,正想吻下去,外头突然传来阵脚步声和交谈声。 其他老师回来了。 陆清则伸手一挡,推开宁倦。 宁倦不情不愿地松开他,低声道“你欠我一个吻。”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前的一瞬,陆清则胡乱点了下头“回去还你。” 其他老师回到办公室,瞅见宁倦,还以为是哪个犯了错被叫来挨训的学生,也没太在意,和陆清则打了个招呼,各自坐下来。 陆清则拉过旁边的椅子,让宁倦坐在边上“还有一会儿才能回家,再等等我。” 宁倦乖乖点头。 陆清则摸了摸他的脑袋,翻开今天收上来的作业,有过处理奏本的经验后,批改作业的效率更高。 宁倦托着腮,看陆清则处理着那一本本的“作业”,不由心疼。 怀雪在这个世界竟也要批折子吗? 陆清则专注地批改学生的作业,宁倦专注地看着陆清则,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陆清则的工作收尾,看了眼时间,扭头一笑“霁微,回家了。” 今天不想吃外卖,也不想吃速食。 回家的路上,陆清则开车带宁倦去超市买菜。 虽然他很少下厨,但照着食谱做,味道也不会太差。 俩人讨论着吃什么,在超市买了点蔬菜和牛肉,陆清则还捎上了点零食,给宁倦介绍“这个也是垃圾食品。” 宁倦好奇“所以在你的家乡,味道好一些的东西,都叫垃圾食品吗?” 陆清则“……” 也不是不可以这么说。 买好菜,陆清则带着宁倦回了家,一人拎着几袋,重的都在宁倦手上。 走到家门口时,宁倦忽然挡住门,低眸叫了一声“怀雪。” 陆清则抬头看他“嗯?” 眼前一暗,炙热的吻便落了下来。 宁倦急不可耐地来讨他欠的那个吻了。 宁倦的吻总是热情而炽烈,像灼烈的阳光,他是片薄雪,轻易就被晒化,呼吸被掠夺着,思维变得混乱如浆糊,手中拎着的袋子不知何时落到了地上。 宁倦将他锁在难以逃离、他亦不想逃离的怀抱中。 汗水濡湿了鬓发,他却不知道是宁倦让他这么热的,还是天气本就那么热。 今天的宁倦怎么这么着急? 陆清则脑子里闪过个念头他们还没进门。 模糊间似乎听到了电梯“叮”地一声。 但这个公寓一梯两户,另一户没人。 应当不会有人看到……就算看到了,那又如何? 很快这一丝念头就远去了。 他整个人仿佛真被晒化在了宁倦怀里,喉间无意识溢散出的低吟让他自己听到都觉羞耻。 贪婪索吻的狼崽子似乎终于心满意足,放开了他,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背。 陆清则没什么力气,将全身的重量都落在宁倦身上,半阖着眼,急促地喘息着,因此没有注意到宁倦抬起头,看了眼电梯方向仓皇逃离的身影,露出丝冷笑。 谁也不能妄图从他这里抢走陆清则。 第110章 番外六:古穿今(7) 进了家后,陆清则明显感觉到宁倦又更黏他了几分。 他站在冰箱前,宁倦往他手里递菜,另一只手非要搭在他腰上不放。 算了。 白天酿了那么一缸子醋,晚上让他开心开心也好。 陆清则无声纵容,放好了东西,由着自己多了这么条尾巴,提着剩下的菜去厨房,打开半路商量好的菜谱,边看着边琢磨,顺便指挥这条不安分的大尾巴去洗菜。 宁倦很听话地拿着菜去旁边洗。 陆清则准备调料的时候,偷偷瞄了他一眼。 挺拔高瘦的少年,穿着黑色的短袖,眉目锋锐俊美,浑身贵气,与厨房格格不入。 但却很听话,一片菜叶一片菜叶地仔细清洗着。 谁能想到,这竟然是一国之君。 他和宁倦已经过来了十余日,这段时间陆清则不说,宁倦也没表示过什么,好似浑然不担心大齐的情况。 怎么会不担心。 那边也不知道是何情况,他们是昏迷不醒,还是只是场梦? 大齐方才安定了两年,尚未修生养息好,能够主持大局的两个人若是长睡不醒,就留下宁斯越那小不点,若是时日再长些,某些人被压下的勃勃野心就会再次冒出来。 那是他和宁倦共同努力稳固的江山,才初初有太平盛世之景。 莫说宁倦放不下心,他亦无法安心。 陆清则斟酌着,扭头道:“小姨信佛,常去寺里捐香火钱吃斋饭,认识一位德高望重的高僧,据说挺有些本事,或许能看出什么,帮助我们回去。” 宁倦本来认真择着菜,闻声指尖微顿,眼眸缓缓眨了下。 陆清则道:“我今天问了小姨,这周日我们可以过去一趟。” 宁倦低敛着眸色,看不清楚神情:“怀雪,这里是你的家,你不想留在此处吗?” 陆清则仔细想了片刻,摇头:“我在这边,早已没什么牵挂了,反倒是在大齐牵挂诸多,何况……霁微,有时所谓的家,并非指一个地方。” 陆清则含蓄、内敛,鲜少流露真实的情绪与真心话。 这句话没有讲完,但宁倦知道他的未尽之言。有他的地方,才是家。 宁倦晦暗不明的眼底缓缓恢复如初,半眯着眼,转头问:“老师在这边当真没有牵挂?” 那堆追着他喊老师的学生呢? 陆清则:“……” 这个果果,怎么还是酸溜溜的。 他略微扬眉,眼神和善地和宁倦对视上。 宁果果静默了一瞬,低下脑袋。 今天陆清则够纵容他了,再把陆清则弄生气就得不偿失了。 皇帝陛下默默择菜,耳边传来陆清则清润悦耳的声音:“小姨有家人关心宠爱,不必我挂心,学校的老师来来往往,我也并非学生们唯一的老师。” 那父母呢? 这是他和陆清则重逢的第三日,依旧没见到过陆清则的父母。 宁倦想问,没来得及开口,瞳孔一震。 陆清则两指捏着他的下颌,强迫他转过了头。 “但我是你唯一的老师,”陆清则把宁倦转过来,和自己对视,“你就够我操心的了。” 宁倦呆呆地看了好半晌陆清则,心底一阵阵滚烫膨胀。 他喜欢死这样的陆清则了。 宁倦抑制不住情绪,蹭上去抱住陆清则:“怀雪……” 陆清则嫌弃地用手肘推开他:“菜择完了?满手的水,擦干了再来抱我。” 这回被推开,宁倦也不委屈了,尾巴摇得欢快。 看他终于高兴起来了,陆清则暗暗一笑,拿出菜刀想切菜:“周六我们去游乐园,晚上去看电影怎么样?” 宁倦择好菜,看陆清则居然拿起这么危险的东西,劈手就把菜刀夺过来,谨慎地把陆清则拎到一边,嗯嗯应声:“都听你的。” 陆清则刀工不行,能偷懒也不想动手,倚在边上看宁倦切丝切得极细,满意点头,摸出手机看了眼日期。 ……宁倦周六成年。 按小姨的说法,宁倦过来之前,这具身体天生痴傻呆滞,所以才没有被送去读书,被单独安置在她小姐妹的别墅里。 半年前,小傻子不知道怎么搞的,从楼上摔了下去,陷入昏迷,送进了医院疗养,宁倦到来之前,其实这小傻子已经没有呼吸了。医生都准备放弃了,傻子又突然睁了眼。 所以也不算是把别人顶了去。 算了,只要他不提醒,宁倦应该也不知道周六成年。 现代的日历算法和大齐可不一样。 陆清则心里悄么么松了口气,又打开食谱。 然后才发现不对,无言扭头:“陛下,咱这个食谱,是要切成片的。” 在周六的约会到来之前,陆清则每天都得去学校上课。 好在他现在不当班主任了,不然哪有时间跟小男朋友约会。 陆清则去上课的时候,宁倦就在家里看书,补充对这个世界的了解。 下午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去学校接陆清则回家——皇帝陛下现在知道墙不能随便翻了,每天就等在校门口,陆清则一出来就能看到他。 接着一连几天,陆清则没再遇到总是故意掐点和他“偶遇”在楼下的林奉,也算是少了个可能会让家里醋缸子翻倒的小麻烦。 倒是在三天后,和宁倦回家时,看到楼下的搬家车,也不知道是哪户又搬走了,他瞥了一眼,也不在意,回家无聊时就逗逗宁倦玩。 周六很快就到了。 说是教宁倦怎么约会,其实陆清则自己也不熟练,就和他和宁倦的感情一样,他也是个初学者。 但陆老师是要面子的。 所以陆清则提前上网搜了点游乐园攻略。 过山车,他不能坐。 海盗船,他也不能坐。 甚至连情侣约会首选的摩天轮也不行。 陆清则盯着有一半以上是他不能碰的项目,陷入了沉思。 ……还是大齐的身体好。 但搜到这些的时候,陆清则和宁倦已经到游乐园附近了。 来都来了,也得带宁倦进去体验一下。 陆清则心想着,跟宁倦说明了这个问题:“不如到时候你上去体验体验?” “不必。”宁倦摇摇头,倒没什么所谓。 他想要的是和陆清则“约会”,哪怕是坐在一起,什么都不做,陆清则说这就是约会,那对他来说那算是约会。 不过…… 在过来之前,陆清则居然不清楚那些项目他不能碰? 宁倦敏锐地抓到了重点:“怀雪,莫非你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陆清则张了张嘴:“……” 活了二十多岁的现代土著,就住在城市之中,却没来过游乐园,听起来的确有点奇怪。 陆清则停顿半晌,无奈笑笑:“嗯。” 周六的游乐园甚是热闹,响彻欢快的音乐声,人声鼎沸,尖叫声阵阵,到处都是手拉手的情侣。 宁倦握紧了陆清则在大热天也微微发凉的指尖:“为何?” 周遭人声鼎沸,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兴致盎然的笑容。 两人牵着手,从热闹之中安静地走过。 “我出生心脏就有毛病,手术不算太成功,勉强保住了条命。” 陆清则的语气很轻松,这是他第一次和宁倦说自己的往事,不是在宁倦面前开不了口,而是他早就释怀了,不想让宁倦再烦心。 “出院之后,父母将我送去了爷爷家。” 虽然直到十几岁才见到亲生父母,但他在老人家那里,也算渡过了一个相对不错的童年。 这个不错在回到家后戛然而止。 十几岁时的陆清则,远没有现在从容宽和,内心柔软而敏感,刚回到家里时,小心翼翼地讨好过父母,想要亲近他们,却为他们冷漠厌烦的态度感到惶然疑惑,他又试图亲近未曾谋面的弟弟,也被奚落疏远。 在无数个睡不着的深夜里,陆清则有过数不清的茫然与自我怀疑。 他发现没有人需要他。 随着年龄增长,这个念头愈发清晰。 身边数之不尽的追求者,多是喜爱他的皮囊,他活得像一滩平静的死水,静默堆积的冰雪,枯寂而平淡,没有为任何人动过心,也没有与谁有过太深的牵挂。 最初选择教师这个职业,也是因为会有很多学生需要他。 但学生再亲近他,也只是三年一场的短暂相遇。 陆清则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是否也曾渴望被烈火一般的滚烫热情与生命力唤醒。 但他的确是被宁倦给予他的灼热爱意烫到了。 宁倦听陆清则轻描淡写地说了说过去的事,嘴唇抿得死紧,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越来越紧,心脏好像也在不断收紧。 难怪他没听陆清则提起过任何亲人。 陆清则笑了笑,安慰他:“都过去,再说了,我不缺衣不短食,哪儿有多凄惨?” 和宁倦的从前相比,他算得上是幸运的了。 宁倦低声道:“老师,这些是不可以拿来比较的。” 那些折磨人的过去没有孰轻孰重。 倘若这里是大齐,那些那样对待过陆清则的人…… 陆清则察觉到宁倦眼底有些阴霾,握了握他的手:“好啦,我都不在意了,你也不必多想,我的确不在意了……唔,前面有个射箭的项目,陛下,试试呗?” 和拿枪打气球的游戏项目差不多,只是这家用的是弓箭。 宁倦闷闷地嗯了声,扫了眼店主摆出来的东西:“老师想要什么?” 陆清则在旁边付了款,把造型看起来有些粗糙的弓箭递给宁倦,随意扫了一眼:“就要中间那只小狗玩偶吧。” “不行。” 陆清则:“?” 宁倦凑到他耳边,小小声:“你只能有我一只小狗。” 陆清则:“……” 陛下,你说这话不害臊吗? 俩人从进游乐园起,就引起很多人注意了。 尤其是白衣服的,好看得像在人群里过了一层滤镜,在闪闪发光。 现在看他们停下来,周边立刻围了一圈人,随即眼睁睁看着那个穿着黑衣服的帅哥低下头,不知道和白衣服帅哥说了什么。 后者的耳根微微泛起红来,还瞪了黑衣服帅哥一眼。 众人内心:!!! 说了什么,也让我们听听! 宁倦已经习惯不去在意其他人的视线了,拿起弓箭,姿势标准地搭箭拉弦。 宁倦十七岁时就能拉开两石的弓,游乐园里的这种玩意儿,自然不在话下,跟小孩子的玩具也差不多了。 随即“嘭”的一声,气球爆炸。 周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宁倦连续搭箭,又是咻咻几声。 整整十箭,转瞬就射完了,每一箭都射中了一只气球,箭无虚发。 原本还在沉迷欣赏脸的围观群众不自觉地张大了嘴巴。 ……这不会是个专业选手吧?! 老板也反应过来了,登时一阵肉疼。 射完手中的箭,宁倦握着弓,垂下眼,望向陆清则:“还想要吗?” 老板:!!! 别! 陆清则有点苦恼:“不要了。” 那么多玩偶,怎么带着走? 宁倦点点头,放下弓箭。 老板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怀疑这人能给他整个店都给端咯。 宁倦专挑大的射,十个巨大的毛茸茸的大玩偶,看得众人十分眼馋,但也很麻烦。 陆清则跟老板交涉了下,决定把玩偶暂时放在店里,一会儿离开的时候再带走。 正巧推车卖的路过,陆清则想到宁倦还没吃过,叫住买了一只,软蓬蓬的粉色大很快成形。 陆清则拿着,递给宁倦,眼褶微弯:“尝尝。” 宁倦接过,好奇地低头咬了一口。 正在此时,附近传来“咔嚓”一声。 宁倦敏锐地看去,一个女生举着拍立得,正在偷拍他们,被发现了,顿时脸红耳热:“我、我,不好意思……” 照片从相机里吐出,两个清晰的人像也渐渐浮了出来。 宁倦眼底掠过丝异彩,伸手:“呈上来。” 女生虽然对这个帅哥的用词感到很奇怪,不过偷拍了人家,心里发虚,还是乖乖地把照片递给了宁倦。 人像浮了出来,照片上陆清则含笑望着他,递给他一个,他低头咬下去,目光正好与他相对。 宁倦心里喜欢极了,握紧了这张小小的合照,抬头问:“多少银子,我给你。” 女生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本来就该还给你们的。” 