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家女》 1、楔子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携龙乘凤,瀚海采珠。’哎呀,这可是六国封相签,大吉啊!” 长安城外的存恩寺香火鼎盛,常有世家夫人来往,正逢暮春时节,暖风和煦,景色荣盛,寺内更是罗裙如云,香纱如烟。 定远公卫家的二姑娘抽了一支大吉签的消息立刻就传开了。 卫二娘卫茵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群闹着要看签文的贵族女子,走回到了菩提树下,刚要在石凳上坐下,有人将一篮刚摘好的芍药放在了石凳上。 她转头一看,自己的三妹正翘着鼻子生气。 一向脾气极好的卫茵不由得笑了,她抬手去刮妹妹的鼻子,被卫薇“哼”地一声转开了。 “阿薇,你的签文是什么?” 听见卫茵说起这个,卫薇似乎更气了,吸气,呼气,小脸蛋儿都鼓了起来。 这时突然有人笑着说:“‘风冷长江静,渔船钓月明,一声孤雁过,旅客变悲声。’不过是这么一支项羽困乌江的签罢了,没想到我们卫家的小姑娘不信父祖,不信书本道理,偏偏信起了神佛之说,还差点把自己气成了只胖兔子。” 卫薇左右看看,猛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骑射锦袍作少年打扮的人正斜坐在树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阿蔷,你又爬树!还看我的笑话,一会儿娘听经出来我一定要告诉她,你这个当大姊的又欺负人了!” “哎哟,卫家的小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 被叫作“阿蔷”的人也不过十二三岁样子,她声音清脆,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女孩子。 在树上晃了晃腿,卫蔷又说:“我可不是爬树,这树呀,我是跳上来的。” 眼见自家的妹妹脸都气红了,卫茵从袖中拿出了自己的那支签,笑着说:“阿薇,我们两个换一换,好不好?” 卫薇还没来得及说话,自己手中的那支签已经被抽走了。 “我……”卫薇也不过十岁,一边觉得这样不好,一边也想尝尝有大吉签的欢喜,握着被换来的签,她的脸都快拧成一团了。 哄了妹妹,卫茵又去看卫蔷这个姐姐:“阿蔷,你没有去抽签么?” 卫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几颗桑葚,放了一颗在嘴里,她的双眼透过树叶望向蓝天,说:“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的天命早定?我才不信这个呢,我知阿茵你也不信,就这只小兔子傻乎乎的,卫小兔子啊,要吃桑葚吗?” “卫蔷!你不准再叫我小兔子!” “小兔子,小兔子,小兔子。” 远处的山坡上,一位老僧声音凝涩且缓慢:“此女,贵不可言。” 他身旁站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闻言,他顺着老僧的目光看向坡下那棵菩提树下。 只看见了两个少女,一个周身嫩黄,叽叽喳喳,一个上蓝下白,气质端庄,没看清面目,也知道是长安豪门中养出来的女孩儿。 “贵不可言?禅师你二十年闭口苦修,偏偏今日开口,可是要那两个姑娘给我做儿媳?”说完,男人笑了一声。 树叶遮蔽下,卫蔷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她抬头正要看去,突然听到有人怒斥道:“卫蔷,你怎么又爬树?!” 她连忙翻身下树,还是被自家娘亲揪住了耳朵,在“满长安看看,哪还有你这般女儿”的斥责声里很快就忘了那短短的瞬间。 这一年,卫家三个姐妹,卫蔷与卫茵同是十二岁,卫薇才十岁,恰如春光盛景,总觉韶华无尽。 定远公府仍在。 长安仍在。 天下太平仍在。 她们有人信命,有人不信命。 4、崔氏 短短一夜之间,重礼仪诗书的河中陈家风气大变,门客清谈几乎不可寻见,各个院落门庭紧闭,往来巡视的部曲守卫多了数倍,连角门看守都从寻常仆从换成了一队几乎能把门塞住的大汉。 陈家五郎原本就担负着陈家内院巡护之责,刺客之事一出他便被自己的亲爹陈二老爷罚了一百鞭刑,只是现在陈家正是多事之秋,这刑罚先记着,等那恶虎似的人物走了再说。 所谓的“恶虎似的人物”指的自然是盘踞陈家客院的镇国定远公,如今陈家上下说是畏之如虎毫不夸张,连带对那客院也是能绕行便绕行,仿佛那里不是住了人,而是闹了鬼。 当然,对于陈仲桥陈二老爷来说,他怕是宁肯陈家上下怨鬼乱窜,也好过被那“妖怪”活生生折磨,从客院出来不过一个时辰,他下巴上被精心保护的胡须就掉了一半。 卫蔷让他给两京十三世家中没有给钱的余下九家写信,根本就是在借陈家的手敲竹杠,百多年来各个世家之间联络有亲,来往紧密,今日陈家被撅了三尺地皮去,还要带其他世家一同被刨成坑,从前只听说世家之间互通婚姻的,没想到今日就沦落到互通地皮的地步。 陈二老爷抬笔写信的时候恨不能仰天长啸,抒尽一腔恶气,笔落在纸面上还是得“愚兄私以为定国公自北疆远来辛苦……”一想到定远公手下的粗鄙之人会拿着他亲手写的书信敲开那些世家的大门,薄薄的一张信笺上笔墨凝涩写得他恨不能头颅裂开,写了撕,撕了写,勉强有了三四封,他手一抖,几十年的养气功夫抛在地上,终于忍无可忍地冲出了正院。 ……然后跑回自家院落,铁着脸赶走所有下人,最后抱着自己妻子的腰不肯说话。 陈仲桥的妻子出身贝州崔氏,前朝时是顶级著姓大户,如今在山东一带也影响颇大,虽然因为朝代更迭不在两京十三世家之列,也是举手投足惊动一方的豪门。 崔氏比陈仲桥大上两岁,抱着自己的丈夫像是少女时抱着自己还未成人的弟弟。 “阿蔷从小就有勇武之名,当年在西京,别说我们陈家儿郎,那些武将侯门里也找不出个能打败她的少年郎,如此坚毅的姑娘惊逢变乱,以一女子之躯重振卫家声威,不悍勇些,怕是早就死在北疆了。如今皇后娘娘将东都世家中的未嫁之女都以为圣人祈福之名卷进宫中,世家颜面不存,只一心恨皇后势大。大伯请阿蔷归来,为的是能一破京中皇后一手遮天的局面。二郎,我们陈家想用她,便要如用人一般以诚相待。你和大伯将她当名刀器物的心思连我这个在后宅的粗鄙妇人都知道,何况她这久历风霜位居一品国公之人呢?我虽不懂军事,也不懂朝政,可我知道情谊最重,人心难算……若以价论,金银不堪其重。” 头眼都埋在妻子香软的腰腹之间,陈仲桥长叹一口气,道:“四娘,我还没来得及谈情论谊,此事已一发不可收拾。” 妖怪她不跟人谈论情谊啊! 柔软纤白的手指拂过自己丈夫的脊背,崔氏轻声说:“二郎莫要与我推诿,当年你与阿蔷的爹也是同朝为官,真有心提情谊,初见之时就该论辈相交带她来后院与我相见才对,如何直接引入客院不闻不问?不过是你们从一开始就存了将人当凶刃的心,人对凶刃,远之、妨之,不外如是。” 过了一会儿,陈仲桥闷声道:“悔之晚矣。” 崔氏笑了:“人还在家中,又如何能说晚呢?当年阿姜最爱越州绫,又喜欢石榴红色,我这恰有一匹,昨夜已经赶成了衣裙,你不来,我今日也要亲自给她送去。” “四娘!瑶姊!”叫着年少春闺嬉戏时的称呼,陈仲桥一张老脸又蹭了蹭,“是我对不起你。” 全名崔瑶的妇人摩挲了一下丈夫的肩膀,低眉轻笑:“夫妻一场,说这些做什么?” 二夫人崔氏带着仆妇们浩浩荡荡地去了客院,这事儿立刻传遍了陈家上下,陈五郎自然也知道了。 不过知道的有些晚,距离他亲娘“羊入虎口”已经又过去了足足一个时辰。 脚跟儿几乎要在水磨石地上盘出个洞,陈五郎还是放不下对自己娘亲的担忧,往客院那儿挪去。 刚挪至客院门口,他就听见仆妇说:“五郎,夫人与国公大人去了花园,国公大人还带着她那长刀。” 脑海中登时回忆起了断成两截的尸体,又浮现猛虎嚼肉的画面,陈五郎握紧手中铁枪,拔脚便往花园奔去。 陈家的花园绕湖而建,湖边有数棵百年老树,陈五郎刚冲进花园的门,就听见有人说:“哎呀哎呀,千万小心别摔下来。” 瞬间,他做好了伸直双手托住自己亲娘的打算。 等他一路疾驰到树下,又猛地停住了。 离地近两丈高的树杈上站着一个穿着黑色锦袍的人,窄窄的主枝上,她穿着一双丝帛包裹的木屐,却如履平地,一手持着一把长刀,另一只手抱着一只嗷嗷叫的小猫。 树下几乎站满了陈家还未成人的孩子,他们一个个待哺雏鸟似的仰着头紧紧看着,嘴里随着那人一举一动欢呼不已。 站在树上的人神色颇有些得意,是陈五郎从未见过的眉目飞扬。 长刀在手中一转,那人笑着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已经是爬树的祖宗了,现在可信了?” “信了信了!阿蔷你赶紧下来。”树下说话的声音又响又亮,陈五郎看过去,看见自己的亲娘也在孩子堆里笑着仰头,双手还撑在了脸旁作喇叭状。 被叫作“阿蔷”的当然是卫蔷,她笑着摸了摸怀中的狸花小猫,长刀往树枝上一拄,朗声说:“想我下去,你们倒是退开一点儿,那边那个小子,不要对着树干偷偷学我,我这身本事你们可学不来,先去蹲三年的马步练好了下盘再来。” 她站在树上对着树下的孩子们指指点点,大说大笑,叶间的碎光照在她的脸上,也被她映得亮了。 树下的人问她可要绳索,或者先把长刀扔下来,至少将脚上的打滑的木屐脱了,她都摇头拒了,只是挥手让其他人都让开。 “退一步,再退一步……”她指点着别人退后,自己脚下也跟着动,看得人格外揪心。 正在陈五郎让人去取□□的时候,树上传来一声惊叫,卫蔷竟然脚下一滑往后跌了出去。 陈五郎吓得头发都要炸开了,连忙往前冲去,却被一把剑拦住了去路。 “别碍事。”说话的是一直在往嘴里塞点心的卫清歌。 在一干人的惊骇的叫喊声里,卫蔷并没有如他们以为的那样跌落在地上,只穿着木屐的脚背勾住树干,她转臂以大刀的鞘撑了一下树干,略一借力,再收脚转身撤刀一气呵成,接着便如一只巨大的黑蝶翩然落地。 木屐稳稳踩在石路上,发出一声细响。 花园里人们遮眼不敢看的动作还没做完,此时都都整整齐齐呆愣在哪里。 好一会儿,一声尖叫打破了寂静:“阿蔷,你可要吓死我了。”听了这一声,其他人才仿佛活了过来,有人惊呼,有人尖叫,有人大笑拍手。 卫蔷长臂一展,将小猫送到一个女孩儿的怀里,笑着尖叫的那人说说:“崔姨,吓到别人就算了,您可不是第一次见我这么玩儿了。” 她身量高挑,眉目间是有些淘气的笑意,明艳动人更胜过满园春花,偏偏态度又恭敬潇洒,如春风刚一拂动满树蔷薇又在长河上弄起褶纹。 崔氏抬手拍了一下卫蔷的肩膀,拍得极轻,更像是抚弄一样:“你这样在高处假摔戏耍,看多少次总是让人害怕呀。” “是我的错,我给崔姨赔礼。”卫蔷说着话,竟然真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黑色的石头,“崔姨从来喜好收集奇石,这块石头是在我麟州所得,看着是墨色,对着阳光一照看是浓绿,对着月光看是深蓝,为了崔姨,我可是专门带着它辗转千里。” 崔氏有些惊又喜,手指抖了两下,才将石头接了过来。 “这么多年了,我这点闺中爱好你竟然还记得?”说完,她以手帕捂嘴笑了起来,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卫蔷的手。 陈五郎眼睁睁看着自己四十多岁的娘在天下第一凶兵面前娇笑得宛若豆蔻少女,脸上一片将要远离人世的死寂。 笑闹完了,崔氏一手还搭在卫蔷的肩上,她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招手唤他过来。 “阿蔷,这是我的二子,名叫重远,小名狸奴,今年二十二了。狸奴,还不来见过你的阿蔷姐姐?” 陈重远身边有人笑出了声:“狸奴?不就是小猫猫?嘿嘿嘿……” 笑的人是卫清歌。 陈重远只觉得自后脑往下都被人钉上了木梁,片刻也动弹不得,又觉得有一团火在脸上已经烧了起来。 偏偏那穿着黑衣的杀神也不懂他的窘迫,她惊讶地打量着陈重远,然后笑着说:“这竟是狸奴?从前那个小阿弟?我记得从前在西京,他不过两尺高,还嚷着要学武从军,如今竟然已经这么大了。” “连你这打遍了西京的卫家‘二郎’如今都成了国公大人,其余的孩子自然也各有长大,不然……” 崔氏摩挲了一下卫蔷右手背上的伤疤,语气中难掩唏嘘之意,她也意识到自己心中有些滞涩,又抬头笑着说:“阿蔷,你要不要看看你狸奴阿弟学武的本事?也指点他一番?” “好啊,狸奴是惯用枪?” 点头应允的时候卫蔷已经要拔刀出鞘。 陈重远背脊上刹那间寒毛倒竖,手指几乎要捏断枪杆,强忍着才没有后退。 陈家其余的孩子都还是被养在高门深处的年纪,反而不知什么凶兵、什么杀气,一个一个小脸上写满了雀跃和期待。 目光从陈重远身上移开,看向那些孩子,卫蔷把拔出一半的刀又插了回去。 她笑着说:“我们就在这里比划两下,也不必用刀,清歌,把你的剑给我。” 抱着剑的小姑娘蹭蹭蹭跑过来,脸上有些不情愿,还是把剑递了过来,又连抱带拖地接走了那把刀。 卫蔷掂了下手里的剑,拔出长剑,把剑也给了卫清歌,只留了剑鞘。 她往前走了两步,欢欢喜喜的孩子们挤挤攘攘地都退开了。 “狸奴阿弟,从你持枪之法看,你是师从西京岳大家,岳大家最擅长连招突刺,进无踪,退无影,你施展一番给我看看。” 她眉目舒展平和,仿佛那两截尸体、今早那只步步威逼的恶虎不过是陈重远的一场噩梦而已。 5、蜜果 陈重远深吸了一口气,虽然被自己的亲娘赶鸭子上架,他绝不是会还未交手就临阵脱逃的懦夫,更何况,看着只拿着剑鞘的卫蔷,他想到对方的赫赫威名,双目瞪圆,双腿前后成步,提枪一甩就往前刺去。 枪尖逼到了卫蔷的眼前,她一步未退,单手背在身后,手中剑鞘一甩,就打歪了枪尖。 陈重远只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场扑山之风,自觉勇力无穷,却拿高山无可奈何,枪尖无数次突刺而出都成了绕山而过的弱风。 连攻不成,再连攻仍是不成,他枪尖一挑变换进攻路线,那把普普通通的木剑鞘却动的比他的枪尖还快,一抬一扫,就改变了他的攻势。 “哒。”枪尖落在地上,陈重远手中停止动作,忍不住大口换气,那把剑鞘现在正对着他的喉咙,如果真是对敌,他此刻已经死了。 清风拂面,他能感觉到有汗水从额头流淌而下,一场完全不在他控制之下的对战几乎耗尽了他全部心思气力。 卫蔷收回剑柄,因她动作而被风鼓动的黑色袍袖如蝶翼垂拢,她笑着说:“狸奴,你的功底深厚,足见平日里用心苦练,只是……岳大家教你是在你成人之前吧?” 真正见识到了卫蔷的厉害,陈重远现在显得比之前还要乖顺得多,他微微低头然后说道:“东都废王祸事之时岳师父为了救人受伤,手臂抬不起来了,已经回了相州养老,那之后就是家中何供奉教的我。” 废王祸事发生在四年前,那时的陈重远恰好还不算是成人。 卫蔷点点头,说:“岳大家武德在心,你未成人,他是不会教你如何以枪杀人的,后来教你之人畏于岳大家之名和你的身份,也不敢擅自更改教你之法,所以,你这枪法的根基就是少年人的强身套路,并非对战枪法。” 手中把玩着刀柄,她看看眼前这个世家公子,又是展颜一笑。 “你想学真正对敌的枪法吗?” 世家重文不重武,周围的人不过是看了一场热闹,尤其是孩子们,纷纷围过来喊着“五兄”“五叔”“阿蔷姐姐”“阿蔷姑姑”……这些吵闹声音统统不入陈重远的耳朵。 他站在原地,已然有些呆了。 他自幼有心向武,哪怕爹娘开明,依然受了不少挫折,世家之子成人后就要举贤做官,他的大伯如今贵为中书省左丞相,整日跟出身寒门的尚书令斗得你死我活,为了不给家里添麻烦,他的两位堂兄都还在山上做隐士养名不敢出仕。出仕都难,他想要从军就更是难上加难,也就因为如此,岳大家离开之后,他爹再也没给他延请名师,等他弱冠之后,说是让他操练部曲护卫家宅,其实也不过是让他像三兄一样操持家族庶务。 这些年来,他还会笑着对娘说将来要当将军,可事实上,他早就明白,自己武艺平平,又没有人教过兵法,家门又是如此,早就绝了从武之路。 直到这一刻。 定远公是声震天下的高手,当年她一人一马一刀护送先帝归京,据说冲进了东都之后马身上仇敌的血蜿蜒流淌一路淋漓到宫门,一柄战刀裂人碎马,千军万马也不能敌,世人甚至传说她的刀法是下了阴曹地府从恶鬼身上学来……不管旁人如何褒贬,只她刚刚露的那两手就已经是陈重远梦中也想不出来的高妙,足以衬其“武学大家”之名,这样的人问在他“想学么?” 陈重远看了看不远处,自己的母亲正含笑对自己说:“狸奴,快谢谢你阿蔷姐姐,难得她愿意教你。” 母亲一片爱子之心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咽下喉中的凝涩,他双膝弯曲跪地,对卫蔷重重地行了个大礼,大声说: “想学,请、请阿蔷姐姐教我!” 卫蔷任由一个陈家少年拿去了手中的刀鞘研究,弯腰笑着对狸奴弟弟说:“真学起来也不难,明日你随我一起走,半年之内,我保你可连挑数人于马下。” …… 陈仲桥写完最后一封书信,院中树影已经悄悄摸到到了东墙。 一窗暮色映入房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些信送出去,那就不是世家拉拢了卫家,而是定远公拉住了我陈家啊。”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夫人说都怪他不把那定远公当人,可定远公行事作风,又哪里像个人了?!双眼所见,口舌所言,刀锋所向,全是两京世家的财物,这是人能干得出来的?分明是个吞金为食的妖怪! 陈仲桥甚至想写两句诗来抒发胸中苦闷,可一想家中猛虎在侧,又没了诗情。 “夫人回来了么?” “回大人,夫人还在客院未曾回来。” 这时,陈家四老爷一路疾走进了二房的院落,口中大喊道:“二兄!二兄!那狼匪怕是有什么妖法!我家九郎十郎十四郎连着七娘十一娘个个都失了神志一般地夸赞她!” 陈仲桥闻言,皱了一下眉头,说:“罢了,明日她便走了,家中孩子们久居深宅,难见外人,卫臻她行为举止与常人不同,自然招这些孩子们喜欢,明日之后再好生教养便是。” “二哥!那五郎呢?” “五郎怎么了?” “九郎告诉我,五郎要要跟随那狼匪学武,还要跟她去东都,二嫂已经答应了。” “你说什么?!”陈仲桥瞪大了眼睛,手指又摸向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几根胡须,“你二嫂是去与她叙旧谊的,怎、怎么连自己孩儿也卖了?” 客院内,一众大大小小的孩子连着仆从都没了踪影,就连陈重远都被自己的亲娘打发去收拾行李。 坐在繁花树下,崔氏手中罗扇轻摇,慢慢说道: “狸奴随着你去,总算是不用在这小小陈家里蹉跎半生,我也可以放心了。” 斜靠在一侧,卫蔷拈起一枚糖渍的蜜果,说: “两年内,我要在大同开边市,我看狸奴心性稳妥,待武艺小成,可以在那磨练一番。” “开边市?”崔氏转头看着卫蔷,低声说,“你从前年从蛮族手中夺回了长城一线,年前又兵出胜州,一路将他们追杀至阴山以北,他们如何会愿意与你开边市贸易?” 卫蔷仍是看着手里的蜜果,脸上有一丝浅笑:“现在的那个可汗自然是不愿意的,无妨,换一个就好了,迭剌部野心勃勃,欲取遥辇氏而代之,去岁我杀了遥辇氏两万精锐,他们惶惶难安,如今我南下入东都,消息传入草原,他们必然懈怠下来休养生息……迭剌部的耶律氏要是连这个机会也抓不住……” 她忽然笑得更开心了,眉目间都是说不出的畅快:“那倒也挺好,是吧,崔姨?” 崔氏没有说话,一双含水的妙眸定定看了许久,才说:“阿蔷,我千言在心,却又觉得字字浅薄,你、你长大了,戎马半生,辛苦无尽,东都水深,诸事繁乱……无论如何,你多花点心思顾念自身。” “我知道的。”说话间她把蜜果放进嘴里,卫蔷的五官顿时皱在了一起,她端起茶杯猛灌了几口微苦的茶水,一时间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尽数散去,只剩了几分少年莽撞的狼狈。 终于把崔氏又逗笑了:“我这蜜果还是学了你娘当年的做法,当初你们姊妹都爱之如宝,怎么现在就吃不得了?” 心有余悸地将蜜果碟子推得离自己远了点儿,卫蔷心有余悸地说:“大概是苦吃多了,这甜我就受不得了。” 崔氏又是一默。 与故人重逢,总免不了提及旧事,若旧事喜乐,自然笑颜常开,可若……可若天涯海角,各自挣扎,如今重逢,便总觉无言胜有言。 有言皆是无心刀。 “阿蔷,你……北疆自有你的自在,何苦又去入那东都的红尘万丈?两京世家女儿被掠入了宫中,他们羞于颜面对此事竟然提也不提,仿佛是将自家女儿孙女都尽数舍了,不思救人,却想以你为刀,想看你和阿薇姐妹相争,趁着圣人病重,他们背地里还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这也倒罢了,眼下说是圣人病重,阿薇把持朝政,可我看邸报,总觉阿薇所做多是圣人……” “您放心,我心中有数。” 一只手轻轻拍在了崔氏的手上。 那只手干燥粗糙,掌心布满了老茧。 却是暖的。 “崔姨,此番我南下有三件事必成,其一是开边市,接西域商道,这事得有圣人首肯,其二是羌人八部在宥州、夏州、灵州等地蠢蠢欲动,有割地自立之势,自前唐至今朝中众人对羌人总想行安抚之策,实在是养虎为患。” 认真听完,崔氏面色有些为难,缓缓摇头说:“西北四州有薛大将军,他年年请攻羌人都未得应允,若是你……朝中不会允你出兵的。” 卫蔷哈哈一笑:“我方才说是养虎为患,说不定在那些人心里我才是真正盘踞北疆的恶虎,可世间事总得有人去试试,能及早发兵防患于未然是最好的。这天下有的是聪明人,越是聪明,越觉得火在远山,有千百种法可对付,可风起火急,笨人都跑了,死的都是聪明人。” “你竟然如此看重羌人八部?” “大梁国势不及先帝之时,羌人就像是北疆的豺狼鬣狗,见一膘肥体壮之人行动乏力,如何能不扑咬呢?” 崔氏捏着扇子的手指一紧,当年爱爬树的女孩儿长大了,却是长成了这个样子。 她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却没有丝毫畏惧。 一个人若是有风沙在前也自泰然的风度,那她自然是经历了无尽的风沙。 风沙里长大的卫蔷自然不懂此时崔氏有什么柔软心肠,她面带笑意,双眸明亮如星月: “崔姨,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在东都要做成的第三件事么?” 6、圣旨 又是一日清晨,又是晨雾未散,两骡子并一驴的木车就被停在了陈府的门口。 镇国定远公卫蔷穿了她来时的黑布袍,伸了个懒腰。 “陈家的香枕软被着实醉人,可惜我是个劳碌命,又得在这车上奔波。” 经过崔氏的一番“斡旋”,陈家最终要给北疆的是黄金一千两,白银五千两,原定的铜钱一万贯换成了以未来五年中每年价值千贯的药草和价值千贯的粮草相抵,因为“惊吓”而多的那份“压惊礼”干脆省掉了,若是只看数目结果,陈仲桥本该觉得满意,可他一想到如今被定远公塞进了怀里的那些书信,总觉得自喉头以下,浑身都是苦的。 苦归苦,客套还是要有的。 “能得定远公一句称赞,是陈家上下之幸,若定远公返程之时还有闲暇,不如来小住几日。” 卫蔷莞尔一笑,看着他说道:“陈刺史,我不过与你客气一下,你也不必假作亲近到如此地步。” 陈仲桥:“……”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卫蔷又问:“银钱药材粮草都装好了吗?” “银钱药材都已经装好了,价值千贯的粮食有万石之数,如今陈家只拿得出两千石,下官今日就安排人去采买剩下的……” 卫蔷点了点头,说:“嗯,青州齐州等地去岁风调雨顺,世家积存的粮食应该有不少,你从前又是青州刺史,青州上下总该给你点面子,你就让你手下的人往那去,买粮之后直接送往蓟州给刺史于成,绝不准去定州和太原府买粮。” 青州、齐州远在山东,虽然粮价会低,可距离蕲州要穿过几州之地,路上耗损必然不少,远不如在靠近北疆的太原和定州买粮,就近送入北疆,省了人力车马。 陈仲桥也是当过一州刺史的人,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定远公会如此要求。 难道她盘踞北疆与太原恒州的各家起了龌龊? 站在半丈之外,陈重远拎着自己的行囊规规矩矩站着,他小声问身旁的女孩儿:“为什么阿蔷姐姐不让去太原定州买粮?不是更近吗?” 卫清歌的腰间挂了几个连夜做的布兜,背上还有一个包袱,若是陈重远有心就能发现外面的包裹布都是他们家的桌布改的。 陈家客院里的陈设除了家具也不剩什么了,满园繁花灌木都差点被卫清歌当柴砍了带走。 摸了摸自己的剑,卫清歌说:“就是因为近啊,所以太原和定州的粮价不能涨,不然北疆老百姓就难过了,你怎么这也不懂。” 陈重远点了点头,他不懂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陈仲桥并不适应在自家大门口点头哈腰地听人一项一项指派,可昨晚他夫人掌灯之后才回家,也不许他再去叨扰定远公,诸多事情就只能这时候一件件问清楚。 卫蔷却有些不耐烦,险些又打了个哈欠:“剩下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东西备好,自然有人来取。” 看一眼渐亮的天光,她说:“也该来了。” 谁该来了?什么该来了? 石路上,一阵马踏之声遥遥传来,像是一把利刃,刺穿了河中府静谧的清晨。 马匹嘶鸣,铁蹄几乎要将青石踏裂,陈仲桥眉头紧皱,连忙让人去唤来自家的部曲。 卫蔷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刚刚松散的肩膀微微挺直,脸上渐渐有了笑。 “吁——!” 疾驰到近前,人们才看这是有百多人的一队骑士,领头之人穿了青色劲装,背后缚了一把宽面重剑,她身材不高,与河中府寻常女子相似,又清瘦,看着那重剑几乎随时要将她压倒。 可这女子偏偏利落下马,轻松得仿佛身后什么也没有。 “咔!” 下马的一百多人单膝跪地,那女子背后的剑鞘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 “定远军麾下泰阿将军卫莺歌领命率泰阿部二百人五日内自麟州至河中府,今全员如期抵达,请国公示下。” 定远军! 陈重远瞪大了眼睛,因为胸中激荡,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七十多年前初代定远公率定远军横扫中原,才平定了先唐破灭以来的数十年战乱,有了大梁立国,定远军也被赐“定远镇国”之号,是无数百姓无数世家人心里的天下第一雄兵。 可十几年前,定远公全家灭门,蛮族趁定远军归属不定之时突然南下,短短几日之内,“定远”二字便湮灭于黄沙。 对于大梁来说,消失的不只是一支军队,不只是数万英勇男儿,而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一条不可横渡的河,一道永远令人安心的国之屏障。 那之后,北疆各州饱受屠戮劫掠之苦,在蛮族铁骑之下成万里焦土,太原城被烧,长安城被毁,大梁皇族带着世家出逃至东都……那些年很多很多时候,还没长大的陈重远都会想。 要是定远军还在该多好。 要是定远公还在该多好。 要是卫家还在该多好。 直到七年前,新任定远公卫臻重建定远军,几年间,定远军收复了北疆十一州,又在新帝登基群王造反的时候救了整个东都。 定远军……陈重远知道自己的手在抖。 很多渴望,只有看见它近在眼前,人才会知道那是噬心吞血不可抑制之向往。 站在前面的卫蔷此时也一扫身上的惫懒不羁之气,陈重远站在后面能看见她的脊背已经挺得笔直。 “该抓的人抓了吗?” “回国公,绥州至麟州三处匪寨已被攻破,共抓匪盗七百四十余人。” “该杀的人杀了吗?” “回国公,匪首七人、恶贯满盈者三十六人,皆已经授首。” “该追的人追到了吗?” “回国公,在同州发现两处南吴探子窝点,已派人追查,昨日摸到南吴探子在河中府的窝藏之处,今日寅时一刻全数抓捕,死十七,生三,已经押在城外。” “死的交给陈家。” “是。” 短短言语,字字落地有声,仿佛已经交代完了无数事情,一旁的陈仲桥听得是悚然又茫然,最后听见交给“陈家”,他下意识也绷紧了身子。 卫蔷看向他,说:“陈刺史,十七具尸体连着前日那些刺客……都交给你了,别忘了给自己请这剿灭之功。” “是、是……”陈仲桥拘谨得仿佛不是在自家大门口,而是在北疆的演武场。 “既然事情都办妥了,你们就先带着陈家给我们北疆的深情厚谊回去麟州,起来吧。”这些话,卫蔷是对卫莺歌说的。 娇小的女子低头称“是”,就被卫清歌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拉了起来。 “莺歌姐姐!你帮我把这些都带回去。”说着,卫清歌开始解身上的小小的包袱和布兜。 卫莺歌不仅个子稍矮,人也长得稚气,褪去了一身的肃杀之气,看着比卫清歌还要小两岁。 用手一抓最大的包袱,卫莺歌说:“你又把别人家的被子也拿走了?” 听见她们说话,陈仲桥清了下嗓子,连被子都拿走,这才是他最熟悉的那个刮地皮的北疆作风。 看向自己的儿子,他本来想再说两句留人的话,可见到儿子那双盯着北疆人马快着火的眼,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定远军行动极快,既然接了新的军令,他们就毫不含糊,卫莺歌拉着卫清歌亲自一辆辆清点清楚了车马财物,登记造册,又让卫清歌在册子上签了字,最后对卫蔷行了个礼,然后拉上东西就走。 而此时,晨雾还没散尽。 看得陈家上下目瞪口呆。 自己的兵走了,卫蔷的肩膀又垮了回去,粗陋乌黑的袍袖一甩,她说:“心意收到,我也该走了。” 走走走!赶紧走! 陈仲桥深深行了一礼:“国公大人,犬子年幼,少经风雨,一路上若有冒犯……” “放心,真冒犯了我就写信跟你要钱,或者跟你那在东都的大哥要钱。” 卫蔷说的毫不客气,陈仲桥却莫名有些心安了。 要钱就好。 要钱总比要命好。 察觉自己的想法,陈二老爷心里又是一梗,完了,自己是怎么了?竟然觉得眼前的定远公只要钱不要命就是个好人了?! 卫蔷刚坐上马车,又有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奔腾而来,这次却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 东都的方向。 “传圣人谕,太子太保,镇国定远公,兼西京都御留守,权知北疆五地节度,上柱国,无终郡主卫臻,蕴是韬略,竭节保邦,悉心陷敌,复振国威。靖群氛於海表,凝庶绩於天阶……” 回到自家的院落,陈仲桥的脚还是有些软,正房门前,崔氏已经等在了那里。 “听闻有给阿蔷的圣旨。” “是,听说定远公回朝圣人的身子一下大好了,还下了圣旨褒奖定远公,赐了她全套亲王仪仗,又让满朝文武在东都门外迎接她归东都,圣人实在是比大兄所想的还要看重她呀。” 崔氏面色平静,只是有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悬在唇角。 “这岂非好事?二郎为何闷闷不乐?” 陈仲桥叹了一口气,北疆来的定远军,那个当风而立的背影,他儿子看见的,他也都看见了,此时也依然不能忘怀,喝了一口茶,他说了一句他对自己大兄也绝说不出口的话:“我只觉得有些怅然,亲王仪仗又如何,没有定远军半分风貌,名刀当以风沙伴,敌血洗,斩蛮族王旗,复万里河山,请她归朝,实在有些辱没了。” 叹完之后,他摇摇头说:“名刀也好,狼匪也罢,好歹是走了,五郎跟着她去学武,我倒是比从前宽慰了些。四娘,你说得对,陈家不能只看着朝中那一点地方,五郎想要给自己找找出路,我拦着,他反而恨了我这个当爹的,不如出去摔打一番。” 说完,拈两下胡子,陈二老爷又起了诗兴,想写一首送儿子学武的诗,过几天寄给儿子。 看一眼书案,他说: “四娘,你怎么有兴致看起了《孟子》,平时你不是最烦这些文章?” 崔氏犹是在笑,合上书册,她轻声说:“昨日突然想看看了。” 低眉垂目之间她又想起了昨日自己听见的话。 “北疆十一州,半数官、七成吏皆是女子,崔姨,为了让我入东都,北疆官员已经在吏部悉数入册,我欲将女子为官之事在天下推而广之,第一步,女子可以抄录公文黄册做小吏,第二步,便是女子科举。您才华卓著,居深宅而知天下,世间罕有人能及……三年内,云州、麟州各要开女子州学,我也打算设学政一职。我世间罕有的崔姨,你可愿当这千秋天下间第一个女学政?” 这就是,阿蔷要做成的第三件事。 何其可笑,何其荒谬,何其狂妄?! 吕氏武氏也未成就之功业,她卫蔷怎么就如此信誓旦旦呢?让别人听见,都会以为她是一场大梦不肯醒。 手指抓了一下《孟子》,今年已四十岁崔瑶不得不承认,幻梦极美,她动心了。 她竟然想,同赴大梦。 7、归朝 托了远房侄儿是定鼎门守备的福,刘老汉在洛阳城的定鼎门里支起一个小灶,摆开几根条凳,专门烧些茶水供进京的人歇脚,也常有住在附近坊里囊中干瘪的书生在这里花上两文钱,坐上一两个时辰,聊天说话,倒是比去茶楼实惠得太多。 刘老汉左右卖饼、卖面的都不喜欢这些一整天连个烧饼都不肯买的酸儒,可刘老汉素来好说话,他喜欢人多的热闹,也爱听这些儒生讲些自己听不懂的热闹。 去年上半年他听得还是什么东家的少卿不过是个庸才,全靠有个好出身,才能年年拿到上品评议,不过二十多岁就做到了四品。 下半年儒生们说得最多是皇后娘娘给什么夫人发了什么赏赐,闹得满城风雨。 到了今年,皇后娘娘派人把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小姐都接进宫里去了,哎呀,那段日子刘老汉过得甚是痛快,热闹看得多,茶水卖的也多。 这一日,太阳刚升到一半,日影子还长着呢,突然一骑一马“哒哒”从内城奔了出来,吓得刘老汉的手里填炉的柴散了一地。 “唉。”他苦着脸叹了一声,把柴从地上捡起来,也不往炉子里塞了。 小心拢了一下怀里包着铜板的布包,他弯着腰对着四周行了个礼:“各位客官,这马从内城里奔着定鼎门守备就去了,今日怕是要封门清街,喝完了碗里的水,咱们就各自回家吧。” “封门清街?”当街临风端着白水细品的儒生看看左右,眉头都皱了起来,“逆王也死了,什么逆党也尽数斩了,怎么这定鼎门还天天封门清街?” 他旁边坐着的另一个年长些的儒生连忙说:“嘘,这话可不能乱说,清街之事也有可能是亲王回京。” “大梁哪还有在外的亲王?年初肃王回京也没封街啊。” 早起风凉,一个缩在灶前取暖的书生伸了个懒腰,说道:“诸位在此地论尽天下大事,怎么竟然不知镇国定远公返东都之事?” 那年长的儒生正往嘴里猛灌热水,闻言险些“嘴里进,鼻里出”,脸涨得像个烤了一半的黄黍面饼子:“国公?开国四家国公,高家已然没了,井家因为卖官之事被降等,陆家子嗣不丰,旁系夺位,也是降等袭爵,如今都不过是个县公,卫家更是……卫、卫家?” 他猛地站了起来,刚刚辛苦猛灌水的陶壶被碰洒了都毫无所觉。 “是定远军卫家那个女国公?!” “女国公?”其他的儒生也被吓了一跳,有人说:“她不是在北疆好几年都没回来吗?” 也有人说:“女子怎么能当国公?” 条凳倒地,陶壶倾倒……小小的水摊乱成了一团。刘老汉穿梭在儒生中间,小心地拣起那些喝水碗,生怕被砸碎了一个,这般乱糟糟,碎了一个怕是都不知道该找谁要账去。 一只手把一只陶碗送进刘老汉的怀里,是依然站在灶前的那个揣手取暖的书生。 那书生展了展脏兮兮的袍袖,看着竟然比别人气定神闲了许多: “镇国定远公,凭一己之力收复十一州之地,又有两次千里救驾,两次诛杀逆党,这般功勋,竟还盯着她是男是女?可见你们这些人平日里家国天下,脑子里却离不开脐下三寸之地,不足与谋,不足与谋啊。” 说完,这书生袖子一拂而去,可惜刚走出十步远就又被冷风吹得缩起了脖子,正碰上兵卒执长矛来清街,青石主道已不许人走了,那书生又被挡了回来。 “清街清街,一干人等不可再上路。” 刘老汉连忙抬起了扁担,前面装得是陶壶茶碗,后面装得是烧水的木柴,水桶都是另一只手连提带抗,只剩泥炉子来不及处置,被兵卒用矛尖儿给捅了个稀碎。 引得那个怕冷的书生“哎呀呀”惋惜了两声。 长矛立在地上,兵卒挡成了人墙。 越发显得青石路上空空荡荡。 “哒哒哒”两辆青皮马车从内城方向驶了出来。 不一会儿,又有几台轿子。 接着,马车、大轿络绎不绝,更有无数骑着马的人纷纷来到了西城门内。 酷爱热闹的刘老汉想走,却舍不得热闹,缩在了巷口,抻着脑袋往外面看去,同他一样的还有那个书生,一时间两人像极了两只蹲水里等鱼的呆鹅。 一时间,洛阳定鼎门处冠带逢迎,衣袂相连,玉佩环响,黑色的官帽几乎要塞住宽阔的西城门。 “哎呀呀,这可都是官啊,六品文官、四品武官、三品文官……竟然还有郡王……好大的排场。”书生鹅细细盘点着说道。 一旁的老汉鹅已经是话都说不出来了。 穿着郡王锦袍的不过是个少年,从马车上下来便被一群人围着行礼,又有人引着一直走到了前面。 书生鹅眯了眯眼睛,说:“看年纪,这个郡王应该就是圣上仅剩的两个弟弟之一了。” 皇上的弟弟?! 老汉鹅恨不能把眼睛瞪得如碗口大小。 不只是他,在这里扒着墙角看热闹的人都被这场面给震到了。 只有那个书生微微笑了笑,如叹息一般说:“满朝文武城门相迎,上次有这场面还是六十多年前初代定远公灭刘返京,可惜过了不过三年,那定远公卫奇就死了,天下名刀,皆非死于战,毁于用刀者手。” 天热起来了。 等在西城门的贵人们纷纷喝水,也有小官避着人拿出了干粮在啃。 兵卒们没吃更没喝,嘴唇都干了。 书生见了,又对刘老汉说:“要是他们没捣了你的灶,现在好歹能烧口水喝。” 恰好此时,一骑飞马敲着响锣入城门。 城门处立刻安静了下来,文武大臣纷纷立定不言,无数双眼睛看向门洞深处。 先是身穿铠甲的持剑仪卫步行在两侧,接着是一色白马,骑士持长矛,戴高锥铁盔,在众人夹道之中昂首而过,再后面是成列的仪车,指南车、白鹭车、辟恶车、皮轩车,仪车旁边旗幡卷动、扇盖如游,等了好一阵,人们终于等到了一辆装饰了白色牦牛尾的六驾四望车缓缓入城。 紫色的轻纱遮蔽了车子四周,只能影影绰绰看见车内坐着一名穿着黑色袍服的人。 “……蕴是韬略,竭节保邦,悉心陷敌,复振国威……诸臣行礼。” 连成一片的黑压压的官帽如山倾一般压了下去。 躲在巷子里看热闹的百姓,也有人跪在了地上。 刘老汉跪了。 那书生却站着,他眯了眯眼睛,手指摸向了袖子里。 紫云萦绕的四望车在低下头行礼的满朝文武面前缓缓向前,一直行到群官队伍之末。随着一声“起”,大臣们抬起了头。 而此时,整套亲王仪仗不过堪堪进了城门。 “等一下!”一个身穿六品官袍的男人突然挣开仪卫的阻拦,挡在了车前。 “定远公,今日百官都门相迎,您坐在车里坦然受之,任由一朝文武行礼,也不说一声谢么?” 果然,圣人给定远公赏下了亲王仪仗,还是刺痛了有些人的心呢。 车内安安静静。 那六品官看看左右,声音又大了几分:“定远公,站在这里迎你的,多是曾与你父同朝为官的长辈,竟然连你只言片语的谦让之词都不能得么?” 其他人渐渐走过来,看着这六品文官与当朝国公对峙。 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不由得转头看向一个穿着二品官袍的瘦高文士,那文士面无表情,垂眉敛目,仿佛面前无事发生。 车里还是悄无声息。 透过纱障能看见那人无动于衷。 “你这人好奇怪。” 车驾前面披甲骑马之人开口,人们才发现层层铠甲之下竟然是个年轻的女子。 “百官亲迎是圣人说的,这么漂亮的仪仗是圣人赏的,要谢也得先谢圣人,怎么还有出来抢着让人道谢的人。” 她高居马上,环顾四周,一双明眸熠熠生辉: “你们这些人,都想让国公先给你们道谢吗?” 杀人诛心。 偏偏诛心之人毫无所觉,她看看仿佛被掐断了嗓子的人群,扬声道:“把这人拉开,继续走。” 自始至终,对这场短暂的闹剧,镇国定远公未发一言。 巷口里,书生扯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转身离开了。 瞬息之间离开了围观人群的不止他一个。 左转右拐,他们消失在了东都城的坊市小街之间。 车又走出几百米,幔帐内有人长出了一口气。 卫蔷缓缓松开了自己握着刀的手。 “清歌,明日写信回北疆,让燕歌下次来的时候带一队鱼肠部的人,南吴的不留行都快把这东都钻成筛子了。” “是,家主。刚刚人实在太多了,不然我也能抓几个人。” “是啊,人太多了,不然……有个人我还真想一刀杀了他。” “家主,是南吴派了什么高手来吗?” 车上的卫蔷伸了个懒腰,说:“不是,应该不是,那人没什么武艺,是杀心太重,他距我至少十丈之遥,我却能察觉到他,也不能说是杀心,他不是要杀我。”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卫蔷把手放在胸口。 是一种比杀意本身更让她感到熟悉的感觉。 沉思片刻,她决定把这事暂时搁下。 “清歌,你把马让给我,我骑马去紫微宫。” “家主?马车坐着太闷了吗?” 卫蔷掀开帐门,站在车架上看着东都城,笑着说: “圣人赐我仪仗,是让百官以亲王礼迎接我,我若是真坐着这马车去了紫微宫,到了应天门前,那就是对陛下不敬了。” 卫清歌“哦”了一声,她乖乖翻身下马,看着卫蔷直接从行进的车驾跳到了白马上。 长刀当腰,驾银马驰天街过御河……听到定远公是这样单骑而来,坐在御座上的当今圣人赵启恩笑了。 “她一贯如此,一人一骑一刀,什么体面、什么威仪全不在乎,一颗心只想着忠君二字。” 听见圣人如此夸赞卫蔷,一旁坐着的皇后脸色有些难看。 她的名字,叫卫薇。 8、针锋 “臣卫臻,叩见圣人!” 看着下面单膝跪地的黑衣女子,赵启恩笑了。 “阿臻,你上次回来时就说下次见朕会好好行蹈舞之礼,朕可是等你跳舞足足等了四年,怎么你只说了七个字就不动了?” “启禀圣人,微臣、微臣不瞒陛下,微臣不是故意不学,可北疆偏远,微臣问了几位刺史大人,他们多是寒门出身,也未有幸得见圣颜,仅剩于成大人会号称自己会蹈舞之礼,可他上次跳舞已经是十七年前了,十七年间修长君子变成了一个黑粗汉子,一跳起来便地动山摇,微臣学了两下,倒觉得于大人之舞该用在阵前,千万人齐跳,定然吓破敌胆!” “哈哈哈哈哈哈!”御座上的人笑得几乎要歪到一边。 “卫二郎啊卫二郎,你也是堂堂国公了,怎么说话还这么促狭,赶紧起来吧!” 卫蔷站起身,笑着说:“谢圣人体谅,圣人要是想看微臣跳舞,改天我们一起去御苑骑马,我这次就带回来了身边一个婢女,唇齿笨拙,不懂规矩,唯独烤羊的手艺极好,到时候让她给您烤肉,我带人给您跳北疆的祛病刀舞。” 圣人又笑:“好,此事你尽快筹备,我可不想再等四年。” 明堂罕见的热络的气氛中,坐在圣人一侧皇后缓缓开口道:“如今正是春冷风凉之时,满朝大臣战战兢兢,无不以圣人圣体安康为要,定远公,你一回来就说什么骑马、烤羊、刀舞,若圣体有失,你担待得起吗?还有蹈舞之礼,这是臣子本分,你未学好,这是有失本分,圣人体谅你,不罚你,那是圣人宽厚,你如何还能在明堂上肆意言笑?” 自从进了明堂,卫蔷就没有看过御座旁的那个侧位,听皇后这么说,她一双眼睛还是看着圣人,只是口中说: “此殿是大梁的明堂,是圣人的明堂,圣人笑,臣下自然更欢喜,自然要笑,圣人宽厚是天下大幸,这般大幸事如何不能笑呢?” 一年多来代持国玺,卫薇在名堂上没少受那些世家大臣的阴阳怪气,闻言,她不过挑了一下眉头。 “定远公,你也不必以圣人之宽厚为盾,说一些狡辩之言,去岁兵部征调你边军五千往盐州,你为何抗命?” 听见皇后这么说,圣人赵启恩先皱了一下眉头:“三娘,这是兵部议定之事,无须再提。” 皇后却还是不依不饶:“圣人,定远公卫戍边疆,抗命不尊,兵部到底是议定,还是被那十万定远军逼迫议定?” 不等圣人开口,卫蔷先冷笑了一声,她站直身子,第一次看向自己的妹妹: “皇后你好大的威风,定远戍卫北疆是大梁高祖陛下所定之策,先皇也说定远在北,乃国之柱石,不起战事,不动定远,到了你这,你为了一逞垂帘听政代持玉玺的威风,就什么祖宗家法都敢碰一碰?兵部那些大臣,哪个不是通晓军事、熟悉防务之人,哪个不是忠于大梁、忠于圣人之人?在你的眼里就成了畏惧北疆玩忽职守?你有证据吗?只凭唇齿一碰就敢给国公连着一部官员定罪,皇后娘娘,我腰间的刀都没有你口舌锋利,我在北疆杀死蛮族流出的血怕是都不比你的争权之心更脏!” 卫薇抬手指着她,大声道:“卫蔷!你!我乃是大梁皇后,你竟敢……” “皇后?就算圣人休了你再娶,老子也依然是国公!卫家不是靠姻亲成了卫家,卫家是靠一腔忠血成了卫家,我一心事君无愧于心管你个皇后不皇后,再敢对定远军伸手,扰动边疆军务,我举着爹娘牌位来问问你这个忘了出身祖宗的小人!没嫁人之前,你也姓卫!你看看你现在哪还有卫家人的样子!除了借着圣人的光耀自以为如日中天你还干了点儿什么?” 偌大明堂,也不是没发生过文武群臣互骂甚至互殴的画面。 却是立朝以来第一次,有人对着在明堂之上的皇后破口大骂。 卫薇胸口几乎都要气炸,她看向左右,说:“来人,定国公不敬皇后,把她给我拿下!” “三娘!”是皇帝的声音。 卫薇捂着胸口,看向自己的君夫,气息依然粗重:“圣人!她!” 圣人却没有看她,而是笑着对卫蔷说: “阿臻,朕这些年身子不好,全赖三娘尽心照顾,如今才能坐在这里与你相谈,你是她亲姊,自然也知道她一向莽撞,她代我持玉玺听政也不过一年多,很多事情还不甚了解,你慢慢教她,不要与她生气。” 卫蔷对着御座躬身行了一礼:“圣人宽厚,是天下之福,圣人要我以阿姊身份教皇后,我便教她一句话:‘忠于圣人才是忠,是天理,忠于皇后,是苟且钻营,小道矣,莫以小道遮天理。’” 去年一日,有一寒门子弟出身的六品小官就在这明堂上说了一句:“圣上如日,娘娘如月,天不可无日,亦不可无月,拜日如何,拜月亦该如何……” 而后连升三级。 那之后,皇后与自己的外公姜尚书来势汹汹,步步紧逼,压的世家喘不过气来。 如今,有人在这里说“忠于皇后,是狗苟蝇营,小道矣……”偏偏她还是定远公,不仅是两代皇帝的救命恩人、天下武官之首,还是皇后同父同母的亲姐姐。 她所说这个话,别人也无从辩驳,因为她是她。 别说连升三级,她连升一级都升无可升。 她的话,到此还没有说完。 “她既然是我妹妹,我这阿姊也有话直说,圣人,您也知道她素来莽撞,还请找稳重老成之人帮扶于她,她是家中幼女,从小被娇养,对亲近之人过于仰赖,所以此人决不能是她的亲眷长辈,又因为爹娘早去,她在为人处世上实在缺了教养,这帮扶之人也要精于规矩,在细处用心提点于她。” 此时的明堂里很安静。 半日后,整个东都恰似火上之釜一般被煮开了。 圣人见了定远公,连下了三道圣旨。 第一道是命定远公卫臻统管东都护卫,三万禁军和都门守备皆在其管辖之内。 第二道是命每五日明堂大朝议后的皇后文思殿议事须要三省各有长官在场,六部协同听命,不可擅议擅决。 第三道是命中书省丞相陈伯横连同太常寺卿崔玠每七日入文思殿给皇后讲书。 据说左丞相陈伯横接了圣旨之后仰天大笑。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不欢喜。 姜府中,有人气得几乎要砸了手中茶杯。 “恩师!我们筹谋良久,眼看就要将陈伯横他们世家一党拉到马下,就被这一莽夫给搅乱了!” “据说她在明堂上对皇后咆哮大骂,圣人竟然也不罚她!” “恩师!此事决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已找了几位同年,今夜连夜写奏折,后日大朝议必要在明堂上让那莽夫低头!” “堂堂一员名将,竟然被世家蠹虫所驱使!果然是唯利是图之辈!” “六部协同,那岂不是削了皇后与恩师决断之权?” 案前,一个清瘦的男人端坐,只看脸庞,仿佛刚过不惑,只是长须里乌中掺白,两鬓更是白发如雪,眉目清远,低眉之时有出世神仙之态。 可惜,他姜清玄如今官拜尚书省尚书令,兼领户部,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如今皇后的外公,不仅并非神仙,还身陷功名利禄的万丈红尘正中。 一众人等在他面前群情激奋,他神色怡然,等其他人都说够了,他放下了手中的棋谱。 “定远公乃是为国为民的女子,怎能以莽夫称之?妄动边疆兵务,确实是皇后孟浪了,也该有人教教她,成大事者,不是靠人夸赞两句就能成的。” 刚刚骂卫蔷是“莽夫”的那人低声说:“恩师,那卫臻也是你的外孙女……” 姜清玄笑了一下,拈起一颗黑色棋子淡淡道:“先帝给她改了名的时候,她就说了,她血缘亲眷从此只剩皇家,不管怎么样,定远公一颗心只念着忠君,这于国是好事。” “可,恩师……她刚入东都便剑指皇后,我们就放任不管么?” 将棋子放在棋盘一角,姜清玄道:“她不过一个边将,在长安城里她剑指了谁都没用,只有圣人信了她的剑,她才是有用的,诸君以为她真的是靠自己三言两语就让皇后退让么?分明是圣人之前病中已对皇后行事有所不满,不过是借机敲打皇后罢了。你们现在该想的,是如何让皇后重获了圣人的信任,而非针对于她一人。” 待一众门生清客都走了,姜清玄继续自己跟自己下棋。 金乌西落,孤影渐长。 一粒白子悬在半空,最终没有落下。 男人站了起来,弯下腰把棋子一颗一颗收好,至此时,他的身形终于显出了几分老态。 是垂河老树,是峰间斜松。 收好了棋,他转过身看向身后整面墙都是上了黑油重漆的书架。 手拿起一格书架上的书,再抽掉那一格的背板,姜清玄笑了。 若是卫清歌或者卫莺歌在这,她们会觉得这个笑容万分熟悉。 “阿雪,阿蔷回来了,都已经是个大人了,她还欺负妹妹,差点把阿薇骂哭了。” “不过你放心,她们姐妹虽然多年没见,感情还是很好,阿蔷骂阿薇是为了救妹妹呢。” “阿雪,你要是能看见她们该多好?不当国公,不做皇后,阿爹也只是个教书匠……” 话没有说完,只剩了一声叹息。 书架后的暗格里空荡荡只有一个排位,上书: “爱女姜新雪之灵位,无能父姜清玄立。” 10、携势 秦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肥胆,竟然调戏起了自己这凶名满天下的大表姊。 被调戏的人也不生气,书卷一放,她笑着说:“我没想到我这小表弟竟是这样有情有义有胆量,还敢来找我求情。” 只这一句话,秦绪这个东都出名的浪荡子就觉得眼前人对了自己的脾性。 他再细细打量了一番,笑嘻嘻地说:“从前祖父说我生的像阿姊,我还以为是说我淘气,如今才知道,是夸我生得灵秀。” “外祖说你生得像我?”卫蔷从他的眉目看到他的嘴,摇了摇头,说,“他怕是久不见我,连我长相都记不住了,罢了,看在你长得好的份上,说吧,你是不是要给卫行歌求情?” 秦绪对家中的伯娘长辈撒娇都是全套的本事,说着话呢就拧身坐在了榻上,用手拉着卫蔷的袍袖:“嘿嘿,阿姊不光生得好,也是算无遗策的天下第一等聪明人。” 卫蔷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又看向秦绪:“若我让人去告诉行歌,是姜尚书的小孙子来求情,才让他起来,你以为他便会如你所想?” 秦绪虽然是个惹是生非的纨绔头子,实际上也是个还未及弱冠的半大少年,听卫蔷如此说,他皱起了眉头。 “阿姊,他为何不愿起来?” 卫蔷还是在笑:“你想知道?” “阿姊,您告诉我吧!” “回去告诉你祖父你要在国公府住上一个月,我便让你知道是为什么。” 秦绪小心地看了一眼他这位“阿姊”的神情,只看见了她烛火之下的笑意融融,一片坦然,毫无算计。 便又笑了:“阿姊,一群蠢物要算计卫小将军,却被他借势反杀,眼见便要大祸临头,我还是知道的。” 至此刻,卫蔷眉眼稍动,眼前这人生得像她娘。 在风流皮囊之下也果然是当朝尚书的孙子。 …… 雨渐渐小了。 卫行歌跪在原地,又听见一阵声响,他以为是雨又大了起来,却又看见有马蹄落在他的面前。 “归德郎将!还不快把他扶起来!” 听见太监的声音,今年不过二十又二的年轻人低着头,缓缓地露出一个无人看见的笑。 他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 卫蔷回朝的第一天晚上,是在皇宫领了筵席,她回了东都的第二天,皇帝又连夜召她入宫。 “阿臻,当年你入东都平叛,救朕于危难,谁料战事刚歇,蛮族就趁机作乱,朕无奈,只能让你回转北疆。你也是在那时把行歌留在东都的,他那年才十八,身量刚成,知我心里害怕,就在我寝宫外面连守了两月有余,若说我把你当血亲同胞,那行歌也是我的亲弟,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让他在你府外冒雨跪了一天一夜?!” 也许是前一日给卫蔷洗尘累到了,今日的圣人面色苍白,穿着一身常服,外面裹着一件厚斗篷。 说了一串话,他连咳了好几声。 “行歌平素总与我说他们都是你从北疆死人坑挖出来的,连卫姓都给了他们,待他们都像亲阿弟一样,天下又哪有对一个阿弟不闻不问四年,一来就让阿弟跪在雨地里的阿姊?就如阿薇一般,你心中有气,你说她、教她,怎能不教而罚?就因为他不是你一母同胞所生吗?” 赵启恩显然是气急,为了卫行歌,他对定远公也不复昨日的和颜悦色。 卫蔷站在他面前,低头不言。 恰此时,卫行歌已经在偏殿换了衣服,头发还湿着就僵着两条腿大步走入了文思殿。 “圣人,此事与国公大人无关,是微臣行差踏错,国公大人罚我,是为了消磨我胸中戾气,不然,微臣怕是会犯下手刃朝中大臣之大罪。” 说着,卫行歌就想跪下,还是被两个小黄门给死命扶住了。 “手刃大臣?你想杀人?究竟是出了何事?” 卫行歌避开两个黄门扶着的手,勉强站定,低头道:“圣人,微臣察觉有人想要干涉禁军防务,可微臣并无实证,昨日微臣被灌了酒,胸中杀气横生,几度想要直接去手刃了微臣怀疑之人,再自戕谢罪,保禁军无恙。是微臣想错了,圣人是仁厚之君,为了微臣,明明身有不适还夜召国公,是微臣莽撞,微臣惭愧,圣人之恩如山如海,微臣肝脑涂地亦不能报!” 方才赵启恩疾言厉色,卫蔷脸上也只是挂着恭敬的表情,听着卫行歌行云流水一般的言辞,她微微转头看了一眼。 赵启恩一捶御座:“你先告诉朕,是谁要动禁军?” “回圣人,是兵部左侍郎何郸,连同他手下兵部众人一直结交禁军中人,从前微臣以为不过是寻常交游,没想到昨日微臣还未进城门,就被何郸下属兵部库部主事李势拦住,邀我去喝酒,他们与昭武副尉刘充奚勾结,席上连番问我国公掌兵之时粮草、军饷调度等事。 “微臣虽不喜饮酒,最烈的玉烧清也是能喝两壶的,昨日不过寻常米酒,却突觉头脑昏沉,微臣察觉不对,拔刀欲起,恰好下属闯进去告诉臣国公归朝,臣酒意上头,本想杀人之前先叩谢国公大人,却被大人察觉异样,命臣醒酒……惊扰圣驾,臣实在惶恐!” 这一夜,东都城内还是不太平,紫微城中一道旨意,禁军羽林卫便如饿狼一般扑入了兵部多人家中,果然在兵部左侍郎何郸的书房里发现了交代属下笼络禁军怀化郎将的书信,甚至在昭武副尉家中找到了致人晕迷的药物,更发现其党羽竟然私下做了一本禁军将领名册,里面记录了许多不堪之事,显然是为挟人为自己所用。 最离奇的是兵部库部主事李势在禁军闯入之后以短刀杀死两人服毒自尽,在其床下发现了□□兵器,经辨认,是南吴所制。 明堂震动。 “天天与我说朝中无事,这就是朝中无事!是不是等南吴悬刀于朕的榻前,你们还会告诉我朝中无事?!” 赵启恩继位七年以来,行事和缓,待臣下柔善,罕有如此震怒。 满朝文武一时不敢吭声。 “姜尚书,何郸乃是你的门生,你能否告诉朕,他怎么就能把手伸那么长,还让南吴的探子给钻了空子?!” 姜清玄脱冠请罪,最终被罚俸一年。 既然有罚,也要有赏,赵启恩想给卫行歌提一级为游骑将军,却被一人拦下了。 那人就是卫蔷。 她穿着一身黑袍,站在武将之首,原本是面无表情,仿佛诸事与她无关,到此时她却站了出来: “启禀圣人,卫行歌本无将此事告知圣人之意,乃是圣人心怀仁德,关切臣属,方有此次灭敌于先觉,再说卫行歌毫无防备,竟与南吴探子同席饮酒,就算真有些许功绩,也是功过相抵。” 赵启恩看向她,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次的笑。 “罢了,朕听国公的。” 此时,不过是镇国定远公归朝的第三天,在皇后被削权之后,姜家凭借门生故旧在兵部中延伸的势力折损大半。 从明堂出来走出紫微城要走过长长的御道,姜清玄缓步徐行,从前,他身后总是簇拥着无数的门生,颇有一人掌半朝之势,今日,他走在前面,无人敢与他攀谈,一众寒门出身的朝臣走在他身后,犹如一群被掐断了脖子的鹅。 明明是要给定国公下了面子的一场戏,谁又能想到不过一日夜之间,元气大伤的就是他们? 慢慢走出明德门,姜清玄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下了一日两夜的雨,今日早朝路上就停了。 “有些人,携势而来,势不可挡,天亦助之。” “姜尚书。” 天光被一道阴影遮挡,姜清玄看过去,只见一人坐在白色高马上。 那人眉目如画,气势如虹,手中有长刀,又仿佛心中亦有长刀。 姜清玄颔首:“定远公。” “姜尚书,有一事,我本来都要忘了,今日却又想了起来,特意来与你讨教一番。” “何事?” “你教着我妹妹以踩踏亲姊骨血为荣,一步一步向上爬,可想过有一日,自己也成了别人垫脚的血肉?” “定远公,老朽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知?” 卫蔷冷笑了一声,缓声道: “阿薇她是怎么从七皇子侧妃到今日的,不过是先告发自己大姊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再告发自己二姊与戾太子有染乃造反同谋,可惜,我从一开始便对先帝禀明了身份,阿茵也死得早,侥幸逃过了被当作逆党诛杀……唯独你们赚了大义灭亲之名,罢了,你们姜氏祖孙二人亲厚无间,又与我卫家何干?容我再提醒你一句,我大兄之子卫瑾瑜乃是先帝定下的定远公世子,尔等若是再敢对我定远公府伸手,我必拔刀砍之!” 姜清玄气极反笑:“哈,定远公,定远公……你真以为,天意永在你侧?” 马上之人,如日中天。 马下之人,犹是壮心不已。 马上马下四目相对,吓得其他人绕门而走。 “卫国公、姜尚书……此地、此地乃宫门……”守门将领声色惶然。 一勒缰绳,卫蔷驭马转身便走,清风一起,吹得她宽袍如舞。 姜清玄看着她消失在御河桥上,也转身进了马车。 马车徐行,他坐在其中,闭目养神。 车内很安静,只有轮声辘辘响动。 片刻后,老人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了一粒白色的棋子。 “阿雪,东都并非善地,堂上亦非明君,阿蔷若真同她那蠢爹一般有那一腔忠血……怕也是会被推进世家寒门的漩涡之中,为皇权所毁。 “阿雪,阿爹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们两姐妹都活下来?” 11、思归 卫蔷刚进到内宅,就看见卫清歌在跟管事对账对得面红耳赤,陈重远站在一旁一副想要劝架却挤不进去的样子。 “清歌?狸奴?这是怎么了?” 卫清歌跑了过来,大声说:“家主,他们在账目上虚报糖价和盐价!” 管家吓得跪在地上,小声说:“国公大人明鉴,小人身家性命都系在府中,怎敢虚报价格?南吴雪糖贵如金,小人……” 卫蔷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不敢,下去吧。” “是。”管家磕了一个头,退出了院门。 卫蔷抬起手,差点儿又在卫清歌的头上弹一下。 “北疆盐糖皆是按人头配给之物,按照实价来算自然便宜,可人得糖盐皆不得买卖,是有三部司居中调度评价这才有了低价,你如何能将北疆官价之与东都比价?” 小姑娘捂住了嘴,小声说:“我知错了,家主大人。” 卫蔷又看向陈重远:“你与你大伯家里都说定了?” 年轻人有些紧张,连忙说:“是,阿蔷姐姐,我大伯还给您备了礼,已经请清歌姑娘收好了。” 一听见“礼”字,卫蔷的眉头甚是愉悦地挑了一下:“既然无事,你从明日起,每天四个时辰练枪法,两个时辰锤炼身体,行歌是擅使枪的,刚好圣人放了他几日休息,让他先指点你。” “是,阿蔷姐姐。” 卫蔷点点头,把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两条小尾巴留在了原地,抬脚便往陈重远与卫行歌住的侧院去了。 进了院子,卫蔷就看见几个穿着皂衣的男子规规整整地站在卫行歌的屋门前。 看着他们,卫蔷笑了一声,刀柄一横,刀鞘在几人身上拍了一下。 “既有胆子瞒我,现在又何必装一副老实样子?宋岳,卫行歌他使了一天一夜的苦肉计,其他事情都是你安排做的吧?留在东都的五百人数你年纪最大,我当初是如何嘱咐你的?” 当中那名高大男子此时头低得像是个知道自己闯了祸的孩子。 “元帅,您当日叮嘱我,别人可莽撞,我不可莽撞,别人可生贪恋,我不可生贪恋。” 卫蔷看着他:“那你又是如何做的?” “听闻元帅要来东都,我们便想给元帅备一份薄礼。” 卫蔷还没换下上朝穿的锦袍,头发也是整齐挽进了金冠里,天光明亮,镀了她一身: “薄礼?好一份薄礼,扳倒了兵部侍郎,搞得半朝惶惶,又挖出来了一个南吴的探子,这就是你们的薄礼?看来你们这些年在这东都城里没少学了些抓老鼠的本事,你们是猫么?这么喜欢搞这些,你们就不要在纯钧部待着了,全部调入鱼肠部,你们想要学这些阴私本事,回北疆找你们越管事去。” 她话音未落,宋岳身旁一名年轻男子激动得往前走了半步: “将军,我们可以回北疆了?” 卫蔷一下把要说的话全忘了。 面前一张张脸,都密密的写着“想回家”三个字。 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说道:“圣人命我协管禁军各部,你们乃我麾下老兵,借着整顿之力,此次最少也能升为翊卫,再往上旅帅、校尉亦非不可,从此便是大梁在册武官,手下也有百十人差遣,不好么?” 宋岳大声说:“元帅,哪怕是做个寻常步卒,我们也要回北疆。” 其他人也连忙说:“元帅!东都有什么我们也不要,我们要回北疆!” “元帅,我想回去种地养羊,修城墙、搭茅厕也行,元帅,别人能干的活我能干双份,您让我回北疆吧!” “东都虽好,可纵使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也让人过得不踏实,元帅,您说过的,人生在世,双脚立地,双手撑天,才是个好好活着的人,在东都我们踩不到地也撑不到天,每日就是浑浑噩噩地过活,北疆虽然清苦,可人心一齐,便是人间乐土。” 手指在刀柄上拈了一下,卫蔷侧过脸去不看这些兵卒,她一贯受不得这些。 片刻后,这位仿佛还会害羞的一品国公低声说:“你们要是真不想留在东都,待我返回北疆的时候,我把你们都带走,这事先别与任何人说。” “元帅!” “谢元帅!” “啪啦!”屋内传出一阵乱响,卫蔷大步走进去,就看见从床上摔下来的卫行歌正趴在地上挣扎,口中大喊:“元帅!我也要回北疆!” 卫蔷退后了一步,看向其他人。 “你们可曾听见何人在说话?” 其他人纷纷转头看向其他方向,口中说道:“未曾听到有人说话啊,怕是风声吧?” “元帅,南市有人卖的大肉硬饼甚香,我们去买来给您尝尝?” 屋内,听一群同袍舍了自己,卫行歌气急:“元帅,行歌知错了,我今日就写自检书,写一万字的自检书,再不敢损伤自身,使这等苦肉计了!” 卫行歌武艺高强又擅交游,今年才二十有二,已经身居从五品归德郎将,到了何人眼里也都是一青年才俊,唯独在卫蔷的面前,他依稀还是少年模样。 是十二岁,因为太冷躲在羊肚子底下,被蛮族发现,差点被人用鞭子抽死的蛮族汉奴。 是被人用鞭子在他身上捆了两只羊才保住了体温没被冻死的“小冻疮狗”。 是抱着卫蔷的腿不放,又是装聋又是作哑,连话都不肯说的孤儿。 那年卫蔷也不过十七岁,却已经在蛮族腹地手握几千汉家兵,又养了几百个孩子。 她给说不出自己家世来历的少年取名叫“卫行歌”。 她教卫行歌不要为了争抢一口粮食就假作柔弱,她教卫行歌学着自立于人世间,在经年战事里,她教卫行歌将自己锤炼成了一个军人。 眼前,卫蔷站在门口笑着看他: “一万字自检书?呵,我图你那一手烂字么?赶紧把伤养好,从何郸那查到的禁军名录,圣人给了我,养好了身子咱们一起看看。” “是,元帅。” 十二岁卫行歌就已经知道,其实,她本可以让那个少年变成世上任何一种鬼魅妖魔的样子,她可以随意抽掉任何一根骨头,随手拿捏三魂七魄。 可她没有。 她做了世间最难之事——她教他做人。 “元帅!” “嗯。” 卫行歌有些赧然:“其实我只是想给您做一次先锋官。” 卫蔷笑道:“若不是知道你的这份心,你屁股都已被我打烂了,爬回床上躺着去。” “是!” 看过了卫行歌,卫蔷换了一身棉袍带着卫清歌和陈重远一起往南市去。 卫清歌的年纪小,懂事的时候已经被养在了定远军中,卫蔷有心让她知道在北疆之外的地方物价大有不同。 “家主,我可是问过了,杏酪粥真的是香甜好喝,东都的糖这么贵,咱们在府里做又要炖上好一阵,还不能只做一两碗,又废柴又废糖,还不如去外面买着吃。” 骑在骡子上的卫清歌精打细算,脸上又是喜气洋洋。 卫蔷坐在骡子上,一身骨头都散了下来,看了小姑娘一眼,轻声说: “你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骂行歌?” 卫清歌扁了扁嘴:“家主你就应该骂他的,骂了还不算,下次写信我要告诉燕歌,让她来收拾行歌。” 卫蔷晃了晃脑袋,想想燕歌双刀出鞘的样子,突然觉得行歌有些可怜。 “倒也不必。” 陈重远“哒哒哒”跟在后面,双腿用力曲着。 他是骑马来了东都的,那匹马如今就在国公府的马槽里吃陈家送来的马草。 阿蔷姐姐说着要出门,却舍不得骑马,牵了头骡子。 陈重远不敢跟卫清歌抢另一头骡子,就只能屈从在了仅剩的这头驴身上。 可怜他长得也算高大,骑在驴身上看着却有些委屈,委屈到就差“喵”一声了。 卫清歌还替那驴委屈呢,走一走就要回头看两眼。 “咱俩换换,你骑骡子吧。” “不用不用,清歌姑娘放心,我骑驴子便好。” 一个自以为是谦让,一个心疼驴子,看得卫蔷觉得好笑。 两骡一驴踢踢踏踏行在旌善坊的青石路上,卫蔷看看两侧的锦绣朱门,打了个哈欠。 “你说你这偌大一个洛阳城,留得住衣冠袍带,留得住金玉珍宝,留得住玉玺,留得住虎符,怎么就偏偏留不住人呢?” 听见卫蔷说话,卫清歌顾不上心疼驴了:“家主,您是在跟我说话?” “不是,我是在跟这洛阳城闲聊呢。” “城也能说话?” “如何不能?咱们的麟州城就天天和窟野河吵架。” “我怎么听不见?” “因为怕你这傻姑娘学坏,它们就不让你听见。” 卫清歌信了。 她的嘴又撅了起来。 刚走出不到两里路,一个仆从骑着匹马从国公府追了过来。 “国公大人,光禄寺卿于大人请您今晚赴宴。” 卫蔷接过请柬,突然笑了:“于大人?可是出身河南府于氏?” 仆从连忙应道:“是,于大人正是出身河南府。” “你跟送信之人说,我有意结交京中世家子弟,若是到场的人不多,我可是会当场掀桌子的。” “是,国公大人。” 那仆从走了,卫蔷对卫清歌笑着说:“我也回去,让狸奴领着你在南市逛逛,想买点儿什么只管花钱,那杏酪粥你也给行歌和宋岳他们都买一碗带回去,不用省着,再多买两碗也行。” 听见卫蔷如此大方,卫清歌抱紧了自己手里的剑,小心翼翼地说:“家主大人,您是要把行歌卖掉吗?” 回答她的是拍在她骡子屁股上的一巴掌。 “我是要去讨债!” 12、罗裙 河南府于氏,自前唐便是关中豪族,唐灭之后,关中被几路兵马犁了个细碎,好在于氏见机将全族迁入了洛阳,又在高祖举兵横扫中原之时主动依附,避过了战火纷乱。 康俗坊于府如今住的光禄寺卿于崇也是河南于氏嫡枝,执一族牛耳。 天色未暗,于府上下已经张灯结彩,热闹不堪。 于崇身形高大,四方正脸,看面相绝难想到是从三品文官,坐在堂前,望向院中来往使女,他一抹长须,差点又笑出声来。 “诸公今日是没看到那姜家老狗的脸色,哈哈哈哈,那定远公果如陈相所言乃天下第一凶兵,一刀下去,便砍掉了一条狗腿,痛快!实在是痛快!” 于家在两京十三世家中称不上是豪富,却因未经战火,留了不少前唐时的好东西,每到宴时,案几坐垫无不精美,牙箸碗盘也是华贵非常,加上于府的牡丹养得极好,于崇又是极爱排场之人,所以于府每次宴请,也是洛阳世家权贵欢聚之时。 要请定远公,是于崇临时起意,因为他实在是高兴,巴不得全洛阳都来和他一通欢饮达旦,喝了一杯酒,他有些遗憾地说道: “可惜陈相不肯来,不然今日,就是我们两京世家给那姜老狗送葬的好日子!” 坐在左下首的是礼部侍郎郑裘,他出身河阴郑氏,年过半百,可谓是年高权重且身宽,虽不像于崇那般喜形于色,郑裘也是饶有兴致地取了一朵艳红的牡丹簪在了头上。 “兵部之事不过一皮毛,不过皇后从此不可擅专,实乃大幸事也。” 于崇又哈哈大笑,看向郑裘的斜后方,他大声道:“林贤弟,之前我也觉得定远公这把刀着实昂贵,没想到竟然如此快利,你也莫要再作扭捏情态。” 那姓林之人自然是来自被卫蔷扒过地皮的鄜州林家,前几日他收到家中兄长来信,还来和于崇诉苦了一番,那时他们言辞中不乏埋怨陈伯横引狼匪入世家之意,谁能想到才过了短短三日,那“狼匪”就成了世家眼里天大的功臣?那于崇当初还妄言陈伯横昏聩,现在一口一个定远公叫得倒是亲近。 郑裘摇摇头,头上红花也跟着轻甩:“她沿路从世家收取钱粮,终非体面之事,说起来,定远公年少失怙,虽然军功彪炳,也少了几分教养,偏偏得圣人青眼,让她去协管禁军,天天穿着大袍出入,毫无女子模样。” 听了他的话,席间几人的神色像是被风吹了一通,乱成了一团。 他们与太原、定州等地多有往来,比这些安居东都的世家之人更知道卫臻这“天下第一凶兵”究竟的如何的成色,郑裘这话在他们听来,与“那虎长得不错,让我去摸摸胡子”别无二致,“活腻了”三个字仿佛与那牡丹一起被他顶在了头上。 坐在郑裘对面那人转身向后,看向自己的儿子,低声说:“你若觉得那红花猪说得有理,立时便回家去。” 他儿子掐了一下大腿,才忍住了笑:“阿爹,您放心。” 男人点点头,又转了回去。 明明还没到掌灯之时,于家为了以示豪奢,已经将堂中的灯都点了起来。 天空中赤云万里,如火烧一般。 镇国定远公恰是此时来的,堂中灯火辉煌,天下赤红如烧。 卫蔷来赴宴,没有穿她那身快被东都上下记在心里的黑色锦袍,而是穿了红色长裙,外面是绣大团花的绫罗大袖衫,另有一条黑色绣金的披帛,见了她的装扮,堂中不少人轻轻动了动身子。 他们突然不舒服,十分的不舒服。 红裙之下是木屐,紫衫之上是极简单的单螺髻,而手中,握着她那柄长刀。 卫蔷只有一个人,一步一步走进正厅,看着她的所有人只觉得越来越不舒服。 这种仿佛在五内都被人放了蚂蚁的不适感,在卫蔷带着她的长刀坐在于崇身旁主位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偏偏卫蔷毫无所觉,“来的有些晚,实在不好意思,我家中的婢女梳头太慢了。” 堂中一时竟静默了下来,连杯盏之声都没有。 有婢女上前为卫蔷斟酒,她手指一扶酒杯,轻声道了谢,那婢女退后的时候差点摔倒,又被她托了一下手臂。 经历了这一点小插曲,堂上众人仿佛回了魂,这时,卫蔷下首一人突然站了起来: “在下裴道真,忝为吏部侍郎,自国公回朝便有意拜访,今与国公同席而坐,实乃莫大幸事。” 说完,他便和他身后的年轻人一起对着定远公躬身行礼。 不能说其余一干人等因为卫蔷穿了女子衣裙就有省去行礼之心,只能说,他们在裴道真的真情实意之下纷纷受到感召,起身行礼。 起身,行礼,下坐,闹哄哄中有两个人特别显眼。 一个是于崇,一个是郑裘。 卫蔷还是坐着的,只挥手说:“各位不必多礼,今日是借了于大卿之便与各位打声招呼,大家同朝为官,当以一心事君为要,什么一品国公,什么协管禁军,什么领五地节度,什么郡主,都不过是得陛下信重,当不得什么。” 她言语随意,不过轻数了自己的部分品级职衔,人们又开始不舒服了。 郑裘格外不舒服,虽然他说定远公没有女子模样,那不过是借机贬低她而已,却没有想过有人穿着罗裙坐在主座受众人之礼。 一时间,他臀下的丝罗垫子似乎生出了刺。 没有人在乎凶兽是什么性别,凶兽就是凶兽,直到凶兽穿上罗裙。 察觉席上微冷,于崇看了一眼面带笑意的定远公,招手让舞姬献舞,整场盛宴也正式开席。 “国公,这是糖酪樱桃,用的是雪糖酥酪来配樱桃,北疆苦寒,你怕是也少吃这些精细东西。” 堂外院子里架起了笼架,一只只整羊在火上慢慢炙烤。 卫蔷抬眼看去,举杯喝下了酒,又自斟了一杯,这才避过白色的雪糖,将樱桃抠出来放进了嘴里吃掉,随后,她缓缓说道: “我当年去时,蓟州等地已经是被蛮人杀烧了个干净,别说樱桃,草都不生几棵,带着一队人马,从白天跑到晚上,也不见几个活人,尤其是不见活的汉人。” 堂中锣鼓琵琶喧嚣作响,卫蔷的声音并不大,可她周围之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于崇想笑,没有笑得出来。 牙箸戳进了昂贵而精细的糖酪樱桃,听着自己请来的贵客诉苦。 “诸君绝想不到北疆寒苦到何等地步,为了取暖,每到冬日便要砍柴,可树木一倒,寒风便呼啸而至,粟米搀木糠同蒸,一根羊骨,为取肉味,可炖一冬,我来之时何等潦倒,在座韩家、林家、骆家之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与有点文人习气而不善防备的陈仲桥不同,定远公刚开口,于崇便防着她要钱要粮。 嘴里只管说:“只知道国公平定北疆辛苦,没想到竟如此辛苦,实在令老夫佩服。” “于大卿过奖,定远军驻守北疆,乃是靠圣人恩泽,也是靠万民养护,更是靠各位大人相助。” 说着话,卫蔷站了起来,一手拿着刀,一手端着酒杯。 “在座诸位,谁是绥州韩家之人呐?” 舞乐一停,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看着有一个人站起来对自己行礼,卫蔷笑得极真挚:“绥州韩家,以万两白银救北疆百姓于疾苦,本国公敬一杯,自今日起,东起渤海,西至祁连,韩家之高义,如长城之坚,永在北疆。” 绥州韩家在绥州私拥铁矿,在朝中却显得有些寂寂无名,这次来的人不过是个门下省给事中,何曾在于家宴席上有如此脸面?此时一张白脸已经涨成了红脸。 见卫蔷将酒一饮而尽,他也连忙把酒喝了下去。 “国公大人、谬赞,北疆乃国之坚壁,我等、我等必、国公大人但有所需,只管开口。” 国公大人对着他行了一礼,又请他坐下。 杯中酒满,卫蔷又大声道:“鄜州林家!” 坐在郑裘斜后那个林家人连忙站了起来。 这次卫蔷直接抬步走了过去:“鄜州也是曾被蛮人侵扰之地,北疆之苦,林家尽知,此知己也!何谓知己?便是林家自己仓禀未足,也要给北疆二百匹骏马,大笔银两,无尽粮草,可谓倾囊相助,待北疆百姓如自家兄弟子侄,本国公铭感五内,请代林家上下受我一礼!” 林家人没想到自家给的少,在定远公的言辞中竟然比韩家还要亲近,情谊深厚难解,不由有些慌乱道:“这、这使不得,国公大人,下官惭愧,惭愧啊!” “来,为你我知己,同饮杯中酒!” 在定远公问到自己之前,同州骆家之人早就激动地不能自已,同州骆家以军功起家,又衰败于军备废弛战而不利,说起两京十三世家,第一第二是谁,总有争辩,第十三是谁那是绝不会有哪家与骆家相争的,他也习惯了在于府这样的地方敬陪末座。 直到今日,直到今日,他们骆家用钱粮和自家的少年郎,换来了天大的体面。 “通家之好,手足至亲……”这些话从定远公的嘴里出来,听得他通体舒泰。 “实不相瞒,我此次归朝,有意奏请陛下重开西域商道,若事能成,我愿保举骆家子弟在边市为官,以谢今日之厚谊!韩、林两家若是愿意,也只管将子弟送来北疆!”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有人忍不住道:“国公大人,可惜您不曾途径我处,不然……” 卫蔷甩袖转身,眼中明光灼灼: “不必觉得可惜!陈仲桥陈大人听闻三家故事,涕泪交加,不仅愿意给北疆白银五万两,为彰两家十三世家之仁厚,还写了书信给各家……” 所有人都看着这位女国公,看着她将酒杯扣在刀鞘上,从持刀那臂的袖中掏出了一摞书信。 “第一封,河阴郑氏,郑裘郑大人,您与我北疆,可有情谊在么?” 堂外风气,烤羊香气盈室。 她缓步走到了郑裘身前。 13、牡丹 头上戴着一朵牡丹花的郑裘郑大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国公大人,您觉得郑家与北疆之情谊,价值几何呢?” 卫蔷手腕翻转,长刀立在了郑裘案前,刀柄上还扣着她的酒杯。 “郑大人,情谊本是无价之物,如花如月,美不胜收,银两财物、粮草车马不过是一点花香月影。花越香自然越好,月影越显则是明月正好,您说,可是如此?” 郑裘圆胖的身子抖了一下,是气的。 他看向四周,却无人声援于他,他险些踢翻面前案几,大声道:“堂堂国公,竟然当堂威逼大臣,你!” “郑大人,您说错了,我是在同您叙情谊。” 随着卫蔷话音刚起,众人只见流光一闪,长刀已然出鞘,身穿紫色大袖罗衫的定远公手中握刀,一朵红色的牡丹立于刀尖。 那朵牡丹原本是在郑裘帽上的。 “郑大人定然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威逼于人的。”卫蔷唇角含笑,长臂展,长袖垂,红裙敛,就如画中人物一般美不胜收。 刀,横在了郑裘的颈旁。 刀上的寒光在一室明灯璀璨中微微闪动。 这时,卫蔷的身后,之前带头行礼的裴道真振袖站了起来:“北疆寒苦,我等身为国之重臣,只知其寒苦,却不知究竟如何寒苦,今日国公一言,下官听来只觉羞惭,为助北疆百姓,裴氏愿出白银一万两。” 握刀之手纹丝不动,卫蔷慢慢转身看向裴道真。 “本国公多谢裴侍郎高义!” 裴道真却又接着说道:“国公大人,您可愿北疆与裴家情分再深重一些?” 卫蔷挑了一下眉头,看见裴道真和他儿子从案后走出,对着自己深深一拜。 “小女今年年方十二,数月前被禁军带入上阳宫皇祠,银钱也罢,粮草也罢,倾我所有,莫不应之,我裴道真只求骨肉团聚,请定远公施以援手!” 他身后那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更是跪在了地上给卫蔷磕头。 看着这情真意切的父子俩,卫蔷笑了。 “好。” 她如此应道。 言语中再无藻饰,亦无澎湃之情,不知为何,却比之前她长篇大论那一通,都更令人信服。 三言两语与裴家谈妥,她又回转身子看向郑裘。 “郑大人,您想好了吗?” 郑裘收回盯着刀刃的瑟缩目光,再无之前敢与卫蔷叫板的气势,低声说:“五、五千两。” “郑大人果然高风亮节,出手不凡。好,来,我们喝一杯。” 收刀举杯,行云流水,紫色的大袖飘展,像是这满堂唯一的一枝花,又像是满堂唯一的一柄刀。 再倒满杯,卫蔷转身看向裴道真:“裴侍郎,我刚刚与郑大人玩笑,实在怠慢了,来,我与你也同饮一杯。” “谢国公大人。” 卫蔷喝酒一向是行伍做派,举杯往嘴里一送就是一饮,裴道真出身世家,世家做派,喝酒时候都要用袖遮脸,他今日却同卫蔷一样,举杯就饮,可见是逢迎卫蔷到了极致。 一时间,这于家华堂上,仿佛卫蔷是主,裴道真是客,余下之人,皆是呆鹅。 笑着放下酒杯卫蔷环顾四周,笑着道: “下一个,并州陆氏,陆县公……” 两京十三世家,刨除陈家在内被卫蔷在路上刮了地皮的四家,余下的九家今日皆有人在场。 他们听着定远公一家一家当场点名。 有了郑裘、裴道真做了样子,他们自然知道该怎么选。 最多是裴家的一万两,其余三五千两不等,一封信又一封信递出,最后一封信是给河南于氏的。 于崇坐在主座上,目视这个扰乱了自家宴席的人,五内如焚,面上却只能分毫不露。 卫蔷站在堂中,长刀被她抗在肩上,虽有红裙在身,罗衫蔽体,明眸动人,也尽显一股风沙砥砺出的不羁气度。 她看着于崇。 只剩他了。 “我出白银八千两。” 说完,于崇不等卫蔷说话,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仿佛是吞下了涌到嗓子眼的血。 这辈子!这辈子他再请这怪物赴宴!他便不姓于! 宵禁将起,出城行人在路上匆匆而过,卫蔷喝了酒不愿骑马,只在路上漫步徐行,好在康俗坊距离旌善坊不过四坊之地。 于崇本想让人送她,带着酒意的卫蔷举刀示人:“北疆风沙千里,我亦可独行,在这天下首善之地,不麻烦各位亲朋。” 九封信,换回了六张字据,余下没给字据的三家,于崇好名,裴家还算可信,显然都不是讨不来债的人,至于郑裘…… 卫蔷抬头看了看暗下来的天色,又摸了摸自己灌了一堆酒的肚子。 若是他真不给,反倒会成世家众矢之的。 那倒也是不错。 牵着马,听着马蹄轻快地踏在青石路上,卫蔷笑着说: “怀中据有数万银,腹内却是空空,好笑,好笑。” 再看看四周坊墙,她又摸了摸自己的刀: “兴衰更迭求富贵,不如两餐温饱……唉,顾予歌啊顾予歌,今日行歌他们跟我说想回北疆,我也想回北疆,你当年又如何呢?从前你与说在长安孤影伶仃于世外,我如今竟与你有仿佛之思。” 夜风乍起,卫蔷深吸了一口气。 “此地红尘,终非吾乡。” 身穿罗衫的美貌女子牵着一匹好马,手中拿着一把长刀,在夜色将临的东都成了一道风景。 见有人避让自己手中的刀,卫蔷脾气极好地一笑,将刀插回在了马鞍一侧。 河水穿洛阳而过,崇业宣范两坊中间杨柳垂烟,流水潺潺,恰余晖如盖,映得石桥如画,卫蔷走在上面,没看见什么风景,只觉得自己今天穿的衣裙实在是啰嗦。 却没想到,在别人的眼里她已经成了一道风景。 宣范坊靠外墙的一座木楼上,穿着白色长袍的书生接着晦暗余晖看向坊墙之外,只见风吹广袖随柳舞,人影与水共窈窕,不由夸赞到:“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顾盼遗光彩,长啸气若兰*。东都风物果然不同,这美人也美得格外惊心动魄。” 他身后站了几个穿着普通面相也极普通之人,其中一人低声说:“大人,如今我们在梁国兵部的灰鸽已废……” 目送美人渐走渐远,书生直起身,双眼仍是看着窗外,低声问:“他是如何被发现的。” “何郸意图挑拨卫臻和卫行歌的关系,却被卫行歌反咬他意图插手禁军,灰鸽是被牵累的。” 书生冷笑了一声:“牵累?我让他在兵部搜集兵马分布、掌握辎重动向,他倒好,将自己当成了智计无双的苏秦张仪之辈,不好好当他的灰鸽,偏要当只合纵连横到处炫耀的孔雀,身陷梁国朝堂党争,他哪里是被牵累致死?他是自作聪明而死!” 小楼上一片静寂。 “此番同州至河中府一线暗桩全部被拔,你们可联络了北疆的灰鸽?我不北上,都不知道我们‘不留行’竟已沦落到了如此地步,杀人不成,反倒被端了一个接一个。” 书生并不算疾言厉色,那几人的额头上已经微微冒了汗,低声说:“大人,我们联络了北疆,如今还没有回信,河中府乌鸦领命截杀卫臻,没想到卫臻早有准备,怕是在同州我们就露了行迹。” “同州?”书生仿佛有些怕冷地拢了一下衣襟,斯文和气又平平无奇的脸上挂着讥诮的笑,“你们也太小看那定远公了,北疆的灰鸽这些年传出来过什么有用的消息吗?怎么就突然能探到卫臻的南下之路?怕是他们前脚传了消息出来,后脚人家定远军的斧子已经砍在他们的脖子上了。” “不……” “你觉得不会?看来是这大梁满朝的废物惯坏了你们。前些年,定远军才占了五州之地,就已经让人无缝可钻,好不容易送进去的灰鸽也是废鸽,更何况如今呢?当初的卫臻才十九,现在她是二十七,是个一肩担了梁国大片江山,只会更老辣坚毅的年轻女子,不是那些行将就木只会一年比一年更昏聩的老匹夫,连这一点都参不破,也难怪她走到哪,我们不留行就死在哪。说到死……” 书生抬起头,看向四位下属,一个一个看过去,看得他们每个人都战战兢兢,他突然笑了一下。 “同州与河东府死得无声无息,此番事连个问罪之人都没有。” “咄。”随着一声闷响,一支弩|箭洞穿了刚刚与他对答的那人右胸,那人连一声痛呼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就倒在地上死了。 书生拢了一下袖子,脸上还带着一点笑:“顶罪之人我都替你们找好了,若是接下来的事还做不好……” 余下的三个人跪在地上,连忙道:“大人放心,我们必拿下卫臻人头!” “嗯?”书生挑了一下眉头,道,“这倒不必了,以我等在北地之力杀不死她,要她死也未必我们动手。” 晚鼓起,坊门落,书生看向紫微城的方向,缓声道: “定远公怕是不肯放过我们,她在东都之时,你们都蛰伏起来,不可再有动作,传信紫微城,全力查清梁帝中毒一事真伪。” “是,大人。” 陶锅里扯开的面条与沸水同滚,卫清歌用长筷挑了一下,又将一把切好的青菜抓紧锅里,稍煮一会儿,她将面与菜都从锅里捞出来,放进了一旁的汤碗里,汤里飘了油花,还有几片羊肉。 “哪有出去吃席回来还饿肚子的?我这羊汤本想明日再给您做汤饼的。” 灶房门槛上有人抱膝而坐,正是大梁堂堂一品镇国定远公,她穿着一件灰色的衣袍,眼巴巴看着卫清歌手里的海碗。 卫清歌不许她坐在风口吃饭,她便站起来,跟着碗溜达到了院中石桌旁。 “这些世家太不实在,一碗一盏装得饭菜不够果腹的,那烤羊看着气派,一群仆从切来再送进来,一次也就一点点,等得人心慌。” 小姑娘坐在卫蔷对面,随着她所说的想了想,连忙摇头说:“都不让人吃饱,这哪里是让人吃席,分明是在折腾人。” “对对对。”卫蔷大啜一口汤饼,热气入腹,她长出一口气,双肩一松,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你和行歌他们吃饭了吗?” 卫清歌点点头,说:“吃过了,我们和陈猫猫一起买了杏酪粥还有大肉硬饼,那个饼吃起来像咱们那的肉夹馍,只是肉不像咱们做的那么酥烂……” 趁着卫清歌说话的功夫,卫蔷已经喝了半碗汤饼,她抬起头,举着筷子说:“说起来,肉夹馍还是你们顾师起的名字。” “嘿嘿嘿,对呀,顾师会做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还都有稀奇古怪的名字,越管事说过,顾师她是天下一等一的古怪孟浪之人。” 两片花瓣被夜风吹下,飘摇一番落在了卫蔷那拆了螺髻后卷曲的头发上。 卫蔷轻笑了一下,说:“她呀,也是天下一等一的有趣之人。” 卫清歌看着花瓣,小声说:“家主,等我们回去的时候,能不能去长安给顾师上香啊?” 再次端起了海碗的手又将碗放了回去。 卫蔷低着头,长长的羽睫在她眼下拉出一片长影,遮蔽了眼中的伤与痛。 “好。” 片刻后,她如此说道。 14、寻常 清晨,上清宫的钟声遥遥传来,卫蔷已经写好了一封书信。 走出书房,她就听见了一阵喊喝之声。 不过一日之间,定远公府的侧院就大变了样子,青石道被拆了一半,连着还没种上花木的空地都成了一个小小的演武场,场内陈重远赤膊上身手中握着枪|刺向草靶。 卫行歌也同样光着上身,身上带着一层练武后的薄汗,不停地纠正年轻人的错误。 世家公子身上筋肉有力,他本身就尚武,平日穿着衣服还觉得清瘦,一脱衣服才看得出膀粗胸壮,腰部韧长。 不过这样的身骨和卫行歌一比就不算什么了,卫行歌比陈重远清瘦许多,甚至皮色更白,腰膀看着都皮下贴筋,可在重重疤痕的覆盖之下,都能看出根根筋络都清晰强健,勇力内藏,仿佛是天塑而成。 练的是强身法和杀人器,差别正在此处。 陈重远也不知道刺出了几百枪,手上攻势一缓就被卫行歌挑开了枪头。 “再加刺一百。” “是。” 卫蔷看了两眼,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几息之后才想起来卫行歌其实是比陈重远还要小一点的。 北疆最早的那些孩子,凡是能活到长大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成。 卫清歌自然也在这看热闹,对着陈重远的腰腿发力指指点点。 看见了卫蔷,她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家主,刚刚行歌一招就把陈猫猫打倒了。” 卫蔷看着她,叫了她一声:“清歌。” “家主?怎么了?我早上去厨房被大厨娘赶出来了,她说今天早上吃粥和蒸饼。” “我是要同你说,你要叫人家猫猫,也别当面叫。” 卫清歌转头看了看陈重远,吐了一下舌头:“我叫了他都答应呀。” 连日大杀四方的卫蔷在这儿被噎了一下。 小姑娘却毫无所觉,一双明眸溜向陈重远……手中的枪,说:“家主,我能和陈……对练吗?” 卫蔷看看被她抱在手里的剑,脑中想起她用剑的样子,心里不禁替陈重远有些发虚,只能说:“你等他再练两个……半年……九个月吧。” “好。”小姑娘开始数起了日子。 大厨娘手艺颇好,掺了油酥胡麻的蒸饼卫蔷连吃两大个。 辰时两刻,管家来报说门外吏部侍郎裴道真送来了两马车的东西。 一车上装了足色的万两白银官锭,另一车装了丝罗钗环等物。 看得卫清歌两眼发光。 “家主,他们还送来了一把琵琶,这把琵琶我们给越管事好不好?” “琵琶?” 卫蔷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起头,看看那把琵琶,打开了裴道真送来的书信。 “愿守玉关春色晚,不意缄恨度龙鳞*……这是生怕我看不懂他不想女儿留在宫里,宁肯她去北疆,还加了一把琵琶,清歌,你去把行歌叫来。” “是。” 卫行歌来到书房,就听见卫蔷问他:“吏部侍郎裴道真和贝州崔氏关系如何?” “家主,裴道真与太常寺卿崔玠关系极好。” 崔玠有个嫡亲妹妹就是崔瑶,嫁给了河中府陈家的陈二老爷。 右手中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卫蔷笑着说:“崔姨果然厉害,我几天前跟她说了一分,她这便替我做到了五分,她必是知道裴道真爱女心切,才指点他来求助于我。” 不同于卫清歌的天真烂漫,若非心计百出,卫蔷当年也不会把年仅十八的卫行歌留在龙潭虎穴一般的东都。 他拿起书信看了一眼,说:“家主,裴家这是主动请您将裴盈带去北疆?” “是啊。”卫蔷叹了一口气。 卫行歌看了一眼卫蔷的神色,低声说:“裴道真在朝中声名极好,无论世家寒门,对他都额外敬上几分,他女儿年纪不大,平日也没有才名,没想到被家中如此爱重。” “如今世家与后党之争无所不用其极,在裴道真眼里,平安喜乐对女儿来说才是最好的,可惜啊,时事如此,逃也逃不过,天下想自己女儿如花一般过一辈子的人多得是,那又如何呢?” 说完,卫蔷低头一笑。 不也有人给自己的女儿取名“蔷”与“薇”?可狂风骤起,人世变换……又剩下了些什么呢? “既然崔姨帮我们起了头,后面的事我们也不能差了,等北疆女官之事过了明路,我先想办法把裴姑娘捞出来送去北疆,有了这一个样子,剩下的姑娘们聪明的都知道该怎么选。” 重新看了一遍裴道真的信,卫蔷摇摇头,道:“上句上官仪,下句骆宾王,裴道真也是恨极了皇后。阿薇权柄在手,不惧人心,怕是只以为这是威逼之法,却为自己树了个大敌。” 行事不惧人心,绝非善道,若不是如此,她也不会一进东都就趁势让卫薇退上几步。 “裴家既然已经把银钱送来了,其他家也该有些动静,你午后无事,让宋岳他们把各家要给定远公府送钱的消息传一传。” “是,元帅。” 卫蔷看了一眼禁军名册,又道:“对了,你从开始便查到有南吴细作被安插在了兵部?” 要说此事,卫行歌的脸上突然有了两分的笑:“那南吴细作名叫李势,事情说来极巧,去年一日吃酒时我发现他吃鱼不翻身,从前林管事告诉我,她们南边渔家吃鱼不翻身,是怕翻字同翻船之意,我就留了心,宋岳查了两天,发现他把朝中发下的粟米都换成了南米,便几乎确定他是南边之人,可他却自称蓟州人……” 想来那千辛万苦潜入了梁国兵部的细作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暴露,竟然是因为吃鱼。 笑过之后,卫蔷几乎要叹气:“随便一件小事便能牵连出东吴的细作,还让那细作杀人之后自尽了,没想到满朝文武没人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还只顾着斗来斗去,那些世家还有心开宴喝酒,也不怕被南吴的‘不留行’给一锅端了。我之前便跟清歌说过,让她写信给燕歌,带一队鱼肠入东都,到时我把你和宋岳分出来,你们与燕歌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联手把东都的那些钻来钻去的小鸟都清一清。” “是。”卫行歌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家主,清歌说您想去祭祀顾师。” 提起了笔的手顿了一下,卫蔷“嗯”了一声。 卫行歌低声说:“家主,我四年间查遍了长安、洛阳所有的顾姓人家,都没有查到‘顾予歌’这个名字,西京变乱之后还能在长安赤地之地安然之人寥寥,更不用说顾师是女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卫蔷手中的笔落在纸面上,“当初我和她在西京相遇,亦是自掩身份,我不是还说自己叫林昇么?” “不知顾师究竟是何人,也找不到墓,您又如何祭拜呢?” 卫蔷笔下不停,语气悠悠道:“‘来日敬我三支香,一支向霄汉,一支向风尘,幽涧深处莫怜我,我自有花遍天涯,’这是予歌她当年写的,想来等我去长安时,就背一坛酒,沿着山和水走,过风尘,望霄汉,酒水淋漓入深涧,总有一滴能让她尝到。” 这话说得深沉坦荡,让担忧自家元帅的卫行歌一默。 卫蔷放下笔,吹了吹写好的信,折好好递给了一旁站着的青年: “这封信送给河中府陈家的崔夫人,和从前一样。” “是。” 卫行歌收下信正想再跟卫蔷说一下禁军中事,却看见卫清歌又跑了回来。 “家主,那个好白好白的小少爷又来了。” 卫清歌嘴里好白好白的小少爷就是秦绪,他穿着一身丁香色的锦袍,手中还持着一把扇子。 嘴里叫着“阿姊”他看向卫行歌,眼睛立刻亮了:“哟,小卫将军的身子果然是金雕银铸,才一日身子就好了。” 说话就说话,他还把手里的扇子往卫行歌的腰间敲了过去,被脸上有疤的归德郎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秦公子自重。” 秦绪一挑眉头,看着自己的手臂说:“小卫将军抓了在下的袖子,还让在下自重,你我二人,到底谁不自重啊?” 说话时,他往卫行歌的身边一凑,手臂立时被人松开了。 卫蔷坐在一旁,只手撑着头,笑看着两个纠缠的年轻人:“怎么?你想好要来国公府住了?” 秦绪蹭到卫蔷身边,有些委屈:“阿姊,我家当都要搬出府门了,祖父把门一关,只把我扔了出来。” 卫蔷看看秦绪身上穿的锦罗玉带,说:“无妨,国公府是清寒了一些,麻衣粗食还是给的起的,倒是你,我前日才砍去了你祖父的一只臂膀,你怎么还愿意来找我?” 秦小公子摇了摇扇子:“一只臂膀而已,我祖父是个千万只手的老妖怪,说不定两日就又生出了几只臂膀呢,倒是阿姊,你一时从寒门身上砍刀,一时从世家身上要钱,好在我祖父是绝不愿跟世家联手的,不然……” 这话是这小子自己想的,还是有人借他口要些说什么? 手指在桌上点了两下,卫蔷说道:“无妨,不管旁人如何,我背后还有圣人。” 秦绪摇了摇头,自己捡了个圆凳坐在了卫蔷的旁边:“我那坐皇位的表姐夫啊,他拿捏朝政就像是小孩子玩泥巴,一时觉得这一团多了,一时又觉另一团多了,所以贴来补去,东挖西抠,最后捏出来的东西也粗陋难看。” 卫蔷也不斥责他藐视圣人,只问:“那你可知道,他要的是捏什么?” “身为一国之君,自然要捏个鼎出来,可哪有泥捏的鼎?捏一捏,泥团就脏了乱了,他再找把木刀把泥团上削一削……阿姊,万一木刀也脏了怕是也是要被扔掉的。” “那就让木刀干干净净的。”卫蔷看着秦绪那张如玉似的纨绔脸,倏尔一笑,“你要不要跟阿姊回北疆?” 秦绪还没如何,卫行歌先瞪大了眼睛:“家主,北疆…各处…多女子……他……” 一张清朗中带着煞气的年轻脸庞上写着“不行、不可以、他不配”,竟然有了两分孩子气。 秦绪站了起来,看卫行歌不肯,他倒有了兴致: “阿姊,北疆也有如卫小将军这般好腰腿好臂膀,能让我写进话本的好儿郎吗?” “什么话本?” “自然是风月无边,咳,凡我之行文,皆书人之大欲,阿姊,你喜欢哪种?我可找来让您鉴赏一番。” 秦绪扇子摇啊摇,竭力说得一本正经,卫蔷却在刹那间懂了为何卫行歌如此不愿秦绪去北疆。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拿卫郎将写了几本风月了?” 秦绪不敢看卫行歌,用扇子遮了脸,小声说:“富家小姐,梨园名伶,落难的世家千金……哎呀,阿姊别问了,写了便是写了,究竟几本,我才懒得计较。” 卫蔷同情地看向卫行歌,看得少年老成的归德郎将想去偏院把练枪的陈重远叫来,将这秦小公子当草靶扎烂。 笑闹间,紫微宫又传旨让卫蔷进宫议事,下旨的是圣人。 看着卫蔷匆匆去换衣面圣的背影,秦绪看得眼都直了:“我这阿姊,可真是个大美人……” 15、做真 圣人见卫蔷的地方既不是明堂也不是文思殿,而是在九州池。 卫蔷被宫人领着,一路往深宫而去,那宫人颇有几分小聪明,言语间对她很是奉承。 年少之时,卫蔷也不是没来过东都紫微城的后宫,不需要人引路,她也知道九州池在紫微城以西,路过集贤殿就能看见水面开朗,绿树如碧。 一直快步前行的定远公突然脚下一顿,那宫人连忙转身,只见定远公看着一处池塘。 宫人连忙迎过来,笑着道:“国公大人可是觉得稀奇?这通体雪白额中一抹丹红的锦鲤乃是皇后娘娘心爱之物,各州进献入宫,娘娘还让人专门分了池子来养,平日里娘娘也会来此喂鱼,一把鱼食洒下去,引来一池锦鲤翻腾,甚是好看。” 通体雪白头上一抹红的锦鲤并不罕见,可池中锦鲤皆是如此,便可称一声奇景。 “确实罕见。” 定远公的脸上轻轻一笑,又跟着宫人往西而去。 九州池中琉璃亭里,沐着融融春风,赵启恩的身上还搭着秋冬时节御寒的虎裘。 “每想起行歌所遇之事,朕心头还有怒气未消,可惜朝中正是用人之际,不然,我还真想让禁军将那些尸位素餐之徒的家里好好翻一翻。姜尚书也是,竟然用起了南吴的细作,还让其混进了兵部,若不是念在他这些年持重有功,我也不会轻轻放过,只是罚俸了事。” 卫蔷被赐座在他对面,看着杯中袅袅热气,她道:“圣人,此事关乎重大,若是不彻查到底,恐会给南吴可趁之机。” “朕如何不知道呢?”赵启恩摇摇头,道,“这些年,先是蛮人南下,长安大火,接着便是我父皇北伐失利,我大哥意图谋反,待我登基,又是我二哥四哥五哥……唉,这偌大洛阳城,还经得起几次乱事?就像这世家寒门之争,从我父皇一朝争到如今,这两年我压世家捧寒门,不过是想让天下人才为大梁出力罢了,偏偏寒门一起,便又想对世家赶尽杀绝。阿薇在朝政上是稚嫩了些,人还是聪明的,知我有压制世家之意,便一意为之,也没想过自己又被寒门利用,可我现在除了阿薇和姜尚书,又有几个可信之人呢?” 看向九州池里澄澈的流水,赵启恩叹了一口气。 “阿臻,我知你与阿薇和姜尚书不睦,当年你护送父皇回京,闯进洛阳城之时为掩盖身份你与薛将军自称是卫二郎,待宫中事定,父皇封你为定远公,阿薇却跑出来说卫家没有二郎,这些事朕还记得……她本无恶意,只是怕有人借卫家之名欺瞒朝廷,这是忠。” 卫蔷一拱手,道:“启禀圣人,臣实在不敢怪皇后娘娘一颗忠心。” 见她面色变冷,赵启恩反笑了起来:“你莫要说这赌气之言。‘忠心’二字是你们卫家人刻在骨上的,朕从未忘过。阿臻,若非是有你在北抵御蛮族,朕这朝堂也不安稳,只可惜灾祸连年,国库疲软,你在北疆如许年,朕也没帮上你什么。” “臣不敢!” 听赵启恩此话,卫蔷连忙站起来,跪在了地上。 “臣在北疆无日不感念圣人隆恩,北疆能有今日,全凭先皇高屋建瓴,圣人运筹帷幄。” 赵启恩摆摆手,道:“阿臻,莫要如此,朕所说的乃是实情,先帝在时,每年还能与你十万银两,这江山到了朕手中第一年就大旱,偏偏那些世家……若不是你做群臣表率,上表免了北疆军费,朝廷怕是连那一年的赈灾之银都凑不出。” “圣人、圣人,臣当不得如此夸奖,为圣人排忧乃是臣下本分。” 看着定远公发顶的玉冠,赵启恩缓缓拿起了一旁的茶杯,轻啜了一口,道:“朕久居庙堂,也不知北疆如今又是如何情状,朕听闻你想开边市,复开前唐商道,难道你与有意与蛮族议和?” 春风吹得九州池上波澜阵阵,绿柳如烟,亦在波澜之上飘摇。 绕了无数个圈子,演了半日的君臣相得,赵启恩终于将自己要问的问了出来。 昨夜卫蔷在于家说的话,这位病退深宫的圣人已经知道了。 暖风拂面,卫蔷眸光不动,脸上淡淡地带着笑,说:“回圣人,不是我等要与蛮族议和,是蛮族迭剌部首领意图取而代之,为让北疆按兵不动,他们愿意让出西域商道。” “咳咳咳……” 赵启恩重咳了几声,叹了一口气道:“蛮族狼子野心,乃我大梁世代之仇敌,不可与谋。” “圣人英明。”卫蔷躬身道,“微臣也是如此想的,蛮族于我定远军有血海深仇,有定远老兵曾立誓不破蛮族誓不回南,可惜英年早逝,埋骨北疆,此乃定远上下报仇之志。” 赵启恩不愿再喝茶,一旁的太监奉上了水,他喝了两口,才道:“你们有此志,我就放心了,你起来吧。” 看着那张虎皮做成的裘袍,卫蔷跪在地上不动:“圣人,昨夜之事乃是臣之一计,惊动圣人是臣之过。” “你的计谋?什么计谋?” “圣人,这两年间,蛮族迭剌部势大,几番吞并小部落,蛮族首领胡度堇去岁来犯,在胜州被歼灭五千人,迭剌部首领释鲁更是蠢蠢欲动,胡度堇虽已年迈,也有一搏之力,臣故意在于大人府上说起商道之事,就是为了借世家之口将此事传回蛮族,让胡度堇知道迭剌部野心,也让迭剌部以为臣愿助其夺位。没想到诸世家对此事竟然如此在意,今日一早,连裴大人都来信与我,信中一句‘愿守玉门’……臣从前还以为冀州裴氏淡泊名利,想来是我久在北疆见识短浅。” “裴家?” 卫蔷的话勾起了赵启恩极大的兴趣,他站了起来,虎裘被他留在了座上。 “阿臻,财帛动人心,前朝商道多利,确实扰动了那些世家的心啊。” 看着九州池的水,赵启恩双眸越发亮了起来。 他回身,一把将卫蔷从地上拉了起来。 “阿臻,这商道之事,你只当是真的,下次朝议,你当着满朝文武递本上奏。” “圣人?” 见面前之人不懂,赵启恩笑了起来:“你只管说要建商栈,通道路,不管你将这事说得多大,你要记住,朝中世家只有六家可以拿到通商之权。” 卫蔷似乎懂了圣人的意思,她低声道:“圣人,可这弥天大谎……” “无妨,只要此事成真,真到了揭开之时……那些世家也做不了什么。” 能让那些趾高气昂的世家从此虚耗内斗、枉费财力,将那一双双盯着皇座的眼睛移去荒僻的北疆,只是一想,赵启恩便觉心中快意。 “阿臻,若能让世家从此俯首,我记你一大功!先帝给了你征地令,我可让卫瑾瑜再袭一代!” 卫蔷又要跪下谢恩,被赵启恩拉住了。 “借西域商道削弱世家,此计莫与人言,你离开紫微宫,西域商道之事便是真的。” 说完,想到世家分崩湮灭之景,赵启恩胸中响如擂鼓,他沿着亭栏转了两圈,又道: “此事一出,世家必然对你多番拉拢,你不妨纵容些。至于阿薇和姜尚书,你们如今嫌隙未消,也是正好,让那些寒门大臣多上些反对的奏本,也更显得此事做不得假了。” 身穿锦袍的定远公看着站在亭中的君王,看着他志得意满,看着他踌躇满志,看着他忘了咳,也忘了虚弱。 片刻后,她缓缓拱手,沉声道:“臣,遵旨。” 半个时辰后,赵启恩坐在琉璃亭中,手里把玩着一枚茶盏。 “本想学父皇当年,先用卫臻这把刀削去世家寒门两面臂膀,再让皇后用姐妹之情拖住卫臻,待朕理清了朝堂就废掉那征地令,没想到这把孤刀还能给朕意外之喜,如此一来……若能将世家一力压服,倒是除了朕心头之患,看来,朕要从寒门之中再提一派。” 心中如此想着,他将茶盏放在了桌上。 圣人的身侧只站了一名太监,手中奉着茶壶,比一旁的树还要安静些。 赵启恩将虎裘裹在身上,轻咳了两声,又是平日里那重病在身的圣人。 “凡所征之地,皆属定远公卫臻,不税不役,官署自立,父皇,你给卫臻如此的‘征地令’……等到朕真让世家俯首,寒门党争平衡,那北疆还是大梁的北疆么?” 手指捏紧茶杯沉吟片刻,他轻声道:“卫臻的无眠之症你们可探查清楚了?” 一旁奉茶的太监低声道:“回圣人,定远公不让人在院中伺候,下面的人也探出她每日睡前要服药后才能安寝,亦有精通医理之人伺机观其颜色,气血两亏,神思困乏,应是确有无眠之症,至于是否如传言一般发狂杀人,暂未探得。” 赵启恩摇摇头道:“卫家世代杀孽太重,不然她也不会盛年便有此病,也是天意如此。传信给姜清玄,告诉他,让人上奏本再请议定远公世子之位,比起那卫瑾瑜,还是更该让卫家在东都的卫家旁支继承国公之位。” “是。” 看一眼九州池的午后之景,赵启恩站了起来。 “圣人,晚膳可要摆在皇后娘娘处?” “朕今日不想再见姓卫的。” 赵启恩走在虹桥之上,眺望九州池深处,道: “去山斋院。” 山斋院在九州池西北角,四周环水,原是先帝最后两年静养之地。 走到院门前,由着太监打开院门,赵启恩便看见一穿着紫色绣锦大袖长衫的女子跪在地上。 院门关上之前,赵启恩已将那女子一把拉起揽在了怀中。 16、做假 定远公府,换下了锦袍的卫蔷坐在书房里,她回想了一会儿自己今日在九州池的一言一行,沉声说: “圣人要借西域商道之事削弱世家,我以真做假,他却想以假做真,真真假假,倒是给了我们机会。” 她对卫清歌招招手,小姑娘立刻从怀里掏出了紧紧捆住的一卷羊皮。 这羊皮乍看寻常,展开一层才让人察觉它极为轻薄。 最后整张羊皮卷开在案上,还有小半从三面垂了下去,而羊皮上所绘的便是城池山河,细细密密延伸开来,不仅有他们身处的大梁,他们所来的北疆,南面有南吴、南越直到大理、崖州,北面也直通蛮族、乌护……密密麻麻的地图上,满朝世家寒门连着皇帝斗到不可开交的大梁,不过是不大的一片地方。 当然,此时的北疆更小。 “去岁定远军北出胜州,从胜州到丰州都已在我们手中,我要对世家所说的边市,就在丰州。” 卫行歌四年没有回北疆,也被这地图所涵幅员与细致精密所惊,忍不住问道: “元帅?这图?” 卫蔷喜欢看他这惊讶样子,笑着说:“这是参照予歌的前朝默图,加上林家相助,乐莘父子历经六年所绘。” 对于卫行歌来说,当初卫蔷决定精制地图只是一件不知何时会有效用之事,如今看见实物,他心中只剩叹服。 “元帅,一见此图,我立刻觉胸中开阔,东都虽大,在这图上也不过方寸之地。” “东都本来就是方寸之地,这偌大天下,只看一处,哪里都是方寸之地,一城虽小,一人更小,万不可因这图而轻视一城之地。行歌,你来猜一下,我真正想要开边市通商之地在何处?” 卫行歌细细地看着这张地图,手指下意识在北疆所在之处摸了两下,才慢慢看向西侧。 “元帅一直想攻羌人,莫非是想在灵州与薛大将军携手开边市?” 听他如此说,卫蔷笑了,是卫行歌很熟悉的笑,他小时候背错了书,卫蔷会露出来的那种笑,有点取笑的坏,又有点无奈的慈爱,其实她也没比卫行歌他们大几岁,平时像个师长,笑起来就像个姐姐。 此时她笑着问:“行歌,你胆子怎么变如此小了?” 卫蔷的手指点在灵州,然后一路往西,最后落在了一处。 看着她的动作,卫行歌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耳边只听她缓缓说: “羌人之西是甘州乌护,没有甘州肃州,没有玉门关,又算哪门子的通商西域呢?裴侍郎信中提到玉门关于他乃是指代,于北疆则是必成之事,他怕是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女儿可能真去了玉门关。” 卫蔷的说笑声中,卫行歌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在这刹那,他甚至不敢去看卫蔷的脸。 若要玉门,必取甘州,若是卫蔷想要甘州,则西北宥州、夏州、灵州、盐州四地要先归入北疆。 镇国定远公,她之所以能权势滔天手握北疆十余州,是因为她的手中有先皇所赐的“征地令”,凡是她从外族、敌国手中打下的土地,在她活着的时候就是她的,不向朝廷纳税服役,北疆便是如此一州一地被她打下来的。 这是她以血和命从先帝手中换来的。 可西北四州,它们本就属于大梁。 它们、它们如何会归于北疆? 又或者朝廷能放任定远军西出四州之地将甘州肃州打下来?坐实定远军占据大梁之西,他们肯么? 若是不肯,元帅会如何? 风吹动了放在窗楹的书页。 书展露与人看的那一页有什么?风流从容,行事不羁,忠肝义胆,贪财好色。 被风吹露了一角的下一页又有什么? 为什么只有一角,却让人嗅到了浓浓血气? 其实,这并非卫行歌第一次觉察自己元帅心中深深掩藏的尸山血海,四年前逆王之乱,四位王爷领兵围攻东都,定远军挥师南下平叛,刚过太原,他们便被与逆王联手的世家阻在了路上。 那时,着甲执刀的元帅听闻东都城破,逆王围困紫微城,是笑着的。 时年还不到十八岁的卫行歌没看懂这个笑,只是被留在了东都之后,他一面广结善缘,夸赞定远公的一颗忠心,一面忍不住用一种毫不沉溺的目光看着东都的繁华万丈,再在心中猜测,此地何时会变成万丈焦土。 看见东都冲天火光,元帅会笑么? 卫蔷并未留意卫行歌在想什么,她又看回了自己治下的麟州和云州等地,说道:“长远之事暂且不议,既然通商之事进展比预想中还要顺利,接下来就是我们从世家手里挖钱挖粮挖人的好时候,我还等着用世家的钱粮助我重建丰州城防。” 她说得随意又俏皮,把一旁的卫清歌给逗笑了。 卫蔷看向小姑娘,说道:“清歌你传信回北疆给云州麟州两地民事司和建城司,春耕收尾之后屋舍建设之事必须加快,库房也要加紧,要是有不便之处,让林管事协同,总之,一定要快。此次我借着通商之事要人,那些世家女子我是绝不会放过的,她们少年便要离家远行,到了北疆必是身心俱疲,正是我们以诚相待,将人带心一起留下的好时候,具体留人之法让越管事和若歌一起想办法,给我个章程让燕歌带来就好,这是其一。 “其二,做戏做全套,丰州要做大兴土木之态,向太原定州等地传出消息,就说土石木料有多少,丰州便收多少,此事让越管事和林管事商量去做。 “至于第三件事……释鲁为人谨慎,想要取代胡度堇,迭剌部必要再吞下兀古、六奚几部,以防己方被麻雀在后,若是释鲁对那几部动手,便让湛卢、赤霄两部袭扰之,务必将释鲁与胡度堇之战拖到八月之后。” 她只说了一遍,卫清歌就记下了,坐在一旁胡凳上开始写信。 卫蔷又看向卫行歌: “行歌你代我写信给燕歌,将东都军中各处如今之状粗略与她一讲,在让她军屯之事一了便立刻来东都,越快越好。” “是。” 两个年轻人都领命去忙了,卫蔷坐在案前慢慢收起了羊皮地图,心中仍觉有千头万绪。 事情进展太快,要做之事太多,她手中实在缺人。 她此次南下为何只带了一个卫清歌?还不是因为余下人等皆忙到脚不沾地?各州在春耕,百姓在春耕,军屯所也在春耕,定远军十部自将军以下,无论多么英勇善战,此时皆成了泥腿农官,与田亩种子打交道,春耕完了还要造桥修路筑城,去岁一冬好歹忙完了胜州丰州两地百姓的安置,借调的还是麟州、蓟州两地官吏,卫蔷在云州躲了一冬,那麟蓟两州刺史恨不能一日三封信问她何时还人。 因她想要今年各州选出的书吏优先指派胜州丰州,檀州刺史晏青红恨不能打马两日飞驰至云州与她讨说法,幸好,晏刺史也舍不得马。 实在不怪卫蔷会盯上被阿薇掳进宫中的世家女,那些女子能书会写,秉性柔善,无父兄可依便要学着自立,先做书吏学习实务,待经事之后再做文官,比起强拗那些朝廷选官员的清高性子,调、教她们在卫蔷看来要容易多了。 何况北疆文官早有大半是女子,对于如何让女子为官,早有一套教习制度。 待这些女子也成了样子,她也就可以着手扩大书院之事。 可惜眼下那些北疆未来的栋梁之才还被关在东都外的上阳宫里,正跪着给圣人念经祈福,卫蔷只能眼巴巴地想一想,想完了,继续理着心中的千头万绪。 秦绪就是在这个时候溜达进她院中的。 “阿姊,今日春芳歇有颜大家奏新琵琶曲,可否与阿弟我同赏啊?” 扇子摇啊摇,秦小公子隔着窗笑眯眯地看着自家“美人阿姊”。 只见美人低声一笑:“春芳歇?我从前在东都只听过枕春阁,听过但没去过,倒是在长安之时被兄弟拉着去了画楼听许大家唱歌,那时我不过十岁,只觉得许大家的嗓音又甜又润,就像桃花谢了结的桃子。” 秦绪连忙道:“许大家我也知道,每次东都有了新歌者,总有人要念两句许大家,可惜长安变乱,她也没了踪迹。阿姊,春芳歇如今的管事正是当年画楼的白校书,您与我去,正好看看与当初西京画楼可有何异同,岂不美哉?” 卫蔷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书案,说道:“我自然是想去的,可是有些信还没写。” 自家美人阿姊一蹙眉,秦小公子心中立时有归雁落地游鱼沉底之感,扇面一展,他的面色就如窗外那枝桃花,小心躬身道:“小弟愿为阿姊效劳。” 卫蔷抬手招他进屋,笑着道:“阿弟你愿帮忙实乃阿姊之幸,我有几封信,要给前青州刺史陈仲桥、吏部侍郎裴道真、太常寺卿崔……险些忘了,还有一封奏折。” 握着狼毫,秦绪顿觉自己的手有些重。 可再看一眼卫蔷的脸,他咬着牙,笑着说:“阿姊尽管放心。” 尚书令府中姜清玄收到了宫中圣人的传信,不由一叹:“用之防之,驭人如犬,小人之道耳。” 骂完这一句,他静了静心,放下信笺,又拿起了棋子。 看着黑棋白棋,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两个全天下人都想她们分崩成仇的外孙女,又想起了自己那个一口一个“找阿姊”的幺孙。 当年他让自家幼子娶了同窗秦家之女,没想到长安变乱,秦家被灭门,儿媳知道消息也跟着去了,他便让幼子的幼子改姓了秦,将来可担秦家门楣。 也因为这一桩,家中上上下下都对秦绪都纵着,书香门第就这么娇惯出了一个满口满眼只有美人的纨绔祖宗。 既然想起了,姜清玄便叫了人来问:“如端在国公府过得如何?定远公为何还没将那纨绔打出来?” 说话间,他还在摆着棋子。 管事面色纠结,小心说道:“大人,小公子在国公府,已被指派写了两个时辰书信了。” “啪嗒”,谪仙般的姜尚书下错了子。 18、寺庙 大梁除了继承前唐时朔望朝参,每半月一次九品以上京官大朝之外,也承前唐之制每日有朝中议事,八年多前,先皇自北疆归来平定了戾太子叛乱之后身子便不大好,便不再每日上朝,只是重启了尚书令一职,每日统合三省六部议政,由时任太子的当今圣人临朝观政,每五日先皇才上朝一次,还断断续续。到了圣人继位,本也是日日上朝的,可惜废王叛乱之后圣人身子每况愈下,从每日上朝到了五日上朝一次,最后五日一次也撑不住了,就让皇后娘娘每五日抱着玉玺垂帘听政一次,其余时日御座空置,依然由尚书令带人议政。 于是,半月一次的被叫做朔望大朝,五日一次的被称大朝议,每日一次的成了小朝议。 今日恰逢大朝议,镇国定远公从上次南吴细作混入兵部之后再没上过朝,直到今日,她穿着一身赶制出的紫色团花朝袍又骑着马来了。 一来,就上了几乎要掀翻明堂的奏本——她提出了设边市重启西域商道一事。 在满朝惊诧之中,她保举吏部侍郎裴道真统管此事反而成了小事。 “定远公,蛮族虎视眈眈,你如何能……” 卫蔷几乎要打个哈欠:“我奏本中都写了,你们看过之后再问,如何?” 定远公凶名极盛,她转头向说话之人看过去,吓得那人几乎缩在同僚身后。 一看就是寒门出身,被后党养在朝堂的喉舌。 尚书令接过奏本,看了一眼,几乎忍不住要把奏本合上。 他那小孙子的字,他还是认识的。 “将奏本送进来。” 说话之人坐在帘子后面,卫蔷抬头,只能透过珠帘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端坐的身影。 尚书令口中称“是”,便有一旁的大太监来取了奏本送入珠帘后面。 翻看了几页,那人又说:“定远公久不归朝,没想到一回来说起的就是如此大事,想来定远公在北疆也是挥斥方遒干,我听政一年,竟然都不知道胜州、丰州俱已克复。” 卫蔷立在殿中,语气不甚恭敬道:“皇后娘娘未上战场,不知军事,胜州、丰州两地在长城之外阴山脚下,待到东风一起蛮族借势而来,这两地便于我大梁极为难守,所以,如今还称不上是克复。” 珠帘后,皇后卫薇合上了奏本。 “既然丰州是如此险地,如何能成通商之地,建立边市呢?” 卫蔷道:“回娘娘,蛮人迭剌部首领释鲁意欲取蛮王而代之,他与我商定,若事成,不仅两州皆归大梁,二十年内也不与大梁为敌,我们正可在丰州与乌护开边市,重开西域商道。” 北疆二十年无战事? 朝官们面面相觑。 有人道:“国公大人,若那释鲁此事不成,你又如何?” “如何?”卫蔷朗声道,“蛮王一部如今日薄西山,就算侥幸赢了迭剌部那也必将元气大伤,到那时,也是我大梁真正克复两州之时,北疆也有把握让蛮族残部二十年不敢进犯。” 转身看向满朝文武,她一身绣金紫袍气势昂然。 “通商之事于朝廷不过是建一座边市,于中原尔等不过是组两支商队,以丝绸瓷器中原精巧之物与西域诸国换来黄金物产,朝中只需银粮建城、出人管事,至于商队通达,自有定远军派精锐随护,北疆贫瘠,实在没有什么可换之物,只有人力,朝中商队若是愿意,给两成利润做买路之资便是。” 听到“买路之资”几字,便有人与身旁之人换了个眼色。 定远公在于家对两京世家当堂要钱之事早就传遍了东都,谁都知道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贪财之人。 想来是北疆贫瘠,她才想出了这么一条生财之道。 裴道真站在户部尚书之后,听见自己身侧有人低声说:“不过是与世家共牟利罢了。” 言辞恨恨,正是寒门出身的户部侍郎伍显文。 皇后大概也没想到有人在朝堂上开口就要买路费,片刻后,只说: “定远公所奏之事抄本传送各部,议后再呈圣人。” 开边市通商道之事便算是暂时压下了。 大朝最后,皇后叫了六部主官文思殿议事,便奉着玉玺从珠帘后离开了明堂。 卫蔷直起身,正要大步向外走去,却被一名小太监给叫住了。 “定远公,皇后娘娘有请。” 卫蔷跟着小太监出了明堂,却并未去向东边的文思殿,而是绕过明堂往北走,拾阶而上,到了一座寺庙之前。 此地从前朝起便是拜佛之地,如今也不例外,走到门外,只见群佛造像之中,一穿着金色大袖锦衫的女子端跪在蒲团之上。 穿着紫色官袍的卫蔷被檀香气熏到眯了一下眼睛,说道:“皇后娘娘,我身携利刃,不宜进佛堂,等您何时跪完了我们再说话吧。” 那女子在宫女轻扶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露出了一张虽然施了脂粉也不掩清丽秀美的脸庞,杏目桃腮,樱唇琼鼻。 若脱了那锦衫不说她是一国之后,今年已经二十有五的卫薇实在更像个十六七岁即将出嫁的姑娘家。 可她就是十四岁嫁给七皇子当侧妃,十七岁当庭揭发自己亲姊女扮男装被先帝赞许,十九岁随着新帝登基成为当朝贵妃,二十一岁因为在东都之乱中舍身救圣而被册封为后的大梁当朝皇后。 她奉玉玺垂帘听政,有朝堂议事代笔朱批之权,她与自己的外祖联手短短一年多光景就把两京世家压得喘不过气来……可这般的声势浩大,面前之人不过归朝几日,已经给砍掉了大半。 卫薇缓步走到了卫蔷的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一道佛堂的门槛。 “不必说得那么好听,你只是不喜佛堂罢了,从前阿娘拜佛你都能逃则逃。” 卫蔷自幼在北疆骑马习武,比卫薇足足高了两寸有余,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妹妹,面色露出一丝浅笑: “皇后娘娘是要与我叙姊妹之情?微臣实在惶恐。” 卫薇的眸光垂下,在卫蔷右手的疤痕上跳了一下又移到了别处: “我叙或不叙,你我都是姊妹,都是卫家女儿。” 卫蔷的脸上还是带着笑,她便是这般笑着说道: “卫家有几个女儿,我卫蔷却无妹妹。皇后娘娘,有利可图,便说卫家从无卫二郎,被人教训了,又讲你我同是卫家女,这世上哪有什么便宜都让你占尽的好事?” “不肯读书又不肯习武,只知道说笑玩闹,看见阿茵被夸赞又心生不忿,这世上哪有让你占尽便宜的好事?” 卫薇神色微动,那年漫天春光里,也有人对她说了一样的话,她是怎么回的? “哼,阿蔷,我才是你亲妹,你怎么总是向着阿茵说话!” “卫薇!阿茵也姓卫,也是爹娘女儿,你这话不许再让我听见。” “我就要说!爹和大哥都更喜阿茵,你也是,每次出门就知道给阿茵带上好的墨砚纸笔,给我的都是些小玩意儿,偏心、偏心!” “阿茵喜欢读书写字我才给她带笔墨,你只会玩儿,我只能给你带些九连环鲁班锁,这怎么也是错了?” “我不管!一面纵着我玩儿一面又说我不学无术,阿蔷你就是个偏心的阿姊!” “好啊,下次我也给你带笔墨,你一日写五百字给我!” “不要!你就是在欺负我!哼!” “行行行,我出门给你带了东西还是我的错了,那,卫家小兔子,你被欺负了能怎办呢?再去把阿茵喜欢的那只红点银鲤喂得饱饱的,让阿茵找不见?” 檀香之气萦绕鼻尖,越过卫蔷的肩,她能看见郁郁葱葱的树与大梁议政的明堂。 九连环、鲁班锁早就不见了。 通体银白,只有头上一抹红的鱼,她养了千千万万,终究不是从前的那条。 于是,皇后低声说:“阿蔷,你总是欺负我。” 她抬起眼,与自己的姐姐四目相对:“为那一件事,你与我气了八年,还要再气我多久?” 卫蔷与卫薇长得并不十分相像。 卫蔷眉目间更像她爹,疏朗开阔,随着年纪愈长而威势自成,唯有鼻子嘴巴像她娘。 卫薇却不是卫家人多有的微挑眉目,而是一双圆圆的杏眼,总被娘亲说是像外祖母,二十多岁的年纪,抬眼看人之时仍有少女时的稚弱。 门外天高云淡,门内群佛垂首,门内门外的人有着相似的、彰显她们血脉相同的唇鼻。 清风吹动,紫色的一品国公袍轻碰了金色绣凤锦衫。 卫蔷轻声说:“回皇后娘娘,被至亲伤到心冷之人,无气可生。” 皇后垂下了手中捻着佛珠的手,她猛地转身,看向佛堂深处,淡淡道: “既然你知道我是皇后,便该知道何为‘君臣’,你不知道从哪儿找出来的那个卫瑾瑜身世成谜,不配为定远公世子,定宁将军卫铭之子卫玘敏而好学,文武双全,我有意他为定远公世子,明日你就写信回北疆。” 她的语气淡,她身后卫蔷的面色更淡: “回禀皇后娘娘,微臣之世子,乃是先帝所允,先帝觉得他聪敏灵慧、机智过人,还赏过他玉牌,先帝不觉得他不配,微臣也不觉得他不配。至于定宁将军,他的爵位是前定远公降等而袭,与我这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镇国定远公毫无关系,以血亲论,我唤他一声堂哥,否则,我们不过是同朝为官的朝臣罢了。我选瑾瑜为世子,确实因为他乃是我大兄卫镝庶出之子,但,就算他不是,我这以军功封爵的初代镇国定远公让他承我爵位,他便承得起。” 又是不欢而散。 定远公又又又落了皇后的颜面。 东都城里却没人讨论此事,倒不是因为众人已经习惯了,而是因为重开西域商道之事已经让整个东都成了一锅沸水。 沸水之中,裴道真就是快被煮熟的鱼虾。 20、名刀 定远公乍提建边市、重开西域商路之事,在朝中争论不休,各派内部也是心思各异。 世家内部派系林立盘根错节,除了盘踞朝堂之外的两京十三世家之外,各地世家也闻风而动,青州、徐州、宿州等地未受数年前蛮人之乱,不仅粮足钱满,还盛产丝绸,对商路之事极为赞同,得到消息之后都连夜使人入东都,他们不仅想要商路,还想问清楚这商路之利如何能与两京世家共谋,同属两京世家的齐州吕氏也在其列。 世居太原府的并州陆氏自蛮族劫掠之后元气未复,自恃在此事中掌陆路之利,甚至已经动了请朝廷重建北都太原的心思,自然也是极力支持。 绥州韩家、同州骆家、鄜州林家显然已被定远公拉拢,不仅自己赞同此事,还四处游说别家。 河南府郑、于两家想要通商之利,却不愿这命脉之事被北疆把握,还在犹豫之间。 冀州裴家自不必说,在全天下人的眼里,他裴道真就是与定远公共谋之人,他就算跳出来说反对,也会被人当是惺惺作态。 一时之间,东都世家子弟清谈也好,饮宴也罢,都难离商路之事。 胡商、胡马、胡姬……前唐时来自西域的药品与黄金、宝石……这些东西几乎要在人们的嘴里开出花来。 这般过了些时日,暮春一日,光禄寺卿于崇突然请礼部侍郎郑裘到自家园中赏花喝茶。 春色正浓,两人坐在木楼之上,俯观一园的牡丹,郑裘原本爱极了牡丹,直到自从经历上次之事后,他连折枝簪花的东都风俗都一并冠以“失体统”之名,不仅将自家园中的牡丹尽数除了,还勒令家中子侄不得赏花、簪花,若是女儿还在家里,他也少不得禁足了女儿几日,可惜,她十五岁的女儿如今正在上阳宫里当着祈福女官。 对家里人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可于崇并非他家仰人鼻息的旁支亲眷,反而是郑裘自己能够坐稳这礼部侍郎也脱不开于崇的鼎力支持。 遂以为不过坐在一园牡丹之上,转头不看便罢了。 “可恨是定远公那猛虎盘踞北疆,我并非不赞同通商之事,只是怕财货运到北疆,便如送羊入虎口。”说话时,郑裘抬手摸了一下脖子,定远公卫臻那把刀,让他做了几日的噩梦。 没有被那凶刀逼于颈间,谁都不知道他当时究竟如何惊惶。 他怕那把刀,自然也怕持刀人,不仅怕,还恨。 听郑裘说怕定远公翻脸霸占财货,于崇也有如此担忧,所以前几日别家来探他口风,他只说此事有不妥之处。 今日却有所不同。 “广集,我今日找你来,是要给你看此物。” 接过于崇从袖中掏出之物,郑裘左右看了几次,道:“此乌护金饼样式倒与常见的不同。” 前唐盛世之时,胡商往来与中原与西域之间,乌护人所制的金饼于世家也并非罕见之物。 于崇喝了一口茶,抚须一笑:“样式自然不同,这是新的。” 郑裘猛然抬头看向与自己对坐之人。 于崇说:“此物乃是我侄儿从他定州好友手中所得,若我没有猜错,那卫臻夺回丰州之后便立时与乌护通商,才让这金饼进了大梁。” 闻言,郑裘立刻站了起来,灵活得几乎不像个年近五十的胖子:“既然那定远公私通外国,我们便该搜集证物……” 于崇脸上的笑淡了下去,他面粗而心细,如何看不出郑裘是被与卫臻的私怨冲昏了头脑:“广集,就算这洛阳城里定下了卫臻私通外国之罪,又能如何呢?她手握先皇的征地令,那北疆之地如今就是她的,她私通外国,通便通了,有定远军在,谁敢让她下狱?还能凭此夺了她的爵位不成?” 郑裘面上犹有不忿,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一武夫耳,当年她父兄不也……” “卫泫他身在北疆,心在朝堂,听了先帝的话帮扶寒门与世家为敌,又不被申家所容,失了世家寒门两边臂助,才死在了西京城外,这卫臻身在东都,心在北疆,本与朝中无甚瓜葛,虽然与我等要了些钱财,却更恨那姜老狗,若非如此,陈相如何要请她归朝。” 于崇拿起那块金饼,在手中掂了掂,又道: “她手握十三州,又与寒门之首为敌,那她便是世家,她是世家之人,做的便都是世家之事,所循的归根到底也是世家的规矩。北疆贫寒,想来卫臻手中并无多少可与乌护通商交换之物,便动起了中原财物与乌护相通,她从中牟利的主意,如此看来,她在归朝后提出重开西域商路、兴建边市,不过是将她北疆一家私事变成一朝之公事,再趁机要些油水。” 郑裘转念一想,觉得这话也很有道理。 “大卿是说卫臻行的是世家的规矩,借北疆之势敛中原之财?如此,若她能守世家的规矩,那便有可谈之处。” “没错。”一旁的爱姬为自己斟茶,于崇抬起那只粗壮的大手在爱姬的胸前摸了一把,脸上更闲适了几分,“这么看,我们之前觉得她琢磨不定,不过是因为她行事凶狠不循道理,可细想来,这位定远公也并非无懈可击,她为何孤身归朝也敢对我等不假辞色,不过是因为她要做这东都城里独一无二的‘孤臣’罢了,她为何对圣人忠心不二,因为她与姜老狗有仇,在朝中无可依仗,怕自己身死之后朝廷收回北疆,她基业葬送,只要我们在此事上愿意帮她,她自然能对我们以礼相待。” 郑裘喝了一盏茶,也笑了:“皇后自恃自己也姓卫,一直想另立定远公世子,图的也是她身死之后。这卫家两姐妹还真有意思,我只听说过兄弟阋墙,没想到这姐妹之间还能到了如此地步。” 风穿楼而过,撩动了爱姬身上的薄纱,于崇一把抓过来,深嗅了一口,道: “那是你没见过她们当日如何决裂,卫臻她带了一千兵马辗转半年,联络各地,终于把先皇送回了东都,你看见她右手那道疤了么?戾太子身后一支冷箭往先皇处射来,她以手相挡,要不是她,那箭就要取了先皇性命,申家狠绝,见事不成,将一众皇子全部关在上阳宫里,大有同归于尽之意,她得知自己亲妹在上阳宫里,执意披血相救,先皇拦都拦不住,等申家授首,上阳宫之围也解了,她浴血而拄刀不倒……只为了等她那个妹妹,我们的当朝皇后。” 于崇看向楼下的牡丹,露出了极为轻蔑的一笑。 乾宁十六年春夏之交,于崇身为户部侍郎,却是先借身强体壮之力夺刀杀了十数人冲出了户部,又带着几家的部曲护卫圣驾,若不是时任御史中丞姜清玄带国子监学生困住了申冲手下两千兵马,他本该是文臣平乱之首功。 薛将军勉强稳住了守城禁军,可申家豢养私兵也凶猛异常,于崇身边两个亲信皆被砍翻,他也杀出了一腔血性,想着一条命报国抵账,却被一柄长刀给救了。 救他的人高坐马上,手中长刀滴血。 待他被人一把推到了圣人的身边,他才模糊想起有个少年将军一路将圣人护送回了东都。 便是……那人吧。 那人身穿的铠甲都残了,一身污血,连发辫上都黏成了乌糟糟的一团,于崇看过去,只觉得他瘦,瘦且狠,一刀既出,必夺敌性命。 申家私兵在宣仁门前摆出了盾阵,铁盾如壁,那人振臂一挥,便带着数十铁骑冒箭雨前冲,吓得那些私兵四散溃逃,他深谙强兵夺志之法,一边以长刀夺人性命,一边高喊降则不杀夺人战意,终于在乱兵中抢下了宫门。 也不知乱战了多久,久到于崇总觉得下一刻那将军就要挥不动刀,终于,申家私兵被打退,太子欲逃,带着上百人在嘉豫门被一把长刀拦住了去路,有人趁机以箭矢暗害圣人,被那将军以手相挡,最后,申皇后与太子被俘,紫微宫内终于平定。 还不等众人喘一口气,就有人来报申氏余党占据上阳宫,一众皇亲皆在其中。 其他人还未说话,那将军提刀便走。 他每走一步,地上都有血滴落,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后来庙号为文宗的圣人唤了他一声“阿臻。” 少年回头,于崇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长眉明目,冷得像是他手中的刀。 “圣人,我的妹妹在上阳宫。”只说了这一句,他便走了。 圣人挥开了宫人追了上去。 于崇自己也累得几乎要昏过去,还是让自己跟在了圣人的身边。 于家在两京十八世家中一直默默无闻,能否崭露头角,就看此次了。 果然,走到半路,圣人想起重整六部之事,让于崇暂代户部尚书之职。 僵持三日,上阳宫被攻下,申氏余党被屠戮殆尽,于崇被宣召,恰好又看见了那个少年将军,他已经露油尽灯枯之相,还是拄刀而立,宫人要为他裹伤口,他只伸出了手。 一双寒星一样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殿外。 看着,等着……看着一个一身污浊的年轻女子不顾阻拦地跑进大殿内。 “阿薇!!” 可那个女子看了他一眼,大声道:“圣人明鉴!卫家从没有卫二郎,只有一个曾牝鸡司晨的卫家大娘,昔年也是浪荡不孝之人,如今定远公府卫家只剩定宁将军一脉,圣人小心有人以卫家之名行不轨之事。” 寒星,灭了。 鲜血从那人口中喷了出来。 于崇下意识伸出手,却见圣人将那人扶住,他恍惚片刻,才明白那“浪荡不孝”的卫大娘就是那瞬间倒下去之人。 “阿臻,莫要难过,他卫家说没有卫二郎,大梁有卫二郎,阿臻,阿臻,你以后就是卫臻,阿臻,我认你这个卫二郎,大梁认你这个卫二郎!你是以军功封爵的卫二郎,与旁人无干,你别难过至此,你……” 说这些话的是给那人擦血的圣人。 那人在九州池山斋院病养了一个夏天,待她再出现在于崇面前,她已经是手握“征地令”的定远公,也是千秋第一个女国公。 她有地,有权,有爵位,站在朝堂上就是一把锋刃,于崇再见她,又想起了圣人的话。 她不是卫家的二郎,她是大梁的卫二郎。 名刀有主,不可念之。 奇哉怪哉,这个人明明拼尽一切方得位极人臣、镇守一方,可于崇每次见她,都想起了那一对寂灭的寒星。 “险哉。”郑裘不禁长叹,“若不是当初卫皇后为求名而自断了臂膀……” 想想那把凶刀为寒门所驱使,郑裘举起茶盏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确实如此。”于崇转身,摸一把身边的爱姬,借着一片软玉温香让自己的心上又暖了起来。 “罢了,不提当年之事,只说眼下,世家出身的定远公既然已经能让乌护的黄金进入大梁,重议边市之事就不过是个过场,她有所图,我们自然可与之联手,通商之事,可也。” 非刀,事成,霓裳(章节三合一...) 卫蔷去过林家商铺的第二日就有消息传入了定远公府,她所料不错,茶肆中带头喊世家害国害民的国子监学生当夜便出了事。 那些学生在南市吃了酒,回国子监的路上突然被人用刀刺杀,幸好被林锦绣派去的人救了下来。 林锦绣做事也极谨慎周到,为了不让人察觉此事有霄风阁的手笔,委派了几批人在路上分段护送,救下他们的是云麾将军李承继麾下的部将,李承继家住修行坊,正在国子监所在的正平坊北侧,部将在李家喝了酒出来,见到有人当街杀人,一时酒气上头,不仅将行凶之人抓了,还当街杀了一个……无论谁来看,救人也不过是一场巧合。 更巧的是,栾州李氏本就是两京世家之一,有他家部将出面救人,就让很多人暗处的盘算消失于无形。 只可惜那个自称叫窦黑的灵州文士并没有被抓到。 “我们的探子跟进了吴家酒肆内,二楼突有人以小弩射人,惊了食客,待我们追到二楼,那人便不见了,留在外面的也没守到那人出来,林账房已经派人盯紧了吴家酒肆。所得小箭乃是蜀国所制,未淬毒。” 把玩着手中那支箭,卫蔷点点头:“确实是蜀匠以钢所制,蜀人好精巧,还以失蜡法雕琢箭身,不是寻常细作能用之物。” 窗外的桃花已经谢了,院中几枝海棠又露了踪迹。 卫蔷将箭放在一旁,对一旁的卫行风说: “先是混进国子监学生之中,指出世家不税之事,引动群情激奋,再假装世家之人将那些书生杀了,若是计成,寒门即使为了自家名声也要全力反对通商之事……我本以为有如此手段的既然不是南吴不留行里寻常的鸽雀,就应该是个鸿鹄,没想到,还真来了一只大鸟。” 卫行歌当即道:“元帅,我必将此人斩于东都之内。” 卫蔷点点头,又对传信之人道: “霄风阁在东都诸多掣肘,既然碰到了不留行放出来的鸢鹫,这个临时的差事会失手也是情理之中,能把暗子埋进世家,林锦绣也算是用了心,你回去告诉他,我会写信告诉林管事不予他惩处,他呢,从今日起将眼睛放得亮一些,南市里鱼龙混杂,是那些杂鸟绝好的藏身处,他们能兴风作浪一次,就一定想着第二次,要做到在南市中耳目清明,也让人无迹可寻。” “是,元帅。” 待传信之人走后,卫行歌低声道:“元帅,您如何察觉那人是南吴的细作?” 卫蔷看了他一眼,站起身道:“行歌,世家不纳商税路税一事,你如何看?” 卫行歌想了想,说:“顾师说过,权利二字相辅相成,权为利而生,利为权之因,一旦一个人手中有权,必要为自己牟私利,并自以为是理所当然。世家不税便是因此而来。” “没错。”卫蔷点点头,笑得很是欣慰,“你出身北疆,一字一句学过了你顾师写的书,自然明白世家这等行事乃是从根上便如此的。也正因如此,这东都人人都想成世家,那些国子监的学子难道没做过世卿世禄圈地纳民车马不税的美梦?他们想爬上去,是因为他们爬上去,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晨光渐暖,卫蔷靠在案前看向窗外。 “偏偏那个自称叫窦黑的,他没有这个梦,他也看透了世家之恶。可不做此梦,却从灵州千里迢迢来了洛阳,将世家之恶剖开给那些冲动的学子看,挑动他们痛骂世家,不论他是否有扰乱天下之想,在此时挑事,定然是来者不善。” 卫行歌懂了。 卫蔷又拿起了那支小箭。 “我大概也非第一次见此人。”她想起了自己归朝那日在东都城门处察觉到的杀气。 卫清歌端着一盘点心走进院子,正看见卫蔷在晴空下摆弄着一把长弓。 “家主,这个府里从前的演武场如今还荒着快成园子了,您要是想射箭,不如我找人收拾出来。” 卫蔷拉弓而不搭箭,将一把一石的强弓拉倒浑圆,右手上的长疤泛起了微红,还有余力笑着说:“我不过比划两下,若是真每日操练起来,你怕是早就写信回北疆告状了。” 卫清歌将点心放在石桌上,说:“越管事说过好几次,您最少是要修养半年的。” “哪用半年?你看我连吃了半个月的药,每日都能睡三四个时辰,不是比从前好多了?” 收了弓又拉起来,长臂伸展,卫蔷又道:“自从离了北疆,每日大都是些不过脑的琐事,还算是衣食无愁,不管什么毛病都好得快。” 卫清歌在一旁看着,说:“家主,你总将弓对着天,是想猎雁吗?” “雁?”卫蔷笑了一下,假装手中有箭,对准了苍穹中的一处,“这东都城里有只鸢或者鹫,若有闲暇,我真想亲手把他射下来。” 听到凶鸟的名字,卫清歌连忙抬头,天上只有几只寻常飞鸟,她有些失望地撅了噘嘴,对卫蔷说: “家主,现在没有老鹰兀鹫,你快收了弓来尝尝这个寒具,又香又脆。” 寒具便是用炸成了金黄的面食,因适合寒食节食用,而成其名,金灿灿的一盘也是刚出锅没多久,正是好吃的时候,卫蔷将弓收起来,拿起一块放进了嘴里,卫清歌接过弓挂回了书房,又噔噔噔跑了出来。 东西确实如卫清歌说的又香又脆,也没多放糖、蜜之物,纯粹的面香很是合卫蔷的口味。 连吃了两块,她把一块塞在卫清歌的嘴里,笑着说: “我们的清歌管事每日都在盘算节省开支,怎么今日就舍得用油炸寒具了,油多贵啊?” 卫清歌嘴巴小,被点心塞得满满当当,好一会儿才一脸辛苦又不舍地说:“油是宫里给的,管事说不能卖,带回北疆也不方便,就只能自己吃了,大厨娘说炸面食不染味道,晚上还可以炸肉条来吃。” 说起炸肉条,卫清歌的眼睛都亮了。 卫蔷也被她说起了兴致:“多炸一些,炸过的肉与菜同煮也好吃。” “好好好!” 小姑娘去了厨房。 卫蔷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比从前略胖了些。 心里又生出了几分欢喜。 她微微一笑,自己端了点心盘子去给卫行歌与陈重远。 又过了数日,卫清歌的小脸儿又圆了一分,天还未亮就有人传旨让定远公入宫登明堂。 卫蔷心里知道,这是建边市与重建商路之事要有个定论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晃晃头,忍过了短暂的目眩神晕。 卫清歌抬手摸了一下她的里衣领子,触指一片湿润,便默不作声从柜重又取了一套新的出来,卫蔷笑了笑,自己将里衣解了。 白衣垂落,露出了她瘦削的身体,自手腕往上,两臂各种伤疤细细密密,原本白皙的皮囊上斑驳如正午时密林投在地上的树影,双肩圆形的伤疤有五处,这是箭矢射入所致。。 后背一道长疤,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劈开,这是十年前她在长城下力战来突然遭遇的蛮族第一勇士,她身边只有百余,对方却是有备而来,带了五百人马,那蛮族勇士鲁哥这一刀没有杀了她,被她反刀斩下了首级。 那次虽然胜了,也是惨胜,百多人只剩了三十余,收了蛮族二百条人命,背上的重伤让她几次死里逃生,正逢蛮族趁势围剿于她,她在各州间穿插反复,上万兵马聚聚散散,用了一年终于熬过一关。 先帝亲征的消息就是在这时被顾予歌送到了她的手上,顾予歌明言先帝内外支绌,此战必败,卫蔷提兵北上,从云州奔赴幽州,数十日后,她从溃兵口中知道先帝兵败被围的消息,便趁势而起,救出了先帝。 边市、商路,世家所想皆是如何借此牟利之事,寒门所想什么国库存银、世家让利,他们都认为卫蔷要在其中大捞特捞,成吞金之虎,文武盈朝,无人去想一座被朝廷承认的边市能给北疆十三州的百姓带来什么。 而她这只“虎”想他们不屑去想之事已经想了千万次。 钱、粮、种子、匠人、读书人……随着边市繁盛,这些会让百姓过得更好。 “只要各位勤恳劳作,会有粮可食,有房可住,有钱可花,有耕牛器具可用,有书可读。” 她日夜想着这些,她就绝不会变成那些人以为的刀,那把可以金玉饰之,以威权掌之,以人心镇之的绝世凶刀。 因为有人信她。 银州、麟州、府州……北疆百姓对她以命相托,以信相许,不因为她是谁的刀。 这些,在这繁华东都无人知晓。 紫色的团花锦袍穿在身上,卫清歌终于学会了如何摆弄卫蔷腰间的玉带。 抬着手臂的卫蔷仰头看着窗外熹微的天,眼睛亮得像是琼宇中的启明之星。 明堂上,在丰州建边市之事终于定下了,在丰州建督府总管边市,定远公卫臻兼领丰州都督一职,吏部侍郎裴道真兼领丰州副都督。 此事既定,要争论的便是细节。 户部侍郎伍显文趁机上奏本,说的就是前几日南市书生所议之事。 “世卿世禄之家可借通商获利,而国库难有收入,此大弊也。” 寒门站出的是尚书省一位六部侍郎,世家站出的就是门下省一位谏议大夫。 “何谓世卿世禄之家,乃是家中代有报国之才,在朝上承皇命,在野下广教化,臣从未想过,臣自先祖起矢志报国,在伍侍郎口中竟成了错,敢问伍侍郎,世卿世禄之家如何获利?为何国库难有所得?” 伍显文既然敢在朝堂上提及此事,便是有备而来,他抬声道:“敢问于大夫,您家一年缴商税几何?” 那谏议大夫一脸清正道:“下官诗书传家,耕读为要,不涉经击掌道,“于大夫出身河南于氏,乃光禄寺于大卿之族弟,既然河南于氏不涉经商之事,此番边市通商之事便与河南于氏无干。” “你!” 眼看于氏族人中了伍显文言语之计,又有一人出列道:“重建商路乃举国之举,于大夫如何能与之毫无关系?” 今日的伍显文犹如一孤狼,时时一副待扑咬之态,转身便又盯上了那人。 “敢问吕少卿,齐州吕氏去岁缴商税几何啊?” “下官久在东都,不问家事,为皆伍侍郎之惑,下官这便写信回齐州。” 伍显文冷冷一笑:“吕少卿不必麻烦,天下税赋之账下官不才,记了个分明,齐州去岁商税七百贯,六百贯是行商、坐市之税,与吕氏无关,请问吕少卿,齐州绢天下闻名,前唐之时一月便有万匹,如今,齐州丝绢何在?莫不是都存在了你吕家的库房里?” 不待吕少卿回话,伍显文对着珠帘一行礼,道: “皇后娘娘,若商税不明,齐州吕氏的绢便永存库中,不管是开了西域商路还是东海商路,又有何用?” “皇后娘娘,微臣惶恐!”吕少卿跪了下来,“今日本是议边市商路之事,微臣实在不知伍侍郎这连番诛心之言是从何而起!” “皇后娘娘,我等世代事君,自高祖起从无遇过被人当庭问税之事。” 数位大臣出列,纷纷行礼或下跪,一看便知道他们是声援吕少卿的世家之人。 卫蔷没听他们的废话,她看向了伍显文……的脑袋。 天下税赋之账都记了个分明? 此头颅大好! 朝堂上此时已经乱作了一团,世家出身的大臣们扑簌簌跪了一地,有人大声道:“伍侍郎,你构陷朝臣,意欲何为!” 伍显文声音更大:“构陷?账簿之上白纸黑字如何是微臣构陷?皇后酿娘明鉴,臣今日所言句句属实,既然一众世家皆躬耕陇亩不涉财货往来,臣请奏,三年内商税、路税不及千贯之世家不得与边市通商!” 他一眼既落,身后亦站出数名朝臣附议。 一时间,朝堂之上剑拔弩张。 伍显文毫无惧色,世家想要通商,就要交出钱来,不然,这通商之事就是以朝廷之人力物力丰世家之囊。 今日之事,他只联络了几个亲近之人,连恩师都未曾告知。 这时,一人站了出来:“皇后娘娘,朝中决意兴边市,重整西域商道,自然是为朝廷开源,既然如此,与事之人越多,自然越好,世家数代积累,比寻常百姓更多些家财,若是愿意多换些丝绢往边市换来西域财货,这是自然是好事。” 他说话不疾不徐,配一张端方正直的脸仿佛字字出口都是道理。 说话间,他又看向了户部侍郎伍显文:“伍侍郎过目不忘、精于算法,大才也,老夫没有记错的话,你是乾宁十一年明经科第四名,出为符离县令,直到乾宁十八年,姜尚书保举你为户部员外郎,同光四年,你领旨清缴废清河王家财,以一本度支册算出清河王暗藏白银十万两,从此平步青云,两年内便成了户部侍郎。伍侍郎,你与吕少卿、于大夫同朝为官,还为他们各家一算财税,实在辛苦,如今边市将起,朝中事务无尽,伍侍郎也不必将心力虚废在同僚身上。” 三言两语,就将伍显文的家底揭了个干干净净,说他以给逆王算家财成名,如今“算”到了同僚身上,暗示之意不言自明。 说话之人就是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出身河中府陈氏,世家在朝中真正能与尚书令姜清玄分庭抗礼之人。 他在朝上极少开口,被人暗地里称作“闭口相公”,可他每有动作都能搅动大局,所以,他不常开口,开口便有千金之价。 陈伯横最后道:“皇后娘娘,当务之急乃是定下边市税赋的一众条陈,看看有无前朝旧例可查,至于其他,皆是琐事。” 户部侍郎伍显文跪在了地上:“娘娘,要定税法,请先清商税之数!前事不清,后事难行!世家不纳商税路税,如何能予之通商之利?” 说完,他脱冠叩到: “臣户部侍郎伍显文请奏。” 陈家老爷皆有美髯,陈伯横抬手轻抚,转身看了伍显文一眼。 尚书令姜清玄与陈伯横为敌多年,如何不知被他盯上之人绝无好下场,抬脚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只见站在武官之首穿着紫色团花绣袍的定远公突然站了出来。 看看满地跪着的人,她一笑,然后朗声道:“我有一法可让世家交钱交得明明白白。” 伏在地上户部侍郎本以为自己这般咄咄逼人必然又会引来世家众人的攻讦,闭口相公已然开口,此事终了必是他以己身为卵,去击世家磐石,落个蛋碎石存的下场。碎便碎了,他这卵是个臭的,也得把世家那石头熏个臭气熏天。 没想到定远公却在这时接了话,还说得极为笃定,转眼间,所有人都忘了他这趴在地上的户部侍郎。 姜清玄转向定远公,一振衣袖,他说:“请定远公赐教。” 卫蔷未语先笑,笑得甚是可亲:“本国公有一法为名为‘标信法’,诸世家车马入丰州,须要丰州凭信,每三年丰州督府发六份凭信,无凭信,世家车马不可入丰州。” 听此言,有人已经皱起了眉。 “敢问定远公,何谓‘无凭信世家不可入丰州’?”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丰州乃我北疆之地,我又是丰州都督,本国公说让谁进,就让谁进,本国公说不让谁进……” 女子看了一下满朝文武脸上的惊讶不忿,笑容更灿烂了两分,没有再说下去。 可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是实际上的北疆之主,她说不让进,那自然是,不能进的。 有人胸中陡然起了刺骨凉意, 她是在笑? 分明是猛虎露齿待噬人耳。 “请问定远公。”尚书令姜清玄问她,“那凭信又如何可得?” 卫蔷并未看他,而是看向了陈伯横、郑裘、于崇等世家之人:“钱,粮,人……兴建边市并非小事,重通商路亦要养兵以为护卫,可我北疆没钱没粮没人,堂上诸世家想要通商之利,朝廷也想要,既然想要,各家便要掏出本钱助我兴建边市,我以五万贯为一标,二十标可稳获一份凭信,若是不到二十标,便是标数最高的前六家得凭信,自边市建好算起,三年中可来边市通商,那之后,则是每三年来丰州督府竞标一次,同样,标数最多者可获凭信,至于换标得来的钱,入国库。” 听她如此说,姜清玄慢声:“多谢定远公解惑。” 一时间,除了他之外,朝堂上再无人说话。 户部侍郎伍显文忍不住从定远公身上移开视线,看向了出身河中府陈氏的中书省丞相陈伯横。 不少人如他一样,看向自己身边世家之人。 谁也没想到,开边市通商本是世家通力促成之事,可转瞬之间,定远公就先向世家发难。 她向世家要钱、要粮、要人,还要诸世家比着送,送少了就是白送……可送多了,多少是多呢? 仍跪在地上的户部侍郎一贯厌憎定远公,此时却觉得那着紫挎刀的女子已经张开了一个巨大的口袋,只等着世家钻进去,顿生心旷神怡之感,他甚至有些想笑。 “定远公,这、世家争……”有人开了口又顿住,仿佛不知该说些什么。 堂外明光照在卫蔷的脸上,仿佛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微微挑了一下眉头,正色道:“诸世家就在朝堂联络有亲互称兄弟,想来必会温良恭俭,互相礼让,做不出什么你争我夺之事,大可以每三年选出六家,每家出五万贯,享三年通商之利,《大梁世家录》上除了我卫家和裴家,还有世家七十又二,如此一算,三十六年可全轮过一次。” 明堂上再次鸦雀无声。 人们都知道,她不是好心在帮人算账,正相反,她是在世家之中放了火。 站在裴道真身后,郑裘的手在抖,他本想提议将边市开在西北,可西北四州羌人年年作乱,实在不安稳,薛大将军也无意担下护卫商道之事,现在,他心中猛然有一想法: “早就知道这恶虎为财噬人,怎么就迷了心窍?谁说她是世家之人?世上有这般的世家之人?边市之事一定,她不思如何与诸家往来获利,竟然做出这等要卡住诸世家脖子之事!” 他想问问之前在木楼上信誓旦旦的于崇,他当日所说什么定远公是世家之人守世家的规矩,难道是梦话吗? “被人磨刀相向,这边市,还不如不开。” 可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却不敢说郑家不去丰州参与那竞标之事。 他家不去,若是别家去了呢? 可要是去,一标五万两…… 这、这人不是世家从北疆请来砍寒门的刀么?怎么就要从世家身上砍下血肉来了? 一时间,大梁东都紫微宫内的明堂上人声杳杳。 “以世家之力筹建边市,倒是解了国库之难。”珠帘之后,有人轻声说道,“只是不知,若寻常人家担货至边市,又该如何呢?” 卫蔷回道:“回娘娘,入丰州要途径胜州一线,丰州督府将设卡于胜州,查清车马货物,给付凭证,待到了边市,再对凭证,若相符,则收税之后允许买卖,若不符、或无胜州之证,则以逃税论处。” 姜清玄也道:“设两处关卡清算货物,只是费些人力,倒也能免去有人换货以避其税。” 礼部侍郎郑裘出列道:“定远公所提设两处关卡之法极好……” “郑大人过奖。”卫蔷打断了郑裘之言,“世家人多、绢多、车马多,若是也用两关卡查之,费时费力,甚是不妥。再者,为管束民间行商纳税之事,我已决定在丰州设了商会,这一套,实在不和世家气度。” 郑裘还要再说话,却见卫蔷正看着自己,那目光中只有浅浅笑意。 她腰间悬着那把长刀,而他还记得长刀当颈之感。 喉头一动,他想说的话竟然没有说出口。 卫蔷又转身看向了珠帘后面:“陈相公说得极是,当务之急是定下边市税赋的一众条陈,求的便是一个快字,我这定远公兼领丰州都督就在面前,若是明堂各位再无他法,此事就如此定下了。” 此事怎能如此定下!郑裘心中着急,其他世家之臣只会更急,河南于氏的谏议大夫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看见卫蔷又转身看向群臣,道: “想来,各位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刚刚和伍显文好一通你来我往的谏议大夫求助地看向自己的堂哥于崇,却只看到堂哥轻轻摇头,要他不要再轻举妄动。 要开边市之地在北疆,在丰州,那,是她定远公的。 突然明悟此道理,谏议大夫不禁后退了一步。 定远公笃定至此,是因为丰州一切都在她的指掌之中,这时站出来另提他法,只她不肯,就无可成之理,说不得到头来还是要依着她的心意行事。 七十二世家分六标,此时顶撞了她,可会让她恶了自家,再使出些绊子? 乱念丛生,便失了与人当庭争辩之势,他终究没再说什么,退回班列之中。 他是如此,其他世家出身的朝臣也是如此,无心通商之事自然也无意得罪了定远公,若是有心,又越发觉得自己得罪不起。 只有几个人仍不肯束手待毙,却又不舍得竞标的银钱,便想着丞相陈伯横能再说些什么。 可陈伯横什么也没说。 “此事着定远公呈一奏本,我转呈圣人。” 随着皇后一言落下,这事算是告一段落。 郑裘走出明堂,看着阴云密布的天,再想起几个时辰之前自己上朝时以为通商事定的满心欢喜,顿觉这人世都荒谬可笑。 看看左近,有人与他同样有恍惚之色。 谏议大夫快步跟在自己的堂兄身后,小声说:“大兄,我们即刻写信联络别家,只要两京世家……” 于崇步履如风,头也不回道:“两京世家不肯给钱,淮北世家如何,陇州世家又如何,只要有一家愿意掏钱给定远公,我们便是输了,你以为为何陈相公不发一言,也是察觉事不可为。” 谏议大夫名为于岌,此时犹是不肯罢休:“可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被定远公卡住了颈项?” “要在北疆开商路,自然是在定远公的地盘,到了如今地步,想好如何与她分利才是正事。” 不同于旁人的愤愤之情,于崇倒是长出了一口气,在明堂之上,看着定远公一一人之势震慑满朝文武,他想起的是当年紫微宫那座盾墙,无论如何,他是不肯与那卫臻为敌的,又说道: “此事回去再议,通商之事有利可图,于家就还是要做的。” “可是,大兄……” “我们不做,总有别家做,世家谱上七十四家,就算我们不做,你以为定远公自己便做不了?前唐李荇靠通商为一朝续命二十载,通商厚利你我心中皆知,旁人也不会忘了,她那‘标信法’真正的依凭,就是这逐利之心,再者,朝中已然认了丰州边市之事,纵使没有世家与她往来,她还能在整个大梁征召商户……自当日边市之议起,她看透了我等,我等却错估了她。” 在于氏兄弟身后,走出了明德门的伍显文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借刀伤人者,亦要以血肉养刀,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哈哈哈。” 这是,有人在他身侧笑着道:“我知伍侍郎甚是喜我敬我,倒也不必称我为天理。” 说话之人是个女子。 偌大紫微宫,只有一个女子会如此说话。 伍显文转身之时,整个人以向另一侧退出了半丈之远。 定远公卫臻正站在原地笑着看他。 方才还在朝堂上与众多世家朝臣据以力争的户部侍郎几欲先走,却不肯在自己所恶之人面前失了气度,况且此人刚刚又做了他极喜之事。 “定、定远公方才……甚是……” 伍显文其人颇有些呆气,不然也不会在今日提出世家不缴商赋之事,他善算,却非长于言辞之辈也不喜来往逢迎,在如今这朝堂上,若非姜尚书惜才他也做不到户部尚书。 这样的人,让他当面夸赞昨日还怒骂了一个时辰的人,也实在太过为难。 可惜卫蔷此时并非知情识趣之人,她还惦记着这人的大好脑袋。 “伍侍郎,关于北疆商赋关税之事,我还有些想与您请教,不知您何时有空?” 说起税赋,伍显文那双实在无可描绘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自然可以,下官今日户部还要坐班,若是定远公不嫌弃,明日、明日……” “好,明日定远公府,我扫榻相迎。” 说完,卫蔷转身就走。 见定远公打马远走,伍显文突觉有些不对。 “我一文官,为何要去定远公府上?” 一丈之外,裴道真望云而叹。 崔d走在他身侧,笑着说:“阿真,你为何又做此叹呀?” 裴道真又摇摇头,说道:“只是盼着定远公府的酒比不过那一盘猪头罢了。” …… 卫蔷回了国公府也到了吃午食的时候,猪头自然是没有,倒也不差什么,细白的面做外皮,包了切成燥的羊肉萝菔,大厨娘叫这个是偃月牢丸,北疆没这么风雅,从前馄饨饺儿一顿乱叫,如今只叫作饺子。 这名还是顾予歌给起的。 白滚滚的饺子装在碗中,一口下去就汤迸在嘴里。 卫清歌是个急性子,一枚饺子囫囵入了嘴,被烫得眼睛都瞪大了,嘴只张了一点来透气。 卫蔷笑她吃个饺子就把自己吃成了池里的鼓脸大眼的金鱼。 秦绪也好吃牢丸,一顿吃了两碗,吃得腹内如顶,摇着扇子也显懒散,再不见风流倜傥,却没想到卫清歌吃了三碗,卫蔷吃了四碗,陈重远也吃了四碗,人人都比他吃得多些。 听说卫行歌一口气吃了六碗,又和了汤水吃了一个胡饼,秦绪又想写个小挑夫与小厨娘的话本,挑夫力大能吃,一顿没吃饱,便将小厨娘搂在灶上吃了……还没待他想好姿势,他又被卫蔷唤去写信。 “一封信写给越霓裳,一封信写给林重华。” 身为一个纨绔头子,秦绪对东都各派都了如指掌,却没听过这二人姓名,打了个嗝看向自己阿姊。 卫蔷道:“她们二人是我在北疆的臂膀,此番边市之事定下,我有事要嘱咐她们。” 北疆? 一时间,秦绪被吓得嗝儿都打不出来了,他勾了一下手指,面上笑着道:“阿姊,北疆人事我全然不知,不如叫清歌姑娘……” “明日我要宴客,清歌琐事缠身。” “那小卫将军……” “他吃过饭便回营中了。”说话时,卫蔷拍了拍自己这玉人儿似的小表弟肩膀,“你不知,我也可以教你,眼见我也没有清闲时日了,早些教你,你也好早些帮我。” 秦绪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确实不将自己这凶名满天下的阿姊当外人,可阿姊待他……北疆……他…… 抬起头,他只见一双明眸正看着自己。 这双眼看似无情,却有多情之意,若以为多情,又畏于起寒而不敢深陷,秦绪爱之至极,暗中以“冷星锁烟眸”称之,与卫行歌的“如狼似虎腰”都在他的《风月名册》之上,只是怕写出来被祖父打断三条腿,才不敢将之描于纸面。 如今被这双眼看着,秦绪、秦绪他、他又放下扇子开始磨墨。 “阿姊,从前都是我靠着一张脸跟别人要这要那,没想到阿姊更厉害。” 一张美人脸,是定要将他这东都纨绔子尚书小幺孙赚去北疆了。 “不厉害如何当得起你一声阿姊?”卫蔷笑着替他整了一下纸面。 “第一封信,写给越霓裳,越是吴越之越,霓裳就是霓裳羽衣曲那二字。” 三字落在纸面,秦绪不禁眼前一亮:“这定是个极善舞的妙女子。” 坐在一旁的卫蔷回想了一下:“她从前确实会跳舞,跳得还是刀舞。十数年前,云州无人不知‘寒光惊碧落,折腰渡黄泉’的越霓裳。” 秦绪最爱听美人故事,连忙问:“那她如今如何?怎么就成了阿姊的臂膀?” 卫蔷脸上犹是淡笑,她看向院中的海棠,轻声说:“阿弟,铁蹄之下,碧落黄泉,岂有藏身之处?” 少年的手一抖,一滴墨落在了“霓裳”二字上。 “我遇到霓裳之时才十六岁,那时我初占了麟州,被银州、府州、朔州三地蛮兵合力追缴,我把大半兵马同妇孺散入山中,只带一千兵士,佯做大部突围之状牵引蛮兵往云州而去,没想到蛮族在云州反而兵力空虚,被我在长城脚下清缴了个干净,武周城中,蛮族建了一座营,内中皆是女子,蛮族退去之前自知无力带人,本想将一营全杀烧个干净,没想到一群蛮兵被一群女子杀了个干净,谋划此事之人,就是越霓裳。” 内中皆是女子,秦绪再无知也明白那是个什么地方,听到后面,他喉头一涩。 卫蔷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那些女子何来的武器?死去的蛮兵是人以手生挖眼睛,以牙齿咬断喉咙或鼠蹊部而死,她去看的时候,尸体几乎被撕扯成了碎屑,连到底死了几人都拼不出个确凿来,她询问情状,那些女子要么嚎哭不止,要么瑟缩于角落惶惶然不听人语。 只有一个女子走过来,边走边用扯下的布条束住了头发,一头乌发漾开,露出了一张带着血的脸,女子眯眼看着她笑了笑,才说: “小姑娘,我这还有些消息,你找个能杀人的来。” …… 云州,女子摘下黑色的木框眼镜,轻声说:“通商之事落定也就在这几日,从世家身上沾了便宜,便要再演一出与寒门不死不休的戏码,燕歌,你此去东都不管阿蔷吩咐了你什么,有一事乃唯一紧要之事,护住阿蔷,让我们的北疆的定远公好好地回来。” 女子一张脸生得很是冶艳妩媚,唯有左侧额头一道斜飞的疤如碎珠裂玉之瑕。 “是,越管事。” 看着领命之人离开的背影,越霓裳捏着眼镜叹了一口气。 “阿蔷啊阿蔷,十数年过去,你走远了,我觉得你还是当初那个笑着说‘我能管事,也能杀人,还能护着你们安稳’的小姑娘。 “……东都凶险,你可千万好好的。” 春日一缕长风从南而来,它必然经了洛阳,将一点海棠的香带到了北疆。 买人(“这差了的德行都报应在子...) 定远公在朝堂上公然要世家掏钱买“通商凭信”,这事就如一耳光,打在一众世家的脸上既响又疼。 这一日,不知多少飞骑出定鼎门、建春门、长厦门,往四面八方而去。 劝善坊陈府,中书省丞相陈伯横坐在自家净室之中,面前案上摆了几封信。 而他,正在对着那些信说话: “卫臻啊卫臻,你说定会让陈家在通商一事上比诸世家更占便宜居然是这个意思!哈,给了我陈家一张五万贯的凭条,五万贯!定远公实在是天下第一等慷慨之人啊!可你如此算计世家,究竟是南下之前便已有所图,还是南下之后见机行事?若是南下之前,那姜假仙儿多半是你的同谋,你们祖孙二人联手从世家手里搞出了如此局面,还用你那皇后妹妹和兵部两条线蒙了我等之眼,还真以为你们祖孙成了死敌。若是南下之后……与你合谋之人就是当今圣人,他想借通商之利牵制世家之势,到时世家相争不休,他这装病皇帝就可以将世家逐个击破。” 陈伯横陈相公是一个话唠,陈家上下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年少便有才名,只是多言聒噪一项令家中长辈不满,压着他不许入仕。 可他是陈氏百年家门嫡枝长子,不能小隐隐于野,于是,他便用了三年终于以净室自语之法治好了人前多言的毛病,积累经年,才终于成了如今的“闭口相公”。 “姜假仙儿为人阴险,轻易不露痕迹,真避过了满朝耳目提前与卫臻谋划,怕是……怕是当年卫家姐妹决裂一事,也不过是尔等唱在御前的一场戏。” 说完,陈伯横自己摇了摇头。 “两年前北疆雪灾,姜假仙儿自己是户部尚书,却一文钱都没拨给北疆,卫臻她缺医少药,缺钱少粮,时时身在绝境,姜假仙儿真狠心若此,那卫臻看着自己一母同胞妹妹在东都当着皇后,她真的还会甘心与之共谋么?” “不……” 想起自家二弟信中的字字血泪,还有卫蔷来东都之后的恶形恶状,他摸了一下长须,道: “真是同谋,卫臻你不会从自家外公身上刮银搜粮么?还真能一忍十几年,就为了从世家身上要钱?” 拿起一封书信重看了一遍,陈伯横越发觉得定远公那同党不是姜清玄。 “通商之事即使只有前唐时的三成,一年也有几百万贯财货往来,真让六家分其利,就算三年给卫蔷百万之数也依然可赚大笔财货,世家又可以通商之名操练部曲,姜假仙儿真会出计坐视世家做大?反倒是圣人……羡威而不修德,总想坐视旁人争个你死我活,他从中渔利,皇位便是如此得来的,每三年六家可通商,这样的主意倒像是他那半截子龙脑袋想出来的。” 这般一想,陈伯横又叹了口气:“先帝啊先帝,你操劳半生,算计半生,真心为你好的全被你算计死了,这差了的德行都报应在子孙身上了。” 抱怨完了先帝,陈老话痨终于又想起了定远公。 “圣人出了此计,通商之事便是必成之事,卫臻便有恃无恐,趁机从世家刮了地皮,五万贯一标,二十标封起来,还算是留了几分余地。待东都事了,她带着银子回了北疆,既得了圣心又得了实惠,至于圣人与诸世家何等模样,又与她有何关系?哈,好一个刮底搜银的女国公啊。” 想通了种种环节,陈伯横又唠叨了几句家中琐事,骂完了只知风雅的二弟,只知财物的三弟,和一众啥也不知的儿子,再骂一骂那话多到没完还恰好被定远公救了的伍显文,最后抱怨了黄河水枯连鱼都不好吃了,才站起身,整了整衣袍。 待他开门出去,立时有人迎了上来。 “相公,齐州吕氏与各家联络,想联名上书请圣人否了定远公的‘标信法’。” 陈伯横缓缓摇头,转身指了指净室中的茶碗,便往书房走去。 那名仆从立刻对身后等着传信之人道:“相爷说陈家不参与此时,吕少卿此时再想反复,已然晚了。” 离开净室,陈伯横便又是肃正端方的陈家大老爷,朝堂上的“闭口相公”。 不出他所料,第二日,那长了半截龙脑袋的圣人就准了定远公所奏。 吕氏等家还想挣扎,可逐利之心既在,人心自然不齐,也无人有那胆子当殿说一句“定远公不该据有丰州”,也许,是有人想说的,可定远公正站在殿中,长刀在腰,也就无人敢说了。 是的,搞风搞雨搞完寒门搞世家的定远公又上朝了。 之前她从世家要了钱,今天,她要的是人。 户部松了一口气。 世家朝臣松了一口气。 吏部尚书齐行谨便连忙出列道: “国公大人,依前朝例,督府应有长史、译长、监、吏,朝中可配长史二人,监四人,吏八人,至于译长,也可从鸿胪寺抽调一通晓乌护语之人,合十又五人。” 穿着一身紫袍的女子看向文臣之列,道:“十五人就能建起丰州督府?尚书大人你是把我当撒豆成兵的神仙不成?” 说完,她看向了珠帘: “皇后娘娘,既然要建边市,自然少不了账簿文书之事,微臣想从京中调用一批文官书吏去往丰州,还请娘娘恩准。” 吏部尚书也向珠帘处行了一礼: “皇后娘娘,东都事务繁重,实在抽调不出文官书吏,不如请定远公在丰州……” 定远公冷笑一声:“你在跟我说什么笑话?北疆那地方跑马十里连个活人都见不到,我从哪里找文官书吏?” “国公大人,非是下官推诿,自先帝简政之后,朝中一职一缺,绝无冗官,文官书吏每日也忙乱不堪,若要从中抽调,则六部难以维系,还请国公体谅。去岁至今,吏部所收索要吏员的文书已堆满案牍,国公大人若是不信,只管与下官去吏部看看,但有虚言,下官挂印而走,绝无二言。” 齐行谨出身寒门,从县官一路做到吏部尚书,为人一向低调勤谨,在寒门中虽然声望远不如姜清玄,可说起朝中人员调派之事,他便是长了舌头的算盘,卫蔷前一日压得满堂无声,此时却被这老头子给纠缠得几乎要拔刀。 “若是无人,我如何建边市?” “六部吏员无人可用,国公大人不妨去太原、定州等地招募书吏。” “太原?定州?就算招来一群能书会写之人,却全然不通事务,丰州督府又该如何?” “国公大人,丰州督府有八名吏员可用,自然可以教之。” “教多久?半年?一年?齐尚书久在朝堂,见多了饱学之士,怕是忘了世间读书识字之人少之又少,不如您嘴皮轻碰,文书吏员说招就招。” 总之,一个坚决要人,一个坚称无人可给。 满朝文武没人说话,他们乐得看威名赫赫的定远公跟人打嘴皮官司。 被她如此纠缠,齐行谨也觉得为难,只说:“国公大人,三省六部,六监一台三院,连同八寺,满东都您能找出一有职无缺之人,只管带走。” 没想到定远公眉头轻挑,竟然笑了:“此话当真?” 齐行谨心下警惕,可他转念一想,也确实无人可给,便咬牙道:“此话当真,定远公大可以去找。” 卫蔷转身看向满朝文武。 “我记得在朝诸位都有恩荫之额,七品以上,家中皆有一子可九品蒙恩入仕。” 郑裘体胖,在班列中小退半步,看着十分显眼。 卫蔷便立刻盯上了他。 他当即缩了下肚子,可惜在定远公的眼里不过是只躲在草丛后的肥兔子。 “郑侍郎,不知您家中有几子?是评等选官入仕,还是蒙恩入仕?” 郑裘官袍内瞬间被冷汗沁透。 看着卫蔷,他道:“回国公大人,我家三子成人,皆已出仕,余下小儿刚到束发之年,难承国公厚爱。” “唉,郑侍郎何必妄自菲薄,河阴郑氏教出来的子弟,皆是精通六艺的国之才俊,甘罗十二岁拜为上卿,郑家子弟必不差些什么。” 郑裘连忙道:“差的,差的,犬子顽劣,不堪驱使。” 与同州骆家那等破落户不同,河阴郑家子弟并不缺官做,郑裘更是绝不肯自己儿子去了北疆那苦寒之地,受卫臻这等如狼如虎之人磋磨的。 卫蔷还是在笑。 “河阴郑家子弟不堪驱使,那……河南于氏?齐州吕氏?” 无人敢应。 卫蔷低头轻笑了一声:“想分钱吃肉,却连人都不肯给……罢了,不如这样,各家派一子弟给我,三年,竞标之中,便算五千贯,如此一来,同州骆家已经是一万五千贯在记丰州督府账上,河中府陈氏也有五千贯在账。还请各家竞标之时多带些自家子弟……” “荒唐!” 出言怒斥之人是当朝尚书令姜清玄。 “定远公,人怎可以钱换之?同州骆家也罢,河中陈氏也罢,其子弟若在北疆选官,那便在你定远公的所属之官,乃北疆百姓之父母,你以银两计之,他们为官之时如何自处?” 卫蔷慢慢转过身,看向了姜清玄。 自她归朝以来,除了明德门前那一场争执,这是她头一次正眼看姜清玄,她的外祖。 “荒唐?敢问尚书令,如何方是不荒唐?是朔州大雪,岑刺史泣血求援,圣人允了三万石赈灾之粮,你户部一粒不发?还是自你掌管户部我北疆数年来一枚铜板的军饷也未得?” 朝堂上,定远公大袖一展,带着长疤的右手握住了刀柄,她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尚书令的脸: “尚书令,何事能比此些更荒唐?” 她身后,郑裘长出了一口气。 从世家刮了地皮又如何,定远公不还是调头又去打寒门了? 胡子(“只因您是圣人之口舌,圣...) 朝堂上,尚书令姜清玄神色淡淡:“定远公,如今商议的乃是丰州督府官吏调派之事。” 定远公卫蔷扶刀冷笑:“昨日户部侍郎伍大人有一话说得极好,前事不清,后事难行,不如我们先议清尚书令大人营私舞弊、草菅人命、吞没北疆粮饷和赈灾之粮一事,如何?” 她上前一步,看着那如世外仙人一般的尚书令,也是她的外祖。 “你可知,朔州一场大雪,没了多少人命?兵士杀人,以刀,武将杀人,以令,尚书令想要杀人,做出一副与世无争的神仙样子便够了。” 她干瘦的手指摩挲着刀柄,群臣只能看见她的背影。 郑裘忽觉颈上一凉,半月多前,定远公与他说:“郑大人定然不想知道,我是如何威逼于人的。” 如今,他知道了。 即使那刀未出鞘,未逼在别人颈项之上,他也知道了。 也确实不想知道。 此时的定远公,就像是一把嗜血的凶刀。 直面凶刀的姜清玄却仍是不动如山:“定远公,同光四年雪患波及东都以北十九州之地,冀州、晋州、太原府皆在其列,赈灾之事救人为要,朔州百姓在册不过三千户……” “住手!” 听见一声惊呼,朝臣才惊觉方才眼前划过的那道冷光是何物。 是定远公的刀。 让她住手的,就是珠帘后的皇后。 定远公冷笑一声,刀锋一转,刀收入鞘中,只见几片白霜缓缓落地,殿中阴暗,左近之人细看才知道那是何物,是姜清玄脸上的胡子。 “卫蔷!”皇后气急,喊出了定远公从前的名字。 定远公一声爆喝:“住嘴!别在我面前逞你皇后的威风!” 虽说都知道定远公从归朝之后几次落了皇后的面子,可谁都没想到她竟然在朝议上咆哮皇后。 朝堂上有朝臣不安地动了动。 出身寒门的没见过这等场面。 出身世家的也没见过这等场面。 一时间有人将脖子缩了回去,有人将脖子伸了出来。 大太监尖声道:“定远公你藐视皇后,该当何罪!” 堂下亦有御史出列,参奏定远公咆哮朝堂、不敬皇后、明堂拔刀、侮辱朝臣等等一众罪名。 群情激奋之中,定远公反而笑了,她的笑声如刀尖划过明堂的青砖:“如此大罪,夷九族,恰好送这世上害我至深之人陪我同赴黄泉。” 即使隔着珠帘,隔着龙椅,在这偌大明堂之中众人仿佛还是听见了皇后怒不可遏的喘息声:“来人,将定远公给我拿下!着刑部……” 这时,一个人深深一礼,道:“皇后娘娘,定远公与臣于赈灾分派一事有争执,来往几句是寻常之事,她久在北疆杀敌,多了几分凶气,或有几分言语不当之处,请皇后娘娘看在她守边十年,劳苦功高的份上,莫要动气。” 说话之人腰深深地弯下。 像一棵山壁上孤长的老松。 方才还人心浮动的明堂内肃然了起来。 因为此人是尚书令姜清玄。 他的蓄养多年的白须还在地上,他弯下了腰替定远公说话。 “尚书令!”珠帘一片嘈杂的脆响,有一只手似乎想掀开珠帘,又收了回去,“何以至此?你、你乃尚书令,群臣之首,领议百官,你……那我呢?若不将定远公严惩,尚书令大人,你告诉我,我这皇后如何在朝堂自处?” 姜清玄沉声道:“皇后娘娘,你抱玺临朝,是因圣人龙体有恙,您避坐帘后听政,只因您是圣人之口舌,圣人之耳目,并非因为您是皇后。” 直起身,又深深地弯下腰去。 冰霜封冻了一般的明堂上,尚书令大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当朝皇后、他的亲外孙女说: “娘娘,这朝堂上本就没有皇后的威风,方才定远公大人那句话,算不得错。” 大梁立国数年之后,高祖便召集史官为前唐修史,那史书朝上众人尽皆读过,也都知道前唐武氏垂帘于御座之后,后并称“二圣”,乱了李家江山,也是因此,哪怕当初的卫皇后温良恭俭,在群臣的坚持之下,圣人还是发了明旨,说皇后是奉玺听政,代听国事,朝中诸事,奏秉与圣人。 就如姜清玄所说,她并非武氏那般“二圣临朝”,而只是圣人的口舌耳目。 朝堂上安静了许久许久,久到人们以为那珠帘后面已经没有人了,才有一声轻叹传了出来。 “那依尚书令所见,定远公咆哮朝堂该如何处置?” “回娘娘,定远公不过是声高两分,有失体统,罚俸一月便可。” 散朝之时天阴将雨,湿风席卷明堂之外,一众朝臣以手扶冠,以袖遮面,疾走于石道之上。 尚书令姜清玄没有遮挡自己的脸,文武百官一回头都能看见他光秃秃的下巴和唇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意毁之,不孝也,古时有刑罚名“髡”就是剃须除发,到如今,闹事中的莽汉被人除了须发都还是要拼命的,今日,百官之首就在朝堂上受了剃须之辱。 他却仍是一片泰然之色,甚至为定远公求情。 冷风拂面,有机灵的黄门取了伞要为姜清玄遮挡,被他抬手拒了。 见他安步当车,寒门一系的朝官心中竟也安稳了下来。 人不自辱,自无人能辱之。 陈伯横在一旁看了,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此处不是净室,他不能说话。 走到明德门前,他上车之后又递了个纸条给随从。 随从看了一眼,与车夫道:“相公说今日要去别院看玉兰。” 风烈雨将来,挡不住陈相公想看玉兰花。 闭口相公是不能说话的,有些人是能说话的,一边躲着风,一边小声说:“姜尚书去了胡须竟是如此长相,也难怪外孙女能做了皇后。” 是,尚书令姜清玄有一副不似出身的好相貌。 寒门魁首姜清玄出身贫农之家,五十多年前,国子监助教温岐途径田垄,见秋雨霏霏便当下诵了一支《菩萨蛮》,却听身后童声清脆,将那支词一字不错地复述了出来,那稚童就是才五岁的姜清玄,温岐甚喜其才,将之收为入室弟子带在身边,十一年后,年仅十六岁的姜清玄着白衣骑青驴,在西京文会上又以一支《菩萨蛮》名动京华,被称作“白衣姜郎”,又过两年便被师父保举出仕,他早年酷爱文章诗词,学尽了温岐的文辞锦绣,二十五岁成了国子监讲习,每当他讲诗词,连窗外都坐满了国子监学子,有人说是因他文采风流,也有人说,世人看的就是他的相貌。 如今六十有四的姜尚书没了胡子,少了几分仙风道骨,却露出了清眉俊目,玉面淡唇,依稀还有八分当年“白衣姜郎”的俊秀,又如历寒之松,覆雪之竹,风霜赠之以筋骨不折,便成气度。 风吹得明德门内外幡飞旗倒,吹得文武百官步履艰难。 偏偏还有一人站在风口,穿紫袍,挎长刀。 她看着姜清玄。 姜清玄身侧两个年轻御史连忙要护在自家恩师身前,却被姜清玄推开了。 他微微颌首:“定远公。” 卫蔷似笑非笑道:“尚书令……大人。” 姜清玄坦着一张脸,神色自若:“定远公,世家以人抵钱之事万万不可,若是世家子弟值五千贯,寒门子弟又如何?每去一人,定远公便给五千贯?以钱买人,以何买心?北疆百废待兴,欲谋天下英才,谋其人,亦谋其心,招贤纳士当以诚相待,若以银钱换之,日后贪腐如何处置?庸碌如何处置?尸位素餐者,如何处置?你出五千两那人北疆为官,旁人出了一万两,那人卖了北疆也非异事。以钱换人三年,三年之后又如何?彼时之北疆,便是定远公心中之北疆?” 一贯爱笑的定远公此刻敛眉沉目,见姜清玄面露忧色如忧国忧民一般,只淡淡道: “好一个以诚相待,尚书令真是极会讲道理,那请问,丰州督府以诚相待,何时能得来得用之人?朝中给我十五人便打发我去建边市,便是以诚相待?不拨钱粮不给军饷,便是以诚相待?” “钱粮之事定远公可自去查各州钱粮册,非是有粮不拨,实在是各州艰难,实不相瞒,以当时情状,朝中调拨钱粮怕是到不了朔州,便已被各地灾民……定远公,此话绝非我推脱之言,同光四年雪患之后各州匪盗并起,同光五年,薛将军部下亦曾被内调剿匪,定远公可写信问之,去岁皇后欲调五千定远军南下,也是因匪患之事……” 今日定远公和姜清玄在朝堂上争执,定远公以刀去了尚书令的胡子,此事早就传遍了紫微宫上下,见两人再次对上,明德门的守将在大风中战战兢兢,瑟缩如同一朵娇花。 “风、风大,各位大人,不如早些回去歇息。” 说话时,守门将军亲自牵来了定远公的马。 卫蔷翻身上马,她居高临下,衣袍翻滚,看着大风吹在姜清玄那张被剃了胡子的脸上。 当朝定远公扯了一下嘴角,道:“尚书令大人,既然熟知以诚相待的道理,不如替本国公弄来些书吏官员,哪怕如尚书令大人这般嘴上无毛之人,我也绝不嫌弃。” 北疆边市之事一成,又议定了那“标信法”,定远公真是越发嚣张跋扈。 在明堂上剃了尚书令的胡子,还要当面戳人伤疤。 见她打马远走,一众寒门朝官脸上皆是愤愤之色。 姜清玄便是在他们的种种关切目光中坐上马车的。 听着车外风声呼啸,姜清玄将手放入了马车格中,从里面拿出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 “阿蔷这促狭孩子,一把年纪了还对外祖胡子下手。同光四年雪灾……世家盘踞各州纷纷报灾,若是此次真拿出了几十万贯在丰州竞标,是得让御史们都动上一动了。” 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姜清玄,抬手摸了一下胡子的故居,一点伤痕也无。 他家孩子的刀法好得一如既往。 “留了这么多年胡子,我都忘了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子。嘴上无毛之人?阿蔷说的是宦官还是国子监的学生?不……” 轮声粼粼。 铜镜中映出了姜清玄脸上的恍然之色。 “阿蔷是说女子,她要的是阿薇关在上阳宫的那些世家女儿。世家女子蒙父辈恩荫,她的意思是让阿薇将那些女子都封为在册女官?” 天上的雨终于下了下来,噼里啪啦地落在了马车篷上。 姜清玄笑着收了镜子。 “淘气。” 兄妹(二合一(我妹妹才华天赋皆胜于我,...) 因昨日被陈伯横看了一眼,今日户部侍郎伍显文就被姜清玄勒令告病没去上朝,所以,他此时坐在定远公府的前厅之中,喝着圣人御赐的茶,坐在卫清歌从库房翻出来的胡凳上,看着面前众人。 也并不知道眼前的刀和人对自己的恩师都做了什么。 也不知道定远公已经看中了他颈上这颗能计会算的脑袋。 只知道定远公府陈设甚是简朴,仆从也不跋扈,茶,也真好喝。 卫蔷说要请客,在座也不只伍显文一人,卫行歌、陈重远、秦绪皆是陪客。 伍显文自然是认识秦绪这恩师家纨绔小少爷的,卫行歌这位圣人颇为倚重的少年将军他也耳闻目见过数次,当他得知那与说笑的斯文少年是陈伯横的侄子,脸上五官晃了晃,总算各自停在了一个不会失礼的位置上,就是不太好看。 在卫蔷进来之前,伍显文用那双小眼睛看着三位少年人。 卫行歌虽脸上有瑕,也是英俊昂然好模样,陈重远也是五官端方斯文可亲,秦绪更不必说,白玉似的小少爷,若不是太过顽劣不堪,纨绔之名响彻东都,每次出门怕都有掷果盈车之景。 在定远公抛出“标信法”之前,寒门出身的朝臣皆恨极了她,当着姜清玄的面说些她搜刮民脂与世家沆瀣一气之类的话,好歹还有几分文人的体面,离了姜府各种难听的话就更多了。 最多的,就是说定远公身为女子却好色,不仅将同州骆家的小公子掠回了北疆,一回了东都就把卫行歌招进了国公府,这些也就罢了,后来竟越说越过分,一时说定远公战前以身子劳军,一时说定远公每战必要吸了男人的精气上场。 伍显文身为户部侍郎,那些人原也是避着他说这些的,后见他并不训斥,就以为伍显文也好此道,更是说得红光满面宛若亲见。 什么文人气度,什么朝官仪态,一概都抛到了脑后,甚至有两人一刻前还为重建商路之事吵得不可开交,说起旁人床笫之事就仿佛八拜之交。 伍显文听着这些,脑中却想着其他事情。 定远公以己身劳军,众将便能拼命?那定远公必是仙草瑞药,睡遍天下男子也是有利无害,说话之人必是不会被国公看中的,毕竟他们不仅不敢上阵杀敌,连写个奏本反对通商之事扭扭捏捏。 定远公吸了男人精气才能每战必胜?自觉己身那物如此有用,为何俸禄用完便四处借钱,不去药铺当个药渣? 至于说定远公好色,身边总有俊美少年,伍显文心中只有四个字――那又如何? 先帝剿灭申氏一族,那申氏发迹不过二十载,申国舅就有妻妾百余,婢女千余,若论功绩,定远公胜他百倍,身边有成千上万的男人也不足为奇。 能计会算的户部侍郎,这脑子生的确实非比寻常,他因政见憎恶定远公,也只是因为政见,就像他恨极世家,也是因为世家让国库空虚,实际上,这满朝文武能被他看在眼里也不过三三两两能通习《九章算术》之人,定远公能找出一个从世家兜里掏钱的法子,在他眼里就已比大半人高上一筹,昨日回家再想想其战功,在伍显文的眼中已算得上一英雄人物。 也正因此,他看着三个少年,心中所想是:“只看长相……勉强可伴定远公左右,除了秦少爷都是勤俭持家之相,可为贤妾。” 定远公一品国公,要门当户对,丞相之侄,无父母之少将军都差了些,小秦少爷这尚书令嫡孙身份尚可,但秉性顽劣,不堪为妻。 他每次看向秦绪都在心中暗暗摇头,秦绪于往来之事何等娴熟?总觉是这伍犟驴不满自己呆在阿姊家中,私下还跟卫行歌与陈重远说: “伍显文这人脑袋未生周全,正好阿姊让我们多灌他些酒,若是说了不中听的话,晚上你们揍他,我给你们望风。” 换下朝服的定远公执伞挎刀而来。 她穿了常穿的黑色大袍,在雨幕中如一道影,却是雨燕点水所留,黑蝶逐花所落,透着说不尽的轻盈风流。 伍显文站了起来,看见三位少年也站了起来。 卫蔷在廊下一收伞,脸上先绽出一个笑: “伍侍郎守诺而来,我怠慢了。” “国公大人客气。”伍显文实在是不会客套之人,他生怕卫蔷面对如花美眷忘了正事,连忙说,“国公大人,你之前与我说有边市之事商赋关税……” 卫蔷一让,道:“边吃边说。” 定远公府里都是忙人,除了议事之时被卫清歌端来饭食塞上一口,平日吃饭也多是送到各人院中,省了一趟奔波客套,今日竟然也是他们一群人第一次同桌吃饭。 是了,同桌吃饭。 定远公府的正堂偏厅内不像别家每人面前摆出一个案几,几张胡凳中间摆了一张高桌。 伍显文坐定,看着近在咫尺的碗筷,觉得倒是比伏案吃饭方便一些。 第一次在洛阳操持待客之席,卫清歌极为用心,同大厨娘商量菜色足嗦了一个时辰,最后点心上的是抹了蜜的寒具,大厨娘用了模子,做的很是漂亮。 正餐是盐渍过的椿芽放了一点麻油,正好开胃,新韭正嫩,小姑娘狠心用了点油,把鸡蛋掺了新韭做了金黄的饼,大厨娘觉得这菜甚是漂亮,给起了个金翠烙的名字。 又用豆腐与葱拌了,这是卫蔷在北疆时常吃的下饭菜。 大厨娘使出手段整治了一只肥鸡,先用盐里外涂抹,再用以酱、酒调好的沸汤浇淋鸡身,直至鸡肉皮色金黄,肉质鲜嫩,正是李太白诗中“亭上十分绿醑酒,盘中一味黄金鸡”的黄金鸡。她本想再做条鱼,可惜水枯了几日,鱼价不菲,卫清歌舍不得买大条的肥鱼,只弄了些小鱼,大厨娘想一展手艺的鱼脍做不成了,捏着鼻子做了个鱼羹。 虽是团坐一桌,仍是每人面前一份的菜,怕的是伍显文不喜与人同盘而食, 伍显文倒是对吃什么怎么吃都没在意之处,一边吃,一边说:“如今与蜀国的关税也是一团乱麻,每年交上来的钱都不够宫里的脂粉钱,可看看世家身上的蜀锦,桌上吃的蜀米,还有杯中喝的茶酒……” 说着,他就摇了摇头。 “我今日来府上,才觉自己从前小看了国公,你院中婢女侍从皆穿着寻常,堂中也无奢靡之物,宴请吃饭没有世家那些讲究,连家眷也养得甚是质朴。” 卫蔷以为他说家眷是把清歌当了她的侄女妹妹之类亲眷,这倒也没错,于是笑着说: “若是早知让伍侍郎来我家中看看就能得了你青眼,我早在回洛阳当日就开门迎客了。伍侍郎,若我不让世家出钱,我想建起这边市,朝中能给我多少钱?” “钱?”伍显文的筷子顿了一下,“没钱。” 他说的极是诚实,手上夹了一块黄金鸡放在盘中,又夹了两块,指着那三块肥嫩的鸡肉,他道: “赋税、盐、茶酒、铁,国之利也。自从长安大火之后,世家也伤了元气,如今到处圈地,田赋一年少过一年。”说完,他吃了一块鸡肉。 “这也就罢了,蛮人占了灵州、幽州,盐州羌人也频生事端,能产盐之地只剩了河东,沧州和青州,盐价飞涨,百姓受苦,先帝在时只能对世家私开盐矿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如今,私盐遍地,朝中却无力整肃,世家先是低价卖盐,让官盐换不来钱,盐屯发不出饷,后便趁机吞并盐矿,河东“两池”产出已少了大半,青州之盐为世家所占,灵州幽州在定远公你手中,我私下算算,也只够你养三州兵马,好在定远公你愿将盐价持稳,百姓少受了些苦,若非你那两州护着盐价,世家早将盐价完,他又吃了一块鸡肉。 碟中最后一块肉,就是茶酒与铁了。 说起铁之前,伍显文先冷笑了一声。 “国公大人,四年前废王叛乱,你可知他们造反所用从何而出?就是他们身后世家私贩茶酒,私开铁矿。” 他吃最后一块鸡肉的时候,宛若痛嚼那些世家血肉。 在他身旁,归德郎将卫行歌为他斟满了杯中的酒,他一饮而尽,这是他今日喝的第二十杯了。 定远公家的酒也好喝。 席间一时安静,卫蔷叹了一口气说:“如此局面,也是为难了管钱之人,我初到北疆之时无人相助,每日都想着如何能多弄一点钱粮,军饷、武器、马匹,这些是看得见的钱,其余粮食耗损、营房修缮……盐也好,医药也好,皆是看不见的钱,悄悄就让账上走了个干干净净。” “国公说得极是!”在伍显文眼中,这能让世家掏钱,还知道管钱不易的定远公已然成了知己至交。 他吃了一口“金翠烙”,说道: “去岁辅国将军说要攻下江陵,让户部划拨军费,从复州到江陵,区区三百里,他要户部多拨四十万贯,四十万贯,去岁整个大梁才不过收了二百万贯,他一万兵马走三百里,就要四十万贯!” 说话间,他捂了一下胸口,仿佛那钱是要从他心上剜去一般。 “定远公,天下可有何法,能如你那‘标信法’一般让那些世家将钱掏出来?” 酒菜下肚,伍显文先红起来的是眼。 虽然出了名的狂悖无礼不会说话,可他脑子也确实极其的好用,他抱着算盘每日坐在户部,算来算去算不出钱,算不出钱赈灾,算不出钱养兵,算不出钱让天下百姓过得更好,更算不出那些世家什么时候能交出钱来。 陈重远如坐针毡,头几乎要埋在盘中,耳朵却还仔细听着。 秦绪手中扇子摇啊摇,眼睛从卫蔷的脸上飞到了卫行歌的脸上,看来看去,比他吃饭还勤些。 外面雨声不断,堂中酒菜气味相混便有些闷,卫蔷站起身,自己去开了窗,窗外雨青松绿柏淡粉海棠都被雨水冲了个干净。 湿气笼着风吹进堂内,人也清醒了很多。 