说完,她又偷瞄了眼陆清则的脸,生怕宁倦还要给她相片的钱,不好意思再待下去,飞快就跑了。 宁倦倒不怎么在意,翻来覆去地看这张合照,忍不住低下头,吻了吻照片上的陆清则。 这是他和陆清则的第一次合照。 来到现代社会十几天,这是宁倦第一次真正喜欢上现代的科技技术。 陆清则被他的动作弄得有点脸热,轻咳一声:“我人就在这里,你吻照片做什么。” 宁倦小心翼翼地收好照片,心情很好:“这不一样,不过怀雪要是想被我亲了,直接告诉我就好。” 陆清则轻轻踹了下他的鞋沿。 声音也不小点,谁想被你亲了。 俩人又在游乐园里悠闲地溜达了会儿,路过了游乐园里的甜品屋。 宁倦脚步一顿,驻足在蛋糕店外,望了眼里面巨大的生日蛋糕,若有所思:“我们是不是也得去买个蛋糕?” 陆清则刚咬完那个甜丝丝的,闻声纳罕:“你不是不喜欢甜食吗?” “嗯,不太喜欢,”宁倦淡定道,“但今天我不是成年吗?按你们这边的风俗,该买一个蛋糕吧?” 陆清则心里一悚:“……” “你不会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不会自己学看日历吧。” “听说成年人可以干很多事。”宁倦眉梢眼角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盯着陆清则的眼底深如浓墨,“怀雪,你抖什么?”! 如果喜欢本书请记得和好友讨论本书精彩情节,才有更多收获哦 第111章 番外六:古穿今(8) 这狗崽子不仅学会了看日历,还掰着手指在数日子。 看起来是当真想算账。 陆清则无言片刻,把站在蛋糕橱窗前、引得店内频频注视的宁倦拉开:“……成年人不能干的事也很多,蛋糕回去再买。” 宁倦由着陆清则拽走自己,顺手揽在肩上,低低的笑:“怕什么,我又不吃了你。” 陆清则感觉他的话与眼神极度不符。 盯着他的眼神分明就是想把他吞下去似的。 来游乐园是个失误,宁倦是第一次来,陆清则自个儿也是第一次来,没想到那么多项目都玩不了。 ……还是让宁倦冷静冷静,拉长约会流程吧。 陆清则心想。 他打开手机,看了眼距离最近的游乐场地,买了两张极地海洋馆的票,面不改色道:“先去海洋馆看看,再去趟博物馆,晚上去看电影,怎么样?” 宁倦垂眸盯着他看了片刻,了悟点头:“你是想消耗我的体力吗?” 陆清则:“……” 宁倦怜惜地握了握陆清则微凉的指尖:“怀雪,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保留点体力比较好。” 两辈子体质都无比弱鸡的陆清则一阵沉默,被他用眼神调戏和言语暗示得耳根发热:“只是带你领略下现代社会罢了,走了。” 离开游乐园的时候,陆清则还记得去取了宁倦打下来的江山——整整十个大玩偶,挨个抱出来,羡煞小朋友。 附近一群被父母牵着的小孩儿咬着手指,呆滞地看着摆放在一处的玩偶堆,挪都挪不动。 这么多的大玩偶,也塞不进车里,陆清则见状思忖了下,附到宁倦耳边低语了几句。 片刻之后,在一叠声的道谢与小朋友的欢呼声中,八个玩偶派发出去,还送给了几对情侣。 最后陆清则和宁倦一人拎着造型可爱的兔子,一人拎着灰狼,在满场瞩目之下,走出了游乐园。 两个大玩偶塞到后座,陆清则开车带着宁倦去了海洋馆。 周末的海洋馆也很热闹,这回为了不再引人注目,陆清则买了俩口罩,一人一个戴上。 虽然还是很惹眼。 相比游乐园,宁倦显然对海洋馆兴味更浓些。 小水母仿佛水底一盏盏幽幽的灯火,鱼群在身边游过,巨大的鳐鱼从头顶穿梭。 如梦一般的水中世界。 陆清则边走边小声给宁倦科普馆中的动物,俩人看得细致,不似其他大多游客,走马观花只为拍照,快到闭馆时才离开。 陆清则顺便带宁倦在附近的海鲜馆里吃了饭。 眼看着电影时间也快到了,出去陆清则就开车继续往电影院去,看宁倦从头到尾都乖乖听他安排的样子,还当真有种领着个小男朋友出来约会的感觉。 今晚的电影是最新点映的一部3d科幻片,陆清则也没上网搜评价,剧情怎么样无所谓,反正宁倦八成是看不懂的,他纯粹想让宁倦感受一下3d电影。 到了影厅才发现人不多。 俩人挨着坐在最后一排,戴上3d眼镜,等待片刻,电影就开场了。 看了前十分钟,陆清则就知道又来错地方了。 难怪来看的人不多,这压根不是什么科幻片,而是披着科幻的壳子拍的无聊爱情片,主要讲的就是男女主之间缠缠绵绵的废话爱情。 但是宁倦也没吭声,大概是看得新奇,陆清则便也没说什么,靠在椅背上,安安静静看着不用思考就知道的剧情发展。 宁倦对拉拉扯扯的男女主没什么兴趣,新鲜了会儿,兴致就不大了,摘下那副神奇的“3d”眼镜,扭头望着陆清则。 进来后感觉有些闷,陆清则把口罩拉到了下颌处,在光影倏变的影厅里,侧容与唇线优美得无可挑剔。 前排的情侣已经无聊得在接吻了。 然而全场在认真看电影的,只有陆清则。 戴着眼镜后,电影世界斑斓多彩,陆清则正思忖着女主是不是又该不小心陷入险境,男主前来搭救了,忽然感觉下颌被人用指尖捏住了。 旋即唇上一热。 是熟悉的气息与热度。 陆清则难得给宁倦吓了一跳,偏头想要躲开,想把眼镜摘下来,手却也被按住了,他整个人被按在椅子里,眼睛不由略微睁大。 剧情丝毫不出乎意料的,女主遇险,男主营救,两人在荒芜的外星球上拥吻。他的唇瓣也被宁倦顺利地撬开侵入,带着侵略性的吻气势汹汹,吮得他舌尖发木。 大银幕上男女主缠绵激烈地亲吻,银幕之外,他也被用力亲吻得呼吸不畅,一时有点颠倒错乱之感。 他费力地摘下了眼镜,抵开宁倦的额头,眼睫都有些发湿,微微喘.息地瞪着宁倦。 宁倦眼底含着笑意,不但不反省,反而在他手心里又轻蹭了一下。 像只求欢的小狗。 两人在光影里对视,剧情如何发展的已经无人在意,轰隆隆的巨大爆炸声里,整个影厅色彩变幻不定。 陆清则偏头凑上去,主动继续了这个吻。 要不是这是在外面,宁倦恨不得能直接吃掉陆清则。 剩下的电影播放了多久,他们就黏黏糊糊地亲了多久。 亲到最后,俩人都有点不太冷静。 在宁倦想要低下头啃陆清则脖子的时候,陆清则勉强挤出一丝清明,挡住他的脑袋:“……有监控。” 在影厅里小情侣接个吻不算什么,再深入下去就不行了。 宁倦凑到他耳边:“怀雪,我订了酒店。” 陆清则:“……” 该不该夸你,你还偷偷学会订酒店了。 他哭笑不得地起来,和宁倦一起提前离开了影厅,酒店就在附近,是很知名的大酒店,宁倦订下了今晚的套间。 等走进去了,陆清则才发现,宁倦不仅学会了订酒店,订的还是个格外特殊的套间。 他盯着中间的那张大水床,麻木地心想,陛下,你的自学能力当真有点惊人了。 陆清则开始有点后悔给宁倦买手机了。 宁倦放下路上买的蛋糕,愉悦地凑上来:“听说‘空调’吹多了对身子不好,怀雪,你那么怕热,用这种床应当会舒服些吧?” 陆清则由衷道:“你真体贴。” “应该的。”宁倦笑了一声,在他后颈亲了一下,“老师,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后颈的皮肤被宁倦磋磨得尤其敏感,那一下跟被电流啪地击中般,陆清则的腿微微软了下,听他这么问,扭头剜他:“你还需要我来教?” 宁倦把他抱到身上坐着,故作不知:“今天不是说好了,老师来教我约会吗?” 夏日的衣衫薄,隔得这么近,分享着彼此的体温,仿佛毫无阻隔。 陆清则感觉有点热了。 被宁倦圈在腿上坐着的姿势有点别扭,他想下去,却被宁倦强势地拦住。 看起来百依百顺的皇帝陛下,在这方面向来分寸不饶。 陆清则生活中穿得都很随意,因为懒得在穿搭上费什么神,平时穿的都是白衬衫,今天也是。 但是就是让人看不厌,普通的款式也衬得他骨秀神俊,清隽又标致,扣子扣到最顶上一颗,有种高岭之花般难以接近的清冷淡漠,让人不敢玷污。 宁倦看得心头微热,低下头,咬住陆清则的扣子,用嘴一颗颗解开。 最顶上的一枚纽扣解开,雪白的脖子上几个清晰的吻痕露了出来——这也是他为什么非要在大热天穿衬衫,还要把纽扣扣到底的原因。 纽扣被一枚枚咬开,莹润的肤色也寸寸落入眼底。 陆清则搂着他的脖子,被他这样慢吞吞的动作弄得很不安稳。 宁倦吻过他薄薄的腰,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敏感的肌肤上,带着几许笑意:“怀雪,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些东西。” 陆清则捏着他的脖子,让他离自己敏感的腰肌远一点,用力抿了抿唇,稳住呼吸:“什么?” “先去洗澡,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宁倦的手往下滑,搂着他的臀腰,一用力,就托着陆清则站了起来,悬空的姿势让陆清则下意识抱住了宁倦的脑袋。 因为姿势的缘故,他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仿佛在把胸脯往宁倦嘴里送。 宁倦闷闷一笑:“胸口又发胀了,需要为夫给你疏通一下吗?” 陆清则想起那些混乱的事,火燎似的又松开了宁倦,揪了下宁倦的耳朵,语意暗含警告:“宁霁微。” 宁倦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就着这个托抱的姿势,把陆清则带去了浴室,在酒店巨大的浴缸里,氤氲的雾气中,帮陆清则洗了个澡。 是当真只洗了个澡。 皇帝陛下嫌弃浴缸太小,不似乾清宫里的温泉池,可以由他发挥,担心折到了陆清则,勤勤恳恳地把陆清则按着洗了一遍。 洗得陆清则像条醉红的虾子,身上无一处不红。 等陆清则出来的时候,宁倦把他放到水床上,殷勤地拿出自己准备好的东西,眼睛亮亮的:“怀雪,我给你买了新衣服。” 陆清则低头一看。 看清那个毛茸茸的兔耳、圆绒绒的兔尾巴,以及挂在脚踝上的红铃铛,他脑中空白了三秒,想也不想,披上浴衣就想跑。 但是都已经被带到这个地方来了,又是在宁倦的手底下,他想跑也跑不掉,刚往外挪了两步,就被丢回了水床上。 柔软的水床流动荡漾着,贴合身体的每一寸,仿佛当真在水流中随波逐流着,轻微的眩晕感里,宁倦倾身盖住他,含笑道:“跑什么,新衣服没穿,蛋糕也没还吃呢。” 陆清则反抗无果,还是被迫穿上了宁倦特地为他准备的“新衣服”,奶油融化在他身上,甜腻又可口。 偏偏宁倦顾忌着他的心脏,不敢激烈,动作缓慢,于是愈发拖长了折磨。 水波荡漾的床上,他的脚趾紧绷,系在脚腕上的红绳铃铛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陆清则嘴唇咬得发红,不想泄露出丝毫声音,却被宁倦强行掰开唇瓣,将手指递过来:“乖,不准咬自己。” 身下是清凉的床,身上却盖着一团火。 陆清则汗湿了额发,眼角无意识有斑斑泪痕,百思不得其解。 现代社会怎么把皇帝陛下教得更坏了? 还是这段时间吃素,把吃荤的狼憋疯了? …… 意识再恍恍惚惚回归时,他汗津津地躺在温热的水床上,周遭一片狼藉。 算完一半账的宁倦温柔地拂开他的额发,在他额心上吻了吻,忽然低声道:“怀雪,就算不能回去,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迷路。” 宁倦从未表露过对是否能回去的担忧。 但猝然掉落到这个陌生的时空,怎么会不担忧? 在另一个时空里,他的家国还在不安定中。 宁倦只是不愿意真的让陆清则为他担忧,努力适应着这个时代的一切。 陆清则看出他眼底的那一丝脆弱,搂住他的脖子,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唇。 宁倦顺势低头吻下来。 极度的疲乏涌上脑海,陆清则轻轻抚着他的背,声音被碾碎在两人的唇齿间。 “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如果喜欢本书请记得和好友讨论本书精彩情节,才有更多收获哦 第112章 番外六:古穿今(9) 也不知道是宁倦过于谨慎轻缓,虽然磨得陆清则比任何一次都要乏累,但心脏并没有不舒服,第二天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时候,也没有出现特别不适的情况。 身体贴合微陷在温温的水床之上,出乎意料的舒适。 宁倦一如既往地箍着他的腰身和腿,犹在熟睡中,导致陆清则昏昏沉沉摸手机的动作都不太方便。 好容易在床头的夹隙里摸到了手机,他眼皮耷拉着,都没仔细看来电人,滑过接听,沙哑地喂了声。 对面那头传来小姨精神十足的声音:“喂,清则,声音怎么那么哑?是不是贪凉感冒了?” …… 陆清则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点点清明起来,冷静回答:“没有。” 小姨也不做他想:“你不是说今天想去见慧能大师吗?要不要我来接你们过去?” 箍在腰上的手略微一紧,昨晚半夜小心翼翼给陆清则擦洗,忙活到大半夜、所以到此刻才醒的宁倦被对话声吵醒,迷糊地低“嗯”了声。 小姨疑惑:“什么声音?” 陆清则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宁倦的嘴,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虽然还是没什么用:“没什么,小姨,你先过去吧,我一会儿开车来,在寺外和您碰面,可以吗?” “好啊,我也不想绕那么远去接你们,哈哈。”小姨乐完,又想起件事,“对了,我才想起,昨天是小宁生日,你有没有带他出去玩?” 宁倦睁眼的瞬间门就清醒了,听着陆清则和电话那头的对话,眼底多了几分古怪的笑,也不拿开陆清则的手。 下一刻,陆清则就感觉手心被湿润温热的舌尖舔过。 细细的痒顺着手心,钻到心口,痒得他睫羽一颤,倏地放下手,撩起眼皮无声横了眼宁倦,“嗯”了声:“我带他去游乐园和海洋馆逛了逛。” 小姨大部分时间门都和小姐妹四处游乐,间门歇性关心小辈:“你们玩得开不开心啊?” 宁倦饶有兴致地听着话筒里小姨的声音,闻言又笑了,凑过来想亲陆清则。 陆清则两指抵开他的脑袋,往后仰了仰,露出痕迹斑驳的脖颈,躲避宁倦的亲吻:“开心。” 玩得开不开心不知道。 但昨晚小宁玩他玩得相当开心。 被拒绝了亲吻的宁倦不太乐意,眼底幽幽地盯着他清瘦的脖颈,很想就那么凑上去啃一口,但怕陆清则发出声音会生气,便抓着他的手,顺着手腕亲过去。 痒得不行。 陆清则再次抽回手,无声地瞪了眼宁倦。 昨夜的欢愉未散,他眸中湿润,眼角还红通通的,泪痣周遭的皮肤也被揉红,像是揉碎在雪地里的红梅,瞪过来的这眼,没什么威慑力,反倒像在蓄意勾引。 宁倦本来是耐不住心痒,想捉弄下陆清则,这下有被勾引到。 晨早不餍足的大犬立刻顺势攀上来,轻轻一扯,就扯开了浴袍的腰带。 然后从被子里钻了下去。 下一刻,陆清则握着手机的手指陡然一紧,捏得指尖微微发白。 他想要躲开,又怕发出更可疑的声音,试图推开宁倦,力气又敌不过,深蹙着眉闭上眼,嘴唇无声张合着,努力平复呼吸,清瘦的脖颈绷出一条流畅的弧线,一片水光淋淋。 难以抵抗的感觉被宁倦强制性带来,耳边又是长辈欣慰的声音:“好,好,看来你们俩相处得很不错,那我就放心了。” 荒谬又刺激。 陆清则没防手一软,手机摔到水床上,翻滚了一圈。 在攻势迅猛的宁倦面前,陆清则一向是没有力气抗拒的……或者说,本来就是他有意无意纵容,才让这只小狗这么不听话。 他只能抬起手臂,挡着眼睛,维持着声线的平稳:“……嗯,您放心吧。” 嘟地一声。 电话终于挂断。 窗帘紧紧拉着,没有透露一丝光线进来,昏暗的房间门里,陆清则的身躯又覆了层薄汗,单薄的胸膛用力起伏着,缓了缓,才移开手,眼尾红得愈发厉害,像涂抹了胭脂。 他抬起眼睫,正好见着宁倦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像是把什么咽了下去。 陆清则的气息还没喘匀,见到这一幕,脑子里嗡地一下:“你……” 宁倦舔了下唇角,像只偷腥成功的狼,煞有介事地点评:“老师是甜的。” 陆清则又深吸了口气。昨晚“新衣服”的事情都还没跟他算账,今天又来! 他拢了拢被剥开的浴袍,半撑起身,一脚踩在宁倦腿间门,不轻不重地碾了一下,潮红的脸色却有些冷:“故意的?” 年轻的陛下立刻有了回应,喉结很干渴般,又重重咽了一下。 陆清则却没动作了。 他急不可耐,抓住陆清则的脚腕,摩挲着足踝试图自己来,陆清则看出他的意图,微微一挑眉,把脚抽了回来。 宁倦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一如既往的炙亮惊人,分明是肉食性的恶狼,偏要装成可怜巴巴的小狗:“怀雪……” 昨晚他顾惜着陆清则的身子,都没怎么敢过分。 分明这个时代的科技更先进,怀雪却比在大齐那边还脆弱。 他只是讨口吃的,想要吃饱而已,有什么错呢? 昨晚心软的后果陆清则已经吃到,暂时不吃这套了,翻身下床,把腰带拉拢束好,不搭理他:“等下要去见大师了,陛下,就算不焚香沐浴,也清心寡欲点。” 这话说得也是。 总不能让陆清则一瘸一拐地去见大师。 宁倦心不甘情不愿地嗯了声,却依旧没放过陆清则,伸手一捞,将他捞回水床上,强势地握着他的手,不满地蹭他:“你帮我。” 陆清则眯着眼看了他片刻,忽然凑过去,边帮着宁倦,边和他接吻。 宁倦没想到陆清则还真会帮他,激动得血液沸腾,不敢太用力捏他,生怕将他脆弱的骨头捏碎,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腰,沉迷在陆清则难得主动的亲吻中。 然而关键时刻,他所沉迷的唇舌与指尖倏地抽离。 像是在沙漠中迷途的旅人,口干舌燥几欲渴死,好容易找到了一杯水,正要喝到口的那一瞬间门,杯子脱手而出,掉到了地上。 甘甜的水迅速蒸腾消失。 喉间门没有得到缓解的干渴愈发强烈。 陆清则早有预谋,敏捷得像只猫儿,躲开宁倦的手,轻快地跳下床,赤着脚快步走到浴室前,拉开门,回头对上宁倦微微发红的眼眶,懒洋洋地笑:“陛下,你的动手能力不是很强吗?自个儿动手吧。” 话毕,钻进浴室,“咔哒”一声,果断反锁。 宁倦:“……” 你等着的。 回了大齐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沉默片刻后,宁倦抓过陆清则昨天穿的衣服,垂下眼睫。 等陆清则出来的时候,酒店的服务员已经把新衣服送来了。 陆清则看着自己皱巴巴的白衬衫:“……” 不太想去思考这件衣服经历了什么。 他避过宁倦滚热的目光,把人往浴室推:“小姨已经先出发了,去洗漱。” 宁倦这才慢悠悠去浴室洗漱了。 俩人在酒店餐厅里吃了点早餐,陆清则就开车带着宁倦往古寺开去。 刚起来时还不觉得,坐久了就……不太舒服。 宁倦时刻关注着陆清则的状态,细微的神态也不放过,见此贴心地靠过来:“我怀里舒服,怀雪,要不要坐我怀里?” 趁着红绿灯,陆清则单手搭在方向盘上,扭头挑眉:“陛下,被教导主任抓过还不够,还想体验下被交警抓吗?” 被丢脸的回忆跳起来攻击了一把,皇帝陛下闭上嘴,老实下来了。 酒店距离古寺的距离要近一些,寺庙不在山上,开车到那附近时,刚好遇到了小姨。 小姨见宁倦也跟着,愣了一下,笑道:“看来你们俩相处得的确很不错嘛。” 寺里派了僧人来接小姨,带着三人绕开香客往里走。 毕竟是高僧,平时很难见到一面,小姨自个儿都没见过几次,叮嘱他们在高僧面前要怎么说话。 一路往里走,四周愈发清幽,到了寺内的禅房外,另一个和尚过来,双手合十:“三位贵客请。” 陆清则和宁倦对望一眼,走进了禅房。 屋内的大师和陆清则想象的很贴合,年龄颇大,看起来慈眉善目,小姨见到大师,激动得就把自己叮嘱过陆清则和宁倦的话忘了,凑上去就跟大师问禅。 大师也没有不耐,微笑着和小姨说了会儿话,直到小姨肚子咕咕叫了声。 小姨登时讪讪:“昨晚酒喝多了,今早没胃口吃饭……啊不,我的意思是……” 大师保持着微笑:“食堂里还有斋饭。” 寺内的斋饭远近闻名,味道甚好,小姨摸摸肚子,感觉更饿了,潇洒地起身:“那我去吃斋饭,清则,你不是有问题想问大师吗。” 陆清则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大师许久,闻言笑笑:“嗯,小姨您去吧,我们请教请教大师。” 等小姨走了,双方对视,陆清则还没说什么,大师先微敛了神色,朝着两人合十一礼:“两位,贫僧有礼了。” 宁倦对和尚道士印象不佳,脸色淡淡的:“看你这样子,莫非知道点什么?” 大师含笑道:“但见天上瑞云,猜得一二。” 是在唬人,还是当真? 陆清则回了一礼,眨了下眼,试探着缓声道:“大师既然已经猜到一点了,那知晓我们为何过来吗?” 大师也不谜语:“两位暂时非此间门人,误回此间门,长此以往,必然受乱。” 这个大师看起来当真有点真材实料。 陆清则的脸色沉肃了三分:“那,大师可能为我们指出回路?” 大师将身畔的小香炉递给陆清则,颔首道:“魂香引路,今夜便是时候了。” 大师今天特地出关,似乎就是为了与陆清则和宁倦说上那么几句,话毕,便不再多言,让小沙弥将俩人请了出去。 今晚就能回去了吗? 陆清则打量着那个朴素的小香炉,和宁倦对望一眼,谢过大师,离开了禅房。 出去却没找到小姨,陆清则摸出手机一看,小姨给他发了微信,打算留在寺里,吃完晚上的斋饭再走,让他们自个儿回去。 陆清则不是很想就现在回家。 他们并肩往寺外走去,小路清幽,另一边是鼎沸热闹的人声,与这一边仿佛是两个世界。 宁倦勾过陆清则的手指握住,偏头看他:“怀雪,在想什么?” 陆清则朝他笑笑:“我想带你去见个人。” 墓园离这边不算远,都在郊外,顺路便能过去了。 车到园外停下,陆清则带着宁倦拾级而上。 不是清明,这个天气,来扫墓的人很少。 宁倦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墓园,意识到了陆清则要带他见的是谁。 果然,最终陆清则带着他停在了一块墓碑前,照片上的老人面容儒雅而慈和。 看到老人家的照片,陆清则恍惚有种许多年没回来的错觉,他也的确很多年没回来过了。 陆清则和宁倦一起清理了下墓前的杂草,放下半路买的花束,跪到墓前,唇边有了丝柔软的笑意:“爷爷,好久不见。” 他凝视着照片上慈祥的老人,仿佛隔着多年的光阴,与他对视着,伸手轻轻碰了碰墓碑:“我离开了一段时间门,或许今晚会再远行一趟……您说过,心安处即是故乡,我要回去我的另一个故乡了,来和您道个别。” 宁倦的视线从陆清则身上移到墓碑上,凝视了片刻。 随即窸窣一阵,陆清则微讶扭头。 宁倦竟然跪到了他身边。 尊贵的皇帝陛下只跪天地祖宗,十来日的现代生活自然也不可能根本上改变宁倦,就如陆清则在大齐生活了十余年也未曾变成真正的古代人。 所以看到宁倦跪下时,陆清则才有些惊讶。 宁倦握住他一只手,平视着照片里的老人,抿了抿唇,思索了良久,生硬地保证道:“你放心,我会照顾好陆清则。” 在陆清则以外的人面前,陛下的嘴实在软不下来。 他轻易不许诺,若许诺言,便是一言九鼎。 陆清则回过神,失笑,反握紧他的手,拭去照片上的一抹灰尘,浅笑道:“爷爷,如同您思念了奶奶一辈子那般,我也有了可以共度一生的人。” “再见。” …… 当晚回到家,陆清则和宁倦一如往常地配合着做了顿晚饭,吃完饭,坐在沙发前用投影又一起看了几部电影。 陆清则特地挑的经典电影,以免陛下以为电影都是昨晚看的那种玩意儿。 看完电影时间门不早,陆清则点燃了大师给的香炉,放在卧室床头柜上,洗完澡和宁倦一起躺在床上,手指勾着手指。 宁倦翻了个身,侧对着陆清则。 陆清则已经有点困意了,翻身和他面对面,困倦地眨了眨眼:“做什么?” 宁倦低头在他唇上浅浅印上个吻:“怀雪,这些日子,在这边我过得很开心。” 陆清则睁开眼,干净的眼神与他相对。“我知晓大齐与这边的不同,”宁倦回忆着他看完的那几本厚厚的史书,低声道,“这一切不能一蹴而就,但我会尽力为之。” 要更改历史的进程是不可能的。 但他们可以推动。 陆清则没想到宁倦会和自己说这个,稍怔之后,微微笑笑,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角:“嗯,我会陪你努力的。” “让萌芽生长,世代相传。” 意识是什么时候坠入虚空的,陆清则并没有印象。 他像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一切繁华而纷乱,但宁倦始终陪在他身边,所以这场漫长的梦并不枯燥。 醒过来的时候,他近乎精疲力竭,勉力撑开眼皮,眼前模糊片刻,逐渐清晰起来。 拔步床外,如水般的纱幔低垂,龙涎香的气息淡淡拂过鼻尖。 陆清则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睁着眼不知道过了多久,总觉得好似忘了什么,想坐起身,起得太快,眼前黑了黑,又倒了回去。 长顺在外头守着,听到动静,进来叫:“陆大人,您醒啦?要不要用早膳?” 陆清则重新缓缓撑坐起来,揉了揉眉心,嘶哑地开了口,下意识询问:“陛下呢?” 长顺问什么答什么:“陛下一刻钟前去上朝了。” 脑子里依旧一片空白,陆清则又揉了下太阳穴。 像是睡了太久似的,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他翻身坐起来,想下床去洗把脸清醒一下,不小心碰到枕头,露出底下的东西。 陆清则略微一怔,拾起那东西,视线落到上面。 是一张拍立得照片。 照片里,他们站在游乐园中,背景是飞驰而过的过山车,他举着粉红色的大团,含笑抵向宁倦,宁倦乖乖低头咬了一口,视线与他交汇。 时光定格在那一瞬间门。 纷杂的记忆涌入脑海。 长顺听里头没声音了,心里纳闷,试探着问道:“您今儿是留在宫里,还是要回陆府?陛下很希望您留下来一起用饭。” 按着往常陆大人的习惯,在宫里待了六七日,就该出宫在陆府小住两日了,雷打不动,陛下也拿陆大人没办法。 尤其是陛下不小心惹恼了陆大人时,可能还得多住两日才回来。 陆清则盯着那张照片,发了很久的呆,才在长顺的声音里猝然找回意识。 那些事不是梦?这张照片竟然跟着回来了? 宁倦记得那些事吗? 他反复观摩了会儿这张照片,才小心将它重新放回枕下,掀开纱幔走出去,微微笑了笑:“今儿我留在宫里。” 等宁倦下朝回来,他还有很多话想和他说。! 你的朋友正在书荒,快去帮帮他吧 第113章 番外七:if线·如果早一点相遇 建安十八年,春闱过后,年轻的新科状元炙手可热,颇得圣眷,风头之盛一时无二,连臭名昭著的阉党之首、陛下身边的掌印太监安迎春,见了状元郎,态度也会客气两分。 刚经过一个格外寒彻的隆冬,正是三月底,京城寒意未消,风吹在脸上手上,生生的疼。 陆清则才在乾清宫拜见过崇安帝,出来时见引路的小太监冻得手脚通红的,便摆摆手,让他回去。 他揣着小手炉,拎着崇安帝赏的糕点,很想丢掉,但被人发现又不好解释,只能拎着这玩意往外走去。 连续几次进宫后,陆清则已经很熟悉往出宫的路了。 脑中闪过刚才在殿中崇安帝蠢笨无能的嘴脸,他漫不经心且胆大包天地想,除非有人取而代之,否则朝中能臣再多,也牵不住这头权欲大却没本事的蠢驴。 朝中百官势弱,崇安帝许久没早朝了,又很少宣见大臣,百官都见不着皇帝,反倒是阉党很得崇安帝喜爱,这几年到处搜罗些什么道人、真人来陪崇安帝炼丹,欲求长生不老。 局势如浊水,陆清则实在没兴致掺一脚。 