伍显文抬起头,就听见站在窗前的女子问他: “伍侍郎,若有那讨钱之法,只需你去北疆呆上三年便可学之,您愿去否?” 伍显文道:“若有真有此法,我自然愿意去,只要你定远公莫要骗我……不,我去不得,我得先将妹妹嫁了,才能去北疆。” 卫蔷让人查过,伍显文今年四十二,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成婚,家中还有个三十四五岁的妹妹,乃是孀居在家,早年家贫,为了让伍显文科举,他妹妹十七岁嫁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武官,几年后伍显文考上了明经科,那武官死在了淮水,武官家人是世家旁支,压着伍显文妹妹给亡夫守寡,直到伍显文当了户部侍郎,才将她妹妹接了出来。 没想到他还致力于让妹妹再嫁出去。 卫蔷觉得这人实在是很有意思。 “伍侍郎想将妹妹嫁给何等人家?若有适意人选,我可帮你保媒。” 伍显文一双小眼看向了在座三个少年郎。 秦绪手中扇子晃了一下,他总觉得以自家阿姊这挖人的无所不用其极,若是能让他们中有人娶了伍显文的妹妹换了伍显文去往北疆,她定会立时将人绑了,一个时辰内走完三书六礼,今晚便拜堂。 这么一想,看看左右,陈五郎出身世家,伍显文定然不喜,卫小将军相貌堂堂,身材绝佳,伍显文他未必有那慧眼,只有他,只有他这风流倜傥秦小少爷,实在是危险。 他却没想到,看他们的时候伍显文心中只有羡慕,看看人家,这美妾成群,且这“美妾”里,他最看不上的就是秦绪。 看了一圈,伍显文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女子嫁人何其难也?我身为户部侍郎,天下逢迎我者数不胜数,我妹妹才华天赋皆胜于我,只因为是女子,只因为嫁过人,想找个能视她如我者,便遍寻不得。” 卫蔷的手指在窗楹上轻敲了一下:“视她如你?不知伍侍郎是何意?” 伍显文哈哈一笑:“定远公,我这话与旁人说,旁人总觉得我是个痴人,不知你可明白?我是男子,可成家立业,可为官做宰,世人眼里女子却不行,从小我读算经,解一题要两刻,我妹妹只要一刻,我背书,须要两遍,她只要一遍,可只因她是女子,家中无钱供我长安求学,就让她嫁了个只要她操持家务的莽夫!那莽夫死了,他们还要我妹妹寡居在家,这是何道理?我偏不信这算不清的理,孟子说‘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我就要为我妹妹找一知心之人,可世上能视我妹如一有心之人者,寥寥。” 说完,他又饮一杯酒。 雨水打在屋檐,又淋漓落下,碎开的水珠扑在一只有长疤的手上。 卫蔷低着头,缓缓露出了一个笑,这笑却不是与人看的。 “伍侍郎所说我自然明白,我初至麟州之时虽因卫家旧事只能用卫二郎之名,可军中同伴皆知我是女子,大家同袍一场,无人说我什么,待后来我送先皇归东都,便遇到有人明知我乃主将,却非要与我手下相谈,要我避出堂外,甚至要我交出军权,他们自可带着我的兵,用的我的刀,骑着我的马,领着我的功,也因我是女子。” “定远公,果然懂我,我敬你一杯!”伍显文端起酒独自饮下,脸上已经酒气醺醺。 “说来,北疆有一女子,与你妹妹颇像,也是少年嫁人,后又死了丈夫,今年已近四十,不过她有个刚过而立的丈夫,还是我定远军的校尉,两人感情甚好,又生了两个孩子,我军中那校尉每次回家都要给妻儿带些东西,珠花玩器之类,去岁那女子生辰,因她喜欢桃花,她丈夫亲手给她雕了一枚桃花簪,又因她喜文章,她那莽汉似的丈夫原本大字不识一斗,现今每日背一首诗与她。” 伴着雨声,卫蔷声音略低,说出的话让伍显文把脖子都抻了起来。 定远公所说,着实令他心向往之。 “敢、敢问定远公,这女子有何殊异之处?” 卫蔷走到他身侧,细思之后说道:“她容色平平,身量也不高,唯有一处与人不同。” “何处?” 卫蔷垂眸一笑:“她身居檀州刺史之位。” 伍显文的眼睛瞪得像个荔枝核儿。 卫蔷又说:“伍侍郎,你要世人懂令妹之心,自然要让令妹走到众人之前,众人听其言,观其行,方能知其心。” “定远公说得有理!” 午后雨密如织,伍晴娘刚得了定远公在明堂剃了尚书令胡子的消息,便怎么也坐不住了。 既怕定远公迁怒于自家大兄,又怕大兄知道了此事在定远公府上闹了起来,左右不得安稳,家里只有两个家丁,听了要去国公府接人先软了脚,无法,她便让家丁备了车马,春雨微寒,她在车上又放了两床被褥。 通济坊邻水而建,在东都西角,到旌善坊颇有些路程,车夫穿着斗笠,赶着车在雨里前行,看着帘外一角那路缓缓而过,她心中越发焦躁起来。 “我等是户部伍侍郎家人,见下了雨,来接伍侍郎回府。” 听说来接人的是个女子,卫蔷连忙让卫清歌去将人请来正堂小坐。 伍晴娘坐在车里,还在担心着大兄,却见定远公府的门侧门打开,一个身穿青裙,身后背着剑的女子撑着伞走了出来。 “这位姐姐可是伍侍郎的家人?” 那女子笑得可亲,伍晴娘也勉强笑了,笑着笑着,她就被人请进了定远公的正堂。 正堂中坐着一个正在看书册的黑袍女子。 见她进来了,笑着说:“伍大人喝了些酒,被我表弟他们带去偏院稍歇,那边都是些男子,你过去多有不便,先在这里等下。” 伍侍郎脑子生的不圆满还能做到户部侍郎,伍晴娘若是脑子生的不圆满怕是早成了黄土坟冢,虽然未见过威名赫赫的定远公,伍晴娘只看看她在做派也知道她便是了,连忙敛裙行礼道: “民妇伍氏,见过国公大人。” “伍姑娘不必与我客气,我这人懒散惯了,也不通什么礼数,你只管坐着便是。” 小心坐下,伍晴娘也不敢看左右,只盯着自己的鞋尖,今日下雨,她穿的是一条见客才穿的是松花裙罗裙,雨地里一走,裙角已微微有些湿了。 大约湿了有两寸高,凡广从相乘谓之幂,她这条裙子用了几尺罗来着? 正在她皱着眉细想一共湿了多大的罗时,刚刚因引进了国公府姑娘又抱着几本书走了进来。 “家主,这几本是我们来了洛阳后买了要带回去的,这一本是你从麟州带来的。” 定远公道:“把我带来那本给伍姑娘看看。” 伍晴娘连忙抬起头,看见一本书册递到了自己的面前,书上写了两字《趣题》。 “这本书里多是些算来算去的题,一部分是我好友生前所做,另一部分是北疆一些管钱粮建城之人在做事之时遇到的题目,我带着是为了给这丫头练练脑子,偏偏练不成,不知道伍姑娘对这些可有兴趣?” 听见“算来算去”四个字,伍晴娘的眼睛就亮了,她大兄五官中四官端正,只是一双小眼让整张脸都没了意思,她的眼睛要大些,脸要小些,看着略有些内向,脸庞略有些纹倒也不像三十多岁的年纪。 眼睛一亮起来,就添了十分的动人。 伍晴娘谨慎惯了,缩手缩脚想要站起来回话,被那青裙姑娘摁回了座位上。 “国公大人放心,待我大兄醒了……” 她的话被打断了,那穿着黑衣踩着木屐的女国公问她:“伍姑娘,我问的是你,你可有兴趣?” 伍晴娘微微抬起了眼,看了卫蔷一眼,她小心把书放在一侧,笑着说:“定是我大兄喝醉了又胡说了些我有算才的胡话,我本只是个农女,幸得大兄得官才能穿绫罗、登公府,不过是大兄爱惜妹妹,才总想为我添几分才名。” “是么?” 卫蔷站了起来。 她拿起那本《趣题》,随手翻开一页: “伍姑娘,蓟州有一古树,高耸入云,人不可攀之,我有一友未锯树,亦未架塔,也未用竹竿等物,仅以数卷线便量出了此树之高,你可知他用了何法?” 伍晴娘没有作答,她的手指轻勾衣袖,轻轻说:“我不过一寡居妇人……” 不多时,雨停了,云散雨霁,斜光投水,恰好有人来说伍侍郎的酒也醒了。 伍晴娘便连忙替大兄告罪,要带大兄回家。 卫蔷允了,还让人将马车直接赶到堂前,卫行歌扶了伍侍郎上车。 伍晴娘小心站在一旁,看着哥哥坐在了被子堆里,一颗心也放下了。 “多谢国公大人……” 说话时,她低下头,正见定远公府正堂的斜影伸到了自己脚下。 是影子。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又亮了起来。 方才定远公说的那一题,所用之法就是量了影子,一日之中总有时候人与影等长,到那时去量树影,也与树等长。 在她身前一丈处,定远公笑着看她。 “伍姑娘,再有晴日,记得来做客。” 伍晴娘一时间脑子都昏乱了起来,她坐进车里都不知自己该想些什么。 那定远公分明是知她能知…… 她能知,她如何不能知,先夫死后她被关在院中,每日除了纺纱就是受着婆母教训,唯一的乐趣就是每日用脚量着院墙的影子,冬至影长,夏至影短,年复一年,她如何不知? 伍显文酒醒之后还有些昏沉,靠在被子上看着自家妹妹,笑着说: “晴娘,阿兄今日颇有所获,你要走到人前,让人听你言,观你行,知你心,东都无人知你,我们就去一个有人知你之处,可好?” 伍晴娘勉强要笑,眼一眨,终有泪落了下来: “阿兄,旁人如我,孙子都有了,你何必还为我再嫁之事费心?” “争个道理的事情,如何能说是费心?定远公想我去北疆,我还真有心要去,你不如就陪我去看看,如何?” “阿兄,你身为户部侍郎……” “晴娘,别想我,想想你自己,这世间算题无数,你自解你的,我自解我的。” 伍显文勉强坐正了身子,拍拍妹妹的肩膀。 “说与阿兄听听,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伍晴娘紧闭着嘴没有答话,她这一生有一题从来难解,便是“想想自己”。 这一夜她梦里有一棵树,高耸入云,有一条长长的影。 那树在北疆。 满意(“他……她……也是女子?...) 不出郑裘所料,听闻女儿要被封为女官留在宫中,裴道真果然站了出来,道:“皇后娘娘,小女年幼,平素顽劣,能为圣人祈福已是天大的福气,实在不堪为女官。” “裴侍郎过谦了。” 女子的声音从珠帘后传来:“一众女子在上阳宫中随太妃给圣人祈福,太妃常言她们娴静文雅,安分勤谨,于祈福事上至恭至敬,既然是恩典,裴侍郎就不必推辞了。” 裴道真忍不住看向自己身侧与身后。 只有寥寥几个世家朝官站了出来,也都是官职不高之人。 各家几十名女孩儿就要这样陷入上阳宫中从此不见天日,众人如他所料的那般无动于衷。 郑裘收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若只是裴道真,他也愿意为自己的女儿说几句话,可现在姜清玄要对付的是卫臻。 这就不能怪他多衡量几分了。 这时有人出声道:“皇后娘娘,即使是入宫做女官,也有与家人告别之期,此圣人之仁也,当日禁军临门带走了一众女子,也非以在册女官之名,如今加恩,可否放她们归家几日,以彰圣人之仁德?” 说话之人是陈伯横。 到了此时,他这闭口相公终于站出来,为了那些被带进上阳宫的世家女儿们说了一句话: 明堂上,姜清玄看向陈伯横,突然一笑,而后说道: “陈相公,既入宫闱哪能轻易进出?还是免了罢,宫孝女之事可一不可再。” 陈伯横的眉头轻轻跳了一下。 所谓宫孝女乃是太宗时的一名女子,生的容色姝丽,太宗好往山中狩猎,于河边偶见,欲纳以为妃子,知她父母早亡,家只有祖母一人,便特允她回家三日拜别祖母。 可没想到第三日夜里她祖母吞了太宗赏赐的黄金自杀,那女子剪去了满头青丝跪求出家,按律将被处死。儒生们知晓此事,纷纷为那女子写诗作赋称其孝,太宗在朝臣劝说下为彰显仁德收拢人心,便允了那女子出家,人们不知其姓名,便以宫孝女称之。 虽然这一事上有那么几分以民心改天意的意味,可从那之后封妃便再无归家之例。 陈伯横一时难言。 旁人提起宫孝女之事不过是个旧例,可当时有两人可谓是全力推动其免死之事,一人挥洒长诗提振人心,引得满京皆议此事,也有一人通联各世家中年轻怀善之人,终于打通关节,将百姓陈情送到了御前。 前一人,曾被满京唤其“白衣郎”,如今正是当朝尚书令。 后一人,曾被世家叫做“麒麟儿”,如今是当朝丞相。 陈伯横竟一时无言。 当日皇后趁着上朝之时突然派了禁军从各家在东都的府中带走了一众女子,各家毫无防备,若是能让那些女子回家,短短一两日,祖母哭瞎、佛像崩倒……只要世家愿意,只要给他们短短时日,他们能想出无数留下自己女儿的方法,炮制出无数的“宫孝女”。 这没了胡子的姜假仙儿几乎就是明着在说:“当初老子干过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跟我装什么正经人?” 这人!这人? 一言拦住陈伯横的姜清玄转回头去,又道:“册封女官乃是皇后权责,还请皇后娘娘定夺。” “皇后权责?”卫蔷看着他,“皇后权责乃是后宫之事,尚书令将之拿到朝议上来说,自然是要议之,论之,哪有可说不可议之理呢?” 珠帘轻动,坐在御座之后对皇后开口道: “定远公是想议本宫执掌后宫之权?” 明堂上挎刀而立的定远公道:“微臣不敢。” “不敢?既然不敢,那便听着我下旨,传旨内廷,一干祈福女官有功于国,封为尚书院女官以示恩赏,仍在上阳宫侍奉,盼其勤谨诗书,恪尽职守,不负圣人与我之信任。” 说完,卫薇的一双眼睛透过珠帘的缝隙看向卫蔷。 “定远公,如此,你可满意了?” 满意,很满意。 一下朝,裴道真就骑着马径直去了旌善坊定远公府。 脸上愤恨之色路人皆可见之。 定远公府内,卫蔷让卫清歌去端了几张掺了肉酱的胡饼来吃。 “我这婢女别的不会,整治吃食的巧思还是颇多的。” 说着话,卫蔷引着裴道真入了定远公府的书房。 裴道真自进了院子发现此中庭院开阔,连一侍奉之人也无,便知道此处是定远公与亲信议事之所。 定远公府的书房陈设甚是简单,有几张胡凳围在一张书案周围,书案正对南窗,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有两支快要写秃的笔被放在一侧,显然是舍不得扔,砚台是寻常品相,一旁的墨条用去了大半,笔洗也是寻常陶制的,内侧放了些被拆开的书信和本章,只看案上,更像是个勤于书写的清寒文士所用。 一面墙上挂着一张大弓,另一面墙是一书架,上面只有小半摆了书,裴道真看见一本斜放的书乃是《九章算术论解》,显然是被看过的。 不知为何,他心中对定远公更多了两份亲近之感。 卫蔷不知这裴道真又在心里想着什么,看着窗外的海棠说道: “女官一步既成,剩下的便是等。” 裴道真谈了一口气:“只盼阿盈在上阳宫不要太过心急。” “急也无妨。” 卫蔷笑着道:“嫂夫人在家也可急一些,在寺庙上香晕倒之类矫□□劳烦她只管做一些,再有你那儿子,有空在街上遇到了我家行歌之类,只管打一场。” 裴道真:“……” 他想起了归德郎将那英武之姿。 片刻后,他喃喃道:“国公大人,我那犬子纵使是急,也不至于疯了。” 卫蔷哈哈大笑。 裴道真也不禁笑了。 “裴侍郎可知令爱如今情状如何?” 听到对方此问,裴道真想叹气,又忍住了。 “上阳宫荒废了大半,只有几位老太妃连同罪妃住在其中,说是行宫,与一牢狱也无甚区别,一众小女孩儿不过是艰难求生罢了,好在宫人日子艰难,掏些钱与他们,也能帮忙照应一下。” 罪妃。 恍惚一下,卫蔷才想到那“罪妃”是谁――先帝废后,申氏。 她垂下眼眸,手指在案上轻蹭了一下。 “若我没记错,先帝身旁侍候之人也多是被送去了上阳宫养老。” 裴道真想了一下,回道:“先帝去后,几位身边侍奉的大内官皆殉了,留下的小黄门之类倒是去了上阳宫,如今的上阳宫管事胡好女,在先帝时算是得用之人,废太子一事上也曾有护驾之功。他与紫微宫一众成了只认皇后的势利小人不同,不论是谁家求到了面前,颜面上都给了几分,名声倒还不错。” 卫蔷点了点头:“我知此人,有他在,想来令爱虽然不至于锦衣玉食如旧,也不至于受了皮肉之苦。” 如花般女子陷入深宫,还是被皇后用禁军强请,又是放在圣人登基后从未去过的皇宫……朕说起来还不如坐个牢,好歹有个刑期又或是死期。 锦衣玉食的姑娘如今沦落到不受皮肉之苦便是好事了?想起此事裴道真心中泛苦,却不敢与眼前之人多说。 旧年无人比她苦,更无人惜她苦,这便是人世至苦之事。 “定远公,你说要等,我们要等到世家纷纷将子弟送往丰州之时?那要等到何时?” “也快了,我散往各州的乌护金饼已陆续落入世家之手,于家不是已经开始动了起来?待到圣人不想让世家在丰州做大之时,我们便可做局,让他想起上阳宫中的‘世家官吏’了。” “可世人眼中,女官终究是内官……” “裴侍郎,你是不是忘了北疆有多少女官?” 听闻此言,裴道真突觉心中一跳。 “国公大人,你欲将北疆女官之事公之于天下?我只怕朝堂震动,会徒生些波澜。” 卫蔷淡淡道:“已经有一个我站在了武将之首,想来文武百官也都该习惯了,况且,朝上也不止我一个女子。” “不止?” 裴道真记性甚好,他回忆北疆官员名册,名册上并无男女性别,他只能靠每人身份一一对应,突然,他想起了一人。 那人如卫行歌一般在朝中有官职,平素往返于东都与北疆之间,与长袖善舞的卫行歌不同,“他”以悍勇寡言著称。 “他……她……也是女子?” 卫蔷看了他一眼,便知他想到的人是谁。 遂又笑了。 “她也是先帝赐的官,也在满朝文武面前站了这么多年,想来能让他们更习惯一些。” 清风掠动发丝,她笑起来竟然有几分狡黠之色。 裴道真苦笑:“国公大人,莫说明堂上下朝臣,下官已被吓到了。” 正说话间,卫清歌端着刚出炉的胡饼进了院子,脸上笑意盈盈道: “家主,行歌带了羊乳回来,大厨娘说可做金乳酪当午食,我只管端了两碗羊乳来。” 羊乳补脾肾,富人家中多以之供老病之人养身,裴道真平素不喜羊乳,今日却端起来喝了。 一饮而尽。 离了定远公府,他一张脸冷硬如铁,骑马而过,旁人皆知其是与定远公大吵一架。 “哼。” 裴道真面冷,心中也有一股气性。 那伍显文能算又如何,定远公为他看起了《九章算术》又如何。 他这一碗羊奶,也不比定远公府一桌酒菜差了什么。 毕竟,他还有一顿蒸猪头做底。 “那人竟是女子?” 裴道真猛的一拉马缰,突然想起自己疏忽了何事。 “她不是断袖吗?” 而此时,有人刚入洛阳,风尘仆仆,自北而来。 烧春(“不过是与我家少将军传几...) 东都崇业坊集贤园乃是裴家世代所居,园中有一池名为“平津池”,池边茂竹森森,水竹相映,又以穿凿出的假山造景,每一丛竹子每一片池都景色各异,池中也有小岛,以廊桥勾勒连接在碧池之上。 池中水心亭上,裴道真放下茶碗,苦笑道: “如今这东都,我敢见之人,也只有成瑞与契尘你们二人了。” 坐在他对面之人穿着一身靛青衣袍,年纪四十上下,捋了一把胡子,他连声道:“阿真你心中有怨只管说便是,阿瑶来信与我,告诉我北疆女官之事可解阿盈之困,我哪里想到这定远公在别处要钱要粮要族中子弟,在阿真你这里就连人也要了?” “崔崔成瑞,这都何时了,你还与我讲这轻薄之言?!眼下满东都都以为我裴家是早知了这通商之事,才在于家宴上给定远公做脸,裴家世代清名,几乎要赔了个干净!” 那靛青袍的男人就是崔夫人的大兄崔,时任太常寺卿,他曾在裴家私学读书,与裴道真可以说是自幼相识,自然,这是裴道真的“幼”,毕竟他今年四十有四,足足大了裴道真八岁。 “既然不想去就拒了便是,我家小妹既然爱极了那卫臻,想来她定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你说你不想去,自然有无数人等着去。” “崔施主,裴施主若是不想去,就不会这般生气了。” 说话的是湖心亭中的第三人,他头顶戒疤身穿僧袍,不像另外两人那般端坐,而是斜靠在一旁,手中还拿着一本书册。 “东都城里世家与寒门争权夺势,裴施主怕是早就呆烦了,北疆之地虽然总传说苦寒,可我在定州的师侄曾言,定远公占了蓟州、平州、檀州一带后只在第一年以定远军兵符作抵,从沧州府借了粮,第二年便还了粮,那之后三州只见人去,未见人逃,四年前大旱,云州新州等定远公辖地不但没有人逃荒,还招了流民去挖井,天灾不断却路无饿殍,这般地方,若非还有经书未曾抄完,贫僧也想去看看。” 崔惊讶道:“北疆十余州大旱之年没有逃民?没人饿死?我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事情,契尘大师,此言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崔施主若是不信,就与裴施主同去北疆便是。” 听契尘如此说,崔笑道:“我本以为定远公只找了我家小妹一位说客,没想到三人在座,竟又出了一个。怎么?想让我也去北疆不成?” 书册后,契尘摇了摇头:“崔施主,我与定远公素未谋面,如何做的了她的说客?不过是从师侄来信中听闻北疆之事,便心向往之。我另有一师侄人在麟州,常写信邀我去云游,据他所说,定远公治下若是百姓穷苦,可向有司借来粮种器具去开荒地,凡开荒者,开荒一日便可领一日口粮,无活可做,便可去筑城墙扫街道,皆能糊口,大旱之时定远公亲率定远军开渠掘井,又以工代赈,方保了百姓无人饿死。” 裴道真精通实务,连忙道:“借种借粮、以工代赈,那北疆粮赋几何?地主加租几何?徭役几何?” 契尘放下手中书册,慢慢坐了起来,他看向裴道真,笑着说:“风吹竹林,响声簌簌,是裴施主心动了。” “我非心动,乃是难以算准其收支,北疆十三州,诸多事物竟皆有官府承担,钱从何来?两税法自前朝至今百多年,夏秋两季按田亩征税,看似精简税法却不禁兼并,世家豪门侵占土地,朝廷无地征税,只能另加名目,累加至今冀州等地已近五税其一,去岁丰年,仍有百姓失地而逃……苛税至此,朝中仍是无钱可用,赈灾修路每每捉襟见肘。西北四州羌人连年作乱,为何薛大将军只能按兵不动?各州历经蛮族肆虐吏治懈怠,州县本该拔擢吏员,为何却反其道而行削减俸禄?都是因为无钱可用!” 说着,裴道真站了起来,他出身仕宦世家,先祖皆是名臣贤相,他少年时也有一腔报国之愿,可真入了仕途,他只看见了腐朽疲敝内斗不休的朝堂。 袖内还有定远公给自己的那把短刀,裴道真以指捏了一下,摇摇头,终将自己些许对这朝堂的愤恨夹着对北疆的不解倾倒而出: “卫蔷她在北疆设了八部司分管百姓民生,她治下新州乃是下州,一州官吏之数是冀州这上州的三倍,她还要整顿吏治,从中原要人充填北疆官署,她哪来的钱?她还要养兵打仗,蛮人之凶残,我们这些哭逃离弃西京之人都曾亲眼所见,想要养出一支能力抗蛮族的凶兵,也是要钱的,她的钱从何而来?为何她有钱养官、养兵、养百姓,我们大梁朝堂天下饱学之士尽在,却不行?” 不远处绿竹清池之上有流水从植了兰草的假山间流过,假山上写着三个大字:“洗心涧”。 裴道真背对两位好友看着那几个字,仍觉胸中浊气难散。 契尘瘫坐远处口中道:“阿弥陀佛,裴施主,你心中之惑,贫僧不能解,佛亦不能解,想来你是要往北疆红尘中自度己身了。” 崔如何不知裴道真心中的不甘?张了张嘴,最后他只能是一声叹息:“阿真,你竟是真的想去北疆,那你为何又做如此纠结情态?自去与定远公往来便好,早些将通商之事定下,也省得夜长梦多。” 左手指节扣在亭栏上,裴道真缓缓说:“我并非不想去北疆,成瑞兄,定远公胸有丘壑,与朝中众人不同,我自于府一会,也对她行事极是欣赏,可……可人之相交,不该是畅聊投契,结为知己,而后……” “哈哈哈哈,裴施主,你竟是扭捏在此处?怨那定远公没有三催四请,而是不声不语,一本奏本就将你架在此处?”说完,契尘又朗声大笑了起来。 崔也笑了。 “阿真,她与你见过一次,便能让你动了离朝赴北疆之心,这还不算投契?难道你一把年纪还要装要人三媒六聘的小娘子不成?” “非是只见过一次。”裴道真转过身,叹道,“她还请我吃了一顿蒸猪头,蘸蒜酱抹胡饼,配一壶鹅黄酒,至于投契?大啖猪肉,仿若民间一屠户与亲家谈亲事罢了。” 湖心亭中一时俱是大笑之声,和着风弄翠竹之声响彻于池上。 笑过之后,契尘放下手中书册,道:“裴施主总如此思来想去,竟没想过若此事不成?” 裴道真摇了摇头:“定远公请我吃了一顿猪头,我便知道此事必成。” 裴家闭门谢客,定远公府也很热闹。 短短时日,就有四五家世家的管事送了银钱上门,取走了自家老爷写给定国公的字据,他们还都带了拜帖、请柬,表示自家主人想与定远公叙叙情谊。 定远公府的库房里原本只有些御赐之物,很快就被成箱的银钱填得满满当当,卫清歌高兴得不得了,腰上挂着库房钥匙,每日抱着剑喜气洋洋地跑进跑出。 坐在书房,卫蔷手上的信,抬头,对着窗外正好走过的秦绪说: “阿弟,来替阿姊写封回信。” 其实这定远公府对秦绪来说是个绝好的地方,自家阿姊容色绝美,身姿风度无不使人心折,也不是不亲近人的,卫清歌看着冷冷淡淡,偶尔对着阿姊露出小儿女之态也甚是动人。 每日赏美人也足以慰藉心神,更何况还不止这两位美人。 陈重远继承了河中陈家的斯文好相貌,衣服一脱却是臂粗腰壮,脸身不衬,秦绪乍一见,心中顿时有了不少“文弱书生裂衣反杀匪徒,再与救下的小姐如此这般”的小故事。 至于身材长相都恰好在秦绪的喜好之上的卫行歌就不必说,每次看见他,秦绪就能想到他与书中哪位奇女子在什么好地方颠鸾倒凤,晨起他看见卫行歌用的草靶、条凳,都觉得文思泉涌,睡前再看定国公府里人们提灯而过的角落,也觉得自己下笔如有神。 他每日都替阿姊写信,笔下是恭谨诚恳,那些曲折柔婉激烈难歇的人之大欲在他心中酿了又酿,每到能休息之时便窜回屋中写下自己一日之念,从前任旁人三催四请三五月不见一篇的故事,几日内,他已经攒了七八篇。 偏偏这些话本书稿他无暇带出府去,看那北市书坊老板对着他的书稿如痴如醉之态。 今日,秦绪本是想趁着阿姊在忙就直接出府,人都走到府门口了,又懊恨自己没见到白日垂首忙于正事的阿姊,才想来补上一眼,就又被逮了个正着。 可谓看脸成痴,终受其害。 一双眼睛黏在阿姊面带浅笑的脸上,秦小公子手上的扇子摇啊摇,还是乖乖走进了书房。 看了一眼要回书信,他又抬起了头。 “阿姊,这是陈相的信。” 卫蔷打开了一本拜帖,笑着说:“怎么?你墨宝金贵,不想让陈相得见?” “陈相与祖父争斗多年……” “他们争他们的,与你替我写回信何干?” 虽然当了多年脂粉堆里的纨绔头子,秦绪脑子还是有的,小心捏着手里的信,他说:“阿姊,全天下都知道你是陈相请回来对付皇后和祖父的……” 卫蔷放下了手里东西,看向秦绪: “看来你也很明白,我是这朝堂上用来砍人的一把刀,砍的人正是你的祖父。” 秦绪手中的扇子晃了好几下。 卫蔷又笑了:“放心,你阿姊我是人,不是刀,刀为人所使,见血夺命,毫不在乎,我是人,人有所求,且不想见血。” “那……”秦绪眨了眨眼睛,笑着问,“阿姊,那您的所求是什么呢?” “安稳。” 说完两字,卫蔷又拿起一封信。 “我想要的就是世家与寒门势均力敌而皆不敢擅动,朝堂安稳,我在北疆御敌才可安心。” 眼睛转了一下,秦绪往前凑了一步:“阿姊,朝堂安稳竟是你心中所想?” “与其说是心中所想,不如说是将行之路。”卫蔷看向窗外,正午之时,晴光洒地。 “可阿姊一回京就先砍了寒门一刀,如今后党退步,世家张狂……”说到一半,秦绪自己停了下来,他手里的扇子几乎要扇得他着凉了,“阿姊,难道你还要对付世家?” “对付?我此次来洛阳不是要对付世家,我也无意对付寒门。” 秦绪眨了眨眼,几乎想要看向墙上挂的那把刀,定远公一刀吓郑裘之事,他也是如雷贯耳的。 无意对付世家,也无意对付寒门,待阿姊真正要对付什么,便是要用那把刀见血吗? 那阿姊如今让寒门退避世家逢迎又算什么呢?猛虎初到,声震山林? 卫蔷看了他一眼,道:“你写文章,是为磨墨?为提笔?为写出一手好字?” “磨墨提笔写字自然是为了写文章……”秦绪也算灵巧,明白了她的意思,“阿姊之意是你心中有想成之大事,所以不管如今做了什么,都是为那大事而做?” 卫蔷却没答他此问,而是说:“想不想随我去北疆?” 秦绪也不追问,扇了两下扇子回复了一贯纨绔做派,他用会被自己祖父逼着抄十遍《礼记》的语气说: “我去了北疆,阿姊能找百十个如卫郎将这般的人物让我写在话本里吗?”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 他笑,卫蔷也笑,笑完之后说:“想要找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去结交,北疆没一个闲人,我哪能给你找百十个人过来?” 一收扇子,秦绪的心中多了几分好奇,他说:“那阿姊让我去北疆做何事啊?” “书吏吧,你文辞清楚,下笔流畅,笔迹也端正,当书吏很合适。” 秦小公子呆住了。 他看看自己练了十年柳体的手,又看看等着他去回复书信的纸笔,表情渐渐委屈了起来。 “书吏?我?阿姊,你三番两次让我去北疆,竟是只想让我当个书吏?” 卫蔷的语气倒是十分理所当然:“从书吏做起,勤恳一些,熬个三年五载能做县官,要是在实务上有一技之长,进了部司,也能做到部司主官。” 似乎并无不妥。 秦绪呆愣愣坐在书案之前,拿起笔才发现墨池已经干了,又去磨墨。 拿起墨条,他想起了阿姊之前的话,不禁有些难过地说道: “阿姊,你要我去北疆,也只是想要个能用的人而已,至于这人是不是秦绪,是不是你阿弟,无关紧要,我说的可对?” 窗外微风掠动了卫蔷的发丝,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想要你去北疆,是因为你恃才而不恃家世,重人而不重衣冠,这二者已经极是难得了。” 秦绪起笔开始写卫蔷给陈伯横的回信,这一日余下的时辰里,他脑中罕见地淡去了那些风花雪月。 夜晚,他回到院中,透过树影看向北天。 “恃才而不恃家世,重人而不重衣冠,北疆,竟是如此一个狂徒云集之地?” 夜中(“元帅,我们找到了那些内...) 本章节做了文字替换,_读_未_修_改_内_容_请_到_醋溜儿文学 待杜明辛喝到酒酣耳热,宵禁已然开始,他好歹还记得自己“断袖”之事,自己在水秀轩旁客舍的绣阁中高卧,没应了几位名妓的邀约,卫燕歌也宿在了此处,并冷脸拒绝了杜明辛同寝之邀。 二更三刻,她从床上坐起,无声无息地打开了窗。 今夜的洛阳仿佛一切如常,只有在几处民宅里有些微老鼠爬梁般的响动。 “几位好汉有话好好说,我在东都城里只是做些小本买卖,实在没有什么身家,好汉若是看得上,屋里有什么尽管拿走……” 暗室之中灯火未亮,只有窗外一点星月光辉从门口照了进来。 只穿着中衣的汉子对着突然闯进家中的人唯唯诺诺,连脸都不敢抬。 人鬼不辨的暗影中,有人轻声道:“不必慌张,我们要找的就是你这货郎,请你与我们走一趟。” “不……好汉……我……” 汉子惊惶后退,有人上前一步便要擒拿他。 就在此时,一道寒光从汉子手中闪过,汉子猛的抬头将刀刺向一人胸口,他而露凶色与方才判若两人。 可他而前之人也早有准备,月光不及之处有短兵相接之声,接着,便是长凳倒地,瓦盆碎裂。 门槛被撞了一下,是汉子倒在了地上。 他大口喘着气,还想挣扎这往外逃,鲜血却从他的口鼻中涌了出来,眼见已经是不行了。 一人单手握着刀蹲下,借着月光仔细检查了一番他握刀的手,也不嫌弃血污肮脏,又掰开了他的嘴。 “武艺平常,只粗懂一点刀法,嘴中没有□□,应只是一只灰鸽。” 说完,那人将刀从汉子的身上拔起,汉子的身体挣动了了两下,从此再无声息。 此地乃事靠近洛阳西市的广利坊,所住多是家有薄财的小商人,在此处院中重归安静之后又过了足足半个时辰,隔着四五处院子,一个男子小心地从房中出来,他甚至不敢轻动院门,只是轻手轻脚地翻过土夯墙。 在他落地的瞬间,一道借月而来的流光停在了他的颈间。 “有鸿鹄自南来,北疆定远公想请去见上一见。” 那人小心抬头,只见一双蓝色的眼睛。 “早知定远公会对我等下手,没想到是名声赫赫的蓝眼狼王亲自来捉拿在下。” 毕竟不久前刚知道派去北疆的群鸟早就被一网打尽,他们自然要想想到底是谁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除了那定远公,这卫燕歌自然也被他们怀疑着。 认真说来,对于北疆,不留行知道的还是比朝中那些人要多的。 比如眼前这蓝眼之人,在北疆,她被称为“蓝眼狼王”,是掌握承影部数百斥候,能二十二岁就能带着一队人马如饿狼一般在草原上跟踪搏杀蛮王胡度堇之弟弟七天七夜最后斩首而归的杀神,可在东都大梁人的眼中,她只是个往来传递消息的杂号将军,侥幸受了先帝皇恩的混血杂种。 “狼王,你们如此兴师动众,想必并非抓了在下就能收手。” “东都城中可有比你在不留行中职位更高之人?” “有。” 男人点点头,承认了东都有鸢鹫存在,他伸出手,由得旁人将他以绳索绑住。 “可我也不知他在何处。” 这是定远军鱼肠部一百五十人入东都的第二夜,不为人知的争斗发生在洛阳看似宁静平和的里坊之中,一夜之间,南吴不留行放入大梁东都城的飞鸟撞进了来自北疆的网。 不留行分三枝,最低一层分别为麻雀、灰鸽、乌鸦,麻雀传递消息,灰鸽是以各种身份隐藏在敌国的细作,乌鸦专事暗杀,麻雀之上是白鹭,灰鸽之上是鸿鹄,乌鸦之上是枭,到此阶,已经是掌管数州事务的一方统领,再往上就是连不留行内部也极少有人知晓的总管,不留行内部以鸢鹫等凶禽之名称之。 半个多月前卫蔷在南市遇到的那名自称叫“窦黑”的书生,就是一只凶禽。 熹微晨光中,一对双刀被收回了后腰,卫燕歌看着两个鱼肠部之人无声无息地将一名“老者”的尸体处置掉。 这是她今夜杀的第五个人。 “将军,他身上有乔装改扮的痕迹,可依然没有搜到蜀国所制的小弩。” “再去景行坊,元帅要的那只鸟绝不能飞出东都。” “是。” 杜明辛睁开眼时,天色已然大亮,他对着纱帐想了片刻,才想起来今日休沐,自己的好兄弟就睡在隔壁。 “少将军少将军,我们今日去梓泽赏春喝酒可好?” 他在门外拍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迟迟打开。 “我今日要回定远公府。” 卫燕歌还未系腰带,头发也未束起,一身灰色的衣袍竟然显出了几分慵懒之气,说话时,她转身去取腰带。 杜明辛站在门口,若是从前,他早就进去歪缠自己这从来一本正经的兄弟,再打趣他这衣冠不整之态。 可偏偏此时,他竟然有些踌躇。 好在嘴巴还长在杜少卿的脸上的: “少将军在北疆呆了数月,我在洛阳望眼欲穿,你怎能舍得予我一夜温存便走,你北疆是专产负心汉不成?” 卫燕歌又是沉默不语。 她扎好了头发,又拿起了一套皮带,这是她专门用来将短刀固定在后腰的,灵州的匠人取了牛皮制成,两条带子跨过肩头,交汇于后腰,再抽一条宽带扎在腰间,前而,从肩头垂下的两条背带绕过胸肋与宽腰带相接。 两把两尺长的短刀就被铆钉与皮套固定于背带,横在她的后腰上。 杜明辛看卫燕歌的背而,觉得那宽带将腰勒得太细,待卫燕歌转过来,他看看前而,忍不住说: “燕歌,你骑射是不是练的太多了,腰上那么细,胸前又如此厚实。” 卫燕歌低头看了一眼,又望向杜明辛,终于说道: “这是我自身之故,与骑射无关。” 终于穿戴整齐,卫燕歌走到房门出,杜明辛抬手便挂在了她的肩上。 “少将军,再与我多玩一会儿,自你家国公归朝我便日日等在北门,此等深情厚谊,你怎忍心辜负啊?” 卫燕歌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身上搬下来,见杜明辛又牵住了自己的衣袖,一脸的依依不舍,便说: “我要去北市买些东西,还能陪你吃顿早食。” 堂堂杜少卿为这一点小事立时又笑了起来。 卫燕歌回到定远公府时太阳已行至南天。 她往卫蔷的书房走去,先遇到了卫行歌。 “户部侍郎伍显文在跟元帅论及边市税额之事。” 卫燕歌点了点头,说道: “昨日抓回来那只鸿鹄已经审出了些东西,在元帅南下前一个月有一鸟来到了大梁,亲自安排了在河中府刺杀元帅一事,元帅入东都之时,他们也图谋当众刺杀,可不知为何,那人在将行事之前却突然又不肯做,与元帅所言皆可对上。因不留行接连受挫之事,东都的白鹭已被那鸟杀了顶罪,鸿鹄他们已足有半月不知南吴传来的消息,枭唯那人之命是从,从南市茶肆挑动国子监学生到当街意图将之刺杀应是那鸟与枭联手为之。” 正说话间一淡眉长脸双目无神之人从院中走了出来,正是户部侍郎伍显文。 小眼睛从两人身上扫过,而无表情的伍侍郎在心中暗暗点头,承影将军容貌瑰丽,虽有些怪异,也足以令人以美称之,如此美人却稳重踏实的贤妻秉性,何其难得,这二人如此和美不正是贤妻娇妾? 只可惜,承影将军出身太差,只能为妾,不能为妻子。 唉,定远公一伟英雄,身边美人无数,群美云集却总有不堪为妻之处。 可叹可叹。 看着伍显文的背影,“娇妾”卫行歌道:“伍侍郎看似迂腐,实则颇有气量,他们兄妹二人与吏部侍郎裴道真都是元帅为北疆网罗的人才。“ “嗯。”卫燕歌点了点头,抬脚往书房院落走去,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伍侍郎方才的眼神有些怪异。 书房里,卫蔷听着卫燕歌细细讲了昨夜所得,点了点头道: “那只鸟先杀了白鹭,又掌握了枭,也难怪剩下那鸿鹄愿对我们和盘托出,他也知道,就算逃出了东都,那鸟也不会放过他。” “我已让鱼肠部众人抓紧审问抓来的麻雀与乌鸦,看看其中是否有那鸟的线索。” “嗯,那鸟要抓,顺藤摸瓜找出朝中与南吴勾结之人,也是要紧事。” 听此言,卫燕歌抬头看了自家元帅一眼。 “元帅,我们找到了那些内奸如何处置?” 总不能绑去刑部说这是定远军鱼肠部在朝中找出的南吴奸细吧? 那第一个要被围攻的就是卫蔷这个定远军主帅了。 卫蔷看看卫燕歌的表情,笑了:“我自然能找人出手处置。” 而上在笑,卫蔷在心中叹了一声。 先帝去后,那每年大张旗鼓送去北疆的五万贯军费便没了,朝中自然有人为省了这一笔而欢欣,可多年没有钱粮支应,朝廷在北疆早已民心尽失,这是先帝所惧之事,当今圣人却不懂。 虽然,这也是她与人谋划多年而得成之事……可若大梁朝堂上没有党同伐异至此,两代圣人多上两分仁君之心,也不会有今日之果。 她转头看向窗外,院中的树枝繁叶茂,树影揉碎了天光, “对了,明日,光禄寺卿于崇家中饮宴,他请我去,多是为了在丰州多安插些人手,你与我同去。” “是。” 卫蔷突然有些得意,她拍了拍卫燕歌的肩膀,笑着问: “我昨夜已让清歌去库房找了一圈,找了一条罗裙与你眼睛颜色相同,明日你就穿它,可好?” 卫燕歌怔了一下,才回答道: “是。” 竟是(“不是扮作,我从未说过自...) 时进五月,牡丹盛花期已过,天也热了起来,于崇还是借着赏花的名目开了宴,不过这次他并非是请人看自家的牡丹,而是高价从南吴买来的两盆兰花。 既然是赏兰,自然不能如赏牡丹一般富贵招摇,要的是清淡雅致,红绸紫绢之类一概不用,于崇也颇有些想法,将宴设在水廊之上,池中荷叶自然成景,再以藕色的绡包裹廊柱,清风一过,从屋檐垂下的绡纱就如轻烟一般浮动而起。 再让婢女一概换上素衣木屐,行走于水廊之上,一池碧绿相映,别有一番雅致韵味。 坐在主位上,于崇看着内外美轮美奂的布置,心中却并无得意之情。 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发誓,若是再请那卫臻来他于府饮宴,他就不姓于。 好在此事并无旁人知道,不然他少不得借了自家堂弟的园子来宴请定远公,毕竟是关通商之事,脸面可以不要,金饼总得握在手中。 如此想着,他看了看面前。 此次他请的人也比平时少了许多,此乃他有意为之,今日他所求的不再是在世家中一呼百应的威风,而是实实在在的谈钱说利,在座自然多是利益相关之人。 除了他身为谏议大夫的堂弟之外,礼部侍郎郑裘自然是要请的,此外还有占了地利之便的并州陆家,不仅占了地利还私营铁矿家资丰厚的绥州韩家,与于家世代联络有亲的齐州吕氏,如此一算,两京十三世家中也不过请了四家。 裴道真于崇自然是想请的,毕竟他身为吏部侍郎,又被指派了丰州督府的副都督,不管世家想在边市中做些什么,他已然是绕不开的人物。可惜,他自从那次在定远公府大闹一场之后便非公事不肯出门,更别说见那定远公卫臻了。 十三世家之外的人,有些财力的自然是各有打算各自抱团,没有门路只能来于府宴上见一见定远公的,于崇也没放在心上。 “于大卿寻来这两株兰花实在是生得极妙,亭亭玉立,飘逸如仙,实在是世间难寻的珍品。” 裴道真不在,郑裘便坐在了于崇左下的位置,将离定远公更近的位置让给了于岌,不爱牡丹之后,他也觉得兰花极好,清淡雅致,绝不会让人想起卫臻那等粗野好武的人物。 于崇对自己这两盆兰花也甚为满意,看了两眼,他说道: “今日无论定远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也不过是给我等一些下马威罢了,反过来想,若不是要与我们共谋,她也不会给我们脸色看,所以,无论发生何事你们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郑裘与于岌俱点了点头。 不管那定远公如何放诞,他们身为世家,须以为家族谋利为先,家族未来数十年大计在前,他们眼下必须与定远公卫臻交好。 让她相信自家的诚意。 摸了一下怀中的乌护金饼于岌想到如今其余家还不知道北疆已然与乌护通商之事,便端起茶盏笑着说道:“大兄,你也太小看我等了,那日定远公穿着罗裙来此,我们也给足了颜面,她今日又能做些什么呢?多穿一条裙子不成?” 这话中颇有些甚至调笑意味,对身为女子的定远公颇为不敬,在座之人却都笑了起来。 想想姜清玄落在明堂大殿上的胡子,那卫臻穿条裙子来对世家已经算是不错了。 郑裘也在笑,一边笑一边抬起手摸了下自己的颈项,摸了两下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又匆匆将手放了下去。 又有一人举起酒杯道:“其实总觉那丰州督府不该给定远公,她虽然身为国公,可她毕竟是女子,或是这打仗上有些许武将遗风,可治理边市收敛钱财……她未必担得起,真不如找一个精通此道的夫君,将丰州都督一职让出去,这样一来整个北疆也还是她定远公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座已经有人开始想起了自家的年轻后生,刚过弱冠的少年自然拿捏不住声名赫赫的定远公,那,鳏夫又如何?这事说白了就是入赘北疆,嫡枝血脉自然有重重顾虑,可世家绝少不了旁系,用心寻觅,总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嗤――‘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柳河东只见小虫背物,哪想到会有人图利,竟会一面盼人与之共谋,一面盼那人家业终身尽数落在自己掌中,可见小虫终归是小虫,比不过满座衣冠豺狼,图其利,贪其肉,嗜其血,还要旁人谢之从之敬之,以堂皇之名论之。” 说话之人坐在角落里,连讥带讽夹枪带棒,说完之后还举起酒壶往喉中自斟,仿佛嫌脏了嘴一般。 喝完了酒,他斜斜一靠,笑着道: “各位怎么不想想,北疆之重,尔等背得起么?” 方才说定远公不该兼领丰州都督的那人站了起来,大声道: “杜少卿,我方才不过是担忧国事,你……” 大理寺少卿杜明辛咧嘴一笑,一张清俊脸庞上满是讥讽之意:“你自可再冠冕堂皇几分,绣面堂的戏都没有你这脸色精彩,哈哈哈哈哈。” 那人离座走向杜明辛,要与他理论,被左右之人奋力拦了下来。 “够了。” 一声重喝从主座上传来,似乎是眼见水廊之上原本缥缈出尘之气荡然无存,于崇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 “诸位可还记得自己身份?此处乃是于府,我要宴请之人乃是镇国定远公,何时国公家事也成了我于府花宴上的谈资?何时我于府成了毫无风度公然讥嘲他人之地?” 那人悻悻坐了回去,杜明辛还是在笑,仰头酒又喝了一壶酒。 于崇看了杜明辛一眼,又移开了眼。 京兆杜氏可上溯至汉一朝,西晋时镇南大将军杜预声名赫赫,到前唐时更是出了凌烟阁功臣杜如晦,乃是天下皆知的仕宦世家家,可惜唐亡之后藩镇乱战数十年,杜家子弟因家族声名被迫与各路乱军周旋,终究还是受了牵累,开国时修订《大梁世家名录》未将京兆杜氏列入其中,即使又有杜、杜让能接连官拜相,京兆杜氏也终究再未回世家名录之上。 当初戾太子谋反,着时任中书省丞相杜让能写即位诏书,杜让能坚持要发兵救回先帝,弃笔摔砚不肯从逆,与其弟时任户部尚书杜宏徽一同被斩,先帝归朝,追赠其为太师。 这在他面前出言不逊的杜明辛,就是杜让能长子杜光义的独子。 于崇早年深受杜让能之恩,每有宴饮都送请柬给杜家,杜光义好佛喜静,只有杜明辛这出名的浪荡子十次里来一次喝些于崇找来的新酒,偶尔兴致来了就写诗作赋。 没想到今日这小酒虫开了口,还是为了定远公之事,于崇却并不气他孟浪,让一女子嫁一丈夫再交出家业,这等谋绝户的手段竟想到了卫臻的身上,卫臻又是他每日思来想去的对手,让于崇只觉自己也被看低了。 又过了一刻,有素衣小婢踩着一串木屐打地之声走到了于崇身侧。 “大人,定远公与承影将军已来了。” 水廊尽头,已显出两个人影,看着那二人逐渐走近,于崇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堂弟。 他刚刚是说过吧,定远公卫臻总不能多穿一条裙子?她怎么不能穿?她、她就这般让另一个人也穿了裙子呀! 此时,于崇还以为定远公身后那穿着黑衣蓝裙的是她家婢女。 “当啷”一声,有酒壶落在了地上。 杜明辛已经看见了那双蓝色的眼。 喝了几壶酒,他没觉得自己醉了,此时却觉得自己大概是喝醉了做了一大梦,不然怎么看见自家少将军竟然穿了裙子? 卫蔷今日也穿了罗裙,依然是三品以上才可穿的紫,做成了大袖衫,只下裙换了绣金的香色,头上仍是简单的发髻,毫无修饰的脸,还有腰间那把长刀。 看向那些缠绕在廊柱上甚至直接垂如了水里的绡纱,她的嘴角有两分笑意。 水廊之上清风阵阵,吹得绡纱飞扬,也吹动了卫燕歌的裙角。 她的步子迈得很大。 没有人告诉过她穿着裙子就不能迈开自己的步子。 就像没人告诉她穿了裙子就不可再背刀一样。 她弯曲的发被清歌奋力地试图做成发髻,可她军屯的时候头发裹了泥,她嫌麻烦,用刀削掉了肩膀以下的头发,最后只能将头发勉强梳成辫子挽成小髻。 再次看见定远公作女子装扮,水廊中众人身上又有了上次那种浑身的不适,却都说不出所以然,越来越多的人看见了定远公身后那蓝眼的女子。 于岌站了起来,道:“定远公好罗裙,竟然让自己手下将军也强作了女子打扮,实在是……” 还没等他想出一调侃而不失礼的词,定远公已经一把拉住了自己身后那人的臂膀。 “于大夫是说承影将军?哈哈,于大夫你酒意上头?承影将军卫燕歌一直是女子,怎么你都忘了?” 女子?! 县公陆蔚家曾与卫氏同为国公,直到嫡系凋零陆蔚旁系袭爵,不仅降为了县公,连兵权也失了。 陆蔚祖母便是胡姬,因此一事,他纵然成了县公也常被人看不起,想要效仿先祖以军功重振家声也处处受阻,所以,他待承影将军也比别人亲近两分,偶尔承影将军要在东都过年节,他也不会忘了让家人多备份礼。 她竟是女子?! 也有人看着承影将军那比定远公还要高出寸余的身高,那手,那……那……那走路的样子,穿着罗裙都难掩勇毅威猛。 这般人竟然是女子?! 于崇家酒宴请的多是一些急功近利想要一层体面皮囊又满心满眼都是民脂民膏的狗苟蝇营之辈,在此处揭开燕歌是女子,果然很精彩。 这也算是跟所有人都打完了招呼,卫蔷笑着让卫燕歌坐在席座上,她此次赴宴之目的已经成了七成。 卫燕歌找到位置立刻盘腿而坐。 她临近座位要么捂住了脸,要么避开了眼。 只有一人,不捂不避还拎着酒壶走到了卫燕歌的身侧。 杜明辛想要如往常一样靠着自家少将军的肩膀坐下,可看着那黑色纱衣,他最后只是晃了晃身子,弯下腰小心说道: “是不是你家女国公又要做些搅弄风雨之事?让少将军你扮作女子戏耍这满座庸碌之人。” 卫燕歌抬起头,看向杜明辛。 “戏耍,有。” 杜明辛长出了一口气,却又听到自家少将军说: “不是扮作,我从未说过自己是男子。” “咳。”杜少卿被自己的气给呛到了。 今日于家的酒有些烈。 风也太大。 绡纱乱舞易迷人眼。 荷叶也太绿了,刺得人难过。 杜明辛的眼睛出了泪,咳呛一番几乎要栽倒在地,又被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 这只手,真的是他家少将军。 坐在主座上漫不经心地听着于崇说些绕来绕去的逢迎之言,卫蔷转头看到了卫燕歌那的热闹。 仿照晋时风度穿着白色衣袍的年轻人眼睛里像是被人蒙了一层红色的纱,直愣愣地看着她家的燕歌。燕歌还抓着人家的手臂。 哟! 邱氏(“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与人...) 穿着女装的卫燕歌仿佛与平日处处不同,又仿佛处处依旧,她眉目坦然,一双澄蓝的眼眸像是藏了天的一角在其中。 杜明辛能从里面看见自己此时的尴尬情态。 “少……你……我……昔日太学中排戏,有人说该让你演那不借铁扇的罗刹女,偏偏我……” “我确实演不出为一男子嗔痴恨憎之状,是你懂我,” 听卫燕歌如此说,杜明辛唇齿又凝涩在了一处。 每年孔子寿诞,太学学子都要做些戏耍,杜明辛带人排那《美猴王戏耍罗刹女》有人便说让卫燕歌来演那罗刹女,杜明辛明言反对,开口便是“我家少将军明明一堂堂伟男子,若因长相非凡就要演罗刹女,那雷公脸美猴王也演得。” 堂堂伟男子…… 乾元末年的东都太学里塞满了世家子弟,他们刚刚从被蛮族一把火烧了的长安里逃出来,是一群奔哭嚎啕的丧家之犬,杜明辛比旁人更凄惨,他自小仰望的祖父被剥去衣冠砍去头颅,被申家人挑在枪尖招摇过市,他自己被爹娘带去房州避祸,回到太学,昔日敬他是宰相亲孙的同窗纷纷冷了嘴脸。 卫燕歌与他们都不一样,她能杀蛮族,也能杀申家逆党。 她走在太学里,如孤狼路过了成群结队夹着尾巴的狗。 她是人们所唾骂的混血贱种,可她也姓卫,那时的人们见多了被打烂的膝盖,见过了向权势低头的枯瘦影子,见过了不屈者的头颅和自以为之人的血。 唯英雄少见。 唯一英雄在太学。 大概也就是如此,观品貌性情,论军功赫赫,横看竖看这许多年,杜明辛都没看出来自己口口声声叫了无数声的少将军竟然是一女子。 杜明辛看了看自己完好的衣袖,也看见了卫燕歌还扶着自己的那只手。 他突觉耳廓发烫,额头也有汗沁了出来。 主座上,卫蔷一抬手,勉强遮住了自己的笑,她看向于崇,说道: “于大卿今日请我来,想必是能解了丰州督府人手不足之难。” 于崇端着酒盏,笑得极为爽朗:“定远公一力筹办边市通商一事,既然有难,我们这几家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将酒饮下,他招手让人拿来了一本册子。 “于氏子弟虽然没什么天纵奇才,报国之心从来不缺,此名册上是于家及冠后还未入仕的子弟,定远公只管从上面挑五个得用的。” 卫蔷看了一眼被于崇托在手上的册子,接过来放在了案上。 “于大卿高义!当日我说一个子弟折算钱五千贯,被尚书令给否了,唉,不然,我眼下就能爽快说上一句‘丰州边市竞标一事河南于氏已投两万五千贯!’岂不痛快?” 嘴里说着痛快,却是在明言不能以人折钱,于崇虽然一心让自家子弟把握丰州,并没想过算钱一事,心中也有些不痛快。 明明已经在北疆跟乌护做起了生意,怎么这定远公还是一副没见过钱的穷酸之态? “国公大人说笑了,为国出力之事怎能算钱呢?倒是尚书令……实不相瞒,下官亦曾是户部侍郎,先帝时每年为北疆拨付军费一事也经过下官之手,可惜圣人继位就拔擢如今的尚书令为户部尚书,他新官上任就说要削减靡费,可谁也没想到他竟然对定远军军费下手,只恨那时我已被调任光禄寺卿,不在其位,也无力为国公大人做些什么。” 于崇为何对姜清玄一口一个“姜老狗”,正是因为那道貌岸然的姜老头儿夺去了他本视为囊中物的户部尚书一职。 此事,在座之人几乎尽知。 于府的酒菜一如往常般奢靡,众人面前案上摆一瓷盘,上面放着一只被炮制好的鹌鹑,肉质细嫩的鹌鹑在厨子手中活活褪去毛,用滚水烫过之后开膛破肚再用油酱涂抹,最后上火炙烤,这道菜还有个叫“箸头春”的名字,乃是前唐时的名菜。凡有钱者,好食飞禽而非走兽,凡是活的飞禽,在南市都叫价极高,像这活鹌鹑,两三只便值一贯钱,在座十数人,便是十几只鹌鹑,光这一道菜就要花费五六贯,可换米几百斗,养活一县百姓数日。 牙箸夹起一块鹌鹑腿,眼角见廊柱上绡纱轻舞,卫蔷忽而一笑:“对了,于大卿,丰州偏远,被蛮族盘踞那么多年,几乎已不剩什么,您族中人若要去,怕是要从兴建房舍做起。” 于崇心中一动,到了此时,这定远公居然还要从他身上盘剥银钱?她到底知不知道她从乌护换来的金饼已经流入了中原,她怎么总是能豁出脸面来刮世家地皮? “国公大人说得极是,兴建房舍必不可少,这样,我族中另选二十工匠送往丰州,立时开始修建房屋,至于一应花费,也由我府中承担,如何?” 一旁,郑裘一直默默听着于崇与定远公交谈,听到于崇已经说了于氏子弟任选定远公居然还开口讨要那些人的住处开销,他便有些坐不住了。 “国公大人,我有两族弟,精于《礼》,听闻定远公在北疆创下的功业,他们亦心向往之,如今丰州百废待兴,想来也需要些熟知礼法之人,他们亦可替国公大人与丰州世家联络。” 定远公还未回答,不知何时坐在了卫燕歌邻座的杜明辛已经笑出了声。 “少将军,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与人求财,一面要教人道理,何等难堪而不自知?” 他似乎还要再嘲讽两句,看了卫燕歌一眼,又闭上了嘴。 郑裘胖手一握,心中知道今日实在不是与小辈争执之时。 “郑侍郎不必白白费心。”卫蔷喝了一口酒,笑着道,“丰州没有世家。” 郑裘愣了一下,他张了张嘴,道: “丰州邱氏……” “早在丰州沦陷之时被蛮人屠杀了干净。” 卫蔷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用牙箸夹了一块炙虾放入口中。 她说得极是轻易,仿佛事情本就如此,其他人的脸色却变了,他们不由得看向席末,那里坐着一穿赭绸的中年男子。 那人站了起来,道:“定远公,在下邱亨,竟不知丰州邱氏竟然已经不存于世。十三年前蛮人侵入丰州,我被家仆护送至太原,后至东都投奔族叔,从无一日忘了重振丰州邱氏门楣,可今日国公大人竟然说丰州邱氏不存,恕在下……” “哈。”卫蔷笑了,“邱氏存不存,不就看你们这些活着的人是不是尽了力么?怎么还要我这唇齿给你们盖个印?前唐在丰州兴建石城,迁入农户,到了大梁建国,你邱家能在丰州枝繁叶茂,靠的是先辈审时度势,奉大梁为正统,靠的是定远公戍卫北疆,靠的是丰州百姓奉你们为护卫百姓的一地世家,十三年前你怎么也已成人了吧?你们丰州邱家若是抵抗至死,你在此地,我也可以赞一声英勇,可你们奉上黄金白金丝绸布匹,连自家女儿都给了蛮族,从丰州逃到长城内的百姓快把你家如何开门,如何送金,如何献女,如何跪下给的故事讲遍了……丰州邱家,丰州还认你么?时至今日,丰州有了边市之利,你倒是记起来自己家祖坟在何处了,这十几年来你哪怕入我定远军,说一句“不复丰州誓不还”,我也敬你有两分世家骨气,可你什么都没有,唯有脸皮生得比现下丰州城的城墙还厚。” 风动荷叶,绡纱飞舞,幽兰盛开,廊下冷寂。 于崇想起自己在定远公来之前说“于府不是毫无风度公然讥嘲他人之地”。 定远公还不如拔刀。 费口舌说这些做什么?她说了,自己该如何圆场? 这时,郑裘颇为费劲地站了起来。 “国公大人,各世家在各地经营多年,纵使没有功劳,也有几分劳苦,当年北疆战事一起,世家基业被毁乃是莫大惨事,既然北疆已收复,那……” 听着郑裘的话,于崇心中长叹一口气,额头突突作痛,这世上竟然有人一面与人求财,一面要教人道理,何等难堪而不自知? 噫?这话是何人所说? 郑裘话说了一半便闭上了嘴。 因为定远公站了起来。 定远公腰间横着刀站了起来! 在脑子有所反应之前,郑裘的一只脚已经微微抬了起来。 杜明辛拎着酒壶笑出了声,定远公刚一站起来郑侍郎就欲拔足狂奔,这是何等丑态?! “说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郑侍郎,你可还记得卫氏郡望在何处?” 定远公缓步而行,一步一步,走到了郑裘的面前,在郑裘几乎要跳起来的时候,她越过郑裘,走向了一根廊柱。 郑裘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有人替他道:“河东卫氏郡望自然在并州,后初代定远公先后攻下长安洛阳立下大功,高祖亲口道定远公乃是两京卫氏,赐下两京城外数千亩良田,让卫氏立堂。” 说话的又是杜明辛。 在场众人皆有些慌张。 两京世家之名,如今指的是郡望环绕两京的世家,可最初,指的是八位因军功而被高祖赐两京立堂的武将,八人之首就是初代定远公卫奇。 可后来世事变迁,八家相继衰落,仅剩的卫家也毁于申氏之首,这十多年来号称两京世家的十三世家多在两京附近大肆吞并田亩,真要说起来,其中有多少曾经是卫家的? “这么说来,我卫家对两京也算有些苦劳。” 卫蔷拈起一条绡纱,脸上挂了几分轻笑。 突然间,她握紧了刀柄,一道流光闪过,一条绡纱落入了她的手中。 郑裘的身子晃了晃。 满堂无声。 刚刚自称是丰州邱氏的那人跌坐在了地上。 “在座诸位,我知道,随着北疆平定,昔日北疆世家都想起了自家的地,自家的钱,自家占据一方的好日子,但是,若各位再入今日一般,让这些人现于我的面前,我这卫家女,就要想起我卫家的地,卫家的钱……到那时,只怕我就不得不向各位来讨债了。” 拎着手中的绡纱,她快步走回到自己的主座之前,竟然堂而皇之地将那“箸头春”以绡纱包裹,放入了袖中。 “燕歌,这酒席没意思,我们走吧。” “是,元帅。” 所有人皆看着这两人离开,于崇看看被留在案上的于家子弟名册,再看向那邱氏和引邱氏来的郑裘,几乎动了杀念。 杜明辛一双眼睛盯着卫燕歌,看她扶着蓝色的罗裙大步前行,却未追上去。 卫家在两京的地,杜氏也占了不少。 有家(“你跟我走吧。”...) 走出于府大门,卫蔷回头看了一眼。 “那小子怎么没跟出来?” 卫燕歌在她旁边牵着马默不作声,她又转过去看向自家的承影将军: “燕歌,那小子竟然今日才知道你是女子?他莫不是眼疾比越霓裳还要重?” 说话时,卫蔷将袖子里装得“箸头春”掏了出来,又说道:“这个带回去给清歌、宋岳还有你带回来的那些兵都尝尝。” 小小一份自然不够每个人吃个肉丝,切碎了抹在胡饼上也算吃了味道。 卫燕歌站住,从袖中也掏出了一个青色素帕,里而亦包了“箸头春”。 斜眼看着那绣了深青竹子帕子,卫蔷似笑非笑地说:“你这份看着比我多上一倍呢。” 多了的自然是杜明辛给的,连帕子都是杜明辛给的。 从前卫燕歌带兵回东都,在外喝酒吃肉也都要给兵卒们都带一份,杜明辛也都帮她,今日也不过是循了惯例而已。 偏偏就逗到了卫蔷,见卫燕歌而无表情将三份“箸头春”都收了起来,她拉着马的缰绳笑个不停。 “燕歌,这小子还真有些意思。” 卫燕歌看着卫蔷,道:“他只比您小一岁。” “咳。”卫蔷一下止了笑,扶着腰站了起来。 “我都忘了,当初捡到你的时候你也已经十一了,这些年被你们一口一个家主叫着,看见头发还没白的就觉得皆是小辈。” 卫蔷这话实在不虚,她统御北疆十万兵马,操持上下几十万百姓活下去的大事,与她往来的“年轻人”也已是三四十岁年纪,哪怕耄耋老翁对她也多半要低着头,如此久了,真的会忘了自己的年纪。 其实她今年也才二十七,只比卫燕歌大上两岁,比卫行歌大五岁,卫清歌是她养起来的第二批孩子,真比起来,她也只大九岁而已。 “家主,您当初捡到我的时候才十三,我小时候偶尔也会想您除了打架和打仗之外什么都不会,也还没长大。”卫燕歌轻声说道。 卫蔷笑了,她拍了一下卫燕歌的肩膀。 “我那时只会打架打仗么?不也把你喂得有了些肉?再说了,你最先学会的也是打架呀,不光会打架,还会握着刀跟在我身后补刀,那些土匪,你见一个捅一个,下手比我还狠。” 说起十几年前的旧事,卫蔷的眼睛里像是有细小的星子。 卫燕歌跟卫蔷一起往前走,听着她说起如何教自己学武。 卫燕歌是卫蔷在北疆捡到的第一个孩子,那时卫蔷自己也是流落北疆的孩子,身无分文,因为没找到定远军的虎符,申家意图对她赶尽杀绝,亲戚故旧要么畏申家之势,要么就想让卫蔷被深深地藏起来,从此无声无息,苟且自身保一世平安。 可卫蔷并不想成为卫家活着的坟。 她带着自己的剑和马从薛大将军家的庄子里跑了出来,是的,名震西京的卫二郎原本是用剑的,那把阿爹送她的银鞘宝剑上的宝石被她一颗颗抠下来卖了,最后索性连剑也卖了,换了一把钢制横刀,包着貂毛的小羊皮马鞍也被她卖了,她从前想当个仗剑天涯的游侠儿,到了那时才知道一人游荡在天涯是何等的苦楚。 最后,连从小陪着她的那匹“御霄汉”也受了伤,被她送给了太原一位懂马的人家。 先南下,后北上,仓皇数月,卫蔷最后在麟州的一个村落里住下,因身量长得高,她谎称自己是个十六七出来讨生活的镖师,每日靠着打猎为生,而卫燕歌,就是她在那麟州山里遇到的。 那时候卫燕歌还没有名字,因为她的眼睛头发,村里父老当她是山鬼妖怪之类,每次见了就要敲锣,然后用木棍驱赶她。 这只“山鬼妖怪”虽然干瘦得像树枝,身体却很敏捷,除非真的饿到不行,也不会跑到村落周围来。 卫蔷的自幼跟着阿爹走南闯北,见识比他们高出不少,知道这不过是个有异族血统的孩子。 无依无靠看不见前程的卫蔷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处,仇敌在长安,她连长安都进不去,爹娘兄长的仇她报不了,两个失散的妹妹她也无力去救,一柄钢刀在手,她劈不开自己恨的这天下,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为眼前这个孩子做些什么。 只是每日用野兔换来的蒸饼,她下次进山的时候就分给那个孩子两个。 后来她慢慢就知道了,那孩子有个娘,就在深山的山洞里,大概是病了,所以让总让这个孩子出来找吃的。 卫蔷就把放在石头上的蒸饼换成了四个。 还把最后的宝石去药房换了养身的药丸子,也一并留在了石头上。 那个冬天的雪极大,一夜醒来,卫蔷知道村里有老人家的房子被雪压塌,一夜间无声无息死了好些人。 卫蔷裹着熊皮趟着雪上了山,脚都要冻僵了,才总算在山是找到了一堆兔子皮堆起来的山。 刨开兔子皮,卫蔷看见了那个蓝眼睛的孩子,和她怀里紧紧抱着的娘。 她娘的脸已经青了,嘴里还塞着药丸和蒸饼。 卫蔷看一眼便知道,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她把自己身上的熊皮披在了那个孩子快要冷下去的身子上。 “你跟我走吧。”她说得有些笨拙,其实她也很久没和人说过什么话了。 心里想着,罢了,就这般相依为命,也算有了个能彼此照应的人,也许有一日就有了家。 可她没想到,这一场雪也改了她的命,大雪一盖,屋舍被压倒了无数,连屯粮的地窖都难以打开,有匪类成群结队进了村子中抢粮杀人,卫蔷依仗武艺在身,连杀了四个匪类,杀得血性攻心,带着村子里还跑得动的青壮一路杀到了匪寨,最后竟让她就占下了那聚了百多人的匪寨,罪大恶极的匪首皆被她杀了,余下也有七八十人,能战着三四十,连着村子里的二十多青壮一起,成了她在麟州的立身之基。 过了年还未满十四岁的卫蔷预料到这场雪灾会让蛮人南下,便早做准备,春天之前,她带人杀了几个趁着雪灾侵占田亩的当地豪族,有了粮食就拉着附近村中百姓入伙,又火并了麟州黄河一线的数个作恶多端的匪寨。 开春,蛮族果然南下,卫蔷并没有拿自己手里这三瓜两枣去对蛮族以卵击石,而是竭力庇护了投奔自己的百姓,失了主帅内斗不休定远军被蛮族一击而溃,麟州、府州两地府兵也难抵挡蛮族的骑兵,卫蔷采取“强敌则避,中敌则扰,弱敌则歼”的方法吞下蛮族小股骑兵,也趁机收拢了一些定远军和府兵的溃军。 太原被毁,长安被烧,皇帝逃亡洛阳,蛮族占据了包括麟州在内长城以南十余州的土地,随时还可能再次南下,也在这个乾宁十四年的春天,卫蔷有了能战者过千的队伍。 两个一无所有的孩子,一个重新有了家,一个重新有了念想。 抬起头,卫蔷看见了洛阳的天,她笑着说:“对,我家燕歌其实也是个如我一般的大人了,不仅能建功立业,还能自得喜乐,天色还早,燕歌,要不要与我出城赛上一段儿?我今天可是把马儿的草料钱给要出来了。” 她兴致勃勃,卫燕歌却道:“家主,顾师说过,但凡饮酒,就不能骑马。” 卫蔷“哦”了一声,左右看看,又笑着说: “予歌说过的,我竟差点儿忘了,可见是于家那酒太薄了。燕歌,你说予歌为什么总怕有人骑马摔断脖子呢?还总拿什么斯家娘子老子女儿都摔断脖子死了来与我说。” 说着便笑了,笑完,她摇了摇头道:“罢了,那我们这两个喝了酒的就慢慢走吧。” 卫燕歌默不作声,她其实没喝酒,不过她不会说的,她想跟家主一起走,不管在哪儿,麟州也好,云州也好,洛阳也好,天涯海角也罢,她都可以跟在家主身边一直走。 “说起来……你的名字是予歌起的。”卫蔷长出一口气,空着的手拂过道边的垂柳。 卫燕歌又点了点头。 她的名字是顾师起的,整个北疆,除了卫蔷之外,也只有她自己曾亲眼见过顾予歌。 那个戴着而纱,哑了嗓子,却依然能大声笑的女子用左手写了两个字:“燕歌”。 就成了她的名字。 “家主,您要去祭拜顾师,能带我一起去么?” “好。到时候不管你在北疆还是洛阳,我都唤人叫你去长安。” 洛阳街巷繁华,这次卫蔷她们两个从于家出来的早,路人也不用赶着宵禁,不少人都看见了卫燕歌那双蓝色的眼睛,吓得纷纷避开。 卫燕歌恍若未见。 “家主,鱼肠部传信,已经抓住了那只鸟的尾巴,今日也许就能抓住那只鸢鹫。” “嗯?也许?承影将军居然还有这么不笃定的时候?” 卫燕歌脸上素来少有表情,此刻却更谨慎了些,说道:“家主,鱼肠部一百多人在东都查了三日,查到那鸟有九处藏身之地,甚至有一处就在裴府后门,赁下的时日早在一年之前,此鸟极其奸猾,从前越管事说南吴的不留行秩序分明,短短几年就成了气候,鱼肠部只是胜在纪律严明,单挑出一个人未必是白鹭鸿鹄的对手,此次鱼肠部诸位与我都长了见识,我们沿着十几条线一路清查,每一条线所给出的那鸟藏身之地都不相同,这等手段我等闻所未闻,实在不知会不会有第十第十一个藏身之地,可又怕此人已经得了风声离开东都,才决定在今日查剿这九处,城门处行歌也都派了人守着。” “听你这言语,那人大概就是无所不在又无迹可寻……嗯,倒也不出我意料,说起来,我已见过那人两次,当初在南市茶肆,我就应该将那人当场拿下才对,可惜我顾虑会让边市一事横生枝节,才去找了林家。” 卫蔷摇了摇头,事有轻重缓急,她当日只能选最重最急的,如今后悔也已晚了,她的刀被她插在了马鞍下,她想摩挲两下刀柄却摸了空,最后摸了摸软软的袖子又说道: “他藏身的本事如此高明,在洛阳几次行事却粗糙的很,燕歌,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家主,那鸟似乎有意避着你,至于为什么,我实在想不出。”“狼王”能在田野和草原上觅踪杀人,在洛阳城中去忖度一只南来的鸟是如何想的,对她来说实在有些艰难。 马蹄声疏疏地从身后传来,卫蔷有拽了一下自己的裙子。 “我总觉得那鸟在大梁有大图谋,也许并非只是大梁。” 道化坊毗邻洛阳最大的烟花之地温柔坊,来往除了去温柔坊细品温柔的嫖客,也有些姿容曼妙的姑娘。 一个穿着锦袍的公子哥带着几个仆从歪歪斜斜进了道化坊,一看就是已经在温柔坊里泡了几天,骨头都泡软了的。 “别扶我!”避开仆从的搀扶,公子哥笑着扑向了一处屋舍的门前,“香奴,香奴你快出来!” 咣地一声,他脑袋砸在了门上,被仆从们抢着去扶了起来。 恰好一穿着水红色石榴裙的女子款款而过,见此景,不禁笑出了声,一把团扇遮了大半的脸,额上花钿轻颤,精致的眉眼如画一般。 公子哥眯着眼看过去,笑着说:“小娘子,你在温柔坊哪家挂的牌子,我明日,就去找你!” 说话时,他一双眼睛从姑娘耳朵上的银珠看到她的裙下脚上,全然一副露骨色鬼的模样。 “公子,我们明月楼上有明月台,奴家等着您这酒中仙。” 那姑娘走了,公子哥看看她的背影又吵吵闹闹了数十丈远,终于,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停下了脚。 一个仆从无声地翻过墙,门从里而打开,公子哥一脚迈进去,哪还有半分醉到脚软的模样? 可屋舍里里外外都是空的。 “队长,那人不在此处。” 公子哥打扮的人正是鱼肠部一支小队的队长,他皱着眉头,总觉得有何处出了纰漏。 这时,一人从水井中爬上来,道: “队长,井中没有通道,只是在一块石头上发现了一根炭条。” “炭条?”电光火石之间,队长恍然大悟,“快,去追刚刚那红裙妓!” 藏刀(“你要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卫蔷是在端着汤碗的时候知道那只不留行的鸟逃脱了的。 鱼肠部此次送了十支小队来东都,前几日连续抓捕、歼灭了不留行在东都的一众飞鸟,每次来报信都有请功的意味,这次实实在在栽了大跟头,连早有预料的卫燕歌脸上都变得比平时还冷了几分。 她料到可能会抓不住那只鸟,却没想到鱼肠部与那鸟擦肩而过还搭了话。 这下可好,那鸟知道自己被人满洛阳地追杀,必然已经飞得无影无踪。 “轻敌,不慎,重计划不重实情,此次犯下的都是大忌,我身为主将,行事不周,理应接受处置。” 卫燕歌单膝跪在地上请罪。 卫蔷点点头,热腾腾的一碗小宰羊又被她放下了。 “开会,检讨,写下总结,这一套自然少不了,你们还有另一件事要做,就是写下这次你们面对这种专司探查、暗杀、细作的敌方,有了什么经验,又有了什么教训。” “是。” 卫蔷站直身子,对跪了一地的鱼肠、承影两部之人说道:“不管是承影部还是鱼肠部,你们的战场不会只在北疆,你们的敌人也不会只是蛮族、乌护又或者藏在山野中的匪类,这次来洛阳对你们来说是一次演练,你们确实在收集消息方面颇为出色,可对方不过稍有些掩饰,你们就慌了手脚,连原本的谋划都忘了,这是你们的一错。另一错,则是你们鱼肠部明明也应该与不留行这只鸟一样,无所不在,又无迹可寻,可你们呢?来了洛阳只知道抓人、杀人、抓人、杀人……既无陷阱,又无周密设计,你们到底是鱼肠部,还是泰阿部?为何我看不出区别?为何不留行的人穿了条裙子你们就能将其放过?你们没有想到他会穿裙子,你们自己做事的时候也不会想到穿裙子,这就是你们比那只鸟差出来的地方。” 之前扮作公子哥儿还被那人假作□□撩拨了一下的鱼肠部一队的队长大声说道:“是!元帅,此次是我草率轻敌,下次别说那人穿裙子,那人变成虫子我也定然将之抓获!我装女人定然比那人装得还像!” “我也是!” “元帅,一个月内我也能学做好女人!” “元帅!我定让我娘老子都以为自己生了个女儿!” “噗!”坐在一旁喝“小宰羊”的秦绪把自己的碗都喷脏了。 看着一群壮汉下这等决心,卫蔷也觉得好笑,只不过此时不是笑的时候,她便僵住了一张脸: “不要只做这等样子,回去之后将当时情况细细理顺清楚,一式两份,一份送回北疆给越管事,如何惩处你们是你们越管事的职责所在,我要的,是你们在洛阳都给我打起精神,那只鸟到底有没有离开洛阳,你们要查清楚,这是你们接下来该做之事。” “是,元帅!” 挨了一顿训斥,过几天怕是还要挨越管事判下的军棍,此刻热腾腾的小宰羊还是要吃一碗的,从卫燕歌往下都吃不下,卫蔷也不劝,自己端着碗走了,自然有卫清歌跟燕歌撒娇卖乖,让她把饭吃下去。 “燕歌,明日我若是入宫,你需替我送一封信,吃完了来找我。” “是,元帅。” 小宰羊是以豆磨出了浆,煮开后加点石膏便会由汤变块,若是将水除尽,使之成型,便成了文人口中的菽乳,坊间又被唤作豆腐。 北疆也种豆,做出来的小宰羊吃法甚至比洛阳更多些,一勺酱汤,一点韭花,又或者是用荤素一起炖出来的咸汤,放在小宰羊里都很好吃,顾予歌说可以放些糖,大概能吃,但是真不好吃,卫蔷从没试过,糖太贵。 一口一口吃完了小宰羊,已经是月出之时,卫蔷想点灯,手却没拿起火镰。 那些鱼肠部的兵士,他们没有人问她,如果他们的敌人不是蛮人,不是乌护,不是匪类,又会是谁。 就像她说自己意在玉门,卫行歌也没有说什么一样。 “予歌,马上就是第十年了。” 她抬手摸了一下胸口,忽然笑了。 树影昏昏,窗影沉沉,在静谧的暗处,卫蔷低下头笑着说:“十年不南下,只为北疆求生,我已经做到了,过了明年,你就再也封不住我了。” “你的胸中有两把刀,一把活人刀,一把杀人刀,我用我这条命封住杀人刀,未来十年,你不能动杀戮之念,不能南下,不能主动挑起战火,你要为北疆已经饱受悲苦的百姓活十年,你要为我所要的人间活十年……我知道我这是在逼你,我逼着你与你自己的仇人虚与委蛇,我逼着暂且忘了卫家的血海深仇。 “可是,阿蔷,北疆所需要的,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我不要你当乱世奇兵一般的枭雄,凭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杀念复仇,最后却只在人间留了一个故事。 “你是我对这人间最后的念想,你要长长久久地走下去,用你的手,用我告诉你的东西去彻底改变这世间。” 十年……她已经快当了十年的镇国定远公了,披着一副忠君爱国的皮囊,暗地里做着与天下为敌的事。 “予歌,我入东都那日,遇到了一个跟我一样胸中有杀人刀的人,我偶遇他两次,两次想要杀了他,都被他逃走了,如果当年在长安,你遇到的是他,你也会封住他的刀么?你不会,你会想杀了他,我也想杀了他,可十年前的我不会。” 天下大乱与她有什么关系?千辛万苦回到洛阳的皇帝就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太子的人射死,皇帝失命,太子失义,上阳宫里的皇亲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她的心无数次鼓噪着这般的结局,她想看江山崩裂,天下逐鹿,她想听着天下人悲哭嚎啕他们失去的定远军。 是谁杀死了她的父兄,是谁逼死了她的阿娘?她想不通的因果她不必去想,当这世间的人们足够痛苦,他们自然会在死的影去找寻答案。 可这一切都被一封绝笔信改变了。 顾予歌死了,她的绝笔信被林家赶在她冲入洛阳之前送进了她的手中。 抬起右手,卫蔷依稀看见了上面的疤。 于是脸上的笑又灿烂了两分。 丝毫也不像那开朗疏阔不拘小节的定远公。 更像一把……被封住太久的刀,这把刀是她的影子。 不出卫蔷所料,第二日用过午食,宫中就来人请定远公入宫。 卫蔷心里知道,就因为她前一日去赴了于崇的宴。 他们大梁的这个圣人啊,心胸狭隘、锱铢必较,绝不肯让自己手里的刀与世家有丝毫亲近,真是从没让她算错过。 卫蔷整了整身上的国公锦袍,跟着天使去往紫微宫。 这一个月来,圣人的身子一时说好了,一时说又倒了,太医院的汤药大煮活人一般地送了进去,也不知道是治好了还是治坏了,圣人上次见人还是十日前招了尚书令和陈相公。 圣人的寝宫前朝唤作“贞观殿”,到如今已改名叫“大德殿”,卫蔷刚走进去,就闻到了浓浓的药味。 有内官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卫蔷就听见了圣人的声音。 “阿臻来了?快些进来。” 圣人穿了件绣龙便袍,斜坐在榻上,榻上还散着几本奏章。 卫蔷走进去,榻前已经摆好了一把胡凳。 “前几日听闻你为了丰州兴建边市一事,与尚书令在明堂上争执起来,朕便一直想找你来聊几句,可惜身子不争气,起了一夜的北风,我就只能躺在床上。” “是微臣行事不谨,惊扰了陛下,陛下乃万乘之躯,关乎国本,还望陛下以康健为重。” 听定远公如此说,赵启恩笑了:“阿臻,你是一心急朕之所想,哪里能算得上是惊扰?只是……” 不知何时,大殿内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赵启恩扶住案几,慢慢坐了起来。 “阿臻,若是那些世家子弟都去了北疆,难道不会发现丰州边市只是你之一局么?” “回圣人,臣已有了打算,蛮族内讧之事没有两三年怕是没有结果,先引了世家人力物力去了丰州,待边市建起来,暂且以蛮族之名压得他们不敢妄动,若是蛮族衰微,微臣便找一群流落北疆的乌护人假扮乌护商队,让世家以为通商之事为真,待世家商队离了丰州,我再让人假扮蛮族将之劫掠,若是世家给予了定远军护卫之资,那沿途之事自然由定远军决断……也许一支商队一去两三年……” 赵启恩听懂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低着头的定远公。 他想要世家人财两失,卫臻想要的就是世家投诸于北疆的钱财,她要边市,也要世家打算用以通商的财货。 “你真想如此,就不该让世家子弟前去,若他们发现了端倪……” “圣人,北疆荒僻,尤其丰州,不瞒圣人,微臣如此行事也有几分私心,北疆官制不全,无论才学家世,皆无可为官之人,臣只能以五吏充一官,胜州丰州两地如今连官署都建不起来,臣打算诓骗一批世家子去了北疆,只管让他们去麟州云州等地,再从这几州抽调人手去往胜州丰州,此实在是无奈之法。” 圣人大概是被说服了。 他咳了两声,端起茶盏喝了两口,仿佛随口道: “阿臻,北疆女子为官吏之人,多么?” “回圣人,吏多官少,尤其是为官者皆有几□□家,便会嫁人,嫁人之后或是辞官,或是又请我多招些吏员代办公事,竟然多是些尸位素餐之辈,偏偏生儿育女亦是大事,臣难以渎职误事之名惩戒之,如卫燕歌那等可用之人,百中无一。” 听着卫臻抱怨,赵启恩放下茶盏笑了。 “北疆缺人,你用那些女子也是无奈之法,朕前年想过以定州太原百姓填北疆,可惜尚书令以国库不丰坚决不肯,这事便放下了。让世家子弟去北疆……阿臻,此事你让朕想想。” 想想的意思,就是你不要再为要人之事与诸世家来往了。 “是。” 今日圣人似乎身子不错,也很有些兴致,又和定远公说起了北疆各处细务,定远公一一作答。 大德殿中多是太监内官,定远公一双眼看来看去,引得圣人问道: “阿臻,你为何总是看这些内官?” 定远公叹了一口气,竟然从凳上起来,跪在了地上。 “圣人,皇后不贤,微臣身为其姐,难辞其咎。” “不贤?定远公,皇后侍朕甚恭,哪有不贤。” “自圣人登基之后已数年没有遴选秀女,后宫中别说妃嫔,连宫女都少,圣人,皇后分明有不贤善妒之心!” 不信(“我要用你换来的命,当直...) 圣人咳磕症在身,闻不得异味,为了不使殿内气味凝滞,不仅隔一个时辰就要开了门窗通气,还令工匠专门打了透气不走风的窗,皇后进殿之前恰好到了开窗的时候,她站在门前看了片刻,让内官将窗外的纱笼罩得更仔细一些。 “我看九州池上还有柳絮在飘,花也开得盛,你们陪圣人在那走的时候也小心一些,更别把柳絮花粉粘在身上,不然圣人一犯咳症太医都找不到病因。” “是,皇后娘娘。” 一概都嘱咐完了,皇后才进了殿里,圣人看见她就笑了。 笑着对定远公说:“阿臻,我这里里外外,阿薇都为我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不贤’二字,实在是无从说起啊。” “不贤?幸得我久在深宫,不然定远公是不是也要给我安一个通敌的罪名?”坐在榻上,卫薇看着自己的姐姐,脸上是一丝冷笑,“前朝也就罢了,没想到定远公还要将手伸到后宫里来,可见在明堂上当众剃了尚书令胡子在定远公心里还不够威风,让圣人废了我才能显出定远公的本事呢。” 赵启恩安抚地拍了拍自己皇后的手:“阿薇,不要说这等气话。阿臻是你姐姐,她说这等话何尝不是忧心于你?” 在这对姐妹面前,赵启恩一贯是个极通情达理的人君、人夫,看定远公站着不动,他越发苦口婆心起来:“阿臻,阿薇在你眼里大概一直只是年幼时那小姑娘,可她自从嫁与朕,就一直过得谨慎小心,无论是照顾我,还是奉玺观政,从没有半分懈怠,纵然有些不妥当,心总是好的。” 卫臻摇了摇头,深深行了一礼,道:“圣人,皇后乃是圣人之妻,绵延皇嗣才是要务,臣说此话非是要干涉圣人家事,可如今圣人登基也已七年……圣人也说过我是皇后亲姊,有些事我说出来,总好过让别人说出来,至少我身后没有什么亲女儿亲侄女要送进宫里。” 卫薇的眉头动了一下,她何尝不知此事,数月前她趁着半月一次的朔望大朝议使禁军将世家女子一并抢进了上阳宫,除了因为要立威震慑朝堂,也是因为一众世家在重提皇嗣与充实后宫之事,她从侧妃做起,熬死了圣人的原配,终于成了这皇后,又岂容那些身后都有世家支撑的如花女子再进到宫里来? 此时卫蔷竟然在圣人面前旧事重提,她竟有几分摸不准其中意思。 卫薇笑了一下:“巧了,那些世家身后也没有能做妃嫔的女儿侄女了,只有一众在上阳宫里为圣人祈福的女官。” “是么?” 卫蔷也笑了。 “皇后娘娘,你以为把她们关进上阳宫,就可高枕无忧么?” 直到定远公走了,卫薇还想着这句话,赵启恩也在想。 “皇后,你明日找人去上阳宫盯着那些世家女子,别让世家再借她们惹出乱子。” 面前没了旁人,他也不叫“阿薇”了。 卫蔷走了,卫薇早已从榻上站了起来,低头道:“是,圣人的。” 赵启恩点点头:“没事你就下去吧,传信给姜清玄,定远公世子一事朕要一个结果,还有,卫燕歌既然是女子……参定远公以女子为官的奏章一概留中不下,以后有用。” “是,圣人。” 看着卫薇低着头的样子,赵启恩笑了一下,道:“定远公想吃下世家投在北疆的财货,可朕实在不想她与世家走得太近。” 微微抬头,一双微圆的眼睛看向圣人,卫薇低声道: “圣人放心。” “皇后做事,朕一贯是放心的。” 这话说得有几分情真意切,已经相伴十年的两人,心里都各自清楚。 窗扉轻动,又过了一个时辰,到了该开窗的时候。 待开窗的仁潭纪下了,卫薇瞥见窗外的西沉的太阳,面上渐渐染了微霞,再看一眼她的丈夫,她俏声道:“前几日圣人喜好了紫纱,妾命人做了一件紫裙……” 话到此处,意思已然分明。 圣人此事却又侧躺在了榻上,拿起了书。 清风微光透窗而来,卫薇的脸上明了又灭,过了片刻,她含羞忍耻地说: “妾告退。” 圣人“嗯”了一声。 卫薇攥紧了衣袖,走出了大德殿,步子越迈越快。 坐上轿子一路往东几乎要回到飞香殿,她又叫了停。 “我想去看鱼。” 轿子无声无息地换了方向。 飞香殿后面的池子里养了通身银白头上一抹红的锦鲤。 养了一池。 坐在亭上,看着那些鱼,卫薇脸上的神色渐渐柔缓。 她身边有一女官叫琴心,年有三十出头,让其他宫人都退开,琴心走到了她的身边。 “她果然想要那些女官,也不知道北疆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她什么人都想往那里面拉。” “我一番算计反倒便宜了她,世间哪有这般做阿姊的?你总说要我信她,她信我么?她若是真信我,就该把她的谋划都告诉我,自有我替她皆做了,而不是自己从北疆回来,当年我们可是千辛万苦才让她回了北疆,如今她轻易就回来了。” “她弄了个可以让女子当官的地方,那卫燕歌我见过,英武非常,没想到竟然是个女将军,凭你的才学见识,去了北疆大概能当个军师之类,到时人们再唤你一声女诸葛。” 卫薇嘴里的话一句接着一句,鱼食投进水里引得银条翻滚红痕如流,她的一双杏眼盯着那些鱼。 琴心站在一旁,任谁来看,都以为是皇后在对着贴身宫女抱怨。 谁也想不到,大梁的皇后,在对着那些鱼说话。 “她从来是看不起我的,所以她不肯信我,也罢了……” 一把鱼食扬进池子里,又是一群鱼在争抢,卫薇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也不能信她。” “她在北疆这些年究竟是怎么养兵,怎么敛财,她是绝不肯告诉我的,我也不会告诉她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 卫家嫡枝在这世上仅剩的一对姐妹,早在彼此不可相望的岁月里各自生出了不同的枝蔓,开出了不同的花。 也正因为不同,她们才能都活到今天。 手指拈碎了掺着油料的鱼食,卫薇的脸上渐渐生出了笑: “你说得对,一朵冲霄汉,一朵戏风尘,一朵……花无名,永睡山涧中,这果然是最好的。” “我要用你换来的命,当直冲霄汉的那一朵蔷薇。” 鱼食终于散尽,皇后缓缓起身,她走出亭子,对着外面静立的宫人说: “这一池鱼端午时送给各家命妇,换一池新的。” “是,皇后娘娘。” 一众宫人都知道皇后是在拿鱼出气,一下也不敢妄动。 外公是百官之首的尚书令,亲姊是统御北疆的定远公,自己又是当朝皇后,还领皇命奉玺听政,这般荣宠,这般家世,宫外的人都以为皇后定然是受尽了万般宠爱,也只有这些侍奉她的宫人知道,圣人对皇后的宠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落叶,拿起来一看,下面什么都没有。 看似有宠有权,可事实上无子也无宠,年纪轻轻已饱受闺怨之苦,积了满腔郁郁之气也只敢趁着赏鱼的时候对着自己的大宫女诉说。 何等凄惨。 坐着轿子回了飞香殿,还没等她更衣坐稳,有宫人急急地从外面进来,道: “皇后娘娘,上阳宫管事胡好女使人来报,女官郑兰娘心意至诚,其所跪的蒲团上竟然生出了一颗灵芝。” “灵芝?” 卫薇站了起来。 “那灵芝在何处?” “胡管事已将灵芝交给了石将军,想来此刻已呈到了御前。” 石承恩乃是圣人身边的大太监,四年前洛阳逆王之乱,石承恩护驾有功,不仅被圣人亲自改了名字,还被封了个三品左监门将军,宫中便多以“将军”称之。 “灵芝……祥瑞,生生跪出了祥瑞,他们可真敢想,郑兰娘是郑家的女儿?” “回娘娘,郑兰娘是礼部侍郎郑裘之女。” 皇后冷笑了一声道:“我要去见圣人。” 郑兰娘所跪蒲团上生出的灵芝此刻已经被人取了下来,太医院两个医士甚至将蒲团都整个剪开,细看了几遍,才道: “启禀圣人,此灵芝确实是蒲团上所生,并非被人粘黏所成。” 一个自以为机灵的医士还笑着说:“为圣人祈福而生灵芝,可见诚意动天,圣人之福……” 听了这些话话,赵启恩的脸上毫无喜色。 这是福气?这分明是世家的手段!他们今日能让上阳宫的蒲团上生出灵芝,明日就能让紫微宫的水池里飞出金龙,后日!后日! 皇后匆匆赶来,只看见圣人脸色铁青,医士内官都退了下去,圣人看着皇后,狠狠道: “你连一个上阳宫都看不住!” “圣人!此事必是那些世家做了手脚……” “不用你说朕也知道!你前脚将那些世家女都弄为女官,他们后脚就要在宫里想办法让她们成为朕的宫妃。” 赵启恩深吸了两口气,面色依然难看到了极点,几乎连话都要说不出来。 看着他的样子,卫薇大胆地走到榻边,抱住了他。 “七郎,七郎,不要与那些小人生气,你是当朝圣人,是天下第一人。” 将额头顶在卫薇的腰腹上,好一会儿,赵启恩闷声道: “必须要在消息传开之前将那些世家女都处置了,不然那些人定要把她们都塞到朕的身边来。” “是,圣人,交给我去做,我这就将她们都送去皇陵。” 皇陵? 赵启恩坐正了身子,摇头道:“皇陵不可……他们敢在我面前玩弄祥瑞,将那些女子送去了皇陵,焉知他们不会偷龙转凤将那些女子都换回家中?” “那,妾就将她们都送去西京旧宫,命旧宫的老太嫔严加看守。” “不。旧宫如同冷宫,那些世家出身的御史定会又说什么不仁。” 圣人还是不满意。 他扶着卫薇站起身,慢慢走了几步,突然转身道: “你下一道旨,就说,你允了定远公所求,将一众世家出身的女官都送去北疆为官,任期五年。” 卫薇惊讶地瞪大了眼:“圣人?如何能让那些女子去为官啊?” “如何不能?北疆不是有女官么?将她们这些女官送去,不过是调任罢了。”赵启恩越想越觉得此法甚是可行,“世家要往丰州送人,这些女子也可以啊,你只管说是允了定远公的所求,那些世家自然能想清楚此事乃是她卫臻一力所为,一面与世家要人,一面把世家养在深闺的女子都带去了北疆,五年之后婚嫁都成了难事,朕就不信他们还能心无芥蒂地与定远公亲近。” 卫薇看着圣人的背影,轻声道: “是,妾立刻去下旨。” “要快,赶在这‘祥瑞’的消息传开之前,旨意要送到各家手中,那灵芝,也是你有此想之后才生出的,可见是天意佑我北疆战事。” “是。” 暮色四合,宵禁已起,一众飞马自紫微宫中奔出。 “……上阳宫女官裴盈俭良柔婉,精于文书,在上阳宫中祈福甚恭,今准定远公兼领丰州都督卫臻所奏,擢其为五 塞人(“洗月姐姐,她,她是不是...) “绕了如此一个大圈子,这些人可算是到了我手中。” 将接到的令旨放在一旁,卫蔷快步走回书房,让卫清歌拿出了那张地图。 “既然有了人,麟州、云州两地书院今秋就升为州学,幼学堂也要多建两所。这些女子送回北疆和那些想在北疆做官的文士们一样,每人先给五亩带粟地,再教着纺棉,总得先明白到底是给什么人干活,才能明白到底要干什么……住的地方都建好了吧?” 卫燕歌道:“建好了,明日传信回去,三五日内连衣被帘帐都能准备周全。” “好!”卫蔷满意地点点头。 她又看向铺在案上的地图,一只手举着灯。 “州学之事一定,接着就是各州的吏员试……还有选官……” 她的手指在蓟州处划了一下,道:“蓟州吏员选官已经试行了两年,今年秋天应该就有个结果。若是可行,我们就算是在北疆有了一套自己的选官之法。” 看完了东边,她又转向了西边。 “我入东都要做的三件事,如今就剩了西北四州。” 手指在四州之上依次点过,卫蔷说道:“薛大将军忠义稳健,国之柱石,朝中一直说无钱,他就只能干看着西北四州的羌人越来越乱,想要西北四州真正动起来,恐怕只能让朝中上下觉得他在西北挡住了他们的路,又或者说,让那些人发现,那些羌人挡住了他们的路。” 说完,她摇了摇头,又笑了笑。 正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吵嚷之声,卫蔷将灯放下,卫清歌小心地收拾起了地图,卫燕歌双手握住背后的刀柄,已经站在了门口。 卫行歌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带着国公府的管事走了进来。 “元帅,上阳宫派人将那些女官都送来了国公府!” 灯光映在脸上,卫蔷挑了一下眉头。 “定远公府。” 自从被带到上阳宫,下到八岁,上到及笄,所有少女都青色的襦裙,头上也只梳着简单的发髻,从马车上下来,犹如一团团青色的云,在夜里流淌到了定远公府的门前。 一少女抬头,看清了门匾上的字,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洗月姐姐。” 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女子连忙转身,将一个只有十一二岁的女孩儿拉住。 “阿盈,别怕。” 小女孩儿也抬头看着门匾,小声说:“定远公不是在北疆么?” 她们在上阳宫中被关了数月,绝难与宫外通消息,本又是一些被养在深闺里的姑娘,又怎会知道定远公归朝一事? 被叫洗月的姑娘拍了拍小女孩儿的肩膀,素白的脸上微微有了两分笑意:“阿盈,来定远公府,总比在宫里好。” 七八个姑娘塞在一个马车里,足足七十四名姑娘,十辆马车一并被装了来,现在终于都聚到了定远公府门口。 有一姑娘笑着说:“我知道,此处是旌善坊,离我家已经很近啦,明日就能回去。” “住声!” 内官一把将那笑着的女子拉了出来。 “皇后娘娘允了定远公所奏,将你等送去北疆为官,既然是北疆官员,自然要听定远公之命,回家不回家,又哪是你能说的算的?” 前一刻还一脸欢欣,此刻那姑娘已经低头发抖。 这些日子她们在上阳宫每日就是跪着祈福,上午一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每隔十日晚上还要跪在菩萨面前两个时辰,宫里惩戒人的法子多得数不胜数,再有性子的姑娘,只要被施展了几分手段也都吓坏了。 那内官皮笑肉不笑地说:“各位女官于国有功,才被皇后娘娘赏了在北疆的前程,可不要忘了在上阳宫里学来的规矩,勤谨俭慎四个字,算是杂家送各位的。” 他话还未说完,定远公府的大门徐徐打开。 一众仆从提着灯笼,有一个穿着黑色衣袍束着长发的女子快步走了出来。 “各位便是此次要赴北疆的女官?皇后仁德,各位忠勇,在下定远公卫臻,此义铭记在心。” 从她身后,数十腰间挎着刀的兵卒鱼贯而出。 袖子之下,裴盈紧紧地握住了薛洗月的手。 “洗月姐姐,她,她是不是看了我一眼!” “别怕。” 一名内官赔着笑走到台阶前,弯腰道:“国公大人,杂家是上阳宫尚书院副管事胡阿才,奉皇后娘娘之命护送七十四位女官到定远公府,此为名册。” 卫蔷没说话,卫清歌从他手里把名册接了过来。 “夜已深了,各位先进府休息。” 那内官看着定远军的人将女孩儿们都“护送”进国公府中,笑着说道: “皇后娘娘知道定远公府上勤俭,让杂家将姑娘们的铺盖也都带了过来。” 送了铺盖还要单独说一声,皇后这是在与国公大人置气,自接了这差事内官就在心里暗暗叫苦,生怕这喜怒不定的国公大人也一刀划过来,他自己虽然已是上下干净,可小小一个内官,被剃了脑袋去也并非不能啊。 “是么?多谢了。”听内官这么说,卫蔷心里有些高兴,“我正怕安置不下这些女官,有了铺盖真是为我解了大难处,多谢胡管事了,回了上阳宫,还请替我问候一声□□管。” 胡有才坐上马车回了上阳宫,都已经过了三更天了,他还是没想明白定远公在高兴什么。 总不会真为了那几套被褥吧? 卫蔷是必要吃了药准时睡的,天塌下来卫燕歌几人也不能让这些琐事扰了自家家主的安眠,只将一干事情都担了下来,将国公府一众仆从指挥得犹如行军打仗。 定远公府后院原是女眷所住,原本一直空着,索性就将那些女子们都安置了进去,床上躺两个,榻上躺一个,仆从婢女们睡的也能睡下好几个,安置起来也不管什么出身家世,年纪大了的让着年纪小的,就这么勉勉强强安置了一夜,卫清歌抱着剑指使仆从和她们一起将床铺了,她虽然年纪不大,冷着脸也够唬住这些惊惶的姑娘们的。 卫行歌则带着一干兵卒守着后院的门,沿着院墙巡逻了一圈又一圈。 第二日一早,卫行歌打着哈欠,被卫蔷将一封信递到了面前。 “将这信送给河中府陈家的崔夫人。” 陈重远跟在卫行歌的身后,他昨日也被安排了巡逻,反倒因为对守夜这事新奇,不仅毫不困顿,看着竟然比平日还精神几分。 卫清歌见了,还嘟囔了一句“猫猫果然是猫猫,晚上都不用睡觉”。 “阿蔷姐姐,你写信给我阿娘,我能也写一封一并寄去吗?” 听听,才来了一段时日,写信回家在他口中已然成了“寄去”。 “当然可以。”卫蔷笑着说,“狸奴你写写昨日后院如何兵荒马乱,所有人对这几十名娇客束手无策,连你这客居国公府的陈五郎都要熬夜巡逻,多写点儿。” 陈重远在定远公府呆了这许久,除了武艺之外也多生了许多心眼,一听就明白了卫蔷的意思。 “阿蔷姐姐是要我阿娘来东都?”他眼睛都亮了,“我家姐妹都极爱我阿娘,她一来定能将后宅那些女官都管束好。” 看着陈猫猫早饭也不吃先去写信,卫蔷苦笑了一声:“昨夜看着那些女孩儿在我面前站成一团,我立时想起从前,莺歌、雪歌、雅歌,她们到我面前的时候,先给一口粮,她们便能听了我说话,这些姑娘用粮食可管不住,怕她们不够聪明,又怕她们太聪明……她们早饭吃了吗?” 卫燕歌一直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此时低声说道:“厨房做了汤饼,应是已经吃了。” “将裴家姑娘请过来吧,她爹为了她身家性命几乎都要抛下,咱们对她也得好点儿,你去看看她们住的地方,若有不妥,就让她先和你睡一院。” “是。” 事情都交代完了,卫蔷让自己暂时忘了后院中的繁花似锦,卫清歌端了一碗汤饼过来,是猪骨炖了鸡骨,鸡腿肉撕成了丝和两个鸡蛋一把青菜一并窝在上面。 “这汤饼不像是大厨娘的做法呀?” “我给大厨娘出了主意,用咱们北疆的吃法,汤饼另煮,放进汤里,这样全府上下现吃现煮也容易。” 说话的时候卫清歌撅起了嘴:“一下多了几十张嘴,为难死人了。” “你若是有一套好规矩,就能省了一半的心,这才是管人之法,越管事不是教过你么,想在事前事就少。” 说完,卫蔷低下头两口吃完了一颗鸡蛋。 定远公府的书房位于主院一侧,距离后院颇远,薛洗月拉着裴盈的手,一直哆哆嗦嗦对着前面那人道歉: “卫少将军,对不住,我、我,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女子。” “无妨。”卫燕歌如此答道,“我也极少遇到此般不是女子就过不去的坎。” 身为“坎”的薛洗月一时无言。 片刻之前,卫燕歌进了后院,她高大俊美,穿着一身男子装扮,又有一双蓝眼一头卷发,一露面就如一鹰入了林,吓得百鸟惊飞,偏偏她只往裴盈处走来,薛洗月再淡定沉着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只能死死拦在裴盈面前大声喊着“定远公的德行连薛大将军都赞不绝口,怎会让你这男人进了女眷院落!”,像一只护着自家崽子的母鸡。 直到……直到卫燕歌解了衣袍,让她摸了一把。 从后院出来,薛洗月一路道歉,脸还是红的,面前这位卫燕歌她早听兄长说过,真如传闻中一般英雄气概,她实在想不到对方竟然是女子。 看看自己那只被塞入过对方里衣的手,薛洗月的耳朵又红了几分。 因这一番周折,她们到书房的时候卫蔷已经吃完了那碗汤面。 穿着一身青色大袍的卫蔷是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卫燕歌领着两个小姑娘进来的。 一个十一二的姑娘长得文弱秀气,眼睛里透着聪明劲儿,一看就知道是裴道真捧在手心的小女儿。 至于另一个,面色素白,眉毛生的极黑,明眸皓齿,不知为何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国公大人,我叫薛洗月,家父是薛辉……”小心看着定远公的脸色,她干脆舍了一众家事名号,直接说,“我堂兄是薛惊河。” 原来如此! 卫蔷笑了:“原来你是薛大傻的堂妹。我记得皇后是让两京十三世家的姑娘都进了上阳宫,你……兰陵薛氏在洛阳有宅邸吗?” 薛洗月苦笑了一声,道:“国公大人,我大姨母是嫁给了礼部侍郎郑裘郑大人,我表姐郑兰娘原本要定亲,我是奉母命来送贺礼的。” 结果就被人当成了两京十三世家的姑娘,一并被带进了宫里。 听她说完,卫蔷已然懂了。 “我和薛……你堂哥常有书信往来,他也不知你陷进了上阳宫。” 薛洗月低下头,小声说:“大概是郑侍郎也未将此事告知我家中。” 微风(“你总说东都女儿是娇花黄...) 与世代为武将的卫家不同,兰陵薛氏兴于唐末,到了大梁立朝,被写入了《大梁世家录》,可惜没过几年就衰败下去,直到太宗年间,旁支一庶子名叫薛重参军后一路凭军功晋身,上对蛮族,下战南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策勋十二转,累功至上柱国,得封三品骠骑将军,掌管洛阳禁军,在前定远公卫泫身死定远军覆灭的情况下,他在黄河沿线一力抵挡蛮军,才没有让洛阳步了长安的后尘。 先帝决意御驾亲征薛重力劝而未果,后先帝被困戾太子称伪帝,薛重被远调至淮水一线,化名“卫二郎”的卫蔷带着圣旨亲自去找他,他就带兵护卫先帝回朝,洛阳城外他与卫蔷联手使计接连斩杀了依附戾太子的叛将,勉强控制了禁军,叫开了一扇城门,才有卫蔷入城一战。 凭此功,他得封大将军,先帝本想让他戍卫洛阳,他却深知功成身退的道理,定远公退避北疆不再南下,他也去了西北镇守四周。 因薛重曾为卫泫麾下大将,他长子薛惊河可以说很是过了一段被“卫二郎”压着打,打到苦不堪言,报仇无望,诉苦无门的好日子。 薛洗月是薛重嫡出弟弟薛辉的女儿,因薛重与主枝并不亲近,薛洗月原本也难得跟薛惊河这个堂哥见上一面,直到四年前薛辉在房州任上病逝,薛重的夫人何氏怕弟妹带着女儿回了兰陵再被欺负,就派人将她们接到了灵州。 寡母是个软性子,薛洗月只能让自己坚毅起来,没事帮伯娘管管家事,或者给堂哥补衣修甲,她也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在灵州找个大伯麾下的校尉嫁了,靠着大伯至少能过二十年不怕被人欺的好日子,可惜她娘不愿意,趁着她姨母家表姐定亲,哭着闹着让她来了东都,说是送贺礼陪表姐,也是存了求大姨母在东都为她找个人家的心思。 结果就遇到了这档子事儿,她被禁军当郑家女儿抓了,她大姨母一句话也未说。 “去年冬天伯娘就随着大伯去了宥州巡边,大概还不知道我来了洛阳,要不是来了定远公府,怕是都没人知道我在上阳宫里每日吃斋念佛拜菩萨,幸好有阿盈一直在陪我,好歹守到今日能吃了两口有肉的汤饼。” 很惨的一件事到了薛洗月的嘴里语气倒还挺轻快,卫蔷挺喜欢这种疏阔性子,笑着说: “幸好是你来了我这,我得写封信给那薛大傻,不然依他那性子,将来少不了一个冒犯宫禁的罪名。” 薛洗月嘴上说得诙谐,其实一直小心站着,看着随意笑谈的定远公,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只说写信,没说送人,看来这北疆她是必要去的了。 不只是她,微微转头看向一旁的裴盈,薛洗月心里也明白,吏部侍郎的女儿,真要卖人情送回去,现在已经在收拾行李了,定远公会这般照顾这姑娘,可也只是照顾,十二岁的女孩儿去北疆做官,这等旁人眼里的千古荒唐事已然成了定局。 裴盈也确实是个极聪明的小姑娘,听这位素未谋面的定远公说起自己父亲,她也没问自己几时能回家,乖乖站在洗月姐姐的身边,仿佛就是个腼腆的孩子。 卫蔷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被薛洗月仔细教过的,她也不在意这等小心思,或者说,她喜欢这等小心思。 “你们来之前,我还在想你们沐浴之事,也没想过府上会一下来几十个姑娘,已经让人出去买了沐桶回来,七八个沐桶,一日洗两拨,四五日能轮上一次。” 听见堂堂国公在为自己洗澡的事儿发愁,薛洗月心中实在惊奇,她从伯娘和堂兄口里知道了不少定远公的行事为人,说的不是她少年时勇猛凶悍就是她在北疆逼退蛮人的运筹帷幄,倒没想到真见了面,还没说几句话这国公就成了个精打细算的管家姑娘。 薛洗月看着她是真想到了自己操持一家开支时候的样子。 “国公大人,与其买浴桶,不如给我们一个通水出来的澡间,给我们几桶热水,总能将身上擦洗干净,在上阳宫里没有浴桶,我们都是如此结伴洗的,比起用水填浴桶要省柴,还省人力。” 说完,她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还没害怕,就看见国公大人看着自己在笑。 一双雪捏出来的耳朵顿时红成了樱桃色。 卫蔷不懂小姑娘心中如何周折,只觉得高兴,薛大傻的堂妹竟然是个能在细处用心的实干材料,可比只知道冲锋的薛大傻强多了。 “挺好,这也是个办法,燕歌,你从你带的人里找个懂营造的来看看,我记得后院应该有这样的地方。” “是。” 天光大亮,裴道真连个名帖都没送就上门了,卫蔷看他急得眉毛都要烧起来还要跟自己客套,心都觉得累,摆摆手让他自去与自家女儿说话。 “裴大人只管去和裴助教说话,我也去看看其他北疆官吏。” “谢……助教?” 裴道真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小女儿刚到了定远公府一晚上,竟然就已有了职衔。 “国公大人,这助教是从何而来?” 卫蔷大袖一甩正要带着薛洗月去后院,闻言,停下了脚步: “云州有一州学,州学下还有一童学,裴助教虽然官同丰州督府长史,可毕竟年纪还小,且在童学当一教习书写的助教,也能被州学里的教授教些诗书,也算两全其美。” 裴道真一听,倒是比他从前打算的还要好一些,定远公爱才,在州学童学这样的地方自然是吃不了什么苦的。 “多谢国公大人!”裴道真深深行了一个大礼,不止是为了定远公为自家女儿打算周全,旁人怕是只以为这是世家与皇后一党又斗了一场,他却知道,为了这些谁都没看进眼里的姑娘,定远公耗费了旁人难以估量的心力。 他服了,他裴道真彻底心服口服,三顾茅庐,以人为镜,主臣相得……那些书上斯文写尽,又有几人能为所求之人做到她卫蔷为他裴道真所做的? 纵有万千算计又怎样? 他裴道真多少允诺在前,到底是未哭未求,未将身家性命尽数压上,却得了一诺,千金万金难抵其重! 直起身,裴道真又行了一礼:“卫家侄女高义,裴世叔无以为报,只一副半老骸骨,望不见弃。” 风吹到脸上,青袍微动,太阳给了世间无数斜影,卫蔷给了裴道真展颜一笑,一旁看着的薛洗月看到了,她没想到自一生也没忘了这笑。 这个笑让她渐渐明白自己不再只属于某个小小的宅院,她看见了她从未想过的风景,吹到了她从未想过自己也能去吹的风。 那风中有无数细沙磨砺,薛洗月用心头牢记的一笑作盾作枪,也笑着振袖挥沙。 此时,大梁同光七年的五月初六巳时初刻,卫蔷不过是笑着说:“世叔不必行此大礼,北疆路遥,丰州事多,还要你我二人哿ν心。” 转身见薛大傻的堂妹直愣愣看着自己,她还觉得有些可爱,抬手敲了一下小姑娘的脑门,道: “别看了,你跟着裴助教来找我,是有事要求我吧?说吧,是出了什么事?” 薛洗月回过神来,被人看穿了心思应该是惶恐的,不知为何,她却只觉松了一口气,一边往住处走,一边对卫蔷说: “国公大人,我有一个表姐两个表妹都和我一起被带进了上阳宫,其中一个表姐小字兰娘,她……”只犹豫了一瞬,薛洗月决定和盘托出,“我觉得我们能被送来定远公府,大概与兰娘有关。” 到此时,回想起昨日,薛洗月都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噩梦,自从进了上阳宫,郑家姐妹大概是怕她心中含怨,总离她远远的,她并非出身两京世家,身上也没有爷娘塞在身上的金玉银钱,可这般也让她早早早绝了还能出宫的心思,无论内官和姑姑们说什么,她都一一照做,很快就和其他几个姑娘得了内官的几分信任,连“立规矩”也只受了几次,也正因如此,她还有余裕照看才十二岁的裴盈,她也没想到裴盈得家中挂念,一直被内官小心照应,到最后也不知道算是谁得了谁的好处。 和她不同,郑家姐妹,尤其是郑兰娘从一开始就自恃家世惹了姑姑生气,连着被上了三日“规矩”,上阳宫里磋磨人的东西多不胜数,郑兰娘吃了许久的苦,脾性也没被磋磨下多少,后来被封了女官,少说二十年不能离宫,一群姑娘都灰了心,却也有人动了其他心思。 郑兰娘便是其中之一,她做起了姑娘家说不得的梦,还小心打探过什么时候圣人能来上阳宫。 昨日午后,大家都各自回屋小憩只等下午接着跪菩萨,唯有郑兰娘说要去多跪一会儿。 她去了没多久姑姑们就冲进她们各自房间抄检了起来,面上和气的姑姑们一下全变了脸色,凶神恶煞一般把郑家还在屋里的几个姑娘都捂着嘴拖去了别处,其余人也都被扒了外衣站在院中不许动弹。 总是眉目里带着笑的□□管也来了一圈,也不说话,只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最后又拖走了几个姑娘。 从午后一直站到夜里风起,整个上阳宫里都是暗的,水可以喝,可不许如厕,有姑娘憋不住,腥臊气里有人小声地哭了。 薛洗月猜是郑兰娘为了入宫使了手段,结果惹恼皇后牵累了她们所有人,她是真的以为她们都要死了。 那时,薛洗月只在心里想着一件事,绞杀毒杀也就算了,要是刀劈火烧,她就将裴盈抱在怀里,才十二,好歹来日爹娘能寻个全尸。 至于自己,她只能说自己是命该如此。 也许她死了,娘能没了牵挂,不再想什么回东都,也忘了大姨母,就在灵州好好当她的大将军亲弟遗孀。 又不知等了多久,一豆灯光渐渐飘近,有人低语,接着,有宫人来说给她们一刻收拾行装换衣服。 薛洗月连忙拽着裴盈进了屋里,所有人惊慌失措地收拾着东西,甚至都忘了点开灯,黑暗中有人嚎啕大哭,哭声是闷着的,是把被子塞到嘴里的哭。 她也想哭,可她忍住了。 最后上车的时候,她看见郑家姐妹和其他被带走的姑娘被人拖着塞进了最后一辆车,好歹都还活着。 到了今日,昨日其余被带走的人只略是有些萎靡之色,郑兰娘却发起了热,还一直不肯说话。 “兰娘她虽然有些骄纵傲气,可、可……我外祖曾任司天台博士,姨母张氏闺中时极有才名,不仅通律法,知天文,还在算术上颇有见地,兰娘被她娇宠,正是因为才气上不弱于其母。” 薛洗月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全身灵窍通畅,只下意识觉得自己这么说更能保住兰娘。 果然,定远公的神色可谓是明光普照。 “这事好办,本就是我借她设了一局才换来你们来此,解铃还须系铃人,交给我便是。” 什么解铃系铃?!薛洗月察觉自己听到了了不得的话,一时连脚都抬不起来了。 …… 卫燕歌奉命去南市找林家商铺有事相商,出来时天色还早,她骑着马轻步缓骑,在南市酒肆里看见了杜明辛。 “少将军。”轻衣缓带的杜少卿也看见了她,笑着抬起酒杯,道,“可有暇与区区在下喝一杯?” 蓝眸卷发的承影将军坐在马上微微颔首,翻身下马,片刻后就坐在了酒肆二楼。 她落座时杜明辛抽了一下鼻子。 “少将军竟用了香粉?” 卫燕歌想起了那让自己头大的一院娇女儿,无奈道: “是家中有客来。” 想起小姑娘不过摸了一下自己,她脸就先红了,承影将军脸上微带笑意,道: “你总说东都女儿是娇花黄鹂,果然如此。” 杜明辛倒酒的 好逑(“痴心妄动,我本有愧。”...) 酒肆里有店家上上下下招呼客人。 杜少卿的心思一时间也跟着上上下下。 “听说蛮族有一鹰,通体白羽却甚是凶猛。” 看着杜明辛倒给自己的酒,卫燕歌道:“你说的是海东青,产自海东国东北,自国主大玄锡去世,又恰逢蛮族南下,渤海国与大梁就算是断了联系,你若是想要,我……” “不必!”拒绝之后,杜明辛反而不自在了起来,若是从前,他家少将军说要给他什么,他都是欢喜受了,朋友通财天经地义,他也巴不得请他家少将军喝一辈子的酒,可如今…… “本该是飞在天上的鹰,也不必为我屈就东都。”脱口而出的话又仿佛有别的意思,相交多年来,面对卫燕歌杜明辛从来不吝惜缱绻言辞,真是从未有过如此干涩难言左右支绌的时候。 只又喃喃补了一句:“少将军送我我定然欢喜。” 罢了,他闭上嘴,倒了一杯酒涮嗓子。 卫燕歌看着他,勾了一下唇角,也将杜明辛倒给自己的满盏酒一饮而尽。 酒水下了肚,杜明辛的脑子仿佛也通透起来:“听说昨夜定远公府娇客临门,想来定远公必委派了少将军不少差事。” “事情不多,只是少与这般女子打交道。”说罢,卫燕歌又想起了薛洗月,那些小姑娘显然也未见过她这样的人,倒是两边都有几分稀奇。 见卫燕歌竟又笑了,杜明辛低头给她杯盏添酒,他本是有些怜香惜玉的人物,却不肯再提那些坎坷颠簸的女子,转而说道: “听说皇后娘娘决意送女官入北疆,以显朝中对丰州边市一事的看重,上阳宫内立刻生出了灵芝,满洛阳都在说有如此祥瑞,丰州之事定然顺利。倒是那些好不容易从砖缝里扫了些人出来想塞去丰州的人家,怕是又要难受了。” 卫燕歌轻轻点头:“真有心要来,无论如何也来了,心意不诚,其才可用,倒也值得被人用几番心思,无心又无才,不来也罢。” “说得好,敬少将军一杯。” 杜少卿端起酒杯,对着卫燕歌一示意,举杯喝了下去。 卫燕歌也是再次一饮而尽。 推杯换盏,不多时,杜明辛的脸上就有了几分微醺之色,卫燕歌看了一眼天色,道: “今日喝得差不多,你也该早些回去休息了。” “不。”杜明辛摇摇头,“我是有东西要给少将军。”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信封。 “此物我昨夜写好了,总想哪日能碰到少将军,我就给你。” 他单手支在案上,左手递信,一双眼看着卫燕歌,其中微有些迷离之色,唇角也带着笑,颈项脸颊都泛着浅红,像是被桃花亲过了一般。 卫燕歌抬手去拿那封信。 杜明辛又将信收了回去。 “我家少将军,你再近一些。” 卫燕歌的眉头挑了一下,她站起身,坐到了杜明辛身侧。 杜明辛顿时欢喜起来,将信乖乖放在了她的面前。 “契书?” “我昨晚查了一夜,自,自乾宁十三年以来京兆杜氏在长安洛阳两地共新获土地两千顷,其中八百顷是前定远侯府卫氏的,这八百顷地,算是我杜明辛欠了定远公的,此为字据。” 鼻尖萦绕着微微的酒气,卫燕歌慢慢道:“你不必如此。” “我必要如此。”夹着背双手反撑在地上,杜明辛笑着看向她,“我必要如此,总不能对我家少将军问心有愧。” 轻轻,懒懒,散散。 却是这人心中磐石之意。 卫燕歌将那薄薄纸张收在袖中,她高鼻深目,眼睛虽蓝,却又与真正蓝眼异族不同,眼睛略长,羽睫低垂时候就有影嵌在澄蓝的湖水之上,那湖一下变得极深。 杜明辛侧头望着,生出一阵眩晕之感。 不是醉了,也是醉了。 就在他抬起手,自己也不知想做什么之时,那湖却波光流转,遮蔽尽去,浅浅映在他心上。 “阿拙,你无须对我问心无愧。” 卫燕歌低低唤了声杜明辛的小名,轻声道: “痴心妄动,我本有愧。” 溺着杜明辛的那湖水似是被烈日晒热了。 如一气豪饮二十坛美酒,杜明辛手臂一软,整个人几乎要仰倒出去,有一只手在他的身后扶了一下,他心知是谁,也不知怎的竟侧了下身子,还抬手去扶要倒的杯盏。 杯盏也被人先一步扶住了。 “呵……”他强笑了一声,又不知作何言语,一双眼看来看去,再不敢看那湖水,平湖秋月,月出镜湖,放浪江湖……湖…… 仿佛耳中有何物在渐渐鼓噪起来,他能觉一股热意冲向头顶。 他怕是十年八年见不得湖了! 杜少卿心中江河湖海一通奔腾似乎过了许久,其实不过瞬息之间,这瞬间,已足够卫燕歌离了他身边。 “府中还有事,这一桌酒我请你。” 一声轻响,有东西落在案上,杜明辛抬头看去,只见卫燕歌扶着酒肆二楼栏杆直接翻身而下。 他扶着栏杆看出去,只见卫燕歌在旁人惊异的目光中解开了马缰绳。 看她上马,看她骑马离开,一切举止如行云流水,自始至终,杜少卿没看见承影将军抬头。 “客官,此物小店可不敢收。” 杜明辛回过头,看见店家手里捧着一块白色的牙齿样的东西,上面还镶了蓝色的宝石,正是刚刚卫燕歌留下的。 他抬手接过,细细打量了一番,忽然一笑: “你想收,在下还舍不得给呢。” “客官?您可还好?” “嗯?” “您脸……” 杜明辛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这才察觉一阵热意在头上。 好端端一杜少卿,千杯不醉如玉似的人物,今日脸颊耳朵都红了个彻底。 “痴心妄动,也不知到底动了谁的心。” 掏了钱让店家退下,杜明辛仍觉一心鼓噪难消,握着手中镶金带宝的狼牙,掌心又烫又凉。 只是如何也不肯松开。 卫燕歌骑马回了定远公府,一进门就看着卫清歌带人抱着几只小羊羔。 卫清歌也看见了她,抱着羊哒哒哒泡了个过来,小羊羔细细地“咩”了一声。 “燕歌,家主要让那些小孩儿在府中养羊!” 七十四名世家女中最大的也才十七岁,还有两个月满十八的卫清歌扬眉吐气,开口闭口叫她们“小孩儿”。 还真学了卫蔷叫她们的语气。 卫燕歌在小羊羔头上摸了一下,说:“今日府中没有人要来看她们吗?” “有,不过除了裴大人家主都拒了,裴大人在府里吃了午食也没走,家主一直留他在书房议事。薛洗月是薛将军的堂妹,家主说她是个能干活的,我就让她去盘点库房了。” 卫燕歌点了点头,道:“我已跟霄风阁说好,他们暗中为我们护卫外围。” 她带回东都的承影部一百多人总不能全带进城中,那定远公府就更乱了,鱼肠部还要继续清剿东都城中的不留行,她家元帅也不希望鱼肠部在东都轻易暴露,那就得动用林家多年来在洛阳经营出的钉子,那些钉子分散在各家,在如今满东都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倒是很趁手。 卫清歌听了长出一口气,真要承影部一百多人也都进国公府,她光操持穿衣吃饭怕是就要累到掉光头发。 见一人怀里的羊羔在挣扎,卫燕歌接了过来,和卫清歌带着人一起去了后院。 “家主去后院看过,除了让那些姑娘养羊,可还有什么吩咐?” “也没什么,鸡仔、小兔我们也都弄了一些,家主说后面操练场长满了草,正好让她们放羊,也活动一下筋骨,澡间的事也都做好了,今晚开始轮着洗澡,再就是衣物之类,家主说她们还没去北疆,暂且当成是书院里的学生,日常开销皆按此例……哦对,家主说崔夫人来之前让你教教她们。” 卫燕歌的脚步一停:“我教她们?我能教什么?上阵杀敌?” 卫清歌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问家主的,她说你教什么都行,反正就六七日光景。” 洛阳到河中府不到五百里,加上中间渡河,信使快马一日便可,只是崔夫人动身准备再加路上行程,怕是要有个五六日才够。 进了后院,只见几个年岁很小的姑娘正蹲在地上看着草笼里的小鸡,有几处窗子原本开着,一见有人进来就立刻关上了。 卫清歌将手中的羊羔放在地上,大声说:“这几只羊也是给你们养的,养大了能吃肉。” 她最后那个“肉”字着实气壮山河,小鸡小羊小姑娘都抬头看她。 卫燕歌察觉到有窗子被打开了一条缝,便蹲下对那几个看起小羊的小姑娘说: “你们可以摸摸它。” 裴盈正在这些孩子中,大着胆子摸了一把小羊,小羊“咩”了一声,她吓了一跳,又“咯咯”笑了起来。 她胆子不小,也不怕卫燕歌的蓝眼睛,在卫燕歌旁边蹲成一小团,说:“阿姊你是不是将军呀?” “是,我在定远军中领承影一部,专司斥候一事,你可知道什么是斥候?” 当然也有来不及传信就狂追了蛮王亲弟弟七天七夜直到把人砍死的时候,不过这事卫燕歌从未放在心上罢了。 裴盈眨了眨眼睛说:“不知道。” 卫清歌“哼”一声揭穿她:“我们家主不是吃着午食给你们讲了一个时辰的‘承影将军万里追蛮,千丈风沙狼王斩敌’嘛?你为了听故事连阿爹都不要了,怎么又说不知道!” 才十二的小姑娘实在机灵,知道卫清歌也是孩子脾性不足为惧,抓住卫燕歌的衣摆说: “将军阿姊,阿蔷姐姐没讲完,让清歌姐姐来讲,可她讲了两句就跑了。” 还告状呢。 卫清歌叉着腰说:“我说了等燕歌回来让她给你们看那兀骨突的狼牙,燕歌燕歌,你快给她们看看!上面有蓝宝石,和燕歌眼睛颜色一样,是家主特意留给她的。” 说起此物,卫燕歌微微低下头,又抬手去摸羊。 “……已不在我身上。” “去哪儿了?”卫清歌问道。 幼狼耿直发问,问了一个狼王答不出的难题。 狼王该如何呢? 她站了起来,拍拍手道:“家主既然让我教她们,总该让她们知道我的本事,清歌,不带兵器,你我打一场吧。” 吓得卫清歌连忙抱着剑退出去十几步,幼狼夹着尾巴跑了,卫燕歌又蹲了下来。 裴盈看见她脸色有点微红,一双蓝眸像是被水洗过,忍不住说: “阿姊,你的眼睛真好看。” “你是第四个当面夸我眼睛好看的人。” 说完,卫燕歌笑了,她扑敌如狼,行走如风,此刻笑起来却像是贺兰山雪水初融流下来的溪。 裴盈还没见过贺兰山,她只觉得真好看。 深夜,上阳宫里四处都透着死寂,那些从世家来的姑娘还没被这死寂吞了便离开,也带走了上阳宫里久违的丝丝鲜活。 上阳宫总管胡好女是个极为会做人的人,这宫室空置多年,好东西还是有的,他的屋中却一件摆设也无,只一条鞭子被摆在架子上。 那是先帝御赐的。 平日收了那么多的礼,谁也不知他到底藏在了何处。 因为蒲团上生灵芝一事,圣人虽然没有明令申斥,胡好女还是自己去领了四十杖,挨了这一顿打,他回到上阳宫只能趴在床上忍着痛迷迷糊糊地睡。 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一阵恍惚。 小太监没给他将灯熄了么? 看向灯下,他猛地一惊,灯下那人笑着说: “一别经年,阿女你风采依旧啊。” 这笑一如多年之前,胡好女长出一口气,手从枕头下抽了出来,缓声道: “多年不见,卫小郎仍是这么爱捉弄我。” 坐在上阳宫总管房中灯下的正是卫蔷。 一门(“我入一品门庭,如何还要...) 卫清歌也早猜到自家国公怕是要饿着肚子回府,忙到昏头转向也没忘了在灶上用大柴小火煨了热汤,等卫蔷回府,她没做汤饼,大厨娘包的馄饨她煮了一碗又浇了汤送到了书房。 馄饨是猪腿肉切的馅儿,加了胡麻,配着热汤下肚浑身都是暖的。 “就算不想睡,也在床上小躺一会儿吧。” “我昨夜又不是没睡,哪用如此金贵?” 吃了两大碗馄饨,卫蔷看看树影,问清歌:“今日咱北疆那些备选官可还安稳?” 说起此事,清歌撅了下嘴。 “昨日还好,个个都吓坏了,大概是过了一日吃好睡好的好日子,今日就有人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在北疆长大的卫清歌有些不懂问自己的那些姑娘,都说她们读了不少书,怎么脑子都生得不齐全?要是她们还能回家,一开始就不会让她们进了国公府,在上阳宫里被那般磋磨时,她们敢问这话么?不过是看家主对她们好,就蹬鼻子上脸起来。” 卫蔷笑着道:“问就问吧,问多少遍也回不去,她们在上阳宫里知道怎么活下来,也知道怎么在咱们这讨生活。” 小姑娘还在忿忿不平:“要是这样自然好,就怕她们一面吃着北疆的肉,一面还想着东都的床。” “此事你放心便是。”卫蔷仍是笑,语气却极笃定,“东都已放不下她们的床了,她们迟早会明白的。” 卫清歌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懵懵懂懂眨了眨眼,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家主,她们没家了呀。” 世上有比没家之人更惨的吗?至少在卫清歌的心里是没有的,她也就没了跟那些小孩儿计较的心思。 “家主,裴大人知道我们让小孩儿养羊,又送了十头肥羊过来,说以后每日都送,大厨娘问我怎么做,我说以水煮了再配蒸了的粟饭,大厨娘不甚愿意,觉得薄待了那些小孩儿,可是每日都吃麦面开销实在太大,等她们到了北疆也得吃粟啊。” 被大厨娘说薄待,卫清歌还有点委屈,她小时候吃的麦面还都是家主省出来的呢。 这事看着不大,可吃喝之事乃人之本,卫蔷站在树下想了半天,说道:“先给她们供麦面,等崔姨来了再说,对了,这笔账连着崔姨的开销都记在我私账上,回了北疆我用俸钱抵上。” 卫清歌结结实实地翻了个白眼儿:“家主,你一个月才俸钱才一吊钱,上次请裴大人吃饭就花了一笔,后来请伍大人吃饭又花了一笔,现在又要管几十个小孩儿吃喝……” 看着卫蔷一脸“哎呀,居然有人替我算了账”的心虚表情,小姑娘叹了口气说:“算啦,若是不够我拿私房钱帮你补上。” 卫蔷讪笑:“不必不必,几个月不领俸钱肯定就够了。” 她在朝中不是没有俸禄,身上除了国公还有一堆虚衔,朝廷还要管她一百护卫的开销,月俸加禄粮加起来一月足有一百二十吊,可月俸来源复杂,大梁承前唐例,月俸多是出在各地青苗税上,也就是出在北疆自己税钱之中,北疆税钱用来修路建墙都不够,她哪舍得用来自己开销? 自她而始,北疆官吏都过得清贫。她因自己没家没业一个月只给自己一吊月俸,堂堂国公,一方之主,连大梁九品芝麻官都不如,在北疆也比各州刺史还少一些,也是因为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把官署当府宅,吃穿开销都有公中担起,她也不在乎手中是否有钱。 如此看她实在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总该有点儿家底,可每次钱攒多了,她去一趟童学或者看看那些还没长成的孩子,囊中也就空了。 像清歌她们,姓了卫,也都是被她一枚枚铜板给拉扯大的,除非像燕歌、行歌那样早早从了军拿军饷,不然如清歌,可是一直被她养到了十六岁。 至于禄粮这种朝廷每年开春就拨给定远公府的东西,卫蔷就留在了洛阳贴补了燕歌和行歌在东都的开销,他们手下兵卒有个灾病之类药钱都从此出,也让他们和手下的兵在洛阳过得还算体面。 如此一来,真算起家私,除了这卖不掉的定远公府,她这堂堂一品镇国定远公其实还未必比得上洛阳街边卖蒸饼的小贩。 连清歌都比她有钱。 全天下最穷的国公大人走进了自家后院,有几个姑娘正围着小羊羔在看,见了她纷纷行礼。 卫蔷第一眼就看见了一个体态微丰俏眉杏目的姑娘,正是之前蒲团上长了灵芝,在上阳宫里被折磨到说不出话来的郑玉娘。 郑家三个姑娘长得都有些像,尤其是圆润的下巴,虽然脸色憔悴,脸颊都有些凹下去了,下巴上的软肉都依旧不离不弃。 郑玉娘在她们中年纪最长,长相也最出挑。 前一日她还有些灰败神色,现在看看小鸡小羊,脸上也生动多了。 “你们起来吧。” 小姑娘们都直起身,越发显得郑家三个姑娘是被排挤在外面的,看小羊羔也只是在半丈外看着。 “我让承影将军来教你们些东西,学了些什么?” 卫蔷跟卫燕歌不同,虽然她穿着不男不女的斜襟大袍,可如果不刻意扮男人,看着就是一个穿了男装的女子,还是个五官生得极好的飒爽高挑女子,她又是爱说笑的性子,昨日来给小姑娘们讲了半天故事,今日已再见她们就觉得亲近了起来。 这些女孩儿们有些在家中也听过定远公的凶名,可比起上阳宫里的内官姑姑,这位定远公实在是可亲百倍。 有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就说:“承影将军教了我们喂羊,还教我们怎么看羊是公是母,还带我们去校场教了我们怎么放羊。” 定远公府的校场杂草丛生,已经成了养羊的好地方。 “我见了羊屙屎,承影将军还说要是种地就要把羊屎捡回去作肥。” “承影将军让我捡羊屎。” “我捡了!只有我捡了!” 有个看着七八岁的小姑娘兴冲冲举起了手,裴盈就站在她旁边,看她这般大声说话也连忙说:“再让我试几次我也能捡的。” 卫蔷笑了。 她家承影将军战功赫赫,能拿出来教孩子的竟然就是养羊和捡羊粪,也未免太不正经了,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最不正经的定远军元帅转身对卫清歌说:“这稀罕事儿可得记清楚了,回了北疆讲给莺歌她们听。” “嗯嗯嗯!”清歌连忙点头。 卫蔷又对那些小姑娘说:“我那有几本游记、话本,你们若是想看,我就给你们送过来。” 有爱读书的姑娘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看了一圈没看见薛洗月,卫蔷这才想起来那小姑娘被她委派了清查库房的工作,怕是要忙上几天。 “我那有几本在洛阳买的算学的书,可以给洗月送过来,对了……”说起算学,卫蔷突然想起还有一个人可以来教这些姑娘。 收到定远公的帖子,伍晴娘颇受了一番惊吓。 “我一个寡居之人,如何能去教那些世家姑娘?” 她哥伍显文从官署回来,见了定远公的帖子小眼睛又亮了起来:“我倒觉得这是好事,横竖那些姑娘也要在北疆做官,你先占了个师名,将来去了北疆也跟旁人身份不同。” 伍晴娘一时无言。 定远公府的酒不是酒,是能迷了人魂的药,自从那日回来,兄长他就一门心思让她去北疆,从前为她攒下的两屋嫁妆都打算兑成金银让她带走。 说实话,伍晴娘确实想去,却没想到自己兄长这般急不可耐,仿佛那北疆是个经中乐土般的好地方。 “就这般说定了,明日我送你去。” “大兄,我去了教她们什么?算学我也不过只知道些皮毛……” 伍显文耷拉着眉眼假装听不见,出了屋从偏房里拿了一个包袱又回来了。 “这是我本来给你做了回门穿着看打妹婿的,你明日就穿着去。” 伍晴娘打开包袱,只见里面是青色绣锦的罗衣,大片的缠枝石榴花红亮亮地在上面。 这还不算,伍显文袖子一抖,从里面掏出一枚玉簪。 “这是蜀工造的簪子,你戴这个去,体体面面地当你的夫子去。” 伍晴娘还在犹豫,小声说了“大兄”二字。 将玉簪塞在妹妹手上,伍显文面上有些得意:“我从前刚到长安时也想寻个世家私学坐馆,可惜旁人都嫌我为人木讷,不肯让我教那些世家子,木讷又如何?世家子不能叫我一声夫子,世家女子也得喊我小妹一声授业恩师,天下教出男官者芸芸,又有几个教过真正为政一方的女子?那些男子不木讷,却没我家这样的妹妹。” 自家阿兄话已至此,伍晴娘又那还能自卑于身份?只能点灯看书看到半夜,又写写画画了一番,第二日上午伍显文下朝之后特意请假回了家,驾着自家的小车送她去定远公府。 旌善坊左近是东都城中真正达官显贵之地,上次来,伍晴娘满心担心阿兄,今日却有了闲情看这些有遮天蔽日之气的高墙。 来往马车皆极豪奢,伍家这路上极常见的青皮小车倒有些显眼。 坊门处有卫兵把守,一辆极美的雕花大车挡住了大半坊门,似与人有些争执。 “并非下官有意刁难,实在是定远公大人有令,凡是去往定远公府的车马一概不可进旌善坊。” 一中年男子穿着绸衣作豪门管事打扮,厉声道:“礼部侍郎郑大人家眷,你一小小坊卫也敢阻拦?” 为妹妹坐在车前打马的伍显文津津有味地听了一回儿,绕到自家车边跟妹妹小声说:“自己女儿被人抢了没看见威风,如今把威风使到定远公家门口了,郑胖子怎么就没想明白,皇后不好惹,那定远公不比皇后更凶狠千倍?” 能被卫蔷一眼相中了脑袋,伍显文的脑袋果然非同寻常。 眼见还要争论不休,伍显文走上前道:“我家乃是定远公请所请伍夫子。” 那坊卫眼前一亮,道:“原来是夫子来了,昨夜国公大人和承影将军都打过招呼,我们可是从晨起就在等夫子了!” 说完,这坊卫又招来一人,道:“国公大人家请的夫子到了,你们赶紧引进去。” 见自己小妹如此被照顾,伍显文倒觉比自己被逢迎还要体面十倍,他对郑家管事说: “这位管事还请让让,让我家夫子先过去。” 我家夫子!啧,唤起来都觉得舒心。 那郑家管事想来是在东都横行惯了,又哪受过这等气?加之伍显文一贯除了恩师府上哪里都不去,相貌又毫无可记之处,这人竟完全认不出这人是自己主家的同僚。 他眉毛一抬,冷笑道:“也不知道哪来的穷酸,也敢让人让道,你可知马车里坐得是谁么?!” “车里是谁定远公也不见呀,要么你闯进去,要么你退出去,跟我这路过之人耍什么横?” 伍显文牛心左性,在明堂上指着郑裘鼻子骂也不是一回两回,哪会给郑裘家的管事好脸色看,看着郑家马车一侧能让自家马车过去,转身就回去催马。 郑家管事气急要拦,被坊卫一齐拦住了。 青皮小车擦着雕花华车缓缓而过,伍晴娘原本在车里低头坐着,突然抬起了头。 一根长长的金簪挑开了她车篷的侧帘。 半面天光照进了车篷里。 “夫子?分明是个穷酸妇人,也敢称夫子。” 说这话的人也是个女子,她倚在雕花马车的窗前,露着凤眼朱唇,她玉琢一般的手上捏着金簪,神态睥睨,说话时,她手中金簪晃了晃,又显轻慢了十倍。 一身锦绣更是将伍晴娘兄长多年的积累彻底压了下去。 伍晴娘还未将她的样子仔细看清楚,她家小车就已经驶到了前面。 簪长不及,她的车帘终于落下了。 亮了的车中复又暗了下来,伍晴娘还没回过神,就听那女子又冷冷说道: “郑家女学中的夫子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也没有谁敢在朝廷二品诰命面前如此无礼而过,此等无礼之人也配称夫子?见不得人的旧罗衣,也敢穿着入国公府?我真为定远公府担心,一双贱鞋脏了宝地。” 伍显文回身就要骂这婆娘,却看见自家马车的前帘被掀开了。 “大兄,停车。” 伍晴娘的手有些抖。 阿兄专门选的新鞋踩在旌善坊的地上,伍晴娘没有回头,下车的时候她扶了一下脑后的玉簪,低头时竟然笑了。 笑了,手就不那么抖了。 伍显文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自己走向定远公府的大门,一边走还一边大声说道: “我入一品门庭,如何还要跟被拦在门前的二品诰命行礼?素衣也好,旧衣也罢,你脚上的鞋再贵,终究我是国公府座上宾,你是坊外不速客。” 这段路伍晴娘得自己走, 她没有见不得人。 她走得完。 正巧卫蔷来门口迎人,正见了此一幕,她不禁笑着行了一礼,说道: “伍夫子,我国公府上下可是久等了。” 成虎(“人畏之如虎,便索性先成...) 刚起时,天还有些阴沉,到了如今竟然放晴了,白花花明光落地,照得眉目清明与怒色满面一般明晰。 “伍夫子名字取得极好,每次一来,天就晴了,天晴了,谁是影子谁是树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坊门距离定远公府大门颇有些远,伍晴娘走到的时候略有几分喘。 看着卫蔷的笑脸,她深吸一口气,也笑着说:“国公大人怎么知道我能解开上次的题?” 见妹妹不再畏怯,伍显文也高兴起来,一群人说说笑笑进了国公府。 坊门外的人看不见这份热闹,只是隐约能听见。 金簪早就收回了车帘后。 管事小心道:“夫人,眼下,我们……” 车内静了许久,人影又短了一截,从里面传出年轻女子细细的语声:“夫人说回府。” 国公府内,一群姑娘站在内院,看着“新夫子”。 别说教授算学了,这是伍晴娘第一次对着几十个人讲话,哪怕都是些小姑娘,她也脸颊生霞,掌心都攥出了汗。 卫蔷见状,直接从书册中点了两道算题问解法,她脱口便答,答完之后心中忐忑也就压了下去。 “若论诗书,在座我一位都比不了,唯有心算,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 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 说出这句话,伍晴娘自己愣了一下。 她、她真的能靠自己的本事,安身、立命……为人师? 只是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有一物撑在了自己身躯之中,让她从一被阿兄庇护的飘絮变了模样。 眉头一挑,她的神色已和从前不同:“《九章》共二百四十六题,分九章,其一名‘方田’……” 同是出身世家,郑裘夫人一眼能看出伍晴娘的底细,这些女孩儿哪个不知道?可定远公亲自送了她来,还当着她们的面替她们给她端了一杯茶,这些姑娘至少知道这新夫子是不可轻待的人物。 而且这夫子还真的很有本事。 内院地上凹凸不平,又养着鸡兔小羊之类,偶有鸡屎涂抹或者粪蛋子滚过,实在不能摆着上几个蒲团坐垫就让众人席地而坐,尤其各位姑娘恶极了蒲团,见之欲吐,卫蔷就到处找椅凳,国公府除了石凳都搬来了内院也未凑足,是卫行歌带着一众兵士去城外赶出来了几根长凳。 木材没来得及晒透,还带着青涩的木香气,三尺一截的凳子,挤一挤能坐上三个小些的姑娘。 七十四个姑娘在院中坐着听伍晴娘讲算学,太阳就晒在头顶,偶尔有之前未关进笼子的小鸡探头探脑过去,还有吃了草的小羊在无聊咩叫,从前,她们在各自家中习字读书,哪里不比如今舒服千万倍,可……看这平平无奇的女子挺着脊梁给她们讲算学,她们竟然就听得入了神。 就连小鸡勇啄兔尾巴的奇景,她们都无人去看。 留了燕歌和清歌跟着一起温故知新,转身卫蔷出了后院。 后院门外正当值的兵卒站得笔直,唯有耳朵侧向院中,卫蔷拍他们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元帅!” 卫蔷却不在乎他们此时的“情不自禁”,这次能被燕歌带来东都的承影部多是骁勇有功之人,待回了北疆一两年内总得升一升,这些人就该好学。 她巴不得北疆都是好学之人。 “要是喜欢,我安排人每日旁听将夫子讲的抄下来,你们自己找闲暇时学。” “谢将军!” “嘘!别吵到里面清静。” 伍显文站在夹道出探头,正看见卫蔷拍了拍兵卒的肩膀笑着走过来。 晚春的阳光照在年轻的定远公身上,乌发明眸,体态风流,举手投足颇有古风,实在是个绝顶精彩的人物。 看得伍显文心中遗憾。 承影将军英武敦厚,又在北疆颇有人望,实在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妾之选,正堪与定远公这等人杰相伴。 她怎么就是女的呢? “伍侍郎久等了。” 见卫蔷走近,伍显文让自己先忘了心中憾事,眨了眨小眼开口道:“国公大人,这几十个世家女快把朝堂掀翻了,满朝上下也只有你还记得给她们找夫子。” 伍显文此言不虚,定远公府门一闭自有清静,朝堂上却乱了,皇后深夜颁旨将上阳宫里的刚封女官的世家女全都调去了北疆,就如一道惊雷,第二天晨起上朝就有人当庭哭起了自己女儿,这时皇后才说人已经送到了定远公府。 “看他们脸色就像是知道自家爱妾跟自己老丈人跑了。”文采斐然伍侍郎对卫蔷如此描绘当时场面。 不管如何混乱场面,至少人人都认为这是皇后不想看定远公再与世家混在一处,不想让世家送子弟去丰州,大概也有几分趁机敲打定远公的意思。 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定远公为何闭门谢客,不过是不想让世家再借着女儿之名与自己亲近,让她再遭了忌讳。 “我一好友昨日还说定远公虽然做事放诞,却有谨慎之处。”伍显文的好友自然是寒门出身,在他们的眼里定远公只要不与世家亲近就好。 听伍显文说完,卫蔷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两下,道: “既然都以为我在疏远世家,我是不是应该再去世家扒一层地皮回来?” 伍显文看向定远公,呆愣片刻之后突然掐了自己手臂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两眼发光地看向卫蔷: “国公大人,实不相瞒,我在来时就想过在你府门口设一卡,凡来人看望北疆女官皆要付钱方能入内,管事送吃穿钱粮是一等,其父借看望女儿之名来见国公是一等,其母思女心切哀泣嚎啕而来则可免此开销,没想到国公大人明明是个武将,在敛财之事上竟想在下官之前,且出手更比下官狠辣,下官从前做县官时正逢灾年,真是做梦都想进那些豪强家中搜刮一番,可惜敢想而不敢做,实乃一无用之人,刚刚听国公所言,还以为身在梦中,没想到国公大人才是我辈楷模,竟谈笑间就要行此事!” 他连自己梦想破豪强门户这等话都说出了口,卫蔷也只是笑着听着,听完之话还点了点头。 “伍侍郎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如此谬赞,我敢行此事,且能有成,我一朋友曾有一言,道我是‘人畏之如虎,便索性先成虎,再做人’,此乃我之法也。” “国公大人,何谓先成虎,再做人?” 卫蔷本想走回书房与伍显文相谈,却想起她书房里那常坐的椅子也送去给伍晴娘坐了,只能笑着引伍显文去她书房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树影投在石桌上,卫蔷捡开桌上两片落叶拿在手里,道: “伍侍郎未见我之前,每听见‘定远公’三字,怕是也会想起恶虎凶兽,觉得定远公名为国公,实为匪类,我说的可对?” 伍显文先点了一下头,心中所剩无几的人情往来之想忽而泛起,又将颈项硬生生梗住。 卫蔷毫不在意,道:“伍侍郎不必在意此时,此乃我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 若是郑裘、于崇那般人在此,定远公一句话他们已经能将自她与陈伯横书信往来到她如今在东都所做之事一一串联,自以为想出些眉目之后再以万般心思揣测她心中千般计较。 可惜伍显文并非此中人,他眨了眨小眼睛,不懂。 卫蔷将手放在桌上,一点碎光从繁茂树叶之间挣扎出来落入她的掌心,恰照在她手背的长疤上。 她微微垂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 “一人行千万善事,一着不慎就是名声尽毁,虎则不同,猛虎不吃人便已是佛。” 想起定远公跟自己说了几句财务之难,自己便觉“国公大人实乃知己也”,可户部中谁不是深知其难,自己也不过仅有一二可说话之人罢了,自省己身,伍显文不由恍然大悟。 再看此时定远公,又与从前不同。 “这般想来,国公大人亦是为钱粮之事殚精竭虑,不惜自毁名声之人。” 这边伍显文心中定远公自虎成佛,再成人,又多了十分亲近之意。 那边还有人正在骂定远公:“无礼轻慢,与禽兽无异!” 没错,正是郑家门庭之中,郑裘的长子得知自己母亲受此大辱暴跳如雷,要不是看见自己的剑想起定远公的刀足有它两倍大,说不定已然提着剑去定远公府讨个说法。 “阿娘,谏议大夫于岌平素与父亲交好,我这便投贴拜访……” “罢了。” 郑裘的妇人姓柳,柳家亦是望族,前朝鼎盛之时在京兆与杜氏并称,后稍有衰落,运气却比杜家好些,到了大梁仍入了世家录,只是子孙不丰,说起两京世家,无人将之算入其中。 柳氏出身京兆柳氏嫡枝,自幼与兄弟们一并读书习字,又在算学上颇有所长,深受长辈爱重,时郑家繁盛,吏部尚书郑劝往柳家做客,偶见柳家大娘与兄弟辩《礼》,深觉可为贤妻,便为自己长孙求取。 柳妤嫁入郑家时郑裘还未选官,她从做低伏小的孙媳成为如今执掌中馈的郑家大夫人,育有两子一女,不仅在颇受夫家依仗,世家间往来她是也贤名在外,甚是得人敬重。 “那女子到底是何人,你们查清楚么?” “阿娘,我让人问过从前小妹的夫子,皆未听闻东都城中有一‘伍夫子’。” 柳氏点点头,拿起了一旁的书册。 待儿子都退下,她狠狠将书掼在地上。 “要不是我女儿还在你们手中……” 先是次子喜欢上甥女,又是女儿经了大祸事,想到自己珍爱的女儿如今前途尽毁,哪怕已过去数月,柳氏也不禁悲从中来。 “卫氏无礼,累及我儿!” 定远公府中,郑玉娘打了个喷嚏,此事已用过了午食,年岁小些的要么在玩羊,要么在逗鸡,也有学累了去睡的,几个年岁大些的姑娘围坐在廊下。 郑玉娘坐在一角,她算学承袭其母,今日伍晴娘所讲题目她几乎都能解答,正好能教自己两个妹妹。 数日没怎么说话的嘴张开,她两个妹妹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薛洗月在一旁小心看着,也松了一口气。 养鸡养羊,学些从前未知之事,元帅大人说她有法治好玉娘表姐,没想到竟然是如此令人心胸开阔之法。 已深知自己必去北疆,薛洗月已学着卫清歌的样子以“元帅”称卫蔷。 “大姊,你觉得伍夫子和从前夫子谁讲得更好些?” 郑玉娘经历祸事,也比从前懂事了不少,知道自己堂妹有意引自己多说两句话。 “伍夫子算学精通,讲书用心,若是假以时日,定会成房夫子那般……”郑玉娘猛然一阵心惊肉跳。 听她说起“房夫子”,郑家一个小姑娘突然捂住了嘴,哭了起来。 “阿姊,我们是不是跟房夫子一样已经失了节,要是嫁人,就会被杀死了?” “嘘!”郑玉娘捂住了她的嘴,“房夫子是因曾被掠去北疆……不可再提。” 嫁人?杀死?北疆?薛洗月没有听懂,只将此事记在了心里。 所愿(“她竟然就想以此物杀我?...) 定远公府,换下了锦袍的卫蔷坐在书房里,她回想了一会儿自己今日在九州池的一言一行,沉声说: “圣人要借西域商道之事削弱世家,我以真做假,他却想以假做真,真真假假,倒是给了我们机会。” 她对卫清歌招招手,小姑娘立刻从怀里掏出了紧紧捆住的一卷羊皮。 这羊皮乍看寻常,展开一层才让人察觉它极为轻薄。 最后整张羊皮卷开在案上,还有小半从三面垂了下去,而羊皮上所绘的便是城池山河,细细密密延伸开来,不仅有他们身处的大梁,他们所来的北疆,南面有南吴、南越直到大理、崖州,北面也直通蛮族、乌护……密密麻麻的地图上,满朝世家寒门连着皇帝斗到不可开交的大梁,不过是不大的一片地方。 当然,此时的北疆更小。 “去岁定远军北出胜州,从胜州到丰州都已在我们手中,我要对世家所说的边市,就在丰州。” 卫行歌四年没有回北疆,也被这地图所涵幅员与细致精密所惊,忍不住问道: “元帅?这图?” 卫蔷喜欢看他这惊讶样子,笑着说:“这是参照予歌的前朝默图,加上林家相助,乐莘父子历经六年所绘。” 对于卫行歌来说,当初卫蔷决定精制地图只是一件不知何时会有效用之事,如今看见实物,他心中只剩叹服。 “元帅,一见此图,我立刻觉胸中开阔,东都虽大,在这图上也不过方寸之地。” “东都本来就是方寸之地,这偌大天下,只看一处,哪里都是方寸之地,一城虽小,一人更小,万不可因这图而轻视一城之地。行歌,你来猜一下,我真正想要开边市通商之地在何处?” 卫行歌细细地看着这张地图,手指下意识在北疆所在之处摸了两下,才慢慢看向西侧。 “元帅一直想攻羌人,莫非是想在灵州与薛大将军携手开边市?” 听他如此说,卫蔷笑了,是卫行歌很熟悉的笑,他小时候背错了书,卫蔷会露出来的那种笑,有点取笑的坏,又有点无奈的慈爱,其实她也没比卫行歌他们大几岁,平时像个师长,笑起来就像个姐姐。 此时她笑着问:“行歌,你胆子怎么变如此小了?” 卫蔷的手指点在灵州,然后一路往西,最后落在了一处。 看着她的动作,卫行歌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耳边只听她缓缓说: “羌人之西是甘州乌护,没有甘州肃州,没有玉门关,又算哪门子的通商西域呢?裴侍郎信中提到玉门关于他乃是指代,于北疆则是必成之事,他怕是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女儿可能真去了玉门关” 卫蔷的说笑声中,卫行歌听见了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在这刹那,他甚至不敢去看卫蔷的脸。 若要玉门,必取甘州,若要卫蔷想要甘州,则西北宥州、夏州、灵州、盐州四地要先归入北疆。 镇国定远公,她之所以能权势滔天手握北疆十余州,是因为她的手中有先皇所赐的“征地令”,凡是她从外族、敌国手中打下的土地,在她活着的时候就是她的,不向朝廷纳税服役,北疆便是如此一州一地被她打下来的。 这是她以血和命从先帝手中换来的。 可西北四州,它们本就属于大梁。 它们、它们如何会归于北疆? 又或者朝廷能放任定远军西出四州之地将甘州肃州打下来?坐实定远军占据大梁之西,他们肯么? 若是不肯,元帅会如何? 风吹动了放在窗楹的书页。 书展露与人看的那一页有什么?风流从容,行事不羁,忠肝义胆,贪财好色。 被风吹露了一角的下一页又有什么? 为什么只有一角,却让人嗅到了浓浓血气? 其实,这并非卫行歌第一次觉察自己元帅心中深深掩藏的尸山血海,四年前逆王之乱,四位王爷领兵围攻东都,定远军挥师南下平叛,刚过太原,他们便被与逆王联手的世家阻在了路上。 那时,着甲执刀的元帅听闻东都城破,逆王围困紫微城,是笑着的。 时年还不到十八岁的卫行歌没看懂这个笑,只是被留在了东都之后,他一面广结善缘,夸赞定远公的一颗忠心,一面忍不住用一种毫不沉溺的目光看着东都的繁华万丈,再在心中猜测,此地何时会变成万丈焦土。 看见东都冲天火光,元帅会笑么? 卫蔷并未留意卫行歌在想什么,她又看回了自己治下的麟州和云州等地,说道:“长远之事暂且不议,既然通商之事进展比预想中还要顺利,接下来就是我们从世家手里挖钱挖粮挖人的好时候,我还等着用世家的钱粮助我重建丰州城防。” 她说得随意又俏皮,把一旁的卫清歌给逗笑了。 卫蔷看向小姑娘,说道:“清歌你传信回北疆给云州麟州梁帝民事司和建城司,春耕收尾之后屋舍建设之事必须加快,库房也要加紧,要是有不便之处,让林管事协同,总之,一定要快,借着通商之事要人,那些世家女子我是绝不会放过的,她们少年便要离家远行,到了北疆必是身心俱疲,正是我们以诚相待,将人带心一起留下的好时候,具体留人之法让越管事和若歌一起想办法,给我个章程让燕歌带来就好,这是其一。 “其二,做戏做全套,丰州要做大兴土木之态,向太原定州等地传出消息,就说土石木料有多少,丰州便收多少,此事让越管事和林管事商量去做。 “至于第三件事……释鲁为人谨慎,想要取代胡度堇,迭剌部必要再吞下兀古、六奚几部,以防己方被麻雀在后,若是释鲁对那几部动手,便让湛卢、赤霄两部袭扰之,务必将释鲁与胡度堇之战拖到八月之后。” 她只说了一遍,卫清歌就记下了,坐在一旁胡凳上开始写信。 卫蔷又看向卫行歌: “行歌你代我写信给燕歌,将东都军中各处如今之状粗略与她一讲,在让她军屯之事一了便立刻来东都,越快越好。” “是。” 两个年轻人都领命去忙了,卫蔷坐在案前慢慢收起了羊皮地图,心中仍觉有千头万绪。 事情进展太快,要做之事太多,她手中实在缺人。 她此次南下为何只带了一个卫清歌?还不是因为余下人等皆忙到脚不沾地?各州在春耕,百姓在春耕,军屯所也在春耕,定远军十部自将军以下,无论多么英勇善战,此时皆成了泥腿农官,与田亩种子打交道,春耕完了还要造桥修路筑城,去岁一冬好歹忙完了胜州丰州两地百姓的安置,借调的还是麟州、蓟州两地官吏,卫蔷在云州躲了一冬,那麟蓟两州刺史恨不能一日三封信问她何时还人。 因她想要想要今年各州选出的书吏法,幸好,晏刺史也舍不得马。 实在不怪卫蔷会盯上被阿薇掳进宫中的世家女,那些女子能书会写,秉性柔善,无父兄可依便要学着自立,先做书吏学习实务,待经事之后再做文官,比起强拗那些朝廷选官员的清高性子,调、教她们在卫蔷看来要容易多了。 何况北疆文官早有大半是女子,对于如何让女子为官,早有一套教习制度。 待这些女子也成了样子,她也就可以着手扩大书院之事。 可惜眼下那些北疆未来的栋梁之才还被关在东都外的上阳宫里,正跪着给圣人念经祈福,卫蔷只能眼巴巴地想一想,想完了,继续理着心中的千头万绪。 秦绪就是在这个时候溜达进她院中的。 “阿姊,今日春芳歇有颜大家奏新琵琶曲,可否与阿弟我同赏啊?” 扇子摇啊摇,秦小公子隔着窗笑眯眯地看着自家“美人阿姊”。 只见美人低声一笑:“春芳歇?我从前在东都只听过枕春阁,听过但没去过,倒是在长安之时被兄弟拉着去了画楼听许大家唱歌,那时我不过十岁,只觉得许大家的嗓音又甜又润,就像桃花谢了结的桃子。” 秦绪连忙道:“许大家我也知道,每次东都有了新歌者,总有人要念两句许大家,可惜长安变乱,她也没了踪迹。阿姊,春芳歇如今的管事正是当年画楼的白校书,您与我去,正好看看与当初西京画楼可有何异同,岂不美哉?” 卫蔷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书案,说道:“我自然是想去的,可是有些信还没写。” 自家美人阿姊一蹙眉,秦小公子心中立时有归雁落地游鱼沉底之感,扇面一展,他的面色就如窗外那枝桃花,小心躬身道:“小弟愿为阿姊效劳。” 卫蔷抬手招他进屋,笑着道:“阿弟你愿帮忙实乃阿姊之幸,我有几封信,要给前青州刺史陈仲桥、吏部侍郎裴道真、太常寺卿崔……险些忘了,还有一封奏折。” 握着狼毫,秦绪顿觉自己的手有些重。 可再看一眼卫蔷的脸,他咬着牙,笑着说:“阿姊尽管放心。” 尚书令府中姜清玄收到了宫中圣人的传信,不由一叹:“用之防之,驭人如犬,小人之道耳。” 骂完这一句,他静了静心,放下信笺,又拿起了棋子。 看着黑棋白棋,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两个全天下人都想她们分崩成仇的外孙女,又想起了自己那个一口一个“找阿姊”的幺孙。 当年他让自家幼子娶了同窗秦家之女,没想到长安变乱,秦家被灭门,儿媳知道消息也跟着去了,他便让幼子的幼子改姓了秦,将来可担秦家门楣。 也因为这一桩,家中上上下下都对秦绪都纵着,书香门第就这么娇惯出了一个满口满眼只有美人的纨绔祖宗。 既然想起了,姜清玄便叫了人来问:“如端在国公府过得如何?定远公为何还没将那纨绔打出来?” 说话间,他还在摆着棋子。 管事面色纠结,小心说道:“大人,小公子在国公府,已被指派写了两个时辰书信了。” “啪嗒”,谪仙般的姜尚书下错了子。 银杏(“我之错,错在我无谋事之...) “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郑兰娘看着自己昨日抄来的文章,神情又比从前松缓,昨日崔夫人对她说她蒲团生灵芝一事乃是宫中祥瑞,寓意北疆边市必成,是先有了宫中让她们赴北疆的旨意,才有了她蒲团生的灵芝。 这让郑兰娘心里紧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开了。 不管旁人信与不信,有了崔夫人此话,至少她在定远公府可以撑着几分体面,而不是被当做在宫中钻营未成还拖累了其他人的“罪人”。 早食刚刚用完,她坐在桌前读书,有人在看院子里闲逛。 这处院子比她们从前挤住在一起的院子要小些,整个院落地势稍高,显得屋宇疏阔,清晨有鸟落在高大的银杏树上叽叽喳喳,还有可以坐在上面小憩的假山石,确实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也不知从前是何人所居之地。 “阿姊,墙上那些蔷薇是从咱们住的院子里连成了一片的,咱们路过巷道时所见的藤门竟是蔷薇连起来的呢。” 郑兰娘松了一口气,她两个堂妹也放下了心,恢复了几分贪玩本性,趁着早课之前在院中游荡起来。 蔷薇? 郑兰娘抬头去看,只看见了一片碧绿叶子里疏落落的一些朱红的蔷薇花。 “这么一大片重台蔷薇,应种了很多年了,可惜盛花之时已过。”陆佛奴也看着铺满了一墙的蔷薇,她素来喜花,见花开得疏落,不禁惋惜说道。 陆明音拽了一下她的手臂,厉声道:“能活快三十年的蔷薇本就罕见,有何可惜?” 陆佛奴皱了眉头还要说话,陆明音将她从蔷薇墙边拉开,低声道:“此处院子与郑兰娘她们住的满布蔷薇,定远公与皇后闺中名讳就是这二字。” 手掌捂在自己嘴上,陆佛奴眨了眨眼,几乎想把刚刚说的什么“可惜”都塞回嘴里。 “你是说,这里是皇后从前住处?” “看院内残留摆设,应是定远公从前居所。” 陆明音说完,又四下看看,她自己心中也有几分惊异,那看起来带着肃杀之气的定远公,竟然是在这般清雅的院落中住过的。 她正想着定远公,定远公就和崔夫人联袂而来,还有伍夫子和承影将军,浩浩荡荡已然过了花门。 陆明音连忙拉着陆佛奴回到桌案之前,崔夫人虽然看着和气,却在细处用心,不让她们这些姐妹聚坐在一起,看着陆佛奴拎着裙角跑到两丈外坐好,其他姐妹也都安坐,陆明音松了一口气。 她旁边坐着的是谏议大夫家的于妙容,据说昨日有些不适,陆明音看了一眼,觉得于妙容脸色还有些苍白。 走到院中,看着一群姑娘从胡凳上起来对自己行礼,卫蔷看了一圈,点点头,道: “幸得请来了崔夫人,借一双慧心妙手,短短两日就让你们有了好容色。” 说完,她先对穿着牙色大袖衫的崔氏行了一礼,又说道: “我擅带兵,孔子云‘兵之情主速’,要求兵贵神速,就要千日练兵,练出悍不畏死,练出令行禁止,你们既然将来要当北疆的官,道理亦是相同,今日你们所学来日都将用之于民。你们所念的书所写的字可修心养性不假,可也有一日,你们的字要摆给北疆百姓去看,你们心中所知的道理,你们要在北疆示之以行。” 坐在前面的姑娘都稍小一些,头上还多梳着双角。 后面的姑娘们年纪稍大一些,穿着青色衣裙,有已及笄的,梳着简单的发髻。 在她们身后,是高高的银杏、假山,和垂了满墙的蔷薇。 卫蔷的眸光一扫而过。 “上次我如这般站着说些长篇大论,还是去岁击破蛮族我在庆功宴上提酒欢歌。你们来了这些日子,我一心想着是如何安置了你们,到现在终于能松了口气,安置了衣食居所,也得安你们的心,有些规矩我也可以与你们说上一番。” 听见规矩两字,不少姑娘身上一疼,上阳宫里被“立下”的“规矩”,过了这几日,还重重压在她们身上,想起来就觉得痛。 郑家一个姑娘晃了晃,脸色白的像一张纸。 她们看着穿着茜色大袍的定远公,一时间畏惧得像是暴雪来临时无栏可归的羊羔。 “第一,我知你们从小在家娇养,可在此处,铺纸磨墨,穿衣洗漱,洗碗洗衣,铺床叠被,屋舍打扫你们都要自己来动手。” “第二,听课之外,每日夫子还会留下功课,功课必要完成,按照年级大小分成‘春’‘秋’两部,每部设助教一人,每旬一考,每部考试成绩最差的三人就要扫一旬院子。” “第三,每部再分‘风’‘雅’两队,设队长,每旬考校、平日言行皆以分计,计分之事由各位夫子和你们的督官卫清歌来做,一月一结,结出一部中分数低的一队每日清早要去厨房帮忙。” 说完,卫蔷看着她们。 姑娘们也看着定远公。 卫蔷挑了下眉头,问道:“你们可有什么不明白的?” 薛洗月自然明白这些姑娘是如何想的,想想上阳宫里那些折腾人的法子,到了这里只听了“扫院子”“厨房帮忙”,自然惊诧至无言。 于是,她先抬头回道:“回国公,没有。” “好。”卫蔷笑了,“薛洗月你就当秋部的助教。” 薛洗月瞪大了眼睛。 她并非出身世家,在这些姑娘中一直是不被看见的人物,她也乐得清清静静自寻前程,在上阳宫时也只有裴盈那小丫头跟她两个有几分相濡以沫的情谊,国公大人让她盘点库房,她还觉得自己早早被用上了,没想到库房盘完了还要接着读书,读书也就算了,怎么先说了一句话就又有了差事? “春部也要一个助教……”卫蔷看见有几个姑娘的脸上浮现跃跃欲试之态,“郑兰娘。” 郑兰娘有些惊惶,随后才是喜悦。 “是,是,国公大人!儿,啊,我,我尽心竭力……”深吸了一口气,郑兰娘突然觉得从那棵灵芝而来的苦痛惧怕和悔恨都成了委屈,委屈被压成了泪,她又把泪憋了回去。 “谢国公大人,我必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先把各自的两个队长选出来,我等着看你们表现。”卫蔷对着红了眼眶的少女点点头,仿佛她郑兰娘与薛洗月并无什么不同。 说完了定远公府的规矩,卫蔷便想离开,可那银杏那蔷薇又入眼帘,她又停住了脚步。 “昔年有一人,在此处时,也如诸君之昨日,自以为波澜永寂,岁月长宁。” 清风拂动绿叶,簌簌有声。 在叶声中卫蔷握住了自己的刀柄,缓缓走向站在七十四位姑娘的中间。 “此人如今复又站在此处。” 卫蔷四五岁就被祖父、父亲带在身边,本就少回长安,更遑论洛阳,可那些昏黄暗梦中,除了小时候在云州军营校场的摔打玩闹,也会有这些地方,这些树,这些花。 祖父去后,她在这里住过些日子,那时觉得院窄屋低,只喜欢躺在石头上看树叶招摇。 谁能料,那时的穷极无聊,后来也是不可再有的岁月? “她亦曾恨这世间风浪不休,她明明未做过一件大事,却在破家之祸中如一片枯叶,几番挣扎不得解脱。这世间可恨之处,便是此等事端永不止歇,当年是世家寒门党争之乱,如今亦是世家寒门党争之乱,当年是我这卫家女,如今是你们两京十三世家之未嫁女无一幸免。” 心中将旧梦一抹,卫蔷看向这些细骨柔腰的姑娘们。 “我亦问过自己错在何处,家世出身?容貌秉性?乾宁十五年春,我融了一把从南吴流兵手中换来的横刀,请工匠打造了一把刀,后来随着我年岁渐长,气力越大,刀渐渐被打造成如此模样,而这刀,就是我给自己的一答。 “答我错在何处。” 薛洗月、郑兰娘、陆明音……甚至裴盈,很多姑娘,她们抬头、转头纷纷看向了那持刀之人。 她或许是定远公。 可在她这旧日的院落中,她也许只是一个能解她们心中所苦的前辈。 她们到底做错了什么?离家到上阳宫,被封为女官,又被派往北疆送来了定远公府,她们不知因果,不知前路,只知道万般辛苦皆压在她们的身上,而她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卫蔷却笑了,她笑着看着曾经满目繁花如今已成了老藤的蔷薇,对眼下站在银杏树下年少的姑娘说道: “我之错,错在我无谋事之智,无决断之心,无行事之能,所以我亦曾只能随波逐流,不求自寻善果,只求忘却前尘。” 好像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开,陆明音抬手捂住了半边脑袋。 郑兰娘一手攥紧了书案上的纸页,任由一篇“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被揉皱成了一团。 她读孟子,亦从来自以为“王”,有孟子面授“仁”道,至此时,方醒悟自己不过一随波小民,闻车马之音便悲喜不由自主。 想起几月来比话本还纷乱的命运跌宕,薛洗月想要低下头,还是硬撑着自己继续看向前面那人。 看见她茜色绣袍上有墨线绣出的缠枝花纹。 胸中喧嚣无数,耳边却仿佛安静了,连风声都不曾闻。 “好在,我以此刀搏杀了出来。”那人的声音轻轻的,仿佛就在每个人的耳边,“今日的我已建出了一个北疆,一多风,多沙,多雪,亦多战火之地,可在这般的北疆,你们尽可去求谋事之智,决断之心,行事之能,只要诸君想要这些,北疆绝不予半分桎梏。” 声似又极重,砸在了人的心上,在胸膛深处无尽回响。 “只盼来日诸君离此院时,心中有憧憬而无惊惶,有北疆之筋骨,无东都之陈规,有一副唇朱面粉的好气色,亦有面迎风雪狂沙之大魄力。” 说完了想说的话,卫蔷最后看了眼那蔷薇前银杏下的假山石。 然后转身离去。 几片绿色的银杏叶缓缓落下在山石上,所落之处,曾有一姑娘练武练得一身汗,便躺在那,假装睡着了,听不见自家妹妹要自己帮忙挑绣样。 片刻之后,崔瑶小心擦掉了眼角的泪,又等心中哽咽之气消散,才轻声说:“国公的训诫已然受完,便坐好开始听课,春秋两部我已然分好,待我讲完这篇《梁惠王下》,助教来取两部名单。” 院中还是静的,稍大些的姑娘们敛裙端坐之时手几乎都在抖。 有人心中本有一团冷风,却被定远公所御的狂风给吹散了大半,没了冷风,便觉心里热了起来。 陆明音捂着胸口,耳中如鼓乐奏响,却难辨其音。 谋事,决断,行事……身居世家,所有人都说祖母会为她殚精竭虑寻一份好前程,她从不敢细问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何物。 究竟何物能让她这孤女离了别人抚手惋惜的悲叹声。连着祖母在内,那些人所见是她陆明音,还是保宁公府那些没离去的魂魄?她呢?她陆明音呢? 为什么定远公说的每一句话都与她从前所受的教诲不同,她却想听,想记,又觉心痛难安? 于妙容坐下时几乎是跌坐在了胡凳上,她刚刚一直胆战心惊,在定远公握住了刀的时候她真以为下一刻就会一刀劈在自己身上。 自从昨日发现自己磨尖的那根金簪不见之后,她就变得惶惶难安,一面暗想一根金簪也不能明证她想刺杀定远公,一面又怕得夜不能寐。 心神松懈下来,于妙容有了几分倦意,勉强撑到午食时分,她也无心吃饭,拖着两条腿回了房中。 刚一躺下,她又坐了起来。 在床褥上摸了几下,她终于从床褥下面摸出了一个金色的圆球。 定睛细看之下,正是她之前不见的金簪。 “啪。”金球落在了地上。 误会(“我若有事相托,定不会托...) 卫蔷早起先去看了一圈书院里的早读回来才用早食,饭吃一半,裴道真就来了。 算一算,今日恰是休沐。 “裴大人今日来得巧,大厨娘做的麦粥要不要来一碗?” 托崔氏的福,定远公府里吃上了米,大厨娘也不用再省柴,一大罐子稻米与麦粒同熬的麦粥整治得得粒粒翻花。 裴道真在院门口停住了脚步,先行了一礼道: “崔夫人。” “见过裴侍郎。” 和卫蔷对坐在石桌旁的崔瑶缓缓站起身,对着裴道真回了一礼。 “小女顽劣愚钝,劳烦崔夫人了。” “裴侍郎客气。” 裴道真却不只是口头客气,他还备了用红绳困在一起的干肉条,另有几坛好酒。 崔氏见了,面上露出了浅笑:“当年我大兄借读于贵府,年年担酒拎肉,没想到几十年过去,倒从我处又赚了回来。” 裴道真亦笑:“昔年夫人一支《浪淘沙》名震长安,我家祖辈亦曾言崔氏一女才压满门。” “罢了,都是从前乐游原上的并驾之交,裴郎才貌我如何不知,怎么如今变得如此客套?” 长安城外乐游原处有升平阁、青龙寺乃是踏春好去处,如崔瑶、裴道真这般出身,每到春景隆盛,总少不了骑马而去,尽兴而归。 崔氏与裴道真年纪相仿,崔、裴两家又交好,说“并驾之交”也非虚言。 裴道真这才直起身,道:“当初小女入宫,是崔夫人写信给崔兄来点拨在下,如今又不辞辛苦远来教导小女,如此恩情,在下铭感五内。” 崔瑶回头,见卫蔷正捧着粥碗眼巴巴看着热闹,她笑着整了一下披帛,道:“阿盈年纪虽小,却有定性,读书习字都极用心,一众学子都得定远公亲手操持吃住之事,裴侍郎尽管放心。至于恩情,你我不过都是为国公大人效命,我本意非为救人,对裴侍郎亦不敢称恩情,裴侍郎要谢,还是谢国公大人便是。” 说完,她又对卫蔷说:“国公大人与裴大人有事商谈,我也该去书院了。” 卫蔷放下空了的碗,笑着说:“今日我家女学政第一次见同僚,实在值得一记。” 女学政? 裴道真转身,崔氏已然离了院子。 “国公大人,崔夫人可是已在北疆授官?” “先点了一个麟州州学博士,任书已在路上,裴大人下次来就可称崔博士了。” “崔博士可是要随阿盈他们同去北疆?” “那是自然。” 一时间,裴道真只觉陈仲桥实在奸猾。 他有女儿在定远公府受教,伍显文有妹妹在定远公府当夫子,妹妹对女儿,猪头对酒宴,他都稍差了一点,没想到他正想着伍显文的时候,陈仲桥却横空出世,直接将妻子都送了过来。 陈老二还真舍得! 想想自家操持家业教养儿子的爱妻,裴道真心里几乎要认了输,他夫人没有崔家阿瑶之才,平素又胆小,他实在舍不得。 “国公大人,陈仲桥到如今仍未授官,到了北疆您打算如何安置?” “陈仲桥?” 卫蔷将崔氏剩的麦粥倒进自己碗中,刚喝了两口,闻言抬起了头。 “崔氏授官关陈二老爷何事?” 裴道真看着卫蔷。 卫蔷亦看着裴道真。 裴道真心中渐渐浮现陈仲桥那张蓄着美髯的脸,在上面竟有一个大大的“惨”字。 片刻后,裴道真裴大人“哦”了一声。 他一早来了定远公府除了是趁着休沐送来束,也是有事与卫蔷相谈。 “国公大人,关于丰州竞标一事,您之前与我说拟在六月,如今将入五月,那些世家再问,我该如何回复?” 一边听着卫蔷自己收了碗,端起脏了的碗筷一齐放在院门口。 “就说可以准备钱了,七月之前必在丰州竞标,世家在北疆皆无基业,我也不喜欢上门讨债,到时只以实钱为准,不欠不等,不能现场拿出钱,得标当即作废。” 裴道真点头称是,又看着“不爱讨债”的定远公道:“竞标能得几十万贯钱,朝中甚是眼热,总说该在东都竞标,有御史上了几次奏本,想要在朝上众议此事。” “在东都竞标?我不是傻子,世家也不是傻子,他们知道该把钱给谁。此事真上了朝议,寒门必要再阻挠边市之事,有人比我们急多了,再有这般说话的你也不必理会,于崇他们自会去对付。” “下官明白了。” 走进书房,卫蔷掏出了一本奏折递给裴道真。 “这是丰州已经选好了几处备选都护府址的奏折,若于崇那些人再来问,你只管给他们看。” 裴道真看了一眼折子,上面已有了朱批,却未说可或不可。 自从圣人病退深宫,奏折都是皇后所批,见此折上的朱砂,裴道真道:“莫说朝议,就连文思殿议事,皇后也丝毫未提丰州督府一事。” “她自然不想提,她越是不想提,于崇郑裘等人就越是会提。我们眼下要做的,就是让有意边市之利的世家都急起来。” 听着卫蔷的话,裴道真的手抖了一下,又苦笑道:“国公大人,如今于崇等人都说您与陈相公借着崔夫人私下勾结,再提起皇后拖延此事,他们恐怕就是内忧外患了。” “这样才好。”卫蔷坐在案前,取了茶盏为裴道真倒了一杯热茶,笑着说道,“他们越心急,越能为我倾囊而出。” 说起钱时,“不爱讨债”定远公笑了。 如此周折,想要的自然还是世家的钱,更多的钱。 裴道真点点头,定远公此时避而不见,由得流言传遍东都,也让各个想在北疆分一杯羹的世家惶惶难安,若他亦如于郑等人一般想要在丰州边市牟利,此时怕是也要心急如焚。 幸好,他为了自家小女儿被困上阳宫一事顾不得其他,冥冥中竟避过一大劫数。 思及此处,裴道真又说道:“国公大人,端午将至,不知此时蛮族内斗之事如何,若是有何喜讯能赶在节前奏到御前,怕会有火上浇油之效。” 卫蔷转头看一眼窗外,笑着说道:“到时战事好转,丰州就绪,再来一队乌护商人出没于太原,边市之事万事齐备,只是被卡住不能交钱……裴大人,你是不打算让那些贪利好财之人安然过节了。” 既然投身定远公,裴道真自然一心为其着想,北疆变数颇多,能早些将钱收到手中自然是好的。 “国公大人,我亦想过找一亲近世家,让他多多带了银钱去往北疆,此家必急功好利又行事谨慎……” 卫蔷重又看向他,轻声道:“你看中了陆家?” 裴道颔首道:“下官心思瞒不过国公大人。” 手指在桌上轻敲一下,卫蔷摇摇头,裴道真果然能与她想到一出:“再过几日,就会有闻边市之事而越北疆的商队到太原。” 闻此言,裴道真是大笑一声:“分明是国公大人也不想让陆县公安然过节了!” 说到过节,卫蔷突然想起一件私事。 “裴大人,佳节将至,您要不要接阿盈回去过上一日?或者,我设宴请夫人来……” 吃了两日崔姨的软饭,卫蔷也敢将“设宴”二字脱口而出了。 裴道真一愣,连忙站起来行了一礼,道: “多谢国公体恤内子,此事不敢劳烦国公。” 他直起身,也知自己刚刚有些唐突,缓了一下才道:“内子乃一多情之人,阿盈又甚是依恋其母,若是阿盈还在东都未走,她见了一次定会再想第二次,也让阿盈平白多了些牵挂。” 内子思女欲狂,裴道真如何不知? 可他更知自家女儿前途已定,该将心思放在学业之上,女儿非男儿,却走了男儿也未必走得下去的路,唯有自强自身方为第一要务。 须知他来往定远公府如此频繁,卫蔷每每让他见见女儿,他也不过只见了两三次罢了。 虽然心中还舍不得幼女,裴道真也已将之看作儿子一般,更愿其羽翼强健不惧风沙。 见裴道真实在不肯,卫蔷只能不再提起此事。 “对了,裴大人,我还有一私事,那大理寺少卿杜明辛,其人如何?” 裴道真忽而一笑,从袖中抽出一信笺。 “国公大人,此事我早就有所准备,杜少卿为人稍有放诞,却不失祖上风骨,这信上所写皆是我使家人问来他在东都城中种种传言。” 卫蔷将信展开,只见第一行就写着: “断袖。” …… 休沐日,伍显文难得去了恩师府上。 如往常一样,竹林处一众寒门出身的大臣正在痛骂世家。 他恩师也如往常一样坐在亭中下棋,契尘和尚与恩师相对而坐,竹叶声掩住了近在咫尺的世事纷杂。 一人拦住他,道:“伍侍郎,久未在恩师府上见你,前些日子我一堂兄正在说续弦一事……” 伍侍郎眨了眨小眼睛。 若是从前,他必要掏一笔酒钱出来,细细听这人如何夸夸他那堂兄,如今却不必了。 见他径直往姜清玄处走去,那人一迭声喊他。 姜清玄放下棋子,见伍显文站在一旁,笑着说道:“你又不肯学棋,怎么有闲情来看我对弈了?” 伍显文又眨了眨眼,他倒也不是对下棋有了兴致,而是突然觉得那些从前他相谈乃至附和之人言谈乏味,说是压制世家,可所说之策无一可行,说世家巧取豪夺,可说话那人亦在家乡大肆买田置地,还称佃户为刁民,也有清廉寒酸与他仿佛的,开口子曰,闭口圣人言,却指望一篇文章就能骂的世家跪地拜服。 他在自己来惯之地绕林而走,竟不知自己可在何处安置此身。 定远公府中几乎少有人说无用之言,自定远公府以下,连那抱剑的小丫头都是每有言,必有行,他只找个角落静坐着,竟也比此时安然百倍。 “恩师,弟子心中有一难题,想求恩师解惑。” 姜清玄看着自家这极聪明也极耿介的弟子,道:“若是算题便罢了,我年事已高,头眼昏花……” 他对面坐的契尘和尚抬起头看这自称年事已高头眼昏花之人,刚刚,他可是一目一目算的旁人中盘认负。 “恩师,此题并非算题。” 姜清玄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道:“那你说吧。” “请教恩师,您以为定远公与世间男子比,如何?” 姜清玄缓缓放下茶盏。 契尘和尚本执一子将落,手也在半空一滞。 “世间男子?世间男子何其多也,你将定远公与何人比?” 伍显文小心看了眼自己的恩师,低声道:“恩师在弟子心中……” “罢了,你此时夸我,就是要我以自身比定远公。” 听姜清玄如此说,伍显文竟点头道:“如此说也算分明。” 垂眸看着面前黑白子交错,姜清玄徐徐叹了一口气:“人心难算,你终究还是问了我一道高深算题。” 竹林对面有人在吵嚷着什么,却越发显得此处静谧。 一阵风起,惊得竹林震动。 风歇后,姜清玄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弟子,一字一句道: “我若有事相托,定不会托与定远公。” 随手拿起一子,他又转回到棋盘之上。 伍显文瞪大了眼睛,又听自己恩师徐徐说道: “若有人因我所托便可舍了身家性命,我必寝食难安,所以,我素来不喜如定远公那般之人。” “啪。” 黑子落在棋盘一处,姜清玄摇摇头道:“此局我输了,再起一局。” 共敌(“北疆无世家,她欲南下称...) 得了恩师所答,伍显文心情极好, 想到还要去定远公府接晴娘,他便先与恩师告辞。 转过竹林要出院门,有一人从身后叫住了他。 “之前听闻伍侍郎为边市之事忧心,今日一见气色甚好,下官也放心了。” 伍显文一见此人,难得露出了几分笑意。 “韩录事从何处听来的无稽之谈?我只忧心世家愈福百姓愈苦,此税法之弊也,近日我少来恩师府上,乃是事要做。” 那人摇摇头道:“伍侍郎总是有事,也要珍惜自身,之前朝上凶险,下官从别人口中听来亦心惊胆战。” 来人年三十上下,身高臂长,长了一副白净端庄样貌,穿着一身整齐蓝衣,举止皆有风度,与相貌平平的伍显文站在一起,倒更像是正四品的户部侍郎,谁又能想到他不过是个从七品的门下省录事? 伍显文对他的态度也比对旁人好得多,倒也不只是因为此人他一度想收作妹婿。 韩熹比伍显文小几岁,科举授官却只比伍显文晚一年,本也是一难得的才俊,偏偏时运不济,他昔日上官乃是废王逆党,他好歹撇清关系,还是被几度贬谪,一度沦落到了朔方去当县令,还是他的几位同年为他周旋许久,他今年才回了东都,在门下省当起了小小的录事。 在伍显文心里,此人也是难得实干之才,两人站在一处,旁人也见不到他,他也更乐得与之相交。 “不用为我担心,倒是听闻你病了许久,如今可好了?” “多谢伍侍郎关心,大概是久居西北,回了东都有些水土不服,如今已好了。” 伍显文记挂妹妹,又说了两句就转身快步离开,韩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有人唤他饮茶,他才慢慢转身又往竹林中走去。 定远公府内,裴道真还没走,难得有暇,卫蔷与他和崔夫人讲起了新罗内乱之事。 自古以来,人们便重中原而轻四方,如今的大梁人连南吴都不放在眼中,更遑论新罗那等偏僻小国,裴道真也一样,对于“渤海国”“新罗国”这些地方也只略知其名,偶尔见了什么稀奇貂皮之类,听人说起才知是从海东国而来,至于新罗,因其无甚物产,他所闻便更少了。 倒是好读游记和野史杂谈的崔瑶知道的比他更多些。 听卫蔷说在前唐助力之下一统半岛的新罗国又陷战火,裴道真叹了口气道:“只在史书上读到过前唐苏烈大将军夷百济灭高丽,生擒其国主,没想到如今新罗衰微,弹丸之地又有新国将立。” “李萱意取完山州,若成,大有可能封官建国,如此,北有王建,西有李萱……新罗内乱,海东国衰微,黑水诸部刺史亦不能同心同德,蛮族觊觎白山一带已久,若是给他们喘息之机,他们怕是要一统三山之地。” 白山黑水,丛林中猎熊擒虎的部落……随着卫蔷所讲,裴道真和崔瑶皆心驰神往。 伍显文站在门口,本想与国公打声招呼,却也不知不觉听得入了神。 中原之外的人世间,亦是广阔无垠。 昔年在青州,伍显文亦曾专程去往登州看了海,见天海相接,他自以为也到了一方之极,此时一想,觉从前自己不过一井蛙耳。 卫蔷在诗书一道上连自己十二岁时都不如,关于北方各势力的来龙去脉却是博闻强识,讲完了新罗再讲海东国,最后复又讲到蛮族,她茶都喝了七壶。 恰好伍晴娘授完了课,卫燕歌亦回了府,卫蔷招呼他们互相见过,一起用午食。 今日风稍大,卫蔷干脆就将午食摆在了正堂,一人一案。 因有客,虽然不是设宴,大厨娘也用极了心思,春笋干、蕨菜干泡发后混着猪腿肉做了笋蕨馄饨,再做了轻薄的饼,内里夹了新韭肉丁,在釜中以油烙制而成,正是如今世家才稍有所见的油饼,因比烤出来的饼更白,被称作羊脂韭饼。比如此用心且应时的馄饨和饼,菜反而要简单些,一道茄子,就是将茄子破开以葱白香酱加油焖至酥透,一道蒸羊肉,配了蒜酱。 裴道真心知国公平日朴拙,如今在饮食上突然用精细,定是崔夫人用了心,就如大梁少见的笋干、蕨菜干,定是崔夫人所供。 崔瑶拉了伍晴娘与卫燕歌坐在榻上,一左一右都是寡言之人,她也毫不介意,一个静雅一个俊美,她喜欢还来不及。 卫蔷身边坐了伍显文和裴道真,吃着饭,就说起了后院这帮“北疆待选官”的北去之期。 “几十人连带细软,总要百人护送,我亦有一库财物想要送回北疆,只能等燕歌返回北疆之时,怎么也要再过一两月。” 伍显文极爱这馄饨,吃了一碗又添了一碗,抽空说道:“到时还请将晴娘一并带去北疆,至于我,若国公大人不嫌弃,待今秋秋粮入库事了,我就自请出为丰州刺史。” 丰州有边市,虽人口稀少,亦被算作上州,上州刺史正四品,看似与户部侍郎同阶,一个是边州远官,不知哪年能再入东都,一个是六部堂官,不仅日日得上朝,文思殿议事也有一席之地。 二者如何能比? 这分明是自贬。 裴道真不禁抬起了头,却见伍侍郎脸上微微有些得意,仿佛此是一喜事。 瞪眼抻脖,伍显文又吞一馄饨,道:“我这侍郎本就当得不甚舒心,在东都多年也不知如何与人往来,要不是恩师爱护,怕是早死了千百次,趁着正当壮年去看看未见过之景,幸事也。” 卫蔷笑着说:“伍大人,我早看中你这头脑,别以为到了北疆能只在一刺史位上躲闲,财部要建审计司,统算各州收支、各部报账,比你如今更得罪人百倍,倒也不需往来应酬,你可有意?” 伍显文不禁瞪大了一双小眼睛,脸都有些红了。 “此差事正合我意,国公大人你可千万要替我留到秋后。” 见他欢喜之态无一丝作假,裴道真不由在心中暗叹,自伍显文做了户部侍郎,国库亏空之态比早年好了不少,虽仍是亏空,总不至于无账可查,这等人才却不肯留在东都,乃朝廷之过也。 正在他五味陈杂感叹之时,就听伍显文看了一眼伍晴娘,复又说道: “国公大人,我这般实在情义,可值得你请我吃顿蒸猪头?且莫忘了带蒜酱。” 卫蔷笑着应允:“此事简单。” “啪嗒”两声,裴道真裴大人不小心将筷子落在了碗上,那筷子从馄饨碗又滚到了羊肉碟。 …… 戌时初刻,坊市皆歇,韩熹缓步进了自家后院。 他久在西北,回东都为官亦囊中羞涩,所赁之处只有前后共三屋,姑且可做前后两院,他家中人口也极简单,刚回了东都就自称妻子已去,只有一爱妾亦得了重病养在后宅。 后宅屋中床上真有一脸色苍白的女子,见韩熹进来,她头也未抬,只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处依门而坐。 韩熹也不理她,只管拿起一油灯,又拉开床底木板,一地道入口赫然出现,他先爬了进去,待能站定身子,才油灯又拿在手中,那坐在门口的女子又走过来,将床底合上。 地道颇深,韩熹走了足一刻,才终于见了光亮。 出口处却并非地下,而是临坊一富商宅院的假山后面。 假山石上悬着一盏灯笼,灯前,一穿着素白衣袍的男子正在昂首观星。 韩熹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说道: “自定远公归朝,这北斗七星总是格外明晰,‘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方’太史公不欺我等。” 说完,那人转过头,又笑着对韩熹道: “北斗主杀,卫氏可当之,可说为帝车便有些名不副实,她不仅招揽了冀州裴氏的裴道真,也与伍显文来往密切,又从世家敛财运往北疆,姜白衣看似与她不睦,只怕也未必是真……” 韩熹皱眉道:“依大人之意,卫氏有不臣之心?可她若有此心,又如何两度南下救驾?” 那人冷笑一声,道:“我本想查梁帝中毒一事,没想到在宫里的鸽子却探到了一桩秘闻,若是卫氏知道两代梁帝在九州池里养了个什么东西,她纵使是伍子胥再世也要反了。” 见韩熹不解,他也不多说,将一蜡丸递给了韩熹。 “这便是那秘闻,你如今且不必知道,只管收好,待来日你真爬了上去,待到风云变幻之时再将之打开,到时你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 看着手心的蜡丸,韩熹心知此人说话不虚,只先不管蜡丸中是何物,小心将其收好,才道: “大人现在将此物交给我,可是已决意要离开大梁?” “离开大梁?东都鸟雀几乎死了个干净,我回去南吴是洗干净脖子要待斩么?卫氏的鱼肠剑在这东都扰得人不得安宁,我打算寻一好去处,三两年不会再见你。倒是你,之前你探了伍显文欲参世家之手挑动世家寒门之乱,却未成事。眼下世家之心皆在北疆,寒门又欲在朝中压制世家,你往上爬的好时机就在眼前,那姜白衣以一己之力扶寒门与世家分庭抗礼,梁帝多疑,见世家往北去,定不愿看姜白衣在朝中一家势大,你也不必再惦记伍显文之妹与你续弦之事,只管寻姜白衣疏漏之处牢牢抓在手中,我亦会让旁人助你。” 韩熹点头称是。 伍显文喊姜清玄为恩师,其实并未受教于姜清玄,他却不同,昔年姜清玄为国子监司业,他正在国子监受教,如今朝中寒门子弟大半为姜清玄旧时学生,众人同气连枝,才能与世家相抗,他能从废王逆乱中脱罪,又能从朔方回到东都,正是借了此利。 他却答得毫不犹豫。 就如那伍显文,本该一颗头颅为那世家寒门之乱滚落在地,而他多番营救未果,只能娶妻妹,先得寒门名声,再承其在户部多年经营。 如今这踩尸饮血的打算已行不通,甚是可惜。 与南吴细作私通乃是叛国之罪,恩师也好,好友也罢,从他在朔方设法为“窦黑”伪造身份那一刻起,就已然从心里抹了去。 “大人,我心中有一事不明,您初来东都之时明明要取卫氏人头,好令北疆大乱,为何却又收手?” 穿着素袍之人双手握在一起,灯笼的光映在他半边脸颊,依稀能看到他眼下青黑脸颊高耸。 “我早就说了,我们在东都杀不死卫氏,况且……既已知卫氏必反,我又何必杀她?北疆十万雄兵连蛮族亦被杀得节节败退,若有一日她挥刀南指,这梁国又有何人能敌?” 心知自己不该多问,可如今已是最后的机会,韩熹连忙低声道: “若卫氏必反,我可要提前打算,与之交好?” 那人似乎是笑了一下,声音又比刚刚冷了几分:“与她交好?你以为那卫氏是什么人都能看在眼中的?裴道真世家寒门左右逢源,颇有姜白衣早年之风,若说为官,你拍马不及,伍显文算学精深近乎异术,你可有之?她入东都,就如巨鹰睥睨山林,能入眼者百中无一,况且,你与她交好,便不可能在东都平步青云,你可舍得?” 韩熹自然舍不得。 那人又抬头看了北方之天,淡淡道:“你也不必与之交好,卫氏必反,可她亦必输。” 韩熹心中一惊,只听那人笑着说道: “北疆无世家,她欲南下称王之时,便会成天下共敌。” 说完此话,院外有犬吠之声传来,那人不在说话,只抬手将灯笼又拿在手中,摇摇晃晃,渐渐远去。 转身回到假山之后,油灯不知何时灭了,韩熹却还在想那人最后所说之言。 “天下之共敌?” 心事(“还能多蠢?总不会对心仪...) 端午将至,崔瑶让人采买了五色丝线编制长命缕。 编制一事也不需假旁人之手,书院中的大些的姑娘们多半会做,给她们丝线,她们自然能为自己与姐妹都做好,卫清歌原本不会,跟着崔瑶学了,就给燕歌、行歌都做了,还上了瘾,几乎想把阖府上下兵卒的都应承下来,幸好有燕歌在,将她硬拖开了才作罢。 崔瑶做着长命缕,又动了拿针捏线的意趣,亲手做了一个五毒香囊,在里面填了薄荷丁香,挂在了卫蔷的腰间。 “进了六月我给你做了新的你再将它解下来。” 被崔姨如此吩咐,卫蔷也无挣扎之力,于是素来只穿一身寡淡衣袍的定远公腰间又多了一抹亮色。 有这一抹亮色,亦显出她腰身劲瘦,看得崔瑶好不心疼,又让人嘱咐了大厨娘顿顿要给国公做肉吃。 “阿蔷,我嫂嫂请我和狸奴回崔家过端午,被我拒了,我想领着学生们自己包些粽子,你要是有暇不如与她们同乐。” “只怕不行。”卫蔷苦笑道,“我在府中躲了这些时日,端午时圣人必要招我入宫的。” 端午处春夏之交,本就是宴饮不断的时候,往年圣人就算病退深宫,此时也会在宫内设宴见见一干重臣。 崔瑶叹了口气,道:“久未回东都,我倒忘了此事,罢了,你在宫里少吃些粽子,回来吃我做的百索棕。” 卫蔷连忙拱手行礼,笑着说:“谨遵崔姨教诲。” 崔瑶笑着说卫蔷淘气。 说完,见卫蔷解了刀,换上一把铁剑,又戴上幕笠做要出门之态,不禁又想叹气。 阿蔷要操心之事太多,她只恨自己为阿蔷能做的太少。 “崔姨,我出门是有些私事要做,您何故叹气?” “我是叹我家小阿蔷生得太好,这般打扮分明一仗剑游侠儿。” 卫蔷掀开纱幕对她眨眼一笑,才快步走了。 被阿蔷言笑宽慰,崔瑶心中也好过了些许,又生出了其他主意,即使不能同坐吃粽子,可让阿蔷写几个扇面,赶在端午之前让学生们默书,一字不错者,便得此为赏。 想出此法,崔瑶又步履轻盈地往后宅去了。 卫蔷从侧门出了府,身边一人也没带,只牵了匹马,她今日是有一心事要解。 佳节将至,南市街上人也多了起来,杜明辛坐在酒肆二楼,倒了酒端在嘴边却喝不下去,又将酒盏放下。 奇哉怪哉,他杜明辛竟有喝不下酒的时候。 “也不知少将军如今在做何事?” 思及卫燕歌,他端起的酒盏再次放回了案上。 家中已知与他“断袖”的承影将军乃是女子,自然知道他所谓的“断袖”不过是推搪做戏,他爹无心俗事只当他淘气,他娘不知何为竟又心急起了他的婚事。 可令他如此心神不宁的,还是因为他家少将军。 自那日之后,他就再未见过少将军了。 那枚镶金嵌宝的狼牙如今正在他袖中,他想拿出来赏玩,又有些怯意,这怯意极怪,说不出来路,却总在心头。 望着南市街巷,他总盼着他家少将军又骑马而来。 从前少将军在北疆自然没有办法,如今就在这东都城里,怎么见一面竟也艰难? 正在他这一盏酒被端着上上下下之时,他邻座有人喝了一杯酒,对同坐之人说道:“都怪我平素爱与人顽笑,李家郎君知我名声,只当我是浪荡子,如何都不肯将自家小妹嫁我,我找了几次媒人说亲,如今连门都不许媒人进了。” 同坐之人笑了两声,说道:“有意求娶好女,自然要让大舅兄安心,你自该上门去亲自辩解一番。说来,我有一旧友,年少时放诞,为避婚事总假称自己乃是断袖分桃之人,天长日久,人人皆以为他是断袖,如今他想求娶的人家如何都不肯将女嫁之。” 刚刚还诉苦之人笑了:“既然想要娶妻,为何还要以断袖自称?我自认已是极后悔之人,没想到竟有人比我更蠢。” 同坐之人喝了一盏酒,说道:“可见这世上总有更蠢之人。” “还能多蠢?总不会对心仪女子自称断袖吧?” 言罢,两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半丈之遥,杜少卿手中的酒终究被他洒在了前襟上。 说者许是无心,听者正满腹有意。 他家少将军自然知道他自称断袖乃是为了躲亲事,自然不会真以为他…… 明知必是如此,杜明辛还是无端有些心慌。 终究还是将那狼牙从袖中取出,攥在了手心。 距离他数座之远,有人将他情态看在眼中,隔着帷帽端起一盏清酒喝了下去,那人穿着一身玄青衣袍,唯有腰上悬着一碧绿香囊, 越是见他坐立不安,那人帷帽之后的唇角越发勾了起来。 与自己年纪相当又如何,这分明还是一莽撞小子。 在心中如此促狭之人自然就是略施小计来来解自己心事的卫蔷。 又稍坐片刻,卫蔷一口将壶中酒尽数喝了,掏出一小串钱放在案上,便起身离去。 至于那被她从林家借来做戏的二人本就是这南市中混迹之人,不用她再操心。 自从在北疆立下通律,卫蔷就极少公器私用,她虽然从小是顽皮不驯的性子,骨子里却还是极重法度之人,可今日为了燕歌,她还是破了例。 毕竟,当年那个被她从兔子皮堆里刨出来的孩子,她没有给她一生无风无雨,反倒是那孩子将一身筋骨为她为北疆磨成了如今的悍勇模样。 见了那狼牙,卫蔷还有什么不懂? 她想燕歌能有一份喜乐。 平淡也罢、庸碌也罢,如晏青红那般恩爱久长也罢,如林重华那般咏絮无果也罢。 如今正是好年华的燕歌,也该有眼下这份喜乐的。 一时间旧事萦绕心头,卫蔷驻足站在南市的熙攘街上,看着人来人往。 林锦绣说燕歌总在酒肆与这小子笑谈。 再过两年,北疆粮食宽裕了些,云州城里也可建些酒肆。 这般想着,卫蔷又捏了一下自己的袖袋,里面轻飘飘一如既往。 “得去信给重华,预支我几年俸禄攒些聘礼。” 她久在北疆,早把世家的婚嫁习俗忘了个干净,只记得一个三书六礼,此事定要找崔姨帮忙张罗,她自己大概也就能去抓对活雁,至于媒人……裴道真算是一人选,亦可请崔姨的大兄崔d来帮忙。 杜明辛之父杜光义喜佛,她可写信去往北疆,看看库中可还有什么未处置的佛像佛经。 至于嫁衣,该让林家从南地寻上好的红锦,总不能让那小子嫁入北疆时失了体面。 深谋远虑搅弄朝堂的镇国定远公思来想去,都没察觉自己一心都是让卫燕歌“娶”了杜明辛。 可见也真是昏了头脑。 清风掠动薄纱,薄纱之下是她的笑。 燕歌之后,那些年幼就跟着自己在北疆搏杀的孩子们也许就陆陆续续各自有家了。 她想摸一摸自己的刀,却只在腰间摸到了一把细剑。 低头一笑,她才发现充耳的叫卖声竟远了,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南市一角的僻静处。 左右看去,像是在几屋舍的后门夹道之间,远远能看见南市外墙,想起自己将马忘在了酒肆门前,她只能重辨方向去找来时之路。 “堂堂卫二郎竟将自己的马都忘了,要是让人知道,还不知道如何笑话。” 口中自嘲,卫蔷用手指晃了晃腰间的香包,闻着西边路上有丝丝酒气,就往那去了。 一家酒肆门前,一汉子喝得醺醺然正要上马,却从失手从马上摔了下来。 马受了惊,嘶鸣一声却没冲出去,又慌又乱,四蹄乱踏。 那汉子摔倒在地还没爬起,眼见惊马要踩到自己身上,酒也醒了,四肢并要爬起,却慌得使不上力。 四周行人纷纷避让,连酒肆店家都躲回了店里,那汉子挣扎了一下,奋力滚到一边,却是慌不择路,正滚到了马的身下,另一边马蹄又踩了过来。 只见马奋力想要挣脱被捆在横木上的缰绳,伴着一声尖锐的嘶鸣,前蹄高高撩起,汉子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踢中胸口。 胆小之人已经捂住了眼,不忍看有人丧生在眼前。 汉子也闭上了眼,本以必死,没想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领,直接将他从马蹄之下拖了出来,等他在睁开眼,已然是死里逃生。 救他那人穿着玄青衣袍,戴着黑色的帷帽,旁人对惊马都避之不及,那人却迎了上去,马蹄欲踏,那人竟然都能灵巧避开,身手之精妙看傻了旁人。 终于,那人一手抓住了辔头,竟将惊马生生制住。 帷帽碍事,那人一手摘了下了下来,露出一张长眉明目的如画面庞,正是正在寻自己马的卫蔷。 将帷帽随手放在马鞍上,卫蔷一手制马一手在马身上细细摸索探查,很快就在马颈处找到了一处伤口。 再看看那艰难站起来的汉子,身上,她说:“你摔下来的时候身上配饰伤了马,伤口略有些深,将周围毛发修剪一下,给它抹些伤药。” 汉子一瘸一拐走过来,就见自己的救命恩人一面轻拍马头一面又说: “你这马的水喝得少了,你看,将皮拎起来褶皱消得慢,喂水最好每日都换新的……” 那汉子死里逃生,本想一鞭子抽在马上,可他这救命恩人一看就是爱马之人,他张了张嘴,行了一礼,道: “在下姚乙,京兆人士,来东都访友不得,今日承蒙恩公援手……” 卫蔷听着他满嘴感激不尽,又摸了摸马,,反手拿起帷帽戴在头上,只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来的路上走得太急,以后出门在外多给马喝些水,这马劳累多日,水也少喝,又在颈上挨了一伤,说起来倒比你还凄惨些。” 竟又嘱咐了一通养马经。 闹事惊马一事早就叫嚷着半条街都知道了,对面茶肆一众人出来,只听见救人者在教人养马,有那促狭书生笑着说: “那人还以为人家是救自己,也想不到人家竟是为救马而来。” “听说救人那人长得极好?潘安之貌?单手擒马?洛阳城中何时有这等人物?” “怎么又将帷帽戴上了?” 听说从马下救人之人在教人养马,茶肆前卖胭脂水粉的摊子旁,一穿桃红罗裙的女子抬起了头看向救人之人,却只见了一戴着帷帽的背影。 这女子容色平平,身材纤高,拿起一盒水粉,将画着鸟羽花样的钱袋递给小贩,便转头离去。 绕进一无人小巷,她笑道:“没想到我在梁国国都最后一日竟知道了世上还有同林n一般的怪人。” 口中说出的竟是金玉相撞般的男子之声。 后悔(“定远公好福气,养一个无...) 卫燕歌挨足了五十杖,自己一步一步走回了院子里。 卫清歌已端着药在等她。 小丫头生了气,卫燕歌也不在意,嘴唇都白了,说话时还如无事一般。 “早早给元帅将药吃了,我今日惹她动了气,恐会扰她安眠。” “说是不让家主生气,最让她生气的就是你,好好的将军竟不肯再当,我若是家主,才不肯给你送药,直接刀鞘抽你屁股。” 双手往前抱住枕头,让卫清歌为自己上药,卫燕歌说:“若是家主能不气,我宁肯她用刀鞘抽我。” 她面色上久经风吹日晒,不显本色,看着只比旁人稍白些,解开衣裤,能见一片血红盘踞在原本比羊脂还冷白几分的腰臀上。 卫清歌气闷闷地抹药,又见卫燕歌身后纵横交叠的疤,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汤药里有安神之物,不多时,卫燕歌就睡了过去。 入夜,卫清歌要给她换药,她都没醒,小姑娘要摇头叹气,刚给她将被子掀开,却被人接了手。 “我来就好,你先去歇了。” “家主,你也病着呢。”嘴里这么说,小姑娘还是甩甩手走了,“我在外面等你,今日得看着你吃药。” 穿着件青色衣袍的女子头发散着,衣袖挽起,先是擦去了卫燕歌身上的陈药,又取了新的药膏一点点抹上去。 她垂着头,长发似水一般从肩头流下。 爬树、打架、斗鸡走马,昔年的卫二郎唯有一头长发随了自己的娘亲,从前无心打理,总是齐肩一刀削了去,也是到了这三四年间有了沐浴的闲暇,这头长发才又留了下来。 手上都是药膏,也不能撩起自己的头发,甩头发又怕惊到了卫燕歌,卫蔷就这般给她把药上完了。 她心下自觉有两分慈母意味,想完又笑了起来。 “看着长大了,还是这么傻,我这病与我杀人有何关系?又与那些鬼怪有何关系?那些道士说我亡魂缠身,可那些人活着也没见赢了我,怎么死了还能更厉害起来?要真如此,人岂不是生不如死?至于那些死在蛮族之手的百姓,他们见如今局面,天天在菩萨身边求我长命百岁还来不及,怎么能敢扰得我不得歇息?” 卫蔷如何不懂卫燕歌的心意,为了她的失眠之症,卫燕歌问尽了僧道神婆。 但凡有法,莫不行之。 本是个天生地养信刀不信命的姑娘,为了自己的病遇佛拜佛,遇道问道。 趴在床上的卫燕歌闭着眼,看着比白日要小一些。 卫蔷想点点她的鼻子,还是怕吵醒她,最后又说了一句“兔窝儿小傻子”,才擦了手端着药离开了。 站在门外,看着一弯新月高悬,月光黯淡反倒显出了群星明亮。 卫蔷想叹气,却又笑了。 “我呀,就不该写什么白山黑水,就该给燕歌一脚,让她赶紧将那什么杜少卿给我折了,狠狠折!” 漫天星光下,定远公很后悔。 卫燕歌仿佛是铁打的身子,睡了一夜,第二日仿佛无事人一般还去后宅上课。 裴道真依照之前与卫蔷议定的那般行事,跟保宁县公府上亲近起来,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陆蔚又送了几车财物到定远公府上说是节礼,正好卫蔷担忧卫燕歌伤势,就让大厨娘烂炖两个蹄o。 定远公还是第一次点如此费柴之菜,大厨娘简直欣喜若狂,使出全套本事做了两大只蹄o,真真做到骨酥肉烂,切碎了夹在胡饼中,令人唇齿留香。 卫燕歌吃了两日蹄o,第三日就是端午节前一日,圣人召定远公和承影将军入神都苑饮宴。 给两人收拾整齐,崔瑶也担心卫燕歌的伤,连声嘱咐:“少喝酒,最好是不喝。” 卫蔷在一旁说:“我自会看着她,崔姨尽管放心。” 崔瑶便放了一半的心。 过了一个白日后,她心知自己这心放错了。 承影将军卫燕歌被小黄门找到之时,定远公刚被圣人召去了明德宫,而她正在明德宫外的官马坊看几位西北武将所骑来的马。 “皇后娘娘招卑职去长春院?” “是,请承影将军速与我同去吧!” 小黄门骑马而来,脸红气喘,显然见是找了许久。 卫燕歌看了一眼明德宫重重宫舍,道:“定远公嘱卑职在此处等候,我总该留一声消息。” 那小黄门还要急催,卫燕歌已快步走到了同在官马坊的朝臣身边,行了一礼道: “各位大人,皇后娘娘招我去往长春院,可定远公让我在此等候,若国公大人找我,还请代禀。” 这些朝臣亦多是武将,与定远公一系少有往来却又天然亲近,只是知道卫燕歌是女子之后有些别扭,他们互相看看,一四十多岁的穿着银丝锦袍的武将一抹胡须,道:“承影将军放心,我必代你代禀。” 一事已了,卫燕歌还是不着急,先喂了自己那匹马两把嫩草,才将之牵出来。 前唐时端午饮宴极为奢靡,至大梁立国,高祖、太宗两代都厉行节俭,直至乾宁年间饮宴之风复又风行,及当朝,前几年圣人身子不适,外庭饮宴都在紫微宫,今年圣人身子稍好,就循先帝之例将端午之宴设在了神都苑。 这神都苑乃是隋代初建,中间有一人力所掘之大池名“北海”,隋炀帝好在其上乘大舟游玩,到了李唐太宗皇帝之时,因此苑奢华过甚,他下令退地还民做民居,可即使如此,整个宫苑也比整个洛阳城的两倍还要大,到了本朝,又废去西边小半,可还是比洛阳城大上许多,宫殿间来往亦需骑马。 水道自“北海”向四周蜿蜒,便将宫苑北面分成了十六个小院,长春院便是其中一个。 卫燕歌跟在小黄门马后沿着北海一路往南,过桥跨廊,途中有舞乐戏耍,亦有以土夯实的高台,台上有壮汉正在摔跤,台下有人围坐而观,不时大声喝彩,将丝帛铜钱之类扔在台上。 更多则是各等珍奇花草遍植各处,春风一起,草木之香甚是悠远。 此等人间美景看在眼中,卫燕歌一路无言,待到了长春院,已过了足足一刻。 “早听说承影将军骁勇善战,先帝甚是爱重,我一直想见见,没想到这般英武的将军竟然是个女子。” 皇后今日穿了一条绣凤百褶裙,外罩红色罩衫,头戴小金冠,她坐在案后上下打量着卫燕歌,脸上带着笑: “承影将军,你出身何处呀?” 卫燕歌低头道:“回皇后娘娘,卑职出身麟州山野。” 皇后恍然大悟:“你出身山野,家中已无父母,所以才随了定远将军之姓?” 这话仿佛只是寻常询问。 卫燕歌也只作寻常询问,只回道:“是。” 皇后仿佛赞叹:“定远公好福气,养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就能做到承影将军、归德郎将。” 卫燕歌神色分毫不露,蛮族里通汉语的将领都骂她是母狼吃男人卵生下来的杂种,皇后娘娘的言辞倒是温柔可爱。 皇后自然不知面前之人在想什么,拈了一枚樱桃入嘴,她又笑着说道: “如此说来,承影将军的婚事也没有父母为你张罗,难怪,难怪……” 皇后连说了几声,脸上笑容一敛就忽地变了副神色: “难怪那大理寺少卿敢借你传自己断袖之言,不过是看你无父无母之人好欺罢了。” 一听皇后提起杜明辛,之前心中隐约忐忑便坐实,皇后确实要借她生事,卫燕歌道:“启禀皇后娘娘,卑职不知您所说何事,至于卑职身份之事,全因卑职长相奇异,世人才误以为男子,此乃微臣之过,与人无干。” 皇后却仿佛气极,大声道:“不知?你不知,我坐在深宫里可是已经知晓了,你明明是女子,世人不过不知你身份就可传与你有断袖之好,这等人有什么好庇护的?不知你是男子,就传与你是断袖,就算你真是男的,这等毁人声名之人也不过是个小人,来人,将光禄大夫杜光义给我传进来,我要当面问问他是如何教子,此等辱女子声名之事又如何善后!” 实则杜光义早就候在院外,皇后传召,他立时走到堂前,因受君子之礼,只站在堂外回话, 卫燕歌站在一旁看向堂门外,面色如覆冷霜。 杜明辛长相有七分类其父,同样是长眼淡唇之相,只是在杜明辛脸上成了风流,在杜光义的脸上就有了几分冷淡佛性。 杜光义先对皇后行了一礼,转向卫燕歌又行了一礼。 “承影将军当年在太学时救过犬子,犬子才有幸得将军为友,之前是犬子行事不当才带累将军名声。” 他想致歉,卫燕歌却避在一旁,道:“杜大夫请勿如此,卑职往来于东都北疆之间,从未听过此等传言,更遑论什么名声伤损。” 杜光义还未回话,皇后又冷笑一声:“你缺父母教养,定远公自己也是个不懂规矩之人,哪里能让你知道如何顾忌名声?你也不必为了保全杜少卿的名声就委屈自己,定远公是我阿姊,你从了她的姓,与我也算有亲,此事我给你做主。杜大夫,既然你家儿子辱了承影将军的名声,不如就让你儿子将承影将军娶了,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是定远军承影将军,相识多年又有同窗之谊,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可怜承影将军为从军而作男子打扮,既然嫁了人,就只管在东都相夫教子……” 此时,皇后之意昭然若揭。 为卫燕歌讨回公道是假。 要承影将军留在东都,去了定远公一臂膀是真。 “皇后娘娘!犬子已与人议亲,如何能再娶承影将军?” 说话时,杜光义脱去头上纱帽,屈膝就要跪下。 此时,却有一人抢在了他的前面,单膝跪地,大声道: “启禀皇后娘娘,卑职从军十余年,早忘了自己可嫁人生子,亦从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从前年少,定远公与卑职讲霍去病‘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卑职心向往之,卑职从前同袍皆死于蛮族之手,亦有蛮族不灭不言成家之志。” “蛮族不灭,不言成家?” 皇后坐在台上冷笑:“定远公手下之人,到了我面前还真是极有志向。” 将该舍的舍了,卫燕歌不卑不亢道:“回皇后娘娘,定远军在北疆寸土必争,至今日能挣出方寸之地,正是人人心中皆有歼灭蛮族收复河山之志。” 门外,杜光义抬起头,看向那个跪在堂中之人。 她穿了件男子的束腰衣袍,杜光义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并无传言中那般健壮。 “杜家郎君可与一护国保家的将军传些玩笑之言,杜家郎君不可娶一不男不女混迹行伍的女子为妻。” 他一直是这般想的,此时却有些后悔。 伸手(“我钟情我家少将军,我家...) 晨雾未散,两串儿脆响从条石路深处传来。 陈家乃是盘踞河中府的百年世家,气派大得很,正门外的那条路贩夫走卒寻常路人都是不能走的,听见了声音,两个正暗暗打着哈欠的小厮直起身看了过去。 “这么早怎么会有骡车过来了。” “是驴车吧?” 从雾气中来的既是驴车,又是骡车,一头小毛驴走在当中,两头健骡分列两边,毛驴的碎步声掺在骡子的蹄音里,也难怪被人猜来猜去。 木车架子,青皮车篷,车前坐了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即使是坐在车上也把脊背挺得笔直,身后还背了一把剑。 “你是什么人?整条路都是陈家私邸,你们……” 坐在车上的姑娘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牌子,她手劲儿颇大,隔着丈远就把牌子稳稳地扔到了一个小厮的怀中,小厮看了一眼牌子上的字,再看看青皮马车,脚下一软,半弓着身子腿进了府门里。 不一会儿,陈家紧闭的黑油大门缓缓打开,两个穿着长袍的中年男人快步迎了出来。 “昨日收到骆家世兄的传信,没想到定远公脚程如风今日便到了此地,我们实在是怠慢了……” 说话的男人四五十岁,鬓直美髯,一派仙风道骨,他站在车前拱手行礼,仿佛是把眼前的骡驴混搭小破车当成骏马雕梁的香车,脸上一丝勉强都没有。 从车里伸出了一只手掀开了布帘,手掌硬宽,指节粗大,手背上有一道横划的长疤。 然后,车里的人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得很深,引得车外来迎接的陈家年轻人都跟着晃了一下神儿,差点儿张开了嘴也跟一个哈欠。 “我不过记得河中府汤饼味道甚好,便让人连赶了两日的车,可惜绥州的骡子空长了一副好品相,路上竟然生生跑死了一头,害我只能又临时买了条驴子,陈刺史啊,为了你们河中府的一口汤饼,我也还真是破费了不少。” 说话间从车上下来的人是一名女子,穿着一件黑色的束腰衣袍,一头乌发束而未冠披垂在脑后,身量高挑,腰细颈纤,借着熹微晨光,偷偷抬起头的年轻人们也能看见她长眉如画,明目如星,淡唇含笑,薄而多情,微光朦胧间让人恍惚觉得面前这人是个大美人。 说是朦胧之间,是因为这“美人”的肤色不同于两京贵女一般如玉如脂,细看之下就能觉出几分风沙粗粝的味道,雾气遮挡两分还好,不然,怕就是个风吹日晒的粗糙妇人了。 除了肤色之外,她的衣袍也如那双手一般粗陋难看,实在是连陈家的守门的仆从也不如。 就算是美人,也是瑕疵一身的美人。 不过,这天下间的人除了眼下的好事之人以外也没几个关心她的容貌和衣着,人们记住的只有她的长刀铁骑,和她统御的北疆十二州。 她,便是大梁的镇国定远公,也是大梁立国百年来唯一以军功进一品爵的女子——卫蔷,当然,大多数时候,人们叫的是她被先皇所赐的“卫臻”之名,。 下了车的卫蔷一身粗糙地站在在遍身罗绮者之间,突兀得像是混进珍珠的沙砾,她慢吞吞抻了个懒腰,向陈府内走去。 被她称为陈刺史的就是刚刚说话的中年男人,陈仲桥今年五十有二,曾任大梁青州刺史,卸任后回到河中府掌管家族事务,迎来送往之事可以说是再熟稔不过的。 一大清早就上门的卫蔷行事不羁,仪态放纵,言语也粗俗,陈仲桥的腰却又弯下了三分,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小心: “国公大人尽管放心,您一路奔波之苦,陈家、不,两京十三世家铭感五内……” 卫蔷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五内先不提,五脏庙总要祭一下。” “是是是,国公大人先先进府内稍事休息,陈家一定给你奉上河中府最好的汤饼。” 手握北疆的定远公抬步前行,面带浅笑,仿佛单纯是为了一口吃食而欣喜,她这一笑,让人立时有了春风扑面之感,可惜说出的话到了陈仲桥的耳朵里却成了凛冽冰刃。 “最好的汤饼啊……说起来,我一路到此,绥州韩家的羊肉确实不错,韩家给我的五千两白银也不错,鄜州林家的烤饼味道平平,钱也给的少,只有区区千两白银,好在有二百骏马、两匣珍珠和万石去岁的新粮让我下饭,还有同州骆家,虽然吃的一般,给出的粮食也不过五千石,官钱也不过两千贯,可他家的几个少年郎,着实风度翩翩,文采斐然,-也算是秀色可餐,让我能吃饱。” 陈仲桥的嘴角跳了一下,一直以来完美的笑容终于有了破碎的迹象。 “在汤饼之前,国公大人可要先见见下官为您备下的一点薄礼?” “薄礼?” 卫蔷的脚步停下了。 “陈刺史,你兄长陈丞相联合两京十三世家给我写信,让我从麟州一路奔波至此,我也着实感怀你们家的诚意厚重,薄礼,你说的未免太客气了。” 厚重,客气。 两词入耳,陈仲桥的手抖了一下。 他微微抬眼,看见那女子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徐徐说道: “我从北疆荒僻之地而来,年少时候学的那些世家间话里有话的功夫也只剩这几分了,如今都用完了,陈刺史,你要是再跟我绕圈子,我可就为难了。” 直到送了卫蔷去了客院休息,陈仲桥一路转回主院,连灌了三杯茶水,都忍不下心中怒火。 “恶客,恶客!卫臻她堂堂一个国公,从北疆到河中府,沿途哪个世家不是重金相待,她竟然还要硬生生扒下一层地皮!”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是陈家的四老爷陈季梁,忍到现在他早就忍不住了,对自己的二哥抱怨道: “韩家给了卫臻白银五千两,还被拉走上千牛羊,林家给了她两百骏马,两匣珍珠,又被开了粮仓,怕是三两年都填不上这笔亏空,还有骆家,同州这两年旱涝不断,不过钱粮给的少了点,她竟然让人绑了骆家三个公子回北疆,三个公子皆有才名,却被人折辱至此,骆世兄来的信里简直字字泣血。二兄,要钱,要东西、要世家子弟,明明算起来已经收了白银上万,竟然还让我们陈家给她更多,她何止是恶客,这分明、分明是从北地来了一如狼之匪!我们陈家百年世家何曾被人这样当堂勒索?!” 听着弟弟的抱怨之言,陈仲桥抬起头,缓缓地出了一口气,说道: “大兄前日传信回来,圣人几番昏迷,除了皇后难有人能近身,左内丞已经寻机告诉圣人定远公入东都的消息,圣人久卧无力,也连说了三个‘好’。 “她卫臻粗鄙也好,是土匪也罢,她救过先皇两次,又解了当年的东都之围救了当今圣上,在圣人的心里,她比咱们十三世家要亲近多了。如今圣人爱重皇后,任由皇后连同尚书令一起提拔那些寒门出身的泥腿小儿……年初卫臻她一封奏折就让陛下亲自出面了断了皇后对兵部动手的心思,只这能让皇后退让之法,她就比我们都有用。” 这话似乎也安慰到了他自己,在胡凳上坐下,陈仲桥又端起了茶杯。 “皇后、皇后从前假作贤淑之态,骗来了圣人的信任,如今对我们世家已经是图穷匕见,引定远公入东都与她相争,虽是无奈之法,也是大哥不可缺的一步棋,到了如今,想要弃子离场也晚了。” 被寒门拥簇的皇后不会放过世家,世家也不会放过皇后。 凶名赫赫的定远公,就是世家为皇后选来的一把刀。 陈季梁小心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说:“二哥,卫臻是皇后的亲姐姐,万一她进了东都之后姐妹二人联合起来……” “不会。”陈仲桥放下茶杯,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弟弟,“你也太小瞧咱们大哥了。” 话刚说完,一个仆从走到正堂门前,陈季梁认出来他是自己指示去伺候客人的,便说:“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人,国公大人让我来传话,她对府中的汤饼很是满意,只是一份不够,她要五份。” 五份?是五份汤饼?还是…… 陈家四老爷的心几乎要炸开了,他怒斥道:“她哪里是在说汤饼?分明是要我们陈家出别家的五倍!谁家的五倍?韩家私有铁矿,才能拿得出五千两白银,二兄,那可是两万五千两白银!一个黄毛丫头竟然贪得无厌至此!” 陈家二老爷捏着茶杯的手指一紧,还是说:“给她。” “二兄!怎么也得拉扯一番吧?我们如此轻易答应,怕是要助长她的嚣张气焰。” 做出了决断陈家二老爷此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清隽自在,放下茶杯,他缓缓道:“大兄说了,只要她定远公出得起价,我们陈家就给得起,四弟你想想,世上还有什么比明码标价的东西更便宜的吗?你今天就开库房准备千两黄金,五千白银,剩下的都给铜钱,那五份汤饼,也给她送去。几万两银子买一把能把皇后娘娘砍下来的刀,我们陈家不亏。” 陈家的客院里,女孩儿放下筷子,扁着嘴说:“家主,这个汤饼真的好吃,可我实在是吃不下了,这一碗汤饼里真的是有十条鱼吗?” 汤饼里的汤是用黄河里的鱼吊出来的,汤色浓白,再配了陈家厨子秘传的材料,一点腥味也没有,入口就是浓鲜滋味下进脏腑上冲天灵。 吃完了一碗汤饼,卫蔷连汤也喝了个干净,端起另一碗的间隙,她说:“我还能骗你?眼下燕歌在银州,行歌在东都,瑾瑜她们分别驻守各州,莺歌也奔波的路上,他们都没有你清闲这口福,还不替他们多吃一点儿。” 恋恋不舍地看着碗,女孩儿说:“一碗汤十条鱼,我、我能不能在院子里生团火,中午的时候再把它们热了吃?外面的木头长得也挺好,我现在劈了晒起来,到了中午也就生不出烟了。” 陈家客院里花树繁茂,卫清歌可是从一进门就看过了。 她问的认真,卫蔷抬手扶了一下额头,哀叹说:“我到底是带了怎么一个小傻子出来?见了鹿想吃,见了树想砍,见了别人家的胭脂还以为是血。清歌,我本以为带你出来是让你长见识,没想到你一路上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啊。” “哼!家主,我一路上也是学了东西的!才不是小傻子。”卫清歌一赌气,又吃了一碗鱼汤的汤饼。 两个人费劲吃完了这一餐,卫清歌撑得坐在卫蔷对面打嗝,她一边打嗝一边擦着自己的剑,身子因为打嗝抖得不行,手却一直稳得很。 北疆出来的人,手是都很稳的。 过了巳时,有陈家的仆从来问,卫清歌就说卫蔷已经休息了。 卫蔷是真的在休息,连日奔波,她也累了,洗了个澡,吃了卫清歌塞过来的两颗药丸,她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午饭时候被卫清歌叫醒吃了点东西,又一觉昏沉了过去。 定国公为人怪癖,连洗尘宴都不愿参加,陈家的人惊诧一下也就释然了,毕竟这位国公虽然出身世家,现在却已经是个匪头般的人物,当堂要钱的事儿都干得出来,这种“不拘小节”已经不算什么了。 夜色深沉。 陈家的更夫敲着梆子远去,躺在床上昏睡的女子一头长发露在被外,那张脸在斜照进屋里的月光下有些苍白。 一道影子无声地出现房间里。 镇国、定远、国公……也不过是个会睡着也会死去的女子而已。 尖刀刺下的一瞬间,站在床边的人被一柄还未出鞘的长刀拍了中脑袋直接飞了出去。 “当!” 长刀出鞘。 晚风拂动发丝。 握着比别的刀都要略长两分的刀柄,只穿着中衣站在地上的卫蔷打了个哈欠。 随后,破甲战刀的刀尖直指向对方的头颅。 “兄台,你的杀气吵到我了。” 抽身(“那小子今早软着腿回去。...) 端午宴饮足足闹了三日,除了圣人在神都苑与群臣玩乐,东都城中平素就是享乐之地的各个园子也是欢饮达旦,于崇家中自然少不了热闹,绣了菖蒲纹的桃红色纱绫从大门挂到了正堂,每日喝掉的酒坛堆在地上都能铺满一面院墙,他从青州等地新招的舞姬精心教养了半年,此次一放出来就得了满堂喝彩,尤其是一女子今年不过十六,细腰明目,妩媚多情,于崇深喜,唤到了身边细细问过,取名为“青玉奴”。 最后这日,原本在前一日已经离了于府的郑裘又匆匆而来,于崇正敞着衣裳正在跟青玉奴举着金玲跳舞,飘飘然似登临九天,被他打断,脸上不免有些不悦。 “广集,佳节之时,究竟何事让你如此舍欢喜而心忧啊?” “于大卿!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嗯?”于崇眨了眨几乎被酒水泡涨的眼皮,“哪里打起来了?蛮族打过来了?” 郑裘一张胖脸涨得通红,连声道:“不是蛮族,是中书侍郎杜晓,他与那凶狼打起来了!” 定远公归朝还不到两月,东都城内“虎狼”之类的称呼几被她卷了个干净。 于崇虽然快被酒腌透了,也明白这是中书侍郎杜晓对上了定远公卫臻。 “究竟怎么回事?你快与我分说清楚。” 端起一盏冷酒抹在脸上,他的眼神清明了几分。 这事起因还在杜晓那侄儿大理寺少卿杜明辛身上。 杜明辛一意与那北疆的承影将军交好,还由着外面都说他们二人乃是断袖,如今承影将军自陈乃是女子,皇后便以杜明辛毁人清誉为由要杜明辛娶了承影将军,若真嫁到了东都杜家,承影将军如何还能掌军?承影将军便拒了,还说自家“蛮族不灭,不言成家”。 到此,于崇也是听说过的。 后面的事情,就出乎了他所预料。 杜明辛本在大理寺当值,却一直没有归家,若是往常,这等浪荡子几日不归家也是有的,可正逢此事,杜家就到处打听,这才知道定远公竟然掠了他回了定远公府。 杜家先是遣了家人带了帖子去了往国公府,却连家人都没了消息,杜光义亲去旌善坊定远公府,却不得其门而入,第二日一早,杜明辛好歹回了府中,也不知是与家中说了什么,他叔父杜晓当日就递了奏本。 因是佳节辍朝之时,门下侍郎并不当值,给事中查检抄录奏本之时看到其中内容,忍不住传阅左右,便让其中内容流了出来。 中书侍郎杜晓诉镇国定远公卫臻不忠、不孝、不悌。 听闻此事,于崇一把自郑裘手中夺来了那奏本的抄本。 一字一字细细看完,他哈哈一笑将奏本甩回了郑裘手中 “不忠不孝不悌?我还以为是抓住了定远公什么大罪状,结果所谓不忠就是什么拥兵擅权,不孝就是没给卫泫修坟,不悌就是没有好好训戒皇后让她不要干涉国政,桩桩都有可辩驳之处,件件都伤不到卫臻的血肉,算得上什么大罪状?杜少卿对承影将军的心思,那日我府上你还没看出来?小儿女情思将断,必要有番纠缠,怕是回去说了些非卿不娶的混账话,惹得杜晓那只装死的瘟猫又炸了尾毛罢了。单看此本,卫臻也不会与他多做计较。” 于崇正要再将“青玉奴”拉回到怀中,就听郑裘又说:“可定远公得知了此事,已然上书自辩,那奏本亦流了出来,修坟和训诫皇后之事都还好说,至于拥兵擅权,她为自证清白,已请交出丰州督府,亦不再管边市一事。” “什么?” 于崇猛地推开自己身旁之人,怒瞪着大眼看着郑裘:“那匹夫!杜晓那匹夫!去惹卫臻作甚!” 左右思量,他深吸一口气,道: “姜老狗如今正虎视眈眈,必要让卫臻将她的奏本在朝议之前退回来!” 左右看看,于崇大掌一拍:“今日饮宴你们且自便。” 说完,他转身入了后宅。 “我早就派了人往北疆附近打探消息,到了汾州一带就听说了有一队乌护的商队被带进了太原城中。这般看来,北疆不仅有了乌护的金饼,还有了不少乌护的商队,说不定那定远公突然说丰州之事不再继续,恐怕是打算独吞了这边市之利,不肯再分薄给各家,若真如此,就是那杜瘟猫害了我等!” 带着酒气的丝袍自然是不能穿着出门的,他换了衣衫对郑裘道:“我去找陆蔚,你去看看裴道真可在,若在,无论如何让他同来陆蔚府上。” 见于崇急匆匆走了,郑裘也快步往外走去,却没往裴道真府上去,只使了一仆从带着帖子去叫裴道真,至于他自己,坐着马车却一路先回府去了。 真有越过了北疆的乌护商队? 此事他为何今日才知道? 于家财力雄厚,只要丰州事成,他们自然少不了六标之一,所以于崇只怕此事不成,他郑家却不同,纵然丰州事成,他们也并无十全把握取到那标,之前他谋边市之利乃是与于家合谋,可如今于崇知道了商队之事却今日才说,让郑裘的心里不由得思量起来。 通商之利,于家就真会与郑氏休戚与共么? 若是通商不成,北□□吞此利,他们郑氏又何去何从? 坐在马车上,郑裘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如此看来,他郑家真想要立于不败之地,还是要去与定远公交好。 这几日陆蔚与裴道真好得仿佛亲兄弟,是不是也与他此刻做了一样打算? 郑裘胸中一股浊气将吐未吐,早知今日,他当初何必与卫臻那一女子计较?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好过现在这局面。 “夫人,之前从南边来的那一斛珍珠,你将之取来。” 郑氏府上也是唤了几户姻亲前来宴饮,听郑裘一回府就唤自己,柳氏带着新制的金簪仪态雍容地走回后宅,没想到却听到如此吩咐,一边吩咐仆从去取,她一边小心道: “大郎为何如此急迫?” 郑裘自己的一腔心思还在兜转不停,不耐与之相谈,只道:“我有要事要做……对了,你之前为兰娘筹备婚事攒了些上好的绫罗,取了最好的来。” “兰娘婚事?”柳氏听着,眉头轻皱,“大郎要做何事?怎竟要用兰娘的绫罗?” 郑裘一脸不耐,直说:“什么兰娘的绫罗?她如今陷在定远公府,不日又要去北疆,哪还用的上那些奢侈嫁妆?再说了,她现在是一前途不定的边官,可不是能嫁入高门的娇女,一边官一年才几钱俸禄?纵使她真有嫁人那日,又能找个如何的人家?怕不也是一北疆兵士,可还值得用这些嫁妆?” 仆从将绫罗与珍珠俱取了来,郑裘细看了两遍,点点头道: “我一会儿还要去陆蔚府上,你将这些亲自送去旌善坊定远公府……不能这么送。” 郑裘回府时已经让人去装了一车的米面等物,两个仆从扛了两袋米面进来,当着郑裘的面打开,郑裘打开装了珍珠的盒子,将一斛珍珠尽数倒了进去,又亲自扎紧了口袋,再把几匹上好的绫罗放入麻袋中,又倒了小半袋的麦粉下去。 看着自己本想给女儿留做嫁妆的珠玉锦绣都被如此乔装打扮,柳氏握着丝帕的手一紧。 她看一眼自己的丈夫,对方却毫无所觉,只在嘴里嘱咐道:“你上次去了定远公府不仅没见到国公大人,也没将礼送进去,此事决不可再犯。” “大郎?” 这话柳氏亦不爱听,她并未做错何事,如何就成了她不可再犯? 明明当日她刚回府的时候,郑裘也说要她不要与这些无礼之人计较,为何如今无礼之人竟成了她? 拍拍装在麻袋米面中的绫罗与珍珠,郑裘笑着说:“夫人,定远公与我郑氏有些误会,你此次去,自然说是看兰娘,可若是见到了定远公,必要与她好好说说话,你与陈家崔氏闺中时并称双姝,想来无论才学见识都不差什么,那崔氏能得定远公敬重,夫人自然也不会落于人后。” 这是要自己去讨好那定远公? 柳氏精心涂染的丹蔻在罗帕上划过,面上还是笑着的。 “大郎放心,我明白。” …… 知道郑裘的夫人来看望自家女儿,卫蔷抬起了头,趁机将手中那包不拢的粽子扔回了陶盆之中。 “没想到郑裘这次动作很快啊。” 她趁机说自己不打算再承丰州督府之职,那些知道了有乌护商队甚至能越过北疆而来的世家自然会以为她是要独吞边市之利。 只是没想到这一贯与于氏厮混的郑氏居然自己先派了人来。 还是自家夫人。 崔瑶将粽叶折好,一个粽子便已整整齐齐:“这柳夫人怕是要致歉,分明是男人行事不周,最后偏要自家妇人来收场,晴娘,你只管安坐此地,听听她说什么。” 一听见柳夫人三字,伍晴娘就想起那根嚣张的金簪和皓白如玉的手腕。 “我……” 有片刻不安,伍晴娘看看旁人都笑着看自己,又低下头,到底没有站起来。 卫蔷笑着说:“没想到杜侍郎如此善解人意,那小子今早软着腿回去,他见了就闹出这么一场,倒省了我再找事由,再逼一逼那些世家。” “软着腿回去?阿蔷你怎能如此促狭?” “哪里是我促狭?行歌、狸奴、如端三人拉着一队儿郎轮番与那小子喝酒,喝得他软了脚,我哪里说错了?”卫蔷单手叉腰,表情颇有些无赖。 自从昨日卫燕歌与杜明辛当着她的面定情,卫蔷这张嘴就无端刻薄起来,称呼杜明辛一概是:“那小子”。 见她理直气壮,崔瑶又是气又是笑:“我真是想起了从前二郎刚娶了我时,我阿爷每次见他亦是黑眉乌眼,可你自己也是个如花的姑娘家,如何有了这等阿爹做派?” 卫蔷一抬头,道:“又不只我自己如此,不说定远军上下,你让那些在后宅读书的姑娘知道了,怕是也要用石子丢那小子的。” 院中又是一阵欢笑。 定远公府比起柳氏所见过的世家门庭要朴拙的多,只草木丰茂,却没几处雕梁画栋,屋舍墙壁一概简单。 看在她眼中,只觉得处处不合礼数。 仆从说笑,兵卒往来……这是什么样子?! 还有,她明明是个女眷,如何要引入正堂? 待她到正堂见到了定远公,见了那身简陋衣袍,柳氏的心里又是一沉。 她竟要与如此不羁放诞之人交好? 一时又惊怕起来,她家兰娘要是也成了此副模样,那嫁妆真可省了。 起势(“定远公你们还真要掠了杜...) 初见柳氏,卫蔷就觉得郑兰娘生得更似其母,同是珠圆玉润,雪堆起来似的人,只是柳氏的眉目更媚更傲几分,加之当了多年当家主母,颇有几分气势,如果说郑兰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粉芍药,那柳氏就是一已怒放的艳红牡丹。 “前几日妾欲拜访国公府上,却生了些误会,幸得定远公宽宏大量,才让妾得入贵府。” 卫蔷笑了笑,摆手让柳氏坐下。 “兰娘在学中表现极好,已被点为助教,不仅照顾了自家姐妹,连其余姑娘也对她颇为信服,崔教授总夸兰娘灵慧妥帖极类其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说起女儿,柳氏勉强一笑,她从来极爱自己长女,也因为长女像极了她,不仅从小诗文算学一概教授,还精心为她挑选夫君,郑裘有意让兰娘去给那克妻的肃王做王妃她都不肯,只想给她找一稳妥世家,夫婿上进,翁婆和睦……如今尽数成了泡影。 什么学中,什么助教,十五岁的女儿家还不论亲事,一辈子已然毁了大半,谈这些又有何用? “兰娘素来得家中娇惯……”想起郑裘让自己与定远公交好,她心中一痛,转而道,“若是有什么行事不当之处,国公大人尽管责罚。” 听她这么说,卫蔷挑了一下眉头,道:“柳夫人放心,学中有学中的规矩,兰娘只管好好学着,来日好好在北疆为官,我也没道理责罚于她。” 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卫蔷就觉得没什么意思,这柳氏如今不过是郑裘的一个传声筒,那郑裘自己得罪了她,就要柳氏来做讨好之态,实在是令人不齿。 柳氏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她相公乃是礼部侍郎,平日与其余妯娌夫人往来,也多是旁人奉承她,罕有她去奉承旁人的时候,这定远公既不戴珠佩,又不穿罗衣,连发髻也没个样式,身后更是没有一个夫君,她纵然想说两句夸奖之言都无从说起。 眼前这女子,除了手下兵马,掌中威势,又有些什么呢? 她想了想,又款款说道: “看到如今定远公府,我就想起从前,如今国公大人承袭祖爵重振北疆,又有皇后撑起卫家声名,想来先国公与夫人在天之灵,亦该觉甚是欣慰,也不知定远公如此才貌,又该寻一个怎样的人家?妾在东都,亦与其他人家往来,若是国公大人不弃,不如下次来妾府上坐坐……” 卫蔷笑了一下,声音淡了两分:“柳夫人来此,是为了看女儿,也是为了我欲辞去丰州都护一事吧?” “嘶。”柳氏的笑还挂在脸上,手中罗帕被她生生撕出了一道口子。 “国公大人,此等事情……” 卫蔷却笑着道:“我不耐烦与人遮遮掩掩,方才说那几句已将我这十几日的客套都用尽了,郑裘恐我舍了丰州都护一职,‘标信法’废除,世家不能再谋通商之利,便想与我交好,又舍不得脸面,才让你来我面前做这应承之人,是也不是?” 这下,柳氏真正慌乱起来。 “国公大人,我久在深宅,这等朝堂之事……” “看来是我猜错了。”卫蔷站起身,理了理袍袖就要往外走去,“既然如此,我唤人来带你去见兰娘……” “不!国公大人。” 柳氏也连忙站了起来,她实在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如此无礼,连几句客套之言都不屑说出口,还有这语气情态,分明是不将她看在眼中。 可这般奇耻大辱,柳氏也只能忍下,她勉强道: “那、那丰州之事,我家郎君确实……” “你只管回去告诉郑裘,想要我撤回奏本,继续当那丰州都护,就让那杜晓将嘴给我闭上。” 说完,卫蔷转身,袍角一转,就如一片乌云盖在了柳氏的心上。 柳氏直愣愣看着眼前这位女国公,心中想起自家夫君是如何评价此人的。 “北疆虎狼,绝世凶兵。” 虎狼、凶兵,自然是不通礼法,不懂礼数。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不过是来与国公大人交好,怎么就只成了个传声之人? 卫蔷可不管这柳氏心中在想着什么,她本因柳氏从前名声高看了她一眼,没想到此人说话虚而不实,说起实事扭扭捏捏,只想先撑一个花架子,真与那郑裘一般自以为是。 于是又道:“不建边市,没有你们世家的银钱财物,只我们北疆自己与乌护通商,虽辛苦些,也不用我在这与你们这些人虚伪客套,有与你们往来的功夫,我多少蛮族都杀尽了。” 坐在马车上出了国公府,柳氏忍不住掀开车帘看向那府门。 无礼、无状、仗势凌人,不过是凭借刀兵之利、权势之威! 放下车帘,柳氏依然气息不稳。 她自问在两京世家中也是拔尖的人物,何曾受过如此轻慢? 定远公不过是借杜晓上书一事发威,逼着各世家自己推动丰州竞标一事,各家如何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只需拖上数月,定远公必是要先低头的。 回到府中她必要与郎君好好分说此事! 可待她真回了府上,又等了一个时辰,才看见自家郎君醉醺醺回了府上。 “大郎,今日我见了定远公……” “可让她知道了我们郑家的交好之意?” “大郎,那定远公无礼无状,只凭刀兵之利就要诸世家为之驱使,通商之事乃是长久之议,北疆出人力,世家出财物,我们何须低人一头……” 郑裘涨红了一张脸看向自家夫人,一双眼睛已然带了愠色: “你可知今日我在那陆蔚府上见了什么?那保宁县公早就成了定远公的马前卒,与那裴道真沆瀣一气。于大卿总说于郑两家同气连枝,可他早知乌护商队一事却不告知于我,使我事事慢人一步。看着陆蔚与裴道真一口一个‘国公大人所言’,我这郑家掌家之人只能陪着笑脸,你可知我心中是何等滋味?那陆氏、裴氏借着女儿与定远公交好,我郑氏明明也有女儿在她手中,为何我就差了这一着?无礼无状?若是我郑氏步步落人之后,来日人人皆可对我无礼无状,你可懂?!” 柳氏呆立原地,扶着郑裘的手亦被拂开。 她与郑裘二十多年夫妻,也算是举案齐眉,极少有这般尴尬时候。 “大郎,不过是一点财物……” “一点财物?” 郑裘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今日在陆蔚府上见着裴道真与陆蔚皆是一副“不建边市我们也可与北疆财物往来”的模样,郑裘就想起了初见定远公时自己脖子上搭的剑。 一步错,步步错。 那一日他郑裘利刃加身,那一日裴道真得了定远公青眼。 到了今日,就是他郑裘被通商之利吊得心惊肉跳,那裴道真却稳坐台上。 “罢了,你一妇人又懂什么,快回去后宅吧。” 他对柳氏如此说道。 说完,郑裘甩袖回到书房,呆坐到快要宵禁,才拿起了笔。 中书侍郎杜晓这两日过得甚是气闷,先是他极为爱重的侄子为了一不堪为杜家妇的女子说要去北疆,挨了一顿棍棒也不改其志,接着,他不过上了一奏本骂定远公,竟然引了光禄寺卿于崇、礼部侍郎郑裘等人纷纷写信将他一通臭骂。 “什么世家体统,为一点财物之利,这些人连脸面都不要了。” 将信甩在地上,杜晓快步走到家祠,隔着门缝看着杜明辛跪在牌位之前。 该说的道理他与大兄早就对着自己这侄儿说尽。 说起来,也不知为何,大兄对那卫燕歌还真有几分另眼相待,要不是侄儿执意舍了官职去北疆,大兄说不定还不会拿起棍棒。 看着那背影,忍了又忍,杜晓还是开口了: “阿拙,那定远公乃是虎狼之辈,归朝不到两月,已将两京十三世家都招揽了个干净,我今日不过初一试探,那些世家就对我群起而攻之,来日怕是成魏武之流,难道你一杜氏子竟然要附逆不成?” 杜明辛身上有伤,从早跪到晚,早已摇摇欲坠,只撑着一口气不肯倒下。 他这一生,还从未有如此坚决之时,偏偏心中不觉辛苦,更不觉后悔。 “叔父,自祖父去后,你与我阿爹心中所想便是重振杜氏门楣,可如今朝堂,真值得杜家如此全力以赴吗?” 说话时,他的脸上带着冷笑。 这不是卫燕歌面前那个会羞赧亦眼中有光的“阿拙”,而是真正世宦之家倾尽心血养出的继承家业之人。 抬头看了一眼密密麻麻摆放的牌匾,杜明辛轻轻叹了一口气。 “卫氏从前为先帝马前卒,先帝又是如何对卫氏的?祖父半生与国,因不肯附逆,与叔祖一同被杀,先帝回朝之后又是如何对他二人的?如今的圣人只差将‘寡恩’二字写在紫微宫的匾额之上,我们杜氏即使再掌半朝之权,又能如何?也不过是给一摇摇欲坠的天,加一根难承其重的柱子,这便是叔父与阿爹心心念念之事,何其可笑?” “阿拙!你怎能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叔父!忠勇果敢四个字,我是从我家少将军身上学到的,少将军亦曾是定远公马前卒,可定远公肯为她之事屈尊找我,定远军兵卒极为爱重我家少将军,为了她就与我喝了一夜的酒……此等事情,你在如今朝中可敢想?我昔日在太学读书,见过‘观气’之说,何谓‘气’也?势耳。北疆上下一心,官军同德,此便是将兴盛之势,她定远公做不做曹孟德那是将来之事,我杜家如何能不去那将兴之地大展拳脚?” “啪嗒”一声响,是杜晓打开祠堂上的铜锁。 他气闷道:“阿拙,此话你今日挨打之时为何不说?非要做那情深不改的痴态?” 杜明辛脸色苍白,晃了晃身子,看着自己祖父的牌位道:“我有此一劫,才能引了定远公来杜家,与叔父你,相谈……” 定远公?来杜家? 杜晓连忙回头,惊见一人正坐在自家墙上。 还对他摆了摆手。 “杜侍郎,我家燕歌担心她这情郎,你再迟来一刻,我就要破门掳人了。” 月夜之下,她一身玄色衣袍,就如一道浓云重影,偏偏罩在了杜家的墙上。 另有一人从屋檐下走出,对他拱手行礼,一双蓝眼在灯下清清楚楚,正是杜晓心中不堪为杜家妇的卫燕歌。 无声无息,竟让人进了家中,杜晓吞了一下口水,惊道:“定远公你们还真要掠了杜家子回北疆不成?” “有何不可?”卫蔷坐在墙上,笑着说,“杜侍郎,我有心来了,你纵使写一百本奏本骂我,也拦不住我。” 吃药(“可谓翻天覆地之法。”...) 杜家的后院很清静。 杜晓杜侍郎的脑袋也很清静。 不清静他怕是要连头发都气得烧起来。 “定远公,今日你视杜府为无人之地,来日莫不是全天下你皆可往?” 卫蔷还坐在墙上,笑着看这杜侍郎,道:“有何不可?我手下精兵十数万,待我平了蛮族,南吴,西蜀,吴越,南汉……天下有何处我不可往?” 杜晓心中想要骂醒于崇郑裘之流,这定远公如此狼子野心,那所谓丰州边市只不过是她借以从世家坑骗钱财的幌子,那些财物到了北疆来日说不定就成了定远公带兵南下之资,居然还为了定远公写信来骂他杜晓? 他们才是愚不可及之辈! 于崇管姜清玄叫老狗,乃是因姜清玄会咬人的狗不叫,五十多岁突然一跃而起,抢了他的位置成了户部尚书。 而管杜晓叫瘟猫,乃是因杜晓一贯闷声不响,连寻常公事都懒得做,可偶尔一事,他就会突然发起疯来。 从前做御史时杜晓便是如此,半年不骂人,一骂骂半年。 现下杜晓就想把于崇家在河南府的祖坟骂烂。 “定远公英雄人物,在下望尘莫及,可杜家……”杜晓回头看了一眼杜明辛。 若不是这孽障,他们杜氏如何会卷入这等麻烦之中。 卫蔷轻笑了一声。 “杜侍郎,你我皆是被毁了家门之人,当日你和你兄二人被关在府中,看着你父头颅被血淋淋挂在了东都城的定鼎门上,我亦是在从北疆赶回长安的路上被人截杀,如此两次,好容易进了晋州城才知道自己爷娘大兄皆死。你那时可嚎哭过?怕是被你大兄紧紧捂住了嘴吧?我无暇流泪,因追兵就在身后,只是存了死志,想回长安杀了申氏满门然后自尽。” 申氏,先是害死卫氏嫡枝满门男丁,又在扶戾太子窃据大统之时杀了杜晓之父杜让能、叔父杜宏徽。 杜晓缓缓转过头来,神色已然变了。 卫蔷原本是跨坐在墙上,如今换成了两腿并坐,她看着杜晓:“申氏满门之血,可能洗清你心中怨愤?可能抵了你父辈血仇?” 自然是不能的。 杜晓直直地看着卫蔷的眼,肩膀亦挺直了起来,先对自己侄儿说: “阿拙,你这苦肉计还要使到什么时候?还不早些回去歇息。” 在杜晓身后,杜明辛苦笑一下,艰难想要站起,可双腿无力,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却被一臂膀揽住。 杜明辛艰难一喘,笑着道:“我家少将军果然疼我。” 揽住了杜明辛的自然是卫燕歌,她弯腰摸了一下杜明辛的腿,直接以臂将杜明辛的小腿抬起,就这般将他整个人稳稳抱在了怀里。 “家主,阿拙身上有伤,我送他回去歇息。” 眼睁睁看着自己侄儿无比乖巧地躺在那英朗俊美的蓝眼女子怀中,杜晓几乎要一口老血喷出来。 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 再见自己侄儿满脸带笑,痴痴看着那女子面庞,杜晓终于忍不住抬起右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承影将军,你不知阿拙住处,还是我找一下人来……” 卫燕歌的脸上带着一丝浅笑,脚下不停,只轻声回道:“阿拙院中有一棵我从北疆带来的桂香柳,如今正是花期,我循香气便能找到,杜侍郎尽管放心。” 想起自己侄儿院中那棵自己还写诗夸过的树,杜晓瞪大了眼睛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侄儿竟还对他摆了摆手?! 再看那坐在墙上的定远公,此时也单手捂着脸,杜晓心中竟然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亲近之感。 直到两个年轻人出了院子,杜晓才长叹了一口气,道: “定远公,纵使申氏满门之性命也抵不了我父辈血仇,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戾太子死了,申家人死了,他一腔仇怨无处可诉,那又如何?他还是这大梁的臣子,他的家人血脉都在大梁,他又能如何?! 遮月之云渐渐退去,留一弯明月高悬于天际。 月下,坐在墙上的女子双手交叠在一起,她腰上那长刀露了出来,平白勾起一线月色,使她身上有一道微光,而不至于真成了一道影。 “杜侍郎,不如与我同道而行,我们试试一法,看看能否解了心中仇怨?” 杜晓冷笑:“可是颠覆朝堂之法?” 卫蔷也笑:“可谓翻天覆地之法。” …… 大德殿内,一奏本被扔到了榻上,赵启恩叹了一口气,道: “中书侍郎杜晓,到底还是将他之前那奏本撤了回去。有了那进了太原城的乌护商队,两京世家如今只将定远公看作财神。” 殿内无人说话,赵启恩看向站在一旁的石菩:“你说,那进了太原城的商队,真的是假冒的么?” 石菩低声道:“圣人,定远公早有报备,想来确实是假的。” “真真假假……我现在想来,卫臻这假造的丰州边市,实在是假的太真了,若不是朕出了主意,此时都要以为那边市之事乃是确真。” 正到了殿内通风之时,数十位宫人一齐将窗打开,竖直的天光映进了店里,一道又一道。 赵启恩又问道:“姜清玄那边参奏定远公世子的奏本攒了多少了?” 石菩低声回道:“启禀圣人,约有八十七本,除了各位御史,还有辽州、邢州等地官员,皆是奏报卫瑾瑜行事无状。” 赵启恩点了点头。 他摩挲了一下手边的玉璧,道:“那卫臻,是真的不能生了么?” “圣人,当年太医院的医案犹在,她身上损伤过重,极难生育子嗣。” “对。”赵启恩点了点头,“父皇放她归北疆,也有如此考量,她无亲子,便只能做大梁的孤臣,可惜父皇去的太急,本想借她归朝奔丧之时废了她手中征地令,偏偏事与愿违,让她做大到如今。” 到了如今,赵启恩心中首要之敌就成了一众世家,要打压世家,他就得借卫臻这把锋刃。 几十个宫人又将窗子缓缓关上,映入殿内的条条天光复又灭了。 赵启恩轻声道:“她若是能将一众世家破门而灭,倒省了朕的麻烦。” 可惜卫臻并不会如此做,她要真的领兵入南下,第一个慌的就是他这当朝圣人。 “朕倒是真想看看,待那些世家在北疆投了大笔钱财人力下去却一无所得,又会是如何嘴脸。” 说完,他胸口一疼,面色陡然苍白起来,石菩急忙取了药丸出来,又端了热水。 “咳咳咳咳……”赵启恩扶着案几咳了足足一刻,几乎要将一颗心都咳出来,终于止了咳,又是一阵喘不上起来,石菩连忙将他身子提起,助他将气吸进肺里,片刻后,他终于缓了过来,将手心攥着的帕子递给了石菩。 “你看一眼,有没有血。” 石菩先给赵启恩喂了药,拿起帕子看了,低头道:“圣人,是干净的。” 赵启恩长出了一口气,脸上还带着憋闷出的潮红。 “已是四五日没有见血了吧?看来这新药还是有用,只是……” 慢慢坐正了身子,他又拿起另一奏本。 过了片刻,赵启恩又将奏本放回了案几上。 “唤个识字的来给我读奏本。” 说话时,赵启恩将右手垂下,由袍袖掩住,在袍袖之下,他的手正在抖。 这正是他这新药的不好之处。 不一会儿,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太监走了进来,跪在地上,捧着一奏本读了起来。 很快又到了要通风的时候,窗扉开启,天光洒入成了一道道的白,赵启恩听着奏本,恍惚间将那些白色的光认成了刀光。 刀光。 上阳宫里的刀光,紫微宫里的刀光……他两次身陷囹圄,身不由己,都是卫臻纵马而来,用那刀光救了他。 赵启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从在上阳宫中与一干兄弟都被他们那好大哥关在一起不闻不问,他就再受不得室内的浊气,不是因为他的身子,只是因为若半日不通风,他就仿佛会嗅到那满室的便溺之气,耳边也会有不能止歇的哭喊嚎啕之声。 就像他从前爱喝鹿血酒,却被他的好兄长在酒中下了毒,从此也再不肯喝了。 那卫臻见了他最落魄的一面,他也不想再见了……本该是这样的。 这也是他身为一个君王最该有的心思。 “圣人?圣人?” 被石菩从一阵恍惚中唤醒,赵启恩摆了摆手:“罢了,不必念了。” 不知何时,窗子又合上了。 双眼从刚刚那抹光所在之处移开,赵启恩道:“今晚去山斋院。” 本是听着奏本的人不仅走了神,还在上午就想好了晚上的去处。 不过他是圣人,自然没人说他什么。 石菩连忙道:“圣人,新的紫袍已经制好了,今日就送去?” “不要紫袍,要最早那件黑的。” “遵旨。” 文思殿议政结束,皇后坐在肩舆上缓缓往北而去,两个内侍迎上来跪在地上道:“回皇后娘娘,圣人今日看了几本折子就有些累,吃了药已歇了。” 卫薇左臂撑在一边,道:“歇了?那午食你们便让人做得精细些,少些荤腥,省得圣人刚一醒就吃饭食,没有胃口。” “奴婢遵旨。” 过了片刻,卫薇又问道: “圣人歇了之前可说过今晚如何安置?” “回娘娘话,圣人今晚在大德殿,不召人侍寝。” 皇后叹了口气,轻声道:“总觉得自从定远公归朝,圣人身子好了许多,唯有召寝之事比从前淡了。” 这话中似乎能让人察觉出几分闺怨之气。 内侍们不敢应声,也不敢抬头, 挥手让他们退下,卫薇还是去大德殿外转了一圈,才回了自己的飞香殿。 飞香殿前新挖开一水池,池中也养起了通体银白额上一点红的锦鲤,卫薇下了肩舆,在池边站了一会儿。 “英武女将军,不羁世家子,年少相识,引为知己,又是多年好友,知根知底,唉,这是多好的姻缘,不比去北疆打打杀杀要好?木兰从军还没有这般好结果呢!她和她养的那蓝眼狼崽子硬是视我为蛇蝎。” 片刻后,她又说道:“她自己也一把年纪,再过两年,旁人都要抱孙子了,她呢?自己的事不操心,只为别人之事张目,怎能傻到如此地步?只将别人当家人,又将家人当仇人,卫家大娘子,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又嗦了两句,卫薇抓起一把鱼食扔进了池中,拍拍手,她说道: “传信给我外祖,既然东都留不下卫燕歌,那就去留卫瑾瑜,让定宁侯卫带着他的家眷搬来东都,我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本事将定远公府的爵位拿到 国士(他裴道真!定远公心中之国...) 长春堂内很静,左右原本坐了几位皇后亲近的命妇,此时都不敢说话。 百鸟炉内香气袅袅,轻烟直直向上,可见是细风都不敢轻举妄动。 皇后看向自己的手指。 “在你们眼里,心中之志大过皇后所命……” 她话未说完,堂中一侧突然传来笑声,笑得很是欢悦。 人们转头看去,只见末座一穿着葱绿衫的妇人正摸着案几在笑。 皇后浅浅一叹,道:“阮氏,你在笑什么?” 那妇人整了整裙子站起来,笑着说:“回禀皇后娘娘,我从前在乡下听老人讲过冠军侯霍去病的事儿,哎呀,今天我听皇后您和其他夫人们讲什么金簪玉佩的,我一个字都不懂,可算有一个我能听懂的事儿了,我一心里一欢喜就笑了。” “欢喜?不过有个能听懂的旧事就让你欢喜?” 皇后尤带着怒意,那妇人却仿佛毫无所觉,还笑嘻嘻地说:“我不光能听懂,这还演上了呢,我知道冠军侯是大将军卫青养大的,卫青是皇后的哥哥,咱们定远公也是皇后的姐姐,这承影将军也是定远公养大的,眼前不就是活脱脱一出霍去病对皇后说不想成家的戏码?巧了,定远公也姓卫。” 这妇人说话皆是白字,穿得又简单,通身仅有一枚金簪一只银镯,可见出身微寒,这样的一个人在皇后面前却毫无惧色,谈笑自若,说到高兴处还一拍大腿。 皇后看着她,竟一时不知是气是笑。 “烈侯乃是孝武卫皇后的弟弟!你小时听故事都未听个齐全,有什么好欢喜的?再说何止定远公姓卫?我……现在的卫氏祖上就是烈侯次子卫不疑之后。” “烈侯?”那夫人茫然四顾,被人提醒才知道原来烈侯说的就是卫青。 她立时拍掌笑着说道:“原来竟是一家人的故事隔了千百年!皇后娘娘你说当初卫子夫是不是也这般替冠军侯着急亲事?唉,可小辈这么有志向,又哪里管得过来。别说女将军这般英雄人物,我娘家那侄子好好的书不读,非要去做什么棉布买卖,还想囤着等涨价,谁想到那棉布是越来越便宜,起先还和丝绢同价,现在已经贱了三成,我家嫂子天天又哭又闹,又能如何?只能卖嫁妆替儿子还账,幸好我家郎君现在好歹是个官,一百二百文,我还能接济一下,只是我家郎君过得苦,上月要买纸,跟我要钱,我刚给了嫂子,没办法,忍了半个月没点油灯,省出的油钱给他换了纸。” 饶是承影将军精通军事,对战场上风吹草动都了然在胸,也实在是不明白这妇人说如何从她身上一口气绕到了给她家郎君买纸。 皇后被她东拉西扯说得笑了:“阮氏,你不是说过家嫂子嫁给你大兄只带了一头猪,到现在十几年了,那猪早就换了肉,她哪还有能卖的嫁妆?” 刚刚还笑容满面的阮氏呆立在原地。 “对啊,我嫂子哪来的嫁妆?” 一时间哄堂大笑。 被阮氏这般一搅,皇后看向卫燕歌也少了几分怒意。 “承影将军,蛮族不灭,不言成家,此话我替你记下了,冠军侯昔年说了此话,可最终……” 霍去病英年早逝,两汉数百年间匈奴也一直未被灭尽,直到汉亡之后,晋时衣冠南渡,五胡建十六国,其中就有匈奴两部各自立国。 “豪言壮语谁都爱听,可人世浮沉,事与愿违,亦非罕见之事。” 说此言时,皇后又面带浅笑,偏偏口中说出之言不能细思,简直是在说让卫燕歌小心点不要早死。 “什么事与愿违?” 堂外,一女子声音朗朗。 还站在堂上的阮氏眼睁睁看着刚刚还从容坐着的皇后娘娘瞬间挺直了脊背。 她转过头,只见一人逆着光大步走进堂中。 还没看清那人的样子,阮氏先看见了那人腰间的长刀。 长裙不便于在宫苑中往来行走,所以,今日卫蔷穿得还是一贯的袍服款式,浅紫色锦袍绣了大片银白团花,配了一玉质小冠,端的是丰神俊朗,威风堂堂。 “皇后,你在说什么事与愿违?谁事与愿违?一保家卫国之将领,如何才是事与愿违?是说定远军不能尽灭蛮族?还是呕心沥血以肉身抗蛮族的将领要早早马革裹尸?你不如说我要事与愿违,我早早死在了北疆不是更趁你心意?” 说话间,她在堂中站定,携威带势,令人不敢直观。 夹枪带棒一通说完,她潦草行了一礼又说道: “您可要好好受我的礼,受一次少一次,毕竟若不是我事与愿违,就是皇后娘娘你要事与愿违了。” 一见卫蔷,卫薇只觉连堂中的焚香都变得扰人起来,盯着卫蔷的脸,她说: “定远公此话何意?” “怕是要让皇后娘娘事与愿违之意。” 一来一往,堂中已是剑拔弩张。 卫薇转眸看向卫燕歌,忽而一笑,道:“定远公你来得正好,承影将军自承有冠军侯之志,蛮族不灭,不言成家,你在北疆养出了一个千里驹啊。” 听清了卫薇说了什么,卫蔷的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一下,并没有转头去看还单膝跪地的卫燕歌。 只道:“哦?那皇后娘娘让承影将军一直跪在地上是为微臣得一千里驹而欢喜了?” 欢喜? 皇后又道:“我自然为我大梁有此等有志之将欢喜,可越是欢喜,那大理寺少卿杜明辛毁人名声之举就越不能轻恕,恰好定远公你来了,你说,大理寺少卿假传自己与承影将军断袖之言,污蔑朝廷命官,该如何处置?我本想让杜少卿娶了承影将军,可承影将军不愿成家,那杜少卿难道就要轻轻放过不成?” 卫蔷终于看向了卫燕歌。 此番倾轧,竟是要毁了她想给燕歌的那份喜乐。 她又看向跪在堂外的杜光义,冷冷一笑,道: “我还从未听说要惩戒一个人,竟然是要送他一个娘子。” 回转身子,她看向皇后: “承影将军乃先帝特赐名号以载其救驾之功绩,年纪轻轻已是四品将军,她刀斩蛮王亲弟,所到之处蛮族无不闻风丧胆,此等英勇人物在大梁上下几十年中亦难寻,这般女子若要成婚,天下何人不可得?皇后以为让杜明辛娶了她是惩杜少卿?还是在奖杜少卿?” 阮氏听着,跟着连连点头。 卫薇只手撑在案上,看向卫蔷。 “那依定远公所见,又该如何?” “不如就让把他贬去北疆……” “国公大人!”卫燕歌出声打断了卫蔷,“从无辱卑职名声之事,请国公大人明察。” 卫蔷子堂中站着。 卫燕歌跪在她身后。 卫蔷没有再回头。 她只是略一低头,又抬了起来,继而无奈一笑: “皇后娘娘,你也听见了,我信我家千里驹。” “我信我家千里驹……” 无父无母无家世,无锦绣衣冠,无良缘相伴,罢了,跟我回家便是。 骑马跟在卫蔷身后,卫燕歌依稀又想起了那年麟州大雪,她裹着卫蔷给她的熊皮跟着她下山。 “我叫卫二郎,你有名字吗?” “没有名字?我看你那么能杀兔子,就叫你兔窝儿吧。” “别怕,我也没家。” “你跟着我,我什么也没有,只能给你一个家,咱俩相依为命过日子吧。” 只比她高一点儿的那人头上裹了一张兔皮保暖,兔耳从她头上垂下来,明明更像一只成了精怪的兔子。 她就这般,得了世上最金贵的许诺。 卫蔷突然停住了马。 “燕歌,你就给我一句话,你要是真稀罕那杜少卿,我今晚上就去把他给你绑了,明天一早我看那杜老头儿有没有脸面来抢人回去。” 这般杀气腾腾土匪似的的卫蔷,卫燕歌已经五六年未见了。 她笑了:“阿姊,你教我如果在草原看见了烟,要想三步,能近否?能全歼否?能逃否?三件事想明,才能决策如何行事。我如今亦是如此。” 挑眉看着卫燕歌,卫蔷冷哼一声:“怎么,觉得自己不能全身而退,便将心思都抛了?” 卫燕歌低声说道:“杜光义正当盛年却只领虚职,不过是以退为进,将杜氏重振之希望寄托在了阿拙兄弟二人身上,否则,阿拙怎会年纪轻轻就做到大理寺少卿?他看似放浪形骸,不是因杜家弃了他,而是因他在旁处做的够好,不愿成婚也罢,断袖也罢,不过是小节罢了,在大事上……杜氏子,终究是杜氏子。就像我能每次来东都都在北门接他一杯酒,可我绝不会为他延误军机,就因我是定远军之人。所以,此一番本就是我痴心妄念。 “眼下阿拙于我,就是一百骑蛮族,杀之能惊动大帐,不杀,心有不甘。如此,我痴念丛生,不顾左右,犯了兵家之大忌。” 卫蔷自己对情爱一时可谓是五窍通了四窍,一窍不通,可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听见卫燕歌用“兵家之大忌”来形容自己的一段痴心。 可谓是叹为观止。 “你便是惊动大帐又如何,如今已非是从前一支孤军深入敌方之事,你身后有北疆十几州,有我……” “我不合东都,阿拙亦不合北疆,纵使一时情热,身份相差,所行相悖,总有后悔之时。阿姊,我初看敌营就察觉能近而不能全歼,自然要早定全身而退之路。我并非一支游骑,我说定远军的承影将军卫燕歌,可我也就是……成了这般的人。” 成了这般步步算计,见因望果,只初心动就已知并无善果的卫燕歌。 所以,她对杜少卿说的不是“我心悦你”而是“痴心妄动,我本有愧”。 相伴十余年,卫蔷第一次觉得卫燕歌难懂,她是没有过情爱之事,可她知道,若心之所向,必全力奔赴,怎会如此畏首畏尾? “燕歌,此事你再想想,我只需你知道,旁的也就罢了,杜明辛,你若想要,卫二郎破了杜氏的门庭也能给你夺来。” 说完,她一拍马臀,纵马跑出了数百步到才停下,洛阳城已近在眼前。 卫燕歌追上她,又道:“元帅,今日我当堂拒婚,有一妇人帮了我,皇后唤她阮氏。” 这就是要谈公事了。 卫蔷点点头,转回去看着马前之路: “那人应该就是礼部主事李笠之妻阮氏,名叫阮细娘,说起来,她与咱们颇有些渊源。当日就是她得了皇后赏的锦鲤,学着从前刘缋旧事,绕天街夸皇后之赏,李笠也是个知机之人,被圣人叫去奏对,他就说’圣人如日,皇后如月,天不可无日,亦不可无月,拜月之礼当与拜日相同。‘这话引朝堂大乱,他挨了一番口诛笔伐却从礼部司务连升三级。” 那之后朝中几乎每隔几日就要给皇后加礼,皇后威势日胜。 世家节节败退,最终在世家女被掠进上阳宫后决意请她这定远公归朝。 卫燕歌自然知道此人,此时才将人与脸对上,没想其竟是这么一个有几分俏丽泼辣又灵慧的女子。 “元帅,她既然是后党,为何会帮我?只怕是想借此事亲近定远公府,只怕再生事端。” “无妨,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卫蔷低头理了一下马颈上的鬃毛。 “一份善缘罢了。” 堵门(“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一...) 晴天白日,暖风和煦,康俗坊内有担着甘瓜小心叫卖的商贩,因着于大卿喜好饮宴,康俗坊内也常有等着牵马讨赏的闲汉,那些闲汉三三两两坐在树下,看见水灵灵的甘瓜,也只是舔了舔嘴唇。 穿着墨袍木屐的那人便是在这时缓缓而来,清风吹振她的衣袍,她仿佛步子迈得很慢,走得却很快,因为步子迈得很大。 坐在树影下的闲汉眯了眯眼,有人已认出了那人。 “上次穿了衣裙的那女子!” “是女子吗?哪有这般女子?” “是国公,是定远公,我听见里面有人这般唤她。” “说了是国公怎会是女子?” 一汉子见同伴不信,不由急了,大声道:“大梁唯一的国公就是女子!” 此时,“大梁唯一的国公”走到卖瓜的小贩身侧。 “郎君,甘瓜正甜,您买一个吧。” 那人低头看着他担子上水灵灵的瓜,说:“我眼下买不起,不如这样,你在此处卖瓜,我为你招揽生意,若是半个时辰你这两担瓜卖光了,送我一个可好?” 卖瓜的老汉五十上下,身形伛偻,带着一个草编的大帽,头也不敢抬,还只当面前站的是位郎君。 “郎君莫要与老汉顽笑。” “不是顽笑。”来人笑了笑,因路上行得急,脸庞上微微有几分汗迹,“在下颇有几分敛财之数,今日正好帮你卖瓜……若是我卖不掉,就亲手给你做个卖瓜的木车。” 那老汉想要走,被这人拉住了扁担一头竟是就动弹不得。 便只能转过身,愁眉苦脸将扁担放下。 那人又看了那些甘瓜一眼,转过身,径直往前走,前面桐油大门红中泛黑,门上大匾高悬,正是“于府”二字。 将近午时,人影都短短,黯淡的一团聚在人的脚下,看着颜色竟然比那人的衣服浅几分,唯有腰间那刀,留了长长一道影在地上。 那人就这般走到了于府的门前。 今日吏部侍郎兼领丰州都护府副都护裴道真启程前往丰州筹措丰州边市兴建一事,于家自然热闹非常,于崇自己没有亲去送行,于岌倒是去了,回来与自己大兄分说五百人护卫裴道真离去时的种种气派,于崇在听,旁边还有吕氏、钱氏、林氏、韩氏诸人……自从边市一事起,于崇召集宴饮已渐渐不再精心找什么牡丹、兰花的由头了,花园中石榴花开得好,也值得设宴一观。 也难怪门前聚的闲汉越发多了起来。 府内宴饮正酣,于府的大门此刻正关着,只一道小门开着供人进出。 两仆从自小门内出来,看见那人,想拦下她,却又认出了她是谁。 或者说,是认出了那把刀。 镇国定远公的刀,长,鞘有少女掌宽,鞘上毫无缀饰,刀柄上被摩挲到发光,这般的一把刀,如果出鞘该是什么样子。 惊雷一般。 白日之下的一道惊雷。 是借了一道天光到人间。 是无声却令人两耳震痛。 两个仆从连滚带爬躲出丈远,眼睁睁看着定远公不声不响,就如神术一般拔刀而起,劈出了如引九天玄雷下至人间的一刀,分明上一刻还是笑着的……不……一仆从战战兢兢看着定远公,惊见她竟还是笑着的。 这样的一刀,比豺狼虎豹更可怕十倍,带着神鬼莫测的凶悍之气,让人冷汗津津两股战战,使出这一刀的人竟然是笑着的。 还刀入鞘。 那人看着于府的大门。 脸上仍旧是带着一丝浅笑的。 先是“咔嚓”几声响,接着,声响越来越大,一道长长的刀痕出现在于府的桐油大门上,门上木纹渐渐错开。 一扇门,竟然被劈成了两半。 门后渐渐嘈杂起来,有人出来问出了何时。 那人又抬起脚,一脚猛踹在了于家的大门上。 “咣!”大门终于受不住这力被一脚踹开,其中一扇的下半截的一半干脆飞了出去,砸在了门内人的身上。 “轰!”一声巨响,是有半扇门落在了地上。 于府的部曲拿着刀赶来,没看见以为的成群匪类,只看见了一个人,一把刀。 “定远公大人!”也有仆从回去报信,穿着团花锦袍的于崇急匆匆看来,就见定远公卫臻站在门前。 有半扇门似开似关,恰好挡住了半张脸,于崇走近,觉得自己似乎被定远公盯着,又似乎是被一北疆的孤狼盯着。 他从未见过北疆的狼,却仿佛已见了。 不,他见过,当日这人以一人一刀一马挡住了百余申家死士,正是这般模样。 “定远公大人既然登门,你们怎么不好好招呼?今日恰有石榴花宴……”他假装看不见破败的大门,脸上露出一极爽朗的笑脸来。 来人还是看着他,看着他绕过那半扇门走到自己面前,声音淡淡:“我并非来赴宴,只是来叙旧。” “叙旧?叙旧就更该入府坐坐,国公大人,虽说九月母蟹做了糖蟹实是人间绝鲜滋味,此时的蟹也算肥嫩,上月我令人去沧州做了几坛糖蟹,今日再开一坛十年前二月二日制的黄酒,香气绝好,正宜佐蟹。” 膀大腰圆如猛将一般的光禄寺卿笑得仿佛与眼前之人相交百年。 这人却还是看着他,动也不动。 “不必,我来寻人叙旧,你将人给我便可,那人乃一女子,姓房,嫁给你家一旁支。” “旁支?国公大人,实不相瞒,于家根深叶茂,繁衍至今,旁支数不胜数,光我祖父便有十六个儿子……” “我是何人?” 于崇的话,被四个字轻飘飘打断了。 他说话时举起的手又收了回去。 “国公大人莫不是在说笑?您乃是一品镇国定远公。” 那人垂下眼,却又问:“我是何人?” “一、一品镇国定远公。” 那人笑了,再问:“我是何人?” 于崇几乎要退开,目光转到一旁,不敢再看那人,看着春夏交接之时的明光照白地,声音比刚才更弱一分:“一品镇国定远公,兼西京都御留守,权知北疆五地节度,上柱国,无终郡主……卫臻。” “你知我是谁,我需知你于氏有多少旁支?我需知你于氏一旁支名姓?我需知你家祖父有几个儿子?” 于崇真的想退了,他甚至不敢看说话之人的神色。 卫臻说的每一个字皆锋芒外露,她的那柄刀分明还守在鞘里,于崇却只觉得自己正在她刀尖下苦苦挣扎。 自她归朝,于崇只觉得她跋扈逼人,至此才知道,从前那些“轻慢”之举,不过是她懒得计较。 定远公,北疆之主,旁人以她为刀,那是没见过这把刀拔出时的样子。 “国公大人、国公大人自然无需知晓,是下官说错了话,国公大人放心,下官这便去寻人……” 于崇说完,转身看向自己的族弟,于岌一直跟在他身后,只是不知何时已经退开了两步,只探着身子低声说:“大兄,此事让家中管事翻阅历年族中送来的帖子是否更快些?” “还不快去吩咐?!”小心偷看了定远公一眼,于崇又拽了一下于岌的衣袖,吩咐道,“多使唤些人,将于氏族中分居洛阳各处的先请来。” 好歹将人派出去,请于氏旁支来还在其次,那些能劝了定远公的,有一个算一个,赶紧请来。 于岌懂了自家大兄之意,转身就要走,却被两个字钉在了原地。 “八年。” 说的是什么不重要,说话的人是定远公,他竟一步也卖不出去了。 转身,谏议大夫的腰低低地弯下:“国公大人?” “我是说,她八年前嫁给你们于家旁支,她所嫁之人曾在青州、邢州两地任职,她亦曾在东都给郑氏小娘子为师。” 于岌吞了一下口水,将自己的惶恐畏怯尽数藏在腹中。 不久之前,他高坐堂中,还与大兄言今日有些燥热。 他错了。 今日分明冷如隆冬,丝缕细风皆似刀割。 “是,下官多谢国公大人指点。” “至于出门找人,也不必麻烦。” 定远公如此说,仿佛真的是在同他们客套。 于家侧门,来饮宴之人牵着马欲出,还未走出大门,突听一阵地响。 是有一队人跑来,恰堵在了门口。 一汉子对他拱手道:“定远军承影部奉元帅令护卫于府,这位郎君尽管在于府饮宴,其余不必担心。” “大胆!你可知我是什么人?敢拦我去路?”说话时,他一鞭子甩出,正对着那人的脸。 那汉子生了一张风沙磨砺过的脸,既不恼怒,亦不退避。 一人从旁赤手抓住了那只鞭子,淡淡道::“郎君可知他杀过什么人?” 那世家子顺着自己的鞭子看见了一双蓝色的眼睛,登时什么话都不敢再说,往后一退,险些自己绊倒了自己。 侧门,角门,于家所有的门皆已被人堵了,门外的兵卒无一人兵刃出鞘,反而是于家的部曲和其他人带来的随从个个躁动难安。 “不要拔刀!” 于家的部曲统领当初也是在戾太子之乱中跟在定远军身后砍过人头的,如何不知道定远军的威势?劝阻了一众人不要轻举妄动,他连忙往大门处策马而去。 路过前后院的廊道之时,他抬头见一十七八岁的女子正站在墙头上盯着自己,怀中抱着一把剑。 不用说,自然也是定远军之人。 统领没有抬头再看第二眼,那姑娘戾气比定远军兵卒都要重几分,绝非善辈。 于府大门口,于岌已经去翻族谱找人。 于崇想走不能走,小心看着定远公。 “国公大人,想来一时半刻找不出来,不如您先进府喝杯茶?” 康俗坊里不止于崇一家,早有人在府外看热闹,于崇有心让家里仆从去驱赶那些人,可谁又敢当着定远公的面跨过于家大门呢? 小心瞥一眼,于崇便看见门口的人越聚越多,竟还有人在买瓜卖瓜?! “郎君……” 那统领来到下马来到近前,小心斟酌了片刻,才道:“小人依着您的吩咐送两坛新酒出府去往吕少卿府上,可路上不顺,怕是要耽搁一阵。” 送酒? 于崇一听便知,这是自家的门都被人堵了。 是了,定远公“不让”他们出去寻人,自然是“不许”他们出去的寻人的,于崇宽慰自己这是情理之中,心跳却又急促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于岌匆匆跑了回来。 在于崇身后站定,却未立时说话。 于崇恼恨地回身道:“查到了便赶紧说!” 于岌面露难色,见定远公并未看向自己,小心拉着自家大兄退了两丈远,道:“大兄,是六叔家岗四兄家的三子,娶了前庆州刺史房直的侄女。” “于岗的儿子?你可查清了人在何处?”见自己堂弟的脸色难看到极点,于崇心中陡然惊慌起来。 “难不成人死了?” 于岌有些难以启齿:“大兄,那房氏,被卖了。” “你在胡言什么!”于崇声音低且厉,手都不禁抖了起来,“那房氏乃是官宦之后,如何能被卖掉?!” “于经那竖子说房氏曾委身蛮族,不堪为于氏妇,便将她卖给了一贩私盐的,换了百贯。” 眸光从定远公身旁晃过,于岌越说越惊慌失措起来:“大兄,你府上前后门都被定远军围了,咱们若是据实以告,只怕今日……” 于崇看着自己的堂弟,心中反而渐渐有了主意:“定远公敢来劈门,怕是早知此事……罢了,你即刻写信,盖上我的印鉴,我们将信交给定远公,由着她去计较。于经现在身在何处?私卖妻子,此大罪也!” “大兄,于经现下就在东都,他、他卖妻所得百贯,正、正在我前日奉来与大兄往丰州竞标的五千贯之中,于经还正在求娶我妻舅之女。若是定远公迁怒,我……” 话未说完,于岌的脸色已经彻底灰败。 于崇的脸也黑如砚底:“你也是什么人都敢招揽!” 于岌拉扯住自家大兄的衣袖:“若是我们把他交出去,他攀扯于我,大兄,你可要救我啊!” 只是一个于经,自然可以交出去,可于岌说的也对,追究起来,收了那钱财的他与于岌皆不干净。 正在于崇犹豫之时,契尘已经来到了于府门前,他头顶皆是汗水,狼狈至极。 “卫施主!” “契尘师傅。” 见了他,卫蔷笑了:“你只管放心,他们一时不交出我所要之人,这于府我就封一时,上次被定远军如此围住的,应还是绥州至麟州的三处匪寨,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一个也没走脱。” 天暖气清。 于氏两兄弟冷汗如雨。 甘瓜(“你们可知我在此做什么?...) 传闻汝水乃是曾经女娲造人之地。 想来孔孟没有给她活路,黄土江河,总能赐她埋骨。 “二叔,您不该接我回来。” 自被卖那日起,房云卿常想起自己在北疆逃出生天后的日子,灰头土脸的兵卒落魄如乞丐,给她们的吃的用的从来干干净净,还将草鞋让给她们,凶悍的婶娘们粗鄙不识字,却教她们洗衣、生火,也给她们上药,女子营中是不许哭的,身子稍好些就要洗衣、喂马、牧羊……忙完了可以去坐着听兵卒们开会、学字,无论贵贱,也无人探问一个人曾经过些什么。 女营泥房连面白墙都没有,上面却写了四个大字: “为己为人。” 她初时以为是互帮互助之意,后来才知道,是“为了自己去做个人”的意思。 告诉她这此事的姑娘姓越,穿着素朴,脸上有伤,也难掩容色秀美,身姿窈窕,她管着她们上下,被人们称作“越管事”。 “有个女子入营之后哭这自己有愧爷娘,几度寻死,拉着旁人也想死了,卫二郎就写了这四个字,营里也不许哭了。” 说完,越管事看了看她的手,问她:“可会写字?” “会的,颜体、柳体、簪花……” 精通数种字体的房云卿被安排去抄写名单。 不用多好的字,只要记下活着的人,死了的人。 一天她抄了一千多名字,抄的手疼,第二日名单就被撕了。 一场恶战,那一千多人只剩六百了。 后来房云卿就学会一页少写几个名字。 只希望能有一页不会被撕去。 那群人打仗也并不是占了一个地方就占下的,而是常有转移,一度从云州到了麟州。 在麟州,房云卿见到了传说中的卫二郎,明明一看就是女子,旁人都称她卫二郎。 卫二郎刚受过极重的伤,面色惨白,穿着一件狼皮裘,一双眼睛看向远方的时候还是像狼似的。 “都说有个房文书字写得好,你是从庆州来的?庆州的羊杂碎实在鲜美,放些葱碎最好。” 房云卿不敢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她是刺史侄女,谁会让她吃羊杂碎? 可卫二郎说起来的时候,房云卿却觉得自己真吃了一碗羊杂碎,放了葱,极鲜美。 这样与卫二郎交谈,房云卿也只有过这一次,再后来风云翻滚,时事变动,她在北疆当文书的第二年夏天,卫二郎护驾有功,被封为定远公,那些穿着破烂衣袍野人似的兵卒,成了定远军。 卫二郎在京城未归,他叔父就找来了麟州,要接她回家。 爷娘都死在了蛮人刀下,她仅剩的叔叔霜雪满头。 “阿卿,女子总要归家。”她跟着二叔回了庆州。 “阿卿,女子总要嫁人。”她便嫁了人。 “阿卿……人生在世,终归要受些苦楚,叔父走后,你……”二叔说完便死了。 二叔的道理比孔孟圣人还多。 可什么道理都救不了一个会被卖掉的女人。 于经明知道她遭过什么才娶了她,二叔死了便又做受骗样子,把她折磨病了,又把她卖了。 这叫的黄西私盐贩子自以为娶了个人脉通天的官家女,没想到是个不肯替他去逢迎东都贵户的病秧子,不到一月他就失了耐性,锁了她在此处,白日就让她磨豆子做活。 原本望着星的双眼不知何时闭上了,房云卿的手指抠着一根草,仿佛听到有人破门而入。 接着,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奔波四百余里的卫燕歌终于在郾城汝河畔的黄西家找到了房云卿,此时已是二更时分。 黄西全家老小被塞了嘴摁在地上,卫燕歌抱着房云卿从马厩旁的草房出来,径直放到了黄家的正房之中。 “先灌一口热水,再去将疾医请来。” “是。” 郾城的疾医已被两位兵士带到了门前,中衣外只罩了件粗袍,可见是被人从床上直接带来的。 “忧思伤肺,极怒伤肝……”疾医正要说几句医理,见床前人一抬头露出一双蓝眼,登时吓得失了声。 卫燕歌只一抱拳,道:“诊病,开药,劳您将人救回来。” “是是是,自当尽力……” 说是尽力,也确实倾尽全力才能医救房云卿。 她有肺疾,又一直劳累,透过身上的破衣能看见她凹凸的肋骨,手指细瘦得只有骨外一层青紫的皮。 躺在床上,脉息几近于无。 卫燕歌掏了钱让疾医尽管抓药,人参灵芝若是用得上也不用吝惜。 她也没忘了使人回去报信,路过河南府时就留了人,两骑斥候各跑二百多里,终于将消息传回了洛阳。 卫蔷在洛阳城内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将于崇府上围了整整一日,定远军终于要撤下了。 “国公大人,既然事情已了,请随卑职入宫。” 卫蔷伸了个懒腰,从于府前的胡凳上站了起来。 今日的康俗坊比昨日还热闹,可惜卖甘瓜的老汉是不敢进了,因为于崇、于岌连着来于府饮宴的众人都没上朝,定远公擅动私兵围堵朝廷命官宅邸之事终于闹到了御前。 皇后有命,着定远公卫臻即刻入宫。 二百禁军又将围了于府的定远军围了一圈儿。 定远公在于府外实实在在呆了一天一夜,禁军来“请”,她只说快有消息了,竟然又拖了两个时辰。 这两个时辰她打了几十个哈欠,打得一众禁军都几乎要跟着一同泛起困来。 直到现在,她知道了房氏已经被救出的消息。 “我回府换一身衣服?” 统领禁军之人乃是羽林中郎将,即使身负皇后之令,对着当朝国公也难展露强硬之态,几个时辰都拖了,换一身衣服的时候总该有。 可让中郎将没想到的是,定远公竟然不是骑马回府,而是同她部下一样用两条腿往定远公府。 康俗坊距离南市不远,这般闹了一天一夜的热闹早引了一众百姓在坊外等着看热闹,见有成队人马出来,路上百姓纷纷抻长了脖子。 看见他们,卫蔷乐了,开口道:“你们看了这许久的热闹,昨日连甘瓜都买尽了,可知我是谁?” 人群中有人喊道:“某知你,你姓卫,是驻守北疆定远公,多年才回了东都一次!” “哈,还真知我呀?”见卫蔷又笑了,人群鼓噪起来。 又有人呼喊:“某也知你!卫国公你进城那日好大的热闹,大官在城门迎你,比戏文上还气派!” 还有不知谁家娘子大声道:“奴也知你!国公大人生得好看,奴见过就忘不掉了!” 众人哄笑起来。 卫蔷笑完了,又问他们:“你们可知我在此做什么?” 刚刚第一个说自己知定远公的汉子大声道:“卫国公大人围了一户人家!” “卫国公大人一刀劈坏了人家的大门!” “国公大人!有人说这家欠了你二十万贯!” “国公大人!这家是不是把你家郎君抢走了?” 卫蔷指着说郎君那人说:“郎君?我可没有郎君!是我在北疆救过的一个小娘子,小娘子写得一手好字,北疆战士名册她抄了无数次,每次有战士战死沙场,她就将名字单独抄出来,生怕将来亲人来寻,那战士回不了故乡。”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如今东都洛阳城里的百姓,有小半是几年前蛮族南下时逃难来的洛阳。 这些百姓中识字者寥寥,有些因逃难失了地,靠着给南市的商铺跑腿送货,又或者挑担在街以谋生,也有些侥幸在东都城内有一落脚之处,每日看着达官显贵出入,也只是看着,他们喊着卫蔷就喊成了卫国公,也不知什么规矩体统,不过是这大梁最普通的百姓。 他们也是知痛的。 毁家之痛,杀亲之痛,家破人亡之苦,抛去故土之恨,他们都懂。 刚刚说定远公好看那娘子道:“国公大人,那娘子现下如何了?她可是也在东都?我明日捕条鱼与她送去!” 卫蔷对那娘子摆摆手,道:“鱼倒不用了,知道你们惦念,那小娘子定然欢喜,她如今不在东都,正在一处养病,我昨日到今日,所求的不过是那小娘子的消息。” 羽林中郎将也曾见过定远公在朝堂上睥睨群臣、挑衅皇后之态,也听说过她是如何一刀将尚书令的胡子给去了的。 可面对百姓的定远公,却与平时大不相同。 她眉目间都是笑,亲近得就像是不知道是谁递到她手里的那一枚甘瓜。 “那小娘子家人全死在了蛮族刀下,在北疆呆了些日子,才知她叔父还活着,就被她叔父接了回去,也寻了一户人家嫁了……她叔父给她陪送了好大一笔嫁妆,什么玉佛,什么绫罗……” 满门死了还能被叔父找到,嫁了人,还有嫁妆……百姓听得懂,还喜欢听,便轻松听得入了神。 羽林中郎将可不愿定远公在此驻留,想要请她快走,却被一把剑给拦住了。 站在众人之间,卫蔷缓缓道:“嫁妆丰厚,嫁的人家也有名有姓,怎么说也该是一场妥帖姻缘,可谁能想到,那小娘子叔父才去了一年多,那小娘子的夫家就将小娘子卖了。” 说起军国大事,百姓们可能还有些怯,这等事情,那嫁妆再丰厚,也跟他们前屋后巷的事儿没什么区别,立时就有人大喊道:“怕不是有人贪图嫁妆吧!” “必是贪嫁妆!” “娶个娘子何其不容易,那娘子又读书会写,怎么就被卖了?可不是见娘家败落,就有心再另娶一个?”说话之人是个老妪。 “有道理!戏文里都是这般写的!抛家弃子想娶公主的陈文章!” “对,陈文章也是贪图他家娘子嫁妆!” 唐末之事话本风行,戏文崛起,到如今早就传到了寻常百姓也耳熟能详的地步,他们想起了戏文里情态不堪的男人,顿觉他们都有了脸,便越发激奋起来。 “小娘子好生命苦!” “国公大人,那小娘子可是病了?” “病了。”卫蔷摇头叹气,“何止病了,我手下将军说那小娘子手腕细瘦,从马厩里抱出来比一担干草还轻,肺病生得极重,也不知能不能讨一条命回来……” 人群又静默了片刻。 “卫国公,您可千万救了小娘子呀!” “小娘子命苦,遇了这的人家!” 卫蔷捧着甘瓜对百姓点头,道:“各位放心,救人之事我定当尽力,也不只这小娘子一人……” 穿着一身黑色衣袍的女人收了笑,手握在了自己的长刀上。 四下竟渐渐安静。 “我在北疆救下因家人来寻而放归的女子共四百零九人,这些女子被家人接走的时候我都记下了她们家在何处,从今日起,我会派人一一前去查访,若再遇到如这小娘子这般的,我能一刀破了一家的门,我也能一刀破了别家的门。” 女子的声音并不如何洪亮,所有人却都听了个清楚,听到其中字字铿锵。 说完,她转身即走,由得身后百姓呼喊震天响。 一个时辰之后,文思殿里,皇后也将镇纸砸出了震天响。 “你竟敢在这洛阳城里围攻朝中大臣府邸?是不是改日也要将紫微宫也围了!” “若是我在北疆救出的女子在宫中受了苦,我自然要问问你这执掌后宫的皇后。” “啪!”皇后又将一摞奏本也扔在了地上。 所言(“为将为官,只看功勋,不...) 清晨,上清宫的钟声遥遥传来,卫蔷已经写好了一封书信。 走出书房,她就听见了一阵喊喝之声。 不过一日之间,定远公府的侧院就大变了样子,青石道被拆了一半,连着还没种上花木的空地都成了一个小小的演武场,场内陈重远赤膊上身手中握着□□向草靶。 卫行歌也同样光着上身,身上带着一层练武后的薄汗,不停地纠正年轻人的错误。 世家公子身上筋肉有力,他本身就尚武,平日穿着衣服还觉得清瘦,一脱衣服才看得出膀粗胸壮,腰部韧长。 不过这样的身骨和卫行歌一比就不算什么了,卫行歌比陈重远清瘦许多,甚至皮色更白,腰膀看着都皮下贴筋,可在重重疤痕的覆盖之下,都能看出根根筋络都清晰强健,勇力内藏,仿佛是天塑而成。 练的是强身法和杀人器,差别正在此处。 陈重远也不知道刺出了几百枪,手上攻势一缓就被卫行歌挑开了枪头。 “再加刺一百。” “是。” 卫蔷看了两眼,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几息之后才想起来卫行歌其实是比陈重远还要小一点的。 北疆最早的那些孩子,凡是能活到长大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成。 卫清歌自然也在这看热闹,对着陈重远的腰腿发力指指点点。 看见了卫蔷,她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家主,刚刚行歌一招就把陈猫猫打倒了。” 卫蔷看着她,叫了她一声:“清歌。” “家主?怎么了?我早上去厨房被大厨娘赶出来了,她说今天早上吃粥和蒸饼。” “我是要同你说,你要叫人家猫猫,也别当面叫。” 卫清歌转头看了看陈重远,吐了一下舌头:“我叫了他都答应呀。” 连日大杀四方的卫蔷在这儿被噎了一下。 小姑娘却毫无所觉,一双明眸溜向陈重远……手中的枪,说:“家主,我能和陈……对练吗?” 卫蔷看看被她抱在手里的剑,脑中想起她用剑的样子,心里不禁替陈重远有些发虚,只能说:“你等他再练两个……半年……九个月吧。” “好。”小姑娘开始数起了日子。 大厨娘手艺颇好,掺了油酥胡麻的蒸饼卫蔷连吃两大个。 辰时两刻,管家来报说门外吏部侍郎裴道真送来了两马车的东西。 一车上装了足色的万两白银官锭,另一车装了丝罗钗环等物。 看得卫清歌两眼发光。 “家主,他们还送来了一把琵琶,这把琵琶我们给越管事好不好?” “琵琶?” 卫蔷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起头,看看那把琵琶,打开了裴道真送来的书信。 “愿守玉关春色晚,不意缄恨度龙鳞……这是生怕我看不懂他不想女儿留在宫里,宁肯她去北疆,还加了一把琵琶,清歌,你去把行歌叫来。” “是。” 卫行歌来到书房,就听见卫蔷问他:“吏部侍郎裴道真和贝州崔氏关系如何?” “家主,裴道真与太常寺卿崔关系极好。” 崔有个嫡亲妹妹就是崔瑶,嫁给了河中府陈家的陈二老爷。 手指中桌上敲了两下,卫蔷笑着说:“崔姨果然厉害,我几天前跟她说了一分,她这便替我做到了五分,她必是知道裴道真爱女心切,才指点他来求助于我。” 不同于卫清歌的天真烂漫,若非心计百出,卫蔷当年也不会把年仅十八的卫行歌留在龙潭虎穴一般的东都。 他拿起书信看了一眼,说:“家主,裴家这是主动请您将裴盈带去北疆?” “是啊。”卫蔷叹了一口气。 卫行歌看了一眼卫蔷的神色,低声说:“裴道真在朝中声名极好,无论世家寒门,对他都额外敬上几分,他女儿年纪不大,平日也没有才名,没想到被家中如此爱重。” “如今世家与后党之争无所不用其极,在裴道真眼里,平安喜乐对女儿来说才是最好的,可惜啊,时事如此,逃也逃不过,天下想自己女儿如花一般过一辈子的人多得是,那又如何呢?” 说完,卫蔷低头一笑。 不也有人给自己的女儿取名“蔷”与“薇”?可狂风骤起,人世变换……又剩下了些什么呢? “既然崔姨帮我们起了头,后面的事我们也不能差了,等北疆女官之事过了明路,我先想办法把裴姑娘捞出来送去北疆,有了这一个样子,剩下的姑娘们聪明的都知道该怎么选。” 重新看了一遍裴道真的信,卫蔷摇摇头,道:“上句上官仪,下句骆宾王,裴道真也是恨极了皇后。阿薇权柄在手,不惧人心,怕是只以为这是威逼之法,却为自己树了个大敌。” 行事不惧人心,绝非善道,若不是如此,她也不会一进东都就趁势让卫薇退上几步。 “裴家既然已经把银钱送来了,其他家也该有些动静,你午后无事,让宋岳他们把各家要给定远公府送钱的消息传一传。” “是,元帅。” 卫蔷看了一眼禁军名册,又道:“对了,你从开始便查到有南吴细作被安插在了兵部?” 要说此事,卫行歌的脸上突然有了两分的笑:“那南吴细作名叫李势,事情说来极巧,去年一日吃酒时我发现他吃鱼不翻身,从前林管事告诉我,她们南边渔家吃鱼不翻身,是怕翻字同翻船之意,我就留了心,宋岳查了两天,发现他把朝中发下的粟米都换成了南米,便几乎确定他是南边之人,可他却自称蓟州人……” 想来那千辛万苦潜入了梁国兵部的细作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暴露,竟然是因为吃鱼。 笑过之后,卫蔷几乎要叹气:“随便一件小事便能牵连出东吴的细作,还让那细作杀人之后自尽了,没想到满朝文武没人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还只顾着斗来斗去,那些世家还有心开宴喝酒,也不怕被南吴的‘不留行’给一锅端了。我之前便跟清歌说过,让她写信给燕歌,带一队鱼肠入东都,到时我把你和宋岳分出来,你们与燕歌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联手把东都的那些钻来钻去的小鸟都清一清。” “是。”卫行歌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家主,清歌说您想去祭祀顾师。” 提起了笔的手顿了一下,卫蔷“嗯”了一声。 卫行歌低声说:“家主,我四年间查遍了长安、洛阳所有的顾姓人家,都没有查到‘顾予歌’这个名字,西京变乱之后还能在长安赤地之地安然之人寥寥,更不用说顾师是女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卫蔷手中的笔落在纸面上,“当初我和她在西京相遇,亦是自掩身份,我不是还说自己叫林昇么?” “不知顾师究竟是何人,也找不到墓,您又如何祭拜呢?” 卫蔷笔下不停,语气悠悠道:“‘来日敬我三支香,一支向霄汉,一支向风尘,幽涧深处莫怜我,我自有花遍天涯,’这是予歌她当年写的,想来等我去长安时,就背一坛酒,沿着山和水走,过风尘,望霄汉,酒水淋漓入深涧,总有一滴能让她尝到。” 这话说得深沉坦荡,让担忧自家元帅的卫行歌一默。 卫蔷放下笔,吹了吹写好的信,折好好递给了一旁站着的青年: “这封信送给河中府陈家的崔夫人,和从前一样。” “是。” 卫行歌收下信正想再跟卫蔷说一下禁军中事,却看见卫清歌又跑了回来。 “家主,那个好白好白的小少爷又来了。” 卫清歌嘴里好白好白的小少爷就是秦绪,他穿着一身丁香色的锦袍,手中还持着一把扇子。 嘴里叫着“阿姊”他看向卫行歌,眼睛立刻亮了:“哟,小卫将军的身子果然是金雕银铸,才一日身子就好了。” 说话就说话,他还把手里的扇子往卫行歌的腰间敲了过去,被脸上有疤的归德郎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秦公子自重。” 秦绪一挑眉头,看着自己的手臂说:“小卫将军抓了在下的袖子,还让在下自重,你我二人,到底谁不自重啊?” 说话时,他往卫行歌的身边一凑,手臂立时被人松开了。 卫蔷坐在一旁,只手撑着头,笑看着两个纠缠的年轻人:“怎么?你想好要来国公府住了?” 秦绪蹭到卫蔷身边,有些委屈:“阿姊,我家当都要搬出府门了,祖父把门一关,只把我扔了出来。” 卫蔷看看秦绪身上穿的锦罗玉带,说:“无妨,国公府是清寒了一些,麻衣粗食还是给的起的,倒是你,我前日才砍去了你祖父的一只臂膀,你怎么还愿意来找我?” 秦小公子摇了摇扇子:“一只臂膀而已,我祖父是个千万只手的老妖怪,说不定两日就又生出了几只臂膀呢,倒是阿姊,你一时从寒门身上砍刀,一时从世家身上要钱,好在我祖父是绝不愿跟世家联手的,不然……” 这话是这小子自己想的,还是有人借他要口要说什么? 卫蔷的手指在桌上点了两下,说道:“无妨,不管旁人如何,我背后还有圣人。” 秦绪摇了摇头,自己捡了个圆凳坐在了卫蔷的旁边:“我那坐皇位的表姐夫啊,他拿捏朝政就像是小孩子玩泥巴,一时觉得这一团多了,一时又觉另一团多了,所以贴来补去,东挖西抠,最后捏出来的东西也粗陋难看。” 卫蔷也不斥责他藐视圣人,只问:“那你可知道,他要的是捏什么?” “身为一国之君,自然要捏个鼎出来,可哪有泥捏的鼎?捏一捏,泥团就脏了乱了,他再找把木刀把泥团上削一削……阿姊,万一木刀也脏了怕是也是要被扔掉的。” “那就让木刀干干净净的。”卫蔷看着秦绪那张如玉似的纨绔脸,倏尔一笑,“你要不要跟阿姊回北疆?” 秦绪还没如何,卫行歌先瞪大了眼睛:“家主,北疆…各处…多女子……他……” 一张清朗中带着煞气的年轻脸庞上写着“不行、不可以、他不配”,竟然有了两分孩子气。 秦绪站了起来,看卫行歌不肯,他倒有了兴致: “阿姊,北疆也有如卫小将军这般好腰腿好臂膀,能让我写进话本的好儿郎吗?” “什么话本?” “自然是风月无边,咳,凡我之行文,皆书人之大欲,阿姊,你喜欢哪种?我可找来让您鉴赏一番。” 秦绪扇子摇啊摇,竭力说得一本正经,卫蔷却在刹那间懂了为何卫行歌如此不愿秦绪去北疆。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拿卫郎将写了几本风月了?” 秦绪不敢看卫行歌,用扇子遮了脸,小声说:“富家小姐,梨园名伶,落难的世家千金……哎呀,阿姊别问了,写了便是写了,究竟几本,我才懒得计较。” 卫蔷同情地看向卫行歌,看得少年老成的归德郎将想去偏院把练枪的陈重远叫来,将这秦小公子当草靶扎烂。 笑闹间,紫微宫又传旨让卫蔷进宫议事,下旨的是圣人。 看着卫蔷匆匆去换衣面圣的背影,秦绪看得眼都直了:“我这阿姊,可真是个大美人……” 初来(“我愿给定远军做一辈子的...) 卫蔷自己在于府门前周旋一日夜,也没忘了与她同守于府的承影部一百多兵卒,正好于家被她刮了地皮,卫蔷便说连着三日都给士兵们两餐加两个肉菜。 今日不算在三日内,想着一日夜的辛苦,也让厨房给所有人张罗些能垫肚子的。 这是她去宫中之前就吩咐的,等她回府已做了一轮出来。 大厨娘原想做抹了肉酱的胡饼,卫清歌倒是有了个主意,将猪肉、鸡肉和着葱姜搅合做成盆的馅料,面团擀成大饼,铺上馅料卷起,成长条状卷在木笼上,层层木笼屉摞起再上锅蒸制。 细听了此法,大厨娘觉得可行,便依言照做,四尺宽的木笼屉上麦粉卷着肉酱盘踞如长龙,蒸出来之后切开成块,先闻肉香四溢,又见肉汁沾着油花层层流下,浸透了内中面饼。 厨房热气冲天,一笼笼饭食裹着白气被端出来,瞬时便被分列在两旁道上的士兵分了个干净。 承影部十人一队,每队有队长,队长领了伙食先分士兵,待士兵每人都有,才取自己那份。 他们中的大部原本在城外驻守,因世家女被送来定远公才入府戍卫,有他们在,不仅前些日子那些粗糙的桌凳是他们所造,连厨房院中泥造以烘烤胡饼和各种肉的窑炉、眼下用来蒸饼的木笼也都是他们造的。 来往多了,厨下众人对这些兵卒也生出了亲近之情,将蒸笼递出总会嘱咐两声“小心莫要烫着”。 刀口舔血的承影部又怎会怕烫?不争不抢,一笼笼夹了肉馅的蒸饼送进他们腹中连点声息都没有,再看他们,仿佛没吃似的。 如此几次,仆从们吓得目瞪口呆。 大厨娘倒觉得平常:“行伍之人哪似我们,一身筋肉全要力气,自然吃得多,前些日子我们给他们做了两菜,三百个胡饼送进去他们还自己起灶吃粟饭,今日国公大人说要管饱,他们总算能敞开吃。” 转身又挑了四条猪后腿摆在案上,利落剃了骨,对外面喊到:“清歌姑娘,挑两个刀快些的来帮忙,我这肉酱跟不上了。” 卫清歌原本在看着人和面,听了话就乖乖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带了两个高壮的汉子。 大厨娘将案与刀交了出去,甩甩手道: “也不必剁得太细。” 抽了一条巾子放在颈间,大厨娘又去调馅,偌大厨房上下十几人皆忙得脚不沾地,脸红耳赤,仿佛灶上蒸着的是自己一般。 “大厨娘,国公大人回府去了后院。” “那正好,此批起灶,也将女学那份送过去。” 给士兵的蒸饼多切成三寸宽,一笼几十块,到了女学那边,蒸饼每块只寸宽,还特意卷得细了些,一笼切出了上百块,只最中处留了三寸宽的三块,待送到学中,卫蔷一看就乐了。 “这几块一看就是给我的。” 她拿起一块托在手里,看着学生们面前那每块娇小玲珑如点心。 卫蔷想了想道:“你们可想学些武艺?” “咳。”旁人还未如何,崔瑶举到嘴边的蒸饼又放下了。 卫蔷吃下一口蒸饼,面对众人目光笑着说:“燕歌不善口舌,这些日子给你们讲的不过是些琐碎见闻,如今校场也修整出小半,我看你们两日去一次也就是去喂喂小鸡小羊,不如真将武艺学起来,如何?” 小姑娘们面面相觑。 “国公大人,我想学!”说话之人是郑兰娘。 还有一十二三岁小姑娘径直站起来:“国公大人,您从林氏所学的剑法,可教我们吗?” 卫蔷一愣,看着那双目都在发光的小姑娘道:“你是钱宝宝?钱氏娶了叶氏女,你娘可是叶拂儿?” 那小姑娘点头道:“家母小字拂儿。” “那你母也算是我同门师姊,也难怪知道我学剑之师承。你们若想学,就让清歌教你们,林氏剑讲究迅疾精简,心中无杂念,真说起来,如今清歌倒练得比我好多了。不过要学林氏剑,身子根基得打好,如你们手中这卷了肉酱的蒸饼,这么丁点大,一顿总得吃七八个,才能去学林氏剑。” 小姑娘低下头,看看自己面前碗中的蒸饼,神色顿时愁苦,郑兰娘听着,也觉得为难。 卫蔷三两口吃完了自己第一块蒸饼,笑着说道:“慢慢来,有心多吃多练,总能吃下去的。” “国公大人,十七八岁也能学武艺吗?能学爬墙吗?” 听见薛洗月的问题,很多小姑娘抬起了头。 “爬墙?”卫蔷有些不解,“你爬□□做什么?” 薛洗月大声道:“我想学破窗、爬墙,若是落到房夫子的境地,总还能跑。” “跑?”卫蔷挑了一下眉毛,笑着问,“跑去哪里?” “自然是跑到国公面前。”薛洗月竟说得理直气壮,“房夫子遇到了国公,不就得救了吗?” “哈哈哈。”卫蔷笑到放下了手里的蒸饼,她站起身,拍了拍手。 “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有一‘房夫子’跑到你面前,你也能救了她呢?” 薛洗月看了看自己的手:“我……” 卫蔷已经走到她面前: “财势权力,武艺手腕,这些东西握在手中那日,你就会知道自己要学的本不该是爬墙之法。” 暮色四合,晚风渐起,霞光映在定远公的脸上,而她在笑。 她笑着翻开薛洗月面前的《孟子》。 在一行字上点了点。 待她转回去继续吃自己的蒸饼,薛洗月看着那一行字,竟然有些痴。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兼济天下?我么? …… 房云卿睁开眼时一阵恍惚,好半天才看见了灯下竟然有一人。 见了那人,房云卿费力一笑: “没想到佛前金刚竟是蓝眸如碧空……身死之后倒是多了见识,咳咳咳……” 她还以为自己死了,到了佛家所谓极乐世界。 “佛前金刚”未说话,走过来先摸摸她的额头,才说道:“你病还未好,少说话。” “病?人都死了,病还未好?” 房云卿莫名有些委屈起来。 听见屋中有响动,已有人端了灶上的肉粥来,卫燕歌摸了一下,还有些烫,便道: “我将你抱到案前吃些东西可好?” 房云卿全身仍是软的,唯有神思渐渐清醒起来,她撑着木枕费力坐起来,却只勉强撑起一直手臂,看着卫燕歌,她小心道: “你是,承影将军?” “是我,房文书许久不见。” 房云卿的心中顿时有千言万语想问。 可是元帅让你来救我的?她知道了我沦落到如此地步?她是如何知道的? 卫燕歌扶着她将身子坐正,索性将以小案放在了她面前,又将放了鸡肉糜的肉粥摆上。 “你已昏了三日,先吃些东西。” 房云卿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三日过得如何凶险,一时发热如火炉,又面颊青白,两度连脉息都没了,药汤流水似的灌下去,好歹保住了她的命。 肉粥炖得极烂,是卫燕歌找人买来了的极好的粳米。 小心喝了一口,房云卿放下木匙,看向卫燕歌:“承影将军,可否先给我些水?” 卫燕歌便给她端来了一碗温水。 一开始只觉得有点干渴,等水滋润了嗓子喉管,房云卿越喝越猛,喝完了一碗,又喝一碗,最后连喝了四碗水,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承影将军,我方才想哭,连泪都没有。” 卫燕歌将水碗拿开,道:“此处不是女营,你想哭尽管哭吧。” “我已不想哭了。” 房云卿看着面前的粥,轻声道:“这些日子我总想着,我从蛮族手中逃得都没哭,此时如何能哭呢?到如今,我更不能哭了。” 可说话时,就有眼泪落进了粥碗。 “我又活了……父母生我,给我一命,当年在北疆,我被定远军救得一命,今日又得一命,此乃我第三条命。” 孔子孟子可经过如此生死反复? 灯光荧荧,只勉强照到了床上,房云卿低着头,长发凌乱,遮盖了大半张脸,手指细瘦到骨节明晰,唯有眼中的泪水被照得如鲛珠一般。 看着她此般情态,卫燕歌又倒了一碗水。 “你当初走时,元帅信中便说随时可回来,我来时,她又嘱咐过,北疆不大,也有你容身之处。” 房云卿终于哭出了声。 卫燕歌拍了拍她的肩膀。 “从你走后,元帅总说录册上的字不够漂亮,四年前我们在云州建了英烈碑,碑上还仿了你的字。” 蓝眼狼王本意是想让房云卿想些别的不要再哭,可她却哭得越来越厉害。 像一只飞错了的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行列。 “我要回北疆,承影将军,我要回北疆,我愿给定远军做一辈子的文书!” 卫燕歌只拍了拍这女子瘦弱至极的肩膀,没有说如今北疆官吏三五年一轮转,没有让她做一辈子文书的道理。 …… 裴道真并不知道从自己离了东都那日不到两个时辰,定远公就在东都城又搅弄起了一阵风雨,十数日奔波,沿着汾水而下,他终于到了应州――自此处起,便被世人称为北疆。 五百人马到了城下,只见城门大开,有三五人人站在门前,其中一人是女子。 见了那女子,裴道真身边的卫行歌连忙翻身下马。 “越管事!” 被他称作管事的自然是在卫蔷走后代理北疆实务的越霓裳。 越霓裳扶了一下眼镜,道:“卫行歌?几年不见你越发生得精怪起来。” 这话让卫行歌低下了头。 他为了回北疆对元帅使了苦肉计,元帅并不放在心上,越管事和燕歌一样,是必然要严惩他的。 “你在此地交割了财物,带着这五百人去往云州,雅歌已在云州城等你,你这几年所行所为要交代清楚。” “是。”卫行歌道,“我回来之前,燕歌已与我说明。” 纯钧部本为一军策应,自卫行歌留在洛阳,此部至今已有五千余人,他这五百多人想要归队,必要给全军上下一个清楚交代。 卫行歌心中早就思量清楚,他自然可以不做此事,凭借他在洛阳有功,他也可做一州驻守之将,可他要为国公打下白山黑水,他就必须回到纯钧部。 越霓裳生得极美,脸上疤痕、身上布衣连同那怪模怪样的“眼镜”都难掩容色,行事却仿佛比统帅北疆的定远公还冷硬果决。 裴道真心中小心思量,自己也已经下了马。 越霓裳越过卫行歌,对他拱手行礼。 “裴副都督远途辛苦。” “在越管事面前岂敢称副都督,你我同为元帅效命,我此行替国公大人押运财物,待丰州竞标一事了结,能做何事,还要请越管事安排。” 听裴道真如此放下身段,越霓裳面上也无喜色。 “裴郎君高才,元帅大人定然亲自指派。” 再看向裴道真身后浩浩荡荡的车队和上面满装的财物,越霓裳道: “裴郎君还请入城。” 应州自古以来便是军略要地,以龙首、雁门二山为端,裴道真年轻时也来过此地,此时再来,却觉得自己大概从未来过。 “此处当初被蛮族以骑兵夹击,城破后屠城三日……如今裴郎君所见,皆是元帅接管应州后重建。” 石城瓦房,田亩层层于山上,往来无衣衫褴褛之人,纵使身上有些布丁,也皆齐整,在城中骑马而行,能听到不远处有读书声传来。 不见锦绣衣冠,不见宝马香车。 也不见有人靠墙角而卧,生死不知。 “此城中有九千六百四十七人,其中四千三百人是五年前太原中原大旱,从中原逃荒至此,便被留下安家,五年间又生五百六十口,这城中孩子多了,童学也比旁处多,共有六所。” 越霓裳语气寻常,裴道真却越发惊异。 当官(“我就是想出了让人洗手练...) 何止人人可送孩子入学? 还人人可识字! 骑马路过,见路对而一告示板,裴道真驻足仔细看,只见上而画了一棵粟,旁边规规整整写了个“粟”字,如何起笔,如何收尾,一笔一划都拆得清清楚楚,告示板旁边有一缸一盆,有一人担柴而过,路过时见了那字,细细看了几遍,才从缸中舀了一勺水,放在陶盆里,先是洗了手,随后用手上沾的水在一边壁上描画了两遍那粟字,最后再洗洗手,将盆里的水倒进了道旁沟渠,沟渠蜿蜒向前,一侧种了花树,生得繁茂。 裴道真大为惊异。 “多洗手能少疾,水印还能练字,正是此地童学老师想来的法子,此门一天往来二三百人,缸里的水每日补两次,若是有火灾之患还能用来救火。” 听越霓裳如此说,裴道真皱起了眉头:“担水之人每日可有钱拿?” “自然是有的。” 越霓裳刚说完,一位身子伛偻的老妇人担着水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裴道真看见那老妇人只有半边手臂,一时不知竟该说什么。 越霓裳道:“北疆经逢蛮族肆虐,这般身有残缺之人数不胜数,这老妇人每日担两次水,清洗这告示牌,不让人乱写画,一日便有两顿粟米可吃,还能住在民部所置的心安所。” 说完,越霓裳看向身后一年轻女子:“这位老妇可是应州当地人?可还有子女?” 那女子摇头道:“蔡妪是太原大乱时逃难来应州的,有一儿子,两年前病死了。一应安排皆是按照规章而来。” 静默良久,看着那老妇人缓缓走过来,遥遥对他们行了一礼,才将水倒入缸内,又小心一一用仅剩的那只手理了理告示板上飞起的纸角,裴道真干涩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两个字: “大善。” 当年蛮族南下,曾为前唐北都的太原城到底有多少人死,多少人伤,多少人无家可归痛失亲人,到现在大梁朝堂也没个明数。 而裴道真他当年正在太原,因他曾筹措军粮组织兵勇抵御蛮族,在那之后,他官运亨通,一路到如今,成为吏部侍郎。 而此时,他不禁想,自己当年不敌蛮族,仓皇而逃,一路逃到长安,又从长安逃到洛阳,这许多年,他竟没有想过几次,那些无处可逃的百姓又如何了? 且……天下断臂之人非眼前这老妪一人。 他家谐儿的手,就是为了救掉在马车外的他娘,才失了的。 也是在蛮族南下之时。 他痛怜爱妻,可长安城内火光冲天,人人奔逃求生,之后又有多少人肢体不全?他们的余生困顿,他身为朝官,也没想过该如何照应。 天晴气朗,越霓裳转身,她身后两人也都看向别处。 谁都没有看裴道真,没看见他用衣袖擦去了眼泪。 裴道真下了马,走上前仔仔细细看着告示板上的每个字。 除了每日教一写个字,还有几张白话告示,一张是说瓦窑在招新工,一张是说今年城中多了二十七头牛犊,还有一张说的是如何给棉除虫。 裴道真看着,手指轻点第一份:“糊口。” 手指点第二份:“器利。” 第三份:“提智。” 再重看回那大大的“粟”字,和一旁的水缸,裴道真赞叹不已:“北疆,养民、育民、抚民之地也。” “想要养民、育民、抚民也要靠百姓辛苦劳作……”说着,越霓裳看向城外的山坡,“天色还早,裴大人先去城外看看可好?” 那自然是好的。 裴道真此刻宛如回了学中,看着漫山农田、道上行人,哪怕是一条在屋顶睡觉的猫都觉得颇有深意。 明明已是初夏,春耕已过,田地里还有人在忙碌。 越霓裳指着一片新开的土地道:“春种之后百姓又开了两千亩地,种棉已然晚了,便种了粟和瓜果。” 裴道真蹲下捏了一把湿润的土地,看向远处,一巨大的木水车正缓缓从河里往上提水。 “正是因为能建起这水车,百姓才愿意来山上开地,去年冬天虽然有些旱,今春雨水却不错,冬麦和新种的粟都生得很好。” 越霓裳生了一张美到摄人的脸,却熟知农事,见裴道真还要往田地里去,便说道: “裴郎君,此地多沙,开垦成田必然要施基肥……” 基肥? 裴道真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话中之意,看看脚下农田,他笑了一下道:“五谷轮回万物生发之地,所产之粮也要入口,有何不可碰的?我倒觉得此地清新得很。” 越霓裳身后两位应州官吏皆被他说得笑了起来。 裴道真还真去了农户身旁,求能推两下那犁。 那农户抱着犁如何也不肯,口中道:“这位郎君莫要为难于我,这宝贝我可不敢出借。” 见了穿着锦衣的裴道真,他竟也毫无畏色,甚至还与越霓裳身后两人都打了招呼。 越霓裳走到一旁说道:“这是曲辕铁犁,农户从农部租来的,他们定然不肯借……” 铁犁? 裴道真顾不上去想北疆的民吏关系,直接蹲下看向那埋在土里的犁铲,沾满泥的犁铲被他用袖子擦干净,果然露出黑色的铁,银色的铲尖甚是锋锐。 “北疆竟然用上了铁犁?” 铁器昂贵难得,连世家田亩之上用的也都是木犁,铁犁对裴道真这世家子来说都可是想都未曾想。 尤其是如今的大梁,盐铁废驰,铁价飞涨,朝廷造新兵器都捉襟见肘,想要将铁制的犁铲普及于民,实在是妄想。 再看那犁不仅小,样子也与寻常不同,曲臂向前甚是美观,裴道真啧啧称奇。 “这犁定是有高人改进。” 越霓裳道:“这是曲辕犁也叫江东犁,是有人从吴越专门买来仿制而后改进成如此样子。” “吴越?” 裴道真看向四周,忽地笑了一声:“朝中诸臣皆以为北疆荒僻闭塞,谁又知道真正闭塞无知的乃是他们?哈哈哈哈!” 而他裴道真所追随之人,不仅有执政之胸襟,有灭敌之决心,亦能低头体恤百姓、转头博别家之所长,此他之大运也! 赶在天黑前一行人下了山,裴道真对越霓裳道:“越管事,你与我说想出那洗手练字之法的人是一童学老师,我可能见见?” 此事不难。 越霓裳直接将他带到了城中一处童学之中。 裴道真本以为自己能看见仁善多智的老者,没想到所见的却是一不到二十岁的姑娘。 这姑娘生得一张有尖下巴的圆脸,肤色黝黑,手指粗壮,膀粗肩宽,穿着一身褐色布衣,若非一身书卷气,看着与寻常田间农妇别无二致。 “我就是想出了让人洗手练字的王无穷,见过裴郎君。” “王无穷?书山无穷,天下无穷困之人,好名字!” 裴道真没想到这么一位小娘子竟然有如此一个名字。 王无穷双手并在身前,笑着说道:“小时穷苦怕了,随着连夫子学了写字之后便给自己起了这般名字,如今不求书山,不求天下,但求自己与所教孩童都能暖衣足食。” 这般小娘子与自己的儿子年纪相当,却能想出那等惠民之法,说话又斯文条例,裴道真敬重之外又添了几分喜爱之意。 “越管事,待丰州事了,可否让我在这童学里也教几天书?” 越霓裳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包粟糖,正递给童学中另一老师,听裴道真这般说,她道:“裴郎君若是想要与王助教在此共事,怕是要失望了,云州女子州学将成,王无穷诗文通达,对身边诸事体察入微,又善以小事讲大道,两年间所教童学成绩在应、云、蔚皆是一等,已被选为州学助教,下月便要赴任,麟云两处女子州学之中,她是年纪最小的助教。” 裴道真连忙退后一步行礼道:“王助教年少才高,敏思厚德,才有如今擢升之喜,可喜可贺。” 被这一蓄髯长者如此恭贺,王无穷终于显出了几分少年羞赧之态。 “裴郎君不必如此多礼!” 她也行了一礼,也是直手礼。 裴道真直起身哈哈一笑,道:“北疆着实好地方,如王助教这般少年人能不论出身、不论男女、不论年纪,只看功绩便得晋升,也难怪处处朝阳初升,显勃勃之态。能在北疆为一官吏,幸也。” 在他身后,越霓裳勾起唇角,浅浅笑了一下。 也非欣喜,只是想到了此刻的卫行歌。 在北疆为官吏是幸事? 若是知道裴道真是如何想的,卫行歌怕是会说一句:“裴大人真是天真可爱。” “同光六年,你与御林军三校尉喝酒,是在招袖坊,可有招妓?席间说了什么?” 二更时分,骑了一日马的卫行歌坐在一无靠背的高凳上,眼前亮了一盏油灯,他对而坐了四个人,每人背后墙上有一灯,而前有一案几,上而堆满了纸张,正对着他从前记下的所做所行一一对照盘问。 发问之人说话急且厉,宛若审问犯人。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卫行歌认真回忆,道:“未有招妓,所说乃是东都禁军部署一事,席间多是韩校尉抱怨禁军空饷一事。” “你当日带了谁去?” “应是李财多。” 有一人将他所说记录下来:“我们会在询问李才多的时候一一对照。” 满脸疲色的卫行歌点了点头。 此处是云州定远军胜邪部驻所,如这般暗室共有三十七处,今夜,这三十七处暗室都灯火不熄。 胜邪部,定远军中人数最少一部,也令十数万定远军闻之色变。 昔年,欧冶子铸剑,曾道:“吾每铸一剑,便铸一恶,故此剑名曰胜邪。” 定远公以“胜邪”名此部,正是盼此部能扫尽定远军中诸恶。 卫行歌带回来的五百人,连同他自己被打乱队伍次序逐个接受“询问”,身为主将的卫行歌已经在此处坐了足足两个时辰,回答的询问数以百计。 这些问题多是他某年某月某日见了何人,说了什么,可有悖定远军军规,他在东都四年,有些事太过久远,根本记不清楚,可他稍有含糊,而前之人便会追问不休,直到他将一事讲明为止。 一直这般下来,铁打的人都熬不住,他头脑渐渐空白,回答得越来越慢,只靠一口气强撑着。 眼见卫行歌交代之事已攒出了两寸高,主询之人对身旁之人点了点头,那人带着一摞纸出去,不多时,一女子走了进来。 这女子约有二十五六上下,生得极瘦,显得眼睛很大,一头束在脑后的发辫只到颈部,长颈窄脸,颧骨微挑,陪着一身青黑斜襟袍越发显出了几分凌厉之气。 一见她,卫行歌有些吃力地笑了:“雅歌。” 卫雅歌盯着他,只冷声道:“纯钧部卫行歌,你所统五百兵士,嫖娼者二十二人,酗酒者二十七人,参与私斗者七十六人,与人私下勾结者七人,共计九十七人,你身为主将统管不力,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卫行歌猛地从凳上站起:“绝无可能!” 卫雅歌将一摞纸放在他而前。 “截止此刻,你部还有一百四十四人未接受询问,可如今也已有近百人触犯军律。” 卫行歌低头看了一眼,又看向门口处,一汉子正站在那。 是他的副将宋岳。 “行歌……雅歌副将所说,是真的,宋充……嫖娼酗酒,亦挑起私斗……” 宋充乃是宋岳族弟,也颇得卫行歌信任,大家私下兄弟相称,谁也没想到,他在这四年间竟然就成了如此样子。 “嫖娼一次,杖百,逐出军营,收回军属优享之田亩,发现时已犯两次以上,斩。酗酒同例。私斗者视首从定罪,与人私下勾结者,斩。” 卫雅歌看着卫行歌,她的声音如这暗室一般晦暗冰冷。 “你麾下宋充及其中十六人,必死无疑,云州所驻定远军都将看着他们被斩首示众。” 十八岁到二十二岁,朝夕相处的兄弟,一起想着回北疆杀蛮族的兄弟,困在东都互相开解乡愁的兄弟。 他把他们带回来,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卫行歌只觉得自己胸口都要裂开了。 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卫雅歌幽幽说道:“卫行歌,你带着他们去东都,好不容易带回来只能看着他们死,这样的定远军,你还想呆么?元帅说了,以你之功,可当平州守军,倒是安乐清静。” 今年才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猛地抬头,他的眼已赤红。 “我统军不力,按律当罚,多少刑杖,你们只管打来!再犯下次我自请除姓!” “可我是定远军之人!我死都是定远军之人!我只会死在冲杀的战场上!” 他要为元帅拿下白山黑水,不到那一日,他绝不退后一步。 同袍(“我爷娘阿姊死在蛮人手里...) 卫行歌带回的五百人被打散又抽签,三十余暗室前长长一条甬道,一门入,一门出,绝不给被质询之人彼此说话的机会。 卫雅歌带了宋岳来见卫行歌,也算是对他照顾了,看着卫行歌面色晦暗,她又说道: “洛阳风暖,吹酥了不少人的骨头,怕是也扰动了不少人的心。你要留在定远军,今日就要将收尾之事做好,几人处死,几人受刑,为何会死,为何受刑你要与一众人等都分说清楚,不能让其余的人对军规生出怨怼之心。” 此时,卫行歌的后槽牙紧紧咬在一起,唇舌喉皆有血气。 “我会做好。” 正在此时,屋外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有人奔跑大喊:“关门!有人伤人挟持欲逃!” 有人爆喝一声:“逃?你爷爷我把你们这些猪鼠辈杀光了,看尔等还敢杀我!” 宋岳一听便知,连忙道:“是宋充!他武艺高强,怕是……” 说话时,他将两胜邪部人推进门内,便要迎上去。 卫雅歌却叫住了他。 “你别去,他手中怕是有利器,别再折了你的命。” 这时,有人从卫雅歌身后走过,到了门口。 “宋岳,让开,我去。” 他背光而来,宋岳看不清他神色,略一低头,他便让开了。 卫行歌便这般走了出去,走向宋充。 宋充手持一尖利木片,死死抵在一女子颈间,暗室之门纷纷关上,他一脚踹开其中一间,大喊道:“无须再与这些猪鼠辈纠缠,咱们只管杀出去!” 室内一人抄起木叉要趁机制住他,他拖着那女子后退出来,将女子紧紧挡在自己身前。 “还找这等小娘子来审我!她也配?!我为元帅出生入死这许多年,就为我睡了个妓喝了些酒就要杀我?!” 见一人向他走来,宋充退后几步,借着幽幽灯光,他看见了卫行歌。 宋充满胸戾气双目赤红,对他大喊道:“我不服!我不服!我回北疆是为建功立业!我不服!” 卫行歌缓步走近,低声说:“你放开她,欺负同袍算什么本事?” “谁与这她们这些小娘子是同袍?!我在蓟州杀敌的时候她还不知在哪!你问问她,她杀过蛮族吗!”宋充反倒将木片逼得更近一分,有血从那女子颈间流了出来。 “要杀便杀,你纵曾有千般功业,坏了军规便是打错!我虽力不及你,杀敌不及你,可我向善守规,护卫军中铁律,此时此地你挣扎求生做疯狗之态,便是你诸错之果!纵杀了我,我比你强上百倍!” 谁也未想到,那穿着胜邪军青黑衣袍的女子竟然凌然不惧,说了这样一番话。 宋充手上一紧,阴笑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那女子疼得眉头皱起,却也笑:“我爷娘阿姊死在蛮人手里,我死在罪人手里,倒是一家清白。” 卫行歌趁机一把抓向宋充握住木片的手,宋充连忙后退。 “宋充!你这是违抗军令、伤人性命,再犯军规,你不要一错再错!” 宋充冷笑:“错?!元帅定下铁律说不准嫖娼不准调戏女子,北疆女子命苦也就罢了!洛阳温柔坊哪个女子不是穿金戴玉!凭什么洛阳那些废物能嫖得我便嫖不得?!” 胜邪一部也并非只看着卫行歌一人对付宋充,七八汉子手持木叉,房上也已有弓箭手张弓。 宋充不愧是曾在沙场厮杀四五年的人物,以那女子为盾躲避弓箭。 那女被掐得脸色青白,又骂道:“咳、你从未将女子看在眼里,不然怎会不知女人人想直膝而生,而非屈膝苟且?不是家中犯罪、败落,谁肯去做个妓子?穿金戴玉,这等无耻之话你也说得出来!还北疆女子、洛阳女子,难不成你看我们天下女子都觉放我们安然走在路上都是尔等慈悲不成?!揣着这般龌龊朽烂心思,竟让你混在定远军中,实乃我等之耻!” 宋充恨得几乎要将她掐死,恼羞成怒道:“别说了!” 那女子颈上流血脸上暴筋,厉鬼一般,口中还骂道:“我偏说尽你心中不堪!你纵杀我我也是骂贼而死!” 这女子凶悍非常,让卫行歌甚至插不上话,看了一眼宋充身后,他再次往宋充面上掏去,宋充再退一步,道:“郎将你不要逼我!你我同袍八载,风沙血雨我何时避过?!” “放屁!你眼下不正拿我避箭么?口舌荒谬如一畜耳!” “你闭嘴!” 明明是一弱女子却让宋充有对强敌之感,宋充不禁杀心四起,哪怕挟持一壮汉,也比挟持这人强上百倍! 在卫行歌再次来抢他手中凶器之时,宋充双手用力只想将这女子杀死,可没想到卫行歌的手却在半道调转方向,借势摁在在他头上,抓紧他头发往后重重推去。 他身后几尺远就是墙壁,后头重重地撞在墙壁上,他手上不由一松,手中的木片已被卫行歌抢下。 一把将那女子推到一旁,卫行歌看着宋充。 宋充亦看着他。 有血从宋充脑后流出。 滑落在地上的汉子张了张嘴: “同袍……同袍八载……” 卫行歌缓缓跪在他面前,身后有弓箭手让卫行歌退开,今年才二十二的年轻郎将也充耳不闻。 “阿充,同袍先同志,立刀先立心。” 说完,他用那木片割开了宋充的喉管。 滚烫的血喷涌在他脸上。 事情已定,各个暗室门重新打开,从洛阳被带回的兵士从里面出来,就见卫行歌身上沾着血站在昏暗的甬道中。 “第七队队长宋充,嫖|娼、酗酒、私斗,俱已查实,被我亲手所杀!四年间我允诺你们千万次,带着你们回北疆,回定远军,可我屡屡失察,乃至有人犯下大错,归家之日,丧命之时,此我之过。” 说完,卫行歌撩起衣袍,将手中的木片重重地扎在了自己的腿上。 “以血立誓,我永不再犯!” 晨钟遥遥,天色将明。 卫雅歌站在一室门口,双手交叠,遥遥看向卫行歌。 经此一事,行歌这小子以后定会把军纪放在首位。 “自伤也该受罚才对。” 说完,她叹了口气,转身看向屋里。 刚刚被劫持的姑娘正在被人包扎。 卫雅歌又想叹气了:“以后被劫持之时不要说话,以保全自身性命为要。我会将此事记下,放在课中。” 那姑娘仰着头不做声,露出颈部的斑斑青紫和血迹。 卫雅歌提了调子:“周持!周讯官,你听到了没有!” “……是,副将!” 卫雅歌关于卫行歌所带兵士的汇报信函送到了卫蔷手中那日,卫燕歌也带着房云卿回了定远公府。 崔瑶早将上下安排妥当,房云卿病未痊愈,卫燕歌要送她去休息,她却执意要先拜见定远公。 书房里,卫蔷正与崔瑶、伍晴娘和伍显文看着卫雅歌送回来的信。 “五百人里近百人犯错……行歌还是颇有威信的。从我整顿军纪至今十二年,最初几年每年处死的兵卒、将官数以百计,那时我手下不过万人。” 说话时,卫蔷端起水喝了一口,又给面前三人添了茶。 伍显文仍觉不可思议:“国公大人,若是让这些人去杀蛮族……” “杀完了蛮族,他们想要女人、烈酒,稍有不慎,成群结队而过,一村也没了。” 卫蔷最初的兵除了那些投靠来的各村青壮,就是被她杀怕了反而生出敬意的土匪。 卫家在北疆经营多年,‘卫二郎’三个字还是很有用的。所以当卫蔷杀蛮族杀出名气,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投靠,可匪类是不知惜民的,他们将自己占下的土地、牲畜甚至女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那时也有人劝卫蔷也可不拘泥这些小节。 可夜深自省,她卫蔷想要的,是一支如定远军一般令行禁止的军队。 甚至在实际带兵之时,她觉得定远军的军规也不能令她心安。 更遑论这些匪类? 每日带他们杀完蛮族,就要看他们去找酒找女人吗?那她所带的兵与蛮族到底有何区别?! 见卫蔷不知为何一身煞气,伍显文探着头小心问道:“国公大人,您想起了何事?” “我想起了乾宁十五年,我本意是趁乱去长安找我两个妹妹,可我二妹那时已被人带走,我小妹随我外祖来了洛阳,我遇到了一个人,名为顾予歌。” 说起这个名字,卫蔷已笑了。 她垂眸一笑,眼角似乎能凝出蝶,扑簌双翼,带出一道往十余年前飞去的流光。 “那时我也正迷惘,手中有兵,又觉得这些兵似乎更是匪类,能杀蛮族,也不知道能杀到什么地步,我是为谁杀敌呢?为给祖辈留下的定远军报仇吗?顾予歌用一夜给我讲了个故事。她告诉我,能够击退蛮族的不是一支军队,而是百姓,以手中的兵刃保护百姓,让最羸弱穷苦的百姓也知道如何能过得更好,给他们刀兵和书本,让他们也变得强大起来,他们自然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对抗敌人。” 这是不到十五岁的卫蔷从未想过的统兵之道,《孙子兵法》讲“道天地将法”,说“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应是与顾予歌所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世间又几人真肯去做,又真的做得到呢? 从小到大,卫蔷所见皆是边军苦寒,除了从北疆征兵,就是以绳索捆缚而来的流犯。 定远军半靠军饷、半靠军屯,还有她父从北疆世家讨来的供养。 一军上下为将者想攒军功,为兵者想活命,没有人会去想百姓如何,更不会有人以为百姓会战胜蛮族。 “我那时年少轻狂,自认身有战功,杀的蛮族比顾予歌见过的都多,更想听顾予歌讲那些生财之法,可等我回了麟州……我麾下兵士劫掠了八十女子充作军|妓,我起初不知此事,麟州百姓见我如见豺狼,我途径一村落,那里有一姓方的独腿老兵,他曾是我祖父身侧亲兵,也教了我不少带兵之法,可我那日再去,整个村子已成焦土,为了保孙女不被劫掠,那老兵被活活烧死在自家屋内,给过我胡饼的李娘子,给我唱过歌的方家小娘子……我难道不想护住他们么?可我只离开不到十日,他们就死在了我的部下手中。也在同日,临近另一村为自保,以毒草杀了五十兵卒。” 卫蔷见到了那些尸骸,和满村百姓戒备、怯懦又欲嗜人的目光,他们举着木耙、石镰,在护自己的家。 那一刻,看着那些人,卫蔷是真的怕了,也在那一刻,她才知道顾予歌说的才是对的。 “我与蛮族几番交手,最多一次也不过杀了三百蛮兵,可就那十日间,麟州死了上百的百姓,我失了上百兵卒,我宁肯这上百兵卒死在自己人手中,也不愿他们去杀戮百姓。” 房云卿站在院内,只见坐在窗前的那女子面上带笑,眼中却深沉如幽夜。 “所以,我将参与此事的四百余人,连同我身边两副将,尽数杀了。” 卫蔷如此说。 崔瑶拿起凉了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一次杀四百余人,这可不是什么“军法处置”,分明是卫蔷对自己当初那小小的一方势力自砍了臂膀。 同伴相残,同袍相杀。 想起刚刚那封信中“同袍先同志”,崔瑶忽觉这寥寥五字中浸足了血泪。 笑意(“不护百姓,不安北疆,我...) 一见房云卿,卫蔷先笑了: “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么让自己不自在的人,怎么还拘礼上了?快些养好病,到时说什么都来得及。” 房云卿低着头,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她还是瘦,面颊凹陷,肤色青白,穿着身干净衣裙,唯有一双眼看着有些神采。 “若只是来定远公府养病,自然不必拘礼,可我乃北疆文吏,入了元帅府上,总该先来见礼。” 卫蔷看着她,道:“给你这文吏几年来了结家事,如今都清楚了?” 房云卿深深行了一礼:“清楚了,元帅,用了您赠我的那条命,我清楚了。” 卫蔷也没忘了那契尘和尚,对房云卿道:“契尘师傅明日要来探望你,你能脱困,多亏他不辞劳苦,他倒也有趣,直接找到了我。” 房云卿直起身子,脸上微微有两分笑意:“想来是元帅在东都颇有作为,才让他想到了您。” 伍显文看了看自家妹妹,再看看房云卿,摇摇头说道:“这世间真是颠倒无理,这般好的姑娘,说话举止胜了寻常男子何等百倍?偏偏要经历一番折磨。” 秦绪刚好进来,听了此言,同有此感:“世间好男儿命途多舛,还能被人叹上两句生不逢时,世间女子……不知为何,总能被人找着些命数道理,以证其苦乃是天意如此,更有甚者,明明女子无错,却成有错,男子有错,却错在了女子身上。” 因秦绪久在国公府里,出身好,又与国公有一层血缘亲近,伍显文恶其人品不堪为国公之妾,便屡屡无视之,今日秦绪的话却说进了他的心里。 他不禁冷笑一声,说道:“一干世家顾忌颜面,非要往房……房书吏身上攀扯些有的没的,也算有些龌龊道理,如我一般寒门出身的朝官也不知脑子进了哪家的浊水,竟然也附和起来,今日散朝,还有人说此事闹到国公面前就是毁了各家颜面,许在他们眼里,房姑娘死了才是全了各家颜面,无耻!” “正是如此!那于经我可知道,自进了东都就到处钻营,夜夜宿在温柔坊,还在春芳歇同一南吴来的米商争起了……” 说到气愤处,秦绪小心看向房云卿,见她并无异色,才接着说道:“如今不比从前,温柔坊里官私混杂,各假母也越发贪财起来,于经钱财上不及那米商,就找了人想查扣米商财货,谁想到米商身后却是归德节度使,他一于氏旁支如何能抗衡?又大闹春芳歇,想把花了的钱讨回来……” 房云卿垂眸,叔父生前,她觉得于经虽然言语粗鄙,人还算勤勉,叔父死后,她才知道,于经就是这样的人。 就似她之经历,在婚前叔父早就据实相告,他后来不也叫着跳着,仿佛自己受了多大的冤屈? 卫蔷看着秦绪,道:“你日日抄写公文,竟还有心思出去听这些消息?” 秦小少爷白玉似的脸上透了红,他小心说道:“我也想为阿姊出分力,便趁着阿姊你堵了于崇门上的时候出去了一趟。” 出去一趟,摸了摸那于经的底,今日再见了房云卿,秦绪觉得自己写了再多话本,里面都不会有这般配对,如幽兰坠泥淖,写得龌龊,看着恶心。 偏偏却是实实在在就在眼前的。 卫燕歌搬了一凳让房云卿坐在明亮处。 房云卿笑着抬头,口中说:“多谢承影将军。” 秦绪见了这二人一坐一站,顿觉眼前一亮,书香门第家的落难娘子昔日所托非人,幸而被一将军搭救,你来我往,情谊渐深……眼前一花,想起卫燕歌乃一女子,秦绪不仅扼腕。 伍显文亦在心痛,承影将军这等人物,温良可靠,有狼王之猛,也有如月之柔,给国公当贤妾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怎么竟是个女子呢? 两人竟齐齐叹了一声。 卫蔷看看两人,失笑:“不是在说于经,你们二人看着燕歌在叹什么?” 秦绪道:“咳,我在叹房娘子所遇非人。” 伍显文笨口拙舌,呆呆道:“同叹,同叹。” 卫蔷又对房云卿说:“待你身子好一些,要去趟大理寺,皇后已说了,只要于经的略卖之罪定下,就是流放千里,遇赦不赦,从洛阳往外千里,多半是流放房州或西北四州,至于杀人之罪……” 手指在案上轻敲一下,卫蔷笑着道:“大梁没有虐待之罪,难以将于经与买你的张浦定罪,甚是可惜。” 房云卿一直垂眸静听,她心中清楚,于经能被这般处置,已是元帅尽心所得,她能逃出性命,得此公道,已是心满意足,又哪敢再让元帅为自己操心劳力。 可她还抬起头还未说什么,却见元帅在笑。 笑得很是怡然,仿佛只是赏着窗外之景。 “无妨,北疆的人,自有北疆的法护着。” 在座不说崔瑶、秦绪、房云卿这等机敏之人,亦不论心思纤细如伍晴娘,连伍显文这等痴人都抬起了头。 卫蔷却似毫无所觉,只看向卫燕歌。 “问问你家那小子何时不当值,我去他们监里看看。” 张浦作为于经犯事之人证,如今也被关在大理寺的牢房之中。 卫燕歌看着卫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雨夜。 大雨倾盆,阿姊拿着她的刀,杀死了季虬。 季虬是他们在麟州起事之时便投奔来的匪首,与定远军也颇有渊源,见了阿姊不过还是个少女,他有些不服,是被卫蔷硬生生打服的。 归顺之后,因他为人豁达,好交游,生得也魁梧,还有几分将才,阿姊挥东,他绝不往西,几月下来,阿姊也对他颇为倚重,去往长安之前,将军中诸事都交给了他。 也正是他,在一众人的撺掇之下,派人去村中掠八十女子回来。 也是他,知道数十兵士被反抗的百姓毒死,为掩盖罪名,赶在阿姊回营之前坑杀了几十名掠回来的女子。 得了新名的卫燕歌跟在阿姊身后,越走越怕,因阿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可到了自家营寨门前,阿姊竟笑了。 不到十五岁的阿姊笑着走向骑马出迎的季虬,那日天阴沉沉,一场晚春之雨将要落下。 阿姊在主帐中细细问了她离营几日的一应事务,笑着对季虬说:“季兄做事我一向放心。” 可私下里,阿姊给了卫燕歌自己的腰牌,让她去寻可靠之人。 入夜,季虬称有急报,匆匆入了主帐,卫燕歌察觉不妙,带着几十可信之人走上前,却被季虬的亲信团团围住。 就在这时,帐中灯影摇晃,天上一道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一颗人头被阿姊踹出了帐门。 “季虬欲反,陈绔,你也要反么?” 刀上滴血,身上沁红,穿着白色中衣的阿姊长发未束,一步步走了出来。 几十弓箭手张弓以对,阿姊是笑着的。 “尔等皆欲反?因尔等杀戮百姓残害女子?好一群麟州英豪……” 大雨打湿了一切,雨声沉沉喧嚣,人生寂寂静默。 卫燕歌大喊了一声:“护卫二郎!”便往阿姊处拼杀而去。 敌我悬殊,她只盼营中其他二人能听到声响。 就在此时,又一道惊雷落下,一人头飞了出来。 正是与季虬联手造反的陈绔,他似乎是转身想逃,被一刀抢了性命。 “尔等不服我,自可以武艺将才明刀明枪从我手中夺了将旗,可杀戮百姓、残害女子,尔等连蛮族亦不如!也不必日日骂蛮族猪狗不如!” 雨落在脸上如血一般,一声大喊,竟然喝得有兵卒驻足不前。 “不护百姓,不安北疆,我等聚在此处不过是禽兽!” “来呀!我卫蔷今日人头在此,夺我项上人头不比残害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刚勇百倍!” “尔等爷娘兄弟尸骨未寒!尔等在做些什么!?” “来呀!” 闪电划过天际,电光火石,卫燕歌看见阿姊的脸上是在笑着的。 她浑身浴血,长刀在手,在重重包围之中却双眸如电,笑颜如春花初绽,真似杀星降世。 那日雨下得太大了,几处营房进了水,士兵惊醒,才察觉这一场恶斗。 其他兵士围上来时,卫燕歌找来的几十人只剩了十二,季虬、陈绔所带的二百多人只剩了几十。 满营兵士站在未歇的雨中,卫蔷自己受了伤,她裹着肩膀沐着雨自己当众将余下的几十从逆者一一审讯,又查出了一百多参与了掳掠残害百姓的兵卒。 那一日,麟州营寨的地都被血染红了。 经历了种种惊变,杀了那许多昨日同袍,受了不轻的伤,这般的卫蔷,卫燕歌端着药进主帐,却见自己她是笑着的。 “燕歌,我想清楚了,我们要有自己的铁律,自己的法,要有能让百姓安心的兵。” “从今日起,我要让卫二郎所到之处,苍生不扰,百事皆兴。” 十四岁刚有了名字的卫燕歌也恍惚知道,当阿姊动了杀念,是会笑的。 那竟也是卫燕歌眼中,阿姊第一次像个孩子。 从此,卫蔷为她说出口的这一句话殚精竭虑,终于至今日她说:“北疆自己的人,自有北疆的法护着。” 北疆之法名为《定远安民法之刑罪篇》。 第九:虐待残害之罪,轻,杖五十,为苦力三年,重,斩,夫妻父子上下尊卑,一概不论。 于经、张浦之虐待几乎害死房云卿,当杖百,为苦力十年,无议,无赦。 自那雨夜到今天……恰刚过一十三年。 “如端,替我写一封信给卫雅歌,胜邪部询问之所守备要更严,一众讯官好歹得能抵抗两下。再写一封信给越管事,卫行歌带回四百八十人打散编入纯钧部,宋岳等二十四人有功,依律擢升,宋充身有军功却落得这个下场,此事详细通报全军,令……各部至队一级,皆借此事讨论,拿出一个结果,由各文司队长上报至越管事处。” 卫行歌回了北疆,卫清歌跟在崔瑶身边,燕歌总是出去,给北疆写信的事情几乎全落在了秦绪的身上。 他倒也习惯了。 看着东都的回信,卫雅歌不禁长出了一口气,看向坐在书案对面的周持,她摇摇头道:“你被劫持一次,倒让全部上下都得重新操练起来。” 周持今年二十有四,白日的明光下,她一张微黑的脸上有些歉意,明明是二十多岁,在北疆之外都得开始给女儿攒嫁妆的年纪,周持却生得如十岁,鼻尖微翘,双眼生得很圆,如今一抿嘴,像个小奶狗似的。 见她有愧色,卫雅歌道:“你倒是拿出那日欲骂敌而死的气势啊!为何不能安安静静等同袍来救!逞什么英雄?” 自那一夜之后,这是周持挨的第七次骂,她都被骂得疲了,还是一副不愿吭声的样子。 见她这般,卫雅歌也有办法:“从后日起,全部上下每日负重十斤跑五里,你十里。” 周持的眼睛立时变得更圆了:“副将!我!” 卫雅歌不理她。 房门开着,门外一人站定,见屋内如此,忍不住笑出了声。 卫雅歌看过去,站起来,面色如故道:“世子。” 门外那人笑着说道:“姑母命我南下,我路过云州来见见雅歌……” 说话间,这人看向了周持。 “这就是那骂的宋充快疯了的小讯官?” 这人生了张桃花面,却一副羊皮面具遮去了上半张脸,只留着一双眼睛似总是在笑的。 卫雅歌迈步走到那人面前,恰好将周持挡在了身后:“世子南下之前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这人就是定远公世子卫瑾瑜,之前一直在胜州一带随着承影部大部活动,皇后召其南下东都,途径云州,才来了卫雅歌面前。 “确实有急事。”卫瑾瑜重新看向卫雅歌那张八风不动的脸。 “嗯。”卫雅歌点点头,一摆手,让周持离开了。 见人走了,卫瑾瑜抬手放在了卫雅歌的脸上。 “我来找雅歌姐姐是想再学一点脸上伪装之法。” 卫雅歌抓住了卫瑾瑜的手臂:“你这般喜与人动手动脚,到了东都岂不是被人当做纨绔?” 卫瑾瑜笑笑,毫不在意地说道:“我真是纨绔,我那皇后姑母高兴还来不及,雅歌,那小讯官如此会骂人,你借了我,我带去东都,岂不是更热闹?” “胜邪部讯官不是让你看热闹的。” 卫瑾瑜笑了:“我知道,雅歌看着心黑手狠,其实对部下最是疼惜,唉,我早想来胜邪部,偏偏姑母一意让我去承影部,在胜邪部当一讯官,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多自在?” “心黑手狠”卫雅歌终是给了这定远公世子一拳。 如她们还年少时那般。 世子(“我来了。”...) 从长安通往洛阳的官道上,几辆马车缓缓而行。 其中一辆马车车帘大敞,一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里面,正借着帘子外的光的看着手上的书卷。 一中年男人骑着马,时不时回头看他。 车内,一妇人道:“阿,你若是累了就歇歇,马车颠簸,小心看坏了眼睛。” 那中年男人听见了,厉声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阿进了东都,皇后娘娘是要见他的,此时不看书如何能行?” 那妇人立时不做声了。 男人又对那少年说道:“阿,你莫要听你阿娘的话,她不懂,如今正是我们全家翻身之机,皇后娘娘不喜定远公,更不喜欢定远公不知从何处找出来的国公世子,如今让我们举家迁去东都,就是给我家脸面,你务必要哄得皇后娘娘高兴,将那野种比下去!” 少年默不作声,又翻了一页书,男人自己越发说得兴起:“阿,若是有一日,你能让为父住进定远公府的正堂……” 说罢,男人幽幽一叹,他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当年,定远公府满门男丁被坑杀于长安城外,先帝震怒,可查来查去,只查到了卫家别院遭了匪患,还有被申家救出来的卫家二娘为证。 就算全长安都知道是申家害死了定远公,那又如何呢? 申氏是太子外家,权势滔天,满朝文武任免,也不过在申荣的唇齿之间。 男人一脉乃是卫家旁支,认真算起来,初代定远公卫奇是男人曾祖父的大兄,到了男人这一辈,只有不到千亩田地,每年指着定远公府往族中送年礼,分到他们了五六年的书,二十多岁时也去选官,可惜没有国公通融,只拿了个中下,靠着“卫”这姓氏选派了个七品县令,男人还没走到地方就不想去了,便又回了族中。 快三十岁时,他本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这般过了,可定远公满门覆灭,就在全族哀痛惶恐之时,圣人下旨,将国公爵降为将军爵,就落在了男人的头上。 他从一乡间闲人一跃成了正四品上的定宁将军,虽然只有衔而无职,可他继承了定远公府的一切,人脉、田亩、钱财、奴婢……长安城定远公府何等煊赫?那也成了他的。 只恨他身份不够,只在里面看了一眼,先帝就令人将国公府连着里面一众御赐之物封了。 他虽然心痛,也知圣命不可违,便想到了东都城旌善坊的定远公府别宅。 那到底不是正经的国公府……可惜还没等他钻营出个可常驻洛阳的闲职,圣人亲征被俘,蛮人杀到了长安。 长安一场变乱之后东都人满为患,那洛阳的定远公府宅邸被一申家党羽给占了,男人只能缩在被烧得几成荒地的长安城外卫家别院,后来太子造反,申家倒了,他喜出望外,收拾了行囊想去东都拿回他的宅邸。 可就在这时,从前定远公的长女横空出世,被封为镇国定远公,先帝将定远公府在洛阳、长安的两处宅邸都赐给了新的定远公。 如今想起来,男人都不敢回想自己那段日子是怎么过的,由大喜到大惊,他每日惶惶难安,一遍一遍清点田册账簿,晚上甚至抱了一小箱子黄金在枕边,还让自己妻子将首饰都埋回了他们曾经老屋的地下…… 足有几年,他生怕先帝和那定远公想起他这沿袭了卫家爵位的定宁将军,把他手里这些都夺了,噩梦整月整月的做,头发满手满手的掉,这样的日子,他竟活着熬了过来年。 直到圣人登基,当时还是贵妃的皇后娘娘找到了他,他的心才定了下来。 贵妃,不,皇后娘娘与定远公姐妹成仇,愿意扶植他,让他掌握了卫家祖业,他不仅定了心,还生出了别的念想――他的爵位,就是先代定远公传下来的。 现在这定远公怎么说也是女子,难道还能强得过皇后? 他自己自然是不行了,便整日督促自己这长子好生读书,心中那不能说的心思一直憋到了皇后召他去东都。 暖风吹来,男人深吸了一口气, 东都已近。 “事成事败,就在这一朝了!”口中念念有词,他调转马头行向后面几辆车里,家宅中的婢女仆从大半被他发卖了,这后面几辆车里装了他的全副身家,还有……他的宝贝。 迎面,几匹马奔驰而来,那些马矫健有力,马蹄落地有声,尤其是领头那穿着一身黑之人,他坐下白马一丝杂毛也无,生得甚为神骏。 马蹄扬起尘土,男人连忙抬袖避让,自己的马捧在了车辕上,他腿上一痛,骂到:“竖子无礼!” “吁――” 那领头之人勒马驻足,他身后十余人也都停了下来。 “你说谁竖子无礼?” 转身看向那人,男人吓了一跳,那人掀开帷帽,露出上半张脸上覆了一黑色的铁面罩,看着甚是骇人。 这伙人身上皆有凶悍之气,男人还没说话,马车里的妇人连忙出到道:“各位好汉听错了,我家郎君是刚与我这小儿生了气。” 那戴着铁面罩之人冷笑了一声,道:“我还以为东都繁华,人才济济,不要命之人如此之多,没想到是个没胆的,还要家中妻子出来强作口舌。” 说完,便转马疾走,又起一路烟尘不绝。 男人又气又羞,脸上红白二色变换得分明,怒到极处,他一鞭子甩在车辕上,叫停了全部车马。 “尔等就这么看着主家受辱?” 仆从皆低头不言。 “还有你!你还知不知道何谓恭顺?我一家之主还未说话,你从马车上下来是什么意思?” 车内,妇人没有说话。 那少年仍捧着书册。 烟尘尽处,黑衣白马之人又停了下来。 “这所谓的定宁将军卫铭胆小懦弱,对外唯唯诺诺,只拿家人撒气,真正卑鄙之人,我那皇后姑母想用这等人与我对垒,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说话之人自然是从北疆奉旨南下的定远公世子卫瑾瑜,她从云州启程,途中去了一趟晋州,知道了卫铭也将至东都,便特意来看一眼。 大失所望。 “这样一人,纵使提刀杀了也没甚风波,那我这定远公世子该如何一逞威风?” 卫瑾瑜竟很是苦恼。 抬手摸了下脸上的黑色铁面罩,这面罩做得甚为精细,虽然比从前羊皮面罩硬些,各处却依照脸上轮廓敲打成型,内边覆了一层极细的皮,纵然快马驰骋颠簸至此,脸上也没觉得被磨。 “我都打扮成这样了,如何能不做坏事呢?是吧,柳小讯官?” 那让卫瑾瑜颇感兴趣的周持,卫雅歌到底没有放出来,只另调了一讯官,这位胜邪部讯官姓柳,名叫柳般若,比起二十多岁还带着稚气的周持来说,柳般若今年十九,与卫瑾瑜同龄,却是个稳重又擅机变的,当日宋充破门欲多令兄弟们出来,破开的第一门里面的主讯官就是柳般若,也是她短短时间就领人以木叉对抗宋充,也毁了他集结兄弟的心思。 隔着挡尘土的帷帽看了定远公世子一眼,柳般若道:“世子想要做坏事,大可进了东都之后去问元帅身边之人,得罪了元帅的,你一家家杀过去,保准成东都一流人物。” “得罪了姑母的人,姑母还会留给我?”卫瑾瑜撇撇嘴,总是带着笑的眼睛弯了一下,似是真的笑了。 一行人进了东都,径直往旌善坊而去,到了定远公府门前,卫瑾瑜翻身下马,将马留给了身后之人,就大步跑了进去。 “姑母,瑾瑜来啦!” 卫蔷偶有闲暇,在后面校场看着学中姑娘们跑步,卫瑾瑜一路呼喊过来,闹得整个国公府里难得喧嚣起来。 卫蔷转身看,皱了下眉头:“你这面罩是怎么回事?羊皮虽热些,戴久了不会伤脸,你这……” “无妨无妨!”说话间,卫瑾瑜自脑后将面罩解了下来,露出了前额到鼻侧面处一大片烧伤的疤痕。 皇后一系反对卫瑾瑜继承定远公爵位,有一条便是:“面容尽毁不堪入目” 卫蔷定定看了一眼,接过了面罩。 用手摸了一下,她道:“这是皮子与热铁一起锻打出来的?” 卫瑾瑜笑了:“我就说他们倒腾出了什么东西也瞒不过姑母。” “之前以鱼鳔做出的胶修补木器还算不错,可也只能修补木器,没想到他们竟然又想出了这么个法子。”翻转将面罩看了两遍,卫蔷将它拿起来,亲手给卫瑾瑜重新系回在了脑袋上。 与卫蔷和卫燕歌那远超东都女子的高挑不同,卫瑾瑜比卫蔷矮约半头,只比崔瑶略高些,崔瑶上次见卫瑾瑜时“他”还是个小小少年,如今见“他”已成人,欢喜不已。 卫瑾瑜也当她是慈爱长辈,口中唤崔祖母,还拿出了一镶了宝石的金镯孝敬:“这可是我从蛮族那截来的,只想着得配给崔祖母这等玉雕出来的手腕才好看!” 把崔瑶逗得喜不自胜,笑着说道: “也不知阿蔷是怎么养的你,这么一副跳脱淘气性子跟阿蔷小时候一模一样。” 得此言,卫瑾瑜喜出望外,偷看一眼卫蔷,又嘿嘿笑了起来。 一众学生偷看校场边上,见了卫瑾瑜,有几人被吓了一跳。 见她们看自己,卫瑾瑜还对着她们眨了眨眼。 十足的纨绔模样。 “姑母,我去看了一眼那卫铭,唉,不及我一指之力。” 听卫瑾瑜说得这般痛心疾首,卫蔷笑了:“你怎么也得跟他闹上一个月。” “唉。”卫瑾瑜往卫蔷身边走了一步,“那姑母有没有什么得罪人的差事再让我做做?” 转头看向自己这“继承人”,卫蔷又笑了:“那可太多了。” …… 刚进了定远公府不到半个时辰,面覆黑铁的定远公世子就从国公府里出来,径直去了大理寺。 腰上挂着国公印,这世子大摇大摆进了大理寺,要见于经和黄西二人。 于经略卖发妻一案已然议定,流放千里,至于黄西,算了个殴妻至伤,徒三月。 如今二人还被关在大理寺的监牢之中,每日都能听到二人互骂之声。 卫瑾瑜进了大理寺监牢,还让狱卒等在外面。 片刻后,这位定远公世子走了出来,步履轻快,虽然看不清脸色,也能见那唇角是勾着的。 “谢了。”丢下这二字,这位世子将擦刀的布帕随手扔在了地上便扬长而去。 狱卒心中大觉不妙,连忙进了牢中,见于、黄二人所在牢室皆被人破锁而入,他连忙走进一间。 只见于经口中塞了满了干草,生死不知地瘫在地上,一只手臂被人剁了下来随意扔在地上。 黄西只比于经略好些,同样是满嘴干草,右手掌被人从中间剁开,同样血流了满室,他也是昏厥于地。 幽暗牢房转瞬间便成血腥地狱,狱卒冲出去,那定远公世子早已走了。 定远公嚣张跋扈,不敬皇后,穿罗裙赴世家宴,不给朝中上下颜面,还当庭剃了尚书令胡子,最近更是一刀劈烂了光禄寺卿家的大门。 可她来了东都数月,并未见血。 定远公世子不一样。 来了东都第一日,这位边用大理寺牢房里的满地血告诉了整个东都。 “我来了。” 最好(“绝无此想?我看你们祖孙...) 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带兵赶到之时,卫铭还陈尸于定远公府门前的台阶上,鲜血流淌凝结成了一地,定远公府大门敞开,一旁一少年委顿于地,怀中抱着一包裹,神色呆滞。 见此惨状,赵源嗣探身问道:“你可是定宁将军之子?” “是!我!她、她杀了我父!她杀了我父!”声嘶力竭,如一垂死的鹅。 挣开少年抱住自己腿的手,赵源嗣跨过卫铭的尸体,低声道:“将他带走。” 如此吵吵闹闹,还是在国公府门口,是不怕被定远公送一个父子相聚? 在大门前站定,赵源嗣道:“金吾卫赵源嗣,求见定远公。” 守门之人连忙道:“赵上将军请,国公已久侯。” 见这人守着尸体而不改色,再看指间有茧,赵源嗣便知这是如今这位定远公在北疆养出的兵。 看一眼头上镇国定远公的门匾,他解了腰间佩剑递给左右,自己一人抬步走进府中。 定远公府正堂,卫蔷穿着一身紫色团花锦袍,头上戴着冠,已然是要进宫的打扮,一侧胡凳上坐了一而上戴着黑铁而具的少年,正是定远公世子卫瑾瑜。 见了赵源嗣,那定远公世子径直问道:“赵将军是为公事而来,还是找我姑母私事叙旧?” 赵源嗣行了一礼,道:“末将奉皇后之名,召镇国定远公入宫自辩。” 当众射杀有爵之人,还能被这般客气地“召请”,她这镇国定远公也算是头一份了。 卫蔷点点头,起身便往外走去,卫瑾瑜跟在她身后。 骑马走出大门时,卫蔷见门前只余一滩血迹,笑了笑,道:“赵将军有心了,可曾看见那尸体?” 赵源嗣今年三十有四,能做到金吾卫上将军也是靠尸山血海堆积而成,想到自己刚刚所见那头上有一血洞死不瞑目的尸体,仍有些心惊。 “定远公……以一物贯穿头颅,实在膂力过人。” “不过是一弹子罢了,从前乐游原上,你和我大兄不也以弓弦射弹子?” 赵源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卫铮少有归京之时,可他每此回来,乐游原上总有人欢呼笑闹,打遍长安无敌手的卫二郎身后,有个他们同辈中人人人敬服的卫大郎。 十几年过去了,赵源嗣还以为自己忘了那个谈笑间一弹子击杀豺狗的卫大郎。 十几年后,他恍惚看见了另一个卫大郎。 只不过杀的不是豺狼,而是人。 卫蔷手中把玩着一核桃,笑着说:“还记得赵将军弓马极好,先父也曾赞不绝口。” 赵源嗣坐在马上,收敛心绪,低声道:“若非先定远公保举,我也不会得选往许州练兵,此等知遇之恩……” 卫蔷又一笑:“那般恩情也不需记,先父保举你,自有他的道理。” 赵源嗣除了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时过境迁,他如今能扶摇直上为三品大将,靠的是圣人诸多兄弟的血,还有世家的抬举。 这时,卫蔷说道:“赵将军,我记得你是沙陀族朱耶氏,你祖父追随太宗皇帝,以军功晋上柱国,还得赐姓赵,当年也曾在北疆与蛮族血战,后转调西北,时太宗欲打下甘州乌护,令祖为北路大将军,中途遭乌护截杀,兵败于白亭河,得一十七岁小将相救,才逃得性命,回了长安后被去职降爵,连你父都被贬为校尉。” 听骑马缓行的定远公娓娓道来,赵源嗣一家如何发迹如何衰落,仿佛皆在眼前。 赵源嗣毫不惊诧,卫家大娘子常年在北疆,旁的世家小娘子以《姓氏录》识字,她用的怕就是《武将谱》了。 “国公大人好记性。” “好记性?” 卫蔷一勒缰绳,停下来看了赵源嗣一眼。 “真说恩情,我阿父对尔等最大的恩情不是保荐,而是早早死了,我大兄对尔等最大的恩情也非以一人之力击退数十豺狗,而是英年早逝,连着定远军上下覆灭,才有了你们这些人的出头之日,不是么?”说这话时,卫蔷还是笑着的。 竟然有这么多人、竟然有这么多人以为十几年前卫家满门血案她已全然忘了,那害死了她妹妹的人竟然敢堂而皇之登她的门。 踩着她父兄骨血得以进位的人跟在她身后喊她国公。 那些被逼到死去的人呢? 被坑杀的良将,他的马也死了。 被抹了脖子放血死在土坑里的的少年将军,有人守着一棵桂香柳在长城等他。 用全长安最灵巧的手勒死了自己的、她的阿娘。 还有她妹妹,一个长安,一个洛阳,这天下以□□之称和牝鸡司晨就要葬了她们。 她如何能忘? 她怎敢忘? 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 低着头,卫蔷仍是笑着说:“赵将军,其实您还该谢一个人,只是,她也未必想让你知道她的名姓。” 说话间,宫门前已到了。 赵源嗣双手握住缰绳,直到马不耐地喷气,他才惊醒。 看着一众禁军佩刀列在两旁,卫蔷又想笑。 先帝赐她见驾不解刀,可如今她算是戴罪之身,守门将踌躇片刻,想到无人下旨让定远公解刀,只行了一礼,就带着她往文思殿去了。 今日的紫微宫内很热闹,道上三步五步,就有禁军把守。 文思殿内,皇后高坐于上,三省长官、刑部、礼部、大理寺……甚至还有宗正寺卿肃王赵启恒。 “定远公卫臻,你如何在你府门前击杀了定宁将军卫铭?” 卫蔷回头看了一眼,殿门大开,天光明晃晃地照进来,再看殿中人,一恍惚,仿佛皆是魑魅魍魉。 她又摸了一把自己的刀柄,闭上眼睛再睁开,看清了自己外祖和妹妹的脸。 开口问她的是大理寺卿。 卫瑾瑜站在自己姑母的身后,看着她一身重紫,成殿中最明亮的一抹。 卫蔷没有看向发问的大理寺卿,而是看向正座:“搭弓,松手,啪,他便死了。” 说话时,她双手做挽弓状。 张弓,松手。 全殿上下顿觉脖颈后冷风簌簌。 “定远公!你击杀有爵位之人,如何还能在皇后而前嬉笑?” 听到此问,卫蔷转头看向大理寺卿:“我笑了吗?不是你问我,如何杀人?不如,在座各位出来一人,让我当庭再做一次。” 再做一次?!莫不是要再杀一人? 小心看一眼皇后,大理寺卿上次在宫中见到如此狂悖之人,还是数年前逆王造反。 “定远公因何击杀定宁将军?” 听见尚书令突然开口,大理寺卿不禁长出一口气,心神一松,方觉脊背后已然全是冷汗。 定远公回道:“他附逆,当杀。” 附逆? 此话何来?卫铭这一两京公认的懦弱废物,怎么就能做出附逆之事? 众人而而相觑,唯有而上无须的尚书令又问道: “定宁将军如何附逆?” “将先定远公之女嫁给了申荣之子,这还不是附逆吗?” 定远公冷冷一笑,道:“他若是一直呆在长安,我还懒得与他计较,可他来了东都,还敢登我门第,我倒要问一句,当年以百贯财物资赠申荣之人皆被定为附逆,如何将我妹妹送给了申家,就不算了?难道我卫氏女,连百贯财物也不如?” 话当然不是这般说的。 当年因看定远公与皇后而子,未将那已死了的卫茵定为逆党,她这坏了名声的已嫁人之女既然都不是,那定宁将军一系自然也被轻轻放过……没想到快十年过去了,定远公旧案重提,居然是这么一个论调。 尚书令缓缓道:“定远公就算有此怀疑,也该交付有司……” “定远公,是不是只要这人让你稍不顺心,你就会直接杀了,再安一个附逆的罪名?” 说话的人是皇后。 殿中一干人等皆看向她。 却见她手中正把玩着一把短刀。 那短刀做得极粗糙,在皇后玉琢一般的手中格外显出了粗鄙。 刀鞘上裹着黑色的麻线,也已经朽了。 定远公站在殿中,冷笑道:“难道不是皇后娘娘觊觎别人爵位,想尽一切办法都要夺了去?让一个附逆之人登我卫家门堂,蛮族十年未做成之事,皇后娘娘倒是做得颇为用心。” 有宦官斥她放肆。 定远公笑着道:“我放肆的事做了多了,在你们眼中,我还活着怕不就是放肆。” 皇后的冷声道:“定远公,你是对我说诛心之言么?” 定远公还是在笑:“皇后这这十年来不一直对我做诛心之事吗?” 剑拔弩张。 陈伯横看向身旁的姜清玄。 姜清玄亦回头来看他:“陈相,三次了。” 三次了,我两个外孙女针锋相对你就看我,已经看了三次了。 陈伯横恍若未闻,又看向皇后。 他一直疑心定远公与皇后二人,连着自己身边这姜假仙儿都是在做戏。 古有郑伯克段于鄢,前唐玄武门之变前辙未消,兄弟二人能同室操戈,姐妹二人自然也会为爵位、功劳之争闹得不堪。 这事发生在定远公与皇后身上,他却总觉得违和。 就如此刻。 可越是这般时刻,就越发让人觉得,她们是一对姐妹。 怪哉,怪哉。 反过来想,若这姐妹二人做局十年,那谁是设局之人呢? 只能是他身边儿这假仙儿了。 如此猜测,他自己都觉荒诞。 于是,他又看了姜清玄一眼。 嗯?姜假仙儿你是不是在笑? 姜清玄道:“皇后娘娘,定宁将军是否附逆,此事该……” 盛怒之下,皇后看向自己的外祖父,大声道:“附逆、附逆!我重用一个血亲罢了,她卫臻生怕自己爵位传不了那妓生子,尚书令你也觉得我在这堂上只该靠你一人是么?!” 姜清玄低身行礼,道:“启禀皇后娘娘,臣绝无此想。” “绝无此想?我看你们祖孙二人早就沆瀣一气!” 皇后这几年亲近卫家宗族,族内子弟多有实职在身,从前世家中就有人笑说姜老狗扶了皇后上位,皇后还是更看重自己父系一族,当年武周也是用姓武的不用姓杨的。 没想到,这事却在今日闹了出来。 皇后大骂道:“自定远公回来你就对她多有回护!我不过跟你说想让如端尚主,你就让他住进了国公府里!哈,好一个姜尚书,稳坐钓鱼台上,两边……” “皇后娘娘!”姜清玄脱冠伏地,“臣绝无此心。定远公戍卫北疆,掌五地节度,若不查实定宁将军并未附逆,贸然将国公定罪,此非理政之道。” 殿外,一金吾卫抱着一包袱跑到赵源嗣身侧,小声说了几句话。 赵源嗣瞪大眼睛,看向他怀中包袱。 再看那站在殿中着看祖孙二人闹起来的定远公,他心中一横,将那包袱接过。 “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有事起奏。” 他弯着腰,抱着那包袱进殿,低声道:“启禀皇后娘娘,在卫铭带到定远公府门前的包袱里裹了……先定远公、定远公夫人、定远公世子之灵位,从前应是,摆在卫氏宗祠之中的。” 皇后还未说话,定远公笑了: “他难道是想说,若我不选了他儿子为世子,他就将我父母兄长迁出卫氏宗祠?” 抬眼看向皇后,她点点头: “卫薇,你实在是选了个绝好的人物来恶心我。卖我亲妹,辱我父母兄长……” 皇后被定远公激得怒火攻心,问赵源嗣道:“可问清楚了他为何带这些来东都?!” 赵源嗣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眼前一时是那定宁将军额前血洞,一时是当年被打破了头的豺狗。 年少轻狂,意气飞扬,最好的人,死在最好的年华里。 只剩了牌位,在他这昔年被救之人的怀中。 “回皇后娘娘,据卫所说,定宁将军生前曾言,他有此物,国公府正堂也坐得。” 其实,卫说的是“国公府大门也入得”。 可谁让他爹该死呢? 卫蔷转头,看向了跪在地上的赵源嗣。 他这一言,让殿中上下被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定宁将军……哈…… 说他是鼠虫之辈,都辱了鼠虫! 皇后亦觉颜而无光,坐在殿上说不出话来,她父母兄长的灵位,竟然成了用以要挟别人的物件儿! 老汉(“阿姊,又到我该送你回去...) 见定远公竟然停下,一坊卫行礼大声道:“见过定远公,这位老翁担着瓜想进旌善坊……” 旌善坊中除了定远公府还有零星几家,也都不是寂寂无名的人家,只是与占了大半旌善坊的定远公府比,这些人家的门面要小得多――长安衰败,洛阳地贵,能在旌善坊有一块容身之地已然是极了不起了。 在定远公回来之前,旌善坊中也常有商贩入内,这些坊卫放他们进去,自己一旬也能攒出一顿酒钱,可定远公府主人回来,那拿着剑的姑娘绕着旌善坊走了几日,归德郎将每日带着兵卒绕定远公府跑步,他们也变得乖顺起来,不敢再贪这样的油水。 不管是归德郎将麾下也好,还是承影将军带回来的百人,也绝无看不起他们这些小小坊卫的,偶尔府中有了肉食之类,那些兵卒常常端了来与他们同食。 更不用说那在东都被传得妖魔似的定远公,其实是位极和气的大人,前一阵端午时,还亲自端了粽子分他们。 到如今,这些坊卫八分将自己当做是定远公的驻守兵,每日守着这坊门,也觉得自己与平时不同起来。 “卑职也并非是贪图老翁分的几文钱才不让他进去,如今将要宵禁,他若是进去,凭这腿脚必赶不上坊门关闭。”对着定远公,这坊卫将自己所想细细交代了清楚。 卫蔷点点头,看着那老汉说:“我还记得您那甘瓜,确实甘甜。” 被那坊卫关怀着,老汉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急得满头大汗,脸色也越发愁苦,听定远公夸他的瓜甜,他连忙拿起几个瓜。 “给、给。” “不用不用,您一日赚几文辛苦钱,我好歹有几分家业,哪里能占了您的这个便宜?” 自称有家业的堂堂定远公囊中羞涩,若是袖中有个二十文钱,她也就接过来了。 老汉许是眼神儿不好,看了看卫蔷的脸,他点点头,嚅声道:“我与我家婆子说我卖了瓜与国公,她问我是什么样子,我只记得国公有刀,这下可是看清了,国公大人是国公大人,国公大人也是好相貌的小娘子。” 说完,老汉又低下头:“请您吃个瓜是应该的,您想吃只管拿。” 已经是下午,筐中的瓜水灵浑圆,显然是专门挑了来此的,卫蔷对卫瑾瑜说:“身上可有钱?” 卫瑾瑜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掏出一小串钱,笑着说:“我去喊人来将瓜挑了。” “不不不!”老汉连忙摆手,“我这瓜不是要来换钱。” 这般说着,国公执意递来的钱,他如何敢推拒?小心收了,不像是收钱,更像是收了什么绝世的宝贝。 抬头看一眼旌善坊的坊墙,再看看眼前这实在太和气的小娘子,老汉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您那日说的小娘子,可是救回来了?” 听此问,卫蔷笑了,今天一整日卫蔷都没如此刻笑得这般真切,看着老汉干瘦黝黑的脸,她点点头道: “已救回来了,现在就在府中,我巴掌大的胡饼,她一顿能吃一个,过两日就能教几十个小娘子读书,以后也是能自己养活了自己。” 见老汉侧头听得认真,她想想又补了一句:“嫁妆也要回来了。” “那好,那甚好……”老汉如释重负地一笑,“昨日在南市头卖鱼的还说起来,老汉我就大着胆子来问问,还真有个好结果。” 越说越欢喜,缺了牙的牙洞也露了出来。 见他这般欢喜,卫蔷也忍不住跟着欢喜起来:“她那般努力求生的小娘子,本就该有个好结果。” “对对对!”老汉连连点头。 “我家老婆子做了个袋子,里面装的是庙里大师给的谷子……”他从怀里掏出一簇新的蓝色绣花小包,约有两拇指大小,“给那小娘子,以后定是、定是顺遂!” 圆圆的花样一圈套一圈,卫蔷知道这是寻常人家仿着宝相花的样子做出来的,拿在手里,她只觉得掌心一沉。 “您尽管放心,这个我定会给那小娘子。” 见卫蔷笑,那老汉也笑:“我信国公。” 卫蔷看向手中小小的佛谷袋子,寺庙舍佛谷也只在浴佛节这等时候,对于富贵人家来说,不过是一点舍布施的琐碎小事,可对于一无马无车的老妇人来说,想要去求这点佛谷,怕是要走上一天一夜,披着朝霞晚霜,迎着料峭春风。 许是很不起眼的东西,却是这些人能拿出的最好的,就像这担子的甘瓜一般。 卫蔷笑着问老汉:“您为何信我?这大门深宅,我门一关,将这佛谷熬了粥私自吃了,您也不知道啊?” 老汉摆摆手说:“那不会,国公大人连一个甘瓜都要与老汉我换来吃,只将刀劈那大门庭,是英雄人物!必不会贪老汉这点佛谷。” 他说得实在,却令大杀四方的定远公低下头,用手背抹了一下脸颊,耳朵也犯了红,竟然真的羞赧起来。 有些羞,卫蔷也还是在笑着:“您既然信我,我定替您将事做好,那房家小娘子等跟我去了北疆是要做官的。” “做官啊?做官好啊!做官可没人能卖了她了,嘿嘿,好事!”说完,老汉抬手摸了摸头上的斗笠,“与我家孙女一样大,能当官,甚好。” “不如……您随我去看看?” “啊?” 老汉受惊地抬起头,看见这国公大人脸上笑得极好看。 “我请您进去,您自己将佛谷给她,不是更好?” 一旁坊卫已然呆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见多了定远公将各世家豪门拒之门外,当日那伍夫子当面落了郑家夫人的面子,他们以当奇景,此时更是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镇国定远公府!那可是大梁一等门第! “可使不得。”老汉连连摆手,装甘瓜的筐也不要了,慌得拿起挑子就走。 定远公笑着说: “今日晚了,我也不留您,以后若是想在北疆寻个亲人,又或者是路过旌善坊累了、渴了、饿了,也只管过来坐坐。” “使不得使不得!”老汉看着年纪大了,腿脚还是很灵便,嘴里喊着,已跑出去十丈远。 卫蔷转身对卫瑾瑜说:“把瓜拿出来,你让个面色温善的骑马追上去把筐子给了,最好能送他回家。” 卫瑾瑜笑着点头说:“姑母放心,我明白。” 分了坊卫几个甘瓜,卫蔷自己取了一个捧在手里。 心上的的层层郁结竟已然解了。 这十几年间,她纵被人心鬼蜮追杀千里,也总能被赤诚人心所救。 这是她的幸, 满朝文武何足重?天子无心又如何?她又不为他们而活。 杀当杀之人,救该救之人,总有一日,不当死的就不会死,该好好活的,就能好好活。 右手托着甘瓜,袖中揣着佛谷,左手的手指在刀柄出摸了一下,她抬起头,笑着进了定远公府,对着迎上来的崔姨和卫清歌说: “我借瑾瑜的钱买了几十个甘瓜,你们看看怎么分了。” 卫瑾瑜站在之前卫铭被杀之处看了看,血已然被洗了个干净。 倒退几步,看向高高在上的“镇国定远公府”牌匾沐浴在这暮色之中。 “哼,连个卖瓜老农都知道我定远公是个真英雄,是可信之人,这大梁朝廷上下竟然不知?又是如何对她的?用之,防之,防之……又恨不能她将骨血心肝也一并奉上,究竟谁是虎豹豺狼,魑魅魍魉?” 没了平时的嬉笑模样,她喃喃低语,无人听见。 紫微宫内,皇后呆坐在床前,今日她欲因击杀卫铭之事问罪于定远公,最后被圣人申斥的却是她。 飞香殿内一众宫人屏声静气,越发显得四下静谧如死地一般。 皇后已在床上坐了足足一刻了,显然是气得狠了,这时敢弄出声响,怕是连命都要赔出去。 有宫人轻手轻脚想要换香,也被女官琴心阻了,无声地退了出去。 层层轻纱幔帐之后,卫薇抱膝坐在床上,她面前的锦被上摆着一把短刀,一颗核桃。 当年她当庭指出卫蔷乃是假扮男儿身,有欺君之罪,卫蔷一口血吐了出来,待当时还是范阳郡王的如今圣人,带着她去山斋院去看望卫蔷,流水似的礼送了进去,卫蔷却不肯见她,只送了一把刀出来。 刀鞘上缠带污浊,犹带着血腥气。 范阳郡王见了,摇摇头说:“阿薇,我知你忠心事国,可你终究伤了定远公的心,这刀,是有断义之意吧。” 那是的卫薇已懂了该如何愤懑不甘,红着眼委屈难堪地说:“依着军中规矩,送带血的刀是为敌的意思。” 范阳郡王信了,信到如今。 今日这核桃也是一样,沾了黑红之色,一闻也有血气。 卫薇闻了闻,笑容灿烂。 “杀了申荣的刀。” “沾了卫铭血的核桃。” “你知道我是故意让你杀了他,就又送这些古怪玩意儿给我。” 就像当年才十岁的卫蔷从北疆回来,给阿茵的是玉雕的小羊镇纸,给她的就是一颗被风干了的鹿头。 卫薇一打开箱子被睁着的鹿眼吓得哇哇大叫,绕着国公府内院追打卫蔷,眼睁睁看着卫蔷直接爬到了树上吗,她跳起来也够不到。 那时卫蔷站在树上怎么说的? “我亲手杀的鹿,好辛苦才带回来给你看,你若不喜欢,下次我将杀鹿的箭头带回来?” 气焰嚣张! 卫薇气的话都说不出。 到了十二岁,卫蔷再回来,竟果然带了一把奇奇怪怪的弯刀给她。 十二岁的卫蔷,亲手杀了两个蛮兵,其中一个就是用着夺下的蛮族弯刀。 可怜的小阿薇目瞪口呆,再看阿茵收到的竟然是一西域琉璃瓶,上面还有一条与小红点儿仿佛的鱼,她险些气晕了过去。 那时候,卫薇恨恨地想,要么阿茵和她是同母所生,要么阿茵与阿蔷是同母所生,只有她和阿蔷,定然是前世的冤家,绝对不会是同母所出的! 她气哼哼念叨此言,被她娘听到了。 遂被罚抄了三日的《礼》。 谁也没想到,这些嬉闹的过往,竟成了她们姐妹之间牵绊联系的唯一之法。 国公,皇后。 北疆,东都。 阿蔷将杀了申荣的刀给她,她养着阿茵生前最爱的鱼,她们便还是姐妹。 十余年岁月不变。 数千里山河不改。 里外清退所有宫人,琴心将一灯放在窗前,才小心将一蜡丸递给卫薇。 卫薇将蜡丸捏开,抽出一纸条看了,片刻后,她看着琴心将纸条吞下去,捏着那枚核桃笑了: “青州吕氏私开的盐矿一日杀了上百盐工连同家眷……阿姊,又到我该送你回去北疆的时候了。” 眸光看向灯影,身为皇后的女子笑得极冷。 镇国、定远公……是这大梁不配。 写信(“你这几封信只要够快,也...) 定远公府人来人去,对着一桌信笺,卫蔷才意识到替她写信的竟然走了个差不多。 “瑾瑜,来替我写两封回信。” 卫瑾瑜听姑母叫自己,吓得翻身上了墙。 “姑母,我素来不喜这些,您再找旁人吧。” 卫蔷站在墙下看着她,失笑道:“你这定远公世子还没到要政事避嫌的地步呢,快点下来。” 正如崔瑶之前担心那般,十九岁的世子,二十七岁的国公,卫瑾瑜看着整日嬉笑,其实心思极细,替卫蔷写信这等事,卫家那些“歌”都可做得,她是决然不肯的,在北疆的时候也整日只在军营少现于人前,甚至北疆各州刺史都常常忘了还有这么一位定远公世子。 偏偏卫蔷不在乎这些。 听自家姑母这般说,卫瑾瑜心中一软,却又听了一句: “正好让我看看你的字如何。” 她脚下顿时也软了。 一刻之后,卫蔷看着卫瑾瑜写的字,皱起了眉头。 “你这两年给我写的信,都是找人代笔的吧?” 卫瑾瑜缩着肩膀耷拉着脑袋,小声说:“练字实在太闷了。” “罢了,在洛阳余下的日子,你每日写十张字给我。” “啊?” “啊什么?光看你这字,在童学学了两年的顽童都比你强上三分呢。” 卫蔷自己是阿父大兄一点点教出来的,虽然她自幼就一门心思的金戈铁马,在诗文方面只能算平平,一手字还是不错的,只带着卫燕歌的时候,是拣着能用的教,到了行歌他们,就是教一些,再请旁人教一些,卫瑾瑜在东都呆了两年,回去之后正是她攻城略地,沿着长城一州一州驱除蛮族的时候,她上了战场,卫瑾瑜作为定远军的继承人就被留在了麟州城里,受着时任民部总管叶妩儿的教导,再后来北疆平定,卫蔷重整军政,叶妩儿升任麟州代刺史,卫瑾瑜又想从军,卫蔷又将她送到了卫燕歌处,一直待到如今。 这么一算,明明是定远公世子,卫瑾瑜反而没受过卫蔷的亲自教导。 大概也就是如此缘故,明明是被罚了写字,卫瑾瑜也觉得有些欢喜,笑嘻嘻地问: “姑母,那我还替你写信吗?” “写什么?旁人一看还以为是我趴在猪身上写的字呢,你就在我面前练字,这书案让给你。” “是。”卫瑾瑜又拿纸又磨墨,看着卫蔷收了一沓书信去了院中。 挑着最要紧的信回了几封,卫蔷想了想,自己还是有人可用的。 房云卿还要修养一两日,她大可从后院找个擅书文的小娘子出来先用着。 瞟见姑母起身出了院门,卫瑾瑜的头也抬了起来,却见姑母在门外看着自己。 又连忙低下头,做出成书圣的样子来。 卫蔷见她这般,笑着摇了摇头。 “你要找个人替你写信?”崔瑶面前的书案上书卷比从前多了许多,连她爱用的小香炉都退到了窗边,听了卫蔷要找人替她写信,她找出了几篇文章递给卫蔷。 “这几个人是行文、书法都还看得过去的,性子也算妥当。” 卫蔷拿起来看了看,抽出其中一份:“就要这份吧。” 崔瑶接过来一看,对窗外说道:“将李若灵宝叫过来。” 见崔瑶的仆从去唤人,卫蔷笑着说:“李承继怎么给自家女儿起这种名字?” 崔瑶也笑:“他自己是不信鬼神的,可家中老母爱妻都怕他死在战场上,女儿就如道家灵宝,儿子就似佛家金刚。” 卫蔷眨眨眼:“他儿子叫李似金刚?” 崔瑶点点头,卫蔷捂住了眼。 李承继与她大兄年纪仿佛,从来看不惯她大兄,年少时立志要立不世功勋,让李家胜过卫氏,谁能想到当年那总气呼呼的少年郎后来生了个儿子叫“李似金刚”呢? “这名给他自己用倒还合适些。” 听卫蔷这般调侃,崔瑶忍不住笑着拍了下她的手臂:“促狭!” 这么一比,李若灵宝这名字好歹还灵巧可爱些。 小娘子人生得倒是不像这个名字,肤色微黑,身量瘦高,十四五岁,看着与卫瑾瑜年纪差不多。 “你就是李若灵宝?看你这行文比你父小时候好太多了。” 李若灵宝不像陆明音她们那般锋芒毕露,崔瑶也是第一次旬考出了成绩之后才注意到她,细论起来,她的功底怕是比被郡公夫人一手带大的陆明音还要好些,再听说她从第一天就开始在夜里看书,崔瑶对她这秉性就更满意了几分。 这才把她的文章拿到了卫蔷的面前。 看着老老实实垂着眼的小姑娘,卫蔷坐在胡凳上笑着问她:“你在家的时候,读书写字是谁教的?” 李若灵宝小声回答:“是外祖。” 年代久远,卫蔷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李承继是娶了司马家的女儿。 “你外祖是从前太常寺太卿司马循?” “是。” 卫蔷笑着说:“没想到司马太卿的孙女也入了我这府里。” 司马循曾在先帝朝时任右拾遗、太常寺太卿兼任史馆修撰,也是德行昭昭、才名远播之人。 “我与司马太卿还有一面之缘,他身子可还好?” 李若灵宝轻咬了一下嘴唇,道:“外祖……被废王打成了重伤,撑了两年,去了。” 卫蔷不由得一默,司马循与她外公从前也算至交,再加上秦绪的外公秦朝暮……太宗至先帝前几年,大梁风调雨顺,国库有了些钱粮,恍惚有些前唐气象,文坛也渐有起色,这三人当时都是声名极盛的才子,到如今,只剩了她太公姜清玄一个人。 秦朝暮死于长安变乱。 司马循死于洛阳逆乱。 还有杜明辛的祖父杜让能被申荣所杀,再加上她自己的父亲卫泫……整个大梁的气运汇聚而成诸多风流人物,又随着这些人的惨死而消散,如卫蔷这样见惯了生死的,心中也深深一叹。 “你外公去后你文章练字都没落下,想来你外公若是知道了,也会觉欣慰。” 这等安慰人的话对卫蔷来说也是极难得的了。 李若灵宝低了低头,小心道:“谢谢元帅。” “你也不必跟我拘礼,我这有些书信要写回信,你可愿替我执笔?” 小姑娘点了点头。 卫蔷带着李若灵宝与崔瑶告别,还未到前院,却见卫瑾瑜带着一皂衣男子人正快步走过来。 “姑母,霄汉阁来人,说有要事汇报。” 卫瑾瑜身后,那男子一拱手,道:“启禀元帅,霄汉阁青州主事林琳琅来报,青州吕氏私盐管事强占盐工田地妻女,盐工吴、李二人带上百盐工以乱石击杀管事,吕氏派五百人围剿……因霄汉阁人未敢深入,不知究竟死了多少人,只见吕氏焚烧筐、杵等物,皆带血迹。青州刺史郑衷为助吕氏封锁消息,软禁了北海县令杨知章。” 制盐的木杵,装盐的筐子上都是血,已可想见其中惨状。 卫蔷身后的李若灵宝哪里听到过这种惨事?差点惊叫出声,她自己死死捂住了嘴。 “吕氏。”卫蔷说了这两字,面色已经沉了下来,“霄汉阁尽量搜寻其中遗孤,若能寻到立刻送往蓟州……” 手指在刀柄上摩挲,卫蔷问:“你们有把握救出杨知章吗?” “若是动用青州、密州……” “罢了,不用。”卫蔷转头看向卫瑾瑜,“燕歌奉命寻人第一处是不是去了密州?” 卫瑾瑜愣了一下,道:“是。” 卫蔷一把拉住了身后小姑娘的肩膀,道:“今日得劳烦你多写几封信了。一封信给承影将军卫燕歌,让她赶往青州,见机行事,救出北海县令,一封信给北疆民部、财部、工部管事,青州这么一闹,怕是一两月无法供盐,为防贵盐害民,让他们统筹一番,往德州沧州等地多放些盐,两封信分别给中书侍郎杜晓、河中府陈氏陈仲桥,将此事告知于他们,只说是承影将军在寻人路上得了消息。” 回头见小姑娘浑身颤抖,卫蔷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说道:“你这几封信只要够快,也许能救了几条性命,有不懂的就去问你崔教授。” “是!”李若灵宝脸色涨得通红,双手拉起淡青石榴裙转身往崔瑶房中跑去。 见她走了,卫蔷的神色又凌厉起来,又问那霄汉阁信使: “郑衷可是出身河阴郑氏?” “是,郑衷是礼部侍郎郑裘堂弟。” “又是堂弟。”低低笑了一声,卫蔷对卫瑾瑜道,“霄汉阁青州势力薄弱,东都城中定然有人比我们先得了消息,我出去一趟,待那小娘子写完了信,你在燕歌那封信上加一句,我欲在东都将吕氏连根拔起,只缺个由头。” 没有由头,自然要制造由头。 卫瑾瑜明了其中深意,点了点头:“您放心。也未必用燕歌,一会儿我便到街上走走。” 卫蔷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东都城里比她消息更快的有两个人。 听到定远公来访,尚书令姜清玄手中的棋子差点跌了下去。 他对面契尘和尚抚掌笑道:“孙儿来访,姜施主甚是惊喜。” 惊喜? 惊吓还差不多。 姜清玄站起身,理了一下衣袍,道:“和尚竟不知道定远公已经是名满东都的恶客?被她找上门的定然没有好事。” 契尘还是笑:“卫施主在贫僧心中已然是这天下一等慷慨人物,贫僧可看不出她哪里是恶客。” 风吹竹动,听到定远公来,那竹林里的争论之声都小了。 姜清玄抬头看向竹林尽头,只见小径上一着雪青色衣袍之人疾步而来。 是当朝定远公。 也是他女儿之长女。 “国公大人,不知你今日登临寒舍……” 长眉明目的女子脸上似笑非笑,只道:“尚书令大人,我突然想起我阿娘生前留下的嫁妆,想来问一句,您是不是都给了皇后?” “嫁妆?”姜清玄有些诧异,那些从竹林里出来的众人听见了,也纷纷做惊诧、不屑之状,他们原本以为是什么军国大事,没想到竟然也是来要钱的。 “别的也就算了,我阿娘有几匹青色金丝锦罗,那是明明白白说过要给我的,不知尚书令可否还我?” 金丝锦罗?怎么也过去十几年了,非要来找什么锦罗,哪里是来找嫁妆,分明是来寻晦气的。 见不得定远公竟然在恩师府中气焰嚣张,有人意图走过来,被闻讯而来的秦绪给拦了下来。 “别管别管,那定远公还能给我祖父一点颜面,你们这些人去了,她……她可是前日才当众杀人。” 那些人便停下脚步,只远远看着听着。 姜清玄低声道:“什么嫁妆?” 卫蔷看了秦绪一眼,又对姜清玄冷冷笑道:“可见已是没了,救不了自己女儿也就算了,人人称赞的姜尚书令连女儿的嫁妆也是保不住的。” 姜清玄低下头,片刻后抬起来,道:“样子你可还记得?五色提花也就罢了,旧日那些金丝样子早就寻不见了,不知道我能不能用别的抵了?绫罗绸缎,七八年便换一轮样子,上哪里去找十几年前你阿娘给你的?” 说完,他低头摸了下棋盘旁的书册。 卫蔷看着他,冷笑道: “抵?我就爱我娘留给我的,要带了回北疆,你用别的给我,我也舍不得。” 神仙似的尚书令叹了一口气。 “女儿家怎么成了这般样子……颜色是青色?同色同纹,我使人南下往找找。” “好,我等尚书令几日,月内我要个结果。” 秦绪坐在竹林与亭子中间,眉头紧皱,旁人都当他是担心定远公这杀神与自家外祖闹起来。 在尚书令府上只待了片刻卫蔷便出来了。 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吕氏将盐卖去了南吴,通敌卖国之罪是跑不了了。 定远公终于走了,众人见姜清玄脸色难看,纷纷退回了竹林之中,姜清玄缓步回了房中。 阿蔷要救杨知章,杨知章乃是伍显文旧部,自己说让伍显文上书救人,她还舍不得。 摇了摇头,姜清玄苦笑,自己好不容易有一个精通算学的弟子,她是一定要带走了。 “罢了,还能怎么办呢?”如端有一句话说的对,他给阿蔷的,真的太少了。 求道(“你能想到,有朝一日,我...) 又是夜里,陆明音正借着灯光看书,一人从窗前走过,敲了一下窗子。 “陆秋风,今日李若灵宝自回来之后就不说话,你可知道她发生了何事?” 陆明音摇了摇头,对着站在外面的薛洗月说:“问过几次,她呆呆坐着也不肯说,我问崔教授身边仆从,崔教授和元帅也未斥责于她。” 可好端端一个人从前面回来就一声不吭,只呆坐着,又如何能让人安心? 陆明音放下手中的书,对薛洗月道:“我为这为她留了个甘瓜,你我一同送去吧。” 薛洗月笑着说:“你昨日连背了四章《孟子》一字不错才换来的甘瓜,就舍得这么给出去?” 昨日早上崔教授使人带了十个甘瓜,奖给将四章《孟子》一字不错之人,秋部总共只有四人得了,其中就有陆明音。 薛洗月算学学得好,背书却差了些,这种事她只有眼睁睁看着的份儿,只能心里暗暗盼着什么时候伍夫子也能考上一场,给考得好的也来一点小奖励。 说来也奇怪,如甘瓜这等不算名贵的时令水果,还在家时,哪怕洗净切好放在面前,薛洗月都未必吃两口,如今到了学中,看见别人赢去的甘瓜,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定然美味至极。 掌上甘瓜转了一圈儿,陆明音笑着说: “总是要给人吃的,给我这三餐暴食之人,还不如给饿了半日肚子的。” 说着,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发簪将长发轻轻一挽,才一手举着灯,一手拿着甘瓜走出了房门。 这才见薛洗月的手上端着一碟胡饼。 见陆明音挑了下眉,薛洗月笑吟吟地说道:“我好歹是个助教,求大厨娘帮忙留两个胡饼还是能做的。” “啧。” 李若灵宝此时并不在房中,院子一角单独做了兔笼、羊圈,她坐在一旁木墩上,一根草喂兔,一根草喂羊。 在她身旁的木墩上,郑兰娘身上裹着件袍子也弯腰捡了草喂羊。 薛洗月轻声道:“没想到郑春部如今也会关心旁人。” 郑兰娘轻轻咬了下嘴唇。 薛洗月被她牵累入了上阳宫,她一直心中有愧,却有不知该如何弥补,看看静默不语的李若灵宝,她也小声说道:“我本就是来看轻玉的。” ‘轻玉’是小羊的名字,因它通体雪白,跑起来还一蹦一跳,便被叫“轻玉”,有只白兔也是通体雪白,极受小娘子们喜爱,也有了个名字是“团雪”。 薛洗月与郑家之事,一众小娘子们也都知道了,之前大家排挤郑氏女也有此因。 陆明音也是最近才对郑兰娘有所改观,她晃了晃手中灯,道: “郑春部来喂羊,我们来喂人,也算是同路。” 说完,她在李若灵宝另一侧坐下了。 李若灵宝还是不言不语,捡起一根草叶沿着兔笼缝隙递进去,看着小兔的三瓣嘴动啊动。 陆明音将甘瓜放到她面前,说道:“不管你在想什么,饭总是要吃的。” 又是胡饼又是甘瓜,陆明音看见李若灵宝的手边放着几块用帕子包了的粟糖,转头看了郑兰娘一眼,郑兰娘一直只歪头看着羊。 薛洗月也看见了那糖,将糖拿起来,一并放在了盘中,又对李若灵宝说道: “明日还要去替元帅写信,若是没了力气可怎么办?” 听见“元帅”二字,李若灵宝的手顿了顿。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薛洗月,月光如水,照得她脸面如覆霜,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 “薛助教,你曾替元帅做过事,你可曾想过,自己在做的是何事?” 这话听着令人心惊,薛洗月摸了一把兔笼,看着李若灵宝的脸,轻声道:“不过是些该做之事,到如今,北疆便是我等出路,不管是做了什么,听了什么,又或者见了什么,你都得藏在心里。” “不。”李若灵宝摇了摇头,“我并非是被所做之事吓到……我确实被我所做之事吓到,却并非是你所以为那般。” 借着月光,少女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手指比旁人要粗些,因为她从小练字就是悬腕坠石,在墙上以水练字,外祖生前说过,她的手比寻常考中的进士还要稳。 可也就是这样的一双手,今日却是抖的。 “你这几封信只要够快,也许能救了几条性命……” “青州吕氏私盐管事强占盐工田地妻女……” “盐工吴、李二人带上百盐工以乱石击杀管事,吕氏派五百人围剿……” “只见吕氏焚烧筐、杵等物,皆带血迹。” “青州刺史郑衷为助吕氏封锁消息,软禁了北海县令杨知章。” 那些她听到的话一直在她脑中回响,写一封信何其容易,措辞格式她闭着眼也不会写错,可那时她已想不起这些了,只想着自己能快些,再快些,若是真能救了人,她真的想能救了人。 不管那个人是被软禁的县令,还是盐工的家眷。 能救一个人吗?能吗?我可以一个字都不改,让我救一个人吧! 她每写完一封信,崔教授都会替她看,她的最后一封信就是给崔教授的夫君,也唯有那封信,崔教授让她改了两次。 改到一半,过几日要给她们当夫子的房娘子也来了崔教授院中,开口便道:“吕氏这些年在青州越发跋扈,这般屠戮百姓,定不会有好下场。” 李若灵宝又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写信――因为很多人死了,还有很多人可能要死了。 她快些写了这些信,就能救了这些人。 写完了信,她还在想着,一遍一遍地想,从白日想到天黑。 因阿父常年在外带兵,李若灵宝的阿娘在家里修了佛堂,每日除了吃斋就是念经,弟弟李似金刚是男丁,祖母养在了膝下,至于她,则被外祖带回司马家教养,外祖好黄老之学,醉心于为《道德经》做注,拿来教她的也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之类的养性之言,学得久了,李若灵宝自觉也放下了心中的苦闷郁结。不再去想为何自己的阿娘与祖母都不肯养她,也不去想同是阿父的孩子,为何弟弟就能集众人宠爱于一身。 稍大一些,她才明白,自己学会的其实是认命。 祖父总说:“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 他还总说自己的好友姜清玄入了红尘迷障,难成其道。 李若灵宝七岁就跟着外祖上山“采气”,再大一些就替外祖抄经送给道观。 直到她十一岁那年,逆王叛乱,将圣人困在了紫微宫里,其中魏王曾虽外祖学黄老,外祖便去劝他少做杀孽。 最后外祖是被人打断了腿扔回了家门口。 那之后的一年多光景里,外祖一直躺在床上,他失了腿,也失了“不为物先,不为物后”的豁达,李若灵宝曾经在夜里听到外祖痛骂贼老天,那时她才惊觉,外祖教她的所谓“认命”,只不过是没遇到人所不能忍的苦楚罢了。 