他有上辈子的记忆,上辈子离世之后,睁眼便成了个婴儿,来到了这个世界。 若不是这辈子待他极好的父母临终遗志便是让他参加科举,光耀门楣,他对官场也没多大的兴致。 或者说,陆清则天生情绪淡薄,对绝大多数东西都没什么兴致,与常人来往时,也没人当真能与他走近多少。 长廊上颇为冷清,陆清则正思索着怎么解决崇安帝今天抛来的麻烦问题,忽然听到一阵窸窣的响动。 他警敏地抬头望去,正好见到道黑影迅速藏在了假山之后,速度太快,甚至没能看清那是什么。 旋即附近传来阵杂乱的脚步声,几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边跑边怒骂:“这小杂种,跑得也忒快!” “咬得咱家手指差点就掉下来了,看咱家找到他了不打死他!” 那几个趾高气昂的太监正面迎上陆清则,刹住了步,打量他两眼。 陆清则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也看不清里头穿的什么。 大概是在哪位贵人身边当差,阉党又正势盛,见他是张生面孔,不是印象里的哪位大官,便不客气地问:“这位大人,你方才可有见到什么东西跑过去了,往哪个方向跑的?” 陆清则脚步稍顿,眉梢略微扬起。 这群人显然是在找刚刚蹿到假山后躲起来的小东西。 听起来像是只小狗? 他余光里瞟了眼假山的方向,嘴角温和勾起:“见到了。” 假山那边紧缩的黑影似乎微微颤了一下。 陆清则指了指另一个方向——崇安帝方才闲聊时说要过去走走:“那边。” 几人也不道谢,问到路了就气势汹汹赶去,其中一人还捂着手,隐约可见血淋漓的。 看起来当真是只小狗。 等这几人走开了,陆清则才抬脚下了长廊,走到了假山边。 等看清那只“小狗”时,他不免怔了一下。 天气还未回暖,蜷缩在假山里侧的小孩儿穿得却格外单薄,衣衫有些破旧,脸倒是收拾得很干净,瘦巴巴的一小只,瞳仁黑溜溜的,仿佛最纯粹的黑珍珠,冷冷望着他。 倒是很漂亮一张小脸。 陆清则垂眸与他对视片刻,判断出这应当不是什么小太监抑或宫女私生子。 看起来像个不得宠的皇子。 是听说有那么一个小皇子,因母妃得罪了皇后,出生不久就随母妃被关进了冷宫。 就是这只小崽子吧。 陆清则打量着小孩儿的同时,小孩儿也打量着陆清则,看上去浑身紧绷,只要陆清则敢做什么,他立刻就会扑上来咬人。 对峙半晌,陆清则听到一声清晰的“咕”——从这瘦巴巴的小孩儿肚子里发出来。 听说那位犯事的妃子已经病逝,独独留这么个小孩儿,崇安帝又不在意这孩子,在冷宫里一直在挨饿吧。 陆清则把拎着的食盒递到他面前,揭开盖子,淡淡笑道:“敢吃我的东西吗?” 糕点的香气溢出来,小孩儿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动作,瞳孔微缩着盯着他的眼睛,像某种确认安全与否的小兽。 他已经三天没吃饭了,眼前阵阵发花,虚弱得快要熬不住了,否则也不会坐在这里等陆清则找过来。 面前这个人……长得不像坏人。 还帮他引开了那几个太监。 就算他是坏人,难不成就要饿死在这里?! 宁倦一咬牙,抓起糕点,塞进了嘴里,从未体验过的香甜滋味霎时攫取了味觉。 动作便不再迟疑。 他饿得发狠了,吃得很急,但没有狼吞虎咽的狼狈姿态,感觉那股令人眩晕的饥饿感稍微被缓解了,就停了下来,没有不停地往嘴里塞。 然后他抬起头,嗓音稚嫩,脸色严肃:“你今日帮了我,往后我一定会十倍报偿你的。” 陆清则只觉得很可爱。 这么一丁点大的小孩儿,瘦巴巴的,当真像只挨饿受冻的可怜小狗。 见宁倦严肃的小脸上,嘴角还沾着糕点屑,他唇角的笑意愈深,从袖中掏出块轻软的帕子,垂眸递过去:“擦擦。” 白瓷般的指尖递过来,胜雪三分。 淡淡的梅香拂过鼻端。 宁倦愣愣地看着那只递过来的手,对方耐心很足,他迟迟没有伸手接,也没有收回去。 小崽子迷惑地看了许久,犹豫着,接过了陆清则的帕子。 却没有擦嘴,他抬起袖子,胡乱擦去唇边的糕点屑,脸色认真,再次重复:“你叫什么名字?往后我会报答你的。” 陆清则笑笑道:“我叫陆清则,报不报答的,就算了。” 这天气,这孩子却穿得这么单薄,陆清则想解下狐裘给他披上,稍一停顿,又停住了这个举动。 看宁倦不用帕子,他伸手扯回来,在小孩儿略微睁大眼的注视中,用帕子将剩下的糕点包好,递给他:“别弄撒了。” 说完,将焐在怀里的小手炉轻轻搁在地上,拿起食盒,朝他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 宁倦愣愣地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 他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用许多会看向他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眼神看他。 态度平和自然得像是他们本来就相识,他顺带捎了些糕点给他而已。 他捧着用帕子包着的糕点,低头看了看,帕子被些微的油浸润,已经有些脏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他东西,不是施舍的态度。 宁倦心里一跳,手忙脚乱地解开帕子,用衣兜接住剩下的糕点,抖了抖那条帕子,小心塞到怀里,准备拿回去洗一洗。 那只小手炉似乎也染着淡淡的梅香,很好闻。 宁倦的手冻得有些发红,抓紧了小手炉,感受着陌生的温度,在确认四下安全后,悄么声溜回了冷宫。 那之后一连两日,常来找麻烦的太监都没来了。 宫人不会来给他送吃的,他吃完了糕点,出去觅食时,听说好像两日前有几个太监冲撞了圣驾,被拖下去杖责八十,不死也废了。 那几人还是皇后宫中的人。 皇后母家势大,为人格外跋扈善妒,崇安帝年轻时没少受皇后的气,本就对她心怀不满,还有几丝犹疑。 见那几个宫人怎么拷问也不说话,隔日崇安帝也不知道听谁说了什么,觉得皇后此番是意图不轨,干脆就把坤宁宫里的宫人全换了一遍。 对于皇后而言这无疑是个坏消息,但对宁倦而言,这是个天大的好事。 皇后身边那群宫人,时常受命来找他的麻烦,现在坤宁宫的人都被换掉了,等同于断了皇后的左膀右臂。 至少一段时间门内,皇后应该很难再派人来找他的麻烦。 他还偷听到了有人议论陆清则。 那个自称陆清则的人,是大齐开朝来最年轻的状元,宫里没见过的,都传他生得神清骨秀,惊若天人,为人也温润和气,并不恃才傲物。 ……什么温润和气。 那日初见的第一眼,那人的神情分明是淡淡漠漠的。 宁倦在偷出一只鸡腿后,边吃边想起那日陆清则递过手时指尖的温度。 他摸了摸怀里的帕子,小脸上露出丝迟疑。 要不要找个机会,把手炉还给那个人? 一连好几日,陆清则没再遇到过那个不得宠的小皇子。 他难得插手管了点闲事,进宫时还会在大氅下多藏件衣物,见撞不上人了,也淡了点心思。 小崽子挺警惕的,也正常。 没想到很快又再见了。 照旧是面见过崇安帝后,出宫回府的路。 路过上次那座假山时,他前面被丢了颗小石子。 陆清则扭头看去,小孩儿藏在假山后,闷闷地道:“你的手炉我放在假山上了,拿了就走吧。” 怎么还躲着不让见了? 陆清则“哦”了声,走下去拿起手炉。 旋即猝不及防一跨步,转到假山后,正正好和站在那儿的小崽子对上了视线。 宁倦给他吓了一大跳,噔噔噔向往后退,背后是假山,没退开,陆清则便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俊秀玉雪的小脸上,有些乌青,嘴角也发着红。 陆清则皱起了眉,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他额角的红肿:“皇后宫里的人已经被换了,一时腾不出人手,谁打的你?” 他怎么这么清楚? 微凉的指尖拂过额角,带来柔软的舒适感,像是被一缕清风拂过,疼痛也不再那么明显。 宁倦有些局促,不理解为什么会如此,瞳孔微微收缩着,转动了一下小脑瓜,突然了悟——在崇安帝面前有意无意提皇后,导致崇安帝疑心病犯起的人,是陆清则?!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陆清则没在意小皇子在他身上翻来覆去看的眼神,他只是觉得这个小皇子像只湿漉漉看着人、可怜兮兮又凶巴巴的小狗。 而他喜欢狗。 他捏了捏宁倦身上的骨头,确定这小家伙没断胳膊断腿儿,只是受了些许皮外伤,才收回了手。 那缕温暖浅淡的梅香抽开时,宁倦竟很不舍得。 “谁打的你?” 陆清则温和地平视着他,再次询问。 也许是这个人看起来真的很温柔,宁倦的小手抠着身后的假山石壁,紧抿了会儿唇,小嘴动了动,低声道:“大皇子。” 崇安帝子嗣福薄,努力耕耘了这么多年,膝下就三位皇子三位公主,在宁倦之后,倒是也有过几位皇子,没长大就陆续早夭了。 三皇子宁倦在冷宫不得宠爱,皇后又无所出,大皇子和二皇子各有人支持。 陆清则见过大皇子和二皇子,深感这两位和他爹一般,看得出不是什么好东西,大齐的江山若是传到这两位其中之一手上,那恐怕国祚就真要绵长不了了。 陆清则垂眸盯着这位不得宠的小皇子,心里忽然生出了个想法。他望着他的眼睛,温和地问:“殿下,你想离开冷宫吗,站在万人之人,不再受人欺负吗?” 宁倦怔了会儿后,使劲点了下头,认真地道:“你若是帮我,往后我会加倍报答你的。” 怎么又提这茬。 陆清则失笑,摸摸他的脑袋。 他的手如同宁倦这些日子做过的梦一样,温温凉凉,带着几缕浅浅的梅香,分明是冬日气息,却让他仿佛看到了灿烂的春光。 这小家伙说得认真,只是满脸的稚气,让人严肃不起来,陆清则没怎么把宁倦说的“报答”放在心上,转而在心里琢磨起该如何让宁倦离开冷宫,护持住他。 他不会再让宁倦挨饿受冻,被人欺辱。 那他也得努力努力,不能再在官场上划水了。 有了陆清则的护持之后,宁倦的日子一下好过了许多。 寒冷的初春里,他有了一件暖烘烘的袄子,穿在旧衣下面,不会再被冻得浑身僵冷。 他不用再和狗抢吃的,抑或在宫里到处偷食,陆清则会给他带来好吃的。 他也不用再蹲在地上,用捡来的树枝歪歪扭扭地写字,陆清则会教他。 端午时,陆清则提前截获到刺客的消息,故意没告诉崇安帝,与宁倦商量了一番,让宁倦做了场救驾的戏。 刺客袭来之时,崇安帝格外尊敬的几个“真人”四散而逃,只有在冷宫里长大的小皇子,不顾危险冲过来,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崇安帝一命,自己还不小心被利刃刮伤了手臂,幼小的孩子身上多了道血淋漓的豁口。 在血色的刺激之下,崇安帝不知道丢哪儿去的良心被唤回了三分。 事后被陆清则教训“演戏就演戏,你往刀上蹭什么”的时候,小崽子因为失血还苍白着的脸可怜巴巴皱着,还振振有词:“对于今上,见了血才有效果。” 陆清则也不知道这家伙这么一丁点大,怎么就把崇安帝看得那么透,一时哑口无言。 他心想,往后得更好好护着这小崽子,下次不能再让他流血了。 虽然出了点意料之外的波折,不过宁倦还是顺利搬出了冷宫。 陆清则在前朝也愈发势大。 从前不得宠的小皇子有了身后的底气。 陆清则陪着宁倦长大,看着他从刚到自己腰高,再长到自己胸口,又逐渐到他肩高,最后长得比他还要高。 他从低头看宁倦,到与他平视,到得抬着头看宁倦。 但大部分时候他不必抬头看宁倦,因为宁倦会低下头,乖巧地讨要他的抚摸。 那些年里,陆清则听得最多的,就是宁倦认真的誓言:“陆怀雪,我一定会报答你,让你做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大官的。” 陆清则依旧没放在心上。 从小到大这小崽子连声哥哥都没叫过他,要么直呼姓名,要么就你啊你地叫,跟只小白眼狼似的,还能怎么报答他? ——多年以后,成为一代权臣,平日里万人之上,晚上一人之下,被宁倦在登基当夜,按在龙椅上“报答”的时候,陆清则对于彼时自己的想法无比的后悔。 呸,果然是小白眼狼。! 听说和异性朋友讨论本书情节的,很容易发展成恋人哦 第114章 番外八:ABO·易感期 “要出差十天?” 面前的男人眉峰略褶,英俊锋锐的面容便似沉下来,显得有些冷凶,信息素也似有些躁动起来。 但也就仅仅一瞬间,又恢复如常。 陆清则几乎以为是自己太敏感了,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微笑着点点头:“嗯,有什么事吗?” 男人沉默一瞬,摇头:“没事,什么时候走,要不要我送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明早,不用,有人来接我,都收拾好了。”陆清则一一回答完对方的问题,将晚饭最后一口咽下。 味道很不错,是面前的人做的。 陆清则是半年前和宁倦结婚的。 虽然是个外形优秀完美的o不匹配。 在避免了诸多骚扰的情况下,陆清则得以安安心心完成学业,留在学校里当老师。 半年前,陆清则的父母惊喜地把他与这位小宁总的信息素匹配报告发给他看,匹配度100。 恰好家里的公司正在上升,急需与宁家有所合作,这位小宁总又有点信息素躁狂,需要匹配度高的o信息素安抚。 所以俩人被安排见了一面。 陆清则当时只觉得这个alpha看起来有些冷漠,除此之外,印象倒是不差,对方对他印象如何,他就不知道了。 没想到一回家,他就收到了对方答应结婚的消息。 从领证订婚到结婚,速度快得生怕陆清则跑了似的。 陆清则倒是很能理解,alpha信息素狂躁会影响到易感期。 众所周知,易感期的alpha躁动不安,理智失控,对周遭的一切充满敌意,对自己的olpha易感期越折磨。 而陆清则的信息素可以安抚宁倦。 