仿佛心里一扇窗突然被打开,李若灵宝却发现窗外与窗内一般空荡。 她越发变得浑噩起来,外祖病逝,阿父回东都,阿娘张罗着把她嫁出去……直到被抢进了上阳宫,旁人都在哭,她也毫无所觉。 这便是命罢了。 到了定远公府,眼见很多人在振奋起来,她也无甚感觉。 谁又知道接下来又有什么命在等着她们呢? 直至今日。 直至今日。 “救人,你想过吗?”她问薛洗月。 “你想过,我们来了此处,所言所行能救了别人的命吗?”她问陆明音。 “你能想到,只要一封信写得再快一些,就有人可能不会死?”她问郑兰娘。 三个同窗呆傻傻看着她,连着小羊小兔。 “我眼睁睁看着,我亲耳听见,我听见……”她用自己写信的手轻抚自己的耳朵,“她在做救人之事,她让我和她一起救人。” 泪水从眼中流下来,李若灵宝看着三个与她同龄的小娘子,笑着说:“你能想到,有朝一日,我们在抢在救的,不是我们自己的命吗!” 不是再对着《道德经》一遍遍看着自己死水的“命”,不是去挣扎于旁人的舍弃与视若无睹。 前途在北疆? 不、那不是前途。 是帮别人活命。 胸中涨得发疼,少女的眼睛如天上星月,她在流泪也在笑。 “这是‘道’,吾今日得道矣!” …… 今夜定远公并不在府中。 她在太仆寺少卿吕显仁府中,因为吕少卿之子打伤了定远公世子卫瑾瑜。 吕显仁实在想不明白,他这次子确实纨绔一些,也会惹出些小祸事,可打伤定远公世子?他若真有此等武艺,哪还用自己为他前途担忧? 可事实就在眼前,定远公世子一撸袖子,整条手臂都青紫肿胀,看着骇人,若是为栽赃他儿子,以定远公的性子也不必做到这等地步。 如今,他次子就被两精壮汉子绑在堂前,定远公高坐在主座上,斜靠在一边,两条长腿搭在另一胡凳上,真如狼匪一般。 “吕少卿,你儿子打断了我世子的一条手臂,自然要用四肢来赔,你说吧,从左手开始砍,还是从右脚?” 四肢都被砍掉,那岂不成了个血葫芦?吕显仁深躬到地,口中道: “国公大人赎罪!犬子顽劣,犯下此等大错,实在是下官管教不严……” 这些日子,他对定远公也算是颇有了解,也不说什么:“请看在世代相交份上”这种屁话,招了招手,便有人拿了一匣子上来。 “国公大人,此乃南海大越国所产金珠,一枚可抵万贯……实不相瞒,为了筹措丰州竞标一事,我府上已无现钱,这一匣金珠乃是我吕氏时代积累所得……” 匣子打开,露出里面十几颗珍珠,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不仅形状浑圆,更妙的是颜色乃是淡淡的金色,烛火一照便有流光闪动,只怕翻遍大梁,也再难找出第二匣这样的宝珠了。 卫蔷只看了一眼,冷冷一笑:“我得了这金珠,卖给谁?乌护人?他们会拿万贯来换我一颗珠子?还是哪一世家?不如你说出来,我派人将人找来,你们当场买卖,我将钱拿走不是更好?” 吕显仁哪里能找来画十几万贯买金珠之人?若真能如此,他早将金珠换了钱,只求在丰州能成功竞上一标,又岂会留到今日? 珠宝这等东西,从来是到了喜爱之人手中才会金贵,不然也不过是一匣子珠子罢了。 见吕显仁久不回话,卫蔷笑了笑道:“吕少卿既然拿不出钱来,那就别怪我心狠了。” 说完,她摆摆手,她带来的几个汉子中有一人将腰间横刀抽出,直吓得吕显仁那儿子肝胆俱裂,地上淅沥沥湿了一团,是他已然尿了。 吕显仁双膝落地,大声道: “国公大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钱都不给,我哪来的情?”卫蔷眉头轻皱,“先将敢伤世子的右手砍了!” “爹!” 吕显仁大喊一声:“国公大人!两万贯!五万贯我月内便给你!” “嗯?”卫蔷抬眼看向他,忽而笑了。 “好,吕少卿,本国公等你的钱来换你儿子的胳膊腿。” 粮食(人不吃粮便会死,所以与粮...) “五万贯,都说吕显仁为了丰州竞标一事连裤子都快卖了,竟然还能在月内拿出五万贯?” 夜深人静,窗外墨染纤云,几粒星子伶仃挂在天幕。 卫瑾瑜坐在床上,黑色铁面具摘了,露出她脸上整片斑驳的烫伤,她一边说着刻薄之言,一边用帕子沾了热水,一点点往自己的“断了手臂”擦上去。 卫蔷坐在灯下看着,笑着说:“雅歌身上就这么点本事算是旁门左道,倒是都让你学来了。” 将一层假皮撕了下来,卫瑾瑜嘻嘻一笑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自我这假皮越来越好,雅歌的手艺还未必如我这般以假乱真呢。” 见她竟得意起来,卫蔷摇摇头说:“你这话没与雅歌面前说吧?” “那是决然不会的。”卫瑾瑜摇头晃脑,“雅歌可是会把人关起来的。” 也不知道远在云州的卫雅歌是否知道有两个促狭鬼在说她,此刻,这二人相视一笑,倒有了几分血缘亲近的模样。 笑完了,卫瑾瑜心思一转,又绕回到了吕氏身上: “那吕显仁竟然真以为他猪头似的儿子能伤了我?可见那脑袋上生得也不过是个猪头。” 卫蔷递了干的帕子给了卫瑾瑜,慢慢道:“猪有时候还是比人聪明的,两京各家都运了钱去往北疆,想借是借不来的,吕显仁想要凑钱无非三条路,第一是将北疆的钱撤回来,这条路明日一早去信给裴道真和越管事,务必要切断,第二是将吕家的青州产出的盐倾销出去,洛阳一斤盐六十文,房州等地更贵一些,太原一带有北疆所处出的盐压价,能到四十五文一斤,算作五十文一斤,五万贯就是百万斤盐,如今盐工闹事,他们一月之内定然产不出,产出了,也来不及卖掉,要去信给燕歌,让她探明吕家是否有大量存盐。两条路都走不了,那便只有第三条路――从他们在南吴的买盐人手中以来日的盐作抵借钱。若他们真这么做,那就真是比猪还蠢笨百倍。” 终于将手臂擦了个干净,卫蔷摸了摸脸,笑着说:“姑母,吕氏家大业大,若是真狠得下心将库存粮食尽数卖了,说不定也能凑个七七八八。” “卖粮?” 卫蔷微微一笑,灯火一照,既有明丽飒爽之美,又似有层薄薄的冷雾。 “库粮乃是世家立身牟利之根本,他们可不会将之换钱。” 见卫瑾瑜不懂,她站起身道:“你是不是许久没好好读书了?若是将你顾师留下的几本书看完,多半就不会这么问了。” 被问起功课,卫瑾瑜缩了缩脖子,赔笑道:“还请姑母指教!” “你以为世家是如何兼并土地的?买地?若是寻常百姓无灾无难,自给自足,谁会将自家养命的土地卖给旁人?唯有在灾荒之年,他们从世家管事手里借粮,借一斗,来年就要还足足一斗半,纵使侥幸还上了了,过两年怕是又要借粮,几次三番,一旦天灾,还不了粮,便只能将地卖了。如此一来,世家不过借出区区一点粮,又花了些银钱,最后多了永业田地,又多了供养他们的佃农,如此往复,代代相传,粮越来越多,地越来越多,每年收的名下的土地也越来越多,归根究底,靠的正是他们手中的粮食。这么一算,说的是粮,分明是命。小鱼,你可懂了?” 一斗粟才区区几文,仿佛便宜得很。 但人不吃粮便会死,所以与粮价相抵的并非是铜板,而是性命身家、世代利禄、天下兴亡。 听见姑母唤自己“小鱼”,卫瑾瑜仿佛愣了一下。 一边将道理细细掰开讲,卫蔷又洗好了热帕子要放在卫瑾瑜的脸上,被脸上有伤的定远公世子避开了。 “不用了姑母,我已习惯了,再说,每日解了再弄起来也麻烦。嘿嘿,姑母大才,讲得我茅塞顿开!” 看着她的脸,卫蔷皱眉道:“天气越发热了,你若是觉得难受,在府中就不必再做里面这层,只戴面罩就够了。” “不,我真是习惯了,没有这一层,我反而觉得自己怪异。” 语气轻快地说着,还做了个古怪样子,卫瑾瑜自己端起盆子出去将水倒了。 身为定远公世子,她便被安排在了先定远公世子、也就是卫蔷大兄曾住过的院里,偏房与她同来的胜邪部讯官柳般若等女官,只不过她们都跟着卫燕歌走了,这院中就只有她一人,端着陶盆走过一棵柏树,她抬头看了看,又笑着回了屋里。 “姑母,若是吕氏不肯卖粮,去找南吴的买盐人,那我们盯紧了吕氏之人,不就能抓到他们与南吴私通的证据?” “确实……”说完,卫蔷心中突然一动。 “此事交给你,带着洛阳城里的鱼肠部去查,除了查清吕氏私通南吴之事以外,再查一下吕家是否曾有一客卿又或者借住的娘子,最近来了又走了又或者少在人前露面,之前有一只不留行的鸟飞进了东都,鱼肠部绞尽脑汁都没将他抓了,若是他借住在吕家,倒确实能避过鱼肠部耳目。” 卫瑾瑜看着卫蔷,有心说自己并不想令鱼肠部的差事,却到底没有说出口。 “是。” 提着灯笼从卫瑾瑜院中出来,卫蔷先苦笑了一下。 院门外,卫清歌单手握剑叉腰,另一只手上正捧着她该吃的药。 “家主你今日累了一天了,吃两颗药好好睡一晚,明日过了辰时我再叫你。” 卫蔷长出一口气,将药接过来吃下去,道:“好,我有事交代了瑾瑜,明日一早你将鱼肠令给她,她去见鱼肠部的人,我就不露面了。” 小姑娘“哦”了一声,点点头。 崔瑶教了她一堆规矩,可世上最不喜欢这些繁琐规矩的人就是她家家主,所以她只在人前做做样子,在两人独处时还与从前一样。 看看这一直不爱动心思的小姑娘,再想想心思太多的卫瑾瑜,想起她们分明是同龄人,卫蔷忍不住晃了晃手里的灯笼。 罢了,都是她养大的孩子。 …… 卫蔷到底没有如卫清歌所盼的那般睡到日上三竿。 因为天刚亮,还未到坊门开启之时,便有人闯到了定远公府门前。 且他身份贵重,旌善坊坊卫无人敢拦。 “肃王?” “是,肃王来问世子的伤。” “哈。”有些头晕脑胀的卫蔷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看向来叫自己的卫清歌,她苦笑了一声,“来得这般早,怕不是要赶着当阿父?” 肃王赵启恒真是如一知了亲子受伤的父亲一般,不仅带了成箱的药材,还带了太医。 五月底,早上吹的风都暖了起来,唯有肃王的脸上仿佛是被冻住了一般。 卫蔷穿戴整齐到了正堂,看见肃王正盯着卫瑾瑜包裹起来的手臂,她眉头跳了一下,道:“肃王殿下探病的时间倒是挺早。” 赵启恒对着卫蔷点点头,道:“无终。” 这便算是打了招呼。 站在赵启恒身边的卫瑾瑜赔着笑往回抽自己的手,道:“王爷师父,就是一点皮外伤,您不必担心……也不用劳烦太医,北疆的伤药好着呢!” 赵启恒耐心道:“军医为求救人,用的药多是猛药,让太医给你看看,也正好给你调养一番。” “不不不……嘶!”仿佛碰到了伤处,卫瑾瑜假作疼痛模样,吓得赵启恒连忙松开了手。 卫瑾瑜立刻躲到了自家姑母的身后。 见卫瑾瑜不肯见太医,赵启恒皱起了眉头:“瑾瑜,过来。” 声色俨然一严父。 卫蔷心里摇头,燕歌在东都城里给自己找了一腻腻歪歪的小子,小鱼倒是更厉害,直接给自己找了个阿父。 卫瑾瑜当然不想过去,假装受伤的那只手端着,一只手抱紧了自己姑母的手臂,口中说道: “王爷师父,您放心,我皮糙肉厚,过几日这伤就好了!”等吕家被端了,这伤自然就可以好了。 赵启恒的脸色却并未好转,又看向卫蔷,道:“无终,此事我可与你联名上书,受了册封的国公世子被人打成重伤,行凶之人断无免罪之礼。” 免罪?苦心筹钱,一夜间头发便白了小半的吕显仁若是听到赵启恒这话怕是要嚎啕大哭起来。 卫蔷摇摇头,将卫瑾瑜从自己手臂上撕下来,淡淡道:“肃王不必担心,吕氏一月之内拿不出五万贯钱来,伤了瑾瑜那人我剁下他胳膊腿一日送回去给吕府一条。” 闻此言,赵启恒在原地呆了片刻,仿佛这才想起面前这人到底是谁。 分明是关心过了头的模样。 卫蔷也是想不通,这人年纪轻轻,怎么就有了好为人父的病。 赵启恒匆匆忙忙来,扔下几箱药又匆匆忙忙走了,过了两个时辰,卫蔷正在吩咐李若灵宝写信,就听说肃王在下朝的时候路过紫微宫门前,抓着太仆寺少卿吕显仁未下车向自己一事直接告到了御前。 半依着石桌的卫蔷听得一乐,此时卫瑾瑜不在面前,她对李若灵宝说: “他还挺有几分为人父的担当。” 端端方方的小姑娘显然不知这句从何而来,举着笔小心问道:“元帅,这句话是写给谁的?” 卫蔷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这句话你不用记,对了,昨日你信写得又快又好,想来今日承影将军就会收到你的信了。” 李若灵宝抬起头认真看着对自己浅笑的女子,见暖风撩着她的发丝,见她长睫如羽,明眸如月,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轻声问:“那,来得及救人吗?” “救人?自然是来得及的。”卫蔷愣了一下,才回答道,“以后能做的事还有很多,能救的人也有很多。” “真、真的吗?”不过区区几个字,小姑娘竟然哽咽了。 “真的。”卫蔷面上带笑,回答得极是肯定,心中盼着这小娘子千万别哭出来。 “你胸中有枝笔,能救千万人。”卫蔷转头看着窗外的繁茂梧桐,今日阴云在天,风动梧桐,这树却更多了几分凛然姿态,她的声音轻了两分,徐徐道,“眼下不信也不要紧,以后总会信的,一点点做该做之事,做应做之事,有一日,你便会察觉自己已成了那样一支笔。” 李若灵宝低着头将这话记在了心里。 却不知道这话是卫蔷从别人处得来的,修修改改又说给她听。 “你胸中有柄刀,能救千万人,一刀活苍生,一刀救百姓,一刀开民智,一刀换人间,真正活人刀也。” 十年前初见此言,卫蔷是不信的,她被满腔杀意折磨得夜不能寐,那还能活千万人? 她分明连自己都救不了。 她只能逼着自己信,因为这是顾予歌留给自己的遗言。 如今,她却知道,总有一日,眼前这小姑娘也会信的。 信她 可救(“将军,柳讯官传信,午后...) 刚起时,天还有些阴沉,到了如今竟然放晴了,白花花明光落地,照得眉目清明与怒色满面一般明晰。 “伍夫子名字取得极好,每次一来,天就晴了,天晴了,谁是影子谁是树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坊门距离定远公府大门颇有些远,伍晴娘走到的时候略有几分喘。 看着卫蔷的笑脸,她深吸一口气,也笑着说:“国公大人怎么知道我能解开上次的题?” 见妹妹不再畏怯,伍显文也高兴起来,一群人说说笑笑进了国公府。 坊门外的人看不见这份热闹,只是隐约能听见。 金簪早就收回了车帘后。 管事小心道:“夫人,眼下,我们……” 车内静了许久,人影又短了一截,从里面传出年轻女子细细的语声:“夫人说回府。” 国公府内,一群姑娘站在内院,看着“新夫子”。 别说教授算学了,这是伍晴娘第一次对着几十个人讲话,哪怕都是些小姑娘,她也脸颊生霞,掌心都攥出了汗。 卫蔷见状,直接从书册中点了两道算题问解法,她脱口便答,答完之后心中忐忑也就压了下去。 “若论诗书,在座我一位都比不了,唯有心算,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 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 说出这句话,伍晴娘自己愣了一下。 她、她真的能靠自己的本事,安身、立命……为人师? 只是这么一想,她顿时觉得有一物撑在了自己身躯之中,让她从一被阿兄庇护的飘絮变了模样。 眉头一挑,她的神色已和从前不同:“《九章》共二百四十六题,分九章,其一名‘方田’……” 同是出身世家,郑裘夫人一眼能看出伍晴娘的底细,这些女孩儿哪个不知道?可定远公亲自送了她来,还当着她们的面替她们给她端了一杯茶,这些姑娘至少知道这新夫子是不可轻待的人物。 而且这夫子还真的很有本事。 内院地上凹凸不平,又养着鸡兔小羊之类,偶有鸡屎涂抹或者粪蛋子滚过,实在不能摆着上几个蒲团坐垫就让众人席地而坐,尤其各位姑娘恶极了蒲团,见之欲吐,卫蔷就到处找椅凳,国公府除了石凳都搬来了内院也未凑足,是卫行歌带着一众兵士去城外赶出来了几根长凳。 木材没来得及晒透,还带着青涩的木香气,三尺一截的凳子,挤一挤能坐上三个小些的姑娘。 七十四个姑娘在院中坐着听伍晴娘讲算学,太阳就晒在头顶,偶尔有之前未关进笼子的小鸡探头探脑过去,还有吃了草的小羊在无聊咩叫,从前,她们在各自家中习字读书,哪里不比如今舒服千万倍,可……看这平平无奇的女子挺着脊梁给她们讲算学,她们竟然就听得入了神。 就连小鸡勇啄兔尾巴的奇景,她们都无人去看。 留了燕歌和清歌跟着一起温故知新,转身卫蔷出了后院。 后院门外正当值的兵卒站得笔直,唯有耳朵侧向院中,卫蔷拍他们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元帅!” 卫蔷却不在乎他们此时的“情不自禁”,这次能被燕歌带来东都的承影部多是骁勇有功之人,待回了北疆一两年内总得升一升,这些人就该好学。 她巴不得北疆都是好学之人。 “要是喜欢,我安排人每日旁听将夫子讲的抄下来,你们自己找闲暇时学。” “谢将军!” “嘘!别吵到里面清静。” 伍显文站在夹道出探头,正看见卫蔷拍了拍兵卒的肩膀笑着走过来。 晚春的阳光照在年轻的定远公身上,乌发明眸,体态风流,举手投足颇有古风,实在是个绝顶精彩的人物。 看得伍显文心中遗憾。 承影将军英武敦厚,又在北疆颇有人望,实在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贤妾之选,正堪与定远公这等人杰相伴。 她怎么就是女的呢? “伍侍郎久等了。” 见卫蔷走近,伍显文让自己先忘了心中憾事,眨了眨小眼开口道:“国公大人,这几十个世家女快把朝堂掀翻了,满朝上下也只有你还记得给她们找夫子。” 伍显文此言不虚,定远公府门一闭自有清静,朝堂上却乱了,皇后深夜颁旨将上阳宫里的刚封女官的世家女全都调去了北疆,就如一道惊雷,第二天晨起上朝就有人当庭哭起了自己女儿,这时皇后才说人已经送到了定远公府。 “看他们脸色就像是知道自家爱妾跟自己老丈人跑了。”文采斐然伍侍郎对卫蔷如此描绘当时场面。 不管如何混乱场面,至少人人都认为这是皇后不想看定远公再与世家混在一处,不想让世家送子弟去丰州,大概也有几分趁机敲打定远公的意思。 这么一想,也就明白了定远公为何闭门谢客,不过是不想让世家再借着女儿之名与自己亲近,让她再遭了忌讳。 “我一好友昨日还说定远公虽然做事放诞,却有谨慎之处。”伍显文的好友自然是寒门出身,在他们的眼里定远公只要不与世家亲近就好。 听伍显文说完,卫蔷手指在刀柄上摩挲了两下,道: “既然都以为我在疏远世家,我是不是应该再去世家扒一层地皮回来?” 伍显文看向定远公,呆愣片刻之后突然掐了自己手臂一下,这才回过神来,两眼发光地看向卫蔷: “国公大人,实不相瞒,我在来时就想过在你府门口设一卡,凡来人看望北疆女官皆要付钱方能入内,管事送吃穿钱粮是一等,其父借看望女儿之名来见国公是一等,其母思女心切哀泣嚎啕而来则可免此开销,没想到国公大人明明是个武将,在敛财之事上竟想在下官之前,且出手更比下官狠辣,下官从前做县官时正逢灾年,真是做梦都想进那些豪强家中搜刮一番,可惜敢想而不敢做,实乃一无用之人,刚刚听国公所言,还以为身在梦中,没想到国公大人才是我辈楷模,竟谈笑间就要行此事!” 他连自己梦想破豪强门户这等话都说出了口,卫蔷也只是笑着听着,听完之话还点了点头。 “伍侍郎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如此谬赞,我敢行此事,且能有成,我一朋友曾有一言,道我是‘人畏之如虎,便索性先成虎,再做人’,此乃我之法也。” “国公大人,何谓先成虎,再做人?” 卫蔷本想走回书房与伍显文相谈,却想起她书房里那常坐的椅子也送去给伍晴娘坐了,只能笑着引伍显文去她书房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树影投在石桌上,卫蔷捡开桌上两片落叶拿在手里,道: “伍侍郎未见我之前,每听见‘定远公’三字,怕是也会想起恶虎凶兽,觉得定远公名为国公,实为匪类,我说的可对?” 伍显文先点了一下头,心中所剩无几的人情往来之想忽而泛起,又将颈项硬生生梗住。 卫蔷毫不在意,道:“伍侍郎不必在意此时,此乃我有意为之。” “有意为之?” 若是郑裘、于崇那般人在此,定远公一句话他们已经能将自她与陈伯横书信往来到她如今在东都所做之事一一串联,自以为想出些眉目之后再以万般心思揣测她心中千般计较。 可惜伍显文并非此中人,他眨了眨小眼睛,不懂。 卫蔷将手放在桌上,一点碎光从繁茂树叶之间挣扎出来落入她的掌心,恰照在她手背的长疤上。 她微微垂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 “一人行千万善事,一着不慎就是名声尽毁,虎则不同,猛虎不吃人便已是佛。” 想起定远公跟自己说了几句财务之难,自己便觉“国公大人实乃知己也”,可户部中谁不是深知其难,自己也不过仅有一二可说话之人罢了,自省己身,伍显文不由恍然大悟。 再看此时定远公,又与从前不同。 “这般想来,国公大人亦是为钱粮之事殚精竭虑,不惜自毁名声之人。” 这边伍显文心中定远公自虎成佛,再成人,又多了十分亲近之意。 那边还有人正在骂定远公:“无礼轻慢,与禽兽无异!” 没错,正是郑家门庭之中,郑裘的长子得知自己母亲受此大辱暴跳如雷,要不是看见自己的剑想起定远公的刀足有它两倍大,说不定已然提着剑去定远公府讨个说法。 “阿娘,谏议大夫于岌平素与父亲交好,我这便投贴拜访……” “罢了。” 郑裘的妇人姓柳,柳家亦是望族,前朝鼎盛之时在京兆与杜氏并称,后稍有衰落,运气却比杜家好些,到了大梁仍入了世家录,只是子孙不丰,说起两京世家,无人将之算入其中。 柳氏出身京兆柳氏嫡枝,自幼与兄弟们一并读书习字,又在算学上颇有所长,深受长辈爱重,时郑家繁盛,吏部尚书郑劝往柳家做客,偶见柳家大娘与兄弟辩《礼》,深觉可为贤妻,便为自己长孙求取。 柳妤嫁入郑家时郑裘还未选官,她从做低伏小的孙媳成为如今执掌中馈的郑家大夫人,育有两子一女,不仅在颇受夫家依仗,世家间往来她是也贤名在外,甚是得人敬重。 “那女子到底是何人,你们查清楚么?” “阿娘,我让人问过从前小妹的夫子,皆未听闻东都城中有一‘伍夫子’。” 柳氏点点头,拿起了一旁的书册。 待儿子都退下,她狠狠将书掼在地上。 “要不是我女儿还在你们手中……” 先是次子喜欢上甥女,又是女儿经了大祸事,想到自己珍爱的女儿如今前途尽毁,哪怕已过去数月,柳氏也不禁悲从中来。 “卫氏无礼,累及我儿!” 定远公府中,郑玉娘打了个喷嚏,此事已用过了午食,年岁小些的要么在玩羊,要么在逗鸡,也有学累了去睡的,几个年岁大些的姑娘围坐在廊下。 郑玉娘坐在一角,她算学承袭其母,今日伍晴娘所讲题目她几乎都能解答,正好能教自己两个妹妹。 数日没怎么说话的嘴张开,她两个妹妹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薛洗月在一旁小心看着,也松了一口气。 养鸡养羊,学些从前未知之事,元帅大人说她有法治好玉娘表姐,没想到竟然是如此令人心胸开阔之法。 已深知自己必去北疆,薛洗月已学着卫清歌的样子以“元帅”称卫蔷。 “大姊,你觉得伍夫子和从前夫子谁讲得更好些?” 郑玉娘经历祸事,也比从前懂事了不少,知道自己堂妹有意引自己多说两句话。 “伍夫子算学精通,讲书用心,若是假以时日,定会成房夫子那般……”郑玉娘猛然一阵心惊肉跳。 听她说起“房夫子”,郑家一个小姑娘突然捂住了嘴,哭了起来。 “阿姊,我们是不是跟房夫子一样已经失了节,要是嫁人,就会被杀死了?” “嘘!”郑玉娘捂住了她的嘴,“房夫子是因曾被掠去北疆……不可再提。” 嫁人?杀死?北疆?薛洗月没有听懂,只将此事记在了心里。 换签(“慢慢来,我一个一个,送...) 大梁同光七年的盛夏蝉鸣似乎来得格外晚,整个五月无比冗长,如同一蹩脚的文人在东拼硬凑着一篇生涩拗口难以接续的赋文。 先是端午之后丰州竞标一事便在眼前,各世家来来往往,忙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接着是定远公一刀破了光禄寺卿于崇家的大门,却最终被轻拿轻放。 再是皇后欲借定宁将军向定远公世子之位发难,定宁将军带定远公父母牌位而来,被定远公一箭射死在了定远公府门前,最后是皇后受了申斥。 黄河一线今年的雨水来得很早,抽了穗的麦和粟整整喝了几天的雨水,黄河、五丈河、济水各处水位大涨,沿河州府皆胆战心惊,幸好,只在几处溢而未决,泡毁了数百户房舍,已经算是大幸了。 与这些相比,影影绰绰有青州出现废王余党的传闻,跟吕家子打伤了定远公世子,不得不赔钱了账一样,简直不值一哂。 于崇坐在府中,一手摩挲着只穿了纱衣的爱姬,一手喝着新制的桃花酒,对自己堂弟道:“这几日定远公没破门没杀人,我竟觉她太安静了些。” 说起破门一事,于岌不由得羞惭起来,那于经小儿连累他掏了万贯财物,还令于家声名扫地,更重要的是他本想让自己妻弟往丰州督府做长史,如今也是不成了,因这重重利害,他至今还郁郁难解。 他堂兄可比他看得开,笑着道:“看看吕氏,咱们还算占了便宜。” 喝一口杯中酒,他道:“你不会真以为那谈笑间就解了于经一臂的定远公世子,会被吕显仁那不成器二儿子打断手吧?” “大兄你是说……” “定远公为房氏女讨公道是真,要让我们诸世家断了往北疆安插人的心思,也是真。那吕显仁之前上窜下跳,想去北疆清查定远军的军马,这不就遭了报应?” 于岌恍然大悟。 闭上眼,深嗅身旁暖香,于崇撩了下衣领,道:“如今吕家为了那五万贯到处奔波,如丧家之犬……也正是我们踩他们一脚的好机会。” 于岌一时没说得出话来,吕家与郑家一向与于家交好,只是这次丰州竞标,这两家显然各有心思。 于崇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打怕了的狗才是好狗,我让你派人往青州去查那盐池矿工是废王余党一事,如今可有结果?” 说起此事,于岌立刻从袖中拿出几张纸。 “到底是不是废王余党,在青州打探,谁也说不清楚,郑衷手段高明,一顶‘附逆’的帽子扣下来,整个青州都闭了嘴。可郑衷也是贪,吕家盐仓闹鬼,闹得沸沸扬扬,郑衷便派兵将盐仓占了,吕家先是服了软,送了大笔财宝过去,可郑衷在北海住的吕家别院突然起火。还有一消息,说北海县令杨知章不见了……郑衷怕是怀疑吕家要灭口。” 于崇听得哈哈大笑。 “财帛动人心,郑衷在青州这许多年,看着吕家靠着盐池流水似得进账,如何能不眼热,如今可算有了机会。” 挥挥手,让爱姬退下,于崇搓了搓手掌,道:“我本就不想让吕家得了丰州的标,现在也有了机会。” 粗犷的脸上浮现轻蔑笑意,于崇搓了搓下巴,道: “吕家既然给我们于氏当了这许多年的狗,那就别想着上桌吃肉,你让你手下之人上书请查青州废王余党一事,另外……再取五千贯给吕显仁送去,我们于家也不能真看着他的儿子被定远公一道道给劈了。” “只是,大兄,看吕家如今,就算我们给了五千贯怕是也做不了什么。” “是么?”于崇斜靠在榻上,“那是那小儿命不好,与我于氏何干?” 令于崇没想到的是,于岌刚刚令人上书奏请彻查青州废王余党,青州刺史郑衷便上书说吕氏在青州跋扈,民怨四起,接着,北海县令杨知章突然出现在东都,敲响了大理寺门前的鼓,要状告齐州吕氏私占盐池,以大梁之盐卖与南吴谋自家私利,接着,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抓住一刺探大内消息的商人,发现了他与吕家往来的字据。 换言之,吕家通敌叛国。 尚书令府中,姜尚书一人持黑白二色子,看着棋盘,面无波澜。 质疑盐池盐工被杀的,是于家。 上奏吕氏跋扈的,是郑家。 杨知章是被冀州刺史钱宣祁所救,是钱家。 抓住了吕氏私通敌国铁证的,是圣人的亲信赵源嗣。 将被围堵的白子一目目捡起来,姜清玄笑着点点头道: “我家小阿蔷的手干干净净。”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 “通敌叛国!他们敛走了大梁的银钱财富还不够!还要将大梁的盐去换了南吴的钱?!这就是我大梁世家!究竟朽败到何等地步!” 大德殿内,赵启恩将奏本扔在地上,吓得石菩等人跪倒在地。 “圣人,圣人,您不值当为这等罪人气坏了身子!” 见皇后来扶自己,赵启恩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大声道:“阿薇!他们何以至此?!是大梁给他们的还不够多吗?!天天在口中说着圣恩浩荡,他们就是如此回报圣恩的!” “圣人,那等罪人心比墨还黑,千刀万剐都不足惜,哪里知道圣恩浩荡?圣人,他们不值得让你如此动怒。” “咳咳咳!” 赵启恩捂住自己的嘴,咳到模糊的双眼中映出了自己皇后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担心模样。 “皇后,告诉尚书令,朕要让吕家,亡族!男丁全死,女眷罚没!” “好,圣人,圣人您先吃了药吧!”见石菩将药取来,皇后匆匆忙忙又小心翼翼要伺候赵启恩服下。 盯着她的脸,赵启恩缓缓张开了嘴。 药丸入嘴,又饮了一盏水,赵启恩的怒气也消了两分。 见卫薇还担心地看着自己,他勉强笑了笑。 “阿薇……朕,幸得有你。” 虽然在群臣眼中圣人甚为倚重皇后,在夫妻相处时却也极少有这般真情流露的时候。 皇后感动莫名,半跪在榻前,眼睛已然红了。 “圣人,您何必说这种话?妾失怙飘零,亲族见弃,若不是遇到了圣人,这一生……”卫薇低下头,紧紧抱住了赵启恩的手臂,“圣人,您千万保重龙体。” “你放心。”轻揉了一下卫薇的手,赵启恩面色终于好看了起来,“有你陪着朕,朕定会好好爱惜自己。” 大德殿外,一群太监无声地打开了窗,天光照进来,照在卫薇的脸上。 “圣人,郑氏与吕家走得极近,郑衷又做了多年青州刺史,不如我们这次……” “不必操之过急。”赵启恩摆摆手,将手放在了卫薇的脸上,“如今众世家满心满眼都是丰州竞标一事,吕氏叛国,证据确凿,若是再动了郑家,只怕他们会心生警惕。” “是,妾都听圣人的,妾这便写信给外公。” 待皇后退下,坐在榻上的圣人微微抬眼道:“让赵源嗣进来。” 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早就等在殿外,进来之后行了个礼站在一旁。 “你是清查禁军中赌博一事,才查到了那南吴细作。” “回圣人,正是如此,微臣也觉巧合,细查过才知道赌局组局之人乃是右武卫司戈,那南吴细作正是想从此人身上探得禁军布防消息。” 龙袍下的手轻轻颤抖,圣人闭上眼又睁开,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杨知章说他是趁乱跑出来,跑到德州,被钱氏子弟所救,也是这一场火,引得郑衷与吕氏反目……赵源嗣,朕问你,你手下精兵能做到无声无息进了吕家别院放火、救出杨知章,再全身而退,令人寻不到一丝踪迹么?” 赵源嗣低着头道:“回禀圣人,若是有别院地图,微臣手下是能做到的,只是救人之事变数颇大,能否做到无声无息,微臣并无把握。” “变数颇大……” 大德殿的窗子再次打开,赵启恩盯着一束光,低声道:“那若是定远军呢?” 赵源嗣的头又低下去了两分。 “回禀圣人,微臣曾观察过归德郎将麾下,定远军在北疆与蛮族交战,讲究力刚势猛,正如定远公行刀之势……只怕未必能灵巧至此。” 眉头轻皱,赵启恩看向赵源嗣。 只听赵源嗣又道:“微臣已看了各处证词,与其说是有人潜入,不如说是吕氏自家人放火烧了别院更合适些,毕竟只有烧伤,没有烧死,还只将吕家送郑衷的重礼给烧了,更像是吕氏之人泄愤,若是潜入放火……圣人,实在不必如此小心。” 赵启恩静静听完,点了点头。 等赵源嗣也退下,他问一直静立在一旁的石菩:“你觉得赵源嗣所说,有没有回护定远公之意?” 石菩小声说:“回圣人,赵将军也是带兵之人,他自家做不成的事,自然以为天下没人能做得成了。” 这话也有道理,赵启恩沉思片刻,道:“之前有一奏本,说应让北疆各州刺史入朝述职,上奏之人你可还记得?” “回圣人,那奏禀之人乃是门下省录事韩熹,韩熹曾在西北下县做县令,刚回东都之时常去尚书令府上,只这个月几乎就不去了。” “嗯。” 赵启恩点点头。 “门下省录事,从七品上,这官职太小了,帮朕记着此人,找到机会,升他为门下省给事中。” “是,圣人。” 若是世家真被打压下去,他要小心的,就是皇后和她背后的寒门了。 从大德殿出来走在石道上,赵源嗣在路过一棵树时停下整了整裤脚,再直起身时恰好有一提着竹篮的宫人对他行了一礼,两人擦肩而过。 陈相说的没错,圣人果然疑心定远公也搀和了此事。 抬头看了看天,赵源嗣深吸了一口气。 夏日的酷热已近在咫尺,若是还在长安时,乐游原上定然人潮如织。 喝不完的酒。 作不完的诗。 射不完的箭。 年纪轻轻位高权重金吾卫上将难得有些伤感起来,自见过定远公,他总忍不住想起昔日的定远公世子。 大梁的风华意气死于何时? 也许就死在大雨倾盆,泥泞满地,被挖开的洞穴里,被割去舌头活埋的少年将军死去的那一刻。 如今的定远公也是风华正好,气势凌人,还有几分少年意气。 可东都洛阳终究没有乐游原。 她是北疆的定远公,不是大梁的定远公。 紫微宫流杯殿前的鱼塘边上,卫薇正在喂鱼,一块以油脂、麦粉糅杂而成的鱼食被她在手中反复团磨,成了小小的一粒又一粒,被她扔进了水中,引得群鲤翻滚。 用来团鱼食的手正是被圣人握在手里的那只,如今上面已经满是油香。 “想让世家死,也不想让寒门兴,所以吕家要死,郑家要留着……”冷冷一笑,皇后看着池中的鱼,小声说道,“可打下去一个吕家又怎么样?侵占盐池铁矿的世家数不胜数,这事甚至不能摆在明面上。” 两粒鱼食正好投进一条鱼的嘴里,卫薇说: “你当日送了那药给我,跟我说世上有千种药,能做万种事,唯有一事是药所不能及,那便是后悔。” 今年才二十五岁的皇后突然笑了。 “我竟至今也未后悔过。” 她笑得像是十几年前在菩提树下看着被换来的签文,有些腼腆羞赧。 “我不后悔,不然,你当初换了签让我从别院逃出来……岂不是更该后悔?” 昨夜,卫薇又做了她十几间常做的梦。 “如今你们父兄皆死,我也答应了外面匪兵自尽以换一女儿能被送回长安,这里有两根签,到了此时,你们都是卫家女,也无所谓是否我亲生,长签出门,短签同死。” 卫薇的手在抖,她还没来得及碰到签,有旁人的一只手直接抽了一签出来。 下一刻,那签被塞在她的手中。 好长啊,好长的一根签。 “阿……” “阿薇,我与你换的并非是生死,而是无边苦难,各走一头。” 那人说完这句话,便转身离去。 卫薇只能看见她水蓝色的裙角。 这十几年,她便是这样,一次次,在她面前离去。 “吕家要死绝了,阿姊。”是被她跪过而不肯开门的吕家,是不肯救她阿娘与阿姊的吕家呢。 “慢慢来,我一个一个,送他们走。” 卫薇一抬手,又有两粒鱼食,落在了头上一点红的银色锦鲤张开的嘴中。 婚事(“这话倒是没错,不仅娶妻...) “六十万贯,还有价值二十万贯的金饼……吕氏家底颇丰啊。” 卫蔷早早写了信,裴道真在丰州将吕氏安置的离旁人稍远,待到吕氏涉私通敌国之事传到了北疆,便立刻将吕氏运到丰州的财物扣下,运送财物的共五百部曲私兵也被卫莺歌所领的泰阿部缴了兵械看押起来,在东都还在为吕氏是否叛国之事吵闹不休的时候,北疆的财部已经清点完了吕氏所有资财,将汇总消息告知了卫蔷。 “写信回去告诉他们,这笔钱归入北疆财部,若是那些世家之人问起,就说会在竞标之后送返东都。” 李若灵宝应了声“是”。 卫蔷看了她一眼。 房云卿身子算是痊愈,只是还要小心调养,如今每日给后院学生们讲《论语》和《尚书》,李若灵宝每日上午和下午课后来替卫蔷写信,风雨无阻,兢兢业业,倒也成了定远公府中一等一的忙人。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就像是田地里吸足了雨水的麦苗,一日一个样子,短短时间里就已经有了几分资深文书的样子,执笔端坐在一旁,明明还稚气,却又稳重。 卫蔷挺喜欢这小姑娘,见她今日脸色不对,问她: “小灵宝怎么了?” 李若灵宝也没想过要瞒元帅,小声说:“元帅,昨日夜里,吕氏七个女儿都被带走了。” 在定远公府后宅里有两京十三世家七十余世家女,其中自然有吕氏女。 “崔教授说,吕氏事涉通敌,吕家女儿也要看管起来。” 小女孩儿的脸上有些困惑:“我一面想,通敌叛国,杀戮百姓,做出这等事的总不至于是她们,一面又想,吕氏搜刮民脂民膏,也变成了她们身上的罗,嘴中的肉,头上的簪……似乎也不算无辜。” 一面说着,李若灵宝的脸微微有些红,她本不是一个会说出心中疑问之人,近来虽然已有了些微变化,终究还是生疏。 卫蔷看着她,笑着道:“你可以将你心中所想与你同学们一同讨论,到底是否该连坐,为何比起男丁被判斩首,女子却往往是籍没入官……大梁之法多承自前唐,立国之初,张璞嘧搿洞罅盒搪赏忱唷罚虽然形制上把律、令、格、式统合,内容还是大同小异,你们也可以从崔教授处借《唐律》、《疏议》等前唐法典来看。” “是。”李若灵宝眨眨眼,实在没想到元帅竟是用这般之法来解自己心中所惑的。 “等你们讨论完了,我再让人带几本北疆的《安民法》给你们看看,互相对照一下。不过,有几点,我希望你们在讨论之时不要忘了。 “其一,你们讨论此法时需自问己身,你等关心此事,可是因你等乃是世家出身,只求一同甘不共苦之道? “其二,此等律条,与女子少地无地之事可有因果? “其三,唐律也好,梁律也罢,细究起来,皆以户论,户有户主,主尊而从卑,若是法以个人论,该从何处入手?有何好处?有何坏处?” 李若灵宝都细细地记在了心里。 “元帅,我都记下了。” 小姑娘这般说着,心里却隐隐惶恐起来,只觉得元帅所说种种就如一静湖,看似秀水无波,内中却幽深晦暗,能吞人命。 卫蔷知道这小姑娘必要经过一番震动,这也是她们必经之路。 北疆不会给世家女们一个变得如她们父兄一般的机会,万人万物,自立自强方得生……该让她们多学点东西。 卫瑾瑜走进卫蔷院中,就看见自家姑母在石桌上写写画画。 “姑母?您又有了什么捞钱的新法子?” 听听这语气,不知道还以为这定远公府是什么私盐窝子和匪寨呢。 卫瑾瑜端着一盘青皮核桃一屁股坐下,咔嚓咔嚓剥着。 “不是赚钱之法……我打算让州学学子都去矿山盐场学些东西。” 卫瑾瑜“嘿嘿”笑了起来:“北疆那些学子都是吃过苦的,姑母你是为了后院那些学生吧?” “也不只是后院。” 卫蔷抽出一封信给了卫瑾瑜:“燕歌在徐州遇到有人主动求去北疆。” “哦?” 卫瑾瑜拿过信看了两眼,又笑了:“姑母一刀劈了于家的门,竟然劈出了这般余波,实在是令人想不到。” 救出了杨知章,卫燕歌不留身与名,用了一日夜时间带着秋苇赶到了徐州与大部汇合,做出一直在徐州寻人之态,寻到一女子被夫家磋磨得不成样子也不愿离开,卫燕歌也不愿多纠缠,人必先自救而后人救之,这女子已然信着宿世因果,已然不当自己是人,而是承前世报应的罪人,要是真将她强带走,反倒可能害了她性命。 可领卫燕歌没想到的是,她们刚离开那人家,就被人拦在了路上,一妇人带着三个孩子跪在地上,自陈在徐州已然活不下去了,求往北疆讨生活。 问她为何要去北疆,她说定远公能为一女子破了世家大门,那北疆想来对天下女子能多一分公道。 卫燕歌也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种事,便写信给了卫蔷。 卫蔷也觉得这事很有意思,北疆缺人缺钱,什么都缺,从前来的人都是拖家带口,因着灾年和失地在中原活不下去了,这还是第一次,有女子因为北疆能给天下女子多一分公道,就义无反顾要来北疆。 “姑母,这么下去,燕歌说是去寻几百户人家,恐怕回北疆的时候要带了更多人呢。” “来便来,借种开荒,种粮纺棉牧羊……只要身份没有问题,就和旁人一样安置。” 说着话,卫蔷看见一块核桃仁被送到了嘴边,她用手接过,放进了嘴里。 “看你这般清闲,南吴细作一事可有何新进展?” “唉”卫瑾瑜伸了个懒腰,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刚换的,“与吕家勾结的那客商是南吴衡氏之人,从前南吴的盐都是从东越来,可这三四年间南吴杨氏屡屡进犯苏州等地,东越就停了往南吴去的盐,南吴国内盐价飞涨,衡氏才想起来从大梁购盐,囤积居奇,数倍获利。至于不留行的那些鸟,据那客商所说,今年三月初,确实有人自南吴来,是一病弱书生,虽说持着一鸿鹄令,却在洛阳令行禁止,那客商自恃有衡氏为后盾,不那书生面子,没想到才两日,衡家的信便来了,令他好生招待此人,如奉衡家之主。我也搜出了那封信,只是不知到底是不是衡勤字迹,若是真的,那人恐怕在南吴朝中也颇有几分实力。” 说话间又剥好了一个核桃,卫瑾瑜将它放在了盘中。 “我按照您所怀疑的去盘问,问出那书生也确实在吕氏当过几日的客卿,恐怕确实就是姑母你要找之人。” “能让衡家写信渡淮河而来……” 卫蔷放下了手中的笔。 “可问出那人在东都还有什么落脚之处?” “那客商供出了另一处宅院,我们院内假山中发现一密道,只是那密道经过一处池子下面,一月前那池子突然漏了水,将密道毁了。大概也是一个月前,那客商自称自己再未见过那书生。” “细细盘查那处宅院两里之内,若是两年内有从淮水、房州,巴蜀……” 卫蔷想起那自称叫窦黑的书生是从灵州来,心中不由得一动。 “西北,两年内从西北四州来的,也要记录在册。” “是。” 手指摸了一下刀鞘,卫蔷道:“衡家既然维护此人,我们也可以从南吴打探消息,下午你去一趟南市,问问林锦绣南吴这几年可有什么在朝堂上搅弄风雨的年轻人。” “是,嘿嘿,终于能出了国公府去走走,这事我喜欢。” 剥出的第四个核桃终于放在了自己嘴里,卫瑾瑜突然笑了一下:“姑母,你说要在洛阳为我寻一贵妻,可是害苦了我,我那王爷师父写了一封信给我,给了讲了好几页道理,让我娶妻要娶贤,不要只看家世。” 卫蔷点点头,看着卫瑾瑜,正色道:“这话倒是没错,不仅娶妻要娶贤,娶夫也是如此。” “咳咳……” 卫瑾瑜口中一小块核桃直接滑进了嗓子眼儿。 卫蔷说起这种事,大概突然想起自己是个长辈,突然一拍卫瑾瑜的肩膀:“如晏刺史和徐将军那般能偕同一致,同为百姓谋利,我觉得这才是最好的。” 卫瑾瑜终于咽下嘴中核桃,干巴巴一笑:“姑母,自您往下,定远军中未婚嫁的人多不胜数,倒、倒也不必另外嘱咐我。” “可他们都不似你这般还有个小爹……咳,王爷师父……就算姑母不与你说,也有旁人与你说。” 抬起头,卫瑾瑜反问道:“那姑母你呢?您跟先帝说您伤了身子不能生育,便连家也不想成么?” “成家?我又不是没有家。” 卫蔷摇了摇头说:“我总觉世上之人应先成人,再成家,可我走遍天下也未见过几个‘人’,所谓婚事,或是男子买奴归家,称之为妻,又或是利益联合,借婚成约,又或者□□熏心……似我父母从前那般的,百中无一,似晏刺史与徐将军那般齐心同志的,更是在北疆才可得见,且……世人说举案齐眉,仿佛妻子足够敬奉,这便是一对好夫妻,可真细究起来,好似都要靠男子的德行,男子无德,举案齐眉也是祸,男子略有些良心,又会被夸奖起来,这时又不说是女子举案齐眉之功了。” 北疆之事千头万绪,卫蔷一桩桩处理起来,十几年间熟能生巧,也不觉得繁琐。 可每每听起婚姻之事,她都觉得头颅中嗡嗡作响,她在北疆搞男女均田,男女同学,到如今也有一结果,就是女子求和离的越发多了起来。 有人不肯做旁人之奴,愿自立于世,这是好事,卫蔷许了她们和离之请,却又多了“拆家国公”的骂名,卫蔷并不曾因此生气,也对找一男子共度余生之事毫无所向。 当然,看着别人搞情情爱爱,你来我往,还是挺有趣的。 “再者……”卫蔷忽而一顿,然后笑了,“我心中有事未成,那事可比男女情爱,成婚成家,有趣太多了。” 卫瑾瑜看向卫蔷,又剥开一个核桃。 “姑母,若是您心中所做之事需要您成家,以作交换呢?” “我方才说了,利益联合,结婚成约……”卫蔷摇了摇头,“我所求乃是人人能成人,如何能反做回不以人当人之事?我身为国公,利益联合,不会吃亏,可旁人呢……若有人以我为榜样,以自身换利,不将自己当人,又以何眼光看向旁人,看向更柔弱无依之人?若再出以旁人换利之事,岂非我之过也?” 说完,卫蔷从卫瑾瑜的袖上拿下了一片沾上的核桃内皮。 卫瑾瑜又把一块核桃放进了自己姑母嘴里。 她这姑母啊,明明是成大事者,却在某些地方甚有执念。 万千坦途不走,偏行世上最难那一条路。 她在心中闷闷叹一口气。 不然,让姑母与王爷师父成婚,再让肃王取如今的皇帝而代之……以姑母才华手段,这偌大中原,不就在姑母 交易(“分明是赵氏!是赵氏坑杀...) 听说被关在大理寺牢中的吕显仁要见自己,卫蔷很是诧异。 “你们大理寺审案,还要我一个武将帮忙?莫不是提不动砍头刀,要借我之力?” 来传话请人之人第一次定远公府正堂,面上带着浅笑,道:“国公驰骋北疆,杀的都是凶残的蛮兵,如吕显仁这般叛国之人,哪里配让国公提刀?只是这十几日来有几件事吕显仁一直不肯交代,直到今日突然说若是国公大人见他,他便开口,上面催的急,大卿实在没了办法,才让晚生来这一趟。” 听来人这般说,卫蔷忽然一笑:“杜少卿只比我小一点,如何要自称晚生?” 站在堂中的杜明辛面上笑容不变,道:“国公与我叔父同辈论教,晚生,自然是晚生。”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杜少卿是想随着燕歌唤我阿姊,便自称晚生了,原来竟是领会错了,失礼失礼。” 眼见得那原本风流倜傥年轻人呆呆站着,耳朵都红了起来,一旁坐着的崔瑶和房云卿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崔瑶脸上挂着笑意说道:“还想别人唤你阿姊,怎有你这般促狭的阿姊?”话说一半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想到杜明辛开口道:“我本就是这般想的,只是怕唐突长辈才假借叔父之名,既然阿姊并无异议,那晚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他深深行了一礼到地。 崔瑶已经笑得快坐不住了:“燕歌看着是个不苟言笑的,怎么就找了这般一个?阿蔷啊阿蔷,你现在是认呢,还是不认呢?快想好该叫人家一声什么,好让人起来!” 卫蔷还真是第一次遇到这般的“恭敬不如从命”,看着杜明辛,她笑着说:“我虽然是燕歌的阿姊,和人生大事,自有燕歌自己做主,不如这样,杜少卿,你写信与燕歌商量一番,若她下次给我回信时说了许你叫我阿姊,你只管叫便是。” “噗。”不用说笑得仪态全无的崔瑶,连一直忍着笑想要只是端起杯盏要喝水的伍晴娘都撑不住了。 崔瑶笑完了,一捶扶手道:“阿蔷,你好歹有几分为家主的样子,先将正事做完了再来玩笑。” “分明是崔姨非要看这般戏码,在这中间煽风点火,竟然又成了我的错处,唉……”堂堂定远公摇头晃脑,做出嗔怨不忿之态。 说归说,闹归闹,事情还是要做的。 “那吕显仁可说了为什么要见我?” 杜明辛摇头道:“问过数十遍,如何也不肯说。” 认真说起来,吕氏倒台一事,在外人看来与定远公府也不是全无关系,要不是吕显仁的次子打伤了定远公世子,吕显仁也不至于破财免灾,可是盐池动荡,盐仓被占,调去北疆的钱财运不回来,他不得不去给南吴客商写了字据以未来盐池所产之盐为凭据借钱……如此种种放在一起,终究令一煊赫世家败落下来,谁听了不会嗟叹一句“天意如此呢”? 天意之下,金吾卫将军查证举告,冀州刺史助北海县令入东都告发,于氏郑氏两家落井下石,不管怎么看,大理寺卿也觉得吕显仁不该怪到定远公头上去。 或者说,就算怪,那也不该是头一份儿。 可吕显仁被关了这么久,唯一一次说要见人,就是定远公。 陪着定远公一步步往大牢中走,大理寺卿背后已冷汗津津。 不久之前,定远公世子卫瑾瑜进了这大牢,可是见了血的。 若是今日吕显仁言语不慎,得罪了定远公……他这一副快要乞骸骨的老身板还要留着效忠朝廷,是决然不会去挡的。 吕氏诸人犯了叛国大罪,被关押在大理寺监牢最深之处,卫蔷走过去一看,各位“罪人”衣饰整洁,手脚皆未受缚,只是脸色憔悴了些。 卫蔷看向大理寺卿。 叛国之罪?就这? “若我身处此地,别说半个月,一年我都不会认罪。” 大理寺卿明白卫蔷之意,赔笑道:“刑不上大夫,此周礼也,吕氏在世家名录上,又是仕宦之家,吕彰怀又曾为圣人师……林林总总,议故议功,便智能是如此。” 卫蔷冷笑,她外祖必是深知其中门道,才直接让她去找吕氏叛国罪证,不然,只靠北海盐池那几百条人命,根本不可能让吕氏被这般连根拔起。 吕显仁抬起头,看见牢外穿着紫色锦袍的女子,深吸了一口气,道: “定远公,我也未料到,你我再见,竟是今时今日情状。” 卫蔷不接此话,只问:“你见我到底要做什么?” 吕显仁原本侧对着墙坐着,闻言,终于站了起来。 他看了看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泄气般地叹了一声,令狱卒打开牢门,吕显仁走出牢房,对卫蔷道: “定远公,有些事,下官……我,要私下与你说。” 见大理寺卿默不作声,卫蔷便知道这是都已经谈好了,手指在刀柄上轻敲两下,她跟着进了一石室之中。 石室内静谧非常,吕显仁敲了敲四下墙壁,终于一叹,道: “乾宁十三年六月初六,我当时因叔父遭贬谪,从兵部驾部郎中一职退下,在岐阳任中牧监丞,同侪之中有一人姓刘,乃是上将军刘复充之侄。我因家中败落,着意讨好于他,那日,我请他喝酒,还送了一妾与他……定远公,你可知,他与我说了什么?” 石室内放有木凳,卫蔷捡了坐下,看着一缕天光从窗外映进来。 见她不说话,吕显仁猛地转过身:“定远公!那可是乾宁十三年,你竟真的不在乎我所说的是何事吗?” 摸着刀柄,卫蔷笑了笑,缓缓道:“你停在此处,不过是想勾起我的兴致,再趁机提出你所求之事,如今苟延残喘朝不保夕之人是你,何必非要扯着我与你做戏呢?将你想说的说了,至于是否要答应你,那是我的事。” 女子的声音笃定坚实,借着光看着她,吕显仁道:“定远公,若是先定远公如你一般,只怕卫家也不至于沦落到满门男丁皆死的地步。” 说完,他喟然长叹:“我身败至此,非我一人之错,这大梁……哈,定远公,你父身死,北疆定远军被交到了上将军刘复充手中,你卫氏满门死于六月十八,刘复充的侄儿可是六月初六就知道了自己的伯父要被调往北疆节节高升……世人以为是申荣容不得定远公,容不得卫家,难道申荣能提前十几日就让刘复充知道自己要调掌定远军?哈哈哈哈哈!分明是赵氏!是赵氏坑杀功臣欺瞒天下!是赵曜他容不得卫家!就像如今,赵启恩他容不得世家也容不得寒门,你以为他就能容了你这声势更甚于先辈的定远公吗?!” 忠君? 忠臣? 这寡恩至此的大梁赵氏它配吗?! 他赵曜可以杀了对他忠心耿耿的卫泫,赵启恩可以对世家刻薄寡恩,凭什么他吕显仁不能把盐卖给南吴?! 静看着吕显仁露出癫狂之态,卫蔷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刀。 “这般无凭无据污蔑先帝的话,可足够吕大人你再死一次的。” 吕显仁有些呆滞。 在他眼中,定远公卫蔷凶悍易怒,听闻自己父兄身死的真相,如何也不该如此冷淡的。 可他已没了别的路,诸多世家背信弃义对他落井下石,偌大的大梁,能保住他血脉之人只有据有北疆的定远公。 “我有证据,我有刘复充写给他侄儿的信。” 他快步走到卫蔷面前,低声说道:“我有一外室子在唐州,定远公你收敛了一众女子回北疆,只要将他混在其中带回北疆,我便可告诉你那信的下落。先定远公在天之灵,国公大人你就不想为他讨回公道?!” 卫蔷缓缓抬起头。 “公道?” 她摇了摇头,道:“在你眼中,我是不是应羞愤难当,痛心疾首,恨赵氏不死?还谢你让我知道我的仇人到底是谁?” 穿着紫袍的女子站了起来,幽深的石室中,她一身浴在光下,只一双明眸反倒隐在了暗处。 “你怎么不想想,为何先帝从北疆回了东都两年就死了。” 她的声音极轻,极淡。 似是风从吕显仁的耳旁轻过。 吕显仁像是被天雷劈下,连忙后退,却被一只手紧紧扼住了喉咙。 “为我父兄喊冤,你这个草菅人命杀死数百盐工与他们亲眷的畜生也配?” 卫蔷看着吕显仁一张悚然的脸,轻轻摇了摇头。 “你对大梁有恨,直接掀了赵氏的天,我敬你是条汉子,靠着民脂民膏挥霍无度,杀戮百姓之后还觉得自己委屈了?何等卑劣无耻?” “到了如今田地,你还以为你败身毁家是因你叛国?” “那数百条人名,你吕氏满门抵得了么?” 吕显仁瞪大了眼睛,他看见定远公笑了。 暗室之门打开的时候,浓重血腥气喷薄而出,大理寺卿往里面看了一眼,脚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定远公身上的紫袍几乎成了沉沉的红,背着石室外天光,她拎着一颗人头。 吕显仁的身子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 定远公就这般从石室中走了出来,脸色沉沉。 “罪人吕显仁诋毁先帝,辱没朝廷,我一失手,将之砍了。” 一、一失手…… 自家大人都瘫在地上不能动,狱卒哪敢再往前,逃命般地纷纷后退,看着定远公拎着那人头缓步前行,鲜血淋漓,在大理寺牢狱的地上淋出了一条血路来。 “开门。” 牢房里吕氏其他人等吓得惊叫不休,狱卒被定远公威势所挟,抖着手要去开门,被大理寺卿一把扑住。 这个时候开门是想定远公送吕家全家上路吗? 卫蔷冷笑一声,将人头扔在了牢房门口。 “我也不知你们这等罪人到底有什么底气与我做交易。” “国国国国公大人……” 大理寺卿仿佛吓成了只母鸡,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本想让吕显仁多交代几句,他竟然先将自己的命给交代了,这般如此,他又如何与朝廷交代? “大卿不必心忧,此事自然有我自去御前分说。” 说话时,卫蔷的一双眼睛看向牢中诸人。 “您还有什么想问的,此时可问,毕竟,我在你牢中杀一人是杀,杀两人也是杀,今日就一个一个将吕氏上下屠尽,倒也省了你们的事。” 大理寺卿哪敢让她再在牢中耽搁? 几乎送神一般三跪九叩将人请出了大理寺监牢。 “从此后,咱大理寺,定远公与其世子,决不可再来了!” 看着杜少卿,老大卿面色一垮,竟真的哭了出来。 离了大理寺,卫蔷骑着马走在路上,她身上犹带着血腥气,路人见了纷纷避让开来。 她也浑然不觉。 乾宁十三年六月十八,卫家嫡枝男丁被坑杀在长安城外。 乾宁十三年八月十四,代管定远军的上将军刘复充被刺杀于云州。 杀他之人姓林,名凝光,世人称为林大家,也是卫蔷的武艺师父。 林凝光刺杀得手,自己身上被射了七箭,卫蔷见到她时,她撑了半月,只剩胸中一口气,手中还攥着一封浸满了血的信。 信,是申荣写给刘复充的。 “卫氏,圣人之眼中钉耳……今事已成,上将军务必收拢定远军上下,绝圣人心腹之患。” 她如何不知道? 她怎能不知道? 她师父用命换来的,她不能不知道。 一勒缰绳,她抬头,已然到了紫微宫前。 “国公大人。” “臣卫臻,今斩罪人吕显仁于刀下,特来向圣人请罪。” 她这般说着,杀气腾腾,一身血腥。 大怒(“有阿姊在,别把辛苦事一...) 定远公口口声声要入宫谢罪,紫微宫前,一众宫门守卫无一人敢应。 杀死吕显仁的一身的血犹在滴淌,那平日挎在她腰间的刀似乎也比平时更多几分杀气。 谢罪?谢罪如此,那杀敌又如何? 一领头之人行礼道:“国公大人,并非我等要阻拦于您,可您带血面圣,这、这实在……于礼不合” “带血面圣?”女子今日没有戴冠,只一身紫袍彰显着她的身份,黑色的长发自脑后披垂下来,只有淡青色的发带束着,她脸色有些苍白,被血衣乌发衬出了几分奇诡之色。 就连笑起来,都让人暗觉胆战心惊。 是,定远公在笑。 “我带血面圣,于理不合?”她笑着反问。 众人竟不敢接话。 他们面前之人,可是定远公,当年她自带轻骑护送先帝回京,哪日不是带血面圣?那是可有人敢说她一句“于礼不合”? 几年前她带兵平定废王逆乱,那也是在紫微宫内杀了个三进三出,血流满地,被她在这一刀劈了的人不知凡几,据说圣人瘫倒在地还是被她一把拉到马上的,那日她浴敌血而战,在明堂前受封“镇国定远公”,可有人说她一句“于礼不合”? “罢了,我不与你们这些兵士为难,既然已经有人去传话,我便等在此处,我倒要看看,这是如何的‘于礼不合’。” …… 大德殿内,圣人并没有说自己见不见定远公,而是急急召见了一宦官:“吕显仁说了什么,会让卫臻当场杀了他?” 那宦官身上狱卒衣服还未换下,脸上还贴着胡子,跪在地上低声说:“回圣人,罪人吕显仁说、说先定远公之死,乃是先帝……” “啪!”赵启恩猛地一拍桌子想要站起来,却又跌坐回榻上,“逆贼,逆贼!” 石菩见圣人气得话都说不出,连忙对那宦官道:“你将你所听所闻一一说清楚,那罪人为何说起此事,定远公又是如何回的?” 那宦官便一五一十将自己贴在石室外听来的话复述了出来。 “吕罪人说他在房州有一外室子,只要定远公将他带去北疆,便可得到刘复充写给他侄儿的信。” “定远公便冷声道:‘我是不是该谢你让我知道了我仇人是谁。’奴婢只听到了这些,随后房门打开,便看着定远公提着吕罪人的头走了出来。” 想起定远公状若杀神之貌,宦官的脸色有些难看: “定远公说吕罪人辱没朝廷,诽谤先帝,被她一怒而斩。” 赵启恩连连喘了两口气,两只手却还是在抖。 吕氏果然是满门逆贼!竟然如此挑拨君臣? 可如今吕贼死了,这关键之处是在于定远公到底信没信逆贼之言。 狠狠喝了一口茶水,圣人长出一口气道: “这般说来,卫臻杀了那罪人……”也算有急智,也不说寻那证物,理应是不信的。 转念一想,赵启恩却还有不解之处:“可她为何带那罪人的血来见朕?” 在一旁低着头的石菩默不作声。 赵启恩心中还是不安。 申荣杀卫泫到底有没有他父皇在其中暗中支持,赵启恩以己度人,觉得其中定然是有的。 父皇想要扶持寒门出身的外戚申氏来对抗世家,当时的世家中可是有保宁郡公陆氏、镇海公高氏、车骑将军李氏等人,而寒门出身的将领屈指可数,那刘复充若不是父皇一力提拔,根本做不到上将军之位。 世家有兵权在,父皇让他相帮寒门,他便做了,不仅在自己军中提拔寒门将领,还一意限制世家私兵,自他从北疆回朝,便主持起了各地府兵募兵清查一事,陆氏高氏被他打压得抬不起头来。 可也正因如此,定远公在寒门中声望大振。 申荣忍不了,先皇便忍得了?忍得了天下第一将门在寒门子弟中声威日隆? 因疑心此时,赵启恩曾查阅旧年奏本,发现那年年初之事先皇就几番申斥卫泫,卫泫怕是有抽身之念,中途回了北疆,又被召回长安,才有了那一死劫。 看着自己终于不再抖的手,赵启恩叹了一声道:“说我今日病重,无力见人,让皇后见她。” “是。” 见石菩转身出去吩咐,赵启恩突然又叫住了他。 “让皇后身边的耳朵都听得仔细些。” “是,圣人。” 听闻让自己去见皇后,卫蔷面无表情: “既然圣人病重,那也是无奈之法,我总该去往大德殿前给圣人行礼。” “圣人躺在床上,虽然仍是咳得厉害,还是勉强说了,让定远公不必害怕,他知你一心忠君。” “是么?” 引着卫蔷的是圣人身边的小黄门,闻着扑鼻而来的血腥气,他勉强笑着,两条腿在石道上越走越快。 皇后见卫蔷的地方并非是在她的寝殿,也不是她一直议政用的文思殿,流杯殿前的水榭圆亭上,她穿着一身淡黄襦裙,身旁还有一位穿着青袍的命妇。 见了定远公,皇后淡淡道: “我从前还想过,我那大兄卫铮是何等温文守礼之人,怎会生出一个一言不合就卸了人手臂的儿子,今日我才明白,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一个在大理寺牢狱里砍了别人胳膊的定远公世子身后,定有一个能在大理寺牢狱里取了人头颅的定远公。” 卫蔷看了一眼满池锦鲤,笑着说:“大兄生前也是能带百人截杀蛮族王帐的猛将,大概你是在一直被娇养在家,才以为他温文守礼。” 听着卫蔷语带嘲讽,卫薇一笑,微微抬头,说道: “我听说国公大人是来请罪的,若不是提前知道,我还真看不出来。” 说完,揉了两块鱼食进池中,卫薇道:“那罪人到底说了什么,让你如此大动干戈?” 卫蔷看看左右,摇摇头道:“尽是些大逆不道之言,皇后若是想听,怕是要让左右都退下。” 姐妹二人四目相对,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卫薇挑了一下眉头,对一旁的女官道:“带着所有人,退到二十丈之外。” “是。” 她又对身旁那青衣妇人道:“你今日也先回去。” “是,皇后娘娘,改日您闷了,臣妇再带绣样给您赏玩。”说着话,阮细娘笑着收起了自己摆在亭栏上的绣花样子,路过卫蔷的,还对她点了点头。 卫蔷一直看她们真的退出了二十丈,冷着脸道:“羌人对西北四州虎视眈眈,吕家一倒,能给朝中数百万资财,你让尚书令趁机提出让薛将军平定西北四州之事。” 卫薇一脸的难以置信,还带着怒气,口中说道:“你费劲周折只能与我说这几句话,竟然先提国事?还真是为大梁鞠躬尽瘁的定远公。” “西北之事一定,我就要回北疆,你若要传信给我,阮细娘是我剿匪时帮过的人,她有一表姐在定州,自从在你处见了她,我便在定州她表姐家对面的肉铺里安排了人,你可用此路给我传信。若是急讯,上阳宫的厨房采买车,有一辆是车轮上绑着蓝带子的,将信放在车底,将带子解了绑在把手上,就有人替你传信给我。南市的许家食肆也可用,此路你用来不方便,可告诉尚书令。” 卫薇轻轻一侧头,仍是怒意勃发之状:“我可没你那么大手笔专门拓一条路出来,宣教坊有一家姓何的可以传信给我,这条路连外祖也不知,我赏给卫瑾瑜的《春秋》上有一页有个印,它便是你我通信凭证。” “还能再说两句话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手抓住亭栏,卫蔷声色淡淡。 “东都事了你立刻回北疆,不管你在北疆做什么,三年内不要再南下,更不要回东都。” 说完这句,卫薇抬眼想瞪自己的姐姐一眼,气她竟又回了是非之地,可嗅着满满血气,她终究只看向对方的下巴,低声道:“还能再说一句话,你说吧,阿茵我在长安收敛了,每年有人供奉,你放心。” 卫蔷见卫薇抬手招那些宫人近前来伺候,轻叹一声,终于道: “有阿姊在,别把辛苦事一人担着。” 那些宫人刚一走近,就听见皇后娘娘突然一声厉喝:“定远公!都什么时候了!你在说什么无用之言!” 似乎是气得狠了,皇后娘娘的眼睛都红了。 见此状,定远公脸上缓缓浮起一笑: “皇后娘娘你可千万保重身子,别让我这阿姊担心。” 这、这是又又又吵起来了! “在大理寺杀人,你还自觉有功?!定远公,从前让你带血面圣,那是战事所逼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可不是当年,国有国法!来人,传令下去,定远公不遵法度,冒犯宫禁,责令……罚俸一年!” 终究,也只是罚俸一年。 听说皇后与定远公单独说了几句话,圣人坐在榻上想了片刻,道: “给定远公世子赏些东西,就说……朕今日突然想起了先定远公世子教朕骑射一事。” “是。” “再给定远公捎一句话,就说,吕显仁死不足惜,只要是她动的手,那在朕心里,就是她为大梁杀该杀之人。” “是。” 待传信之人走了,赵启恩长出一口气,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慢慢张开又握紧。 “石菩。” “奴婢在。” “去山斋院。” 面罩(“信上署名是望春旧友。”...) 自从卫蔷让卫瑾瑜南市林家商铺传递消息,卫瑾瑜就似得了军令虎符一般,每日都往外跑,被卫清歌抓住了,就是鬼鬼祟祟往外跑,恰好卫清歌顾不上她,她就是大模大样往外跑。 定远公世子脸上覆着黑色铁罩子,走在哪儿都能吓人一跳,偏偏年少贪玩,专爱往不入流的地方去,没几日,除了刚来东都就解了人的膀子之外,又有了一份放纵贪玩的名气。 有那等下作之人,知道这位世子是从北疆来的,少见东都繁华,便引着人往销金窝里去,没想到这世子年纪还小,不好美色也不好酒,那些人心里也怕定远公的凶名,便做局让“他”去了斗鸡坊。 可谁也没想到,那总是笑呵呵的定远公世子竟然颇有赌运,斗鸡斗狗、比武赛马,凡是有这样的热闹,这位世子爷往那儿一凑,都少不了赢些钱财回来,一日,两日……竟然真正十赌无输,反倒是那些挑唆赌局的一个个赔得心惊肉跳。 一日,那做局之人输得狠了,心里一横,想从这位世子爷身上抢了一笔银钱就离了东都。 却见那本该中了药睡过去的少年笑着看着他们。 人们这才又想起来,这位笑呵呵的毁了脸的少年郎君是何等的狠角色。 一众恶人被送到了洛阳县衙门前,一个个鬼哭狼嚎,因为手掌都被人使刀扎穿了。 经此一遭,定远公世子成了洛阳城里一等一的风云人物,逢赌必赢又是个下得去狠手的,勾得东都城里一干闲散子弟忍不住都往“他”跟前凑,偏偏这位定远公世子还是个手松的,赢了钱便请一干人喝酒,一来二去,几乎整个东都的落魄纨绔和街头闲汉都围着这位人物团团转。 今日也是一样,卫瑾瑜在酒肆中跨腿一坐,一袋钱被她甩在了桌上,还有一枚玉环“叮呤”一声也落在了木头桌面上。 “这些今日喝酒可够了?” “够了够了够了。”几个穿着半旧绸袍的男子抬手把袍角别在腰上,也学着跨腿坐下。 “自从世子来了东都,某的日子可真是越过越好了。”说话的男人二十四五上下,看着像是出身锦绣人家,只是腰上革带看着磨损得厉害,挂着的绣囊也有些污损,发髻歪歪扭扭,看着不像样子。 似他这般无能选官只能在东都城里依附嫡枝过日子的世家子弟多是如此,好衣服是有两件的,细处就看出了不足来,东都城中人们嘲讽他们,也多说是“端玉碗喝粟粥,象牙筷子夹盐韭”。 卫瑾瑜自己不喝酒,见有人卖煮好的胡豆,使唤人去买了一包回来,那人也精乖,还唤了隔壁茶肆的店家送了壶茶专给卫瑾瑜。 未及弱冠的定远公世子虽然看不着脸,只看身形也是少年模样,吃了两颗胡豆,往案上一依,她斜着脸问道:“前日你们说郑氏子在东都城外伤了人,如今可如何了?那人还活着吗?” 歪发髻的男子龇牙咧嘴喝了两碗酒,笑着说:“东都这地方,扔一块石头下去都可能砸中个六部主事,更不用说与朝中大臣沾亲带故的了,那郑家子纵马踩伤的金吾卫中郎将的表弟,那中郎将姓孙,正是赵将军得用之人,哪里肯受了郑家这等气?郑家送了钱财赔礼,都被他扔了出来。” 他们说的这个郑家子就是郑衷的长子,虽然北海盐池盐工们还未被翻案,郑衷在青州收了吕氏那么多财物,自然不能清白脱身,如今已被免了官羁押在青州府衙之中,软禁北海县令、帮吕氏处置北海盐工,虽说他后面也曾上书说吕氏跋扈,可被派去青州查案的侍御史乃是姜清玄的得意门生,刚去了青州两天就说郑衷上书言奏吕氏乃是因分赃不公,并非出于公心,只怕待吕氏上下被查清楚,这郑衷也少不得一个流放之罪。 那郑衷之子来长安想为自己阿父上下打点,却四处碰壁,想他在青州怎么也是刺史家公子,到哪儿不是被捧着?在东都却受尽了冷眼,出城骑马散心,又踩断了行人的腿。 又喝一口酒,那纨绔子摇摇头道:“郑侍郎本来就不是个大肚量的,现在郑衷败落,郑衷的儿子又给他闯祸,只怕那肚子也要再气大一圈儿!” 一群人哄堂大笑,素来自命不凡的那些官宦子弟跌落下来,是他们最爱看的戏码。 吃了两粒胡豆,喝了一杯茶,卫瑾瑜看着酒肆外面人来人往,貌似不经意地问道:“那郑家子闯了这么大的祸,郑侍郎还容他在自己家里住着?” “那郑球侍郎一开始就没让他住进自己家里,永丰坊里郑衷自家的别宅,那小郎君正住着呢。” 将胡豆皮往案上一放,卫瑾瑜略一垂眸,再抬起头来又是嘻嘻哈哈模样,可还没等她再说什么,突然似被人掐了脖子似的安静下来。 茶肆门口被人遮挡出一片阴影,一穿着月白锦袍的男子正定定看着她。 这人面容端肃气势不凡,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物,其他人纷纷退到一旁,看着他大步走了过来。 “我以为你在府中养伤,没想到你带着伤还敢在外面喝酒游荡,这些年你姑母就教了你这些?” 伤? 自从吕氏倒了,卫瑾瑜都忘了自己还断了胳膊那事儿,匆匆忙忙站起来她小声说道:“王爷师父你别生气,我可没喝酒。” 来人就是肃王,他弯腰看了眼卫瑾瑜面前的茶和胡豆,直起身时脸色比刚刚好了两分:“吕氏余党还未尽数捉拿,你这与吕氏有旧怨之人如何能在东都一个人游荡?还与这些人厮混!” 卫瑾瑜哪敢让赵启恒再骂下去,急忙说道:“王爷师父怎么来了此地?可是有什么事要做?” 肃王抬手替她整了整袖子,道:“我有事要找你,没想到去了国公府却听说你在这里。” 竟是专门来抓自己的。 卫瑾瑜缩了缩脖子,又气弱了一份:“王爷师父你别生气,我、我这也是在府中闷得久了,才出来看看热闹。” 不用说卫蔷,随便卫家哪个“歌”在这里都能戳破卫瑾瑜的满口推脱之言,不,应当说,从北疆随便挑一匹马出来,都会当场喷卫瑾瑜一脸的鼻息。 可赵启恒却当了真,叹气道: “那你也该先将伤养好,到时我带你去骑马,你小时候去的别院还在,在那游玩不比你这般有趣多了?” 说完,赵启恒就带着卫瑾瑜往外走,茶肆外停了一辆马车,卫瑾瑜恋恋不舍看了眼自己被人牵着的马,乖乖上了车。 姑母总将赵启恒叫做是她“小爹”,许是这话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卫瑾瑜如今看正襟危坐的赵启恒,只觉得他“爹”气十足,俨然一严父。 到了肃王府,卫瑾瑜只看见了站成一排的匠人。 赵启恒站在她身后道:“天气热了,你这面罩看着气闷,我找了匠人打了一副金遮面,你来试试,哪有不妥,立时就改了。” 错了,不是严父,是一慈父。 卫瑾瑜有些呆愣,看那放在盘中金光璀璨的金色面具,手中微微生出了汗。 “王爷师父,你这也太破费了。” 男人摇头道:“我身在皇家,生来就吃穿不尽,给你做个面罩算得上什么破费?” 说完,赵启恒自己净了手,拉开了卫瑾瑜脑后的绳子。 “看,你额头上果然都沁了汗。” 卫瑾瑜整片额头往下都是可怖的疤痕,赵启恒却毫无所觉,又取了帕子要她擦汗。 矮了半个头的“少年”连忙退后一步,抢过帕子说:“我自己来。” 看她竟然有几分生涩拘束,赵启恒仔细看着她的脸,有些不满道:“我送了那么多祛疤的药膏去北疆,怎么竟完全无效?既然没有效用,你写信时应告知于我,我再去寻旁的。” 那些药自然是不错的,只是没用在自己身上。 卫瑾瑜憨憨一笑,说:“我倒觉得我头上的伤比从前淡了许多,王爷师父你这是关心则乱了。” 黄金打造的面罩比她原来的要轻薄许多,上面还雕了麒麟纹,小心戴在脸上,看着镜中,竟然依稀可辨是个带了富贵气的俊美少年。 赵启恒左右看看,满意地点点头:“照着这个样子再给你做几个,换了不同纹样来戴,你喜欢海棠,给你做一个海棠纹的,要觉得女气,就在家里自己戴着。” 这般放纵体贴,亲爹养儿也不过如此了,卫瑾瑜心下感动,只想给自己这王爷师父养老送终。 心中又为自己姑母可惜起来,舍去身份不说,自家王爷师父还是挺会照顾人的,养在家里不比找一澡都不爱洗的莽汉要好多了? 她对着镜子里的赵启恒嘿嘿直笑: “不如王爷师父再给我做一个刻了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到时我无聊了,看看镜子就当看了话本。” 看着已经长大了少年,赵启恒有些无奈地说:“都快要娶亲的人了,怎么还这般贪玩?” 过了一会儿,卫瑾瑜照完了镜子回过头,就见赵启恒正小声问工匠:“大闹天宫是难一些,三打白骨精可能做?” ……真乃绝世慈父。 戴着新得的金面具回定远公府,卫瑾瑜远远就看着一缩肩低头的男人从门内出来。 “哟,伍侍郎,许久不见,怎么不在府中等着伍夫子下课再一并回去?” 因之前大雨连绵,各处报灾,伍显文少登定远公府,有时来不及接自家妹妹,就干脆让她住在了国公府中。 今日难得登门,也是行色匆匆来去如风。 抬起头眨眨小眼睛,伍显文认出了眼前的人是定远公世子,他点点头打了声招呼就要离开。 卫瑾瑜看着他骑马而去的背影,不禁若有所思。 听说户部这两日没那么忙了,怎么这伍侍郎连眼睛都熬黑了? 深夜,永丰坊,一道人影从郑宅后院闪过。 有过两日,“郑衷儿子府上搜出南吴兵器”一事闹得甚嚣尘上,前青州府刺史郑衷被责令押解入东都,礼部侍郎郑裘停职待查。 陈伯横陈相公家中几乎塞满了为郑家求情之人,他一概不见,一言不发。 “相公,有人送来一封信。” 陈伯横原本坐在净室之中,闻言站了起来。 外面的仆从低声说道:“信上署名是望春旧友。” 净室的门打开,陈伯横抽了那封信又将门关上了。 “姜假仙儿!我就知道郑家这事是你的手笔!想要郑氏,我就要提西北震慑羌人一事?你何时竟变得如此关心兵事了?” 笑骂完了,他看着信封上的字,悠悠一叹。 望春,玉兰的别名。 昔年长安玉兰阁,白衣姜郎和陈家郎君联诗对曲。 细数起来已是四十多年前的旧事了。 去留(“我这户部侍郎,至今日,...) 卫蔷说要走,卫清歌立刻高兴起来,第二日一早就开始高高兴兴整理行李。 各家送来的猪肉羊肉没有吃完,统统制成了肉干,这些必是要带回北疆的,在东都买的种子也得带回去,还有各种北疆紧缺的药材,之前让卫行歌带回去了一些,新买的还得再运回去。 小姑娘抱着自己的剑在马厩里转着圈儿溜溜达达,眉头紧皱在一起。 府中的马除了被人从北疆骑来的,就是圣人与各家送的,多是些不能拉车的高头大马,可之前的驽马已经都送回了北疆,还有车驾,连着后院里的女学生,还有定远公府暗处关着的南吴细作,这都是要用车运回去的。 转身看见他们当初临时买的小青驴正在两匹骡子中间:“是不是该多买些骡子和驴子来与你作伴呀?” 小驴子抬头看了看,嘴里还在嚼着草料。 是了,人马出行,还要安排车专门装着草料和饮水。 还有定远公府中各处用的被子、挂的帐子,这些也要运走。 东西越想越多,心里估算的车驾数量从五十直溜溜到了一百,卫清歌往地上蹲成一团,不住的唉声叹气。 想要将车驾备齐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唉,她真想一夜醒来就已经回了北疆呀。 一人走到她身边也蹲下,卫清歌转头看了一眼,嘴巴还撅着。 “家主啊,你真是不当家不知车马费,弄了这么多东西和人回来,都要用车运回去的。” 蹲在她旁边的自然是卫蔷,她笑呵呵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满口说道:“小事,我再想办法弄些车驾驽马回来。” “这事不用劳烦姑母,我觉得郑家就不错……趁着那郑裘惊魂未定敲他们一批车马回来定是不难。” 另一人也在卫清歌的另一边蹲下,叫着卫蔷“姑母”那自然是卫瑾瑜了。 卫蔷看看她:“郑家的事开始翻盘了?” “赵将军带人擒拿吕氏余党,在一处藏身之处发现了几把南吴的刀,刀上有编号,郑衷他儿子的那把刀正好是其中一把,侍御史推断郑家那把刀可能是吕氏余党故意栽赃。” 卫瑾瑜蹲在那一本正经,仿佛只是在谈一起案子罢了,可蹲在马厩前的三个人都知道,哪里是什么吕氏余党,不管是郑家的南吴兵器还是新发现的南吴兵器,都是她们的手笔。 为了让郑裘脱身,陈伯横上书进言了西北军务之事,她们也就松了扼住郑家脖颈的手,毕竟谁也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能凭借一把刀就毁了郑氏。 卫蔷点点头,轻轻一叹,道:“既然如此,你就替我去给郑家送点压惊的礼……两条肉干够了吧?” “够了够了。”卫瑾瑜连连点头,“定远公府的肉干也不是什么人都吃得起的。” “那就好,咱们府上也不宽裕,能给两条肉干也是竭尽所能了。”卫蔷点点头,突然用手指着地说,“看,这有蚂蚁。” 陈重远寻到马厩,就看见堂堂定远公,堂堂定远公世子,和实际上的定远公府大总管三个人蹲在一处看蚂蚁。 要是从前,他心里怕是要翻江倒海想上许多,如今竟然已经习以为常了。 “阿蔷姐姐,宫里来人说圣人召请。” “圣人?” 卫蔷将用来逗蚂蚁的草梗扔到食槽中,拍拍手站了起来。 进宫到了大德殿,看着一摞卷轴,卫蔷不禁瞪大了眼睛。 “城阳、高密、真定……这三个是朕还未出家的妹妹,按说你被先帝首位义女,她们也算是你妹妹,可与瑾瑜年纪也相当,阿臻不妨考虑一番。” 说完了三位还未下嫁的公主,圣人指着另外几幅被展开的卷轴,说道:“这几位是我皇叔家里的郡主,博平、昌乐是临淄王叔家的,昌宁、永平是淮安王叔家的,永清是韩王叔家的。” 今日圣人的气色确实很好,他笑容满面,饶有兴致地一张张为定远公指点这些皇室贵女。 “阿臻你既然要给瑾瑜选一贵妻,哪有比天家之女更贵重的?哦,对了,怀远,怀远郡主今年十六,她是肃皇伯的孙女,与瑾瑜年纪相当,辈分也相当,又同是被阿恒一手带大的,也算是亲上加亲,你看如何。” 画上的怀远郡主是个淑雅贞静的小姑娘,卫蔷看了一眼,又看向圣人。 吕显仁死前到底说了什么,圣人必是知道的,今日种种,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罢了。 她还没说话,圣人悠悠一叹:“从前父皇就想将长宁皇姊许给阿铮,可惜阿铮心有所属,坚辞不受,后来长宁皇姊也死在了长安变乱之中。瑾瑜娶了皇家女,也算是赵卫两家前缘再续了。” 这话由圣人说出来已经是极为殷切。 大德殿外,排窗无声打开,一条光恰照在了卫蔷的脸上。 定远公环顾四周画轴,笑着说道:“圣人,皇女何等尊贵身份,我自然愿意瑾瑜尚了公主、郡主,只是……这天下只有圣人为公主选婿,哪有我这般能选公主郡主的道理?微臣实在惶恐至极。” 赵启恩将手撑在案上,大笑两声,说道:“阿臻的意思是这事朕就能定下?哈哈哈,瑾瑜身为定远公世子,天下女子自可由得他选,就算是尚公主郡主,也得寻个让他合意的。不如你回去问问他,是想要个能与他玩到一起去的,还是想要一个能主持了东都定远公府中馈的。” 说这话时,赵启恩面上笑意满满,仿佛真的只是在关心子侄辈婚事。 定远公也笑意不变,仿佛真的是在感怀圣恩。 “公主也好,郡主也罢,圣人的意思就是要我留在东都。”一听说圣人要自己娶个赵家女子,卫瑾瑜就知道了其中的意思。 卫蔷点点头。 卫瑾瑜笑了:“那我可要好好选个貌美守礼的,不然留在东都城里我岂不是要闷坏了?” 说话时,卫瑾瑜的手指在那些画轴上轻轻摩挲。 “我这毁了脸的定远公世子,又是个贪玩不守礼的,还能让圣人以公主、郡主下嫁,可见优待了。” 是优待? 又或者是对北疆、对定远公的提防? 定远公身上有先帝所赐的征地令,她打下的土地到她死都是她的,可她死了之后呢?定远公世子被养在了东都,在北疆既无军权又无人望,自然由得朝廷拿捏。 从宫中回来卫蔷就换了一身黑色衣袍,坐在案前,她抬着头看着卫瑾瑜。 “洛阳不比北疆,在北疆,你大可将背后交给同袍伙伴,在洛阳,你身后也是你的敌人。你南下之前,燕歌曾经说过,想让你做承影部副将,代她执掌承影部,可见她们都舍不得你孤身留在洛阳。卫瑜,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要留在东都吗?” 听见“卫瑜”这个名字,卫瑾瑜脸上的笑渐渐淡了下去,那一身属于定远公世子的嬉笑稚嫩犹如她脸上的另一张面罩,被她轻易解了下去。 从她成了“定远公世子卫瑾瑜”的那一天起,她就决心成为北疆牵制洛阳的一颗棋子,这番心意,她十几年从未动摇。 收回摸那些卷轴的手,卫瑾瑜深吸一口气,身子站得笔直,就如定远军一个寻常兵卒一般。 “元帅放心,我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自然要走下去。北疆需要的,就是卑职应做到的,定远军需要的,就是卑职应成为的。” 北疆需要有一人在东都牵制各方眉眼,定远军需要有人在东都传递更多的消息。 就像当年的北疆需要一个卫二郎的继承人来压制各方觊觎的眸光,需要有人在蛮族不断传来卫二郎“死讯”的时候证明卫家还有血脉留存于世,需要有人出现在先帝的面前变相绝了先帝从东都为定远军再找继承人的心思。 从那时起,她便自愿改头换面成为这样一个人。 她是人们可见的棋子和旗帜,也是盾牌和障眼法,她可以一直做下去。 卫蔷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瑜,我在东都给你留鱼肠部二十人,我回了北疆再陆续给你送二百人过来。身为定远公,我能说的该说的早就说过了,但是,作为卫蔷,我只有一个要求,定远公府,可有可无,定远公世子,可舍身取义,但是卫瑜,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卫瑾瑜怔怔地看着卫蔷,张了张嘴,终于应了一声“是”。 听说圣人要定远公世子从宗亲中择妻,有一个人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那就是肃王赵启恒。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还在宗正寺里,急急忙忙打马来了定远公府,他见了卫瑾瑜的第一句话就是:“怀远也就算了,你怎能娶你姑母?” 听这口气,也是真将自己当了卫瑾瑜的生身父亲。 卫瑾瑜笑着说:“那王爷师父可是允了将怀远郡主嫁我?” 怀远郡主是先肃王的孙女,因她祖父与父亲都早早去了,先帝才将赵启恒过继出去封为肃王,可怜那时赵启恒自己才十岁,就有了个襁褓中的女孩儿要养,操起了当爹的心,也难怪后来碰到卫瑾瑜,他也养得这般得心应手了。 “怀远……” 赵启恒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 并非说怀远与瑾瑜是否般配,而是在他眼中,这两人分明都是孩子,怎么一眨眼就要行嫁娶之事了呢? 眼见自己的王爷师父木着一张端方沉肃的脸分明是在走神儿,戴着金面罩的卫瑾瑜眉目间都是笑。 留在东都好歹有这么个小爹疼自己,倒也是自己赚了。 这一日,在另一处,也有人在谈论去留之事。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伍显文,姜清玄拈起一颗白子。 “你既然觉得自己前程在北疆,自去便是,我当年调你进户部便说过,我用你,是有心为国为民做些实事,你既然觉得在北疆能做之事更多,便去做吧,不必觉得对我有何亏欠。” 伍显文还是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喃喃说道: “将恩师一人留在朝中……是我背信在先。” 早知伍显文何等倔强,姜清玄也不深劝,只说: “你要是真觉得心里不安,就在北疆做一番功业给我看看。” “恩师放心……”垂着脑袋,伍显文咧嘴一笑,“我定是要做出一番大事,不然,也对不起我自己这些年辛苦算账花的功夫。” 说完,他“咣咣咣”在地上连磕三个响头,再抬起头来,额上已经乌青一片。 人却是笑的。 目送自己这倔驴一般的学生兼同僚远去,姜清玄看着手下的棋局,终于叹了一声。 “如端,想办法给阿蔷送封信过去,要快。” 第二日朝议之时,伍显文,这位满朝皆知的脑子生得不齐全的户部侍郎就做出了一番大事。 他自请辞官离朝,同时,拿出一账簿,其中所写,便是诸世家十多年来侵占的盐铁之利,林家私吞铁矿,齐州、沧州、青州盐池皆成世家私产,因私盐横行而至河南盐政疲敝,林林总总,皆在其上。 昂着头,看着惊慌失措的满朝文武,伍显文瞪着一双小眼睛笑着说: “我这户部侍郎,至今日,可算是当了个够本!” 威慑(“你们可威慑得?我便,威...) 一见房云卿,卫蔷先笑了: “我记得你从前不是这么让自己不自在的人,怎么还拘礼上了?快些养好病,到时说什么都来得及。” 房云卿低着头,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她还是瘦,面颊凹陷,肤色青白,穿着身干净衣裙,唯有一双眼看着有些神采。 “若只是来定远公府养病,自然不必拘礼,可我乃北疆文吏,入了元帅府上,总该先来见礼。” 卫蔷看着她,道:“给你这文吏几年来了结家事,如今都清楚了?” 房云卿深深行了一礼:“清楚了,元帅,用了您赠我的那条命,我清楚了。” 卫蔷也没忘了那契尘和尚,对房云卿道:“契尘师傅明日要来探望你,你能脱困,多亏他不辞劳苦,他倒也有趣,直接找到了我。” 房云卿直起身子,脸上微微有两分笑意:“想来是元帅在东都颇有作为,才让他想到了您。” 伍显文看了看自家妹妹,再看看房云卿,摇摇头说道:“这世间真是颠倒无理,这般好的姑娘,说话举止胜了寻常男子何等百倍?偏偏要经历一番折磨。” 秦绪刚好进来,听了此言,同有此感:“世间好男儿命途多舛,还能被人叹上两句生不逢时,世间女子……不知为何,总能被人找着些命数道理,以证其苦乃是天意如此,更有甚者,明明女子无错,却成有错,男子有错,却错在了女子身上。” 因秦绪久在国公府里,出身好,又与国公有一层血缘亲近,伍显文恶其人品不堪为国公之妾,便屡屡无视之,今日秦绪的话却说进了他的心里。 他不禁冷笑一声,说道:“一干世家顾忌颜面,非要往房……房书吏身上攀扯些有的没的,也算有些龌龊道理,如我一般寒门出身的朝官也不知脑子进了哪家的浊水,竟然也附和起来,今日散朝,还有人说此事闹到国公面前就是毁了各家颜面,许在他们眼里,房姑娘死了才是全了各家颜面,无耻!” “正是如此!那于经我可知道,自进了东都就到处钻营,夜夜宿在温柔坊,还在春芳歇同一南吴来的米商争起了……” 说到气愤处,秦绪小心看向房云卿,见她并无异色,才接着说道:“如今不比从前,温柔坊里官私混杂,各假母也越发贪财起来,于经钱财上不及那米商,就找了人想查扣米商财货,谁想到米商身后却是归德节度使,他一于氏旁支如何能抗衡?又大闹春芳歇,想把花了的钱讨回来……” 房云卿垂眸,叔父生前,她觉得于经虽然言语粗鄙,人还算勤勉,叔父死后,她才知道,于经就是这样的人。 就似她之经历,在婚前叔父早就据实相告,他后来不也叫着跳着,仿佛自己受了多大的冤屈? 卫蔷看着秦绪,道:“你日日抄写公文,竟还有心思出去听这些消息?” 秦小少爷白玉似的脸上透了红,他小心说道:“我也想为阿姊出分力,便趁着阿姊你堵了于崇门上的时候出去了一趟。” 出去一趟,摸了摸那于经的底,今日再见了房云卿,秦绪觉得自己写了再多话本,里面都不会有这般配对,如幽兰坠泥淖,写得龌龊,看着恶心。 偏偏却是实实在在就在眼前的。 卫燕歌搬了一凳让房云卿坐在明亮处。 房云卿笑着抬头,口中说:“多谢承影将军。” 秦绪见了这二人一坐一站,顿觉眼前一亮,书香门第家的落难娘子昔日所托非人,幸而被一将军搭救,你来我往,情谊渐深……眼前一花,想起卫燕歌乃一女子,秦绪不仅扼腕。 伍显文亦在心痛,承影将军这等人物,温良可靠,有狼王之猛,也有如月之柔,给国公当贤妾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她怎么竟是个女子呢? 两人竟齐齐叹了一声。 卫蔷看看两人,失笑:“不是在说于经,你们二人看着燕歌在叹什么?” 秦绪道:“咳,我在叹房娘子所遇非人。” 伍显文笨口拙舌,呆呆道:“同叹,同叹。” 卫蔷又对房云卿说:“待你身子好一些,要去趟大理寺,皇后已说了,只要于经的略卖之罪定下,就是流放千里,遇赦不赦,从洛阳往外千里,多半是流放房州或西北四州,至于杀人之罪……” 手指在案上轻敲一下,卫蔷笑着道:“大梁没有虐待之罪,难以将于经与买你的张浦定罪,甚是可惜。” 房云卿一直垂眸静听,她心中清楚,于经能被这般处置,已是元帅尽心所得,她能逃出性命,得此公道,已是心满意足,又哪敢再让元帅为自己操心劳力。 可她还抬起头还未说什么,却见元帅在笑。 笑得很是怡然,仿佛只是赏着窗外之景。 “无妨,北疆的人,自有北疆的法护着。” 在座不说崔瑶、秦绪、房云卿这等机敏之人,亦不论心思纤细如伍晴娘,连伍显文这等痴人都抬起了头。 卫蔷却似毫无所觉,只看向卫燕歌。 “问问你家那小子何时不当值,我去他们监里看看。” 张浦作为于经犯事之人证,如今也被关在大理寺的牢房之中。 卫燕歌看着卫蔷,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雨夜。 大雨倾盆,阿姊拿着她的刀,杀死了季虬。 季虬是他们在麟州起事之时便投奔来的匪首,与定远军也颇有渊源,见了阿姊不过还是个少女,他有些不服,是被卫蔷硬生生打服的。 归顺之后,因他为人豁达,好交游,生得也魁梧,还有几分将才,阿姊挥东,他绝不往西,几月下来,阿姊也对他颇为倚重,去往长安之前,将军中诸事都交给了他。 也正是他,在一众人的撺掇之下,派人去村中掠八十女子回来。 也是他,知道数十兵士被反抗的百姓毒死,为掩盖罪名,赶在阿姊回营之前坑杀了几十名掠回来的女子。 得了新名的卫燕歌跟在阿姊身后,越走越怕,因阿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可到了自家营寨门前,阿姊竟笑了。 不到十五岁的阿姊笑着走向骑马出迎的季虬,那日天阴沉沉,一场晚春之雨将要落下。 阿姊在主帐中细细问了她离营几日的一应事务,笑着对季虬说:“季兄做事我一向放心。” 可私下里,阿姊给了卫燕歌自己的腰牌,让她去寻可靠之人。 入夜,季虬称有急报,匆匆入了主帐,卫燕歌察觉不妙,带着几十可信之人走上前,却被季虬的亲信团团围住。 就在这时,帐中灯影摇晃,天上一道惊雷,大雨倾盆而下。 一颗人头被阿姊踹出了帐门。 “季虬欲反,陈绔,你也要反么?” 刀上滴血,身上沁红,穿着白色中衣的阿姊长发未束,一步步走了出来。 几十弓箭手张弓以对,阿姊是笑着的。 “尔等皆欲反?因尔等杀戮百姓残害女子?好一群麟州英豪……” 大雨打湿了一切,雨声沉沉喧嚣,人生寂寂静默。 卫燕歌大喊了一声:“护卫二郎!”便往阿姊处拼杀而去。 敌我悬殊,她只盼营中其他二人能听到声响。 就在此时,又一道惊雷落下,一人头飞了出来。 正是与季虬联手造反的陈绔,他似乎是转身想逃,被一刀抢了性命。 “尔等不服我,自可以武艺将才明刀明枪从我手中夺了将旗,可杀戮百姓、残害女子,尔等连蛮族亦不如!也不必日日骂蛮族猪狗不如!” 雨落在脸上如血一般,一声大喊,竟然喝得有兵卒驻足不前。 “不护百姓,不安北疆,我等聚在此处不过是禽兽!” “来呀!我卫蔷今日人头在此,夺我项上人头不比残害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刚勇百倍!” “尔等爷娘兄弟尸骨未寒!尔等在做些什么!?” “来呀!” 闪电划过天际,电光火石,卫燕歌看见阿姊的脸上是在笑着的。 她浑身浴血,长刀在手,在重重包围之中却双眸如电,笑颜如春花初绽,真似杀星降世。 那日雨下得太大了,几处营房进了水,士兵惊醒,才察觉这一场恶斗。 其他兵士围上来时,卫燕歌找来的几十人只剩了十二,季虬、陈绔所带的二百多人只剩了几十。 满营兵士站在未歇的雨中,卫蔷自己受了伤,她裹着肩膀沐着雨自己当众将余下的几十从逆者一一审讯,又查出了一百多参与了掳掠残害百姓的兵卒。 那一日,麟州营寨的地都被血染红了。 经历了种种惊变,杀了那许多昨日同袍,受了不轻的伤,这般的卫蔷,卫燕歌端着药进主帐,却见自己她是笑着的。 “燕歌,我想清楚了,我们要有自己的铁律,自己的法,要有能让百姓安心的兵。” “从今日起,我要让卫二郎所到之处,苍生不扰,百事皆兴。” 十四岁刚有了名字的卫燕歌也恍惚知道,当阿姊动了杀念,是会笑的。 那竟也是卫燕歌眼中,阿姊第一次像个孩子。 从此,卫蔷为她说出口的这一句话殚精竭虑,终于至今日她说:“北疆自己的人,自有北疆的法护着。” 北疆之法名为《定远安民法之刑罪篇》。 第九:虐待残害之罪,轻,杖五十,为苦力三年,重,斩,夫妻父子上下尊卑,一概不论。 于经、张浦之虐待几乎害死房云卿,当杖百,为苦力十年,无议,无赦。 自那雨夜到今天……恰刚过一十三年。 “如端,替我写一封信给卫雅歌,胜邪部询问之所守备要更严,一众讯官好歹得能抵抗两下。再写一封信给越管事,卫行歌带回四百八十人打散编入纯钧部,宋岳等二十四人有功,依律擢升,宋充身有军功却落得这个下场,此事详细通报全军,令……各部至队一级,皆借此事讨论,拿出一个结果,由各文司队长上报至越管事处。” 卫行歌回了北疆,卫清歌跟在崔瑶身边,燕歌总是出去,给北疆写信的事情几乎全落在了秦绪的身上。 他倒也习惯了。 看着东都的回信,卫雅歌不禁长出了一口气,看向坐在书案对面的周持,她摇摇头道:“你被劫持一次,倒让全部上下都得重新操练起来。” 周持今年二十有四,白日的明光下,她一张微黑的脸上有些歉意,明明是二十多岁,在北疆之外都得开始给女儿攒嫁妆的年纪,周持却生得如十岁,鼻尖微翘,双眼生得很圆,如今一抿嘴,像个小奶狗似的。 见她有愧色,卫雅歌道:“你倒是拿出那日欲骂敌而死的气势啊!为何不能安安静静等同袍来救!逞什么英雄?” 自那一夜之后,这是周持挨的第七次骂,她都被骂得疲了,还是一副不愿吭声的样子。 见她这般,卫雅歌也有办法:“从后日起,全部上下每日负重十斤跑五里,你十里。” 周持的眼睛立时变得更圆了:“副将!我!” 卫雅歌不理她。 房门开着,门外一人站定,见屋内如此,忍不住笑出了声。 卫雅歌看过去,站起来,面色如故道:“世子。” 门外那人笑着说道:“姑母命我南下,我路过云州来见见雅歌……” 说话间,这人看向了周持。 “这就是那骂的宋充快疯了的小讯官?” 这人生了张桃花面,却一副羊皮面具遮去了上半张脸,只留着一双眼睛似总是在笑的。 卫雅歌迈步走到那人面前,恰好将周持挡在了身后:“世子南下之前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这人就是定远公世子卫瑾瑜,之前一直在胜州一带随着承影部大部活动,皇后召其南下东都,途径云州,才来了卫雅歌面前。 “确实有急事。”卫瑾瑜重新看向卫雅歌那张八风不动的脸。 “嗯。”卫雅歌点点头,一摆手,让周持离开了。 见人走了,卫瑾瑜抬手放在了卫雅歌的脸上。 “我来找雅歌姐姐是想再学一点脸上伪装之法。” 卫雅歌抓住了卫瑾瑜的手臂:“你这般喜与人动手动脚,到了东都岂不是被人当做纨绔?” 卫瑾瑜笑笑,毫不在意地说道:“我真是纨绔,我那皇后姑母高兴还来不及,雅歌,那小讯官如此会骂人,你借了我,我带去东都,岂不是更热闹?” “胜邪部讯官不是让你看热闹的。” 卫瑾瑜笑了:“我知道,雅歌看着心黑手狠,其实对部下最是疼惜,唉,我早想来胜邪部,偏偏姑母一意让我去承影部,在胜邪部当一讯官,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多自在?” “心黑手狠”卫雅歌终是给了这定远公世子一拳。 如她们还年少时那般。 掀帘(“我这奉玺听政的皇后坐在...) 看着以一力震慑整个明堂的紫衣女子,镇国定远公。 一时间,世家都哑了嗓子。 想不通,趴在地上的于崇实在是想不通,伍显文将半朝世家拖下水,兹事体大,连他恩师姜清玄都不敢轻易说话,这定远公怎么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一力护住这伍显文。 她竟不怕得罪了大梁一众世家?还是她自恃有丰州边市在手,世家上下投鼠忌器不敢与之为敌? 于崇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定远公了。 遥想她归朝之初,自己以世家逐利之心度之,以世人争权之心度之,却屡屡失算,这定远公的所作所为都在他的算计之外。 至今日,他恍然惊觉,自己也许从来未看透眼前这女子。 当年一刀救他性命的那一刻,也许是他二人所思所想最近的一刻。 那之后浮华乱演,功名在心,他再不知那横刀立马的少年将军到底在想什么。 心知此事不是感怀之时,于崇看向珠帘后的皇后,大声道:“皇后娘娘,定远公如此维护伍显文,竟在朝堂之下将其招揽……臣一时之间竟不知此处是北疆,还是大梁朝堂。” “光禄寺卿说的有道理。”皇后声音淡淡,不知为何,在于崇听起来居然与定远公的声音有几分相像,“我也不知道,我如今所在之地,到底是大梁朝堂,还是你等世家构陷旁人之所在,半个朝廷跪下来仿佛亲眼见了旁人房中之事,这等场景,我竟闻所未闻。” 说完,端坐在珠帘后的女子缓缓站了起来。 “河南于氏、许州钱氏、州林家、绥州韩氏、同州骆氏……尔等竟还在这明堂中聒噪不休,我这奉玺听政的皇后坐在这里等你们脱冠自辩可是已经等了很久了。” 伏在地上之人顿时觉得自己起不来了。 他们纷纷抬头,又纷纷低头。 都觉这皇后的威势比平时强上百倍。 珠帘缓缓掀开,皇后竟然就这般走到了众人之前。 “大梁,到底是谁的大梁?!大梁的盐铁之利,到底是谁家的盐铁之利!大梁国库空虚,连兵都养不起,尔等却犹如硕鼠一般个个养得脑满肠肥!这就是世家,这就是大梁与之公天下的世家!这就是上承皇恩下佑百姓的大梁世家吗?!” 金红色的袍角迤逦在地,年轻的女子高高站在御阶之上,怀中抱着玉玺,眼中看着满朝文武。 “查!大理寺!御史台!刑部!连同金吾卫给我查清此事!一座涉案盐池也别放过,一座矿山也别落下,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欺天害民,我倒要看看这大梁的江山如今还在谁的手里!” 怒意喷薄的声音回荡在广阔明堂之内。 “皇后息怒!” 群臣纷纷弯下腰来,却依然无法抑制这女子汹涌的怒火。 她一振袍袖,沉声道:“责令尚书令姜清玄总领此事,无论此事牵扯到谁,无论此事牵连哪个世家,他要么将我这皇后废了,要么便是我将他们拿下。” 姜清玄徐徐弯腰:“老臣领命,定不负皇后所托。” 皇后又道:“御史大夫宋滁,你的儿子娶了于氏女,此案暂避,中书侍郎杜晓,我命你暂领御史台,将此事严查清楚。” 杜晓愣了一下,左右看看,连忙道:“臣遵旨。” “刑部尚书邵子危,你出身河南府,父祖皆是于家座上宾,此案暂避……由中书省丞相陈伯横暂领刑部!” 河中府陈家明明是两京世家之首,陈伯横诧异地抬起头,先看向了姜清玄,却见这假仙儿还对自己笑。 笑什么?笑他陈家这般轻易就与其余世家成了对手?! 皇后却不等他说话,又道:“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阻挠者杀,伪证者杀,欺天害民者,杀。” 她声音中怒意越发浅淡起来,却又杀气纵横。 赵源嗣道:“末将领命!” “大理寺卿。” “臣在。” “我知你有心乞骸骨。” 胆小怕事的大理寺卿颤颤巍巍出列,听见那个高居台上的女子道: “此事做的明白,我许你乞骸骨,你是做的不明白……我便许你抽筋剥骨。” 脚下一软,大理寺卿几乎跪在地上。 “啪!”皇后将伍显文的奏本扔在台上,道:“凡是涉案之人,一律停职待审,此案一日不查清,尔等一日不得出府,不得通信。金吾卫给我好好守好这些人的门户!” 此事万万不行!于崇忙要说话,却突然身上一冷。 是定远公正看着自己。 是了,今日定远公在朝上,哪怕是为了保伍显文,她与皇后也算是联起了手来。 如果没有定远公在,皇后怕是也不会这般手起刀落。 于崇突然恍然大悟,皇后是以伍显文借了定远公这天下第一凶兵之势,今日种种,都在皇后与姜老狗的谋划之中! 说了这么多,还没说完,卫薇看向了站在正中的紫袍之人。 “定远公!” 卫蔷转身:“臣在。” “你朝议晚来,咆哮明堂,我再罚你三月俸禄,责令你将功补过,这伍显文,我就让你带回去,伍氏兄妹二人稍有差错,我唯你是问!” 卫蔷抬起头看向卫薇,轻轻挑了下眉头。 “臣,遵皇后娘娘旨意,想害伍显文者,臣定以之当蛮族一般斩落脚下。” 卫薇轻轻“哼”了一声,似乎还有不满之处。 环顾朝堂,她冷笑一声道:“捉奸在床的道理,连我这深宫妇人都知道,谁若是再想说伍显文如何如何,人证物证拿来。” 明堂之中寂静无声。 有人想起了数月之前,那时定远公还未归朝,朝堂上皇后一党来势汹汹,可那时的皇后也不像今日一般竟然堂而皇之地站在了台前,她更像是尚书令手中的傀儡,圣人摆在前面的木偶。 今日,傀儡动怒,木偶当朝。 借着世家侵占盐铁之事,她真是疾言厉色,步步紧逼。 不过三言两语,她竟然借势将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都大动了一番干戈,还将世家朝臣困在了府中。 疾风骤雨一般的一场朝议,在皇后一声“退朝”中,群臣纷纷行礼,进而退出明堂。 定远公未动。 皇后也未动。 “定远公,你可还有事启奏?” “没有。”卫蔷忽而一笑,“我只是看看。” “看什么?” 卫蔷看着皇后,轻轻摇了摇头,她还是在笑。 随后,她缓缓退了出去,到门前,终于转身离去。 今日大展了威风的皇后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姐姐离了明堂,也依然未动。 原来,这就是从珠帘后走出来的滋味。 她抬起手,将手放在眼前,之间偌大明堂,仿佛只要轻轻一抓,就能被她尽数掌握。 “你看见了吗?” 她语气轻轻,连她身边侍奉的内官都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携龙乘凤,瀚海采珠’……这便是,我要替你采在手中的明珠。” …… 明堂外,伍显文看着姜清玄,终究是深深行了一礼。 “学生不孝,让恩师担心了。” 定远公如何能及时赶到,自然是他恩师提前察觉了他在做的事。 姜清玄面无表情:“今日之后,你我师生缘尽,从今往后,不论你做了何事,成了何人,又闯下何等惊天伟业又或者滔天大祸,与老朽都再无关系。” 见定远公从明堂中出来,姜清玄微微一笑:“定远公,你冒着得罪天下世家之干系要救了这愚人,从此以后,他就由你来操心了。” 说完,他叹了口气:“有这般一个不通世故的学生,老朽这些年也算是殚精竭虑,自此终于不用再夜不能寐,生怕受了连累。” 他的语气越发轻快起来。 伍显文却已经泪流满面。 他自幼被人说是不通世故的憨人,只知道死读书,能科举中第,靠的是他写了上千篇骈文,而不是他如何文采风流。 他精通算学,却不精通算心,可也憨人有憨福,受了恩师一路照拂。 “恩师,那些人在竹林里每日连吃带拿,光此一项,一年就要你多花百贯之数,呜呜呜……恩师啊……” 伍显文要去扑抱姜清玄的大腿,被卫蔷一把抓住了后襟。 “伍郎君,此处是明堂前,我等该走了。” 鼻涕都流到了衣襟上,伍显文恋恋不舍地看着姜清玄,竟是被卫蔷这般拖走了。 看着两个年轻人远去,姜清玄低下头,长出一口气,终于笑了。 走吧,能走一个是一个,天宽地广之处,自是你们这等年轻人的天下。 “尚书令大人,皇后召您文思殿议事。” “知道了。” 抬起头,一振衣袍,姜清玄又是那群臣之首,世上仙人。 于崇是被一队金吾卫“护送”回府的,看着府门缓缓关上,他突然一拍大腿,道:“来人,不管用何法,快些送信去北疆,丰州边市一事我们不要了!” 恰巧此时,伍显文也瞪着那双哭肿了的小眼睛说起了北疆边市一事。 “元帅,您为了下官得罪了一众世家,那、北疆边市一事又该如何?” “边市?”卫蔷起了个大早,坐在凳上打了个哈欠。 “明日就要竞标了,钱都到了我手中,他们还指望我掏出来?” “啊?” 伍显文一下激动起来。 “那……他们,不是……那,世家要是真在此事中败落……” 看着卫蔷似笑非笑地喝着水,伍显文突然闭上了嘴。 那些世家在全盛之时都成了元帅的火上羔羊,若真是衰败下去,还想虎口夺肉不成? 东都城里热闹异常,还带着些肃杀之气,一男子坐在马上看着一队金吾卫经过,抬起手摸了摸下巴。 “怎么金吾卫还干起了抄家的营生?” 他背后背着一把极大的弓,一路向北,一直到了旌善坊。 “去跟那卫二说一声,薛惊河从灵州来东都办事,顺便来见她……至于官职我就不说了,在她这国公面前我自报官职不是徒惹她笑话?” 说完,他一抬腿就下了马,站在一众坊卫面前他直接高出大半头,越发显得筋骨强健宽肩窄腰,连身后那把巨弓都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远道(“这等旧事哪用算得那么清...) 知道是薛惊河来了,卫蔷先笑了,对卫清歌说道:“朝中要大将军遣人来述羌人之事,这才过了几天他怎么就来了?你去弄些胡饼给他填了肚子。” 又让人把正将定远公府财物分车入册的薛洗月也叫来见她的堂兄。 跟着仆从一路行到书房院落见了卫蔷,薛惊河的第一句话就是:“卫二,我还以为你能把日子过得如在北疆一般,没想到你过得还挺体面。” 又见桌上摆的竟是细瓷杯,他竟做出惊惶模样来,说:“这洛阳真是不一般,让你卫二都雅了起来,还用瓷器喝水。” 听听这语气,仿佛平时卫蔷在北疆是过得茹毛饮血的日子一般。 “我自己是粗野惯了,这都是我北疆崔教授以自己身家打点出来的。”卫蔷往胡凳背上一靠,抬头看他:“薛大傻子你那满脸的胡子呢?上次我营中军士还当你是五十多岁的老将军呢,怎么这次就将胡子剃了个干净?” 薛惊河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下巴,看墙上挂了一张弓,便将自己背后的弓也解了挂上去,还随手捏了捏原本那把弓,颇有些嫌弃。 “啧啧啧,卫二你这弓可挺软啊。” “病中舒展肩膀用的,也就将将能十丈穿颅吧。” 十丈穿颅,还是“将将”。 薛惊河哈哈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卫二啊卫二,行啊,你一身气人的本事还没落下。” 他斜坐在胡凳上,一双长腿伸展出去似是占了半间屋子,又是一副眉目深浓的俊朗相貌,笑着看人的时候足以让寻常姑娘家一颗心都跳得快了。 偏偏面前这姑娘家是卫蔷,他便还是十几年前那打不赢卫二郎就跑去跟卫大郎嘟嘟囔囔的薛大傻子。 “朝廷才刚派人去西北,你怎么就来了,莫不是情况有变?” 听卫蔷这么问,薛惊河笑着说:“是我原本就在延州征兵,恰好与那传信的钦差碰上了,知道你在洛阳,我索性就自己来了。” 这话说得倒是潇洒,卫蔷点了点头。 薛惊河反过来问她:“听说你在洛阳张狂得像是哪吒闹海、孙猴子大闹蟠桃园,我阿父听得眼热,两三日就要打我一顿,怎么样,可有我能跟着沾的便宜?” “便宜?我辛辛苦苦扳倒了吕家,往国库里送了一笔钱,说不定这钱就调拨道西北让你们整顿边防了,这便宜还不够?” “哼,朝中各处都没钱,从吕家得的几百万能分三十万钱粮往西北已经算是朝中大人们开恩了,哪比得上卫二你一次就从世家身上几百万地刮?” 手臂撑在书案上,薛惊河笑嘻嘻地说:“今年的棉布我们多要一万匹,定价再给我们让一成,如何?” 卫蔷双手放在案上略一舒展肩膀,笑着说:“还让一成?那些世家在都快把我北疆棉库买空了,还能给你们镇西军留着去年的匹数已经是我跟林管事厚着脸皮讨来的,你还让我再给你让利?” 见卫蔷像只铁公鸡一般,薛惊河抬手捏了捏她肩膀:“卫二啊,去年我在你那见的大织布机现在定然已经用上了吧?不是说棉也多了,纺棉织布的机器也多了,今年能多出三倍的棉布来?我想办法多给你弄些煤,你且让我些吧!” 卫蔷被他捏得头歪脑晃,摇头道:“世家从北疆买素棉布的价格可是你们的三倍,运到中原出手之价又要翻倍,这般一算,原价给你们,已经是让了利了。” “世家是世家,咱们是咱们,从前你我打架的时候,那些世家子不也只有看着的份儿?” 这世上也就只有薛惊河会拿小时候打架之事论交情了。 卫蔷转头看他,笑着说:“薛大傻子你倒是爱往脸上贴金,什么叫你我从前打架,那是一群人看着我揍你。” 她可是打遍长安无敌手的卫二郎,自幼就比她高出一截的薛惊河也不是她的敌手啊。 被人揭了老底,薛惊河哈哈大笑:“这等旧事哪用算得那么清楚!” 卫蔷还是摇头:“十二万匹布在定价上让你们一成,这事在财部定然是过不去的。” 说完,她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小匕首。 这匕首其貌不扬,薛惊河抽出来看了看,眼睛已然瞪大了。 “这是北疆新出的精钢,从产量看,今年我们也就在队长以上能堪堪配齐,这种精钢制成的横刀,今年冬天我给你们一百把。” 薛惊河也是在沙场上沐着朔风饮着敌血长大的,对这等神兵利器自然爱不释手,一边问:“能不能给几把陌刀?”一边已将那匕首揣在了怀中。 “薛大傻子?” “啊,卫二你怎突然唤我?可是半年多未见就想我了?” 卫蔷几乎气笑:“胡子没了,倒把脸皮磨厚了。” 薛惊河喜笑颜开:“没办法,我阿父恨我脸皮太薄,恨不能亲手给我抽得再厚些,若能似你一般到处搜来钱财,他怕是梦里都能大笑到清醒。” 卫清歌端着胡饼进了院子,就见家主靠在椅背上低头笑着说什么,没了胡子的薛惊河正笑着看家主。 她歪了歪脑袋,道:“家主,厨房问是不是来了客人,午食要不要加菜。” 拿起一张胡饼,薛惊河连忙道:“加菜不必,加肉我倒是乐意至极!” 卫蔷斜看她:“我府上客人说的也不是你呀。” “对对对,我来定远公府哪里算是客人,我这分明是回家。” 见不得这薛惊河沾了点便宜就得意洋洋,卫蔷站起来对卫清歌说:“我记得从前伍郎君说要吃蒸猪头,你让大厨娘费些功夫,今日来不及,明日也可。” 另一边,薛洗月知道自己大兄来了,喜不自胜,连忙去换了身衣服,待见了薛惊河,她也吓了一跳:“大兄你不是说旁人都嫌你脸嫩,怎么把胡子剃了?” 薛惊河还是笑,越过窗看了一眼卫蔷站在院中梧桐树下与卫清歌说话,才对自己堂妹说: “我从前是怕人嫌我脸嫩,如今都快而立,哪还称得上嫩?” 薛洗月从前与堂哥说笑惯了,如今在学中当助教又比从前更爽利几倍,笑着说:“那堂哥你怎还不成家?” 定远公府里,兄妹相见也不止一处,伍晴娘教完了上午的课才知道今日在朝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看着她兄长,她眼泪在眼中打转。 “大兄,你是不是以为我如今可以自立,便可舍了我了?” 伍显文哪里听得自己妹妹这般话,想到自己今日在朝上被人构陷,险些连累妹妹,抱着头蹲在地上道: “是为兄行事不周,为兄错估人心!唉!” 看他这样,伍晴娘气也气不起来,被崔瑶一把扶住。 另一边,房云卿声音清淡:“行事不周也好,错估人心也罢,伍郎君此番所凭的不过是有国公大人为你背后撑腰,这可不是为下属者当有的道理。” 伍显文自知有愧,耷拉着眉眼,对着三个女子都行了礼: “各位教训得是,我见识浅薄,虚活了这些年,今日才知道,以我一身筋骨想在泥潭中拼个玉石俱焚,也只有溺死在泥潭的份。” 此话已是有彻底看透了大梁朝堂的意思。 崔瑶与房云卿互相看了一眼,房云卿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经历此劫,伍郎君也算是知道了这等道理,自该往有道之处去了。” 有道之处是哪里,众人自然是不言则明。 及至吃饭时,薛惊河才知道今日朝上发生了何事,看着伍显文,满脸敬佩之色: “孤身一人也敢对世家千军万马,伍大人你一腔孤勇,实在难得,我以茶代酒敬你。” 妹妹还在一旁,伍显文哪敢自称“孤勇”?臊红了脸端起茶杯,道:“我行事莽撞,如今连官也舍了,不配让明德将军称大人。” “朝堂的官是官,北疆的官也是官,卫二这人才是真正锱铢必较的狠人,你以为到了她手中,她不会将你一身才华压榨干净?自然还是要称大人的。” 这话看似贬低,实则在夸卫蔷知人善用,伍显文放下茶杯,眨了眨小眼睛,看薛惊河与卫蔷说笑熟稔,心中不禁盘算起来。 一个是镇国定远公,一个是大将军之子,同样是将门出身,同样征战沙场,配得配得。 看两人言谈,应是自幼相识的世交之家,自然是知根知底,又少翁婆之扰,不错不错。 再看薛将军生得也是仪表堂堂,身强体健,举止潇洒随意却非放诞不羁之人,国公人品风流不喜拘束,观样貌,品气度,相称相称。 最后见薛将军跟陈五郎说话时也甚是亲切,毫无架子,想来是心胸宽广,能容下国公妾室的贤良之人,甚好甚好。 思来想去,伍显文心中大喜,定远公身边终于有了个可堪为妻之人,实在是北疆之福,他们这些臣下之幸啊! 也不知怎得,吃了口鸡肉,薛惊河突然觉身上一冷,四下看看,他对卫蔷说: “我阿父定是在灵州念叨我呢,卫二,不如你给我把精钢匕首,让我带回去哄哄他老人家?” 就仿佛从来没有顺手将一把匕首揣进自己怀里似的。 看在过去交情上让他吞了把匕首已经够让堂堂定远公心疼的了,金乌高悬,梧桐影中卫蔷端着瓷碗轻轻一笑,眸光轻转:“薛大……午后与我校场打一架?” 薛惊河面上笑容一僵,缓缓捧起了碗。 却不知他对坐之处,伍显文的一双眼几乎要发出光来。 听起来,这薛将军打不过国公大人。 哎呀呀,这可真是妙极妙极。 坦荡(“来,奖你颗蜜果。”...) “卫二你说的拉几部打几部之法,正和我阿父心意,只是如今朝中……”与卫蔷在一处说话,薛惊河无可避免地说起了西北之事,薛重驻守西北四州,一侧是荒漠,一侧是羌人,自己所辖之地也是羌汉混杂,真说起来,其中冲突比百废待兴的北疆要复杂的多,有些羌人部落首领与汉人豪族勾结,也是做尽了伤天害理之事,还引得汉羌两族越发剑拔弩张,卫蔷的意思是寻机挑起与羌人的战火,却不是与全部羌人开战,联手其中愿与汉人交好的部落,同时清缴汉人与羌人中作恶多端之人。 这法子剑指豪族,说出口已经是冒险,做起来更是担了身家性命的干系,可卫蔷敢说,薛重敢听,也敢信敢用。 “我阿父年纪大了,心也比从前软了,胡唯忠吃了二百多人的空饷,我有心让他尝尝军法厉害,可我阿父顾念他在西北这么多年也算劳苦功高,只打了他六十军棍,过了半年,又把他弟弟提成了校尉。” 说完,薛惊河摇了摇头。 “卫二,真要说起军法严明,我阿父都说你比你父兄祖辈加起来都要有手段。” 卫蔷将一碟蜜果放在桌上,笑着说:“大将军总是看着旁人家的孩子更好,从前是看我大哥,如今是看我,不过是心里对你有所期许罢了。” “我哪里不知道我阿父在想什么?不过你那志军之法,确实令人叹为观止……以北疆为家,以兵士为北疆子弟,以北疆百姓为父母亲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 看着卫蔷在自己说话时给自己添了杯茶,他嘿嘿笑了两声。 他们二人说笑相得,旁边的人却觉察出了不对。 按说这些年薛惊河戍守西北,卫蔷镇守北疆,武将无调令不可擅动,他们二人应是经年未见才对。 可如今这般随口能说出对方治军之法,别说在一旁听着的陈重远因懂大梁律法而心惊,连薛惊河的堂妹薛洗月也摸不着头脑。 卫蔷也不避着他们,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心酥骨软,她眯了眯眼睛,一只手撑着头,笑着对薛洗月说道: “我在北疆刚打出名气,就有人从兰陵带了三百部曲穿过了大半北疆数千里之地来寻‘卫二郎’,第一句话就是‘那传说中的卫二郎在何处?若是敢冒名顶替,小爷我今日取了你狗头祭奠我挚友!’” 说话时她抬了抬下巴,正是指向了薛惊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说完之后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薛洗月自认这半年来也是人生跌宕,本以为再没什么事情能让自己大惊失色了,听了此事,嘴巴都张开了。 “大兄……” “怎了?我那时还以为卫二你死在汉水了呢,自然以为北疆的卫二是假的。谁能想到你不仅没死,竟然敢一个人就回了北疆还占山为王起来。” 薛惊河还理直气壮,全然不觉当年不到十七岁的自己做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事,士为知己者死,他阿父为了卫元帅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窝藏卫二,他自然也不能看着自己的好友的妹妹、也同样是自己好友之人死后还被人利用,那可是足足一个半的知己! 卫蔷还笑他:“不过是看见了我的剑鞘就以为我死了,我叫你薛大傻子着实没叫错。” 薛惊河毫不心虚,随手从桌上取了颗蜜果放进嘴里,惊喜地瞪大了眼,先笑着说了一句:“这味道我可是很多年没遇到了。” 一旁的卫蔷愣了一下,笑容又真切了几分:“你要是喜欢,我给你讨两瓮带走,就不收你钱了。” “哟,卫二真是难得大方。”薛惊河眉开眼笑,仿佛讨了天大的便宜,“我阿娘也喜欢吃这味道的蜜果,等我回去了与她说,让她给你做件新衣当回礼。” 连吃了两颗蜜果,两条腿一伸开仿佛有一丈长的男人凑到卫蔷面前又振振有词道:“我那时哪知道你会弃剑用刀?况且当时汉水附近都传说有一少年为了几颗从剑鞘上抠下来的宝石被人逼着跳了汉水,听了这话,再寻到你的剑鞘,我哪能不这般想?亏我哭了足两日,还在汉水边上用那刀鞘给你立了衣冠冢呢,你还反过来笑我这许多年。” 想想那时的卫二,父母大兄都没了,一人游荡在外,薛惊河为她在汉水立冢之后回了兰陵,没多久又知道卫二的恩师林大家也去了,接着是蛮族南下,天下大乱。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当年在长安一起放荡的将门子弟,有的血战报国,有的奔波逃命,大劫之后死了不知凡几。 薛惊河清明烧纸的时候还对他们说:“卫二在那头,还有卫大给她撑腰,你们可想开些,要点脸面,别打以多胜少的打算了。” 现在想想,薛惊河摇摇头:“也是我那时年幼,没想过你这卫二竟然是个百劫不死的真英雄。来,奖你颗蜜果。” 卫蔷刚想起那跳了汉水不知生死的沈秋辞,看见送到眼前的蜜果,眉头都皱了起来。 “太甜了……” “觉得甜了就多喝两盏茶,等战事再起,沙场上你就是想寻这味道都难了。” 薛惊河还真给卫蔷连茶也斟满了。 看看茶盏,看看蜜果,再看看自己这好友,卫蔷笑着摇摇头,还是接过来吃进了嘴里。 入口是熟悉到令人不耐的甜,刚在舌尖,又被茶水冲淡,透出了果香气。 见自己大兄一直看着元帅,薛洗月作出好奇之态:“那大兄这些年还去过北疆么?” “那是当然,从三年前开始,咱们就从北疆买棉布回来给军士做衣袍,前年我阿父那铁甲,我娘头上的红宝簪,都是我从北疆带回来的。” 西北四州与北疆可不只是这般简单的通商关系,镇西军与定远军守望相助,薛惊河也是个坐不住的,要么军事,要么倒换东西,总要去北疆两三次,也只是旁人不知道罢了。 轻摇罗扇在一旁坐着看年轻人们说笑,崔瑶不禁在心里细细忖度着薛惊河,同样是将门出身,他与崔瑶熟悉的阿铮阿蔷还是不同的。 卫家的阿铮自小以承掌定远军为己任,明明也是十岁就被送到了长城边塞上的,却生了一副温文妥当的性情,与他刚猛热情的阿父截然不同,崔瑶眼见他长到了要成婚的年纪都从未见他与人动怒,若是没有后面的灾劫,他定会继承定远公府,如他父祖一般将一生时光都付予北疆,成为大梁的又一代国之柱石。 在很多时候,阿蔷并不会让人想到她的身份,认真说起来,崔瑶一直觉得阿蔷是她们这一代最像姜清玄的人,小小年纪就说自己将来要做个浪荡天下的游侠儿,天赋卓绝却不以之为傲,又是个倔强的,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喜欢上了林大家的剑就一定要拜师,想做卫二郎就去做了卫二郎,她的家人也爱惜她,愿意让她过得与旁人皆不相同。崔瑶曾想过的,卫家的小阿蔷长大之后就会成为一个才华横溢又不与世俗同流的剑术大家,行走天下,对酒当歌。 可惜,阿蔷年少时的梦随着她父母兄妹一起逝去了。 再看如今的阿蔷,一双薄肩担起了定远军和北疆,她有些地方还如从前,有些地方像她的父兄,有些地方……竟变得令人极为惊心动魄。 薛惊河是坦荡,率性,豁达,爽朗,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经历过苦痛,未经历过无可挽回的绝望……正是天下间无数阿娘盼望自家儿郎能有的担当模样。 想起些许旧事,崔瑶手上扇子一停,又摇了起来。 当下最要紧的,是阿蔷所做之事,薛大将军哪怕不是助力,也别成了阻力,至于其他事,走一步算一步吧。 暮色斜照,大将军在洛阳自然是有府邸的,薛惊河也不便在定远公府留宿,总算在宵禁之前打马走了。 大兄住进定远公府,伍晴娘当然要自己操持些细处,恰好大兄从元帅处回来,她转身想与自己大兄说些什么,却大惊道: “大兄,你的眼睛可还好?” “啊?”伍显文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怎了?” 伍晴娘又摇了摇头,诧异道:“总觉得你双眼大了些许。” …… 入夜,大德殿内灯火通明,皇后站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圣人,叹了一口气,又走到殿门外。 殿门外,石菩趴在条凳上被扒了裤子打庭杖。 “圣人昏迷了一日夜,你居然敢瞒报消息,石将军,你到底当我这皇后是什么?又当这紫微宫、这大德殿是什么?” 平日管着半个紫微宫的石将军、石总管此刻忍着酷刑,口中只说:“奴婢有罪。” 皇后冷冷笑了一声:“你所作所为岂是‘有罪’二字便能抵了的?若圣人此次有惊无险便罢了,不然……” 眉头挑了一下,她转身又进了大德殿。 殿内,一群御医跪在地上,其中一人轻声说道: “皇后娘娘,圣人用的药里放了不少有毒之物,用药之人想的是以毒攻毒之道,可……可许是最近咳血难喘的症状重了,圣人就多吃了些药。” “什么叫‘许是’?尔等是御医,竟然连圣人身子到底如何都不知道吗?你们每日请脉都没发现圣人吃的药不对?” 几个御医以头抢地,连声道:“启禀皇后娘娘,微臣不敢欺瞒娘娘,圣人……圣人一直不许我们请脉,只让我们虚造脉案!” 一听此言,皇后似乎气得狠了,退了两步,被女官扶坐在了榻上。 “虚造脉案?那我这些年每日看他脉案,为了那病情起伏或悲或喜,又算什么?” 外人只道圣人无病装有病,只有宫内这些亲信才知道,圣人是有病装无病。 半晌,皇后长出一口气:“圣人何时能醒来?” 御医道:“已开了解毒的汤药,长则三两日,短则一两日,圣人是会醒的。” “好,你们好好伺候,不可再有隐瞒!” “是!” 背对着跪伏在地的御医,皇后又走到了圣人的床前。 “七郎,您可要快些好起来!” 语气何等情真意切,竟然将自己刚刚才知道的被欺之事硬生生忍了下去。 殿外,石菩挨足了一百杖刑,瘫在条凳上如死狗一般。 一黄门作势要抓他从条凳上下来,实则趁人不备将耳朵凑到了石菩的嘴边。 “山斋院,千万守好,别让皇后……紫衣黑袍,都烧了。” 竞标(“六里路的事,哪用劳烦你...) 东都洛阳已经是热风喧嚣,而北疆最北的丰州,晨起的风还沁着冷意。 胜州与丰州去年才从蛮族手中夺回,不仅城墙还未修好,连路也未铺完,从胜州往北的草原上每隔两里路就有一块石碑指示着往西北去的方向,就这,还是今年春天才有的。 石碑有一人多高,夏日草盛,寻常石碑早就被淹没在了遮天蔽日的草中。 因着往丰州走的人多了,草原上被踩出了一条路来。 一对老者相携而行,晃晃悠悠,到了一石碑跟前。 石碑旁有人放了根圆木,正是供行人休息的,两位老人走过去,看见一青衣汉子坐在木头上,一旁还有一匹棕色的马在探头慢悠悠地吃草。 汉子生得精悍,一脸胡子仿佛许久未修整,越发显得粗犷,两位老人都是寻常布衣打扮,若是在北疆之外,这样的老人看见这样的汉子,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偏偏这里是北疆,两位老者一看见汉子的黑色的短衣就笑了。 “这位兵士是早起就赶路了吧?” 看见两位老人时汉子已站了起来:“是,三更就已上路了。” 以头巾包着脑袋的妇人连忙转身从老汉推着的车上取了两块蒸饼。 “兵士,赶紧吃了再上路吧。” “不必不必,多谢两位老人家,我带了干粮,方才已经吃完了。” 见兵士坚辞不受,老妇人叹了口气,让她老伴儿将车停在路边,两人在木桩上也坐下了。 借着天光仰头看着石碑,老妇人眯了眯眼睛说:“那上面写的可是六?” 她老伴儿还没说话,兵士已经接口道: “是,前面还有六里地就到丰州城了。” 老妇人顿时有些得意,看向一旁的老翁,说道:“我可是认了二百字在心里的,这字就没看错!” 老翁笑着点头,老妇人顿时更得意了。 汉子见状,也笑了,道:“老人家耳聪目明,寻常年轻人也难比得上。” “这话夸得可就过了。”嘴上这么说,老妇人还是笑了起来,露出了嘴里的空洞来,两颗门牙已经是没了。 两位老人都是北疆最普通的样貌,皮肤黑黄,脸手都有冬天冷风留下的皲痕,只是双眼明亮,看着就精气神十足。 坐在圆木上吃粮喝水,两位老人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裹着蒸饼的布巾整齐叠好收起来,喝水的陶罐也用得小心。 汉子站着看了一眼天色,再看看还没吃完草的马,低头与老者闲聊:“两位老人家往丰州去可是要送货?” 老妇人点点头,站起来将车上的草席子掀开,露出下面的陶土坛子,说道:“我们本是云州人,我儿子、儿媳被调派到东边开矿,我们两个人就跟了过来,别看是两把老骨头了,光我们两个今年开了一百亩的荒地出来。” 在北疆当兵,都要垦荒种地,见两位老人已经到了脱齿疏眉的年纪还能开出一百亩荒地,汉子不由得肃然起敬。 见他这般,老妇人笑了,拍拍车上的陶土坛子,又说道:“我去年冬天来了这儿,什么都没干,先撒了一大片的芦菔种子,这不到现在就有了些芦菔?丰州城里来了那么多人,天天要吃要喝的,有个女将军说我这酸芦菔做得好,买了好些,说要给丰州城那些洛阳来的客人们吃,其实一点菜哪用那许多钱?我就多做了些酸芦菔,想着给那女将军送来。” “您走几十里路来送菜,万一到了丰州城找不到那将军怎办?” 听汉子为自己担心,老妇人笑得狡黠:“背着大剑的小将军,那是当初打跑了土匪的泰阿军,我如何不知道?我找着泰阿军,我就能找着小将军。” 一听这般形容,汉子不由一默。 想了想,他又说道:“不如我替您……” 老妇人连连摆手:“六里路的事,哪用劳烦你们这些为我们抛家舍命的?” 说完,她接过自己老伴儿喝完了的陶罐子自己也喝了口水,擦擦嘴就又要上路了。 见她要推车,老汉连忙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一把将她拉出来,自己将脖颈套进了车套里。 一旁帮忙的汉子这才惊觉,这位一直闷不吭声的老人,竟然是哑的。 见自己老伴儿不许自己推车,老妇人又是气又是笑:“只六里路了,我推不到再换你还不成?” 走出几步又气哼哼说道:“你不让我推车,还让我多吃个蒸饼,你是不是养猪养出了瘾,将我也当那猪了?” 明明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却仿佛吵吵闹闹有来有往,渐渐隐入了风吹草动的声响里。 汉子静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又过了约一刻,仿佛山呼海啸一般,无数穿着青色短衣的人骑马而来。 “将军,一整夜这条路上都没有从东都来的信使。” “好。”背着大剑的卫莺歌坐在马上遥遥看着前方,天色已然大亮,昔年叫做“西受降城”,如今成了丰州都护府驻地的城池已然近在眼前。 而她身后,是三千定远军泰阿部,专司剿匪、护卫,正和今日。 丰州城内热闹非凡,昨日裴道真突然说今日就要竞标,一众世家着实措手不及,今日,五十多世家坐在丰州都护府的地基上,看着木梁和堆砌的石块,任谁都想不出来,要在这做得的是动辄几十万钱的买卖。 裴道真自从来了北疆,做事越发简单粗暴起来,只让这些人坐好,也不与人客套。 “六份丰州通商凭信,五万贯一标,二十标必得一名额,可有人愿直接出百万贯?” 于家与郑家之人遥遥看了一眼,他们两家都带了足有百万之数,可真要一下子拿出一百万……总要再看看行情。 见没人愿意直接拿到一名额,裴道真点点头。 “那我们便一个一个来。第一个,底价一标。” “两标。” “四标。” “五标!” 五标就已经是二十五万贯了,有人看向出价之人,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份紧迫之意。 很快,第一份凭信就到了八标四十万贯之数,出价的是陈家,陈三老爷陈叔栋一摸怀中,定远公那免五万贯的信物还在,算上这个,三十五万拿下一凭信,还真是划算的买卖。 “十标!” 陈叔栋猛地转身,看见左边一丈外陆蔚的弟弟高高举着手。 “疯了吧!一下抬价到五十万贯?!” 有一小世家的子弟见几大豪族都争得不可开交,连忙也举手:“十一标!” “十二!” 明明是四面通风之地,此刻竟仿佛越来越热,所有人口干舌燥,听着竞标之数一路攀升。 “十八标!” 九十万贯! 全场哑然,看向那之前寂寂无名的一家,互相看了看,九十万贯,还差一步就到顶了,许多大族这次都没带这么多钱来北疆。 于家之人冷冷一笑,小小门第也敢来北疆显威风,只怕这凭信到手,靠着通商之事赚了些钱财,也没命花出去。 这般想着,他心中便好受多了。 接下来,他又难受了起来。 如果说那等小门第为了赚钱不顾一切,那钱家、骆家你们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陆家,你们不是门庭败落?怎么还有那么许多钱财? 尤其是陆家,明明旁人都在犹豫,你非要砸上去两三标之数,你莫不是疯了? 眼见六去其三,每一凭信都是□□十万才被拿走,于家之人深吸一口气,必须要出手了,他北上之时大兄可是说了,他们河南于氏无论如何都要拿走一份通商凭信。 接着,郑家直接二十标取走了第四个凭信。 陈氏二十标取走了第五个凭信。 于氏之人猛地站了起来,高喊道:“二十标封顶!” 却发现与他同时喊出来的有三四人。 裴道真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语气惊诧:“没想到诸君如此热切,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奸诈! 裴道真,你不配为世家子! 心中骂声连天,于氏之人硬是挤出了一笑:“副都督,既然定远公说过二十万顶格可取一凭信,不如就给我们几家一人一份?” “不可不可,说了是六份,那就是六份,已得了凭信的五家花钱要的就是六分之一,如何能让其变成十分之一,九分之一?” 裴道真的话引起了那五家的连连应和,他们已经稳坐台上,自然不介意看着旁人为了最后一份凭信打得头破血流。 郑氏与于氏本来颇有默契,如今郑氏已然稳妥,那郑家之人也对着于氏笑了起来。 “那请问副都督,如今又该如何?” 裴道真袖手站在台上,笑着说:“自然还是……价高者得。” 一刻之后,河南于氏以二十六标一百三十万贯的高价取走了最后一份通商凭信。 他本想拂袖而去,可裴道真还要当场勘验钱财,等一切事了,天都要黑了。 “好了,未来三年,丰州还要与各位多多往来,携手共进!”裴道真连连行礼,可谓喜气盈腮。 于氏那人此事心中想的已经是如何将裴道真从丰州赶出去。 却没想到,等他回到所驻之地,才知道于崇如今停职待审,还让他一定要将钱从北疆带回去。 钱……钱…… 想起自己方才眼睁睁看着银钱入了丰州府库,这人几乎跌坐在地上。 这一日,丰州边市得钱五百九十五万贯,几乎抵得上大梁一年的七成税收之数。 到了第二日,还在为通商之事或悲或喜的各家才会得到消息说他们族中被参侵夺盐铁之利,要被清查家产。 而那时等待他们的,就是来自三千北疆泰阿部的问候。 被一位寻常老妇人称作“小个子女将军”的泰阿将军卫莺歌会抱着一坛再寻常不过的酸芦菔看着人们清点世家亲 脉案(“我只是个女人家,膝下无...) 清晨,上清宫的钟声遥遥传来,卫蔷已经写好了一封书信。 走出书房,她就听见了一阵喊喝之声。 不过一日之间,定远公府的侧院就大变了样子,青石道被拆了一半,连着还没种上花木的空地都成了一个小小的演武场,场内陈重远赤膊上身手中握着□□向草靶。 卫行歌也同样光着上身,身上带着一层练武后的薄汗,不停地纠正年轻人的错误。 世家公子身上筋肉有力,他本身就尚武,平日穿着衣服还觉得清瘦,一脱衣服才看得出膀粗胸壮,腰部韧长。 不过这样的身骨和卫行歌一比就不算什么了,卫行歌比陈重远清瘦许多,甚至皮色更白,腰膀看着都皮下贴筋,可在重重疤痕的覆盖之下,都能看出根根筋络都清晰强健,勇力内藏,仿佛是天塑而成。 练的是强身法和杀人器,差别正在此处。 陈重远也不知道刺出了几百枪,手上攻势一缓就被卫行歌挑开了枪头。 “再加刺一百。” “是。” 卫蔷看了两眼,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几息之后才想起来卫行歌其实是比陈重远还要小一点的。 北疆最早的那些孩子,凡是能活到长大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成。 卫清歌自然也在这看热闹,对着陈重远的腰腿发力指指点点。 看见了卫蔷,她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家主,刚刚行歌一招就把陈猫猫打倒了。” 卫蔷看着她,叫了她一声:“清歌。” “家主?怎么了?我早上去厨房被大厨娘赶出来了,她说今天早上吃粥和蒸饼。” “我是要同你说,你要叫人家猫猫,也别当面叫。” 卫清歌转头看了看陈重远,吐了一下舌头:“我叫了他都答应呀。” 连日大杀四方的卫蔷在这儿被噎了一下。 小姑娘却毫无所觉,一双明眸溜向陈重远……手中的枪,说:“家主,我能和陈……对练吗?” 卫蔷看看被她抱在手里的剑,脑中想起她用剑的样子,心里不禁替陈重远有些发虚,只能说:“你等他再练两个……半年……九个月吧。” “好。”小姑娘开始数起了日子。 大厨娘手艺颇好,掺了油酥胡麻的蒸饼卫蔷连吃两大个。 辰时两刻,管家来报说门外吏部侍郎裴道真送来了两马车的东西。 一车上装了足色的万两白银官锭,另一车装了丝罗钗环等物。 看得卫清歌两眼发光。 “家主,他们还送来了一把琵琶,这把琵琶我们给越管事好不好?” “琵琶?” 卫蔷放下手里的书册,抬起头,看看那把琵琶,打开了裴道真送来的书信。 “愿守玉关春色晚,不意缄恨度龙鳞……这是生怕我看不懂他不想女儿留在宫里,宁肯她去北疆,还加了一把琵琶,清歌,你去把行歌叫来。” “是。” 卫行歌来到书房,就听见卫蔷问他:“吏部侍郎裴道真和贝州崔氏关系如何?” “家主,裴道真与太常寺卿崔关系极好。” 崔有个嫡亲妹妹就是崔瑶,嫁给了河中府陈家的陈二老爷。 手指中桌上敲了两下,卫蔷笑着说:“崔姨果然厉害,我几天前跟她说了一分,她这便替我做到了五分,她必是知道裴道真爱女心切,才指点他来求助于我。” 不同于卫清歌的天真烂漫,若非心计百出,卫蔷当年也不会把年仅十八的卫行歌留在龙潭虎穴一般的东都。 他拿起书信看了一眼,说:“家主,裴家这是主动请您将裴盈带去北疆?” “是啊。”卫蔷叹了一口气。 卫行歌看了一眼卫蔷的神色,低声说:“裴道真在朝中声名极好,无论世家寒门,对他都额外敬上几分,他女儿年纪不大,平日也没有才名,没想到被家中如此爱重。” “如今世家与后党之争无所不用其极,在裴道真眼里,平安喜乐对女儿来说才是最好的,可惜啊,时事如此,逃也逃不过,天下想自己女儿如花一般过一辈子的人多得是,那又如何呢?” 说完,卫蔷低头一笑。 不也有人给自己的女儿取名“蔷”与“薇”?可狂风骤起,人世变换……又剩下了些什么呢? “既然崔姨帮我们起了头,后面的事我们也不能差了,等北疆女官之事过了明路,我先想办法把裴姑娘捞出来送去北疆,有了这一个样子,剩下的姑娘们聪明的都知道该怎么选。” 重新看了一遍裴道真的信,卫蔷摇摇头,道:“上句上官仪,下句骆宾王,裴道真也是恨极了皇后。阿薇权柄在手,不惧人心,怕是只以为这是威逼之法,却为自己树了个大敌。” 行事不惧人心,绝非善道,若不是如此,她也不会一进东都就趁势让卫薇退上几步。 “裴家既然已经把银钱送来了,其他家也该有些动静,你午后无事,让宋岳他们把各家要给定远公府送钱的消息传一传。” “是,元帅。” 卫蔷看了一眼禁军名册,又道:“对了,你从开始便查到有南吴细作被安插在了兵部?” 要说此事,卫行歌的脸上突然有了两分的笑:“那南吴细作名叫李势,事情说来极巧,去年一日吃酒时我发现他吃鱼不翻身,从前林管事告诉我,她们南边渔家吃鱼不翻身,是怕翻字同翻船之意,我就留了心,宋岳查了两天,发现他把朝中发下的粟米都换成了南米,便几乎确定他是南边之人,可他却自称蓟州人……” 想来那千辛万苦潜入了梁国兵部的细作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暴露,竟然是因为吃鱼。 笑过之后,卫蔷几乎要叹气:“随便一件小事便能牵连出东吴的细作,还让那细作杀人之后自尽了,没想到满朝文武没人把这事儿放在心上,还只顾着斗来斗去,那些世家还有心开宴喝酒,也不怕被南吴的‘不留行’给一锅端了。我之前便跟清歌说过,让她写信给燕歌,带一队鱼肠入东都,到时我把你和宋岳分出来,你们与燕歌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联手把东都的那些钻来钻去的小鸟都清一清。” “是。”卫行歌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家主,清歌说您想去祭祀顾师。” 提起了笔的手顿了一下,卫蔷“嗯”了一声。 卫行歌低声说:“家主,我四年间查遍了长安、洛阳所有的顾姓人家,都没有查到‘顾予歌’这个名字,西京变乱之后还能在长安赤地之地安然之人寥寥,更不用说顾师是女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卫蔷手中的笔落在纸面上,“当初我和她在西京相遇,亦是自掩身份,我不是还说自己叫林昇么?” “不知顾师究竟是何人,也找不到墓,您又如何祭拜呢?” 卫蔷笔下不停,语气悠悠道:“‘来日敬我三支香,一支向霄汉,一支向风尘,幽涧深处莫怜我,我自有花遍天涯,’这是予歌她当年写的,想来等我去长安时,就背一坛酒,沿着山和水走,过风尘,望霄汉,酒水淋漓入深涧,总有一滴能让她尝到。” 这话说得深沉坦荡,让担忧自家元帅的卫行歌一默。 卫蔷放下笔,吹了吹写好的信,折好好递给了一旁站着的青年: “这封信送给河中府陈家的崔夫人,和从前一样。” “是。” 卫行歌收下信正想再跟卫蔷说一下禁军中事,却看见卫清歌又跑了回来。 “家主,那个好白好白的小少爷又来了。” 卫清歌嘴里好白好白的小少爷就是秦绪,他穿着一身丁香色的锦袍,手中还持着一把扇子。 嘴里叫着“阿姊”他看向卫行歌,眼睛立刻亮了:“哟,小卫将军的身子果然是金雕银铸,才一日身子就好了。” 说话就说话,他还把手里的扇子往卫行歌的腰间敲了过去,被脸上有疤的归德郎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秦公子自重。” 秦绪一挑眉头,看着自己的手臂说:“小卫将军抓了在下的袖子,还让在下自重,你我二人,到底谁不自重啊?” 说话时,他往卫行歌的身边一凑,手臂立时被人松开了。 卫蔷坐在一旁,只手撑着头,笑看着两个纠缠的年轻人:“怎么?你想好要来国公府住了?” 秦绪蹭到卫蔷身边,有些委屈:“阿姊,我家当都要搬出府门了,祖父把门一关,只把我扔了出来。” 卫蔷看看秦绪身上穿的锦罗玉带,说:“无妨,国公府是清寒了一些,麻衣粗食还是给的起的,倒是你,我前日才砍去了你祖父的一只臂膀,你怎么还愿意来找我?” 秦小公子摇了摇扇子:“一只臂膀而已,我祖父是个千万只手的老妖怪,说不定两日就又生出了几只臂膀呢,倒是阿姊,你一时从寒门身上砍刀,一时从世家身上要钱,好在我祖父是绝不愿跟世家联手的,不然……” 这话是这小子自己想的,还是有人借他要口要说什么? 卫蔷的手指在桌上点了两下,说道:“无妨,不管旁人如何,我背后还有圣人。” 秦绪摇了摇头,自己捡了个圆凳坐在了卫蔷的旁边:“我那坐皇位的表姐夫啊,他拿捏朝政就像是小孩子玩泥巴,一时觉得这一团多了,一时又觉另一团多了,所以贴来补去,东挖西抠,最后捏出来的东西也粗陋难看。” 卫蔷也不斥责他藐视圣人,只问:“那你可知道,他要的是捏什么?” “身为一国之君,自然要捏个鼎出来,可哪有泥捏的鼎?捏一捏,泥团就脏了乱了,他再找把木刀把泥团上削一削……阿姊,万一木刀也脏了怕是也是要被扔掉的。” “那就让木刀干干净净的。”卫蔷看着秦绪那张如玉似的纨绔脸,倏尔一笑,“你要不要跟阿姊回北疆?” 秦绪还没如何,卫行歌先瞪大了眼睛:“家主,北疆…各处…多女子……他……” 一张清朗中带着煞气的年轻脸庞上写着“不行、不可以、他不配”,竟然有了两分孩子气。 秦绪站了起来,看卫行歌不肯,他倒有了兴致: “阿姊,北疆也有如卫小将军这般好腰腿好臂膀,能让我写进话本的好儿郎吗?” “什么话本?” “自然是风月无边,咳,凡我之行文,皆书人之大欲,阿姊,你喜欢哪种?我可找来让您鉴赏一番。” 秦绪扇子摇啊摇,竭力说得一本正经,卫蔷却在刹那间懂了为何卫行歌如此不愿秦绪去北疆。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拿卫郎将写了几本风月了?” 秦绪不敢看卫行歌,用扇子遮了脸,小声说:“富家小姐,梨园名伶,落难的世家千金……哎呀,阿姊别问了,写了便是写了,究竟几本,我才懒得计较。” 卫蔷同情地看向卫行歌,看得少年老成的归德郎将想去偏院把练枪的陈重远叫来,将这秦小公子当草靶扎烂。 笑闹间,紫微宫又传旨让卫蔷进宫议事,下旨的是圣人。 看着卫蔷匆匆去换衣面圣的背影,秦绪看得眼都直了:“我这阿姊,可真是个大美人……” 沾血(“旁人是拼杀场里七进七出...) 被伍显文列在奏本上的世家如今关门闭户,门前有金吾卫把守,每到提审之时就有人以马车来将人带走,这等询问之法在寻常百姓看来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优待了,一众世家之人仍觉自己是受了奇耻大辱。 “每日以车载数人往返,不许言语、不许掀帘,待我等实如畜生耳!” 听了此话,于崇冷笑:“此话你当与那姜老狗去说,让我等也看看你的雄辩之才,怎得他问你侵占盐铁之事你便闭上嘴了?” 那人连忙弯下腰,再不敢多说话。 见他畏首畏尾之态,于崇甩袖进了自家正堂。 平时每日都热热闹闹的光禄寺卿宅邸已经几日没有宴客了,看着空荡荡的正堂,于崇叹了一口气。 “圣人也不想看我等世家一直没落到底,难道还真让朝中寒门一家独大,现在当务之急是我们运去北疆的钱千万不要显露于人前,不然百万之巨那就是我等侵吞盐铁之利的实证!” 想到此处,于崇摇了摇头。 因着那些棉布、药材和乌护的金饼,各家几乎竭尽所能挤出了自家的钱送往了北疆,如今想来,根本是被边市之利昏了头!几十个世家,少则十数万贯,多则百万贯,加起来怕不是要有千万之数?! “那伍显文,长得那般猥琐不堪,眼睛闭上睁开都看不出区别来,也不知怎么就得了定远公青眼。” 忿忿不平了一番,于崇转身看向自己几个依附于自家的族弟。 其中一人惊惶道:“大兄,若是我们的钱落在了定远公手里……可就真是……” “落在定远公手里?” 于崇想了想,道:“若是定远公真将那些钱尽数扣下,圣人倒有可能将我等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毕竟,就算真将世家都抄了,现钱也都在北疆。 想解朝中无钱之局,难道还要与打压他们一般去打压北疆吗?他们世家手中兵马不多,北疆却不一样! 想到此景,于崇突然笑了起来。 “若是花上百万贯能看见姜老狗与定远公你死我活,又或者……定远公干脆反了大梁,那倒也是……” 这话,他只在心中默想,并未说出口。 偌大东都,最惨的应属礼部侍郎郑裘,他停职待审数日,前几日终于解禁,接着就被定远公府的世子上门敲去了百副车架百匹驽马……事情若只是到此,郑裘摸摸鼻子也能自认个倒霉,郑衷没有被定为吕氏通敌的同伙,只算作贪赃枉法,已经是他们郑家不幸中的大幸了。 可高兴了不到一日,他又因为被伍显文检举侵占盐铁再次停止待审。 他甚至没有出门去走两步!守门的金吾卫就去而复返! “唉。” 在院中看着四角天,郑裘有气无力,他倒是想发火,可儿子早就藏了起来,妻子在佛堂抄经,女儿…… 女儿…… 他摇摇头,女儿如今就在定远公府里,就当……从来没有罢。 过了片刻,他艰难地坐起来。 “也不知道丰州边市竞标之事如何了,圣人怕是要收回郑家侵占的盐铁,再罚上一笔,若是没拿到丰州的财路。” 这么一想,郑裘突然心中一动。 “若是兰娘有些本事,嫁给了定远公世子,那这通商之事倒是不愁了。” 可怜他被关了太久,还不知道圣人要定远公世子娶赵家女。 “他们带到北疆的统共一千四百万贯……”看着裴道真与卫莺歌的信,饶是心中早有估算,真实的数字落到自己眼中,卫蔷还是有两分心惊,“整个大梁两年的税赋之资。” 在座如崔氏深懂世家,只摇扇轻笑,李若灵宝则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些日子跟在卫蔷身边,她至少知道了一斗米十文钱,一户寻常百姓人家一日得三文钱便能饿不死,一年也不过一贯有余,这也是赤贫之家。稍好一些,一年能入三贯钱,除去吃喝之后稍有病灾也是囊中尽空挣扎在生死之际,年入六七贯才能算得上是家有余粮。 不算北疆十三州,大梁在册户数为四百万户,这四百万户以田亩赋税承担了大梁一年税赋的一半。 五十几个世家加起来一共才多少人?却能拿出一千多万贯。 李若灵宝为其中有李家而愧疚难安。 她突然明白了为何元帅要她们学算学,知道了如何去算,有些道理在心里自然就清明了起来。 甚至不用旁人来教。 “丰州竞标所得足够我们打四次北蛮了,剩下的钱入册运回东都来。” 听卫蔷这么说,卫清歌瞪大了眼睛。 “家主!为什么呀?”我们辛辛苦苦抢的钱,为什么要给旁人? “这不止是我的意思。” 卫蔷将一封信拿了出来,是越霓裳写的。 “五百万贯,我们可以从各地买粮,可一千多万贯,我们北疆根本消化不掉,给官兵发饷?那北疆必然物价飞涨,买这么多的粮,北疆吃不完不说,中原的粮价也会伤民,忘了你顾师说的吗?不能流通的钱便不是钱,我们不必为这几百万贯自己毁了我们在北疆一手所创的体系。” 卫清歌大概听懂了,点点头说:“原来钱多了也不好。” 李若灵宝也听懂了,她在心里算了算,越发觉得这世间在自己眼中都变得通透起来,原来不止写信能救人,钱多还能害人。 “五百万贯能打四次北蛮,一百二十五万贯一次……”薛洗月抱着头想了半天,突然说道,“为何北疆的军费用度只是西北的一半?” 卫蔷看向她,笑着说:“不懂就自去问伍郎君,他掌管户部多年,能告诉你其中道理,要是听了还不懂。等你到了北疆,我安排你进财部,你好好学,自然就知道了。” 一旁卫清歌突然笑出了声:“家主也不喜这些算来算去的,我小时候用算题问她,她总是见了就跑。” 堂堂镇国定远公的老底被人随手揭开,她也不见生气,只是摆手道:“术业有专攻,这等精细事自然该比我擅长之人去做呀。” 崔瑶先笑出了声。 薛洗月和李若灵宝对视了一眼,见对方都在咬着下嘴唇憋笑。 正在说笑时,薛惊河自院门外走了进来,他还没进院门,卫蔷已经先皱起了眉。 卫瑾瑜站了起来。 卫清歌也抓紧了怀中的剑。 “薛大,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薛惊河摆摆手,将自沾血的袍角撩起:“哦,韩家四百余人欲夺通门东逃,正好被我碰见了。” 韩家,两京十三世家中的绥州韩氏。 崔瑶叹了口气道:“韩氏据两州之地,朝中为官者寥寥,却私有铁矿将绥州城打造得似国中之国……只怕也正是知道自己定会被下手,才有此遭。” 率几百人就想从东都城内冲杀出去逃回绥州,韩家一干人等的下场已然注定。 薛惊河将一包袱放在卫蔷面前石桌上,因他之前的话语和一身的血气,李若灵宝小心退了半步,生怕那包袱打开就露出了韩家几颗人头。 却见薛惊河自己亲手打开,露出的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纸包:“要不是听说这家卖的见风消很是地道,我也不会遇到韩家夺门。” 见风消是以糖、桃仁和胡麻为馅儿做的烫面糕饼,蓬松酥软,因要以油炸,多是豪门大户里才吃的点心,唯有东边通门处有一家食肆好做这些平常见不到的糕饼。 卫蔷笑着给卫瑾瑜递了一个,说:“买了这么多,薛大你今日是破费了。” “没有没有,那韩家与以人为盾墙,抓了这家食肆店家的儿子,被我一把抢了回来,这些糕饼都是店家所赠,你们只管吃,不必为我心疼。” 这般说着,薛惊河的脸上带着两分得意之色。 卫蔷又拿起一块扁了的油糕,撕下一半,另一半要给卫清歌,却被薛惊河长臂一捞就接了过去。 将油糕放进嘴里,薛惊河说道:“韩家的兵刃着实不错,若不是赵源嗣早有埋伏,怕是真能跑出去两个人。” 说着,他从背后解了把刀下来。 卫蔷看着刀先笑了:“旁人是拼杀场里七进七出,你倒是连吃带拿。” 薛惊河哈哈一笑,又拿起一块“见风消”问卫蔷要不要分着吃,卫蔷摆摆手,她这一口已经足够,薛惊河便又自己三两口将一块点心吃了。 韩家的刀确实做的不错,只看手中这把,绝对不是寻常部曲所用。 卫蔷摸了摸刀脊,道:“我南下之时路过韩家,见过他们家中高墙深院,部曲精健,韩家几个二郎也自认有统兵之才,既然又有钱财之丰,又有兵刃之利,今日又这般匆匆忙忙要离开东都,韩家怕是有了反心。” 她的语气平平淡淡,却像是一道惊雷劈下。 薛惊河一下站了起来,绥州距离西北四州极近,若是韩家在绥州作乱,难保羌人不趁机起事。 “卫二,你说的可是真的?” “若是韩家起兵造反,朝中定然会给你们西北调拨钱粮,倒是省了些许功夫。” 薛惊河的嘴里还有糖渍余味,却见坐在梧桐树影中的女子轻声道“” “薛大,吃完了这些见风消,你便启程回去吧。” 且不说明德将军薛惊河往西归去,只说过了四日四夜,圣人终于醒了。 待修养了两日,他终于知道了这短短时日都发生了什么。 伍显文辞官状告世家侵占盐池铁矿。 一众世家大臣被责令停职待审。 皇后派人接掌了刑部和御史台。 绥州韩家四百人欲冲出东都,被当场格杀。 “启禀圣人,皇后说为防韩家之事重演,已将两京世家男丁皆关押在了一处。” 赎买(“你们放心,这些字据我都...)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携龙乘凤,瀚海采珠。’哎呀,这可是六国封相签,大吉啊!” 长安城外的存恩寺香火鼎盛,常有世家夫人来往,正逢暮春时节,暖风和煦,景色荣盛,寺内更是罗裙如云,香纱如烟。 定远公卫家的二姑娘抽了一支大吉签的消息立刻就传开了。 卫二娘卫茵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群闹着要看签文的贵族女子,走回到了菩提树下,刚要在石凳上坐下,有人将一篮刚摘好的芍药放在了石凳上。 她转头一看,自己的三妹正翘着鼻子生气。 一向脾气极好的卫茵不由得笑了,她抬手去刮妹妹的鼻子,被卫薇“哼”地一声转开了。 “阿薇,你的签文是什么?” 听见卫茵说起这个,卫薇似乎更气了,吸气,呼气,小脸蛋儿都鼓了起来。 这时突然有人笑着说:“‘风冷长江静,渔船钓月明,一声孤雁过,旅客变悲声。’不过是这么一支项羽困乌江的签罢了,没想到我们卫家的小姑娘不信父祖,不信书本道理,偏偏信起了神佛之说,还差点把自己气成了只胖兔子。” 卫薇左右看看,猛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骑射锦袍作少年打扮的人正斜坐在树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阿蔷,你又爬树!还看我的笑话,一会儿娘听经出来我一定要告诉她,你这个当大姊的又欺负人了!” “哎哟,卫家的小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 被叫作“阿蔷”的人也不过十二三岁样子,她声音清脆,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女孩子。 在树上晃了晃腿,卫蔷又说:“我可不是爬树,这树呀,我是跳上来的。” 眼见自家的妹妹脸都气红了,卫茵从袖中拿出了自己的那支签,笑着说:“阿薇,我们两个换一换,好不好?” 卫薇还没来得及说话,自己手中的那支签已经被抽走了。 “我……”卫薇也不过十岁,一边觉得这样不好,一边也想尝尝有大吉签的欢喜,握着被换来的签,她的脸都快拧成一团了。 哄了妹妹,卫茵又去看卫蔷这个姐姐:“阿蔷,你没有去抽签么?” 卫蔷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几颗桑葚,放了一颗在嘴里,她的双眼透过树叶望向蓝天,说:“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的天命早定?我才不信这个呢,我知阿茵你也不信,就这只小兔子傻乎乎的,卫小兔子啊,要吃桑葚吗?” “卫蔷!你不准再叫我小兔子!” “小兔子,小兔子,小兔子。” 远处的山坡上,一位老僧声音凝涩且缓慢:“此女,贵不可言。” 他身旁站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闻言,他顺着老僧的目光看向坡下那棵菩提树下。 只看见了两个少女,一个周身嫩黄,叽叽喳喳,一个上蓝下白,气质端庄,没看清面目,也知道是长安豪门中养出来的女孩儿。 “贵不可言?禅师你二十年闭口苦修,偏偏今日开口,可是要那两个姑娘给我做儿媳?”说完,男人笑了一声。 树叶遮蔽下,卫蔷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她抬头正要看去,突然听到有人怒斥道:“卫蔷,你怎么又爬树?!” 她连忙翻身下树,还是被自家娘亲揪住了耳朵,在“满长安看看,哪还有你这般女儿”的斥责声里很快就忘了那短短的瞬间。 这一年,卫家三个姐妹,卫蔷与卫茵同是十二岁,卫薇才十岁,恰如春光盛景,总觉韶华无尽。 定远公府仍在。 长安仍在。 天下太平仍在。 她们有人信命,有人不信命。 冷淘(“一句命苦而已遮蔽旁人一...) 骑马一旦快起来,仅剩的那两分惬意便没了,两日后到了东都的时候,秋苇两条腿内侧之前骑马磨出来的茧子又被磨破了一回。 长夏门外,已经被颠到昏天黑地的女人突然精神了起来。 一勒缰绳,她看向不远处的城门。 “当年逃难时候,定鼎门是给世家皇族走的,有些钱的就可以走这里,再穷苦些就进不去了,只能整日被驱赶到别处。” 听秋苇这么说,柳般若也看向城门。 当日受尽了屈辱的女子到了这里,心里应是隐隐有两分喜悦的,因为苦难终于结束了,可谁又能想到呢?人心鬼蜮,翻脸无情,等着她的就是一条死路。 柳般若翻身下马,秋苇茫然被她拉到地上,又攥住了手。 “我拉着你进东都,不会把你扔在这城门外面。” “唉?唉?” 看着稳重冷冽的柳讯官还有几分年少气性,这些日子秋苇早就知道了,却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拉着自己往城门走去。 秋苇只觉得自己一张老面皮都要挂不住了。 两匹马都有后面的人牵着,秋苇蒸了两下,几乎要以臂遮脸。 因着之前韩家闯门之事,城门各处把守之人都多了几倍,看见是定远军的令牌,守门之人抬头看了一眼,只看见了七八穿着黑衣的女子和三四男子。 秋苇看他神色,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没想到他神色一敛,便让他们进去了。 洛阳城内果然繁华,却也能感觉到有紧绷之意,卫兵、禁军来来往往,行人都低着头。 跟着柳般若一路往北,终于到了旌善坊前,秋苇就看见有车驾堵在了坊门前。 柳般若看也不看那些车马,又以腰牌示人,坊卫早认出了她,笑着说:“柳讯官您回来了?清歌姑娘前日就与我们打了招呼,世子天天进出问过呢!” 每日跟秋苇学,柳般若也会了几分客套,竟然笑着行了个礼说:“劳烦各位了!” “柳讯官客气!” 在旌善坊门前呆久了,这些坊卫哪里不知道定远军里越是这般的讯官就越是端方谨慎?得了个笑脸,他们着实受宠若惊。 另一旁,雕画精美的马车里突然有人出声道: “这位娘子,可否帮我一个忙?” 秋苇转身看看,见车帘掀开,露出了一个羊脂凝出来似的丰腴妇人。 她掀帘用了一枚长长的金簪,仿佛嫌车外脏浊一般,即使是这般软声求人,也带着矜持傲气。 秋苇转身看看,知道这妇人是在唤自己。 不等她说什么,那妇人便道:“我看你与旁人衣着不同,怕是被人带来国公府上的,军规之类硬是管不了你。” 妇人眼力极好,在一群人看到了最不同的那一个,她几乎是捏着鼻子与这周身娇娇俗媚之气的女子说话。 “请您替我通报一句,我是郑家大妇人,礼部侍郎之妻,今日求见国公大人,真的是有人命关天之事相求。” 说完,反手一送,掌心托着一枚宝石金簪,簪子很长,分量十足,晴光之下,宝石上光华流转。 看着那宝石,秋苇忽而一笑。 “这位娘子不必如此多礼,也不必觉得我就喜好这些。” 只穿了一身素青旧衣的女子坐在马上,她先是看了看左右之人,然后对着这嵌金铺锦的马车微微低头示意,就跟在那被人唤作“柳讯官”的女子身后进了旌善坊。 柳氏坐在车内,长簪被她扔到了一旁。 自从郎君儿子被带走,她每日来旌善坊门前苦苦哀求,却连定远公的面都见不到。 不说那什么伍夫子,她打听过了,那伍氏就是伍显文的寡居妹妹,虽然出身微贱洗不干净手脚上的泥腥气,好歹勉强算是个官眷,今日这女子又算什么?烟视媚行,一身俗媚风尘之气,竟然也敢与自己这般说话?! “夫人……” 坐在气闷的车内,柳氏缓缓地出了一口气。 她还不能走,不能像上次那般负气而走,哪怕守,她也要守到定远公,郑家满门男丁的身家性命都被皇后捏在手中,旁人都去求尚书令,可柳氏知道,想要破局,只能请定远公出面。 从郑裘停职待审到今日,她消瘦了不知多少,一垂手,臂上的多宝金镯就滑到了腕上。 车外管事还在唤她,柳氏张了张嘴,却觉得出声说话也是那般的难,每一日,每一日活着,都比从前更难。 定远公府简朴到了定远军这些朴素衣着行走其间竟然毫不违和的地步。 只是墙边各种花树长得极好。 柳般若她们回来的时候刚好是午饭时间,进了卫蔷院中,正见自家元帅正在算着人数。 转身看见她,卫蔷先笑了。 “听说柳讯官也是大展威风,将一州刺史骂得口不能言?” 站在门口,柳般若险些被臊在原地。 卫蔷说的是在徐州时的事情,为了掩盖之前在北海的行踪,卫燕歌想搞出些动静来,恰好遇到一女子被逼着出了家,原本的嫁妆家业都被夫家族人所占,打听一番,知道那尼姑庵乃是当地专门用来“收治”不驯服的各家女子的,卫燕歌干脆硬闯山门,不仅救出了那姓李的女子,还抢出了七八人来,柳般若就抓着尼姑庵主持残害人命的证据去见了徐州刺史。 徐州刺史陈厚从是个迂腐之人,无论如何看不惯卫燕歌的所做所行,也不愿意见那什么“北疆讯官”,在听说柳般若是女子之后连府门都关了。 柳般若就站在刺史府门前例数那尼姑庵的种种罪状,每说一条,后面就要跟一句:“至今未被查抄,多半是有人庇护,就如这般不肯见我的刺史大人,刺史大人,罪状历历在目,你如何不肯见我?” 陈厚从这才知道自己招惹了个不得了的狠角色,却晚了,不管谁来请,柳般若都不肯再进刺史府。 这般对峙了两日,陈厚从终于从府中出来亲自请柳般若。 柳般若冷冷一笑,大骂道:“骇人听闻之事就在眼前,你却不闻不问,只知手持笏板以牟利,见人跪地便沾沾自喜,自觉手握多少权柄。听闻是女子告状先将人挑出千万错处,敢问陈大人,若承影将军未先将人救出,只等你陈大人这般两日后才拨冗一见,那些女子被灭口了,你又该如何?你可会自认是同罪?你可会自认是共犯?你可会自认是草菅人命之贼?!不会!一句命苦而已遮蔽旁人一身惨事,这便是你这自诩堂堂正正为朝效力的陈大人!” 徐州是往来繁华之地,刺史门前发生了这等事,很快便传了开来,卫蔷知道此事除了卫燕歌的信,也是因为卫瑾瑜出去与那帮纨绔玩乐的时候听到东都内外都已经传遍。 此刻,卫蔷笑着说:“你这一骂,可是将北疆讯官的名声都打了出去。” 柳般若只想以手遮面,这些事做的时候毫无所觉,听元帅这般笑着如数家珍,她便受不得了。 在清瘦的年轻讯官身后,秋苇笑出了声。 她声似黄鹂,卫蔷看过去,也笑着说:“秋姑娘这些日子帮着这帮年轻人一齐奔波,为这么一群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傻孩子操心,实在是辛苦了。” 秋苇也傻愣在了原地。 她断断没想到,定远公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她想过的,在来的路上,她想了无数次,定远公对她视而不见,她也自当是自在,若是,若是能说句什么,多半是知她来历艰难,宽慰两句。 能斗胆想到这些,已经是听了无数旁人夸定远公的话,她逼着自己妄想来的。 却没想到,一见面,自己听到的是这等话。 她果然不问来路,只问做了何事。 只问“秋苇”做了何事。 抬手捂住嘴,自觉失礼又放下了手, “元、元帅。” 哎呀呀,竟然说不出旁的了。这可如何是好。 片刻前还笑柳讯官呢,现在秋苇自己自觉也是傻里傻气的样子。 “厨房在制槐叶冷淘,你们也吃吧?” “啊?啊!吃!”这个话秋苇还是会说的。 槐叶冷淘就是以鲜嫩槐叶捣碎取汁水和面,做成的细长汤饼煮好后在冷水里漂浸到凉透,再调味后加些熟油,便可入口,杜工部赞其“经齿冷于雪”,正和盛夏时节享用。 除了槐叶冷淘,大厨娘还以葱蒜拌了白煮过撕成细条的鸡肉,再加一道烹煮的葵,也都整治得清爽。 一顿饭哪怕是在院中伴着喧嚣的金乌,也是吃的人畅快淋漓。 吃过饭,卫蔷叫住了柳般若。 “柳讯官,我们马上要回北疆,在走之前,要先将我们在洛阳擒拿的六个南吴不留行运回北疆去,这事我交给你,可能做好?” “卑职定不负元帅所托!” “好,那你们三日内便启程,我抽调东都鱼肠部二十人随你差遣。” “是!” 说完了此事,定远公伸了个懒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看向秋苇:“听说鱼肠部都在同你学中原女子装扮?” “是!” 秋苇发誓,自己绝对没有看错,听到了此事的定远公居然捂着嘴笑了起来。 “好好教,等回了北疆……你也可继续教,哪日上课记得告诉我,我去看看。” 秋苇眨了眨眼,笑着应了。 北疆大概是天上地界,定远公却是个人呢。 也是,不知人间苦,哪能知道怎么是天上呢? …… 同光七年六月十九。 绥州韩氏勾结彰武、保大两地节度,裹挟州林家等七世家,斩杀州府官员四十余人,举旗造反。 消息传入东都的同日,定远公奏请返回北疆的奏折也送到了赵启恩的面前。 自醒来之后,赵启恩就多了个手抖的毛病,盯着那奏本看了许久,他吐出了一个字: “准。” 北去(卷终)(车马粼粼往北去,曾有长风...) “我还以为韩家会说‘清君侧’,没想到是‘得位不正’,韩复山竟然藏了一个废王之子在家里。” 还穿着朝服,姜清玄将一本抄录来的韩家造反的檄文放在了秦绪的面前。 秦绪拿起来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的现在的圣人其实是伪帝,他害死先帝篡夺了皇位,四年前为了掩盖自己害死先帝之事而栽赃自己兄弟,炮制了废王逆乱,将兄弟们尽数害死,只有齐王洞悉了真相,将自己的儿子连同如今‘伪帝’谋害先帝的证据送到了绥州,他们韩氏忠于大梁,忠于先帝,藏起了这个孩子,如今这孩子已经长大,韩家希望能将先帝之死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再为齐王之子讨回皇位。 这种东西从来写的一个比一个冠冕堂皇,就像安禄山还说自己是奉了唐玄宗的密旨讨伐杨国忠一样,反正字落在了纸上,谁写得谁去信罢了。 将檄文重新放回桌上,秦绪说:“大概是知道如果是说清君侧,圣人接着就会杀了你和皇后,到时他们岂不是成了众矢之的,便只能这般绕来绕去,挑一个最能拉着旁人一起下水的。” 这话着实刻薄。 姜清玄看了自己这幺孙一眼。 “听说你最近新书卖得不错,女匪首俏将军的恩怨情仇,听管事说有人寻到书坊想找你,将那书改成戏?” 听到祖父问起此事,秦绪嘿嘿嘿笑了起来,自己这番风月描摹乃是厚积而薄发的惊艳之作,能被人如此推崇,也实属应当。 “改成戏自由得旁人,我才不耐烦跟那些官私戏班为几个字掰扯来去,不过……嘿嘿嘿,祖父,你可将我写的看过了?” 姜清玄坦然道:“看了一本,怕你将你阿姊写进书里,幸好你还有些分寸。” “我就没用阿姊。”秦绪摇摇头,“我还没想好阿姊能配了何等样的人物,轻易不敢下笔……” 听这意思,要是想好,还要真将自己堂姐写进你那无边风月中不成? 换了衣袍的姜清玄转头看向摆在一旁的藤杖,这么一想,他也有三四年没有好好教训教训如端了。 秦绪却又凑到他面前,道:“祖父,绥州一乱,阿姊定要北归,是吧?” 姜清玄点了点头:“西有薛重,北有阿蔷,东面是陆氏,韩家据有绥州延州州三地,只要三方围而攻之,他们撑不了多久。” 说话时他端出棋盘,转身,看见秦绪已经坐在了对面。 “怎么?你要与我下一盘?” 秦绪笑着说:“祖父要是不嫌弃我下得不好,我就陪祖父下一盘。” 姜清玄也没说自己嫌弃还是不嫌弃,只管将木质的棋盘放在了两人中间。 外面是斜阳夕照,几缕红光照在他们的指尖,又将影子留在了黑白纵横之间。 不一会儿,祖孙二人下完了一盘棋,姜清玄笑着问道:“你到底打算何时与我告辞啊?” 秦绪低着头捡子,捡了足有四五颗,终于又开口:“孙儿也走了,你身边就没剩什么亲人了。” 阿父在老家养病,伯父在做外官,几位兄长也都不在东都,要走了,秦绪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祖父的身边早就空空荡荡。 只有那个当了皇后的卫薇。 名扬东都的秦小少爷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他埋怨过祖父心中只想着皇后,现在也知道问问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能在朝堂内外与祖父携手的,也只有皇后? 这么一想,他就有些不想走了。 “唉。”姜清玄站了起来,“既然这般,我也放心了,之前秦家写信来问你的亲事,我以为你要去北疆便先压下了,如今……” 秦小少爷“蹭”地站了起来:“祖父!我还是去北疆吧!” “如端,婚姻乃是大事,你如今……” “祖父!我还有些书稿没有分派清楚,嘿嘿嘿,不扰您了。” 看着自己像是一只屁股着了火的鹿一样跑了,姜清玄一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回头再看棋盘,他摇了摇头。 “我都让了那么多,竟还是这般容易就输了。” …… 同光七年六月二十日,文思殿内,皇后还在看着对一众世家的处置。 “放了他们?若是他们与韩逆合流,你们担待得起吗?世家里能出一个韩氏,就能出第二个。” 殿内文武无人敢言,世家衰微,圣人病重,如今的皇后声威远胜往常。 “暂定百日吧,就让他们在上阳宫里,好好给圣人祈福。” “是,皇后娘娘。” 皇后又道:“至于伍显文,他被定远公带去北疆不是更好吗?韩逆真的敢发兵北去,我们也不必在此殚精竭虑了。” “是。” 又议了几件事,皇后突然抬起头看向南方的天。 “今日,定远公就走了吧?” 尚书令姜清玄出声应道:“回皇后娘娘,是。” 皇后低下头重新看向面前的奏本,缓声道: “她走了才好,她在东都,我夜不能寐。” 正在此时,定远公府的府门大敞,车队从旌善坊蜿蜒而出。 承影将军卫燕歌在三日前赶回东都,专司此次护卫车队之责。 百架马车排成常常两列在定鼎门大街上缓缓前行。 不同于来时的春寒料峭,此时道旁绿柳随风,石榴开花,无数人围观着定远公的车驾。 卫蔷没有坐车,她骑了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身上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袍,道旁无数人在看着热闹,有人呼喊她的名字,她就看过去,还笑。 三个多月前她来东都,虽然有御赐车驾,百官亲迎,可她身边只带了一个抱剑少女,走的时候,百辆马车里装满了她为北疆筹措的药材、良种、丝罗、财物,还有人才。 百官来送者寥寥。 只有百姓们愿意来送她,因为她未扰一民,未欠下洛阳百姓一文铜板。 她吃一只甘瓜,都是与人换来的。 “你们说,定远公从哪来的这许多东西?” 听见此问,一卖鱼的妇人大声笑着说:“是国公靠着一身肝胆与世家换来的!” 一身肝胆? 坐在马上的卫蔷听见了,转头看过去:“这位娘子可说错了。” 那卖鱼妇人之前在康俗坊门前就与定远公说过话,此时也不怕人,大笑着说:“国公大人一刀劈了于家大门给小娘子讨公道我们可是看见了,怎不是一身肝胆?” 高坐马上的定远公也笑:“我是有一身肝胆,可在东都弄来些财物,破几户家门,杀些叛国逆乱之人,还用不着我的肝胆。” 嘈杂的道旁渐渐安静下来,人们仰着头看着定远公。 看着穿了一身白衣的女子一副精彩眉目都坦然在晨光之中。 看她在笑。 看她摸了摸手中的刀。 “定远军的肝胆,在劈砍向蛮族的刀上!” 蛮族,蛮族。 十几年前被杀戮驱赶的苦痛还在心中,有人已经捂住了脸。 穿着青袍的老儒生流下了浊泪:“定远军才是我大梁肝胆!” “大梁肝胆!” “定远军杀灭蛮族,可要让我们都知道呀!” “定远公!你何时回来,老汉还请你吃瓜!” “定远公……” 这些人还不知道就在离长安不远的绥州,韩氏已经造反,集结数万人马要攻打洛阳,也不知道朝廷已经急命大将军兼领朔方节度薛重连同静难、顺义、匡国、护国、建雄五地节度联手剿灭韩家逆党。 新的战争已经打响。 而这“大梁肝胆”,大梁已经不敢再用。 之前圣命未绝,崔瑶问卫蔷,若是圣人要她留在东都总领平叛一事,调北疆兵马南下,她该如何。 卫蔷笑着说这自然是好事,她有把握三月平叛,可这是不可能的。 孤身入东都的定远公,朝中各派都以之为刀,他们却只敢用这样的定远公。 “在东都,我只是一把刀,人人畏惧,人人渴望,人人盼我死,人人恨我不在他们掌中,世家如此,寒门如此,圣人也如此。” 幸好,她有家可回。 “定远公!”有一做商人打扮的男子突然道,“我有一女儿能书会算不输男子,可能去你北疆为官?” 只见定远公一招手,大声道:“只管来!” “商人女也可?” “嫁人了也可?” “凡天下之人,想来北疆者,尽管来!无论男女老幼,无论出身家世,我许你们安身之地!” 张狂至极!可令人心安。 一女子突然冲到了定远公马前,大声道:“国公大人,我这女儿我实在养不过来,您可要?” 女子手里一两三岁的女娃浑身脏兮兮,身上只穿了一件麻片似的衣服,因为瘦,一双眼睛大得出奇。 众目睽睽之下,定远公一把接过了那孩子用袍袖包裹在了怀里。 “你的孩子我要,我让她读书明理,好好长大,来日也让她知道,她娘舍了她非是恨憎嫌弃,是珍爱于她。” 女人也清瘦,身子晃了晃,仿佛被什么打中了一般。 “定远公!我这辈子都记着您大恩大德!”她跪在地上,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因这一幕,众人更加鼓噪起来,有人干脆抱了女儿出来直接放在了定远公府的马车上,马车里郑兰娘正检查一群小姑娘背《论语》,车上突然就多了个孩子,她掀开车帘,又慢慢放下了。 道旁停着一辆香车,柳氏坐在里面,她方才、方才可是看见了兰娘? 却不知自己的女儿将那小女孩儿抱在了怀里。 “阿娘,旁人弃女为求女儿能生,你弃女,因你是郑家大夫人……女儿终于,再不想走您的路了。” 那小女孩儿还不知道自己被爷娘舍了,怔怔看着郑兰娘抱着自己哭,才终于跟着哭了起来。 在卫蔷一侧,卫燕歌穿了一身蓝衣,距离城门还有百丈远,她就看见了一人。 站在城门边,杜明辛今日穿了件赤红的衣袍,怀中抱着一个酒坛,笑着看他家威风凛凛少将军。 卫燕歌转头,就见卫蔷对自己正笑着。 “去吧。”她阿姊是这般说的。 蓝眼狼王终于一甩缰绳,向城门处纵马而去。 却见杜明辛一手抱着酒坛,一手举了起来。 “燕歌,带我走。” 卫燕歌侧身伸出手,两人手掌交握的一瞬,她将人猛地拉在了自己马上,就这般出城门而去。 看着“追”出来做咆哮愤怒状的杜晓,卫蔷笑着摆了摆手。 “杜侍郎不必担心,你们这自己带了嫁妆的杜家儿郎,我北疆收下了。” “定远公!卫臻!我杜氏与你势不两立!” 卫蔷大笑,也纵马出门而去。 杜晓看着她的背影,还在装模作样骂骂咧咧,却不知道,自己成了这世上最后一个当面当众叫“定远公”为“卫臻”的人。 当她再次回到中原,她就只是“卫蔷”。 薄面(“云州军械所说将这蒸汽车...) 三州七家连同两地节度拥立“齐王之子”造反,至今已过去了两个月。 先是打出了“齐王军”名号的叛军纠结六万人南下攻打同州,同州又称左冯翊,汉时称“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三处为三辅,恰是左右拱卫长安的重地。 匡国节度使赵广存带三万人应战,却因轻敌而失同州,半月后又在建雄节度朱亮和大将军薛重的策应下夺回同州,三面夹击之下叛军一路回撤至坊州,此时,西北羌人异动,大将军无奈回撤,又给了叛军喘息之机。 叛军转攻庆州,庆阳刺史裴道静率领全城百姓坚壁以待,困守七日后,静难节度与明德将军薛惊河南北两侧来援,叛军只得退兵。 在双方的胶着之中,同光七年的夏天结束了。 绥州地偏西北,却是车马货物往来不绝的交通要道,文姬走过,汉武巡过,此地被叛军所占,无数从西北往来的车马都被困在了西北。 马程是沧州刘家的一名马夫,几个月前,他奉命送了几车东西来给刘家在西北为官的郎君,离开了西北之时却遇到了叛乱之事,西北大城紧闭,马程回转也进不了城中,只能流落在附近村落中,守着一车羊皮和羊皮下面藏着的金子提心吊胆。 与他同历此劫的还有一人姓林,生得很是斯文,比起行商更像个读书人,此人自称林琉璃,往西北来是运送南货,也被困在了这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荒野之中。 这一日,马程得到消息,有一队车马从西北出来,他连忙爬上光秃秃的山头,一看那些人,又连忙趴在了地上,对林琉璃杀鸡似的比划道:“这些是兵卒,可招惹不得!” 林琉璃也看了一眼,突然眼睛亮了。 “这是定远军!” “什么?” “我们有救了!” 马程眼睁睁看着林琉璃向那些人跑过去,拉都拉不住,顿时一颗心都凉了。 完了完了,自古兵匪一家,不说那些羊皮黄金,他的命怕是都要交代了。 见林琉璃说了两句话就招呼自己,马程心知避无可避,摸了摸腰间的尖刀,拖着步子走了过去。 “这队军爷要去银州,我们可以跟在他们后面。” “银州?” 马程算了算,道:“现在再往外二十里就是叛军,怎么往银州去?” “这你不必担心。”说话的人坐在马上,马程抬头一看,惊觉她竟是个女子。 “我是定远军泰阿部十二队队长曲幺娘,那些叛军是会给我些薄面的。” 面子? 如果不是对方手里有刀,马程都要大笑这位娘子大言不惭,她们这不过五十余人,给叛军加菜都不够,有什么面子可讲?那可是叛军!举旗之后就有今天没明日,与匪类有何区别?哪会给人什么面子? 可马程也没办法,他去了,是走二十里再死,不去,怕是就要死在当场。 再看那乐呵呵的林琉璃,他恨的牙都要碎了。 等着,这一遭逃出去也就罢了,不然死了做鬼他也要年年抢林琉璃的香火! 五十多人押着七八辆马车一路向前,马程和他两个帮手跟在中间,眼见叛军驻扎之地越来越近,他不由得吞了下口水,几乎下车想逃。 这时,最前面曲幺娘的马停住了。 “展旗!” “是!” 马程眼睁睁看着一面黑色的大旗被人展开,上面以红色写了个大大的“卫”字。 这时,他们距离叛军不过百丈之遥。 展着“卫”字大旗的车队缓缓走近敌军,马程忍不住抱住了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只见叛军撤去了拒马屏障,兵卒也纷纷站在两边,竟然足足给这队车马让出了两丈宽的通道。 叛军让路!? 马程也顾不上怕死了,努力揉了揉眼,他看见了叛军中的“齐”字旗。 真的是叛军啊!怎么就、就让路了! 让路的不只这一出。 五十余定远军穿着青衣,连铠甲都未穿,走在叛军的层层防线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这般走了足足大半日,马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这这这、这怎么就能走?” 曲幺娘回身,笑着说:“我说过,他们总会给定远军几分薄面。” 一直到了银州地界,马程才知道,一个月前定远军专司剿匪押运事务的泰阿部有一队人马被叛军劫掠,那队兵士拼死杀出,引了泰阿部将军卫莺歌带着两千人马一路杀到了绥德城下。 韩家几位郎君都征战在外,老家主韩复山拄着拐杖出城致歉,送上了劫掠之人的人头,才将这事平息。 这就是定远军的“薄面”。 秋风已起,马程却觉得周身燥热。 这“薄面”,天下儿郎谁不想要?! 到了银州,林琉璃便与马程道别,他打算现在北疆看看有什么发财之机,再回转南下。 马程连连点头,要不是他马车里还藏着郎君要他送回家的金子,刘家还有他的妻儿父母,他也想在这北疆多看看。 “马兄,我有一言,你最好还是听了,在北疆你行路虽然麻烦些,要在各处州府开具凭证,总比你走太原回沧州要安稳多了。” 听了这话,马程抬起头,再看那林琉璃,只见他已翻身上马,继续往北而去。 从银州到麟州的窟野河畔,骑快马不到一日就到了。 麟州城就在窟野河与长城交界线上,走上城墙,能看见长城蜿蜒,从西南而来,往东北而去。 这里也是北疆之主,镇国定远公最初的驻扎之地。 定远公府就在新建的麟州城西北角,林琉璃一路骑马过去,路过哨岗就举起一块铜制的腰牌,上面有大大的“霄风”二字。 名震天下的定远公所住之处实在平平无奇,一座三进的院子,黑瓦石强,看着与一年入十贯的富户之家也无不同,当然,要是真说起来,定远公一年收入也差不多是十贯之数。 这么一看,这屋舍还挺配她。 到了门前,林琉璃越过两个要给国公送鸡蛋的老妇,问西北管事林琉璃有事禀报。” “元帅不在,云州来了人,她往东面城墙上去了。”那少女约有十五六岁,还与两位老妇人拉拉扯扯。“也就是元帅不在两位阿婆才来硬塞鸡蛋,要是元帅在家,你们早被劝走了!” 听这番抱怨,两位老妇笑着说:“雨歌姑娘不要生气,你将鸡蛋偷偷拿到厨房,元帅也不知道呀!” 卫雨歌是绝不肯收的,干脆双手一抱,蹲在了地上。 林琉璃转身,又骑马往东面城墙而去。 一路上,林琉璃能看见成排的新建屋舍正在敲敲打打,一群不知从何处来的女子一看就教养极好,拉着一些小孩子喧嚣而过。 再看新开的食肆正在卖胡饼羊肉之类,林琉璃摸了一下腹部。 上次来麟州是去年秋日,那时元帅正在云州,与那时比,有了元帅的麟州城似乎成了个小孩子,每日的样貌都要变上一变。 麟州东城门外有一片空地,空地上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正在缓缓前进。 周围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看这东西一边冒着黑烟一边往前走,没有牛马牵拉,底下也不像是有人伸着脚在走的样子,个个惊叹不已。 林琉璃寻到此处,抓住一个青衣少年问:“元帅在哪?” 那少年指了指“怪东西”。 “云州军械所说将这蒸汽车做出来了,元帅自己在里面捣腾。” 他刚说完,就听车里有人大喊:“这东西怎么停下来?” 正是自己要找的那人。 “蒸汽车”旁站着一个干瘦的汉子,似乎有些怕人似的,对着车里腼腆道:“元帅,在云州我们是先将煤炉掏空,在路上设个挡板,让车靠过去就停下了,要不您……往城墙那走走?” “你在说什么?” 一品镇国定远公的脑袋从蒸汽车里探了出来,一张脸已然被煤烟熏黑了。 “我第一次驾这蒸汽车,你就让我撞墙?不是说了要有刹车吗?” 那汉子更害羞了,头都埋进了自己的胸口。 “如何刹车,王大家还在研究,元帅,您先下来吧。” “哈!”定远公从车上跳了下来,看着这车还在晃晃悠悠往前走,呼哧呼哧喷着黑烟,她挑了一下眉头,擦擦脸,眼睁睁着看着北疆第一辆蒸汽车撞了墙。 围观的百姓“嚯”了一声,看着那车还与城墙角力了一番,纷纷鼓掌叫好。 卫蔷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也已经满是煤灰。 可她还是高兴,不管怎么说,顾予歌说的“蒸汽车”,最基础的样子已经有了,这便是最要紧的一步。 有人递了帕子过来,她看看是一群麟州的小媳妇小娘子,还是用自己的袍袖上干净的地方蹭了蹭。 “制动要做,加速减速,也要有,我觉得这个东西可以从矿山往外运煤……你们再想想加上轨道。” “是,元帅。”那腼腆汉子掏出一本子用炭笔将卫蔷所说的一一记了下来。 看着蒸汽车终于停了下来,卫蔷笑着说:“手里有了钱,咱们就先把麟州军械所也搞起来,等王大家也过来,你们也不用与那群道士抢地盘打仗了。” 卫蔷也是无奈,她回了北疆处理的第一件政务就是云州那处山里研究车的和研究火药的人打了起来,因为火药的炸声震坏了他们的器械,她当日就决定先把麟州军械所搞起来,这辆车就是这般随着一群匠人来了麟州的,后面陆陆续续估计还要搬上一个月。 “除了蒸汽车,其他的事也别落下,你们的那个制式模床如何了?” “还在改进,一模一样的木料,圆的方的,都能一床制出,只是钻孔还有些难。” 都是要慢慢摸索出的东西,急也急不来,卫蔷点点头,终于放过了这位说话声已经如蚊子一般的汉子。 “元帅,霄风阁西北管事林琉璃有事起奏!我们在羌人处探得蛮族迭剌部与羌人有书信往来,传信路线是走乌护至甘州乌护一代。” 脸还没擦干净的北疆之主抬起头,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 “走,此事与我细说。” 牛肉(“这肉是定远军李千力卖了...) “六月二十七日,我们在怀远的铺子里来了一个用乌护金饼买茶的人,起先我们以为他是乌护贵族家的管事,便与他说好五日内凑齐他要的茶,到了第三日,他突然来了,说要提前拿茶走,我们自然不肯给,这时来了一汉子,说着含混不清的汉话,要从铺子里抢了茶走,一伙计阻拦他,两人动了手,伙计被打伤,可也看见那汉子的衣服里的链子上挂着海东青的毛。” 海东青是蛮族神鸟,在蛮族只有各部落首领可以饲养海东青,能将其羽毛挂在身上的多半是蛮族武士。 卫蔷大步前行,穿过了麟州的城门:“那个伙计如何?” “断了三四根肋骨,被抢走了百斤茶叶。” “因公受伤,抚恤上别错了。” “元帅放心,我同您禀报完此次之事,就去为他请功。” 卫蔷点点头,有往来百姓看见她都笑着跟她打招呼,她也笑着对他们点头,没有人时,她又问:“那你们是如何知道那些蛮族是迭剌部的?” “我们发现他们是蛮族之后就派人多方跟着,有一伙计通蛮语,听见他们说等释鲁做了可汗,他们要把乌护一并打下来。我们以此推测,他们多半是迭剌部的人,每日陪伴他们的是拓跋部的管事。” 元帅突然停下了脚步,林琉璃见状不禁紧张了起来,却见元帅看向了路边,还问: “你一直赶路,还没顾得上吃饭吧?” 路边正是一家汤饼铺子,草编的锅盖刚一打开,就有热气蒸腾而出。 林琉璃悄悄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原本有些饿过了,现在闻着饭菜想起了,肚子又想起来了要吃东西了。 卫蔷抬腿走到铺子里,说:“来两碗酸汁冷淘,加点蒜酱。” 一见是自家元帅,那店家连忙去擦最当中的一张桌子,被卫蔷拦了下来:“我和人有事要说,挤在你们角落里正好。” 说着,她走到贴城墙边的一处坐下,自己取了陶碗倒了两碗水。 那店家走路一瘸一拐,和北疆大多数人一样黝黑干瘦,精神却极好,走过去将桌子重新擦了一遍,他笑着说:“元帅你要谈事我定不让人来扰您,在老李这你尽管放心。” 林琉璃身为霄风阁管事,自诩也是与手下伙计都达成一片,与马程那般押货的世家仆从也能交好,却着实没有元帅这般的亲和本事,端着元帅倒的水,手指都有些僵。 “拓跋部虽然私下小动作频频,可明而上还是对大梁称臣,哪怕真要在西北搞出事端,也定不会亲自出而,迭剌部与他们勾结,是想得到什么呢?你们可有讨论?” 林琉璃喝了半碗水将碗放下,道:“我们有几种猜测,迭剌部想要和羌人同时起事,西北东北同时进攻,可如今蛮族势力不及北疆,大将军在西北也已经是严阵以待,即使他们真的同时发兵,也难占到便宜。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遥辇部曾经依附乌护,他们可能怕遥辇部西逃,被甘州乌护收留,所以希望羌人扰动乌护?” 卫蔷低头想了想,道:“纥拖斯式微,几番在北疆和蛮族之间游移不定,甘州乌护趁着归义军内乱之时立国,至今也不到十年光景,若遥辇部兵败西逃,他们收了遥辇部,就是同时得罪了迭剌部和北疆,再者……沙州张氏还在,他们无论如何也是汉人,以张月娥的性情,能容忍曾屠戮汉家的刽子手就在自己鼻子底下求活?” 她所说的沙州,便是几十年前大名鼎鼎的归义军,沙州地处甘州以西,安史之乱,唐调拨陇右河西两部入中原援助平乱,大蕃趁势北上,先后攻占陇右、凉州、甘州,作为河西节度治所的沙州与中原自此断了联系,沙州百姓苦战二十余年,终于熬不下去,才降了大蕃。 五十年前大蕃内乱,汉人张义朝趁机起义,派遣使节至梁,时年梁太宗刚刚继位不久,大喜过望,连忙封其为沙州将军,没想到张义朝未受大梁册封,只以“梁国之主”称之。 后张义朝打下了甘州等十一州之地,大梁又遥封其为归义公,张义朝倒是没有名言拒绝。 八十一岁时,张义朝南归,进了长安城,大梁拜其为太保,次年病死在长安,又被追赠王衔。 那是二十八年前的旧事了。 张月娥是张义朝的第十四女,张义朝去后不久,归义军便陷入了权力之争,其侄、子、婿互不相让,外而又有乌护不停起兵,其中也有大梁挑拨其手下部将,甘州乌护趁机独立了数州之地,六年前,张月娥带着自己三个儿子杀死了自己意图篡位的姐夫,又将自己的侄子张台城扶上了归义公的位置。 同样是从孤悬在外的局而一点点打过来,卫蔷也曾无数次以阿父为自己所讲的张义朝的旧事所自勉,到如今,她也能对张氏一族点评两句,张义朝的子侄辈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只说性情,倒是张月娥更像其父。 有她在,沙州无论如何会是甘州乌护心口的钉子,哪会轻易接纳遥辇部? 卫蔷的手指在刀柄上轻摸了两下,突然道:“如果我们反过来想呢?我们身在北疆,看蛮族是秋后的蚂蚱,可别人并不这么以为,假若不是迭剌部找羌人帮忙,而是反过来……蛮族能为羌人做什么呢?” 正在想着,老李自己亲自端了而过来,煮透了的汤饼以冷水漂洗,再浇上酸甜的汤水,佐以蒜酱,别有一番风味。 卫蔷招呼林琉璃先吃饭,见老李又转了回来。 “元帅,昨日有一头摔死的私牛在西市挂着卖肉,我买了条牛腿卤了,你要不要来一盘?” 所谓私牛,与农部租给百姓的“官牛”不同,私牛就是人们自己掏钱从农部或者其他人手中买来的牛,像麟州一些富户往往三两家凑钱买上一头牛,拉货耕地都能做了。 偶尔有牛摔死、撞死了,有农部的畜医看过,确定不是瘟病而死,就可以在西市卖肉。 “牛肉?”卫蔷笑着拍了一下袖子,“我在外而欠了一屁股债,能在你这吃碗冷淘都是要拽着钱袋子精打细算的。” 老李哈哈大笑:“元帅你好不容易才回来,老李请你吃盘牛肉还不是应该?” “不行不行,我当初定下军规你又不是没看见,哪能自己破了规矩?” 见元帅坚持不肯要,老李转着圈儿又走了。 林琉璃伺机问道:“元帅,这位店家从前也是定远军?” 卫蔷喝了酸汤,说道:“从前是纯钧部队长,让他去农部管些杂事,他不肯,只愿意开个食肆。” 听了此言,再看那三十多岁的汉子,林琉璃不禁肃然起敬。 却见那汉子快步走了过来。 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盘碎肉倒进了两人碗里。 “从前打蔚县时从你手里分出来的羊腿我不知吃了多少,让你吃我口牛肉哪有那般艰难?这些碎肉卖也不值钱,只当给你添个味道了!” 生怕再听见推辞,刚说完就迈开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另一头去了。 看了看自己半碗的“碎肉”,卫蔷抬头对着有些呆怔的林琉璃,笑了笑,说道:“我从前与兵士玩笑惯了,你别放在心上。百姓视牛为耕种利器,不是这等时候,能吃到牛肉也实在不容易,咱们先吃吧。” 吃了一口牛肉,卫蔷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林琉璃:“说起牛,我倒想起了马,今年羌人的马场如何?” 林琉璃连忙咽下嘴里的饭,回道:“不太好,今年西北有旱情,大将军下令统筹马场调度清查马匹各处马场骆驼……已经有人因私占马匹骆驼被惩戒。” “你说,会不会是拓跋部也私占了马匹骆驼,想要往蛮族脱手?正好蛮族两部将要开战,迭剌部也要更多的马。” 作为马上民族,蛮族人讲究一人三马一骆驼,对马匹的需求量极大,遥辇部全盛时往东北攻打室韦和h部都是为了获得更多的马匹,南下侵占北疆也是想要更多的草场牧马。 要是这时拓跋部提出来要卖马给蛮族,也难怪会有蛮族武士出现在西北了。 “我们还真未曾想过此事,元帅,我今日就传信回西北,让他们调查拓跋部自家马场是否有异动。” 浸过了凉凉酸汤的牛肉既有肉味又爽口,还有嚼劲,卫蔷挑了两颗放嘴里,嚼啊嚼,说:“若真是如此,我们要想办法把那匹马吞了。” “是,元帅!” 老李站在滚沸的汤锅前,快刀将而团切成缕状投进锅里。 有人走过来,道:“来碗热汤而。” 他眼也不抬,说:“往东边坐,离着靠墙处远些。” 来人与他也是老相识了,探头看了一眼,越过蒸腾热气,看见了正在吃而的元帅。 “元帅在与人谈事?” 老李闭口不答。 那人笑着说:“瞧你这谨慎样子,还以为你这是又回了军中呢。” “什么叫回了军中?”黑瘦汉子捞出一碗而,又浇上一勺热汤。 他抬着下巴说:“定远军什么时候赶了我出来?我可是一直在军中。” “行行行,老李你生生死死定远军,那牛肉,五文钱,定远军李队长你给我切两刀?” 五文钱哪里能买了两刀被老李仔细卤好的牛肉?又哪有这般按刀卖肉的? 老李看了那人一眼,还是抬刀切了薄薄两片下来给了。 “这肉是定远军李千力卖了你吃!” 差事(“这也是个好材料,可读了...) 到了八月底的麟州城里的人算是渐渐闲了下来的,城中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种地是一年到头都要忙的事情,进了六月中冬麦就可以收了,接着是粟谷、春麦、豆、棉花……麟州城外大片大片白色的棉花被采摘下来,大片大片的粟谷、豆粒和麦粒铺在平整的土地上,剩下的茎秆要么进了灶膛,要么送去沤肥。 农部管土地田亩的收获统计和器械、牛马分配,财部统计支出收入的盈余赤字,民部处理各种百姓间的纠纷,还要兼顾一应牺牲或退伍伤兵家中的田亩照料,可谓是人人忙得脚不沾地。 伍家兄妹的算才早被卫蔷在心中夸了又夸,各州刺史也早就对这兄妹二人垂涎三尺,当初北归的车队刚进了应州,应州刺史就想将人抢了,可其余各州刺史能在卫蔷手下摸爬滚打到今日,哪个又是好对付的? 远一些的如蓟州刺史于成、檀州晏青红、麟州刺史叶妩儿都是派人来抢人,近一些如云州刺史贺咏归、朔州刺史长孙琴都是骑马亲自来抢人。 伍显文和伍晴娘哪见过这等阵仗,偏偏那唯一看着可靠的定远公不知何时退到了三丈外,他们兄妹二人晕头晕脑,最后伍显文被贺咏归直接拉走,伍晴娘被晏青红派来的两女官连拖带拽拉上了去往檀州的马车。 蔚州刺史孙幺儿一贯是个爱捡便宜的,他不去抢那两兄妹,反而盯上了卫蔷带回来的一群女学生。薛洗月、李若灵宝的名字,他早记在了心里,等那些人转来抢这些学生的时候,他已经靠着哭诉蔚州财部之难把薛洗月招揽到了自己手中。 他还盯上了房云卿和郑兰娘,李若灵宝与房云卿只想跟在卫蔷身边做个文书,卫蔷也想留她们二人三年,至于郑兰娘,卫蔷有心让郑兰娘去麟州财部历练,好歹把人留下了。 倒是陆明音被朔州刺史长孙琴说动,跟着她去了朔州。 卫蔷也不意外,长孙琴在胜邪部呆过,又曾与越霓裳共事,在各州刺史中是最讲究法度创设与维护的,定然能和了陆明音这小姑娘的口味。 余下除了七八个立志要在学中教书的,十四岁以上的女学生几乎都被各州抢了个干净。 陈重远看着蚂蚁搬米一般抢了人就走的各州刺史,眼都要瞪出来了,好家伙,长孙刺史着实战力超群,竟能把贺刺史甩出去!晏刺史派来的人也着实配合默契,三四人一挡,云州刺史的人怎么也挤不进去……正看着热闹,少年人转头,看见蓟州刺史于成捏了捏他的膀子。 “这也是个好材料,可读了书?懂算学?学过排兵布阵?” 底子里有些憨的陈五郎脑子还未动起来,嘴已经回答了:“都粗学过一些。” 于成那与伍显文不相上下的小眼睛登时就亮了。 陈重远心中也凉了。 再后来燕歌领命去云州,剩下的人都跟着卫蔷和崔瑶到了麟州。 麟州州学草创,看着是有了屋舍、床铺、书笔,可崔瑶又是何等细致的人物?这些准备在她的的眼中简直是千疮百孔,刚到了麟州的崔瑶以链锁缚住了自己两面大袖,就要大干一场。 思及她到底是初来乍到,卫蔷让卫清歌去帮她,除了那些女学生,崔瑶顺手把房云卿也拉走了,只说先借两月。 这样一来,待郑兰娘去了财部,卫蔷身边就剩了两个帮她写信的秦绪和李若灵宝。 好像有谁被遗落了? 哦,是那自己抱着酒坛“嫁”来了北疆的前大理寺少卿杜明辛。 杜明辛也乖觉,到了麟州之后他出去转了半天就给自己找了个整理历年刑事卷宗的差事,顺便学起了北疆律条,卫燕歌在麟州有一间二进的院子,他竟然就抱着酒坛住了进去,俨然真把自己当了私奔来北疆的新人,每日出出进进,有人问他怎么住进了承影将军家里,他都会笑着说:“将军主外,我来给她主内的。” 卫蔷听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抽查麟州刚入州库的粮食,闻言差点把粮袋子扎了个对穿。 “这话务必记下来,等燕歌回来,我们得多嘲笑她几次才行。” 李若灵宝也笑着拿起了笔。 除了秦绪和李若灵宝,元帅府里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叫卫雨歌,她是接替卫清歌专门照顾卫蔷起居的,比起卫燕歌和卫清歌,她算是又小了一代,话还不太会说的时候卫蔷已经打下了麟州,比起前辈们更活泼一些,也更像秦绪印象中洛阳城里同龄的小姑娘。 当然,在看见这小姑娘一鞭子抽飞了一只来抢鸡的鹰的时候,秦绪就知道自己还是见识太少了。 这位小姑娘再过一两年,也是能在他的话本里一鞭子卷了敌将直接入洞房的狠人物。 作为元帅府中唯一的“男丁”,秦绪也引起了麟州城里很多人的注意,知道他是元帅的表弟,很多人不惜走过半个城来看看他生了副什么样貌。 虽然从小就长得好看,秦绪却从未受过如此追捧,看着堵门“赏”自己的那群人,他难得有些羞赧,又有些生出了“你们只看我的脸,不知我胸中才华”的颓唐意味。 还未颓唐起来。 一个老妇人仔细看着他,说道:“脸型有点像元帅,眉目上差了些,嘴巴,嘴巴也生得像元帅,可见元帅脸型嘴巴都随了母家。” “这位小郎君生得不太像元帅呢,唉,我本还想让我女儿与这小郎君结亲,将来给我生个像元帅的小孙儿出来。” “净说些昏话,你生了这般样貌,你外孙有一分像你,那倒也不必再像元帅,平白污了人家好相貌!” 那老妇人一听,不禁气急:“我自家生的不好,自然要给女儿找漂亮的小郎君,怎么我还说错了?” 正巧碰上卫蔷回来,看看这局面,不由笑着说:“怎么?宋阿婆,您还特地来看看我表弟?” 见了卫蔷,一群人顿时将秦绪扔在了一边。 秦绪摸了摸自己的脸,漂亮了快二十年,他也没想过有一日旁人看他美貌,都是因他是旁人的表弟。 不过,他家阿姊确实好看得紧,偏偏一副好皮相,又是她身上最不招人喜欢的地方。 从阿婆堆里好歹挣了出来,卫蔷回了府中就叫来了李若灵宝。 “我有几封信今日要寄出去,与你说完,我还要去军屯,过一个时辰有人来取信。” 李若灵宝点点头,笔墨都已经齐备。 在东都的时候,她已深觉元帅不得清闲,等到了北疆,就住在元帅偏房里,她才终于明白清歌姑娘为何将元帅吃药之事看得如此要紧,元帅每日卯时初就起了,辰时之前用了早食出门,若是出城,午时就定是赶不回来了,哪怕不出城,她也要去各处,每天都有人找元帅,先在府门前问一句,接着就捧着文书去寻,云州的事、蓟州的事、棉的事、盐的事,军的事、民的事……总有事要找到元帅。 元帅偶尔回来用午食,也顺便要让她写几封信,给北疆各处的,给中原的,扒几口饭,交代完了书信之事元帅就又走了,再回来时天都黑透了。 这么一算,她每日要在外面奔波七个时辰,要是睡不好,那必是不行的。 说是北疆之主,元帅实在不是个能坐在一处批示文书的人,或者说,她看重文书,又更愿意看到文书之外的东西,她想要让别人知道自己更希望在文书上看见什么,每一次回信都是要更详实可靠的消息。 这在旁人眼中实在是一件劳心劳力又吃力不讨好的事,可她就是一日一日地在做,北疆的文书也确实与旁处的不同,更简练直白,更看重实在的数字。 李若灵宝挺喜欢回这样的信,信上的每一句话都是实实在在,哪怕是诘问或者申辩,都简单明快如澄澈溪水,好像人心也铺排其上,又轻易不会沾染。 短短两个月,李若灵宝已经喜欢上了这般的日子,比起在东都女学时忙碌的多,能读书的时候少了,能去问的大人也少了,可她却觉得自己每一日都过得很好,她在做自己想做之事,去寻自己的道。 这便比世上旁的事都更令她欢喜。 李若灵宝写书信写得热火朝天,秦绪就闲了下来,每日不过帮卫蔷整理这两月里来的文书,一日出门闲逛,他盯上了每日张贴帮助百姓识字的布告栏。 过了两日,他讨了在一块布告栏上教人认字的差事。 那日李若灵宝随着国公去民部,抬头正看见一块布告栏。 “只见将军一甩衣袍,露出一身虬结筋肉,对女匪道:‘你只管使出那软腰如鞭的本事,我今日定要_服了你!’” 空出了一字,正是今日教的“降”。 一旁还画了一颇为壮硕的裸身汉子。 李若灵宝吞了下口水,她猜到这是谁做的了。 再看元帅哈哈大笑,可见也是知道这是谁干的了。 笑意还未收,有一骑飞马奔驰到了他们的眼前。 “元帅!承影部来报,蛮族迭剌部攻打遥辇氏王帐。” 卫蔷期待已久的蛮族内乱,终于开始了。 内讧(“对汉人做了恶,不是偿了...) 每至八月,草原上的草转为浓绿,是最后的繁茂,也是衰黄的开端,就在此时,牧民就会割下大片的草晒干,储备起来作为马和羊冬日的粮食。 草原上各部落也会南下以羊和马从中原换来大笔的粮食,当然,大部分时候是南下以刀兵和血换来过冬的粮。 十三年前冬天的一场酷寒冻死了无数的羊与马,正逢中原人驻守北疆的定远军死了首脑,刚刚成为遥辇氏可汗的德倾决定带兵南下。 在很长时间里,这是他一生中最英明果断的决定。 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一路打到了长安,不仅劫掠了无数的财富和女人,还占据了北疆十几州广阔的耕地和徒弟上面的百姓。 这是蛮族从未有过的辉煌时刻,曾经依附于突厥、依附于汉人皇帝、依附于乌护的部落终于等来了自己强盛的这一日。 那个燥热烦闷的夏天,胡度堇坐在了长安皇宫的龙椅上,他低下头寻找着卫泫生前应该站着的位置。 卫泫是他父辈与他的死敌,那个男人烧毁了他们部落的牧地,劫掠他们的马匹,还让那个叫卫铮的小子擒获了自己妹妹的丈夫,让他用黄金把人换了回来。 手掌摩挲着汉人的龙椅,胡度堇可汗甚至有些可惜,要是卫泫能活着,站在这里,看见此时此刻,自己又该如何快活? 卫家与他们缠斗几十年,无数人的血流淌在草原和北疆,最后真正得胜的,是他遥辇德倾,胡度堇汗王。 十几年后的遥辇德倾回想自己当年,只觉得可笑。 卫泫和他的儿子明明都死了,汉人的军队明明被他像羊群一样驱赶和杀戮,整个北疆明明都落在了他的手中……他却招惹了一个更可怕的敌人。 卫蔷,梁国皇帝后来又封的定远公,一个女人。 如果说她的父亲是率领狼群的狼,她更像是无数死去的豺狼凝结成的影子,她如豺狗一般阴险狡诈又有着像狼一样无与伦比的勇气,每一次胡度堇以为自己能杀死她,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强大。 部落内盛传她是一定会什么巫法的厄钦勒格(鬼怪),她能从尸山中招来魂魄,能让女人变得和男人一样强大,还能在短短时日内让沉默如牛马的汉人突然变得悍不畏死,甚至那些被他们从南边掳来只会哭泣的女人都会被变成另一幅样子。 胡度堇是不信这些传言的,他一度打下长安,他占领过汉人那么多的土地,东天的神和祖先都庇护着他,怎么会让一个会巫法的女人来一次次地击败他? 可是,看着王帐外迭剌部的骑兵,胡度堇开始觉得那卫蔷就是一个会巫法的妖怪。 不然,同属遥辇氏的迭剌部又怎么会趁着夜色对这王帐亮出刀枪呢? “可汗,我们不能再跟北疆打下去了,我们的勇士不能再把血留在北疆的土地上。” 迭剌部的首领释鲁站在远处对他大声说道。 风把他的声音带到了胡度堇的耳边,还有他们同族人血的气味。 火光映照着远处一片片黑色的影子,胡度堇冷笑着大声说:“怎么,你们迭剌部已经决定去给那个中原女人捧鞋子了吗?” 释鲁说道:“可汗,我们向汉人低过头,向突厥也低过头,也向乌护低过头,为什么我们不能为了部族的繁衍向那个女人屈服?只要我们还占据这片草原,我们总会有更强大的那一天,她不只是中原之主,她和曾经突厥可汗乌护可汗没有区别,她有更可怕的刀和强大的骑兵,我们只要承诺与她休战,她也会让北疆卖给我们粮食,我们甚至不需要称臣,我们只要等到她死了……” “耶律释鲁,你比草原上被冻死的老鼠的还要愚蠢!你怎么能相信那个女人的话?她能有今天,就是因为她像一妖怪一样抓住了汉人对我们的仇恨之心,即使你向她低头,她也会攻打我们的草原,侵占我们的羊马,我们当年南下是如何做的,她只会也在我们的族人身上再做一遍!这是她的根基!她不是那些会给我们黄金和封号的汉人皇帝!” “可汗的意思是我们就要一直看着我们的勇士被定远军杀死?我们已经失去了黄河和桑干河,饶州以西我们的军队连饮马的地方都没有!照这么下去我们只能一步步被逼着往东迁徙,最后去和山林里的女真人争抢土地,这就是可汗你想要的吗?” 火光映在胡度堇的眼睛里,他的神情变得阴沉起来。 去年冬天的胜州一战,他们一部不仅失去了两万勇士和数万的马匹,他的腰上也被那个女人砍了一刀,到现在,每天深夜,那里还在隐隐作痛。 他的伯父、他的弟弟、他的部下,他的部落勇士和女人和羊马,那个女人一点点地把它们都夺走了。 现在那个女人让他们同族的人举起了屠刀,来要他的命。 “啜里只,你也在帮助你的伯父来杀我吗?” 黑暗中,释鲁转头看向身边的年轻人。 他们都听见可汗在大声说:“啜里只你还记得你要做我的挞马狨沙里(护卫官)吗?你说你会给我建立一支能战胜承影部的军队,你要带着他们为我夺回北疆,让我再次坐在长安的皇座上,怎么,你现在更想自己的伯父成为可汗,更想帮着你伯父去成为汉家女人的鹰犬?” 年轻人生得很高大,即使坐在马上也比自己的伯父高上半个头,他的脸上已经有了胡须,一双眼睛生得像鹰鹫,有着冷酷的坚毅。 初秋的风里,他身上仿照汉人做的衣摆被吹动了。 “可汗!德倾叔父!遥辇八部需要改变,已经不能等到您在可汗帐中魂归东天了。” 一支箭矢划破黑暗险些射中他的脸庞。 “哈,你们这些要把世代基业送去讨一个汉家女人欢心的叛徒,兀鹫都嫌弃你们的血肉,要来杀我,便来吧!” 胡度堇可汗狂笑一声:“杀了他们,他们是被厄钦勒格蛊惑的叛徒!” 晨曦的光初初从东边的山脉间浮现,在长生天神不忍出现的黑暗中,漫山遍野的蛮族士兵们如寒冬中没有退路的两群狼一般拼杀在了一起。 …… 手指在地图上点了一下,卫蔷坐在马车里轻轻一笑。 “迭剌部还没有吞下全部小部落,居然就直接对胡度堇动手了,是怕胡度堇明年就能喘过气来,他们再没了轻易取胜的机会。” 作为曾经带着蛮族铁骑南下到长安的可汗,即使到现在,胡度堇在蛮族百姓的心中也是最伟大的可汗之一,哪怕他曾经无数次地输给了卫蔷,迭剌部急着动手,也是怕再无如此的战机。 此时的卫蔷正在赶往平州的路上,蛮族内讧之地比她预期的要更偏东北,这让她看见了往东北夺下营州这辽西南部重镇同时控制滦河和白狼水流域的机会。 与此同时,定远军纯钧、湛卢、赤霄、巨阙、龙渊五部正在快速往平州方向集结。 自从彻底占据北疆之后,卫蔷所做的除了巩固边防就是囤积粮草兵马,去年北出阴山攻下了胜州丰州将蛮族从黄河一带驱离,算是定远军第一次大规模向北疆之外的地域出击,这次算是第二次。 而且这一次,她不会亲上战场。 马车上除了她之外,还有两人,一人趴在地图上低声道:“元帅,我们一路打到辽西,若只是蛮族南下也就罢了,若是渤海国出兵,可否也一并打了?” 卫蔷看着他,道:“你若是嗜战成瘾,不如将巨阙交给仆固澜,自己领一队去做先锋。” 那人连忙坐起来,笑着说:“元帅你这是允了我辞去将军之职了?” 卫蔷摇摇头,道:“此战你若不能克敌制胜,我就让你在云州练兵练一辈子。” 定远军中似燕歌那般不想当将军的并非只一人,眼前这个申屠休明明是个万中无一的将才,也更好带兵杀敌。 申屠休被她吓得差点从马车上翻出去。 马车上有些晃,卫蔷靠在侧壁上,嘱咐道:“此战交给你和徐将军,除了必要战胜之外,也别忘了练兵,这毕竟是难得的攻城之战。” 占下营州只是正式攻打蛮族的第一步,辽西一代从唐时期就有颇多城池,被蛮族占下之后也成了他们手中为数不多的汉化城聚集之地,攻下此处,不仅可以重创蛮族的粮仓钱库,削弱他们的武器供给,还能可作为继续北上攻打潢河一带的跳板。 马车中的第三人叫陈窈儿,穿着一身简单的文士衣袍,她皱着眉头说: “元帅,我最担心的并非如何打,而是如何治,蛮族视辽西为发源之地,算起来他们占下营州已有几百年,只怕……” 申屠休先笑了:“怕什么,那营州城里多得是他们从中原掠去的汉人,若是蛮人多得不能公审,直接找出被欺压最凄惨的那些,给他们刀,让他们自己去寻了仇,你以为还能剩几个蛮人?” 早些年北疆的每一个州打下来之后,他们也曾这般做过,只是后来定远军有了种种军规,蛮族俘虏要先审后判。 “还是按照军规处置。”靠在车壁看向车帘外正在翻地准备种下冬小麦的百姓,卫蔷说道,“营州的蛮族再多,也不是我们破坏军纪的理由,正相反,不管多少人有多少罪名,全部以蛮汉双文抄录清楚,张贴在特出,我们要让白狼河边的每一个蛮人都知道,对汉人做了恶,不是偿了命就行了的。” 在她说话时,申屠休与陈窈儿皆坐正了身子。 “是,元帅,卑职领命。” 大梁同光七年九月十二日,迭剌部击破胡度堇可汗王帐,胡度堇往东北挞鲁河一带逃去。 耶律啜里只奉命领兵追杀,遭到遥辇氏翎羽部阻拦。 正在双方即将激战之时,耶律啜里只得到消息,定远军已经攻下了营州一地,驱赶营州蛮人残部往西北奔逃 柳城(“阿娘,我不想死。”...) 营州最大的城名为柳城,前唐时曾为营州都督府和平卢节度使驻地,此地是连接高句丽、突厥、契丹、室韦、h、奚等东北各部的关键之地,也是辽西少有的可耕种之地,自安史之乱以来唐在辽西的戍卫一度崩溃,即使唐末帝一度想要在此地重振旗鼓,这打算最终也与李唐皇室一并猝死于烟尘。 唐之后最先占领营州的是匈奴余脉的奚族,奚族与蛮族一向交好,后蛮族日益强盛,奚族被迫分裂成两部,一部往西游牧在北疆以北的草原,一部东迁,柳城就落到了蛮族的手中,蛮族将此处变成了自己的供给之地,盐铁武器,肉菜粮食皆从此出,十多年前蛮族南下,又劫掠了无数的俘虏,其中一些也被送到了营州,要么种地,要么做工,每日受着鞭打奴役。 柳城破城是在深夜,没有什么叫阵,什么对峙,三万定远军出现在柳城下,柳城附近的蛮族斥候皆早被清理了干净。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柳城的城门碎开,无数定远军冲杀了进来。 此时,蛮族大部刚从睡梦中被惊醒。 柳城守将萧末迭也隶属迭剌部,也是曾与两代定远军都交过手的蛮族猛将,他手持铁骨朵从大帐冲出,就听见了柳城内的喊杀之声。 两下将一奔逃的汉奴打死在地,他以蛮语大喝道:“不要惊慌!我们冲杀出去!” 马匹受了惊吓,还在四处惊叫挣扎,萧末迭两次上马而不得,差点被自己的马踢飞出去。 “汉人到底用了什么妖术!” 在他说话时,又是一声巨响,这次的响声就在营帐外。 萧末迭眼见马已经被吓疯了,大喊道:“射箭!射箭杀敌,勇士们举盾跟我杀出去!” 营门洞开,萧末迭刚冲到营门处就见箭矢如雨射到他的身前。 萧末迭知道定远军箭阵的厉害,连忙躲到了盾兵的身后。 一支□□差点射到他的眼睛。 他骂到:“这些汉人一边说会与我们谈和一边来偷袭我们,啜里只你被他们骗了!” 又是一阵箭雨,萧末迭连声大喊:“合必赤(射手)在哪?射箭!射箭!” 蛮族的箭矢射出去,在黑暗中只听见了击中盾牌的声音,对面没有人惨叫,没有人说话。 萧末迭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惊慌,现在他的敌人到底是定远军还是一群厄钦勒格(鬼怪)? “轰!” “将军!营帐东面也被击破了!” 听到城中各种嘈杂之声,萧末迭心中一横,失了马,逃也是逃不脱的,不如死战到底,等到天亮,柳城周围的驻军定能发现此处不妥。 迭剌部对北疆并非毫无防备,耶律啜里只说服了不肯在内战中站队的哈凸轮和奚族塔钦部驻扎在营州南北,与柳城守望相助,他们加起来也足有三万多人马。 萧末迭心知汉人孤军深入撑不了多久,只要能联合两部与之对峙,就能等到迭剌部回援。 他用汉话大喊:“像苍蝇一样只敢躲在暗处,这就是你们汉人夸赞的定远军?” 对面突然传来了一个人的笑声:“萧末迭你敢说你爷爷是苍蝇?那你又是什么?苍蝇的不肖孙?” “申屠休!?” “唉还记得你爷爷叫什么呐?” 伴随着申屠休不着调的笑声,又一阵箭雨冲向了蛮族的营地。 萧末迭一面让人缓缓后退,试图从两边夹击会冲进来的敌人,一面小声安排人射向申屠休声音传来之地,箭雨稍歇他又大声说:“申屠休,你这去捧了女人脚的小人,当年在幽州要不是你躲在了女人的裙子后面,我早把你切碎了喂狼!” “果然是个鬼话连篇的不肖孙!在幽州要不是元帅有令,爷爷我早砍了你手脚,把你脑袋当马球。” 申屠休眺望着蛮族营帐,他这次的任务就是攻破这个有五千多蛮兵的营帐,还要掩护赤霄部救出蛮兵营一侧两千多汉奴营中的汉人,不能让他们成为蛮兵手中的人质。 听到有人低声告诉自己蛮族后缩了,他一摆手,道:“两面盾兵展开,包围式逼近,不要让他们冲出两翼。” 黑暗中,两翼的蛮兵与定远军最先短兵相接,厮杀声一起,申屠休一箭射中了蛮族兵阵中刚起的火把。 “巨阙部!随我上!” 在定远军大兵压上的时候,萧末迭也知道这不是光靠射箭就能抵挡的,举起双手的铁骨朵,他大吼了一声:“抢马!” 火光闪烁之间,萧末迭砸向了申屠休的马腿,申屠休的长槊抵住了他的铁骨朵。 在他们周围,定远军的骑兵冲破了蛮族的盾阵,藏在盾后,蛮兵的刀劈向定远军的战马,战马的前蹄高高撩起,踩踏向了蛮兵。 鲜血飞溅,杀声震天。 就在这时,一道火光伴随着尖锐的呼啸声冲入天际,仿佛照亮了一缕苍穹,申屠休大笑着砍向萧末迭: “攻汉奴营救人的赤霄部已经得手,咱们巨阙部也不能输了!杀!” “杀!”骑兵奔涌如江河,以不可阻挡之势彻底冲进了蛮兵营地。 军营中厮杀不休,在其余各处也有不同的战场。 柳城外驻守的两队蛮兵约有两千人欲要增援柳城,被早有准备的纯钧部拦在了柳城之外,双方在柳城外摆开阵仗厮杀。 骑着马求援的斥候被承影部截杀在了山林之中,尸体被拖走,只在松树的皮上留了一道血痕。 马被各种怪异的爆炸声惊得吓不能再骑,这极大地损耗了蛮族人的战力和战意,城中各处,蛮族四散奔逃,被定远军和昔日被他们踩在脚下的汉奴追赶。 柳城内,两个没来得及逃出城的汉子冲进了柳城西的一处院落。 “这就是迭剌部藏那些汉人书的地方,刘怀,我们在这里真的能不被发现吗?” 穿着锦袍的蛮族汉子生得五大三粗,却胆小至极,此刻却战战兢兢看着自己身旁清瘦的汉子。 清瘦汉子窄脸圆眼,一看就是汉人长相,他压低声音道: “耶律大人,咱们不是要躲在这里,咱们是要在这里点火,据说定远公每到一处都要收敛当地藏书,这里着了火,等堵在西门的定远军跑过来,我们就能跑出去了!” 姓耶律的蛮族汉子听得似懂非懂,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听刘怀的。 刘怀从怀中掏出了火镰,先拿起一本书点燃,然后塞到了蛮族汉子手中:“大人你往那边去,火烧得越大越好。” 蛮族汉子抬手举着被烧着的书走向书架,在他身后,刘怀已经举起了短刀。 带着一个蛮人他逃不掉,还不如用他的命给自己换一条生路,杀了他再说蛮族要烧书,谁还会在意自己是谁呢? 就在刘怀将要刺下去的时候,有人抢在他前面一箭射在蛮族汉子的身上。 刘怀浑身一抖,猛地跪在地上:“定远军大人明鉴,小人刘怀是被蛮族从云州掳来的汉奴,这蛮族要焚烧藏书馆,小人……” “刘怀,十三年前被掠来了柳城,因你精通梁律,被耶律释鲁看重,七年前迭剌部与定远军在平州交战,你假扮寻常汉奴靠近了定远军纯钧部,最终探得情报转给了释鲁,险些让平州百姓再无南归可能。” 说话的是一名女子,她自幽深小道中走出来,半边被灼烧过的脸看着极为可怕。 在她身旁还有四个着甲握弓之人。 刘怀一眼就认出这些人是定远军将士。 看着他们将火扑灭,刘怀不禁冷笑:“楚元秀你替蛮人管理织造坊,不也成了蛮族的帮凶?你今日能带着这些定远军招摇过市,怎么不自省一番自己的罪孽?” 被叫做“楚元秀”的女子慢慢走近,继续说道:“四年前六百汉奴外逃,你再次如法炮制,假装自己不过是个普通汉奴,探得此事告诉了蛮族,还没来得及逃脱的六百汉奴就被尽数砍去了头颅。” “三年前你为抢得释鲁的信赖,诬陷汉奴欲反,又斩杀其中二百余人,你用汉人的血去铺就自己在蛮族的平步青云之路,刘郎君,我说得可对?” 刘怀一时竟说不出什么,他如果认了,如今这局面便是必死无疑,绝无生路,若是不认…… 看着楚元秀,刘怀真是想不明白,这个阴沉丑陋的女子怎么竟是定远军埋在营州的钉子。 有她这不知何时一笔一笔记下来的人在,自己说与不说,都是个“死”字罢了。 “哈,楚元秀,你这克死自己阿娘的孽畜……” 见刘怀和那个蛮族汉子一并被捆了起来,楚元秀对身旁的定远军兵卒说道:“越管事让我帮你们找到这藏书之处,我也做完了。” 从藏书之地出来,天已亮了,看着一队一队衣衫褴褛的蛮兵被押解路过自己面前,楚元秀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几年前定远公从麟州一路东进,一路打到了平州,便有不少汉人闻讯择机南逃。 楚元秀的父兄便是在六年前的一个深夜连同其余二十余男子一同南逃,只留了她和母亲留在柳城的织作坊里。 那年楚元秀十四岁,父兄跑了之后她阿娘拉着她一起上吊,楚元秀不肯,阿娘说她活着以后也是受苦,不如干干净净地死了才痛快。 楚元秀是怎么也不肯死的,她听见过阿爹与阿娘争吵,她也见过阿爹缩着肩膀站在帐篷口,然后蛮族的大人们提着裤子从里面出来。 她也知道自己兄长为什么能被安排去种树而不至于上战场……因为阿娘长得好看。 十岁之后,阿娘就不让楚元秀在家门前呆了,每天她都要在帐篷后的空地上待到入夜。 阿娘疯了,因为父兄走了,拿走了家里全部的粮食,无声无息就走了。 阿娘疯了,所以就要拉着她一起去死。 十四岁的楚元秀举起燃着火的木棍往自己脸上贴,她瞬间闻到了自己头发被点着的声音,还有焦糊的肉味,她疼得惨叫把木棍扔到地上,阿娘抱着她哭,她疼得几乎晕过去,只能咬着阿娘的衣服。 “阿娘,我不想死。” 第二天,蛮族发现了男丁外逃,把她们这些家眷用绳子绑了在木台上,用鞭子抽打。 因为身上的伤,楚元秀烧得迷迷糊糊,恍惚看见阿娘奋力挡在她的身前,用单薄的身子替她抵挡鞭子。 那日,她的眼前也是这般模糊。 今年二十岁的女子孤零零站在秋日柳城的街上,距离她不远处,喊杀声还未止歇。 论功(“让害了你的人仰望你,比...) “五万对三万七千人,绝对优势兵力,我们有三万骑兵,对面被炸城门炸到马都疯了,逼得迭剌部大将撑着两条腿跟我们作战,还有城里的汉奴打支援,结果还是战死了一千九百多人,伤了三千多人。元帅,您要是把这场仗交给我打,绝对不是这个结果!” 平州卢龙城的一间三进小院的正房内,一个穿着黑色铁甲的女子双手抱在胸前大声说道。 另一侧,一个女子扶了一下脸上的眼镜,低声道:“符将军,我部歼敌八千六百余人,俘虏三万七千余人,又近乎无恙地占下了营州城各处,无论如何也是大胜。” “大胜?”符婵冷笑,如果与她说话之人不是越霓裳,她大概都要骂人了,“说是俘虏三万多人,多少是柳城和塔钦哈凸两部的妇孺?往东北跑出去的蛮族都快把山给踩平了!还有,龙渊部一万五千重甲骑兵出去,只带回了两千蛮族人头,也称得上的大胜?说好了让龙渊部对阵第二日驰援柳城的塔钦部,结果申屠休他凭什么带着巨阙部上了?就凭他是这次主帅吗?还有徐子林,他不是恪守军纪吗?为什么不拦着申屠休?他们赤霄部拿了首功他就不管旁人了?哪有让巨阙部的轻骑去抗奚部铁箭的道理?平白多了一千多的伤亡,这就是他申屠休的功劳?!” 房内还有几人或站或坐,看着她大发雷霆,有人欲言又止,看向了坐在靠窗处书案前的女子。 这处正堂内并无案几坐垫,只有十几把胡凳和两张书案,另一张书案前坐了一个穿着青衣面色素白的年轻姑娘,正将符婵所说的话记录下来。 越霓裳则坐在年轻姑娘的身旁,看着她的记录格式可有疏忽。 听见符婵越说越气,她低声道:“符将军,是非曲直总得先查清原委,你不必如此动气,想要出战,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 符婵狠狠地甩了一下发辫,牙还是紧咬在一起。 自从龙渊部被改为人马具甲的重骑兵,她就一直在谋求战机,不然,花了这般多的钱,兵士吃了这般多的苦,却不见成效,她这为将之人绝难忍受。 兵将求战,乃是天性。 可重骑兵移动缓慢,需要在开阔的土地上冲击敌阵方能用突刺之效,定远军其余各部多沿袭唐代战法,对待蛮族以轻快奔袭求包夹吞噬为主,极难让从中突破的重骑兵有发挥的余地,组建三年有余,也只上过两次战场。 偏偏又被那申屠休给坏了事。 “啪。”临窗之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笔,转身看向符婵。 “打乱原本谋划之事,我会让申屠休给个交代,这不是凭功劳就能抹去的,至于龙渊部,你们重整操练之后去年是第一次上战场,这次能力敌奚族塔钦部两万精锐,冲散对方兵马,已经做得不错,越管事说的没错,既然已经与蛮族开战,想要打仗,有的是机会,最要紧之事,是你们是否真的有所准备,是否能做到每战必胜。” 堂中其他人立时全部站了起来。 “元帅放心!龙渊部两万铁骑每日都做好了迎敌的打算!” “凡元帅所指,湛卢部皆可克之!” “元帅!龙泉部请战!” 卫蔷看看手里的书信,扶案站了起来:“约有七千蛮族往西北逃窜,承影部提前安排了九路斥候,其中有三路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大部逃往挞鲁河一带欲与迭剌部汇合,小部应是奚人,进了渤海国境内。同时,也有消息,迭剌部至今还没有杀了胡度堇。” “我们接下来要考虑的,是迭剌部在这个局面之下,他们会怎么做。”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元帅,从营州开战以来,元帅虽然没有亲上战场,却也一直熬守在平州,短短几日,她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眼睛却更亮了,在一身蓝色衣袍的映衬下像是被霜雪覆盖的山峰。 “胡度堇未死,又失了营州,冬天也快来了,可能过两天黑水h与室韦的祖地就会下雪……也许,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们需要一个能安心过冬的地方。” 安心过冬。 卫蔷垂眼笑了笑。 “元帅,卑职愿率龙泉部两万人北上袭黑车子室韦,截断蛮族南下之路!” “不着急。” 卫蔷摇摇头:“我们对这三山围绕之地还是太陌生了,应该让人替我们探探路。” 至于探路之人是谁…… 迭剌部如今进退两难,若是放弃了胡度堇,等到这遥辇部可汗重整旗鼓,他们迭剌部就成了遥辇八部的罪人,可要是再追下去,营州已失,族中老幼和女人不少都在柳城,羊群和部落也在潢河一带,距离营州不远,此时难免人心惶惶,再加上冬日将至……他们一路奔袭至此,粮草都不多了,这附近都是室韦人的部落,几年前被蛮族勇士攻下之后,这些部落中的青壮也随着他们到处打仗,剩下的老幼能够支应他们数万人的嘴吗? 迭剌部首领耶律释鲁难免有些忧心。 “啜里只,以我们现在的兵马,我们能夺回营州吗?” 耶律啜里只坐在马上,连日奔袭,让风把他的脸都吹得黑红,胡子也虬结在了一起。 “伯父,以那女人的一贯所为,我们就算能夺回营州,也只有一座空城。” 释鲁沉默了。 那个叫卫蔷的女人真的是他们生平仅见的敌人,她贪婪狡诈,连一根马草都要从他们的手中夺走,根本不像那些只要几个人头用来领功的汉人将领,她可以反复地去夺下一片土地再放弃,最终带走了土地上所有的人、牲畜和粮食,而蛮族士兵一次次拼上性命得到的,也只有土地而已。 来不及撒种子,也没有长出牧草的土地,又会很快被夺走。 在反复的消磨中,他们的勇士越来越少,他们占领的土地竟然也越来越少,那些吞噬了他们勇士的荒芜土地上终于开始产出粮食,却和他们再无关系。 正是因为这样,啜里只才说服自己的伯父,他们要将蛮族整合起来,然后向那女人低头,再这么散沙一般地和那个女人对抗,他们只会继续失去勇士,而什么都不会得到。 “营州有萧末迭,还有哈凸部和塔钦部,三万多兵马,怎么两三日就没了?打下胜州和丰州,她可是用了半个多月。” 望着北方辽远的天,释鲁还是想不通。 他已经是蛮族中少有的精干之辈,自从他接手了迭剌部成为了夷里堇,他就让自己的部落重新强盛了起来,他是遥辇八部的军国重事,不管是南下还是歼灭了定远军,是北上征讨室韦还是吞并了奚人,胡度堇获得的胜利也同样属于他,可他们又在短短几年中沦落到了现在的地步。 其中可有他的过错? “海东青……啜里只,我这只海东青,在我看不懂的天空下,已经飞不动了,你能带着迭剌部飞到何方呢?” 啜里只动了动自己的嘴唇。 两日前,原属室韦的翎羽部为了掩护胡度堇而突袭了他们,与此同时,伯父的长子滑哥叛向了胡度堇,向着自己的父亲举起了弓。 乱战中,伯父被滑哥中了一箭。 强壮的伯父在马背上受过无数的伤,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脸色都灰败了下来。 伯父说要坐在马上。 天上有兀鹫在盘旋。 啜里只急促地喘了口气,低低地叫了一声:“伯父!” “长安的天也很好看,啜里只,可是长安没有海东青,可能,我们还是应该生活在海东青能飞的地方。” 仰着头,双眼还睁着,耶律释鲁从马上往后跌了下去。 …… “楚姑娘,元帅说了,此次柳城之事我们要论功行赏,您……” “我说过,我不想要这些,你们那个越管事派人救过我,我就帮你们做点事,现在是两清。” 脸上有着狰狞的烧伤,好像连一只眼都坏掉了,这样的楚元秀让人看来只觉得狰狞可怕,她也正是靠着这份狰狞可怕才在柳城一个人活到了今日的。 那穿着定远军铠甲的年轻人还是跟在她的身后:“楚姑娘,是因您所做之事保护了柳城百姓和藏书,不管您是因为什么做的,定远军都要论功行赏。” 从街头被人追到街尾,楚元秀烦躁地停下了脚步,她左右看了看,说道:“如果你们真的要奖赏我,帮我查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六年前逃去了平州。” “楚璋,楚行,那个叫楚元秀的姑娘只想找到这两个人作为奖赏?” “对,这两人应该是她的父兄,六年前从柳城逃出到了平州,陈窈儿正在柳城整顿民事,还负责此次的论功行赏,她从没遇到过这种要求,因为那姑娘是鱼肠部安插在柳城的钉子,又将这事推给了我,我就只能来找你问问,到底行还是不行。” 卫蔷抬头看了越霓裳一眼,突然笑了:“我还一直忘了问,你这新制的眼镜戴得如何?” 用左手中指戳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架,越霓裳说:“还不错,看着清楚,就是比玻璃的重一些。” 卫蔷左右看了看,连连点头,说道:“等无色玻璃做得更好了,你再做一副轻便又清楚的。” 越霓裳低头一笑,抬手捏住了卫蔷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你每次帮我忙眼镜的事都是要把麻烦事扔给我,之前是那个丢了十一次儿子裴道真,你这次又想要我做什么?” 脸上有疤、戴着眼镜也美艳不可方物的鱼肠部总管并不是个好脾气,只不过除了卫蔷,旁人也极少知道。 卫蔷抬手抓住越霓裳的手腕,小心地送回桌上:“营州如刘怀一般投靠蛮族吃汉人血肉的人怕是不少,想要彻底清查,得让鱼肠部帮忙。” 越霓裳眯了眯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卫蔷的书案上。 “行,这事应该清查到底,楚元秀的事你作何打算?这小姑娘我可早就看中了,性格坚毅,做事稳妥,又没人教过她这些,天生天养做监察之事的好料子。” “寻亲之事是双向的,按说北疆百姓不向营州报寻亲,像楚元秀这般,我们得先告诉那两人,你来找我,就是想跳过这一层?你也知道,楚元秀不是寻亲,是寻仇。” 越霓裳点了点头。 她紧紧地盯着卫蔷:“为逃命而将妻女留在水火之地,害得妻子身死,这样的人总该找出来。” 卫蔷深吸了一口气,再看了一遍楚元秀的资料,眸光转向自己手背上的疤。 “好,这是特例,不能做循例。” “放心放心。”越霓裳扶着眼镜笑了。 她要走出去的时候,卫蔷又出声叫住了她:“替我告诉楚元秀一句话,‘让害了你的人仰望你,比杀了他们,更让他们痛苦’。” “你告诉她,这话是北疆无数女子以经历所得。” 写书(“在下秦绪,奉命来写戏。...) 占领了柳城之后的种种琐事可谓是千头万绪,楚元秀的事情可以说小到不能再小,陈窈儿愿意亲自去做,只是因为敬她智勇双全。 而柳城,这有数万人口之地,无数悲喜离欢,都还要她这个一州刺史去一力支撑。 面前高高摞起的文书,陈窈儿打开了两本,眉头不由得深深皱了起来。 “民心不安。” “定远军所行之处,营州百姓畏之、憎之。” “身是汉人身,心是蛮族心,视我等为仇敌。” “今有百姓暴起,欲夺刀伤人。” 陈窈儿揉了揉额头。 元帅在北疆打仗,是与蛮人无数次的你来我往,每到一处都尽力带走当地百姓,等她真正占了一州之地,也不过是拔初当地的蛮族,安置好被奴役的百姓,再让原来被带走的百姓归乡。 认真说起来,北疆各州蛮族最多也不过占了七年,儿童长大,少年成人,壮年未老,所有人都还记得在大梁的日子,平素民风又彪悍,只要有汉人起事,可以说是一呼百应,像曾经是专门刺杀蛮族官员的申屠休和曾占山为王的符婵,只要他们肯杀蛮人,北疆百姓都曾想尽办法护着。 元帅不仅能力战蛮族,还治军有方,不让军士扰民,再加上“卫”这个姓氏,元帅一路收复北疆可谓是民心所向。 营州却与北疆完全不同,自从安史之乱之后,营州就在各族手中被争抢,原本在这里没有随着平卢军内迁的汉人已经繁衍了很多代,有些连汉话都未必说得清楚,更不用说写字了,在这些人的心里,定远军本是外来者。 长安变乱被掳来营州的汉人离乡背井,受制于蛮人,如刘怀那般踩着别人的鲜血往上爬的也太多了,剩下的,有很多也未必对定远军有善意。 百多年来,蛮人管理营州汉人以三六九等之法,有几分才学的汉人愿意依附于蛮族,还能改成蛮族姓氏,反过来似乎成了蛮族之人,甚至有了自己的帐篷和牛马,此为第一等。 其次是与蛮族通婚的汉人,也能在柳城附近获得土地,此为第二等。 也有汉人成为蛮族贵族的家仆,替蛮人打理农田或商铺,此为第三等。 第四等就是楚元秀那种,有些一技之长,为蛮人做事,勉强混个饱腹。 第五等就是汉奴。 在这等级之下,汉人想要让自己过得好,就只能抛了自己昔日所学的礼义廉耻,一步一步往上爬。 而一旦爬上去……他们又哪里还算得上是汉人呢? 也正因如此,营州很多汉人以依附蛮族为荣,拜着蛮族的萨满,唱着蛮族的歌,他们看待蛮族,有些像中原百姓看待世家大族。 这些日子,定远军的官兵如往常一样帮着当地百姓抢种冬麦,很多时候却没有得到在北疆时的那般爱戴亲昵,而是冷漠、防备,甚至仇恨,正是因为那些百姓已经将自己当了蛮族一伙,以为定远军要抢走他们的土地。 可在定远军眼里,这些百姓是他们要一同经营营州的骨肉亲人,与北疆百姓并无不同。 “这就是元帅说的百姓根基不同。”陈窈儿疲惫地揉了揉脸,她今年才二十四,作为一个州官,如果离开北疆之地,整个天下绝难找出比她更小的了,来营州之前元帅说她要仗着自己年轻来寻找新的治州之法,她自以为自己懂了,来了才发现情况比自己想象的难得多。 啃一口已经干硬的胡饼,陈窈儿一边嚼,一边想着对策。 在被元帅点来营州之前,她曾是檀州刺史晏青红手下主管民生的得力干将,因为抚民安民之事做得出色,又被元帅抢到了北疆民部、财部跟着管事林重华学了两年,无论是晏青红还是林重华,甚至是元帅本人,她都看着学着,到了营州,她要将这些东西变成安民之器。 安民、抚民……让他们看见粮食,让他们看见出路,第一步,得让他们知道定远军是怎么想的。 巨阙将军申屠休迈着大步走进了县衙的侧院,就见陈窈儿两眼灼灼地看着自己。 “申屠将军,我记得你当初曾唱过戏?” 申屠休脚下一顿,他前几日骑马回了平州向元帅说了自己因为担心林里地矿复杂,担心奚人在地上挖陷阱才让轻骑先行探路,那时,他都没像此时这般畏惧不前。 见他没有反驳,陈窈儿的眼睛更亮了: “我想把定远军打败蛮族和安民之策编成戏文找人去唱,以您的经验来看,此事可行否?” 申屠休沉默片刻,难得好声好气地说:“陈刺史,我是唱过戏,又不是写过戏,哪里知道可行与否?” 陈窈儿自己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可问遍了营州上下文官竟没一个会写戏文的,她便此事连同营州的奏报一并送给了卫蔷。 不到十日,一个面白如玉清俊异常的少年从马上下来,拎着自己装着纸笔的书箱到了营州。 他还没到县衙,陈窈儿就听有人说柳城来了个仙童般的人物,待见了这少年气十足的小书生,她也在心里赞叹不已,这位书生真是好相貌,且还有些眼熟。 “在下秦绪,奉命来写戏。” 陈窈儿父亲曾是举人,她小时候也算是见过些文人墨客之流,后来自己为官,享誉天下的文士名人跟着晏刺史和元帅也见过几个,这姓秦的小书生年纪虽然不大,风度竟然丝毫不落,更难得的是身上一点文人酸臭傲气也无,知道了自己要写什么,就去柳城四下去看,听说要写定远军破蛮族,还专门去了军营,绕着申屠休仔仔细细转了几圈。 不过一夜,秦绪就交了三幕戏出来。 粗粗一看,陈窈儿不由赞叹道:“这般文采斐然又好用的笔杆子,也不知道元帅是从哪里找来的宝贝。” 秦绪不仅会写戏,还会看戏,看似装模作样行军的戏,他加了两道鼓声进去,立刻就有了千军万马迫近之势,看得陈窈儿目瞪口呆。 除了戏文之外,秦绪还准备了书文,这比排戏简单多了,找几个口齿伶俐的将书文读熟了,趁着百姓忙了半日休息之时就去田间地头说上几句,也能引得一群人听得入了神儿。 见秦绪如此厉害,陈窈儿就干脆将此事托付了出去,冬麦抢种事了,还要囤积冬日里要用的拆伙,还有要修的水渠水车,百姓安置,民宅修整……脚不沾地忙了数日,陈窈儿又瘦了两圈儿,整个柳城的过冬之事总算准备了个七七八八。 申屠休怒气冲冲找上门的时候,陈窈儿正同农部与财部开会,能抢在下雪前做的事不多了,每一日、每一人都要精打细算起来。 “陈、刺、史!我与你到底有什么仇怨,你满营州地坏我名声?!要不是今日仆固澜来笑我,我都不知道你把我送蛮族女将的狼皮毡子上去了!” 见陈窈儿一脸茫然,申屠休“啪”地一声将一小册子扔到了她面前。 陈窈儿翻开一看,便见上面写着“‘好叫将军知道,我自战场上第一次见了将军,便日不思吃,夜不思睡,只想如这般与将军亲近亲近,我阿父是蛮王帐下大将,我自己家里也有一千马,三万羊,不如将军从了我,从此你我就是草场上的两匹骏马,从东到西,青草浪里翻滚去……’” 迅速翻了两页。 又见“马鞭如绳,细细缚了将军铁腕,鞍鞯似床……” 再翻几页到了最后,陈窈儿看见一行字:“只说将军带三万人马终于踏平了此部,那蛮族大将之女从此远遁草原不见踪迹,却又有蛮族可汗之女又与这将军有一段风流公案,且看下回‘石将军剑指王帐,蛮王女鞭调|情郎’。” 缓缓将书册放下,陈窈儿再看申屠休,眸光从左划到右,几乎不敢看他脸。 干笑一声,她说: “这上面也没有将军的名姓……” “哈!”申屠休气笑了,“这上面写这个将军带着三万人马踏破蛮人部族,又生得高大雄健,肤色如铜……不是我难道是徐将军那四十多岁的?” 没想到申屠将军自称自己字不识几个,文中这等夸耀雄姿之词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楚。 揉了一下额头,陈窈儿正要说话,却见民部之人笑了。 “这《平虏册》我也看过,出了七八册,将军被七八个蛮族大将之女、族长之女劫了回去,可谓是辗转各位蛮族女英雄的狼皮毡子之上。” 他这么说,财部的人已经笑出了声。 陈窈儿也想笑,好歹憋住了。 申屠休气急败坏:“这定是那秦绪所写!我这就去与他理论清楚!” 见他大步走了,陈窈儿又听有人说:“昨日去附近村子,还听有少年因这书上所写想要参军,虽然说有些东西是……有失体统,但是百姓确实爱听,除了这个写将军的,还有一本写的是柳城中一女子本是被蛮族掳劫而来,为报仇给定远军做了城中眼线,最后不仅杀了仇敌,还与一年少英俊的将军同归,端得是曲折精彩,这本不少女子喜欢,我还留了一册手抄本,打算寄回去给妹妹。” 说完,那人想起什么:“刺史,我们就不管申屠将军吗?他若是伤了秦小郎君……” “你们放心。”陈窈儿笑了笑,低头看一眼申屠休带来的小册子,又想笑了,“申屠将军奈何不了他的。” 柳城街上,申屠休带着一对铁拳终于找到了那叫秦绪的白脸小郎君。 没想到,秦绪看着他顿时眼前一亮:“申屠将军来得正好,我正要写一册新书,想写一英雄人物,不知你可愿做主角?” 申屠休一愣:“新书?什么新书?” 秦绪笑得甚是斯文:“我打算趁着冬日农闲,将你们北疆征战之事也写进话本。” 这可是好事!申屠休双目圆睁,低头看看自己的拳头,终于放下了。 想他高大雄健,肤色如铜……元帅不在,若说英雄人物,他、他勉强大概也能算一个吧? 几日后,《破虏传》第一册横空出世,这一故事共十七册,男主申屠破虏在北疆沦陷之后便立志刺杀蛮族将领为汉民报仇,后来被定远公收服,成为其座下大将,波澜曲折,引人入胜。 流传到柳城之外,有促狭人称之为《貌美如花――辗转于十七个女人狼皮毡子上的申屠将军》。 对了,这促狭之人恰好是偶有闲暇的定远公。 探路(“起来!我们去海东国!”...) 十一月的北疆百姓忙着劈柴烧炭、囤积草料,今年的粟、麦、棉都算得上是丰收,北疆大部分地方现在都是两年三熟,冬小麦在五月收了之后再种棉花,十月收了棉花,让地修整一年,转过来再种一茬豆、粟之类能在播种冬小麦之前收了的,今年的北疆有件大事,就是小麦的产量超过了粟米,从产量上看已经勉强可以自给。 对于长城脚下、中原人眼里的苦寒之地来说,这是极难得的一件事。 当然,这件事对于北疆百姓来说,似乎只是数字的变化,真正让他们高兴的,是能拿自己收获的棉给自己做件棉衣,家里没产棉又或者不能织布的,可以以极低的价格从北疆管库取一匹棉布或者一件棉衣,刚来北疆谋生拿不出产出的,只要能帮忙囤了足够的柴碳,也能换了棉衣回来。 仓里有粮,身上有衣,头顶有瓦,住在七星海边上人称陈妪的老太太还有闲心晒了些咸鱼出来。 这些鱼都是她无事时与老伴儿划着木船去钓来的,一条一条用自家晒出来的粗海盐抹了,再挂在屋檐下晒干,偶尔有路过的行人,还掏钱与他们来换了咸鱼回去。 “怎得连些虾酱都成了稀罕物了?”陈妪有些不解,从前这都是没有粮的时候强往嘴里塞的,怎么现在还有这么多人买呢? 她老伴儿早年被蛮人打断了骨头,没法治,最后肩膀骨头就是歪的,他就歪着肩膀说:“许是因为大家手里都有粮了,就想吃些不一样的,你看看,你不也学人吃起了猪肉?” “肉多好吃啊?虾酱咸鱼算什么?” 这事本来就该过去了,咸鱼虾酱既然能换了钱,虽然外面天冷,撒个网抓虾还是够的,说不定赶着年前再攒些出来换钱。 三更天,陈妪突然从炕上坐了起来。 她老伴儿被惊醒了,打了个哈欠:“这新炕是不是太热了?” “你说,既然旁人都喜欢这咸鱼虾酱,元帅现在不是在咱平州么?她会不会喜欢?”一把年纪了,陈妪还能把个新炕头敲得震天响。 “啊?” 窗外冷风吹得海浪滚滚,屋内的老太太已经披着新制的棉衣团团转了起来。 “快要过年了,送些节礼总是没错的吧?咱们把咸鱼虾酱挑了好的给元帅送过去,正好还能见见元帅!你说,从咱们迁回平州,咱们多久没见元帅了?” 老汉吃力地做了起来,看着自己的老伴儿成了堂屋黑暗中“呼呼”转起来的影:“行行行,你说了算,且躺下好不好?万一着凉了,你就不是给元帅送礼了!” 陈妪说做就做,第二日就收拾了最好的咸鱼和虾酱要用小车推了去卢龙城,北风起了,一日更比一日刺骨,谁又敢让这么两位老人顶着北风赶路? 还没到碣石山就被人拦下了。 正巧有两个穿着青衣的定远军路过,见了两位老人还倔强着不肯走,笑着说:“两位老人家真的不必去卢龙,西边战事一起,元帅就往西去了。” 陈妪还未说话,她老伴儿先开口了:“这般冷的天,元帅还要赶路啊?怎得不在平州过了年?” 两个军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无奈的笑,战事一起,谁还能顾得上眼下是什么天气? “唉。”陈妪叹了口气,“我还想与国公显摆一下我的衣服呢。” 说话时,她将自己外面这风的麻衣解了,露出了里面的棉衣,深蓝色的棉衣一看就是新制的,简单的斜襟样子,只是襟口上有一串的红花,喜气洋洋。 陈妪的老伴儿叹了口气,耷拉着眉眼:“我身上也有,只是在屁股的裤子上,不好解了给你们看。” 没口福吃到咸鱼和虾酱的卫蔷坐着她的木车赶在回麟州的路上。 天确实冷,要不是军情紧急,卫蔷真的更想坐驴车或者骡车,每每看见她心疼马匹的眼神,越霓裳都会说: “你再看下去是不是要自己下去跑,再把马塞车里?” 李若灵宝小心缩在一边,抱着小铜炉看着元帅笑着说:“要是早几年,嘿嘿……” 听这意思还真想自己下去换了马上来呢? 小姑娘眼睛都瞪大了。 玩笑只是调剂,她们要说的还是正事。 卫蔷将一张小地图放在自己的膝头,越霓裳凑了过来。 “薛将军派了一万七千人去绥州,叛军却不肯回撤,易守难攻之地,大将军也许根本就没有强攻的打算。” “这是自然的。” 卫蔷看向羌人所在之地:“西北四州一旦防卫空虚,羌人必要生事。” 她又拿出了薛重与薛惊河写给自己的信。 “朝廷让他平叛,并非是看不见西北四州的处境,而是……与危急大梁江山的叛军相比,远在西北的羌人看似不值一提。” 这是朝廷一直以来的想法,十多年前也是如此,他们看不见胡度堇上位之后野心勃勃的蛮人,只能看得见近在咫尺深受寒门爱戴的定远公卫泫。 看着薛重信上写希望自己借兵,卫蔷笑了笑。 “我给薛将军弄来了两百万贯军饷,他想要的倒是更多了。” 之前查抄各世家的竞标之资,除了那近六百万贯之外的,其余北疆都愿归还朝廷,只有一事,要问朝廷给西北划拨多少。 朝中一开始还说定远公无权过问此事,卫蔷就直接断了通信,后来朝中的态度就软了下来。 据说皇后在当中说了一句话,她说:“我也想知道。” 她堂而皇之地向兵部出手了。 因为平叛之事,朝中决定划拨给二百万贯,信使带着这个数来了北疆,然后眼睁睁看着二百万贯直接被定远公送去给了西北,剩下的才送回了洛阳,路上的损耗花费也都算在了其中。 为此,薛惊河专门写了封信来谢她,历来朝廷划拨军饷,不说最后拿到手的有多少,只说账上有一成多都会被归为损耗,百万贯就有十万是路上损耗,哪怕对方是统帅十万人马的大将军,这是何等荒谬的心照不宣? 有了这些钱,薛重的日子好过多了,还甩了大笔钱来买了棉衣回去,看薛惊河信中所写,大部分军士应是少了冻死之忧。 只是这般冬日都要出兵,想来也是辛苦。 “我总觉得薛重向你借兵,是向你示好,他对朝廷怕是也有些心冷。”越霓裳如此说道。 卫蔷沉默了片刻才说: “要说心冷,定远公府破灭之时,大梁上下将门早都心冷了。薛将军向我示好,不是因为他对朝廷心冷,而是……他开始觉得北疆比朝廷可靠,也想看看我对他们西北到底图谋什么。” “那我们就在冬日里派兵远征西北?” “我是这般打算的,朝廷不敢让我们打绥州,因为怕打下来就是我的,薛将军向我借兵,倒是没有这一重后顾之忧,毕竟明面上西北四州的驻兵也不比北疆。重点并非我们去不去,而是我们怎么去。” 卫蔷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之前西北羌人想把一批私下养的军马卖给蛮人迭剌部,迭剌部如今在东北冰天雪地的山林之中,怕是顾不上了,不如想办法把那些马都变成咱们的。” 看见卫蔷说着突然笑了起来,越霓裳心知有人必定要倒霉了。 眸光宁在地图上的西北一处,卫蔷说道:“一群来历不明的蛮族从西北羌人贵族手中买走大批的马,却发生了争执,最后事情越闹越大,你们觉得这如何?” 将羌人贵族私通蛮人的事情捅破,对西北薛重,对她卫蔷都是有利的。 越霓裳点点头:“那我们得找好何时的人选。” “说起来,我有一个人选。”卫蔷抬起头,对着越霓裳眨了眨眼睛。 …… 第一场雪落在松树上,蛮族迭剌部的勇士忍不住抬起头望向密林外的天空。 耶律释鲁这位夷离堇死了。 释鲁的儿子带着几千人马叛逃向胡度堇。 剩下的耶律啜里只确实年纪轻轻就立下过无数功劳,可年轻的海东青,也依然是年轻的。 追杀胡度堇的路最终变成了迭剌部自相残杀之路,除了释鲁的儿子滑哥之外,还有两位族中长老想要争夺夷离堇的位置,杀死这些人,迭剌部只剩了不到三万人。 三万人杀不死胡度堇,只会被无边无际的深林吞噬。 年轻的勇士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黑土,再美的雪在这里都是会冻死人的。 再看看无精打采缩在一起的同族人,翻身骑在马上的啜里只高高低举起了自己的刀: “我会带你们去过冬之地!我们去海东国!那里有粮食和木柴!能让我们过冬!” 迭剌部的族人们抬起头,或者站了起来,看着那个神情坚毅的年轻人。 “起来!我们去海东国!” 白色的林中,蛮族勇士们重新上马。 一棵树上,一个披着白色披风的人无声地出了口气。 终于,这些蛮人终于开始动起来了。 她眨了眨蓝色的眼睛,接下来,她要看着这些蛮族替她们一家一家探明辽东各族各家势力。 明星(“我们终究会将自己所信之...) 冬日里万物沉寂,大片的田地看过去是一片的萧索寂静。 穿着棉衣的小孩子的踩着棉靴从屋里哒哒哒冲出来,后面还跟着阿娘叮嘱的声音和关门声。 双手揣在棉袖中,裴道真隔着一片田野眺望着村落,他面色红涨,心中难掩激荡。 在他身后,是北疆的一处冶炼坊,半个时辰之前,他从里面出来,浑身热气终于有些散去,心里的热却是散不掉的。 此时的北疆,矿山各种盐、铁、织坊都还在运作,在麟州这家冶炼坊中,裴道真看到了北疆最新的的刀枪,真正的锋利无比――这是他少有能看懂的部分。 生铁和生铁脱碳成钢,其中变化对于裴道真这从未接触过其中门道的人来说实在太过奇妙。 有匠人在仿制西域的镔铁,造出来的铁器上竟然有花纹。 还有匠人以泥做模具,用钢铁铸成了很多裴道真看不懂的东西,一块一块看似完全相同的铁块似乎能够组装成什么东西。 甚至还有匠人在尝试将钢和铜混合在一起。 入冶炼坊之前裴道真还以为经过这数月磨砺,世上再没什么能让自己如此惊讶的了,没想到,自己又又又低估了北疆之奇妙。 “阿七,他们竟然还想用铁造织布机,以水流驱动,这是何等神奇之事?那些黑色的部件据说是要用来以煤生火之力磨麦粉,竟然以铁代驴。若是按照他们所想,岂不是有一日铁牛遍地,铁马满道,铁鹰腾空?” 说完,裴道真对着远处的空地大笑了起来。 刚刚从屋中跑出来的小孩子原本在追麻雀,听见笑声转头看向他。 麻雀飞走了。 裴道真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我都忘了,阿七你还在城里没跟出来呢。” 丢孩子丢习惯了,裴道真又是哈哈一笑。 却听身后有人笑着说:“裴侍郎丢儿子丢得名满北疆,今日我出城时正好撞见了令郎,还想给你送回来,不成想他有心去州学看妹妹,只让我替他传话,你们父子二人从此天各一方便是。” 裴道真转过头来,丢儿子丢到了此人面前,他脸上有些赧然:“元帅在丰州辛苦许久,回了麟州怎么不修整两日?” “裴侍郎这段时日在北疆各处巡视,不知可有所得?” 穿着一件黑色对襟大氅,只在领口处一大片白毛,将卫蔷的一张脸衬得像是笔墨勾勒在了素绢上一般,越发显得她眉目修长、黑发如鸦羽。 也许是被风吹得,此时的北疆之主唇色浅淡,身上的肃杀之气比平时重了许多。 从她回北疆,裴道真只与她匆匆见过几面,此时经历了营州一战再见,虽然明知她并未上阵杀敌,也觉得她身上似携风带雪,气势如刀。 他深深行礼道:“元帅,从我来了北疆至今,所见皆是未见之物,所想皆是未想之事,就如刚刚所见的冶炼坊,从前只知刀剑之利,铁炉炽热,未知这铁炉如何热,铁剑如何利,就如我想见江山万里清明,又未想过这江山如何清明,从前我求丰收,求的是天,到了北疆,方知其实千千万万百姓,所求在己。” 是棉纺厂里千百的织机日夜不歇,是高耸的水车提了水浇田,是每县每镇书声不绝,是失了一臂的老妇担着水,在这世间也能安稳存活。 授民以技,苦研器利,普学而惠民……裴道真看不清北疆的前路,却知这路是前人未有之路,一人去走,难于登天,以千万人之力去走,他信定会有走到“天下大同”的那一日。 卫蔷看着他,又看向田野,两只麻雀又落回了枝头,小孩子匆匆忙忙跑了过去。 “裴侍郎,你方才说铁牛遍地,铁马满道,铁鹰腾空……这话也有人对我说过,那人说,终有一日,铁牛驰骋于田野,铁马载人日行数千里,铁鹰直冲云霄,转瞬间带人往千万里之外,月亮上会真的有玉兔,荧惑上真的有祝融,嫦娥飞舞于琼宇之外,却并非神迹,而是人力所成,我们终究会将自己所信之物成就为现实,即使你我此刻还不过是田野间两只为粟米奔波于寒风的鸟雀,但我们所行之路,终会通向那一处。” 随着卫蔷的话,裴道真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天,晴天高远,只有煤烟直上。 可那些比天更渺远的想象,在卫蔷的话语中,竟然仿佛触手可及。 再看卫蔷,裴道真突觉自己比自己所以为的,还要看不懂这位年纪轻轻镇守一方、名震天下的天下第一凶兵。 她看似锱铢必较,实则心胸宽广,看似有些好顽笑,遇事却比旁人想得更细也更远……看似凶狠,那还是比看起来要凶狠千万倍的。 这样的一个人,她心中的刀锋在这一刻,似乎指向高高远远世人不可见之处。 仿佛有人在那里放了一颗星,她便只见了那颗星,可一缕微光之外,这天这地对她来说又是什么呢? 世间又有哪有这般的人?为千百年后的愿景而披风饮露奔走于世间? 那些连想都想不出的景象,为什么在定远公这里,仿佛真真切切历历在目? 大氅之下,卫蔷的手指从刀鞘上拿开,她长出一口气,笑着说:“久远之事要我们夜以继日一件一件将眼前之事做了……裴郎君,羌人欲卖马给蛮族迭剌部,如今迭剌部精锐正欲占下海东国|颉府等地,想来是顾不上羌人的马了,我打算另外派一批蛮族去,趁机将马收了。” 北疆派出的蛮族?听元帅这般促狭,裴道真差点笑出声来。 卫蔷接着说道:“冰天雪地,迭剌部派人横跨草原接马是说不过去的,但,若是他们想要在西北刺杀一个人,这个人死了能解了他们的危局,这便是另一回事了,于是便有一群迭剌部勇士到了西北想做刺杀之事,却又知道马匹交易之事,就想搀和一脚,最后与羌人得兵戎相见,让整个西北和北疆都知道羌人与蛮族勾结。” 裴道真似乎听懂:“元帅是想让下官去西北?” 他细想了片刻,说道:“下官身兼侍郎和副都督之职,只从官面上看,偌大北疆除了元帅,就是下官职位更高了。” 裴道真着实是个聪明人,说着说着,一抹胡须,他自己便笑了起来 “下官本是雄心壮志要来北疆大展拳脚,自问在丰州竞标一事上做得极好,可北疆上下都不将我这朝堂委派之人看在眼中,国公大人回来北疆这么久也没给下官安排差事,此次营州开战,元帅去了平州,却也未将丰州、麟州等事交给下官,下官怎么也是两京世家出身,裴氏一族之长,仕途通达半生,何时受过这等气?自然有了怨怼之言,似元帅这等人物执北疆在手,哪里会容忍与下官,随便找了个差事就将下官打发去了西北,下官去了西北自然还要去找大将军告状。” “哈哈哈!”卫蔷不由大笑,“我就只此事找裴大人是再合适不过了,我不过起了个头,裴大人自己便知道该如何行事。” 裴道真也笑:“下官也许身上真有一截戏骨,只是从前没遇到国公大人,便未曾显露出来。” 他是真心挺喜欢这差事,从东都到丰州,他与各世家周旋,着实玩得过瘾,能再去西北演上一场,如何不令他欣喜? 笑完了,卫蔷低头从袖中拿出了两块牌子。 “此事我抽调泰阿部二十人为你护卫,这是你在西北调度泰阿、鱼肠等部的令牌,另外还有五千人会沿长城南下去往西北,这些人是我借给薛重的刀,他会用此刀砍向拓跋部,这块令牌能直接调度其中一千人,领头之人你也认识,就是卫行歌。” 不知为何,裴道真看着这两块令牌,心中澎湃不已。 元帅以国士待他,他也要肝脑涂地,舍身以报。 “元帅放心,下官定然不辱使命,元帅你要西北安宁,下官自要取来,奉与北疆。” 说话时,有风起,吹过偷偷藏了冬麦种子的田垄,吹过雀鸟的翅膀和孩子的棉衣,吹过了干枯的树枝。 刮得是北风,可北风不起,谁知春之好? …… 西北夏州统万城。 一汉子快步走进院子里,一把推开了木门,大声说道:“沈郎君,那薛重只派了些许兵马去了绥州,那梁国皇帝让他平叛,他倒好,每日都派人骑着马在我们族人聚居之地外面巡视,倒是一直在防备我们。” 屋内火盆烧得极旺,那人却还是整个裹在了被子里,只将脑袋露在外面,看得汉子都觉得身上要流下汗来。 那人却完全不觉得热,两根手指从被子下面伸出来一页一页翻着榻上的书。 “叛军乃是梁帝的心头大患,薛大将军迟迟不能将之剿灭,那梁帝必然是最急的,比你更心急十倍。” “那又如何?”被唤作阿昌的汉子细看之下不过二十出头,只是早早有了胡子,他在案上取了壶要倒杯水来喝,一摸杯子烫手,又放下了。 “雪都下了,他们还要清查马场,我们那些马也不知哪日就藏不住了,费听部被破了胆,自己交数千马匹出去,那又如何?一族之长还是被薛大将军当众打了棍子。” 说罢,汉子便觉得怒火冲心。 羌人八部连养多少马、占多少草场都要被汉人管起来,多养些马出来竟成了罪过? 坐在榻上的男人眉毛浓黑,却端正得像是名家一笔,样貌俊俏至极,至少拓跋昌见过那么多汉人、羌人、蛮人、乌护人,还从未见过比沈郎君更好看的。 “阿昌,梁国自认承了前唐遗智,只当自己是万国来朝的天下之主,又哪里知道你们的艰难?这几年梁国式微,拨给西北军的军饷也少了,那薛大将军不从你们身上掏出钱来,还怎么做他的大将军?” 拓跋昌重重喘了一口气。 “哼!须要让这些汉人知道我们羌人的厉害,别的地方且不管,这统万城就是我们的地盘!沈郎君,你可一定要帮我!” “那是自然。”男人低声一笑,“梁国寡恩,不堪依附,我们圣人可是极看重羌人兵马,待来日北上,西北四州连同庆州都是你们的。” 书页翻过,微微带起一缕风。 男人笑了笑。 阿昌却并无欣喜之色,羌人内附惯了,大梁近在咫尺,南吴远在天边,他可不会背着自己的叔祖与沈郎君承诺什么。 片刻后,拓跋昌走了。 姓沈的男人摇了摇头,展开被子,露出了怀中的弓箭。 “羌人总想万无一失才敢动手,总要让人推一把。” …… 裴道真启程前往西北那一日,统万城一队巡守的西北军被杀死在了拓跋部聚居地之外。 被杀之人身上的箭正是拓跋部的,其所属校尉直接绑了附近百余拓跋部男丁审讯。 一日之内,统万城中就崩成了一根将断的弦。 细雪(“清歌可算是长大了!也轮...) “家主,你又瘦啦!” 原定要在平州过年的卫蔷回了麟州,最高兴的就是没被她带走的卫雨歌和卫清歌,立刻取了新制的衣袍给她试。 新的衣袍一上身,卫雨歌的嘴就撅了起来。 卫蔷摸了摸自己的腰,皱着眉说:“不应该啊,我不是在麟州养出肉来了吗?怕是觉得平州不像麟州这么风燥少雪,就干脆留在平州了吧。” “哼!”两个小姑娘都不说话,卫雨歌还狠狠地给卫蔷紧了一下腰带。 “家主你自己看嘛,你的腰就这么窄了。”她用手比划了一下子的脑袋。 卫蔷看看她的小脑门,忍不住弹了一下:“也没那么细,我这几日多吃点饭总好了吧?” 卫清歌是特意从崔瑶那抽空回来,听卫蔷说多吃饭,立刻说:“我熏了两条猪腿,雨歌你交给厨房,每日不管哪餐,得让家主见着肉。” 卫雨歌乖乖点头。 卫蔷看着想笑,卫清歌也许是带孩子带久了,面对雨歌也看着比从前更老成。 看着清歌,卫蔷突然想起了一事:“我走之前嘱咐过你,将东西给徐……” 卫清歌给卫蔷整理衣袖的手顿了一下,看着卫蔷的胸口,她说: “家主,十月十九,徐婆婆夜里没了,家人第二日醒了才知道。” 卫蔷的正抬着手,对着铜镜眨了眨眼,她问:“之前没听说生病,可是无病无痛就走了?” “是。” “唉,也算是喜事。”卫蔷如此说道,“年近八十安然逝于榻上,多少人求之不得,李幕那性子知道了怕是也要高兴。” 见卫蔷并未难过,卫清歌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这样一来,当日为了掩护我脱身而死的七个同袍,我只要再将韩壮威的儿子供到成人,就算是还完账了。” 说起韩壮威的儿子,一旁的卫雨歌撅了下嘴:“家主,当初韩队长是个绝好的人,可他那儿子……我总觉得被韩队长的兄弟给教坏了。” 卫蔷放下手看向卫雨歌:“这话从何而来?” 十四五的小姑娘表情有些为难:“我也是听来给家主送东西的阿婆们说的,她们说韩孝初在学里不服管教,教授稍有指责,他就说自己的阿父救了国公的命,国公是要将他当亲子养的。” “嗯?这是上赶着要给我做儿子?”卫蔷笑了。 既然已经开了口,卫雨歌干脆将话一通都说了:“其实这事去年我就听说了,那时候家主在胜州,后来看你又睡不着了,我就一直没说,我们去送东西的时候那个韩孝初看着还挺有样子的,可说他跋扈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新歌在州学里都听说了。” 韩孝初说出这种话,他们这些被家主养大的孩子心中自然狠狠记着,他们这些“歌”有了家主的姓,有了顾师的名,在外面为人处世都低着头,生怕带累了家主的名声,凭什么他韩孝初就敢踩着家主的名声逞自己的威风? 只是因他父亲对家主有恩,他们才一直把这事憋在心里。 卫蔷叹了口气:“贪慕权势,人之常情,经历些世事就好了。” 听家主这么说,卫雨歌还以为卫蔷不想追究此事,头都低了下去。 却被人弹了下脑袋,抱着脑袋抬起头,卫雨歌看见自己家主在笑: “他也是十四五岁孩子了,怎么也该经些事,你写一张告示贴在他那县学门口,上面写清楚,他是父亲曾经替我而死,我养他到十八岁是为了让他父亲安心,望县学对烈士之子严加管教,再培养出一个为北疆舍生忘死的英雄人物,别让我失望。” 卫雨歌听着听着眼睛就亮了,到最后几乎欢天喜地,连忙说:“好好,这事我立刻就去做了。” 卫蔷看了眼天色,自己将身上外袍脱了换回原来的青黑棉袍,又拿起了一旁的大氅,说道:“我今日要去韦家,晚些才能回来。” “是,家主安心,家里我定照顾得好。”卫雨歌亦步亦趋跟在卫蔷后面,像个小鸭子似的,此时的她不管卫蔷说什么都能应了。 “也不要只照顾家里,开年我还等你州学入学给我拿了第一回来呢。” 听到这个,卫雨歌的脑袋顿时灵醒了不少,好歹没有连声应下。 让她给家主看门,看鸡,抽鹰,她自然愿意,读书嘛……为什么她的家主要对一个一心只想从军的小丫头要求这么高呢? 两个小姑娘一路送家主到了门外,看着她快步远去,卫雨歌的耳朵被揪了起来。 “清、清歌!” “区区一个不长脑子的小孩儿,你也敢让家主劳心?不说你,还在读书的新歌,月哥哪个不能将他整治得服服帖帖?你就非要家主再劳心一次!” 卫雨歌生了副乖巧样貌,也是个淘气的,还在国公府门口呢,她脚一软就要往地上坐,嘴里嘤嘤噫噫地说:“再怎么说那也是韩队长的遗孤,哪有我们私下处置的道理?总是要跟家主说一声的呀!” 这话也有理,卫清歌松了手。 卫雨歌揉着耳朵撅起了嘴,她是卫蔷最后收的一批孩子,怎么数都是小的,被疼被宠的时候少,因为跟着家主住,总是被叮嘱得多。 “清歌,你现在好像燕歌呀。” “我若是燕歌,现在就让你绕城跑去了,这事你又扯新歌,又在家主刚知道徐婆婆去世的时候说,怎么也是有小心思的。”卫清歌还是气不过,又揉了揉卫雨歌头上的黄毛儿。 卫雨歌低着头跟在清歌身后:“我错了呀,以后不敢了。” 有路过的老妇人看见了,忍不住笑着对一旁同行人说:“我怎么记得三五年前我也见过元帅家里的姐姐训妹妹?” 同行人也笑:“当初是燕歌训清歌吧?直接动了拳头的?” 老妇皱眉:“我怎记得是莺歌训清歌?用刀鞘敲了屁股?” 一旁挑着担子的汉子听了,也笑着侧头说道:“不是雅歌训得清歌?罚了在门口整站了一个时辰?” 互相看看,都大笑起来:“清歌可算是长大了!也轮到她去教训妹妹了。” 细雪飘下,被笑声惊得飘忽起来。 沐着这般纷纷扬扬的小雪,卫蔷快步穿过麟州城的石路,走到城正中时,她停下了脚步。 碎雪纷纷,落在麟州城正中的石碑上。 这座石碑高四丈八,比麟州的三丈城墙还高出一丈八,高高矗立在麟州,守着青山与长城,望着苍天与山河。 卫蔷抬头看着,忽而一笑:“韩壮威,你的儿子我得替你管起来了,你也别担心,怎么也得让他立了起来才行。” 说完,她微微低头,又笑着说:“李幕,徐阿婆这些年总想你,如今你们母子团圆了,你可少再做哪些偷酒的事让她担心。” 当年在云州的一战,卫蔷身受重伤,昏迷中被蛮族紧追不舍,有六个汉子主动留下来断后,卫蔷心知他们不是为了军纪,只是为了自己,便一直照顾他们的家中老幼,生养,死葬。 “要是遇见了那个叫顾予歌的,还请跟她说一声,年限快到了,她要有闲暇,来我梦里见见,我可得当面交代清楚这些年她让我做的事。” 说完,卫蔷在大氅下的手捏了捏钱袋,转身去了不远处一处摊子,花五文买了一把草编的花,放在了碑前的草花堆里。 各色草花堆在一起,上面覆了一层薄雪,将卫蔷的花映得格外娇嫩。 披着大氅的定远公快步往城西而去。 石碑上的“英魂不朽,定远永存”八个大字在层层雪中之中也清晰。 路过的小孩子抬起头,忽然“咯咯”笑了起来:“阿娘,上面的字我认得!” 当娘的手里抱着两匹棉布,笑着说:“等你到了童学可别说自己又忘了。 来到了夏州,接应裴道真的是薛惊河,裴道真从前未与这位明德将军打过交道,只知道他是大将军薛重之子,也是名噪西北的猛将。 只是这猛将今日似乎有些行动不便。 薛惊河也毫不遮掩,白色的大氅裹身上,他勉强笑着说:“裴大人见笑,我前两日犯了军规,被行了军法。” 自然是因为统万城中西北军的兵士被杀一事,那个绑了拓跋部男子的校尉行事虽然莽撞了些,在薛惊河看来却是没错的,有兵士被杀,不管是不是羌人所为,不管是不是有人做手脚,当务之急是要树起西北军的威势,纵然有些冤枉,总不会比死人更重,所以那校尉所做之事他并未立时告诉在灵州的薛重,而是先在统万城中严查了几日。 没想到那些被关押的拓跋部男人们却突然出了事故,先是有人吃了饭便上吐下泻,又有偷偷给自己丈夫送衣物的拓跋部女人哭着跑回了部族所在……也恰在此时,薛惊河查到了一个汉人头上,那汉人只是个守城的文官,自称三年前被那兵士所辱,才偷了羌人的弓箭做了刺杀之事。 刹那间,风向逆转。 等薛重从灵州赶回夏州,羌人各部百姓已经鼓噪不安。 薛重立时先追究自家之错,那校尉免职杖一百,从者杖五十,其他罪名要一一查证,薛惊河帮着校尉隐瞒此事,也挨了八十军棍。 今日还要出来接人。 夏州的统万城曾是匈奴人所建的大夏国都城,至今也快五百年了,城分内城外廓,内城又分东西两城,被羌人和西北军经营多年,俨然一军事重镇。 裴道真看着,心中觉得麟州虽新,也已经有了庄严气象,怎么看也比这里要好些。 入城时,一男子戴着帷帽与裴道真擦肩而过,他站在原地未动,过了片刻又转头看过去,骑在马上的青裘文士已经进城了,只能看见对方清隽的背影。 男人皱起了眉:“那定远公怎么派裴道真来了西北?莫不是想要联 新年(二合一)(“圣人召卫臻,与我这定远...) 薛惊河带着裴道真到了夏州统万城内的将军府,就听说拓跋部首领拓跋践正带着羌人八部首领要向西北军讨个说法。 一听此事,薛惊河挑眉一笑就要进去找那些羌人“聊聊”,被裴道真拦住了。 “明德将军不必担忧,大将军经略西北十数载,此事定能应对。” 薛惊河冷笑一声:“装模做样之人到了今日总算有了扬眉吐气的时候,我还真想看看那副嘴脸。” 传信之人也低声劝:“大将军吩咐了,招待裴侍郎一事交给了将军,将军……” “我知道。”薛惊河抱着手中铁盔,引着裴道真往客院去。 在马上时裴道真只觉得明德将军身材高大,肩宽臂长,到了此刻两人并行,他才察觉对方竟比他足高了一截,披甲快行着实是威风凛凛,天生将才。 这还是身上有伤的样子。 “到处都传说裴大人被卫二排挤,我看护送裴大人的人倒都是卫二手中的精兵……裴大人在统万城只管好好歇息,统万城冬天白雪覆白城,初一看还是挺好看的。” 裴道真还是笑:“多谢明德将军,我这人在东都呆了太久,出来之后只觉到处都是从前未见过的景色,山河秀美,人文新物,无处不在。” 听了这话,薛惊河笑了:“裴大人要是从北疆来了夏州长见识,只怕是要失望,卫二弄出来的东西,别处可见不着。” 目送那薛惊河离开,裴道真不由得一捋胡须:“这薛惊河每次提起元帅都有两分亲昵之意,莫不是从前有些过往交情?” 泰阿部跟着裴道真出来的领头之人是一青衣汉子,与裴道真也是在丰州时的就相识,听了此言,那汉子笑着说: “裴大人,旁人有什么意思我们不必去管,只看元帅是什么意思也就够了。” 这话说得对,裴道真点点头:“元帅是天下间一等的人物,什么样的人配不上?纵使再来百十个有意之人也是应当。” 又看看客院陈设,裴道真摸了一把案上铺的织锦说道:“此地从前应是给传旨的天使住的,西域的宝石,乌护的金器……大将军在朝中人缘极好,想来就是这般堆出来的。” 说完,他叹了一声:“对敌勇猛又如何?转过身来还要对从东都来的文臣极尽奉承之事。这么一对照,元帅给军事信件往来设通路,倒是让一众将士能安心。” 与朝中重文轻武不同,北疆军民两线并行,直管在卫蔷手中,又有“参军者荣”的铁律,裴道真在北疆数月,见了不少军士,只觉他们个个面色刚毅,英姿勃发,北疆百姓对从军一事也是极为推崇,这样养出来的兵底子里就与旁处不同。 “崔队长,我心中有一问,你在北疆看见文官,心中作何感想?” 那穿着青衣的泰阿部队长生得粗犷,却绝非莽撞无脑之人,他一想便知道了裴道真问的是什么。 “裴大人,我从前是晋军。” 裴道真猛地抬起头:“崔队长从前是保宁公……” 崔铁山点点道:“对,我十五岁就从了军,当初太原城破一战,我才十七。” “没想到同行多日的竟是太原故人。”同样参与过太原一战的裴道真连忙让座,崔铁山还是坚持站着。 “裴大人不必与我客气,我站惯了,坐着与人说话反倒不自在。您想问的不过是在北疆从军与旁处的不同,真说起来,当兵吃饷,跟了谁不过是混口饭吃,我刚入晋军的时候,什长就是这般与我说的,可后来太原城破,蛮族一冲进来,转眼间我们一伍五十人只剩了几个,什长拉着我往城里逃命,可又能逃到哪去呢? “什长被蛮族用刀挑了,我趴在城外死人堆里,等到半夜就没命地往北跑,跑了一天一夜遇到人很多人往东去,我跟着他们走,不知不觉就到了镇州,义武节度使派了人在路上守着,凡是见了如我这般的逃兵就抓了,节度使把重兵陈列定州,在镇州只有一千府兵,再加我们几百逃兵,镇州此事每日让我们在城外看蛮族来了没有,偶尔来些蛮人,三五百人之数,都能吓整座城都在抖……裴大人,蛮族退了,他们竟然还要治我们的罪,可太原城破,是我们这些当兵吃饷的人让它破的吗?” 崔铁山环顾四周,目光划过那些西域的宝石、乌护的金器。 他笑了笑:“薛将军要给天使送礼,这些钱又是从哪里出的呢?不过是羌人的马,兵士的饷,汉民的民脂民膏,他在西北十几年,可没打过几次仗却在统万城里有这般府邸,我家元帅百战称雄,统御十几州,住的又是什么地方。今日见的小薛将军已经是在我在北疆之外见到的难得之才,您觉得他与我们泰阿将军相比又如何?小薛将军忠肝义胆,他做到明德将军是累功五百敌首,谁都要夸一句少年英才。可之前我们泰阿将军带两千人杀到绥州城下,杀敌何止千人,泰阿将军今年也不过二十七岁,要是在别处,早成天下名将,在北疆,却只是寻常,这便是最不寻常之处。” 裴道真不由默然,他突然惊觉,自己在北疆举目所见,几乎都称得上是豪杰人物,无人不杀敌,无人不流血,却非为了粮饷,只是为了自己和北疆。 因出身和身份,自己对薛惊河还有几分谦让,对卫莺歌可着实只敬其端方有度,未敬其功。 可她身后的功勋……本该天下敬之。 不求财物,不求扬名,北疆的将士们所作所为仿佛就只因是北疆的人。 北疆的,人。 崔铁山最后说道: “裴大人,遇到我家元帅之前,我还没见过不为财当兵之人,遇到我家元帅之后,我才知道,我竟然也可成了这般人,说来也怪,成这等人之后我豁然开朗,从前遇到百姓都是心中不耐,如今看见送菜的老妪老翁也想帮手。” 说完,他又笑了,有泰阿部之人走了进来,他迎上去问了两句,转身对裴道真说道: “裴大人,萧卓曲与羌人已经接上头了。” 萧卓曲就是被卫蔷派来“刺杀”裴道真之人,他带着六个人提前三日到了北疆,先见到了霄汉阁的西北管事林琉璃。 林琉璃带他去见了几个蛮人,这几个蛮人就是耶律释鲁之前派来与羌人商量买马之事的。 定远军往西调度军队的事被故意传到了夏州,这些蛮人立刻坐不住了,赶着要回部落通报消息。 林琉璃带着霄汉阁之人早就盯紧了他们,在他们的回程的路上就与鱼肠部众人将他们全数拦截了下来。 从这些人身上,萧卓曲拿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听到有蛮族找上门的时候,拓跋部首领拓跋践颇为惊诧。 “蛮族东边失了营州,来西边找我们能做什么?” 有心不见,又怕这些蛮族又惹出祸事,拓跋践派了自己的儿子去见那几个蛮人,没想到那几个蛮人还嚣张得很,说有一件大事只能与他说。 “你们说的大事,就是要刺杀裴道真?” 拓跋践只想笑,那裴道真被封了个丰州副都护,到了北疆许久都没有什么被安排什么实事,这等人物真死了,对北疆来说也绝不会伤筋动骨。 不过一闲人。 见拓跋践不以为意,那穿着回鹘人羊皮衣的蛮族立刻站了起来: “你们这些被圈养起来的羊竟然不知道汉人的皇帝想杀了那个女人吗?” 拓跋践看着面前的蛮族年轻人:“我们是圈养起来的羊,你们不过是被驱逐的鬣狗,还是缩在东北的山林里不知怎么过冬的丧家之犬,你们想要借了梁国皇帝的刀去杀北疆之主,何其可笑?甚至不用走出统万城,只要那个裴道真死在了这里,薛重就会立刻栽到我们羌人头上。” 如今的局面正利于己方,拓跋践可不想再进蛮人的浑水之中。 换言之,能驰骋于草原的蛮族才能被他拓跋践放在眼里,又是内讧又是失了营州,这样的蛮族还不配让他费心。 说完,拓跋践就站了起来,转身要出去。 “哼!”在他身后,蛮族汉子冷冷一笑。 “咄!”一支小箭从拓跋践的身边擦过,径直钉进了他面前的墙上。 拓跋践猛地停住脚步。 他身后的人已经拔刀指着几个蛮人。 那个蛮人哈哈大笑:“拓跋首领,北疆的弩吓坏你们这群羊了!” 弩? 拓跋践弯下腰,四指用力也没拔下那小箭,他身边一年轻人立刻走过来废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将小箭拔了下来。 整箭都是精钢打造,握在手中本该是沉甸甸的,却又有些轻盈。 那机括不知是如何构造,射出来时又快又猛,实在是暗杀的利器。 拓跋践转过身来,看向那个跋扈的蛮族年轻人。 “你想用这个杀裴道真?” 那年轻人大笑,把玩着手中的小弩说道:“拓跋首领,你想用这个杀薛大将军吗?” “定远公暗杀裴道真的时候误杀了大将军薛重?” 听他这么说,拓跋践也笑了。 看着那支小箭,穿着白色布袍的男人皱着眉头说道:“此物确实精妙,让我想起一架西蜀名匠为南吴一个废人打造的弩,这箭用的钢着实难得,只怕找遍巴蜀也难寻到,至于我们南吴……” 男人缓缓摇头又道:“这精钢所织的箭是重量异常,内里只怕是空的,除了北疆,别处只怕也造不出来。不知此物从何而来?” 听了这话,拓跋昌立刻将小箭收了起来说道:“沈先生见多识广,竟然也不知此物来历?” “在下着实不知,巴蜀,南吴,大梁……我皆去过,竟然从未听说过此等利器。” 他如此说,拓跋昌越发信了这是北疆所出、不为世人所知之物,又转而道:“沈郎君,我来找你,还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何事?” 拓跋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这有没有好用的毒?” 姓沈的男人低着头微微一笑。 定远公拿到了他的箭,至今也不过半年,竟然就能仿制的青出于蓝,拓跋部拿到这东西想做的要么是栽赃要么是暗杀,裴道真刚来西北,拓跋部就有异动,想来也与那裴道真有关。 还想跟自己要毒,是唯恐裴道真不死? 北疆的弩,南吴的毒……这些羌人若是什么都不想沾,只怕动手的也是旁人。 男人轻声说:“毒我自然是有的,可是阿昌,你们要毒做什么?” 这屋中热得一如往昔,拓跋昌喝了口自己水袋中的水,说道: “沈先生,我们这来了几只不通人话的狗,如今正是与薛家争锋的时候,我们只想暗地里解决了他们。” 男人似乎是信了。 待拓跋昌走了,热意翻滚的屋内,男人从榻上下来,打开窗,看向了远处。 “不通人话的狗……裴道真,薛重,拓跋……” 心中默念着,他忽然一笑。 “定远公,我避你锋芒一路避到了西北之地,此地怎么有了你那刮来的风?” 他将一摞书放在了窗前,又将窗关上。 深夜,有人小心扫着雪到了他的面前。 “首领,今日拓跋部来了些蛮人,拓跋部起初有些怠慢,后来却设宴招待,这些蛮人住的极深,轻易不出门,和上一批来西北的蛮人大为不同。” 蛮人。 男人笑着说:“我知道了,孙棋死了吗?” “首领放心,孙棋已经畏罪自尽。” 孙棋就是那个站出来说自己用羌人的弓杀人的守门文官,他本是南吴派来的探子,没想到他在这西北荒僻竟另外成了家,生了叛出之意,男人来了西北立刻察觉了他的所想,以他妻子性命逼他去死。 “嗯……他那妻子……” “孙棋之妻在家中已经数日没有吃喝,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 男人站在关了灯的屋中,看着炉火明灭,笑着说:“不错,他们既然夫妻情深,也该同生共死,这般饿死,也算体面。” 待那人走了,男人缓缓转身,看向屋内。 “蛮人带来了北疆的弩,羌人要用南吴的毒,说到底,他们是要借梁国的刀,又或者是,砍梁国几刀。” 想通了各方所想,男人慢慢坐在炉火前。 “若是北疆的弩杀了薛重,定远公,你可敢南下自辩?还是……干脆反了他大梁?” 说话时,他从怀中缓缓掏出一把小弩,若是卫蔷见了,只怕能立刻认出来,这正是她在东都得到的那支箭所配的弩。 …… “大梁还需要反么?”卫蔷反问坐在自己面前的老者。 老人年有六十上下,须发半百,精神却极好,只是似乎有些畏冷,斜靠在炉火旁的木椅上。 “元帅你可不要欺老朽,不管顾小友到底与你说过些什么,老朽可还记得你是想‘挥刀一指万军从,低眉叩玺问皇座’,怎么?如今是真没了这般心思?” “问皇座?”低头在火炉上烤栗子的卫蔷笑了,“韦老,我当初想问问那赵曜为什么要杀了我全家,现在皇座上的人都换了。” 卫蔷称作“韦老”的人名为韦衍,二三十年之前也是天下闻名的名士,他出身京兆韦氏,半生逍遥未曾入仕,直到定远公遇难,蛮兵南下,他深见世间之苦,便骑马,想为北疆百姓做些什么。 那年他已经五十岁了,卫蔷见了他,只当他是个酸腐文人,又听说他只会做诗文,便只让他给孩子教识字,没想到这五十多岁的风流老头儿还很有些才干,那时越霓裳还未接手内政之事,林重华更是还远在南吴,韦衍算是卫蔷在北疆的第一位大管家,他看似不羁,行事却端方,甚是受北疆百姓爱戴。 后来的越霓裳、林重华等人也都曾受教于他。 七八年前,韦衍生了一场大病,便渐渐从总管、军师位置上退了下来,如今每旬去州学讲两日的书,算是安闲度日。 “韩氏谋反迟迟未灭,只怕其他人也会心动,元帅,我们就一直这般按兵不动,看着他们厮杀?” “不。”有栗子被烤开了壳,卫蔷在掌心里翻来覆去颠着把壳去了,送到了韦衍的面前,她自己又拿起了一个,“我这定远公忠君报国,怎会坐视不理?我已经安排了一个文书,每日给我写一请战的奏本送往东都。” “哈!元帅,若是东都不准……只怕那送信的马都够你心疼一年的。”说话时,老人笑着吃了栗子。 “东都自然会准。”卫蔷又烤了一把栗子,面上带着轻笑,“陆蔚同是两京世家之人,又手握太原,定然不会被重用,至于旁人,节度使们各有盘算,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还让韩家的兵堵着绛州,唯二能有办法剿灭叛军的,只有北疆和西北,偏偏西北羌人又乱起来了,那就只有我们能用。” “等等。”韦衍突然叫住了卫蔷,“薛将军从北疆借去了五千精兵要伺机镇压拓跋氏,西北就算乱……” “就算?”卫蔷看看盘中的松子,这还是她从平州带回来的,没想到韦老又拿出来招待她。 “韦老,薛重有了钱,又有兵,拓跋氏忍不了他,他也忍不了拓跋氏……我借了他兵,我也在那如柴薪堆一般的西北点了火。” 韦衍突然睁大了眼,看向面前的年轻女子。 “元帅,你给西北安排了羌人通蛮的戏码,难道不是要薛大将军趁机整治了拓跋氏?” “蛮族都通了。”卫蔷抬起头,皱着眉,“韦老为何以为拓跋氏会束手就擒?他们又不是真的羊。” 韦衍坐在椅上,竟半天说不出话来。 是了,卫蔷借兵给薛大将军,怎么他也以为定远公是为了平息事端? 这可是卫蔷!? “元帅啊……”韦衍一叹,“下次您可别在老朽吃栗子的时候说这等大事了,老朽还想多活两年,好得见你一统天下的那一天。” “好。”卫蔷点点头,“吃松子。” 薛重忙了几日,总算将将稳住了统万城里的羌人各部,这又想起了裴道真,请他赴自己与羌人八部之宴。 这也许是后世史书上永远说不清楚的一日。 因为,就连自认为是策划者的裴道真,在事后都说不出清楚这一日的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他不知道,这一日所发生的诸多事端,到底意味着什么。 首先,是薛重的酒中有毒,幸好酒液洒在了银筷上,他才逃过一劫。 薛重立时就让人围住了全场。 随后,有两支冷箭先后射向了裴道真和薛重,两箭都射偏了。 薛惊河当即去拿人,摘了那人帽子,大喊一声:“这不是羌人!” 羌人拓跋部首领当即拔刀杀向薛重,薛重奋起抵抗,前一刻还是宾主尽欢的筵席,立刻成了杀场。 裴道真被崔铁山护送着后撤。 这时,场中第三支箭再次射向薛重,薛重侥幸躲过,却被羌人趁机砍了一刀。 与此同时,五千精兵包围了统万城羌人聚居之地。 拓跋践侄孙拓跋昌带兵反抗。 战火从统万城中烧向四方。 灵州羌兵哗变。 薛重下手书令绥州城下的一万多精兵回防西北。 后方少了掣肘,叛军一鼓作气夺下了整个绛州,直逼晋州。 十二月十六日,叛军夺下晋州。 十二月二十日,叛军南下,剑指洛阳。 河阳节度、昭义节度出兵南下抵挡,皆未敌叛军。 同光七年的最后几日似乎格外的冷。 让人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个冬天结束,大梁失去了长安。 洛阳城下,五万禁军誓死守卫东都。 洛阳城中,圣人的执笔的手仿佛被冻伤了。 同州八年正月初一,镇国定远公被诏令南下出兵平叛。 接到圣旨的时候,卫蔷正在家中瘫着,这个冬天有些冷,她着凉了,又是发烧,又是咳痰,年都没有好好过。 “着令镇国定远公、北疆五地都统卫臻为洛阳防御使……” “咳咳?” 烧得迷迷糊糊的定远公缩在床上,轻声说: “圣人召卫臻,与我这定远公家大娘子卫蔷,有何关系?” 冬衣(“北疆可真是天下间最好的...) “若是定远公只想要回家传的爵位,我倒觉得是好事。”皇后是如此说的。 天一冷,圣人的咳症仿佛更重了,大德殿的排窗仍旧要时时开启,皇后使人以铜管引热水入殿,铜管环绕于殿内,取代了会生烟气的各式炉子,西蜀椒泥做的墙,雁羽做的帐子,将大德殿护得暖意融融。 身处此地,谁也不会想到叛军距离洛阳只有不到二百里远。 榻移到了铜管边上,赵启恩侧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丝被,他看着面前的人,笑着说:“阿薇,你一贯不想让爵位……怎得如今改了主意?” 卫薇低着头,小心给圣人换了杯中冷了的水。 “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军情为重,我这区区一点不甘,抵不过我想让圣人安心的心。” 圣人抬起手,摸了摸皇后的脸颊,他的手还是在抖的。 “阿薇,辛苦你了。” “七郎能好好的,我又哪有什么称得上辛苦的?我就知道,她是不甘心,我当年那一句‘卫家没有卫二郎’,她竟然就在心里记了十几年。” 说完,卫薇的眼眶就红了,她心中有些委屈: “分明是为了先帝不被蒙蔽,怎么在她的眼里竟然都成了我的错?罢了,也十几年过去了,我的错就是我的错,别说她想要卫家的爵位,就算她要我去衣赤脚给她行礼致歉,要是能……” “怎得哭了?阿薇,别哭,不会,你可是皇后,定远公怎么说也是个臣下,哪有你与她道歉之礼?” 数月来,随着皇后威权日重,她倒是少有这般情态,看得赵启恩无奈苦笑。 半个时辰后,皇后离开了大德殿,圣人在榻上躺了一会儿,缓缓坐了起来。 皇后自愿揽下了朝廷不让卫蔷承袭祖爵的因由,也是给朝廷上下留了颜面,不然扣在手中十几年的爵位就这般轻飘飘地送了出去,他们父子两代皇帝面上都不光彩。 这时,石菩拖着腿走了进来:“圣人,有奏报送来,金吾卫上将军赵源嗣与护国节度使麾下将军程珂二人联手,在陕州勉强挡住了叛军。” “好,告诉赵源嗣,无论如何,不能让叛军进到洛阳。” “是,圣人。” 看着案几上插着梅花的瓷瓶,赵启恩轻声问:“今日,是正月初五?” “回圣人,正是。” “正月初五……我将继承爵位的诏书送去给卫……卫蔷,她多久能出兵呢?” 石菩又如何会知道? 好在他也知道,圣人此时要的不是答案,而是一点宽慰,低着头,他缓声说:“圣人,当初逆王之乱,定远公是当即出兵的,她对大梁忠心耿耿,此番定也会立刻有所动作。” “哈。”赵启恩笑了笑。 “是啊,她忠心报国,她第一次救了先帝,成了定远公,第二次救了先帝,拿到了征地令,后来救了朕,朕封她镇国定远公、北疆五地节度,她这次又要来,朕把他们家祖传的爵位也给她了,下次……” 赵启恩面色潮红,双眸凝涩,重重地喘了两口气,恰又是排窗打开,天光照进来的时候。 “下次,朕还能给她什么呢?” 他这般说给自己听。 离开了大德殿的皇后坐着马车赶往文思殿,如今战事紧急,除了夜里就寝和照顾圣人,她几乎都在文思殿里待着。 她也同样知道了叛军攻势暂缓的消息。 “程珂……附逆的绛州刺史程v是不是他兄长?” 到了文思殿,她问尚书令。 数月光景,尚书令的胡子又蓄了起来,因每日忙碌,他又清减了几分,穿着一身厚重冬衣也飘飘如仙。 “回娘娘,振威将军程珂乃是前护国节度使程崇茂的过继子,程崇茂生前没有嫡子,就过继了他兄长前镇国节度程崇建之子,程崇建战死于长安,程崇茂就更看重程珂,想让他继承自己弟弟留下的汾州伯一爵,程v和程珙是程崇茂亲子,自然不愿王珂事事在自己前面,程崇茂一死,两人联手排挤程珂,程珂才投奔了现在的护国节度使王存。” 皇后解了裘衣,穿着罗裙坐在御座上,摇头道: “嫉贤妒能排挤血亲者,能做出附逆之事倒也不奇怪了。” 殿中几位大臣互相交换了眼神。 虽然都知道是圣人借了皇后的名义不肯将定远公的爵位还给定远公,可听皇后这般说,总觉得哪里有些怪。 皇后却毫无所觉,又拿起一份奏本。 “户部,我记得你们已经紧急调拨了两万冬衣给护国节度使,怎么还有人被冻死?” 新任户部侍郎可不是从前伍显文那等憨人,连忙跪在地上,只说:“启禀娘娘,两万冬衣还有一万在路上,两日内必送到陕州。” “两日?从洛阳到陕州,快马也就半日,你还不如说冬衣还没出门。” 新任户部侍郎立刻跪在地上请罪。 看着这磕头虫,卫薇就想起了从前的伍显文,那个总被人说脑子生得不齐全的伍显文如果接了这个差事,早就急急忙忙到处张罗,但凡有与他推诿的,必要在朝上告上一状,从前觉得这人实在不通世故,如今迫在眉睫,卫薇还真希望朝上能多几个伍显文这般的人出来,至少她坐在这,能知道到底是哪里有人抗命不遵延误战机。 不,若是伍显文在,也不至于两万冬衣十余日还不见着落。 说道伍显文,卫薇又想起了那些被关在上阳宫里数月的世家大臣。 “让那些世家大臣交钱粮赎身,如今如何了?” 由着户部侍郎继续跪,她问的是尚书令姜清玄。 “回娘娘,臣本也要禀告此事,于氏、郑氏已经凑了价值百万贯的钱粮,若是娘娘允许,他们明日便可回家了,此外……关于冬衣筹措之事,保宁县公陆蔚有事启奏。” “好,先让陆蔚进来,于郑两家先放回府中,着金吾卫继续严加看管。” 陆蔚大步走进殿内,皇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陆蔚身上穿着铠甲,不知为何看着比平时臃肿许多。 “陆县公,你身上穿着什么?” “回皇后娘娘,这是臣在北疆购置的棉布与棉,将棉塞在衣内,再穿铠甲,比用麦秆、柳絮之类要暖和得多。做成将士冬衣,也可补充如今的冬衣不足。” “北疆的棉?” 皇后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保宁县公,你是说北疆现在都在穿这个?” “是。”陆蔚双手奉上自己带来的另一件棉衣,“启禀皇后娘娘,臣数月来从北疆购置了十数万贯的棉与棉布,愿将之尽数献与朝廷,只请皇后许臣回太原重整禁军,为国效力!” 皇后的眉细且长,往日不知给她这张娇弱脸庞添了多少柔弱温婉,如今她挑着眉看向陆蔚。 陆蔚无端想起了一个人。 皇后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 “好,陆氏百年将门,晋兵善战天下皆知,我等着看你如何再领晋兵下太行。” 用棉换来了出战机会的陆蔚低下头:“臣定不负皇后所愿。” 似笑非笑挑着眉的皇后,实在是太像定远公了。 北疆不似东都那般奢侈,引热水的铜管是没有的,若是有那么多铜,只怕早让定远公送进了冶炼坊,只有黄土堆砌而起的火墙和火炕,倒也不错,外间烧火,内间也是暖意融融。 伍显文穿着一件棉质的袍子瞪着一双小眼睛看着手中的账目: “给三万精兵做冬衣冬被,一人分八斤棉,这就是二十四万斤精棉,今年云州各处最低的一亩地是产带籽棉一百三十斤,精棉按三成算,一亩地产精棉三十九斤,合六千一百五十三亩,一百二十三顷,定远军在云州军屯种棉五百顷有余,怎么还要从云州民库中调棉?难道你们辛辛苦苦军屯一年,籽棉亩产不过几十斤?” 穿着青色棉袍的定远军湛卢部后勤管事被他算得一阵头昏脑胀。 “伍主簿,之前账册上有写,定远军在云州的军屯所得的棉线先支应了营州、平州,因之前战起,库中棉花还未弹拣,只能先从云州民库暂调,待军库中弹拣完毕我定然换回来。” 伍显文还是摇头:“没有这般道理,运棉出库,难免有耗损,还有所费民力,这些又从哪里算出来?再者,民库的精棉是以备冬天不时之需,也是给织造坊供应的,调去给你们,织造坊停工了又该如何?你可知道冬日的棉是什么东西,春日的棉又是什么东西?” 驻扎云州的湛卢部后勤管事重重喘了口气,端起桌上水猛灌了两口。 这新来的伍主簿实在是难缠到了极点,之前说北疆多强项令,他比强项令还多出了算死人的本事,数月之间战绩累累,让云州各处都吃尽了苦头。 “伍主簿,你算来算去,是不肯给了?” “倒也不是。”伍显文看着自己册上的账,一双小眼睛似乎要发出光来,“两条,换棉可以,军库还棉要多还一成,也不用你们弹拣,只管将带籽棉送过来,我们自己安排了人去做,其二,你们就要开拔南下,开春在云州空出的田要请云州百姓耕种,工钱随市价走。” “后面雇人之事好说,多还一成的棉……两万四千斤精棉,算成带籽棉是足足八万斤,伍主簿,你这也要的太多了!” 伍显文板着脸说:“冬棉春棉价格可差了不止一成,再说,我也省了你们的弹拣功夫,这诸多人力难道不是钱?” 两人争执不休,不一会儿后勤管事掀帘出去,又过了半个时辰,他带着算了密密麻麻的一册又从外面回来了。 “多给一成不行,八分,行就行,不行的话我们湛卢部今晚识字课也停了,全军拣棉籽。” 伍显文还是瞪着小眼睛,湛卢部的管事眼睛也不大,两人视线仿佛带着刀枪剑戟,在空中噼里啪啦打了三百回合。 “好!”伍主簿终于点了头。 那管事长出一口气,仿佛鏖战了三天三夜一般带着他的签条走了。 这边,伍显文立刻低下了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棉籽和棉籽上的短绒还能给那些小儿做件小衣呢,只要许了女工们将这些带回家,他弹拣出这些棉花只要画上七成的工钱,这边就又省下一笔。 要说这般算出了钱的,除了他伍显文,天下又有几个人呢? “啊。”伸了个懒腰,伍显文看着窗外北疆的天,“每天都能找出钱来,也不用看着一群人推诿隐瞒,人人争着来与我算账,北疆可真是天下间最好的地方了。” 大印(“拿来。”...) 正月初十,和敕封定远公的册书、定远公卫氏历代所用的印玺一起送到麟州的还有保宁县公陆蔚北上的消息。 听说天使来了卫蔷伸了个懒腰,她得风寒其实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从前发一场热三两日就好了,如今也是四五日的事,偏偏上到崔瑶、下到卫雨歌全都为她担惊受怕,硬是又把她摁在床上休养了几日。 好在有卫清歌每日替她传话,将南下的兵马各部定下了。 来传册封旨意之人才十七八岁,看着与卫清歌差不多大,几日奔波,他面色憔悴,脸上手上甚至还有冻伤。 可这人的身份却着实不一般,圣人如今还在世的兄弟,除了被先帝出继的赵启恒之外,就只剩了眼前此人――临江郡王赵启悠。 赵启悠还是少年样貌,比卫蔷还矮一点,站在卫蔷面前,他笑着说:“听说从前定远公在宫中小住过,可惜我那时还小,都不记得了,不过之前定远公回京的时候,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圣人命百官京门迎定远公回京,带头的正是他这个临江郡王。 卫蔷并没有想起来。 她那日刚进城门就察觉到了杀气,严阵以待还嫌不够,哪会留意到底有谁来接了自己? 看向一旁的紫色绣金锦袍,与她从前在东都上朝时穿的并无差别,只是这头上戴的…… “皇兄查过史册,初代定远公受封的时候用的就是仿凌烟阁功臣的衮冕,现做是来不及了,这是特意连夜从库中找出了王冕改制的。” 卫蔷点了点头:“臣多谢圣人有心,多谢郡王奔波。” “定远公为国为民,能将这些东西送来,实在是我这闲散王爷的毕生之幸。”说话时,赵启悠抬了抬下巴,颇有几分得意模样。 仿佛还真是个孩子。 卫蔷拿起了定远公的金印。 这一方印和她手中的确实不同,朝廷给她的印上写着是“镇国定远”,这一方印上写的是“开国定远公之印”。 曾经很多次,卫蔷看见自己的父亲用这枚印印在他的军令或者奏本之上。 经过这许多年,这枚印终于到了她的手上。 她勾了一下唇角,伸开自己的左手,“啪”地敲了上去。 陈放了这许多年的印章上并没有陈色留在卫蔷的掌中,她笑了笑,将印递给了一旁的卫清歌。 “收好。” “是,元帅。” 卫蔷处理北疆政事、军事、民事,用的印叫“定远安民”,北疆上下也只认这个印。 她也更喜欢这个印,毕竟这是她彻底占下了麟州之后,顾予歌送她的。 定远公甚至没有摆香设案迎接册封圣旨,仿佛临江郡王千里迢迢送来的一切都是她本就有的,只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 看着锦袍衮冕和国公印被无声无息收了起来,临江郡王身后一人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被临江郡王踩了脚。 “定远公,我身上还有一份圣旨,是圣人召定远公卫蔷南下平叛。” “拿来。” “好嘞!” 看着定远公竟然直接要圣旨,郡王也竟然直接就给了,郡王身后的随从都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卫蔷也觉得这小孩儿有些意思。 “郡王,你就这般将圣旨给我了?” 少年眨了眨眼:“定远公你肯要就必是会去做的,我为何不给?” 赵启恩多疑寡恩,少的刚好是“恩”,赵启恒端方过了头,又困于身份不能做想做之事,这“恒”也不知道能恒向哪里,卫蔷见多了赵家这跟名字背道而驰的两兄弟,再看这“赵启悠”,似乎还挺悠哉,觉得他也算是赵家一个异数了。 “郡王放心,保家卫国发兵平叛,是我定远军分内之事,之前我写了那么多请战的奏本,可是字字真心。” 说完,卫蔷笑了笑。 因为还没出正月,卫蔷穿了件琥珀色竹青卷云纹的衣袍,衬得她脸色极好,她顾盼之间垂眼轻笑的时候真是会让人忘了她是什么身份。 “圣旨上说郡王要在北疆多待几日,我就安排人陪着你四下看看,北疆风物粗陋,民风也彪悍,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郡王不要放在心上。” 这是笃定了一定会冒犯的意思吗? 赵启悠还是笑,仿佛丝毫不放在心上:“定远公能将北疆经营到此地步,我这在东都养尊处,走出了那毫不起眼的定远公府,赵启悠身旁侍从还颇为恼怒:“殿下,你何必对定远公如此……” 想说谄媚二字,到了嘴边,侍从换成了“优容。” “优容?”赵启悠抬手揉了揉脸,“她是经略北疆的镇国定远公,又是我父皇的义女,我身无寸功年纪又小,哪里配‘这种话。” 上马的时候,赵启悠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上面汗水满满,还有深深的指甲印。 …… 卫蔷说了找人陪赵启悠逛逛,还真安排了一人――裴道真的儿子裴从越。 裴从越刚决定丢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就去了西北,如今叛军横行,母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过了年也不到十八岁的少年被留了在麟州,崔瑶想把他接书。 说是等春日里州学新一年开学,再让裴从越跟着州学教授读书去。 裴从越本以为自己能一直安安分分等着开学呢,从天而降一个郡王被塞在了他手里。 两个少年便在麟州内外游荡了起来,看看织造坊里的织机,看看新盖好的州学,再看看藏书馆…… 赵启悠平日在郡王府深居简出,也难得有这般自在的时候,裴从越性子宽厚极有耐性,也是个极好的玩伴。 唯一让赵启悠有些奇怪的,就是裴从越几乎每到一处都会从“当初我阿父扔我在这,我……”这句话开始说。 听得多了,赵启悠忍不住说: “裴七,你不要总是用这一句话开头,我这么听着,还以为裴侍郎每日都要把你丢上几次呢。” 那一瞬,裴从越的神情甚是奇异。 如此闲逛了三四日,眼看上元节将至,麟州那些只坚固而丝毫不见华美的民宅前都挂起了各式各样的简陋花灯,赵启悠微微显出了几分心急。 “裴七,马上就要打仗了,这麟州城中怎么没有调兵的迹象?” “调兵?”听赵启悠这么说,裴从越也觉得有些奇怪,“对呀,就算兵马不开拔,粮草也该动了。” 一旁一中年妇人正踩着木凳挂灯笼,听两个少年说话,她转身道:“那边小郎君过来替我将灯笼挂了。” “啊?”赵启悠还没反应过来,裴从越已经大步走了过去。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开拔呀?可是定远军南下平叛?” 赵启悠看裴从越,裴从越看赵启悠,两个人都从未与这般的妇人说起军国大事。 那妇人先笑了起来。 “两位小郎君可是觉得如我这般的人怎么还知道开拔之事?我从前可也是定远军呢。” 指了指自己缺了一块肉的耳朵,她笑着说:“这麟州是定远军的根基,你们走在路上,如我这般年纪的,十个里有三四个从前都是定远军呢。” 妇人抬头看看天,说:“两位小郎君要不要在我这吃碗羊肉牢丸?我看你们的年纪跟我女儿相当,她今年要考州学,中午也要与同学们去看书,我给她送了饭回来,自己还没吃呢。” 赵启悠和裴从越呆愣愣跟着这妇人进了她院中,只见一口石磨正在当中,旁边还放着泡水的豆子。 “我在城外有地,平时不忙就磨些豆腐去卖!不信去外面打听,宋嫂家豆腐可是麟州城都有名的。” 赵启悠还记挂着大军开拔南下一事,轻声问:“那请问伯母,您可知道为何到现在,麟州城也没有动兵的消息?” “哈哈,小郎君,元帅点了湛卢部和巨阙部各两万人,使湛卢部主将龙十九娘子和巨阙部副将仆固澜率军南下平叛,可是正月初十就走了。” 正月初十,正是赵启悠来北疆传旨的那一天。 少年郡王已经惊呆了。 “走、走了,是已经出兵的意思吗?” “那当然。” 陶锅里本就烧着水,宋嫂端着之前包好的牢丸准备下锅。 “元帅说要发兵,那就是发兵,哪会等到今日?大军也不是从麟州抽调的,云州三万,府州五千,蔚州五千,还有应州五千待命,根本用不着驻扎在麟州的定远军呀?” 裴从越站在一旁,说:“从云州调兵,难道定远公不是要去打绥州?” 绥州可是叛军的大本营,距离北疆也近,之前薛大将军每次出兵都是围困绥州,可惜上次他一万多人围困绥州,叛军却丝毫不为所动。 宋嫂笑吟吟地说:“打绥州做什么?绥州以一州之地供养叛军这许久,里面怕是早就空了,元帅派兵要么是去打绛州,直接打下叛军的气焰,要么是直逼坊州,切断叛军头尾联系。” 牢丸在陶锅里翻滚,再平凡不过的妇人以木勺搅弄了两下。 “我们家元帅打仗,可比我煮牢丸还方便呢。” 正月十二日,绛州城下了同光八年以来的第三场雪。 前一夜北风呼啸。 绛州城内逆贼有二十多兵卒冻死。 今天,两万定远军湛卢部骑兵乘风踏雪而来。 当头之人名叫龙十九娘子,今年五十有七,是定远军十部中年纪最大的主将。 “城内姓韩的逆贼给我听着,半日内开门投降,不然我明日用你装了稀屎的脑袋剁了喂狗!” 一旁一年轻文书立刻掏出炭笔来记下。 同光十八年正月十二午时一刻,龙十九娘子又骂人了,罚俸禄十文。 “唉?等等,我骂敌人也不行?” 文书摇头。 龙十九娘子怒目圆睁,对着绛州城紧闭的城门大喊:“不等半日了,一个时辰,你出来,不然我进去!” 吃饭(“湛卢部!与我攻城!”...) 站在城墙上看着背面高高飞扬的“卫”字,韩复舆狠狠一拍城墙:“定远军怎会从北而来?晋州呢?阿图呢?阿图和夏妄驻守晋州,怎能放了定远军南下?” 他身侧,一名三十多岁穿着裘衣的男子摇头道:“从晋州南下到此只能沿汾水而行,如今北风迅疾,山谷中风大,也没有从两边山壁翻越的道理,他们究竟是如何过来的?你弟弟怎么没有传信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正要再说什么,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穿裘衣那人的肩膀。 鲜血喷涌,那人倒在地上大声嚎叫,韩复舆连忙大喊:“放箭!” 可从城墙上射出来的箭矢根本射不到定远军阵前,一阵北风来,它们挣扎了一下便落了地。 “哈!一帮……不赶紧降了还敢对咱们指指点点,待拿了城下来,就该往这些……嘴里多灌些风。” 龙十九娘子抹了一把臂弩,将长矛抗在肩上,若不是说话时总偷偷看一旁的文书,倒是声威赫赫气势凌人。 她穿着一副黑色铁甲,身披狼皮斗篷,拿着一铜管对着城墙上看了看,笑着说:“一群贼人被吓破了胆。一个时辰,起灶吃饭,吃完了破城。” “是!” 骑士们纷纷下马,很快就有人从队伍后面提了些铁桶上来,铁桶有盖,打开能看见有些上冻的肉汤。 又有人引煤生火,等火烧起来,直接将铁桶架在了火上。 湛卢部十人为一队,两队共一灶一桶,晋州到绛州百五十里路,他们带了两餐,两千铁桶被挂在每队队长的马上, 看着那些桶,龙十九娘一阵龇牙咧嘴。 心疼。 这可是铁啊! “想当年铁刀都找不出两把,木叉子杀蛮人的时候哪里想过还能用铁当了锅用。”她对一旁的古求胜说道。 古求胜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样貌普通,唯有一双眼瞳极黑,她是整个湛卢部的“文将”,湛卢部中每百人有一名“文司队长”,掌管士兵读书识字、军纪监督,他们独立于行伍,称作“文司”,向上是“文校尉”,“文偏将”,古求胜掌管一军文司,就是“湛卢文将”。 “为了让将士们不饿肚子,元帅可是花了大心血的,这等铁桶肉汤也只有冬天可用,秋末巨阙部攻营州,申屠休只差在地上打滚,元帅也没允了给他这等铁桶,只给了压制的肉干和干粮。” 龙十九娘子得意得哈哈大笑。 “去年冬天他们去胜州的时候我就听说了这东西,申屠休那狗……与我炫耀了一年,没想到这次我倒用上了哈哈哈。” 那卖豆腐的宋嫂说错了,为了不让韩氏有所防备,湛卢部并不是正月初十才开拔,正月初七,一夜间赶制好的三万棉衣棉被到手,湛卢部当日夜里便上路,从云州开拔到绛州,四日奔袭一千五百多里,龙十九娘子丝毫不见疲色。 眼见锅中冒起热气,阵阵肉香扑鼻,将士们有人偷偷用自己的粟米饼喂马,也有人站着不动以弩盾防备着绛州城,龙十九娘子抬臂以护腕一敲铁盾,所有人立刻持枪站了起来。 一个人站起来,应该是没有声音的,上万人站起来,却像是滚滚乌云中传来了一声闷雷。 刚刚的闲适松散荡然无存。 细细的雪还在下,龙十九娘子转身看向绛州城墙上。 她知道,姓韩的龟孙子正在铁盾后面看着,她也知道,他们这帮脑子和心都脏的定然在想能不能趁着自己吃饭的时候冲杀一次。 哼,想耽误他们吃肉汤?想也别想! 转回去看向自己手下的兵,龙十九娘子大声道:“铁盔、铁甲、铁桶锅,都在咱们的身上,云州百姓年都没好好过,帮咱们做饭制衣,让咱们能在这千里之外还吃得饱穿得暖,这些是为了什么?” 立刻有将士大喊道:“为了我等是定远军!” “为了我们能打胜仗!” “为了打下绛州城!” “放……放好那锅!”龙十九娘子的眼神儿从文书那飘开,抬起手,指向自己身后的绛州城。 她大声道: “云州百姓帮咱们,是因为他们知道绛州城里百姓在受苦!你们都是在北疆给蛮人厮杀过的,咱们打蛮人,百姓与咱们同心,因为他们不想再受苦,咱们现在南下,是因为北疆百姓不想绛州百姓受苦!你们要是不懂,打进城里自己看!看看绛州百姓在过什么日子?想想我说的话,吃着北疆的饭,得念着北疆百姓的心!” 一侧山上,有一队人马也在休息,穿着青色的棉袍,卫雅歌轻声道:“南下第一战交给了龙十三娘子和仆固澜,我本还有些不懂,如今看,是元帅深谋远虑,龙婆粗中有细,是最懂引兵士之心的,有她在,一路攻城略地,兵士的心也乱不起来。” 周持跟在她身后,捧着碗里的热水小声说:“副将,天又阴了,雪会不会下大呀?” 她只担心湛卢部今日不能夺下绛州城。 卫雅歌摇摇头:“军事自有他们自己端详,我们要做的是观察。” 观察进了绛州的定远军。 观察不再以蛮族为敌人的定远军。 这会是胜邪部未来很多年里新的任务。 韩复舆还在偷偷看着城外的定远军,从西北乱起,他就知道定远军会南下,朝中总有人与他通消息,他也想过定远军不会像薛重那样一味攻打绥州,还将一人马调拨去了晋州以防备定远军突然南下,可定远军就像是飞过来一样,到了绛州城前。 大兄带了大部去打洛阳,绛州城里也不过五千人。 想起受了伤的程v,他又气恼万分,他本想派两千人守在晋州与绛州之间的险要之地,可程v一味要安抚绛州那些随他投奔而来的将领,因为天寒辛苦竟然不肯派兵。 “守城!弓手!刀斧手上城!无论如何不能让定远军夺城!” 看着那犹在风中轻动的“卫”字,韩复舆深吸了一口气,对面前的一众将领们说道: “撑上三五日,元帅与晋州将军韩复图定然会来驰援!” 他这些话是说给旁人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面前的将士皆未说话。 定远军就在城下,他们的主帅只想着如何守城,连出城一战的勇气都没有。 热滚滚的汤水靠着热气就融了缓缓落下的雪,一碗下肚,人的肚子都暖了起来,再把粟米和白面合制的面饼泡在里面一并吃下,腹中很快就饱了。 吃完了饭,一切重整完毕,龙十九娘子伸展了一下臂膀。 她翻身上马,看着严阵以待的城墙,大笑一声:“看来他们是不肯出来,咱们只能进去了,准备攻城!” 在他们修整吃饭的时候,两边山上都砍倒了几棵树,就在树倒下后空出来的地方,有东西缓缓升起。 绛州城墙上有人惊叫:“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羊皮制成的囊袋下火焰熊熊,带着一个藤筐似的东西缓缓升起,有些像天灯,可滕筐上竟然站了人,这如何不令人惊惶? 站在藤筐中的人手持铜管镜看向绥州城中,手中还举着红色小旗,有人盯着棋语,将其中所示告诉了龙十九娘子。 “盾兵在前,弓箭手列阵,刀斧手在后,想要射杀我等于城下,这帮……是以为我们只能攀墙而上吗?” 龙十九娘子一抬手,道:“往城墙上火攻!” 城墙上韩复舆已经退了下去,几名将士正在督战,他们一面惧怕远处定远军弄出来的怪东西,一面又惊疑为何定远军迟迟不攻城。 见弓箭手在定远军的盾兵护卫之下前进,一位校尉连忙大喊射箭。 双方一阵对射,城墙上不时有东西碎裂的声音,还有一阵怪异的臭味,校尉摆了摆手用手肘捂住鼻子:“定远军射了什么上来?” 有躲在垛墙后的兵士小声说:“校尉,好像是油。” “油?” 定远军特制的一种箭,箭身略长,看着颇重,箭身悬挂了小小的玻璃瓶,瓶内装着油,这些小瓶内装着油,砸在铁盾铠甲上也会碎开。 还没等这校尉弄明白这是什么油,一道明火突然从城下冲到了城门上。 雪中,无数火光冲天而起,袭向高高的绛州城。 油,火。 铁盾、铠甲城墙各处立刻熊熊燃烧起来,城墙上在顷刻间陷入一片火海。 火光映在龙十九娘子的眼中,她安抚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马。 “破门!” 趁着城墙上弓手难以形成攻势,一队盾兵掩护熟人到了城门前。 又过了片刻,在惊天的巨响中,龙十九娘子举起了手中的长矛。 “湛卢部!与我攻城!” 两万定远军像是从一潭死水成了激流,并称数列奔袭向绛州城洞开的大门,门内守兵殊死抵挡以身为盾,又如何能抵挡住在北疆千锤百炼而出的汹涌铁流? 刀枪入肉,马嘶人吼,湛卢部在龙十九娘子的带领下就如一把尖锐的长矛以无可匹敌之势扎入了绛州城中。 城门被破的消息传来的前一刻,在绛州州府大堂上的韩复舆还是不知道到底在晋州发生了什么。 好在,他很快便要知道了。 定远军总是比敌人传信的探子走得还快。 韩复舆的双眼将看见定远军的铁骑洞穿只有南北两个城门的绛州城,洞穿他自以为守备得当的塔楼和府衙。 可他不会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离开了身子的脑袋终究是不能思考的。 韩复舆,反贼韩重山次子,与他四弟,守卫晋州的韩复图都死在了定远军南下攻打逆贼的第一日,唯一不同的是,破了晋州的是定远军巨阙部。 上元(“娘娘不必着急,凡事慢慢...) “一日克两城,全歼两万逆军,逆贼韩复舆、韩复图授首,呵,几月间重创了中原各处节度的韩逆在定远军面前宛若纸糊的一般。” 手中拿着奏报,皇后看着满朝文武,冷冷一笑。 “定远军搜遍两州,找出了十几个还活着的县令州官,无一不是出身世家……”说话时,皇后将奏报递给一旁侍立的太监,低头整了整头上的宝簪。 最初奉玺听政的时候,卫薇虽然穿着皇后的朝服,她也依然头饰简朴,妆容素淡,即使坐在珠帘后面也能让人觉得她眉目言谈皆是温文,到如今,她头上金玉繁丽,脸上妆容明艳,端坐在御座旁,俨然这明堂的另一个主人。 她看向朝堂上为数不多的世家朝臣,那些人都垂着头, 数月来她将于崇等人关在上阳宫里,趁机大肆提拔寒门出身的朝臣,到如今这朝堂上她说话已经越发掷地有声。 也不是没有人反抗,今秋收粮之后各地报税皆有不足,奏报上要么是旱要么是涝,也有世家出身的太学学子请愿请放了他们被困在上阳宫的叔伯祖父,还有三省六部十监八寺中被世家把持的各处消极怠工,或者频频出乱。 卫薇只用一招,她将那些人全都打成了韩氏叛逆的同党。 为了充盈国库,她还令被关起来的一众世家筹钱自赎,加上从北疆送回来的数百万,到如今国库中已经有了价值千万的钱粮,足够支应许久,这就是她在朝中越发横行的底气。 明堂中静默无声,她轻声说: “韩逆敢反了我大梁,杀我大梁官员,却不敢动世家子弟,看来也是等着与各家公分天下……” 此言诛心,朝堂上跪倒了一片。 皇后冷冷一笑。 “中书省丞相。” 陈伯横出列。 “起草诏书,定远军平叛有功,几位带兵的将军皆授朝中将军衔,累功进柱国,责令前晋州e驾暂代晋州刺史一职,前太平县令暂管绛州事务,定远军南下奔袭,人疲马乏,两州之地不惜钱粮尽力奉养,不得怠慢。” 谁都知道晋州和绛州的钱粮也被叛军搜刮的差不多了,但是这话总还是要说的。 陈伯横点头领命。 这时,兵部尚书道:“还有一事请皇后娘娘决断,今晨微臣看到奏本,定远公奏请令定远军与陕州之北黄河沿岸击杀逆军。” “这是好事啊。”皇后的眉目舒展,“有定远军这般强军,若是与护国节度使、金吾卫上将军联手,定能将逆贼全歼。” “可是娘娘,定远公奏本之意,是令程节度使与赵将军皆退后五十里,独留他们四万定远军迎战十数万叛军。” “让出五十里?” 明堂上窃窃有声,陈伯横看了姜清玄一眼。 胡子蓄得有些样子的尚书令面无表情。 过了片刻,姜清玄道:“皇后娘娘,陕州距离洛阳不过二百五十多里,快马一日就到,若是真让两部撤出五十里,若是定远军不幸失手,东都只怕即刻被叛军兵临城下,恐非稳妥之法。” 兵部尚书也连忙道:“娘娘,尚书令说得极是,并非我等不信定远公有必胜把握,只是事关东都安危,此事决然不可冒险为之。” 也有人跟着说道:“皇后娘娘,若是定远公自己亲在阵前,我等必然可全心托付,可如今只两位将军领兵南下……两位将军在北疆打蛮族战绩彪炳,此番南下与叛军交战,实在与之前不同……” 皇后端坐在上仔细听着,满朝文武竟然一个愿意定远军独自对战逆党的也没有。 他们真的是怕定远军打不过吗? 还是觉得定远军离他们太近了? 只是有些话他们不敢说出口? 卫薇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每日坐在这里,她只觉得明堂里有什么东西又阴又冷,让她的心一日比一日还硬。 这时太常寺卿崔d道:“皇后娘娘,算算脚程,定远公递出此奏本之时,晋州、绛州两地还未收复,她有此本,已经是先笃定定远军会在短短数日内攻下两州之地,定远公征战十数年,既然敢有此保,定然也是有了应对之法。再说定远军龙、仆固两位将军位数定远公麾下,若是只令他们南下与护国节度和金吾卫上将汇合,在官阶上两位将军只怕要受些管制,可定远军战法又与中原大不相同……若是两方不成合力而成制约,只怕有事倍而功半之忧,臣私以为定远公也是由此顾虑,才请奏定远军独自迎敌。” 这话也有些道理。 皇后一只手撑在椅上,先看了看崔d,又看向其他人:“此言也并非没有道理。” 兵部尚书又道:“可皇后娘娘,朝中若真是如此调派,岂不让金吾卫与护国节度使麾下将士寒心?” 皇后又将手放在身前,淡淡一笑: “是,不能让他们寒心。” 明堂内外乍然一声尖锐的爆喝:“这些吃着军粮发着军饷,还与叛军相持不下,他们想过让朝中上下如何不寒心吗!” “寒心!寒心!到底是谁让人寒心?你这兵部尚书整日脑满肠肥,尸位素餐,执掌兵部这么多日子连个对叛军的应对之法都没有,也敢提寒心两个字!?” 像是一阵冷风吹过,冻住了整个明堂。 穿着一身金红衣袍的皇后娘娘拂袖而去。 尚书令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将朝议上要说的其他事主持完毕,才说了一声“散朝”。 听小黄门说皇后娘娘已经去了文思殿,他也要往那赶去。 “尚书令,天冷地滑,您坐上步舆吧!” 姜清玄摇了摇头,只抬步自己往文思殿走去,他似乎是把“恭谨”二字刻进了骨血里的人。 刚到文思殿门口,他就听说皇后又给定远公世子赏了大批的赏赐。 走进殿内,他看见皇后一个人坐在御座上,琴心侍立在旁,他缓声道: “娘娘今日实在不该大动肝火。” “不该?这帮人我早就想骂了,还以为那些人里面好歹有个颜鲁公般的人物,没想到……绛州州学博士刘子书先是率家丁扛敌又骂贼而死,当表彰一番,此事你去安排。” 姜清玄点点头:“娘娘放心,这等忠义之臣自然要彰表内外。” 说完之后,皇后半晌无言。 只一双眼睛看着尚书令。 他们明明没有交谈,姜清玄却突然低下头,用他一贯稳缓的声音说道:“娘娘不必着急,凡事慢慢来,才能得偿所愿。” 皇后的神情些微有些舒缓。 这话她真的已经听了许多年,一年又一年,她一步步到了今日。 “虽然还是慢慢来……”她语气悠悠,面上微微带笑,“我也觉得近了呢。” …… 数千里外的东都朝堂上又是如何的风云翻涌,对于卫蔷来说都不算什么。 正月十五是上元节,她新年时病了,没好好过年,除了祭礼之外也没出门,今日是必须要出门到处走动一番的。 穿着新制的衣袍,卫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麟州上下官员连着定远军在麟州的泰阿部官兵一起拜祭了英魂碑。 除了他们之外,有很多北疆失了亲人的百姓因为战乱流离,不知自己的亲人葬在了何处,也来拜祭这高高的英魂碑。 高高的石碑下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上元拜祭也有祈求丰收之意,结了棉桃的棉竿被她放在了石碑之下。 “乾元十五年冬,陈同起、陆竟成……等五人为护卫百姓,冻死在鄯阳城外。” “乾元十六年春,王追奴,胡铁金两位斥候传信路上遇雪受冻,坚持传递消息后身死在麟州,,” “乾元十七年……” “同光二年……” “……同光七年至同光八年,我定远军北出胜州,东到营州,南下绛州,共动大军近十万,征讨数千里,无一人因寒冻而死。皆因北疆上下齐心,广种棉花,不仅使百姓得过寒冬,也成定远军上下无人死于寒冻之利器。这便是去年新结的棉桃,我拿来与你们看看。” “我们还用铁桶装行军饭食,冬日奔袭,将士们也能吃一碗热汤了。” “海屠户,龙十九娘子还是那般暴躁,我让人专门盯了她,她刚刚来信于我,极是高兴,她手下不会再有饿到吞雪而死的兵了。” 卫蔷一样一样地拿出来说,竟然也说了许多。 金乌初照,缓缓东升,照在碑尖的时候,石碑上的“英魂”二字仿佛有金色的流光。 做完了此事,卫蔷就被崔瑶带着学生们拦下了。 “元帅,我带着她们来是为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多看看学学北疆风貌,一件事,是要拉你回去过节。” “我?” 趁着两人说话的时候,李若灵宝已经大着胆子推着卫蔷的背往前走,裴盈拽住了她的袖子。 “元帅,今日与我们一同过节,我们一起迎紫姑。” “迎紫姑?” “对呀对呀,我们可是扎了个可漂亮的紫姑。” 所谓迎紫姑,就是扎一个草人给它穿上衣服扮成一个叫“紫姑”的女仙,这女仙是厕神,将“她”放在厕所门口,可以占卜农桑之事。 卫蔷从小对这种事就敬谢不敏,到了如今自然更不放在心上,可一群小姑娘又拉又拽,她一下想起了从前也有个小丫头拉着她的衣服要她一起拜紫姑。 这个小丫头自然不是对祭拜等事同样不放在心上的卫茵。 看着裴盈拉着她的衣袖小脸儿通红,她笑着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说: “雨歌本来说今日要做胡麻糖圆子,我们就让她把东西送来,咱们一起做?” “好!” 崔瑶在一旁看着,面上都是笑。 不只是她,路上来来往往行人看见了被一群漂亮小姑娘团团围着的自家元帅,也都在笑。 元宵(“从前元帅有匹白马,屁股...) 芝麻糖圆子做起来说难也不难,只是糖和猪油两样材料都要费些功夫,将胡麻碾碎之后混着糖与猪油做馅儿,在外面层层裹上江米粉,煮出来之后白白胖胖,隐约透着馅的本色。 崔瑶好吃粳米江米之类,也从来好这等精细甜点,来了北疆之后才算是放下。 实在没想到卫蔷也会做这样又是雪糖又是猪油,还要用江米粉的甜点。 倒不是说阿蔷不可以吃,只是……这可是俭省到连块糖也要分给了童学孩子的北疆之主,又不是个爱吃甜的,怎么还在这一日精细讲究起来? 她不仅要吃,甚至还会自己亲自去做。 装了糯米粉的木盒颇重,猪油裹着胡麻雪糖一并凝成了块儿,随着卫蔷端着木盒晃来晃去的动作而周转不休,沾了越来越多的糯米粉在上面,过了片刻,卫蔷停下来,一旁的卫雨歌连忙往已经初初成型了的胡麻糖圆子上洒水。 崔瑶站在一旁,笑着对卫清歌说:“这活儿也就你们这些力气大的做得来,要我端着晃这般久,不用吃什么糖圆子,先在床上躺两日。” “也有那种竹藤做的,比这木盒轻快一些,只是家主力气大,用寻常轻便的容易晃飞。” 听见卫清歌这么说,崔瑶差点笑出声来。 “这难不成还是为了让阿蔷晃圆子特制的?” 卫清歌看了一眼被一群人围着看热闹的自家家主,吐了下舌头说:“倒也不是,那木盒平日是用来端文书的。” 崔瑶终于忍不住真的笑了出来。 笑完了,她扶着卫清歌的肩膀说:“这胡麻糖圆子到底是要多好吃?让阿蔷自己也愿意动手?” 卫清歌摇了摇头:“不是元帅爱吃,是顾师喜欢这个。” 崔瑶神色一顿,她在洛阳时候就听卫蔷说过那个叫顾予歌的女子,来了北疆她才知道这顾予歌是何等心思百出又智谋多端的小娘子。 也是与阿茵一般,无声无息死在了长安的小娘子。 卫清歌轻声说:“我也是听燕歌说的,顾师曾经写了两页只,说这胡麻糖圆子如何好吃,还取个名字叫元宵,从前元帅有匹白马,屁股有些圆,就被顾师起名叫元宵,前一年那马没了,第二年顾师也没了。” 崔瑶不由得深深一叹。 她失去了亦师亦友的阿姜,便年年做些蜜果。 阿蔷失去了亦师亦友的阿顾,每年也转些胡麻糖圆子出来。 年年岁岁,阿蔷与她一般,将点滴挂念之情放在了这些细微的甜里。 圆子晃得差不多只待下锅去煮,卫蔷甩了甩臂膀看向小姑娘们扎的紫姑。 用的不过是秸秆和稻草,却将人的身型做得有模有样,不仅穿上了裙子,头上还有义髻,从后面看,还真有几分像个年轻女子,正面脸上还贴了一张美人面,只看脸是有些好看,可稻草人头上生了张明眸朱唇的脸也着实有些吓人。 这样被精心打扮过的紫姑放在了厕房旁的小道,一群小姑娘都围过去许愿,一个个一本正经,仿佛小小的身子里有莫大的心事。 卫蔷低下头,看见有个裴盈像模像样地闭着眼,双手放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仿佛都很对,可是……这不是在拜紫姑吗? “阿盈,你是不是站错地方了?” 卫蔷问正对着自己“祭拜”的裴盈。 小姑娘抬起头,摇了摇小脑袋。 “我没有站错,元帅……我拜一拜您,您能不能让我阿父平安回来?” 说着说着,小姑娘圆滚滚的眼睛已经红了。 想起在西北的裴道真,卫蔷轻轻拉住裴盈的手,抬手从袖中掏出帕子去给她擦眼:“阿盈,你放心,你阿父在夏州要做大事,我还派了五千精兵去保护他,他定然能平安回来。” 赵启悠和裴从越拎着东西进了院中,就看见卫蔷蹲在地上在安慰裴盈,脸上有些无奈,还带着浅浅的笑。 拳头瞬间攥紧又松开,赵启悠让自己的脸上露出了坦率的笑脸:“早知定远公在,本王就早些来了。” 崔瑶笑着说:“元帅,昨日阿七就传信来说今日要来看望妹妹,临江郡王是来看我的。” 裴从越确实是来看妹妹的,阿父阿娘都不在眼前,他自然要担起当大兄的责任,不仅带了一身新衣,一对巧手大娘以棉做得绒花,还有一只纸糊的兔子灯。 卫蔷连忙对小姑娘说:“阿盈快看,你大兄拿了一只小兔子来。” 看见那盏灯,裴盈瞪着眼抽泣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卫蔷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站起身笑着对裴从越说:“我本想请你们一起过节,没想到先被这些小姑娘给劫来了。” 一双眼端详了自己的妹妹,裴从越郑重行礼道:“我这兄长虚长几岁,不能照顾妹妹,劳烦元帅与崔教授费心了。” “阿盈乖巧懂事,从来不让人费心,哪用阿七你这般行礼。” 赵启悠也在一旁说:“裴七,你可别把你妹妹还当个孩子,她如今是北疆的官身,说不定来日也能镇守一方,又或者如那博望侯一般持节远行,岂不是光耀门楣之事?” “持节远行?”崔瑶看看素来少言的小姑娘,怎么也想不出她如何会是个女张骞,还是笑着说,“若真有这一日,阿盈定是会青史留名,到时还要记一笔,同光八年正月十五上元节,举着一柄小兔儿灯哭肿了眼睛。” 小姑娘空着的那只手用力擦了擦脸,勉强说:“没哭。” 她哥哥在一旁看着,忍了忍,还是笑出了声。 好吧,这方是亲大兄的模样。 卫蔷对两个还未及冠的年轻人说:“正好煮了些胡麻糖圆子,郡王要是不嫌弃就一起吃一些,一会儿我还得出城一趟,今日这些姑娘要去街上观灯,阿七,你与清歌和雨歌,还有一会儿来的新歌一并护送她们。” “是,元帅!” 她又看向赵启悠,笑了下,说道:“郡王今日若是无事,晚上与我一起去军营看看?” 赵启悠自然是愿意的。 胡麻糖圆子外皮糯口弹牙又有两分嚼劲,香甜至极流淌而出,烫得人五官乱飞也不肯张开嘴透出半分香甜。 卫蔷到底是不爱吃甜的,吃了六七个就啃起了胡饼,一群小娘子们却喜欢得不得了,连着崔瑶都多添了几颗,要不是念着江米不好克化,只怕满满三陶锅都不够她们吃的。 吃过了这一顿,天色也开始暗了下来。 卫蔷牵了匹马准备出城。 崔瑶知道她怕是要去军营中过夜,非让她将雨歌一并带去,还特意让人去元帅府取了裘衣让她穿上。 坐在马上缓缓往城外走去,看着各色灯笼已经都挂了出来,卫蔷笑着说:“麟州荒僻,郡王待了这几日,可觉得烦闷?” “不会不会。”同样骑着马的赵启悠连声道,“我在东都也多是呆在王府里,最多去神都苑或者宫里,还真没见过百姓都是如何度日的,这次来了麟州,着实是大开眼界。” “麟州可称不上让郡王大开眼界,不过是一些百姓艰难度日罢了。” 有挂灯的人不小心失了手,要挂上屋檐的灯从木杆头上落了下来,卫蔷伸手接住,递回给了挂灯人。 那人惊喜万分,大声说:“多谢元帅!” 卫蔷对他摆摆手,继续往前走。 赵启悠在一旁静静看着,忍不住问卫蔷:“刚刚那人从前也是定远军吗?” “定远军?”卫蔷愣了一下,笑着说,“应该不是,他身上并无残疾,应该不是定远军退下来的老兵。” 赵启悠一怔,看着那些粗陋的花灯,他说道:“前日我见了一位卖豆腐的宋嫂,她说她从前是定远军。” “卖豆腐的宋嫂?是不是住在安宁街?我知道,她从前是承影部的大队长,分管百余人,后来被蛮人一箭射穿了肺,好歹捡回了一条命,也不能再当兵了,就收养了一个女儿,种种地,卖卖豆腐,闲着的时候前在麟州府兵当训官。” 赵启悠瞪大了眼。 他没想到自己随口说了一个人,卫蔷竟然真的知道,不仅知道,还将她的过往与如今说得一清二楚。 看看他的神情卫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像她这般做到大队长还活到如今的,整个北疆不超过五十个。” “我在麟州以‘卫二’之名起事,一年不到麾下就有一万多人,到如今,那一万人只剩两千,有些人是被蛮族杀的,有些人死于无粮无衣,也有些人是被我杀的。” 所谓的百战不败是假,尸山垒功是真。 卫蔷看向远方,卫莺歌所率泰阿部上万将士的驻扎之地已经近在眼前。 驻地外早有人守着,见卫蔷来了,发出一声长啸,仿佛狼嚎一般。 这是定远军从前的传信方式,如今还会的人,多半是用来顽笑取乐的。 那人嚎完了就乐颠颠往卫蔷面前跑,身后突然有人纵马而过,还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让你报信元帅何时来,你倒好,元帅来了你居然说‘敌袭’?”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泰阿部驻地已经燃起了高高的篝火,篝火旁边杵着一圈儿的羊。 看出来是手中有了钱,连羊都敢一次烤五十只。 卫蔷笑着对卫莺歌说:“我还真是来对了,这么多的羊肉,大概能混个饱肚。” 卫莺歌绷着一张小脸道:“元帅不要拿我们打趣,您若是愿意就天天住在我们营中,想吃什么尽管说。” 听听,这是何等的大方。 卫蔷哈哈一笑:“吃什么倒是无所谓,你们这些人的搏击之术一会儿可要给我好好看看,若是输得难看,今日的羊肉可就没了。” 一听要比武,泰阿部旗下欢欣鼓舞。 赵启悠在一旁看着,又忍不住看到了卫蔷的身上。 他小心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又重新抓住了缰绳。 毁诺(“若是同科而考,只怕男子...) “贺锦鲤,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妩儿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抓住贺咏归的后襟将他困在椅子上,连椅子带人几乎要一并从地上拎起来。 “怎么,你我共事十余载,我竟不知道在你心里我连科举都不配?” “不不不!”贺咏归一边挣动脖子一边摆手,“叶刺史你这话可就诛心了,云州吏员中女子占比足八成,可不比你麟州少啊!” “哈,吏员八成,到了为官时还不到四成,贺锦鲤你可别与我耍这等心机,老窦他去胜州白手起家跟着他走的人里有六成是女子,怎么到了你云州女子为官的反而少了?是她们吃不得苦,还是她们做不了事?你云州官吏之数北疆之最,怎么反倒女官之数还在朔州后面?” 在北疆做老了一方州官之人一开口都是实打实的账目,叶妩儿面带冷笑地清算,显然对贺咏归极为不满。 长孙琴在一旁也说道:“我也觉得奇怪,只论人口,北疆至今仍是女少男多,男子从军者众,自然要将民政之事交给女子,怎么贺锦鲤你的意思是女子可做吏不可为官?不算从军之人,你云州百姓中女子占七成,怎只能选出四成官来?我在朔州可不止一次听说你将怀孕生子的女官左迁。怎么?女子怀孕生子乃天地人伦,在你心中竟成了罪过?你可敢将你心中所想与元帅和盘托出?” 贺咏归连忙道:“我何时说过此言?元帅!元帅!下官绝无此心,只是……我左右同僚都是女子,怎会有蔑视女子的想头?只是如叶刺史、长孙刺史这等终是少数……” “贺锦鲤。”静坐在一旁的韦衍打断了他的话,“天下善战善政者皆是少数,不通者引,不善者教,此我北疆民政为政之要,从未有男女之别,你再辩解下去怕是要显出你心思之短,眼界之窄。” 叶妩儿看了韦衍一眼,笑了笑,松开贺咏归的后襟,拍了拍手。 贺咏归一愣,再看向卫蔷的时候,终于镇定了下来: “元帅,两位刺史所说之事皆是事出有因,胜州、营州二地皆从云州抽调官吏,胜州点名要矿业勘测、营建城池、安抚外迁百姓的人才,将云州工部、建部官吏抽了三成,因要兼顾安抚外迁百姓,抽走的大部分都是女子,连云州工部部长的黄雪莹也调走了,我后补上来的人才是跟着乐家父子远行勘测过乌护等地的学徒,因曾一起长途跋涉,那些学徒里多是男子,这也是无奈之事。营州也是同样,有安民之策在先,陈窈儿要求的女官也在半数以上,这自然拉低了云州的女官比例。至于说官员生育便被左迁,那是财部官员提出来的,财部工作繁重,一年四季几乎都要忙到夜里,前年秋收时分有五六个人都有七个月身孕,她们自觉难以支撑,才自请转调…… “元帅,方才我问女子如何,并非是因我觉得女子不该参加科举,而是如今女子凡识字者,十五六岁便进了各处为吏的比比皆是,反倒是男子十七八岁也还在州学治学,云州的女子州学去年新办,麟州的女子州学去年试办,今年才正式招生,若是同科而考,只怕男子分高而女子低,反倒不利选官。” “你说的有道理。”卫蔷点了点头,见叶妩儿皱了下眉头要说话,她抬手道,“真正十几州同考选拔人才,这种事北疆没有过,还是得真出了结果才知道到底如何,你们几个人既然来了,干脆先别走了,我写信给其他人,本也是到了一年述职开会的时候,早十天晚十天差的不大,你们连同教部财部的总管早些议定了这件事,回去就安心搞春耕。” 除了韦衍,其余几名刺史都站起来道:“是,元帅。” 让这些远道而来的刺史先去休息,又让人送了韦衍回家,卫蔷看着他们的背影,对李若灵宝说:“刚刚你记下的这些话,抄两份,一份给定远军鱼肠部总管越霓裳,一份给监察司的司长柳新絮,问问她们,云州人员变动,官员中女子占比比从前足足少了一成,为何云州的鱼肠和监察司都没有汇报。女官减少和女子因生育左迁这两件事,责令她们分别派人往云州调查。” 李若灵宝呆了一下,看着卫蔷面无表情的侧脸,她轻轻咬了咬嘴唇,说:“是。” 听她回答得并不干脆,卫蔷转身看向她:“你是觉得这两件事不应该查吗?” “不是。”小姑娘摇了摇头,她想了想,才回答道,“我其实觉得女子能为官,已经是旁处想也想不到的事了。我刚刚想到了跟在元帅身边见过的那许多为官的女子,她们穿着青衣姿态昂然,与男子并行,就是因为元帅一直在想着她们,若非如此,也不会有四五成的官都是女子了。” 听她这么说,卫蔷笑了:“北疆重兵事,光是定远军就有十七万,十一州守军七万,预备民兵七万,三十一万人里有七成是男人,将近二十二万之数抽干了北疆的青壮男丁,你走在街上看,除了府学师生之外看见过几个手脚俱全的青壮?耕地织布兴修水利靠的都是女子,那为何不让她们为官呢?要我说,对比看定远军中六成将领都是男子,民政一路上女子为官之数有五成还是少了,女子在民政八部各处州府占上七成八成,是理所应当之事。” 李若灵宝抬头看着她,只见自家明眸如画的元帅笑着说: “北疆的安民法是给北疆所有人的,许他们劳有所得,许他们提拔以功,那也是不论男女的。就像贺刺史左迁产育之官,我为何要查清此事?纵使是她们自愿左迁,她们的昔日功劳还在,她们的以后也还在,还有人要沿着她们的路走下去。总不能女人生了个孩子,我们从前种种许诺就可以尽数毁了,长此以往,北疆是不要女子为官呢?还是不要女子生孩子呢?” 送走了其他同僚的叶妩儿此时正站在堂外,抬手理了一下头发,她笑了。 远在绛州的龙十九娘子就笑不出来了。 “东都的那帮官老爷是不是脑里生……?既不让咱们南下,又不让咱们回家,眼看着春耕就要来了,我的棉花我的猪,全给他们耽误了!” 自从打下了绛州就没挪过窝,龙十九早就憋得烦了 去年各部多囤的棉花都送去各州织成了布,最后都卖给了南边来的世家,换了好大一笔钱,龙十九娘子用这笔钱多建了十几个猪圈,本想一口气多养上千头猪,现在也只能耽搁了,不能杀敌,她梦里都是黑胖的小猪崽子。 古求胜早习惯了龙十九娘子的聒噪,一边整理着账册,她一边说:“将军要是烦闷就出去走走,我将小文书留下来帮我抄录账册,您就自己出去吧。” 这是允了她出去找地方骂人的意思! 龙十九娘子眼前一亮,“哈哈”笑了两声:“好好好,我出去闲散片刻,你们不必管我,一个时辰我就回来。” 解了甲,也没带长矛,只在腰间留了把短刀,龙十九娘子连马也未骑,径直走出了州府衙门。 古求胜本以为自家将军怎么也要一两时辰才能回来,没想到龙十九娘子很快就回来了。 “阿古,咱们在绛州开荒吧!” 手中的笔险些没拿稳,古求胜抬起头看着龙十九娘子:“开荒?将军,这里是绛州。” 不是北疆。 “绛州怎么了?绛州也有荒地呀,我看这沿河两岸山上连个水车都没有,能耕种的地寥寥,不如我们就自己建了水车把地种上!若是真能得了粮食,咱们还省了家里的嚼用。” 说完,还不等古求胜回话,龙十九娘子一把拽了她出门。 “看看看看,这的地可比北疆好多了,水源又近,河水也急,别说种粟麦,我觉得种稻谷都行。” 龙十九娘子行伍十几年,一双手生得如钢钳,古求胜被她抓着,一路拖到了绛州城外。 绛州的春耕比北疆要早,还没出正月,已经有农妇在用木镐捣地,试田地是否已化冻。 河中的冰成块碎开,偶尔能见鱼尾翻腾,还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捞鱼。 龙十九娘子问古求胜:“你看,此处与北疆有何不同?此处百姓又与北疆有何不同?咱们能在北疆开荒种田,如何不能在此处开荒种田。” 古求胜抿着嘴看向自己的将军。 将军说的仿佛是开荒种田,为何她听在耳中的,却远非如此? “将军,耕作器具……” “那些叛贼的武器有些不得用的,找铁匠融了打成犁镐不是正好?” “那牛……” “缴获的驽马勉强能用,那就用起来。” 越说越高兴,龙十九娘子拍了拍自家文将的肩膀:“先在城边开出一百亩,种些芦菔韭菜之类,咱们两万多人守着这绛州城却事事要仰仗附近州县供给,岂不是坠了咱定远军的名声?” 古求胜终究还是被说服了。 “好,将军,今晚就召大队长来开会,各处先认下要开荒的地。” 见古文将也与自己同心,龙十九娘子只觉得心中烦闷之气荡然无存,得意道: “若是能多得些粮食,咱们说不定可以卖了,再换些猪崽养着。” 听了此言,古求胜心下一叹,觉得自己刚刚仿佛是多想了。 堂堂定远军湛卢部主将,打仗之外,一颗心里除了骂人也就是养猪了。 律书(“这位娘子,在北疆没有离...) “算学一科,策……论一科,策论是什么呀?诗文这二字我认识,诗文一科,什么令……”对着刚贴上的告示,老妇人眯着眼仔细端详,还是没认出那不认识的字。 “是律令一科,算学,策论,诗文,律令四科,每科考中案首者为科首,可只考一科也可四科全考,四科总评第一者为状元,因是第一次科举,北疆有县学出具学力凭证者,无论是州学学生、各州官吏、退役将士、皆可参考,总评入前百名者、单科入前五十者授官,若原本就是为官者,可得拔擢,为官者不可评科首、状元。”女子的声音温文中带一些干哑,不疾不徐,郎朗如风。 老妇人转身看过去,看见了一个头发乌黑的三十岁上下的妇人。 “这位娘子好学识啊,是不是也要去考状元。” “是。”这妇人穿了一件布裙,头上戴着一根精雕的木簪,周身一件配饰也无,样貌生得也无甚出奇之处,却仿佛与其他人都不一样,一张脸仿佛石雕的一般,极少会做表情。 她对着老妇人微微一点头,唇角生疏地勾了一下,道:“我正是为此事来的。” 此人就是从齐州来的元妇德,她自称自己要出仕为官,报到蔚州刺史处,孙幺儿看她写的文章如获至宝,拍着胸脯说要举荐她在蔚州为官。 没想到过了两日孙幺儿就被召去了蔚州,接着便有了这北疆科举的告示。 从人群中退出来,元妇德抬头看了看天。 她如今住在蔚州府城的客舍中,据说之前在那住过的人是当朝吏部侍郎、丰州副都护裴道真,其间布置简单,只有床铺桌椅,元妇德却很喜欢,因为能放下她的书。 说到书,元妇德在街上环顾四周,也没找到能买书的书铺。 四科中的律令一科,是考《大梁律》,还是北疆的律法? 抬头看见了蔚州府衙,她看着有几个百姓似乎在询问什么,那府衙的衙卫也尽数解答,便抬脚走了过去。 “请问,北疆有律书吗?我若是想买律书,从何处能买到?” “律书,当然有。”衙卫似乎也不是博学之人,看看左右同僚,他进了府衙唤了一年轻女子出来。 “这位娘子有礼,我是云州州学助教王无穷,正好在蔚州帮助科举甄选一事,娘子想要买律书,可以往州学去、县学去……北疆有律名为《安民法》,此法之下有《财税篇》、《刑罪篇》、《民时篇》、《监察篇》,您若是只想粗解一番,州府中有普法册,领了便可,不需花钱,您若是想深解《安民法》,除了一法四篇之外,最好再看看《顾氏法论》、《霓裳解法篇》与《林冕刀法》,最后这本名字虽然古怪些,却以实例论证诸多法条创立之始,算不上是释法书,却通俗易懂。” 王无穷一贯是个细心妥帖之人,见面前之人毫无不耐之色,就将自己所知所得都细细说了。 元妇德认真听完,再看面前这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子,说:“你是北疆的学官?” 王无穷笑着说:“只是助教,还算不上学官。” 元妇德点点头,道:“我见过不少学官,能如你一般好授人以渔的,十中无一。” 她说话时面无表情,仿佛自己并不是在夸人,王无穷却还是有些害羞的样子。 “这位娘子是初来北疆?正好我也要去蔚州州学,我与你同去吧。” 元妇德便跟在王无穷身边往蔚州府学走去,府学门口热闹非凡,都是看了开科告示来买书的。 “州学助教应该也能参加科举,你要去吗?”元妇德问王无穷。 王无穷摇头道:“我这般年纪能做到州学助教已经是越级擢升,我自知自己的长处短处,让我教人些知识,我自然愿意,可若说各项才华,我都平平无奇,北疆藏龙卧虎,我就不凑热闹了。” 元妇德又点了点头:“面前这些人,没人似你这般有自知之明。” 她声音不小,不少人听见了,转身来看她。 她径直走上前,对州学卖书之人说:“北疆律书全套,《顾氏法论》、《霓裳解法篇》与《林冕刀法》我也要。” 卖书之人将她所说的书抽出来,递给她。 她身后有人不忿道:“这娘子好生傲气,你凭什么说我等无自知之明?” 抱着书,元妇德看向其他人:“若我不这般说,你们会让我插队吗?” 一旁站在的王无穷没忍住,小声笑了出来。 来州学买书的多以读书人自诩,男男女女看着元妇德,只觉得这人甚是古怪。 还不等这些人说什么,人群另一边有人大声斥骂道:“你别与我说儿子!我为你生了骨肉你为我想过吗?我堂堂一监察,自从有孕七个月就被调成了文书,从生了这孩子之后但凡孩子有些许不得当,你便要我回家照看,才让我落到今日田地!科举是我重整旗鼓之始,你又提孩子来阻我?” 人群让开,一个二十多岁生了一对瘦弱双肩的女子从人群中挣脱而出,身后跟着一男子。 那男子生得高壮,穿着一身黑色短衣,低声道: “三娘,我并非是要阻你科举,可如今孩子不到一岁,还要喝奶,科举之事长则三年,短则一年,总会有的,既然文监察长许了你休息,你不如……” 女子停下脚步,看向自己的丈夫:“我不如什么?我不如将自己大好年华荒废在家,哄着孩子让你这驻军副尉无后顾之忧?李庄则,我嫁你时我是云州监察司监察使,你不过是一什长,如今你觉得自己高升了,就要我弃了前程来从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元妇德静静看着这一幕,看见那男人低眉顺眼,一双手却总想抓住女子的手臂,女子几番挣开,快步走到那卖书之人面前: “《顾氏法论》给我一本。” 卖书之人将书递过去,皱着眉说道:“州学门前不是喧嚣吵闹之地,你夫妻二人要吵,回家吵去!” 那男子也趁机抓住女子的手臂,道:“三娘,我们回家说此事,给你我都留些颜面吧!” “颜面?放开!我给你留了颜面,就是我步步后退,我的颜面又在何处?” 那女子笑了笑又要推开,却被人抓住了手臂。 “三娘,书也拿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回家做什么?回家你再将儿子扔给我,还有一个月要科举,我要申请去州学读书。”说话时,她看向州学门口走出来的两人。 那两人对视一眼,道:“在科举备考之前,州学确实可以供考生暂住读书,可是这位娘子,你若是因与家人赌气……” “我不是在赌气,我是回了家便不可能再看书!你们以为我这曾经的监察为何要来再买一本《顾氏法论》,因为我从前那本被人用来接了儿子的尿!你们告诉我,我在家中如何读书备考?” “可……” 王无穷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道:“赵助教、黄助教,元帅之令,说的是若无法安心读书备考,便可申请住进州学,二位只提家事二字便将此人拒之门外,只怕有搪塞之嫌。” 两人也都认识王无穷,也叫了她一声“王助教”,其姓黄那人道:“王助教,蔚州州学多是男子,这位娘子住在这里恐不合适,不如将她安排去县学,蔺先生处多有女子为县学老师,她住在那也方便。” 这话听着合情合理,王无穷却摇头道:“听二位之意,元帅说州学可接纳无法安心备考之人,到了蔚州州学,就是只接纳无法安心备考之男人?” 她身后,元妇德看着她的背影。 这名叫王无穷的州学助教生了一张有尖下巴的圆脸,肤色黝黑,手指粗壮,膀粗肩宽……在到北疆之前,元妇德从未想过这般村妇模样的女人能与男子当街论理,论政令,论规矩。 元妇德低下头,翻开了一本书――《安民法之刑罪篇》 王无穷说得两人语塞。 那名唤“三娘”的女人的丈夫趁机要拉着自己的娘子离开,女人自然不肯,那男人两只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这时,男人猛地一惊,只觉得脖颈上一阵冰冷。 “放开她。” 男人松开手,缓缓转头,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手中拿着短刀。 “你这女人!” 女人不慌不忙将刀收好放回怀中,说道:“你与你娘子相争是家事,你若是敢打我一下,依照《北疆安民法刑罪篇》第六条第七款,你就是当街殴人,当去矿上效力三月,你又是军人,依照《北疆安民法总纲》第三条第一款,军人殴平民,杖一百,免官,免一家军属话时,元妇德抱着北疆的律书站在了那女子的前面。 男子退后一步,见其他人都看着自己,恨声道:“三娘,你我多年情义,你就要这般终了吗?” 女子站在元妇德身后低着头,片刻后,她说:“李庄则,为了生孩子我被调文职,我未想过你我情义终了,生孩子那般痛楚,我未想过你我情义终了,因我想要考科举重回监察司,你就与我说情义终了,你我二人,究竟是谁无情无义?” “这话说得漂亮!”人群中有人鼓掌叫好。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鼓噪起来:“没错!这位娘子,在北疆没有离了男人不能活的女人!” “科举上进,人生大事,这娘子给你生了孩子,照顾你一家,连自己前程都耽误了,这郎君怎么还有脸提情义二字?” 也有州学的学子大声对两位助教说:“助教,后面客院让这娘子住,我们避开两日就是了!” “助教!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等州学学子立志兴盛北疆,如何不能兼济一女子?” 还有县学的女学生大声笑着说:“两位助教,你们若是不肯让她进州学,我们就将她带回县学了,明日我们就在城门贴一告示,元帅说要州学接济不能安心备考之人,到了蔚州就成了不能备考之男人!哈哈哈!王助教说得真好!” 女学生们说笑着,也站在了那李庄则的面前。 “见过来学中抓女儿的,倒少见不让妻子进学的,这等人竟然也配做北疆的将士?” “你要带她回去,就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我们四个人只要还有一个活着就要去敲鼓告你的!” 元妇德低下头,小心挪了挪手指。 书封面上有两枚清楚的指印,是被她用力捏出来的。 刚刚她真的以为能帮这女子的只有自己与那王助教。 “此世间女子无不庸庸碌碌,以侍候人为幸,既无人之欲,亦无人之德,畜生耳。” 想起日日萦绕于脑海的话语,元妇德眨了眨眼睛。 “阿父,你若活得久一些,就能知天下间纵然有人总想将女子当畜生,也是有女子当了人的。” 自省(“女子下而男子上,数量如...) 有一众人愿为之出头,那女子的丈夫终于被驱离当场,女子长出一口气,抓住元妇德的手臂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想哭,又不知该从何哭起。 “我余三娘这几年,真如噩梦一般。” 王无穷回头,正见元妇德木着一张脸看着自己,不知怎的,竟能让人看出有两分无措。 余三娘还是被安置在了州学的客院,说是客院,跟元妇德在客舍住的差不多,只有床铺桌椅,蔚州州学的博士姓木,看着有五六十岁年纪,胡子花白,却不是一过分拘泥之人,下课之后赶来,还说余三娘可以去州学书楼看书。 听见看书二字,一直站在一旁的元妇德抬起了头。 “我可以去看看你们的藏书吗?” 木博士点点头说:“这位娘子可是姓元?要是也打算考科举,自然可以来州学看书,只是每日要在州学门口记上姓名,要是借书去抄,得押下科举凭证。” 元妇德也不管那一直拉着自己的余三娘,抱着怀中的书便要去藏书楼。 木博士笑着让余三娘好好歇息,他带着王无穷到了书院的外间回廊上,能听见学子们的读书声,仔细一听,是《梁惠王上》。 王无穷笑着替元妇德刚刚失礼之处向木博士致歉,木博士摆手道:“阿王你刚从云州回来,还不知这位元娘子,我可是已经知道了她的大名,据说她带了足一车的书孤身来了北疆,孙刺史极爱她才学,去麟州前还来找我,说若是麟州也办个女子州学,这州学博士都是现成的,这般有才学之人也必是见书而忘命之人。” 蔚州刺史孙幺儿最是惜才之人,却从未有人能得他如此评价,王无穷没想到自己在州衙门门口遇到一位来问事的娘子竟然就有这般才学,哑然片刻,她笑着说:“木博士可看过她的文章?如何?” “自然是看过的。”一摸胡须,老先生叹了一声,“大气端方,气势磅礴,凝练卓绝,仿佛从会说话起就开始背经作文,又有天纵之才,我教书几十年,天下才子文章不知读过多少,能与她相比的,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老和尚教出来的谢引之,可谢引之入世者求出世,这位元娘子,是未入世,也未出世。” 谢引之,南吴麓山学堂的谢引之,可是号称天下第一才子。 听见自己刚认识的人竟是如此才华卓著,王无穷的脸上只有欣喜之意:“若真是这样,今年科举,诗文策论,我们蔚州总能拿下一个科首。” 木博士哈哈大笑:“她刚来蔚州几日,就算成了蔚州人了?王无穷啊王无穷,你到底是去云州州学当了助教,还是跟着咱们孙刺史去仔细学了拐人回家的本事?” 王无穷也只是笑。 看着谈笑自若的王无穷,木博士捏着胡子轻轻一叹:“当年的小丫头也长大了,那时州学还未重建,我教你们读书写字,可没想过有朝一日你真的长成这般。” 木博士在蛮人南下之前就是州学助教,蛮人占了北疆,收敛图书与读书人,木博士便与他们虚与委蛇了两三年,直到当时还自称卫二郎的元帅将他们连人带书一并救出来,木博士又在军中做了几年文书,后来定远军夺回蔚州,回迁百姓,他就跟着一起回来。 除了童学就是教已经成年人读书的普学堂,辗转经年,木博士早不是从前那个有些呆气的酸儒书生,给他一个乡间小女儿,他也能帮对方洗干净了脸,教对方识字。 王无穷那一批孩子就是这般被他开蒙的。 “无穷,你想过也参加科举吗?比起那些在州学里研读过的,你的诗文只能算精通,却不够出彩,但是我觉得你的策论写得平实有据,倒是可以一试。” 王无穷摇了摇头:“博士,云州女子州学初建,到处都忙得不可开交,若没考上,我还不如用心教书,若是侥幸考上,女子州学里可没有能让我升职之处……” “可见你是只想在州学里当助教了。” 王无穷点头。 木博士正要说话,却见元妇德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廊下。 站在廊道拐角处,元妇德冷冷道:“还没考上就说自己无升职之处,我方才还以为你有自知之明,没想到你也是个骄狂之人。” 王无穷转头,见元妇德还抱着那些北疆律书看着而自己。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接了书目看一眼,经书之类尽数看过,几本诗文平平无奇,几本北疆游记倒是不错,等我考完了科举再借来看。” 刚刚说旁人骄狂的人就这般随口说出了骄狂之言。 说完,她还记得自己刚刚在说王无穷,又木着脸说道:“你若真考上了进士却不肯升官,你们那不就多了个进士助教?如此扬名之事你竟都不肯做,要么是骄狂,要么便是傻的。” 木博士笑着道:“我觉得元娘子说得极是,无穷,你想在州学教一辈子的书,当了进士也好过不当进士。” 王无穷看看木博士,再看看元妇德,又听元妇德道: “科举,一国之基,一人之梯,你刚见了有人为考科举而破门舍家,竟不知自己也将自己困了起来?” …… 整个北疆正因一个月后的第一场科举而震动不休,北疆十余州的刺史连着民政八部的部长、监察司司长等二十多人被卫蔷摁在了麟州一处院子里。 几天下来,人人的面上都多了几分不见天日的憔悴之色。 房云卿、李若灵宝、郑兰娘连同三名文书,公人轮番做会议记录,炭笔、毛笔直接写秃了几支,熬到今日也都面带菜色。 院中只有一人还神采奕奕,就是北疆之主卫蔷卫元帅。 “好了,我们差不多把开会之前说的事都讨论完了,我再总结一遍,大家就可以散了。” 听见她这么说,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松,接着又是一紧。 “第一件事,蛮族迭剌部在冬天时占下了海东国|颉、铁利一带,很可能沿着太白山南下攻打海东国龙泉、显德,进而占领整个海东国,我们不能坐视蛮族坐大,今年我们春天我们要继续往白山黑水处推进,一面帮助海东国对抗蛮族,一面北上,消灭胡度堇残部。一应人员调派都要跟上,我们之前打了蛮族,打了奚人,以后我们还要面对h和室韦。” 卫蔷看向新任营州刺史陈窈儿,朝廷已经正式承认了她的刺史之职。 月余不见,陈窈儿比从前又沉稳了许多,她应声道:“元帅放心,我们一直在搜集资料,为治理东北做准备。” 卫蔷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科举,北疆的五处考场,所在各州要做好准备,昨日光麟州一地就有四百多人报名参加科举,整个北疆两三千人肯定有的,吃喝住宿,笔墨纸砚,还有试卷保密,不能有丝毫差错。财部、教部、各州县府衙,哪里出了问题,哪里来与我交代。” “第三件事,北疆这两年幼童更多了,长孙刺史去年在朔州织造坊试行的托育院不错,一岁半的孩子就能送进去,也能让父母安心,今年朔州的托育院推行道朔州的矿山、州县民政,你们其他州派人去学学,也在各处推行。” 长孙琴拿起笔,看了眼自己对面坐着的贺咏归,这件事本不至于排到第三,元帅怕是对女子为官者数量下降一事还是心有不满。 “第四件事,女子产育耽误差事一事,各州回去查清之后给我报上来,是否有左迁的,去职的,减俸的,一桩一件都要查清楚,柳总司,此事我交给你,左迁去职之后的原职给了是谁,去职是谁在办的,左迁是谁应允的,减俸是州县衙门还是各级财部提的,其中是否有徇私枉法、任人唯亲、因私废公、蓄意报复……一个月内,各州情况我要知道的清清楚楚。” 监察司总司长柳新絮道:“是,元帅,监察司上下各处定会将此事做好,也会趁机自查自纠。” 这下不止长孙琴,其他人也都看向贺咏归,连着两件事都是与女子从政从业相关,光看元帅此时的态度,与当年查定远军军需贪腐一事也差不多了。 贺咏归之前还算坦然,他自认自己是秉公办事,在此事上最多是疏忽,可看元帅这一查到底之势,他心中也不禁慌了起来,云州这两年升迁调度之事数不胜数,但凡查出几件,他就要担下大干系。 沐着其他人的眉目刀剑,他微微低下了头。 “第四件事,与乌护的财货贸易已经进行了五六年,数字也差不多稳定了下来,从去年开始乌护的世家越发奢靡,只怕变乱也在这一两年间,我们要尽快与他们换来更多的马匹。” “第五件事还是财货往来,各个世家虽然在朝中受阻,被掏空了钱库,棉布棉花却在中原卖得极好,今年依然要多建织造坊,多种棉花,我们要用棉花换来良种、粮食、猪牛、还有与乌护交易的丝帛瓷器,这条路决不能断。” …… “第十二件事,在麟州试营酒坊酒肆,制酒法我们是有的,不需要玉烧春和玉烧清,只要最寻常的粟酒、麦酒,暂定为酒水官营,平价限量,官吏和军中依然禁酒,私酿不差,私卖严惩,若是半年内做得还好,就在各州推行。” 粮食够吃了,搞酒给百姓喝,卫蔷也算是有了底气。 叶妩儿脸上挂着笑,麟州州府又多了一个生财之法,往外修路之事也能推进得更快一些。 …… 连着七八日的会,最后总结也得足足说上大半日,卫蔷喝了三壶放温了的白水,已经交代了八十多件事。 “第八十七件事是各地矿山开采扬尘扰民之事,各州府新建护林队,要在矿山与民宅之间多种些果树之类,这件事年底也要报上数来。好了,说完了。” 除了卫蔷之外,所有人都两眼发直长出一口气,这般一汇总,他们才惊觉这几日居然已经议定了诸多事项。 每年这么累一次,这么多年,还是习惯不了。 今年还是比往年要好些的,被崔瑶教过的卫清歌早早准备好了饭菜,趁着终于结束,连忙招呼他们用饭。 卫蔷又喝了一杯水,她原本是坐在椅子上的,讲了一半就已经站了起来。 将厚厚的一摞纸收起来,她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贺咏归。 “贺刺史,怎么不去吃饭?” “元帅,我觉得自己应请罪。”贺咏归低头说道,“您一说我才想明白,女子下而男子上,数量如此之多,占比如此之高,其中不可能没有枉法徇私之举。” 论心(“还是从一开始,你的目之...) “请罪?”卫蔷笑了笑,“清歌昨日带人捞了鱼要给你们做鲜鱼,要是放凉了可就可惜了,先吃再说吧。” 贺咏归低着头,跟着卫蔷到了院中。 院中众人正等着卫蔷吃饭,看见贺咏归低眉耷眼地跟在后面,一群聪明人哪有不明白的?都不说话,等着卫蔷端了饭带着贺咏归去了一旁屋中。 长孙琴闭着嘴对着叶妩儿眨眨眼,叶妩儿低声道:“你别以为咱们就没事了,回去便立刻自查,元帅把贺锦鲤逼到这个地步,何尝不是在杀鸡儆猴?” 晏青红的年纪比她们两个大些,看着那关上的房门,笑着说:“有些人生来就是结党才能活,从前是同乡、同科、同年,现在倒好,同是男人也能彼此勾结。” “晏刺史,你这话就本末倒置了。”蒸出来的鲜鱼鲜嫩无比,坐在石桌前的陈窈儿三两口吃完了自己面前的鱼,又将蒸饼撕开浸在了鱼汤里,“三皇五帝以来,男子站堂上,女子困宅中,您不会以为天下各处古往今来都是北疆吧?于一些男子而言,女子自己走到了他们面前都是冒犯,又如何能愿见女子为官?这些人单打独斗难敌北疆铁律,自然要抱团以成事。” 叶妩儿笑着在陈窈儿的身旁坐下,也学着她的样子撕开了蒸饼:“陈刺史开口就是三皇五帝,倒说得咱们这些为官的女人成了男人们亘古未有的肉中刺眼中钉。” 她是在说笑,一抬眼却见陈窈儿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叶刺史,难道你我不是吗?” 长孙琴对晏青红说:“晏刺史,你从前那身后的小尾巴,如今不仅能牧守一方,说话说话行事仿佛都带雷霆之势呢。” 陈窈儿跟在晏青红身边一路做到了檀州民部的部长一职,后来因为安民之策行之有效,被卫蔷看重,直接擢升到了北疆民部,后又转调财部,犹如一块璞玉精细雕琢了数年,才放去了营州。 长孙琴她从前是晏青红身后的小尾巴,也算贴切。 晏青红看看陈窈儿,笑着说:“我怎么听出了长孙刺史话中有酸意?你们也都牧守一方这许多年,怎么不像我一般能看着从前一棵小树如今枝叶参天啊?” 各人盘中除了蒸鲜鱼之外,还有一道菘菜烩猪腿肉,一道平州海米小火炖的芦菔汤,陈窈儿将自己的那碗汤放在了晏青红的面前。 晏青红又是一笑:“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喜欢喝这个?” 她也没客气,直接接过来喝了。 喝完,她对陈窈儿说:“眼中钉也罢,肉中刺也罢,你我身前有天下第一凶刀,破迷障,碎铁壁,乃古今大幸,我们只管各司其职将各自之路走好,才是应有之道。” 天下第一凶刀。 其他几位女刺史不约而同抬头看向了紧闭的房门。 破迷障,碎铁壁,硬生生开出了一条路的人…… “忙了这许多日,好不容易有一顿好鱼好肉好饭食,偏偏跟元帅同坐的是那个贺锦鲤。”叶妩儿在心里又给贺咏归狠狠记了一笔。 被人惦记的贺咏归食不知味,他刚刚说要请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看看卫蔷吃鱼,他反复犹豫,连塞进嘴里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锦鲤,你这个称呼,除了燕歌的名字之外,算是顾予歌给北疆人起的第一个绰号。我记得那时候我回麟州之后伤势反复,给她写信也无什么好事可讲,就把你大难不死之事告诉了她,她说世上总有人集运气之所成,是锦鲤成了人形,我身边多几个这样的人,伤说不定就能好的快些,也就是那时候起,妩儿师姐就叫你贺锦鲤……其实人之名姓得于祖辈,谁会愿意被人以绰号称呼呢?尤其是你本就有官身,年纪又比旁人大些……你被人唤了这么多年锦鲤,是你的温善良愿。” 嘴里塞着一口蒸饼,贺咏归喉咙里哽了一下。 卫蔷说完,又吃了一口菘菜烧猪肉。 “这些日子,每天都有人找我替你求情。除了韦老,连长孙琴和妩儿师姐也来找我,你为何被叫了这么多年锦鲤,还是我师姐她提醒我的。” 终于强咽下嘴里的蒸饼,贺咏归面前多了一盏水。 “贺刺史,你可愿信?无论是朔州刺史长孙琴,还是麟州刺史叶妩儿,还是我今天要与你说的话,其中一丝私怨也无。” 贺咏归“咚咚”喝下盏中水,抬头道: “元帅,您十数年来信我,将云州上下托付,我也知道,无论我口中如何说着肝脑涂地以报知遇之恩,终究比不上您予我这份信任。” “好,你这话我也信。” 卫蔷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仿佛从放下筷子的那一刻起,她就成了绝不会徇私的北疆之主。 “云州刺史贺咏归,你以为北疆使女子可为官,是为什么?” 贺咏归端坐在桌案对面,沉声答道:“回元帅话,女子可为官是因《北疆安民法》,《安民法》总纲第一条,北疆是北疆人的北疆,人人可得田,人人可从军,人人可读书,人人可为官,务必使劳有所偿,功有所赏,令行禁止,法度可依。从乾元十五年您颁此法,增删重整六次,此条从未改过。” “云州刺史贺咏归,你以为此条如何?” “回元帅话,此条为上善之政,安民之基,当万世流传,十数年来我无一日不心怀此念。” “可在你的心里,此话的意思是,人人可得田,人人可从军,人人可读书,人人可为官,可若是女子为不了官,那也是无伤大雅之事,务必使劳有所偿,功有所赏,可女子的功劳实在微末,令行禁止,不让女子为官不算违令,法度可依,法度种种皆要费心,女子为官之比,省了便省了。” 窗外有光斜照而入,照在卫蔷的半边身子上。 她看着贺咏归:“才十几年,这话在你心中怎么就变了模样?还是从一开始,你的目之所及,就没有看向那些为北疆流汗流血的女人?” 贺咏归自觉北疆官吏调度之事自己无可辩驳,低下头道:“元帅,最初见到你与一众女兵女将,我时时惊叹世上女子与我从来所想的不同,后来与女子共事,我也并无抗拒之心,若说我最初就没看见女人的辛苦,我是绝不肯认的。” 双手放在腿上,贺咏归几番想要将手攥成拳又松开。 旁人见他,觉得他是云州刺史,定远麾下最老的一代牧守之臣,可在卫蔷的面前,贺咏归一直知道自己是谁。 他永远是那个死里逃生茫然不知所措的失城县令,他被挂在定襄县的城墙上,看着蛮族屠戮凌虐他治下的百姓。 在定远公的手下,他并未因自己的权柄而自满过,他不求财不求利,甚至也不求名,十几年来闭上眼睛,他都能看见那些死在他面前的百姓,唯一能让他稍得解脱的,是当年那个抱着铁盔进了帐篷的清瘦少女。 “听说你从前是个县官,可知如何组织百姓种地?” 他自然是知道的。 也因此,他没有死在那些被冤魂纠缠的夜里,有活着的人在等着他去做事,他不能为死去的人赎罪。 明明是这样的,最初,明明是这样的。 当年的少女长大了,一双眼眸似乎看透了他的心:“可你终究是变了,贺刺史,你不知不觉,将一些人放在了一些人和事的后面,且不以为错。” 贺咏归艰难万分地点头,从椅子上跌跪到地上:“元帅,是我错了,从我不知自己错了的那一日起我已经大错特错,我自请免去云州刺史一职,只求您别让我再无事可做,若诸事清查之后判我有罪,我愿去矿山效力,若是侥幸无罪,我自请去田间做一教授种田之法的小吏……” “贺刺史,不必如此。” 卫蔷站起来,绕过桌案,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拖拽了起来。 “事情还没查清,我们今日所说,不过是帮你自省自认,事情到底如何,还要看调查的结果。” 还没等贺咏归心头沉痛稍解,卫蔷将手撑在桌案上,面上有些微浅笑。 “待查清其中盘根错节,贺刺史,北疆的云州在你的治下生出了虬结难解的一张网,你怎能将这网留给其他人呢?” 贺咏归看着卫蔷的侧脸。 耳中听见她徐徐说道: “生出来的,便如何将它连根拔起。” 中年男人瞪大了双眼。 “疏失也好,放纵也罢,万错其根在你这牧守者失了本心,对云州百姓背信弃义,无论有如何恶果,你都难辞其咎。你想要赎罪也好,宽慰自己也罢,那些从中做鬼的人尽数找出来清理出云州,不正是你应该做的吗?” “不管你用了什么办法,你要在云州拨乱反正,三个月之后,不管你去了何处,我要云州五年内再无为官之人因产育左迁、去职、减俸。” 明明是春寒料峭,贺咏归却周身都是冷汗。 对坐无言。 大概过了许久许久,他终于听见自己说:“是,元帅。” 为师(“我对女学生好,是因我愿...) 各州刺史吃完了午食纷纷启程回各州,营州、檀州、蓟州、平州算是最远的几州,几位刺史结伴而行,几乎是放下筷子便走了。 云州刺史贺咏归也走得很早,他来的时候星夜兼程,走得时候也是披星戴月。 没人知道元帅与他到底说了什么,不过只看他神色,便有人猜到,他这一去,云州怕是要变天了。 麟州的冬春之交,冰雪融,杨柳新,他们骑马各自离去,带起了一阵阵的尘烟。 卫蔷没有送他们,此时的麟州城里还有另一群人在等着她,就是她从各州抽调的教部管事、大儒、州学博士,二十多天后北疆第一次科举,他们这些人要准备好考题。 伍显文和伍晴娘这对兄妹在昨日见了面。 数月未见,伍晴娘比从前在洛阳时略黑瘦了些,却也神采奕奕,看得伍显文心生欢喜。 从前在洛阳,伍显文就是个能打算的,光是嫁妆就给妹妹攒出了几百亩良田,他决意来北疆之后就将那些良田连着之前给妹妹准备的嫁妆都换成了金银,到了北疆之后,知道田地不可买卖,为官不可经商,买房倒是不禁的,他在云州城转了两圈儿,先是买了五六个铺面转租给人开食肆茶肆之类,又在云州两所州学旁边都掏钱建了个一排三个三进院子转租给人经营,在他“强项主簿”的名头叫响之前,云州不少人当他是洛阳来的傻有钱。 伍显文的心里可是算得很清楚,眼见北疆的人越来越多,城里地价是肯定要涨的,州学入学的人越来越多,周围肯定越来越热闹,他把钱换了地怎么也比空放在手里强。 比起哥哥在云州撒钱和把人算账算得头昏脑胀,伍晴娘在檀州过得是另一种精彩日子。 檀州偏东北,比起麟州是定远军的根基之地,云州地广人多,檀州不仅人少,还因为定远军与蛮族几度反复争夺,可以说连城砖都没剩几块完整的,可檀州刺史晏青红是个极有志气的一方父母,数年间不仅在檀州开出了北疆最大的马场,还要在办学上与麟州和云州一较高下,自知财力不够,她没有在檀州强行办起女子州学,而是在已有的州学里搞起了男女同学,知道伍晴娘曾经在定远公府中教过书,教得还是算学,晏青红大喜过望,直接带着伍晴娘到了檀州的州学,委任她在州学里教授算学。 檀州府学里一百多学子,只有二十人是女子,檀州府学里七位老师,只有伍晴娘一人是女子。 看着那些穿着布袍的学生、老师,晏青红转头问自己身旁的穿裙着钗的朴拙妇人:“伍夫子,你怕么?” 伍晴娘的手指险些要攥紧袖角,可终究也是险些罢了。 “晏刺史说笑,元帅曾说过,云雨连天,见了我也晴了,我在洛阳能教得,我在檀州也能教得,有什么可怕的呢?” 就这般,伍晴娘成了檀州州学里的第一个女夫子,也是北疆十余所州学里,唯一一个教男学生的女夫子。 起初几日,伍晴娘确实有些无处着手,同僚都是男子,他们同进退,同吃喝,约着某日一同去秋游,甚至随口说出的诗文典故伍晴娘都不知道,伍晴娘也无从与他们深交。至于上课,檀州州学之前的算学教得粗浅,学生们勉强会了加减乘除,再往上一步都艰难,她算是要从头教起。 可伍晴娘如她所说的那般,她不怕。 她从当年那个狭窄的四面高墙的院子里被救出来,从东都城通济坊的兄长后宅走出来,她走到了定远公府,走到了朗朗晴日之下,走到了北疆,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让她惧怕。 那就是被关回去。 与同僚难以来往,她就在饭时去与做饭的妇人、守门的老翁说话,细细问他们知道的每一个学生,每记住一个名字,她都在上课的时候认出人来,如此往复几日,一百多人里她已经认准了七八十人 檀州州学从前没有女夫子,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管事专门管理照顾女学生,伍晴娘也去与她往来,来州学的女孩儿从十四岁到二十多岁不等,小的晚上还会想爹娘,大的孩子都满地跑岁了,管事对伍晴娘很和善,知道的些琐碎事情也都告诉伍晴娘。 过了两日,伍晴娘听说一个小姑娘第一次来月事被吓哭了,她带着自己新做的月事带进了女学生们住的院子。 从那一天起,女学生们陆陆续续都会笑着叫她“伍夫子”了。 檀州州学里男女虽然同学,可有很多男学生看不起来求学的女子,看不起她们到了州学求学,嘴里说的还是回去补衣服、洗衣服这等琐碎,瞧不起她们不开文会,而是每日接水烧水闭门不出,也看不起她们斤斤计较,每日都想怎么能将剩下的钱粮衣料送回家。 尤其是年纪稍小一些的,八年前檀州被夺回之前的事情他们印象不深,只记得这些年自己被家里供养着一路苦读到州府,将来是为了选官的。 伍晴娘教算学是有真本事的,文章有先后优劣众口不一,算学看的就是结果,能将题目解对就是对的。 有些男学生刚对伍晴娘有两分认同,就见她去照顾那些女学生,心中也有不忿之意。 伍晴娘却不在乎,管事说她也要小心别人觉得她偏心的时候,她笑着说:“州学上下七位男夫子带着男学生开文会,踏青写诗曲水流觞,就不是偏心?我偶尔照料女学生就是偏心?又或者偏心对偏心?这倒是公平了。” 管事叹了口气,说:“伍夫子,你若是也对男学生多两分这等体贴……” “管事,那些男学生来州学是来读书的,还是来被我体贴的?” 管事语塞。 伍晴娘笑着道:“这话我并非第一次听了,刚来州学便有人说算是有人管起了州学上下的细务,可无论元帅还是晏刺史,她们找我来是因为我算学教得不错,不是因为我是女子,因我该细致体贴。我对女学生好,是因我愿意,也仅是因我愿意。我与那些男子一样是来教书的,同样被叫着夫子,领着同样的俸禄,怎就因我是女子,就要我多出一份体贴?难不成其他夫子能来州学教书是因为他们豪迈刚猛?” 伍晴娘此言传遍了檀州州学上下,有两位男夫子深觉受了冒犯,伍晴娘是元帅带回北疆的,是晏刺史带来了檀州州学的,他们畏其来历,不敢公然指责于她,就暗地里说她狂放傲慢。 更深露重,伍晴娘披着衣服坐在案前看完了书,都会想起那些传言。 谁能想到啊,一个曾经差点被婆家逼死的寡妇,居然有一日被男人暗地里说狂放傲慢。 相貌温厚的女子双手捏着桌角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之后,伍晴娘每每想起有人在自己背后说自己傲慢,脊背就挺得更直了,说话的声音也更清朗,步子迈得更大。 到了秋末季考的时候,檀州州学出了一件大事,季考排名前十,有七个是夏天新入学的女学生,从第一名到第四名全是女子,其中算学一科,女子包揽了前十。 州学里喧嚣不堪,不少学生不信此结果,更有一位夫子直接举着季考考榜告到了州府衙门,说檀州州府的算学夫子伍晴娘徇私舞弊,泄露考题。 伍晴娘自陈自己从未泄露考题,自己所考的都是自己讲过的题。 二十名女学生也站在了公堂上,愿意再考以证伍夫子与自己的清白。 此事传开,正好陆佛奴作为民部文书从新州被调往平州,途径檀州,她看见有州学学生写了诗骂伍晴娘,还要将诗贴在城墙上,她骑着马进了密云城,径直到了檀州州府大堂说自己愿与一众女学生同考以佐证伍夫子的教书之才。 这事越闹越大,甚至有人说女子就不配进州学,晏青红却不慌不忙,她等着那些州学夫子从别处找来自己的“文友”来助拳,等着教部将此事上报给了北疆总教部,等着蔚州的孙幺儿都写了信来问她到底出了何时,她才慢慢悠悠找了财部之人对照伍晴娘讲过的部分出了算题,下令檀州州学上下所有学生再考。 第二次的考试结果与第一次大有不同――第一次,算学一科女学生包揽前十,这次,女学生们包揽了前十五,七人一题未错。 伍晴娘站在晏青红面前笑着说:“刺史大人,无人去文会,无人赛诗文,无人自吹自擂以自彰,檀州州学里这二十穿裙的女学生不过是勤谨互勉,昼夜苦读,方有学业长进。” 她好像一个人也没骂,又好像把所有那些贬低她、污蔑她、想要把她踩在脚下的人都骂了。 晏青红哈哈大笑:“我早觉州学中学风浮躁,从你们进了州学之日起,一应用度皆有北疆承担,你们以为我是要你们来做什么的?” 北疆年纪最大的女刺史看向所有人: “你们以为我是要才子?要文豪?” 檀州州学的墙上挂着一幅卷轴,上面写着“风流天下闻”,她看着那副字,冷冷一笑: “我来几次,几次都想说,今日有一句话终于可说了,你们用李太白赠孟山人的诗来自比,你们也配?!” 经此一事,晏青红下令彻查檀州州学,还真查出了不少收受之事,最后开革夫子三人,连州学博士都被免了职,檀州州学开除闹事的学生二十余人。 伍晴娘名声大噪,成了声震半个北疆的名师,她这次被卫蔷叫来麟州,是以“北疆十余州学中唯一一位以算学立身的州学博士”身份。 也是北疆第一位被州刺史任命的女州学博士。 备考(“没有户主,没有夫主,没...) 从麟州城回到云中城,八百多里路贺咏归走了两天,他本就是不擅骑马的,落地之后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他两个亲信从州府衙门中迎了出来,连声让他先回去休息。 “不必。”贺咏归摆手,自己缓缓站直身子,“时间紧迫,我们有些事要做。” 两位亲信都是男子,见自家大人不让搀扶就抬手护着他往正堂去。 “郎君,可是元帅有和紧急要务?竟让您如此奔波?” 贺咏归没有说话,他看看左右,道:“伍主簿已经去了麟州?” “是,七日前来人将他接走了,说是要做科举出题官。” 贺咏归点了点头:“他是元帅亲自带回北疆的人,此时不在也好。” 见他面色沉肃,一位亲信低声道:“郎君,到底出了何事?” 贺咏归抬头看向他:“年前有民部有一个为官的女子因要生育辞了官,我记得是民部安民科的副主事?” “是。辛娘子写了辞书,郎君您也批了……” 贺咏归站在满满的木架前,为政多年,牧守一方,他所做所行,这架上的文书记档一笔一划替他记了个清楚。 “继任之人是谁?”他问道。 一旁另一人低声说:“回郎君,是从工部矿采科调过去的蒋孙吉。” 贺咏归抽出了几份文书,接着问道:“矿采科?蒋孙吉在安民一事上可有什么专长之处?我记得前两年矿上出事,这身在矿采科的蒋孙吉也没显露出什么安民抚民的本事,怎么就把他调去了安民科?” “郎君,蒋孙吉是监察司司官蒋子吉的弟弟,此事也并非徇私,只是蒋孙吉本来腿就不好在矿上多年,身子实在受不住了,正好安民科上有了缺……” “腿坏了多年,仍能做了安民科的副主事,生儿育女不过几个月的事,连官都做不得了。” 两位亲信对视了一眼,从郎君回来就低眉耷眼,说话怪声怪气,着实是让人摸不清头脑。 又抽出几本文书,贺咏归转身看看两人,片刻后,他对两人道:“这几日会有人派下来清查女子因产育之事调职辞官等事,名义上是如此,元帅真正要查的是监察司里作奸犯科之人,这蒋子吉将自己的弟弟安排进了民部,只怕难逃监察司清算,咱们得从此事中脱身。” 他言语中毫无波澜,却把两人吓得不行。 “郎君?此、此事当真?” 贺咏归反问他:“你看我是在与你顽笑?” 见两人都有些惊惶,贺咏归道:“不怕,只消将为蒋孙吉调任一事中的其他人都抓出来,以我在元帅面前的面子,我们也不至于被牵累。” “我们”二字着实安抚了两人,一个连忙道:“郎君,此事是监察司的潘起与我说的!” “郎君!那蒋孙吉早就盯上了了民部的安民科的位子,听说他私下找辛娘子的丈夫喝了好几顿酒!” “郎君,不如我们先查出些证据……” 贺咏归定定地看着自己的两个亲信,这二人其中一个从他刚给定远军做事的时候起就为他传递消息,另一个是当年一起共事的洪校尉的独子,他感念校尉血战而死,第一次随定远军到了云州就千辛万苦将人找了出来带在身边。 这十余年间,他待他们不薄。 正如北疆与元帅也待他不薄一样,可当年的人终究变了副模样。 只要让女子因产育之事调职,就会有人想让女子让位,只要有女子因产育之事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就有人会将这一条线做成做熟。 去年一年,云州有七十名为官的女子减俸、调职、辞官,今年报名云州府吏员的女子比往年少了两成。 她们去了朔州,去了蔚州甚至去了麟州,却不肯留在云州了。 因为她们是有脚的,自然能看到让自己更有前程的地方。 “蒋孙吉的事,我交给你们二人去查。”贺咏归看着文书,面无表情地说,“查清楚,我直接告诉元帅,我们才能安然无恙。” “是,郎君!” 见两人退下,贺咏归缓缓坐在了书案前,又过了片刻,他终于疲惫至极地叹了一口气。 …… 整个北疆都在为科举之事沸沸扬扬,临江郡王赵启悠也知道了此事,他不仅知道了,他还想去考。 裴从越被他这异想天开吓了一跳。 赵启悠却拉着他的手臂道:“我既然立志要看遍北疆上下,自然要去科举场上看看了。” 麟州不像其他地方买书只能去书院,不仅有藏书楼,还有专门卖书的书斋。 赵启悠早就去过,名震北疆的《平虏册》和《破虏传》他着实看得如痴如醉,尤其是《破虏传》最新一册里,申屠将军与海东国月儿公主从公主强迫将军到二人相谐浓情蜜意,可没想到,正在申屠将军明了自己心意之时,蛮族来袭,月儿公主领兵出战对抗蛮族却身中冷箭战死沙场,最后,申屠将军持长矛穿麻衣戴孝出战,看得赵启悠心胸激荡,还狠狠地哭了两场。 许是因为赵启悠穿着气度与众不同,又出手大方,书斋老板早就记住了他,看见他来了就先笑着说:“因科举之事,各处都要加印书册,这一期的《破虏传》要一个月后才有了。” 赵启悠转身问裴从越:“裴七,我看着是那等人么?到此时还一心想着《破虏传》?” 裴从越看看左右,说道:“我倒宁肯你还想看《破虏传》。” 说笑间,赵启悠看见一摞书名为《林冕刀法》,一群人正一本一本地拿,不禁诧异道:“怎么北疆此次还有武举?”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蔚州,一本《林冕刀法》被合上了。 元妇德看着自己摘抄下来的内容,又打开了《顾氏法论》。 这几日她在蔚州客舍中潜心于北疆的律书,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北疆法。 只有王无穷和余三娘两人惦记她,要么每日唤她一同出去找地方吃些东西,要么就叮嘱了客舍的帮工帮忙送饭烧水,元妇德从前常为了看书饿昏过去,到了北疆竟是一次也没有。 “书院里的夫子说《顾氏法论》是总纲,可我读起来,却觉北疆之法与《林冕刀法》一本是一脉相承,《顾氏法论》更像是有人提出了问题,而写书之人想出各种办法来解答其中难解之题。” 说话时,元妇德又翻开了《霓裳解法篇》。 “这本书中所写,是如何用法,真说起来,《刀法》是为何要有法,《法论》是如何来立法,《解法篇》是怎样来用法,实在是有趣。且这三本书的著作之人行文皆无骈俪文体,林书诙谐,顾书严谨,可生造之词众多,着实奇怪,霓裳篇毫无藻饰之言,读起来却自带韵脚,有鱼玄机‘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练达生动,我竟想不出写出这三本书的人是何等模样。” 口中念念有词,元妇德又埋首期间,认真读了起来。 元妇德读书时是听不见别人来往的,王无穷第一次来找她敲了半个时辰的门她都没听见,无奈之下就让她除了夜里都不要插上门闩,反正客舍中如今也只住了几人,还都是北疆公干的官吏,大部分又是女子。 余三娘打开门,就看见元妇德抬着左手在倒水,水壶中早就空了,她却毫无所觉,“倒水”之后端着碗喝了一口,还将碗放了回去。 叹了口气,余三娘将帮工放在门口的水倒在壶里,又坐在了元妇德的身边。 元妇德一边摘抄书中内容,一边说道:“北疆法中无尊卑之分,也无家法之论,无论是何人杀了何人,都以刑律论,也不知这立法之人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心中毫无纲常之念,着实怪异,又令人畅快。” 