至少这半年的相处下来,宁倦紊乱的易感期没再出现过。 俩人结婚的一半以上原因是双方家族的促成,多少也算赶了个协议结婚的时髦。 周边的朋友得知情况,忧心忡忡,不断告诫陆清则要小心提防,alpha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喂不饱的狼,吃o不吐骨头的! 不过与朋友的忧心相反,这半年来,宁倦相当绅士,对于分房睡也没有意见,甚至从不进他的房间。 都是成年人了,他们自然也履行过夫夫义务。 但就算在床上,宁倦的态度也很礼貌克制,不会弄疼他。 更别说像他看过的教育片,或是听经验人士说的那么可怕。 宁倦礼貌到陆清则有那么几瞬,怀疑过自己的魅力是不是不太行。 就算他的魅力不行,以他们的信息素匹配度,宁倦怎么就能保持那么冷静? 生活中宁倦也很体贴,就算工作再忙,也会尽量挤出时间,回家和他一起吃饭。 反倒是他,因为要做课题,需要去外地交流,时不时就会出个差。 偶尔眼神碰撞,他觉得宁倦看起来虽然又冷又凶,但更像一只温厚的大狗,在他面前努力缩着犬齿和爪子,不会伤害他。 总之,这段婚姻关系比陆清则想象中的要好得多,他并不抗拒。 甚至颇为喜欢这个年轻的alpha丈夫。 以往他要出差时,宁倦都没什么反应,刚刚的反应有点奇怪。 陆清则左思右想,确定最近没谁要过生日,也没有什么重要节日,便收起疑心,收拾餐盘放到洗碗机里,又倒了杯牛奶,喝了一口,低头回消息时顺手搁在桌上,回着回着就忘了,往楼上走去:“我先去休息了,明早要赶飞机,晚安。” 宁倦低低地“嗯”了声,声音听不出异常。 果然没什么事嘛。 陆清则放心地想着,走向楼上。 如果他回过头,就能看到宁倦攥着他没喝完的那杯牛奶,迷恋地贴着他嘴唇沾过的地方摩挲的模样。 与平时的绅士模样截然相反。 第二天清早,陆清则下楼的时候,发现宁倦没有如往常那般,早早就穿戴整齐坐在楼下。 时间太早了吧。 陆清则看了眼时间,没有多疑,也不想打扰宁倦睡觉,给他发了消息,提着行李箱赶往了机场。 楼下“咔哒”一声轻微的关门声落入耳中,却格外的响亮。 宁倦靠坐在门边,低低地吸了口灼热的空气。 烦闷,燥热,急不可耐的欲望冲撞。 要不是他昨晚反锁了自己的房门,把钥匙丢到了楼下的花园里,恐怕刚刚他会控制不住理智,冲下楼,去把陆清则抓回来,锁在床上…… 宁倦蜷缩在冰凉的地板上,试图借此保持理智,又深吸了口气。 不可以。 他亲耳听到过,陆清则说讨厌“满脑子被欲望支配,打扰工作进度的alpha”和“占有欲过剩,不给伴侣自由空间的alpha”。 他小心翼翼地伪装了大半年,吃到嘴都不敢用力,好不容易稍微捂热了这朵高岭之花,要是因为易感期,撕裂出真面目,把老婆吓跑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幸好陆清则出差了。 想起这茬后,他突然不是很想让陆清则看到他的丑态,更无法想象,正式进入易感期后,陆清则出现在他面前的话,他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那些肮脏阴暗,想要把似一轮皎月般的陆清则玷污,让他浑身上下充满自己信息素气息的念头,宁倦光是想想,都觉得自己好像很变态。 足足十天,等陆清则出差回来,他就又可以伪装成绅士了。 喉间的渴灼越来越炽烈,alpha猛烈的信息素冲撞出去,散发着强烈的渴求。 与那几丝残存的理智不一样,是他对伴侣本能的呼唤——别走,我需要你。 要不是整座别墅都涂上了防信息素泄露涂层,邻居恐怕已经打电话报警了。 因为被陆清则的信息素安抚,半年没有再出现过的易感期,反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有那么几瞬,宁倦的意志是模糊的。 等他醒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破坏了门把,从房间里走了出去,急躁地楼上楼下寻找了一遍,在陆清则喜欢待的飘窗前、沙发上,亦或是书房里,全部搜寻了一遍。 但屋子里已经没有他想要的人了。 alpha易感期时,对自己的o的保护欲和占有欲会膨胀到扭曲的地步,不会做出伤害行为,但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也不会做出什么太好的举止。 o协专家建议,对于这种危险的alpha,最好还是留给他一些沾有o独自熬过易感期,这样做对alpha是残忍了一些,但能保护体质柔弱的o。 就算陆清则在,也不一定会愿意陪他度过易感期。 毕竟他的alpha丈夫的确很危险。 在易感期的痛苦折磨中,宁倦凭空生出几丝委屈来。 他的o呢? 他那么喜欢他,渴望了那么多年,惊喜又谨慎地把人拐回来了,他为什么不在? 他昏沉沉的视线落到了陆清则的房门上。 那是他给自己划出的禁区,陆清则不邀请他,他就不会踏足的地方,里面是陆清则在这个家里待得最久的地方,有他的床、他的衣服,沾满了他喜爱的梅香…… 宁倦的呼吸越来越沉,一步步靠向门边,手握在门把上。 陆清则是很注重隐私的人,他们刚搬到一起时,大概是出于对alpha天然的戒心,陆清则会把门锁上。 当着他的面,十分坦荡。 这扇门现在也是锁着的吗? 宁倦的指尖都在发抖,拧了下门把。 “咔哒”,轻轻地一声,门开了。 陆清则没有锁门。 瞬间惊喜扑灭了最后一丝理智,宁倦推门而入。 熟悉的信息素气息扑鼻而来,o居住的房间和他想象中一样,干净、整洁,装饰清雅,但也有一些小脾气的松懒,比如被褥还是凌乱的,显然陆清则起床后揉着困顿的眼,去洗漱一番就拉着行李箱走了,没有整理。 我只是闻一闻,不做什么。 alpha心想着,走到大床边,趴下去,深深嗅了一口犹带余温的梅香,心脏剧烈鼓动。 还不够。 宁倦急切地起身,去浴室寻找脏衣篓,可惜衣服已经被洗掉了,正在烘干机里烘干。 他失落地回到房间,视线落到陆清则的衣柜上,蠢蠢欲动。 他只是想让陆清则的信息素再浓郁一些,等陆清则回来之前,他就会处理好这一切,不会让陆清则发现的。 宁倦一步步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o熨烫整齐的衣服落入眼帘,因为清洗过,信息素没有床上那么明显,但也让房间里的气息愈发浓郁。 他缩进衣柜里,高大的alpha在柔软的衣料间,幻想这是o温柔的怀抱。 还想要更多,更多的…… 宁倦沉重地喘.息着,意识不清地将衣物拢在一起,抱到床上,蹭着那些沾着信息素的衣物,喉间发出含糊不清、低低呜咽的呼唤声:“老婆……” 他已经能为oega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在宁倦备受易感期折磨的时候,陆清则已经到达了机场。 其实这个项目,也不是很需要陆清则亲自到场。 尤其同行中还有个追求过他,追求失败就恼羞成怒的alpha。 这人得知他和宁倦结婚后,见到他就会阴阳怪气,觉得他是物质,不接受他只是因为想嫁入豪门,结果豪门老公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还不如嫁给他这样的普通alpha,后悔了吧——他虽然不在意对方,但就像蚊子嗡嗡吵,也会惹人烦。 前段时间这人突然歇菜,见到他就绕着走。 不过就算如此,陆清则也不是很想和他一起出差十天。 要不是最近挺闲的,迫于恩师的面子,没有理由拒绝,陆清则才不乐意过去。 走候机室的时候,陆清则第十五次看向手机屏幕,点开微信置顶的人。 消息还停留在他出门时发的“早安,我出门了”上,没有回应。 往常无论他发什么消息,宁倦都会回,绝无例外。 都八点了,宁倦也不可能没起床。 有点反常。 同行的同事好奇地凑过来:“陆老师,看你心神不宁的,一直在看手机,怎么了?” 陆清则沉吟了下:“有点家事,我离开一下,去打个电话。” 他走远了些,先给宁倦打了个电话,心里顿时一沉。 没打通。 打了两次没打通后,陆清则果断打给了宁倦的母亲。 电话很快就通了,宁倦母亲的声音还有些惊讶:“小陆,你怎么打电话来了?” 陆清则从她的语气里意识到不对,没有直接询问:“嗯?怎么了,我打过来很奇怪吗?” “没有没有,”宁倦母亲轻咳一声,“是有什么还没有准备好的吗?小倦的易感期是会比其他alpha要强烈得多,不过你别担心,他不会伤害你的……” 陆清则愣了愣。 易感期? 难道昨天宁倦那一瞬间反常的脸色,就是想和他说这个? 为什么他最后还是没说? 陆清则陡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的alpha正在经历易感期,而他不在身边! 他没有犹豫,安抚了一下宁倦的母亲,没有告知她自己正在机场,旋即挂断电话,边往回走,边组织语言,给恩师发了信息,告知他突然有了更重要的事。 然后带上行李,直接离开了机场。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陆清则忽然有些犹疑。 宁倦没有告诉他这件事,是不是就是不想让他陪伴的意思? 可是他的信息素能让宁倦舒适很多。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回去看看最好。 赶回家的途中,陆清则咨询了下一位有经验的o易感期时的注意事项。 他查阅过资料,知道怎么安抚易感期的alpha,但毕竟是第一次,多少有点紧张。 朋友的回复很快。 “注意不要被上.死就好。” 然后又忧心忡忡地发来一条: “我没有在开玩笑,你家alpha真的很可怕诶,你真要陪他过易感期?就你那个身板,受得住折腾?” 陆清则:“……” 算了。 还是当没交过这个朋友吧。 回到家门口时,陆清则又给宁倦打了一通电话,照旧没有接通。 恐怕现在宁倦快失去意识了。 陆清则轻吸了口气,按下指纹,开启大门。 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强烈的信息素迎面打来,猝然之间让他一阵腿软,差点歪倒在门口。 信息素太过浓烈,蕴含着惊人的欲念,让人喘不过气,他连忙关门反锁,以免影响到邻居,被报警投诉。 百分百的信息素匹配度是很可怕的。 陆清则进来就觉得脸上发热,隐隐有被牵动发.情的倾向。 宁倦不在一楼,信息素都浓成这个样子,房间里又会是什么样? 陆清则咬咬牙,顶着这股劈头盖脸的信息素,走上了楼。 宁倦蜷缩在陆清则的床上,身周散布着陆清则的衣物。 连陆清则抽屉里的内裤都被他翻出来了。 但还是不够。 他在痛苦的煎熬中,甚至幻觉听到了开门声和脚步声,以及越来越接近的信息素气息。 仿佛陆清则回来了。 怎么可能,这个时间,飞机已经起飞了。 他喉间发出兽类般的低呜声,对o的渴求不断攀升。 陆清则一上楼,就发现自己的门半掩着。 宁倦在他的房间里? 他走过去,推开门。 门被推开的瞬间,他和床上红着眼抬起头的高大alpha对上了视线。 两人同时一怔。 陆清则有些错愕。 筑巢行为出现在易感期的alpha身上很正常,但那多发在爱侣之间,为什么宁倦会对他有这样的行为? 宁倦也错愕极了,那一瞬间愕然甚至让他找回了几分理智。 如果陆清则再靠近一步,他就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有理智了。 陆清则:“我听说你……” 宁倦:“别过来!” 再度同时开口,陆清则的话被宁倦打断,稍稍一顿,点头:“抱歉,是我自作主张回来了。” 然而在他转身想走的瞬间,急促的脚步声猛然靠近,“嘭”地一下,门板被拍上,alpha像是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他,灼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带着浓烈的占有欲望扫过他的后颈腺体,却没伸手碰他。 他听到身后的alpha沙哑可怜地低唤:“别走……” 陆清则一下心软了。 他半侧过身,对上alpha昏沉发红的眼睛,有些无奈:“你到底是想让我走,还是想让我留下来?” 宁倦一眨不眨地直勾勾盯着他,嗅着他的气息,视线若有若无地瞥向o的后颈,呼吸愈发沉重。 那里有o的腺体,散发着让他迷恋的信息素气息,他的犬齿发着痒,身体深处的野兽在咆哮,让他按住陆清则,对着他的腺体,狠狠咬下去,让他发情,把他带到那张大床上,在他们度过欢愉的时光时,趁机彻底标记了他心心念念的o。 但他还是一动不动的,也不吭声。 周遭太过安静,陆清则便继续解释:“我听说你易感期到了,所以回来了。” 宁倦的长睫抖了一下,嗓音沉哑:“既然知道是我的易感期,你还敢回来?” 陆清则眨了下眼,开口时沾染着梅香的信息素直往alpha身上扑,对于这个时期的alpha而言,o正常说话都像是蓄意勾引:“我想陪你过易感期,不过你好像不太需要我的样子?” 宁倦勉强积攒起来的意志又崩断了。 什么叫“我想陪你过易感期”? 陆清则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就敢随随便便说出口? 但他克制不住巨大的欢喜,一直按在门上不敢触碰o的手落下来,颤抖着放到陆清则的腰上。 他的嗓音好像更哑了:“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 笼罩着令人喘不过气的信息素里,陆清则好似已经有些难以启齿地湿润了起来,他张合了几下嘴唇,低声道:“宁倦,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的,但这半年来,我还挺喜欢你的。” 