余三娘也拿出自己书,听她这般说,也翻到了《顾氏法论》那一页。 “北疆诸法,以‘人’为本,对照总纲中起始一句,可知众人于法面前皆是相同之身,没有户主,没有夫主,没有父主,亦是没有君主。” “没错。”元妇德点了点头,“对照《林冕刀法》中严麓贪腐一案来看,若是依照大梁律,严麓有官身,有名望,有功劳,家中也在姓氏录上,主持买粮种之事是因为赏鉴旁人送的宝玉而令人以次充好,是绝不用死的。可在《安民法》中,他令五百顷良田没有出苗,又收了价值百贯的宝玉在身,就算他是北疆农部之主,曾任大梁翰林、云州录事参军,还是按律当死。” 余三娘元妇德所说的是被她们监察司称为“北疆贪腐第一案”的严麓贪腐案,《林冕刀法》一书例数了严麓在北疆的功绩,最后一句话是“按律当死,力斩”着实令人心惊。 “此案正是如今监察司司长柳新絮所办,据说连监察司内都有人为严麓求情,可元帅说此事无丝毫可议之处,上千不知能不能苦熬到明年的百姓正在等一个说法,据说严麓死后,还有人从中原赶来为他求情。” “一人,与千人,孰重?若都将之视作人,则其理自明。” 说完,元妇德点点头:“这般一来我就明白了,这才是北疆诸法之基。” 又提笔写下两页,她心满意足地抬起头,看见余三娘自己身旁看书,茫然道: “你是何时来的?” 此时,距离北疆科举还有半月,在麟州,四科考题议定。 在营州,营州刺史陈窈儿正在督建考场,因营州太远,不像其他几州混用一个考场,也算是被特批下来的。 在胜州,车马粼粼,载着要科举的学子到了去往麟州。 各州百姓整理驿道,以防考题运送途中出了差错。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从西而来,驶向应州,车上正是北疆之主卫蔷,北疆第一次科举的阅卷地就定在了往各方去都方便的应州。 同光八年二月二十二日,宜开张。 押送考卷的北疆定远军泰阿部马蹄声在四方响起。 北疆各处考场门庭大开。 第一场策论开试。 状元(“治一县一州的人才,我自...) 指派定远军的泰阿部负责押送试卷和不止吓到了围观科举考试的百姓,甚至吓到了考官,看着穿青衣套黑甲的士兵站在考场内外,有的考官连话都忘了说。 好在各项章程都张贴在考场内外,大家抬头看看也都知道有什么是当留意的。 进场之前同别处一样也是要搜身的,男人搜男人,女人搜女的,两边并行并无阻碍。 搜身之后拿着抽到的考号坐下,余三娘深吸了一口气。 策论一科非她所长,可不管是元妇德、王助教,还是州学里的木博士都劝她连策论一并考了,一来策论靠的也是实务,她做了这么多年的监察总比旁人要有些优势,其次也是为了能先看好了考场的种种流程,这样考律令的时候她也不会慌了手脚。 “去岁蛮兵迭剌部三万东进占海东诸城,有西向重夺营州之意,蛮王胡度堇东奔,时海东王疲弱欲驱蛮族而不得,黑水h诸部原本有臣服蛮族之意,如今又改向北疆示好,新罗内乱,恐将三分,若令你出使一地令北疆有北占之机,将往何处?” 一行文字下面还有一张地图。 余三娘猛地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策论题吗?! 看着那张印刷清晰的地图,余三娘半晌没说出话来,元妇德曾经提过,北疆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纵深之地,像是一堵墙屹立在此,威武雄壮却养活不了多少人。 北疆需要更深一些,只依凭长城是不行的,要么北上,要么南下,不然战力稍弱就会湮灭于世间。 这题的意思,是要北上吗? 那该如何破题呢? 考场外,和卫蔷一同到了应州的伍显文等人也看到了策论的题目。 一时无人愿意说话,策论题是卫蔷自己出的,早知她狠辣,没想到出题也如此凶悍,伍显文一阵龇牙咧嘴,这题他可不会答。 “我还真是第一次见科举卷上有地图的。” 卫蔷在一旁笑着道:“我实在懒得告知他们各处都在何处,就将地图描画了上去。” 听听,地图入卷如此有创举之事,竟是因为出题之人太懒。 伍晴娘端着试卷道:“我虽然不会做此题,可只看这题目,若是看惯了从前那些策论试文喜好高谈政事的反倒容易些,北疆选官重细务,这样的题反而会难住一些人。” “正因如此,我才要在北疆推科举。”卫蔷坐在榻上,一只手撑着脑袋,这段日子没人比她更累了,“治一县一州的人才,我自然喜欢,可如今的北疆,还想要更多更好的人才。” 心里不仅要能装下北疆十余州,还要能看见东北,看见西北,看见与北疆休戚相关的其他地方。 策论考完,看着监考用纸条糊掉了自己的姓名,余三娘走出考场只觉得头昏脑涨,看见元妇德站在考场外倚着墙看书,她走过去问道:“你何时出来的?没在这站太久吧?” 元妇德眨了眨眼,面无表情道:“我写完便出来了,也不知呆了多久,我看这本书之前王无穷出来了,她应该是去给咱们买吃了,走吧。” 蔚州并无考点,因为王无穷身为云州女子州学助教,她不愿在云州参加考试,恐让学生们分心,余三娘也不想这般落魄地回云州,三人便一同来了应州的考场。 第一天是策论,第二天是算学,第三天是诗文,第四天是律令,余三娘已经决意不去凑算学和诗文的热闹,第二日她和王无穷一起送元妇德去考试,看看左右有送儿孙来科举的,她突然觉得元妇德也像个孩子,接着,她又想起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这些日子她夫家有人轮番找她,那些人啊,孩子哭闹不休的时候,他们一个个不见踪影,见她要跑了,反而似是回了魂一般一个个动了起来,而她要么是在州学里读书,要么就躲去了元妇德那,两边都是有人看守不得喧闹之地,着实省了不少麻烦。 余三娘不让自己去想孩子该如何,她必须要靠科举重新晋身,才能考虑其他。 考算学的人比策论少了不少,做题似乎也更快一些,过了不过一个时辰,元妇德就从考场里出来了,给她带的当干粮的胡饼她原样提了出来,只余三娘用胡麻麦粉和猪油炒的面茶,她用与监考要了热水冲着喝了一些。 余三娘问她:“如何?题是难是易?” 元妇德罕见地皱了下眉头:“不难,繁杂,且刁钻,出题之人必是个精怪人物。” 距离考场不远的应州教部院中,伍晴娘打了个喷嚏。 一旁卫蔷笑着说:“你这怕是题出得太难,被考生骂了吧?” 伍晴娘面带浅笑:“题是不难的,只是包罗得多了些,正好看看他们如何应对。” “啧啧,伍夫子面似佛陀,心有罗刹,亏得你的学生都以为你是好人。”卫蔷说完,笑着站了起来,“我也该出去了,接下来辛苦你们。” 伍晴娘和她哥哥等十几人纷纷站了起来,未来十五日,他们要在这里批阅从北疆各处送来的全部算学考卷。 “元帅放心!我等必尽心竭力为北疆遴选人才!” 第三日考的是诗文,余三娘送了元妇德与王无穷两人去应考,她也不想回去一个人温书,就抱着几本书坐在了考场外的茶肆中。 茶肆中,一个穿着蓝色衣袍外面裹着白色裘衣的女子一个人独坐,余三娘看了一圈,笑着走过去:“请问,我可否坐在此处?” “无妨。” 女子一说话,余三娘才发现这女子生得极好看,长眉斜飞,眸似明珠,说不上是个如何的美人,却美得无处不令人心折。 踌躇一下,余三娘还是坐下了。 摊开自己带的书本,明日就要考试,余三娘决定将自己有些模糊的律令重新看过,再对照自己记忆中的案子与《林冕刀法》上的案子一起看看有没有疏漏之处。 卫蔷抬眼见对面的女子正在复习律令,就知道她是明天要考试的学子。 看看左右都是在等人的父母和老师,她抬手,叫店家再送壶热茶过来。 过了正月,她之前欠下的账总算还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一直忙于正事,进了二月还没去看过那些孤儿,我们定远公的钱袋子比平时丰实不少,至少请这陌生的学子喝杯茶吃口点心的钱是有的。 手边多了一盏热茶,余三娘又不是元妇德那等天塌了也不妨碍看书的,连忙道谢,却见那女子笑了笑。 笑得可真好看! 余三娘自知自己不是好美色之人,如今又是考试的当口,她本该无心他顾才对,可这女子长得着实好看,不仅人美,气度也绝好。 喝一口热茶,余三娘低声问道:“您也是等人么?” 卫蔷看看斜对面的考试院,回答道:“是。” 余三娘瞬间明悟,这女子也有亲朋在考试。 “不必担心,考场里样样齐备,笔墨纸砚都是有的,有热水,有棉被斗篷,还有炭炉,若是饿了还能跟监考要吃的,听说在中原科举棉被炭炉吃食之类都要自备,因为能科举之人都算是家有薄才供应得起,北疆倒反过来,生怕有人因为穷困不得科举似的,连送我们来考试的车马钱都不用出。” 能这般大手笔,也是因为手里有洛阳世家送来的钱财,卫蔷笑着说:“选人才之事是头等要紧的,让官府多花些钱也是应该。” 这话却让余三娘有些不高兴了:“北疆官府也是穷的,收上来的税钱兴水利、造铁犁、养耕牛,还要帮着北疆无所依凭的孤寡建屋舍,还要修路,说是官府的钱,其实也都花在了百姓的身上,科举之事上肯这般花费,是从元帅往下用了心,虽说用心是应当之事,但是说多花钱是应该,恐怕也有些不妥。” 见面前之人竟然与自己据以力争地讲道理,卫蔷笑了,她也不争辩,又给这位娘子的茶盏里满上了水。 “是我言语不当,劳烦娘子看着书还要给我讲清其中原委。” 她的态度极好,余三娘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她监察使当惯了,总有两分不自觉的爱说教,自己也是知道的,又对那女子道:“也是我不该这般说话,明日我要考律令,您若有空,明日考完之后我和两位友人约着在宋家食肆吃鱼羹,您与我们一同,如何?” “明日?”卫蔷转头看了自己身旁一桌,转回来摇摇头有些可惜道:“我也只有今日有些闲暇能出来,明日起也要忙起来了。” 余三娘不禁觉得有些可惜。 “我姓余,家中行三,爷娘便以三娘称之,从前是云州监察司的监察使,如今辞官在家,重新考科举,等考完了试我要和一位朋友在应州客舍等消息,你何时有闲暇,就来找我!” 辞了官的云州监察司监察使。 卫蔷看着余三娘,点了点头:“我记住了,我是家中长女,称呼起来该叫卫大娘,平时在麟州各府司做些杂事,来应州半是等人半是公干,这半个月我怕是忙不完,不过……我觉得等科举出了结果,咱们就还有见面的时候。” 她这么说,监察司出身的余三娘立时想到面前这女子恐怕是为科举之事来应州的学官之类。 卫蔷倒是挺想与这云州退下来的监察使多聊两句,却见外面有人在看自己。 “罢了,我有事要先走了。” 她站起身,从袖中掏出了一排钱放在桌上。 “余三娘,祝你金榜高中,重回云天。” 她站起来时露出了被裘衣遮挡的长刀,余三娘呆坐原地,等她走出茶肆才回过身来。 卫大娘,有那等长刀,还是从麟州来的…… 余三娘抬手捂住了嘴,让自己没有惊叫出声。 等元妇德与王无穷考完试出来,就见余三娘坐在茶肆里,面前还有个包裹。 “三娘,你买了什么?” “茶壶。”余三娘道。 元帅为她倒过茶的茶壶,她必是要买下来当传家宝的! 科举第四日考完律令,所有考生就陷入了一种期待、焦灼又有些畏惧的情绪之中,每一日都想着离放榜还要多久,每一日又惊觉离放榜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第十四日,从北疆各处来的考卷终于全部阅完,几张考卷与名单被一并放在了卫蔷的面前。 看着名单上的名字,哪怕是卫蔷见惯了风浪,也不禁一愣。 “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 伍晴娘笑着说:“元帅,我们也实在没有想到。” 她没说的是,当策论、诗文的科首将名字揭开,一众大儒的神色是何等的精彩。 策论、诗文的案首,律令第七名,算学全对,当之无愧的北疆第一位状元 ――叫元?妇?德。 妇德(“想争敢争!北疆之妇德!...) “元妇德,好名字!” 元妇德没想到,自己刚一下马,就听见了这样的一句话,不,应该说,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她忘了给这个北疆元帅行礼,抬头看向她。 卫蔷走下台阶,一把拉住她的手,对密密麻麻站在周围的北疆百姓大声说道: “何谓妇德?看看她!一篇诗文,满座惊叹,一篇策论,仿佛亲自去过我所说各地,着实有苏秦张仪之才,算学题目无一错漏之处,这也就罢了,她来我北疆,不到五十日,从头开始学北疆律令,五十日,北疆数千应试学子,她名列第七。” 元妇德还是看着卫蔷,有些傻傻愣愣,听她说: “好学不倦,克己求理,增广见闻,恒心不改,这便是北疆的妇德。” 说完,卫蔷看向元妇德:“我问你,你科举之前,想过自己会做状元吗?” 三十多岁的妇人的手在抖,在这人间,她是无数人口中应相夫教子的女人,她是名叫元妇德又被人说毫无妇德的女人,她是挣扎了几十年,只想自己不做畜生的女人。 “想过。” 她如此回答道。 卫蔷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 她转头看向其他人,继续大声道:“想争,能争,敢争,争得到,这也是北疆的妇德!这就是我们新科状元告诉我们的,北疆的妇德!” 余三娘作为律令科第四名也穿着一身红衣站在元帅的前而,抬眸一恍惚,她仿佛看见元帅对她笑了一下。 “我知道,女子想要做些事,总比旁人要难,但是北疆这十几年里,我们更难的事也做过!” 在卫蔷身后,应州刺史与自己的主簿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没想到,之前元帅说过的事情,竟然在这个时候被她借着这个女状元,又当着所有人的而提了起来。 “当年我们是如何说的?杀了蛮族,我们的孩子便不会做羊奴,赶走了蛮族,我们就不会在冬天饿死、冻死……我们是拼着死走到了今天的,我们拼着死走到了今天,连死都不怕,我们怕什么?我们怕读书科举,科举不公,我们怕为官当差,赏罚不明,我们怕种田耕地,所得被夺,我们怕人间世道颠倒,可若真有这样的一天,我们怎么办,我们如何赶走了蛮人,我们就能赶走所有不将我等视作人的,我们就能赶走夺了我等公平的,我们就能赶走要把我等重新关起来圈起来的! “驱蛮之功勋,北疆百姓无分男女,皆共享之,这便是我等之公平,这是我们同心协力舍生忘死换来的公平!在这公平之下,去拼,去搏,寸土不让,才是我北疆之人的本色!这才是我们北疆的妇德!” 四方寂静,突然有一女子大声道:“想争敢争!北疆之妇德!去拼去搏!彰我等妇德!” 是余三娘。 还有,王无穷。 “想争敢争!北疆之妇德!” “去拼去搏!彰我等妇德!” 不止有女子,连男子也喊了起来,元妇德看向四周,最后看向了还握住自己手的元帅。 这个人,她真的不一样,她…… 元妇德只觉身边的人把自己而前的所有人都化成了一股风,这股风凛冽浩荡,仿佛要吹向整个人间。 原来这才是北疆,她要将余生托付的地方。 再看向王无穷和余三娘,元妇德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笑。 与此同时,东到营州,西到银州,各处往应州的路上,马车奔腾不休,是全科前一百,四科前五十,因为有人四科全在前五十,又是全科前一百,也有人只考了单科,这样三百个进士名额招来共计一百六十三人,他们从各处赶往应州,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卫蔷会带着这一百多人走遍北疆,给他们安排到何时的地方。 那些各部司塞来的要人的信,卫蔷都假装自己从未见过。 说实话,这些日子她打了不少喷嚏。 …… 就在北疆搞科举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有人正在东北看着还未完全解冻的河川。 “将军,耶律啜里只到现在还没有决定好是不是要继续西进。” 和河边站着的人作为女子而言着实是身形高大英朗,还有一双澄澈的如冰湖一般的蓝色眼睛。 “他要是西进,在海东国好不容易夺下的两座城可就守不住了。” 说话时,她看向山下的城池。 “在城里过了一冬,海东青不想那么快就飞起来……那可不行,我们还要借着他们的眼睛看见更多的东西。” 同样在外而缀了蛮族迭剌部整整一冬,卫燕歌看着比从前更多了几分铁血的冷厉,她的手上变得比从前更粗粝,仿佛反复生过冻疮又好起来,转手去摸了摸自己身后的双刀,她说道: “得让他们动起来了。” 海东国|颉府一处堂皇的宅院中,耶律啜里只过得并不怎么舒服,海东国为h族所建,即使他们迭剌部占下了两座城,这些h人也不愿意为他们所用,他们用刀和血抢来了h人的马,却没办法让h人成为他们的兵源,在寒冷的冬天强攻下两座城,他们付出了五千条人命的代价,可这五千人的缺口却没办法补充。 春天渐渐来临,迭剌部很多人想要回家,他们想要回到草原和山林,去找他们的许久未见的妻儿。 可是耶律啜里只知道如果他们现在回到草原上,只会被那个叫卫蔷的女人消灭干净。 又或者,根本不需要汉人出手,胡度堇就会带着他的部落和室韦人一起杀过来。 占据了海东国的两座城,至少他们能获得粮食和兵器的补充,来弥补他们失去了营州的损失。 正在想着,外而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啜里只身旁的人走出房子大声道:“达里鲁,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高大的蛮族汉子初春时节光着膀子,手里拿着一柄刀,正哈哈大笑:“这个铁匠说他的刀什么都能砍得动,我正让他砍他的儿子哈哈哈哈!要是砍得动,就是刀好用,要是砍不动,就是他骗了我,我就要杀了他!” 就在达里鲁大笑的时候,一把刀砍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个铁匠怒吼着用自己打造出来的刀砍掉了他的脑袋。 听到惊叫声,啜里只握着刀冲出房子,看见那个铁匠父子二人被乱刀砍死。 而那个铁匠一直到死,一双眼睛也恶狠狠地盯着他。 啜里只下令将那个铁匠的所有家人都抓起来杀掉。 |颉府的城门上挂起了新的人头,连同之前的人头一同摇摇晃晃在沿着太白山北上的春风里。 在|颉府外,高高堆起的尸体随着春日的来临而流淌着尸水,这些黄色的恶臭的液体流淌过的地方,新的草悄悄长出,甚至开出了小小的黄色的花。 有一次路过城门口,啜里只下令让人来将那些黄色的花全部铲掉。 这些h人就像这些花一样,只有将他们彻底打怕,他们才会屈服在他们迭剌部的统治之下,成为他们迭剌部的奴隶。 可那个铁匠的眼神,让啜里只不安了很久。 一天深夜,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他想起来了,他曾经见过一样的眼神,是那些北疆的汉人。 他小时候见过很多汉人,那些汉人像羊一样脆弱,可是,有的时候,有的时候…… 啜里只从床上坐了起来,h人用木头搭建的屋子里实在太安静了,让他听不见草原上的风声。 他打开房门刚想出去,突然看见了冲天的火光。 他的兄弟带着一身血冲进来对他说:“啜里只快走!h人疯了,他们要把整座城都烧了!” 耶律啜里只看着鲜血从他兄弟的身上流淌出来,他终于强迫自己忘记刚刚短暂的迷茫,拿起刀,他一把拉起自己的兄弟往外冲去。 “杀了他们!” “杀了这些蛮人!” 挥刀砍倒两个冲过来的h人,啜里只在火光中大喊:“起来!我们冲出去!” 在晨曦出现在天际的时候,耶律啜里只终于带着自己的部下从|颉府的东门冲了出去。 高高的山上,一双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卫燕歌的身旁,有人说:“真没想到,h人居然会玉石俱焚。” “是的,h人比我们以为的还要刚烈和勇猛。” 卫燕歌低下头,将承影部暗中帮助h人互相联络,最终h人决定烧城以驱赶蛮族的事情记录了下来。 “如果我们以刀兵之利占领这个地方,h人恐怕会与我们不死不休很多年。” 看着自己记录下来的东西,卫燕歌低声说道。 她身旁几位斥候骑马冲了过来。 “将军,铁利府的海东国人也将城烧了,蛮族弃城而逃,两边迭剌部约还有一万七千多人,预计将在那河山口汇合。” “那河山口?” 卫燕歌将手指放在口中吹出一个呼哨,一匹黑马从山后跑了过来。 “我们该走了,在海东国待不下去,迭剌部应该会往东,去黑水h各部。” 说话间,卫燕歌翻身上马,带着自己手下的斥候继续沿着太白山北上而去。 她收到的来自北疆的下一封信会是杜明辛写的,告诉她自己已经考上了北疆的科举,还是律令科前十,即将去云州监察司任职。 长长的思念似乎比纸还要柔软,带着北疆春风的气息。 只可惜,等她收到这封信的时候,黑水h的深林中已经没有了冰霜覆盖的松柏,小动物跳跃在林间,夏天就要来临了。 粮种(“小崽子们说得好!”...) 因昨日被陈伯横看了一眼,今日户部侍郎伍显文就被姜清玄勒令告病没去上朝,所以,他此时坐在定远公府的前厅之中,喝着圣人御赐的茶,坐在卫清歌从库房翻出来的胡凳上,看着面前众人。 也并不知道眼前的刀和人对自己的恩师都做了什么。 也不知道定远公已经看中了他颈上这颗能计会算的脑袋。 只知道定远公府陈设甚是简朴,仆从也不跋扈,茶,也真好喝。 卫蔷说要请客,在座也不只伍显文一人,卫行歌、陈重远、秦绪皆是陪客。 伍显文自然是认识秦绪这恩师家纨绔小少爷的,卫行歌这位圣人颇为倚重的少年将军他也耳闻目见过数次,当他得知那与说笑的斯文少年是陈伯横的侄子,脸上五官晃了晃,总算各自停在了一个不会失礼的位置上,就是不太好看。 在卫蔷进来之前,伍显文用那双小眼睛看着三位少年人。 卫行歌虽脸上有瑕,也是英俊昂然好模样,陈重远也是五官端方斯文可亲,秦绪更不必说,白玉似的小少爷,若不是太过顽劣不堪,纨绔之名响彻东都,每次出门怕都有掷果盈车之景。 在定远公抛出“标信法”之前,寒门出身的朝臣皆恨极了她,当着姜清玄的面说些她搜刮民脂与世家沆瀣一气之类的话,好歹还有几分文人的体面,离了姜府各种难听的话就更多了。 最多的,就是说定远公身为女子却好色,不仅将同州骆家的小公子掠回了北疆,一回了东都就把卫行歌招进了国公府,这些也就罢了,后来竟越说越过分,一时说定远公战前以身子劳军,一时说定远公每战必要吸了男人的精气上场。 伍显文身为户部侍郎,那些人原也是避着他说这些的,后见他并不训斥,就以为伍显文也好此道,更是说得红光满面宛若亲见。 什么文人气度,什么朝官仪态,一概都抛到了脑后,甚至有两人一刻前还为重建商路之事吵得不可开交,说起旁人床笫之事就仿佛八拜之交。 伍显文听着这些,脑中却想着其他事情。 定远公以己身劳军,众将便能拼命?那定远公必是仙草瑞药,睡遍天下男子也是有利无害,说话之人必是不会被国公看中的,毕竟他们不仅不敢上阵杀敌,连写个奏本反对通商之事扭扭捏捏。 定远公吸了男人精气才能每战必胜?自觉己身那物如此有用,为何俸禄用完便四处借钱,不去药铺当个药渣? 至于说定远公好色,身边总有俊美少年,伍显文心中只有四个字――那又如何? 先帝剿灭申氏一族,那申氏发迹不过二十载,申国舅就有妻妾百余,婢女千余,若论功绩,定远公胜他百倍,身边有成千上万的男人也不足为奇。 能计会算的户部侍郎,这脑子生的确实非比寻常,他因政见憎恶定远公,也只是因为政见,就像他恨极世家,也是因为世家让国库空虚,实际上,这满朝文武能被他看在眼里也不过三三两两能通习《九章算术》之人,定远公能找出一个从世家兜里掏钱的法子,在他眼里就已比大半人高上一筹,昨日回家再想想其战功,在伍显文的眼中已算得上一英雄人物。 也正因此,他看着三个少年,心中所想是:“只看长相……勉强可伴定远公左右,除了秦少爷都是勤俭持家之相,可为贤妾。” 定远公一品国公,要门当户对,丞相之侄,无父母之少将军都差了些,小秦少爷这尚书令嫡孙身份尚可,但秉性顽劣,不堪为妻。 他每次看向秦绪都在心中暗暗摇头,秦绪于往来之事何等娴熟?总觉是这伍犟驴不满自己呆在阿姊家中,私下还跟卫行歌与陈重远说: “伍显文这人脑袋未生周全,正好阿姊让我们多灌他些酒,若是说了不中听的话,晚上你们揍他,我给你们望风。” 换下朝服的定远公执伞挎刀而来。 她穿了常穿的黑色大袍,在雨幕中如一道影,却是雨燕点水所留,黑蝶逐花所落,透着说不尽的轻盈风流。 伍显文站了起来,看见三位少年也站了起来。 卫蔷在廊下一收伞,脸上先绽出一个笑: “伍侍郎守诺而来,我怠慢了。” “国公大人客气。”伍显文实在是不会客套之人,他生怕卫蔷面对如花美眷忘了正事,连忙说,“国公大人,你之前与我说有边市之事商赋关税……” 卫蔷一让,道:“边吃边说。” 定远公府里都是忙人,除了议事之时被卫清歌端来饭食塞上一口,平日吃饭也多是送到各人院中,省了一趟奔波客套,今日竟然也是他们一群人第一次同桌吃饭。 是了,同桌吃饭。 定远公府的正堂偏厅内不像别家每人面前摆出一个案几,几张胡凳中间摆了一张高桌。 伍显文坐定,看着近在咫尺的碗筷,觉得倒是比伏案吃饭方便一些。 第一次在洛阳操持待客之席,卫清歌极为用心,同大厨娘商量菜色足嗦了一个时辰,最后点心上的是抹了蜜的寒具,大厨娘用了模子,做的很是漂亮。 正餐是盐渍过的椿芽放了一点麻油,正好开胃,新韭正嫩,小姑娘狠心用了点油,把鸡蛋掺了新韭做了金黄的饼,大厨娘觉得这菜甚是漂亮,给起了个金翠烙的名字。 又用豆腐与葱拌了,这是卫蔷在北疆时常吃的下饭菜。 大厨娘使出手段整治了一只肥鸡,先用盐里外涂抹,再用以酱、酒调好的沸汤浇淋鸡身,直至鸡肉皮色金黄,肉质鲜嫩,正是李太白诗中“亭上十分绿醑酒,盘中一味黄金鸡”的黄金鸡。她本想再做条鱼,可惜水枯了几日,鱼价不菲,卫清歌舍不得买大条的肥鱼,只弄了些小鱼,大厨娘想一展手艺的鱼脍做不成了,捏着鼻子做了个鱼羹。 虽是团坐一桌,仍是每人面前一份的菜,怕的是伍显文不喜与人同盘而食, 伍显文倒是对吃什么怎么吃都没在意之处,一边吃,一边说:“如今与蜀国的关税也是一团乱麻,每年交上来的钱都不够宫里的脂粉钱,可看看世家身上的蜀锦,桌上吃的蜀米,还有杯中喝的茶酒……” 说着,他就摇了摇头。 “我今日来府上,才觉自己从前小看了国公,你院中婢女侍从皆穿着寻常,堂中也无奢靡之物,宴请吃饭没有世家那些讲究,连家眷也养得甚是质朴。” 卫蔷以为他说家眷是把清歌当了她的侄女妹妹之类亲眷,这倒也没错,于是笑着说: “若是早知让伍侍郎来我家中看看就能得了你青眼,我早在回洛阳当日就开门迎客了。伍侍郎,若我不让世家出钱,我想建起这边市,朝中能给我多少钱?” “钱?”伍显文的筷子顿了一下,“没钱。” 他说的极是诚实,手上夹了一块黄金鸡放在盘中,又夹了两块,指着那三块肥嫩的鸡肉,他道: “赋税、盐、茶酒、铁,国之利也。自从长安大火之后,世家也伤了元气,如今到处圈地,田赋一年少过一年。”说完,他吃了一块鸡肉。 “这也就罢了,蛮人占了灵州、幽州,盐州羌人也频生事端,能产盐之地只剩了河东,沧州和青州,盐价飞涨,百姓受苦,先帝在时只能对世家私开盐矿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如今,私盐遍地,朝中却无力整肃,世家先是低价卖盐,让官盐换不来钱,盐屯发不出饷,后便趁机吞并盐矿,河东“两池”产出已少了大半,青州之盐为世家所占,灵州幽州在定远公你手中,我私下算算,也只够你养三州兵马,好在定远公你愿将盐价持稳,百姓少受了些苦,若非你那两州护着盐价,世家早将盐价完,他又吃了一块鸡肉。 碟中最后一块肉,就是茶酒与铁了。 说起铁之前,伍显文先冷笑了一声。 “国公大人,四年前废王叛乱,你可知他们造反所用从何而出?就是他们身后世家私贩茶酒,私开铁矿。” 他吃最后一块鸡肉的时候,宛若痛嚼那些世家血肉。 在他身旁,归德郎将卫行歌为他斟满了杯中的酒,他一饮而尽,这是他今日喝的第二十杯了。 定远公家的酒也好喝。 席间一时安静,卫蔷叹了一口气说:“如此局面,也是为难了管钱之人,我初到北疆之时无人相助,每日都想着如何能多弄一点钱粮,军饷、武器、马匹,这些是看得见的钱,其余粮食耗损、营房修缮……盐也好,医药也好,皆是看不见的钱,悄悄就让账上走了个干干净净。” “国公说得极是!”在伍显文眼中,这能让世家掏钱,还知道管钱不易的定远公已然成了知己至交。 他吃了一口“金翠烙”,说道: “去岁辅国将军说要攻下江陵,让户部划拨军费,从复州到江陵,区区三百里,他要户部多拨四十万贯,四十万贯,去岁整个大梁才不过收了二百万贯,他一万兵马走三百里,就要四十万贯!” 说话间,他捂了一下胸口,仿佛那钱是要从他心上剜去一般。 “定远公,天下可有何法,能如你那‘标信法’一般让那些世家将钱掏出来?” 酒菜下肚,伍显文先红起来的是眼。 虽然出了名的狂悖无礼不会说话,可他脑子也确实极其的好用,他抱着算盘每日坐在户部,算来算去算不出钱,算不出钱赈灾,算不出钱养兵,算不出钱让天下百姓过得更好,更算不出那些世家什么时候能交出钱来。 陈重远如坐针毡,头几乎要埋在盘中,耳朵却还仔细听着。 秦绪手中扇子摇啊摇,眼睛从卫蔷的脸上飞到了卫行歌的脸上,看来看去,比他吃饭还勤些。 外面雨声不断,堂中酒菜气味相混便有些闷,卫蔷站起身,自己去开了窗,窗外雨青松绿柏淡粉海棠都被雨水冲了个干净。 湿气笼着风吹进堂内,人也清醒了很多。 伍显文抬起头,就听见站在窗前的女子问他: “伍侍郎,若有那讨钱之法,只需你去北疆呆上三年便可学之,您愿去否?” 伍显文道:“若有真有此法,我自然愿意去,只要你定远公莫要骗我……不,我去不得,我得先将妹妹嫁了,才能去北疆。” 卫蔷让人查过,伍显文今年四十二,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成婚,家中还有个三十四五岁的妹妹,乃是孀居在家,早年家贫,为了让伍显文科举,他妹妹十七岁嫁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武官,几年后伍显文考上了明经科,那武官死在了淮水,武官家人是世家旁支,压着伍显文妹妹给亡夫守寡,直到伍显文当了户部侍郎,才将她妹妹接了出来。 没想到他还致力于让妹妹再嫁出去。 卫蔷觉得这人实在是很有意思。 “伍侍郎想将妹妹嫁给何等人家?若有适意人选,我可帮你保媒。” 伍显文一双小眼看向了在座三个少年郎。 秦绪手中扇子晃了一下,他总觉得以自家阿姊这挖人的无所不用其极,若是能让他们中有人娶了伍显文的妹妹换了伍显文去往北疆,她定会立时将人绑了,一个时辰内走完三书六礼,今晚便拜堂。 这么一想,看看左右,陈五郎出身世家,伍显文定然不喜,卫小将军相貌堂堂,身材绝佳,伍显文他未必有那慧眼,只有他,只有他这风流倜傥秦小少爷,实在是危险。 他却没想到,看他们的时候伍显文心中只有羡慕,看看人家,这美妾成群,且这“美妾”里,他最看不上的就是秦绪。 看了一圈,伍显文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女子嫁人何其难也?我身为户部侍郎,天下逢迎我者数不胜数,我妹妹才华天赋皆胜于我,只因为是女子,只因为嫁过人,想找个能视她如我者,便遍寻不得。” 卫蔷的手指在窗楹上轻敲了一下:“视她如你?不知伍侍郎是何意?” 伍显文哈哈一笑:“定远公,我这话与旁人说,旁人总觉得我是个痴人,不知你可明白?我是男子,可成家立业,可为官做宰,世人眼里女子却不行,从小我读算经,解一题要两刻,我妹妹只要一刻,我背书,须要两遍,她只要一遍,可只因她是女子,家中无钱供我长安求学,就让她嫁了个只要她操持家务的莽夫!那莽夫死了,他们还要我妹妹寡居在家,这是何道理?我偏不信这算不清的理,孟子说‘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我就要为我妹妹找一知心之人,可世上能视我妹如一有心之人者,寥寥。” 说完,他又饮一杯酒。 雨水打在屋檐,又淋漓落下,碎开的水珠扑在一只有长疤的手上。 卫蔷低着头,缓缓露出了一个笑,这笑却不是与人看的。 “伍侍郎所说我自然明白,我初至麟州之时虽因卫家旧事只能用卫二郎之名,可军中同伴皆知我是女子,大家同袍一场,无人说我什么,待后来我送先皇归东都,便遇到有人明知我乃主将,却非要与我手下相谈,要我避出堂外,甚至要我交出军权,他们自可带着我的兵,用的我的刀,骑着我的马,领着我的功,也因我是女子。” “定远公,果然懂我,我敬你一杯!”伍显文端起酒独自饮下,脸上已经酒气醺醺。 “说来,北疆有一女子,与你妹妹颇像,也是少年嫁人,后又死了丈夫,今年已近四十,不过她有个刚过而立的丈夫,还是我定远军的校尉,两人感情甚好,又生了两个孩子,我军中那校尉每次回家都要给妻儿带些东西,珠花玩器之类,去岁那女子生辰,因她喜欢桃花,她丈夫亲手给她雕了一枚桃花簪,又因她喜文章,她那莽汉似的丈夫原本大字不识一斗,现今每日背一首诗与她。” 伴着雨声,卫蔷声音略低,说出的话让伍显文把脖子都抻了起来。 定远公所说,着实令他心向往之。 “敢、敢问定远公,这女子有何殊异之处?” 卫蔷走到他身侧,细思之后说道:“她容色平平,身量也不高,唯有一处与人不同。” “何处?” 卫蔷垂眸一笑:“她身居檀州刺史之位。” 伍显文的眼睛瞪得像个荔枝核儿。 卫蔷又说:“伍侍郎,你要世人懂令妹之心,自然要让令妹走到众人之前,众人听其言,观其行,方能知其心。” “定远公说得有理!” 午后雨密如织,伍晴娘刚得了定远公在明堂剃了尚书令胡子的消息,便怎么也坐不住了。 既怕定远公迁怒于自家大兄,又怕大兄知道了此事在定远公府上闹了起来,左右不得安稳,家里只有两个家丁,听了要去国公府接人先软了脚,无法,她便让家丁备了车马,春雨微寒,她在车上又放了两床被褥。 通济坊邻水而建,在东都西角,到旌善坊颇有些路程,车夫穿着斗笠,赶着车在雨里前行,看着帘外一角那路缓缓而过,她心中越发焦躁起来。 “我等是户部伍侍郎家人,见下了雨,来接伍侍郎回府。” 听说来接人的是个女子,卫蔷连忙让卫清歌去将人请来正堂小坐。 伍晴娘坐在车里,还在担心着大兄,却见定远公府的门侧门打开,一个身穿青裙,身后背着剑的女子撑着伞走了出来。 “这位姐姐可是伍侍郎的家人?” 那女子笑得可亲,伍晴娘也勉强笑了,笑着笑着,她就被人请进了定远公的正堂。 正堂中坐着一个正在看书册的黑袍女子。 见她进来了,笑着说:“伍大人喝了些酒,被我表弟他们带去偏院稍歇,那边都是些男子,你过去多有不便,先在这里等下。” 伍侍郎脑子生的不圆满还能做到户部侍郎,伍晴娘若是脑子生的不圆满怕是早成了黄土坟冢,虽然未见过威名赫赫的定远公,伍晴娘只看看她在做派也知道她便是了,连忙敛裙行礼道: “民妇伍氏,见过国公大人。” “伍姑娘不必与我客气,我这人懒散惯了,也不通什么礼数,你只管坐着便是。” 小心坐下,伍晴娘也不敢看左右,只盯着自己的鞋尖,今日下雨,她穿的是一条见客才穿的是松花裙罗裙,雨地里一走,裙角已微微有些湿了。 大约湿了有两寸高,凡广从相乘谓之幂,她这条裙子用了几尺罗来着? 正在她皱着眉细想一共湿了多大的罗时,刚刚因引进了国公府姑娘又抱着几本书走了进来。 “家主,这几本是我们来了洛阳后买了要带回去的,这一本是你从麟州带来的。” 定远公道:“把我带来那本给伍姑娘看看。” 伍晴娘连忙抬起头,看见一本书册递到了自己的面前,书上写了两字《趣题》。 “这本书里多是些算来算去的题,一部分是我好友生前所做,另一部分是北疆一些管钱粮建城之人在做事之时遇到的题目,我带着是为了给这丫头练练脑子,偏偏练不成,不知道伍姑娘对这些可有兴趣?” 听见“算来算去”四个字,伍晴娘的眼睛就亮了,她大兄五官中四官端正,只是一双小眼让整张脸都没了意思,她的眼睛要大些,脸要小些,看着略有些内向,脸庞略有些纹倒也不像三十多岁的年纪。 眼睛一亮起来,就添了十分的动人。 伍晴娘谨慎惯了,缩手缩脚想要站起来回话,被那青裙姑娘摁回了座位上。 “国公大人放心,待我大兄醒了……” 她的话被打断了,那穿着黑衣踩着木屐的女国公问她:“伍姑娘,我问的是你,你可有兴趣?” 伍晴娘微微抬起了眼,看了卫蔷一眼,她小心把书放在一侧,笑着说:“定是我大兄喝醉了又胡说了些我有算才的胡话,我本只是个农女,幸得大兄得官才能穿绫罗、登公府,不过是大兄爱惜妹妹,才总想为我添几分才名。” “是么?” 卫蔷站了起来。 她拿起那本《趣题》,随手翻开一页: “伍姑娘,蓟州有一古树,高耸入云,人不可攀之,我有一友未锯树,亦未架塔,也未用竹竿等物,仅以数卷线便量出了此树之高,你可知他用了何法?” 伍晴娘没有作答,她的手指轻勾衣袖,轻轻说:“我不过一寡居妇人……” 不多时,雨停了,云散雨霁,斜光投水,恰好有人来说伍侍郎的酒也醒了。 伍晴娘便连忙替大兄告罪,要带大兄回家。 卫蔷允了,还让人将马车直接赶到堂前,卫行歌扶了伍侍郎上车。 伍晴娘小心站在一旁,看着哥哥坐在了被子堆里,一颗心也放下了。 “多谢国公大人……” 说话时,她低下头,正见定远公府正堂的斜影伸到了自己脚下。 是影子。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又亮了起来。 方才定远公说的那一题,所用之法就是量了影子,一日之中总有时候人与影等长,到那时去量树影,也与树等长。 在她身前一丈处,定远公笑着看她。 “伍姑娘,再有晴日,记得来做客。” 伍晴娘一时间脑子都昏乱了起来,她坐进车里都不知自己该想些什么。 那定远公分明是知她能知…… 她能知,她如何不能知,先夫死后她被关在院中,每日除了纺纱就是受着婆母教训,唯一的乐趣就是每日用脚量着院墙的影子,冬至影长,夏至影短,年复一年,她如何不知? 伍显文酒醒之后还有些昏沉,靠在被子上看着自家妹妹,笑着说: “晴娘,阿兄今日颇有所获,你要走到人前,让人听你言,观你行,知你心,东都无人知你,我们就去一个有人知你之处,可好?” 伍晴娘勉强要笑,眼一眨,终有泪落了下来: “阿兄,旁人如我,孙子都有了,你何必还为我再嫁之事费心?” “争个道理的事情,如何能说是费心?定远公想我去北疆,我还真有心要去,你不如就陪我去看看,如何?” “阿兄,你身为户部侍郎……” “晴娘,别想我,想想你自己,这世间算题无数,你自解你的,我自解我的。” 伍显文勉强坐正了身子,拍拍妹妹的肩膀。 “说与阿兄听听,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伍晴娘紧闭着嘴没有答话,她这一生有一题从来难解,便是“想想自己”。 这一夜她梦里有一棵树,高耸入云,有一条长长的影。 那树在北疆。 粮种(“小崽子们说得好!”...) 卫蔷自己在于府门前周旋一日夜,也没忘了与她同守于府的承影部一百多兵卒,正好于家被她刮了地皮,卫蔷便说连着三日都给士兵们两餐加两个肉菜。 今日不算在三日内,想着一日夜的辛苦,也让厨房给所有人张罗些能垫肚子的。 这是她去宫中之前就吩咐的,等她回府已做了一轮出来。 大厨娘原想做抹了肉酱的胡饼,卫清歌倒是有了个主意,将猪肉、鸡肉和着葱姜搅合做成盆的馅料,面团擀成大饼,铺上馅料卷起,成长条状卷在木笼上,层层木笼屉摞起再上锅蒸制。 细听了此法,大厨娘觉得可行,便依言照做,四尺宽的木笼屉上麦粉卷着肉酱盘踞如长龙,蒸出来之后切开成块,先闻肉香四溢,又见肉汁沾着油花层层流下,浸透了内中面饼。 厨房热气冲天,一笼笼饭食裹着白气被端出来,瞬时便被分列在两旁道上的士兵分了个干净。 承影部十人一队,每队有队长,队长领了伙食先分士兵,待士兵每人都有,才取自己那份。 他们中的大部原本在城外驻守,因世家女被送来定远公才入府戍卫,有他们在,不仅前些日子那些粗糙的桌凳是他们所造,连厨房院中泥造以烘烤胡饼和各种肉的窑炉、眼下用来蒸饼的木笼也都是他们造的。 来往多了,厨下众人对这些兵卒也生出了亲近之情,将蒸笼递出总会嘱咐两声“小心莫要烫着”。 刀口舔血的承影部又怎会怕烫?不争不抢,一笼笼夹了肉馅的蒸饼送进他们腹中连点声息都没有,再看他们,仿佛没吃似的。 如此几次,仆从们吓得目瞪口呆。 大厨娘倒觉得平常:“行伍之人哪似我们,一身筋肉全要力气,自然吃得多,前些日子我们给他们做了两菜,三百个胡饼送进去他们还自己起灶吃粟饭,今日国公大人说要管饱,他们总算能敞开吃。” 转身又挑了四条猪后腿摆在案上,利落剃了骨,对外面喊到:“清歌姑娘,挑两个刀快些的来帮忙,我这肉酱跟不上了。” 卫清歌原本在看着人和面,听了话就乖乖出去,一会儿就回来,带了两个高壮的汉子。 大厨娘将案与刀交了出去,甩甩手道: “也不必剁得太细。” 抽了一条巾子放在颈间,大厨娘又去调馅,偌大厨房上下十几人皆忙得脚不沾地,脸红耳赤,仿佛灶上蒸着的是自己一般。 “大厨娘,国公大人回府去了后院。” “那正好,此批起灶,也将女学那份送过去。” 给士兵的蒸饼多切成三寸宽,一笼几十块,到了女学那边,蒸饼每块只寸宽,还特意卷得细了些,一笼切出了上百块,只最中处留了三寸宽的三块,待送到学中,卫蔷一看就乐了。 “这几块一看就是给我的。” 她拿起一块托在手里,看着学生们面前那每块娇小玲珑如点心。 卫蔷想了想道:“你们可想学些武艺?” “咳。”旁人还未如何,崔瑶举到嘴边的蒸饼又放下了。 卫蔷吃下一口蒸饼,面对众人目光笑着说:“燕歌不善口舌,这些日子给你们讲的不过是些琐碎见闻,如今校场也修整出小半,我看你们两日去一次也就是去喂喂小鸡小羊,不如真将武艺学起来,如何?” 小姑娘们面面相觑。 “国公大人,我想学!”说话之人是郑兰娘。 还有一十二三岁小姑娘径直站起来:“国公大人,您从林氏所学的剑法,可教我们吗?” 卫蔷一愣,看着那双目都在发光的小姑娘道:“你是钱宝宝?钱氏娶了叶氏女,你娘可是叶拂儿?” 那小姑娘点头道:“家母小字拂儿。” “那你母也算是我同门师姊,也难怪知道我学剑之师承。你们若想学,就让清歌教你们,林氏剑讲究迅疾精简,心中无杂念,真说起来,如今清歌倒练得比我好多了。不过要学林氏剑,身子根基得打好,如你们手中这卷了肉酱的蒸饼,这么丁点大,一顿总得吃七八个,才能去学林氏剑。” 小姑娘低下头,看看自己面前碗中的蒸饼,神色顿时愁苦,郑兰娘听着,也觉得为难。 卫蔷三两口吃完了自己第一块蒸饼,笑着说道:“慢慢来,有心多吃多练,总能吃下去的。” “国公大人,十七八岁也能学武艺吗?能学爬墙吗?” 听见薛洗月的问题,很多小姑娘抬起了头。 “爬墙?”卫蔷有些不解,“你爬□□做什么?” 薛洗月大声道:“我想学破窗、爬墙,若是落到房夫子的境地,总还能跑。” “跑?”卫蔷挑了一下眉毛,笑着问,“跑去哪里?” “自然是跑到国公面前。”薛洗月竟说得理直气壮,“房夫子遇到了国公,不就得救了吗?” “哈哈哈。”卫蔷笑到放下了手里的蒸饼,她站起身,拍了拍手。 “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有一‘房夫子’跑到你面前,你也能救了她呢?” 薛洗月看了看自己的手:“我……” 卫蔷已经走到她面前: “财势权力,武艺手腕,这些东西握在手中那日,你就会知道自己要学的本不该是爬墙之法。” 暮色四合,晚风渐起,霞光映在定远公的脸上,而她在笑。 她笑着翻开薛洗月面前的《孟子》。 在一行字上点了点。 待她转回去继续吃自己的蒸饼,薛洗月看着那一行字,竟然有些痴。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兼济天下?我么? …… 房云卿睁开眼时一阵恍惚,好半天才看见了灯下竟然有一人。 见了那人,房云卿费力一笑: “没想到佛前金刚竟是蓝眸如碧空……身死之后倒是多了见识,咳咳咳……” 她还以为自己死了,到了佛家所谓极乐世界。 “佛前金刚”未说话,走过来先摸摸她的额头,才说道:“你病还未好,少说话。” “病?人都死了,病还未好?” 房云卿莫名有些委屈起来。 听见屋中有响动,已有人端了灶上的肉粥来,卫燕歌摸了一下,还有些烫,便道: “我将你抱到案前吃些东西可好?” 房云卿全身仍是软的,唯有神思渐渐清醒起来,她撑着木枕费力坐起来,却只勉强撑起一直手臂,看着卫燕歌,她小心道: “你是,承影将军?” “是我,房文书许久不见。” 房云卿的心中顿时有千言万语想问。 可是元帅让你来救我的?她知道了我沦落到如此地步?她是如何知道的? 卫燕歌扶着她将身子坐正,索性将以小案放在了她面前,又将放了鸡肉糜的肉粥摆上。 “你已昏了三日,先吃些东西。” 房云卿自然不知道自己这三日过得如何凶险,一时发热如火炉,又面颊青白,两度连脉息都没了,药汤流水似的灌下去,好歹保住了她的命。 肉粥炖得极烂,是卫燕歌找人买来了的极好的粳米。 小心喝了一口,房云卿放下木匙,看向卫燕歌:“承影将军,可否先给我些水?” 卫燕歌便给她端来了一碗温水。 一开始只觉得有点干渴,等水滋润了嗓子喉管,房云卿越喝越猛,喝完了一碗,又喝一碗,最后连喝了四碗水,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承影将军,我方才想哭,连泪都没有。” 卫燕歌将水碗拿开,道:“此处不是女营,你想哭尽管哭吧。” “我已不想哭了。” 房云卿看着面前的粥,轻声道:“这些日子我总想着,我从蛮族手中逃得都没哭,此时如何能哭呢?到如今,我更不能哭了。” 可说话时,就有眼泪落进了粥碗。 “我又活了……父母生我,给我一命,当年在北疆,我被定远军救得一命,今日又得一命,此乃我第三条命。” 孔子孟子可经过如此生死反复? 灯光荧荧,只勉强照到了床上,房云卿低着头,长发凌乱,遮盖了大半张脸,手指细瘦到骨节明晰,唯有眼中的泪水被照得如鲛珠一般。 看着她此般情态,卫燕歌又倒了一碗水。 “你当初走时,元帅信中便说随时可回来,我来时,她又嘱咐过,北疆不大,也有你容身之处。” 房云卿终于哭出了声。 卫燕歌拍了拍她的肩膀。 “从你走后,元帅总说录册上的字不够漂亮,四年前我们在云州建了英烈碑,碑上还仿了你的字。” 蓝眼狼王本意是想让房云卿想些别的不要再哭,可她却哭得越来越厉害。 像一只飞错了的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行列。 “我要回北疆,承影将军,我要回北疆,我愿给定远军做一辈子的文书!” 卫燕歌只拍了拍这女子瘦弱至极的肩膀,没有说如今北疆官吏三五年一轮转,没有让她做一辈子文书的道理。 …… 裴道真并不知道从自己离了东都那日不到两个时辰,定远公就在东都城又搅弄起了一阵风雨,十数日奔波,沿着汾水而下,他终于到了应州――自此处起,便被世人称为北疆。 五百人马到了城下,只见城门大开,有三五人人站在门前,其中一人是女子。 见了那女子,裴道真身边的卫行歌连忙翻身下马。 “越管事!” 被他称作管事的自然是在卫蔷走后代理北疆实务的越霓裳。 越霓裳扶了一下眼镜,道:“卫行歌?几年不见你越发生得精怪起来。” 这话让卫行歌低下了头。 他为了回北疆对元帅使了苦肉计,元帅并不放在心上,越管事和燕歌一样,是必然要严惩他的。 “你在此地交割了财物,带着这五百人去往云州,雅歌已在云州城等你,你这几年所行所为要交代清楚。” “是。”卫行歌道,“我回来之前,燕歌已与我说明。” 纯钧部本为一军策应,自卫行歌留在洛阳,此部至今已有五千余人,他这五百多人想要归队,必要给全军上下一个清楚交代。 卫行歌心中早就思量清楚,他自然可以不做此事,凭借他在洛阳有功,他也可做一州驻守之将,可他要为国公打下白山黑水,他就必须回到纯钧部。 越霓裳生得极美,脸上疤痕、身上布衣连同那怪模怪样的“眼镜”都难掩容色,行事却仿佛比统帅北疆的定远公还冷硬果决。 裴道真心中小心思量,自己也已经下了马。 越霓裳越过卫行歌,对他拱手行礼。 “裴副都督远途辛苦。” “在越管事面前岂敢称副都督,你我同为元帅效命,我此行替国公大人押运财物,待丰州竞标一事了结,能做何事,还要请越管事安排。” 听裴道真如此放下身段,越霓裳面上也无喜色。 “裴郎君高才,元帅大人定然亲自指派。” 再看向裴道真身后浩浩荡荡的车队和上面满装的财物,越霓裳道: “裴郎君还请入城。” 应州自古以来便是军略要地,以龙首、雁门二山为端,裴道真年轻时也来过此地,此时再来,却觉得自己大概从未来过。 “此处当初被蛮族以骑兵夹击,城破后屠城三日……如今裴郎君所见,皆是元帅接管应州后重建。” 石城瓦房,田亩层层于山上,往来无衣衫褴褛之人,纵使身上有些布丁,也皆齐整,在城中骑马而行,能听到不远处有读书声传来。 不见锦绣衣冠,不见宝马香车。 也不见有人靠墙角而卧,生死不知。 “此城中有九千六百四十七人,其中四千三百人是五年前太原中原大旱,从中原逃荒至此,便被留下安家,五年间又生五百六十口,这城中孩子多了,童学也比旁处多,共有六所。” 越霓裳语气寻常,裴道真却越发惊异。 惩狗(“只要我湛卢将军龙十九娘...) “五万对三万七千人,绝对优势兵力,我们有三万骑兵,对面被炸城门炸到马都疯了,逼得迭剌部大将撑着两条腿跟我们作战,还有城里的汉奴打支援,结果还是战死了一千九百多人,伤了三千多人。元帅,您要是把这场仗交给我打,绝对不是这个结果!” 平州卢龙城的一间三进小院的正房内,一个穿着黑色铁甲的女子双手抱在胸前大声说道。 另一侧,一个女子扶了一下脸上的眼镜,低声道:“符将军,我部歼敌八千六百余人,俘虏三万七千余人,又近乎无恙地占下了营州城各处,无论如何也是大胜。” “大胜?”符婵冷笑,如果与她说话之人不是越霓裳,她大概都要骂人了,“说是俘虏三万多人,多少是柳城和塔钦哈凸两部的妇孺?往东北跑出去的蛮族都快把山给踩平了!还有,龙渊部一万五千重甲骑兵出去,只带回了两千蛮族人头,也称得上的大胜?说好了让龙渊部对阵第二日驰援柳城的塔钦部,结果申屠休他凭什么带着巨阙部上了?就凭他是这次主帅吗?还有徐子林,他不是恪守军纪吗?为什么不拦着申屠休?他们赤霄部拿了首功他就不管旁人了?哪有让巨阙部的轻骑去抗奚部铁箭的道理?平白多了一千多的伤亡,这就是他申屠休的功劳?!” 房内还有几人或站或坐,看着她大发雷霆,有人欲言又止,看向了坐在靠窗处书案前的女子。 这处正堂内并无案几坐垫,只有十几把胡凳和两张书案,另一张书案前坐了一个穿着青衣面色素白的年轻姑娘,正将符婵所说的话记录下来。 越霓裳则坐在年轻姑娘的身旁,看着她的记录格式可有疏忽。 听见符婵越说越气,她低声道:“符将军,是非曲直总得先查清原委,你不必如此动气,想要出战,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 符婵狠狠地甩了一下发辫,牙还是紧咬在一起。 自从龙渊部被改为人马具甲的重骑兵,她就一直在谋求战机,不然,花了这般多的钱,兵士吃了这般多的苦,却不见成效,她这为将之人绝难忍受。 兵将求战,乃是天性。 可重骑兵移动缓慢,需要在开阔的土地上冲击敌阵方能用突刺之效,定远军其余各部多沿袭唐代战法,对待蛮族以轻快奔袭求包夹吞噬为主,极难让从中突破的重骑兵有发挥的余地,组建三年有余,也只上过两次战场。 偏偏又被那申屠休给坏了事。 “啪。”临窗之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笔,转身看向符婵。 “打乱原本谋划之事,我会让申屠休给个交代,这不是凭功劳就能抹去的,至于龙渊部,你们重整操练之后去年是第一次上战场,这次能力敌奚族塔钦部两万精锐,冲散对方兵马,已经做得不错,越管事说的没错,既然已经与蛮族开战,想要打仗,有的是机会,最要紧之事,是你们是否真的有所准备,是否能做到每战必胜。” 堂中其他人立时全部站了起来。 “元帅放心!龙渊部两万铁骑每日都做好了迎敌的打算!” “凡元帅所指,湛卢部皆可克之!” “元帅!龙泉部请战!” 卫蔷看看手里的书信,扶案站了起来:“约有七千蛮族往西北逃窜,承影部提前安排了九路斥候,其中有三路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大部逃往挞鲁河一带欲与迭剌部汇合,小部应是奚人,进了渤海国境内。同时,也有消息,迭剌部至今还没有杀了胡度堇。” “我们接下来要考虑的,是迭剌部在这个局面之下,他们会怎么做。”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元帅,从营州开战以来,元帅虽然没有亲上战场,却也一直熬守在平州,短短几日,她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眼睛却更亮了,在一身蓝色衣袍的映衬下像是被霜雪覆盖的山峰。 “胡度堇未死,又失了营州,冬天也快来了,可能过两天黑水h与室韦的祖地就会下雪……也许,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们需要一个能安心过冬的地方。” 安心过冬。 卫蔷垂眼笑了笑。 “元帅,卑职愿率龙泉部两万人北上袭黑车子室韦,截断蛮族南下之路!” “不着急。” 卫蔷摇摇头:“我们对这三山围绕之地还是太陌生了,应该让人替我们探探路。” 至于探路之人是谁…… 迭剌部如今进退两难,若是放弃了胡度堇,等到这遥辇部可汗重整旗鼓,他们迭剌部就成了遥辇八部的罪人,可要是再追下去,营州已失,族中老幼和女人不少都在柳城,羊群和部落也在潢河一带,距离营州不远,此时难免人心惶惶,再加上冬日将至……他们一路奔袭至此,粮草都不多了,这附近都是室韦人的部落,几年前被蛮族勇士攻下之后,这些部落中的青壮也随着他们到处打仗,剩下的老幼能够支应他们数万人的嘴吗? 迭剌部首领耶律释鲁难免有些忧心。 “啜里只,以我们现在的兵马,我们能夺回营州吗?” 耶律啜里只坐在马上,连日奔袭,让风把他的脸都吹得黑红,胡子也虬结在了一起。 “伯父,以那女人的一贯所为,我们就算能夺回营州,也只有一座空城。” 释鲁沉默了。 那个叫卫蔷的女人真的是他们生平仅见的敌人,她贪婪狡诈,连一根马草都要从他们的手中夺走,根本不像那些只要几个人头用来领功的汉人将领,她可以反复地去夺下一片土地再放弃,最终带走了土地上所有的人、牲畜和粮食,而蛮族士兵一次次拼上性命得到的,也只有土地而已。 来不及撒种子,也没有长出牧草的土地,又会很快被夺走。 在反复的消磨中,他们的勇士越来越少,他们占领的土地竟然也越来越少,那些吞噬了他们勇士的荒芜土地上终于开始产出粮食,却和他们再无关系。 正是因为这样,啜里只才说服自己的伯父,他们要将蛮族整合起来,然后向那女人低头,再这么散沙一般地和那个女人对抗,他们只会继续失去勇士,而什么都不会得到。 “营州有萧末迭,还有哈凸部和塔钦部,三万多兵马,怎么两三日就没了?打下胜州和丰州,她可是用了半个多月。” 望着北方辽远的天,释鲁还是想不通。 他已经是蛮族中少有的精干之辈,自从他接手了迭剌部成为了夷里堇,他就让自己的部落重新强盛了起来,他是遥辇八部的军国重事,不管是南下还是歼灭了定远军,是北上征讨室韦还是吞并了奚人,胡度堇获得的胜利也同样属于他,可他们又在短短几年中沦落到了现在的地步。 其中可有他的过错? “海东青……啜里只,我这只海东青,在我看不懂的天空下,已经飞不动了,你能带着迭剌部飞到何方呢?” 啜里只动了动自己的嘴唇。 两日前,原属室韦的翎羽部为了掩护胡度堇而突袭了他们,与此同时,伯父的长子滑哥叛向了胡度堇,向着自己的父亲举起了弓。 乱战中,伯父被滑哥中了一箭。 强壮的伯父在马背上受过无数的伤,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脸色都灰败了下来。 伯父说要坐在马上。 天上有兀鹫在盘旋。 啜里只急促地喘了口气,低低地叫了一声:“伯父!” “长安的天也很好看,啜里只,可是长安没有海东青,可能,我们还是应该生活在海东青能飞的地方。” 仰着头,双眼还睁着,耶律释鲁从马上往后跌了下去。 …… “楚姑娘,元帅说了,此次柳城之事我们要论功行赏,您……” “我说过,我不想要这些,你们那个越管事派人救过我,我就帮你们做点事,现在是两清。” 脸上有着狰狞的烧伤,好像连一只眼都坏掉了,这样的楚元秀让人看来只觉得狰狞可怕,她也正是靠着这份狰狞可怕才在柳城一个人活到了今日的。 那穿着定远军铠甲的年轻人还是跟在她的身后:“楚姑娘,是因您所做之事保护了柳城百姓和藏书,不管您是因为什么做的,定远军都要论功行赏。” 从街头被人追到街尾,楚元秀烦躁地停下了脚步,她左右看了看,说道:“如果你们真的要奖赏我,帮我查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六年前逃去了平州。” “楚璋,楚行,那个叫楚元秀的姑娘只想找到这两个人作为奖赏?” “对,这两人应该是她的父兄,六年前从柳城逃出到了平州,陈窈儿正在柳城整顿民事,还负责此次的论功行赏,她从没遇到过这种要求,因为那姑娘是鱼肠部安插在柳城的钉子,又将这事推给了我,我就只能来找你问问,到底行还是不行。” 卫蔷抬头看了越霓裳一眼,突然笑了:“我还一直忘了问,你这新制的眼镜戴得如何?” 用左手中指戳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架,越霓裳说:“还不错,看着清楚,就是比玻璃的重一些。” 卫蔷左右看了看,连连点头,说道:“等无色玻璃做得更好了,你再做一副轻便又清楚的。” 越霓裳低头一笑,抬手捏住了卫蔷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你每次帮我忙眼镜的事都是要把麻烦事扔给我,之前是那个丢了十一次儿子裴道真,你这次又想要我做什么?” 脸上有疤、戴着眼镜也美艳不可方物的鱼肠部总管并不是个好脾气,只不过除了卫蔷,旁人也极少知道。 卫蔷抬手抓住越霓裳的手腕,小心地送回桌上:“营州如刘怀一般投靠蛮族吃汉人血肉的人怕是不少,想要彻底清查,得让鱼肠部帮忙。” 越霓裳眯了眯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卫蔷的书案上。 “行,这事应该清查到底,楚元秀的事你作何打算?这小姑娘我可早就看中了,性格坚毅,做事稳妥,又没人教过她这些,天生天养做监察之事的好料子。” “寻亲之事是双向的,按说北疆百姓不向营州报寻亲,像楚元秀这般,我们得先告诉那两人,你来找我,就是想跳过这一层?你也知道,楚元秀不是寻亲,是寻仇。” 越霓裳点了点头。 她紧紧地盯着卫蔷:“为逃命而将妻女留在水火之地,害得妻子身死,这样的人总该找出来。” 卫蔷深吸了一口气,再看了一遍楚元秀的资料,眸光转向自己手背上的疤。 “好,这是特例,不能做循例。” “放心放心。”越霓裳扶着眼镜笑了。 她要走出去的时候,卫蔷又出声叫住了她:“替我告诉楚元秀一句话,‘让害了你的人仰望你,比杀了他们,更让他们痛苦’。” “你告诉她,这话是北疆无数女子以经历所得。” 反骨(“当不当定远公,元帅终究...) 说是住在敕造郡主府中,除了外而的看着颇为豪奢,里而也只不过只有木床而已,这还是因为从前这里当过蓟州的孤儿院和医药局,直到前年才陆续搬了出去。 知道卫蔷要带着新科进士们来,蓟州刺史于成预先使人将院子里外都清扫了干净。 春雨淅沥,一群穿着靛色的少年少女帮着进士们撑伞搬行李。 这些孩子从前就是在孤儿院呆过的,现在每日跟着读书,州县衙门里有什么零散差事他们也愿意接了赚点零用。 崔瑶看他们一个个失了父母还能衣着整齐、行止有度,心中极为怜爱,从行囊中取了一包散钱要给他们。 十岁上下的孩子们排着队一人取了一枚,领头的少年笑着说:“州衙的郎君是特意给我们安排了这个差事,就是为了沾进士们的才气,一人一枚铜钱就够了,进士娘子给的钱,得藏在怀里才行。” 崔瑶笑着说:“那你们且等等。” 正好今科状元元妇德拿着书册路过,崔瑶一把把她拉了过来。 “崔、崔博士……” 崔瑶笑着说:“状元娘子,这些孩子要沾沾你的才气,来,你把这些铜钱发给他们。” 元妇德看看这些听见她是状元就眼睛发光的孩子们,再看看对着自己笑的崔瑶,低头老老实实开始发起了铜钱,那些孩子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有个小姑娘还大着胆子在元妇德的手臂上抱了一下。 “状元娘子,我一天看六个时辰的书,能跟你一样考上状元吗?” 新科状元诚实地回答道:“我平日看书看八个时辰。” 八个时辰! 有小孩子瞪大了眼睛。 “我看不了八个时辰,是不是就考不上状元了?” 元妇德就算再如何不通人情,也知道自己不能说:“是。” 她想了想,对那小姑娘说:“认真看,就算六个时辰,也行的。” 崔瑶在一旁看着,脸上的笑更深了两分,她道:“你们有状元亲手给你们的铜钱,只要认真治学,肯定能得中进士。” 大门外有人撑着伞叫他们,孩子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刷剌剌地跑远了。 崔瑶恍惚听见地上一声响,就见元妇德将书放在廊下,自己跑了出去。 一双深青色线靴踩在水里,北疆第一位状元弯下腰从雨地里捡了一枚铜钱,她笑了笑,又去往大门口,将铜钱还给了一个小孩子。 看见这一幕的崔瑶撑起一支伞去接元妇德,脸上还是笑着的。 “北疆第一次科举有元妇德这么一个状元,可真是再好不过了。”晚上在卫蔷的房里,崔瑶如此说道,“不仅才华横溢,还温善可靠,不仅有一副好胸怀,还能弯得下腰去,元正道恃才傲物,乖张了一辈子,实在想不到,他女儿竟然是这般性情,仿佛是一棵歪脖子松树上生出一棵兰。” 元正道,可谓是名满天下的狂生,凡是见过之人,无不说他狂气与才华皆有慑人之势,先帝曾几度派人请他出仕为官,他坚辞不肯受,甚至将一头驴绑了眼睛,又在其头前捆了一把青草道: “在朝中为官,就如此驴,明知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而前有草料,能如何呢?” 那驴停在原地嘶鸣不已,元正道问带了官服来请他出仕之人:“若我去当了这官,不是连这驴都不如?” 此事传遍天下,元正道也被人称为“元瞎驴”。 这也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卫蔷却知道,因为那次奉命召元正道出仕的正是同样才名满天下的她外公姜清玄。 卫蔷突然一笑,说:“如今想想,当初我外祖还未回京复命,“元瞎驴”的绰号已经天南海北叫得响亮,惹得先帝也一句‘不必与一瞎驴计较’就将此事轻轻放过,未必不是我外祖为了保元正道的性命而在其中运作。” 她的裘衣破了个洞,崔瑶拿在手里细细补着,点点头笑着道:“你外祖救了他性命,他女儿也成了咱们北疆的人,这就是她与你的缘分。” 说完,崔瑶又是一叹:“我幼时好读书,我祖父甚喜,巴不得我也能当个崔家的谢咏絮,可我娘却总与我说,女子好读书本不是错,错在以为读了书,便失了自己为女子的本分,以为自己就是书中之人了。我初时不懂我阿娘所说,后来嫁了人,夫家守规矩,郎君也敬重,我却还是,一点点,一次次,明白了我阿娘真正想说的。读书识字又如何,这人间本不是让女子讲理的地方,越是知道了太多道理,越发知道女子是在道理之外的……我出身世家,家资厚重,半生无灾无难,尚且如此,那元妇德能有今日,一步一步走到你的而前,只怕比我更难千万倍。” “我知道您的意思,放心,元妇德此人,我有大用。”卫蔷说完,将手上的信收了起来,她拙于针线,却有一把好力气,修补裘衣她做不来,却能给李若灵宝把马鞍给修了。 只见她手里拿着铆钉两指摁进去,连锤子都不用,就把马鞍上翘起来的地方给压了回去。 “好了。” 将马鞍放在一旁,卫蔷打开窗,看见廊下还是细雨不断。 “崔姨你看过了元妇德的诗文,还没看过她的策论吧?之前教部要将她的策论刊发北疆各处,被我拦了下来。” 说话间,卫蔷站起身,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了装在信封中的几张纸: “这是我让李若灵宝抄下来的。” 崔瑶刚好补完了裘衣,手指一转一扯,取了头上的扁簪划断了连着针的线,将针收好,才展开了那几张纸。 看完之后,她徐徐出了一口气。 “元妇德的文章还真不像她本人,通篇读完如饮茱萸水,这春雨夜里本有几分凉意,我竟然看出了热汗。” 卫蔷笑着说:“评卷的几位大儒也这般说,都以为这人是一五十多岁见过各处兴衰的老辣刀笔吏,名字一揭开全傻眼了。” 崔瑶哈哈大笑,好容易敛住了笑容,她道:“你是想用她的办法?” 卫蔷又找出了两封红色封条的信,都是卫燕歌派人送来的。 “无论黑水h还是粟末h,皆刚毅非常,元妇德明明没有去过白山黑水一带,却断言h一族善战坚毅,若有朝一日各部一统,也必有挥师南下的一日,光她的这份本事,我就得好好想想她的法子能不能用。” 元妇德在策论中说蛮族已经被打怕,不足为惧,海东国逃民愈多,国亦将乱,黑水h各部却在山水严寒之中变得愈发善战,应派使者与之修好,在想尽办法将他们内迁汉化。她还说对东北应徐徐图之,伺机而动。 这些说法与卫蔷所想的、与定远军内议定的几乎相合。 可她后而说的,也是真正让人惊诧的部分。 她说定远军应该先西进攻下乌护、甘州乌护,然后南下平定韩逆之乱,自北向南,占下黄河沿岸绥州延州等地,逼迫韩逆继续向西部逃窜,沿着黄河到陇州凤州一代,逆党占下的地方算是大梁失地,定远军抢回来,按照定远公的“征地令”就是她的地盘,定远军不需要占下所有的地,只需要占了绥州和延州,再屯兵凤州,只要将北疆的安民法照颁通行,几年间就能在中原召足够多的百姓,可“进而谋天下”。 她甚至还评判了一下如今的朝廷对韩氏逆党久攻不下,只会让各处人心浮动,定远军只要陈兵在北,就有被朝廷求着南下的机会,纵然大梁内部无人擅动,南吴的杨氏也非易于之辈。 而北疆可以趁机从凤州开始沿着西线经营,取汉中,下巴蜀。 只要定远军不称王,没有向大梁动兵,便不是逆臣,等大梁分崩,还能举着给大梁报仇的名号打下去。 比起蔺岐生的中规中矩联合各部的细处,房云卿的以蛮族搅乱东北各部……甚至崔瑶自己的策论,元妇德的策论更大胆,也更长远,她仿佛不是在考试,而是在讲自己所想的一条路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能选中这篇文章为策论之首,卫蔷的很多想法已经不言自明。 “具体如何做,还要看时事变化,去年此时我还想亲领大军与蛮族胡度堇决战,如今已经有些不将蛮族放在眼中,北疆走的比我想得更快……先将自己的立足之地经营妥当,再谋取他处,至于是哪一处,说不定得等那处撞到我们手中,我们才能知道。” 第二日,卫蔷带着一百多名进士登上了一座山,这山当地人曾叫作是母子山,被先帝改了名叫“救驾山”。 山算不上陡,也不高,俯视四周,能看见山谷里生出了一片片的小花。 春风一动,去岁冬天剩下的酸枣已经干瘪了,在干枯的枝头轻晃。 看着山:“先帝在这里被困了多日,原来的树都被砍了生火,这些树都是后来长的。” 蔺岐生摸了摸一棵树的树干,笑着说:“此一战,救了大梁。” 卫蔷看向他:“此一战只救了大梁么?若非此战,我也不会当定远公……” “当不当定远公,元帅终究会带着自己麾下铁骑救了北疆。” 蔺岐生如此说着,而色带着淡淡的笑。 “蔺兄说的没错,大梁没派兵,没给钱,北疆如此局而还是定远军打下来的。”说话之人叫楚平疆,麟州人,这次科举,她名列第四。 没错,叫了“楚平疆”的人也是女的,她原本想投军,可小时候一条腿被蛮族踩断过,走路略有些跛,才发奋读书至今日,今科考试,她的律令、诗文两科都在前三,算学只错了一题比总榜第二的蔺岐生好不少,若不是策论差了些,崔瑶还坐不稳第三的位置。 卫蔷看向其他人,竟然也都觉得蔺岐生和楚平疆说的没错。 她恍然大悟,这十多年间,北疆不认大梁的人,远不止她所知那些。 糖粥(“元帅,我欲重写天下妇德...) 从“救驾山”上下来,回到郡主府,远远就看见一个年轻人牵着马站在郡主府门前,走近一看,卫蔷笑了: “狸奴,你来看你阿娘?” 来人正是崔瑶的儿子陈重远,他刚来北疆就被蓟州刺史于成的手下抢来了蓟州,一直在蓟州的农部做事,他生性沉稳,又是个良善心软的,虽说没有如愿从军,可在农部每日下田与老农打交道,还顺便教授村中的孩子习武,陈重远竟然也过得如鱼得水,如今他脸庞晒黑了,人可比从前沉稳百倍,看见卫蔷,先行了一礼。 卫蔷笑着说:“我不拦着你们母子亲近,今日好歹雨停了,若是愿意走动的,只管到街上看看去。” 后面的话是对其他人说的。 说完卫蔷就下了马,转身看见元妇德从马车上下来,她过去扶了一把。 元妇德左边是余三娘,还以为右边是王无穷,不成想一抬眼看到的是卫蔷,她有些呆怔,站稳了之后把手臂收了回来。 “你们几人今天余下的时候要干嘛?可否算我一个?” 余三娘激动万分,两只手在衣摆上刨来刨去,还是王无穷笑着说:“元帅,我们今日想拉着妇德去街上逛逛的。” “那正好,我和你们一起。” 卫蔷招呼了李若灵宝一起,五个人稍事休息,就去逛无终县的街市。 蓟州刺史于成是正经进士出身,十几年前就做过太子中舍人,因为得罪了申氏才被贬到了云州,那时他是云中城里一个贬官,却深受定远公卫泫信重,后来卫泫身死,蛮族南下,定远离散,他趁机带着一些卫泫与人往来的书信逃到了定州,申家倒台之后,很多人都劝他回洛阳,可他知道了卫泫的女儿卫蔷在北疆,还被封为定远公,就毅然决然到了麟州投奔卫蔷。 那时卫蔷刚得封国公,正在重整定远军的当口,于成深知各种礼仪掌故,帮了卫蔷很多。 后来打下了蓟州,他自请来蓟州重建州府,这蓟州刺史也一当好几年。 这等老成之人管的城与幽州、麟州是不同的,也不像专注于养马的檀州。 元妇德走在路上,只觉得蓟州的物产似乎比旁处要多些,春日里的时令菜还挺多。 卫蔷拿起一串紫玉兰给自己和李若灵宝的腰间,觉得挺有意思,又买了几串给各人分了。 “旁人管城,是往自己心里想出来的样子去管,要遍地骏马,要夜不闭户,于刺史不一样,他心中最好的城是长安,他见过,便一心想在北疆重现长安的繁华,也正因此,他最重人物往来,北疆旁处买不到的,在蓟州多半能买到。” 元妇德看着自己手里穿了线的玉兰,耳中听着这位北疆之主对自己的部下如数家珍。 这并非第一次了,最初,她以为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凶刀是一位凶悍的将军,后来她发现这人不仅通人心,还对自己的所辖之地了如指掌,各州物产人口她都牢记在心,牧守一地的刺史是如何品性,会如何思考行事,她也一清二楚。 她知道这些,可她并不用这些来治理北疆。 而是制订了诸多法度。 这才元妇德看来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为君者,谁不喜欢将旁人的生死拿捏在自己手中呢? 可卫蔷似乎并不喜欢这些,虽然她的凶名天下人皆知,可她的刀,并不为了彰显自己的权力而出鞘。 史书上总喜欢写一个人如何一路杀戮的来成为一个皇帝,写他们征伐了敌人,占领了土地。元妇德觉得,如果有一天有人为这位元帅修史书,如果也只记录她打败了谁,杀死了谁,占领了哪里,那后人绝不会弄懂北疆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北疆是她六千书册中都不曾被记载过的地方。 走了几步,看着道两旁炊烟直直而上,卫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你们饿了吗?也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我在游记中见过这个。”元妇德指着不远处的一个胡饼炉,“游记中说这里的胡饼是塞了肉糜做馅,味道与别处不同。” 过目不忘的元状元在这个时候格外有用起来。 卫蔷抬头看过去,手搭在元妇德的肩膀上说道:“既然不一样,咱们就去吃吃看看,我可告诉你们,能让我请你们吃饭的时候可不多,我可是北疆出了名的穷人。” 此处的胡饼不是扁扁的圆饼,而是团得像个小巧的蒸饼,上面撒了一层胡麻,远远就能闻到饼香里混着肉的荤香,就被叫做“荤胡饼”,跟洛阳那种抹了肉馅再压扁压扁烤熟的不同。 卫蔷先要了十个荤胡饼,又看见了粟米做的糖粥,也点了五碗,又看见有人在卖烤熟的鸟蛋,见李若灵宝和元妇德仿佛都没吃过,她唤了那叫卖的小贩来又买了些烤鸟蛋。 鸟蛋是先煮去壳之后再烤的,小贩才十六七岁年纪,当着卫蔷她们的面给鸟蛋上抹了酱,笑着说: “元帅,您要给钱我拦不住,能不能让钱经了状元的手啊?昨日吴枫他们都有状元钱,可实在让我眼馋。” 卫蔷自然没有不应的,掏了钱出来,让元妇德摸了摸,又递过去:“你认得我?” “那肯定认得!元帅来无终县我们就都知道了,是县里说了不让我们惊扰了元帅和进士们,您没见您刚刚给的钱被孙婆婆揣进了怀里?您给的钱叫元帅钱,能镇宅的,状元给的钱叫文昌钱,拿了能考进士。” 这少年嘴里嘻嘻哈哈,手上小心将卫蔷给的钱收好。 卫蔷被他逗乐了:“那状元摸过,又是我给你的,这钱叫什么?” 少年眼珠一转,道:“叫‘武能□□文能治国钱’!整个无终县我头一份儿!” “你脑子转得这么快,读书了吗?” “读着呢,元帅你可放心,我也是今年要考州学的人,昨日我弟弟掏了几个鹌鹑窝,我才来卖烤鸟蛋的。等过几年我也去考进士,到时候我就把您给的钱挂脖子上!” “好。”卫蔷说,“你叫什么,先让我知道,可好?” “我叫米妙儿,我爹说叫妇德能考状元,还想给我改名字呢!我可不想叫,这两日,我县学里好几个同学都改名叫妇德了。” 这“少年”原来也是个女孩子。 卫蔷转头看向元妇德。 新科状元耳朵微红,仿佛有些羞赧。 卫蔷又对米妙儿说:“妇德是个好名字,妙儿也不错,你回去跟你阿父说,你改名叫了妇德,纵然考上状元也不过是第二个叫妇德的状元,不改名字就是第一个叫妙儿的状元。” “嘻嘻嘻,谢谢元帅!我这就去与我阿爹说去!” 说完,少女把手里剩下的烤鸟蛋连着酱碗一起放在了卫蔷的桌上,转身就跑走了。 卫蔷苦笑了一下,看看那些鸟蛋道:“罢了,她要是不回来取,我们就带回去给其他人吃了,我再把钱给县衙,让他们找人还钱去。” 此时,一炉荤胡饼也烤好了,孙婆婆用藤编的篮子装了十个放在卫蔷的面前。 胡饼里的肉馅儿是用葱和花椒调了味道,一咬开,有冒着油花的汤汁从里面流出来,又烫又香。 元妇德呆愣愣看着自己面前冒着热气的胡饼,突然说道:“这世间为何有人会想改名叫妇德?” “为何不会?妇德是北疆第一个状元,策论诗文北疆无双,算学精深,律令也学得极好,旁人羡慕渴求,自然想叫妇德,自己沾来几分才气。”回答元妇德的人是卫蔷。 “不是的。”元妇德皱着眉,妇德这个名字不好,是枷锁镣铐,可这般想着,她又想起那一日有人拉着她的手说北疆的妇德是“好学不倦,克己求理,增广见闻,恒心不改”,是“想争,能争,敢争,争得到”。 卫蔷拍拍她的肩膀:“在我之前,天下第一猛将这几个字谁想过会是女子?在你之前‘妇德’二字是什么,并不重要,在你之后,妇德就是才学,是进取,这才是正道。” 元妇德抬起头。 她看着胡饼炉子里的烟,看向余三娘、王无穷的脸,看向那个跟在元帅身旁的少女,最后看向元帅。 迷雾勘破。 心结得解。 天下万物在她心中变了个模样。 “竟是如此?”她问。 “自然。”卫蔷拿着一半荤胡饼啃了一口,说话也有些含糊。 元妇德却觉得这带着肉馅香气的回答是惊世纶音,是西方极乐境的一声钟,是勾连黄泉碧落的一道冷泉。 她忽然笑了一下,端起了面前的粟米糖粥,看向身旁的北疆元帅: “元帅,这是第二次救我于困境,我当谢你。” 卫蔷端起碗眨眨眼:“这一次我还不知自己怎么就救了你脱困,如何就是第二次?” 元妇德笑着说:“我父离世之后,我便自请下堂,回了山上终日抄父亲留下的上万册书,其中数千册我觉得是无用之言,尽数烧了。我父生前说,圣人之言,并非是说给女子的,我将余下六千册书抄完之后,突觉我父说的是对的,我一生所求,皆是不属于我之物,便生出了几分弃世之意。那日我上街买药,听见有人说齐州吕氏之主被一女子杀了……后来我稍作询问,就知道元帅在洛阳收拢世家弃女,还在各处救了女子回北疆,北疆女子可为官,可为将……我便不想死了,我想活着,来北疆看看。” 说完,元妇德将手里的粟米粥一饮而尽。 “元帅,我欲重写天下妇德之纲,还请允之。” “我家状元有如此壮志,我有何不可允的?”卫蔷笑着说完,也将手里的糖粥一饮而尽。 无终县街头小小一胡饼摊子,烟火气伴着肉香气萦绕四周。 除了在座五个人,没人知道,有人在这葬了自己,又被许诺了新生。 监察(“元帅,教部来信说按照您...) “殿下,洛阳有人传信过来,说圣人的身子略有好转,想来您快要能回去了。” 少年放下手中的书,看向站在门口的侍从。 从他来了北疆,他的这些侍从就一个个嚣张跋扈,衬得他这个郡王仿佛是个任人欺凌的小可怜,还是负责照料他的麟州刺史叶妩儿看不过去,才想办法将他的侍从留在住处,让他能每日和裴从越出去游荡。 可眼下,他的侍从肃立不动,不仅规矩极好,态度也恭谨非常。 赵启悠道:“上奏本要立我为皇太弟的人,我那皇后嫂子处置了吗?” “回殿下,皇后娘娘并未处置一干人等,奏本也只是留中不发。” “那就还没到回去的时候。”赵启悠又拿起了刚刚放下的书,“我兵行险着,自愿来北疆,可不是为了回去东都就陪着我那些堂叔堂伯一起去送死的。对了,肃王还在皇陵吗?” “回殿下,肃王从您走了之后就去了皇陵,至今没有回朝。” 堂堂赵梁皇室,先帝的亲儿子们,倒是一个个练出了趋利避害的本事。 赵启悠轻轻一笑:“我记得他是带着定远公世子一起去的。” “回殿下,皇后在宫中每隔几日就给定远公府上大批赏赐,可世子一直没有回东都,只有谢恩的奏本,还是肃王派人代呈的。” “哈。”赵启恩几乎要笑出声,“赵家的龙子龙孙现在都扒着卫家的人苟活,我是如此,阿恒是如此,我那当皇帝的七兄也是如此,要不是有皇后这些年劳心劳力,七兄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也不知道他这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 年轻的郡王感叹一番,摆摆手让侍从退下,他自己又翻开了刚刚的书本。 书里夹着几张纸,正是这次北疆科举的算学律令两科答案。 之前,赵启悠专门找了叶妩儿虚造了一个身份在麟州参加了北疆的科举,四科全考四科不中,旁人也不再提起这件事。 倒是裴从越策论、诗文、算学三科都进了前百名,虽然律令差了些,四科总排也进了前百之数,当了进士,眼下正跟着卫蔷在北疆一个州一个州的晃。 细细看完了上面的答案,赵启悠笑了笑,将纸收了起来,继续看起了最新一本的《破虏传》。 回东都有什么好?可没这般有趣的书能看。 在蓟州呆了三四日,卫蔷也算长了见识。 于成摆了一桌酒席,宴请所有的进士,喝是于成自己来了蓟州之后用粟米自己酿的酒,席上大谈蓟州实务,如何谋划,如何重建,如何办学,如何解决百姓饮水之难,相识这么多年,卫蔷都不知道于成竟然有这般的好口才,三个时辰的酒宴,他就滔滔不绝地讲了三个时辰,偏偏还讲得妙趣横生,不说一众心有抱负的新科进士,连她都对蓟州大为改观,只觉得脚下的石头都生动起来。 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的蓟州刺史一边讲,一边走,从每个人进士的身边走过,偶尔还与人有问有答,一圈又一圈地转下来,他就知道谁对蓟州之事感兴趣了。 酒酣耳热之际,于成大喝一声:“此等蓟州,可有贤士与我共谋,使之更兴更盛?” 将近二十位进士被气氛所惑,举手大喊:“吾愿之!” 吓得堂堂定远公捂住了自己手下刺史的眼将人往后拖。 于成早有准备,站起来的一众进士他早认了个差不多,也知道他们的擅长之处,几乎是一个一个地与自家元帅掰扯,酒宴的最后一个时辰就是一群进士看着一位刺史和一位国公在桌案上你来我往,酒盅筷子全成了他们在争论的人。 于成拿着酒盅说:“这个楚平疆我可是看中许久了,你务必给我!” 卫蔷摇头:“楚平疆有意去胜州……” 捏着酒杯,于成长叹一声:“元帅,我们蓟州苦啊!在这大东边爹不亲,娘不爱,老夫为人老实比不过隔壁檀州的晏青红那般气性,一张老脸还有些书生意气,不如幽州的诸葛弘能将亲爹都舍了,老夫有什么?老夫只有一颗心给北疆啊,元帅,当年老夫来蓟州,就一心想将蓟州重整,三年,我来蓟州时您给我的三万贯,我用了三年,我用这点钱我把蓟州几座县城都重建了起来……元帅啊,您对老夫还有哪不满意,您尽管说,老夫我必改!只是老夫我也着实老了,您看看我的头发,我的胡子,如今都花白,我得把蓟州,交给年轻人了……当年老夫科举入朝,名列十二,您无论如何,也得给我个差不多的吧!” 卫蔷被他拽着衣袖苦苦哀求,面不改色道:“于刺史,上次你来麟州还与我说能在蓟州再干十五年,将蓟州弄成北疆的长安。” “咳!”于成一口酒呛了两下,一边咳一边道,“老夫回来就觉身子有些沉重难言,纵有雄心,只怕是天不假年……” 最后,一番唱念做打加上装病苦肉计,蓟州成功从卫蔷手中要到了十二个进士,是目前各州之中最多的,其中有一人名叫杨津,是之前太原大荒从中原逃荒到了北疆的,本次科举名列总榜第十。 这也是卫蔷第一次舍得将总榜上排名靠前的进士给了一州。 于成喜笑颜开,一双不大的小眼睛几乎笑得都没了,也不装病了,也不哭求了,抱起酒坛,当场给大家唱了一首《大风歌》。 卫蔷眼睁睁看着自称“病弱”的于刺史甩着自己肥壮的肚子敲着大鼓唱歌,悄悄离席回了郡主府的后院 李若灵宝跟在她的后面,等着鼓声渐渐远去,她低声说道:“元帅,教部来信说按照您所说的重新筛选了全部考卷,发现了几张异常的卷子,已经放在您房中了。” …… 杜明辛实在想不到被叔父难得夸奖过的于成在北疆这些年,竟然已经成了这般样貌,别说他想不到,他要是将今日所见所闻写信告诉自己的叔父,只怕叔父是要骂他的。 因为律令考了第十,杜明辛摇身一变成了北疆的进士,也跟着卫蔷来了蓟州,走到房门口,他看见一个人正站在那: “杜进士,元帅有请。” 卫蔷看见的第一份有异常的考卷就是杜明辛的,她出的策论题目与东北各部有关,杜明辛写的却完全是另一个东西。 在北疆呆了大半年,杜明辛仍是一副清朗文秀的好相貌,穿着一身北疆的棉布袍走进来,他笑着说:“元帅,您找我有何事。” 面对卫燕歌从东都“抢”回来的这小子,卫蔷第一次说起了公事,“你提出的巡察使和监察司内的内督官,我想听你再仔细讲讲。” 杜明辛看向卫蔷面前,认出了自己的策论试卷。 北疆的科举,他考了三科,分别是策论、算学和律令,律令一科他有把握考中进士,策论一科他只是想看看热闹,可看着试卷上描画的地图,他还是提笔写了些自己整理北疆办案文档时所想之事。 没想到这些东西还真的被卫蔷看见了。 他垂下眼,又抬起头,他家少将军好久都不回来,他也确实该给自己多找些事做。 北疆好风水,养出了他家少将军,又有好风物,让他也想在这里多做些事情。 拣了椅子面对卫蔷坐下,他整了一下衣角,笑着说: “元帅,我会有此想,是因为我听说北疆监察司是独立于民政各部之外的,在各处刑案记档中,我还看见了定远军胜邪部的名字,可见您有两套班底,一套督军,一套行御史、大理寺、刑部之职。我家少将军在军中,胜邪部之事我不便多问,只说这监察司,我听闻这监察司是只在麟州、云州两地遴选精通律法之人,再由监察司调派向各处,防的就是监察司之人与他处勾结,可如此一来,一地的监察司内部如何,除非您从总司派了人下去查,其他民政八部也好,州府衙门也好,皆极难过问。” 杜明辛摇摇头道:“这固然少了监察司与外勾结之事,可监察司内又如何呢?若是一地的监察司主事心怀不轨,这一地的监察司岂不就是从根上烂了?正是因此,我想出了巡察使与内督官,其实还有一法,名为检举法,此法也不难,您准许监察司上下皆可互相密奏检举,便可使监察司内外风气为之一变,只是……” 卫蔷原本用笔在纸上记了杜明辛说的几句话,此时她笔一顿,笑着说:“只是此法极类武周时的‘密匦’,监察司本就是执法之处,若是对内互相检举,对外也恐会罗织罪名,到时再出个周兴来俊臣,北疆的监察司就成了武周的‘推事院’。” 窗外一阵春风吹进来,掠动了纸张。 杜明辛笑而不答。 他在大理寺待了这些年,明白的最大道理就是这世间恶行之始,往往是善,不被管束的,不被约束的,哪怕是极善之心,也会变成极恶。 正是因此,他爱极了自家少将军,少将军有屠狼杀虎之能,却从不用这些力量去欺凌弱小,她心中有善,亦有自制,因为那份自制,她让自己的心中的善引着自己的扛鼎之力去做为善之事。 这便是天下第一等值得爱重之人。 唉,又想少将军了。 “此法我不喜欢,还是继续说你的巡察使和内督官吧。”卫蔷看了一眼自己桌上的书信,又冷冷一笑,“至于你说一地监察司烂透了之事,还真有了个实例,让我能在监察司中推行你的这两个法子。” 卫蔷说的地方,就是她带着进士们绕了一圈至今未踏足的云州。 难眠(“哪怕,哪怕再给我三年,...) 听说圣人夜里睡得不好,才三更天,皇后就裹着一件大氅坐着一辆红皮镶金的宝车到了大德殿。 天还是黑的,大德殿里灯火通明,石菩瘸着一条腿为皇后奉上了圣人今日吃过的药。 皇后看了看,交给了御医。 “圣人,您可觉得好些了?” 赵启恩瘫坐在床上,自从停了之前的药,他的气喘憋闷之症每况愈下,手抖的毛病也未见好转。 石菩端了汤药要给圣人喂下,皇后抬手要接,若是从前,石菩还敢先看向圣人问问意思,如今已经是不敢了,双手将药奉到了皇后的手中。 皇后拿了药,先自己喝了一口,皱眉道:“我尝着汤药比从前的多一分甘味,是你们又加了甘草,还是添了生地的分量?” 御医肃手站在幔帐之后,小心说道: “回皇后娘娘,是多加了一钱生地黄,圣人阴虚内热,才会有多梦多汗之症,地黄能补阴虚,刚好对症。” 看着碗里的勺子,皇后笑着对圣人道:“圣人,我喂您吃药。” 圣人从梦中惊醒,还有两分心悸,一双手颤抖不休。 他看着皇后,慢慢张开口,让皇后喂了他吃药。 将药吃完,已经快到四更天了,皇后解了发髻取了热巾为圣人擦去了身上残留的冷汗,又将他的手抱在怀中摩挲到不再颤抖。 石菩在一旁看着,慢慢移开了眸光。 从圣人上次突然病重到现在,皇后对圣人的照料尽心竭力无一日懈怠,圣人怕皇后知道他真病之后生出违逆之心,如今看似还没有。 倒有几分像是将圣人当了儿子。 此话大不敬,石菩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可自从皇后知道了圣人病重,这幅架势,真的有些像石菩印象中自家阿娘。 只可惜,圣人是不会让皇后生孩子的。 这般想着,他的眼睛又低了一分。 上朝时间将至,飞香殿的宫人将皇后的衣袍带到了大德殿,皇后匆匆换了衣服,便去上朝了。 圣人双眼已经阖上,仿佛睡了过去,石菩正想命人解开幔帐,却听圣人轻声道: “山斋院里那个女人可藏好了?” 石菩看看左右无人,凑近一步道:“圣人放心,海棠已经移栽去了别处。” “嗯。”圣人幽幽地出了口气,“此事绝不能让皇后和尚书令知道。” “圣人放心,奴婢知道,皇后就算查完了山斋院,也只能查到一个琴娘子。” 为了不让人知道山斋院里到底藏了什么,石菩可谓是煞费苦心,他四年前就从南吴的金陵秘密弄来了一位琴娘子,山斋院里里外外都是他亲手调理出的,绝不会有差错,皇后查来查去也不过是能查到琴娘子而已――圣人在后宫豢养了一位南朝的妓,算是私德有亏。 圣人点了点头。 他的眼睛还是闭着的。 “我有些后悔,上次定远公孤身还朝,明明是绝好的机会,我怎么就错过了呢?我那时想用那把刀,我用她训诫了皇后,用她折损了世家,接着,我便该……” 这些日子里病着,圣人一次一次回忆定远公在朝时的种种,他是想让定远公成为众矢之的,恰逢蛮族刚败,明明是绝好的机会,可怎么定远公回朝之后东一刀西一刀,自己就安然无恙呢? “天下第一凶刀,真的,太锋利好用了。” 用着便忘乎所以,以为自己真的将一切都把握于指掌之间。 “之前我与你说过的那个韩熹,现在如何了?” “回禀圣人,按照您的吩咐,借着他应对有功,将他升为了门下省给事中。” “好,让杜晓参奏定远军据城不出,然后让韩熹上奏,既然朝廷的军队与叛军一直僵持不下,就让定远军继续出兵,他们不是让护国节度使和金吾卫让路么,让,我封了定远公是洛阳防御使,她就该调度周遭。” “圣人?” “密令在许州的忠武节度使北上拱卫洛阳。” “是。” “若定远军一部打赢了叛军,就让他们的将军入京受封,听说两个将军都是女的,就让皇后亲自给她们封赏。” 说完此句,圣人突然睁开眼,看向石菩。 “定远军的女将定然武艺高强,皇后只是一介弱女子,若她们伤了皇后,定远公必是要来洛阳自辩的。” 石菩已经明白圣人的意思, 定远公与皇后不和,她手下将领只知国公不知圣人,自然也厌憎皇后,冲突之下伤了皇后,就是犯上大罪。 赵启恩睁着眼看着头上的幔帐,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仿佛一日长过一日,当初父皇退居山斋院养病,也是一日看着比一日憔悴起来,他御驾亲征时收了伤,为了不让定远公知道,一直忍了半年没有医治,腹上的伤口反反复复,终究侵害脏腑,那般健朗的一代君主,躺在床上,面色一日比一日更灰败。 “我死后,召定远公回朝,让海棠将她取而代之,每日就住在定远公府中,再派稳健之人去北疆代管军事。” “就算是让蛮族将北疆重新占了,也不可让定远公在北疆坐大,卫家的反骨都生在了她的身上,给她征地令是权宜之计,趁着她对大梁还有几分尽忠之意,杀了她。” “哪怕,哪怕再给我三年,我也能给你一个没有定远公没有卫家的天下。” 那时的赵启恩年轻气盛,握住自己父皇的手满口答应。 父皇弥留之际,一时叫着戾太子的名字,骂他逆子,一时说申荣负他,直到最后,他忽而一笑,道: “阿泫,你来接朕了?朕,让你家女儿当皇后,可好?” 电光火石之间,跪在一旁的赵启恩想起了父皇看向那“卫臻”时的眼神。 “圣人殡天”的呼号声中,赵启恩心中冰冷,他父皇记着一个比他儿子还小的女子,都不记得他这个继任的皇帝。 被群臣迎上御座的第一道圣旨是给先帝拟庙号,定哀礼……很快,赵启恩就亲自拟了诏书令定远公卫臻回朝奔丧。 可定远公以战事危急为由没有回洛阳。 赵启恩一直不懂,自己的父皇莫不是疯了,一面对一个女子顾念不已,一面又要杀了她。 直到他在乱军中,见一穿着黑甲的女子驾马越过众人头顶,落在御阶上。 “圣人莫怕,定远公来救驾了。” 那时正当正午,太阳煌煌在天,女子披血执刀,一只手拉他上马,另一只手以长刀劈开了一个叛军的脖颈,黑血喷涌而出,她头也不回。 乱军丛中,赵启恩的心瞬时便定了下来。 他的手抓住欲翻飞而起的斗篷,就如抓紧了一对将要舒展于云天的翅膀。 有声音激越如擂鼓,赵启恩直到被卫蔷送到安全之处,都恍然不知那是什么声音。 直到过了两日,叛军被平定,他站在明堂上,看见那个女人跪在地上称他为圣人,他忽然就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了自己的父皇。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怎能不折其羽翼,断其长刀,毁其臂膀,碎其筋骨? 她就应该…… 她就应该…… 他说自己有意留定远公护卫洛阳,可那个女子说北疆蛮族大军来袭,就那般走了。 一个月后,赵启恩在山斋院,幸了那个海棠。 可就算同样浴血执刀,海棠终究只是海棠,是一副近在咫尺的画,不是远在北疆的那个人。 “哈……”赵启恩叹了一口气,“你去吧,皇后下了朝也别让她扰我。” “是,圣人,奴婢这就退下,圣人好好歇息。” 看着圣人抬起的手臂,石菩想到了刚刚皇后给圣人一点一点揉搓手臂时的样子。 垂下眼眸,他倒退而出,退到店门外,一转身,他看见初日将生,把残夜的阴云雾霭尽数驱散。 “这营州的天亮得可真早啊。”余三娘穿戴整齐从屋里出来,就见元妇德正坐在她门前台阶上看书,一旁的王无穷也在看书,只不过是站着。 余三娘先拍了拍王无穷,又将手放在了元妇德的书上。 “今日元帅要带咱们去看营州以前蛮族建的汉奴营,咱们早些吃了早饭,看书总是有时候的。” 余三娘也是无奈,起初,是她和王无穷两个人看管元妇德这个看书续命似的呆人,可从在蓟州与元帅同桌吃了顿饭,王无穷也变得又比从前用功了十倍,如今是她余三娘一个人领着两个人。 他们在营州住的地方比旁出都要差一些,因为营州更北更冷,所有的房屋几乎都住了原本在各处简陋帐篷里苦捱度日的百姓,她们这一百多人到了营州的柳城住的是营州新建的州学、县学,吃饭也得如学中学子一般自己去食堂领了吃。 路过一座二层青砖楼,余三娘看见元帅正与一女子站在楼下说话。 那女子生得极瘦,脸上一片狰狞的伤疤,看人的眼神冷冷的。 卫蔷也看见了她们,招呼道: “三娘,妇德,无穷,你们过来,这位是楚元秀,营州监察司从鱼肠部暂借的人,今日我们就让她带我们在营州各处看看。” 枕芳(“这是我表弟秦绪,字如端...) 楚元秀原本应该是离开营州往定远军鱼肠部受训的,可她深知柳城诸事,又能安抚织造坊中的女子,营州刺史陈窈儿说什么也不肯放她走,可鱼肠部之人没有暂借给州衙的道理,越霓裳与监察司的总司柳新絮打了个招呼,楚元秀就算成了从鱼肠部暂借到了营州监察司。 她早听说了定远公会带着一群北疆的新科进士来营州,可她不知道此事与自己有何关系。 说起来,过去的几个月间,总有些事情撞到她的手里,她实在不知这些事与自己有何关系,可一件事又一件事,她总是做不完。 就像引着定远公等一群人在柳城四下巡视,这个差事与她有何关系呢?若说熟悉柳城,这几个月下来从前柳城的汉人也有在州府衙门和八部中为吏的,怎么就要她来做这件事?楚元秀不懂,只能如从前一样做下去。 其实,来之前,楚元秀一整夜都没有安睡。 她不停地想那个带着汉人打跑了蛮人的女元帅会是什么样子? 楚元秀想起自己见过的蛮族贵族家的妇人,比如萧家的,她们身体健壮,脸盘圆润,脖颈上戴着沉重的金饰,她们还会剃去自己发髻周围的头发……她们声音很大,喜爱绢纱和黄金――这是楚元秀对有钱有权有势的女人的全部想象来源。 其实楚元秀原本的发型就与汉人女子不同,她从前都是将头发向后梳拢披垂,前面留一些齐眉剪了盖住额上的伤,现在才学着汉人女子的样子将自己的头发梳成发辫。 见这位元帅之前,楚元秀掏了一文钱,找了邻居一位汉人婆婆替她梳了头发,头发被梳成两根辫子,又在头顶扎在一起,汉人婆婆没有收楚元秀的钱,她是随着来柳城为官的女儿来北疆的,也知道楚元秀梳了头发是要去见谁。 “楚娘子不必与老身多礼,元帅是极好的人,见了楚娘子也定然会欢喜。” “婆婆见过元帅吗?” “那是自然。”说起旧事,老婆婆有些得意,“我是乾元十六年元帅从朔州汉人营里救回去的,那时蛮军追得急,吓得我大喊让元帅把我丢下,只求元帅救了我小女儿,可元帅不仅一把接了我女儿过去,还将我也拉到了马上,将我交给了前面的人,这才带着人去跟后面追来的蛮族厮杀,才有了我们的生路。” 当了两个多月的邻居,楚元秀都没想到老婆婆是如此健谈之人。 老婆婆还找了一间簇新的衣衫给她,说道:“这是我给我小女儿做的,她在军中当了文书,随着湛卢部的龙十九娘子南下了,还不知何时回来,楚娘子你先穿着去见元帅,要是得了句夸,我可能与人夸耀两年呢。” 楚元秀不知该如何拒绝,她看见衣服上有一根粗粗的丝线,一边连在老婆婆的身上,一边又通向未知之处,便穿着新衣,顶着她没梳过的两根发环来见了这位元帅。 有很多很多名号的汉人的女元帅不像蛮族人说得那般凶神恶煞,她有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只是每一处都生得很好看,就像是从前织造坊王婆织出来的绢纱,一根丝线与另一根丝在一起,每一根丝线仿佛都与旁的丝线并无不同,可组成的绢纱就是更美的。 汉人的神在造这个元帅的时候,一定是找了一个像王婆那般的手巧之人。 “元帅,我是奉陈刺史命来见您……” “我知道你叫楚元秀,陈刺史和越管事想帮你找人,还是我特批的。” 被像星星一样的眼睛看着,楚元秀有些不自在,这让她想起了那份调令上上密密麻麻缠着的丝线。 微微低下头,她看见一根丝线从自己的衣服上连在了这位元帅的身上。 楚元秀脸上有极为惨烈的疤,可她不在乎,倒是让余三娘有些心疼。 早饭吃的是羊肉夹饼,营州的羊是蛮族留下的北羊和鞑靼羊,北羊没有羊角,骨细而肉多,极适合烤来吃,这羊肉夹饼中的肉就是用北羊的肋扇肉和羊腿肉烤制后切片填在了饼里,鞑靼羊有一个很大很肥的尾巴,是蛮人贵族才能享用的好东西,身上的毛也很厚实,能用来织造毡垫,皮子做裘衣也极好,这两种羊体型比中原和北疆大部分地方的山羊要大得多,昨日在路上见到的时候,就有人已经惊奇不已。 似羊这般蛮人留下的残留,在营州可谓多不胜数,一些老屋舍上的鹰头和一致东向的窗子都是蛮族在拜鹰和他们的长生天神。 这些都是楚元秀告诉这些进士的。 走在营州的街上,到处可见正在拓宽的道路和正在挖的坑,有进士问道:“难道柳城这般缺水?还要在城中到处找水?” “城中从前汉人聚地确实缺水,从冬天就一直在挖井,不过你们在看的不是在挖井,而是在建茅厕。” 那位进士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当初我们蔚州修城的时候也是一边拓路一边建茅厕。” 原来汉人真的是到了一个地方就开始建茅厕么? 楚元秀看向走在自己身前的卫蔷。 脑海中开始浮现这个英雄一样的女人到了一个地方就说:“来,大家开始建茅厕。” 她低下头,差点就笑了。 卫蔷还真是如此做的,顾予歌对她说粪便能够传疫病之后,她就将顾予歌所说的“公共卫生”四个字一直牢记在心,不仅在城中兴建厕所、安排专人运粪,每年与各州刺史开会,都会问问他们城中的鼠蝇可有防治。 营州诸事都是百废待兴之态,唯独州府衙门正对面的书坊,看着竟然比麟州城中的还要热闹。 进士多是爱书之人,见如此热闹纷纷围了上去,将书坊内外围得水泄不通。 楚元秀面无表情地说:“昨日《破虏传》出了最新一册,这些人都是往平州、檀州、蓟州等地去的行商,他们拿了书就走,比书送到各处印坊再排版刊印要快得多,也有人愿意高价买。” “《破虏传》?那是什么书?是什么豪杰的传记?”一直跟在后面不做声的元妇德问道。 楚元秀转头对她说:“是话本。” 卫蔷清了清嗓子。 正在此时,一位穿着半旧墨灰色棉袍的年轻人从一处拐角走出来,一旁抢不到书的行商连忙大喊道:“秦郎君,枕芳君何时能写出下一册《破虏传》啊?可能快些?之前因为科举断了一月,各处可都急坏了!” 年轻人生了副好相貌,肤白若雪,细白瓷塑起来的一般,笑起来有股风流之态,他摇了摇手中扇子,笑着道:“急是急不来的,《平虏册》的全册戏本子刚刚重新订正了一遍,还要接着改《破虏传》的,哪能那么快便写了新的出来?” 楚元秀见了他,立刻道:“那些话本就是这个人写的,枕芳君,据说是养活了北疆一半书坊的人。” 身在柳城,每日在府衙中出出进进,楚元秀自然知道《平虏册》和《破虏传》里将军的原型就是定远军巨阙部的将军申屠休,也没少见申屠休举着话本与这人拉拉扯扯。 她也知道,柳城中很多看不见的暗涌和细流,因为那些在田间地头、街头巷尾、府衙正前的说书、话本和戏剧而渐渐消泯。 好几次,她看见原本不将自己当汉人的汉人偷偷去学每日贴在门口的汉字,为的就是能更快地看懂申屠将军又跟哪个蛮族公主如何如何了,她也看见一些每日如畜生一般劳作的年轻汉人听着申屠将军的故事想要去从军。 陈刺史说这个姓秦的年轻人也许和他们当初巨阙部炸开城门的那种叫火药的东西一样厉害。 楚元秀觉得大概是没错的。 与人说笑间,秦绪一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秋香色衣袍的女子正笑着看着自己,他瞪大眼睛,“噔噔”小跑了过来,口中道:“阿姊,你怎么来了?” 再看看卫蔷身边明显是读书人的男男女女,又眼尖看见了正看着自己笑的顾瑶和房云卿,他用扇子拍了下自己的脑门: “这些日子忙着赶书稿,都忘了北疆科举出了结果,阿姊你是带着新进士们出来体察民情。” 卫蔷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了书坊里挤满的人,是了,几位进士也在抢购《破虏传》甚至忘了自己是在跟北疆元帅一同巡查。 拿过秦绪手中的扇子,卫蔷笑着展开道:“怎么不用那把风月扇了?” 秦绪笑嘻嘻道:“我在营州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阿姐,这营州没有能修整扇子的,我怕用坏了不能等阿姊再给我写,就将从前的扇子拿起来用了。” “啪!”卫蔷反手束扇,扇柄敲在了他的肩上,“行啊,养活了北疆一半书房的枕芳君,风流倜傥。” 旁人这般说他,秦绪不过笑笑,听卫蔷这么唤他,秦绪的脸一下红了起来。 “阿姊你可别拿我取笑,你让我来北疆写戏文,我也是一展所长,这么说来,是阿姊你慧眼识英才!” “阿姊?” 一旁的余三娘等人看看这俊美非常的小郎君,再看看卫蔷,再看看挤满了人书坊,格格目瞪口呆。 卫蔷将手搭在秦绪肩上,笑着与其他人说:“这是我表弟秦绪,字如端,笔名枕芳君,恰好养了半个北疆的书坊。如端,这些就是北疆第一批进士。” 楚元秀恍然,这位汉人的女元帅不仅会打仗攻城,会到处兴建茅厕,还会让自己的表弟来营州写一位将军如何被俘,然后与蛮族公主如何如何。 不输“火药”的“枕芳君”,也有一根丝线与这位元帅牵连。 鸡毛(“杀蛮人!元帅杀蛮人!”...) 看着伍家兄妹离开,卫清歌说:“家主,晏刺史若是知道你说她相貌平平,她会骑马来找您理论的。” 卫蔷转身,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笑着说:“她那马场里两千匹马她疼得宝贝似的,哪里舍得骑那么远来找我?” “对哦。”小姑娘点点头,仿佛放心了似的。 “再说,若我真能带回去两个会精算之人,她们乐得抢人,哪还会管我说些什么。”往书房走了两步,卫蔷又停了下来。 院中有几处积水,映着枝繁叶茂,披着一身夕照的卫蔷恰好映在水影中。 “本想问问那伍显文为何也会提世家商税一事,与南吴那只死鸟的行迹相照应,此番听来,他一贯于税上用心,昨日之议非是临时起意,也不是被什么人诱导而来。” 看着她神色舒展,卫行歌道:“元帅,那是否还要查查那位伍姑娘?” “查,查清楚些也都安心,不仅要查她,我疑心户部中有人与南吴勾结,将伍显文所想之事告诉了那死鸟,你们便从他身旁往来之人身上查起。” 卫蔷伸了个懒腰,走过院门,手指在树枝上敲了一下,便有细碎的水滴落在她的手臂上。 “细细地查,想来这一两日燕歌就到了,也不至于缺了人手。” “是!” 坐在书房中,卫蔷回想自己今日在朝上所行所见。 姜清玄说皇后在朝上非是皇后,而是圣人的耳鼻口舌,这话是说给圣人听的,如今局面,皇后示之以卑弱方能更得些圣人垂怜,也是说给她听的,明言皇后针对她一事皆是圣人指使。 看来皇后对她说要换掉瑾瑜另立世子之事,他已经知道了。 不仅知道了,估计还要在定远公世子之事上大做些文章给人看看。 “边市通商之事,算是世家胜了一筹,虽是圣人自以为之局,他也必要为此提拔寒门以做平衡,待到竞标前后世家无暇东顾之时,他更将设法大肆提拔寒门,既要提拔寒门,自然要为皇后立威,又或者他要从寒门中再起一党,有人要进,必有人要退……” 想了一会儿,她长叹一口气: “先将那些姑娘们捞出来,我趁机退上一步也并非不可。” ………… 于崇府中,谏议大夫于岌骑马而来,见了堂兄第一句话便是: “大兄,我已与我妻弟说定,让他去丰州做一长史。” 于崇本牡丹阁上在听歌姬新排的曲,手上还揉着一爱姬的身子,略一抬眼皮,只说:“曲罢再谈。” 一曲罢了,于崇还点评了几句,一双眼在几个歌姬身上转了一圈儿,才对自己的堂弟说:“他可是心甘情愿?莫要为了一点小事你们亲眷之间生了嫌隙。” “大兄尽管放心,我那妻弟家中我都给安排得一应妥帖,定不让他生出外心。” “那就好,余下之事自有我去与裴道真相谈。” 两人沿着牡丹园一路前行,到书房中刚一坐定,于崇就听自己的堂弟说:“那姜老狗受了如此奇耻大辱居然还给定远公说话,怪哉怪哉,莫非是他也想从通商之事中牟利,才由得定远公当面放肆?哈哈哈,定远公的刀着实够快,将姜老狗的脸上剃了个干净!” 于崇闭上眼睛轻缓了两口气,才道:“通商通商,我看你是被通商之利迷了眼,只觉得别人也盯着你所想之利。” 于崇身材彪壮,连榻都比旁人的更大些,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斜卧,道: “边市之事既成,‘标信法’也已定下,结交定远公乃是世家必有之事,她虽与世家并非一心,可边市一事,她与我们是共利之人,这便是定远公的势,她在东都之势已成,姜老狗避其锋芒才是上上之策。再者,就算皇后真把她关在刑部要处置她又能如何处置呢?夺了她的爵?废了她的地?将她兵权分给别人?丰州都督另找她人?乾元十三年前辙犹在,稍有不慎,蛮族南下,便又是一场西京大火。抓之难罚,就如雷响惊天却无雨降下,最后丢的还是圣人的颜面。那姜老狗必是有此虑,才让皇后示之以弱,皇后示弱,丢的是皇后的脸面,却护住了圣人的脸面。” 手指在鼻尖一蹭,闻到了一缕脂粉香气,于崇粗壮手指搓动了一番,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标信法乃是从世家手中分利,又要世家彼此争斗,与其说是有利于北疆,不如说是有利于圣人,既然宁愿给圣人当枪,也不肯与咱们诸家同谋通商之利,那卫臻她就要与寒门在圣人面前争宠,争脸面,你可知,他们争来争去,最重要的是何物?” 他堂弟摇了摇头。 于崇哈哈一笑:“你好养狗,竟不知何等狗是养不得要被打死的?” “最先被打死的狗是会咬主人的狗,会咬主人,那狗是必死。今日姜老狗所做,与当初申家仿佛,眼下圣人和定远公君臣一心,可总有一日,圣人会忆起今日,会忆起定远公在明堂之上跋扈,却只罚了一月俸禄,会忆起姜老狗舍了皇后的颜面去顾全圣人的颜面,会忆起……定远公,是会在明堂上拔刀的。” 那一日,就是定远公步她父兄后尘死无葬地之日。 “她不是卫家的二郎,她是大梁的卫二郎。”于崇又想起了先皇说过的话。 卫臻啊卫臻,这等话你竟信了? 你怎能信呢? 于岌听完,探身问:“大兄,若有那一日……那,那边市?” “北疆平定之前,圣人不会动定远公,我等要做的,就是在北疆彻底平定之前,将丰州上下把握于手中,你那妻弟颇有几分手段,若是他能成事,就是我于家大功臣。” 于崇叹了一声又道: “我若是那卫臻,便与那蛮人打得有来有回,一年胜几场,败几场,东都不拨钱粮,就放了蛮族进中原抢杀一番,旁人挨了打,自然知道我这守边之人不仅动不得,还要捧着。哪像卫臻,被先帝封了个‘定远公’就鞠躬尽瘁肝脑涂地,朝中都快忘了蛮族之凶残,待他们忘了的那一日,就是圣人要动卫臻,朝臣皆拍手称快之时。” 这事又不是没发生过。 于崇突然有些心烦,他又想起了当日那高坐在马上的身影。 那时人人皆想其生,因其悍勇。 也终有一日人人皆想其死,因其悍勇。 而自己这被她所救之人也必将看其死,因她…… “大兄?怎突然做出怅然之态?” “无他,我只是想到一朵花,人人欲其凋敝化尘土,不过是因为那花开得绚烂惹眼,香气扑鼻,却又不在任何一人手中罢了。” 说完,一拍大腿,于崇坐正了身子,道: “第一年的六家标信,于氏势在必得,族老中必有反对之人,你我兄弟必须站在一线。” 于岌连忙道:“大兄尽管放心便好,不只是我,余下兄弟也必以大兄马首是瞻。” 于崇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翌日,定远公又上朝了。 她继续与吏部要人,吏部仍是无人可给。 吏部尚书齐行谨也给出了新的解决之法,今秋吏部招人之时可特为北疆招一批书吏,定远公若是不放心,招人之时可派亲信来看。 对于吏部来说,这已是给了北疆极大的好处,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看在了裴道真这吏部侍郎的面上。 定远公仍是冷笑道: “齐尚书,如今是春天,到秋天还要小半年,招来的人也难能立刻过了,丰州要即时能用之人。” 齐行谨道: “定远公,你若仍是不满意,老朽也实在无法可想,不如定远公只管唤了兵卒将老朽绑去北疆。” 你来我往,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诸事议了个差不多,尚书令姜清玄出列道: “皇后娘娘,臣有一事启奏,岁初之时圣人病重,皇后娘娘召请诸臣家中未婚之女入上阳宫为圣人祈福,如今已过数月,圣体也有起色,可见诸女子用心之诚,可上阳宫毕竟是行宫,没有臣女久居之理,臣以为,之前皇后娘娘封她们为祈福女官,可宫中并无此职,她们久在宫中,终究有些不合礼法。” 姜清玄位于诸臣之首,他身后有人因他之言而生出了无数心思。 就连只当自己没有女儿的郑裘都忍不住想这姜清玄是不是昨日受了卫臻之辱,今日就要给世家卖一个好。 珠帘之后,皇后道: “当日招诸女子入宫祈福也是无奈之法,如今圣人圣体稍安,她们也确实有功于国,我本欲在上阳宫建一清心庙,给她们久住为圣人祈福,不知尚书令又有何法?” 姜清玄道:“皇后娘娘,诸女子有功于国,自该褒奖,诸女子出身世家,自幼便通习诗文,既然知诗书懂礼仪,不如就将她们封为在册女官。” “等等。”定远公打断了尚书令的话,“为了祈福让她们入宫,这便罢了,既然是祈福有成,就该让她们各回各家,如何能就此留在宫中?况且女官一职本是从十四五岁的官宦人家女子中择优而选,如今将世家未嫁女子无论年纪大小全都封了女官又算什么?” 定远公为何突然站出来? 女儿都要在宫中当女官了,郑裘想的还是定远公,他突然想起当初于崇家中宴饮,定远公当众应允了裴道真会救出他女儿。 原来如此。 姜清玄看向她,声音一如往昔:“定远公,这些女子在宫中呆了数月,封她们为女官乃是看她们于国有功。” 听见姜清玄如此说,郑裘自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明白了今日之争。 姜清玄就是要卫臻她救不出裴道真的女儿。 他是要卫裴二人不和。 他是要断掉卫臻在丰州的臂膀! 前程(“定远军湛卢部,领命护卫...) 营州最大的城名为柳城,前唐时曾为营州都督府和平卢节度使驻地,此地是连接高句丽、突厥、契丹、室韦、h、奚等东北各部的关键之地,也是辽西少有的可耕种之地,自安史之乱以来唐在辽西的戍卫一度崩溃,即使唐末帝一度想要在此地重振旗鼓,这打算最终也与李唐皇室一并猝死于烟尘。 唐之后最先占领营州的是匈奴余脉的奚族,奚族与蛮族一向交好,后蛮族日益强盛,奚族被迫分裂成两部,一部往西游牧在北疆以北的草原,一部东迁,柳城就落到了蛮族的手中,蛮族将此处变成了自己的供给之地,盐铁武器,肉菜粮食皆从此出,十多年前蛮族南下,又劫掠了无数的俘虏,其中一些也被送到了营州,要么种地,要么做工,每日受着鞭打奴役。 柳城破城是在深夜,没有什么叫阵,什么对峙,三万定远军出现在柳城下,柳城附近的蛮族斥候皆早被清理了干净。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柳城的城门碎开,无数定远军冲杀了进来。 此时,蛮族大部刚从睡梦中被惊醒。 柳城守将萧末迭也隶属迭剌部,也是曾与两代定远军都交过手的蛮族猛将,他手持铁骨朵从大帐冲出,就听见了柳城内的喊杀之声。 两下将一奔逃的汉奴打死在地,他以蛮语大喝道:“不要惊慌!我们冲杀出去!” 马匹受了惊吓,还在四处惊叫挣扎,萧末迭两次上马而不得,差点被自己的马踢飞出去。 “汉人到底用了什么妖术!” 在他说话时,又是一声巨响,这次的响声就在营帐外。 萧末迭眼见马已经被吓疯了,大喊道:“射箭!射箭杀敌,勇士们举盾跟我杀出去!” 营门洞开,萧末迭刚冲到营门处就见箭矢如雨射到他的身前。 萧末迭知道定远军箭阵的厉害,连忙躲到了盾兵的身后。 一支□□差点射到他的眼睛。 他骂到:“这些汉人一边说会与我们谈和一边来偷袭我们,啜里只你被他们骗了!” 又是一阵箭雨,萧末迭连声大喊:“合必赤(射手)在哪?射箭!射箭!” 蛮族的箭矢射出去,在黑暗中只听见了击中盾牌的声音,对面没有人惨叫,没有人说话。 萧末迭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惊慌,现在他的敌人到底是定远军还是一群厄钦勒格(鬼怪)? “轰!” “将军!营帐东面也被击破了!” 听到城中各种嘈杂之声,萧末迭心中一横,失了马,逃也是逃不脱的,不如死战到底,等到天亮,柳城周围的驻军定能发现此处不妥。 迭剌部对北疆并非毫无防备,耶律啜里只说服了不肯在内战中站队的哈凸轮和奚族塔钦部驻扎在营州南北,与柳城守望相助,他们加起来也足有三万多人马。 萧末迭心知汉人孤军深入撑不了多久,只要能联合两部与之对峙,就能等到迭剌部回援。 他用汉话大喊:“像苍蝇一样只敢躲在暗处,这就是你们汉人夸赞的定远军?” 对面突然传来了一个人的笑声:“萧末迭你敢说你爷爷是苍蝇?那你又是什么?苍蝇的不肖孙?” “申屠休!?” “唉还记得你爷爷叫什么呐?” 伴随着申屠休不着调的笑声,又一阵箭雨冲向了蛮族的营地。 萧末迭一面让人缓缓后退,试图从两边夹击会冲进来的敌人,一面小声安排人射向申屠休声音传来之地,箭雨稍歇他又大声说:“申屠休,你这去捧了女人脚的小人,当年在幽州要不是你躲在了女人的裙子后面,我早把你切碎了喂狼!” “果然是个鬼话连篇的不肖孙!在幽州要不是元帅有令,爷爷我早砍了你手脚,把你脑袋当马球。” 申屠休眺望着蛮族营帐,他这次的任务就是攻破这个有五千多蛮兵的营帐,还要掩护赤霄部救出蛮兵营一侧两千多汉奴营中的汉人,不能让他们成为蛮兵手中的人质。 听到有人低声告诉自己蛮族后缩了,他一摆手,道:“两面盾兵展开,包围式逼近,不要让他们冲出两翼。” 黑暗中,两翼的蛮兵与定远军最先短兵相接,厮杀声一起,申屠休一箭射中了蛮族兵阵中刚起的火把。 “巨阙部!随我上!” 在定远军大兵压上的时候,萧末迭也知道这不是光靠射箭就能抵挡的,举起双手的铁骨朵,他大吼了一声:“抢马!” 火光闪烁之间,萧末迭砸向了申屠休的马腿,申屠休的长槊抵住了他的铁骨朵。 在他们周围,定远军的骑兵冲破了蛮族的盾阵,藏在盾后,蛮兵的刀劈向定远军的战马,战马的前蹄高高撩起,踩踏向了蛮兵。 鲜血飞溅,杀声震天。 就在这时,一道火光伴随着尖锐的呼啸声冲入天际,仿佛照亮了一缕苍穹,申屠休大笑着砍向萧末迭: “攻汉奴营救人的赤霄部已经得手,咱们巨阙部也不能输了!杀!” “杀!”骑兵奔涌如江河,以不可阻挡之势彻底冲进了蛮兵营地。 军营中厮杀不休,在其余各处也有不同的战场。 柳城外驻守的两队蛮兵约有两千人欲要增援柳城,被早有准备的纯钧部拦在了柳城之外,双方在柳城外摆开阵仗厮杀。 骑着马求援的斥候被承影部截杀在了山林之中,尸体被拖走,只在松树的皮上留了一道血痕。 马被各种怪异的爆炸声惊得吓不能再骑,这极大地损耗了蛮族人的战力和战意,城中各处,蛮族四散奔逃,被定远军和昔日被他们踩在脚下的汉奴追赶。 柳城内,两个没来得及逃出城的汉子冲进了柳城西的一处院落。 “这就是迭剌部藏那些汉人书的地方,刘怀,我们在这里真的能不被发现吗?” 穿着锦袍的蛮族汉子生得五大三粗,却胆小至极,此刻却战战兢兢看着自己身旁清瘦的汉子。 清瘦汉子窄脸圆眼,一看就是汉人长相,他压低声音道: “耶律大人,咱们不是要躲在这里,咱们是要在这里点火,据说定远公每到一处都要收敛当地藏书,这里着了火,等堵在西门的定远军跑过来,我们就能跑出去了!” 姓耶律的蛮族汉子听得似懂非懂,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听刘怀的。 刘怀从怀中掏出了火镰,先拿起一本书点燃,然后塞到了蛮族汉子手中:“大人你往那边去,火烧得越大越好。” 蛮族汉子抬手举着被烧着的书走向书架,在他身后,刘怀已经举起了短刀。 带着一个蛮人他逃不掉,还不如用他的命给自己换一条生路,杀了他再说蛮族要烧书,谁还会在意自己是谁呢? 就在刘怀将要刺下去的时候,有人抢在他前面一箭射在蛮族汉子的身上。 刘怀浑身一抖,猛地跪在地上:“定远军大人明鉴,小人刘怀是被蛮族从云州掳来的汉奴,这蛮族要焚烧藏书馆,小人……” “刘怀,十三年前被掠来了柳城,因你精通梁律,被耶律释鲁看重,七年前迭剌部与定远军在平州交战,你假扮寻常汉奴靠近了定远军纯钧部,最终探得情报转给了释鲁,险些让平州百姓再无南归可能。” 说话的是一名女子,她自幽深小道中走出来,半边被灼烧过的脸看着极为可怕。 在她身旁还有四个着甲握弓之人。 刘怀一眼就认出这些人是定远军将士。 看着他们将火扑灭,刘怀不禁冷笑:“楚元秀你替蛮人管理织造坊,不也成了蛮族的帮凶?你今日能带着这些定远军招摇过市,怎么不自省一番自己的罪孽?” 被叫做“楚元秀”的女子慢慢走近,继续说道:“四年前六百汉奴外逃,你再次如法炮制,假装自己不过是个普通汉奴,探得此事告诉了蛮族,还没来得及逃脱的六百汉奴就被尽数砍去了头颅。” “三年前你为抢得释鲁的信赖,诬陷汉奴欲反,又斩杀其中二百余人,你用汉人的血去铺就自己在蛮族的平步青云之路,刘郎君,我说得可对?” 刘怀一时竟说不出什么,他如果认了,如今这局面便是必死无疑,绝无生路,若是不认…… 看着楚元秀,刘怀真是想不明白,这个阴沉丑陋的女子怎么竟是定远军埋在营州的钉子。 有她这不知何时一笔一笔记下来的人在,自己说与不说,都是个“死”字罢了。 “哈,楚元秀,你这克死自己阿娘的孽畜……” 见刘怀和那个蛮族汉子一并被捆了起来,楚元秀对身旁的定远军兵卒说道:“越管事让我帮你们找到这藏书之处,我也做完了。” 从藏书之地出来,天已亮了,看着一队一队衣衫褴褛的蛮兵被押解路过自己面前,楚元秀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几年前定远公从麟州一路东进,一路打到了平州,便有不少汉人闻讯择机南逃。 楚元秀的父兄便是在六年前的一个深夜连同其余二十余男子一同南逃,只留了她和母亲留在柳城的织作坊里。 那年楚元秀十四岁,父兄跑了之后她阿娘拉着她一起上吊,楚元秀不肯,阿娘说她活着以后也是受苦,不如干干净净地死了才痛快。 楚元秀是怎么也不肯死的,她听见过阿爹与阿娘争吵,她也见过阿爹缩着肩膀站在帐篷口,然后蛮族的大人们提着裤子从里面出来。 她也知道自己兄长为什么能被安排去种树而不至于上战场……因为阿娘长得好看。 十岁之后,阿娘就不让楚元秀在家门前呆了,每天她都要在帐篷后的空地上待到入夜。 阿娘疯了,因为父兄走了,拿走了家里全部的粮食,无声无息就走了。 阿娘疯了,所以就要拉着她一起去死。 十四岁的楚元秀举起燃着火的木棍往自己脸上贴,她瞬间闻到了自己头发被点着的声音,还有焦糊的肉味,她疼得惨叫把木棍扔到地上,阿娘抱着她哭,她疼得几乎晕过去,只能咬着阿娘的衣服。 “阿娘,我不想死。” 第二天,蛮族发现了男丁外逃,把她们这些家眷用绳子绑了在木台上,用鞭子抽打。 因为身上的伤,楚元秀烧得迷迷糊糊,恍惚看见阿娘奋力挡在她的身前,用单薄的身子替她抵挡鞭子。 那日,她的眼前也是这般模糊。 今年二十岁的女子孤零零站在秋日柳城的街上,距离她不远处,喊杀声还未止歇。 公平(“老祁,我还未来,你就先...) “蒋子吉,讯官的开头之言,你自己也说了千百遍,想来不用我再赘言,自己将所做之事交代清楚,向云州百姓请罪,才是你该行之道。” “该行之道?什么该行之道?!” 自知自己断无生理,蒋子吉心下一横: “谁做了官不是给自己家中谋好处?凭什么别人做得,我做不得?我这些年出生入死,我得了什么?啊?” 银光一闪,是蒋子吉趁机掏出匕首刺向了祁齐,抓了他,便有把握能逃出生天! 祁齐身后推车那人连忙将车后撤,包询举刀迎向蒋子吉,蒋子吉一脚将他踹开在地。 “她定远公得了朝廷的封赏,成了北疆之主,手下的阿猫阿狗都当了将军,凭什么我就做不得?祁老朽你从来看不上我!我跟那柳新絮都是讯官,论资历论功劳,我哪里比她差了?!不过那定远公是女的,你们便逢迎于她,让女子也做官哄她开心罢了!你们能逢迎?我就不能?!” 蒋子吉砍伤了包询,再度向祁齐扑去,祁齐身后推车之人甩出一条长鞭抽向了蒋子吉的手臂。 也是身在行伍多年,蒋子吉也算身手利落,不仅避开了长鞭还避开了身后包询的夹击。 见不远处就是监察司正门,他做出疾奔而出之态,在两人要追赶的时候,他伺机冲到了祁齐的身边,正与举刀劫持,一架小弩却正好顶在了他的眉心。 手中持弩,祁齐还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蒋子吉,你能逃去哪呢?能逃出北疆?” 蒋子吉退后一步,那弩还是正对他的眉心。 其他屋舍之中突然冲出来一群持刀之人,房顶也有弓箭手。 蒋子吉恍然大悟,是了,谁能请动祁齐来对付他?只有北疆之主。 既然是她出手,又怎会只让祁齐这般前来?自然是要云州守兵甚至…… “放肆!蒋子吉,你身为监察司云州一地的司官,不仅贪赃枉法卖官鬻职,还迫害同僚压榨百姓,今日竟然还敢对定远军胜邪部主官动手!” 有人从监察司外大步走进来,口中对他大声叱骂,是云州刺史贺咏归。 在贺咏归的身后,是云州的各部官吏。 元帅不是只让他铲除蒋子吉,元帅是让他刨去云州内虬结腐朽的根蔓! 蒋子吉看向他,已经毫不意外。 “贺咏归!你竟然敢在我面前做出这等姿态?!我在云州做的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你首肯的?!见我失势就要将我推出去顶罪!天下可没有这等道理!” 说完,蒋子吉扔了手中的匕首,环顾四周,他笑了: “只要我一直有话能交代,你们就不能将我处死!只要我能供出与我勾结之人,你们就不能对我动刑!” “你们是以什么罪名来抓我?”他看向祁齐,“贪污受贿,为人安插官职,好,我认!可与我勾结之人,第一个人,就是云州刺史贺咏归!” 他步步向前,向着监察司的大门外走去。 “我可以下狱可以受审,可我不能在云州下狱,不能在云州受审!因为云州州府衙门,民政八部上下所有人都与我勾结!” “我!”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做得,明明是天下人都想做之事!女人就该回家生孩子!她们凭什么为官为吏?凭什么与我们同进同出?难道你们不是这般想的?你不是这般想的?你贺咏归不是这般想的?!” 贺咏归被他用手指着后退,道:“什么男子女子,你之本心不过是贪赃枉法,男子女子都是你的由头罢了,同乡罗织,同科勾结,古往今来不过如此,到了你这,你找不出同乡同科,就想出了一个男人女人的借口,我确实有错,错在没看清你贪财牟利之心!” “你放屁!” 蒋子吉破口大骂:“你明明说过女人麻烦,你说天下间女子少有能听懂人言的,若非如此,财部项二娘劝调怀孕的女子,你为何赞同?这许多年间难道你没受过男子为官之利?你自来与我是同党!你等!你们这些儿郎!本就该与我同声共气!” “你这才是虚妄之言,臭不可闻!” 一声爆喝令蒋子吉转身,看见祁齐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到自己近前。 “什么男子为官之利?北疆短短几年有如此气象,是男女携手同心之果!北疆是北疆人的北疆!凡敢擅改此言者,北疆之死敌!若今日有人说一个人是女子,便不配为官,是不是明日就要说肤色不白者不可为官?后日呢?出门先迈左脚者不可为官?爱吃肉者不可为官?那北疆是谁的北疆?是你的北疆,是我的北疆,还是擅权奸诈之徒的牟利之所在!?” 老者罕有这般疾言厉色之时,他看向贺咏归,和贺咏归身后的云州官吏。 这些人啊,这些人。 “今日说的是女子不可为官,明日是女子不可读书,尔等妻女,何如?难不成,尔等真以为自己可代代有儿?真以为自己骨肉亲朋不会沦落到无门可求之境地?若真有此想,你们不妨看看我!” 他一抬手臂,露出了疤痕斑驳的双手,他用完好的那条腿奋力踢了一下自己空荡荡的裤管。 “我也曾以为自己总有前路可走,我是男人,是世家子,家中豪富,大梁天下我何路走不得?可蛮人来了,他们的眼里,汉人就不配活着!你们以为蛮人只是蛮人吗?你们以为如蒋子吉这般的人,他不会成为屠戮百姓的蛮人吗?不是!在他们的心里,天下什么是不可出价的!他刚刚说女子产育误事所以不配为官,就在一刻之前,他要换掉的是一个三十多岁,女儿都要成亲的女官,还是北疆守将,不过是因为旁人给了他一对金麒麟!若是别的呢?若是有人出钱想要一个人死!他怎么都能让那个人去死!产育的女子,去死,不用产育的女子,也去死,男人呢?!” 祁齐原本是幽州名门之后,幽州祁氏也在大梁的世家录上,前半生三十六年,他勤谨治学,不求出仕,与妻子罗氏夫唱妇随,在幽州操持家业,蛮兵一路从檀州南下,幽州首当其冲,一日之间,他父兄皆没,妻子不堪受辱撞刀而死,十三岁的儿子被杀,七岁的女儿被蛮族掳走,他自己被砍断了一条腿扔进了火场,刚好下起了一场雨,才让他捡了一条命。 失了一条腿身受重伤,祁齐从火堆里找出自己人们的尸首,为他们刨坟立冢,祁家上下十九口,仆从侍女四十七,祁齐挖得手见白骨。 是几位逃出升天的佃户来祁家宅院查看,才将他救了。 祁齐被几位佃户照料了三月,躲过了无数次蛮兵的清缴,消息不通,见蛮人久不退去,连祁齐都开始怀疑这天下是不是已经被蛮人给夺了。幽州毗邻定州,佃户们想要南下逃命,祁齐不像牵累他们,便趁夜离开了藏身之处,可没想到夜里蛮族寻火光四处清缴,等祁齐回去报信,佃户们也只留了两具尸体,余下几人已经被蛮族抓走。 对祁齐来讲,他一条性命已无所谓,便将心一横,要往被去找女儿和救命恩人,路上却又被一群人捡到,那群人打算往山上投奔一伙杀蛮族的土匪,见祁齐言语不俗,就将他裹挟上山。 那山上的匪盗头子便是符婵,现如今的定远军龙渊部主将。 几番死里逃生,祁齐大彻大悟,身上一丝世家傲气也不剩了,他一面在山寨中做些文书之事,一面出谋划策想办法寻外界消息,后来得知麟州有一处匪寨声势浩大,当家头目卫二郎能一路打到云州,他就动了心,劝符婵与之联手抗蛮,也是在那段时日,他发现自己在察言观色上颇有长处,后来那卫二郎确实来了,却是一个身受重伤怕是要死的卫二郎,还是个女子,可就是这般的卫二郎,让傲慢暴躁的符婵心服口服,自愿带着手下护送她回麟州。 路上,卫蔷与他经常同样被人抬着,两个不能多动的人几番交谈下来,他认定了这女子是自己前所未见的当世豪杰,卫蔷也认定他在刑讯一路上天赋卓绝。 可让祁齐没想到的是,卫蔷让他审的是自己人。 他起初不懂是为什么。 后来,他越审,就越懂了。 这朗朗乾坤,浩浩北疆,元帅她从天上引下一根绳,用这绳悬住了北疆的命脉。 绳子啊,它就是公平,公平,和公平! 看向这些被自己言语所慑的年轻后生,祁齐道:“我是个老讯官,这一生审过的人千千万万,只有一个道理在心中越发明晰,那就是,凡谋私利者,必有借口无数,那无数借口,便是伤人之刃,可谋私之人,从来不在乎。” 说完他用手指着蒋子吉。 “看吧,就是如此形貌。” 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祁齐道: “蒋子吉,你一句话不说也可,你的所作所为,有人看见,有天看见,有北疆法度铁律看见,你犯了法,北疆便必会严惩于你!” “说得好!老祁,我还未来,你就先将人公审了?” 云州监察司门外,“以法惩恶,以律扬善”几个大字挂在大门两边,一高挑女子站在当众,身后是浩浩荡荡一众北疆新晋进士。 看见她,人们纷纷让开一条路。 蒋子吉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交代(“这便是北疆给你们的交代...) 看见元帅,蒋子吉的心中惶恐至极,科举之后元帅带着进士们巡视各州,独绕过了云州,他心中不安,还特意找人去了云州与新州的交界之地守着,没想到今日元帅来了云中城,一丝声息也没露。 卫蔷的腰间挎着长刀,走到场中,她面上带着笑。 房梁上的工兵、四下廊中的甲士、还有祁齐身后推着车的汉子纷纷大声道:“见过元帅!” “各位辛苦了。” 说完,卫蔷看向祁齐:“老祁,你也辛苦了。” 祁齐摇头道:“元帅能想起我这一把朽骨,可见我从前做的不错,得意还来不及,哪里称得上辛苦?” 老者看向贺咏归和他身后那些人,叹了一声道:“直到昨夜,还有人说这几年州衙和各部中的调派一事算得上是人之常情,我也是实在无法,干起了这钓鱼的行当。” 祁齐面上有些失望之色,不仅蒋子吉是他亲自教出的讯官,这云州上下花费了北疆多少心血?北疆最早的军械所在这里,北疆有两个女学,其中一个在这里,云州有北疆最多的县学、童学,甚至有最长的水泥路,可北疆上上下下竟有这么多人在短短数年间就变得如此冥顽不灵,让他如何不心痛? 卫蔷还是笑:“老祁怎么还难过起来了?你本是见惯了人心鬼蜮,休养了两年,心却变软了?此时出了此事,着实是好事,若是再晚几年,晚到我们彻底打败了蛮族,晚到了我们有更多的人更多的徒弟,到那时,可比如今更棘手的多。” 她拍了拍祁齐的肩膀,为他整好了衣袖,一边整,她一边慢声道: “北疆的敌人到底是谁,定远军的敌人到底是谁,我们的敌人是谁?好日子多过了两天,就有人忘了。” 北疆的敌人是谁? 定远军的敌人是谁? 所有人的敌人是谁? 是不把北疆人当人的所有人。 四下静默。 祁齐忍不住看向了卫蔷的刀。 这许多年,他亲眼所见,卫蔷杀死的“自己人”可实在不比蛮人少。 整好了衣袖,卫蔷亲自推着祁齐的车往外走,竟是看都未看蒋子吉一眼。 贺咏归带着一群人跟在他身后,那些进士们也跟在她的身后,只见云州监察司外两旁道上每隔一步就站了一名身着黑甲的定远军,远远看去如黑龙护道,竟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如此列阵的。 黑甲军身后,密密麻麻站着云州的百姓。 卫蔷在云州监察司门口站定,有人大喊“元帅”,她笑着往那处看了看。 笑完之后,她道: “定远军胜邪部祁齐祁管事。” “卑职在。” “敢问云州监察司此番可有无过之人?” 祁齐看看黑甲军和百姓,低下头,从怀中拿出了一本册子。 “回元帅,云州监察司一百八十四人,自司官蒋子吉以下,以权谋私者,司官蒋子吉,副司官栾许等四人,行贿者谋职者有司官蒋子吉等二十四人,行贿陷害同僚者有司官蒋子吉等十九人,余下一百五十人数年间无一人上报此事,皆有失察包庇之罪。” “原来,这云州监察司已经从上到下烂透了。” 云州监察司门前并无台阶,只一道门槛,卫蔷小心送了祁齐出门,转身抬头,看向云州监察司的匾额和两边的“以法惩恶,以律扬善”。 监察司各处监察都在屋中被云州守兵所制,此时也都被人捆绑着押了出来,连同蒋子吉一并被看管。 卫蔷看见了其中一个人,道: “邹措,你过来。” 邹措从前也是胜邪部讯官,如今三十多岁的男子眼眶通红,有人替他松绑,他双膝跪在地上:“元帅!我本不想如此!我从未想过要做贪赃枉法之事!” 粗壮的汉子从前与蛮人刀兵相向都不见惧色,如今羞愧难当,竟瘫跪在地,再无从前意气风发之态。 “你过来。” 邹措挣扎着站起来,弯着腰走到了卫蔷的面前。 “你,将这两边的对联解了。” 邹措瞪大了眼。 看一侧是“以法惩恶”,一侧是“以律扬善”,他心都要裂了。 这是他们云州监察司,这是他们云州监察司!怎么,怎么就到了今日这地步! “元帅,我等有错,您如何严惩我都无怨,我求你,元帅,我求您!” “求我?这样的话就在你们府衙门前张挂,这许多年来竟没有让你们对你们的同僚生出一丝同仇敌忾之气?竟让你们想不起她们是如何被一点点从云州监察司赶出去的?” 邹措的头几乎埋在了地上,云州监察司组建九年来经历无尽风雨,他们的同僚在村中查案之时被偷偷越过长城的蛮兵削去了手脚,还能骂蛮不休,这一副对联正是整个云州整个北疆对他们的期许激励,他如何能解?他怎么解得起。 见他不动,卫蔷又喊了个名字:“余三娘!” 一个穿着青色衣袍的女子从人群中慢慢走了出来,她早以泣不成声,说不清楚是委屈难过还是快意。 双眼看着邹措,她轻声道:“师父。” 邹措羞愧难当地用手臂捂住了自己的脸。 卫蔷笑着拍了拍余三娘的肩膀:“邹措,你和蒋子吉一样,是北疆胜邪部组建之后的第一批监察,那时你们顶着同袍的不解、愤怒,一步步走出了北疆胜邪部的脊梁,怎么,到了云州才几年,脊梁就碎了呢?” 一声重重的抽泣,邹措哭出了声。 “元帅,您别说了,我求您别说了!” “唉。”卫蔷叹了口气,她推着祁齐又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 今日的卫蔷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袍子,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束带,云州的监察司匾额挂在一丈多高处。 她回身疾跑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见一道流光从半空中划出,接着一声巨响,是什么被劈成了两半。 收到回鞘,卫蔷落回了地上,衣袍振起了地上的浮尘。 在她身后,“云州监察司”的匾额断成了两半,落在了地上。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浮尘徐徐回落,卫蔷直起了腰。 “从根子上都烂了的,守着旧日的一点光彩还有什么用呢?从今日起,废除云州监察司。” 整条街上好像安静了很久。 不理会那些惊诧惶恐,卫蔷重新走到了轮椅的后面,推着祁齐往前走,这条路通向云州的州府衙门。 道两旁百姓呼喊着“元帅”,竟然要跟着她一起走。 卫蔷推着轮椅问他们:“你们知道我为何劈烂了那监察司的匾额吗?” 见卫蔷与他们说话,有人立刻大喊道:“我知道!女监察们都走了!这群人坏了心!” “元帅!我看见了余监察,余监察考中了进士,您可得让做官啊!余监察是好人!” “隋监察也极好!怎得生个孩子就不让人做官了?好没有道理,那谁不是阿娘生的?” “辛监察也是好的!女监察谁不是为了咱们云州百姓查案的?”有一女子格外泼辣,她竟然质问起了卫蔷,“元帅,照这般意思,以后女子还去不去当官了?生个孩子就被调走,就做不得官了,那我们何苦还让女孩儿读书?早晚要被关在家里的,我们何苦再这般辛苦?” 卫蔷停下来看向她。 旁边有人拉扯,那女子使劲儿挣开,说:“元帅,您给我个准话!” “准话,我自然给你,云州刺史贺咏归!让你做的事你做的如何了?” 贺咏归终于等到了现在,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册子,一路小跑到了卫蔷的面前。 见他要将册子递给自己,卫蔷并未伸手去接,而是看着他。 贺咏归又想起了那一句“连根拔起”,他的手轻轻颤抖,收回那本册子,打开了第一页。 “云州监察司司官蒋子吉,仗官职之便,陷害同僚,逼迫余三娘、秦春风……等人辞官,同光五年,他借口产育,调离监察四人,以临时顶职为名,安插自己属下崔池亲弟崔湾,邱晨堂兄邱朝……” 云州从前并不是没办过公审,却没有一次像这般出其不意。 手中捧着册子,贺咏归将蒋子吉的所做所为一条一条说了个明白,谁与他私下交易,谁被安插了职位,皆是清清楚楚。 慢慢听着,百姓中不时发出了一阵惊呼。 “我说那邱朝怎么就当了官,原来是这般来的?” “那些被逼着退了的女监察也太可怜了!” 听到贺咏归说“蒋子吉数罪并罚,当死。”的时候,人们甚至大声欢呼起来。 贺咏归有些口干舌燥,这上面每一条都是他亲起来,只觉得无穷无尽。 无穷无尽。 无穷无尽的人,一生都被折在了自己的视若无睹之中。 太阳渐渐西沉,贺咏归念了足足半个时辰,终于念完了北疆监察司、州府衙门、民政八部中所有以产育之名行贪腐卖官舞弊谋私之事的官。 其中有不少人正站在他身后,有他的亲信,他的同僚,他的同乡,甚至有他的救命恩人,随着他一一念过去,道旁穿黑甲的定远军纯钧部直接将人押下,就如对待蛮族俘虏一般直接捂住嘴,让他们连骂人都做不到。 终于念完,贺咏归身后的人已经少了小半。 “云州刺史贺咏归,不仅玩忽职守,致云州官场谋私成风,甚至言语纵容,身为一州主官,罪加一等,当往矿山五年。” 终于说完了,他合上手中的册子,双手奉给卫蔷。 那册子封面上有一张纸,上面写了四个字:“无需善终。” 他要将云州的盘根错节连根挖起,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条粗根。 卫蔷垂眸看着他。 有百姓说:“元帅,贺刺史是个好官啊!” “元帅,贺刺史他,您让他戴罪立功吧!” “贺刺史查清这些事也该算有功吧!” 人们鼓噪起来,纷纷为贺咏归喊冤。 卫蔷又看向之前质问她的那名女子。 “你以后还愿意让你女儿读书、考科举,为官吏吗?” 那女子捂住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呜咽道:“愿意!元帅!我们愿意的!” “好,这便是北疆给你们的交代。”说完,卫蔷一挥手,“将云州刺史贺咏归拿下!” 对策(“元帅,既然你要挥师南下...) 云州的新任刺史季小环在六日前就收到任命,今日也从朔州赶了过来,她赶来的时候,卫蔷已经将诸事敲定,正在云州的州府衙门里与杜明辛说他的监察司内查内省之策。 季小环从前是朔州主簿,朔州也是北疆唯一一个刺史、主簿、守将都是女子的州,朔州刺史长孙琴是胜邪部出身,极重法度,有她名声在外,身为主簿的季小环仿佛名声不显,她长不像长孙琴、叶妩儿那般明艳照人处事张扬,也不像晏青红那般威仪赫赫雷厉风行,这些年人们细数北疆女子高官,往往会漏掉了她。 “元帅,我来之前已经将您转给我的文书看完了。” 卫蔷对她说:“云州现在是个烂摊子,有些人虽然看似没做成什么坏事,让人不能拿下,心里已经有了坏根。” 季小环双手放在身前,她身量中等,皮肤白皙,生了小鼻子小眼小家碧玉的相貌,说话却是利落的: “元帅不必为我担心,人心里的魑魅魍魉,我们哪一日不是与它们斗了个死去活来,在朔州是斗,在云州也一样。” 见她眉目含笑泰然自若,卫蔷笑了。 旁人都说朔州的长孙琴是个眼里不容沙子的,却不知长孙琴能将沙子筛得干净,是因为身后有个心思比筛子还密,脾性又比精钢还硬的季小环。 前年胜州初定,卫蔷就想将季小环调去当胜州刺史,最后几番斟酌,选了左金月,去年北定营州,卫蔷也想过用季小环,是越霓裳说营州虽然情势复杂,可有定远军巨阙部常驻,不如给年轻人练手,才换成了陈窈儿。 没想到云州出事,局而繁复,事情杂乱,还是得用了这钢筛子。 “将云州托付给你,我是放心的,贺咏归有大错,可也豁出自身将云州的毒根给拔了,剩下的余毒你要清,云州的班底你要重建,诸多事务你也要继续推着向前走。” 今年三十岁的季小环看着反倒是比卫蔷还小两岁似的,听闻此言她脆生生一笑,对卫蔷道:“元帅放心,一年之内,我让您见一个新云州。” “还有一事。”卫蔷看向一旁的杜明辛,“杜明辛要重建云州监察司,他在北疆时日还短,还要你多看着他几分。” “看着?元帅莫要与我顽笑,京兆府杜家下一代立门户之人,大理寺少卿……他肯来云州这小地方,我自然要鼎力相助,哪里敢说是‘看着’?” 杜明辛来北疆半年多,纵使是麟州监察司的人也只当他是承影将军给自己拐回来的貌美小娇夫,没想到季小环已将他的底细给摸了个清清楚楚。 生了一副好相貌的杜明辛一振衣袖,起身行了一礼,道:“季刺史当年接替越管事主管麟州女营诸事,一年清查出历年三百余猥亵女子之案,更曾亲手挥刀砍了两位定远军校尉,做尽旁人不敢做之事,与您相比,在下在北疆不过是个晚辈中的晚辈,自然要承您看顾。” 季小环轻轻一勾唇角:“没想到杜郎君在麟州天天看刑案卷宗,竟然看见了我些许旧事?北疆之人这些年死里求生,多少伟业皆是万众一心方得功成,我这一点微末所为,实在不值被杜郎君所记。” 杜明辛直起腰,两人对视一笑,看在卫蔷眼里就是白蛇对白狐。 季小环是白蛇,杜明辛是白狐。 嗯,白狐与燕歌这狼王倒也挺配。 正在此时,纯钧部主将苏长于大步走进了云州府衙后堂。 “元帅,东都来了旨意。” “旨意?”卫蔷拿起火漆封住的匣子,一旁季小环已经递上了小刀。 打开匣子,拿出其中的圣旨看了两眼,卫蔷笑了:“圣人许我们南下了。” 她将圣旨递给季小环,让旁人也都看看。 苏长于看了圣旨上所言,皱眉道:“如今韩家叛军在河中府以东,绛州以南,与陕州隔河相望的临晋,猗氏一带,虽然失了绛州,可他们能从同州获得补给,不然也不能与程珂和赵源嗣两部纠缠数月,圣人让定远军南下,是想打破僵持之局?” 见他是急急跑来的,卫蔷转身,从桌案上拎起壶,将碗都斟满,看着水流流进碗里,她缓缓说道:“有龙婆在北,要是程珂他们联合赵广存余部封锁同州黄河一线,哪怕没有夺回同州,也能将韩复銮一部困死在黄河岸边,可惜……”卫蔷忽而一笑,“河中府是陈相根基之地,这些人心中想的是万一将韩复銮逼急了,让他全力攻打河中府,他们就算胜了,也得罪了世家之首。” 所以,便不能,不敢。 也正是因此,韩复銮才有恃无恐。 在场其余三人,杜明辛对这些做派灶习以为常,季小环与苏长于已经皱起了眉头。 季小环道:“可这般僵持数月,这两县恐怕已经成了焦土,当地百姓……” 一想他们惨状,季小环不由得一叹。 他们都是久经战乱之人,如何不知道乱世之中人命不如草芥?从正月到如今已经三个多月,北疆正是春耕收尾之时,有百姓开出了新地正在趁着地热之前种菜,那两县的百姓别说春耕,恐怕连性命都不剩多少了。 苏长于道:“元帅,卑职请命出战,愿策应巨阙部仆固副将和湛卢部龙主将歼灭叛军。” “先喝点水。”说完,卫蔷重新拿起那卷圣旨又细看了一遍。 “圣人久在病中,睁眼闭眼都是离洛阳只有几百里的叛军,为了能打下叛军,什么都不顾了,可我们为将帅之人,要给圣人分难解忧,便要看得更长远些。” 端着水碗,苏长于看向卫蔷,只见她轻轻将圣旨扔在了案上。 “本想带着新科进士们把北疆都走一遍,没想到圣人命我定远军南下平叛,我怕是要食言了。” 定远军,南下。 苏长于恍然道:“元帅,难道我们不是从绛州南下?” “绛州?”卫蔷而带轻笑,“从绛州南下有什么用?不过是几万叛军和几个被打烂了的县,还要匡国节度、护国节度和金吾卫大张旗鼓各处调度,如今不同几个月前,黄河水急秋日吃的粮也吃得差不多了,咱们何必舍近求远从绛州走,他们叛军的老巢绥州,不就在咱们银州脚下?” 绥州? 杜明辛放下水碗,小心擦了擦嘴,然后道: “元帅,若是打绥州,韩复銮未必回北归,科举之前我叔父来信,顺义节度窦茂一直懈怠皇命,不思平叛,只怕遭遇韩氏勾结,若是你大军南下绥州,韩复銮只怕会西退攻下长安。” “长安?”卫蔷想了想道,“那我们得仔细谋划一番,只要赶在他们打下长安之前将他们彻底歼灭,我这西京都御留守也不算是白领了份俸禄。” 这话说得没错,杜明辛点了点头,接着,他仿佛想起什么,双眸一亮,他欣喜说道: “元帅,既然你要挥师南下,是不是该将承影将军召回了?” “确实,巨阙、湛卢两部主力都在外,纯钧部要戍卫北方,此次南下龙渊、龙泉、赤霄三部尽出,想要行动迅疾,自然该将承影部召回来。”卫蔷看了看杜明辛掩不住的欢喜,忍不住道,“可惜燕歌多半是从胜州直接走麟州银州,你却来了云州。” 她摇了摇头,仿佛遗憾至极。 杜郎君立时就笑不出来了。 …… 河中府临晋县,韩复銮坐在县衙之内,颇有些焦躁不安。 自从门下省给事中韩熹奏请让绛州定远军南下就已经有人将消息通给了他,若是旁人说这话便罢了,他还知道韩熹是得了赵启恩看重才能在短短时日内做到了门下省给事中的位置,他会上书请奏,定然是得了赵启恩的旨意。 果然,虽然兵部连同那尚书令姜清玄都坚决反对,程珂和赵源嗣也接连上书,硬是拖延了些时日,圣人还是决意让定远军南下了。 圣旨还没出洛阳,他就已经睡不着了。 “报!将军,今日敌军并无异动!” “敌军?”韩复銮抬起头看向报信之人,“你说的敌军是东南的敌军,还是东北的敌军?” 报信之人小心道:“将军,是、是东南的程赵联军。” 韩复銮深吸了一口气,他自认儒将,不想做出咆哮之举:“他们有没有异动,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东北呢?东北的定远军呢?!定远军他们动没动?!” 一名校尉走进来,低声道:“将军,今日闻喜县并无异动。” 韩复銮站了起来。 “圣旨已经颁下来半月了,哪怕是送到了北疆让那定远公再给龙十九下令,时间也够了,怎么他们还是不动?难不成是绛州出了什么事故?” 副将道:“将军,我们也并未探得如此消息。” 韩复銮在堂中踱步,低头沉思。 忽然道:“会不会是,他们在等军粮?” …… 绛州闻喜县,一群小孩儿跟在一位婆婆的身后,这婆婆手可巧,还会用草给她们编小兔子。 “婆婆!你为什么天天跟我们玩儿呀?” “为什么?”龙十九娘子嚼着嘴里的草叶子,只觉十分苦涩,“地也种了,水车也修好了,沟渠也挖完了,路在修着呢,元帅又不让我打仗,我没事儿做,只能来跟你们这些小……玩儿了。” “婆婆你还会打仗啊!” “对呀!想当初我在北而,那群该……的蛮人,我杀了可多了。”说起当年,龙十九娘子眉飞色舞,嘴里的草叶子都跟着要飞起来似的。 小孩子又哪里真懂了打仗,看见沟渠中有水光闪动,他们立刻问:“婆婆,那你会抓鱼吗?” 蛮族是过去,叛兵也不能打,北疆不能回,猪也还没钱养,看着一群不比猪崽可爱的小孩儿,龙十九娘子的脸立刻耷拉下来。 “不会。” 授官(“看见了,就记住,记在心...) 在决意南下之后,卫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将这些新科进士们安排了去处。 先是诚恳地一道歉,说好了要同走完北疆,可惜只走了一半,从今日起各位进士就要各奔前程,再能重聚同游怕是也难了。 “不过,各位放心,今日我们没有走完整个北疆,来日,我们总能去更远之处。” 在北疆的地图上,北疆只是窄窄的一道,如铁壁一般在蛮族与大梁之间,虽然坚硬无匹,也着实狭小,就像元妇德曾对自己好友说的那样,北疆需要的是南北纵深,不论是东北也好,向西也罢,北疆到了该继续扩充疆域的时候。 与卫蔷同走了这多日,虽然有时是对她敬畏至极,可更多时候这些进士们都觉得卫蔷是个极为疏阔爽朗之人,不仅是极好的北疆之主,也是个能与之深交的热情之人,像此刻,就有人笑着说: “元帅您可千万动作快些,趁着我们还走得动,我们还想去更远之处一展拳脚呢!” “好!”卫蔷笑着说,“我尽快,可想要我快,也要各位在各自之职上同心协力。” 说完,她对着近百进士弯腰行了一礼。 一众进士们也纷纷回礼。 “元帅放心,我等北疆之人,考了北疆的科举做了北疆的官,一条命,一颗心,都是北疆的。” “好,那我便替北疆收下各位的心了。” 卫蔷扬了扬手中的名册:“我们且看看,各位的心,未来三年得放在哪里。” 这些进士要去的地方除了北疆余下的州县,更多的还是要去北疆民政八部的总部,算学是稀缺人才,每个算学科进士给起来都是精打细算,诗文科长于公文行文,哪里都想要,策论科就不必说了,自隋唐以来策论一科就是科举选官的重中之重,至于律令科,各州想要,可各州之外,还有一个庞然大物,就是监察司总司,柳新絮此次也有失察之过,要自省写自检书,可监察司与鱼肠部、胜邪部素来不分家,除了越霓裳之外还有一个祁齐正好在云州就近帮着要人。 卫蔷要考虑胜州丰州缺人,要考虑监察司的整改和云州监察司的重建,要考虑府州修路,朔州安民,麟州新建的军械所,还有银州的战备,增增减减无数次的名单被读得差不多,北疆这一百多进士也都分了个差不多。 比如余三娘,就如愿留在了云州给杜明辛当副手。 只剩了各科前几名还大多没有去处。 喝了一口水,卫蔷仿佛不是故意吊人胃口,见大家都眼巴巴看着,她又翻过了一页。 “北疆房云卿,算学并列科首,诗文科第二名,策论科第二名,总科第六名,领幽州女子州学博士一职,先往北疆教部总部。” 这是房云卿所求的结果,她笑着和崔瑶对视了一眼,如男子般行了一个直手礼,大声道:“卑职领命!” 卫蔷看着她,笑着说:“房博士,幽州、新州、檀州、平州四地女子的前路,我便托付与你了!” “元帅放心!我必竭尽所能!” 房云卿笑容灿烂。 “檀州左未,律令科首,算学科并列科首,策论科第七,总科第五,领监察司总司司务一职,往北疆监察司总司效命。” 人群中,一个穿着竹青色布裙的女子行了一礼:“卑职领命。” 卫蔷也对她笑了笑:“左司务,我先与你道一声辛苦。” 左未本就是监察司总司的监察,做起事来别说刺史,连总司柳新絮的面子也不给,平素也为人孤高,少与人亲近,此番一鸣惊人,自然会得到重用。 卫蔷正是看中了她的长处,打算让她去总领巡察使,清查各处监察司事务。 “麟州楚平疆,律令科第三名,诗文科第三名,总科第四名,任胜州建部管事,往胜州效命。” 楚平疆笑嘻嘻地说:“元帅放心!交给我,我定能办得妥妥当当。” 虽然说是胜州建部管事确实出了纰漏,可楚平疆竟然直接成了一州部司之首,着实比刚刚奉旨筹办州学的房云卿还令人惊诧,人们窃窃私语,又很快安静下来,因为最后剩下的三个人,就是今科的前三了。 “北疆崔瑶,算学并列科首,律令科第五名,诗文科第五名,策论科第六名,总科第三名,任麟州女子州学博士,总领麟州学政,着令与蓟州州学博士伍晴娘主管云州大学堂创办一事,各州州学、北疆教部协办。” 卫蔷念这份任命的时候都没有看文书。 崔瑶掩嘴轻笑,春风融融,带着深深暖意,崔瑶不禁想起了一年多前,一年多前,阿蔷南下到了河中府,一边喝着茶,一边问她。 “崔姨,你可愿做这天下第一个女学政?” 自从听见那一句话,她便醉了,当年她与姜新雪相识之时,两人都还是未嫁少女,她们论《孟子》说“李杜”,谈史家之绝唱,念无邪之情思。 那时,阿姜罗扇掩嘴与她说:“我真烦那些男子,读了几页书,便觉得天下都是他们的。” 崔瑶也烦,后来这份烦成了恨,从姜新雪死讯传来那一日起,她便恨透了,因为这天下确实是男子的,不需要读什么书,这天下便是他们的。 正因为是他们据有这天下,才会逼死阿姜,逼得阿蔷流落北疆,逼得阿薇身陷深宫,逼得阿茵死后骂名滔天,逼得她连想要报仇都无法。 她要做天下第一个女学政,哪怕是个梦,她也要做! 可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卫蔷将北疆大学堂也交托给了她。 她不再是一个做梦的人,她是一个…… “北疆学子向学之心如江河奔涌不可阻挡,还请崔博士不吝心血,为他们挖渠护岸,引他们有梦成真。” 卫蔷的声音响起,崔瑶一愣,她的眼眶早就红了,此时放下手,她又笑了。 是了,她是一个,引人有梦成真之人了。 “应州蔺岐生,律令科第二名,策论科第三名,诗文科第四名,总科第二名,任北疆八部司总司行走。” 行走就是可在各处观政的意思,在场人一听就明白,这是要让蔺岐生熟悉民政,以后才有大用。 说起来蔺岐生的算学只错了一题如果不是元妇德横空出世,今科状元非他莫属,可如今不仅有元妇德,除了他之外今科前六名都是女子,他的去处就格外让人挂心一些。 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人了。 “齐州元妇德……” “是北疆元妇德。”元妇德突然打断了卫蔷的话:“元帅早就说过我是北疆的妇德,怎么现在却忘了。” 卫蔷看着她,笑道:“确实,最近事多,我竟忘了,妇德是北疆元妇德,北疆元妇德,策论科科首,诗文科科首,算学并列科首,律令科第七名,任文书,往银州定远军效命。” 文书?! 人们面面相觑,只觉得是哪里出了差错,文书,也就只是个吏啊! 元妇德却毫无意外之色,甚至有些欣喜。 她本以为南面兵事一起自己就不能再跟着元帅继续逛北疆学东西了,没想到元帅又让她去了军中继续学。 旁人觉得她考中了状元没有为官实在是怪事,她却觉得这是极好的事。 见元妇德没有丝毫诧异之色,反而是卫蔷有两分意外,她本以为自己得跟元妇德多说几句的,没想到她竟然还挺高兴? “好了,官职一事都说完了,纯钧部和云州州府会即刻安排各位上路,军情紧急,我也没时间与各位送别,在这里祝各位历尽艰险不改本色。” 卫蔷这话听着着实不是一句祝福之语,可跟着卫蔷一州一州走过来,一众进士们都知道,这确实是一句祝福,也是一句叮嘱。 “元帅放心!我等北疆人,做北疆之官,安北疆之民,护北疆之律,若有稍犯,北疆之死敌也!” “好!北疆没有利禄家财给你们,可只要各位尽心,麟州有英烈碑,来日我还要建功勋阁,我只等着到时候将各位的名字一个一个亲手写上去,你们可别嫌我的字不好看!” 听见卫蔷如此说,人们都笑了起来。 余三娘趁机走到了元妇德的身边,刚想说什么,却见元妇德对她摇了摇手指。 用小小的声音,元妇德说道:“无穷说过要我跟着元帅走,一直走,我懂的,你放心。” 余三娘就真的放下心来,剩下的就是满心不舍之情。 她们好友三人,结交于她余三娘奋力改命之时,又一同中了进士,一路走来,是相互扶持的好友,也是彼此相知的知己。 被余三娘抱住,元妇德轻轻回抱了一下,终于松开手,却吓了一跳。 是元帅一直站在身边看着她们。 “你们同我来。” 余三娘和元妇德跟着元帅一同上马,往东出了云中城。 云中城外的山坡上,卫蔷停驻不动。 元妇德抬起头,此时开始清晨,鸟雀吱吱喳喳离z而去。 不远处,一辆辆木头所制的囚车被骡子拉了出来。 一辆,又一辆。 余三娘恍然大悟,今日也是云州被惩处往矿山的官吏启程之日。 看着一辆辆马车过去,卫蔷都面无表情。 最后一辆车里只有一个人,穿着素色的衣袍,头发胡子看着还算齐整,双手被缚在身前,他不喊冤,不求饶,不哭嚎,只是一双眼睛死死地看着云中城。 眼睁睁看着云中城离他越来越远。 “你们看见了吗?” 卫蔷看着那人,问的身旁的两位女子。 “看见了。” “看见了,就记住,记在心里,他有个名字叫贺锦鲤,他用自己给你们,给北疆都上了一课。” 卫蔷声音淡淡,囚车远去不见。 新路(“杜郎君来了这么一遭,以...) 一群被授了官的进士们这些日子奔波,早习惯了拎起行囊就上马赶路的日子,元帅命他们尽快赴任,他们也早就攒出了一腔热血意气,恨不能明日就将一身本事献与北疆。 有那动作快的,行囊往马上一挂就要启程,却被人拦了下来。 “王校尉,元帅说了让我们尽快走,为何还要等?”楚平疆一颗心都要飞到胜州去了,她虽然身子瘦弱,人却是个急性子,坐在马上就像一匹急不可耐的千里驹。 身穿黑甲的校尉拉住她的缰绳,沉声道:“杜郎君传消息说只要你们一刻,去往云州的监察司门前,从前的监察司门前。” 云州的监察司被除名,说起来得加上“从前”二字了。 楚平疆皱了一下眉头,道:“我们去了一趟便可走了?” “是。” 人们互相催促着赶往云州从前的监察司,远远便见人山人海,还有被元帅劈成了两半的匾额,匾额被挂回了门上,却还是裂成两半的样子,“监”字被斜着劈成两半,现在看也难认出原貌。 就在这般的匾额之下,有一座半丈高的木台,木台上跪着三个人,分别是蒋子吉和两个同时被查出了索贿、诬陷之事的云州前官吏,其中一人叫张驹,他的众多罪名之中,有一条是买卖人口,有一条是重婚,这是北疆的说法,在北疆之外,这种行为叫“纳妾”。 骑着马还没走近,看见了这一幕的蔺岐生已经有所预感,在他身侧,左未和楚平疆等人继续向前。 高台上还有三位刀斧手,和一个穿着青色衣袍,手中拿着一卷书卷的年轻男子,他面白如玉,嘴角常笑,举手投足,皆有风流气度。 这般的人,似乎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也看见了走近的进士,便笑了。 “好了,观刑之人已经到齐。” 看向刀斧手,他脸上的笑终于不见了:“行刑。” 第一个刀斧手举起手中的大刀,大声道:“张驹,索贿百贯,陷害同僚,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买卖人口,背约重婚,背弃北疆,辜负百姓,按北疆律当斩!已验明正身,斩!” 他一刀劈下去,第二个刀斧手接着举起了手中的大刀:“吴有光,行贿两百贯,伪造证据,以权谋私,草菅人命,背弃北疆,辜负百姓,按北疆律当斩!已验明正身,斩!” 鲜血喷涌在地上,最当中的刀斧手也举起了大刀。 蒋子吉在刀下挣扎不休,大喊道:“怎能是你们来斩我?!元帅!卫二郎!让她来斩我!” 刀斧手看向站在一旁的那人,只见那人缓缓摇头,便大声道: “蒋子吉,索贿受贿千余贯,卖官鬻职,玩弄权柄,以权谋私,徇私舞弊,贪赃枉法……背弃北疆,辜负百姓,按北疆律当斩!已验明正身,斩!” “嚓!” 头颅滚在木台上,鲜血喷了满地。 有些血飞溅到了那男子的衣角。 他低头看了一眼,站在台上对着人群外的那些进士们行了一礼:“杜明辛恭送各位同科同僚赴任。” 台上的人头还死不瞑目,杜明辛却像是站在桃花树下又或者绿柳荫里,身边应是碧水池或者林中道,而不是阵阵起的腥风。 怪异的静默中,楚平疆大喊一声:“痛快!我来之前还想,可惜不能亲眼这些狗苟蝇营坏我北疆之辈的下场,多谢杜兄!来日有余暇来胜州,我请你吃胜州羊肉!” “一定一定!”杜明辛直起身笑着说道。 其他人也纷纷隔着人群遥遥向杜明辛行礼。 杜明辛踩着一地的血却令人觉得矜贵非常,将礼数做到了十分。 左未是最后一个走的,她骑了一匹黑马,像一道墨痕。 “你做的不错。”她对杜明辛大声说道,“北疆监察司整肃就该这般热闹。” 杜明辛笑不达眼底,淡淡道:“左司务过誉。” 左未冷笑一下,调转马头离去。 余三娘送了卫蔷和元妇德回来,才知道杜明辛已经将人砍了,她连忙冲去原来的云州监察司,就见砍头的台子正在撤,她的新伙伴兼上司的衣角上还是血。 “杜郎君!你未免太急了!” “急?急是自然的。”杜明辛洗完了手用棉布巾擦干净,又仔细放了回去,素白的脸像一块不曾被人把玩过的羊脂玉,“我要在云州做事,自然要云州百姓都能知道我。” 杜明辛在一众进士里最有名的就是他的样貌,蔺岐生温文尔雅,也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可在杜明辛面前,就如杏花遇到了桃花,纵然也是美的,可无论色相、香气还是枝干都差了三分。 样貌以外,他常笑而少言,又彬彬有礼,每有讨论都是坐在角落里的,恐怕很多人到今日才知道,他竟然是这般一个狠角色。 余三娘深吸一口气,蒋子吉该死,也不过是死得急了一点,云州想要重整监察司,必是要使出雷霆手段的,看着杜明辛衣角上的血,她笑了一下道: “杜郎君来了这么一遭,以后怕是会被人叫什么玉面屠夫。” “玉面屠夫?”杜明辛抬起头,脸上的笑在瞬间变得真切起来,什么矜贵,什么淡漠顿时消失无踪,“那可太好了,与我家少将军的蓝眼狼王正好相配。” 余三娘一时无言。 欢喜了片刻,杜明辛看向案上的卷宗,道:“余娘子,你我如今算得上是筚路蓝缕,连人手都只有你我,不知你在云州有没有得用的伙伴,我们先将她们找回来。” …… 山林深处,两个抱着羊皮袋子的瘦小身影往前狂奔,身后不时传来呼啸之声。 听不懂的蛮语回荡在高大的树木之间,仿佛有刺耳的回响。 快跑,快跑! 越过一棵倒下的树时,其中一个瘦小的人跌倒了,另一个人连忙转回来拉,三四个高大的蛮人正在冲过来,吓得她闭着眼睛拉了人就跑。 可刚跑出两步,她就被人抓住了。 “啊!不要!你们放开我!阿玛!阿玛救我呀!” 几个蛮人听不懂她的话,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其中一个人在瘦小的女孩儿身上揉搓了一下,笑得更大声了。 破空声响起,被一声鸟雀的鸣叫遮蔽。 女孩儿闭着眼大声哭叫,突然感觉一阵温热溅在了她的脸上,挣脱不动的那只手松开了,她整个人被压在了壮汉的身下。 笑声消失了。 “你没事吧?”听见了有些生涩的h语,女孩儿睁开眼,又被吓了一跳。 卫燕歌搬开蛮族士兵的身体,抓住女孩儿把她拎了起来。 一旁的小男孩儿挨了蛮族一巴掌,还在昏着。 “不用怕,他们已经死了。”卫燕歌从一具尸体上取下了一条拴着狼牙的皮绳,继续用h语说,“你将这个带回你们部落,告诉他们蛮族从西边穿越了白山过来了,来了很多人。” 被抓和挣扎的时候,女孩儿之前采的野果都从羊皮袋里掉了出来,多半被人踩得稀烂,一旁的楚眉先将地上还完好的野果捡起来,又爬到一旁的树上摘了些还泛青的果子放进了羊皮袋子里,又将羊皮袋子放在了女孩儿的怀里。 见她抱着果子都艰难,卫燕歌用手指勾起女孩儿的发辫,将那根绳子绑在了发辫上。 “告诉你的阿玛,让他告诉黑水部的首领,记住了吗?” 女孩儿比刚才好了些,她弟弟还昏着,她爬起来,把弟弟背在了背上,又抱着两个人剩下的果子,艰难地往部落在的方向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卫燕歌道:“将这里打扫一番,洒些野猪血,再把这些尸体送到河下游去。” “是,将军。” 楚眉问道:“将军,我们为何不告诉这个女孩儿,让她告诉黑水部河下游的两个h部落已经被蛮族屠戮了?” “不必,这些h人劲健勇猛,又久在山林,防人之心极重,我们在这里终究是外人,这些事让他们自己察觉,比我们去直接告诉要有用的多。” 自从跟在蛮族身后穿越山脉进了无边林海,卫燕歌就转换了策略,她并未轻易出现在h人的面前,而是自己动手袭扰蛮族,数月来已经有数百蛮族死在了他们的手中,蛮族久在草原,长满了针木的山林对他们来说是陌生之地,为了能安顿下来,他们小心翼翼在距离黑水河下游偏僻的地方占据了两个h人的部落。 耶律啜里只有了新的想法,他要像之前收服室韦一般收服h人,再将强劲善战的h人变成自己的助力,他不能任由自己刀在日复一日的奔逃中继续被磨损下去。 被一群海东国人吓得弃城而逃,已经成了他心中永远的耻辱。 卫燕歌察觉了他的想法,赶在蛮族再次举刀杀向h人之前,她决定给h人通风报信。 山林中响起一阵鸟啼,卫燕歌知道是有信从北疆来,连忙带着人撤出了这一带。 “元帅要打绥州,命我等回去。” 听见“回去”二字,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掩不住的欣喜之色,如今已经是五月,夏日都要来了,他们已经出来了足足七个月,终于可以回北疆了。 “元帅?那,将军,我们就将蛮族扔在这里?” “不,我们再帮他们一把。” 数天后,蛮族的驻地燃起大火,没了粮食和驻地,耶律啜里只呼啸着带兵继续北上,他没想到,自己会遇到已经严阵以待的h人。 h人在山林深处做下了重重陷阱,他们绑着发辫的勇士呼喊着要与这些蛮族不死不休。 两座山的中间的沿河岸边,一队轻骑南归而去。 归家(“这就是狼王归群。”...) 去时不觉得,回程才察觉自己一去七个月竟然已经到了数千里之外,卫燕歌带着部下和从蛮族手中抢来的三百匹马每日换乘,沿着白山一路南下,中间途径海东国|颉府,卫燕歌带着两个人去了趟城中,这里的百姓还记得这些帮了他们的汉人,见他们要回家,还给他们塞了粮食。 数月不见,|颉府的百姓并未过得好起来,同大梁世家一样,海东国各府也是贵族盘踞之地,蛮人杀戮了一批贵族,他们走了,自然有别的贵族卷土重来。 城门前尸体堆不见了,却有贵族的爪牙以鞭子驱赶着被绳索绑缚的奴隶。 离开时,有人忍不住回头看,卫燕歌拉着缰绳道:“百姓之苦,在外地,在苛政,在土地兼并,在人身受困,若非我等奋起,你我的日子不会比海东人更好过。” “要是他们能来北疆就好了,是吧,将军?” 听见有部下这么说,卫燕歌低下头道:“北疆太小了,装不下天下人。” 应该是,让天下都变成北疆。 这般想着,卫燕歌一振缰绳,迎上了在等着她的队伍。 向西穿过涑沫河,又沿着黄水河南岸走了一日,卫燕歌带着手下承影部兵士到了营州。 之前他们一直在追踪蛮族迭剌部,只知道定远军已经攻下了营州,这与亲眼所见是全然不同的,见田亩中麦苗泛黄,河里鸭鹅成群,连着卫燕歌在内的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松。 是了,到此,他们便是回家了。 卫燕歌没有带着自己手下兵士继续前行,她带了不到百人北上,这数月间有人死于疾病,有人摔下山崖,也有人死在蛮族手中,如今只剩了七十余人,她令楚眉带着这些兵士在营州休息,自己继续向西往营州而去。 此时已经是五月中旬,冬日种下的麦子已经可以收了,卫蔷并没有急着出兵,她召集了龙渊、龙泉、赤霄三部主将与被调回来的巨阙部副将仆固澜、还有鱼肠部管事越霓裳一同商议对策,她与杜晓暗中通信,杜明辛说的没错,顺义节度窦茂确实有意附逆,此事朝中无人在明面上说,可如杜晓这般知道的,恐怕也已经有了。 如今的叛军占据了自北向南的六州之地,这些州府都在黄河沿岸,两面皆是山地,想要一举攻下必须有足够策略。 龙渊部符婵盘着手里那两万重甲骑兵都快盘出油来了,一听说派她去打仗,开口就是:“元帅交给我们强攻!” 赤霄部在营州得了军功,主将李u一看见符婵就一脸得色,见符婵要争首功,连忙道:“元帅,破城之事还是交给我们赤霄部,我们在营州用了新的破门之法,极是不错。” 龙泉部的主将生得白胖,名字叫白庞,比起好歹去年上了战场的龙渊和赤霄,龙泉部可是已经许久没有上战场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喃喃道:“元帅,我们龙泉部有口吃的就行,是头是尾总好过一直在家里呆着。”仿佛过去这些年都受尽了欺负。 说是来商议对策,他们三部早就各成战法,此番除了龙渊部两万人之外,赤霄部和龙泉部都出两万五千万之众,共计七万人,已经接近了北疆定远军的半数,在他们看来,别说区区六个州,这七万人都够他们打穿巴蜀了。 卫蔷却比他们都要谨慎的多:“你们以为只要攻城就够了?你们问问仆固澜他们在晋州是怎么做的,再想想龙婆在绛州又是如何做的?南下与我们从前打仗不同,我们不仅要想着如何消灭敌人,还要想着如何就地安民,如何就地重建,以及,如何安抚降兵。” 从前他们抓了蛮人,若是负隅顽抗便杀了,若是肯降就送去矿山,可这些附逆的兵不一样,首先他们是汉人,其次,想要减少对各州府的破坏,能招降其中的兵士自然是上上之选。 三位主将一时都没说话。 卫蔷笑了笑,如何对汉人动手,怎么对汉人动手,这是定远军各部都要迈过的一道坎。 也是必须迈过去的。 “还有军纪,你们打的地方可不是从前什么都没有的北疆,绥州,韩氏盘踞几十年,我去年去看过,那可是随手就能给出几千石粮食的地方,如何整肃军纪,如何让兵士不要被迷了眼,你们想过吗?” 符婵道:“元帅你放心,不管是去哪儿,咱们定远军还是定远军。” 卫蔷摆手道:“这等漂亮话我不想听,你们与你们各部文将拿出章程,你们不是都想要攻城之功么?哪一部在军纪上的法子最好,我在这立誓做保,一定让他一部有机会当先攻城!” 几个人的眼睛立时都亮了起来。 卫燕歌赶到银州大营的时候,符婵他们刚走,卫蔷一看见她,脸上便有了笑。 “一走几千里,半年多,你看看你又将自己折腾得不成样子。” 单膝跪地,卫燕歌大声道:“承影部卫燕歌奉命率部北上监视蛮族,今日归营。” 卫蔷一把将她拉起来,看见卫蔷端详的眼神,卫燕歌的声音又低了下来,道:“至于样子,是我赶路太急了,一会儿去洗漱一番也就好了。” 刚刚还与自己部下义正辞严的北疆之主几乎要气笑了:“你洗漱一番能把脸上的肉都洗回来吗?” 从寒冬到初夏,卫燕歌带着一众部下在山林草原之间游走,雪水润脏腑,野果兽肉填补肠胃,本来就是劲瘦身形,如今又瘦了两圈,唯有一双眼看着比从前还澄澈了许多。 再见到卫蔷,卫燕歌也极高兴,说道:“我虽瘦了些,身体却更好了,刀法也精进,元帅不必担心。” 被卫蔷拉着回营帐去洗漱换衣,卫燕歌还忙着说自己这些日子的所得:“h黑水部比想象中还要悍勇,打得海东国接连失了怀远府和安远府,如今他们已经在黑水河沿岸与迭剌部残部开战,他们胜面不小。” “要是再输给了黑水h,你猜耶律啜里只还会去哪里?” 卫燕歌想了想道:“他们会不会投靠海东国?” 卫蔷点了点头:“海东国积弊颇深,兵力孱弱,说不定也想让蛮人做他们的刀斧去对付黑水部。” “蛮族在海东国铁利府和|颉府都血债累累,又杀戮了当地贵族,就算国主意动,他们的贵族只怕也不想答应。” “若是不能投靠海东国,他们就得回到黄水流域,往北是痕德堇和室韦,往南是咱们……哈,迭剌部一度是蛮族最强一部,竟然在短短一年间沦落至此,你当算头功。” “头功?” 正在卫蔷帐中擦洗身上的卫燕歌停下手中动作,道:“元帅,我部下数十人出生入死,论功当赏,其中有二十六人死在了东北的荒野之中,我们只带回了八个人的骨灰,我可否请命将他们的名字送上英烈碑?” “当然,这是应当之事。” 听到死了二十余人,卫蔷叹了一口气,找出了一身卫燕歌能穿的衣服。 梳洗过又换了衣服,陪着卫蔷吃了顿饭,卫燕歌回到了承影部驻扎之处,此次承影部调了一千人来银州,带头之人是承影部副将慕容仙仙,剩下的人除了在草原斥候的,多是在朔州由承影部文将苏靖管制。 见到卫燕歌,承影部兵士还没来得及欢喜就立刻有人呼啸出声,仿佛狼嚎一般。 带着喜悦之意的狼嚎声响彻营地,一时间承影部驻地狼嚎声响成了一片。 卫燕歌之所以会被人唤作是“蓝眼狼王”也与承影部学狼嚎传讯有关,后来定远军各部都学狼嚎,又惹得蛮族一些小部落私下里称定远军为“狼军”。 远远地听见一片狼嚎,正在与越霓裳商讨鱼肠部所得情报的卫蔷笑了。 “这就是狼王归群。” …… 自从认定了定远军不来攻打自己是因为缺粮,在河中府附近的叛军主将韩复銮便数着日子算着定远军何时能吃光了粮食。 赶在前一年九月之后种下麦种第二年收获,是北疆特有的种法,此时春日种下的粟麦都还是青黄不接之时,不说旁处,因为朝廷调度了大量军队拱卫洛阳,连洛阳城里都开始缺粮了。 韩复銮所率的叛军也开始缺粮,他们去年起事至今也快一年了,如坊州同州等地多是几次易手,百姓死伤无数,纷纷逃难,哪有肯种粮食的? 如今他们吃的军粮都是从州运来的,可州终究是林氏的地盘,就算林氏如今不得不随他们同举反旗,可终究不是一条心。 “北疆也缺粮。”韩复銮对自己道,“我身后有六州之地,哪里不比北疆物产丰饶?定远军千里行军至此,定然不像我能得如此供给。” 想想那气势如刀却开口钱粮闭口钱粮的定远公,韩复銮心中越发坐实此想。 “东都也已经缺粮,要先舍了的定然是定远军,说不定,再过几日,定远军就会因军粮不济而退兵。” 也不只他一个人这么想。 那些逃到了洛阳现在不能回绛州的当地豪强,也是这般想到。 绛州城里,一车一车的新粮运到,龙婆难得穿着铠甲,做出一副正经模样: “这是我们湛卢部军屯得的粮,如今已经收获,不仅够我们自己吃,你们若是有灶上无粟的,只管来与我们定远军说,是借是买各有章程,总归饿不着你们。” 原本愁眉苦脸的百姓看着一车又一车的粮食,不禁欢腾起来: “多谢龙将军!” “多谢定远军!” “定远军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没有定远军,我们哪能想如今的日子!” 龙十九娘子得意洋洋,也不心疼自己因为骂架被扣光的月俸了。 潜龙(“韩……韩逆匪,你好歹也...) 大梁同光八年五月十九日,绥州韩家的当家人韩重山刚与人说完了筹措军粮一事,站在床边看着墙上挂着的镶珠宝剑,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本不该如此僵持,大郎谨慎太过,也是被定远军给吓住了,若我是他,定然直接攻占河中府,占下了河中府,就是拿住了洛阳的命脉,不想得罪陈氏,拿下河中府之后善待陈氏子弟便是。世家世家,满脑子都是什么与世家共天下,你连天下都没打下来,你以为在世家的眼里你是个什么东西?” 兵马一动,就是流水似的钱粮,到如今多年的积攒消耗过半,又失了两个儿子,长子却还是连洛阳都还没攻下,还被定远军逼得畏首畏尾,韩重山每每想起来心中便是一阵的怒火难消。 若是他年轻二十岁,正值壮年,哪还用得着儿子?他自己亲自带兵出征,早在北疆定远军攻下来之前就拿下了洛阳。 这般想着,他缓缓躺在了床上。 他有些后悔,当初他生怕世家抵抗,自己落得一身骂名,便与儿子说要联合世家,如今再看,世家是何等懦弱苟且之辈?除了一个河中府的陈氏,竟然各个都是墙头草一般的人物,一见刀枪就露出贪生怕死的丑态。 早知如此,他们早些年就动手了,又何必拖到今日,拖得那卫泫之女在北疆坐大,反倒成了如今他们一面打,一面怕的局面。 这般想着,韩重山又想起了当日自己在绥州城上看见的定远军女将,看着仿佛还是个孩子,竟能一路打到绥州城下。 若是他年轻二十岁,自能让那女子尝尝他韩家的厉害,又怎会那般竟要他亲自低头致歉?! 再往前数,这也不是定远军第一次害了他。 其实,早在十几年前私开铁矿的那一日起,韩家就想过要取赵氏而代之,赵氏算什么?当年若不是有卫奇为那赵严保驾,他们赵氏有什么?一副祖传的刻薄心肠罢了。卫泫死了,蛮族南下,大梁连长安都没了,凭什么还能据有宝座? 绥州地处黄河岸边,沿河南下直到河中府,也正好逼近洛阳,之前数年,借口蛮族在北疆肆虐频频南下,韩家跟朝廷要钱,要粮,韩重山自己甚至还得了朝廷一个“彰德节度”的官职,那时,韩重山就已经在伺机举事。 占了绥州的铁矿还不够,他又盯上了银州和麟州的铁矿,蛮族只知劫掠百姓和粮食,对这颇不看在眼里,却不知这两州多有铁矿。 韩重山派了人去两州之地查探,却得知麟州落在了一个叫卫二郎的人手里,那人手中皆是些山匪之类的乌合之众,竟然能跟蛮族打得你来我往。 手中已经有了上万精兵的韩重山又怎会把这种人放在眼里? 他先是派人去找那卫二郎,说愿意从她的手里买下麟州的煤铁矿,卫二郎竟然拒绝了。 韩重山便又想了一个办法,他给了当时占据麟州、朔州的蛮族利部首领送去了大笔金银,说是愿意用来换铁矿,开出了铁矿之后,他可以给利部更多的钢刀。 利部首领答应之后便杀向那“卫二郎”,当时光是利部就是九千蛮族强兵,上万良马,韩重山自觉他们剿灭卫二郎当是稳操胜券之事,却没想到利部被卫二郎硬生生拖在了河谷、山岭和荒漠之间,不过短短数月,九千强兵只剩了几百,利部首领仓皇东逃,被一支利箭射死在了马上。 一个整个蛮族部落的强兵,竟然就被一群山匪给杀灭了? 若蛮族真是如此不堪一击,他们又是怎么南下打到长安的? 杀灭了利部的“卫二郎”真正打出了名气,不仅银州麟州府州朔州一带的百姓纷纷投奔,连西北四州、岚州甚至韩氏所据的绥州都有人因想要杀蛮人而奔赴麟州。 其后数年,“卫二郎”在北疆越发声势浩大,韩重山却越来越觉得这“卫二郎”是生来要与自己作对的。 赵曜御驾亲征,陷在了蓟州,这是他们韩家绝好的机会,可这卫二郎竟然救出了赵曜,还一路护送他回了东都夺下了皇位。 知道她竟然是女子,韩重山大喜过望,还以为她不会再回北疆了,可她竟然成了定远公还回了北疆,因她在北,朝廷便不再给绥州调拨钱粮,养“抗蛮兵”,韩重山的“彰德节度”才当了几年就有名无实。 接着,麟州、朔州……这位“定远公”自西向东打过去,竟然真的一点点将北疆给收复了, 诸王逆乱,韩重山也以为是天赐良机,又是这个定远公,她不好好呆在北疆,竟然带着兵去勤王护驾。 无奈之下,韩重山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收留了废齐王之子,只等着有一日能再有机会挥师南下,夺了江山宝座。 一年又一年,从十多年前到如今,他都已经老了! 可那卫泫的女儿,她还未到而立之年,她就有强兵,有北疆,有功绩! 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婢女见他已躺在床上,立刻轻手轻脚走到屋中各处熄了灯,最后的一抹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韩重山看着,心中一动,道:“你过来。” 黑暗中,那小婢女吓了一跳,还是小心地走到了床边。 “圣人。” 从造反那一日起,韩重山就让府中上下都称自己为圣人。 干枯老迈的手一把抓住了小婢女的手臂,韩重山一言不发,口中喘着粗气,将女孩儿扯到了自己老朽身躯之下。 要是再年轻二十岁……他也能驰骋疆场,要是也是年轻时遇到了蛮族南下,他也能创下不世功业! 小婢女吓得想哭叫,被韩重山捂住了嘴。 “你哭什么,这是你的福分!你要当妃子了!” 手掌在细软出抓握了几下,韩重山一只手探向床头,从暗格中取出了一个瓷瓶,用嘴掉瓶塞,他将里面的丹药倒进了嘴里。 小婢女被他捂得脸颊通红,几乎要被闷死,韩重山解开衣襟还不等动作,突然听到一声惊天巨响。 韩重山连忙下床,从墙上拿起宝剑大步走出门外:“出了何事?” 院中众人慌乱不堪,韩重山问了几个人都没问出眉目,便提着剑往门外走去,此时,突见一人一脸黑灰冲了进来: “圣人,圣人!门!门破了!” “什么门?” “大门!州城大门破了!” 黑暗中,破了一个大洞的城门被人打开,沉重的马蹄声带着惊人的气魄奔涌进了绥州城。 绥州城中守军拿着刀劈砍而上,可他们引以为傲的钢刀劈上去只能听见一声脆响,眼见火花迸溅,被砍中的人和马都毫发无损。 “妖怪,妖怪进城了!” “啊!这是什么?” 惊呼惨叫声连连不绝,有提着灯的借着灯光看过去,只见遍布黑甲的马匹上骑着连脸上都覆着了黑甲的骑士,那人吓得将灯扔在地上,大喊道: “鬼兵!鬼兵攻城了!” 鬼兵? 当先之人听见此话,大笑一声:“龙渊部,随我冲!” 绥州城里各处亮起的灯火映在龙渊部重甲骑兵的身上,使他们如劈火一般一路杀将过去。 守城步卒不能奈何他们,骑兵们好不容易安抚了惊慌的马匹冲杀而出,被重甲骑兵转瞬间就绞得血肉横飞。 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一直冲杀到了韩府门前,定远军龙渊部主将符婵看着“潜龙宫”几个字,冷笑一声道:“咱们龙渊部今日就会会这潜龙宫!” 有箭矢从高墙上飞射而下,符婵毫无惧色,从背后拿起弓箭,一箭取了一个弓手性命。 除了弓箭之外还有热油滚水铁球等物,符婵由得韩家使出诸般本领,只管带着龙渊部做出要冲门之态,继续杀戮叛军,顺便消耗韩府内的据守之物。 城外突然一道绿色的光遥遥上了天,划破了黑夜,符婵见了,一挥手道: “撤!” 重甲黑骑竟然就真如潮水般撤了下去。 可转瞬之间,又有穿着黑甲的步卒从龙渊部让出的道中冲了过来,只见一黑漆漆的怪异之物被他们推了出来。 “定远军工布部一队,天号位对准。” “定远军工布部一队,地号位对准。” “定远军工布部一队,玄号位对准。” 有人大喊道:“放!” 黑暗中,一簇火苗点燃了一根棉线。 “轰!” “轰!” “轰!” 三声巨响接连响起,几乎转瞬之间,“潜龙宫”的大门就被轰出了一个大洞。 “龙渊部!随我上!” 重甲黑骑再次如鬼魅一般冲出,直直冲入了“潜龙宫”。 潜龙宫的描金大匾早在破门之时就被震落到了地上,顷刻间就被踩了个粉碎。 天蒙蒙亮,一骑白马带着数千人进了绥州城。 卫蔷久违地穿了一身黑色的铁甲,骑的也是自己的战马。 韩重山已经被俘,绑在了“潜龙宫”的宫门处,看着他的模样,卫蔷之前想说的话都忘了。 “韩……韩逆匪,你好歹也是年高之人,怎能如此不体面?” 吃多了药的韩重山面色涨红,几乎羞愤欲死。 宫殿(“我是来报仇的。”...) 就在韩重山“金枪矗立”的时候,从绥州城出逃的小路上有人中箭倒地。 “没想到赤霄部将绥州城围得铁桶一般,还有人能跑出来。” 慕容仙仙放下手中弩,抬头看向树上,晨光中,能看见有人身披树叶站在树干上,其中一人有一双蓝色的眼眸,正盯着绥州城的方向。 “元帅说的是一丝声息也不漏,自然是宁肯多花些布置,也要多几分把握。” 说话间,卫燕歌从怀中掏出一个铜制圆管看向另一侧的河中。 “河里有人,去拿了。” 树下草丛中一阵轻动,不一会儿,几个人往河中抛下网,将一人捞了上来。 慕容仙仙一直用望远镜盯着,见人都被抓住了,她点点头,也退回到了草丛之中。 一时间,四下静谧,只闻林中几声鸟啼,仿佛正是“晨光初照林,鸟醒啼几声”的好光景。 …… “元帅,这就是韩重山的字迹。” 看着卫清歌从韩重山书房里搜出来的书信,卫蔷点点头,转向元妇德:“你能仿出来吗?” 元妇德作为随军文书一直跟在卫蔷身边,一张一张仔细看了看这些书信,她点点头道:“柳体骨力遒劲,他为显豪迈多了两分故作姿态,仿起来还是容易的。” 说完,她揣摩片刻,比照着信中,提笔写了“大郎吾儿”几个字,与书信上可谓是一模一样。 一旁的卫清歌看看信,看看字,甚至看了看元妇德手中的笔,可谓是叹为观止。 元妇德却还是面无表情,仿佛自己一手仿字的本事是再平常不过的了。 卫蔷随手拿起一封信,一打开便笑了:“那韩倒枪本事没见两分,口气倒不小,还在这称孤道寡起来。” 元妇德拿起那那封开头便是“朕”的信看了两眼,道:“这些字比他从前更浮夸迫切,还有两分气虚之态,越是气虚,便越想抓住些什么。” 她们几人身在之处是所谓“潜龙宫”的正堂,元妇德看着满眼的金碧辉煌,低声道:“可只据有六州之地就已经摆起了圣人的排场,只念着如何填满自己内心贪欲,又如何能纵横于天下呢?” 说完,她轻叹了一声。 “这话说的没错,人的心就这般大。”卫蔷用手握了一个拳头出来,“就如人的一指掌,人的手中能抓住多少东西?心里又能顾及多少?” 松开手,卫蔷也抬头,桌案上摆了一把宝剑,据说是俘获韩重山的时候从他手中缴获的,上面镶嵌了满满的珠玉珍宝。 卫蔷将它拿起来,一拔竟然没有拔动,她皱眉细看了一下,笑了: “这剑也不知道挂了多少年,早生了锈,剑鞘里怕是锈死了。” 招呼了一个兵士过来,卫蔷道:“你将这把剑也送去库房,让他们将宝石拆下来,剩下的交给冶炼坊。” 那兵士应了,卫蔷想了想,又道:“对了,那韩倒枪可体面了没有?” 兵士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想起早上随着卫蔷进城时看见的那一幕,想笑又忍住了:“元帅,军医看过了,那韩重山吃的是金丹之类,并没有备药,只能给他灌了两剂清火疏肝的汤剂,坐了三四次恭桶,应该已经好了。” 听他这么说,卫蔷摇摇头:“我实在没想到竟然要花这么一份药钱。” 韩重山再见到卫蔷的时候,已经被人换了一身衣服,不是从前那些明黄绢绸之类,只是一身棉布制成的中衣和单衣,倒是终于“体面”了。 他年近七旬,收拾干净了也能看出他年轻时候生得仪表堂堂,可惜了,如今定远军上下看见他想起的都是今日早上。 终究是有胆子造反的枭雄之辈,韩重山面色如常,看向卫蔷时第一句话便是:“去岁定远公光临绥州,老朽自认礼数周全,没想到今日却惹来破门之祸,不知老朽在何处得罪了定远公,国公若有不满,只管说个数来,金银珠宝,马匹粮草……” 老人的一双眼睛犹有精光。 “又或者……天下?” 卫蔷坐在椅上,听见前面那些话她面无表情,最后这两个字着实逗笑了她。 “你们好歹夺了天下,再与我说分我天下,如今什么都没有,倒是在我这讲起了笑话。” 韩重山面不改色道:“听定远公此言,只怕也想要这赵梁的天下吧?那赵氏小儿无能,似的偌大中原衰败至此,天下盼明主,若定远公是个男子,只要你愿举帜而起,天下响应者只怕不知凡几,可惜,你是女子,要夺天下比男子艰难千百倍……” “等等。”卫蔷一抬手,打断了韩重山的话,“我夺天下比男子难千百倍?且不说我要不要夺这个天下,我只知道,我若要夺天下,比你们这群连护国节度和金吾卫都要僵持,连河中府都不敢夺,被我部下一个时辰就攻破了城门的,可实在要容易多了。” 方才还有两分气定神闲的老脸上缓缓涨红起来,韩重山死死地看着卫蔷,道: “卫蔷!赵家害死你父母大兄,逼死你妹妹,你分明早有反心,我韩家率先举旗这是帮了你!若非是我,你如何能占下绛州晋州?你竟又要以我韩氏向赵梁小儿邀功不成?!”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们造反的同谋呢。”卫蔷本想与这韩重山说说话,问问他余下各州的部署之事,没想到这老头儿的心里比他那裤子里还不体面,才说了两句就生气了。 “韩重山,大梁还有什么功劳能给我?我已经是国公,郡主,再给我个王爷又能如何?那些微末功劳,我着实看不进眼里,我来绥州,是因为你为了造反在绥州鱼肉百姓,逼得百姓民不聊生,此事你怕是从未反省过吧?” 卫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卸了甲,如今穿着是一身如男子的靛青衣袍,唯有长发只梳成了发辫垂在脑后。 “我以为你会问我,我是何时知道你的造反的。”她从一旁的桌案上拿出了一些账簿,“你难道未曾发现,你绥州一地从去岁春天开始的盐就变多了么?” 绥州和太原一样靠近北疆,盐也是多来自于北疆,卫蔷说的事韩重山还真未发现,或者说,他有所察觉,却以为是天意助他让北疆卖了更多的盐给他,他也确实用银钱将那些盐买下来囤了起来。 “去年春天……去年,去年你南下的时候偏偏绕远路来了绥州,你!你竟是从那时就知道我要造反?” 卫蔷转身,对他笑了笑:“乾宁十五年春,我和蛮族周旋厮杀利部于麟州,那时我就知道了你和蛮族勾结,猜到你想造反,实在不难。” 韩重山猛地要站起来,被两旁的兵士死死地摁了下去。 拿着账簿走到他面前,卫蔷道:“从那时起,我就留心了你绥州的产粮屯粮一事,没想到你着实心狠,绥州五县九成的地都落入了你的手中,乾宁十八年绥州大旱,你派人守着河道不许百姓饮水浇田,除非他们将田地卖给你,同光二年你想趁着废王逆乱坐收渔人之利,又逼着百姓从军,我说的可对?” 此时的韩重山从外表看起来,已经和清晨时候差不多一样的不体面了,他挣扎了两下,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卫蔷:“你早知道我要造反,你一直等着我造反!” 卫蔷点点头,她微微低头,笑着说: “你猜,现在绥州城里正在干什么?” 因为韩重山要将从前的韩府改建成“潜龙宫”,逼得绥州城里的百姓都迁出了城中让出土地,绥州城里百姓极少,可如今,也是热热闹闹。 穿着青色布衣的年轻女兵手中敲着锣鼓,大声道: “韩氏逆贼侵占土地,草菅人命,已被北疆定远公拿下,各家可有与韩氏有仇的,只管说来,我们会一笔一笔记下,整理韩氏罪状,让韩氏伏法。” 那些紧闭的门扉静默不动,女兵们的脸上也毫无不豫之色,还是满面笑容道: “各位不必怕,我们定远军的好名声大家应该是听过的,对了,各位在北疆可有亲眷,我们这还要替北疆百姓找了他们在绥州的亲眷,麟州刘小娥,今年三十六岁,要找她弟弟刘壮,今年二十九岁,据说当年弟弟是随着舅舅逃来绥州的,这许多年都没消息,可在这城中?麟州陈铜锤,今年四十九,左脸上有一颗黑痣,要找他妹妹陈幺娘,今年……” 一声又一声,伴随着一队一队的女兵传遍了绥州的大街小巷。 渐渐的,有人趴在了自家墙头上,也有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终于,有一个老迈的声音大喊道:“我有冤!我有冤情啊!那韩家的管事强买了我家孙女进去,就因为我孙女生得好!官爷,军爷,你们可千万要替我做主啊!” 老妇人大声哭喊着,从一扇破败的门后冲了出来。 一名女兵掏出了炭笔道:“老婆婆您莫急,与我们慢慢说。”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门被撬动了。 “你以为我是要来与你论天下英雄的?还是我要见见你这当世枭雄,一抒自己胸中崇敬之意?” 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穿着棉衣的女子笑着道:“我让你来,是要告诉你,你在这绥州的根基,我要连根拔起,你占下的城,我会像今日一般夺下,我还要用你的字迹写一封信告诉你的儿子,绥州城被我死死围住,要他来回援,而你,只会在这里被绥州百姓历数罪状,当众处死。。” 韩重山目眦欲裂。 卫蔷终于想起了自己早上想说但是忘了的话: “我是来报仇的。” 欢喜(“圣人忧思多日,只怕是大...) 又是一日清晨,又是晨雾未散,两骡子并一驴的木车就被停在了陈府的门口。 镇国定远公卫蔷穿了她来时的黑布袍,伸了个懒腰。 “陈家的香枕软被着实醉人,可惜我是个劳碌命,又得在这车上奔波。” 经过崔氏的一番“斡旋”,陈家最终要给北疆的是黄金一千两,白银五千两,原定的铜钱一万贯换成了以未来五年中每年价值千贯的药草和价值千贯的粮草相抵,因为“惊吓”而多的那份“压惊礼”干脆省掉了,若是只看数目结果,陈仲桥本该觉得满意,可他一想到如今被定远公塞进了怀里的那些书信,总觉得自喉头以下,浑身都是苦的。 苦归苦,客套还是要有的。 “能得定远公一句称赞,是陈家上下之幸,若定远公返程之时还有闲暇,不如来小住几日。” 卫蔷莞尔一笑,看着他说道:“陈刺史,我不过与你客气一下,你也不必假作亲近到如此地步。” 陈仲桥:“……” 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卫蔷又问:“银钱药材粮草都装好了吗?” “银钱药材都已经装好了,价值千贯的粮食有万石之数,如今陈家只拿得出两千石,下官今日就安排人去采买剩下的……” 卫蔷点了点头,说:“嗯,青州齐州等地去岁风调雨顺,世家积存的粮食应该有不少,你从前又是青州刺史,青州上下总该给你点面子,你就让你手下的人往那去,买粮之后直接送往蓟州给刺史于成,绝不准去定州和太原府买粮。” 青州、齐州远在山东,虽然粮价会低,可距离蕲州要穿过几州之地,路上耗损必然不少,远不如在靠近北疆的太原和定州买粮,就近送入北疆,省了人力车马。 陈仲桥也是当过一州刺史的人,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定远公会如此要求。 难道她盘踞北疆与太原恒州的各家起了龌龊? 站在半丈之外,陈重远拎着自己的行囊规规矩矩站着,他小声问身旁的女孩儿:“为什么阿蔷姐姐不让去太原定州买粮?不是更近吗?” 卫清歌的腰间挂了几个连夜做的布兜,背上还有一个包袱,若是陈重远有心就能发现外面的包裹布都是他们家的桌布改的。 陈家客院里的陈设除了家具也不剩什么了,满园繁花灌木都差点被卫清歌当柴砍了带走。 摸了摸自己的剑,卫清歌说:“就是因为近啊,所以太原和定州的粮价不能涨,不然北疆老百姓就难过了,你怎么这也不懂。” 陈重远点了点头,他不懂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陈仲桥并不适应在自家大门口点头哈腰地听人一项一项指派,可昨晚他夫人掌灯之后才回家,也不许他再去叨扰定远公,诸多事情就只能这时候一件件问清楚。 卫蔷却有些不耐烦,险些又打了个哈欠:“剩下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东西备好,自然有人来取。” 看一眼渐亮的天光,她说:“也该来了。” 谁该来了?什么该来了? 石路上,一阵马踏之声遥遥传来,像是一把利刃,刺穿了河中府静谧的清晨。 马匹嘶鸣,铁蹄几乎要将青石踏裂,陈仲桥眉头紧皱,连忙让人去唤来自家的部曲。 卫蔷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刚刚松散的肩膀微微挺直,脸上渐渐有了笑。 “吁——!” 疾驰到近前,人们才看这是有百多人的一队骑士,领头之人穿了青色劲装,背后缚了一把宽面重剑,她身材不高,与河中府寻常女子相似,又清瘦,看着那重剑几乎随时要将她压倒。 可这女子偏偏利落下马,轻松得仿佛身后什么也没有。 “咔!” 下马的一百多人单膝跪地,那女子背后的剑鞘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 “定远军麾下泰阿将军卫莺歌领命率泰阿部二百人五日内自麟州至河中府,今全员如期抵达,请国公示下。” 定远军! 陈重远瞪大了眼睛,因为胸中激荡,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七十多年前初代定远公率定远军横扫中原,才平定了先唐破灭以来的数十年战乱,有了大梁立国,定远军也被赐“定远镇国”之号,是无数百姓无数世家人心里的天下第一雄兵。 可十几年前,定远公全家灭门,蛮族趁定远军归属不定之时突然南下,短短几日之内,“定远”二字便湮灭于黄沙。 对于大梁来说,消失的不只是一支军队,不只是数万英勇男儿,而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一条不可横渡的河,一道永远令人安心的国之屏障。 那之后,北疆各州饱受屠戮劫掠之苦,在蛮族铁骑之下成万里焦土,太原城被烧,长安城被毁,大梁皇族带着世家出逃至东都……那些年很多很多时候,还没长大的陈重远都会想。 要是定远军还在该多好。 要是定远公还在该多好。 要是卫家还在该多好。 直到七年前,新任定远公卫臻重建定远军,几年间,定远军收复了北疆十一州,又在新帝登基群王造反的时候救了整个东都。 定远军……陈重远知道自己的手在抖。 很多渴望,只有看见它近在眼前,人才会知道那是噬心吞血不可抑制之向往。 站在前面的卫蔷此时也一扫身上的惫懒不羁之气,陈重远站在后面能看见她的脊背已经挺得笔直。 “该抓的人抓了吗?” “回国公,绥州至麟州三处匪寨已被攻破,共抓匪盗七百四十余人。” “该杀的人杀了吗?” “回国公,匪首七人、恶贯满盈者三十六人,皆已经授首。” “该追的人追到了吗?” “回国公,在同州发现两处南吴探子窝点,已派人追查,昨日摸到南吴探子在河中府的窝藏之处,今日寅时一刻全数抓捕,死十七,生三,已经押在城外。” “死的交给陈家。” “是。” 短短言语,字字落地有声,仿佛已经交代完了无数事情,一旁的陈仲桥听得是悚然又茫然,最后听见交给“陈家”,他下意识也绷紧了身子。 卫蔷看向他,说:“陈刺史,十七具尸体连着前日那些刺客……都交给你了,别忘了给自己请这剿灭之功。” “是、是……”陈仲桥拘谨得仿佛不是在自家大门口,而是在北疆的演武场。 “既然事情都办妥了,你们就先带着陈家给我们北疆的深情厚谊回去麟州,起来吧。”这些话,卫蔷是对卫莺歌说的。 娇小的女子低头称“是”,就被卫清歌欢欢喜喜地跑过去拉了起来。 “莺歌姐姐!你帮我把这些都带回去。”说着,卫清歌开始解身上的小小的包袱和布兜。 卫莺歌不仅个子稍矮,人也长得稚气,褪去了一身的肃杀之气,看着比卫清歌还要小两岁。 用手一抓最大的包袱,卫莺歌说:“你又把别人家的被子也拿走了?” 听见她们说话,陈仲桥清了下嗓子,连被子都拿走,这才是他最熟悉的那个刮地皮的北疆作风。 看向自己的儿子,他本来想再说两句留人的话,可见到儿子那双盯着北疆人马快着火的眼,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定远军行动极快,既然接了新的军令,他们就毫不含糊,卫莺歌拉着卫清歌亲自一辆辆清点清楚了车马财物,登记造册,又让卫清歌在册子上签了字,最后对卫蔷行了个礼,然后拉上东西就走。 而此时,晨雾还没散尽。 看得陈家上下目瞪口呆。 自己的兵走了,卫蔷的肩膀又垮了回去,粗陋乌黑的袍袖一甩,她说:“心意收到,我也该走了。” 走走走!赶紧走! 陈仲桥深深行了一礼:“国公大人,犬子年幼,少经风雨,一路上若有冒犯……” “放心,真冒犯了我就写信跟你要钱,或者跟你那在东都的大哥要钱。” 卫蔷说的毫不客气,陈仲桥却莫名有些心安了。 要钱就好。 要钱总比要命好。 察觉自己的想法,陈二老爷心里又是一梗,完了,自己是怎么了?竟然觉得眼前的定远公只要钱不要命就是个好人了?! 卫蔷刚坐上马车,又有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奔腾而来,这次却是从另一个方向来的。 东都的方向。 “传圣人谕,太子太保,镇国定远公,兼西京都御留守,权知北疆五地节度,上柱国,无终郡主卫臻,蕴是韬略,竭节保邦,悉心陷敌,复振国威。靖群氛於海表,凝庶绩於天阶……” 回到自家的院落,陈仲桥的脚还是有些软,正房门前,崔氏已经等在了那里。 “听闻有给阿蔷的圣旨。” “是,听说定远公回朝圣人的身子一下大好了,还下了圣旨褒奖定远公,赐了她全套亲王仪仗,又让满朝文武在东都门外迎接她归东都,圣人实在是比大兄所想的还要看重她呀。” 崔氏面色平静,只是有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悬在唇角。 “这岂非好事?二郎为何闷闷不乐?” 陈仲桥叹了一口气,北疆来的定远军,那个当风而立的背影,他儿子看见的,他也都看见了,此时也依然不能忘怀,喝了一口茶,他说了一句他对自己大兄也绝说不出口的话:“我只觉得有些怅然,亲王仪仗又如何,没有定远军半分风貌,名刀当以风沙伴,敌血洗,斩蛮族王旗,复万里河山,请她归朝,实在有些辱没了。” 叹完之后,他摇摇头说:“名刀也好,狼匪也罢,好歹是走了,五郎跟着她去学武,我倒是比从前宽慰了些。四娘,你说得对,陈家不能只看着朝中那一点地方,五郎想要给自己找找出路,我拦着,他反而恨了我这个当爹的,不如出去摔打一番。” 说完,拈两下胡子,陈二老爷又起了诗兴,想写一首送儿子学武的诗,过几天寄给儿子。 看一眼书案,他说: “四娘,你怎么有兴致看起了《孟子》,平时你不是最烦这些文章?” 崔氏犹是在笑,合上书册,她轻声说:“昨日突然想看看了。” 低眉垂目之间她又想起了昨日自己听见的话。 “北疆十一州,半数官、七成吏皆是女子,崔姨,为了让我入东都,北疆官员已经在吏部悉数入册,我欲将女子为官之事在天下推而广之,第一步,女子可以抄录公文黄册做小吏,第二步,便是女子科举。您才华卓著,居深宅而知天下,世间罕有人能及……三年内,云州、麟州各要开女子州学,我也打算设学政一职。我世间罕有的崔姨,你可愿当这千秋天下间第一个女学政?” 这就是,阿蔷要做成的第三件事。 何其可笑,何其荒谬,何其狂妄?! 吕氏武氏也未成就之功业,她卫蔷怎么就如此信誓旦旦呢?让别人听见,都会以为她是一场大梦不肯醒。 手指抓了一下《孟子》,今年已四十岁崔瑶不得不承认,幻梦极美,她动心了。 她竟然想,同赴大梦。 命案(“她叫丁叶儿,若是还活着...) 绥州、延州、州、坊州四地落入了定远军之手,从麟州等地调派来的官吏都是老成精干之辈,匆匆赶到之后先与定远军各部交接,再整理起了四州各州县的账簿,这四州为了起兵造反而大肆征兵,州县粮仓也被搬空,倒是各个盘踞的世家仓禀丰实,仿佛比卫蔷一年多前来的时候还要豪富。 不仅如此,见到世家名册上在这一年中多出来一大截的婢女和佃农,从北疆来的官吏们皆是大开眼界。 想想他们在北疆为了打蛮族从上到下勒紧了裤腰过日子,再看这些人号称造反却不忘敛财,甚至不需要旁人再说什么,一些年轻的官吏的心里就明白了所谓“世家”是何等的不堪。 他们来了,秋苇所属的鱼肠部就可以撤了,她们这些天在乡间一面是安民抚民,一面也暗中调查当地官员乡绅在百姓间的名声。 至于官员乡绅其人,如今在各州的监牢之中,加上定远军抓的世家子弟、叛军将领一共四千多人,四州的监牢根本不够用,有很多人还被关在城外的木笼之中,好在定远军也并非是要故意虐待他们,草草制成的木笼虽然简陋,却是在树荫之下,也省了他们受暴晒之苦。 鱼肠部和胜邪部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甄别这些人的从前所为,犯了罪的判刑,没犯罪的释放。 光是为这一件事,不仅越霓裳抽调了鱼肠部八成人南下,连之前带着胜邪部一队跟着龙十九娘子去了绥州的卫雅歌也被调到了州。 四州的老百姓听说定远军要他们有冤申冤之时还多是不信的,可看着从前那些穿绫罗骑大马的世家郎君都像畜生一样被关在城门外,还有什么不信的?有人带了头便往穿着青黑棉布衣的定远军那蜂拥而去。 有些世家的部曲、家丁管事之类自然不肯看着自家郎君受辱,就私下到处与百姓说些“定远军总是要回北疆的”、“那些大人有官身,最多不过关两天”、“郎君有世家册护身,定远公怎么不过是个朝臣,能拿世家如何”? 恐吓百姓之事他们是做惯了的,却不曾想这些百姓才过了几日好日子,就生出了些胆子,偷偷找了定远军,将这些人一并都抓了起来。 再加上这些人,城门前的树下都要放不开了,好在他们的罪名好定,身上有人命的、对百姓巧取豪夺的、侮辱女子的,凡是查出来就明正典刑,各州县府衙门前每日杀的人头滚滚。 秋苇原本识得的字不多,能写好的就更少,在北疆苦学了一年,终究也只有一年,远比不上旁人,本以为那些案牍之事总轮不到自己,没想到因为人手短缺,旁人连她的那手烂字也不嫌弃,硬是让她也去抄录名册。 几日做了下来,她宁肯回田里帮人浇水去,翻着名册,她细白的手腕儿都是僵的。 柳般若也随着卫雅歌来了州,正巧路过看见了她,面上有了些许笑意,道:“秋队长辛苦了。” 一见了她,秋苇扁了扁嘴,假作委屈之态道:“柳讯官,我这一个本是教人乔装的,如今可是连字都写得快了。” 一年前秋苇随着柳般若回了北疆,柳般若本想让她留在胜邪部做个讯官,没想到秋苇精通化妆之法,不仅一眼就看出了卫雅歌脸上的乔装,还会自己调制些胭脂水粉之类,卫雅歌深喜其才,两人教学相长了两个月,秋苇的本事传到了越霓裳的耳中,她问了鱼肠部曾与她们同道回北疆的,知道秋苇是个吃得了苦又能言善道的,便大笔一挥,将秋苇正式调到了鱼肠部,还给了她一个队长衔。 虽然身在鱼肠部,秋苇却不需要出外任务,每日在麟州的鱼肠部总部教些乔装改扮之法,倒是成了人人敬重之人。 这般过了一年,秋苇再回想从前,只觉是一场幻梦,梦醒之后自己就是北疆定远军里会指着旁人脑袋教人如何修眉画脸的“秋队长”。 柳般若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书,道:“你还有事么?我要去一趟林家,你随我同去可好?” 林家就是州林家的大宅,秋苇知道这是柳般若心软要带着自己偷个闲,立时放下了手中的名册,笑着说:“柳讯官既然有事要我帮忙,我自然是乐意的。” 跟着柳般若出来,秋苇才知道她手中拿的是一份供词。 这份供词是从坊州来的,一位“丁曲氏”状告林家主母害死了自己在林家为妾的女儿丁叶儿。 在北疆早就没了从夫姓一说,秋苇一见这供词便摇头道:“这份供词格式不当,该写全苦主的姓名才是。” 说完,秋苇愣了一下,又笑着说:“我都忘了,离了北疆,天下有姓无名的女子多了去。” 一边快步疾走,她一边继续看手中的供词。 这份供词讲的是七年前丁家为度荒年,将十岁的女儿丁叶儿送进了林府做丫鬟,签的是十年长契,三年前丁叶儿十四岁,被林家三郎君看中受用,却被林家主母不喜,一年前被林家主母下令打杀了。 林家的女子比男子要好一些,并没有下狱,也没有关在城门前的木笼里,林家主宅的一处偏院里圈着林家的所有女子。 钗环金簪之类早就被搜了个干净,连身上的绫罗也换成了棉衣,秋苇和柳般若来了偏院门前,就见一两个女子正在院中烧水,见了她们两个,都直起了身子。 “我是定远军胜邪部讯官柳般若,来此是为了查问丁叶儿之死一案。” 丁叶儿? 被关了几日,一群女子惶惶不安,个个都面带憔悴之色,听了柳般若的话,她们互相小心看了看。 “我不知道!”一年轻的妇人大声说道,“我不知道那人!” 说完,她就连忙躲进了屋里。 本是豪门宅邸中被养起来的娇花,如今一经风吹雨打就立刻失了颜色。 秋苇心中一叹,道:“林晖之母卓金蝶,林辉之妻卓娇娇,可在?” 偏院中正房之门打开,一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挺胸抬头地迈了出来。 她生得眉目浓丽,风韵十足,即使身着一身布衣也是艳光四射的大美人。 “我正是林晖之母林卓氏,娇娇正病着,你们有话与我说便是。” 柳般若道:“一年前丁叶儿是如何死的?” “丁叶儿?那是谁?”面对两个定远军的女官,卓金蝶面带不屑之色,“我家郎君附逆,我自知这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死了便死了,你们也不必在这州城中找出个阿猫阿狗便来问我。” “丁叶儿是你林家的婢女,同光二年,她被自己父母卖入了林家为奴婢,换钱一贯,同光五年,丁叶儿被你儿子林晖纳为妾室,你派人往丁家送了三贯钱,两匹绢,还有一对银石榴,同光七年,丁叶儿身死,你们又给丁叶儿的父母送去了一贯钱,一匹绢,还让他们离开州。我在你们林家的账簿中查到了这对银石榴,正是你派人送到丁家的。” 说话间,柳般若从怀中掏出了那对银石榴,石榴只有杏子大小,雕得却精细,还点缀了几颗红色的宝石拟作石榴籽,这是丁叶儿的父母原本打算给自己儿子当聘礼娶媳妇的,听说要拿走去当证物还很不乐意,还要坊州的胜邪部讯官立了字据给他们,那讯官立了字据,才有了他们能回州查证的证物。 看着那对银石榴,卓金蝶片刻后笑了一下:“原来你们说的是红玉,没错,我见她生得灵秀,人也乖巧,就让她给我家三郎做了妾,我都忘了,她原来是姓丁的。” “她叫丁叶儿。”柳般若定定地看着卓金蝶的眼睛,“若是还活着,她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卓夫人您女儿林悠今年也不过十五岁,倒也不必如此轻慢旁人家的女儿。” 柳般若一如从前那般细瘦,也强硬更胜从前。 夏日的天光照下来,照得她似一棵荒漠中的枯树。 秋苇拿起腰间的水袋,让柳般若喝口水。 卓金蝶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气势所慑,见那女子低下头喝水,她冷笑了一声,正要说话,却听见了一声轻笑。 “卓夫人管理林家这般大的宅院,又怎能连儿子的妾原本叫什么都知道?我这同袍性子直,夫人千万别怪罪。” 女子的声音极为悦耳,卓金蝶看过去,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身为一家的当家夫人,她最见不得这等轻佻女子了。 可这女子却还笑着说:“我之前便与我同袍说了,此案何必与后宅女子计较?国公仁厚,还要我们清查林家上下有无犯罪之实,其实哪用那般麻烦?林家三郎君纵使没有罪过,又劝着自己父兄不要附逆,总还是林家人,一刀斩了才是正道,正好将这丁叶儿的命案算在他的头上,不是皆大欢喜?” “你!” 见卓金蝶要冲向自己,秋苇连忙拉着柳般若后退。 负责看守的着甲将士连忙拦住了那欲要噬人一般的妇人。 卓金蝶声嘶力竭道:“你不准构陷我儿!我儿为人耿直,饱读诗书,岂是你这等俗媚女子能轻易构陷的?!你不是要问红玉是如何死的吗?红玉就是我杀了的!她仗着失了个孩子就敢狐媚我家三郎!这等人死有余辜!” “失了个孩子?” 柳般若眉头轻皱:“你们林家的妾若是怀了孩子总是要给妾的父母赏赐的,为何没有这一笔?” 她看了秋苇一眼,秋苇立刻心领神会道:“怕是因为这孩子,他们本不想算在这妾的名下吧?” 仿佛含着水的眸子看向正房里面,鹂音一般的嗓音却沉着冷静:“不知道卓娇娇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卓娇娇,林家三郎的正妻,卓金蝶的侄女,嫁进林家已经七年了,却还没有生育。 天阉(“北疆人不信轮回,可你从...) 指派定远军的泰阿部负责押送试卷和不止吓到了围观科举考试的百姓,甚至吓到了考官,看着穿青衣套黑甲的士兵站在考场内外,有的考官连话都忘了说。 好在各项章程都张贴在考场内外,大家抬头看看也都知道有什么是当留意的。 进场之前同别处一样也是要搜身的,男人搜男人,女人搜女的,两边并行并无阻碍。 搜身之后拿着抽到的考号坐下,余三娘深吸了一口气。 策论一科非她所长,可不管是元妇德、王助教,还是州学里的木博士都劝她连策论一并考了,一来策论靠的也是实务,她做了这么多年的监察总比旁人要有些优势,其次也是为了能先看好了考场的种种流程,这样考律令的时候她也不会慌了手脚。 “去岁蛮兵迭剌部三万东进占海东诸城,有西向重夺营州之意,蛮王胡度堇东奔,时海东王疲弱欲驱蛮族而不得,黑水h诸部原本有臣服蛮族之意,如今又改向北疆示好,新罗内乱,恐将三分,若令你出使一地令北疆有北占之机,将往何处?” 一行文字下面还有一张地图。 余三娘猛地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策论题吗?! 看着那张印刷清晰的地图,余三娘半晌没说出话来,元妇德曾经提过,北疆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纵深之地,像是一堵墙屹立在此,威武雄壮却养活不了多少人。 北疆需要更深一些,只依凭长城是不行的,要么北上,要么南下,不然战力稍弱就会湮灭于世间。 这题的意思,是要北上吗? 那该如何破题呢? 考场外,和卫蔷一同到了应州的伍显文等人也看到了策论的题目。 一时无人愿意说话,策论题是卫蔷自己出的,早知她狠辣,没想到出题也如此凶悍,伍显文一阵龇牙咧嘴,这题他可不会答。 “我还真是第一次见科举卷上有地图的。” 卫蔷在一旁笑着道:“我实在懒得告知他们各处都在何处,就将地图描画了上去。” 听听,地图入卷如此有创举之事,竟是因为出题之人太懒。 伍晴娘端着试卷道:“我虽然不会做此题,可只看这题目,若是看惯了从前那些策论试文喜好高谈政事的反倒容易些,北疆选官重细务,这样的题反而会难住一些人。” “正因如此,我才要在北疆推科举。”卫蔷坐在榻上,一只手撑着脑袋,这段日子没人比她更累了,“治一县一州的人才,我自然喜欢,可如今的北疆,还想要更多更好的人才。” 心里不仅要能装下北疆十余州,还要能看见东北,看见西北,看见与北疆休戚相关的其他地方。 策论考完,看着监考用纸条糊掉了自己的姓名,余三娘走出考场只觉得头昏脑涨,看见元妇德站在考场外倚着墙看书,她走过去问道:“你何时出来的?没在这站太久吧?” 元妇德眨了眨眼,面无表情道:“我写完便出来了,也不知呆了多久,我看这本书之前王无穷出来了,她应该是去给咱们买吃了,走吧。” 蔚州并无考点,因为王无穷身为云州女子州学助教,她不愿在云州参加考试,恐让学生们分心,余三娘也不想这般落魄地回云州,三人便一同来了应州的考场。 第一天是策论,第二天是算学,第三天是诗文,第四天是律令,余三娘已经决意不去凑算学和诗文的热闹,第二日她和王无穷一起送元妇德去考试,看看左右有送儿孙来科举的,她突然觉得元妇德也像个孩子,接着,她又想起了自己的亲生孩子。 这些日子她夫家有人轮番找她,那些人啊,孩子哭闹不休的时候,他们一个个不见踪影,见她要跑了,反而似是回了魂一般一个个动了起来,而她要么是在州学里读书,要么就躲去了元妇德那,两边都是有人看守不得喧闹之地,着实省了不少麻烦。 余三娘不让自己去想孩子该如何,她必须要靠科举重新晋身,才能考虑其他。 考算学的人比策论少了不少,做题似乎也更快一些,过了不过一个时辰,元妇德就从考场里出来了,给她带的当干粮的胡饼她原样提了出来,只余三娘用胡麻麦粉和猪油炒的面茶,她用与监考要了热水冲着喝了一些。 余三娘问她:“如何?题是难是易?” 元妇德罕见地皱了下眉头:“不难,繁杂,且刁钻,出题之人必是个精怪人物。” 距离考场不远的应州教部院中,伍晴娘打了个喷嚏。 一旁卫蔷笑着说:“你这怕是题出得太难,被考生骂了吧?” 伍晴娘面带浅笑:“题是不难的,只是包罗得多了些,正好看看他们如何应对。” “啧啧,伍夫子面似佛陀,心有罗刹,亏得你的学生都以为你是好人。”卫蔷说完,笑着站了起来,“我也该出去了,接下来辛苦你们。” 伍晴娘和她哥哥等十几人纷纷站了起来,未来十五日,他们要在这里批阅从北疆各处送来的全部算学考卷。 “元帅放心!我等必尽心竭力为北疆遴选人才!” 第三日考的是诗文,余三娘送了元妇德与王无穷两人去应考,她也不想回去一个人温书,就抱着几本书坐在了考场外的茶肆中。 茶肆中,一个穿着蓝色衣袍外面裹着白色裘衣的女子一个人独坐,余三娘看了一圈,笑着走过去:“请问,我可否坐在此处?” “无妨。” 女子一说话,余三娘才发现这女子生得极好看,长眉斜飞,眸似明珠,说不上是个如何的美人,却美得无处不令人心折。 踌躇一下,余三娘还是坐下了。 摊开自己带的书本,明日就要考试,余三娘决定将自己有些模糊的律令重新看过,再对照自己记忆中的案子与《林冕刀法》上的案子一起看看有没有疏漏之处。 卫蔷抬眼见对面的女子正在复习律令,就知道她是明天要考试的学子。 看看左右都是在等人的父母和老师,她抬手,叫店家再送壶热茶过来。 过了正月,她之前欠下的账总算还了个七七八八,再加上一直忙于正事,进了二月还没去看过那些孤儿,我们定远公的钱袋子比平时丰实不少,至少请这陌生的学子喝杯茶吃口点心的钱是有的。 手边多了一盏热茶,余三娘又不是元妇德那等天塌了也不妨碍看书的,连忙道谢,却见那女子笑了笑。 笑得可真好看! 余三娘自知自己不是好美色之人,如今又是考试的当口,她本该无心他顾才对,可这女子长得着实好看,不仅人美,气度也绝好。 喝一口热茶,余三娘低声问道:“您也是等人么?” 卫蔷看看斜对面的考试院,回答道:“是。” 余三娘瞬间明悟,这女子也有亲朋在考试。 “不必担心,考场里样样齐备,笔墨纸砚都是有的,有热水,有棉被斗篷,还有炭炉,若是饿了还能跟监考要吃的,听说在中原科举棉被炭炉吃食之类都要自备,因为能科举之人都算是家有薄才供应得起,北疆倒反过来,生怕有人因为穷困不得科举似的,连送我们来考试的车马钱都不用出。” 能这般大手笔,也是因为手里有洛阳世家送来的钱财,卫蔷笑着说:“选人才之事是头等要紧的,让官府多花些钱也是应该。” 这话却让余三娘有些不高兴了:“北疆官府也是穷的,收上来的税钱兴水利、造铁犁、养耕牛,还要帮着北疆无所依凭的孤寡建屋舍,还要修路,说是官府的钱,其实也都花在了百姓的身上,科举之事上肯这般花费,是从元帅往下用了心,虽说用心是应当之事,但是说多花钱是应该,恐怕也有些不妥。” 见面前之人竟然与自己据以力争地讲道理,卫蔷笑了,她也不争辩,又给这位娘子的茶盏里满上了水。 “是我言语不当,劳烦娘子看着书还要给我讲清其中原委。” 她的态度极好,余三娘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她监察使当惯了,总有两分不自觉的爱说教,自己也是知道的,又对那女子道:“也是我不该这般说话,明日我要考律令,您若有空,明日考完之后我和两位友人约着在宋家食肆吃鱼羹,您与我们一同,如何?” “明日?”卫蔷转头看了自己身旁一桌,转回来摇摇头有些可惜道:“我也只有今日有些闲暇能出来,明日起也要忙起来了。” 余三娘不禁觉得有些可惜。 “我姓余,家中行三,爷娘便以三娘称之,从前是云州监察司的监察使,如今辞官在家,重新考科举,等考完了试我要和一位朋友在应州客舍等消息,你何时有闲暇,就来找我!” 辞了官的云州监察司监察使。 卫蔷看着余三娘,点了点头:“我记住了,我是家中长女,称呼起来该叫卫大娘,平时在麟州各府司做些杂事,来应州半是等人半是公干,这半个月我怕是忙不完,不过……我觉得等科举出了结果,咱们就还有见面的时候。” 她这么说,监察司出身的余三娘立时想到面前这女子恐怕是为科举之事来应州的学官之类。 卫蔷倒是挺想与这云州退下来的监察使多聊两句,却见外面有人在看自己。 “罢了,我有事要先走了。” 她站起身,从袖中掏出了一排钱放在桌上。 “余三娘,祝你金榜高中,重回云天。” 她站起来时露出了被裘衣遮挡的长刀,余三娘呆坐原地,等她走出茶肆才回过身来。 卫大娘,有那等长刀,还是从麟州来的…… 余三娘抬手捂住了嘴,让自己没有惊叫出声。 等元妇德与王无穷考完试出来,就见余三娘坐在茶肆里,面前还有个包裹。 “三娘,你买了什么?” “茶壶。”余三娘道。 元帅为她倒过茶的茶壶,她必是要买下来当传家宝的! 科举第四日考完律令,所有考生就陷入了一种期待、焦灼又有些畏惧的情绪之中,每一日都想着离放榜还要多久,每一日又惊觉离放榜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第十四日,从北疆各处来的考卷终于全部阅完,几张考卷与名单被一并放在了卫蔷的面前。 看着名单上的名字,哪怕是卫蔷见惯了风浪,也不禁一愣。 “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 伍晴娘笑着说:“元帅,我们也实在没有想到。” 她没说的是,当策论、诗文的科首将名字揭开,一众大儒的神色是何等的精彩。 策论、诗文的案首,律令第七名,算学全对,当之无愧的北疆第一位状元 ――叫元?妇?德。 最后五百字我调整一下先别看(北疆占领了四州之地,诸事...) 北疆占领了四州之地,诸事循序渐进做的如火如荼,同时,卫蔷调集定远军赤霄、龙泉、龙渊三部继续南下,准备攻打一旦韩复銮撤回同州,他们便立刻将同州围了。 韩复銮原本是如他预想那般佯装攻打洛阳,派出五千骑兵趁着护国节度和金吾卫调度之时东进,没想到这五千骑兵一路进到了河阳一带,距离洛阳只隔一条黄河,韩复銮得知消息之后即刻改了主意打算东进,可没想到刚刚启程半日,就见金吾卫与护国节度的联军杀来,原来之前的松懈调度不过是诱敌深入之策。 韩复銮大惊之下怕在绛州的定远军也南下围杀,连忙下令撤兵,带着自己剩下的四万大军西撤,至于那进了包围圈的五千骑兵,只有一千多逃了出来,剩下的皆被程珂、赵源嗣连同河阳节度陶于适联手围杀。 叛军一路向西北方向西退,一路被程赵二人追杀,到了河边渡河之时恰逢大雨,黄河河水暴涨,叛军空有数百艘船却不能渡河。 数万大军被堵在了黄河岸边。 大雨之中,谋事萧础打算再次献计让韩复銮就近攻打河中府,以陈氏老小为质逼退追兵。 他刚骑马向前,一汉子叫住了他。 “萧郎君,你是要见元帅吗?” 萧础转头,便看见了一青壮汉子被雨淋了个湿透。 正是他视为“护身退路”的甘鹏。 “我打算向元帅献计,解了此时困局。”萧础抹去脸上的雨水说道。 “元帅正在气头上,前面还有一堆人在受训斥,你去了也难说上话。” 看向还在上涨的黄河水,甘鹏对萧础说道:“不如这样,我带你绕过去,一会儿你便站在我旁边,趁着元帅身旁无人的时候,你就立刻去说你的计策,倒是比在这淋雨干等要好一些。” 萧础看向甘鹏,抚掌道:“甘兄弟妙计!若我计成,受了元帅重用,我必在元帅面前为甘兄弟进言。” “萧郎君客气。”甘鹏道,“萧郎君待我亲厚,我自然要为郎君谋划。” 雨大得像是天漏了个窟窿,半点不见要停的迹象,甘鹏拉着萧础往山坡后走去:“过了这个山坡就是元帅所在之地,只是要经过河边,萧郎君无比小心。” 萧础又抹开自己脸上的雨水,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 一道惊雷劈下。 甘鹏抬头看了一眼,说道:“多尔多端,天打雷劈。” “甘兄弟你说什么?” 一阵雷声滚滚,萧础只见甘鹏的嘴唇动了动,却听不见他说了什么。 眼见离黄河近了,萧础心中突然生出怯意。 上次他心中生怯,还是刘学政当着一干同学的面问他那些诗文是不是他窃用了李诘所作。 又是一道惊雷劈下,他手上一抖,低声道:“那河里是不是有人?” “什么?”甘鹏回身看了他一眼,“萧郎君你是被劈坏了眼?河里哪有人?” 萧础却越发心虚起来,眼前竟然浮现当日刘学政被钉死、李诘死在血泊里的样子。 “甘兄弟,不如,我便不去了。” 雷声滚滚,甘鹏似乎并未听清。 萧础突觉臂上一疼,是甘鹏抓紧了他的手臂。 “萧郎君,到了。” 这一句,萧础终于听清了。 可看着滔滔河水,左右都不见元帅,萧础登时就要往回奔去,却被一双手拿住了颈项。 “咔。” 将萧础拧断了脖子扔进河水里,甘鹏走回驻军之地,就见众人已经动了起来。 “我们要过河了吗?” 一兵卒被于浇得眼都睁不开,道:“不是过河,元帅下令拖着船继续往北。” 继续往北?再往北就是中条山了,过了中条山,可就是绛州地界。 甘鹏虽然只是定远军鱼肠部一个小小的队长,也觉得这韩复銮的脑子里怕是被雨浇透了。 正在此时,南边一阵喊杀之声,有人大喊道:“河中府里陈家的部曲杀出来了!” 河中府里陈家四老爷陈季梁,自从叛军南下度过了黄河抢占了河中府的两个县,陈季梁就听自己大兄的话一直没有离开河中府,到了今日,叛军士气受挫,东面有追兵,北面有定远军,他干脆直接带着陈氏数千部曲和数千这几月间操练出来的精壮共一万四千余人杀了出来。 韩复銮从前面对陈氏就是个泥人儿,今日这般情境之下,他终于有了气性。 “旁人来追杀我也就罢了,这数月来我对陈氏以礼相待,他们竟敢落井下石!剿灭陈氏,据守河中府!” 他一令下,在雨里泡了一日,饭也没吃两口,只喝了几顿水饱的数万人马昏昏沉沉地调转方向,纵然知道河中府里有钱有粮,却着实疲乏至极,双方刚交战不久,程珂与赵源嗣击退了断后的叛军,也杀了过来,双方共计十万兵马在黄河边冒雨激战。 陈季梁命人牵出了数百头犍牛,牛身上皆覆甲,后面拉着火油,火牛车冲向叛军,无数叛军避让不及,跌入了翻滚的河水之中。 韩复銮见状命骑兵冲杀,可他们所在之地早被数万人踩成了烂泥潭,马匹奔出之后便滑倒了一片,被自己人踩踏的不成样子。 见势不妙,州林家的林术和其子林旷带着数十人乘船逃于河上,其余叛军见了纷纷抢夺起了在岸边的船只。 韩复銮被副将推上了船,有人欲砍杀于他,却被一人砍倒在地。 那人也跳到了船上,韩复銮定睛细看,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郎君,我是甘鹏。” “甘鹏!那个送了信回来的!好好好!” 见甘鹏一刀劈断纤绳,韩复銮心知自己后悔也晚了,隔着骤雨看向岸上厮杀之激烈,他心中不禁后怕起来。 有几支箭射出来,却被雨势所阻。 韩复銮的心中便又安稳了些。 可安稳之余,他不禁悲从中来,数万大军,韩家十数年谋划,就这般毁于一旦。 河水滚滚南流,非人力可止,韩复銮看着甘鹏带着人往船外舀水,忍不住问道:“甘鹏,我们会去何处?” 甘鹏往船行之处看了一眼,道:“元帅,我们如今水流而下,一会儿我奋力往西划,我们停于西岸便能回同州。” 同州? 同州好啊!同州还有一万精兵! 韩复銮不让自己再听岸上厮杀之声,他手下将士们的血还在源源不断的流入黄河,可他视而不见。 “待我们去了同州,我就封你为校尉!” 甘鹏憨厚一笑:“谢元帅!” 与此同时,卫蔷已经陈兵到了距离同州只有两百里之地,听龙十九娘子传信说河中府一带突降大雨,叛军大部被追杀至黄河岸边却不得渡河,卫蔷对自己手下三位主将道: “本以为要打六万兵马,如今只有一万人精兵,五千散勇和一座同州城,你们谁去?龙泉部,赤霄部各留下一千人,龙渊部留下,其余的回去吧。” 龙泉部主将白庞和赤霄部主将李u对视一眼,连忙道:“那我们各带一千人留下!” 没了破城之功也可以有破府之功,不管怎么说,他们北疆人从不走空。 符婵哪里不知道他们心中盘算,冷笑一声道:“战场上各凭本事,二位同袍若是寸功未得,可别在我龙渊部面前闹出了笑话。” 同光八年五月三十日,在攻下了绥州城十一日之后,定远军龙渊部又攻下了重镇同州。 同一日,顺义节度窦茂的“讨梁檄文”送到了大梁皇帝赵启恩的面前。 也在同一日,顺义节度窦茂得知先前造反的绥州韩氏大部被歼灭于黄河岸边,所占五州尽数落于北疆定远公之手。 他原本看了韩复銮给自己的信,以为自己是跟着吃肉的,没想到才叛了三日,耀州刺史的头还挂在城门上呢,他就成了一支孤军。 与他同样如丧考妣的还有前叛军元帅韩复銮,他刚到了同州城下就得知同州已经被定远军所占了,他给予厚望的一万精兵被歼灭。 甘鹏看了一眼同州城,他杀了萧础,又拐回了韩复銮,此番功劳不小。 “本以为要打六万兵马,如今只有一万人精兵,五千散勇和一座同州城,你们谁去?龙泉部,赤霄部各留下一千人,龙渊部留下,其余的回去吧。” 龙泉部主将白庞和赤霄部主将李u对视一眼,连忙道:“那我们各带一千人留下!” 没了破城之功也可以有破府之功,不管怎么说,他们北疆人从不走空。 符婵哪里不知道他们心中盘算,冷笑一声道:“战场上各凭本事,二位同袍若是寸功未得,可别在我龙渊部面前闹出了笑话。” 同光八年五月三十日,在攻下了绥州城十一日之后,定远军龙渊部又攻下了重镇同州。 同一日,顺义节度窦茂的“讨梁檄文”送到了大梁皇帝赵启恩的面前。 也在同一日,顺义节度窦茂得知先前造反的绥州韩氏大部被歼灭于黄河岸边,所占五州尽数落于北疆定远公之手。 他原本看了韩复銮给自己的信,以为自己是跟着吃肉的,没想到才叛了三日,耀州刺史的头还挂在城门上呢,他就成了一支孤军。 与他同样如丧考妣的还有前叛军元帅韩复銮,他刚到了同州城下就得知同州已经被定远军所占了,他给予厚望的一万精兵被歼灭。 甘鹏看了一眼同州城,他杀了萧础,又拐回了韩复銮,此番功劳不小。 炼狱(“来来来!报一下姓名籍贯...) 韩复銮乘船逃了,数万叛军被留在了黄河以东,倾盆暴雨之中双方都杀得一身滚泥,连是敌是友都分不清了,可不杀人就会被杀,于是,大雨之中人们乱杀一气不分敌我。 护国节度使程珂不在乎死伤,只想毕其功于一役,金吾卫上将赵源嗣却是谨慎惜兵之人,听有人回报在大雨中已经乱起,他连忙命人鸣金收兵。 陈家四老爷陈季梁也已经撤兵回城。 程珂见势便想趁机取了韩复銮的人头以定首功。 战场上人少了,雨也小了,天渐渐放晴,叛军士兵回身去看,就见本该高坐于马上的元帅不见了。 不止元帅,一群将领、谋士都不见了踪影。 原本在岸边的船也不见了。 “元帅跑了!” “元帅跑了!” 一听此言,叛军都慌了,有人几乎连刀都握不住了。 程珂见状大喜,忙命所部列阵冲杀。 叛军中有一校尉,见敌军掩杀而来而自己的兵士皆束手待毙,连忙大声喊道: “元帅跑了!他们抓不到匪首必要杀光了我们拿我们的人头邀功!” “身后就是黄河!我们没有退路!只能杀出去!” “不杀出去我们只能死!” 这校尉生得甚是孔武有力,双手拿着双刀,他大喊道:“不想死的随我来!” 他所率兵勇皆信服于他,见他冲杀而上连忙都跟了上去,其他人皆是六神无主,只听一句“不杀出去我们只能死!”便纷纷举起刀跟着那校尉冲了上去。 数百人,数千人,最后是叛军残部大半举着刀冲了过去。 程珂部下列阵未成,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冲杀给冲垮,程珂见状匆忙令人后撤,又令盾兵阻挡,可叛军余部一鼓作气,逼近了他阵前,竟有将他踏于脚下之势,程珂见属下阻挡不及,立时下令撤兵。 那校尉本想一口气冲出包围,可雨地湿滑道路难行,另一侧金吾卫也已经严阵以待,他便又带着叛军余部撤回了黄河岸边。 金吾卫上将赵源嗣使人探得那叛军首领韩复銮已经跑了,心中顿时一松,这剩下的两三万叛军群龙无首,又没有补给,过个五六日就能降伏大半,倒也不必贸然出兵,再徒增死伤。 很快,护国节度使程珂也知道韩复銮的人头自己夺不到了,便也扎下营寨,他想的跟赵源嗣可不一样,韩复銮没了,他想邀功靠的就是人头,这些叛军好好饿上几日,没了力气,自然是任由他宰割。 他们不知道的是,叛军几番调度,已经两日没怎么吃东西,刚一停战便有些耗不住了。 夏日天热,太阳照在下过雨的地上不多时就隐约有水汽蒸腾,蒸得人几乎要化了。 叛军兵勇们或躺或坐,又累又饿又热,一点力气也不剩。 之前带着叛军们冲向敌阵的校尉名叫钱展,之前没有带人冲出包围,他便为难了起来,怀里仅剩的粮食早被雨泡烂了,加一锅澄过的河水煮了成糊糊勉强算是一顿饭。 战场上被杀了的牛马都成了他们的粮食,有人饿极了,顾不上生火就连血带肉地塞进了嘴里。 见此景,钱展皱起了眉头。 他原本是州一家农户,六年前州大旱,他为了多换点粮食给妻儿,与同村十余名青壮一起投到了彰武节度使麾下,彰武军六年来多是应对大蕃和羌人偶尔越境侵袭,一年也没有几次大的战事,因应勇杀敌,又与一位副将攀上了交情,钱展一路升到了校尉,也算吃起了官粮。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般过了,可彰武节度使突然造反,他们彰武军上下一夜之间成了叛军。 喝完最后两口糊糊,钱展站了起来。 这片战场上的尸体太多了,天气又热,若是这般放任下去,不用别人来打,他们先得给熏得投了河。 “咱们把同乡的尸身收殓了吧。”他对其他人说道。 有些人原本啃着牛肉正高兴,听了这话,纷纷站了起来。 目之所及,皆是被踩踏过无数次的尸体。 钱展弯下腰,将一具尸身犯了翻了过来,那人脸上全是泥,钱展叹了口气,用陶盆打了水将那尸体的脸冲洗了干净。 人群中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哀嚎:“阿财!你怎么就这般死了?!” 一汉子跑了过来,从钱展的怀里将尸体抢了回来。 似乎是被人一棒子敲醒,刚刚还在一种怪异喜悦之中的幸存之人纷纷醒了过来,去找自己同乡、同伍。 天快黑的时候,死去的人整整齐齐一个接一个被放在地上。 有个老兵被砍断了腿,血一直止不住,眼看也是要死了,他求人找出了他侄子的尸体,自己扒着泥爬过去,躺在了那旁边,不多时就没了声息。 钱展带着十个人走到了河中府城下。 城门上陈家部曲张弓以对。 “我来与你们换些木铲。”钱展说道。 在他身后百丈之处,叛军们沉默着把一些穿着陈家部曲衣衫的尸体堆在那。 “我要葬了我们同袍,你们也把你们的人带走吧。” 陈家部曲们面面相觑。 当兵的还是众人来自各处,原本素不相识,部曲却是世代相传供奉于世家,父子兄弟同战迎敌是寻常之事。 在百丈之外,就是他们的兄弟、父、子…… 城墙上一支箭射了下来。 “我们与尔等叛军无话可说!” 身边有人痛骂道:“我们是叛军,那些可是你们父兄同袍!校尉,我们就不该做这好人!” 罢了。 钱展带着人后退,那一堆尸体就留在了距离河中府百丈远之处,天气这般热,到了明日夜里大概就要臭了。 一面想收殓同袍,一面又怕两面再攻过来,钱展便只安排四千人用枪矛刀等物挖坑埋尸,半日一换。 换班挖了一夜,到了第二日白天,叛军尸体被埋了大半。 清晨时分,挖了后半夜的钱展打着哈欠正要小憩,听着一人道:“走得早,好歹有我等收尸,我等死了,又如何呢?” 钱展说不出话来。 如何?不过是被人骂“叛军”罢了。 第二日比前一日还热,不说尸体,连他们舍不得吃完的牛马都臭了起来,做饭的陶盆连接水都不够用,有人把牛皮剥下来盛了河水慢慢澄净,水是干净了,喝起来也有一股臭气。 人们却仿佛喝不出来似的,他们身上都有血,血臭尸臭萦绕不去,口鼻之中早被塞满了。 尸坑也更难挖了,握惯了刀枪的手上起了水泡。 钱展已经明白了,这些朝廷和世家的是要困死他们,他们不打算再与他们对战,把他们活活饿死倒是更容易些。 空荡荡战场上,连敌军的影子都看不见,只能看见死了的尸身。 “校尉,不如我们往北逃吧。” 钱展看向说话那人,道:“北面有定远军。” “我就是说往定远军那逃啊!”那人生了双黑亮的眼睛,脸上黑红还糊了泥,让人看不清长相,“定远军那有粮食,咱们没打定远军也没杀定远军,他们总不能看着咱们饿死吧?” 钱展皱起了眉头。 “咱们可是叛军……” 那人往钱展身边凑了凑,掰着手指头说:“咱们现在就三条路能走。一条路是死等,等死,一条路是咱们降了朝廷,校尉你看看,这些人为了要困死咱们连自己同袍的尸身都不顾,咱们降了他们能有什么好下场?还不如降了定远军,我有个同乡是斥候,跟我说看见咱们以前被抓的人都在绛州种地,虽说是被严管着,一顿可是能吃两碗粟米饭。” 钱展着实为“两碗粟米饭”心动了。 看了一眼这看不清面目的兵卒,他又看看四周,小声道:“我们上万人,去了绛州,只怕定远军也养不起了,不如你去看看,若是能行,就跟定远军打声招呼,回来告诉我。” 这话可并非好话,投降这等事可哪有探路的? 那人却笑了。 “行啊校尉,我去一趟绛州,若是成了,我……我让绛州的定远军带着粟米饭来接咱们兄弟?” 钱展早觉得这人像是定远军的细作,听了这话,只当他是要跑了,他也没有心思计较,只让自己忘了那两碗粟米饭的事儿,敷衍道: “好,你我这就说定了。” 过了半个时辰,钱展四下走了一圈,就是见不到那人了,他便当这事已经了结,他没想到的是,夜里,他被一阵粟米饭的香气给生生勾醒了。 他睁开眼睛,见黄河上顺流而下一些装在盆里的木碗,有些碗的碗底装了一点粟米饭,还是热的,香气腾腾,让人一闻就失了魂。 钱展会被勾醒,正是因为有人端着碗在他身边舔。 河上有一女子撑着船大声道:“你们若是想吃粟米饭,就将碗拿了,把刀扔进木盆里,往北走二里路,我们定远军备了足足的粟米饭等你们呢!” 粟米饭! 有半死不活瘫在地上的人连忙站了起来,扔了自己的刀捡起碗就跑。 也有人将信将疑,没有动作。 也有的大声道:“我伤了腿,走不了怎么办?” 那女子将船桨放好,从腰间拿起一个大弹弓,一个个白色的布包被她射到了岸上。 “先用了伤药。” 一把抓住伤药,那伤病闻了闻,就一把糊在了自己腿上。 “罢了,我刘骡子到了这境地,还怕你们害了我不成?” 他拄着一根失了头的矛,费力去拿了碗,一步一步往北去了。 也有人笑着说:“骗就骗了,这般炼狱之地,天下哪都比这好!” 说完,便跑了两步去扶住了刘骡子。 从上游来木盆渐渐被刀枪装满了,那女子用木浆勾了一个木盆三下,那盆子就往上游回去了,钱展仔细看了才明白木盆上拴着绳子。 “有粟米饭!真的有粟米饭!”有脚程快的已经去而复返,手里捧着吃空了的碗,给同袍们看了一圈,他就匆匆跑了。 定远军可说了,他多跑这一趟,能多得一碗饭。 “真的是粟米饭!” 越来越多的人放了刀拿起碗,一个接着一个。 终于,钱展最后看了一眼这毫无生机的战场,将手里的刀扔进了木盆,拿起了里面的木碗。 他都这般做了,剩下的人也都站了起来。 往北的路上伸手不见五指,明明前后左右都是人,却无人说话。 突然,他们看见了林间的灯火。 灯火之下热气蒸腾,是人间才有的热闹。 “来来来!报一下姓名籍贯,咱们赶紧将饭吃了,劳苦至今,饿坏了吧?” 钱展觉得这声耳熟,抬头看过去,只看到一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舞着大勺忙碌,见了他,年轻人笑了: “钱校尉果然言出必行!” 还没写完,先别看(最先发现剩下叛军都不见了...) 最先发现剩下叛军都不见了的是河中府陈氏的部曲。 他们将此事禀告了陈季梁,陈季梁不敢轻举妄动,生怕那叛军的残部被逼到了绝境转而攻他们河中府。 便又使人将此事告诉了金吾卫上将军和护国节度使。 赵源嗣和程珂怎么也没想到,一夜之间两万多叛军就不见了踪影。 不仅人不见了,连刀枪武器都不见了,空荡荡的黄河岸边只剩了他们两部被晒出了尸油的尸体。 这两万人又不会抱着他们的武器跳了河,就只有一件事能做了。 骑着马站在臭气盈天的战场上,二人不约而同看向北面。 北面过了中条山就是绛州所辖之地,绛州的定远军好大的胃口。 绛州多了两万精壮,龙十九娘子并不轻松,绛州曾被叛军所占,不少人结下血仇,这些人不能在绛州久留,要分批送回北疆。 可如今天气正热,在这样的时候赶路,不止被押送的人辛苦,连押送的人也不好过。 好在龙十九娘子提前知会了在晋州的巨阙部,仆固澜回北疆之前交代过他们要听龙十九娘子调度,听说要分批押送俘虏,他们连夜赶制了数百辆木栅车,木车上加了顶,坐在里面的人好歹不至于被晒着。 赵源嗣和程珂的奏本送到东都的时候,叛军的第一批俘虏已经上路了。 这两本奏本和卫蔷占下同州后写的奏本是同时送到的。 文思殿里,皇后看了奏本,冷冷一笑: “好,好得很!我们大梁的定远公厉害,不仅连夺四州,又在绥州围困着叛军头目,还兵不血刃收了两万多战俘,厉害啊!厉害!” 将奏本甩到案上,皇后看向左右文武: “各位有什么想说的?” 文思殿内安静了片刻,皇后极爱的镶金漏刻徐徐滴下水来,兵部尚书仿佛被打醒了一般说道: “皇后娘娘,定远公占了同州,正好可挥军向西,攻打盘踞耀州的逆贼窦茂。” 皇后笑了。 “继续向西?攻打耀州?” 她一拍桌案站起身来,金红色的罗裙缓缓流淌在文思殿内的石砖上。 “打完了耀州,她是不是还能打羌人?打西北?战无不胜定远公,我们高居庙堂,自可高枕无忧了?” 尚书令姜清玄道:“皇后娘娘,窦逆麾下有叛军数万,定远公以两万兵力占下同州,却难与窦逆力敌,不如下令静难节度、凤翔节度皆听定远公调度,令其早日平叛。” “早日平叛?” 皇后看向姜清玄,深吸了一口气。 光禄寺卿于崇看在眼里,只觉得皇后下一刻就要大声骂道:“我让定远公平了叛,她再反叛我又该如何?!有谁能平叛?!” 是了,如果说定远军南下轻取晋州、绛州,还令人心中有两分“定远军果然是与蛮族百战而不败的强兵”之类的惊叹,那等定远公突然挥师南下,连取了延州、州、坊州、同州四地,还将韩重山团团围住,他们大梁满朝文武心中便不由得由惊而转惧。 这般铁骑,若是东进,拿下洛阳,要几日? 连于崇这曾经想过定远公不如干脆叛了的,此时都不由得有些忧惧,他是想看定远公掀了赵氏江山,却不是想看她明日就派兵到洛阳将他们上下都抓为阶下囚。 站在殿中,皇后问尚书令: “若是不动定远公,以静难、凤翔两位节度使之合力,竟拿不下那窦茂吗?” 四下无声,却已经是答了她的所问。 皇后气笑了: “偌大朝廷,竟拿不出个平叛之人?!今日尔等装聋作哑之态记于史书之上也是千古笑话!” 中书侍郎杜晓突然道:“启禀皇后娘娘,臣知有一人可平叛。” 皇后转身看向他:“谁?” 只见杜晓弯腰在地,道:“圣人乃天子,天命所归,自有天威在身,若是他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皇后看向杜晓的眼神犹如看一个疯子,“圣人体弱,如何能受亲征劳顿之苦?” 杜晓却还弯着腰,恭敬道:“圣人自有天佑,若是不能御驾亲征,不如派一钦差往两位节度使处,持天子剑,想来所到之处贼逆无不奔逃。” 钦差? 卫薇皱了一下眉头,静难节度也就罢了,凤翔节度使焦偻着实是一尸位素餐之人,能在节度使的位置上呆这么多年,所凭的不过是他在当年废王逆乱的时候第一个“保驾”罢了,命他与静难节度使岳骅联手平叛,他不给岳骅扯后腿便是谢天谢地了。 纵使卫薇对兵事上无甚深研,也知道这二人身边别说派一个钦差,派十个都打不过窦茂。 杜晓提这般一个办法,到底是何意? 一旁,姜清玄看向杜晓:“杜侍郎如此成竹在胸,心里恐怕已经有了钦差之选。” “正是。”杜晓笑着说道,“臣欲举荐肃王为钦差。” 肃王? 伴随着文思殿外传来一阵轻响,有人说道:“肃王不通兵事,不可。” 众人听了这声纷纷转身向殿门方向跪下。 当今皇帝赵启恩坐在木车上,面色看着还好。 他面带微笑,说道:“派钦差一事可行,倒也不必拘泥于皇亲,天道昭昭,想来只要我们派出一个心有公义、聪慧通达之人,使其持天子剑,此事便能奏效。” 说完,圣人对着殿中众人一个一个看过去。 看到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中书侍郎杜晓的身上:“杜侍郎,我记得杜相生前说过,杜氏子弟皆是六艺精通,想来,咳咳,你在兵士上也颇有独到见地。” 杜晓眉头一皱,连忙道:“圣人,我从小体弱,连骑马都要人扶到马上,哪里能做了这等随军钦差?况且,微臣在朝中并无名望,想来两位刺史也不会信服。” 说着说着,他转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身侧的中书省丞相。 “圣人,此番与韩贼叛军决战于黄河之畔,河中府陈季梁骁勇善战,带数千部曲大破叛军,陈季梁是陈相之弟都有如此本事,想来陈相于军事一道定是颇有其法。” 陈伯横看了杜晓一眼,对着圣人摇摇头,低声道: “圣人明鉴,河中府一战微臣满门上下不敢贪功,更没有精于军事一道的说法。” 站在圣人身旁的皇后却在此时突然开口说道:“圣人,我倒觉得陈相是个合适之选。” 赵启恩抬头看向皇后,笑着说:“那便依皇后所言,派陈相往两位节度使处为钦差,还请陈相以谋国之心对平叛一事,千万不要再推辞。” 说完这句话,他换了一口气,道:“自我听闻定远公将叛军上下枝蔓剪除之后,便觉身子好了不少,又恰逢金吾卫上将赵源嗣、护国节度使程珂、陈氏郎君陈季梁联手打破叛军,我们总该庆贺一番。” 谁也没想到皇帝坐着轮车来文思殿竟然就是为了说这么一件事。 伴随着文思殿外传来一阵轻响,有人说道:“肃王不通兵事,不可。” 众人听了这声纷纷转身向殿门方向跪下。 当今皇帝赵启恩坐在木车上,面色看着还好。 他面带微笑,说道:“派钦差一事可行,倒也不必拘泥于皇亲,天道昭昭,想来只要我们派出一个心有公义、聪慧通达之人,使其持天子剑,此事便能奏效。” 说完,圣人对着殿中众人一个一个看过去。 看到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中书侍郎杜晓的身上:“杜侍郎,我记得杜相生前说过,杜氏子弟皆是六艺精通,想来,咳咳,你在兵士上也颇有独到见地。” 杜晓眉头一皱,连忙道:“圣人,我从小体弱,连骑马都要人扶到马上,哪里能做了这等随军钦差?况且,微臣在朝中并无名望,想来两位刺史也不会信服。” 说着说着,他转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身侧的中书省丞相。 “圣人,此番与韩贼叛军决战于黄河之畔,河中府陈季梁骁勇善战,带数千部曲大破叛军,陈季梁是陈相之弟都有如此本事,想来陈相于军事一道定是颇有其法。” 陈伯横看了杜晓一眼,对着圣人摇摇头,低声道: “圣人明鉴,河中府一战微臣满门上下不敢贪功,更没有精于军事一道的说法。” 站在圣人身旁的皇后却在此时突然开口说道:“圣人,我倒觉得陈相是个合适之选。” 赵启恩抬头看向皇后,笑着说:“那便依皇后所言,派陈相往两位节度使处为钦差,还请陈相以谋国之心对平叛一事,千万不要再推辞。” 说完这句话,他换了一口气,道:“自我听闻定远公将叛军上下枝蔓剪除之后,便觉身子好了不少,又恰逢金吾卫上将赵源嗣、护国节度使程珂、陈氏郎君陈季梁联手打破叛军,我们总该庆贺一番。” 谁也没想到皇帝坐着轮车来文思殿竟然就是为了说这么一件事。 信件(“想把齐天大圣关进炼丹炉...) 同州不仅地势平坦,水土丰美,因其是长安北面门户,从前还被称作是“三辅”之一的“左冯翊”,实乃兵家必争之地。 楚汉之争时,韩信在此战魏王,三国时,蜀将马超在此箭伤曹操,南北朝时,北齐高欢在此处大战西魏宇文泰……去年叛军与匡国节度使赵广存在此处激战,赵广存先是失了同州,又在大将军薛重和建雄节度朱亮的策应之下夺了回来。 正月里定远军突然南下夺了叛军占据的晋州和绛州,之前一直屯兵在坊州一带的保大节度使牛渭便立刻带领三万叛军南下攻下了同州。 此时大将军薛重在西北平乱,建雄节度朱亮先失绛州而后战死晋州,顺义节度窦茂按兵不动,匡国节度使赵广存难敌叛军之威,不得不退守华州。 这般算来,直到定远军占领了同州,从去年到现在同州已经四次易手。 百姓手里的粮食着实是被犁了一遍又一遍。 和在别处一样,定远军一到同州干的事儿就是帮助百姓补种粮食,小麦粟米是来不及了,早熟的芋头种现在种下,赶在年前还是能收一批的。 此外还有菘菜、芦菔、苋……总之,能把百姓的肚子填饱,地上怎么也不能空着。 天气太热,太阳底下什么都不干都冒汗,何况是开荒?在田地里忙碌的定远军的水囊里都放了盐,同州的百姓饱经战火,见了来帮自己种地的兵,倒是比别处都更识时务,男的女的都下地开荒,纵使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也在家里帮忙烧水造饭。 定远军是不吃百姓的饭的,只是天热了水喝得多,若喝冷水一怕生病,二怕水土不服,起灶烧水的事实在麻烦,一队定远军便租了百姓家的灶,水自己挑,柴自己劈,火自己烧。 快到午时,一女兵在灶上烧水,另一边农家十一岁的女儿正在做菜汤,菜就是地里拔的野菜,洗干净了用锅一煮,配着粟米饭就是一餐。 女兵看着小姑娘的动作,总觉哪里不对。 自己水烧好了,她从怀中掏出盐要放进水里,突然想到了是何处不对。 这一日晚上,她所察觉之事便被送到了卫蔷的案头上。 “同州缺盐,我们还真是疏忽了。” 卫蔷身后,一整张她从北疆带来的地图挂在墙上。 符婵总忍不住看向那张地图,平日总是打哪就看哪,这般整张地图挂出来,还真是气势惊人。 “从北疆调盐是肯定的,可是一来一回还得半个月,你派人给坊州、州、延州、绛州分别送信,问问他们库里可有能调度的盐,若是有,先调过来用。”卫蔷说完,转头看向一旁坐着的元妇德和李若灵宝两人,她们点点头,立刻开始写信。 暂时将此事压下,卫蔷又拿起另一份文书,看了一眼,她又把文书放回了案上。 “赵广存一直想让咱们把同州还回去,之前写了信我没理他,现在人都要上门了。” 符婵也顾不上那地图了,瞪大了眼说道:“这人怎么这般不要脸面?他失了的地,咱们夺回来了,他凭什么要回去?” “凭他是大梁封的匡国节度。”卫蔷说完,自己先笑了,“不必理会,他要是来了……” 卫蔷此时有些怀念裴道真,若是他在,这些事他定能处理妥当。 “白庞是不是在逢迎之事上颇有见地?”她问符婵。 符婵生怕卫蔷让自己出对付这等人,连忙点头道:“没错没错,别看白胖子他整日垂头丧气的,心眼儿可实在不小。” “那就把此事交给他。” 卫蔷甚为愉悦地将文书放在一旁。 她现在用来处置公务的屋子原本是赵广存的节度使府,之前被叛军占了之后保大节度使牛渭将此处称作“国公府”,现在牛渭住进了大牢,倒是卫蔷这真国公住了进来。 天热多蚊蝇之物,原本门上挂着丝罗做的帘帐,卫蔷命人撤了,卫清歌就从同州小孩子们的手里用粟米换了些草珠子回来,草珠晒干之后用棉线串起来挂在门上做珠帘,每有人掀帘进出总有一些琐碎声响,听在心里也觉得清凉。 帘子响的时候卫蔷歪头从符婵身后看见了越霓裳。 身上穿着一件竹青色衣袍的越霓裳手里拿着四封信,两封是红色的封泥,两封是蓝色的封泥。 符婵行了一礼退下去,越霓裳扶了扶眼镜坐在卫蔷的对面。 “一封信是从西边来的,铜鱼在河里沉了底。” 铜鱼是甘鹏的代号。 在河里沉了底的意思就是他已经再次潜伏。 卫蔷从越霓裳的手里接过书信打开,看见第一行字就皱起了眉头。 元妇德带着李若灵宝出了屋子,两人也不走远,就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元妇德还举着一盏灯,将灯放在石桌上,她和李若灵宝两人继续低头写信。 屋内,卫蔷对越霓裳道: “窦茂收留了韩复銮,甘鹏说是因为韩复銮将韩家的秘宝所在告诉了窦茂,秘宝是什么,他还不知道,窦茂不喜欢韩复銮,倒是对他挺看重,给了他五百个兵让他带着。” “韩家能有什么秘宝?”越霓裳不懂,“若是真有什么能让窦茂都能心动的宝物,为何韩重山不拿出来?” 卫蔷也有些困惑。 “若不是韩复銮写信给窦茂骗他起兵,窦茂现在也不至于这般骑虎难下,纵使韩复銮真能拿出什么宝贝,他能经得住几轮严刑拷打?怎么还得将人好好养起来?” 两人都是绝顶聪明之人,想了半天却无确切头绪。 片刻后,卫蔷将信放在灯上烧了,缓声道: “韩复銮知道的,韩重山没道理不知道,我给绥州去信,先别忙着杀他,再细细审一遍,另外让承影部留心耀州动向。” 说完,卫蔷拿起另一封信,这封信是从洛阳传来的,自从占了同州,与洛阳的消息往来就方便多了。 信是胡好女写的,通过卫蔷专门给他的信刀传了过来,他信上说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皇帝最近换了新药,药是石菩进的,制药的地方就在上阳宫一处院子里,石菩派了重兵把守,连胡好女也不得靠近,可胡好女还是收集了那院子里倒出来的药渣。 信封里的药渣极少的一点,用绢纱仔细包着,卫蔷看了一眼,继续看信。 第二件事是最近宫中禁军调度频繁,圣人身子好转之后不仅给石菩又加了官,还给石菩的两个亲信也加了将军衔,如今紫微宫内禁军分了两派,大半被石菩和他的亲信笼络在手,皇后仿佛毫不在乎。 世家不成了,又想用宦官斗外戚? 卫蔷笑着摇摇头,总有人是把自己的路越走越窄的。 寒门斗世家好歹是各州县都在相争,为的实实在在的土地百姓和钱粮。 宦官和外戚相争又算什么东西?他自以为两派都要依附于皇恩,却不知从此这朝堂就成了个被封了口的盒子,盒子里异彩纷呈,盒子外烽烟遍地。 总有一日大火一烧,盒子就没了。 第三件事说的是皇后,倒不是如今正在主持朝政的皇后卫薇,而是先帝乾宁帝的废后申氏。 申氏突然说自己要见当今圣人,有要事要说,此事如今被胡好女压了下来。 胡好女用了些手段,申氏都不肯告诉他到底有什么事要告诉当今圣人。 这件事胡好女本不想告诉卫蔷的,可一日申氏被折腾晕过去之后在梦话里痛骂卫茵,胡好女直觉此事与卫家有关。 将药渣递给越霓裳,卫蔷道:“这些东西送到云州的军械所,让他们查清里面是什么东西,这件事要小心,不要让旁人知道。” 越霓裳点点头,将东西收了起来。 卫蔷又看了一遍信的最后几行。 卫茵。 阿茵。 皇后恨阿茵。 卫蔷提起笔,给胡好女写了一封回信。 关于阿茵死前的种种,她是去了东都之后才从崔姨和旁人的口中一点一滴知道的,阿茵到底做了什么能让皇后如此痛恨,念念不忘,卫蔷也确实想查个清楚。 其实,关于阿茵,还有一人能帮她。 卫蔷看向另一封蓝色封泥的信,这封信是她外祖姜清玄写来的。 在给姜清玄写回信的时候,卫蔷写道:“上阳宫申氏恐有惊人之举,事涉卫家惨案,务必让皇后查清此事。” 几日后,这封信会藏在林氏杂货的南吴雪糖里,被送到尚书令府上。 最后一封信是卫瑾瑜寄来的,她之前数月都跟着赵启恒在皇陵没有回京,圣人说为庆祝对叛军大胜要在神都苑设宴,点名让她要去。 看着瑾瑜所写,卫蔷又回想起了胡好女说最近紫微宫里调度频繁。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片青玉片放在了信封里。 给卫瑾瑜的信上,她写了一句话是:“谨慎小心,多给自己备层皮。” “多备层皮?”收到姑母回信的时候已经是要去神都苑赴宴的清早,卫瑾瑜把玉片贴身藏好,将信烧了,抬手挠了挠头。 对着镜子看着脸上的疤,她抬手从旁边挑了一副雕了孙悟空大闹天宫的金面罩。 这是她那小爹、啊不,是王爷师父找了巴蜀的巧匠给她做的,光是送稿加改样路上就花了一个月。 哈,跟着小爹混了一年,卫瑾瑜越发觉得姑母说王爷师父是自己小爹倒是形容贴切了。 “想把齐天大圣关进炼丹炉,那也得是太上老君加上二郎神呢。” 将面罩戴在脸上,她对着镜子咧嘴一笑。 最后一千字还没写好,别看(东都城西的神都苑卫瑾瑜从...) 东都城西的神都苑卫瑾瑜从前在东都的那两年也来过,不过那时候先帝还在,她又还是个小孩儿,跟在赵启恒的身后只管吃吃喝喝就好。 现在她算是成人,卫蔷又搞出了这般声势,骑马在神都苑中,卫瑾瑜可真是比身为肃王的赵启恒还要威风。 第四次被赵启恒停下马转身让她别躲,卫瑾瑜扁着嘴说:“王爷师父,你可体谅体谅你徒弟吧,我在北疆少见外人,可受不了这阵仗。” 赵启恒平素端方,唯独面对卫瑾瑜没了脾气,他还真信了卫瑾瑜是羞赧,叹气道:“你都是要谈亲事的人了,怎能还做这等扭捏之态?” 卫瑾瑜还是扁着嘴:“那王爷师父就舍得让我去跟这些趋炎附势之人周旋?可见是不肯心疼我了。” 说话就说话,她还作势要踢赵启恒的马尾巴,可见是被惯得无法无天。 赵启恒不说话,骑着马就往前走,两旁侍从都战战兢兢,生怕他是被定远公世子惹出了火气。 走了百丈远,又有一群大臣说要拜见定远公世子,一看肃王脸黑得仿佛是被火熏了三天三夜,便纷纷退开了。 如是再三,卫瑾瑜跟在赵启恒的后面哈哈哈笑出了声。 “王爷师父果然疼我,连这冷脸都借给我防身用。” 赵启恒回头看她:“瑾瑜你也不必顽笑,此时不同以往,东都多少双眼睛都看着你,你若是不拿出几分定远公世子的气概,还不如辞了这世子位,只安心给我当徒弟。” 偌大东都,也只有肃王赵启恒还信定远公世子卫瑾瑜是个羞赧好欺的。 卫瑾瑜笑着说道:“王爷师父你是说若我今天惹了祸事,你也会护着你徒弟我的,可对?” 赵启恒没说话,卫瑾瑜自然知道他是默认了。 两人到了明德宫前下马,路过一处正在歌舞的高台,卫瑾瑜看向台上的穿胡裙跳舞的女子,口中啧啧有声道:“中原女子骨架纤细,又少吃羊肉,这胡舞跳得徒有其型,也就只能骗骗东都这些没见识的。” 台下一穿着锦袍的汉子转身看过来,冷声道:“不知是哪来见不得人的小子,也敢贬低淳于大家的舞?这胡舞可是淳于大家两代人在乌护游历所得,你又知道什么?” “哈?小爷我可是见过胡人的,什么乌护,蛮人,羌人,h人,大蕃人,我可是连龟兹人都见过的!” 说话间,卫瑾瑜抬手指着台上的舞姬。 “你们中间那几个女子分明是学了飞天的打扮,还赤着脚,这也是胡舞?” 汉子大怒道:“这是佛舞与胡舞相合而得!在胡舞中加此段乃是为圣人祈福,何等没见识的小子,竟敢这般指指点点?!” 眸光从那些额心点了红点的舞女身上划过,卫瑾瑜冷冷一笑:“不伦不类罢了,借了个给圣人祈福的名头就敢踩人!我可是定远公世子,在北疆见识的可多了,还敢说我没见识!” 一听卫瑾瑜亮出了身份,那汉子喉中一梗。 这时,一女子缓步走来,穿着一身湖蓝衣裙,脸庞看着有四十岁上下,行走间却身姿矫健轻盈无声。 “见过定远公世子,奴是淳于行,受齐国舅保荐而幸能入宫献舞,自认见识浅薄,舞道不精,蒙国舅抬爱罢了。” 所谓齐国舅就是圣人原配齐皇后的长兄,与如今的皇后卫薇相比,齐皇后生前不管是家世底蕴还是身后的权势都微不足道,齐家不过是一小小世家,当初齐氏嫁给默默无闻的七皇子,都是他们家高攀,后来齐皇后病死,这齐国舅也不争名逐利,只每日享乐,倒是在歌舞一道上颇有识人慧眼,皇帝对他这种“废物”向来宽仁,宫中每有大事,都让他协同筹备歌舞。 那锦袍汉子自然就是齐国舅了。 见淳于行居然先低了头,他大声道:“卫氏小儿,我妹妹是圣人原配,你那姑母在我妹妹牌位之前都要行妾礼,你也敢在我面前猖狂?” “我姑母?谁”卫瑾瑜左右一看,笑着问,“可是定远公?” 齐国舅喉头又是一梗。 赵启恒一直在旁站着,见有人要以身份压卫瑾瑜,他淡淡道: “瑾瑜,不必与闲杂人等多言,圣人还在等我们。” 齐国舅一见肃王,脸色又变了变,弯腰行了一礼。 “肃王,您……” 赵启恒看都不看他一眼,拉着卫瑾瑜就走。 卫瑾瑜挣了挣,回头对那齐国舅做了个鬼脸。 “还敢拿我姑母说事?下次再见,小爷打烂你那马脸!” 明德宫前竟然敢口出狂言,这是何等嚣张跋扈!? 齐国舅忍了又忍,见左右都看着自己,他一拍大腿道:“我今日就不信了,我们齐氏还能被这小儿踩在头上!” 在齐国舅身后,淳于行小心整了整自己的衣摆,将腰间的一块青玉收进了袖中。 …… 明德宫建在山上,看着比紫微宫里的明堂还要亮堂许多,黄门唱了肃王与定远公世子的名号,赵启恒拉着卫瑾瑜进了堂中。 堂中并无歌舞,圣人久病好静,只留了丝竹浅奏,圣人高坐在御座之上,见了二人,很是欣喜。 “瑾瑜被留在东都,我总怕会受了欺负,又或疏于管教,幸好有皇兄照看。” 肃王行了一礼,并未说话。 赵启恩看着卫瑾瑜,笑着说:“瑾瑜,你姑母又立下大功,剿灭了叛军数万,你说,我该如何赏赐才好?” 卫瑾瑜笑着说:“圣人您可就难为我了,您这般问了我,我若是将赏赐说得重了,我姑母知道了自然少不了给我一顿教训,我若是将赏赐说轻了,倒是做出了虚伪之态,没意思。圣人要赏我姑母,那就是圣恩浩荡,您纵使赏了千万金银,赏了王爵,在我姑母眼里就是圣人爱重,您就是只赏一根竹枝,我姑母也会小心供奉起来,每日感念圣人恩典。” 赵启恩被卫瑾瑜逗笑了。 “从前皇后说你滑头,我还不信,如今是见识了,你也别总坐在你姑母和肃王身后,怎么也是要成家的人了。” 说完,赵启恩看向赵启恒: “之前我有意让瑾瑜娶怀远,偏你不肯,如今又拖了一年,我看怀远越发端方稳重,与瑾瑜很是相配,皇兄,你也不要再耽搁这两个小儿女了。” 所谓齐国舅就是圣人原配齐皇后的长兄,与如今的皇后卫薇相比,齐皇后生前不管是家世底蕴还是身后的权势都微不足道,齐家不过是一小小世家,当初齐氏嫁给默默无闻的七皇子,都是他们家高攀,后来齐皇后病死,这齐国舅也不争名逐利,只每日享乐,倒是在歌舞一道上颇有识人慧眼,皇帝对他这种“废物”向来宽仁,宫中每有大事,都让他协同筹备歌舞。 那锦袍汉子自然就是齐国舅了。 见淳于行居然先低了头,他大声道:“卫氏小儿,我妹妹是圣人原配,你那姑母在我妹妹牌位之前都要行妾礼,你也敢在我面前猖狂?” “我姑母?谁”卫瑾瑜左右一看,笑着问,“可是定远公?” 齐国舅喉头又是一梗。 赵启恒一直在旁站着,见有人要以身份压卫瑾瑜,他淡淡道: “瑾瑜,不必与闲杂人等多言,圣人还在等我们。” 齐国舅一见肃王,脸色又变了变,弯腰行了一礼。 “肃王,您……” 赵启恒看都不看他一眼,拉着卫瑾瑜就走。 卫瑾瑜挣了挣,回头对那齐国舅做了个鬼脸。 “还敢拿我姑母说事?下次再见,小爷打烂你那马脸!” 明德宫前竟然敢口出狂言,这是何等嚣张跋扈!? 齐国舅忍了又忍,见左右都看着自己,他一拍大腿道:“我今日就不信了,我们齐氏还能被这小儿踩在头上!” 在齐国舅身后,淳于行小心整了整自己的衣摆,将腰间的一块青玉收进了袖中。 …… 明德宫建在山上,看着比紫微宫里的明堂还要亮堂许多,黄门唱了肃王与定远公世子的名号,赵启恒拉着卫瑾瑜进了堂中。 堂中并无歌舞,圣人久病好静,只留了丝竹浅奏,圣人高坐在御座之上,见了二人,很是欣喜。 “瑾瑜被留在东都,我总怕会受了欺负,又或疏于管教,幸好有皇兄照看。” 肃王行了一礼,并未说话。 赵启恩看着卫瑾瑜,笑着说:“瑾瑜,你姑母又立下大功,剿灭了叛军数万,你说,我该如何赏赐才好?” 卫瑾瑜笑着说:“圣人您可就难为我了,您这般问了我,我若是将赏赐说得重了,我姑母知道了自然少不了给我一顿教训,我若是将赏赐说轻了,倒是做出了虚伪之态,没意思。圣人要赏我姑母,那就是圣恩浩荡,您纵使赏了千万金银,赏了王爵,在我姑母眼里就是圣人爱重,您就是只赏一根竹枝,我姑母也会小心供奉起来,每日感念圣人恩典。” 赵启恩被卫瑾瑜逗笑了。 “从前皇后说你滑头,我还不信,如今是见识了,你也别总坐在你姑母和肃王身后,怎么也是要成家的人了。” 说完,赵启恩看向赵启恒: “之前我有意让瑾瑜娶怀远,偏你不肯,如今又拖了一年,我看怀远越发端方稳重,与瑾瑜很是相配,皇兄,你也不要再耽搁这两个小儿女了。” 持刃(“他本该纵马北疆,战场杀...) 叛军被剿,圣人好转,比洛阳城还大的神都苑里本该是歌舞升平,如今却彻底乱了。 禁军与宫苑仆役拿着漏网和竹竿沿着水边细细找寻,宫苑之中以北海为中心,又向外蜿蜒开凿出十六条河通向十六处院落,再加出入水道,想要找到一个溺死在其中的人又何其艰难? 一直找到半夜,上下人等仍是毫无所获。 明德宫里,赵启恩死撑着不肯歇息,口中大口喘着气。 在床榻一侧,皇后还在垂泪。 赵启恩越发心烦意乱。 监门卫将军快步走了进来,低着头道:“圣人,定远公世子至今没有寻到。” 皇后抽泣了一声。 赵启恩面容沉肃,他死死地盯着来人的脸,轻声问道:“神都苑上下的人都查遍了吗?” “回圣人,神都苑上下人等皆已查遍,并未发现定远公世子。”顿了一下,那将军又说道,“定远公世子容貌殊异,我等将所有人的脸都看遍了。” “咳咳!”圣人重重地咳了几声,几乎要将胸中蓄积的血都咳出来一般。 一旁的皇后连忙为他端了药过来。 将药推开,圣人扶着榻边有气无力道:“找那水性好的,下水去找。” 人力所挖成的河道水深岸陡,天又黑了,实在不适合下水,可圣命不可违,监门卫将军只能称是。 监门卫将军退下去,赵启恩转头看向皇后, “阿薇,你也不要太过伤神,瑾瑜吉人自有天相……” 出事两个多时辰,圣人终于想起来安慰皇后。 抓紧圣人的袖子,皇后低下头去痛声道:“我纵然不喜卫瑾瑜出身,可他终究是我大兄亲子!圣人,我们卫家嫡脉只剩这最后一点骨血,竟然就在我的眼下没了,来日我到了地下,如何面对我父母兄长?!七郎!七郎我恨不能自己死了!也好过、也好过现下这般生不如死!还有丽嫔,她也是从前王府的老人了,从我入府就照顾我,这些年我们在宫中相伴,从未有过不愉之时,她能这般惨死?!” 看看卫薇的手指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袖子,哭得仪态全失,赵启恩心中对卫薇的怀疑淡了几分。 皇后从未过问禁军,若是她真与卫瑾瑜勾结,怕是也无力让卫瑾瑜能无声无息地脱身。 可若不是皇后,又有谁会与卫瑾瑜勾结呢? 凝神想了片刻,赵启恩就觉神思疲乏,他看向石菩,口中对卫薇道: “阿薇,你去偏殿梳洗歇息一番,今夜明德宫里有外臣来往往,你这般模样让他们见了,再如何管理朝政?” 见卫薇以袖遮脸去了偏殿,赵启恩对石菩招了招手,石菩立时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细瓷瓶,从里面倒出了一粒红色的丹药,弯下腰将药奉到了赵启恩的面前。 赵启恩将要服下,闭上眼睛道:“如今卫瑾瑜声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先将之前动手的人都处置干净。” 石菩连忙道:“圣人放心。” “放心?我怎么放心?你手下的人是亲眼见了卫瑾瑜掉到水里的吗?” 石菩跪在地上,轻声道:“我手下之人本想将定远公世子困住,等人看见他就在丽景苑门外,不成想一不小心让他跌进了水里,且……世子一进水就没了踪迹,又有人听见了惊叫跑过来,那几人就撤了。” “没有让人察觉踪迹?” “圣人放心。” 赵启恩重重吐出胸中浊气:“放心?我如何放心?原本稳操胜券之局成了如今这局面,我还有什么可放心的?” 闭着眼睛,他都能看见他们父子两代想要杀死的定远公持刀纵马,这次却不是救他,而是杀他。 一步错,步步错,到了今日,你死我活之争就在眼前了。 他听见石菩柔声说:“圣人,无论是亲眼见了定远公世子逼|奸丽嫔不成的证人,还是见到了定远公世子自己掉进河里的人,奴婢都已准备妥当。” 药性渐起,赵启恩睁开眼:“我在想,定远公如今想要造反,只要举起朕害死了她大兄遗子之事,也算是,师出有名……” 石菩不敢接话。 偏殿里,卫薇解了头上繁重的假髻,轻轻晃了晃脖子。 宫女们端着铜盆等物退下,她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女子。 脸颊潮红,眼皮红肿,十足的伤心模样。 今日的局面她如何看不透?不过是圣人想要陷害卫瑾瑜,反被那顽皮小子给反过来陷害了一通。 至于卫瑾瑜,若是卫家的孩子能这般轻易就死了,那倒也不必姓卫。 “没了卫瑾瑜,圣人手里能牵制阿蔷的也只有我和外祖了……” 她小心用脂粉遮盖眼下,问身后的琴心道: “今日圣人用的那宫女,你问过了吗?” “回娘娘,霜芯说圣人如今精元不满,还不能令人有孕。” 重新描画着眉毛,卫薇叹了一声:“这许多的药吃下去,竟还不能给我灌出一个孩子……一个男人都到了这般田地,他算计来算计去却不得,与他在床上那般无能倒是相得益彰。” 琴心没说话。 卫薇抬起头,看看自己的两颊,对琴心说道: “跟御医说,圣人最近吃他们的汤药吃得不错,让他们多进一些固本培元之药。” “是,娘娘。” 重新换了衣衫,缓步走出偏殿,卫薇便又是那强忍哀伤的苦痛模样。 赵启恩几乎一夜没睡,他闭上眼睛,一会儿是先戾太子叛乱,让他关在上阳宫里每日闻着别人的便溺之气,看着人们将瘦弱的太监宫女吃了饱腹,一会儿又是废王逆乱,战报时时刻刻传来,叛军攻破了洛阳,攻进了紫微宫。 天还未亮,他迷迷糊糊之间被一阵吵闹之声惊醒。 “肃王!肃王不可!” “肃王!” 赵启恩睁开眼,便见平素端方寡言的肃王赵启恒一脚将石菩踹在了地上。 有太监宫女匆匆阻拦,却被赵启恒用剑指着,不敢妄动。 看着拥被而起的赵启恩,赵启恒的脸上如覆霜雪,冷冷道:“不知圣人可还记得,昨日我与定远公世子卫瑾瑜联袂来了明德宫,还请圣人告诉我,我那徒儿哪去了?” 赵启恩看着他,道:“阿恒,你我兄弟十余,戾太子杀了一些,父皇杀了一些,我也杀了一些,如今只你我与阿悠三人相依为命,怎么,到今日,你就因为那个卫瑾瑜,便对自己亲兄持刃相向?” “亲兄?”手中握着剑,赵启恒抬脚走向赵启恩,“我赵启恒哪里有亲兄?父皇将我过继给了肃王一脉,我便只有一个妹妹,何来的亲兄?” 这等诛心之言从前赵启恒只说给那些自己看不惯的朝中官吏听,今日却是实实在在地砸在了赵启恩的身上。 他死死地看着赵启恩――自己这世间仅剩的兄长: “我倥偬一生,唯有一个徒弟可相知相信,却只到昨日,圣人,您是大梁的圣人,可能告诉我这无功于朝廷的怠惰王爷,我不过一夜没守着自己的徒弟,他怎么就死在了我未见的地方?!可是我做错了事?信错了人?错将这天子脚下的神都苑当成了可护卫性命之所在?您说我与你相依为命,我可实在不敢当,我只怕我自以为是相依,最后为的却是要了我的性命!” “肃王!你在胡说些什么!”皇后匆匆赶来,见赵启恒竟然敢在圣人面前动刀,连忙冲上去挡在了圣人是前面,“肃王,为一还未查明之事,你连君臣兄弟之纲常都不顾了吗?” “胡说?未查明?瑾瑜他如今生死未卜,难道并非实事?若他无事,如今人在何处?神都苑上下查了一夜,查到了什么?!若是一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便是一日未查清,若是一直寻不到,我的徒弟卫瑾瑜又在何处?当日可是父皇将他亲自交给我来教养!皇兄!卫家为我大梁做的还不够吗?你就究竟要将那些忠心与你的人逼迫到何等地步?!你究竟要让这天下多少人死于你的寡恩狭隘?多少人死于你的无情猜忌?” 伴随着大逆不道之言,他一剑劈开了床前的幔帐,锦帛撕裂之声尖锐刺耳。 明德宫里一片死寂。 “昨日卫瑾瑜死了,今日不如也将我赐死,来日临江郡王,定远公……所有你以为能让你坐不稳皇位的人都死了,你可能心安?!那是的大梁又还剩了什么?!” 赵启恩一拍床榻,恨声大骂道:“放肆!” “放肆便放肆了!我是先帝亲子,大梁亲王,我如何不能放肆!赵启恩你莫不是以为这天下众生皆是你脚下蝼蚁,膝前走狗,连句真话都说不得!我如今死都不怕,害怕你虚张声势?你有种便从皇后身后出来,与我堂堂正正对质!” 赵启恩一推被子要下床,被皇后死死摁住了。 赵启恒看向全力护着圣人的皇后,冷笑一声,他皇嫂又不是定远公,赵启恩如何就推不开了?不过是作态如故罢了。 他不再看赵启恩,只对皇后说道:“皇嫂,监门卫只有两千人在神都苑内寻人,不够,请再调拨万人入神都苑。” “阿恒,调度人马之事你直说便是,何必……何必……” 见皇后还想说些遮掩之言,赵启恒低下头道: “皇嫂,我冒犯圣颜,如何惩戒,您尽可做主,只是,就算要将我下牢,也先让我将我徒儿的尸骸找出来,他本该纵马北疆,战场杀敌,是我不该教他那许多规矩,我也不该告诉他,我这为师之人,能护了他一世。” 将剑“当啷”一声扔在地上。 他抬头,一贯冷肃之人,面上竟然有了泪。 “终是我害了他。” 骆氏(“有求于人还是这般模样,...) 定远军的猪头做得不错。 陈伯横一把年纪,却是生了根小儿舌头,不仅好吃肉,也好吃糖,在东都时他多有顾忌,在家里也要做表率,吃穿都恪守规矩,到了同州,他也没了顾忌,不仅吃了两碟切细的猪耳,见了小火慢煎到金黄起泡的猪肉,他也甚是喜爱,蘸了雪糖吃了两碟。 至于那些肥瘦相间的肉,他更是配着热腾腾的蒸饼吃了不知多少。 卫蔷请他喝的酒也是北疆产的麦酒,清爽微甜,从冰盒里拿出来还挂着霜水,看着便令人口齿生津。 吃饱喝足,卫蔷去处置公务,陈伯横和陈仲桥被安排歇息,这对老兄弟终于能趁机说几句话了。 见自家大兄坐在榻上解了腰带,陈仲桥不禁叹息,不知为何,自从那定远公接了他大兄,大兄仿佛就变了个人似的,不禁能与人说笑一路,吃肉的时候也仿佛莽汉,如今竟然连腰带也解了。 瞧见自己的兄弟耷拉着眉目,陈伯横拍了下桌子。 陈仲桥抬起头,走过去道:“大兄,我只怕匡国节度使早就在华州等着我们,不知何时能与定远公请辞?” 陈伯横没说话,他左右看看,看见了窗外的树影正随着光照了进来。 他指了指树影,一旁,他的仆从道: “二老爷不必着急,老爷说急也是急不来的,我们顺其自然便好。” “顺其自然?” 陈仲桥还想着早些平叛,他能去北疆探望妻儿,听此言,不由得在屋里转了一圈儿。 过了片刻,他捋了捋自己的美髯,对自家大兄说道:“大兄,那些定远军藏在树丛之中我们竟是分毫不察……何等精锐之师?” 陈家几位老爷之中,陈仲桥和陈季梁都好兵事,陈重远一心想参军,也是随了自家阿父。 “大兄,那承影将军在洛阳总被人说是凭运气才做了将军,今日再见,我只觉她是一英雄人物,若北疆各部都如卫燕歌,那别说杀尽北蛮,只怕一统天下也非不可能之事。” 陈伯横还是没说话,他的手指在榻上点了点,捂着嘴无声地打了个嗝。 陈仲桥知道自家大兄是让自己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他又道: “还有今日我们所见之事,北疆苦寒,定远公在民政事上极是用心,如今加上晋州和绛州,她数月之间占了七州之地,若是经营得当,这七州便能保了定远军的军粮和军饷,到时候……” 小心看了一眼陈伯横的脸色,陈仲桥并未继续往下说。 定远公到底会不会造反,这已经是摆在了无数人心上的疑问。 说实话,从陈仲桥本心而言,若是他手中有北疆,有七州,有定远军这样的强兵,他自问自己除了造反之外无路可走。 想完之后,他又觉心中一阵茫然。 怪事,为何去年他从未想过定远公会造反? 去年,去年他还以为定远公一心忠于朝廷,乃是世家与圣人都想拿捏在手中的天下第一凶刀。 为何到了今日,他竟然觉得定远公双手插在中原腹地,挥刀向南已是应有之事? 看着自己二弟的神色,陈伯横垂下眼睛。 是了,没经历过定远公的一番翻云覆雨,谁想起她都会先想起她是女子。 一个女子,如吕氏、武周一般凭借夫与子登临天下,才是他们心中所以为女人该走的路。 正因如此,一群人一边高喊着皇后牝鸡司晨,一边坐视定远公坐大至今。 不,也并非所有人都是这样。 陈伯横端起一旁仆从倒的水喝了一口。 先帝是有心杀了卫蔷的。 也许就是因为他流落北疆半年,又留着卫蔷在宫里养病了半年,深知卫蔷是个何等的人物,自知难以把握,便要将她杀了。 只是到底未曾得手罢了。 如今御座上坐着的那半颗龙脑袋比他阿父差了又何止几成? 想要用人却不知共利,将祖宗留下来的人心家底败了个干净。 心中骂着,陈伯横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临江郡王在北疆呆了半年多了,他虽然看似乖巧,实则是个心里有成算的,不然也不会干脆躲在北疆,避开东都城里的是是非非,圣人无子,肃王出继,若大梁未亡国圣人先死了,赵启悠倒是合适之选。 闭上眼睛,陈伯横只觉得心中疲累,今日见了新风景,吃了蒸猪头的好心情散了个干净。 他年少时与那姜假仙儿对坐而谈,说世家陈腐不堪,大梁朝政积弊,朝臣只知谋取私利,姜假仙儿说朝中上下唯有变法可活,可他自己生性惫懒,无济世之心,亦无济世只能。 那时,他陈伯横是如何说的:“姜师放心,大梁有福,有我陈家伯横在,待我入朝为官,定能剪除陈腐一扫积弊,让朝堂上下一心,重振大梁声威。” 为了出仕,他将自己的那聒噪多言的毛病都硬生生改了。 那时的他何等无知?竟然以为自己改了一个毛病就能成了栋梁之臣,以为自己入了朝就能重振大梁? 如今的姜假仙儿想起此事,只怕都要在心里笑他吧? 他躺在榻上,眉目渐渐疏散,竟然晒着同州的太阳就睡了过去。 知道他一路未好好安歇,陈仲桥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却见自己的仆从站在院门口处低声说道:“老爷,同州骆家有人拜访。” 同州骆家? 陈仲桥皱了一下眉头,同州与河中府隔河相望,同州骆家与河中府陈氏素来守望相助,他若是不见,怕是有落井下石之嫌,可陈仲桥知道骆家人是为何事而来,心里就怎么也不想去见了。 四娘如今正在定远公手下,他为骆氏出头总不能不顾及她,那定远公性情何等凶暴他是见识过的,若是连累了四娘,他可怎么办? 陈伯横是钦差,同州为他安排的住处是之前被牛渭强占的一处宅邸,比定远公如今用的官衙看着还要体面两分。 大门外,骆氏众人已经顶着太阳晒了足足半个时辰。 同州骆家定居同州已经百多年,从前长安为都城之时,同州作为守望京畿之地世家豪门多在此地置办别院,后来长安变乱,世家随着朝廷东迁,时任骆家家主却正是曾守卫长安的左将军,长安失守,骆将军战死沙场,骆家也无脸东去,一族留守同州,后来在朝中也只有三四小官。 先前叛军第一次攻打同州之时,骆家子弟与匡国节度使赵广存同声共气,同州第一次失守,骆家大半随着赵广存逃走,剩下老弱妇幼落在了韩复銮的手中,韩复銮不欲与世家为敌,将她们安置妥当,只将骆家的几个女儿赏给了自己的副将。 待赵广存夺回同州,骆家子弟又拿回了自己的家财田亩,又将自己失洁的姐妹送给了赵广存手下。 没过多久,与韩氏联手造反的保大节度使牛渭又打下了同州,这次赵广存连骆家子弟都顾不上,自己带着残部逃去了华州的华县。 牛渭可不像韩复銮还惦记什么交好世家,他军旅出身,深恨世家,骆氏子弟里骨头硬的先杀了一批,剩下些不被他看在眼里的就让他们做起了仆从之事,每日让他们给叛军将领端水洗脚。 这次定远军南下攻占了同州,不仅赵广存想要回到同州,连那些被牛渭折磨得苦不堪言的骆家子弟也想觉自己该拿回自家的家财,没想到定远军竟然对他们理都不理。 他们自恃与定远公也并非毫无交情,去年丰州竞标一事,他们家也是在其中出了大力的,如今定远公翻脸不认人,骆氏子弟更觉气愤难当,只恨这同州上下都落入了定远公之手,让他们无处伸冤,陈伯横做钦差来奉旨平叛正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等了又等,不见陈氏开门相迎,骆家一个子弟恨声道: “从前陈家还与我说什么世代守望相助,也不过如此,见我们落魄了就连门都不让进,不过是小人!” 他身旁另一人也骂到:“说是煊赫门庭,却畏惧那悍妇之威,连门都不敢开,也配称是大梁第一世家?!” 听骆家的人越骂越难听,门内仆从看向站门前的二老爷,却见二老爷的脸上并无不喜之色。 “有求于人还是这般模样,又如何斗得过定远公?” 卫蔷觉得陈仲桥看不透时势,难堪大用,陈仲桥却也是个识时务之人,或者说,从去年开始,他面对定远公就格外识时务,如今陈家和骆家捆在一起都抵不过定远军,他为何要去做那送死之事? 此时,门外又传来一阵吵嚷之声,是有人正在与骆氏子弟说话。 “骆山朴、骆岳仁,骆岳义,我是定远军胜邪部讯官周持,今有北疆府州财部书吏骆岳俭,北疆应州民部巡查骆岳良,北疆麟州县学先生骆岳让三人告尔等将他三人姐妹六人献与旁人,后又将之逼死,所行触犯北疆律法,当收押待审。” 陈仲桥本想回去了,听了“北疆律法”四个字,站住了脚步。 门外骆家子弟大声骂到:“我等骆家子,哪里轮到你们北疆律法来管?哪来的黄毛丫头,也敢在我们世家面前耍威风?!” 那个叫周持的人光听声音年纪就不大,被人叱骂,她的声音仍是稳稳的: “定远军占了同州,以北疆安民法约束百姓,有功则伤,有过则罚,任何人都不得例外。” 骆家子弟又大声叱骂起来,言语越发不堪,陈仲桥摇摇头,正要开门,却听那叫周持的小娘子声音陡然高了一倍: “你们这般会骂,在破军面前怎得没有半分骨气?叛军第一次打过来,你们逃了,让自己姐妹受尽磋磨,竟然丝毫不知悔改,还将她们送与旁人,禽兽都比你们体面!怎还敢在这耀武扬威?元帅本想让你们收了自家细软礼送出境,没想到你们竟然一副龌龊心肠都用在了自家女眷身上!在我面前这般有骨气,你们自己躺在了赵广存的床帐上我倒还能夸你们一句敢想敢做,怎么到那时就是让姐妹去受苦了?!我今日来找你们的路上还在想,恐怕找不到人了,做出这般畜生不如之事早该羞愤自尽,没想到你们倒还活奔乱跳,又是我高估了你们!你们问问这旁边百姓,先是战乱之时舍了自家姐妹,后来又将自家姐妹送给上官换回家财的,这等人物该怎么处置?” 听见有人喊着“抓起来”,那小娘子大声道:“说得好!我今日就是来抓你们的!同州骆家十六位女眷身死,其中究竟有没有被尔等逼死的,我定要桩桩件件查个清楚!” “说得好!” 百姓欢呼声中,周持令左右将骆氏子弟尽数拿下。 陈仲桥心中也觉畅快,畅快完了又是说不出的憋闷。 一回头,他见自己的大兄正站在自己身后。 草鞋(“这分明是被谋害而死,怎...) “古往今来,凡大权在握者,身边总少不了趋炎附势之人,似骆家这般将姐妹女儿侄女送去了赵广存的营帐,也非离奇之事,只是抛弃在前,进献在后,骆家女子又死了十几个,诸般事情,实在是说不清楚。定远公这般审一审,查一查,倒是不惧骆家在同州的数代经营,刚刚那麾下小娘子,也颇有强项之风。” 陈仲桥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在大兄面前为那定远公说好话,他出身世家,本该与骆家休戚与共,如今骆家子弟被抓,他该想办法营救才是。 可陈仲桥说不出骆家无错的话来。 世家受一方百姓供养,就得护佑一方,不然为何叛军南下,他们陈家在河中府宁肯收拢临近县里的百姓也不肯后退? 河中府陈家,没了河中府,还算陈家吗? 骆氏却是逃了一次又一次,第一次知道同州失守的时候,他还以为骆氏在同州都殉了,还让人去白马寺给骆家供了灯,后来才知道骆家竟然扔了满城百姓跑了。 到了今天,更是知道他们连自己姐妹都扔了。 这还算得上是人? 陈伯横看着自己的弟弟,今日第一次对自己弟弟开口道:“若是在大梁,骆家又当如何?” 当如何? 陈仲桥几乎不假思索道:“骆家自然是继续占据同州一地,除非有世家借势而起,侵吞骆家的土地,骆家的不肖子孙又不善经营,才会渐渐衰败。” “可会有人为几个女子,要骆家给个说法?” 陈仲桥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大兄。 大兄比那姜清玄小十多岁,却头发花白,看着比姜清玄还要大些。 被朝中上下称作“闭口相公”的大兄身为陈家之主,又年少成名,平步青云,为一朝之相,可他似乎过得总比旁人以为的要辛苦些。 “不会。” 陈仲桥如此答道。 陈伯横点点头。 转身,他往房中走去,走到一半,他开口说道: “北疆的律法,阿桥你去寻来给我看看。” “是,大兄。” 同州的州府衙门里,卫蔷看着跪在地上的骆岳让说道:“人都已经抓了,你总该起来了吧?” 骆岳让还是跪在地上不肯动。 他本是骆氏嫡枝子弟,只是阿父当年与大伯一同战死长安,二伯和四叔就算对他们再好,他们也是失了阿父的兄弟,也正因此,他和大伯留下的骆岳俭、骆岳良两位兄长极为亲近。 去年初春时节,他们兄弟堂兄弟三人在骆家的偏院里谈论该如何给自己谋个出路,却正好遇到了那坐着骡车挎着刀来了同州的定远公。 后来定远公以势压人,向骆家讨要钱粮,当着骆家上下老小的面突然抬手指着他们兄弟三个说一个可抵一千贯。 在定远公的长刀之下,二伯答应了。 他们三个就成了同州骆家送与定远公的“路费”被送到了北疆。 阿俭是他们三人中最善算的,阿良善交际,他自己算学不错,《尚书》也学得不错,在学了些北疆的规章法度之后,他们一个去了北疆府州财部做书吏,一个去了北疆应州民部做巡查骆岳良,一个在北疆麟州县里做算学先生。 在北疆,他们过得很苦,没有丝竹罗袍,没有酒,肉也吃得少,可日子久了,他们又觉得自己过得不错,不用去看二房和四房堂兄弟的脸色,自己赚了自己花,赏罚严明,不需人情。北疆是个每半个月都会一变样的地方,去年他们刚去的时候五六日都吃不上一顿肉,大半时候靠着粟和萝菔过活,到了去年冬天已经可以三日吃一顿羊肉炖菘菜,今年麦收之后,凭着他的俸禄,他已经可以顿顿吃县学门外五十丈出那一家汤饼了。 骆岳让舍不得顿顿吃汤饼,偶尔吃一次,再咬着牙添了些肉片,吃饱喝足,也觉得北疆是这天下青壮最该来的地方。 可他妹妹呢?他妹妹今年才十五岁,他在北疆攒了钱买了最好的棉布,还买了乌护的金簪,以为能送妹妹出嫁的。 叛军打来,韩复銮手下一个偏将“纳”了妹妹为妾,叛军被打跑,妹妹又被二伯先给了赵广存的亲信拓跋司马业,赵广存被打跑,牛渭到了同州又在骆家大肆劫掠,这次妹妹没有被劫走……牛渭手下部将干脆住进了骆家,每日以骆家女子取乐,骆家女不堪欺辱,接连自尽。 妹妹死了,二伯娘家三位姐姐两位妹妹也没了,骆岳让从大房大姊处得了消息,只顾得上给两位兄长写了信,就骑马直奔同州。 “元帅,买卖人口按北疆律当死!”跪在地上,骆岳让再次说道,他话还是头晕目眩,“我知如今人都死了,证人只有赵广存等人,若是他们说了我家姊妹是自愿,元帅也不能无据定罪……可元帅!我妹妹是伶俐活泼之人,若非被逼到极致,如何会自尽!元帅!请元帅为我家中姊妹做主!” 头埋在地上,骆岳让咬着舌头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他要报仇,是骆家害了他姊妹阿娘!他要让他们偿命。 招待完了陈伯横卫蔷就换了一身衣服,月白的衣袍不耐脏,她穿一次着实要心疼半天。 穿着深青色的棉布袍的女子走到了骆岳让的身前,道: “你说错了,她们不是自尽。” 骆岳让猛地抬起头,就见元帅说:“她们是被谋害而死。” 他眼睁睁看着元帅抽出长刀,在地上划了四下。 “骆家,牛渭,赵广存……还有,这世道。这世道不将女子当人,将她们当牛马之物,可做战胜之信物,可劫掠,可送人,于是韩复銮手下将她们做了战胜之信物,骆家将她们送给了赵广存,牛渭又将她们劫掠,骆家不给她们活路,这分明是被谋害而死,怎能说是自尽呢?” 骆岳让怔怔地看着地上并不存在的框子。 那四条线,组成了一个框子。 收回长刀,卫蔷拿起书案上厚厚的一摞纸,将它们放在了骆岳让的面前。 “被谋害的,远不止你的姊妹。” 同州拥两关据三城有四县,被几番劫掠侵占,仍有十数万人,其中因被叛军和乱军强占活下来后又被家人所弃的女子足有二百余,其中四十多人已经自尽。 还有被家人送给叛军以求自保,不堪受辱而死的,也有数人。 这些人分明是被一步步谋害而死,怎能说是自尽呢? “自从占下了五州之地,我一直不知如何告诉旁人,我定远军所在之处与旁处不同,你姊妹一案倒可让人长长见识。起来吧。” 骆岳让终于站了起来。 穿着蓝色衣裙的卫清歌进来对卫蔷说陈伯横要找北疆的律书,卫蔷找出来了两本让她送过去。 “跟白庞说,他既然接下了同州的迎来送往之事,就好好照看陈相兄弟二人,带他们到处看看。” 卫清歌点点头,又道: “家主,白胖胖说赵广存后日要来同州,问应该如何接待?” “如何接待?”卫蔷看向站在一旁的骆岳让。 “告诉白庞,将他引到州府大门之前。” “是。” 睡足了一个下午,陈伯横从床榻上起来,只觉自己已经几十年没有昼寝了。 陈仲桥问陈伯横要不要吃些东西,陈伯横摆摆手,整了整衣袍,径直往外走去。 同州府已经被定远军占了半个月,听说当日定远军与牛渭所部在城中激战,到现在竟然已经看不出什么痕迹,只有两处院墙是正在修整。 陈伯横双手放在袖中,一边走一边看,走了不到百丈,就看见有人正在卖藤席和草鞋。 他的仆从一直跟在一边,见状就要上前去问,却见自家老爷摆了摆手。 “请问这草鞋价值几何呀?” 卖草鞋的娘子上下打量一番,笑着说:“五文钱一双,保证不磨脚的。” 陈伯横左右看看,道:“五双鞋,十五文,如何?” 见自己的大兄不仅与卖草鞋的说话,甚至还能降价,陈仲桥惊讶万分,看看左右仆从,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卖草鞋的娘子见陈伯横衣着不凡,有心多赚一些,便道:“郎君可莫要与奴顽笑,您这般富贵,买几双草鞋,怎得还讲起价来?” 陈伯横已经拿起了一双草鞋,摸了摸,道:“这草鞋编得还算细,草绳却没有整好,你看看这双,你还说不会磨脚?老朽一双脚踩半个时辰就要磨破了,还有这双,你看看你看看,这绳结打得可粗糙,若是下雨泡开了怎么办?还有这双鞋,你看看,左脚比右脚窄了半甲之距……罢了罢了,十五文五双也贵了,走罢。” “哎?郎君!郎君!”卖鞋的娘子见陈伯横要走,大声道,“十五文便十五文,奴卖与你了!” 陈伯横背着手,转身看她,满朝文武心中金尊玉贵非大事不论的嘴张开,道:“十二文。” 那卖鞋娘子气急:“老郎君你怎得还降价?罢了罢了,十二文卖你便卖你了!” 陈仲桥只见自己大兄面露得意之色,不禁以手掩面。 “娘子是同州本地人吧?”一边调鞋,陈伯横一边问道,“这草鞋卖了多少年了?” 卖鞋娘子笑着说:“我从前是a阳县韦家的佃户,家里死了男人,韦家把我赶了出来,我住在姐姐家,卖些草鞋罢了。” 正说着,一三十多岁的妇人大步跑了过来:“阿坛你快些回去!有官老爷去分地了!官老爷把韦家的地分了,男的女的都一样!” “哎呀!菩萨显灵了!不对,是定远公显灵了!”卖鞋娘子口中喊着背起自己挂着草鞋的架子就跑。 陈伯横对着她背影大声道:“我们钱还没给呢!” 那卖鞋娘子头也不回:“老郎君是我的贵人,不要你钱了!” 贵人? 看着自己几人手中的草鞋,陈伯横摇头一笑。 解刀(“还请赵节度使体谅几分,...) 定远公使手下之人在同州均分土地,着实闹得满城风雨。 不止a阳县一处有那豪强之家,同州这自前唐便繁华之地世家盘踞枝脉纵横,除了有原本就扎根于同州的骆家,有些世家远在千里之外,却因自家子弟在长安为官,便在同州买下大片土地,就连陈家也在渭水以南的华州也有几十顷良田。 此举简直是从半个大梁的世家手里放掉佃户,分去良田,陈仲桥都能想到世家的奏本堆叠如山的模样。 陈伯横仿佛没听见一般。 看见街上有卖以糖做画的,他甚为惊喜,走近一看,只见那作画之人左半边上臂一下空空如也,竟是只有一只手。 手中拿着木舀,做糖画的老者手中一拉一挑,再以糖丝勾勒,不多时就做出了一人形。 “状元糖人!吃了之后进学读书耳聪目明,过几年也能考上状元!” 陈伯横看着老翁将糖人递到一孩子手里,不禁问道:“您这糖人宛然是女子模样。” “是嘞,我们北疆的状元娘子,学问高,心肠好,走遍天下独一份,这位郎君要不要来一个状元糖人?” “听您口气,您是从北疆来的?” “是嘞是嘞,云州来的。”老翁笑呵呵地又做了个福牛插在草靶上,“我女儿来同州当官,我来同州卖糖画,也省得在云州与人争抢生意,在同州我这手艺就是头一份!闲了还能照看外孙,我外孙女今年四岁了!等到九月这同州的托幼所开起来,老汉我白日就好好做糖画便是嘞。” 陈伯横看见老翁身后的树下几个孩子正在玩耍,点了点头。 “托幼所?是能看管孩子的地方?” “是嘞是嘞,把孩子送进托幼所,五岁上童学,再县学,州学,以后还有大学堂,嘿嘿嘿,到时候我外孙女也考个状元,我这糖画可就更厉害了!” 这话老翁说得平常,陈仲桥却从其中听出了不少惊人之意。 女子为官,女子为状元且不说,这老翁的女儿来同州当官,老翁怎么也算个官眷,怎么只想着做糖画? 还有那托幼所,将幼童送进去,父母便可省心,定远公设下此处就是要家中男女都外出做事。 自从来了同州,陈仲桥只觉处处惊心动魄。 男女等同,女子为官,根除世家,田地均分,官民相同,不予特权……每一个拿到别处都是大逆不道之事。 看这人之意,竟然都是平常之事。 陈伯横手中还拎着草鞋,从怀里摸出了几文钱买了五个糖人,他们兄弟和三个仆从一人一个。 这次他倒没讲价,只问了一下这人的手是如何伤的。 老翁晃了晃自己空空的左臂,大笑着道:“一只手换了四个蛮人的狗命,值了!” 离了糖画摊子,陈仲桥几次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陈伯横咬了一口“状元娘子”的脑袋,笑着对自己弟弟说: “阿桥,到了这定远公所占之地,是该我多说多问,你闭口少言。” 陈仲桥低下头,也咬了一口糖人,他大兄给他做的糖人是个将军,倒是几十年都未变。 吃了糖人,陈伯横倒有些饿了,见有做鱼肉牢丸的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 匡国节度使赵广存倒没想到自己苦苦等候的陈相竟然在同州城里过得陈相被定远公亲自接进同州,他彻底坐不住了,分田地,驱世家,定远公在同州做尽了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分明是要在同州久占,他这个节度同、华两州的节度使又该如何自处? 如今赵广存甚至不敢过渭水回华州,生怕定远公到时将河岸一封,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到了与定远军龙泉将军白庞的约定之日,赵广存点了一百亲军押送着自己给定远公的重礼从华县到了同州城下。 城门处,白白胖胖的龙泉将军正候着他。 “赵节度使,我们元帅正在等你。” 从官秩来说,白庞不过是定远军麾下的杂号将军,见了他这节度使本该更恭谨才对,赵广存心中却无一丝不满,行伍之□□头说话,这白庞带了两万人急行军一天就攻下了延州,他赵广存没这个本事,就没有轻视这白胖子的道理。 赵广存翻身下马,道:“今日我赵广存有幸得见定远公,全赖白兄弟从中斡旋,你我兄弟相称,叫官职岂不是见外?” 白庞笑眯眯地说:“若是平日,能有幸与节度使兄弟相称,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可如今是元帅要见赵节度使,我若冒然与您兄弟相称,定远军的军法……” 赵广存懂了。 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他小心送入了白庞的手中。 “不管如何,白兄弟我赵广存是认下了,这是为兄一点心意,白兄弟千万不要客气。” 赵广存却不知道这白庞是从来不知道客气为何物的,他面前这人其貌不扬,绝难让人想到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其实他是从前定远军旧部,若说整个北疆谁最恨朝廷。 非这些从前跟随卫泫的定远军旧部莫属。 收好锦囊,白庞笑眯眯地说:“节度使随我入城吧。” 赵广存连忙上马,正要进同州城,却见白庞举起手,拦住了他。 “赵节度使从前也是禁军吧?” 赵广存祖上是沙陀族,同金吾卫上将赵源嗣祖辈一同投了大梁,也都被赐姓为赵,与赵源嗣一样,他也是禁军出身,一步步做到了匡国节度使之位。 见赵广存点了点头,白庞的脸上仍是笑眯眯的: “‘禁军入宫不解刀,禁军见卫不带刀’……不知此话,赵节度使可还记得?” 赵广存瞪大了眼睛。 白庞双手放在胸前,声音和缓:“既然是要见如今的定远公卫蔷,赵节度使还是依旧规的好。” 旧规?! 旧规?! 他一个大梁节度使见她那一个女国公竟然要解刀?哪有这般的旧规?! 可那刚刚收了他金佛的白胖子此时却道:“还请赵节度使体谅几分,我们元帅除了平叛和应诏入宫,还真没见过带刀的禁军。您若是不愿,转身回去便是。” 不愿?到了这个时候,哪还有他不愿的道理? 赵广存抬头看了一眼同州城,如今陈相也在城内,这是他拿回同州城最后的机会,如何能在此时弃了? 摸了一把腰间的刀,赵广存深吸一口气,道:“来人!” 一人连忙从后面骑马上来。 “你不必进城,就在这同州城外捧着我的刀!” “是!” 将刀解下递给自己的近卫,身后一众亲兵也纷纷解刀,扔在了那收刀之人的身旁,赵广存冷冷看了白庞一眼:“白将军,我如今可入城了?” 白庞笑着说道:“赵节度使,请!” 骑马进城,赵广存突然想起一事。 龙泉剑本名七星龙渊,定远军有一位龙渊将军,还有一位龙泉将军,着实怪异。 白庞骑得不是马而是一头健骡,见赵广存看想自己,他一拍骡子屁股道:“我体胖身重,太累马了,倒不如骑骡子,赵节度使不要见怪。” 谁管你骑了什么? 心中暗骂着,赵广存看着那骡子在白庞的身子下面艰难行走,顿觉它十分可怜。 看着街上往来热闹,赵广存心中一阵心酸。 从前日日见此街,竟不觉得它这般繁华可爱,如今得见,十分感念。 倒是路上百姓,一见赵广存骑着高头大马进城,便有人喊道:“那是从前的节度使!” 一句话如一阵冷风,将整条街硬生生冻住了。 节度使!节度使回来了?! 定远军要走了吗? 白庞这些日子在同州骑着骡子进进出出,不少百姓早认识了他,一个少年忍不住大声问道: “白将军!你们要走了吗?” “走?去哪儿?” 白庞哈哈大笑:“答应了要给你们建学堂,我往那儿走啊?” 那少年立时放下心来,见那骑着大马的节度使瞪自己,他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你这连城都守不住的看我作甚?!” 赵广存还未动,他身后一人冲出队列提鞭就要抽打那少年,却被人给挡住了。 一根精钢打造的链镖缠在那人的腰上竟把人生生拖下了马。 白庞握着链镖的一段面不改色道: “赵节度使,如今同州城在定远公治下,您手下这般,不妥吧?” 赵广存面如黑漆,看看那少年,再看看白庞,他终于忍不住胸中怒火,大声道: “白将军,你今日让我赵广存来同州,便是为了羞辱我吗?!” “羞辱?赵节度使怎会这般想?”白庞皱起眉头,仿佛有些不解,“若是真要羞辱于你,我们直接打下华县、华州不是更好?何须此等小道?倒是赵节度使,若是走在路上都觉羞辱,细想想,可真是值得羞愧之事。” 赵广存气急。 此时,一抱着剑的少女快步走来,见了白庞,她连声道:“白胖胖你是如何行事的?元帅在州衙等你可等急了!” 被这少女当众叫白胖胖,白庞不仅不气,还笑容满面道:“这便去了!” 他又看向赵广存:“赵节度使,请。” 那少女快步走在白庞的骡子身边,还与白庞说话:“同州太热,明早你带我去跟工布那要冰吧?” “好是好,可大娘子不用,你怎么办?” “嘿嘿嘿,我就说是给陈家两个老爷要的,却拿得多了些,家主肯定就不觉得浪费了。” 白庞点点头,连声夸这少女聪明。 如此一路到了州府衙门之前,见门前空地上人山人海,赵广存心中顿时有不祥之感。 高台之上,一穿着黑色大袍的女子昂然而立,长刀在腰,她看着同州百姓,大声道: “骆山朴、骆山谨、骆岳仁、骆岳义先是弃城而逃,置血亲于不顾,使血亲陷于危境饱受欺凌,又将血亲献与匡国节度使赵广存部下等九人以谋权谋利,无耻之尤,后叛军牛渭进犯侵占此四人血亲,此四人不思救人,以守礼之名使迫害之事,如是种种,先后谋害孙若兰、李琴儿、骆梅娘、骆兰娘、骆竹娘、骆菊娘、骆桃娘、骆杏娘、骆李娘……等共计十六人,按北疆律当斩!斩!” 刀起头落。 赵广存的心中惊起一身冷汗。 却还没完。 台上人头滚滚,绝不止骆氏四人。 赵广存突然明白了,这定远公就是等着自己来了,将骆家人杀给自己看。 只见那女子站在台上,手中长刀还在滴血。 “自叛军起事以来,被残害之妇孺数以万计,今日,我卫蔷便告诉诸位,以刀剑伤人是伤人,以北疆之法外之礼法伤人,亦是伤人,二者同罪。” 她将刀举起来,遥遥指向赵广存。 “我凡我刀锋所向之处,凡我双脚所踏之地,谁再以诛心之法逼死旁人,便是我之死敌,千山万水,我必屠之!谁敢与之共谋……” 刀锋渐渐转向四周,今日刑场附近站的,就是同州那些世家之人,卫蔷一个一个看过去,面上带着笑。 正午时分,金乌高悬,将一切照得晃眼。 有光流转于刀上。 “我必杀之。” 赵广存转身便要逃,却突觉颈间一凉,是一柄剑抵在自己的喉间。 持剑者正是刚刚叽叽喳喳那少女。 少女冷冷地看着赵广存,也像是一把出鞘的剑。 台上,卫蔷将刀收回鞘,还在笑着说道: “众位尽可告诉尔等在各处的亲朋,遇此类事者,只管来找我,旁人给不了的公道,我给的了,我给不了的公道,我的刀给的了。” 心病(“难怪我外祖要我将陈相扣...) “五万对三万七千人,绝对优势兵力,我们有三万骑兵,对面被炸城门炸到马都疯了,逼得迭剌部大将撑着两条腿跟我们作战,还有城里的汉奴打支援,结果还是战死了一千九百多人,伤了三千多人。元帅,您要是把这场仗交给我打,绝对不是这个结果!” 平州卢龙城的一间三进小院的正房内,一个穿着黑色铁甲的女子双手抱在胸前大声说道。 另一侧,一个女子扶了一下脸上的眼镜,低声道:“符将军,我部歼敌八千六百余人,俘虏三万七千余人,又近乎无恙地占下了营州城各处,无论如何也是大胜。” “大胜?”符婵冷笑,如果与她说话之人不是越霓裳,她大概都要骂人了,“说是俘虏三万多人,多少是柳城和塔钦哈凸两部的妇孺?往东北跑出去的蛮族都快把山给踩平了!还有,龙渊部一万五千重甲骑兵出去,只带回了两千蛮族人头,也称得上的大胜?说好了让龙渊部对阵第二日驰援柳城的塔钦部,结果申屠休他凭什么带着巨阙部上了?就凭他是这次主帅吗?还有徐子林,他不是恪守军纪吗?为什么不拦着申屠休?他们赤霄部拿了首功他就不管旁人了?哪有让巨阙部的轻骑去抗奚部铁箭的道理?平白多了一千多的伤亡,这就是他申屠休的功劳?!” 房内还有几人或站或坐,看着她大发雷霆,有人欲言又止,看向了坐在靠窗处书案前的女子。 这处正堂内并无案几坐垫,只有十几把胡凳和两张书案,另一张书案前坐了一个穿着青衣面色素白的年轻姑娘,正将符婵所说的话记录下来。 越霓裳则坐在年轻姑娘的身旁,看着她的记录格式可有疏忽。 听见符婵越说越气,她低声道:“符将军,是非曲直总得先查清原委,你不必如此动气,想要出战,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 符婵狠狠地甩了一下发辫,牙还是紧咬在一起。 自从龙渊部被改为人马具甲的重骑兵,她就一直在谋求战机,不然,花了这般多的钱,兵士吃了这般多的苦,却不见成效,她这为将之人绝难忍受。 兵将求战,乃是天性。 可重骑兵移动缓慢,需要在开阔的土地上冲击敌阵方能用突刺之效,定远军其余各部多沿袭唐代战法,对待蛮族以轻快奔袭求包夹吞噬为主,极难让从中突破的重骑兵有发挥的余地,组建三年有余,也只上过两次战场。 偏偏又被那申屠休给坏了事。 “啪。”临窗之人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笔,转身看向符婵。 “打乱原本谋划之事,我会让申屠休给个交代,这不是凭功劳就能抹去的,至于龙渊部,你们重整操练之后去年是第一次上战场,这次能力敌奚族塔钦部两万精锐,冲散对方兵马,已经做得不错,越管事说的没错,既然已经与蛮族开战,想要打仗,有的是机会,最要紧之事,是你们是否真的有所准备,是否能做到每战必胜。” 堂中其他人立时全部站了起来。 “元帅放心!龙渊部两万铁骑每日都做好了迎敌的打算!” “凡元帅所指,湛卢部皆可克之!” “元帅!龙泉部请战!” 卫蔷看看手里的书信,扶案站了起来:“约有七千蛮族往西北逃窜,承影部提前安排了九路斥候,其中有三路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大部逃往挞鲁河一带欲与迭剌部汇合,小部应是奚人,进了渤海国境内。同时,也有消息,迭剌部至今还没有杀了胡度堇。” “我们接下来要考虑的,是迭剌部在这个局面之下,他们会怎么做。”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元帅,从营州开战以来,元帅虽然没有亲上战场,却也一直熬守在平州,短短几日,她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眼睛却更亮了,在一身蓝色衣袍的映衬下像是被霜雪覆盖的山峰。 “胡度堇未死,又失了营州,冬天也快来了,可能过两天黑水h与室韦的祖地就会下雪……也许,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们需要一个能安心过冬的地方。” 安心过冬。 卫蔷垂眼笑了笑。 “元帅,卑职愿率龙泉部两万人北上袭黑车子室韦,截断蛮族南下之路!” “不着急。” 卫蔷摇摇头:“我们对这三山围绕之地还是太陌生了,应该让人替我们探探路。” 至于探路之人是谁…… 迭剌部如今进退两难,若是放弃了胡度堇,等到这遥辇部可汗重整旗鼓,他们迭剌部就成了遥辇八部的罪人,可要是再追下去,营州已失,族中老幼和女人不少都在柳城,羊群和部落也在潢河一带,距离营州不远,此时难免人心惶惶,再加上冬日将至……他们一路奔袭至此,粮草都不多了,这附近都是室韦人的部落,几年前被蛮族勇士攻下之后,这些部落中的青壮也随着他们到处打仗,剩下的老幼能够支应他们数万人的嘴吗? 迭剌部首领耶律释鲁难免有些忧心。 “啜里只,以我们现在的兵马,我们能夺回营州吗?” 耶律啜里只坐在马上,连日奔袭,让风把他的脸都吹得黑红,胡子也虬结在了一起。 “伯父,以那女人的一贯所为,我们就算能夺回营州,也只有一座空城。” 释鲁沉默了。 那个叫卫蔷的女人真的是他们生平仅见的敌人,她贪婪狡诈,连一根马草都要从他们的手中夺走,根本不像那些只要几个人头用来领功的汉人将领,她可以反复地去夺下一片土地再放弃,最终带走了土地上所有的人、牲畜和粮食,而蛮族士兵一次次拼上性命得到的,也只有土地而已。 来不及撒种子,也没有长出牧草的土地,又会很快被夺走。 在反复的消磨中,他们的勇士越来越少,他们占领的土地竟然也越来越少,那些吞噬了他们勇士的荒芜土地上终于开始产出粮食,却和他们再无关系。 正是因为这样,啜里只才说服自己的伯父,他们要将蛮族整合起来,然后向那女人低头,再这么散沙一般地和那个女人对抗,他们只会继续失去勇士,而什么都不会得到。 “营州有萧末迭,还有哈凸部和塔钦部,三万多兵马,怎么两三日就没了?打下胜州和丰州,她可是用了半个多月。” 望着北方辽远的天,释鲁还是想不通。 他已经是蛮族中少有的精干之辈,自从他接手了迭剌部成为了夷里堇,他就让自己的部落重新强盛了起来,他是遥辇八部的军国重事,不管是南下还是歼灭了定远军,是北上征讨室韦还是吞并了奚人,胡度堇获得的胜利也同样属于他,可他们又在短短几年中沦落到了现在的地步。 其中可有他的过错? “海东青……啜里只,我这只海东青,在我看不懂的天空下,已经飞不动了,你能带着迭剌部飞到何方呢?” 啜里只动了动自己的嘴唇。 两日前,原属室韦的翎羽部为了掩护胡度堇而突袭了他们,与此同时,伯父的长子滑哥叛向了胡度堇,向着自己的父亲举起了弓。 乱战中,伯父被滑哥中了一箭。 强壮的伯父在马背上受过无数的伤,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脸色都灰败了下来。 伯父说要坐在马上。 天上有兀鹫在盘旋。 啜里只急促地喘了口气,低低地叫了一声:“伯父!” “长安的天也很好看,啜里只,可是长安没有海东青,可能,我们还是应该生活在海东青能飞的地方。” 仰着头,双眼还睁着,耶律释鲁从马上往后跌了下去。 …… “楚姑娘,元帅说了,此次柳城之事我们要论功行赏,您……” “我说过,我不想要这些,你们那个越管事派人救过我,我就帮你们做点事,现在是两清。” 脸上有着狰狞的烧伤,好像连一只眼都坏掉了,这样的楚元秀让人看来只觉得狰狞可怕,她也正是靠着这份狰狞可怕才在柳城一个人活到了今日的。 那穿着定远军铠甲的年轻人还是跟在她的身后:“楚姑娘,是因您所做之事保护了柳城百姓和藏书,不管您是因为什么做的,定远军都要论功行赏。” 从街头被人追到街尾,楚元秀烦躁地停下了脚步,她左右看了看,说道:“如果你们真的要奖赏我,帮我查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六年前逃去了平州。” “楚璋,楚行,那个叫楚元秀的姑娘只想找到这两个人作为奖赏?” “对,这两人应该是她的父兄,六年前从柳城逃出到了平州,陈窈儿正在柳城整顿民事,还负责此次的论功行赏,她从没遇到过这种要求,因为那姑娘是鱼肠部安插在柳城的钉子,又将这事推给了我,我就只能来找你问问,到底行还是不行。” 卫蔷抬头看了越霓裳一眼,突然笑了:“我还一直忘了问,你这新制的眼镜戴得如何?” 用左手中指戳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架,越霓裳说:“还不错,看着清楚,就是比玻璃的重一些。” 卫蔷左右看了看,连连点头,说道:“等无色玻璃做得更好了,你再做一副轻便又清楚的。” 越霓裳低头一笑,抬手捏住了卫蔷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你每次帮我忙眼镜的事都是要把麻烦事扔给我,之前是那个丢了十一次儿子裴道真,你这次又想要我做什么?” 脸上有疤、戴着眼镜也美艳不可方物的鱼肠部总管并不是个好脾气,只不过除了卫蔷,旁人也极少知道。 卫蔷抬手抓住越霓裳的手腕,小心地送回桌上:“营州如刘怀一般投靠蛮族吃汉人血肉的人怕是不少,想要彻底清查,得让鱼肠部帮忙。” 越霓裳眯了眯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卫蔷的书案上。 “行,这事应该清查到底,楚元秀的事你作何打算?这小姑娘我可早就看中了,性格坚毅,做事稳妥,又没人教过她这些,天生天养做监察之事的好料子。” “寻亲之事是双向的,按说北疆百姓不向营州报寻亲,像楚元秀这般,我们得先告诉那两人,你来找我,就是想跳过这一层?你也知道,楚元秀不是寻亲,是寻仇。” 越霓裳点了点头。 她紧紧地盯着卫蔷:“为逃命而将妻女留在水火之地,害得妻子身死,这样的人总该找出来。” 卫蔷深吸了一口气,再看了一遍楚元秀的资料,眸光转向自己手背上的疤。 “好,这是特例,不能做循例。” “放心放心。”越霓裳扶着眼镜笑了。 她要走出去的时候,卫蔷又出声叫住了她:“替我告诉楚元秀一句话,‘让害了你的人仰望你,比杀了他们,更让他们痛苦’。” “你告诉她,这话是北疆无数女子以经历所得。” 龙泉(“陈相公,最好的定远军,...) 秦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肥胆,竟然调戏起了自己这凶名满天下的大表姊。 被调戏的人也不生气,书卷一放,她笑着说:“我也想没想我小表弟竟是这样有情有义有胆量,还敢来找我求情。” 只这一句话,秦绪这个东都出名的浪荡子就觉得眼前人对了自己的脾性。 他再细细打量了一番,笑嘻嘻地说:“从前祖父说我生的像阿姊,我还以为是说我淘气,如今才知道,是夸我生得灵秀。” “外祖说你生得像我?”卫蔷从他的眉目看到他的嘴,摇了摇头,说,“他怕是久不见我,连我长相都记不住了,罢了,看在你长得好的份上,说吧,你是不是要给卫行歌求情?” 秦绪对家中的伯娘长辈撒娇都是全套的本事,说着话呢就拧身坐在了榻上,用手拉着卫蔷的袍袖:“嘿嘿,阿姊不光生得好,也是算无遗策的天下第一等聪明人。” 卫蔷看了一眼窗外的雨,又看向秦绪:“若我我让人去告诉行歌,是秦尚书的孙子来求情,才让他起来,你以为他便会如你所想?” 秦绪虽然是个惹是生非的纨绔头子,实际上也是个还未及弱冠的半大少年,听卫蔷如此说,他皱起了眉头。 “阿姊,他为何不愿起来?” 卫蔷还是在笑:“你想知道?” “阿姊,您告诉我吧!” “回去告诉你祖父你要在国公府住上一个月,我便让你知道是为什么。” 秦绪小心地看了一眼他这位“阿姊”的神情,只看见了她烛火之下的笑意融融,一片坦然,毫无算计。 便又笑了:“阿姊,一群蠢物要算计卫小将军,却被他借势反杀,眼见便要大祸临头,我还是知道的。” 至此刻,卫蔷眉眼稍动,眼前这人生得像她娘。 在风流皮囊之下也果然是当朝尚书的孙子。 …… 雨渐渐小了。 卫行歌跪在原地,又听见一阵声响,他以为是雨又大了起来,却又看见有马蹄落在他的面前。 “归德郎将!还不快把他扶起来!” 听见太监的声音,今年不过二十又二的年轻人低着头,缓缓地露出一个无人看见的笑。 他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 卫蔷回朝的第一天晚上,是在皇宫领了筵席,她回了东都的第二天,皇帝又连夜召她入宫。 “阿臻,当年你入东都平叛,救朕于危难,谁料战事刚歇,蛮族就趁机作乱,朕无奈,只能让你回转北疆。你也是在那时把行歌留在东都的,他那年才十八,身量刚成,知我心里害怕,就在我寝宫外面连守了两月有余,若说我把你当血亲同胞,那行歌也是我的亲弟,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让他在你府外冒雨跪了一天一夜?!” 也许是前一日给卫蔷洗尘累到了,今日的圣人面色苍白,穿着一身常服,外面裹着一件厚斗篷。 说了一串话,他连咳了好几声。 “行歌平素总与我说他们都是你从北疆死人坑挖出来的,连卫姓都给了他们,待他们都像亲阿弟一样,天下又哪有对一个阿弟不闻不问四年,一来就让阿弟跪在雨地里的阿姊?就如阿薇一般,你心中有气,你说她、教她,怎能不教而罚?就因为他不是你一母同胞所生吗?” 赵启恩显然是气急,为了卫行歌,他对定远公也不复昨日的和颜悦色。 卫蔷站在他面前,低头不言。 恰此时,卫行歌已经在偏殿换了衣服,头发还湿着就僵着两条腿大步走入了文思殿。 “圣人,此事与国公大人无关,是微臣行差踏错,国公大人罚我,是为了消磨我胸中戾气,不然,微臣怕是会犯下手刃朝中大臣之大罪。” 说着,卫行歌就想跪下,还是被两个小黄门给死命扶住了。 “手刃大臣?你想杀人?究竟是出了何事?” 卫行歌避开两个黄门扶着的手,勉强站定,低头道:“圣人,微臣察觉有人想要干涉禁军防务,可微臣并无实证,昨日微臣被灌了酒,胸中杀气横生,几度想要直接去手刃了微臣怀疑之人,再自戕谢罪,保禁军无恙。是微臣想错了,圣人是仁厚之君,为了微臣,明明身有不适还夜召国公,是微臣莽撞,微臣惭愧,圣人之恩如山如海,微臣肝脑涂地亦不能报!” 方才赵启恩疾言厉色,卫蔷脸上也只是挂着恭敬的表情,听着卫行歌行云流水一般的言辞,她微微转头看了一眼。 “你先告诉朕,是谁要动禁军?” “回圣人,是兵部左侍郎何郸,连同他手下兵部众人一直结交禁军中人,从前,微臣以为不过是寻常交游,没想到昨日微臣还未进城门,就被何郸下属兵部库部主事李势拦住,邀我去喝酒,他们与昭武副尉刘充奚勾结,席上连番问我国公掌兵之时粮草、军饷调度等事。 “微臣虽不喜饮酒,最烈的玉烧清也是能喝两壶的,昨日不过寻常米酒,却突觉头脑昏沉,微臣察觉不对,拔刀欲起,恰好下属闯进去告诉臣国公归朝,臣酒意上头,本想杀人之前先叩谢国公大人,却被大人察觉异样,命臣醒酒……惊扰圣驾,臣实在惶恐!” 这一夜,东都城内还是不太平,紫微城中一道旨意,禁军羽林卫便如饿狼一般扑入了兵部多人家中,果然在兵部左侍郎何郸的书房里发现了交代属下笼络禁军怀化郎将的书信,甚至在昭武副尉家中找到了致人晕迷的药物,更发现其党羽竟然私下做了一本禁军将领名册,里面记录了许多不堪之事,显然是为挟人为自己所用。 最离奇的是兵部库部主事李势在禁军闯入之后以短刀杀死两人服毒自尽,在其床下发现了□□兵器,经辨认,是南吴所制。 明堂震动。 “天天与我说朝中无事,这就是朝中无事!是不是等南吴悬刀于朕的榻前,你们还会告诉我朝中无事?!” 赵启恩继位七年以来,行事和缓,待臣下柔善,罕有如此震怒。 满朝文武一时不敢吭声。 “姜尚书,何郸乃是你的门生,你能否告诉朕,他怎么就能把手伸那么长,还让南吴的探子给钻了空子?!” 姜清玄脱冠请罪,最终被罚俸一年。 既然有罚,也要有赏,赵启恩想给卫行歌提一级为游骑将军,却被一人拦下了。 那人就是卫蔷。 她穿着一身黑袍,站在武将之首,原本是面无表情,仿佛诸事与她无关,到此时她却站了出来: “启禀圣人,卫行歌本无将此事告知圣人之意,乃是圣人心怀仁德,关切臣属,方有此次灭敌于先觉,再说卫行歌毫无防备,竟与南吴探子同席饮酒,就算真有些许功绩,也是功过相抵。” 赵启恩看向她,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次的笑。 “罢了,朕听国公的。” 此时,不过是镇国定远公归朝的第三天,在皇后被削权之后,姜家凭借门生故旧在兵部中延伸的势力折损大半。 从明堂出来走出紫微城要走过长长的御道,姜清玄缓步徐行,从前,他身后总是簇拥着无数的门生,颇有一人掌半朝之势,今日,他走在前面,无人敢与他攀谈,一众寒门出身的朝臣走在他身后,犹如一群被掐断了脖子的鹅。 明明是要给定国公下了面子的一场戏,谁又能想到不过一日夜之间,元气大伤的就是他们? 慢慢走出明德门,姜清玄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下了一日两夜的雨,今日早朝路上就停了。 “有些人,携势而来,势不可挡,天亦助之。” “姜尚书。” 天光被一道阴影遮挡,姜清玄看过去,只见一人坐在白色高马上。 那人眉目如画,气势如虹,手中有长刀,又仿佛心中亦有长刀。 姜清玄颔首:“定远公。” “姜尚书,有一事,我本来都要忘了,今日却又想了起来,特意来与你讨教一番。” “何事?” “你教着我妹妹以踩踏亲姊骨血为荣,一步一步向上爬,可想过有一日,自己也成了别人垫脚的血肉?” “定远公,老朽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知?” 卫蔷冷笑了一声,缓声道: “阿薇她是怎么从七皇子侧妃到今日的,不过是先告发自己大姊女扮男装欺君罔上,再告发自己二姊与戾太子有染乃造反同谋,可惜,我从一开始便对先帝禀明了身份,阿茵也死得早,侥幸逃过了被当作逆党诛杀……唯独你们赚了大义灭亲之名,罢了,你们姜氏祖孙二人亲厚无间,又与我卫家何干?容我再提醒你一句,我大兄之子卫瑾瑜乃是先帝定下的定远公世子,尔等若是再敢对我定远公府伸手,我必拔刀砍之!” 姜清玄气极反笑:“哈,定远公,定远公……你真以为,天意永在你侧?” 马上之人,如日中天。 马下之人,犹是壮心不已。 马上马下四目相对,吓得其他人绕门而走。 “卫国公、姜尚书……此地、此地乃宫门……”守门将领声色惶然。 一勒缰绳,卫蔷驭马转身便走,清风一起,吹得她宽袍如舞。 姜清玄看着她消失在御河桥上,也转身进了马车。 马车徐行,他坐在其中,闭目养神。 车内很安静,只有轮声辘辘响动。 片刻后,老人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了一粒白色的棋子。 “阿雪,东都并非善地,堂上亦非明君,阿蔷若真同她那蠢爹一般有那一腔忠血……怕也是会被推进世家寒门的漩涡之中,为皇权所毁。 “阿雪,阿爹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们两姐妹都活下来?” 油渣(先别看) 将龙泉剑拔出,卫蔷仔细看了看剑身,又看了看剑鞘,将流光荧荧的宝剑放在一边,她对白庞道: “我们先拆剑鞘看看。” 白庞心疼得龇牙咧嘴:“三娘子轻易不提什么东西,怎么一提就点了这最稀罕的?” 卫蔷知道他是舍不得这把自己阿父留下的宝剑,笑着道:“这剑尖宽一寸有余,茎宽四寸不到,中间并非中空,想来东西并不藏在剑身里,白将军你放心便是。” 白庞又哪里能放心?看着卫蔷仔细看着剑鞘内里,他生怕大娘子一抬手就将这剑鞘给折了。 卫蔷从一旁摸出一细长的铁丝,这原本是军械所送来的新样品,被她弯成了一细长的钩子。 将钩子徐徐送进去,转啊转,卫蔷皱着眉道:“听声音也剑鞘里也是铁制,并未有空隙。” 龙泉剑的剑鞘是唐太宗李世民使巧匠以精铁重制的,卫蔷想了想,道:“我们往里面倒些油看看?” 白庞眨眨眼,转身出去,过了片刻,他身后跟着端着猪油的卫清歌又回来了。 卫清歌也是爱剑之人,见龙泉剑上宝光粼粼,她放下油盆小心摸了两下。 “家主,你要在这剑鞘里倒油啊?” “倒油再掏一掏,若有气泡浮上来,这剑鞘里就藏了东西。” 将温热的猪油倒进剑鞘里,又掏了掏,卫清歌摇摇头道:“家主,这剑鞘里没有气泡。” “没有?”卫蔷又看向剑身,目光落在了剑柄上。 用手旋了两下剑柄的头,卫蔷突然笑着说:“我小时候就特别想把我阿父这把剑拆了看看。” 白庞抬手遮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拔下剑柄的头,卫蔷眸光一凝:“找到了。” 两张轻薄的绢帛藏在剑柄之中,卫蔷将它们抽出来,剩下的剑身递给白庞装回去,展开绢帛看了两眼,她道: “这是先帝的字迹。” 一张绢帛上,先帝赵曜告诉申荣定远军的虎符一日未找到,便不可大意,小心北疆卫家余党作乱。 看这口气,连傻子都能看出来,赵曜与申荣在害死卫家男丁一事上是共谋之人。 卫蔷冷笑一声,又打开另一张绢帛。 这张绢帛上的内容更是惊心动魄。 帛书上一半是一人痛陈卫泫有不臣之心,当死。 先帝在帛书上回了一句话: “十六日,禁军北调。” 卫氏的别庄距离长安禁军南营只有三里之遥,乾宁十三年六月十六日,禁军北调,乾宁十三年六月十八日,卫氏满门男丁被带走坑杀,卫氏别庄火光滔天,无人来救。 白庞看见大娘子的手抖了一下。 也只有这一下。 卫蔷将帛书叠好,笑了一下道:“这两张帛书,找元妇德仿写一份,我和阿薇各留一份真一份假,来日谁用的上便用。” 那“来日”只怕就是与大梁赵氏当面清算之日了。 白庞小心打量着大娘子的神色,口中道:“大娘子,你心中有苦,只管与我白费粮唠叨,千万别憋在心里。” 转头看向白庞,卫蔷面上仍带着笑:“类似之物,当日吕显仁要用以与我换他一外室子的生路,我想也未想,只将该杀之人杀了……本就是早就知道之事,何必再难过一次?” 不过是一场忠心错付,阿父走错的路摆在那,她若是时时想起来都伤心,那旁的事可做不来了。 天有些阴沉,风吹着院中的树哗啦作响。 白庞双手小心握着龙泉剑,低着头说:“大娘子也好,元帅也罢,我白费粮在北疆吃了二十多年军粮,如今儿子女儿都是吵着要从军的年纪了,可我总还记得大娘子不到两尺高就坐在国公的马上跟咱们招手……大娘子啊,说句倚老卖老的话,白费粮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娘子你这般将难过憋在心里,那可不是你小时候的样子了。” 知道白庞的拳拳心意,卫蔷道:“我就算真难过,逼着赵曜半身溃烂的时候,怒气也散了。” 说起此事,白庞哈哈一笑,也高兴起来:“赵家老皇帝着实不成样子,一听我是定远军旧部,咬着牙根儿坐直了身子,哪里想到我们大娘子死人堆里滚出来的,鼻子一闻就知道他身上有伤,看他那般强忍着痛装模作样,我这肚子憋笑都憋大了两圈。” 一旁还在给剑鞘倒油的卫清歌忍不住看了眼白庞的肚子,撇撇嘴道:“白胖胖你的肚子分明从我记事起就这般大,怎还要找诸多借口?” 白庞皱着眉对卫清歌道:“清歌小丫头整日就知道揭人短处!” 卫蔷知道他二人斗嘴是在哄自己开怀,敲了下卫清歌的脑门道:“猪油冷凝,你这般倒出来,晚些时候还得刮一遍。” 卫清歌点点头,将剑鞘立在了手中。 嗅着猪油香气,白庞突然道:“大娘子可还记得从前我们军中吃的油渣蒸饼?我闻着这香气倒是想吃了。” 油渣蒸饼是从前定远军的伙头兵炼制猪油、羊油之时偷偷藏了油渣,待做蒸饼的时候将油渣与盐末葱末一同裹在里面,又在饼外做了记号,专门用来解馋。 卫蔷是元帅长女,却是个贪玩跳脱的性子,跟寻常兵卒也能聊上半个时辰,像模像样问人家家乡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一日被她晃到后厨正好见到了伙头兵正在吃那油渣蒸饼。 七八岁的卫蔷拉着木门笑嘻嘻地说:“你们这蒸饼怎这般不同呀?” 吓得一种伙头兵心惊胆战,连忙奉上热腾腾的油渣蒸饼给他们金尊玉贵的大娘子。 卫蔷也是第一次知道了那做巨胜奴的油竟然是羊肉炸出来的,还有油渣可以吃。 油渣蒸饼烫手,她小心摸了一把又松开,仰着头用问道:“这些油渣,都是如何处置?” 至今日,白庞都记得大娘子缺了两颗门牙说话的样子。 那时的白庞虽然手艺差,因为急公好义的秉性,已经被一众伙头兵私下当了领头的,见大娘子问的认真,他费劲儿地半蹲下,说道: “这油渣多是给国公亲卫拿去了。” “羊肉的油给阿父,油渣给了徐校尉,那、那旁人呢?” 旁人,什么旁人?伙头兵们听不懂。 吃了一口油渣蒸饼,七岁的卫蔷说:“要是把这些油渣切碎了,放在了炖的菜里,岂不是人人能吃一口?不对……” 小娘子做男孩儿打扮,腰上一块玉珏随着她转了个圈儿。 “若是我阿父不吃羊油,将士们便能多吃些羊肉了!” 一群伙头兵被吓坏了,七嘴八舌道:“大娘子大娘子,此话可说不得!” 眼前顿时乱乱糟糟,小小娘子却觉得自己主意正好,得意洋洋吃起了油渣蒸饼。 二十年后的卫蔷笑着拍了拍白庞的肩膀,道:“油渣蒸饼自然记得,下次清歌炼猪油的时候我央她做些油渣蒸饼,到时候请你吃。” 因麦粟增产,蛮族东退,如今北疆产的猪羊是二十年前的三倍,无世家盘剥,无官员饮宴,定远军兵士们足可顿顿见肉。 “好!我白费粮便等元帅请我吃油渣蒸饼了!”白庞笑着道:“说起来,油渣蒸饼还是二娘子教了我们的,那时候二娘子还不是二娘子呢。” 说完,白庞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无端端怎么又提起了二娘子?是生怕大娘子的伤心事不够多吗? “阿茵从小便聪慧过人,没想到她在吃上也有见识。你说的是她还未被阿父认下的时候吧?五岁?四岁?” 卫茵与卫蔷同岁,对外总说是卫泫在北疆纳了个放羊女为妾,生了卫茵便去了,将卫茵记在了姜新雪的名下。 卫蔷却知道阿茵并非阿父亲女,是自己四五岁时候阿茵的爹娘为救阿父而死,阿父才将她认作亲女。与阿茵从小一同长大到快九岁时自己拜师师林凝光,阿茵也是那时才回了长安……每次回长安,都能看见阿娘对阿茵与对她和阿薇亲昵得别无二致,要不是白庞提起,卫蔷都快忘了自己与阿茵并非亲姊妹。 白庞干笑一声道:“我也记不清了,大娘子,我看清歌小丫头将剑鞘也整好了,咱们出去吧。” 话是这么说,白庞实在舍不得让龙泉剑就这般放回到满是猪油味儿的剑鞘里,他先将剑抱起来,又将剑鞘另外装了,双手捧着往外走。 “同州与长安近了,过些日子同州没有大事,我就去长安祭拜父母兄长和阿茵,还有顾予歌。到时我得告诉阿茵,她教人做了油炸蒸饼,实在令人念念不忘。” 听见卫蔷这么说,白庞看着手中的龙泉剑,道:“那大娘子可得记得告诉国公爷一声,我白费粮当年虽然饭菜做的难吃了些,如今带起兵来还是不错的。” “这是自然,白费粮你尽管放心。” 白费粮不禁嘿嘿笑了起来,仿佛还是当年那个伙头兵一般。 卫蔷说要去长安,倒有人比她去的更快些。 同光八年七月初五,甘鹏带着如今造反的前顺义节度使窦茂手下的三个精锐一同潜入了长安城。 韩复銮让他找的东西就在从前定远公府的正堂下面。 棋动(“阿女,圣人命我找人刺杀...) “启禀圣人,依定远公奏本所奏,窦逆一月来一直按兵不动,定远公本想出兵伐逆,可因近来大蕃各部异动,凤翔节度、雄武节度、彰义节度都不能擅动。再过一月就是秋收,定远公打算秋收之后再行出兵。” “秋收?” 赵启恩斜靠在榻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她现在所的七州,新的刺史选派好了吗?” “回圣人,之前吏部选了几位世家出身的刺史,都被定远公驳了。” “驳了?她一个镇守边疆的国公,如何能驳了朝廷的官吏选派?还是一州刺史?” “回圣人,吏部本想因刺史奏秉弹劾国公,可、可那几位世家出身的选官一听要调往定远公所占七州,皆辞了官。” “辞官?!” “是。” 赵启恩派了一下案几,深吸了两口气,他道:“世家惧那人之威,就让姜清玄选他手下门生过去!” “是,圣人。” 看着低着头的石菩,赵启恩轻声道:“我让你找的人你可找好了?” “回圣人,从南吴和巴蜀各找了两人,一人擅弩,一人擅毒。” “好,将事情做的周密些。”说起这件事,赵启恩的精神比方才好了些,“那龙泉剑可查过了?” “回圣人,入宫之时禁军已将剑内外查过,并无特异之处。” 赵启恩点了点头。 排窗打开,一条一条天光照进来,赵启恩看着地上的光,道:“临江郡王还是不肯回来?” “会圣人,最近两月我们派去北疆找临江郡王的人皆未见到郡王。” “好,好……他以为他依附于卫氏,就能等到皇位?朕可死不了!” 说完,赵启恩而颊渐渐泛红,他看向石菩,石菩知他意思,抬手从大德殿外招了两名宫女进来。 小心退到殿门外,石菩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自从吃了那红丸,圣人的气虚咳症确实好了许多,可是这丸药从一日吃一次,到一日吃两次,每次吃了药“消解药性”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圣人神思清明的时候也越来越短…… 石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残跛的腿,忽然觉得这紫微宫、大德殿都变得更广更大,仿佛一辈子都走不出似的。 正在他恍惚之时,一小黄门轻步走来,对他道: “石将军,胡副总管进宫了,宫门落锁前得回去,问将军可有话要说。” 听说胡好女进宫了,石菩心思一动,听见大德殿内乱声正响,他对左右道:“我去去便回,你们小心伺候。” 几个小黄门胆战心惊地弯下腰,石菩便快步大德殿后而的耳房走去。 见了胡好女,石菩心思一松,脸上露出了笑,道:“天气这般热,你怎么舍得从山上下来了?” 因是进了紫微宫,胡好女头戴硬脚幞头身穿红色圆领窄袖袍,在石菩进来前,他正看着墙上挂着的水月观音图,转身见石菩进来,他道: “数月未见,你怎还信起了佛?” 石菩笑着说:“不过是为了给圣人祈福罢了,阿女,上次给你的送的茶你可还喝的惯?若是喜欢我这还有半斤。” “好好的巴蜀贡茶,旁人一两难得,你倒半斤半斤与我,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只怕会说咱们两个阉奴奢侈无度祸乱朝纲,你在御前伺候,还是该勤谨一些。” 说完,胡好女将一小匣子从怀中拿了出来:“这是我制的药带,今夏雨多,你那条腿只怕疼得厉害,到了下雨之时就将这药包烤热了放在药带里再绑在断骨之处,袍子一遮旁人也看不见。” 手在匣子下轻轻摩挲了两下,石菩低着头道:“阿女,这世上也只有你这般为我着想……” “一点针线之事,阿菩你何必做出这般情态?” 胡好女名叫好女,长相却比石菩还英武俊朗,他拍了拍石菩的手臂,道: “你我虽然都是阉奴,却也是兄弟,何必再扭捏?” 许是因心中重重压了事,一贯沉稳的石菩越发心绪不稳,直直看着那个匣子,他沉声道: “阿女,我送你离了东都吧。” 胡好女眉头微皱:“阿菩,可是出了什么事?” 石菩心中暗想,圣人让他找人刺杀定远公,可定远公武艺超群,身旁又有定远军护卫,若真是刺杀能成,蛮族何等勇猛,难道没想过刺杀之法吗? 刺杀未成,事情败露,但凡被查到与东都的些许牵扯……皇后这些年对圣人尽心竭力,圣人又是如何对她的?他石菩不过一阉奴罢了,圣人又怎会顾念与他多年情分?就算从前还会顾念,现在圣人吃了那红丸,一时想杀定远公,一时想杀临江郡王,连皇后都被他掐得遍体鳞伤,还会记得他石菩? 他不过一阉奴,纵然身死又如何平息这滔天之祸?别说他石菩一人,偌大东都,巍巍皇城都未必敌得过定远公的铁骑。 心中越是这么想,石菩越定下了让胡好女离开洛阳的念头。 “阿女,五日之后,你白日从上阳宫下来,只说要来紫微宫,我在旌善坊有一座私宅,我在那里为你准备文牒等物,将你假扮护送定远公仆从北去的左骁卫护卫,定远公世子死后定远公府仆从要送世子的衣冠回北疆,你跟着他们北去,到了齐州停下,亭山县柳条街西头有一户贩盐的人家姓霍,霍郎君在外行商久未归家,家里只有一娘子两仆从,娘子姓胡,仆从是一对刘姓兄弟,你去了之后将此物给他们看,以后你便是那家的霍郎君了。” 看着石菩贴身拿出来的铜牌,胡好女如何不知道这本是石菩为自己准备的退路? 他并未拿那铜牌,只笑说:“阿菩,我走了,你该如何?早就说好了你我宫中作伴,哪有你要将我一人推出去的道理?” 石菩眉头紧锁,看了一眼滴漏,他急声道:“如今情势危机,只怕倾天之祸就在眼前,我在七皇子身边伺候这许多年,早就身在局中,你何必也陷进来?” “倾天之祸?” 胡好女眸光轻动,握着石菩的手微微用力:“什么倾天之祸?你在圣人身旁伺候,怎会惹出祸事来?可是你背着圣人做了何事?你分说与我,我同你一同想法子才是,怎能让我一人一走了之?” “并非是我……” 石菩看着胡好女,又想起那日在上阳宫中,他为了救七皇子受了伤,匍匐在地连口水都不得,一条贱命悬于一线,是胡好女要救他。 是胡好女孤零零一个人从叛军那换了药来救了他。 他看见了胡好女衣袍后摆和f上的血,可胡好女一字未说,他石菩父母见弃,兄弟离散,主家寡恩,唯有胡好女待他一片真心。 父母慈爱、兄弟相亲、姐妹相护,甚至夫妻相携,如是种种人世恩义,他皆将之印在了胡好女这个名字卑弱可笑却有一副英朗相貌的太监身上。 “阿女,圣人命我找人刺杀定远公。” 十年来,石菩第一次将圣人私下吩咐自己的事告诉了旁人。 …… 派去定远公处“借剑”的,是姜清玄安插在紫微宫内的亲信,龙泉剑入宫之前,藏在剑鞘里的两张帛书已经落在了姜清玄的手中。 轻轻薄薄的两张帛书,上而加起来也不过二三百字,姜清玄却足足看了一个时辰。 看完之后,他将帛书放在了姜新雪的灵位之前。 那之后的一整日,他都没有下棋。 听说圣人要他指派寒门出身的官吏往定远军如今所占的七州,姜清玄坐在书房中,拈起了一枚白子。 一枚,两枚,三枚……二十一枚白子罗布棋盘之上,姜清玄取下四枚棋子,换上了黑子。 一州刺史,州学博士,录事参军,七州二十一名州官的名册,尚书令姜清玄一夜就拟好了。 朝堂之上,他将名册读出,可谓是满殿哗然。 二十一人中竟然有十七人都是寒门在朝的能吏,另外四人也出身清贵不与其他世家同流。 之前世家七个人被派到七州为官,不光被定远公横加阻挠,甚至还都辞了官! 尚书令将自己的爱徒臂膀都拍了出去,这哪里是选派州官,分明是在自掘寒门于朝堂的根基! 听见自己的六年前考了科举第二名的儿子被派到晋州做州学博士,太常寺卿崔大惊失色,却见一贯仙风道骨的尚书令而无表情看着朝上众人。 “这二十一人皆是名满东都的才俊、能吏,若是定远公还觉得他们不配在七州为官,老夫便只能自请往同州任刺史了,到时,六部主官,各寺主官,还有中书省、门下省各位侍郎,便与老夫同去罢。” 听姜清玄这么说,崔越发茫然起来,尚书令说的可是气话? 可若这话是真的,那、那岂不是将整个朝廷都搬到了定远公手中? 尚书令绝非此意吧! 尚书令绝非此意吧? 正在朝堂骚动之时,鸿胪寺卿出列道:“南吴欲派使臣北上,接待之事是否依循旧例?” “南吴使臣?那南吴国主派了何人来大梁?” 听姜清玄这般问,鸿胪寺卿躬身道:“仅派了一人,姓谢,名引之,据说是依其师智晖大师生前遗愿,来大梁皇寺抄录经书。南吴国主应允此事,赐其双旌节,还特意写了国书。” 南朝重佛,这些年佛论广播,连大梁权贵亦有不少信奉之人,听说智晖大师的名号,便有人连声道: “智晖大师名满天下,此事我等不好推拒。” 亦有人附和:“抄录佛经本是善举,我大梁宽仁,使佛经南渡,此事传开,佛家信众也会感怀在心,为圣人祈福。” 听朝臣们皆如此说,姜清玄点了点头: “好,此事依循旧例便是,至于谢引之入皇寺抄录经书一事,我会报与皇后娘娘。” 而此时,运河之上一舟从南逆流而上,晨光中水汽渐淡,前而便是汴梁。 笑声(“真难听,真爽。”...) “若到十万火急之时,从前告诉你的那条路还可以走,你也可以去南市的林家商铺,只管说你是霄风堂副堂主林n的朋友,他们也能送你来北疆……” 胡好女答应了石菩离开东都,心里想的却是如何能快些给卫小郎君将消息送出去。 如从前一般将信藏在水车下面,也有过两三日才能被人取走的时候,两三日,只怕那两个刺客都到了卫小郎所在之地了。 南市…… 夜深人静,胡好女换下红色衣袍,穿了一身素衣,外面搭了黑色的罩衫,对镜一照,俨然一翩翩公子。 现在出了门,骑快马往南市去,明日天亮前便能赶回。 虽然在宫里消息灵通,胡好女自己鲜少出宫,拿着侧门的铜钥,他无声走出自己住的院子,突然见有人趁着夜色翻墙进了前头的院子。 胡好女知道这些人,肃王犯下大不敬之罪,烧得像块碳似的被扔进了上阳宫里,这些人是肃王亲信,悄悄为肃王治病。胡好女不仅知道,看守肃王的人是他的亲信,他还特意命他们夜里早些歇了。 他为人一贯如此,凡是见了人有难的,能帮便帮,不过也只帮一次,让那些人对自己感恩戴德便够了。 转身正要离开,胡好女突然一愣,刚刚翻墙那人见身形仿佛是个女子。 肃王身边若是能训出这般出入上阳宫如无物的婢女,倒也不至于被范阳郡王逼得一年有半年住在皇陵了。 卫瑾瑜小心看着自家王爷师父,用好药调养了几日,王爷师父的脸上看着与从前差不多,只是瘦了些。 南吴派了那什么天下清流之首、天下第一才子的谢引之北上,北疆鱼肠将此人列在了南吴不留行首领的嫌疑之中,她要去亲自探探,探完之后说不定就要往徐州曹州等地去了。 “哎呀,王爷师父,你就在上阳宫里好好呆着吧,等我寻了机会将你偷回北疆,说不定灭蛮人的时候能让你看一眼呢。” 嘴里小声嘀咕,卫瑾瑜左看看右看看,姑母总说王爷师父是她小爹,那她也得有养老送终的小心才是,整了整衣服,捏了捏点心,又将王爷师父挂在架上的巾子理了理,卫瑾瑜有心为王爷师父做点什么,可左右看看,实在没有能让自己尽孝的地方,她十来岁从东都回了北疆就进了行伍,自己照顾自己是行的,可赵启恒能照顾两个孩子,又甚是自律,哪怕被幽禁于上阳宫里也过得比卫瑾瑜齐整,她如孙悟空进桃园似的摸来看去,最后将王爷师父干干净净的f展开来看了看。 啧啧啧,平时看不出来,王爷师父的屁股还真不小。 将怀里的药掏出来放在案几上,又将写好的信规规整整放好,卫瑾瑜小声说:“师父,徒儿这便去将那白骨精打杀了,再来送师父西天取经。” 打开门小心出去,借着月光见一物贴在门上,卫瑾瑜眸光一凝,脸上的嬉笑之色顷刻间褪了个干净。 “赵启恩从南召刺客杀卫二郎。” 赵启恒迷迷糊糊被光照醒,他睁开眼,只见一黑衣人坐在灯下看着什么。 还没等他看清,忽然灯被吹灭,门声轻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赵启恒揉了揉眼睛,想不明白自己方才是不是做了个梦。 将所有能与卫小郎通信的法子都用上,将赵启恩找人刺杀卫小郎的事传出去,一夜未睡的胡好女坐在榻上,小心拿出了一个瓷瓶。 正是之前皇后给他的。 在走之前,他得将申氏送去见圣人才行。 …… 从前的长安是什么样子,如今只活在了故人的诗句之中,什么“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什么“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甘鹏都不知道。 如今的长安半城破败,昔日的朱门绣户都成了残垣,有流民居于其中,用一双双防备的眼睛看着他们这些外地之人。 也有还算完好的屋舍,却也不再是高门人家,长安的高门早随着赵梁王室去了洛阳,剩下的人守着破败的城,做着旧日的梦。 一行几人在长安盘桓了两日,终于在一天夜里潜入了定远公府。 和旁处相比,定远公府多空了数年,却仿佛比别家的宅院还更好些,尘土满布的院子里能见到烟熏火燎的痕迹,却并非是被蛮人所烧,而是冬日有人在此处过冬。 在进定远公府之前,甘鹏他们先去了一趟韩家在长安的旧宅,只见门窗都已经不见,是被人卸了去当柴烧,定远公府里却门窗齐全,连桌椅也不曾少。 与甘鹏同来的三人中其中一人进了定远公府正堂便立时对着墙上早就模糊不清的画像跪下了。 “历代定远公在上,小子陆大元今日叨扰贵府乃是奉命行事,军令如山不可违。小子心中绝无冒犯之意。” 说完,他连磕了三个响头。 其他两人见他如此也都纷纷跪下。 “定、定远公大人,我、我不是来偷东西的,我是奉命来拿东西的,拿、拿了我就走,回去我给您敬酒!” 另一人口舌拙笨,只学着陆大元的样子磕了三个头。 看着堂中一阵尘土飞扬,甘鹏这真正的定远军嫡传反倒没了主意,他在窦茂手下好交游,与身旁这三人都混熟了,便问道: “陆兄弟,你何故如此啊?” 陆大元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腿上的土,低声道:“我阿父与叔父都曾在定远公麾下,后来蛮人南下,我父辈南迁道庆阳一带,十五岁时王爷正是庆州录事参军,我便投了王爷,至今也有十载,国公乃是我父恩主,自然要拜。” 他所说的王爷就是如今造反的窦茂,窦茂自称秦王,麾下皆称之为王爷。 旁边一人道:“定远公世代、世代为将,就算是做……也是……” 他用手比划了半天,甘鹏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历代定远公都在战场杀人无数,就算当鬼也是极凶恶的厉鬼,还是恭敬些为好。 甘鹏上下看看,口中道:“不是说定远公从来爱惜百姓?想来脾气不错,不至于与我们计较。” “可前代定远公不是横死……”话未说完,那人自己堵住了嘴。 一阵夜风穿过未关上的门,四人再未说话。 甘鹏点起蜡烛,另一只手持横刀小心敲打着地上的石砖。 一块,又一块,横刀的刀鞘落在石砖上发出脆响,甘鹏仔细侧耳听着,突然听见一处声音与别处不同。 拔刀出鞘,以刀沿砖缝滑动,果然砖缝间是一层土灰。 “大概就是此处了。”他扬声对其他人说道。 陆大元三人立刻凑了过来,甘鹏以刀将石砖撬起一条缝,四人合力将石砖推开,石砖之下就是暗道,甘鹏看看其他三人,自己举着蜡烛率先下去,陆大元下去之前对最后那人摆了摆手,那人点点头,退到一边,并未跟随下去。 一块石砖三尺见方,洞口约有两尺六寸余,先沿着石梯往下走了约有一丈深,便踩在了石道上。 顺着石道走了约有二十步又有一面石壁,甘鹏将灯交给陆大元,自己在石壁上到处摸索,陆大元举着灯跟着他照过去,突然道:“再往左半尺有一个洞。” 甘鹏摸到了那个洞,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铜牌,将那铜牌一拧,铜牌立时变了样子,竟原本是一铜制的鲁班锁,在灯下仔细看那洞的形状,石鹏反复转了几次,终于将铜牌转得与洞相合。 石道中沉闷不堪,甘鹏长出了一口气,将鲁班锁放在洞口用力转动,仿佛听见了一声脆响,甘鹏再推石壁,石壁便成了一门。 推开石门进去,又是一间石室。 陆大元举着蜡烛疾走几步,灯光一阵晃动。 “黄金呢?韩将军不是说申荣的黄金就藏在此处?” 韩将军自然就是韩复銮,他害了窦茂孤军造反,如今还能活着并当一将军,就是因为他知道并能打开此处密室。 当初申荣在害死了卫泫之后,亦心惊于乾宁帝赵曜的寡恩冷血,便在定远公府正堂之下秘造了一密室,将自家积累的价值千万贯的黄金藏于其中。 申荣死后,申家只清查出白银数万两,申荣有一秘库之事便流传于皇室与世家之间,两代皇帝留着废后申氏,也正是因为她乃是申家唯一的活口。 而这把密室的钥匙先是流落到了齐王手上,又随着齐王之子到了韩重山的手上。 齐王与韩重山都自恃自己有申荣积累的千万黄金可为底牌,先后起兵造反,却也都没撑到需要打开这秘库的时候,今日这秘库真正被打开,里面却空空如也。 “空的!空的!怎会是空的?”陆大元举着灯仔细打量着石壁,想要找是否还有暗门。 甘鹏站在石室之中到处端详,突然道:“快看,左边墙上好像有字!” 陆大元连忙看过去,头一转,火光一晃,蜡烛已经到了甘鹏的手中。 血腥气在暗室中渐渐弥散,另一人连忙拔刀冲向甘鹏,却见火光在眼前一晃,颈间一痛,头已经落到了地上。 解决了陆大元两人,甘鹏举着灯,拖着一具尸体缓缓退出了石室之中。 等在上面的人举着蜡烛,恍惚听见有人在拖着什么,连忙站了起来,等了一会儿,便有人爬了上来,那人一边爬一边说:“黄金,好多黄金,快看!” 那留守之人连忙低头去看。 蜡烛落在地上,跌出了一片烛泪 甘鹏双脚攀住石梯,双手猛地深处抓住了那人的脑袋,直接将人拉得卡在了洞口与自己之间,刀起刀落间,他身上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了。 一口气解决了这三人,甘鹏脱了外衫坐在洞口略一喘息,又折回到了地道之中。 他刚刚说在墙上仿佛有字,是真的。 最后被杀的那人尸体挂在石梯上,甘鹏将尸体踹到地上,与另外两人尸体堆在一起。 拿起放在地道中的蜡烛,甘鹏再次走进密室之中。 空荡荡的密室似乎被刚刚的打斗惊扰,灰尘漂浮在烛光之中。 石壁上的字是刻上去的,每一个字都有甘鹏的巴掌那般大。 他看清的第一个字是“望”。 皱了一下眉头举着蜡烛去看其余的字,片刻后,甘鹏终于弄清了上面写的到底是什么。 “恭喜你走到这里感受我给予的绝望。” “我会在地狱听见你的哀嚎。” “在这个令人绝望无数次的时代,这是我为自己最后奏响的挽歌。” “真难听,真爽。” 这字,应是搬空了这秘库的人留下的。 那个人是谁呢? 甘鹏举着蜡烛抬头看向石壁顶上。 却只见一片幽深黑暗。 同一个夜晚,卫蔷抬起头看向天空,手里端着一碗虾肉馄饨,她往左右看了看,问跟自己一起吃宵夜的卫清歌、李若灵宝还有元妇德: “你们刚刚听没听见有人在笑?” 元妇德摇摇头。 卫清歌道:“家主你是馄饨不够吃,要从我们碗里偷吗?” 李若灵宝把头低下去偷偷笑。 卫蔷有些奇怪道:“我分明听见了,笑声听着还有些耳熟。” 可刚刚那一声笑遍寻不得,片刻后,她低头吃起了馄饨。 上路(“这天下比天下人想的都要...) 天亮了,被绑在棺材上的女子徐徐睁开双目。 夏日天长,太阳一出来,这冷宫里就闷热起来,脊背在冰冷坚硬的棺材板上挺了一日,僵得让人以为浑身只剩了个头。 头也是痛的。 女人又闭上眼睛,再过些时候,那些外而守着的阉奴就会进来给她松绑,她便可以戴着脚镣在这冷宫里活动,待到掌灯时候再将她绑回到这棺材上。 赵启恩那个贱种想她死,为了大兄藏起来的黄金又不敢让她死,只能这般折辱她。 正想着的时候,她身下恍惚一松,一片湿热浸透了衣衫。 腥臊气传来,女人也还是动弹不得。 这些手段比起她当年对付卫茵那贱人,可着实算不上什么。 可承儿喜欢她……承儿总是喜欢那贱人…… 承儿…… 嘴唇轻动,干涸是嗓子里没有声响,女人无声地念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双眼直直地看着昏黄黯淡的墙壁。 “皇后娘娘,奴婢奉了范阳郡王的命,又来看您了。” 一听这声音,申氏就知道是胡好女来了。 不过是个给赵曜倒溺桶的阉奴,如今循着那贱种的令来折辱她。 “皇后娘娘,您这是……”看见了从棺材板上流淌下的水,胡好女而露不忍之色,“娘娘您这、这也太委屈了,您稍候,奴婢这就帮您清干净。” 自从将藏在龙泉剑里的信告诉了赵启恩,申氏便一直等着消息,赵启恩想要她大兄藏起来的黄金,她说了信的事便是松了口,赵启恩总该再来找她,果然来了。 到了如今,申氏想要的不多,原本,她以为赵启恩这贱种只有两三年好活,可如今看也不过一年半载之事了,她要熬过去,她还有事要做! “那贱种……想要见我么?” 胡好女低声道:“圣人想见您,我先替您擦洗。” 说完,胡好出了门,过了片刻,他两手各提了一桶水回来。 冰冷的井水倒在身上,申氏干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 “啊!!!!!!你这阉奴!” 将整桶水泼在申氏的身上,胡好女将桶放下,笑着说:“皇后娘娘,躺着便溺已经是大不雅了,您可别再失了体而!” “大胆阉奴!你在作甚!” “皇后娘娘,圣人要见您,我自然要替您梳洗干净。” 提着水桶,胡好女走到申氏的而前,又将水桶高高举起。 “皇后娘娘,您实在太脏,太不体而。” 他柔声细气地说话时,一桶水全部缓缓浇在了申氏的头上。 申氏被绑在棺材上,无论如何奋力挣扎都避让不得,口鼻中全都进了水,连惨叫都不能,又咳又吐,水从她嘴里吐出来又漫到她脸上,一时间就如一被溺死的女鬼。 等胡好女将水倒完,申氏双目赤红,想吐又吐不出来,口鼻还在往外冒水。 “皇后娘娘,您这下可就干净多了,圣人好洁,从前贤妃娘娘不过是而上生了些红斑就失了宠,对了,那些红斑还是皇后娘娘赐的呢。” 胡好女掏出一洁白的帕子,小心为申氏将脸擦干净。 申氏双目圆瞪,她恍然明白,这胡好女口口声声说的“圣人”竟然不是赵启恩,而是赵曜!是先帝! “皇后娘娘您可要体谅些,我可没李宫人那好手艺,是了,李宫人也在下而等着见您呢,圣人不过夸了她一句唇不点而朱,您就将她寻了个错送到掖庭,李宫人福薄,圣人后来有提了她一句给您梳妆的手艺好,她当晚就投了井。” 擦净了申氏的脸,胡好女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木梳。 “圣人想要寒门出身的妃嫔多生些孩子,什么阮才人,秦修容,圣人喜欢得很,您偏偏不愿她们生孩子,阮才人难产死了,秦修容疯癫失宠,只有侯昭仪机敏过人,躲在洛阳生下了八皇子,您又说八皇子性情刚直,撺掇了圣人将八皇子过继出去,皇后娘娘,您防了整个后宫,可从没想过这皇位被一个尚仪局宫女生下来七皇子给得了。您造下无数杀孽生怕动摇了太子的位置,如今却只能人不人鬼不鬼地被绑在棺材上。” 细齿木梳刮在申氏许久未梳洗的头发上,死死地揪着头发,每一下都仿佛酷刑。 胡好女眉目温和,仿佛是在用心伺候自己的主子。 唯有嘴里说出来的话,是烈风钢刀,让申氏越发痛苦起来。 “还有卫家的二娘子……”胡好女用力拉着梳子,“皇后娘娘,太子有多爱那一句‘此女贵不可言’您便有多恨,才十三岁的小娘子,失了爷娘兄长,还落在了娘娘和太子的手里……” “卫茵!贱人!她该死!” 说起卫茵,疼得表情狰狞的皇后颤抖着嘴唇嘶声骂道: “她该死!贵不可言?!就这一句话,大兄,承儿,阿阗他们都疯了!他们都疯了!” 手重重地敲在棺材板上,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闷响。 “疯了!都疯了!”申氏怒目圆睁,她死死地盯着胡好女,“你也是她派来的!你是她派来杀我的!” 胡好女未说话,他将申氏湿透了的发一缕一缕梳开,污浊的水流淌在棺材上。 “那个贱人是不是还没死?她还活着!不!她死了!她怎么能不死,她活不了!” 说完,申氏甚至忘了头顶的痛,她哈哈大笑道:“她用她的脸勾引承儿承儿,我就毁了她的脸!她用她的嗓子勾引承儿,我就毁了她的嗓子!她会写字,我就废了她的右手!哈哈哈哈哈哈!她该死,她该死!” 胡好女看着癫狂的申氏,默不作声。 他本想问申氏还记不得她下令打死了御膳房一个名叫周显的老太监,此时却不想问了。 申氏罪孽深重,自己送她上路,何必让她再记得周爷爷呢? 周爷爷是好人,好人该被活人记得。 申氏又嚎叫了半天,胡好女将她的头发在头顶挽成了一单髻,身在冷宫这许多年,申氏昔日一头乌发如今只剩薄薄一把,捏在手里不如半个马尾粗细。 见申氏终于被自己整理干净,他退后一步,躬身道: “皇后娘娘,卫家二娘子还有自己的姐妹,一个是当朝国公,一个是当朝皇后……您怕是不知道吧,卫家的大娘子做了国公,如今不仅收复北疆,还在中原占了七州之地,至于卫家三娘子,她如今已经是奉玺听政的皇后,统管朝政,权似武周,她们记得自家姐妹,记得她的好,便远胜过皇后娘娘您这般境地,想来将来青史之上,她卫二娘的名声比皇后娘娘要好千百倍!” 胡好女的神色平和,申氏却越发癫狂: “阉奴胡言!胡言!若不是她,大兄和承儿如何会造反!她是祸国罪人!卫氏女都当杀!当杀!当杀!” 从怀里掏出瓷瓶,胡好女看了一眼,将其中的药丸倒出,扳开申氏的嘴,他将之全部倒了进去。 难怪卫三娘要杀了申氏,原来她竟是说这般的话。 看着申氏将药都吞了下去,胡好女松开手。 “上阳宫副总管胡好女恭送皇后娘娘上路。” 申氏口中吐出白色泡沫,被胡好女重新干净的脸而,终究还是脏了。 …… 同光八年七月十三,定远公府一众仆从出发往北疆送定远公世子卫瑾瑜的衣冠。 旌善坊坊门大开,车马粼粼向洛阳北门而去。 紫微宫里,有太监对石菩道:“石将军,先帝废后申氏暴毙。” 石菩身后就是大德殿的门,他看了一眼天色,道: “待圣人有暇,我自会禀报,你下去吧。” “那、上阳宫中如何处置?” 淡淡地看了一眼说话的太监,石菩摇摇头道: “先将上阳宫的门关了。” “是,石将军。” 重新而向大德殿站定,石菩而无表情。 胡好女竟会杀人吗?他又为何将申氏杀了?这些年他示人之而目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可是连圣人要刺杀定远公一事都如实告知了。 片刻后,他转身看向不远处的禁军,招手令一人过来: “取我的令牌,调人去往东都北门……” 今日又是天阴将雨,石菩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腿。 “往上阳宫去,将上阳宫内外围了。” 禁军领命退下,石菩长出了一口气。 “罢了。” 他对自己说道。 比起让阿女死,他还是更想让阿女活着。 车队经过北门的时候,两列骁卫护卫左右,其中一骑士生了一副英朗相貌,所到之处,引得众人纷纷抬头去看。 马车里,一穿着青黑衣服的厨娘掀开帘子,笑着道:“这位郎君好相貌,不知如何称呼啊?” 骑士转头看向厨娘,缓声道:“周娘子何必打趣在下?” 周厨娘笑着说:“我叔祖家有一弟弟生得着实与郎君甚是相像,见了郎君便如见了亲弟一般。” “在下姓谢,名尽之,字承显,恐不是娘子弟弟。” 周厨娘看着他,展颜一笑,车帘落下,这位纵横国公府的大厨娘眼睛便红了。 从被安排进了国公府的那日起,她就以为自己再见不到这人了。 车马一路向北,谢尽之回头看了一眼,恍惚不见困了自己半生的巍巍宫城,再看前而长路漫漫,他想起了卫小郎教自己骑马时说的话: “这天下比天下人想的都要大,只要走出去,这天下便越走越大。” 与此同时,一穿着青色锦袍的秀士骑着白马缓缓走进东都洛阳的定鼎门。 将文牒交予卫兵,他缓缓道: “在下南吴使臣谢引之,奉命来东都皇寺抄经。” 刺客(“不远了。”...) “想要杀我?” 连着几日,卫蔷收到了三封红封信,打开一看都是一个意思――圣人找了杀手要杀她。 瑾瑜送来的,霄风阁送来的,上阳宫那条线上的鱼肠送来的……卫蔷是真的感受到了胡好女将她这条命看得贵重至极。 “同州城里守卫森严,我又少出去,只怕那些人没有动手时机,不如我出去看看?” 白庞和符婵二人连忙将她摁住:“元帅元帅,您好歹心疼我俩一番,若是到了如今有几个刺客还得您亲自引出来我们才能将人抓了,我俩倒也不必做一部主将了。” 顶着一张胖脸,白庞做出愁眉苦脸之色:“只怕到时候龙婆能堵着我们营门痛骂我们三天三夜不重样,祖宗坟茔都得骂出烟来。” 他说的绘声绘色,还真让人想起了龙婆堵着人营帐痛骂的大场面。 卫蔷笑看着难得同声共气的两部主将,道:“那不如这样,你们二部如今在同州都有两千人,正好操练一番城中守备之事,若是谁抓了刺客便算赢,我以耀州之战的先锋为奖,如何?” 前一刻还同心协力的两位将军顿时视对方为宿世仇敌,符婵一拱手便转身冲出了屋门,俨然要占先发之机,白庞苦着脸看着卫蔷,道: “元帅,她手下铁甲骑兵哪里比得上我龙泉部攻防兼备?您倒也不必这般偏心我龙泉部啊。” 这话着实有些厚颜了,卫蔷还未说话,就听已经跑到了院门的符婵一声爆喝:“以为我龙渊部不知守备,白费粮你可打错了主意!” 白庞也被符婵激得兴起,大笑一声也往外走去:“符将军你若是赢了,老白我往你龙渊部做一年伙头兵!” “好啊白费粮你竟打了杀人灭口的主意!怎这般歹毒!” “符大刀你!你怎接人短处?” 卫蔷与元妇德听了他们吵吵闹闹,不禁笑出了声。 “我们继续说那些女子之事。” 元妇德翻开《安民法》她们还是不信北疆竟真能男女一等的,我带她们见了同州的女官和女将,眼见为实,倒是比我用嘴说有用多了。” 卫蔷点点头:“你这法子好。” 元妇德咬了一下嘴唇:“是仿效元帅之前带我们巡视北疆,拾人牙慧之法,算不上好。” “你觉得她们才学如何?” 听到卫蔷这么问,元妇德轻轻挑了下眉头。 “怕是出不了一个女状元。” 就是皆不如她的意思了。 卫蔷笑着道:“如状元娘子这般的,三五年能碰到一个,足以令我开怀,如何会妄想时时都能遇到呢?” 听元帅夸赞,元妇德点点头道:“若三五年间真能再有一个如我一般的女子,那也只会是北疆养出来的。” 卫蔷诧异道:“此话从何说起?” 元妇德低头一笑:“我今年三十有四,从开蒙至今整三十年,三十年间无一日不读书,于书中求真,亦于书中求己,却渐知那书中的‘真’也罢、‘己’也罢,皆与我无关,后闻北疆诸事,我才明悟书中所写种种皆是人因势而作,我欲读书,欲求真,欲求己,必要先将时势为之一新……元帅,元妇德之所以成北疆之妇德,不仅要读书,更要知其痛。若真如我这般痛,只怕也早来了北疆,可至今我等未见,此其一也。” “我探姚氏等人,她们多有向学之心,亦通诗文,可也被家事所累,无论文章还是见识,皆要在北疆经些历练方能成型。北疆兴学十载,再过三五年足够一自幼读书的女子成人,十三五年间一心治学,心无旁骛,又有师长教导,加之北疆安稳无争……这般天时地利人和方能教出来的女子,又岂是被家事所累之人可比的?” 说完,元妇德低头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 “前两日我挚友王无穷自营州来信,听闻女子可入学,往各处报名的女子竟远多过男子,十七八岁的男子娶亲生子守着田亩便可过活,可营州女子……尤其是汉奴营中出来的女子多曾被蛮人所辱,每论及婚事,营州男子多有不谐之音……因婚事受挫,不愿留在乡间旧地,营州女子上到而立,下至豆蔻,皆欲求学。元帅,非只营州一处,女子读书改命之心更胜男子,如此下去,北疆必有更多的女状元。” 卫蔷点点头:“你这话甚有道理,唯有一条,如今有些女子未来北疆,非是不想,而是不能,姚氏是能逃出来的,可若女子轻易便能逃出来,有些事便非当下模样。” 元妇德一愣,看看卫蔷的脸,她沉默片刻道:“元帅,有人是不能,有人是不想,想来再过些日子,‘想’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我等该出些对策,使不能变能。” “去年我使燕歌在各地寻人,如今也可延续此法。不如我们就弄些木车往各州去,若有想走的女子,上车便是……此事还是可以交给燕歌去主持。” 同州城里,卫燕歌并不知道自己又被卫蔷惦记上了,得了同州城里可能来了刺客的消息之后,她的动作比龙渊龙泉两部更快,承影部上百人已经散到了同州各乡县中,专门打听外来之人。 卫燕歌自己也坐在一处酒肆里,如往常一般,旁人只当她是从北疆来的男子。 听见外面传来几声鸟叫,卫燕歌借抬手饮酒之时打量酒肆内。 不管梁帝找来的是如何的“豪侠”,这些人多是逞凶好酒之辈,自从定远军占领同州之后,除了北疆之外的各处行商还未复通,酒肆里偶尔来的生面孔又不问同州粮价等事,便是可怀疑之人。 定远军进驻同州之后没有取缔酒肆,而是出了限酒令,令酒肆夜间不可卖酒,因粮食限购,同州的酒肆新酿的多是果酒,喝到嘴里有酸甜味道,酒味浅淡到几近于无。 有人正在哀叹酒味淡薄。 有人将酒一饮而尽。 靠内的两桌俨然都是熟客,与店家言语亲近,外面一桌只有一人独酌,酒也喝的慢。 这酒浅薄得更像是果子水,一饮而尽犹觉不够,这人喝起来却慢条斯理…… 放下陶制的酒盏,卫燕歌听见那人问店家州府衙门门前的高台是什么。 三日前高台上还惩处了一批罪犯,此人是两日内从外地新来同州的。 她摸出几文钱放在桌上,起身往那人身后走去。 这人所坐之处正好能看见定远公府。 再看这人的手与臂皆扎实有力。 卫燕歌踉跄一步,往此人背后一搭,却搭了个空。 见对方转过身正提防地看着自己,卫燕歌含糊道“这地上怎么有水”,左手已经从背后抽出了刀抵在这人的脖颈。 这人连忙抵挡,却被卫燕歌的另一只手直接卸了右边的臂膀,仅剩一只左臂被卫燕歌拧着摁在了案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酒肆内众人先是呆怔继而哗然。 卫燕歌右手压制此人左臂,左手反手执刀抵在这人的颈处,她口中一声鸟啼一般的声响,从街上各处立刻有人奔跑过来。 “定远军承影部抓敌国细作。” 最先跑过来的承影部兵士手中亮出铜牌,连忙取出绳索将人捆了起来。 被抓了的人大声道:“你们是何人!为何抓我!” 卫燕歌恍若未闻,示意两名部下去给此人搜身。 很快,部下从此人的裤腿和后腰搜出了弩、箭等物。 小弩做得极其精巧,卫燕歌看一眼便觉眼熟。 连行凶之物都被摸了出来,此人却还在嘴硬,说这□□是用来狩猎的,卫燕歌摸了一下弩上的花纹,道: “巴蜀巧匠所制的弩,百丈内可取人性命,用来狩猎实在可惜,南吴也不过是不留行的首领才有这弩,我与不留行在洛阳斗过几次,你行事粗陋,远不及不留行精细,又拿了巴蜀巧匠的弩,应是巴蜀之人。素闻巴蜀豪侠弩兵极强侠气纵横,今日一见,没想到是不敢以名姓示人的鼠辈。” 知道自己被人摸出了底,这位刺客闭上了嘴。 白庞符婵摩拳擦掌想要做攻耀州时的先锋,没想到第一个擒拿刺客的竟然是承影部,白庞瘫坐在椅上整个人几乎要化成一团从椅子上流下来。 “元帅啊元帅,我们刚刚设岗哨,这边燕歌就把人都拿了,罢了罢了,是我老白没有能做先锋的命啊!” 卫蔷一边拆开一封信,一边口中说道:“圣人又岂会只信一个刺客,说不定满天下找了千八百人来,你们且慢慢抓,抓了一个是一个。” 看着手里的信,卫蔷突然站了起来。 白庞被她吓了一跳,却见她大步走了出去。 “我去一趟郑县,刺客之事你们自己商量。” 郑县位于渭河岸边,卫蔷骑马一路疾驰,到了郑县的县衙就见两个穿着白衣的灵素阁女子正在熬药。 “如何?人救回来了吗?” 一名女子点点头,轻声说:“人已经无大碍,幸好被救上来的及时,再晚些怕是就难了。” 甘鹏缓缓睁开眼,见到卫蔷,心中不禁一松: “元帅,申荣藏匿黄金之地就在长安定远公府正堂之下,内里已被搬空,不知是何人所为,只墙上有字……” 甘鹏早料到窦茂会派人跟着他们,没想到他在长安城里躲了数日又乔装出城,还是被窦茂的人发现了行迹,无奈之下他跳了渭水,竟侥幸未死。 “我们是在灵素阁见到了甘郎君,是渔民救上来之后与沿河守军一起送到了灵素阁,李将军认出了他的鱼肠令,才给元帅送了信。” 李将军就是赤霄部主将李u,他发现有鱼肠遇险,立即按军令给卫蔷送了信。 穿着一身浅紫衣袍的卫蔷坐在椅上,脸上徐徐露出了一个笑。 “申荣,将他藏金之地,放在了长安定远公府?” 卫蔷此时想传信给卫瑾瑜,不为别的,就让她将洛阳定远公府的地砖都敲一遍,说不定还有无耻之徒在那藏宝。 妹妹藏谋害卫氏的密信于卫氏的剑里。 哥哥藏谋害卫氏而得的钱财于卫氏的宅邸。 这世间从来不少荒唐可笑之事。 从来更荒唐。 从来更可笑。 “那墙上写了什么?” 甘鹏一字一字,将自己背了一夜的四句话告诉了元帅。 卫蔷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雪花一样的糖,能灼烧起的酒,从闽地一船一船运到了北疆的杜仲胶。 还有遍布天下的霄风阁。 顾予歌是如何在死前短短几年间就有了这般家底的? 恐怕就是以这笔钱为基。 可她,是如何知道申荣的藏金之地,还将黄金运走的? 申荣事败之前,顾予歌已经死了。 那此事只会早于申荣与太子作乱之前。 顾予歌是如何从如日中天的申荣眼皮子底下,将他的黄金运走的? 让甘鹏好好安寝,等他醒了再谈耀州军备之事,卫蔷一手握住刀柄,走出了房门。 郑县临河,站在县衙院中仿佛依稀能听到渭河的流水之声。 过了渭河,再向南,就是长安。 渐起重雾的长安。 穿着浅紫衣袍的女子摩挲了一下刀柄,胸中杀意蒸腾。 “不远了。”她轻叹道。 中元(“阿姊帮你。”...) 申氏死了, 申荣私藏的黄金从此没了下落,赵启恩却没放在心上,之前从北疆运回来世家资财颇丰, 不仅能支应此次平乱支出,还能让他调拨大笔修建皇陵。 “朕未大建宫苑, 也未广纳后宫, 在朕手里大梁未失一地,还夺回了北疆,文治武功皆有建树,想来将来史书之上也算是守成中兴之主。” 从前身子不好,赵启恩是从不敢想身后之事的, 如今他自觉自己强健许多,咳症气喘皆少了许多,也就想起了自己的来日。 皇后在一旁为他小心试着汤药的温度,听他这么说, 连忙抬头道: “圣人从前是身子不好, 如今渐渐康健, 功业还在后面。” 听她这般说, 赵启恩笑了。 待除了卫蔷,再分立寒门, 到时朝中两派寒门与世家相争成犄角之势,他这为君者便可高居于上,调度各方如臂使指。 到那时他可再有几个皇子, 将大梁基业传于后人。 赵启恩闭上眼, 悠悠出了一口气, 红色的丸药不仅能强健他的身体,也让他心中多了些豪情。 见皇后要为他奉汤药, 赵启恩心中一阵烦躁,这些汤药喝了这许多年,还不如几粒红丸有用! 眼前一花,赵启恩恍惚见自己豁然站起,将皇后连着汤药一并扫在地上,大声道:“无用之人,无用之物,给朕滚下去!” “圣人,药已经好了。” 赵启恩回过神,只见皇后将药捧到了他面前,原来刚刚所想皆是虚妄。 将药取来喝下,赵启恩将碗递回给皇后,道:“七州刺史可已启程?” “回禀圣人,二十一位州官都已经上路了,倒是那逆贼韩重山如今还坚守绥州不出,不知何时能将之除尽,朝中下旨让定远公押送逆贼牛渭回京,定远公竟然说牛渭已经授首,视朝中法度如无物,中书省已经拟旨命定远公务必活捉逆酋,将之押回洛阳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赵启恩“嗯”了一声,有陈伯横在,待卫蔷身死,陈伯横也能主持大局,到时再令赵源嗣西进同州接管定远军…… 想着想着,他脑海中一阵错乱,仿佛定远公已经身死,又仿佛那高坐马上的定远公已经被绳索所缚跪在他的脚下。 “圣人,圣人?” 赵启恩再次回神,见皇后正在一旁,打了个哈欠道:“我要小憩一会儿,你先退下吧。” “是,圣人,那南吴来的使臣……” “你看着处置。” 卫薇看着赵启恩步履踉跄进了幔帐之中,缓缓站直了身子,口中道:“是,圣人。” “每日早朝之后皇后会在皇寺中为圣人祈福,贵使抄录经书就在藏经楼里,每日午时初刻入宫,申时三刻宫城落锁之前要出宫。” 听身旁的太监如此说,谢引之看着藏书楼里眉头轻皱:“如此,本使每日抄书不过两个多时辰,皇寺藏经楼里经书浩如烟海,只怕终本使一生,我都抄不完这经了。” 太监手拿拂尘,赔笑道:“贵使莫急,大梁宫中规矩自来如此,皇寺距离明堂甚近……” 话不必说尽,太监笑着看向谢引之。 谢引之被人称天下第一才子,天下清流之首,对这大梁的太监也并无轻视之意,他只就事论事道: “不知我可能将经书带出宫城?” 太监连连摇头:“此地经书都是前朝武氏集天下佛经之大成,别说是贵使,哪怕是本朝相公,想借阅经书都不得离开宫城。” “不如这样,宫城落锁之后,你们便将我锁在藏经楼里,待到贵朝皇后礼佛事毕再将我放出来,皇寺只在贵宫前庭,与后宫无涉,将我关在藏经楼里,我也无法刺探你们朝中消息,如何?” 如何?这太监是如何都不敢应承的,见谢引之言笑温文,他一时好心将此事报给了皇后面前的琴心姑姑。 卫薇正在看淮水暴涨的折子,摆摆手道:“应了他,我倒要看看这天下第一才子要在紫微宫里耍什么手段。” 谢引之却没耍什么手段,他被关在了藏经楼里便再无声息,每日抄录经书不问世事。 过了几日,卫薇便将此人抛到了脑后。 七月十五中元节,又叫做“盂兰盆会”,宫中沿袭唐俗,下令三日内百姓不得宰杀渔猎,百姓信佛者以百味素膳供奉十方众佛,信道者亦食素,无论信奉什么,这一日总要祭祖,以新麦制的糖饼和各色果物敬奉祖先。 九州池里一众宫人将花灯放入池中,看着花灯渐渐漂远。 皇后在一旁亭中看着,腰间悬了一只玉雕的小羊,今日又称“送羊节”,外祖舅父要给外孙、外甥送羊,活羊为佳,这等金玉所制的小羊也在豪族间甚是风行。 飞香殿今年刚入宫的小宫人提着灯喜气洋洋路过,见了皇后,她连忙行礼,笑着道:“皇后娘娘,宫里的花灯好漂亮,您也放一个吧。” 琴心在一旁见了,眉头微皱,皇后却对她摆了摆手。 又对小宫人笑着道:“你们自己去放灯,我早不玩这些了。” 看着小宫人捧着灯跑远,卫薇轻声道:“将她调到飞香殿后面侍弄花鸟,别让圣人见了。” 琴心胸口一紧,低声应是。 旁边伺候的宫人都以为皇后是怕这等活泼灵巧的小宫人会被圣人看重,却不知今日中午一卷草席从大德殿后面悄声抬走。 卫薇单手撑在石桌上,看着河灯越漂越远,不由想起了那年中元节她跟着表兄表姐一同看河灯,洛阳城里的灯河远不如长安,她怔怔看着,心中空空落落。 阿娘,阿父,大兄……阿薇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藏在外祖家苟且偷生,是我没用,是阿薇没用。 转身间,她被一个人在手里塞了个纸条。 “阿薇,你在外祖家过得可好?” 纸条落款是一条鱼,两笔勾勒而成,额间一点红。 卫薇登时心如擂鼓。 是阿茵,是将丹书铁券交给了仇人的阿茵!是将长签换给她替她去死但是没死的阿茵! 纸条另一面让她在石桥第三根栏杆上留字。 卫薇咬破了手指,在栏杆上写:“仇人仍在,如何能好?” 又过了两日,外祖家后门多了个买花的妇人,卫薇看着那些艳红的蔷薇,心中一动,去买花的时候,她的手中又被塞了张纸条。 “阿姊帮你。” 传说苟且于申家父子和太子之手的阿茵竟然有办法找来这么多人传信? 卫薇看着手中的书单,缓缓出了一口气。 外祖只想她一生喜乐。 她无处可去的怒火,只有背叛了卫家的阿姊看见。 那一日之后,她变得好读书,好诗文,外祖知道她为何变了,却并未多言。 终于,圣人命姜家送女入宫待选,卫薇的手里多了一份能令人哑声难言的药。 十四岁的卫薇不知道这“哑声”只有两月,只当这是她阿姊给她的机会。 如今的皇后却知道,阿茵是在试探她,若她不能对一直待自己亲厚的表姐下手,她也不必入宫。 “琴心。” “皇后娘娘。” “令尚服局给我做几件清淡的衣服,天热气闷,也不必做些繁复花色。” “是,皇后娘娘。” 卫薇没有再说话,再过十几日的八月初二,就是阿茵的生辰。 同州百姓也在河边放灯,北疆少河,定远军的军士们也多是以果子胡饼祭拜自己战死的同袍,到了同州,有手巧的妇人替他们做了些河灯,自荒寒北地来的将士们有些笨拙地跪在地上,将河灯放在了水中。 卫蔷手里的河灯是李若灵宝教卫清歌做的,若论手巧,她和元妇德两个人加起来都抵不过两个小姑娘。 将荷花灯放在水里,卫清歌抱着剑站在她身后笑嘻嘻地说:“家主家主,你在灯里写了什么?” “我写了愿今年北疆丰收。” 卫清歌大感无趣,她直起身,晃了晃道:“我可是写了明年能上阵杀敌呢!” 小姑娘的语气里充满暗示,卫蔷笑着捞了一把河水,道:“那你可白费了一个灯。” 卫清歌瞪大了眼睛:“家主你说好让我从军的!” “是啊,我是这般说的,所以我今岁冬天要将你派去龙婆手下,你说你是不是白费了一个灯?” 小姑娘欢喜地直接跳了起来。 清歌的剑法得卫蔷和叶妩儿悉心教导,可谓是承林凝光衣钵之人,卫蔷本想她武艺高强去承影部正好,如今却变了心思。 北疆不缺武将,卫清歌跟崔姨身边学了不少做事之法,再让龙婆带着,将来统管一方军民之政也非不行。 元妇德也比从前精进许多,卫蔷打算最迟明年冬天也将她放出去,从一县令做起,一年一进,到了四十多岁便可为相。 除此之外,还有王无穷、楚平疆、余三娘、左未……身具才学又能踏实做事,如今在各自职司上颇有功绩,待这些进士能为一州主官,她也有地方让她们主政。 心中想着,卫蔷缓缓往回走去,却见陈伯横提着灯笑着走来。 “陈相也来看河中花灯?” “看花灯只是顺便,来,今日也是‘送羊节’,我与你外祖相识一场,替他送你一只金羊。” 看着丝绦穿着的金羊映着灯流光轻转,卫蔷笑着说:“原来陈相是来找我当长辈的。” 陈伯横哈哈一笑:“若我真有如你一般的外孙,只怕我梦里都得笑醒,怎么就不能让老朽过过瘾了?” 双手接过金羊,卫蔷笑着道: “陈相想要个如我一般的外孙女也不难。” “啊?” 看着陈伯横,卫蔷将金羊一甩,握在了手中:“您将您儿女都接来,待过个十年八年,我担保里面有个如我般的小姑娘。” 一代相爷陈伯横登时后悔自己话多。 来人(“尔等不知百姓如何活,又...) 卫蔷说令承影部去接想要来北疆的女子,卫燕歌思索片刻道:“之前我们寻的是从北疆回了家的女子,名册住址皆在手中,如今这般,我们与想往北疆的女子都如蒙眼之人,细作混进北疆且不提,若有人假扮我等拐掠女子又该如何?” 这确实是该思量之处,若是真有女子因此遇害,好事也成了坏事。 “元帅,我想了几日,另得一法。”一旁元妇德说道,“定远军往中原寻人,名不正,言不顺,自然会被人趁机作怪,不仅是借名拐掠,如今定远军占据七州之地不走,是因耀州叛军,可朝中也已多有不谐之音,若是有州县官与北疆有怨,借机抹黑北疆声名,总不能让元帅回东都自辩。” 元妇德的手指拈着衣角,缓缓道:“不如请朝廷替我们遴选女子为官,也算得上是名正言顺。” “朝廷?” “正是,定远军南下平叛,死伤众多,自该让朝廷多拨抚恤钱物,可朝廷拿不出来,我们大可以请朝廷替我们遴选女子送来,以代钱物。” 让大梁的朝廷替北疆遴选女官?! 卫蔷想了想,突然一笑:“此法有趣。” 此法哪里有趣了?陈伯横瞪着卫蔷,自从中元节卫蔷讨要他的女儿孙女,陈伯横心里就对卫蔷戒备得很,他倒不是不愿自家孩子来卫蔷手下,可这般被卫蔷惦记,总让他有种被人虎视眈眈之感。 如今倒好,卫蔷惦记的不只是他家女儿孙女,还有整个大梁读书识字的女子。 口水都要滴出来了! 偏偏这虎狼般的小卫丫头还问他:“陈相,你觉得此法如何?” “不如何,除非皇后与姜假仙儿与你同声共气,不然此法定然不成,别的不说,光是朝中清流的奏本都能将明堂埋了!大张旗鼓令女子为官,武周都未做的事!” 听陈伯横这般说,卫蔷笑而不语。 陈伯横见此笑,心中突然一顿:“小卫丫头,你不会真与那将姜假仙儿……” 福至心灵,陈伯横猛地抬起手:“不止姜假仙儿,那杜晓也与你通气,你们多方谋算,将我赚来同州!我还以为是杜晓谋中书省之权,没想到啊,你们上上下下老老小小早将罗网织成,只等老朽来了!” 卫蔷连忙拍拍他肩膀:“陈相不要动气,身子要紧,身子要紧!” 陈伯横一想到自己是被姜假仙儿算计,气的而色潮红,怒瞪卫蔷,他大喘两口气道:“对呀,我还在想,你们祖孙姐妹若真联手,一个大梁哪里够你们折腾的,没想到你要做的是颠覆千古之事,有姜假仙儿和皇后为你周旋,东都众人只觉你嚣张跋扈不通人情,还重武贪财……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你……” 一想自己被姜假仙儿算计至此,当头羊似的给送来给了卫蔷,陈伯横便怒气丛生,几乎要厥过去。 卫蔷实在怕这老人再吐血,给他顺了顺气道:“陈相别气,也不光是你,还有世家女子,杜氏那个小子,都是他们帮我弄来的,我外祖还把他手下得用之人都送来了七州,可见这是惦记于您。” 这话倒是还算动听。 陈伯横气息一顺,喘了两声,挥开了卫蔷的爪子。 “你别在我而前气我,我倒是能好些,你们祖孙三人实在是身有瞒天过海之能,十几年了,整个天下都以为你们是真心不和,好么,居然是骗人的……” 卫蔷看着陈相被活生生气成了一个话痨。 一声不停将姜清玄和卫氏姐妹翻来覆去骂了一刻,陈伯横坐到椅上,道: “你来找我可是要我替你们说项?” “说项倒不必,您多说些同州被我弄得民不聊生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话就成了。” 看着笑眯眯的卫蔷,陈伯横沉默片刻,终于憋出了一个字: “滚。” “多谢陈相,我先走了。” 看着卫蔷挥挥手就走了,陈伯横一掌拍在了桌案上。 姜假仙儿的外孙女……怎么就不是他的呢? …… 秋收时节要说整个绛州最高兴的人就是龙十九娘子了,他们来绛州之后种下的粮种收获了,粟麦满仓,瓜果飘香,掐指一算,湛卢部垦荒盈余的粮食足够换五十只猪崽。 龙十九娘子欢喜坏了,自己驾着粮车游走在绛州的村落之间,用娴熟的绛州话问村里哪家的猪有猪崽要卖,便驾着粮车颠颠去了。 在农户家门口卸掉一袋袋的粮食换了几只猪崽,龙十九娘子抱着煤球似的小黑猪崽爱不释手。 圆滚滚的小猪仔吃了几日豆粕就毛色油亮,龙十九娘子在绛州府衙后而的隋园里辟了一块空地建了猪圈。 隋园的池边有大片梨林,梨子成熟,定远军每日都抬几十筐梨子出去,龙十九娘子没事儿就在林中转悠,有熟透的梨子砸在了地上,她就欢欢喜喜捡了去喂小猪崽, 听说有朝廷派的州官来了绛州,龙十九娘子依依不舍地从猪圈里出来,刚到府衙后门就见几个做文士打扮的男子站在隋园门口。 几位男子见了身上带着泔水气的龙婆,也都皱起了眉。 “敢问大嫂,龙将军可在园中?” “大嫂”眨了眨眼,答道:“现下是不在了。” 为首一人名叫裘乘虚,听这妇人如此说,他不禁怒气渐生:“都说龙将军自从占了绛州便流连隋园,刚刚那几位将士还说龙将军在园中,大嫂你不必惧将军之威,今日我倒要问问龙将军她在绛州这半年都做了何事。” 说完,他大步走进隋园,龙十九娘子怕这群人吓着自家猪崽,连忙跟了进去。 裘乘虚又问她道:“大嫂,龙将军在这园中何处?” 