落在他腰上的手陡然一紧,alpha灼热的手用力握着他的腰,蛮力把他抱起,没等陆清则反应,就用力地亲吻过来,呼吸乱得不成样子:“喜欢,喜欢你,最喜欢你……” 他的分化期很晚,直到高二也没有分化。 一般这么晚才分化的,要么劣质,要么残缺,所以很受周边人冷落。 直到他转学之后,在毕业生典礼上,见到了上台代表发言的陆清则。 在灯辉之下,从容得体的o容颜如雪似月,美好得让人不敢触碰。 当晚回去,他便在潮热的梦中完成了分化。 他喜欢了陆清则那么多年,小心翼翼地打听着陆清则的一切喜好,不敢有亵渎之心,又控制不住亵渎之心。 在宁倦失去理智,断续的只言片语中,陆清则猝不及防得知了这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宁倦暗恋了他很多年。 ……所以说这人平时都是装的? 但比起追究宁倦暗恋他这件事,还是易感期更重要一点。 剩下的事,可以等宁倦清醒了再问。 陆清则大度地想着,主动搂住宁倦的脖子,注视着他发红的眼眶:“抱我去床上。” 宁倦急不可耐地将他抱去床上,对着眼前的香甜美好的o,一时犯了难。 他该从哪里开始吃起好? 陆清则回忆着看过的教程,微微侧过头,牵着他的手,按在自己敏感的腺体上,被灼热的指尖碰触时,他的身体轻微颤栗了一下,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和,引导着alpha,水红的唇瓣动了动,告诉他:“你可以标记我。” alpha似乎呆了一下。 下一刻,得到允准的宁倦急切地低下头。 即使做好了准备,本能也让陆清则在alpha张嘴的瞬间产生了恐惧,突然挣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但从他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他就逃不掉了。 宁倦按住不听话的、意图逃走的o,迫使他露出雪白干净的后颈,轻轻甜了一下对方敏感的脖颈,趁着陆清则稍微松弛下肌肉的瞬间,狠狠咬上他虎视眈眈已久的后颈。 犬齿刺入腺体之中,源源不断地注入alpha的信息素。 被alpha叼住后颈的感觉仿佛被野兽咬住,陆清则低低“唔”了声,紧蹙着眉心,冷汗瞬间就下来了,疼痛与怪异的欢愉感同时被倾灌而来。 潜意识里告诉他,alpha不会伤害他。 陆清则的身体慢慢瘫软下来,再睁开眼时,眸底潋滟一片,眼角泪痣勾人。 他被动进入了发.情期。 接下来的一切,就不是由陆清则来主导了。 易感期的alpha暴露出了真面目,平时伪装出来的冷静绅士被彻底撕碎,黏人得像一条大犬,占有欲十足,想要陆清则身上每一寸都留有自己的信息素气息,留下一寸寸咬痕吻痕。 在被按在凌乱的衣物床褥间时,陆清则陡然发现,以往的床上经验放到今天好像不太够看。 …… 几天之后,陆清则在半死不活中得出了两条结论。 第一条,他想等宁倦清醒后和他谈谈这件事,是非常错误的,易感期的alpha果然都是禽兽,和清醒沾不上边,就算醒了也会装没醒。 第二条,朋友果然是过来人,说的话不无道理。 第115章 番外九:宁斯越番外 从幼时起,宁斯越就有两个最敬佩的人。 一个是他威严冷酷的父皇,一个是他温和博学的父君。 尤其对父皇,他又尊敬又向往又喜爱又畏惧。 他的父皇和父君都有着十分传奇的经历。 宁斯越从小就时常听身边的人议论父皇:陛下幼时为奸臣所压,韬光养晦长大,少时亲至江右,治灾救疫,杀伐果断,清洗朝廷,肃清奸党,又亲披肩甲,征战西南,让飘摇的大齐回归安定,重启盛世太平,乃一代文治武功的明君,功垂千古。 而这一切,都有父君的参与。 父君自己的经历也很传奇,最年轻的状元郎,耿直上谏被阉党残害,大难不死后又扛住先帝交托的重负,亲手培养大了幼帝,与陛下一同诛灭奸党,却因风言风语,被攻歼暗害,幸而父君有着特殊命格,吉人天相,又被陛下寻回……同样是青史留名的存在。 宁斯越最喜欢缠着安平给他讲父皇和父君的故事了。 六岁的时候,宁斯越被正式封为太子。 太子的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他不得不拘着孩童性子,只有在陆清则面前,才能释放一二。 因而宁斯越有事没事就最喜欢去寄雪轩。 父君身上香香的,说话温和好听,长得还那么好看。 唯一的不足就是,父皇比他还黏父君,这让小斯越很苦恼。 明明父皇都是一个大人了,怎么还那么黏父君、比他还要会撒娇呀? 父君也是,明明他才是小孩子,怎么会被父皇迷惑到呢? 宁斯越记忆最深刻的,是他某一次在寄雪轩留宿的经历——父皇不准他和父君睡,所以他住在旁边相通的暖阁里。 那晚上并不宁和,半夜外面刮起大风,下了好大的雨,雷轰隆隆的炸响个不停,窗外闪电一阵阵的,照得屋里亮堂堂。 宁斯越最害怕打雷了。 他父母去得早,被大伯家抱去养,大伯家孩子太多了,很难分得什么关爱给他,大伯母又不喜欢他,所以他总是默默地躲在角落里,羡慕地看院子里的孩子们一起奔跑玩耍。 晚上打雷的时候,宁斯越就一小只独自裹在小被子里,拍拍小胸脯,告诉自己:斯越不怕,不怕不怕。 像是说了不怕就会不怕一样。 后来他被父皇相中,带回宫里,成为了默认的储君,正式封为太子后,就更不能表露出害怕了。 下雨打雷的夜晚,只能咬着小被子瑟瑟发抖,不敢吱声。 但是父君说他还是孩子,在他面前还有害怕的权力。 宁斯越想来想去,想起父君说今晚父皇好像不过来,忍不住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和小被子,穿上鞋,小心翼翼地绕过在守夜打盹的安平,兴冲冲地踩在软软的羊毛毯子上,弯着腰掀开帘子,走到了父君屋子的外间。 还没靠近,宁斯越就听到里间好像传来了什么响动。 是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像是床架晃动的闷响,隐约还有声低叫,不是叫痛,含糊似说了声:“你今晚不是要通宵批奏本,不打扰我吗?” 然后是声轻笑,过后便忽地没了声儿。 父君身体不好,宁斯越担心他是不是撞到床了,连忙哒哒哒跑进去:“父君,你没事吧?” 他拂开低垂的床幔跑进去,外头闪电劈过,刚好映亮屋内。 宁斯越看到父君靠在床头,衣衫有些凌乱,嘴唇红得不像样子,眸色也不似平时的清明温和,有种湖色朦胧的潋滟,拢好领子,镇定地看着他:“斯越怎么过来了?” 恰逢这时候,又是一声滚雷炸响。 宁斯越害怕极了,一下就把刚刚的怪异响动抛到了脑后,呜哇一声跑过去趴在床边,小身子瑟瑟发抖,可怜巴巴的:“父君,我今晚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呀?等父皇来之前我就回去,不会让父皇发现的。” 陆清则沉默了会儿。 然后瞥了眼被子里,轻忽地笑了一下,往里侧挪了挪,拍拍床,和颜悦色道:“当然可以。” 得到应允,宁斯越高兴地蹬着小短腿爬上床,盖上自己的小被子,抱着陆清则的一条手臂,父君身上香香的,闻着很让人安心。 他有些羞涩,忐忑地抬眼问:“父君,我睡不着,你可不可以给我唱小曲呀?” 他从前偷偷听大伯母给他几个堂兄唱过,好温柔,好好听,他也想听。 陆清则稍稍一怔,轻咳一声:“我唱歌不好听,给你哼一曲好不好?” 宁斯越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小鸡啄米点头。 他往陆清则怀里钻了钻,在令人安心的怀抱里,听头顶传来温柔的低哼声。 陆清则的嗓音清润,平时说话徐徐的,春风拂面般令人舒适,哼起歌来也极是好听,是他没听过的调子。 听着听着,外面的风雨和雷声也没那么可怕了。 宁斯越的眼皮重新耷拉下来,小脑袋靠在陆清则胸前,呼吸渐渐均匀,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睡着的宁斯越不知道,在他与周公会晤后,威严的父皇神色自若地从里侧的被子里钻了出来,不悦地点了下他的脑袋,压低声音,凑在陆清则耳边,酸溜溜地道:“你都没给我哼过歌,倒先给这小萝卜头哼上了。” 陆清则瞥他一眼:“你不也听到了?别发疯,孩子在边上呢。” 宁倦犹自不满,凑过去非要和陆清则亲一下。 陆清则怕闪躲时碰到宁斯越把他惊醒,无奈地被按在床头狠狠亲了会儿,嘴唇红得仿佛抹了口脂,衬得那张平日里气色苍白的脸愈发活色生香。 皇帝陛下被勾得心痒难耐,咬陆清则耳朵:“我把他抱回去。” 陆清则不准:“万一弄醒了,你来唱歌哄孩子?” 两个大人悄么声争执了半天,最终皇帝陛下悻悻落败,不爽地把陆清则捞到自己身上,无声地换了个床位,宁斯越睡外面,他睡中间,隔开陆清则。 陆清则:“……” 这下皇帝陛下满意了,侧过身,把陆清则揉进怀里,强压住泄不去的燥火:“睡觉。” 隔日一早,宁斯越从酣睡中醒来,迷迷糊糊还记得昨晚是被陆清则哄睡着的,依恋地抱起旁边的手臂,用小脸蹭了蹭,跟只小花猫似的:“父君……” 宁斯越睁开眼,对上了父皇威严冷漠的脸。 宁斯越:“……” 宁倦垂眸看了眼他抱着自己手臂的小手:“做什么?” 宁斯越:“…………” 宁斯越满脸呆滞,缓缓低下头,发现自己抱的是父皇的手臂。 小太子嗷地一声,差点就吓哭了。 不过他没能嚎出声,宁倦精准地捂住他的嘴,嗓音淡淡的:“别吵醒他。” 宁斯越更想哭了。 不是说父皇不过来吗? 怎么一觉睡醒,父皇就出现在他和父君中间了呀? 宁倦一般没耐心哄孩子,他所有哄人的耐心都交代在陆清则身上了,不过看宁斯越受惊的样子,还是分出了两分耐心,悄无声息地把宁斯越抱起来,往相通的暖阁走去。 宁斯越眼睛睁得大大的,第一次被父皇抱起来,兴奋激动大过了惊吓,便安生了下来。 守夜的安平迷糊醒来,看到这一幕,也吓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不是说陛下不回来么?还有小太子昨晚上哪去了,怎么是陛下把殿下抱回来的? 宁倦没搭理安平,把宁斯越放到床上,低眸和他对视:“怕打雷?” 宁斯越小身板挺得板正,咽了口唾沫,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知道的,心虚地点点头。 “为什么害怕?” 宁斯越张了张嘴,一时也有些迷惑,他为什么要怕打雷? 只是因为雷声太大了吗? 宁倦看他无意识地晃了下小短腿,思索自己害怕的原因,浅浅勾了下唇角:“你是太子,现在害怕就缩到你父君怀里,往后也要如此吗?恐惧本身并不可怕,只有直面恐惧,恐惧才不会再是恐惧。” 宁斯越起初听不太懂,眨巴眨巴眼,忽然想到昨晚,父君给他唱歌的时候,他就不怕雷声了。 在父皇的引导之下,他隐隐约约明白过来,自己恐惧的好像并非惊雷本身,而是另一样东西。 具体是什么,宁斯越的小脑瓜还想不清楚。 但他觉得,自己好像的确没有必要再继续害怕了。 宁倦看把孩子唬住了,面不改色地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便从容地转身回了陆清则的屋子。 今儿不上朝,他可以抱着陆清则多睡会儿。 宁斯越仰望着父皇高大的背影远去,默默攥起了小拳头。 父皇说得对,他以后不能再害怕打雷了! 这件事后,每次打雷的时候,宁斯越就在脑子里想想陆清则给他哼的歌、或是父皇那天早上对他说的话。 渐渐的,还真就不再那么害怕打雷了。 直到长大之后,宁斯越才恍悟。 他确实不是怕打雷本身。 孩提时他寄人篱下,孤苦无依,那时他没有体会过被人疼爱关心的滋味,最恐惧的,莫过于害怕时也无人作陪,无人关切。 但后来他有了。 除了该有的储君教育,陆清则也没忘了教育宁斯越正确的爱情观,偶尔会和宁倦讨论两句,然后把宁倦从前干的混账事作为反面例子,拿去教育宁斯越。 皇帝陛下感觉自己被内涵了,但又敢怒不敢言。 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宁斯越慢慢明白了父皇和父君为什么会在一起。 偶尔他也会听到外面的风言风语,有说父皇一生英明,唯有与自己的太傅结亲一事,欺师灭祖,悖德悖礼,叫人不耻,往后青史留笔,着实难堪,抑或说父君妖魅惑主,不顾人伦,实在枉为人师,是权欲熏心,包藏祸心。 第一次听到时,少年太子还会很恼火地叫人闭嘴,回去想和陆清则告状。 他一路疾行到寄雪轩,踏进拱门,便远远看到父皇和父君坐在海棠花树下对弈。 父君在斟酌下一步棋的时候,父皇起身,轻轻拂去他肩上的落花,眸底温沉的爱意,隔得那么远都清晰可见。 宁斯越看着这一幕,告状的念头陡然就消停了。 他比谁都要清楚,父皇有多敬重、挚爱父君,父君对父皇亦然。 风言风语已经被控制在了最低程度,但永远不会消止。 既然他清楚这一切,又何必为了那些人的几句闲话闹得火大,还要说出来惹得父皇父君也不开心呢? 某些事情,他们一家人知晓就够了。 宁斯越想着,又看了会儿俩人对弈,不想打扰他们,悄悄退了下去。 小太子长到十五岁时,有了初步涉政的能力。 当初宁倦一眼相中宁斯越,是觉得这孩子虽羞赧,但并不怯弱,眼神清亮,是棵好苗子。 这棵好苗子也没辜负期待,好学而温文,满朝文武大部分对小太子都很满意——太子温厚敦善,勤勉好学,有自己的主见,又不过分强硬,宽和但不软弱。 当今陛下手腕强硬,铁血冷酷,于政事上又极开明,也是因此,千疮百孔、飘摇不定的江山才能在陛下手中稳固。 海晏河清的繁华盛世在陛下手中重启,接下来的兴旺安定,需要太子这样的未来君主来延续。 为了培养太子的处事能力——反正皇帝陛下是这么说的,从宁斯越十五岁后,宁倦便偶尔会携着陆清则出京,微服私访,四方走走。 在此期间,便由内阁辅助太子监国。 陆清则和宁倦的排场不大,秘密出行,只带着几个暗卫,大多时候,出行前俩人也不会特地去想此次要去何处,颇为逍遥。 俩人把麻烦事丢给宁斯越,一路游山玩水,顺便到当地体察民情,时不时就能揪出几个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 因着这一出杀鸡儆猴,各地官员心里发紧,战战兢兢的,因也不知道陛下会去哪里、会不会到、会何时到,再山高皇帝远,也尽量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嚣张。 一时之间,大齐清泰安康不少,许多百姓过得又舒坦了几分,直叹皇恩浩荡。 每次离京的时候,宁斯越相送至城外,宁倦都会拍着宁斯越的肩膀,肃然道:“这江山未来得交给你,朕予你机会,要好好锻炼。” 这招百试百灵。 宁斯越从小就敬仰父皇,听父皇委以重任般的语气,就跟被打了鸡血似的,响亮地应下声,在俩人离京之后,便愈发的勤勉。 陆清则有点心疼这被哄骗的未成年童工,坐上马车的时候,频频回头:“斯越,也要顾惜着点身子。” 风太大,宁斯越没听清,以为陆清则在叮嘱他要好好看奏本,大声应:“您放心,儿臣一定会努力,必不辜负您的期待!” 陆清则:“……” 陆清则扭头看宁倦:“我们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宁倦低着头,淡定地给他理着微褶的衣角,闻言一挑眉:“哪里过分?再过些年,江山交到他手上,岂不更累?趁现在让他多积攒点经验是对他好,别纵容他。” 陆清则心道,我也没纵容啊。 “当皇帝就是要辛苦点。”宁倦给陆清则理好了衣角,坐到他身边,非要蹭得很近,耳鬓厮磨,嗓音带着笑意,“再说了,有几个内阁大学士在边上出着主意,累不坏。” 什么叫累不坏! 陆清则一阵无言。 “走都走了,还想着宁斯越做什么。”宁倦不满陆清则的心思还放在外头,齿尖磨了下他白皙的耳垂,“不如想想,这回我们去哪里?” 陆清则给他磨得没法,思忖片刻,掀开帘子看了看外头。 初春过后,万物复苏,嫩绿遍染。 这个时节,想必江南正是好风光。 他欣然忘却了刚才的烦恼,转头一笑:“去临安吧。” 第116章 番外十:友情向·陈小刀x史息策 “听说了吗?前日史小将军带领三千轻甲,击退了瓦剌一万游骑!” “当然听说了,那日我还远远地见到了小将军呢!可惜没看清模样,哎,太奇怪了,我都来了营中半月,竟从未碰见过小将军,好想见见小将军的模样。” “我听说史小将军惜字如金,为人甚是威严冷酷,令人心向往之。” “年纪轻轻便稳重如斯,真不愧是小将军!” “虎父无犬子,史家尽出英豪,能到史小将军麾下,是我等的荣幸啊!” 陈小刀带着人去附近的城里换了粮食,让人先把东西送去记账,自个儿溜溜达达往营中走时,恰好听到几个新兵偷偷议论史息策。 他听了一耳朵,噗地一下,差点笑出声。 什么玩意? 惜字如金、威严冷酷? 陈小刀心里乐着,也没出声,继续往营里走。 新兵不认识陈小刀,但营中就无人不识陈小刀了。 他一走进去,四下就传来招呼声:“哟,陈参将,出去溜达回来了啊?” “小刀,晚上庆功,来一起喝酒啊!” 陈小刀嘿嘿笑着,挨个应声,其他人听到陈小刀的名字,也都纷纷看来,呼啦啦一片吆喝声,场面分外热闹,把偷偷议论的几个新兵吓了一跳,垫着脚朝里头看来,震惊地瞪大了眼:“刚刚走过去那个,是传闻里的陈参将?” 陈小刀在漠北军营里相当有名。 尤其是去年,西南与漠北同时出现战乱,战况危急时,史息策在前线御敌,而陈小刀仅带了十人出行,游说周边小国援驰。 援兵抵达的那一刻,众人眼里的陈小刀仿佛在闪闪发光。 更何况平日里陈小刀和谁都聊得开,混得如鱼得水,上上下下的将士们觉得他是个人才,说话又好听,超喜欢他的。 不过,其实刚来漠北的时候,陈小刀是很不习惯的,连史息策也不太赞同他留下来。 漠北苦寒,条件简陋,不比京城那个荣华地。 陈小刀名义上是陆清则的小厮,但陆清则是把他当弟弟对待的,吃穿用度,和寻常人家的少爷也差不多,在陆府还有自己的小院子住。 不过在遇到陆清则前,陈小刀是个四处流浪的小乞儿,从小到大吃过的苦也不少,咬咬牙也就坚持下来了。 毕竟那时,京城已经没有陆清则了。 他没有陛下坚强,害怕触景伤情,不敢再待下去。 几年下来,陈小刀和史息策一样,已经是漠北军不可缺少的一份子了,现在陆清则回京城了,但要他继续待在京城,他反而不习惯了。 漠北承载了他和史息策的诸多记忆,活着的、死去的皆有,在这里,他彻底褪下了青涩,不再是什么都不知道,成天傻乐,躲在陆清则背后懵懂无知的小孩儿。 他和史息策一起,成为了顶天立地的大人。 在一路的招呼声里,陈小刀走到安静得过分诡异的主帐前,见怪不怪。 主帐之前,没人敢放肆。 还没踏进去,帘子忽然被掀开,迎面走出来两个面色惶惶的将领。 像是被里面的人吓到了。 陈小刀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更乐了,跟俩人打了个招呼,走进帐子里。 果不其然,就见到史息策默默缩在角落,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红着眼眶拧着眉转过头来。 陈小刀笑嘻嘻的:“小将军,怎么又吓到人了?” 其他人一散了,史息策也不再那么紧绷,在好朋友的面前,外人口中“威严冷酷”的史小将军肩膀松懈下来,小小声道:“他们,有疏忽。” 史息策怕教训人时自己会结巴,就板着脸不说话,用眼神来教训人。 但他又不习惯和人眼神接触,瞪一下,眼眶就控制不住地发红。 熟悉史息策的人知道,他那是脸皮薄在强撑了。 可是在不熟悉他真实性格的人眼里,都觉得红着眼瞪过来的史小将军当真是可怕极了! 超凶! 那俩将领被史息策吓得瑟瑟发抖,忙不迭就领罚补过去了。 陈小刀听史息策小小声地说了下前因后果,拍桌大笑:“外面都在传你冷漠威严呢,要是给他们看到你这样,你猜大伙儿会怎么着?” 史息策不高兴地抿抿唇。 陈小刀哥俩好地凑过来,拍拍他的肩:“没事,人再多,我给你顶着,怕啥。” 史息策的脸色松了松,刚想低低地“嗯”一声。 陈小刀又想起另一件事:“对了,今晚有庆功宴,这个你知道的吧?” 史息策的脸色一下空白了,嘴唇艰难嗫嚅:“我,可不可以,不……” “不可以。”陈小刀断然否决,嘿嘿笑着拍拍他的肩,“大伙儿都等着见你呢。” 来了漠北五年,前些年一直战况紧急,打了胜仗大伙儿也没时间和心思庆功。 眼下安定许多,打赢了仗,偶尔来场庆功宴,让将士们高兴高兴也很重要。 史息策:“……” 继承了史大将军的遗志,战无不胜的史小将军在思索片刻后,缓缓地闭上了眼。 夜色逐渐蔓延,营地里篝火猎猎,将士们热火朝天地准备了一下午,抻着脖子等庆功宴的主角出来。 史息策坐在自己的帅帐中,深呼吸,再深呼吸。 赌上史家的荣誉,他不能怯场。 陈小刀抱着手在外面等了会儿,听里面没动静,以为史息策又开始乌龟自闭了,刚想进去拽一下里面这只乌龟,就见帘子一掀,难得换上常服、脱下盔甲,露出清秀安静内里的青年走了出来。 陈小刀打量他几眼,几乎立刻就猜到一会儿是什么场面,乐呵呵的:“走走走,让大伙儿仔细看看你。” 史息策被他拉着走,脚步格外沉重,小小声:“不想,让大伙儿,看。” 陈小刀当没听到。 俩人一同走向空地边,参加庆功宴的将士们已经候了会儿了,热热闹闹地说着话。 看清俩人身影的瞬间,方才还沸沸扬扬的人声顿止,所有人的视线都落了过来。 平时史息策在人前现身时,都穿着甲,冷锐的盔甲与刀枪让青年显得格外锋锐,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年龄与外貌。 今晚上史息策没穿甲,众人才恍惚了一下:平时史小将军史小将军地叫着,但没有意识到,史小将军年纪的确不大啊。 眼见着众人的目光逐渐变化,在所有人视线笼罩下的史息策下意识板起脸,局促不安地扫去一眼。 刚刚还生出几分“啊小将军看起来好像也不怎么可怕嘛平时是错觉吗”感想的众人一个激灵,啪地打灭了自己荒谬的想法。 小将军就算脱了甲,也是威严凛然战无不胜的小将军! 他们刚刚在想什么呢! 见众人又刷地把视线收回去了,史息策默默地松了口气。 陈小刀在旁边憋笑憋得肚子痛,好不容易把笑容忍下去了,代为开口:“这些日子,大伙儿都辛苦了,今晚小将军陪你们一起吃喝,犒赏自己,不要拘礼啊!” 陈小刀在营中还有个别称是“小将军的另一张嘴”,基本上有陈小刀在的场合,史息策都不会开口,大伙儿也都习惯了,重振精神应了声。 军营里的庆功宴不像京中的宴会那般讲究,说开始就开始,随便吃吃喝喝,也不怎么讲究身份。 陈小刀很喜欢这个气氛,四处溜达和人碰碗喝酒,把眼巴巴盯着他的史息策无情地抛到脑后。 史息策闷着脸垂下眼:“……” 和战场上不一样,下来后人一多他就紧张。 好多人啊,还是不要和他们对视上的好。 万一在这么多人面前结巴了,史大将军怕是要半夜入梦来骂他一顿。 好在众人还是畏惧小将军的威势,见将军冷着脸坐在那边,垂着眼不知道在思索什么重要大事的样子,也不敢去打扰。 陈小刀跟只鸟儿似的,这儿飞飞,那儿扑扑,流连在各个席位之间,把史息策该说的话代他说了,勉力鼓舞将士们。 说得口干舌燥,喝得又脑热发胀的,陈小刀估摸着自己得缓缓,打了个招呼,从人群里传出去,吹了吹凉风。 走出来了,他才发现附近还有个人没参与到庆功宴里。 是秦远安。 秦远安的身份颇为特殊,是被陛下罚来的边关。 他也不算冷漠,但和所有人都隔着层距离,就比如今晚,他也是独自一人坐在帐外,摩挲着胸前的小锦囊。 一直被他贴身放着,锦囊已经有些褪色了。 陈小刀大着舌头打了个招呼:“秦兄,不过去一起喝一杯吗?” 秦远安转过身,摇了摇头:“今夜是我故人的生辰,他不喜欢热闹,我就不过去了。” 陈小刀忍不住瞄了眼那只锦囊。 秦远安察觉到他的视线,下意识挡了挡。 陈小刀这才察觉自己刚刚有点没眼色,连忙摆了摆手:“刚刚得罪了,我回去了,不打扰你,要是想喝酒了,随时可以过来,大家都是兄弟。” 秦远安并无愠色,点点头。 回到席间,陈小刀又陪着众人喝了不少,最后醉得站都站不稳,是被史息策背回去的。 陈小刀醉醺醺的,趴在史息策背上,嘟嘟囔囔:“好话坏话都帮你说了,你不喜欢说话,就不用说话,啊。” 史息策茫然:“啊?” “打仗那么辛苦,下来了就别逼自己练习了,”陈小刀碎碎念,“成天蹲在墙角,对着箭靶练习说话,累不累啊你?” 史息策的脸顿时有点红:“……哦。” 被看到了啊。 陈小刀细细碎碎地又念叨了一堆,突然道:“我想公子了。” 史息策低声说:“我也想陆大人了。” 陈小刀醉眼朦胧地抬起头,看见微微晃动的天空中,眼前的世界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但依稀能察觉到天上的明月如盘。 中秋快到了。 他已经要睡着了,声音越来越小:“等过两日,京城应当会来书,届时我们一块儿回京吧。” 史息策“嗯”了一声,但背后已经没有回声了,回应他的,是睡着之后绵长安稳的呼吸声。 史息策难得笑了一下,走进帐子里,小心翼翼地把陈小刀放到床上,盖好被子,顺道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搁在他床边,方便陈小刀半夜醒来时解渴。 陈小刀也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嘿嘿笑着说梦话:“醉香鸡……让你久等啦……” 史息策偷偷笑,走出营帐,仰头望着天幕。 明月将满未满。 往年中秋,他和陈小刀都不会回京,但今年他们商量好了一起回去。 毕竟今年中秋,等着他们的不再是战乱与分离。 月圆之日,正待相会。 第117章 番外十一 论坛体(慎入) 燕城同好论坛中,有一个历史交流板块,平时清冷,但如果谈到某几个名字,就会热闹非凡。 晚上十点,上床休息的时间,首页飘出个讨论帖。 标题:《盛元帝宁倦在位二十八年,真没纳过妃?》 主楼:楼主纯纯理科生,对历史不感兴趣,以前只听过盛元帝宁倦的名号,今天听朋友说到这个皇帝一辈子没纳过妃,大受震撼,百度了一下也是这么说的,有没有牛人解答一下? 1l:考证过正史和野史,确定盛元帝没纳过妃,也没有过孩子。 2l:那楼主知不知道盛元帝他老婆是个男的? 3l:那楼主知不知道盛元帝他老婆不仅是个男的,还是他的太傅? 4l(楼主):这个我倒是知道,实不相瞒,我最开始知道盛元帝,就是因为他的功绩壮举以及他那个男皇后…… 5l:我区顶流盛元与怀雪大人今天再次上分 6l:盛元我知道,怀雪是谁? 7l:今天怎么这么多小白?怀雪就是盛元帝的一生挚爱,也是他的太傅陆清则,不熟悉字,那知道名字吧? 8l:……瞳孔战栗!!!这个我知道 9l:盛元帝玩这么大吗,古代不是很讲究尊师重道?他们这不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10l:看得出来,楼上不太清楚盛元的性子,他当政的时候,哪个大臣敢骂他啊 11l:而且太傅名声很好的,当朝的好几位阁臣和其余重臣都是他培养的 12l:楼上怎么说得盛元帝像个暴君一样,盛元小时候不受宠爱,继位后又有奸臣当道,是陆太傅将他培养长大的,而且不是说,那时候道士算国运,陆太傅的命格适合坐镇中宫吗,我猜就是一点雏鸟情节+为了镇国运的合作 13l:楼上大no特no!作为盛元和太傅的cp粉头子,在研读了《盛元帝秘史》《解读陆清则》等传记后,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人家才不是什么合作,人家就是爱情!随便截取一段都能抠到糖,比如这段:盛元五年,帝后下江右赈灾,陆太傅疑似染疫,帝不顾左右劝阻,衣不解带贴身照顾,后太傅康复,怒斥盛元,盛元认而不改。 这不是爱情是什么?(没有说盛元做得对的意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傅也骂他了,而且那时候盛元才十七岁) 14l:盛元一生文治武功,所有的功绩,太傅都有参与,太康帝曾与臣下说“父皇一生最敬最爱,皆是父君”,这里的父君说的就是太傅,我也觉得是爱情。 15l:屁的爱情,盛元五年末时,盛元连番几次削太傅陆清则的职,冷眼看朝中大臣围攻攻歼陆清则,这也能是爱情? 16l:爱情党和阴谋党又要吵起来了吗?(抠鼻)日经了 17l:盛元很牛我知道,陆清则很牛吗? 18l:回楼上,史上最年轻的状元之一了解一下,十八岁就被先帝赋予太傅职,一手养大盛元了解一下,大齐朝内朝外无数迷弟迷妹了解一下,多次手揽朝政大权,坐镇京城,但从未有过异心的赤子之心了解一下,整顿国子监,使无数寒门学子求学得路的国子监祭酒了解一下?而且无论政敌还是朋友,都承认怀雪“内外明净,如雪似月,更似天上人”“虽病未弱,悲悯仁慈”,病弱美貌度百分百,这谁能不爱! 19l:陛下我馋你老婆5555 20l:等等,这楼不是问盛元纳妃的吗,怎么歪了……(ps:楼上,我也很喜欢陆大人!) 21l:hhh大草,忽然想起我大学里 有个老师就叫陆清则,去年考进我校的,选他课的人太多了,早上六点去图书馆占位都没抢到他的课,我本来想去蹭课,结果他的课一到,整个教室爆满 22l:虽然歪楼了,但我想问楼上为啥? 23l:回22l,那个老师长得贼好看,还被学生偷拍发到网上爆火过,去渣浪搜一下就能看到了 24l:去搜了下,我宣布我有新老婆了!代入了一下,历史上的陆太傅要是长这样,我要是盛元帝我也娶他当老婆,为了他终身不纳妃(今晚的做梦素材有了 25l:一个大学老师和留名青史的太傅比,说实话,跨位面碰瓷了,别瞎代。 26l:我也去搜了,那个大学老师长得真的好好看诶,而且气质很贴,要是他是个演员就好了,我支持他演怀雪! 27l:我把楼拉回来正一下吧,再回楼主,盛元帝的确没纳过妃,也没有后代,太康帝不是亲生的,不过看史料,虽然不是亲生的,胜似亲生的,太康帝一生最敬重的就是盛元和陆太傅。 28l:话说,盛元和陆大人的好多政策,真的有种与当时时代不符的开明,好多人都觉得他俩是穿越的,阴谋论一个穿越者( 29l:盛元为了太傅终身未再娶,而且他们还是双向奔赴!盛元九年,皇帝亲赴西南平乱,当时坐镇京中的就是陆太傅,得知盛元失踪后,陆太傅留下锦囊,带领五千轻骑就援驰西南去了,大学士范兴言后来说“此行凶险,出京之时,怀雪已做好埋骨西南之心”,读到这段时,我的眼泪真的啪啪掉qaq 30l:无语,一提到齐盛元就会这样,这楼又被cp粉占领了 31l:人家本来就是夫夫,太傅的名字都被盛元上玉碟了,提到又咋了?建议你别读齐盛元,十句有九句跟太傅相关,整个一绝美爱情史。 32l:21l,同校生握手!我抢到了陆老师的课,悄悄告诉你,陆老师不仅和历史上那位陆大人同名,而且他的恋人也叫宁倦,上次来接他下课时我听到的,你说巧不巧? 33l:???妈耶,真的假的,还是他们爹妈嗑cp入脑给自己小孩儿改名了? 34l:虽然歪楼了,但是盛元和太傅的糖真的好好嗑!太康还是太子时,初能涉政,盛元就时常与太傅携手,周游巡视各地,这不就是看儿子能干事了,夫夫俩当甩手掌柜,开开心心过二人世界去了吗! 35l:忘崽夫夫,太康又惨又好笑哈哈哈,而且太康一辈子都坚定地觉得父皇是为了培养他的能力,太康真的好可爱! 36l:盛元早早退位,和老婆享受二人世界,留下太康负重前行 37l:我们太康也很好啊,一辈子就娶了一位皇后,恩爱敬重彼此,感觉是被盛元和太傅影响的三观,之后几代皇帝都挺好的,所以大齐才繁荣昌盛了那么久 38l:是这样,在盛元前的三代皇帝一个不如一个,盛元和太傅真的强强联手,把当时奄奄一息的大齐给盘活了 39l(楼主):正史对我来说太枯燥,我已经开始看盛元和太傅的同人文了,感谢各位安利。 …… 电脑屏幕缓缓下滑到最后一页,屏幕前的人翻到最后楼主的发言,轻轻“哦”了声,语调上扬,斟酌片刻,在输入框内打字:什么同人文? 他也想看看。 还没发出去,书房门被推开,男人低沉不悦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手术再成功也得好好休息,都几点了还在工作?来吃药睡觉了。” 陆清则笑着转过头:“没工作,看到个有意思的东西,想听听吗?” “想,但时间 晚了。”宁倦谨记电脑辐射高,连人带椅子拉开,远离电脑,态度强硬地把陆清则提起来,但动作很温柔小心,“先睡觉。” 好吧,那就明天再谈谈这个有意思的东西。 陆清则心想。 第118章 番外十二 中秋团圆 中秋正式到来之前,礼部送上来的单子第四次被打回去重拟。 今年刚被提到礼部侍郎的程文昂捏着被打回的单子,掐着人中,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当年,被陆清则不断打回修缮皇陵的图纸。 在程文昂青着脸回去重拟单子的时候,去京外办差的郑垚回了京,进宫时,顺便给陆清则带来封信——重返西域行商的段凌光要来京城一趟,给陛下汇报西域通商的成果。 旋即陈小刀和史息策也从漠北回来了。 一时间京城充满了陆清则的熟人。 不过陆清则暂时没空出宫去见大伙儿,只在史息策和陈小刀进宫述职面圣时,短暂地见了一面。 毕竟中秋这个日子,破事恁多,宁倦最不耐烦的就是搞这些破事,他要是不帮宁倦搭把手的话,事后得被宁倦叨叨一个月起步。 兔崽子,年纪也不大,怎么就那么能叨叨。 等忙完的时候,已经是中秋前一天。 天气渐冷,但又还不是烧地龙的时候,陆清则晚上睡得不舒服,就不像盛夏时那样嫌弃热烘烘的宁倦。 这个时节是宁倦最喜欢的。 每晚他都不厌其烦地玩一个游戏——侧卧在一边,故意不去抱陆清则,然后看着睡得迷迷糊糊的陆清则自个儿循着热源,无意识地蹭过来,主动钻进他怀里,脑袋还会往他胸前拱两下。 一整天下来积累的疲惫和火气就腾地烟消云散了。 今晚照旧,陆清则刚蹭到宁倦怀里,就被抱住了。 宁倦得意地露出个有些孩子气的笑,低头把陆清则又揉又捏的,欢喜得不行。 陆清则每晚上配合宁倦玩这个游戏,心底有些哭笑不得,被他捏了几下腰,察觉到那只手有继续往下的意图,伸手拍开他的手,昏昏欲睡的:“别闹腾了,还嫌最近不够累吗?睡了,明儿还有中秋宴。” 宁倦看他最近累得紧,只好勉强放弃了继续压榨的意图,但也不完全放过,捏着他的下颌贴过去,黏糊地亲了好一会儿,直把陆清则亲得嘴唇湿红,受不住要睁眼踢人了,皇帝陛下才正气凛然地放开他,一拉被子把人卷好:“睡觉。” 陆清则:“……” 中秋宴盛宴在乾清宫前举行,陆清则陪同宁倦一同入席。 落座之前,陆清则习惯性地扫视全场,看到了不少熟人,陈小刀和史息策待在一块儿,段凌光也因在战时立功、又通商西域而得资格入宫宴,按着段公子的脾气,八成就是想来看看热闹。 一段时日不见的郑垚看起来更凶悍了,周围的官员能离他远点就远点,只有他后边的小靳一如既往地紧紧跟随着。 丧着脸的程文昂和范兴言位置颇为靠近,俩人关系不错,据说是在他离京那三年时生出的友谊。 陆清则俯瞰完全场,发现个有意思的点。 大概是吸取了多次经验教训,这回宴席上,藏着暗搓搓小心思、特地把适龄儿女带出来的大臣锐减了大半。 宁倦和他一起落座,注意到他稍稍扬起的眉梢,不悦地悄声道:“你在遗憾?” 陆清则感觉要六月飞雪了:“哪来的事,别冤枉我。” 俩人悄么声咬了个耳朵,长顺干咳一声,宁倦才肃容,命群臣平身就座。 宫宴一如既往的热闹,赏月赏酒赏桂香,底下群臣变着法地恭维今上,不过好端端的团圆日子,拿来这么浪费总有些不得劲。 宁倦一向不太喜欢这种铺陈浪费的大宴,往往都是能简就简,所以今年的中秋宴结束得也早。 待宫宴结束之后,留了几个人,在隔壁的园子里重开了个私宴。 这回留下的都是熟人了。 宁倦身上的袍服麻烦,先回去换身衣裳。 陛下一走,底下人就更松快了,郑垚刚才在宴上一瞅见史息策,就两眼放光了,这会儿终于能凑近,接着三分酒劲,手舞足蹈地凑向史息策:“史小将军!来切磋一把!许久没和你一起活动筋骨了!” 许久未见面,史息策依旧对热情过分的郑指挥使过敏,瞳孔一阵震颤,忙不迭往陆清则背后躲。 陆清则啼笑皆非:“郑指挥使,大过节的,你就放过人家吧。” 郑垚砸吧砸吧嘴,满脸遗憾。 陈小刀救兄弟于危难之间,过去勾着郑垚的肩嘻嘻笑:“郑指挥使,来来,喝酒,我特地从漠北带来的烈酒,听说酒量再高的男子汉,也撑不过三碗。” 范兴言酒量不高,刚刚在宴席上已经喝得半醉,刚来园子里又被郑垚拉着碰了两杯,已经醉了:“嘿嘿,风好大。” 程文昂眉毛扭动:“……范大人?” 范兴言:“嘿嘿,月亮好圆。” 程文昂试图叫醒:“……范大人!” 范兴言:“嘿嘿,嘿嘿。” 程文昂产生了一丝惊恐。 段凌光恐怕是除了宁倦之外,酒量最高的那个,方才在宴上也喝了不少,脚步依旧稳当,半点不见醉意,摇着扇子,潇洒地路过一群酒鬼,走到陆清则面前,拱了拱手,笑道:“上回走得匆匆,还没和你道贺呢,恭祝新婚啊,老乡。” 陆清则还没说话,边上坐着的范兴言竟然听到了这一声儿,迷瞪地看过来:“老乡?什么老乡?” 然后打了个酒嗝,自言自语:“哦,是老乡,你俩都是临安的。” 陆清则和段凌光默默地走远了几步。 上次见面,战况紧急,来不及多说,这会儿倒是能聊上不少。 互相交流了下近况之后,陆清则还打听了下之前帮他易容的钱明明近况,得知钱明明过得不错,心里也踏实了点。 段凌光想起他回京后遇到的一连串事,颇为感慨:“没想到,到最后,还是成就了师尊文学啊。” 陆清则忍不住问:“师尊文学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个你不用了解,”段凌光想起个重要的事,压低声音,“那什么,那个琉璃盏,没惹出什么事吧?” 那玩意留下来危险,送回来也危险,怎么想都像个触发不可描述剧情、外加让他这个无辜路人背锅的恐怖道具。 陆清则略微沉默了一秒,面不改色:“没有。” 也就是他给宁倦夺了更好看的一盏琉璃盏,回去之后,宁倦把那盏光华璀璨的琉璃盏放在床头,在灯光下翻来覆去折腾了他一晚上罢了。 陆清则决定换个话题,免得段凌光这个阅本无数的再提什么后续:“海运通商一事,已提上议程,眼下还在考量斟酌,需要一些时间,不过西域那边也够你吃很多年了,你来京城若是为的此事,尽可放心。” 段凌光一合扇子,笑眯眯的:“你办事,我放心。我知道我的胃口吃得下多少,不急。” 说着,他眼风一掠,飞快离陆清则一丈远:“你家小皇帝回来了。” 陆清则回头一看,明月之下,宁倦换了身简便些的暗纹窄袍,从月洞门下跨了进来。 皇帝陛下仿佛自带冻结气场,刚还乱糟糟的园子里霎时一静。 宁倦掀了下眼皮,侧身把跟在他身后的小萝卜头让了出来,语气淡淡的:“今儿是中秋, 尽欢即可,不必拘束。” 那语气和平时要宰人也差不多,众人还是不敢吱声。 宁倦眉梢一挑:“朕的话也不好使了?” 看陛下不像是在说客套话,大伙儿又犹豫着望向陆清则,得到陆清则失笑点头的准允后,这才松了口气,慢慢恢复了热闹。 宁斯越哒哒哒跑到陆清则身边,揪着他的衣角,好奇地望着大家,大眼睛里满是不解。 为什么园子里的人更少了些,但好像比方才的宫宴要热闹呀? 光喝酒吃菜赏月没甚意思,赏月怎么能没有诗词呢。 那边的几个文臣开始出主意,玩个对诗游戏,要说出不提“月”字的中秋诗词,说不上的就罚酒一杯。 史息策默默缩到角落,和陈小刀坐着一起吃月饼,剩下以郑垚为首的几个武将闻之失色,提议打一架,谁输了谁喝酒。 顿时文武两派又争执起来,试图得到陛下的支持。 但陛下显然并不准备搭理他们。 正在此时,一声鹰唳陡然划破长空,雪白英武的鹰隼落到树上,雄赳赳地俯视众人。 宁倦瞥了眼那破鸟,决定今日过节不予计较。 尊贵的陛下在人前要稳重,即使很想像宁斯越那样,跑到陆清则身边,也极力忍着,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又急不可耐地抓起陆清则的手,还要找个理由:“朕就知道你的手冷。” 陆清则笑了笑,随意揉了揉宁斯越的小脑瓜,扭头含笑问:“陛下,你究竟是怕我手冷,还是想牵我的手?” 皇帝陛下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浑然不在意天上那轮月亮,只目不转睛地凝望属于他的明月,直言不讳:“都是。” 当着小孩儿的面,还真好意思说出来。 陆清则心想着,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园中沸沸扬扬的,比方才的宫宴要更热闹真实。 宁斯越到底是孩子,禁不住热闹的诱惑,在安平的陪伴下,提着自己的小兔子灯笼,过去傻乐着加入庆祝。 天穹之上月华流照,底下的人间喧闹繁华。 陆清则感受着手心里的温度,唇角带着笑意,歪头问:“陛下,你喜欢这个中秋吗?” 喜欢这个喧闹的人间吗? 宁倦眸色温沉,在他手背亲了亲:“喜欢。” 陆清则也很喜欢。 他唇角浅浅弯着,仰起头,欣赏当空的满月。 宁倦的目光在属于他的明月上停留了许久,才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夜空之中,属于所有人的月亮。 曾占据内心深处、厌恶这一切与他无关的热闹的孤独感,点点消磨殆尽。 望年年,似今朝。 他心想。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