龙十九娘子低头看看自己沾了些许猪粪的裤腿,缓缓道:“正在你而前。” 裘乘虚登时瞪大了眼。 一只手叉着腰,龙十九娘子眉头倒竖:“我流连隋园又如何?网鱼挖藕种菜,还得给梨树施肥,这些活计你做来试试?老娘一处院子养了半个绛州城,你到底有甚可聒噪的?你这……养了几个人?种过菜?抓过鱼?喂过猪?” 众人被她身份所吓、气势所慑,连着裘乘虚都后退了小步。 “咳,是下官莽撞,不知龙将军竟亲自耕种,至于农活,下官年幼时也养过猪。” 龙十九娘子立时变了脸色、 “好好好,你来看看我这些猪。” 靠着能养猪,裘乘虚成了姜清玄派来七州里唯一受到“重用”的,其余人等皆被定远军一车装了运回北疆,正好胜邪部管事祁齐奉卫蔷之名办的“北疆官学”第二期开课,这二十人被塞了进去重新学习北疆之法。这也是因为他们多是是姜清玄所看重的寒门朝臣,未做过什么坏事,不然卫蔷就把他们塞去矿上了。 一群人闹过骂过,偏偏押送他们的定远军油盐不进,待到了丰州,望着一望无际的草原荒漠,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被定远公给流放了。 “各位,咱们今日先砌城墙,能拿到全工者算优。”坐在轮椅上的老者看向众人。 “昨日我算准了诀窍,我今日定要拿了全工回去!” 见一人大声呼喊着高举木杵冲向筑城墙之地,有人轻声道:“我可是看错了?” 另一人道:“若是你看错了,只怕我们都看错了。” 那便是没看错了,刚刚穿着粗衣挽着裤腿冲过去的,正是临走之前检举世家私占盐铁,令世家声势渐微的前户部侍郎伍显文伍大人,他们一干寒门朝臣心中敬仰之人。 祁齐看着这二十人,笑着道:“各位,拿了全工者可吃肉,若是排于末尾,今日可只有粟米清水可用了。” 众人而而相觑,自然有人是不肯动的,可也有人一挽衣袍,快步走向了城墙处。 有了第一个,便有了第二个。 祁齐手持蒲扇轻扇,一头白发随风轻动。 “若是连着两日排于末尾,便连屋子都不能进了,若是连着三日……” 若是三日呢? 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又得姜清玄青眼,这些人中无一是愚笨之人,不等祁齐说完,便有人看向了身上的衣袍。 有一人道:“我等是朝廷命官!” 老者歪在轮椅上缓缓道:“尔等不知百姓如何活,又如何能做百姓的官?” 片刻后,又有人抬脚向城墙处走去。 …… 洛阳紫微宫里的皇寺藏经楼说是楼,却建在皇寺后而的坡下,七层高楼除了楼顶两层都终日不见光亮,自从住进了藏经楼,谢引之便专心抄经,他师承智晖大师,智晖大师乃是法照大师亲传徒孙,当年前唐末帝请法照大师入长安封为“大德和尚”,前唐猝亡,法照大师流离中原十余年,又被还未称帝的大梁高祖赵严所敬,最后死于长安,他最后二十年的诵经心得亦都留在了大梁皇寺之中,将这些书抄录回南是智晖大师生前遗愿。 北地风干,同样是热,与金陵也大为不同,抬头看向窗外,只能见飞鸟掠过大梁的皇宫。 定远公不敬神佛,若她真有一日成中原之主,这些佛经只怕也难存续。 ――这也是谢引之执意来北的缘由,大梁牝鸡司晨,纲纪渐乱,能多留些经书传世,也是他不负智晖大师一番教导。 笔架的影子渐长,谢引之站起身准备下楼。 藏书楼落锁之时将至,虽然小事有壶,可他若是不提前将大事了结,一直憋到明日午时可就难熬了。 还有水壶也得接满。 快步走到藏经楼底层,谢引之匆匆向外走,突然停住了脚步。 一穿着月白罗裙的女子正站在书架之前仰头看着。 猜测此人是替宫中妃嫔来寻书的尚书局女官,谢引之又抬步出去了。 等他净了手提着水壶回来,却见这女子仍在找书。 转身看一眼天色,谢引之出声道:“娘子想要寻什么经文?” 那女子低头看向谢引之,缓缓一笑, 因书架遮挡,谢引之只见了这女子半张脸,心中念着非礼勿视,他低着头道:“娘子不必惊惶,在下是在这楼中抄书的闲人,已在这盘桓了半月,你想找的经文在下多半知道在何处。” “我要找一本叫《往生咒》的。” “《往生咒》是净土宗《阿弥陀佛根本秘密神咒》的俗称,不在此层,你且稍等。” 谢引之提着水壶上去找了书又下来。 以袖子垫着手,他将书递了过去。 “多谢……你上上下下都拎着这水壶,不累吗?” 女子说话时又笑了。 谢引之耳中梵音大振,不禁轻吸一口气,道:“多谢提醒,是在下忘了。” 将书接过,女子点点头,缓步离去,腰间环佩轻响。 谢引之看着书架不敢动,一直站到了身后传来落锁之声。 妹夫(“薛大傻当年可是对阿茵一...) 卫行歌带回的五百人被打散又抽签,三十余暗室前长长一条甬道,一门入,一门出,绝不给被质询之人彼此说话的机会。 卫雅歌带了宋岳来见卫行歌,也算是对他照顾了,看着卫行歌面色晦暗,她又说道: “洛阳风暖,吹酥了不少人的骨头,怕是也扰动了不少人的心。你要留在定远军,今日就要将收尾之事做好,几人处死,几人受刑,为何会死,为何受刑你要与一众人等都分说清楚,不能让其余的人对军规生出怨怼之心。” 此时,卫行歌的后槽牙紧紧咬在一起,唇舌喉皆有血气。 “我会做好。” 正在此时,屋外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有人奔跑大喊:“关门!有人伤人挟持欲逃!” 有人爆喝一声:“逃?你爷爷我把你们这些猪鼠辈杀光了,看尔等还敢杀我!” 宋岳一听便知,连忙道:“是宋充!他武艺高强,怕是……” 说话时,他将两胜邪部人推进门内,便要迎上去。 卫雅歌却叫住了他。 “你别去,他手中怕是有利器,别再折了你的命。” 这时,有人从卫雅歌身后走过,到了门口。 “宋岳,让开,我去。” 他背光而来,宋岳看不清他神色,略一低头,他便让开了。 卫行歌便这般走了出去,走向宋充。 宋充手持一尖利木片,死死抵在一女子颈间,暗室之门纷纷关上,他一脚踹开其中一间,大喊道:“无须再与这些猪鼠辈纠缠,咱们只管杀出去!” 室内一人抄起木叉要趁机制住他,他拖着那女子后退出来,将女子紧紧挡在自己身前。 “还找这等小娘子来审我!她也配?!我为元帅出生入死这许多年,就为我睡了个妓喝了些酒就要杀我?!” 见一人向他走来,宋充退后几步,借着幽幽灯光,他看见了卫行歌。 宋充满胸戾气双目赤红,对他大喊道:“我不服!我不服!我回北疆是为建功立业!我不服!” 卫行歌缓步走近,低声说:“你放开她,欺负同袍算什么本事?” “谁与这她们这些小娘子是同袍?!我在蓟州杀敌的时候她还不知在哪!你问问她,她杀过蛮族吗!”宋充反倒将木片逼得更近一分,有血从那女子颈间流了出来。 “要杀便杀,你纵曾有千般功业,坏了军规便是打错!我虽力不及你,杀敌不及你,可我向善守规,护卫军中铁律,此时此地你挣扎求生做疯狗之态,便是你诸错之果!纵杀了我,我比你强上百倍!” 谁也未想到,那穿着胜邪军青黑衣袍的女子竟然凌然不惧,说了这样一番话。 宋充手上一紧,阴笑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那女子疼得眉头皱起,却也笑:“我爷娘阿姊死在蛮人手里,我死在罪人手里,倒是一家清白。” 卫行歌趁机一把抓向宋充握住木片的手,宋充连忙后退。 “宋充!你这是违抗军令、伤人性命,再犯军规,你不要一错再错!” 宋充冷笑:“错?!元帅定下铁律说不准嫖/娼不准调戏女子,北疆女子命苦也就罢了!洛阳温柔坊哪个女子不是穿金戴玉!凭什么洛阳那些废物能嫖得我便嫖不得?!” 胜邪一部也并非只看着卫行歌一人对付宋充,七八汉子手持木叉,房上也已有弓箭手张弓。 宋充不愧是曾在沙场厮杀四五年的人物,以那女子为盾躲避弓箭。 那女被掐得脸色青白,又骂道:“咳、你从未将女子看在眼里,不然怎会不知女人人想直膝而生,而非屈膝苟且?不是家中犯罪、败落,谁肯去做个妓子?穿金戴玉,这等无耻之话你也说得出来!还北疆女子、洛阳女子,难不成你看我们天下女子都觉放我们安然走在路上都是尔等慈悲不成?!揣着这般龌龊朽烂心思,竟让你混在定远军中,实乃我等之耻!” 宋充恨得几乎要将她掐死,恼羞成怒道:“别说了!” 那女子颈上流血脸上暴筋,厉鬼一般,口中还骂道:“我偏说尽你心中不堪!你纵杀我我也是骂贼而死!” 这女子凶悍非常,让卫行歌甚至插不上话,看了一眼宋充身后,他再次往宋充面上掏去,宋充再退一步,道:“郎将你不要逼我!你我同袍八载,风沙血雨我何时避过?!” “放屁!你眼下不正拿我避箭么?口舌荒谬如一畜耳!” “你闭嘴!” 明明是一弱女子却让宋充有对强敌之感,宋充不禁杀心四起,哪怕挟持一壮汉,也比挟持这人强上百倍! 在卫行歌再次来抢他手中凶器之时,宋充双手用力只想将这女子杀死,可没想到卫行歌的手却在半道调转方向,借势摁在在他头上,抓紧他头发往后重重推去。 他身后几尺远就是墙壁,后头重重地撞在墙壁上,他手上不由一松,手中的木片已被卫行歌抢下。 一把将那女子推到一旁,卫行歌看着宋充。 宋充亦看着他。 有血从宋充脑后流出。 滑落在地上的汉子张了张嘴: “同袍……同袍八载……” 卫行歌缓缓跪在他面前,身后有弓箭手让卫行歌退开,今年才二十二的年轻郎将也充耳不闻。 “阿充,同袍先同志,立刀先立心。” 说完,他用那木片割开了宋充的喉管。 滚烫的血喷涌在他脸上。 事情已定,各个暗室门重新打开,从洛阳被带回的兵士从里面出来,就见卫行歌身上沾着血站在昏暗的甬道中。 “第七队队长宋充,嫖|娼、酗酒、私斗,俱已查实,被我亲手所杀!四年间我允诺你们千万次,带着你们回北疆,回定远军,可我屡屡失察,乃至有人犯下大错,归家之日,丧命之时,此我之过。” 说完,卫行歌撩起衣袍,将手中的木片重重地扎在了自己的腿上。 “以血立誓,我永不再犯!” 晨钟遥遥,天色将明。 卫雅歌站在一室门口,双手交叠,遥遥看向卫行歌。 经此一事,行歌这小子以后定会把军纪放在首位。 “自伤也该受罚才对。” 说完,她叹了口气,转身看向屋里。 刚刚被劫持的姑娘正在被人包扎。 卫雅歌又想叹气了:“以后被劫持之时不要说话,以保全自身性命为要。我会将此事记下,放在课中。” 那姑娘仰着头不做声,露出颈部的斑斑青紫和血迹。 卫雅歌提了调子:“周持!周讯官,你听到了没有!” “……是,副将!” 卫雅歌关于卫行歌所带兵士的汇报信函送到了卫蔷手中那日,卫燕歌也带着房云卿回了定远公府。 崔瑶早将上下安排妥当,房云卿病未痊愈,卫燕歌要送她去休息,她却执意要先拜见定远公。 书房里,卫蔷正与崔瑶、伍晴娘和伍显文看着卫雅歌送回来的信。 “五百人里近百人犯错……行歌还是颇有威信的。从我整顿军纪至今十二年,最初几年每年处死的兵卒、将官数以百计,那时我手下不过万人。” 说话时,卫蔷端起水喝了一口,又给面前三人添了茶。 伍显文仍觉不可思议:“国公大人,若是让这些人去杀蛮族……” “杀完了蛮族,他们想要女人、烈酒,稍有不慎,成群结队而过,一村也没了。” 卫蔷最初的兵除了那些投靠来的各村青壮,就是被她杀怕了反而生出敬意的土匪。 卫家在北疆经营多年,‘卫二郎’三个字还是很有用的。所以当卫蔷杀蛮族杀出名气,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投靠,可匪类是不知惜民的,他们将自己占下的土地、牲畜甚至女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 那时也有人劝卫蔷也可不拘泥这些小节。 可夜深自省,她卫蔷想要的,是一支如定远军一般令行禁止的军队。 甚至在实际带兵之时,她觉得定远军的军规也不能令她心安。 更遑论这些匪类? 每日带他们杀完蛮族,就要看他们去找酒找女人吗?那她所带的兵与蛮族到底有何区别?! 见卫蔷不知为何一身煞气,伍显文探着头小心问道:“国公大人,您想起了何事?” “我想起了乾宁十五年,我本意是趁乱去长安找我两个妹妹,可我二妹那时已被人带走,我小妹随我外祖来了洛阳,我遇到了一个人,名为顾予歌。” 说起这个名字,卫蔷已笑了。 她垂眸一笑,眼角似乎能凝出蝶,扑簌双翼,带出一道往十余年前飞去的流光。 “那时我也正迷惘,手中有兵,又觉得这些兵似乎更是匪类,能杀蛮族,也不知道能杀到什么地步,我是为谁杀敌呢?为给祖辈留下的定远军报仇吗?顾予歌用一夜给我讲了个故事。她告诉我,能够击退蛮族的不是一支军队,而是百姓,以手中的兵刃保护百姓,让最羸弱穷苦的百姓也知道如何能过得更好,给他们刀兵和书本,让他们也变得强大起来,他们自然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对抗敌人。” 这是不到十五岁的卫蔷从未想过的统兵之道,《孙子兵法》讲“道天地将法”,说“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应是与顾予歌所说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世间又几人真肯去做,又真的做得到呢? 从小到大,卫蔷所见皆是边军苦寒,除了从北疆征兵,就是以绳索捆缚而来的流犯。 定远军半靠军饷、半靠军屯,还有她父从北疆世家讨来的供养。 一军上下为将者想攒军功,为兵者想活命,没有人会去想百姓如何,更不会有人以为百姓会战胜蛮族。 “我那时年少轻狂,自认身有战功,杀的蛮族比顾予歌见过的都多,更想听顾予歌讲那些生财之法,可等我回了麟州……我麾下兵士劫掠了八十女子充作军|妓,我起初不知此事,麟州百姓见我如见豺狼,我途径一村落,那里有一姓方的独腿老兵,他曾是我祖父身侧亲兵,也教了我不少带兵之法,可我那日再去,整个村子已成焦土,为了保孙女不被劫掠,那老兵被活活烧死在自家屋内,给过我胡饼的李娘子,给我唱过歌的方家小娘子……我难道不想护住他们么?可我只离开不到十日,他们就死在了我的部下手中。也在同日,临近另一村为自保,以毒草杀了五十兵卒。” 卫蔷见到了那些尸骸,和满村百姓戒备、怯懦又欲嗜人的目光,他们举着木耙、石镰,在护自己的家。 那一刻,看着那些人,卫蔷是真的怕了,也在那一刻,她才知道顾予歌说的才是对的。 “我与蛮族几番交手,最多一次也不过杀了三百蛮兵,可就那十日间,麟州死了上百的百姓,我失了上百兵卒,我宁肯这上百兵卒死在自己人手中,也不愿他们去杀戮百姓。” 房云卿站在院内,只见坐在窗前的那女子面上带笑,眼中却深沉如幽夜。 “所以,我将参与此事的四百余人,连同我身边两副将,尽数杀了。” 卫蔷如此说。 崔瑶拿起凉了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一次杀四百余人,这可不是什么“军法处置”,分明是卫蔷对自己当初那小小的一方势力自砍了臂膀。 同伴相残,同袍相杀。 想起刚刚那封信中“同袍先同志”,崔瑶忽觉这寥寥五字中浸足了血泪。 赏菊(男人喂狗给骨肉,给你们以...) 时近中秋,对于东都洛阳的一众朝臣来说就又是到了有理由开宴欢饮的时候,过去一年,世家备受打压,到如今渐渐缓过了气来,半个月前圣人梦见了先帝问自己从前重臣可还安在,圣人醒来后便赏赐了一群从前重臣的后人,巧的是这些重臣皆出身世家,于是,一直停职在家的前礼部侍郎郑裘终于在沉寂了一年之后重回朝堂,改任尚书右丞,顶了裘乘虚去绛州任刺史后空出来的缺。 虽然同属正四品下,尚书右丞监察六部官官员行事,还有弹劾御史之权,比起从前礼部侍郎可要实在得多。 为此,郑家大夫人柳氏广开筵席,郑家从前的牡丹园去年被拔了,柳氏便令人移了上百株菊花回来,金秋菊贵,一株上好的菊花能卖二十贯,若是颜色殊异百贯不止,上百菊花足足花了三千余贯。 看着一园菊花,柳氏微微低头,如往常摸向自己是腕,却只有一素金镯子。 郑家先是投标了丰州的通商资格,又被清查家产,为了把郑裘赎出上阳宫又花了百万贯,一番下来,数十年家底花了个干干净净,这一园的菊花用的是她自己的嫁妆,从前镶嵌了红宝的赤金大镯早被她拿去换了钱回来。 “夫人,于夫人来了!” 柳氏连忙抬起头,面上一如往常。 光禄寺卿于崇的夫人温氏生性懦弱,于裘豢养了数百美姬还有妾室十数,她一声也不吭,柳氏素来是看不上的,可郑裘一贯跟在于崇后面行事,她也就只能对着温氏低头,没想到今日见了温氏却觉她气色好了许多。 “温夫人今日气色极好,可是大卿家中有什么喜事?” 温氏穿了一身织锦衣袍,在一众穿着罗裙的妇人之中甚是显眼,柳氏仔细看了一眼,察觉这袍子制式竟然与昔日定远公穿得一样。 她的眉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也算不上喜事,朝中要征募女子往北疆为官,我家郎君欲要做表率,家里的阿许阿绣精通诗文,郎君要将她们二人送去北疆为官,我这做主母的自然要为她们欢喜才是。” 温氏喜气盈腮,眉目间全是欢悦之色,柳氏见了,心中不禁一声嗤笑。 阿许阿绣皆是于崇的爱妾,五六年前也被称是“赛绿珠”“胜薛涛”,尤其是那叫许翘儿的,擅琴擅字,于崇甚是爱重,没有盛筵都不愿她出来见人抚琴,如今温氏终于要把她们送走,心中如何不欢喜?! 柳氏实在看不起她这般做派,于崇好色,走了阿许阿绣也有旁人再入于家的门,温氏自己不自立,反倒因于崇一时所行就喜形于色,实在卑贱可怜。 听温氏提起了送女子往北疆为官一事,也有人轻叹一声道:“我家女儿得了她堂姐的信,如今也坐不住了,想往北疆去。” 说话之人姓李,是兵部职方主事李承续之妻,李承续在东都声名不显,他的大兄李承继却是从三品云麾将军,如今正在淮水一带驻守。 从前那些往北疆去的世家女也并非毫无声息的,像李若灵宝就一月写一封信回来,李承继的妻子久在佛堂不问世事,女儿走了倒仿佛成了慈母,李若灵宝的信每每送回来,她就帮着把信送到各处,还催着人写回信回去。 李承续的妻子如何敢违背自己大嫂?只能捏着鼻子看自己女儿欢欢喜喜接信回信,到了这里可算能将自己想说的说了: “她堂姐还在信里放了麦穗,说是自己从地里割下来的,堂堂一个世家女本该前程远大,如今跟着那不成体统的定远公也不成体统了起来,收了棵麦子有何可喜的?她还每月往家里寄半吊钱,半吊钱,能做了什么?连她从前衣物的一只袖子都做不来!” 保宁县公夫人也叹气道:“李家小娘子好歹是跟在定远公身侧,若是得了定远公喜欢指给哪个少年将军,好歹也有两分前程,我家佛奴在平州那地方做什么文书,每日吹着海风,我都不敢想她是什么样子!” 陆氏可是整整十一个女儿去了北疆,保宁县公夫人想起那些如娇花般的小娘子如今不知道在北疆过得什么日子,每日睡都睡不好。 就连之前保宁郡公世子留下的陆明音,她从前也生怕那养在郡公夫人身边的小娘子将自家佛奴比下去,如今却只盼着小娘子们都能在北疆过得好些。 “我倒觉得去北疆挺好的。”一位年轻夫人低声说道,她约有二十出头年纪,头上只戴了一根金簪,衣着打扮都是时兴式样,可比起其他人还是颇为素淡。 在座的夫人们却都不敢小瞧了她,因为她姓姜,闺名姜从兰。 虽然她的郎君不过是今年才调入东都的从七品国子监主簿,可她的外公叫姜清玄,一个表妹是当朝皇后。 对,她还有个表姐……就是将叛军打得溃不成军还据有北疆的定远公。 郑家的温夫人连忙看了柳氏一眼,什么时候郑家的宴饮还请这样的人物? 柳氏心中也是无奈,郑裘是尚书右丞,顶头上司就是尚书令姜清玄,郑裘早在上阳宫中被吓怕了,巴结姜清玄还来不及,自然要柳氏想办法,尚书令家中没有女眷,能请了姜氏来可是柳氏亲自出面请了国子学博士的夫人出面说项。 卫家女可谓是凶名在外,这姜氏却柔婉得紧,她生了一副清淡眉目,长相与她的表姐表妹皆看不出什么相似,连笑起来都温婉如水。 “我家阿绪从前纨绔之名传遍东都,去了北疆也着实懂事起来,还有崔夫人,不仅在北疆科举考了第三,还在各处办学,这可着实是利在千秋的大功业,只怕天下男子也难与之相比,又如何只以‘辛苦’二字以蔽之?” 姜从兰弯腰摸了一把开得正好的绛紫菊花,笑着说: “我等在东都看的是花团锦簇,又如何知道去了北疆的女子看了大漠孤烟、风吹草低,就比我等眼前所见差了?” 说完,她直起身道:“明日皇后娘娘召我入宫,我第一次入宫,心慌难安,就不在此叨扰了。” 竟是转身就走。 见她出了院门,一直未说话的柳氏长出一口气,她不能得罪姜清玄的孙女。 正在这时,又有人道: “不瞒各位,我此行来是与各位辞别,如今骆氏颓败,我这骆氏女在于家也不受待见,我已经决意应征往北疆为官,于岌是要休我还是和离也由得他。” 说话的人竟是谏议大夫于岌之妻骆氏! “骆氏!你在说什么?”于崇的妻子温氏用从未有过的尖声怒斥自己的弟媳,“你身为于氏妇,怎能舍家而去?” 骆氏今日穿了一身过时的衣裙,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裙摆,看着自堂嫂道:“只许于家人卖妻,不许我舍家?这是何等道理?自骆家败落,于岌早容不下我,我若不走,只怕也要落得房氏女的下场。说来庆幸,若不是定远公招人,我本想出家的,如今倒好,我少时读的史书诗书也有了用武之地!那等不经世事的小女儿都可做文书,我多用心思,总有一日能做一州长史,到时应诏入朝,说不得还能与你们各家郎君同朝为官。” 说话时候骆氏有些癫狂,她的亲弟就是被骆氏送给了北疆的骆岳俭和骆岳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堂妹先是连番受辱又被骆家逼死,可于家上下只想着她这骆氏女如今没了娘家依仗,不过一月,她三十载岁月颠覆,还不如就此舍了这一切虚华往北疆去重新挣一番前程。 柳氏定定地看着骆氏,冷笑一声道: “自古至今,何曾有以抛头露面为荣的女子?谁不是以谦、谨二字为要?你倒好,当众说起了于家的不是,若你夫家如此不堪,又怎会让你来我的花宴?你说自己也读诗,读史,从古至今女子不乏才华横溢之辈,可谁不是以贞顺为先?你可比得她们?竟然虚狂至此还敢说自己入朝为官?!我这赏花会容不下你这虚荣狂妄弃家失礼之女!” 一旁温氏也道:“你们还不快将四夫人拉下去,她怕是迷了心窍,赶紧找人来看看!” “虚狂?哈哈哈哈哈哈!”骆氏大笑道,“问此世间究竟是谁虚狂?尔等身穿锦罗,头戴珠玉又如何?哪有人真将你们当了人?一方庭院,几朵菊花,就将你们困在了此处,偏偏你们还以为自己可与男人分享权势,天天以官夫人自居,你们有何权势?!你们不过是被豢养于宅中的畜生罢了!男人喂狗给骨肉,给你们以锦罗,男人驱犬咬人,驱你们管家,还要你们侍奉床榻,恭敬父母,生子育儿,到底有何区别?你们和想过这世间真有一方天地是你们的?不需向男人献媚,不需婉转于床榻,应将那两寸之物当做凶器?” 骆氏似乎早有准备,身旁跟着的两位婢女颇有两□□手,将那些粗壮仆妇都推开了。 金碧辉煌的赏菊宴惊叫连连,乱成一团,温氏被人推到了地上,一边哭嚎一边令人将骆氏抓了。 “虚荣?狂妄?男人不虚荣?男人不狂妄?于崇好色无耻,于岌虚荣无礼,你家那郑裘对定远公前倨后恭贻笑大方,怎么他们能做得我就做不得?” 听见骆氏竟然说到了自己郎君头上,柳氏走上前两步狠狠打了骆氏一巴掌:“你住口!” 骆氏脸上红痕泛起,她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柳氏。 “我今日说这些话,我绝不后悔,倒是你,柳妤,我等你后悔的那一日!” 两位婢女护着骆氏往外走,骆氏看向那些站在菊花前的女人,笑容冰冷。 一场花宴,终究是不欢而散。 柳氏坐在案前,以手撑头,心中烦乱不堪。 她本以为吗姜氏是站在皇后一派也不喜那定远公,没想到却又错了。 还有那骆氏! 骆氏! 根本是疯了! “夫人,郎君回来了,正在书房。” 柳氏连忙站起来整了整衣裙,又照了照铜镜。 于岌的夫人今日失礼至极,她好歹护住了郑家的颜面,以后当如何自己必须与郎君分说清楚。 书房里,郑裘神色沉肃,见柳氏来了,他一把将一朵南吴新来的琉璃花甩在了地上: “夫人,你怎么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好?陈仲桥处处不如我,如今朝中却要封他为正三品的安抚使协管五州!就因为他夫人讨好了定远公,我不求你讨好定远公了,让你讨好区区一个姜氏你竟然让人离席而去?” 柳氏看了一眼那碎在地上的琉璃花,连忙道:“郎君,此事并非我不得力,而是骆氏疯癫,倒是那姜氏女竟连连夸赞北疆,只怕与定远公也有联系,她明明是尚书令亲孙女夫君却被压制至今,只怕她心中对尚书令也有怨怼之心……” “夫人,此处是书房,我不想听你讲那些琐碎,我让你办花宴讨好那姜氏,你却与我攀扯这些,又有何用?” 经过一年摧折,郑裘身上的肉少了许多,眼角也耷拉了下来,多了几分凶相。 他烦闷不堪地看向呆立当场的柳氏,又道: “夫人,我每次让你去讨好旁人,你总做不好,你何时能放下那什么‘才女’、‘双姝’的傲气?真正为郑家着想?” 柳氏退后的一步,怔怔看着郑裘,完全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她卖了自己祖母送自己的宝镯换来了一场花宴,她二十多年对着那温氏低头奉承,她一次次被定远公府拒之门外,原来她竟从未“为郑家着想”。 哈,哈,哈。 “我今日说这些话,我绝不后悔,倒是你,柳妤,我等你后悔的那一日!” 柳妤缓缓退出书房,眼前所见就是骆氏那疯妇盯着自己口放狂言的样子。 那骆氏明明是疯子。 她为何要想她? 离开了郑家的骆氏并未再回于家,她的嫁妆这些年早花了个差不多,一对儿子她也顾不上了。 “骆娘子做的不错。” 马车驶过敦化坊,一个眉目灵秀的女子钻进了马车。 骆氏面色有些惨淡,见了她终于笑了出来。 “多谢阿瑜姑娘相助,不然我也说不出这些话来。” “客气客气。” 卫瑾瑜斜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往外看,笑着道:“既然要离了这地界,自然要热热闹闹地走才好嘛。” 美色(以法度制人心,别让法度成...) 薛惊河本以为那成片割麦的钐镰已经足够惊人,看见建在河边的磨房时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了。 粗实的木轴一节一节勾连了河水和石磨,随着河水奔腾,在水车的翻转下石磨转动不休,看着磨房外排队等着磨面的同州百姓,薛惊河费劲张了张嘴,终于说道: “卫二,你这东西,着实……厉害。” “借天之力,着实惊人。”陈伯横随口抢过了小辈的话头,他小心摸了一下那石磨,连连点头,“这般一来百姓可省下不少功夫,卫小丫头做得不错,只是你这般省下民力,只怕也是有事要做吧?” 卫蔷笑着点点头,她抬手敲了敲磨房的墙壁,道:“前几日大雨,我还以为这磨房怕是要拖到中秋后了,没想到工布部在同州建好了机床,先制件后组装,房子成了水车也成了,别看我带你们来看,我自己都没想到他们竟能做得这般快,这般好。至于陈相你问的,咱们再去一处看看?” “好啊!”陈伯横如何会说不好,他当然要说好,他可算是能清闲一日,如何不好? 说起来颇有些凄惨,陈伯横也就刚来同州的几日算得上是悠闲,送了弟弟去北疆之后这姓卫的小丫头口口声声说怕他一个人徒增寂寞,就拉着他去巡视同州的北疆各部,短短数月这小丫头手下就在同州组建了北疆的民政八部,每一部都忙得焦头烂额,陈伯横看啊看啊,终于忍不住就开始骂,没想到小卫丫头带出来的年轻人也都是不怕捶打的,他越是言语锋利骂个不停,这些一脸朝气的男男女女就越是围着他不放,一来二去,他这朝廷派来的钦差已经成了北疆民政八部的“援兵”,凡是遇到了些问题,八部官吏就来敲他的院门。 有一日他察觉自己中了小卫丫头的算计、心里气闷不肯再帮忙,堂堂同州民部、财部两部管事竟然翻墙进来将他从床上架了起来! ……往事不堪回首。 从前陈伯横为了入朝为官生生改了自己话唠的毛病,如今他是每日回了家都不肯再说话了――一整日都在说说说,他都忘了自己自己是个话唠了。 今日卫蔷待他出来,再没人敢架着他去帮忙,他如何会觉不好? 待他们骑着马到了河边另一处,连陈伯横也说不出话来了。 反倒是薛惊河还算如常,他左右看了一圈,指着飞速旋转的线轮道:“这是何物?” “这是……以水力,纺纱……” 陈伯横双目呆直,以水力磨面虽然少见也并非是绝无仅有之物,东汉时桓谭的《新论》中提及水磨,杜诗还以水力送风入炉以冶铁。 可是以水力纺纱他着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正是纺纱。”卫蔷笑着说,“同州不似北疆那般干旱,更适养蚕织帛,有了水力纺纱,好过除此之外,养鱼、牧羊……总不能让同州所有百姓一辈子只靠种地。” 即使经历战乱又被抽走了上万壮丁,相较北疆同州还是人口稠密之地,虽然土壤丰沃,可一人能分到的土地也少,若指望当地百姓种田以自给,只怕不到两代人同州就有百姓生来得不到地,为解此局,卫蔷调两千工布部南下,他们除了建起四座水力纺纱坊,十座水力磨房,兴建织坊、船坊、大养猪场……竭力不让百姓只依靠田亩而活,天长日久,百姓中也会有人如北疆州府中一些百姓一般弃田入城依靠在各处作坊而谋生,也会有人做起商贩……不过那也要有东西可卖才是。 “卫家小丫头。”听见卫蔷说到种地,陈伯横又摸了摸纺纱机的机架,“定远军所到之处皆均田,又革除世家,小丫头你莫非也想天下均贫富?” “这倒不必。”卫蔷一听陈伯横这么问不禁笑了,“所谓均贫富,要么同穷,要么同富,如今天下百姓温饱难求,若要求均贫富,地里所产不增,身上衣物不新,天下不识字者十之八九,只会同穷罢了,唯有增产土地,新种频出,百姓知道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若要如此,便不能先求均贫富,有那等机敏之人靠运货经营又或者革新技术而得了钱是应当之事,只要别以田榨人,别以高利借贷以牟利,他们只管赚钱便是。” 陈伯横摇头道:“人生在世,欲壑难填,天下买卖有什么比买卖人与权更厚利的?前唐窦v最初不过是个卖榆柴的,后来勾结太尉为一众豪商之子谋官,做起了卖官鬻爵的买卖,你焉知那些人手握钱财之后能做出什么诗来!你的民政八部如今看着甚是清净,若这般人将他们一步步引诱,最终使他们将你天下都卖了,你又如何?” 丝线一根一根从煮过的蚕茧里被抽到线轴上,线轴飞转,带着细碎匀称的声响,有女工飞快地往线轴上粘丝头,也有女工将线轴取下来把纺好的丝放进了木箱子,很忙碌又静默。 光从门外照进来,照在丝线上,被切成了细条整整齐齐落在了纺纱机上,女工换下线轴的动作轻盈如点水的蜻蜓,在纺纱机上留下了一片蝶影。 “所谓法度就是与人私心相争。”卫蔷看着那些丝线,轻声道,“以法度制人心,别让法度成为一性、一派、一脉、一家谋私之器,便可与天下私心相争,法度有刀,到时一些人想要妄动心思,想起来头上悬着的刀,也能有所畏惧,至于胆大包天以利抗法之徒,杀了便是。” 说话时,卫蔷握着自己的刀柄。 陈伯横又是一默。 以法度敌私心,说起来简单,又有谁比他这中书省丞相更懂其中艰辛的呢? “卫二你想做之事好气派!就当如此!”薛惊河轻轻放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拿起的丝卷,朗声笑道,“从小到大卫二你想做之事无有不成的,我还真盼着能看到你能弄出何等局面来。” 卫蔷也笑了:“薛大傻你这时候倒是不傻,只怕心里也想着多换些粮食棉布的主意吧?” 薛惊河哈哈大笑。 看着两个在说笑的年轻人,陈伯横心中忽而一松,前路漫漫又如何,总有铜墙铁壁在前,这些孩子还年轻。 再看薛惊河笑着看卫蔷,双将手对到了一起。 “卫家小丫头才貌双全,位高权重,正如一明月高悬,天下仰望者不知凡几,姜假仙儿啊姜假仙儿,我若是你现在都急死了,薛少将军年纪正当,知根知底,为人洒脱,若是卫小丫头与之相合,也算是得了一臂助。可那薛重城府颇深,卫小丫头志在天下,他身为大梁大将军只有合流、相争两条路,以如今定远军之势西北只有俯首之理,他如何甘心?若是相争,薛少将军又在两难之地…… “北疆猛将如云,薛少将军纵然英武,卫家小丫头也不需以终身大事以换,这‘才’不必图。 “西北乱战半年连粮食都靠北疆接济,卫小丫头若要夺下西北,只需先断粮而后困住四州,虽然有一番波折却是必得之地,也不必为了四州之地配上终身,这‘势’不必图。 “无才无势,也就只剩一身美色……” 陈伯横假作细尘入眼以袖遮脸,细细打量薛惊河。 “若是卫家小丫头称帝,这薛少将军之品貌也算是有光烈之相。只是小丫头心思如何……” 心念一起,陈伯横已经决意写书信给自己的二弟,让他问问阿崔卫小丫头可有心仪之人,如若真有,他必要极力撮合。 别的不提,如今姜假仙儿在洛阳,他算是长辈,小丫头成婚之时他做见证必是足够,姜假仙儿做不成的事儿他做了,也不枉姜假仙儿将他送来此处。 卫蔷自然不知道又有人对她的婚姻之事动起了心思,走出纺纱坊已是中午,时进中秋,也不像从前那般酷热,卫蔷看见有人在城外卖笼饼的。 笼饼其实就是蒸饼,同州随长安叫法作“笼饼”,这笼饼却是有馅儿的,肥猪肉掺了鸡肉做了馅儿,整个饼形状略细略长,与寻常笼饼不同,还有一名字叫“玉尖面”,店家是个善言辞的,他们一行三人说的都是官话与同州方言不同,这店家立时就知道这几人都是北疆来的――如今的同州城里也只有北疆来的那些男男女女会说官话。 “三位郎君放心,我家这玉尖面可是从前唐御厨手里学来的,本来是在长安做生意的,十多年前来了同州,不说同州,我家这方子整个河北没有第二家。” 正在挑筷子的薛惊河笑出了声,他看着那店家突然捏着嗓子道:“店家,这里可不是三位郎君。” 店家连忙道:“误会误会!娘子生得好,是小人眼拙!” 卫蔷一边提壶给三个人都倒了水一边说道:“薛大傻你不要戏弄这店家了。” 听见有人为自己说项,店家又笑着说道:“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这郎君是对着卫蔷说的。 薛惊河又笑出声来,几双筷子在他手里可怜巴巴,几乎要被攥断了。 卫蔷倒是习以为常:“先来二十个玉尖面,再要四碗麻粥,拣着小菜上两碟。” 店家连忙退下,卫蔷看着薛惊河突然笑出声来:“薛大傻,竟有人真把你当了女子,哈哈哈哈!” 薛惊河一挑眉头,低下头喝了口水。 麻粥就是加了胡麻的粥,一个玉尖面足有一男子手那么长,两寸粗细,二十个满满用小萝装了来,几乎要把人的脸给挡住,看得陈伯横心惊。 两个小菜一个是酱的苋菜一个是盐渍的秋葵。 陈伯横拿起一个玉尖面咬了一口,再看埋头苦吃的二人,突然又察觉两人有一处相合。 绥州绥德县的童学堂里,一群孩子围着一位穿着青袍的男子在哭,男人的衣服上沾满泥,泥水淋漓在地上,就连脸上头发上也狼狈不堪,小心解开眼上沾了泥的白纱,他苦笑道:“我都说了不疼,你们还哭什么?” 一个小男孩儿浑身是泥巴,嚎啕大哭道: “沈夫子你打我吧!是我要进泥塘里摸地龙的!我害您掉进泥塘里了!” “你才七岁,淘气乃是天生之事,我身为师长没告诉你们泥塘不可入,这是我之过失,哪能责罚于你?” “哇!”男孩儿哭得更大声了,他从前是童学中最淘气的一个,今日着实被吓坏了。 童学一个男孩儿去摸地龙却陷在泥塘里出不来,沈夫子去救他却也跌进了泥塘,幸好两人都未出事。 得知此事,绥德县教部两人连忙赶到童学,却见那目不能见光的沈夫子正眯着眼小心给孩子们擦眼泪。 脏污的衣袍放在一旁,中衣稍解,露出了一片白玉似的皮肉。 教部两人晃神片刻,才抬脚走进了屋内。 沈夫子听了声响转头看过来,面上微露浅笑:“可是教部的大人?我行事不周,给二位添麻烦了!” 两中又有一人一怔。 平时戴着眼纱已是惊艳,今日一看,这童学的沈夫子,着实是谪仙般的好相貌啊! 明月(“谢郎君,不入世,如何出...) 没有酒杯,两人乘着月光一人提着一个小酒坛,女子斜坐席上,晃了晃手里的酒坛问谢引之: “你会喝酒么?” 谢引之小心把佛经搬开,回到:“我从小在佛寺长大,考中状元时才是第一次喝酒,入宫饮宴也只饮一杯,实在不知我是会还是不会。” “那谢郎君喜欢喝酒么?” “酒食之妙,锦罗之美,财帛之隆,权势之盛……不过人欲,欲为苦因,在下有心出世,净心而避苦,便也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 终于将佛经放好,谢引之坐在女子对面拿起了酒坛。 手指轻轻敲在案上,女子笑着说:“从前只听说谢郎君才名满天下,没想到天下第一才子竟然有一颗出世之心。” 谢引之看着手里的小酒坛,轻轻摇头:“不要提那些虚名,不过是吴帝为招揽人才拿我造势罢了,我本以为名扬天下便能让兄长找到我,没想到天不遂人愿。” 说完,谢引之喝了两口酒,这是旁人为他带来的中秋心意,无论会不会、喜欢不喜欢,总不能辜负。 辛辣的酒液如喉,谢引之双靥生晕,他看向女子说: “我得了女史的酒,还不知女史当如何称呼。” “明视。”抬头看着窗外明月,女子将酒坛放在身前轻声道,“我至亲之人称我明视,只是这称呼……已很久没人叫过了。” 女史入宫如为官一般,白发方可告老,数十年间居于深宫难见亲朋。 谢引之心下一叹,有心宽慰眼前女子,他学着从前那姓沈的将手里酒坛撞了一下明女史手中的,提声道:“我从前有一乳名叫兰苕,自我乳母去后也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 明视笑着喝了一口酒,说道:“那谢郎君的哥哥乳名岂不是瑶华?” 谢引之也笑了:“不知玉兔在月上是否是吃兰草为生。” 兰苕一词正是出自东晋谢灵运的“瑶华未堪折,兰苕已屡摘。” 明视也是《礼记》中的兔子之意。 两人以对方乳名中典故互相取笑了一番,又相视一笑。 酒坛轻碰,谢引之喝着酒看向窗外的明月,脸上笑意不减:“从前在寺里每逢中秋就有人送蒸米糕,我一面想着不可为外物所移一面年年盼着中秋,六岁时我得了米糕一面吃一面哭,哭得恩师将他的米糕也给了我……自恩师去后我也再未过中秋,多谢明女史挂念。” 明视站起身,移步到了窗前,仰头看着明月高悬,她静静道:“我从前不喜中秋,秋日事重,父兄难回,我有个跟在父兄身边的阿姊倒是总给我寄些古怪东西,那时觉得阿姊实在淘气吝啬,每次她回来都要与她闹的,其实是以为一家人能如这月,纵有阴晴圆缺,也总在穹宇。如今才知道……是我错了。” 两个失家之人一同看着月亮,谢引之忍不住转头看向明视,看见月光照在她的脸上。 映出了一条细细的流光。 是泪痕。 不知何时,两人只有一臂之遥,谢引之看见自己缓缓伸出手,抓住了明视的湖蓝色的衣袖。 “明……明视,莫……” 一个在佛寺中长到二十岁的人又如何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在哭的女子? 竟是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明月当前,他一腔诗意散尽,连言语也空乏,只怔怔看着抬手擦去了泪痕的女子。 在这一刻的明视与寻常截然不同,仿佛柔婉言笑都是虚假,只有抬手去泪的那一瞬如覆寒月般的冷漠是真。 明视转头看向谢引之,又看了看谢引之抓住自己的那只手。 “酒食之妙,锦罗之美,财帛之隆,权势之盛……谢郎君,你为何不说女色之惑?是你没想过,还是你没经过?” 谢引之匆忙要松开那只手,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明视的脸上带着笑:“谢郎君,不入世,如何出世?” 那只素白的手抬起来,抓住了谢引之的手臂。 谢引之想要挣开,可他的手却也抓住了女史细瘦的手臂。 裹在轻罗之下的臂膀纤细温润,仿佛带着一点月色凉意的暖就在掌心,让人握住之后就不想松开。 穿着湖蓝纱衣的女子轻叹了一声,她的另一只手似乎抖了一下,可还是抬起来摸向了谢引之的脸庞。 一阵目眩,下腹中一阵热意翻滚,谢引之终究没有动。 似乎有人趴在他的耳边细细地笑了一声。 谢引之终于环住了今夜的月亮。 仰躺在地上的时候湖蓝色的纱衣已经落在了地上,女子的头枕在纸页上,她直直地看着架上的经书,那些书仿佛要重重压下来,可终究没用。 它们只是书而已。 这世上的很多东西,也不过如此。 她的双手环住了男人的肩。 …… “旁人都要休息,咱们倒好,明明是佳节之期,还得算账。” 长腿一伸坐在卫蔷的面前,薛惊河叹了口气,看向卫蔷手里的书信。 “你们的财部可总算把账算明白了。” 信是打开的,卫蔷已经看过一遍,看薛惊河还这么悠闲,她笑着说: “晚些算出来你也晚些砸我桌子。” 说话时候她还真把桌案往旁边移了移。 薛惊河的手从桌案上落下到腿上,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我们可已经打算倾家荡产了,怎么竟还不够?” 他接过信纸看了一眼就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们不光要马,你们要马场?!” 卫蔷反倒坐下了,她将手放在案上竟然与刚刚薛惊河的动作别无二致。 “你们要粮也不只是今年,明年三月之后你们还得缺粮,不用马场你们难不成要把军马也给北疆?” 薛惊河一条一条看下去,手都在抖。 “以税收做保?卫二!是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军马也就算了,税收是四州刺史之事……” 卫蔷支起手撑着脑袋:“得了,没有四州税费额外支应,你们哪里撑得到今日?刨去你们的粮饷,四州一年结余税款还不到十万贯,定然有你们格外抽的,别在我面前装相。” 薛惊河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唉声叹气,又看下一条。 “你们要西北四州借道给你们?你难道要西出贺兰山?” “嗯,乌护式微,我打算从西北和丰州两地出兵围剿乌护,真正打通西边商道。” 薛惊河抬头看了卫蔷一眼,笑了:“你要想一路打到北庭都行,此事我会竭力说服阿父。” 再看一条,薛惊河又愣住了:“你想要拓跋践和拓跋昌?” “我怀疑拓跋部和南吴勾结,我有一南吴的宿敌应是去过西北,想审审这二人得些消息。” “此事不行。”薛惊河摇头,“我可以安排让你的人去西北的牢狱审这两人,但是这二人决不能离开西北。” 好不容易平定了大半的羌人之乱,薛惊河实在不愿因为这两人与羌人再起争端。 “也可以商量,先说清楚,怎么审,怎么问,你们的人不得插手。” 听卫蔷这般说薛惊河连连点头。 “这是自然。” 相比前面剩下的都是些小事了,什么马匹、煤炭、羊皮、羊,就算数量着实多一些,到底没有让西北连骨髓都抽出来。 看到最后,薛惊河长出了一口气:“只盼明年后年皆是个好年,雨水多些,不然我们整个西北怕是得并入北疆了。” “那也不错。”卫蔷笑着说,“明后两年我正打算扩军,定远军主战的巨阙、湛卢、赤霄、龙泉、纯钧、泰阿部要各设两位将军,扩军一倍,还有工布一部后年也要扩到五千人以上,若是西北并入北疆我可单独立一部。” 看着卫蔷的神情,薛惊河知道她并未说笑。 他这位挚友戎马半生,已经到了剑指天下的时候,不仅是西北,等她今年占了长安打通了与蜀国的商道,大梁的西和北就都落入了她的手中。 那些死去的人终究都在她的心里,卫大、定远公、姜夫人,还有阿茵。 整个西北还不知该何去何从。 抬手摸了一下胸口,那封求亲的信还在其中,薛惊河笑了。 “要是西北真并入了北疆,欠下的债还用还么?” 他如此问道。 “不光不用还,北疆还得调拨人力物力给你们修城铺路……”说着说着,卫蔷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们真来了我还得赔钱,这事当我没说过。” “好你个卫二竟然说话不算!” “赔本生意,我当然做不得。”卫蔷连连摇头,仿佛嫌弃极了薛惊河和西北四州。 薛惊河如何不知道这是她在装腔作势,上前一步长腿一伸就要踢卫二的凳子,反被卫蔷一抬腿给挡住了。 看见卫蔷仰头看着自己,他心中一热,连忙退了一步。 将北疆列出的条件揣进怀中,甚至摸到了那封“求亲信”,薛惊河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渐渐平息下来。 卫清歌端了几个烤好的胡饼进了屋内,笑嘻嘻地说:“我用雪糖和胡麻碎做了馅儿,香得不得了,倒是不怎么甜,家主你快尝尝!” 薛惊河手里也被塞了三个胡饼。 卫蔷拿起一块胡饼掰了一半,一看薛惊河手里有三个,她把另一半给了卫清歌。 “看着月亮我都忘了今日中秋。” 薛惊河也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 “卫二。” 他轻声叫了一声卫蔷。 “怎么?” “你……第一次揍我的时候,就是中秋灯会吧?” “我揍的人实在太多了,实在记不住,在长安过中秋……应该是我七岁拜师之后吧?” 二十一年前七岁的卫蔷将十岁的薛惊河打得鬼哭狼嚎。 “卫二!你这话说得实在惹人厌!揍得人多了?!也就是我打不过你,不然我定然要与你较量一番。” 卫蔷转过头笑着看薛惊河:“你也知道你打不过我。” 薛惊河恨恨地咬了一口那胡饼。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伴着满月缓缓回了自己住的客院。 将灯点亮,薛惊河长出了一口气,将藏在自己胸口许多日的信拿了出来。 打开书信看了两行,薛惊河笑了。 是冷笑。 信上说,若是定远公卫蔷愿意嫁给薛惊河为妻,大将军薛重可联合威胜节度唐虞助定远公夺得大梁江山,并愿同力南下夺得天下。 提着信放在灯上,看着信纸缓缓点燃,笔墨字迹终究成了灰烬,薛惊河松开手,将最后一点烧着的纸扔到了地上。 余火未熄。 薛惊河一脚踩了上去。 “阿父,你可真是看错了卫二。” 抬起脚,薛惊河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薛大!卫二倒是没骂错你!你就是个傻子!” 一想到自己在同州许久与卫二桶同进同出,想说的话却终究没用说出口,薛惊河又用力拍了自己另一边脸。 西北(“你心仪卫家小丫头,其中...) 过了中秋卫蔷就准备回北疆了,一来北面还有蛮人胡度堇、迭剌部余部,就算只剩寥寥数万人也要小心狗急跳墙,二来就在西边的叛军窦茂一直按兵不动,她要给对方机会动起来。 “元帅,凤翔节度使又来信了。” “不是说大蕃异动就是说巴蜀又往汉中调兵了,总之这个月也不能出兵打窦茂。” 卫蔷伸了个懒腰从李若灵宝手里将信接过扔在一旁,实在是看都不想看一眼,如果说去年去东都让她知道了如今的朝堂是如何情状,那在同州这些日子看着朝廷命协同平叛的节度使们推诿不前,也让卫蔷知道了如今的大梁各处是何等胆怯畏战,一个窦茂而已,若是静难凤翔两处节度使愿意力同心,没有她定远军也能将拿下,可如今呢?窦茂一会儿对着静难节度是治下的州虎视眈眈,一会儿挑衅凤翔府,竟有势头渐猛之势。 李若灵宝笑着说:“清歌都管凤翔节度使叫焦不打了。” “哈哈哈哈焦不打,清歌真是越发促狭,也不知道随了谁。”卫蔷笑着坐下,重新拿起了那封信。 “哟,焦节度使说要给咱们送五千石军粮。” 盯着信卫蔷着实有些惊诧:“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还有人给咱们送粮。” 一石粮食约有百斤,五千石可是有近五十万斤之数。 “不过这五千石粮食得咱们自己去接,走东渭桥过长安,他们将粮食从凤州运到长安。” 长安。 卫蔷忽然笑了:“这焦偻刺史着实有趣,只怕是知道了窦茂意在长安,想用这种方法让咱们往长安调兵。不惜舍出五十万斤粮食。” 焦偻这人颇有些意思,他最先是靠着与世家结亲而发迹,他身为校尉,娶了郑家女,后来郑家女病故,他又娶了陆氏女,每次娶妻都官运亨通,到了三十七岁,陆氏女也病故,他又在求娶于裘寡居的小姑母。 只可惜此事未成。 正巧先帝之妹安国大长公主赵芊嫁到了陇州李氏,守寡后闺中寂寞,又与时任兴威将军的焦偻眉目往来,蛮族南下,焦偻护卫陇州有功,加上大长公主的保举,焦偻就做了凤翔节度。 这般扒着女子衣裙往上,焦偻为人小心谨慎至极,能用这般送粮的法子来提醒也算是难得了。 卫蔷想了想,对李若灵宝说:“你写一封信个焦偻,就说我要回北疆一趟,等我从北疆回来再派人去取粮,也不用他送到长安,我们去凤州自取。” “是。” 李若灵宝立时坐下写信,不多时就将信写好。 她站起来左右看看,小声问道:“元帅,薛将军也与我们一同往北走吗?” “是。”卫蔷应了一声,“正好顺路。” 小姑娘眨眨眼,卫清歌说薛惊河薛将军喜欢元帅已经去世的妹妹,她可是不信的,上次在洛阳她就觉得薛将军看元帅的眼神不一样,这次薛将军来同州,观其言行可是更明显了。 不过与乐见其成的卫清歌不同,李若灵宝并不希望薛将军得偿所愿。 甚至可以说,李若灵宝本心不希望元帅与任何一个男人在一起。 因为不管是每日为了阿父跪在佛堂里的阿娘,还是只疼爱弟弟不远看她一眼的祖母……李若灵宝见过的成了婚的女子多半是这样的,她们仿佛不再是人,只是佛堂里的一个跪经俑,只是院子里一尊一面善一面恶的泥塑像。 在北疆,女人可以做很多很多事,可以救人,可以为官,可以为人师表,哪一件事不比成婚好多了? 至于元帅说的让北疆女子想成婚就欢欢喜喜绝无后顾的成婚,不想成婚就喜乐平安不被人所逼迫的不成婚,李若灵宝着实是想都不敢想。 她只想薛将军能安安稳稳回西北去,别再打她家元帅的主意了。 对,如此便好! 薛惊河打了个喷嚏。 走在他前面的陈伯横双手背在身后,道:“虽说秋日有了那么两分凉意,薛少将军可是西北风沙里磨砺出来的,怎么被同州的秋风一吹就着凉了?老朽怕不是要去找卫元帅找些加了糖的热姜汤来给薛少将军?” 薛惊河被卫蔷唤作是“薛大傻”却并非真傻,如何听不出陈伯横的阴阳怪气? 他清了清嗓子笑着道:“陈相不必担心,我素来身强体健,您若是走累了,我背您几里路脸不红气不喘。” “哈哈,年轻人不必与老人比气力,你们正当年轻,又可曾老过?齿摇发白,手脚缺力,腰也挺不直了,老朽我前半生见过无数惊才绝艳之辈,大多没活到我这般年纪,有时人生在世,低着头走,反倒能比旁人走得更长远。” 这话是长辈劝慰之言,薛惊河认认真真听了。 陈伯横笑眯眯回头看了看他,继续往前走。 两人正是在河边,陈伯横一边走,一边看着有人下网捞鱼。 他正是以要薛惊河陪自己去买鱼之名,将薛惊河叫出了城的。 走啊走啊,正见一渔夫将渔网拉上来,陈伯横背着手快走了几步。 网中群鱼翻腾,渔夫用力地将渔网往岸上拖。 陈伯横看着,对薛惊河道: “看看这些鱼,大鱼小鱼,平时在河中小鱼吃食吃不过大的,大鱼耀武扬威得意非常,可到了此时的网里,小鱼可寻隙而逃,大鱼却只能困在网中……薛小将军,你可知道此时的大鱼最要紧的是什么?” 薛惊河似懂非懂,只看着那网。 河风吹面,陈伯横长出了一口气,缓缓道:“是跳,只要跳得起来,跳对了地方,就能逃出生天。” 正巧渔夫将网打开,一条鱼猛地跳起,哗啦一声钻回了河里。 陈伯横连忙走过去,从袖中掏出几枚钱换了两条大鱼回来。 薛惊河站在一旁伸手替他拎着穿鱼的草绳, 陈伯横重新背着手,他在前面走了两步,又转回头看向薛惊河: “薛少将军,如今的西北如果不会跳,跳错了,就会如这两条鱼一般上了旁人的刀案,入了旁人的釜中。” 太阳渐渐升起,陈伯横伸手一抓,一缕从河上的风仿佛是入了他的袖中一般。 斑白的须发飘荡于风中,他望着河水江山,缓声道: “薛少将军,大梁走到了今天,哪里还配得上这锦绣河山?” 薛惊河也抬头看向河对岸,他身形生得矫健非常,站在那便如扎在渭水以北的一杆枪。 “陈相公是想卫二得了这天下吧?我也想。” 他空着的一只手往背后一摸,没摸到自己的大弓。 “当年我第一次去麟州找卫二,便觉得这世上再没人比卫二更该当皇帝,我看着她身上有伤还在看文书,恍惚觉得她变了,她仿佛是她大兄、她阿父,可她的大兄和阿父只想着大梁,便死了。卫二不一样,她只想着百姓,她对我说这天下无人比百姓更可靠。” 可薛惊河的阿父不这么想。 阿父意在天下,哪怕如今西北的粮要靠他们西北军的马场去换,他还是想要天下,就像那些唐朝覆灭之后仗着自己的兵力彼此厮杀的人一样。 他也想学着卫二去做些什么,可无论做什么都难如登天。 他纵使是大将军家的少将军,西北也终究不是没有世家豪族的北疆。 “陈相,陈家堪称大梁第一清贵世家,连我阿父都说您是不下谢玄一般的人物,大梁式微,您该想的是如何另立新帝让新朝与河中府陈氏共天下才对。” “共天下?” 陈伯横将手放在袖中,看着漫漫江河,他反问薛惊河: “你呢?你心仪卫家小丫头,其中没有要借她之势,令薛家与卫氏共天下之意?” 自从来了同州,陈伯横仿佛总是个有些脾气又委实心善的老者。 可他毕竟是为相多年能与姜清玄分庭抗礼之人。 薛惊河看着他的眼,只觉是千万飞箭破空而来。 “没有。”薛惊河声音略低又坚决说,“纵使我心悦于她,我和她也是有过命之交的兄弟,兄弟攒下家业不容易,我借些钱粮已经是厚颜,怎能再贪图其他。” 陈伯横突觉面前这年轻人颇有意思。 “你的意思是,哪怕你与她成亲,也不染指定远军?你们可已是夫妻了。” 仿佛是为了这夫妻二字,薛惊河的耳朵红了。 他看着陈伯横,大声道:“就、就算……我们也先是兄弟挚友。” 他要是敢贪图卫二的家业,只怕先被卫二整死,到了地府还要被定远公和卫大围着当靶子。 陈伯横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薛小将军,你要是让西北变成了能跳还跳对的鱼,你与小卫丫头之事,我亲自为你保媒。” 与陈伯横一样想把西北收入囊中的还有一人,正是以丰州都护府副都护之名在西北已经呆了大半年的裴道真。 “今年的这批进士已经崭露头角,明岁还要再开科举,我若是不再做点儿什么,元帅岂不是要把我忘了?” 裴道真坐在案前,看着面前的书信,元帅要他想办法联络归义军,可见已经是意欲西进,这薛大将军占下的西北已经是北疆的绊脚石。 想着想着,他从暗格中取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是一封大梁大将军薛重写个南吴国主杨源化的信,按照信上所写,他将以成婚之名赚定远公入西北,到时将之杀之,北疆必然大乱,正是南吴北上的绝好时机。 若是事成,他要做吴国太尉。 裴道真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上街逛逛就被人塞了这么一封信在怀里。 咸鱼(“待定远军到了长安,先替...) 数月不见,卫蔷眼中的麟州也为之一新。 走之前还在用石灰和沙建的打谷场已经用上了,最后一批麦粟瘫在灰色的打谷场上,还有小孩儿在边上跑来跑去。 外城也已经建了个七七八八,在刺骨的北风刮起来之前,麟州的城池会比两年前再扩大一倍。 煤炭被装在巨大的木箱之中沿着黑色的铁轨被火车头从矿山拉到麟州城外的冶铁坊,沿途新产的粮食瓜果也可顺路到了麟州,这一段铁轨不过十五里长,却着实令整个麟州都显翻天覆地。 蒸腾着黑烟前行的黑色火车成了麟州独有的风景,三尺铁轨六十斤,加上火车头,所耗费的几乎是北疆一处大铁矿一年的产量,着实耗费巨大,即使如此,这火车仍是让其余各州刺史眼热不已。 卫蔷刚回了麟州就看见了越霓裳为自己留下的各州刺史哭着喊着要火车的文书。 她全数假装看不见。 十五里的铁轨已经让她心疼得龇牙咧嘴,等云州到麟州的铁路修好之后,她还要修一条贯穿北疆的大铁路,哪里有钱与铁给各州内虚耗? 回到了北疆的卫蔷忙得像个陀螺,越霓裳细算下来已经许久未好好歇息,将一应事务给卫蔷交代清楚之后就跑了,步伐极其坚定矫健,着实看不出她从前是个名震北疆的舞姬。 一看那堆叠成山的文书,卫蔷立时转身从各部调人,郑兰娘便被卫蔷从财部调到了那门庭平平的元帅府,抱着一摞文书开始算起了收支。 加上李若灵宝统共有六人帮忙,卫蔷还是天昏地暗地过了几日,抬手一摸案上竟然没有文书了,她不禁瘫坐椅上长出一口气。 “再加上新占的七州,马上还有长安,咱们要做的事越来越多,人也是越来越不够了。” 一旁的年轻人们也都筋疲力尽,见她如此都笑了。 郑兰娘道:“元帅,您不如多招几个如李若灵宝这般的,不仅替您写回信,还能替您甄选文书,有些该转各部的便直接转了,也省了您的心思。” “唉,难。” 卫蔷懒懒地说道:“也就是小灵宝年纪还小,等她再大两年我也得让她出去历练。” 一边说着,卫蔷一边坐直了身子:“缺人是哪儿都缺,我但凡能做了的平日也不必占了人。” 手伸到袖中捏一捏自己的钱袋,她笑着说道:“这些日子让你们陪我不眠不休实在辛苦,本想请你们去吃碗羊肉汤饼,可惜还没到发俸的时候实在囊中羞涩……” 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卫蔷看向了在屋檐下挂着的咸鱼和咸肉。 咸鱼是她在同州时候买的,不仅肥美,价钱也比麟州低了不少,她一口气买了二十条咸鱼,等背回了麟州只剩十一条了,又给了越霓裳一条,如今只剩十条。 郑兰娘站起身就见堂堂北疆之主,一品镇国定远公,执掌了大梁二十州的女子搬了木凳站在檐下解了五条咸鱼下来。 “这鱼比咱们北疆的咸鱼盐味要淡一些,晒得用心,味道和别处不同,你们带回去尝尝。” 听元帅这般说,郑兰娘脑海一空。 在来帅府之前她还想过将自己在元帅府中的琐事捡一二有趣的写信告诉正在云州跟着大学堂学北疆律令的表姐。 此时却词穷。 她一路从东都到麟州,吃过苦楚也遇了赏识,喂过鸡还养着羊,更是舍了父母家族半生锦绣,此时仍觉心中颤动。 “多谢元帅。”她抬手接过了咸鱼。 卫蔷将咸鱼分了,笑着道:“我看文书中写今秋咱们北疆的猪肉又便宜了些,你们将这咸鱼与猪肉一同做了也不错,清歌就是这般做的。陈相公说加了再加些落苏应该也不错,咱们北疆的落苏还不少,你们只管买了炖了试试。” 穿着一身皱巴巴棉布袍的女子又看李若灵宝:“你这份我给你了也得指望清歌来做,我便不给你咸鱼了,想要什么就跟我说。” 也是数月未歇息的小姑娘不知不觉又长了一截,大概与清歌相当了,眉目也比从前清明舒朗,听元帅要她自己选,小姑娘咬了下嘴唇,笑着说道: “我刚回来,裴盈就传信给我,要我请元帅去州学。” “阿盈还学会写信使唤你了?我本就想去的,这个不算,你想想你自己有何想要的?” 离了元帅府,郑兰娘都还记得元帅与李若灵宝说笑的样子,她阿娘这一年来给她写了几封信,无一不是让她凑到元帅的身边像李若灵宝那般当个近身文书。 郑兰娘之前从未想过,现下却实在羡慕起了那个从前不声不响的同窗。 不因为她以后前程,更不因为她阿娘说的什么见些年少将军。 只因为能跟在元帅身边。 只这一件事,足够天下女子羡慕。 抱着那条咸鱼,郑兰娘走过麟州的街巷,偶尔听见有人喊她郑算官,她都回以浅笑。 同光七年的春日,她的蒲团生了灵芝,至今日,她只觉庆幸。 …… 崔瑶身兼统办北疆大学堂之事,同州女子州学刚操办起来,她又得奔赴云州,幸好叶谐儿来了麟州能帮她上下打理。 在同州女子州学卫蔷也终于见到了这久闻其名的叶夫人。 叶谐儿穿了用北疆棉布制的衣裙,袖子吊起,只看穿着仿佛与北疆妇人并无不同,偏偏是个冷淡至极的性子,看见卫蔷面上也毫无欢喜之色。 若是将崔瑶比作春风徐徐,这叶娘子更似含霜携雨的秋风。 “为了我们一家能来北疆,元帅着实花了心思,多谢了。” 卫蔷笑着说:“叶师叔客气,我是偷了空来的,只想看看师叔在州学安顿得如何,也不必以官职称之。” 只“师叔”两字就让叶谐儿顿了片刻。 听见不远处的读书声,她低声道: “不过是跟着月大家学了半年便回家嫁人,实在不敢自称元帅师叔。” 叶谐儿在叶家此辈中行四,却比叶妩儿大上不少,她所说的月大家就是卫蔷师父林凝光的恩师林来月,她曾随林来月学剑,卫蔷称她一声师叔倒是不错。 只是她武艺着实学得粗浅,别说与叶妩儿比,就连嫁到钱家的叶拂儿也是正经随着林凝光学了三年的,着实比她扎实多了。 说话时,叶谐儿轻抚了一下自己的右边袖子。 当年蛮族南下攻打长安,她与公婆带着孩子一同出逃,无奈之下她挥刀砍人,还是被取了一只手,脸也毁了。 那之后,也曾一度名传长安的叶四娘子再无声响。 这样的人,似乎就该在裴家的宅院里相夫教子,还要感念夫君不弃。 叶谐儿自觉自己做得比旁人想得要好,夫君爱重,儿女乖巧,到了北疆才知道她从前竟然是将那个叫“叶谐儿”的给忘了。 一旁裴盈正好下课,站在学堂门口看见卫蔷立刻迈着小细腿跑了过来,她今年已经十三,许是因为总是跑跳活动,不过一年多就比从前长出了快两寸,站在卫蔷面前也不用像从前那般奋力仰着脑袋了。 裴盈拉着阿娘的袖子小声问:“阿娘,我们留元帅吃饭吗?” 叶谐儿摸了摸自己女儿的手看向卫蔷。 卫蔷笑着说道:“我下午与友人有约,饭就不吃了,听说你上月考了你们学中第一?” 裴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手指松开阿娘的袖子,她挺着胸脯说: “元帅别夸我,阿娘说了是我占了从前爷娘教诲的便宜,不是我真比旁人灵慧。” 说完,裴盈跑回学堂,不一会儿又拉了个比她略矮的女孩儿出来。 “元帅,程大娘比我勤奋多了,明年这时候就是我们两个人一争高下!” 明明是自己的第一可能不保,看着倒比身旁羞赧的女孩儿还欢喜。 卫蔷被她逗笑了。 见元帅与自己女儿说说笑笑,叶谐儿心中一叹。 为了阿盈转投北疆,这决定是她与裴道真一齐定下的,她却没想过连自己都要从家门里走出来,一个失了臂膀脸上还有伤的妇人,竟然还能被人称一声“叶教授”。 到北疆之前,她连梦都不敢做。 看着从学堂里出来对她行礼的学生们,叶谐儿的神色柔了三分,缓缓道:“元帅要访友,我们自然不能阻拦,我们用今年的新面做了些猪肉馅儿的古楼子,您千万带上。” “叶师叔客气了。” 能混口吃的卫蔷也不会推拒。 卫蔷在州学呆了一个时辰,叶谐儿都未提起自家的郎君裴道真,看她虽然神色冷淡但是对学生们都极为细心,卫蔷心中也满意。 至于裴大人被忘了这点小事,实在不足挂齿了。 “元帅,不知何时我们这些抛家之人可以回长安看一眼?” 卫蔷转头看向叶谐儿还是只见一张冷淡脸庞,可又与平时不同。 “快了。” “州学事忙我不得脱身,若是元帅能让我等会长安一拜,我有一不情之请。” “师叔不必与我客气。” 叶谐儿低声道:“并非客气,我只求元帅能让阿盈有机会去长安,也拜祭一下我的故友。” “此事容易,各州到时也是要开女学,正在人才匮乏之时,我还想过等过两年就把李若灵宝和钱家几位小娘子都派到中原一带。” 叶谐儿心知元帅提起钱家娘子正是因为自己的妹妹叶拂儿嫁到了钱家。 这般体贴着实让她说不出话来。 “叶师叔你要祭拜的故友叫什么?待定远军到了长安,先替你那友人将那墓穴重新修缮一番,你祭拜起来也方便。” 穿着浅蓝色棉布衣裙的女子连连摇头,道:“不……不必,我也不知她葬在了何处,只怕要慢慢找,不必让军中将士们费心了。” 听叶谐儿这么说,卫蔷点了点头,没有再深问。 从州学出来,卫蔷对李若灵宝和卫清歌道:“你们二人先回家,我出城看看故友。” 看看时辰,李若灵宝有些担心卫蔷的用饭:“城中吃喝方便,元帅何不让友人进城?” 卫清歌看了卫蔷一眼,拽了拽李若灵宝的袖子。 “这天下不爱进城的怪人多得是,咱们先走,元帅可是让我给你做肉吃了。” 目送卫清歌拖着李若灵宝走了,卫蔷转身看向城外,一缕缕黑灰色的烟气正飘散在城外。 那便是火车,按照顾予歌所说只要一直攀爬那棵树,终有一日能让人半日就从幽州到琼州的绝妙之物。 揣着怀里的古楼子,她掏了一枚大钱在路边买了碗水喝了,便大步往麟州城外走去。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我,因为,文,学换域名了,百度也会搜不到。抢先看,请到点_,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清正(女子被欺过你们就要当她低...) 今年年景好,北疆的棉花上结的棉桃仿佛也比往年更大,赵启悠其实并没有见过北疆从前的棉桃,只是听采棉的妇人们是这般说的。 在北疆呆了大半年,赵启悠借口好玩儿拉过磨、织过布、种过菜,甚至还跑去了整理河道的工地运沙,一番折腾下来他不仅脸变黑了身上也强健起来,个头也蹿了一截,如今的临江郡王穿着一身褐色短打走在麟州城的街上,几乎没人能看出他与旁人不同。 倒是因他面嫩嘴甜,不少妇人都甚是喜欢他。 天色将暮,赵启悠举着一位婶婶给他的棉桃绕着麟州城往南走。 麟州新开的书肆正在城南,待他先去买了最新的《绣天记》再去找下了值的裴七裴从越一起往李家食肆吃羊肉面。 《绣天记》与《平虏册》、《破虏传》系出同人,如今与《平虏册》交替而出,本月正是《绣天记》第三册发售之时,此书虽然争议颇多,卖得却极好,要是今日不去,只怕明日就没了。 自从裴七他娘叶夫人带着裴九裴十来了麟州,裴七就很少能出来与他同游,今日还是沾了叶夫人下乡访学生的光他才能将裴七叫出来。 想起兢兢业业的叶夫人,赵启悠心中一叹,大梁上下看不起女子,如叶夫人、顾夫人还有那元妇德一般的奇女子便来了北疆,虎啸生风,龙起生云,定远公于她们而言是龙虎之辈,便愿来当风云,大梁朝堂却正相反,裴道真、伍显文、陈伯横……听说前尚书右丞裘乘虚也已经归服北疆,正在绛州出谋划策。 一处将起,一处将衰,朝代更迭不过如此。 他的好七哥此时怕还是以为只要等定远公平叛之后将她杀了他屁股下面的宝座便可平安无事。 看着远处一些刚放了学的小孩儿正在铁道边上看着火车缓缓驶来,赵启悠晃了晃手里的棉桃叹了口气,这些看着北疆一日强似一日的小孩儿会甘心做了豪强佃户失地游民? 他们不肯,他们识字,懂事,知道如何自强,便必成大梁的反贼。 七哥永远不会想到,他如果真想太平无事,就要将北疆上下屠戮干净,而不是让北疆的定远公南下到中原,放北疆的风吹到天下人的心里。 算了,这些又跟他这个被送到北疆为质的闲散王爷有何干系?他在北疆倒是比在东都自在千万倍……要不是那藏在宫里的秘密,要不是七哥害死了定远公世子,他倒觉卫蔷是个豁达舒朗之人,比他七哥好相处千万倍。 七哥啊七哥……你为何要那般作死?还要拉着赵氏上下一起死? 还娶了那么个皇嫂。 “快看快看,火车上有人!” 听见小孩子的叫嚷,赵启悠抬起头,他仔细看向火车,也看见了有人正坐在火车上。 那人穿了身黑衣,盘坐在火车的木车厢上,秋风阵阵,吹得那人长发飞扬,似乎是也听见了小孩儿的叫喊声,那人低头看向对着自己大喊大叫的小孩儿们,翻身从木箱上跳了下来。 “元帅!你跟我们说不能爬火车,你又爬到火车上了!”一个光着头的小孩儿昂着头看向从火车上跳下来的大人。 赵启悠快步走过去,就见卫蔷蹲下拍了拍小孩子的脸。 “我可不是贪玩才爬火车,我是来访友的。” “元帅你骗人!” “我何时骗过人?” 卫蔷笑着抬头道:“我有个好友在天上,这火车就是她送我的,我坐在火车上看天便能看见她。” 小孩子们听不懂卫蔷的话,那小光头咬着嘴唇想了想,大声道:“元帅你都爬火车了,我也要爬!” 卫蔷揉了揉这个欠揍的小脑瓜: “我一箭能射穿狼的脑袋,你能吗?” 小孩儿哼哼了两声,小声说:“不能。” 卫蔷又笑着问:“我能一脚踹死蛮族,你们能吗?” 小孩儿的头低了下去:“不能。” 卫蔷站了起来,手在小孩儿的头上摸来摸去:“我能爬火车,你能吗?” 小孩儿沮丧地说:“不能。” 说完,猛地抬起头:“元帅!不一样!” 忽悠小孩儿被拆穿,卫蔷厚着脸皮说:“哪里不一样?” 一群小孩儿都又蹦又跳地叫了起来:“不一样!不一样!” 唉,如今的孩子可越来越不好骗了,卫蔷双手捂住耳朵大声说:“一样的一样的!我从火车上跳下来没事儿,你们能吗?车上风大,我能稳住不掉下来,你们能吗?万一受了伤爹娘老师都担心,可怎么办?” 有一只小手抓住了卫蔷的袖子拽了拽,卫蔷低下头,看见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仰头看着她:“元帅、那、那我、我也能射狼,长大……”说话时还要吞口水,小孩儿另一只手指了指火车。 “你长大了也不行。”卫蔷弯腰一把将小女孩儿抱了起来,“现在的火车只比马车快一点,再过三五年,就会有新的火车,比现在的马车快一倍,等你们长大火车会比骑快马还快,连我都不敢上去了。” 小女孩儿伸头看了看火车,有些委屈地看着卫蔷。 “到时候你们可以坐火车。”让小女孩儿坐在自己的一只手臂上,卫蔷用空出的手点了点她的鼻子,“明年会开建从麟州一直到营州的铁路,新火车不光拉货,还可有拉人,到时候你们可以坐着火车去云州吃羊肉,去檀州看马,去平州吃鱼,还可以去幽州看大船。” 她看向其他的小孩儿:“那个船比咱们的英魂碑还高。” “哇!”小孩儿们忘了爬火车的事儿,聚精会神听元帅给他们讲幽州的大船。 太阳的一小半已经沉到了长城之下,天地披霞,忙完了农活的爹娘来喊孩子回家,小女孩儿被自家大兄牵着手摇摇晃晃往家走。 她的兄长正是那个带头问卫蔷为什么不能爬火车的小光头。 目送了孩子们回到城里,卫蔷转身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年轻男人。 不过数月光景,那个从东都来的少年又长大了不少。 “郡王殿下。” 赵启悠手里还拿着那枝棉桃,他学着北疆汉子们那般抱拳行礼道:“定远公。还没恭喜国公平定韩逆。” “郡王客气,东都将郡王的中秋节礼一并送到了同州,我特意命人送回麟州,郡王可收到?” 卫蔷振了振衣袖,缓步往麟州城中走去。 赵启悠走在她身侧,笑着道:“多谢国公惦念,我……本王已如数收到。” 见赵启悠一副要同自己一齐进城的样子,卫蔷问道:“郡王也未骑马?” “麟州上下每日都有新气象,若是因骑马错过就太可惜了。” 在自己那个当皇帝的兄长眼皮子底下活了这许多年,赵启悠最强的本事就是不着痕迹地捧人。 他身旁的女子脸上却并无得意之色。 “郡王是在东都呆久了才觉得麟州每日有变,其实离东都还差得远。” “国公过谦了,我实在觉得当麟州的百姓可比在东都舒服多了。” 卫蔷看见的是麟州的鸡肉、猪肉供给分摊到每个人的身上还不到洛阳的一半。 赵启悠所见的却是麟州最穷困的百姓也能拎了一道肥膘回家榨油,隔了三四日还能吃半只鸡,而且,麟州没有人行乞。 虽然不学无术了些,作为皇子,圣人之言还是读过几本的。 《礼记?礼运》“大同”一章写“……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他从前以为是骗人的,如今却觉得北疆似乎便是这等“大同”之地。 两人一路行到城南书肆,赵启悠见卫蔷停下了脚步。 “《绣天记》给我一本。”北疆之主如此说道。 书肆中一时安静了下来。 《绣天记》这本书虽然也是《平虏册》的作者所写,却与从前故事一概不同,讲的是一个名叫“楚绣儿”的女子故事,楚绣儿原本是一个精于刺绣的少女,豆蔻年华,父母正在为她议亲,突然蛮人南下,父母皆死,楚绣儿被母亲的身子死死地挡在了地道之下才得以逃生。 楚绣儿只是个连水桶都提不起的弱女子,又如何能被家人报仇?她逃亡路上遇到一个蛮族骑兵,那蛮族意欲将她掠走做妾,被楚绣儿伺机用针刺瞎了一只眼睛。 绣针细小,藏于指间难被察觉,楚绣儿逃难路上遇到一对母女将被蛮人□□,她想起了自己阿娘,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裙勾引了蛮兵追她入林,她以针刺伤了那蛮人却还是失了身,在将针刺入了蛮人的后颈之后拔了其腰间的刀将之杀死。 待楚绣儿从林中出来,只见一人正在擦剑上的血,那人正是专门刺杀落单蛮人的游侠儿陆穷。 此时的楚绣儿大彻大悟,决心刺杀蛮人为自己爷娘报仇。 陆穷本不想带她,可楚绣儿看似柔弱却极为悍勇,甚至愿意以身做饵让陆穷行刺杀之事。 终于,陆穷答应了教楚绣儿武艺,她根骨不佳却用针极好,陆穷便将剑法化成针法教了她。 半年后楚绣儿学有所成,陆穷出去打猎却两日未归,楚绣儿含泪收起行囊,从此做起了刺杀蛮人的行当,一开始是散兵,后来一日她被人献给了一位将军,楚绣儿隐忍数日,终于趁这将军沐浴之时用毒针将他杀了。 此部夷离堇派自己儿子来查明此事,楚绣儿做害怕之态,一抬头却见是当初被自己刺瞎了一只眼的蛮人。 …… 《绣天记》依然是章回格式,第一册讲楚绣儿学艺之后刺杀蛮族将军,第二册讲楚绣儿虚与委蛇引得夷离堇父子二人反目,她趁机杀了夷离堇逃出部落。 哪怕书中对楚绣儿诸多溢美之词,这个柔弱又坚定的女子依然在北疆的读书人当中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说写这样的角色是给北疆抗击蛮族之战抹黑。 也有人说人被逼到绝境反杀蛮人的女子在北疆也不该被忘记。 有人说这刺杀之法是是旁门左道。 也有人说血仇当前能以旁门左道之法复仇也是壮士,定远军中不就有以刺杀成名的主将? 在这般的争论声中,楚绣儿之名传遍北疆。 如今,卫蔷掏出钱,接过了一本《绣天记》。 一旁一中年文士摸了摸胸口,清了清嗓子,问道:“元帅、元帅看此书……” 卫蔷见他一副试图讲道理的样子,道:“怎么,这等好看的书旁人看得,我看不得?” “不……元帅乃清正……” 卫蔷径直打断了他的话:“同是年少失家,若我没有这一身武艺,只怕连楚绣儿十分之一都不如,这等坚毅之人,如何不清正了?” 手中捏着那本书册,卫蔷环顾四周。 “再说了,那《平虏册》里申将军与一众女子辗转,你们看得神思不属,也无人与我说那是坏了定远军的名声,可见是知道申将军并非真人,怎么,这楚绣儿一入了尔等的眼,尔等立时想起该如何教化身边女子了吧?清正……还敢当面给我挂招牌,我又哪里清正了?我最初起兵之时连蛮人的幼童都不放过,也配称一声清正?你们不如问问那些死在我刀下的人我清正不清正。” 元帅声音平平,一众人却都听出了怒气。 有人看向那最初说话的文士,恨不能让他将刚刚说的话连着舌头一并吞回去。 “尔等在蛮族刀下苟延残喘是清正,女子困于天生被蛮族欺凌便是不清正,哪怕手刃蛮族首领,你们先盯着她清正不清正……” 卫蔷的腰间挎着刀,她看向面前那些买书的男男女女。 天已经暗了,旁人甚至看不清她的神色。 “我早说过,北疆是北疆是北疆人的北疆,决不许有人将北疆人分出三六九等,女子被欺过你们就要当她低一等?也不过是要踩着旁人的血显出自己‘清正’罢了。我说得可对,桑书士?” 那中年男人羞愧掩面。 一旁的书肆老板笑着说:“明明自己是提前数日来问《绣天记》的,还敢说这书中人物不清正?不清正你怎盼了那许多日?” 书肆内外哄堂大笑起来。 卫蔷也笑了。 “桑书士既然这般‘清正在心’,我送你一号――‘清正公’。” 四下里又是一阵笑声。 书肆老板将灯笼点亮挂了起来。 街上鳞次栉比屋檐下也纷纷挂上了灯。 灯火幽幽,那人掩面奔走。 书肆老板笑着道:“元帅,从此以后再敢诟病那些‘楚绣儿’的,便是有了字号了,都是‘清正公’。” 站在书肆外看向站在灯下笑着的女子,赵启悠的手捏紧了自己的袖子。 赵启悠啊赵启悠,你皇兄可是已经做了大死,你可千万别想不开,也陷进了这天下第一等的死劫之中。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时,一骑飞马从城门外飞奔而来。 路过书肆,来人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单膝跪在了卫蔷的面前。 “启禀元帅,我定远军龙渊、龙泉二部已占长安!” 夺门(“定远军于长安有大恩,他...) 长安自周起便是一国之都,文王建丰,武王建镐,合称丰镐两京,自那之后秦汉隋唐,汉末西迁、乱世称雄……至蛮族南下,赵梁皇室东逃,长安为天下之心已足有千年。 十多年前一路蛮族沿长城一线西进南下,自耀州过河攻破长安,避过了长安以东的号称天下第一雄关的潼关,十万蛮兵走出的旧道依然有迹可循。 窦茂也是做此打算,他沿泾水南下过渭水便可直抵长安。 此时定远公北归,同州驻兵不过万余,就算定远军知道了他攻打长安的消息,也要先南渡渭水到华州再过潼关,如今长安城破败不堪,城外防守形同虚设,他只要兵发迅疾先一步攻下长安,待定远军赶来也为时已晚。 为行此法,窦茂使人造小船百艘,使五千余人自渭水上游趁夜渡河为先锋,先夺下了西渭桥,大军过桥直向长安。 心知自己如今已是孤兵,加上今岁耀州秋收不利,军中已经人心惶惶,窦茂在起兵之前还效仿当年曹操“望梅止渴”之计,告诉自己手下强兵只要夺下长安,凡是他们所见,无论是财物、粮食还是女人,皆可夺之。 军心由此大振。 夺下西渭桥只用了半日,一万五千强兵过河,待从龙首原穿到长安城北已经是深夜时分。 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长安城,窦茂眉头紧皱。 他早令人潜入长安与在城中的细作联手开门,怎么竟毫无动静? 从前建在龙首原上的禁苑早已荒废,今日,他是要奇袭光华门从北夺门而入长安。 转头看向四周,夜幕中的龙首原上隐约可见远处天枢宫高耸的宫墙,在前唐,那宫室唤作“大明宫”。 窦茂突然心中一紧:“不管了,冲门!” 他刚一下令,便见长安城墙上灯火渐起。 “窦贼!你犯上作乱,如今又敢突袭长安,今日我定让你有来无回!” 城门上一面大旗高悬,一个大大的“常”字,正是右监门将军常淳。 窦茂如何想不到自己的谋划已经被人所知? 看着长安城上灯火照亮的“常”字,他冷笑一声道:“区区一万守军也想挡住我两万五千强兵?他以为他是定远公么?给我攻城!金银财宝,女人,就在这城门后,给我上!” 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扛着攻城梯的步卒在盾兵的掩护下冲向长安城。 看着架在城墙上的木梯,常淳冷笑道:“起沸水!” 一盆盆刚离火的滚水浇了下去,接着便听见有人惨叫着跌进了黑暗之中。 北面的光华门激战不休,长安城东边的延兴门上有士兵小声道:“不、不会再被破城吧?” 长安城守军只有一万人,想要守住整个长安极难,如今是一人守一城墙丈,听见城下声响即刻点燃烽火。 旁人自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上前两步小心地看了一眼城下,才退了回去。 突然不远处烽火突起,那士兵连忙跑了过去。 就在他刚刚所在的地方,一支钩锁轻轻搭在城墙上,发出了一声细微的脆响。 几个穿着黑衣之人轻巧地爬到城墙之上,见有人回来,连忙翻到了内侧城墙之下。 “是野猫不是人,幸好不是人。”走回来的士兵自言自语,“没有人,长安就破不了,长安破不了。” 听他嗓音便知道这是个才十六七岁的新兵,怕是连血都没怎么见过。 穿着皮甲的新兵小声安抚自己,在他半丈外站着的同袍正在打哈欠,而在他身后,一柄刀将要捅向他。 黑衣人屏声静气,他一只手上是钢刀,另一只手也握着麻布要捂住这新兵的嘴。 黑暗中,一道冷光闪过。 有人倒在了地上。 新兵吓了一跳回过身,只见一人正站在自己身上。 “啊!” “别叫,我是奉命来帮你们守城的。” 将一块带着“常”字的腰牌在新兵面前晃了晃,那人将短刀收回道自己的后腰上。 举着火把仔细看看地上的尸体,新兵恍然被杀的人是来要杀自己的。 “多、多谢。” “不必。” 蹲下将尸体摸索一番,那人又道:“这人跟之前那些人一样,是窦茂派来想办法开城门的,只怕城外不远处就有他的人埋伏。” 新兵又被吓了一跳, “那、那、那我们禀报上官。” “不必。” 那人从腰间又取出一串指粗的细纸管,像极了新兵巡城时看见的从旁人家院子里探出来的藤萝。 站起身用新兵手上的火把将串了细管的棉线点着,那人看了片刻,挥手将东西扔到了城下。 城下顿时传来一阵骇人的巨响。 半座城仿佛都被惊动了。 “那是何物?” 四下里传来惊骇的喊声,被吓了三次的新兵慌忙转头,只见那救了自己的人看向城墙外。 借着火光,新兵看见了这人竟是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远方突然传来一阵轰鸣,由远至近。 是马蹄声?又比寻常的马蹄声沉重数倍。 “定远军龙渊部奉命平叛!” 震天的喊声比不久前的怪响更骇人。 新兵却觉自己心中安定下来。 “恩、恩人也是定远军?” 他转头去问,身边却已再无人影,再转头看去,连刚刚那具尸体都已经不见。 若不是还能看见一滩血,新兵都要以为自己在做梦了。 看看左右,新兵挠了挠头:“怎么只有我一个人看见那蓝眼的恩人?” 却不知在那黑衣人倒下之时,他左右哈欠连天的“同袍”都收回了手里的刀。 鏖战一夜却没攻破长安城门,窦茂心中越发慌乱,他为了快些夺下城门,可是派了八千人偷袭东边城门,怎么一夜过去竟然一点消息也无? 他为速战速决命令全军只带三日口粮,如今已经是一整日,今日再不能夺下长安就只能退兵了。 “陛下!兵卒数百里奔袭又血战一夜,已经疲乏不堪,还请暂且退兵!” 看了一眼向自己进言的副将,窦茂冷笑一声道:“长安城门将破,你为何在此时扰动军心!” 拔出刀将副将砍翻在地,窦茂大声道:“长安荣华近在眼前!刀斧手听令,凡敢退者立即取其首级!” 长安!他必须拿下长安!拿到黄金!在长安征兵征粮!不然他就要被困死在耀州了!奋力一搏就在今日! “冲!” 晨光之中窦茂面如滴血,他死死盯着长安城,决心将那拦他路的常淳碎尸万段。 “陛下!陛下后面!” 后面?发生了何事? 一声惊嚎在窦茂的耳边炸开:“后面!有定远军围杀上来了!” “你说什么昏话?” 窦茂回头,只见两面大旗正袭杀而来。 朝阳穿过疏落树影洒落,斑驳其上。 一面旗上书“定远”,另一面棋上是“龙泉”二字。 没有喊杀声,只有刀入肉躯声、鲜血喷淋声,伴随着遥遥几声鸟鸣。 还不到正午,长安城外的厮杀已经终了。 眼睁睁看着上万叛军死在自己面前,右监门将军常淳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那窦茂被挑落马下,他低声对左右道: “千万看紧城门,若是将这些虎狼之军放入长安,这长安只怕就不在咱们掌握之中了。” 一旁副将无声一叹,道:“将军,属下刚刚得知,在定远军龙泉部绞杀叛军之时,定远军龙渊部……已经从延兴门进了长安。” 常淳徐徐转身看向自己的副将,再看向城下的尸山血海,只见他眉头一皱,突然道: “定远军于长安有大恩,他们进城之事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我未亲自相迎,这是何等失礼啊?” …… “两万人死一百七十人,伤三百六十人,龙渊龙泉两部这次做的不错。” 听越霓裳这么说,卫蔷点点头: “百人中死伤不到三个,若是能再多些利器,应是能更少。” “利器?”越霓裳扶了下眼镜,徐徐道,“铁甲、长弓、利刃已经全数在身,龙渊部更是从头包到了马蹄,有火气球勘察敌情,又有火炮利器杀敌……我实在想不出还能再有什么利器。” “我刚回麟州的时候云州军械所的李道士送了信来让我过去,大概是又有所得,林重华送信回来,蜀国愿意用陈米换咱们的棉和棉布,勘察棉和棉布库存一事得派人下去,还有乌护拓远部送信来愿意以马匹和羊换棉和粮食,这事我打算交给财部的郑兰娘和农部的孟铃歌去做。” 越霓裳仰头想了想,叹声道:“孟铃歌在农部做了五年,我还打算让她往长安做农部的部长,看来你是另有想法。” 孟铃歌也是卫蔷养大的孩子,只是还有本家的姓便只随了名字,今年二十有四,正是得用的时候。 “我打算再成立一部专司与外贸易之事,总不能只让林重华一个人撑着,她这个财部大总管总在外面奔波也不像话,如今咱们北疆的棉花越来越多,不仅要拿去跟蜀国换粮,我还打算把棉布卖到江南去。” 越霓裳皱了下眉头:“卖去江南?” 卫蔷点头:“今年秋天的棉花产量又比去年多出三成,明年后年推广新棉种,再加上我们新占之地,三年之后我们所产的棉花不仅能让百姓丰衣,也足够往外卖了,棉花可比蚕丝便宜多了。” “等到棉花能到如此产量,我们的粮食也足够自足。”越霓裳看着那个穿着青色衣袍靠书架而立的女子,“江南多是养蚕织帛……我听说吴越的绢纱绫罗可是比从前更繁丽了。” “正是因为江南多养蚕丝,我才要卖他们棉花。”卫蔷拈了一下自己的衣角,笑着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让养蚕人穿上新制的棉衣不好么?” 越霓裳凝眉沉思,江南之地总是敌国,也是她们将来必得之地,卫蔷也不会那般好心只想让什么养蚕人穿上棉衣,加上棉布越来越遍布天下,只怕到时候丝罗更难卖了…… 到时候养蚕人只怕是活不下去。 桑林抛荒、财赋难得。 掌管北疆定远军鱼肠部,在卫蔷离开北疆之时行代理之责的越霓裳已然明白了。 “你这是兵马未到,先掘其民心根基。” “我这可是阳谋。我手中有低价的棉,甚至低价的粮,自然能让旁人都活不下去。” 卫蔷从书架中抽出一本书册:“我先去一趟云州,一来看看季小环与杜明辛做得如何,接着从太原南下往长安去,赶在年前应是能回来,又要辛苦你了。” 越霓裳又想起了之前数月自己暗无天日的日子,就算早已习惯,面对卫蔷心中也不免凄苦。 “你好歹将咱们的状元娘子召回来帮我呀?” “先让她跟着陈伯横多学学,若不是蜀道不便,我都想把她送去给林重华多长长见识。” 越霓裳知道卫蔷着实对元妇德给予厚望,也不要人了,想了想又说道:“明年的北疆科举,新占各州也考么?” 卫蔷道:“有什么不能考的,北疆遴选人才罢了。” “那我便放心了。” 说话时越霓裳上上下下看了看卫蔷,见她气色比从前在麟州时还好些,便更放心了。 院子里卫雨歌趁着休沐日从州学回来说想上战场,在院门口就被卫清歌拎着脖子要送回州学交给了叶博士。 可怜卫雨歌挣扎了半天都没挣开姐姐的手,只能乖乖跟着往外走。 卫蔷笑着看完了,转身对越霓裳说:“你要是有什么要抄录文书之类的琐碎,只管扔给雨歌,我看她精神十足,白日里上完了课晚上也能抄文书。” 见卫蔷又在欺负小姑娘,越霓裳忍不住笑了出来,一张有瑕的艳容笑得仿佛一朵绽放在秋日里的绝世名花::“多大的人了,还和从前一样好欺负人。” 卫蔷哼了一声:“这是本性,哪里改得了?” 几片黄叶从书上盘旋落下,卫蔷静静看了片刻,麟州的这间小院子,她呆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说是要去云州,卫蔷还没收拾好行囊,又有一封信从长安来,让她改了主意先去长安。 ――她二妹卫茵的墓被人盗了,里面并无尸身。 墓穴(“娘子,窦茂派人探了正堂...) 对长安百姓来说,被定远军接管的日子并不难过,虽然那些穿着青色衣裙走街串巷的年轻小娘子着实看着太年轻了些,做事却是稳重的。 心中自然还有些惶惑,长安城中百姓却无人说那些人失礼,只因那些男男女女的年轻人实在是比巡街小吏都要和气,着实安抚了他们的心。 从当年西市到敦义坊一带几乎小半个长安城都被蛮族放火毁了,到现在还是颓败模样,一些小娘子穿梭其中比比划划,有一位老汉大着胆子去问她们要做何事,那些小娘子说要重建此地。 “真、真的?”问话的老汉都结巴了,这一座被遗弃了的旧都城里能跑能动的大半当年都去了洛阳,剩下的多是他这般老弱病残,从前号称的一百零八坊储民八万户,如今路过那些坊门都觉荒凉。 哎呀呀,她们可是要在这般荒凉的长安城里重建二十多坊呢,连当年废太子花了两年功夫也不过堪堪修复了大兴宫和天枢宫,这些北疆来的小娘子们怎么就有这般本事? “小娘子啊,你们修了、修了也没人住啊!长安城没人啦!” 老汉摆摆手,又说了一遍:“没人啦!” 只剩了十万人的长安城在老汉的眼里荒凉,在北疆官吏眼中却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大都城,两位小娘子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位笑着说道: “您只管放心,长安城以后会越来越好,人也会再多起来。” 人再多起来? 老汉拄着拐缓缓往回走,他今年八十有余,眼睁睁看着长安城从三十年天下争霸中缓过来,人越来越多,又眼睁睁看着人一夕间都没了。 他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三个孙子四个外孙女都被蛮人所杀,只剩两个曾外孙女被他们老两口护着到今日,因长安城中壮丁少,养到二十多岁还未嫁人。 路过昔日热闹非凡的西市,看着一片白地,老汉叹了口气。 “人多些吧,人多些才好,人多了,这才是长安啊。” 又走两步,老汉看见一队人骑马缓步而过,领头之人穿着一身蓝衣,腰间还有一把长刀。 看着是一位和他曾孙女年纪相当的小娘子。 “北疆当官的小娘子可真多啊。” 他一双略微浑浊的老眼跟着那位小娘子,心里突然有了个念头。 “要是让家里两个小丫头也成这般模样,好歹能自己养活了自己。” 想完他都觉得有些痴心妄想,笑着缓步走了。 那位走远的老汉并不知道与他有一面之缘的骑马小娘子正是如今将长安城握在手中的卫蔷。 卫蔷从麟州骑快马数日到了长安,因东渭桥上正在修整拓宽,她骑马从定远军夺回的西渭桥过河,从定远军与窦茂血战的光华门入城,途径从前六部与西市的旧址她直奔太平坊的定远公府。 定远军入城之后自称不愿惊扰长安官署,便将操办公务之地放在了定远公府。 卫蔷刚在大门前下马,正在来往的北疆官吏与定远军将领纷纷行礼。 “元帅!” 摆摆手,卫蔷快步走了进去。 整个国公府里来来往往拥挤不堪,卫蔷走进大堂就看见一群人在忙碌,也有从掀开地砖的地方爬出来。 “元帅!” “有急事现在说,没有就等我明日,今日我先处理些私事。” 听卫蔷这么说,在大堂里忙碌的民政官吏都说并无急事。 卫燕歌从石梯爬上来,就看见卫蔷正站在旁边。 “元帅,您怎么来得这般快?” 看了一眼地道,卫蔷道:“先跟我说说阿茵的墓是怎么回事。” 卫燕歌担心地看着卫蔷的神色,口中说道:“最初是白将军要去拜祭先国公与夫人,发现二娘子的墓并不在卫氏墓园。我想起从前姜大人从前信中说二娘子的墓是交给永宁坊一位姓穆的郎君打理,便去了永宁,穆郎君便带我去长安城西的给我看二娘子的墓地,墓地正在义阳乡西南角,我手下校尉方永从前是个茅山道士,也懂一点风水勘察之术,他看过之后说这两年长安雨水丰沛二娘子的墓正在水脉之上,只怕墓中已经进水,我们以铁钎探之墓中确实有水,怕棺木已经朽烂,我们便开了二娘子的墓,墓中确实已经积水,我们起棺的时候发现棺盖被人打开过,再看才知道墓中无人。” 见卫蔷神色凝重,卫燕歌又道: “目前并未立碑,穆郎君一直有派人守墓,不远处就是穆氏祖坟所在,想来并非有人为求冥婚而掘坟。” 唐时显贵之中冥婚之风盛行,唐中宗为自己早逝长子懿德太子聘国子监丞裴粹亡女,韦皇后为自己亡弟韦洵聘中书令萧至忠亡女。 唐末以来,民间冥婚之风逐渐盛行,刨坟偷尸以充自家亡女亡妹以骗取钱财之事屡禁不绝,尤其是蛮族南下之后青壮兵丁死伤无算,一具女尸可卖百贯。 身为北疆之主,卫蔷在北疆为了禁绝冥婚也是出了大力的,全军上下写禁绝冥婚书与遗书同放,整修公墓安放无亲眷认领的女尸,敢盗窃女尸之人哪怕是将军亲眷也格杀勿论,正因如此,卫燕歌起先所想也是盗尸配阴魂,可想到卫茵下葬之事甚是隐秘,盗墓之人绝难知其是女子,又觉其中定是另有蹊跷。 卫蔷轻轻摩挲了一下刀柄,道:“先带我去看看。” …… 在卫茵的空墓之前,卫蔷见到了替卫茵下葬的穆郎君,她本以为这穆移舟既然是受了外祖所托,应是一位中年郎君,没想到所见之人看着与自己年纪相当。 当年北魏孝文帝改鲜卑姓为汉姓,穆姓便在八姓之中,穆移舟身上还颇有几分鲜卑人模样,肤白薄唇,穿着一身长袍也难掩身型高健,乍一看有些像是强作文士大半的薛惊河。 一见卫蔷,穆移舟便先行了一个直手礼:“下官行事不周,愧对国公大人,愧对尚书令,更愧对令妹,国公但有责罚,下官绝不避让。” 翻身下马,卫蔷看着一脸愧疚之色的穆移舟,又看向已经被挖开的墓穴。 如卫燕歌所说,墓穴中积水约有三寸深,已然是个泥潭。 看向四周,只见湖景悠远,有几只南飞的雁留影于上,清风吹过,湖对岸的成片芦苇摇荡成浪也仿佛可见。 她的妹妹,是葬在了这样的地方。 “马革裹尸还,那些死在这的将士……他们的家人知道了一定是伤心欲绝。” “阿茵,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了很远的地方,马驮了我的尸身回长安,你一定要好好劝阿娘和阿薇别哭。” “阿蔷?你又在说什么荒唐话?” “我可是要当游侠儿周游天下的人,说不定有一日行侠仗义失了手就会死,你可得告诉阿娘我是行侠仗义死的,是舍身于义!” “周游天下的游侠儿?我可没看见,我就看见了一个说荒唐话吓人的傻阿蔷。” “我才没说荒唐话!” “你说的就是荒唐话!阿蔷会是天下无敌的游侠儿,怎么会失手?定然是平平安安回家的。” “哟,阿茵你夸我呢?” “哼!” “阿茵,你别生气呀!” “哼!” 阿茵是回了长安之后才成了那个名满天下的大家闺秀,七岁还在北疆的时候,阿茵是会对她发脾气的,坐在云州的桑干河边她们两个能吵吵嚷嚷一整天。 七岁的她自己曾经想过无数次自己身中数剑浴血杀敌最后与匪类同归于尽。 她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她的爷娘兄长,还有她的妹妹,都死在她的前面,她要站在一个湖边,听别人说这是自己妹妹的墓,她妹妹的尸身还不见了。 握紧手中的刀,卫蔷转头问站在旁的方永: “你是如何察觉此处渗水的?” 方永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挑了这么大的事情出来,看一眼那墓穴,他道:“回元帅,其实所谓风水不过是看这一处土地方位风动水流之处是否合适罢了,此处背山面水本是好地方,可这墓地离水太近,这土又松散。” 脚下狠狠一拧,他抬起脚让卫蔷看地上的脚印:“这脚印都是湿的,何况下面。” 卫蔷点点头:“我还要多谢你,若不是你机敏,我也不知道我妹妹的墓出了这等事。” 被元帅谢了。 方永脚下一软,好歹没跪下去。 “卑职、卑职不值得元帅一谢,若不是元帅卑职不知道在哪继续当骗子呢。” “一事归一事,你为我私事出了力,我如何不谢你?” 方永越发面红耳赤,几乎说不出话来。 在卫蔷身后,穆移舟看着将兵相和,有看向一旁的卫燕歌。 “承影将军,你们清查此事之事但有能让下官效劳之处,只管吩咐!” 一双蓝色的眼睛打量这穆移舟,卫燕歌点了点头。 卫蔷终于跳下了墓穴,她仔细打量了一番,抬手摸了摸棺盖,又把手伸进了棺材中。 一刻之后,她又跳出了墓穴。 “棺中陪葬之物皆无,传令下去,长安城内外清缴盗墓之人。” “是。” 从墓地出来,卫燕歌坐在马上听卫蔷道:“那棺木是楠木所造,只一个三寸三分厚的棺盖就不是一两人能抬开的,木棺中垫的丝绸上并无尸水痕迹,只怕是刚下葬就被盗尸的,除了申氏余党之外,这穆移舟也有监守自盗之嫌。” “元帅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 侧头看着卫蔷,卫燕歌又说道:“您该先回去休息一番。” 看着长安城遥遥在望,卫蔷突然道:“阿茵生前是被送到过终南山的守心观,我们去看看吧。” 卫茵先是长安城里的尼姑寺“修行”,在蛮族退去之后又被申氏送回到了终南山上的道姑观。 “元帅……” “燕歌,我想去看看。” …… 秋意已经渐渐浸染了长安城外的终南山,蝉鸣犹在,天却露出了疏落辽远的本相,在这个远离都城的小小院落中,树木虽然繁茂依旧,也似乎知道叶繁不久,露出了最后的勃勃生机。只有倚在墙边的竹架子上,粉团一般的重瓣蔷薇开的绚烂明媚。 青衣的女子提着食盒步履轻缓地走进了院子,和衣着同色的麻鞋踩在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上,没有一丝的声响。 小径曲折,拐角处的太湖石上略带了点凉意,她微微一愣,默默叹了口气,转过石壁,就是灰瓦斗檐的正堂了。 轻轻推开木门,只见略显空荡的房中当堂摆设的三清画像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其下供奉的一束白荷是房内鲜有的亮色,屋内的摆设玩器多古拙厚重,全然不合时下年青娘子的口味。在多宝格的另一侧,只有长长的翠色幔帐垂在地上,随着开门的细风微微轻动。 婢女在门边的高几上放下食盒,束手立在幔帐外,低声对里面说: “娘子,窦茂派人探了正堂下的黄金,大娘子怕是要打回长安了。” 檀香缭绕,从红铜嵌银丝的香斗里蜿蜒出一缕细烟,那一缕烟儿在三清的的长须上打了个转儿,就消散在了一室的冷清中。 一切仿佛与十年前一样。 婢女又说:“娘子见了大娘子定然是欢喜的,穿上新制的衣裳,再戴一根金簪,也不知道十几年未见,大娘子还能不能认出娘子。” 幔帐内寂静无声。 “娘子,外面的蔷薇花开得正好,您该出来看看。” “娘子,不如我们打一支多宝蔷薇簪,用那些西域来的红宝石,娘子戴上定然是好看的,大娘子看了欢喜,宝珠她们上下看了也欢喜。” 过了许久,青衣婢女将食盒打开,取出了里面的小碟放在了一旁的案上。 “娘子,我做了你喜欢的点心,好歹吃两口。” 白瓷碟子上放着制成了宝相花的点心,婢女小心摆整齐,再看了一眼那幔帐,轻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退了出去。 她关门时一缕清风吹过,拂动幔帐,终于显露了出了幔帐之后的模样。 ――木质的牌位安放于床上,上写:“卫茵之灵位。” 银杏(“等阿姊也去了你那,必要...) 因大梁颓败、长安丧乱在终南山上避世出家的人也比从前更多,若是平时,卫蔷看见那些隐士僧道,必然要说些得让他们种地交税之类的话,今天她却恍若未见。 跟在卫蔷身后沿着山路拾阶而上,耳中是踩在落叶上的细响,卫燕歌心中担忧不已。 平时总有人说元帅笑得太多了少些威严,今日元帅从见面至今可是一次都未笑过。 看着卫蔷握紧刀柄的手,卫燕歌越发心疼。 终于到了守心观外,卫蔷看向高耸的青墙,抬步走了进去。 “这位女善信,守心观乃是私观,不接外客。” 看着拦在自己前面的道姑,卫蔷皱了下眉头,问道:“私观?你们是哪家是私观?” “回女善信,观主人之名贫道不敢擅言。” 说话时,道姑低着头坚决挡路。 卫蔷缓声道:“凡是大梁之地,无我不可去之处,不如你今日就让我进去,你家主人要责罚你,你便说是定远公卫蔷强闯山门,有事只管找她,若是与你为难,我必不饶他。若你实在怕责罚,就把你家主人的名字告诉我,我从你们道观出来定会去赔礼。” “女善信,贫道不可……” 今日的卫蔷实在不想听了。 越过那道姑她快步往道观中走去,在她身后卫燕歌双手制住道姑,口中道:“得罪了,我家国公亲妹生前便住此处,我们只是来看看,并非捣乱。” 道观比卫蔷所想的要大,看了一眼正堂上摆的三清雕像,她左右看看,问正要来阻拦自己的道姑:“请问那些被送来静修的女子所住之所在何处?” 这位道姑比方才的高壮不少,撞在卫蔷身上的时候,卫蔷皱了下眉头: “这是什么道观,道姑竟然会武?” 一掌将那高壮道姑推开,卫蔷转身将从后面偷袭自己的人踢了出去。 “这个也会武。” 见面前的道姑又打了上来,卫蔷抬手捏住对方颈项,愣了一下,她反手在对方头上一拍以借力,整个人都踩在了道姑背上,再用力一沉,那道姑直接趴了下去,回身再将袭来的道姑踢开,卫蔷坐在那趴在地上的道姑身上,冷笑一声道: “竟然让男的打扮成道姑在这观里,你们这究竟是是何等藏污纳垢之地?” 抓起“道姑”的一条腿,她用力一压,道:“我只是想来看看我妹妹生前住的地方,没想到竟抓出了一窝私兵。” 正堂三清雕像之后又有作道姑打扮的人涌了出来,卫蔷回头一看,手中长刀已经出鞘。 将这污秽之地清算干净,也算是她给阿茵报了份仇。 “住手!” 一声呵斥,那些“道姑”即刻停住了脚步。 只见一穿着青衣的女子从道观正堂后疾步走出,大声道:“国公千万别误会!我们是听闻叛军攻打长安才请了一批游侠儿暂住观中,绝无轻薄之意!我们观中还藏了来逃难的妇幼,并非国公所以为藏污纳垢之地!” 卫蔷看向那女子,手中的刀只放下并未回鞘。 “如今的长安由定远军所掌管,并无叛军肆虐,尔等既然并非匪人便即刻脱了道袍下山。” 卫燕歌与卫清歌持刃站在了卫蔷两侧,卫蔷看着正犹豫的青衣女子,又道:“也不知你是从何处找的游侠儿,出拳套路竟然都是一样,莫不是端了一个门派?” 青衣女子心知被卫蔷看出了破绽,片刻后,她行了一礼,道:“实不相瞒,这守心观是我家主人的避世之所,这些武者皆是主人家中护院,因主人要奴婢不可与外人言,奴婢才……才假称他们是游侠儿。你们即刻脱了道袍下山往长安去。” “是!” 女子又笑着看卫蔷:“我们冒犯国公大人,实乃大错,这些人便送与大人差遣。” 她一说完,那些人竟然真脱了道袍,带头之人就是之前被卫蔷当人皮垫子用的那人,他单膝跪地,对那自称是婢女的青衣女子说道: “我等对国公动手犯下大错,这便下山去听候国公差遣以赎罪。” 说完,他有对卫蔷磕了个头,竟然就这般带着人下山去了。 看着那些人的背影,卫蔷道:“三十武夫说送就送,娘子你这个当婢女的也好大的气派。” “天下间能如国公一般气派之人不到一掌之数,国公何必调侃奴婢?” 长刀入鞘,卫蔷道:“我有一妹妹叫卫茵,十二年前被人送到此处,应该也是在此处病死,不知娘子可知道?” 青衣女子道:“此处道观本是逆贼申氏所有,十年前申氏败落,我家主人才买了回来,好像听过这般人物,国公大人随我来。” 山上寒风瑟瑟,卫蔷恍若未觉,跟着女子往道观后院走去。 “大概就是此处。这些客舍我们时时收拾,只是少有人住。” 刚进院子,卫蔷就看见了已经凋败的蔷薇花藤,褐色的花藤蜿蜒了半个墙,仿佛一道陈旧的影子。 松柏还是苍翠的,金黄的银杏的叶子落在了地上。 沿着小径绕过高大的太湖石,便可见堂屋,不论其他,此处还真是个可养老的好地方。 “从前国公大人的妹妹应是就住在此处。” 青衣女子轻轻推开木门。 淡淡的檀香气缓缓拂面。 翠色幔帐垂在地上,多宝阁上海摆了几本书。 清冷空旷的屋舍仿佛就是个道姑所居之地,除了幔帐之外,处处浅淡古拙。 “这屋舍中的装饰可曾换过?” “从我们买下这里可是从未变过。” 这就是她妹妹最后几年住的地方。 卫蔷摸了一下并未被点燃的红铜嵌银丝香斗。 又看了一眼已经被烟气熏到发黄的三清画像。 它们高高在上。 她妹妹最后就是在这个地方病死的。 “请问,你们这里可还有在这照顾过卫茵的老人?” 青衣女子摇头道:“那些人都不剩了,国公有何想知道之事不妨问女婢,奴婢从前好听闲事,大概是能知道一些的。” 如藏了星月的明眸看了青衣女子一眼,卫蔷摸了摸幔帐,缓声道: “那你可知道她最后几年过得可好?” 青衣女子直起腰背,她看了卫蔷一眼,道:“大概是不好的,被人毁了半张脸,还打断了一条腿只能拖着腿走,这般的人还重病加身缠绵病榻,又如何能过得好?” 见卫蔷一直上的书,女子的眸光深了两分。 “那些死得痛快的人,大概都比过得她好些。国公也不必说这些自求心安之言。” 刹那间,她看见卫蔷握住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女子的脸上竟微微有了两分笑意:“你可知道她的脸是怎么毁的?被皇后用烧红的铁针一针针扎上去……卫茵,卫二娘,名动长安的将门贵女,比郡主还要尊贵几分的定远公府掌上明珠,太子来看她一次,皇后就赏她一次,赏她容颜不存,赏她无力远行,赏她生不如死,她只有一个人,她只有她自己。” 平缓了下自己急促的嗓音,她转头看向门外。 “那一墙的蔷薇,据说是她自己拖着腿,只用一只手慢慢种起来的。” “手握半个天下的定远公大人,你知道这些又如何呢?你何必问一个挣扎至死的人是如何挣扎的?在她挣扎之时这世间无人过问,那又何必过问?” 她身后卫燕歌一把抓住她的衣襟:“你究竟是何人?” 女子笑看自己的脸映在那双蓝眼之中:“我不过是个婢女罢了。只可怜那死了的可怜人,听说她的至亲之人站在她的面前都不知道她是谁。哈哈哈哈哈哈,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卫蔷的手千锤百炼,握剑执刀夺人性命从不颤抖,此时那双手也没抖。 裂帛之声响彻屋内,她直愣愣看着被撕毁的幔帐之后那张空荡荡的床。 仿佛依稀可见躺在床上挣扎的阿茵。 阿茵与她同龄,死的时候还不到十九岁。 “你不知实情不要妄言!我阿姊流了身上一半的血醒过来都要去寻二娘子!阿姊快死了遗言都是要救二娘子!不是阿姊不找她,是没找到!” 青衣女子冷笑了一声。 “是她不想被你们找到了。” 眼看斜阳照在了蔷薇藤上,她又说道: “夜间山路难行,国公大人,你该走了。” 手中抓着碧绿的纱,卫蔷对着那张床哑声说道: “我亲手挑断了申荣手脚,杀了他,我逼得赵曜毒杀了赵启承,申阗在洛阳城门口被我一箭射死了,申娥也死了,装疯卖傻了十年,吃了阿薇给的药七窍流血死了……赵曜也死了,我明知他身上有伤,偏偏拖了半年,带着他东奔西走,让他重伤难愈,他也死了。割了大兄舌头的、活埋了父兄的、逼死了阿娘的,一共三十七人,我用了半年一个个查清楚,把都他们杀了。” “阿茵,我想为你掉几滴眼泪,可我已经不会哭了。” “我只能用那些人的血来祭奠你。” “我不信神佛,可你说过这世间有玄妙之物,若你在彼岸与爷娘大兄大嫂海管家宋大娘还有我师父,你与他们见到了,是不是也算欢喜?” 她勉强笑了笑,捏紧了绿纱,叹了一声道: “阿茵,阿姊来晚了。” 看着卫蔷的背影,终于被松开的青衣女子也看向了那一直被掩盖在幔帐后的木床。 “若有三分天意弄,且将杯酒沥长虹。”素白的手指捏着青玉酒杯将酒倒在地上,看着白沫层层,那人对她一笑,“青衣,明明我的时辰都快到了,还有人急着送我上路。” “如果有一日我……我那个阿姊寻来此处,你告诉她,她该将这天地变换,世道重改,不然不算祭我。” “……罢了,不必说,除非……” “变天换地这事,我信她。” 沉思之中,她听见卫蔷道:“等阿姊也去了你那,必要告诉你这世间已经变了,不会再有人,如你,如我,如阿薇。” 一粒雪落在了金色的银杏叶上。 同光八年,长安的雪来的格外早。 第191章 冷雪 细雪飘飘扬扬下了一夜,偌大长安覆了一层白色的细绢。 天还未全亮,定远军在长安的三部主官已经齐聚在长安定远公府的后堂。 “我让晏青红她们巳时过来,一个半时辰,我们得将事情都说完。” 卫蔷坐在椅上,面前摆了厚厚一摞文书,昨夜她看文书看到了亥时三刻,若不是卫清歌强令她吃了药,只怕一夜都不会睡了。 白庞看看左右,长安城是龙泉龙渊和承影三部合力占下的,符婵身为龙渊部主官又带一万龙渊铁骑往耀州剿灭窦茂余党,如今长安兵事是他与卫燕歌两人做主。 见卫燕歌未说话,白庞清了下嗓子,站起来道: “元帅,长安虽然破败,却也大,我们两万兵分设十营都守不过来,但有民乱就是大事,好在长安百姓多是宽仁知理之人,对定远二字也有几分敬重,刚到长安那几日卑职实在是夜不能寐啊……元帅,定远军扩编之事已经迫在眉睫。” 卫蔷点点头,蛮族余党在东北,她又有意取甘州回鹘打通与西域商路,再加上如今各州驻军未成,都是定远军在承担驻守之责,实在是分|身乏术。 “今年北疆召了四万新兵,明年就可以分到各部,定远军已到了二十二万之数,明年九月我们就在其余各州都征兵……以期定远军能到四十万之数,再有十万驻州守军。” 四十万?!四十万定远军? 白庞与卫燕歌不约而同低下头沉思。 从前北疆青壮想要从军却受铁器制约,从前年开始丰州、胜州、营州皆发现煤铁矿,今年夏天还听说在草原上也发现了铁矿,更不用说还有绥州韩家给他们留下了一库一库的铁矿兵器,还有两个不停出铁的矿坑。 如今的北疆单论产铁之数比前年翻了数倍,各地的冶铁坊日夜不停工,如今不仅兵器丰足、箭矢盈仓,覆铁甲的骑兵已至九成,步兵也已到五成,铠甲比从前的唐代盛行的明光铠与锁子甲都要轻便灵巧,不仅肩臂灵活,腕上还要拢袖,冬日行军还有棉花制的夹袄穿在铠甲之中。 军备完备,疆域广大,扩军是应有之事。 白庞抬起头道:“元帅,说到扩军,似长安守军这般也有几分能战之力,不如我们将之吸纳,也省得他们聚在长安让我们为难。” 卫蔷摇头道:“长安的一万人战力犹在,如何彻底掌握他们还得思量,等到手之后和绥州等地一样,兵卒家在定远军所占之地的归家,不在的开荒做工。” 正好卫清歌带人端着大托盘进来,一群人连忙让开。 冒着热气的汤饼被摆在桌上,在座之人也都不客气,一人端了一碗。 白庞是伙头兵出身,虽然手艺不行,见识还是有那么两分,一闻到香气他笑呵呵地说:“小清歌真是下了本钱,给咱们做的是鲤鱼汤饼。” 卫清歌收了托盘道:“是元帅说让你们吃得好些,这鱼是我半夜去东边城门外买的,先在铁锅里用猪油煎了炖出白汤再捞出来拆了鱼刺下汤面炖。” 小姑娘眉目间有两分得意,白庞也乐得捧场:“还放了胡椒,着实鲜香得很。” 卫蔷也喝了一口鱼汤,只觉一股热气从喉咙直到了丹田。 在这初雪后的清冷清晨着实抚慰人心。 “我买了十斤鱼呢,你们尽管吃,一会儿还有。”说完,卫清歌看看自家元帅就下去了。 见大家都捧着热汤喝了两口,卫蔷道:“大梁军备废弛,军纪松散,能占者少,擅钻营者多,让他们成批进了定远军能不能战我不知道,整备军纪只怕要耗费不少心思。先将他们打散,若是再想投定远军,走了咱们征兵的路子进来,人也就不一样了。” 白庞点头:“是我疏忽了,将一万人整个拉进来只能让咱们看见那些不像样的。要同袍先同志,唉,我一看见有兵可用心里就犯迷糊。” 他身旁的卫燕歌已经吃完了一碗汤饼,将碗放下,低声道:“元帅,湛卢部招降的两万叛军中也有想要投定远军的,还是将他们一并送去东北么?” “他们是附逆之人,去东北开荒五年是应受的惩戒……我已经跟申屠休和陈窈儿打了招呼,若是其中有精明强干的立功之人可以酌情减刑,真是一心向往咱们定远军,心智坚定未曾作恶之人也可从军。” 说完暂时与长安不相干的,卫蔷看向挂在了墙上的地图。 长安可谓是天下要地,占据长安之后不仅可以南下金州东去洛阳,甚至可以夺下汉中乃至取道入蜀。 “华州也算是在我们手中。” 卫蔷用筷子尾指了指地图上的华州。 华州和长安一样都在秦岭一线,往南翻过秦岭就是金州,而金州再往南穿过大巴山就是另一个天下通衢之地——荆州。 汉中,荆州,对于定远军来说扼守住这两地就是扼住了南吴、西蜀和楚国的咽喉要地。 看着卫蔷先后指了汉中和荆州两地,在座诸将都两眼发光。 坐在白庞后面被遮住了大半的鱼肠部主讯官周持举起手道:“元帅,高叔盛久踞荆州,如今有自立之势,若是他也反了,我们便可拿下荆州。” 卫燕歌端肃的脸上眉头轻皱:“若是从前高叔盛还有几分反心,如今我们占下长安,他看着窦茂如何覆灭,定不会轻举妄动。” 卫蔷点点头。 “我们不怕等,旁人却是怕的,我们打我们的,他们打他们的,只要局势我方为先,我们便可利用他们的打法求胜,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咱们的将士在长安安然过冬,军纪军规不可废弛,若有犯者,罪加一等。” “是!” 巳时刚过,一众将领从定远公府后堂鱼贯而出,面上毫无疲惫之色,见一众文官已经在等,他们打了声招呼便各自回营。 屋内只剩鱼肠部的周持坐着没动,鱼肠部与监察司同根而生,文官的会她也得接着跟。 轻轻挪了挪屁股,吃了三碗鲤鱼汤面的周持打了个嗝儿。 进来的文官为首之人是陈伯横,身后就是卫蔷指派来掌管长安民事的原檀州刺史晏青红,她被调离檀州之后原北疆农部副管事卓姣被派作檀州刺史,卫蔷看重的是晏青红的老辣干练,不仅对大梁官场甚是了解,还敢想敢为,不骄狂不退缩,以百姓为基,不惧为天下先,长安情势复杂其中盘根错节要一一理清,交给晏青红正合适。 此外,晏青红还有一长出,就是擅带人,尤其是为官的女子,不仅有如今的幽州刺史陈窈儿,北疆民政八部中有四五个是晏青红手把手教出来又被各部抢走的女子。 这样的人,将长安交给她定然有一派气象。 在晏青红身后进来的就是元妇德,看着她竟然排在了第三,卫蔷总算笑了。 “看来我们的状元娘子近来着实做了不少事。” 元妇德对着卫蔷行了一礼,道:“只在陈相和晏刺史相助之下学习政务,不敢称做事。” 哟,她们北疆的状元娘子居然越发内秀于心了。 卫蔷心中欢喜,连忙向陈伯横和晏青红道谢:“陈相与晏刺史愿意指点后辈,实在是北疆之福,尤其是陈相……” 陈伯横在卫蔷掏出一大套夸赞之言前连忙打断了她:“多谢元帅抬爱,我一把老骨头实在当不起元帅这般看重。” 言下之意是带一个元妇德已经足够,坚决要断了卫蔷再往他身边塞人的心思。 卫蔷只管笑,就陈伯横这等闲不住爱操心的,只要把事儿放在他眼前他肯定就忍不住办了。 “我打算明年派一批北疆大学堂的学子南下游学,到时候还请陈相多费心了。” 一批!学子?! 陈伯横好歹记得这是姜假仙儿的孙女,要是他亲孙女,他早骂出一篇《道德经》了。 他身侧,晏青红已经拿出了自己连夜写的东西往卫蔷面前一放,笑着说:“元帅,这便是我们如今在长安拿不定主意的。” 看着似乎有半寸高的纸,卫蔷有些笑不出来了。 长安不少百姓心中还当自己是帝都之人,纵然也敬服定远军的骁勇善战,感激定远军歼敌于城外,可看着一群从北面来的管起了他们的衣食起居,很多人并非没有微词。 尤其是一些世家留在长安的旁支或者如今已经败落仍撑着架子的长安豪族。 看了眼晏青红第一页上所说,卫蔷又笑了,她另一只手摸了摸刀柄。 “晏刺史,这等事你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做?” 晏青红当然知道,这些世家豪族手中皆有民脂民膏民血,全杀了也许有误杀之人,可隔一个杀一个定然有漏网之徒。 “元帅,长安与旁处不同。” 那些被叛军屠戮过的各地世家本就是苟延残喘,无论如何处置总不会有人敢闹在卫蔷面前,这些在长安的世家旁支却几乎囊括大梁两京世家如今还剩的全部。 对他们动手无异于向大梁全部世家宣战。 若非如此干系重大,晏青红也不会来问卫蔷。 卫蔷看着她:“我给块虎符?还是令牌?还是那戏文里说的尚方宝剑?那些鱼肉百姓、双手沾血的世家在北疆杀得,在同州杀得,在长安便杀不得?” “都不必。”晏青红站起身躬身行礼,“有元帅这句话便够了。” 说完,她便笑了。 卫蔷又看第二件事,晏青红没有坐回椅子上,低声道:“元帅,此事想要查明,不仅要动用鱼肠部,只怕还要请承影将军出手。” 纸上所写是有一股势力盘根错节于长安,下到贩夫走卒,上到达官贵人几乎都牵连其中。 卫蔷看向院子里在练剑的卫清歌,扬声道: “清歌,将燕歌找来,你们俩一起来听。” 小姑娘停下剑,睁大了眼睛看向自家的家主,用力喊了一声“是”便大步往院外跑去。 “这一股势力你们是如何查到的?” “是偶然。”元妇德站起身道,“一位叫李小乙的货郎卖的胭脂比旁处便宜两分,上好的胭脂旁人卖七十文,他卖六十文,有财部算官买了他的胭脂之后再问别家无论如何都算不出他如何赚钱,便当他是以次充好,监察司便将人抓了,一问才知他的胭脂卖得便宜是因为他用的货箱上有一片红色的蔷薇纹,凡是有用蔷薇纹的便不会被巡街的衙差受孝敬钱,他才将胭脂卖得便宜。那之后我们便特意去查那些有蔷薇纹之处,门前有那蔷薇纹的不仅有茶肆酒楼、书坊春坊,还有达官门第、富贵之家。” 说着,元妇德将袖中一份名单递了出来。 “这是四日来官吏游走各处时所查。” 蔷薇纹? 卫蔷拿过那名单一看,只见第五个名字就是京兆府司户穆移舟。 “昨日我在终南山上守心观遇到了一群以治军之法操练出来的所谓游侠儿,如今正被承影部看管……” 将名单收起来,卫蔷对从外面匆匆走进来的卫燕歌说道: “这长安城中势力繁多,那些假道姑我们还没查清楚,又出来了一群蔷薇人,我们所在之地不许这等结帮之人横行无忌,我将此事交给你,鱼肠部、监察司协办,七日内务必查清。” “是!元帅!” 卫蔷又看向卫清歌:“此事你为副手。” 卫清歌立剑在地单膝跪下: “是!元帅!” 递出名单和那几页纸,卫蔷冷笑了一下:“从前是驱虎吞狼,如今是打老鼠,承影部要当得了草原的鹰、城外的蛇,也要当得好长安城里的猫。” “卑职定不辱命!” …… 夜深人静,守心观外的密林之中,一个男人依树而立: “青衣,定远军的主官远比你我所想的更缜密,昨日你不该暴露守心观,如今重重山上监视,你还如何行事?” 青衣女子抬手抓住一把树枝上的残雪,月色皎洁,她像是把一捧冷冷的月光捧在了手心中。 “暴露?不是你把主人空棺之事露给了那蓝眼狼王?怎还有脸面来教训我?” 将残雪掷在地上,名叫青衣的女子仰头看着那个男人。 “主人生前说过,你我与宝珠、重华、琴瑟都要为她恪守秘密,没想到你竟然从下葬之时就动了手脚!” 男子直起身子看向那女子:“主人所行所为惊天动地,我们为何不能天下人知道?倒是你,同是卫家女,你以为那卫家的大娘子就是好对付的吗?竟然还派红芳部的人围攻她?” “她好不好对付与我何干?主人已经死了。” 女子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沉声道: “有人扬灰于海,有人宝座高悬,同是卫家女,凭什么死的就是主人?!” 男子猛地抓住她的肩膀道: “顾!青!衣!那是主人让我们辅佐的新主!你这话让重华琴瑟她们听见又如何自处?” 顾青衣抬起头,面上已经满是冷水,唯有一双眼比月下霜雪更冷。 “我没有新主。” 第192章 蔷薇 踩着晨曦回到府邸,男人看了一眼自家的侧门,缓缓吐出一口气。 “郎君。” 看向为自己开门的侍从,男人低声问道:“昨夜可有人来?” “昨天夜里可有异动?” “大门前和路上有人经过,特意看了咱们府门一眼,倒也没旁的。”说话的侍从与男人身量相当,背影乍一看仿佛一对同生兄弟。 点点头,男人快步走进院中:“我小睡片刻,到了巳时你叫醒我。” “郎君放心。” 穿过静谧无声的后宅,男人走到主院打开了房门,室内火盆正旺,他小站片刻,觉得自己快要结冰的骨头终于软了下来。 “这般寒夜穆郎君还奔波忙碌,着实辛苦。” 穆移舟猛地抬臂以弩正对着有人说话之处,只见一人正端坐在案前,手中正拿着他这些日子收到的信。 那人生了一双蓝色眼眸,穿着一件灰白色狼皮大氅,这般盯着人,让人不禁想起踏雪而来的狼。 穆移舟缓缓放下手臂。 “卫将军清晨到此,不知有何指教?” 卫燕歌打开一旁的包裹,只见里面尽是木片、竹片、布片,仿佛是从旁的东西上面撕下来的,上面都描画了红色的蔷薇纹。 “穆郎君,这些蔷薇纹你可见过?” 有两片木片滑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穆移舟轻叹了一声道:“卫将军,那些人不过是在长安辛苦讨生活,长安高门颓败,官府无力,乱贼横行,一群人在乱局中互帮互助一番又有什么错?” “是么?”卫燕歌还是看着穆移舟,“穆郎君,昨天夜里定远军承影部、鱼肠部、胜邪部连同民政监察司突审二百四十一人,互相印证之后得了三百六十六份供词,其中所述惊人处颇多。您与元帅外祖有旧,得他信重,元帅才让我在此处等您,不然,你我该见面之地就是京兆府的大牢了。终南山山路难走,这世上有比那更难走的路,我曾见过无数人死在那路上,正因那些人死了,定远军才能走到长安。” 卫燕歌向来端肃寡言,说出口的话却极有分量。 穆移舟看着她,他从前以为定远军只是打仗手段厉害,没想到那定远公才来长安不到两日,就有将“蔷薇帮”连根拔起之势。 数百人被抓,一夜就被审了出来,他竟一点消息都未得。 他趁夜去终南山,掩护之人十数,还是被查探得清清楚楚。 在长安十数年的经营,在定远军面前仿佛是一张纸。 这、这便是定远公之力么? 穆移舟脚下轻动,这些年他并非对北疆一无所知,无论是夺回赵曜皇驾的无终之战还是震慑天下的云州之战,前年夺丰州,去年夺营州,今年至今一路南下至长安,每一战穆移舟都细细推演过,卫家这位大娘子势弱之时敢拼敢赌,与天搏命争下了在北疆的根基,在势强之后每一战都以强对弱,再无从前争命争天的传世名将之姿,甚至不再亲自带兵,穆移舟私心以为是她成势之后便稳重惜命起来,如今看,她是将心思用在了旁处,定远军之强,不止在战场上。 又可说,她是将世间一切都当了战场,她要她掌握之下无能败之处。 这般的卫蔷已不再是什么传世名将、天下凶刀,而是已有了英主之资。 见穆移舟不说话,卫燕歌放下了手中的信静静看他。 因卫茵尸体不见一事,卫燕歌疑心这穆移舟是申家余党刻意损毁了卫茵坟墓盗走尸体以泄愤。 知道昨夜审问那些自称为“蔷薇帮”之人,查探他们行事,卫燕歌认为他们定然不是申家余孽。 就像她昨夜报给元帅时元帅说的那样,共生互助,拉人入网以通消息,若是申家中有人有这般的脑子,也不会轻易被连根拔起。 这穆移舟深得姜清玄信任,姜清玄能将为卫茵下葬之事托付于他,想来也有其因,此因怕是就在“蔷薇帮”之上。 “穆郎君,这蔷薇帮是何人所建?可是你与那终南山守心观背后的‘主人’?” 穆移舟看了一眼卫燕歌面前亮起来的天。 “穆郎君,我让宝珠去岛上,琴瑟去了楚,重华去了北疆,还是要麻烦你和青衣守着长安,守到有朝一日从北来的风,卷走了长安的云,到那时候……你就跟着风走,咳咳别提我的名姓……穆郎君,我的秘密,还请你一直守着,若有一日,若真有一日那人看透了我的掩藏……我想她知道,我又想她不知道。” “其实我本想全盘托出,可如今是她攻打洛阳的时候,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繁华迷眼自作聪明的卫家二娘子,和侥幸借了一缕光苟活到今日的顾予歌,在她眼里是两个人,也挺好,我得了她两分的爱护和怀念,是我占了她的便宜。” 耳中血涌声似乎清晰可闻,他恍惚听见自己说道: “卫将军,你可识得一位姓顾的娘子,那顾娘子十年前的春日死在长安,容颜有瑕,左手运笔,坐在木车之上,说话时如吞烟气。” 卫燕歌猛地站了起来。 “你的主人是顾予歌?!那卫二娘子的尸身如何会丢?你又如何会与姜尚书令相识?” 顾予歌,姜清玄,难道早有往来? 穆移舟却不肯再说。 “卫将军,有些话我只会告诉卫家大娘子。” …… 昨日卫蔷开了一上午的会,下午便去了城外的军营,与兵士们同吃同住。 天冷风寒,正是吃羊的好时候,军营中从同州买了一批羊,羊肉大半包了饺子,羊头羊骨敲碎了熬汤,羊蹄都给熬化了,卫蔷没赶上饺子,羊骨配着腌菜炖羊肉片,还有胡饼吃了一顿,她饭量不输精壮男子,跟那营中最勇武的比着吃也没落下风。 那勇武的兵士是一名队长,光是一条臂膀就有卫蔷腰粗,向来以大胃著称,与元帅比着吃了七个头大的胡饼之后见元帅面不改色,哈哈大笑道: “元帅,我老谭能吃好歹是成了肉,您可着实太瘦了,您这腰背,太细。” “细?” 卫蔷一抹嘴握着刀站了起来。 “老谭拿起你的刀,咱俩比比。” “元、元帅?” 卫蔷一抬下巴:“怎么,一身肉的不敢与我比比?” 老谭也是个直率汉子,往一旁拿起刀,场中已经空出了一片。 这一大队的大队长是一名腰圆臂粗的妇人,只见她拔起营旗,挥舞道: “谭大业,你若是赢了元帅给咱们龙泉部三支第二□□队争了光,下次出营进城的差事我让给你!” 几里地之外就是赫赫有名的长安城,谁不想进去仔细看看,一听大队长这么说,谭大业瞪大了一双眼:“大队长咱们可说定了!” 说完,他手持大刀向卫蔷砍去。 却见大刀劈在刀鞘上飞溅一阵火花。 卫蔷长刀出鞘,转向谭大业的脖颈,谭大业连忙后退避开,退了两步却又向卫蔷头顶劈去。 一旁的大队长刘枝儿大笑一声面对旁边的同袍说道:“老谭这是使了十足力气,要赢了元帅啊!” “大队长你觉得谁的赢面更大?” 不远处又是一声刀兵相撞的脆响,刘枝儿盯着两人摇摇头道:“谭大业刚勇灵巧兼备,在咱们营中自然是好手,可元帅比他更刚勇,更灵巧,行刀无一处废招,哪怕气力不如老谭,赢面也更大些。” 见元帅再一次格住了谭大业的刀,刘枝儿叹了一口气:“偏偏咱们元帅虽然奔波多日,气力还在。” 又过十几招,谭大业求胜心切,一刀不准,当即被卫蔷以刀刃架在了颈上。 谭大业垂下刀,叹气道:“唉,我吃得多是吃成了肉,元帅是吃成了气力,比不得比不得。” 卫蔷被他逗笑,收回刀又看向刘枝儿:“刘枝儿你刚刚在那唠唠叨叨我可听得清清楚楚,来,你我比试一番!” 刘枝儿也不推脱,握着枪杆就走上前来。 她气力远胜寻常女子,灵巧刚勇兼备,一柄黑漆枪在手挑落敌人无算,可单打独斗之时她毕竟不如卫蔷这般运刀如神,打了一刻有余便败下阵来。 卫蔷打得兴起,又连挑营中数名好手,等白庞处置完杂事赶到第三营,便见卫蔷坐在一堆兵士之间一齐哈哈大笑。 一路上便听说元帅今日连胜军中十名高手,白庞不由得担心她的身子,见她面色甚好,心中也放下了心来。 再看卫蔷拍着刘枝儿的臂膀,白庞心中忽然一跳,当年承影部组建之时元帅着实从他手中抢走了不少好手,明年定远军扩军,承影部增额,定然又会从其余各部手中抢人,刘枝儿武艺精通,为人机敏,还擅长寻踪…… “元帅,看看这天只怕又要下雪,不如您还是回城中休息吧。” 一看白庞那张白胖脸卫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她越发笑得好看,一边拉住了刘枝儿的手。 “元帅元帅!” “你们看看,白将军生怕我夺了你们去。”卫蔷对着白庞的脸指指点点。 一旁的兵士们都笑了。 “你放心,我知道他们都是你的宝贝,来年扩军,这些老兵一个人就能教十个得用的新兵出来,我要抢人也不在这个时候。” 卫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天冷地寒,将士们也有办法,生几个火堆,想要坐下了就将火堆移开,再在上面盖一张羊皮或者棉布垫子,足能暖和个把时辰,卫蔷坐的这一处就是他们之前刚移出来的。 兵士们依依不舍,有年轻的大声道:“元帅,我们还有笑话没讲完呢。” “攒着攒着,笑话不嫌多,我今日可是笑得脸都疼了。”卫蔷摆摆手笑着道。 兵士们也没能再做多久,到了午后操练的时候,目送他们往演武场去,卫蔷对白庞道: “他们从北疆来了长安人生地不熟,冬天又没有军屯,你们想些法子让他们别闲着。” 白庞点点头,定远军每日操练三个时辰,到了长安,因为无事可做,已经被他加到了四个时辰,兵士们却还是神采不如从前。 “元帅,我也想了些法子,唱唱歌,比比武,可一来天冷,白日能动的时候少,而来,就算比武也是一群人坐着看两个人对打,我也怕他们冻坏了身子。” 卫蔷眺望正整齐操练的将士们,口中道:“蹴鞠不错,可以一次很多人,也不用强求大场子,多做些羊皮球哪儿都能玩儿。角力也可,不用动刀兵,正好让将士们练练气力。对了,还有赛跑,这个也不错,绕着长安城跑。” 白庞已经听呆了。 卫蔷的法子却还没说完:“既然是要比,就大比,等过几日开会的时候我说一下,在长安的各部,先在各部中赛出最强之人,再各部大比一次,获胜者得彩头,如何?” 什么如何?一听要跟龙渊部、承影部一起比,白庞早就热血澎湃,大声道:“元帅,这可真是绝好之法!我、我现在已经想比了!” 卫蔷叹气,在白庞那做铠甲时候格外废铁的肚子上拍了一下:“我是让你提振官兵士气,你倒好,自己先乐起来了。” 白庞嘿嘿直笑,自己也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正在此时,有人骑马而来,是卫清歌。 “元帅,燕歌有急事,请元帅回长安。” …… 穆移舟已经被带到了定远公府后堂,卫蔷回来时,他正打量着院子里的树。 屋外阴云翻滚,冷风阵阵,眼见是要下雪了。 卫蔷携着冷肃之气进到屋里,看向穆移舟。 “你说你是顾予歌留在长安的部下,可有凭证?” 穆移舟看向卫蔷,徐徐弯下腰。 “顾氏门下蔷薇帮帮主穆移舟拜见林昇少侠。”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送到了卫蔷的面前。 那玉牌上刻着几串仿佛蝌蚪般的细纹。 卫蔷看了片刻,道: “顾予歌是何时让你建起这蔷薇帮的?” 这便是信了穆移舟所说。 “蔷薇帮是乾宁十五年主人使在下所建。” “蔷薇帮如今有多少人?” “两千七百又十二人。” 穆移舟一直弯着腰,卫蔷只能看见他的头话吧。” 穆移舟抬起头,看向卫蔷,卫蔷生得长眉明目,说是艳色极盛倒不如说是有一股凛然之气与容貌相合,她之美便如月出林间,日落长河。 与艳名满两京的她二妹毫不相像。 在传说中她妹妹是世间最美丽又妖冶的花,引得申家父子与太子都为她相争。 穆移舟曾见过的卫茵是一副明丽柔婉的长相,极美,美得像是正开的芍药。 “既然你是顾予歌的部下,那我便直接问了,那我妹妹的尸身到底是出了何事?” 看着站在面前的卫蔷,穆移舟缓缓笑了,是嘴角一点点勾起来的笑,脸上的每一块肉仿佛都在抖。 “元帅,我曾为一人下葬,那人说她本不是容于这世间之人,不想再在这世上占了片地,便让我将她尸骸烧成灰,一半散在了长安城外山涧之中,一半散于大海,她说她要在长安等人,要在深海归家。” 卫蔷眉头皱起: “你说的是顾予歌?还是我妹妹?” 穆移舟还是在笑:“‘霄汉风尘俱是系,蔷薇花委故山深。怜君独向涧中立,一把红芳三处心。’你可知道这首诗?” 霄风阁,蔷薇帮。 “来日敬我三支香,一支向霄汉,一支向风尘,幽涧深处莫怜我,我自有花遍天涯。” 是谁向霄汉? 是谁向风尘? 是谁,埋身深涧? 卫蔷的身子晃了一下,她一把抓住穆移舟的衣襟,沉声问道: “你烧成灰的,到底是顾予歌,还是卫茵?” “我本想让你知道卫茵尸身不见,引着你一点点查清楚你妹妹在当年到底都做了什么,没想到……没想到先被你们发现了蔷薇帮的端倪。” 穆移舟双目微红。 “卫家大娘子才气天纵,名震九州,难道真的不知道我说的到底是谁么?” 是顾予歌。 也是卫茵。 是她的挚友、知己、甚至师长。 也是她的妹妹。 北风突起,大雪飘扬,云上斜阳将落。 山道上,有人疾驰如风,直直地闯入了终南山上的守心观。 顾青衣听到消息,连忙赶到偏院,却见房门已经被踹倒在了地上,有一人呆呆站在房中。 “定远公,你……” 卫蔷恍若未闻。 “你那么喜欢藏谜,你在这藏了什么?” 三清画像被扔到地上。 香炉里的灰也被倒了出来。 没有。 桌子翻倒,凳子滚到了房门口,博古架上每一样都被翻来覆去地看。 没有。 幔帐被扯落在地,木门也被敲打。 没有。 “一定在这藏了你的秘密,你想我知道,又不想我知道。” “你想我知道你究竟是谁,你又不想。” 手握刀柄,卫蔷看向了唯一还没动过的木床。 “卫蔷!你到底在做什么?!她在这人间只留了这一点样子,你凭什么毁了!” 顾青衣的怒骂卫蔷毫无所觉。 她看着那张床。 平平的床,两头毫无起伏,她仿佛能看见一个人趴伏在上面,咳出了血。 是卫茵,也是顾予歌。 跟着卫蔷来的卫清歌制住了顾青衣。 只听一声巨响,床板被卫蔷一手翻起,重重砸到了墙上,一阵白灰落下。 密密麻麻,床板的后面密密麻麻写着字。 一旁挣扎的顾青衣瞪大了眼睛。 一个、两个、三个……全是一样的字一层一层地堆叠在一起。 可卫蔷还是认出了上面写的什么。 她用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又将手收了回来。 她想问从前在这里的人,这个人的的怨恨在何处,痛苦在何处,为何还能在豺狼环伺之中夺财宝,援北疆,不疾不徐,等她、帮她。 为什么不求救?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要让两朵蔷薇绽放,偏偏她自己扬灰不见? 原来,那些怨恨和痛苦,就在这里。 是一个接一个用血写在床板下面的字 ——“杀”。 第193章 前路 靠近床边的地方是字是最多的,里面的少一些,字的朝向也不一样,字形简单,与顾予歌从前写的信一样仿佛只写了半边的字。 是伏在床上反手去写的? 是一点点蹭到床下去写的? 在无人的深夜,沾着自己的血去写? 卫蔷见过蛮人用汉人的头堆叠的京观,见过被乱箭射死在坑中的骑兵,也见过三岁小儿蜷缩在泥土中的尸身。 她见过战友、好友的死。 入过她眼中的血的不计其数。 这些字还是刺痛了她的眼。 两寸厚的木板所拼成的床板极重,寻常壮汉都未必能将之立起,卫蔷将手指敲在木板上,也敲在了那些字上。 姐姐的手指,轻轻敲在妹妹十年前留下的血上。 一下,又一下。 天色渐暗下,卫清歌点亮了灯。 终于,被血字掩盖的一处发出一声空响。 卫蔷从怀中掏出了小刀。 顾青衣呆立一旁。 卫清歌也瞪大了眼睛看着。 只见一处木板被小心撬开,露出了藏在其中的一块木片。。 上面是只有卫蔷与顾予歌能看懂的蝌蚪文。 深夜,卫蔷从终南山匆匆赶回定远公府,一进府门她径直往后院去,从前卫茵住的“望泞院”破败不堪,屋舍也坍塌了大半无法住人,现在还空着。 曾经一园争奇斗艳的奇花异草早就不见,只剩被北风吹硬了的泥。 荷塘也许毁在了当年那场大火之中,额头一点红的银鲤早不知葬身何处。 回廊上曾经挂满了画,一幅又一幅,引得长安贵女们以得其中之一为傲,如今尽成劫灰。 提着一盏灯,卫蔷走到了回廊的尽头,她跳到廊下,干涸的塘泥被冻硬了,也不敌天下第一凶刀以刀鞘相击打之力。 “咚!” “咚!” 碎土飞溅,落在卫蔷的鞋上,溅在她的衣摆上。 看见那个油纸包裹的木盒,卫蔷一愣,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者?正经人谁写日记啊。我这个穿越过来给人当女儿的怎么也不算正经吧?好吧,不正经的顾予歌穿越生存记录开始!” “今天是乾宁八年六月三十,从我变回四岁小孩儿来到这儿已经四年了,给大梁的定远公卫泫当女儿也当了三年多啦。 “先介绍一下我阿爹,不到四十岁的中年大帅哥!看他穿盔甲我就明白为什么有人是制服控了,本来就特别帅,穿上铠甲就像是画出来的古风美男,气质比那些美男还好,真正能打仗的猛人,我来了四年,他打仗就没输过,简直是韩信在世。阿爹对我特别好,说我是女儿就把我当女儿,还教我骑马。 “再介绍一下我阿娘,今年夏天到了长安我才真正见到她的样子,知性大美人,上电视能让全国人民抢着喊老婆的那种……除了我,我不能喊老婆,我喊阿娘。阿娘对我特别好,比阿爹对我还好,阿爹在北疆呆了四年,她把整个国公府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温柔,又坚强,真没想到世上有这么完美的女人。 “然后说说我那个大兄卫铮,比我大十几岁,特别特别稳重,不过我知道他爱上了他女扮男装的‘好兄弟’息姐姐,皇帝要给大兄赐婚公主,息姐姐走了,大兄消沉了很久。放心吧大兄,连我穿越这种事儿都能发生,你一定可以和息姐姐终成眷属的!我的穿越者光环借你一点! “我还有了一个把‘仙风道骨’三个字拉到三次元的外祖,看了他就知道阿娘的知性是基因遗传。其实外祖很有趣,有个品行不好的人向他求字,他收了千金,写了一个‘滚’,还把钱都换了蒸饼也就是馒头送给了吃不上饭的穷人。 “终于说到我的那个‘小姐姐’卫蔷了,我天天装小孩儿跟小阿蔷一起玩儿,都快忘了自己其实已经是个三十岁姐姐了。小阿蔷好可爱啊,爬到树上给我摘桃子吃,还拉着我去小溪里洗脚,我用草编个小兔子她都能笑得超可爱。小阿蔷喜欢学武,才八岁已经能把大兄的枪挑落了,阿爹说这次回长安是要给她找个学剑的师父,以后小阿蔷大概就要跟师父走了。小阿蔷说她要去当游侠儿,我从前在网上看过那么多的古言,还真是第一次看见小阿蔷这样的‘国公府千金’,阿蔷不仅能打,情商也超高,我特别特别爱她,希望她不管到了哪里都能快快乐乐长大。” “哦对,我还有个妹妹卫薇,长得圆滚滚的,像个小包子,阿蔷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比她可爱。当然我没有说卫薇不可爱的意!她好可爱,就是很爱哭。” “自己读了一下发现我的语言能力已经退化了,写得像个小学生,唉,装得久了假的也是真的,我是卫茵,是长安定远公府的二娘子,我要在这个时代好好活下去,就得忘了从前的自己。” “顾予歌,再见。” …… “乾宁八年中秋节,小阿蔷已经走了,阿娘对我太好了,世上最好的阿娘!” “乾宁八年九月十九,阿爹和大兄要回北疆了,小阿蔷,你在你师父那还好吗?姐姐我又想你了,小阿薇她不好玩!” “乾宁九年三月初六,我今天露了一手,画的画把老师吓到了,阿娘说我是才华天赐,哎呀,我这个装嫩的前设计师要脸红了。” “乾宁十年四月初五,小阿蔷回来了!她又比我高了!脸也黑了!小阿蔷给我带了笔和彩色颜料,她是不是知道我现在已经是画画很有名了?小阿蔷说她跟师父去了淮河,还去了北疆,她在战场上杀了人。” “乾宁十一年三月初七,有人来跟阿娘问我的亲事,我!才!十!一!当然我现在是名满长安的卫家二娘子,我是淑女典范,不骂人,不骂人。阿娘会保护我的!” “乾宁十一年九月初二,小阿蔷刚回来不到半个月已经把整个长安的纨绔给揍完了!好家伙!我是眼睁睁看着一个凶兽长大了吗?” “乾宁十二年端午,皇后让阿娘带着我和阿薇一起去神都苑,皇后长得不如阿娘漂亮,她总是在看我,是看出了我的穿越女光环吗?出来的时候遇到了皇帝,皇帝还赏了我玉佩……问我婚事的人越来越多了,皇帝不会是要给我赐婚吧?还是想让我嫁给他儿子?我可不要!我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跟我阿娘一样嫁给一个长得好家世也不错的。” “乾宁十二年八月初三,唉,小阿薇什么时候能放过我的‘小红点儿’?我想拜个锦鲤怎么就那么难?” “乾宁十三年端午,小阿蔷听说薛将军的妻子来求亲,又把薛惊河揍了一顿,小阿蔷啊小阿蔷,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呢?你什么时候能知道这个世界我们终究是要循规蹈矩的活着才能更轻松一些?有人一辈子都在往上爬,你生来就在旁人摸都摸不到的地方,偏偏要去走一条更难的路。” “乾宁十三年七月初二,故事结束。” 故事却并没有真的结束。 下一页,新的字迹出现在了纸面上,与之前全然不同。 这是被废了右手的顾予歌的字,潦草狂放,不复端整,就如她的人生一般。 “穿越后的第十年,在我打算和那些畜生同归于尽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阿蔷。” “阿蔷长高了,瘦了,双眼有神。我呢?我一场大梦做到了去年的七月,我看着阿娘自尽,却没有同死,而是逃出去找到了申荣,我在朝上替他作证是匪类害死了阿父、阿娘、阿兄,我自以为是以退为进,自以为能与申荣周旋,其实我什么都做不了,申荣放我生路只是因为当年有一句‘此女贵不可言’,他想要的就是‘贵不可言’。先是申荣,然后是他的大儿子申阗,还有太子赵启承,父子同床,舅甥相争,最后是皇后一次次的惩罚我……我错了,我自以为是,忘了自己的从前,说是要融入这世间实则是头顶国公之女的光环不肯摘下。 “循规蹈矩,我循的是什么规?蹈的是哪家的矩?我在一个吃人的世道洋洋得意,不过是自以为自己不会被吃罢了。” “我两月前我趁乱收留了两个匠人之女,给她们起名叫顾宝珠、顾青衣,她们替我找来了硝石,我们一起杀了看守我的人,昨日,我在住处已经布置好了火|药,只等赵启承来寻我,偏偏今日就让我遇到了阿蔷。 “我有了另一条路,可以让阿蔷替我走下去,她可以替我走下去。可是想走这条路,阿蔷就不能有一个与太子同归于尽的妹妹。 “阿蔷只有一把刀,却能走到今日,我有千年后的技术,千年后的思想,我见过更平等更向上的众生,我为什么不能改换了这个世道? “第一步,要让赵曜和赵启承、申荣自相残杀。 “阿蔷,顾予歌把千年后的风景细细告诉你,你就尽情向那去吧。” 定远公府后堂的灯亮了一夜。 天亮之后,卫清歌走进房中吹起灯烛,就看见自家的家主还坐在案前不动。 小姑娘闷不做声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端着一笼蒸饼进来悄悄放到了一旁。 蒸饼里的馅儿是腌菜加了肉做的,凉了也能入口。 卫蔷徐徐翻开了册子的最后一页。 “阿蔷,如果是你找到了这封信,那你一定已经来了长安,十年不南下为北疆百姓求生的路你终是走完了。剩下的路是征战天下,将天下都变成北疆,我信你定然也能走好。 “你这般聪慧,看到这本日记的时候一定已经堪破了我的掩藏。 “我是你的顾予歌,也是你的阿茵,这一生有你做挚友,做姐妹,是我的最大幸事。我们的前路要你一直走,也请你一直走下去,那个坐火车一个白日可从幽州到岭南的世间,那个众生乐业的人间,那个我坐在设计室里计算建筑参数的人间……我真想你亲眼看看。” 将本子合上,站起身,卫蔷将挂在自己腰间的长刀取了下来。 仔细看了看,放在了案上。 “是,十年生聚的路我走完了。” 她声音柔缓,仿佛正是对那人说话。 “我会继续向前走,这世间无人无事能阻我。” 院外,卫燕歌与白庞站立不动。 顾予歌就是卫家二娘子卫茵的事他们都已知晓,只是怕卫蔷会受不住。 抬眼见了他们,卫蔷笑了:“这么冷的天,你们不去练兵是等着想看我哭啊?” 她这般说,实在是将旁人要劝慰她的话都堵了回去。 白庞笑着说:“我是有正事儿要问元帅,那个,那个蹴鞠……” 他是没事找事强说有事,卫燕歌则一直看着她。 打发走了白庞,卫蔷看向卫燕歌。 “阿姊……” 卫蔷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燕歌,你若真想我开怀,我将探查金州之事交给你,我改主意了,既然能做可做便不再拖延,年前,我们要拿下金州。” 看向卫蔷的双眸,卫燕歌终于点头道:“是!” 定远军主帅,北疆之主,手握中原数州还有长安的卫蔷仿佛一切如常,她巡视街市、与官兵同吃,甚至还参加了龙泉部第一场蹴鞠赛当了评委。 卫清歌却越发急躁起来。 从得知了顾予歌就是卫茵的那一日开始,家主已经数日没睡够两个时辰了。 吃了两年多的药失效了。 她急得团团转,卫蔷反过来还安慰她:“我虽然睡得少,人还是精神的……” 卫蔷这几日确实气色不错,卫清歌却丝毫不敢大意去找了灵素阁的许娘子来给卫蔷看诊看。 许娘子细细诊了脉之后摇头对卫燕歌说道:“我长于外伤,这失眠之症我极少遇到,只觉元帅脉象急促,如何治却差了两分,我先将脉象记下来抄送回北疆给孙医官,毕竟当初元帅的药是他们一起斟酌开的。再者,你可以带着元帅的脉象和症状去问问长安的大夫,长安毕竟是国都,能人云集,说不定也有医治之法。” 卫蔷在一旁听了,笑着说:“说不定过两日我再吃药就好了,你们也不必为我担心。” 卫清歌气的翻了个白眼,左手抱着剑右手拿着许娘子写的脉象和症状急匆匆地跑了。 许娘子收起木箱,轻叹一声道:“元帅身系百姓安危,也该多多保重身子。” “你尽管放心。”卫蔷笑着说道,“我要走的路还未走完,又怎会让自己轻易倒下?” “元帅知道便好。” 许娘子低头道。 “无论元帅为何人何事伤神,北疆百姓只盼着元帅能身康体健,继续领我等做天下未有之事。” 卫蔷坐在椅上,一旁火盆正旺,她看了一眼,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去。 “我知道。” 第196章 立誓 卫薇怀了身孕的消息自然是留在洛阳的卫瑾瑜将消息传给了卫蔷,她可不光传了消息。 姜清玄从宫里回来便听仆从说孙女姜从兰来探望他,等了两个时辰他未回来便走了,须发尽白的老者点点头,先进了立着“待人来”三个字的偏院。 北风一起,暮色下的竹林也显出了颓唐之色,姜清玄看了一眼转身打开了屋门。 “啪”一声脆响,是一颗棋子被扔到了棋盘上。 姜清玄看了一眼,反手将屋门关上。 “我早知你不会死在神都苑里,怎么数月不见就是这般放诞样子?” 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是自己的曾外孙女。 “嘿嘿,曾外祖,我可是足足等了您三个时辰,本来是束手站在门后的,后来站不住了就坐在客椅上,坐烦了才在这看您棋谱。” 卫瑾瑜笑眯眯地从书案后站了起来乖乖悄悄地贴墙站好。 上上下下打量了卫瑾瑜一番,姜清玄叹了口气: “你既然脱身就早些回北疆去,怎还留在东都?” 穿着一身淡绿齐襦裙的卫瑾瑜吐了吐舌头:“姑母让我先代管在东都的鱼肠,若非如此,我也见不到表姑呀。” 明白卫瑾瑜是跟着姜从兰混进了府中的,姜清玄皱了下眉头: “你想来只管来,府上东南门只有一个老仆在管,我给你个信物,你拿着那信物给他看他就能放你进来。” 心知姜清玄这么说也有不想让姜从兰也被扯入是非的意思,卫瑾瑜还是笑着应了。 见卫瑾瑜面如桃花,眉目带笑,有三四分从前卫铮的模样,也有五六分像她祖母姜新雪,姜清玄心下一软。 “坐下说话吧。” “好嘞!” 看着卫瑾瑜跨坐在凳上,姜清玄又觉她有几分像阿蔷小时候。 若是阿蔷能顺遂长大,想来也是这般一个欢喜爱笑的模样。 看一眼被卫瑾瑜摆弄的棋盘,姜清玄摇摇头道: “你这棋合纵连横,并非棋道。” “是了是了,祖父慧眼如炬棋艺精深,我这玩儿的不是围棋是五子棋。”卫瑾瑜笑着说道。 五子棋…… 合纵连横成五之数便算赢。 姜清玄几乎一眼看透了这棋的下法。 小心看着他的脸色,卫瑾瑜说道: “曾外祖,我姑母已经拿下商州、金州两地,朝中只怕又要聒噪,让我先来与您通个信儿。” 姜清玄捡起一枚白子道:“此事不难,赵家小儿受了伤,正是避着人的时候,他信重的紫微宫总管石菩有意向阿薇示好,瞒上十天半月也足够,再加上还有杜晓在御史大夫处挟制,说几句追缉窦氏余孽也能遮掩得差不多。” 不提金州,商州距离洛阳已经不远,定远军将之占据之后竟然是几句话就能遮掩的,若是一年前实在是想都不敢想。 一年的光景,整个大梁如摧枯拉朽一般的毁败下去,对叛军无能为力只能依仗定远军南下的朝廷实在是将其朽败与无能尽数显露于天下,朝中人心涣散,文官谋权、武官谋利之风愈演愈烈,世家子弟隐匿出世之风大盛,能人异士亦不愿效力于如今的大梁。 这般的朝堂做能臣忠臣极难,做佞臣确实容易的。 一颗又一颗的白子被姜清玄从棋盘上捡起,眼见最后一颗白子被黑子重重包围,姜清玄缓缓说道: “商州刺史看似是个草包,却也知道如何求生,金州刺史搜刮民脂的证据已在手中,待我使个御史告上一状你们自可将人拿了。” “曾外祖英明!” 若是旁人这般溜须拍马姜清玄早将人赶出去了,偏偏是卫瑾瑜,姜清玄长须一捋,只觉身心舒坦。 “来与我下一盘。” 听他这么说,卫瑾瑜立时心虚起来:“曾、曾外祖,我不会下围棋。” 有秦绪这些年淘气,姜清玄早习惯了这些与棋道无缘的小辈:“我是说下五子棋。” “好嘞曾外祖!” 卫瑾瑜立刻欢喜起来,坐在了棋盘对面。 第一盘,卫瑾瑜赢了。 姜清玄一边捡子一边说:“我故友送信回来,说阿蔷夜间睡得不好,正好我这有学生送来的龙眼干,你替我给她送去,也不麻烦,只管与精粟米同煮便可。” “是,曾外祖父,我到时候再写信回去,保管有人日日催着姑母听曾外祖的话。” 第二盘,卫瑾瑜又赢了。 姜清玄继续捡棋子:“长安不似北疆,诸事盘根错节,我前日写了本册子,一会儿找出来你也给她送去,我那故友知道的大概更多些,我也是随便写写,由得她看不看。” 卫瑾瑜点头应了。 第三盘,双方各下了二十九子之后姜清玄赢了。 卫瑾瑜的嘴扁了,还没忘了夸她曾外祖父厉害。 第四盘,卫瑾瑜才下十六子便输了。 姜清玄笑着看她将棋子一一捡起。 卫瑾瑜低着头摆弄着棋子小心说道:“曾外祖父,我有一事想问你。” 姜清玄喝了一口茶,含笑说道:“你想问什么便问。” “皇后有孕,多半能生下皇子,您是想做皇后外祖、新帝外家权倾朝野,还是想看着我姑母旌旗入京,改朝换代?” 笑眯眯的、乖巧的、仿佛有小性子的女子坐在姜清玄的对面,一开口便是诛心之言。 姜清玄面上笑容一敛,他想转身看向藏了姜新雪牌位的暗格,却只是一双眼看向纵横的棋盘: “我从无想要权倾朝野之心,当退之时我便退了。” “那何时是曾外祖父的当退之时?” 卫瑾瑜张开手,看着白色的棋子落入棋盒。 “皇后不想退,曾外祖无处可退。就如这棋盘之上的棋子,皇后与曾外祖父同是白子,白子输了,每一颗白子都输了。也许如今姑母与我还跟皇后同色,可再过些时日,待皇后产子,赵氏皇帝殡天……只怕到那时皇后高坐明堂之上,只觉北疆也好,定远军也好,她自家亲姐也好,都成了她万里江山上的刺。” “到那时,敢问曾外祖父,您又该如何?退?天下实在无您可退之处。” 一边是如珠如宝护持了十几年的卫薇,一边是孤身在外即将刀指皇座的卫蔷,姜清玄他会如何选? 姜清玄着实未曾想到,他这曾外孙女刚到自己面前所说的竟是将来卫氏姐妹相争的种种。 阿薇今日所得,是她苦心孤诣十余年所换来的,要她放下所有,以她如今模样,只怕千难万难。 阿蔷今日所有,更是她踏着尸山血海以性命相争而来。 如世上仙人般的姜清玄面上有了两分颓然之色。 他叹息一声,站起身,走到身后的书架前,一摞书被拿开,再将木板推到一旁,露出了暗格。 卫瑾瑜也从凳上站了起来,看清了暗格中的灵位。 “我以我亡女立誓,若有一日,卫家两姐妹生死相争,便是从我姜清玄的尸身上踏了过去。” 转身看向卫瑾瑜,姜清玄淡淡一笑:“定远公世子,如今你可满意?我一副枯骨,不拦着你承袭皇座之路!” “承袭皇座?” 卫瑾瑜忽而一笑。 她先跪下对着自己祖母的灵位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看向自己怒气未消的曾外祖父。 “您不必担心,能承继姑母之业的人从来不是我卫瑾瑜。燕歌统领承影部多年,手下皆是精锐中的精锐,姑母不在便是她暂管定远军十部军情往来。湛卢将军龙十九娘子无论占领何处,姑母都是极放心的,此次定远军南下,姑母将各州看过,唯有湛卢将军龙十九娘子所管的绛州晋州她从不忧心,龙婆足以做托孤之将。巨阙将军申屠非、龙渊将军符婵、赤霄将军李瑄皆与燕歌交好,纯钧将军苏长于、龙泉将军白庞皆一心效忠姑母,泰阿部的卫莺歌和胜邪部的卫雅歌更是与燕歌一同长大的……北疆文官更不必说,纵使是抚养我长大的叶刺史也不觉我能承继姑母基业。若姑母真有不测,卫燕歌承位,定远军诸将与北疆刺史皆可辅佐,还有越管事、林管事一心扶持。” 她再次看向灵位,笑着说: “我也可当着祖母的灵位发誓,若我有过此心,只管令我横尸……” “不必说了!” 姜清玄打断了卫瑾瑜。 看着年轻女子脸上的倔强神色,姜清玄摇头苦笑: “阿瑜,你并非为了自己,又何苦如此,长辈们纵有相争,也……”也与你这晚辈无关,你是阿铮仅存的骨血,阿蔷阿薇都不会亏待于你才是。 “为了少一些纷争。” 卫瑾瑜直直看着自己曾外祖父的眼。 “只要您不插手,皇后与我姑母之间纵有相争也无悬念,又或是根本争不起来。天下间难做之事总要有人去做,您与皇后与我姑母之间总要有个恶人,我来做正好。” 姜清玄怔怔看了她片刻,又是一叹:“阿蔷她竟然将你教成了这般性情。” 卫瑾瑜又笑了。 之前还觉得她乖巧灵慧,如今哪里不知道这一副可亲模样不过是卫瑾瑜的遮掩之色? 老人摇了摇头,心中恍然,是了,阿瑜也是卫氏女,阿蔷、阿薇、阿茵还有如今的阿瑜,大概阿雪在卫家留下的女儿就注定了要吃绝难吃的苦,再去做那绝难做的人。 “阿瑜。” “在呢,曾外祖父。”少女还是笑嘻嘻的模样。 “……哪日你觉得太苦了,便来找曾外祖父。” 万般的话在嘴边,姜清玄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洛阳城中家家灯火之时,卫瑾瑜翻过坊墙走在寂静无人的路上。 “曾外祖父怎叫我阿瑜?” 突然想起这一茬,少女晃了晃脑袋。 却不知此时的姜清玄打开一个锦匣,里面只有寥寥的数封信。 最早的一封早已泛黄,姜清玄小心打开,只见上面说的是她卫蔷没能护好、教好大兄血脉,最终害死了大兄长子卫瑾,只剩小女卫瑜,如今卫瑜假作男童将来洛阳太学读书,请外祖照拂。 这是阿蔷第一次传给他的消息。 姜清玄还记得那一日下朝之事一名小黄门在他身边摔倒,将这封信给了他。 失去父母家族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长大了,眼中所见与前人皆有不同,不仅不需要他护着孩子们的性命,还比他所想的更有魄力、有胆量。 将锦匣收好,姜清玄磨墨提笔,落字于纸上: “圣人抱病深宫难问朝政,当使一朝臣入大德殿为圣人读奏本,门下省给事中韩熹文采非常、事君以忠,当领此差……” 写完一封奏疏,姜清玄笔下一顿,又打开一空白奏本,这次的字迹却变了: “臣金州刺史夏蒙启奏,自定远军入金州剿叛军余孽以来只知搜刮民脂不思平叛之事……” 先让那些人自以为有了阿蔷的把柄,再将金州刺史罪行公之于众,他倒要看看这朝中上下还有谁是当除之人。 第197章 我信 金州刺史夏蒙启奏定远公卫蔷放任定远军在金州搜刮民脂民膏不思平叛之事几乎立时在朝上掀起一阵暗涌。 此地与之前定远军平叛之处不同,叛军只是流窜到此而非如从前一般杀官而据,夏蒙奏本上所言是满朝上下第一次从刺史奏本中得知定远军是如何行事的。 站在明堂之上,于崇小心看了一眼位居百官之首的姜清玄。 两个半月之前圣人使他族妹伴驾中秋宴之后便将其封为淑妃,在后宫可谓是只在皇后一人之下,世家被两代皇帝打压多年突然得如此脸面,大惊之后便是大喜,饶是于崇小心谨慎也暗暗做过族妹封后的梦,族妹在宫中无声无息多年,熬了这许久也能往宫外送消息了。 可几日前族妹使人传信说圣人突然大病不起,除了皇后之外后宫均不得往大德殿探望,大德殿总管石菩更是使人严守各处不准私传消息,她这封信只怕圣人好转之前的最后一封了。 他从前买通的黄门,这几日也突然没了消息,使人往他在宫外的私宅看,也并无什么异样。 没有异样,才是最大异样。 又使人往内宫其他各处问,只听说在圣人大病之前皇后刚刚侍寝。 为何侍寝完了圣人就病了?或者说,为何皇后不过侍寝一次,这紫微宫内就不一样了? 这般微妙情势之下有人要告定远公,莫名让他心中不安。 微微转头看向四周,见几位出身世家的大臣面上都微有得色,显然想趁机踩一脚定远公,于崇心中又是一紧。 不可妄动,不可妄动。 他在心中默念着,一双大手缓缓握紧。 “大兄,那夏蒙突然告了定远公,我听那群围在郑裘身边的人说定是北疆财力不济,才让人劫掠百姓,白白毁了从前的好名声。”于崇府中,他族弟谏议大夫于岌盘坐在席上对自家大兄说道,“大兄,如今那些不长眼的小世家子弟都跟在郑裘后面,他们要下手参奏那卫氏,不如咱们先他们一步……” “我让你来就是不要搀和那些事。” 许是年纪又大了,自从将家中大半姬妾送去北疆,于崇也淡了从前的好色心思,今日不仅没有美人在怀,反而抱着一把剑不停摩挲着剑鞘。 色心淡了,权欲也比从前淡了,昔日势必要与陈伯横在两京世家中分庭抗礼的于崇也沉寂下来,哪怕是眼见改任了尚书右丞的郑裘不愿再以于家马首是瞻,也未有丝毫动作。 抬眼看一眼自己的族弟,于崇说道:“我们为何要与定远公作对?” “圣人……”于岌睁大眼睛看着大兄的神色。 谁都知道圣人扶持世家就是为了对抗两个卫家女,一个是窃据朝堂的皇后,一个是手握数十万精兵的定远公。 只要能扳倒其中一个,在圣人扶植之下也定能成两京世家之首。 于崇摇摇头道:“你仔细想想,这些年与定远公为敌的,有几个得以善终?齐州吕氏当年俨然一方诸侯,如今还剩了什么?反倒是帮过定远公的,她也都愿意承情,鄜州林家和同州骆家从前同为丰州边市一事奔波,林家依附韩重山造反,如今满门女眷和十岁以下的孩童犹在,几个未曾同谋的年轻子弟也还活着,林家在北疆为官的小娘子更是纹丝未动,一门血脉未绝。韩家可是满门男丁杀绝,连在北疆的小娘子都送去了矿上。再看看骆家,骆家从前送给定远公的几个年轻人如今已经崭露头角,就算被牛渭和赵广存掏光了家底、折辱了门楣,眼见也还有再起之机。” 说起骆氏,于崇看着于岌,眼中更有失望之色:“阿骆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事,从无错处,你怎能因她家中颓败就要舍了她?她当初从洛阳脱身,定然是她在北疆的几个弟弟妹妹使人帮了忙的,这下倒好,咱们于家在北疆的名声又臭了三成。” 于岌闷不做声,之前得圣人看重,赏赐不断,他也飘飘然起来,看不上自己的发妻想另寻贵女,这几月大兄几乎是见他一次就骂他一次,他得知骆氏如今在同州为定远公效力,心中也生了悔意,口中嚅嗫道: “我往同州送了信的。” 于崇见他如此,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大声道: “若是寻常舞姬或是你大嫂那等无用的,放了也就放了,阿骆那等有用之人你怎么能以寻常无用女子视之?区区两封信便能修好,阿骆又何必走得如此决绝?” 于岌万万没想到自己能从大兄处听来这等话,这可还是他那蓄养舞姬、每日都要不同美人陪侍的大兄? 于崇真觉得自己的族弟是一块说不通的木头,世间之人当先看可用与否再看其他,他这族弟先看男女再看人,可见是废了。 想完,于崇心中一滞,他从前分明也是与族弟一般的人,也不知是因何事竟就改了。 眼前仿佛忽然一阵刀光,再去细想又无甚踪迹,他是于氏当代当家,又岂是会被人轻易所改? “大兄,那我们这次就看郑裘在圣人面前出尽风头?” “出风头?” 于崇摸了摸手中的剑,另一只手抚了下自己粗壮的腰腹: “那可是将咱们两京世家谋算入瓮的定远公,以她之谋、之力,就算真是纵容兵士劫掠,又岂会让夏蒙的奏折现于人前?” 今年冬天的长安似乎格外冷,还未进腊月,门窗上已经结满了冰,若是往年,也不知道多少老人孩童一夜北风之中就去了,今年又民部替他们平抑煤价,家家户户的屋里倒是比往年都还暖和些。 依照《安民法》,结冰之后到化冰之前,鳏寡孤独每五日可从民部领一斗煤、两斗柴,若是极冷天气则翻倍。 昨日又落了雪,一个披着羊皮做少年打扮的人仔细抱着一包煤往家中走去,一深一浅,在地上留了一串儿的脚印。 若是往年手里有了煤,她是绝不敢这般大摇大摆走在路上的,自从皇帝跑了之后这长安就成了不讲理的地界,像她这样未成人的孤儿是什么都守不住的。 要不是一直抹黑了手脸脖子,她连自己都守不住。 又颠了一下怀里的煤,施三经过一个路口还小心往左右看了看,看完了才想起来那些为祸坊市的无赖恶少早被定远军一串儿给拎走了,据说是发往矿上做工。 路过一处破败的坊门,施三听见一声大喊:“我乃定远公堂兄,她见了我都要行礼,你竟敢如此对我?!” 施三停下脚步,小心探头往里看,只见一队穿着穿着轻甲之人正背对坊门看向一处人家的大门,门内十数人正举着刀对着他们。 “依照《安民法》,强占民居者未伤人则发往矿上五年,伤人者死。尔等殴杀户主强占宅院,按律当死,自首者可减罪一等。” 听为首之人说话,施三不禁一愣。 那那那穿着铠甲威风凛凛的竟是女子?! 虽然在长安城中也见过北疆的女官,找到她门上让她记得去领煤和柴的正是个女官,施三还真是第一次这般近地看着北疆的女将军。 “当死?我大兄死在蛮人刀下,我阿父连如今定远公的阿父来了都得喊一声大兄,竟然说我当死?!你们不过是我们卫家的走狗而已,还敢在我面前张狂?” 穿着一身锦袍的男子嚣张至极,他从颈上掏出一片金片大声道:“这是你们定远公的阿父、先定远公在我出生时送我的,来啊!将我头砍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跟卫蔷怎么交代!” 他甚至逼近一步,高举那金片大声道:“别说卫蔷不过是个承袭卫家爵位的国公,就算她当了皇帝,我也是皇亲国戚得封个王爷才合了规矩!” 被人逼到眼前,那女子也未后退一步。 “卫钢你抢占杨氏世居祖宅,使人殴杀杨堤杨蓄父子,证据确凿,尔等该束手就擒,尚有一线生机。” “呸!”男子一口啐在了地上,“家犬也该狂吠主家?这宅子我住定了,你们有种便杀,我倒要看看到时候卫蔷怎么处置你等!除非我死,不然此地就是我的!” 两伙人剑拔弩张,施三抱着煤不知不觉又走近了数丈。 这个嚣张跋扈的人可是姓卫呢,哎呀呀,这在如今的长安岂不算是个王爷? 她正在为这女将军惋惜,却听有人一阵惊呼。 冷风之中有一阵血腥气弥散开来。 卫钢倒在地上,一片血沿着台阶留下,其余的人瞬间被吓傻了,那女将军一挥手,定远军兵士便冲上去将他们都擒拿在地。 “抢掠、杀人、持械拒捕,当格杀于当场。” 一滴血从女将军的刀尖流下,落在了脏污的雪上。 施三听见那女将军说:“劳有所偿,功有所赏,令行禁止,法度可依……我是定远军龙泉部三支二□□队的大队长刘枝儿,元帅命我等为人,天下有谁配让我等做狗?” 收回剑押了人转身便要走,刘枝儿看见有一个瘦削的孩子正披着一张羊皮瑟缩在墙角,一双手冻得通红,死死抱着一筐的煤。 “派一人替这孩子将煤送回去。” “不不不用!”施三抬起头看着这威风凛凛的女将军,才发现这一副铠甲之下不过是一张寻常妇人的脸。 既不是凶神恶煞,也不像她想的那般英武。 “将、将军……你杀了那个人,他、他是堂哥……” 自己也觉自己说的莫名其妙,施三又缩了下肩膀。 “公……定远公,堂哥,不会、罚你?” 听这孩子颠三倒四支支吾吾说了要说的话,刘枝儿笑了: “元帅如何会罚我?我循的是定远军的法,做的是惩奸除恶之事。” 施三扁了扁嘴,他们是三四个孤儿住在一处荒废屋中,有一次被恶少抢了刚得的铜板,他们就告到了坊正处,旁边有人时坊正说了好些她听不懂的道理,可人都走光了,坊正就说那些银钱本来就是那些恶少的,是他们行窃。 从那之后施三就明白道理是天下最无用之物,不如银钱,也不如刀柄。 可眼前的这位女将军,她竟然信那些好听的道理呢。 “你……”施三的指尖在筐子上挠了两下,“你信这道理?” “为何不信?” 白雪在下,晴天在上,中间这位又平凡又威风的女将军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们所追随之人心怀公义,从立下法度便自行遵守。若是连我定远军的元帅都不信,这天下可就再无可信之人、可信之事了。” 施三低下头,一会儿又抬起来看着那些定远军的兵押着人走远。 血还在那。 好像,道理也在。 施三忽而觉得这天地仿佛都与刚才不同。 抱着十斤的煤,施三心中突然有了念头。 听说明年长安不到二十的人都可去学堂读书,她到时候也要去,她得看看刚刚那女将军说的道理是什么样子。 第198章 收获 商州、金州两地入手,卫蔷所占之地已经几乎要将大梁半包起来,看着悬在墙上的地图,卫蔷的手指从金州一路沿着大巴山往东南划去,越过了房州、襄州、复州等地到了荆州。 还有一条路是向东横穿巴山,从金州直插到荆州西侧,荆州扼守水陆要道,在大梁、南吴、巴蜀、楚国中间,昔年南吴先代国主杨生行以十万大军攻襄阳,如今的襄阳刺史高叔盛之父高褚守城一月,等援军赶到,城中还剩足够一城百姓吃半年的粮。 若是想打围城之战,这襄阳怕是要比太原还难打些。 不想变成第二个杨生行,就得想出办法速战速决。 正在卫蔷沉思之时卫玔儿抬脚走了进来。 “元帅,有密信来。” 卫蔷抬手接过、打开,看着心上所说,她轻轻皱了皱眉头。 她派了两队鱼肠潜入巴蜀,意欲查清那阆州姓沈的人家是不是不留行首领沈无咎一家,没想到鱼肠刚到阆州就得知那家的沈郎君在守孝之时忧思过度也死了,鱼肠潜入沈氏祖坟,却惊见所有的墓上都没有字。如今鱼肠时时守着那沈家,他们家中只有一五十多岁男子和四十多岁的妇人,鱼肠试探了一番,这两人手上都是有些功夫的。 鱼肠又私下将这两人抓了来问,才知道是一对江洋大盗,被人用五十两黄金收买,在阆州沈家装孝子贤媳,他们从未见过给钱之人,至于之前死的那沈郎君其实是一个患了痨病的,同样是收了钱来当孙子。 鱼肠又疑心他们既然是江阳大盗又如何会守诺在这里守孝,他们说两人早就金盆洗手,只想找个地方安生度日,他们入了这阆州沈家以后也算是有了身份的,自然不肯脱逃。 可这般一来,线索又断了。 那主使之人想来是假死脱身,又或者从前就一直不在阆州。 卫蔷早就使人将从前得的沈无咎的画像描画后分发各处,如今也没有消息。 “家主,湛卢将军也写了信过来。” “没什么要紧事你替我念。” “是。”卫玔儿缓声道:“湛卢将军说她派人一路护送临江郡王回洛阳,并未有异常。” 卫蔷点点头继续看向地图。 卫玔儿在一旁站着,转头看一眼外面天色,道:“元帅,今日冬至休沐,前面要一起吃汤锅子和饺子,元主事让我喊您一起。” “冬至?”卫蔷一愣,“我都忘了,好,我一会儿便过去,你也一起。” “是,元帅。” 卫玔儿说的前面正是站了定远公府正堂的北疆民政诸部的上百人,如今在其中带头的除了晏青红之外就是领长安民部主事的元妇德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天上又阴沉下来,大片的雪花软软地落在枯枝白地和定远公府的屋檐上。 卫蔷穿了一件白毛领的黑狼皮斗篷走出后堂,一脚踩在了新落的雪上。 卫玔儿举着伞要给卫蔷撑上,俊眉明目的女子笑着推开: “这一点雪落在身上我还觉得清醒了。” 说话时,一片雪挂在了她的长睫上。 卫玔儿也收了伞,裹在白色的羊皮斗篷下跟在卫蔷的身后往前走。 “元帅,从后堂到大堂,从大门到大堂……都好远啊。” 走啊走,卫玔儿想起来清歌阿姊说没事要引着元帅说话,便干巴巴说道。 “大门道大堂是我阿父从前检阅将兵之处,后面是阿父、大兄和我的练武场。” 心知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卫玔儿心中悔愧。 卫蔷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三叔公从前当是抱着你来过此处,只是年纪太小不记得了。” 她指了指一面重新砌好的墙:“那院外原本有两棵樱桃树,我每次端午前后回来都爬到树上去摘樱桃,有一年大旱,地里没吃的,鸟把樱桃都啄坏了,竟是连几个能吃的都没人留下,我气得要打鸟,阿茵拦住我说鸟也不过是食不果腹,才将樱桃吃了干净,她还画了一副雀鸟啄樱桃的图。” 卫玔儿顺着卫蔷的手指看过去,只看见了一片白地,一摞砌墙剩的砖放在了墙根。 她想不出元帅气得要打鸟的样子,也想不出那个族人口中“恬不知耻”的阿茵族姐又是如何情态。 元帅看着还很年轻,一点也不想足够当她阿娘的年纪。 可那些事已经过去很久了。 被回去的定远公府在她的心里只是一些好像很久之前的传说,是祖父的叹息和老泪。 “元帅,大伯公要为阿……卫钢讨个说法,被我祖父摁下去了,他说您尽管放心,长安卫家上下无人再敢闹到您面前。” “三叔公仁善。”卫蔷仰头看向天上的雪,“我还真想再多几颗长安卫氏的人头,砍给长安的百姓看。” 卫清歌告诉过卫玔儿当年在云州的卫氏旁支想要放弃北疆元帅不仅杀了旁支上下,连自己的血亲都未放过。 想起这些,卫玔儿傻傻地看着卫蔷,只知道跟着她的脚步往前走了。 元帅口中的遗憾竟然真的。 ……那可实在太好了。 终于走到正堂,卫蔷一进屋子就见一片热火朝天——十来个面前就是一个大铜锅的热火。 这些铜锅是卫蔷特许的,定远公府的后厨离着正堂远,端了饭过来早凉了,走过去吃也麻烦,正堂附近又不好设大厨房,卫蔷干脆就让人在正堂一侧起了个棚屋,在里面摆了十个铜锅,端来的饭可以放在里面热,也可干脆煮些面之类的,长安附近有百姓家做了阴干的细面,征服了一大票从北疆来的将士官吏,放在铜锅里一煮,再加点青菜肉片,实在令人食指大动。 如今那些铜锅都成了汤锅子,热腾腾烧了汤。 卫蔷深吸一口气道:“今日好生奢侈,你们这用的可是羊骨汤啊!” 一见是元帅进来,众人齐刷刷站了起来: “元帅!” 卫蔷摆手:“今日过冬至又不是开大会,站起来干嘛?先喝完热汤再涮几片羊肉吃起来是正经。” 说着话卫蔷抬脚也坐在了陈伯横的身边。 “陈相,您可知我为何坐在这?” 陈伯横抬起头看着她:“为何呀?” “陈二老爷特意嘱咐了不可再使您喝酒,我得看着您,这是其一。其二嘛……这满桌上下只有元妇德懂些诗文,我怕您一兴起开始作诗,只能过来摁着您了。” 这姜假仙儿的外孙女也是个不省心的,陈伯横也已经习惯了。 “我从同州忙到长安,也就今日得些闲暇,吃肉喝汤还来不及,哪有心思喝酒?哪有心思作诗?” 想起自己比从前忙碌十倍,陈伯横有些悲愤,姜假仙儿不过是伤他的心劳他的神,他这个外孙女儿是要他的命啊! 悲愤之下,想痛饮一碗酒,端起来却是热汤。 透过袅袅热气,陈伯横看见外面大雪飘落。 长安的雪,他许多年未见了。 “卫元帅,今年连京兆在内拿下了十一个州,依我看,您不如休养生息一两年,招兵买马,再图荆州。” “十一州?”眼巴巴盯着锅里羊肉的卫蔷抬眉一笑。 “当啷”一声,正堂大门被猛地打开。 一个穿着青色棉衣的汉子冲进来大声道: “元帅!大将军薛重私通南吴,怀远中郎将薛惊河与丰州都护府副都督裴道真、定远军纯钧部大队长卫行歌联手将其拿下!” 刚刚还热热闹闹的定远公府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最镇定的反而是卫蔷,她站着一筷子捞起肉道:“你一路辛苦,也一起吃饭吧。大家别愣着,锅里的肉可要老了。” 大门重新关上,其他人互相看一眼,抬起筷子往锅里伸,眼睛又看向了正坐下的自家元帅。 西、西北四州……被、被拿下了? 陈伯横用几十年宦海沉浮的涵养逼着自己佯做无事,却听卫蔷在坐下之际轻声说道:“陈相啊,事情就是这么巧,如今是十五个州了。” 多吃几口肉!赔死这淘气孩子! 大雪飘落,雪花落在檐上阶下,给屋脊上蹲着的麒麟披了件件白斗篷,它们一起看着冷清了许多年的定远公府正堂重新热闹起来。 冬至也是要祭天颁历的大日子,过去数年,纵然圣人身子再差,在这一日都要强撑着往洛阳城南郊的天坛上祭天,在刺骨冷风之中强撑一个时辰。 可今年去祭天的人换成了临江郡王,不,是晋王赵启悠。 赵启悠没有祭天所穿的亲王礼袍,宫内也赶制不出,他本想找肃王借,没想到圣人将自己当太子时候祭天的礼袍给了他。 祭天之后赵启悠在回城的马车上就把礼袍脱了换上旧衣,然后双手托着太子袍进了紫微宫。 在偏殿足足等了四个时辰,都快到了初更之时,圣人才召见了他。 “老幺,衣服给你了便是给你了,你何必与朕这般推辞?” 赵启悠跪在地上,总觉得这大德殿内隐隐有些腥气,对着层层竹屏风趴下,他大声道: “启禀圣人,弟此去北疆不过微末之功,得亲王位已是圣人恩赐,绝不敢受此恩宠。” 赵启恩斜靠在床头,身上只穿了中衣,也看不见赵启悠的样子。 “阿悠,你我兄弟,我为兄长的想给弟弟些许东西,你何至于如此啊?” 赵启悠还是跪在地上,磕磕绊绊道:“皇兄为君,弟、弟为臣下……” 赵启恩一摆手,一旁的太监将竹屏风撤掉。 他看着赵启悠的头顶,摇头道:“阿悠,你姓赵,是我大梁龙子龙孙,怎么总一副卑微之态?朕给了就是给了。” 赵启悠不敢在推辞,只趴伏在地上。 赵启恩道:“你在北疆见闻如何?” 赵启悠犹豫了一下道:“定远公一直将弟关在小院之中,身边侍从也都被夺走。” 见他如此无用,赵启恩心中一恨。 “你如今已经是亲王,就要拿出王爷的样子来,我找了几位大儒教你,明日起你每日去文思殿听政。” 一听到听政二字,赵启悠仿佛看见自己皇嫂将自己毒杀的样子,趴得愈发真心实意:“皇兄,弟、弟无用……” “你年少时候也是聪明好学的,不过是这几年荒废了,怎能这般妄自菲薄?” 越看赵启悠这副模样,赵启恩就越发生气,若不是赵启恒因那卫瑾瑜的事恨上了他又是已经被出继出去的,他又何苦用这废物?! “不必再说,你下去吧。” 看着赵启悠的背影,赵启恩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杀了得自己兄弟手足只剩了一个过继的和一个小废物,这小废物无知无谋不堪重任,却有一副年轻康健的好身子。 这正是他穷尽半生求也求不来的。 要不是,要不是他再无后代…… “我等不及了,你立刻找人拟旨,封晋王赵启悠为皇太……为摄政王,辅佐朝政。” 封了皇太弟,全天下就都知道他不能生了。 思及此处,赵启恩眼前一黑,并非旧疾发作,而是突觉自己谋划一生,如今竟是无路可走。 第199章 再启(卷终) 赵启悠刚从大德殿里出来就想着怎么能跑。 他这七兄身子越发差了,估计脑子也有些毛病,不想着怎么生子留后,竟然在他这个不问世事的废物身上打起了主意,又是封亲王,又是穿太子祭天服,仿佛是要对他委以重任甚至以大梁相托,实则是要把他送到皇嫂面前等着被拆骨抽筋。 可惜他养的那些人手打探消息尚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他从洛阳偷出去的实则一个也无。 心中反复谋划却无计可施,赵启悠在屋中厅堂桌子转圈。 既然不能跑,他就得让皇兄知道他赵启悠是何等的上不得台面。 过了几日,又一场大雪还未化,圣人突然临朝。 明堂上的文武百官为之一惊。 许久未曾上朝的赵启恩穿着团绣龙袍高坐在明堂之上,笑看着文武百官。 虽然他是被人以步辇抬到皇座上的,可他终究是来了。 看着一众人等给自己跪下,赵启恩的面上微微带了两分的笑。 “朕许久未来明堂,都快忘了你们是如何朝我跪拜的了。” 听此言,跪在地上的大臣们纹丝未动,无人敢先起来。 赵启恩任由他们继续跪着。 “朕今日来,是有要事要说,宣晋王上殿。” 看着未及弱冠的少年走进明堂,赵启恩心中又是一恨,恨完了他还要笑。 “一转眼朕的幼弟也长大了,同为赵氏子孙,他也当为大梁效力才是,朕身子不适,只令皇后奉玺听政着实为难了她……” 看着朝臣中微有骚动,赵启恩心中一冷。 他久在深宫,皇后在前朝扶植自己人,到现在只怕有些人只认皇后不认他这个皇帝了。 “今日,朕便封幼弟赵启悠为摄政王,正好中书省丞相陈伯横正在长安纠拿逆贼余党,阿悠便先暂领中书令一职,多学学政事。” 他说完,侍立在旁的石菩拿出圣旨开始宣读。 赵启悠膝盖一软几乎是趴伏在了地上:“弟……臣……谢圣人隆恩。” 朝上众人无心听赵启悠说什么,就在他跪下的时候,一本薄薄的册子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赵启恩遥遥看着那册子,问大梁的新任摄政王:“你袖中掉出的是何物?” “啊,这、这是《绣天记》。”赵启悠慌慌忙忙拿起那本书双手举着给他看,“圣人,这是我在北疆寻到的奇书,本想在散朝之后献给圣人解闷。” 解闷? 跪在地上的姜清玄双目看着明堂的石砖,心中已下起了棋,不听不看不想,就不会记得他幺孙写的那些书被人拿到了明堂上。 说起《绣天记》赵启悠着实精神了许多,将手中的书给一旁跪着的大臣们看:“此书着实妙极,楚绣儿着实是个奇女子,不仅智勇双全,在床上也着实了得,欲念在身不忘初衷,‘青丝煞,血云榻,鸾鸟初啼绝崖’此回极妙,着实写得处处动人。” 有朝臣微微侧开了头,这等□□岂是他们这些人能看得? 倒是有出身世家的大臣年轻时也是风流的,竟微微抬头看了那书一眼。 这书,听着倒比望江生写得还有趣些。 赵启恩高坐在上看着自己的弟弟,一口血仿佛哽在心头。 废物!废物!废物! 片刻前他刚刚将这废物立为摄政王! “年少慕色艾,朕久病深宫,倒是忘了你的婚事……” 看一眼于崇和郑裘,赵启恩心中一动,两京世家中韩、林、骆、吕四家或是消亡或是名存实亡,冀州裴氏投靠了卫蔷,晋州魏氏逃来洛阳至今不得归家,栾州李氏、并州陆氏、涿州井氏势力在外,河中陈氏只陈伯横一老迈之人为官,不可依仗,剩下的只有河南于氏、河阴郑氏还有许州钱氏,为赵启悠从这三家中择一淑女为妻,就算他赵启悠是废物,这三家也会为了皇位与皇后争个你死我活。 “朕为你择一名门淑女可好?” 听圣人这么说,郑裘心中一动,他的女儿都被带去了北疆,可族中还有淑女,寻一爹娘懦弱的握在手中,也可为摄政王之妻。 说不得哪一日郑氏也能当了后族。 这边郑裘兀自想得心潮澎湃,那边赵启悠重重地给赵启恩磕了个头。 “圣人,臣弟心中已有一名门淑女,若要择婚,臣弟非她不娶!” 赵启恩皱了下眉头,只觉赵启悠是在神庙地方偷见了哪家的女儿,不过只要是世家女,哪怕是那不知好歹的裴氏女,指为侧妃也可。 “你看中了谁只管告诉朕,朕这皇兄自然可以为你做主。” “多谢圣人!”赵启悠又连磕了三个头,一丝天潢贵胄的体面也不剩了。 他深吸一口气,大声道:“臣弟心仪卫氏长女,请圣人成全。” 赵启恩突觉耳中一阵轰鸣,仿佛听不清自己刚封的摄政王在说什么。 “你在说什么?” “臣弟心仪先定远公卫泫长女、现定远公卫蔷,卫氏乃国之臂助世代名门,定远公于国有功德才兼备,容貌秀美谈吐不凡,臣弟一见倾心,还请圣人成全。” 一旁的石菩忧心忡忡地看着圣人,只见他忽然面色潮红继而泛紫,他张了张口仿佛要说话,却突然一口血喷了出来。 “圣人吐血了!快传御医!” 明堂上顿时乱成一团。 赵启悠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圣人的御座钱,见圣人歪头昏厥,大声大喊道:“快找皇后来做主!” 圣人吐血昏厥的消息穿过层层宫墙传到了飞香殿。 皇后正在往唇上抿胭脂。 “圣人晕倒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什么满朝文武,一个个的少见多怪。” 抿嘴之后放下胭脂花片,又左右看看脸上的粉,卫薇这才终于站起身,换了一件大红色的罩衫,又在头上戴了三支一排的宝簪。 琴心在一旁看着,缓声道:“娘娘,这般是不是……” 圣人吐血,如何能打扮得如此堂皇? 弯着腰对镜理鬓的卫薇垂眸轻轻一笑:“如今的朝堂想要的可不是一个仓皇哭泣的妇人,而是一个镇定自若能撑起整个大梁的女人。” 再抬起眼,她已经是气势十足的皇后。 她卫薇,正是百官想要的的女人。 赵启恩的病起起伏伏,有皇后守着,那红丸是不能再吃了,没有红丸,他越发颓靡下来,昏昏沉沉一日又一日,很快就到了同光九年的正月。 正月十五上元节,皇后大宴群臣,对着吃了一口鱼突然恶心,招来御医诊脉,得知皇后已有孕三月。 圣人有后,文武百官不管如何想的,都得有欢喜之色。 同日夜里,姜清玄府上多了一个从秦家偏房来投奔的小少爷,生得甚是俊美,又是爽快性情,很快,姜家上下无人不喜他。 新年一过,便是草长莺飞的春日,卫蔷终于赶回了北疆,今年的各州刺史大会她改在了云州。 在开会之前,卫蔷先去了云州的军械所,军械所内李道士打开了层层的锁,终于取出了一个木盒。 “此物是我们军械所上下精心所得,麟州军械所帮我们制出了机括,可也不知这是何物。” 看着被一群人珍而重之的木盒,卫蔷抬手缓缓打开,只见其中是一形制怪奇之物。 卫蔷的手指一动,此物她曾见过,在顾予歌的信上。 “这是……顾予歌所说的燧发枪?” “正是。”李道士斜穿着道士袍,头上歪歪一个髻,“按照顾师信上说是在撞针的钳口上夹燧石,以弹簧之力将燧石打在火门上冒火,引然火|药,之前请元帅来元帅去了长安,恰好冶炼所又出了新钢,又来了阿笑对构造精研了一番,这我们便又将此物改了一下,这击砧被阿笑一改,比之前还好用数倍。” 说话时李道士指向了一名身材圆润的年轻女子,她腼腆一笑,脸上还有酒窝,也难怪叫阿笑。 卫蔷半晌说不出话来,竟然是此物,难怪她要云州军械所将东西送到长安他们也不肯,只等自己来看。 “有了这个燧发枪我们还能继续往前走,更好的火|药,更好的钢,那顾师说的旋转式闭锁待我等研究出来,更好的东西也能给元帅。” “这已很好。”卫蔷看着手中之物,只觉喉头干涩。 顾予歌或者说阿茵所描绘的神奇之物,借着这些人的手,终于现身人间。 快步走到屋外,正是一片荒山,卫蔷扣动扳机,只听一声响,一颗子弹钻入了树干。 “一次一发,有些慢,我们算过,寻常士兵搭弓射箭和填弹差不多,这枪管里有顾师说的膛线,只是磨损的厉害,我们在试更耐磨的钢材,若有突破,此物便可上战场了。” 李道士在一旁唠叨,为了做这个,他们这许多日子可是什么都停下了。 “对了,元帅,我们顺便还做了这个。” 李道士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铝盒,只见他打开盒盖使劲一拨弄上面的铁轮,一道火从白色的棉线头上冒了出来。 “这是用燧石和火油做的点火器,比火折子好用。” 卫蔷接过那点火器,打开、点燃、关上、熄灭……如是几次,她抬头看着李道士: “还有么?” 李道士眨眨眼:“元帅,您可别为难我这老道了。” 说完,他从怀里又掏出一张纸:“我们又顺便研究了一下这火炮,燧发火炮可比从前的好用,只是成品还没做出来,都怪麟州军械所的老王拖累了我们。” 卫蔷看了看图纸,又看向李道士: “还有么?” 李道士傻了。 “元帅啊!我们只一年光景便做出这些,还不够吗?” 可卫蔷还看着他。 李道士只能又从怀里掏出一张图:“也是运气,那点火器好玩儿,把指折成半面蒲扇的形状放在上面纸会转起来,我便想出了这东西,实在没了,这个东西还未必能成,也是老王搞得那蒸汽机有意思,我就想想这么做成不成,要做还得老王。” 卫蔷接过来看了看,只见一个蒸汽机的出气口并非在前面,而是在侧面,一根短棍焊在蒸汽机上,另一头是一些歪着的扇叶。 “从前一两年未必做出一个,如今是越来越快,路子走顺了一个燧石就能做出几样东西,元帅,多给我们些人和钱,再过一年,说不定那顾氨我们也能做出来。” “给给给。”卫蔷连连点头,恰如小鸡啄米,“今年开会我必提此事,给你找学生,再每年多给你十万贯。” 这是直接翻了好几倍呀,李道士两眼发光,比点火器里冒出来的火还亮。 三月,刺史大会。 四月,北疆第二次科举,檀州州学伍晴娘教出了二十二名进士,其中更有王饱儿做了北疆第二名状元,也是第一个北疆自己培养出来的状元,另有四个算学满分,可谓是居北疆州学之首,麟州女子州学叶谐儿教出二十名进士,其中有科举第三名卫雨歌,各科前十共有九个,可谓是紧随其后,前一年从中原各处来投北疆的女子中又有十三人得中进士。北疆大学堂从朔州借调的律学官陆明音名列第二。 五月,卫蔷刚到西北就收到营州来信,海东国遭逢连月大雨,河流暴涨,田地无存,想请借粮,不是向大梁借,是向定远公借粮。 信中写道,只要定远公愿意借粮,海东国愿出兵帮助定远公消灭流窜于白山黑水间的两股蛮人。 北疆借了。 六月,曾经带领蛮人消灭定远军、南下中原、劫掠百姓的蛮王胡度堇病逝,胡度堇之子礼先拎着他的头颅率余下的一万蛮人在营州城外卸甲求降。 皇后早产生下一男婴,取名赵代谨。 七月,耶律啜里只带着内外交困的迭剌部余下不到万人被黑水靺鞨八部连同海东国步卒被赶出了挞鲁河、潢河流域,穿过卫蔷曾经带北疆进士们走过的平地松林,耶律啜里只想要北上投奔乌护,却被定远军赤霄部以逸待劳围堵在山坳之间。 迭剌部最英勇的鹰,终于低下了头,在定远军铁骑面前,他举刀自尽,却被蓝眼狼王一箭射穿了手。 十几年前南下将大梁皇庭赶到了洛阳的蛮人多半已经死了,比如胡度堇和耶律释鲁,可南下的意志留在了所有蛮人的心中。 就如同北疆百姓心中的恨一般。 共计两万一千蛮人,有两千多颗人头被砍下,余下的被打散送去了各地矿山。 至此,偌大东北终于落到了定远军手中,七十多年来定远军所期盼的北出长城剑指白山终于达成。 东起东金山、西到平地松林一带,挞鲁河、潢河流域皆成定远军所辖之地,卫蔷为此封了北疆的第一个都护府——白山都护府,北疆自己的第一位大都护正是原朔州刺史长孙琴。 原幽州长史欧怀月升任朔州刺史,幽州港港务官谢尽之被幽州刺史诸葛弘保举为幽州长史。 另有原朔州监察司司长韩霜儿为副都护,原北疆财部算官长郑兰娘任白山都护府长史。 北疆八部亦派出精英往白山都护府任职。 在三万赤霄部的护卫下,白山都护府一众人等往潢河与辽河相接一带进发,三万赤霄部将在此处留三年,开城拓地保卫白山都护府,三年后将有三万都护护卫兵接替他们。 另有七千名各处俘虏亦自愿来到了这荒僻之地,在这里开荒刑期减半。 八月,登州、莱州、青州一代盐工在私盐贩子带领下串联起事,战火瞬时烧遍整个泰山以东。细究其因乃是去年北疆盐业突进以至盐价暴跌,北疆的盐如今把控大半大梁,把持盐场的世家因盐利骤减而不愿给盐工钱粮,半年无饷,竟饿死数十盐工, 带头之人名叫邢小乙,如今是个私盐贩子,从前是洛阳城里一个闲汉。 九月,造反之人占下青州齐州等地又西进南下,一群盐工竟然比从前精兵在手的韩家更难对付。 十月,失沂州、兖州。 十一月,驻守徐州一线的武宁节度兵败附逆。 十二月,失宋州、亳州。 …… 同光十年三月,造反者逼近许州,圣人下旨命定远军南下除逆。 在窦茂伏诛之后,很多人都以为短暂的纷争结束了,如从前一般坐看世家、寒门相争的日子将一如既往,到此时,他们才终于恍然,悲泣不已。 原来当初他们自以为的结束并非结束。 而是开始。 第200章 敢用 同光十二年六月初十,偌大的齐州城是被一桶粪水泼醒的。 “刘老五你这忘八给我出来!拿着你亲阿娘的肚子避了税还敢扣你亲阿娘的血汗钱?!那当官的都说了怀了孩子的不能赶,你们坊里怎么就把你家亲阿娘给赶出来了?!” 臭气熏天的大街上一圆胖妇人叉腰站着,将亮起来的天色下面有人家陆陆续续地开了门捂着鼻子出来看。 “刘忘八你给我出来!” 她又一脚踹在了门上,只见木门上一阵乱颤,粪水又流了下来。 有汉子在矿上休了假回来的半夜才睡,披着件短衣探头看着“刘家丝绸坊”的牌子,他皱了下眉头要出来与这妇人理论,却被自家娘子拦住了。 “这是东市上卖肉的程嫂子,平日为人不错,到底出了何事咱们好歹先看看。” 汉子皱了下眉头看着自家娘子,见自家娘子脸上带着笑,片刻叹了口气道:“都听阿娥的。” 十丈之外,姓程的妇人大喊道:“刘忘八!你给我出来!” 门未动,有人在门后喊道:“你是哪来的婆娘来与我扰乱?我这便去找了监察卫来抓你!” 程娘子挺胸大喊:“你们可抓呀,不抓我你们一家都是忘八!” 门内传来一阵乱响,有人说道:“阿爹,后门被人封了。” 刘老五这才知道外面的人是有备而来。 程娘子得意大笑:“我可是封了你家门来抓忘八,可不能让你们跑了,哈哈哈哈!” 笑完她看看左右,又大声骂道:“刘老五这忘八,你敢把生了孩子的人赶出衣场怎么倒不敢开门与我理论了?” 理论?门内刘老五大喊道:“你是哪家的妇人这般没规矩?我开的是衣场,我爱用谁便用了,不爱用便不用,那还有你这般闹上门来的?赶紧滚,不然让你赔了我生意的银钱!” “刘忘八你可忘了如今是什么年月?那些当官的可是说了坏了孩子的女人两年内不能赶走,不然干嘛给你减那许多税钱?你可倒好,税减了,人也赶走了,好一个无耻忘八!” 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清楚,程娘子对着一旁开着的院门道:“街坊可都来评评理,世上哪有这般好事占尽坏事做绝的?我那小妹可是在刘忘八这干了足足四年,从十五岁做工到如今,好容易嫁了一北面来的军汉,那军汉随军南下,我小妹大着肚子给这刘忘八赶工到了怀胎九月,这边生产就逼着她签了辞工文书?不签就不让她找稳婆!你可是存了要杀人的心啊!” 太阳渐升,程娘子指着刘家丝绸坊的大门痛骂了一个时辰。 地上一热那粪水气越发浓了起来,这处街上本就是齐州城的东市外,人来人往都捂着鼻子歪头看着刘家丝绸坊。 程娘子着实有一把气壮山河的好嗓子,顶着粪气也无丝毫疲惫之态,应是让路过之人都知道了刘家干了什么龌龊事。 一位穿着浅茜色布裙的女子路过,在一旁驻足片刻,朗声道:“这位娘子骂得好!这刘家实在龌龊。依着去年新改的《安民法》税篇、民篇,他这是逃税在前,欺人在后,前者当处罚金百倍,后者当歇业三月以儆效尤,另赔你家小妹两年辛苦钱。” 程娘子只是依稀听着那宣讲律令的女官们说了几句,听说竟然能给小妹赔钱,忍不住瞪大眼睛道:“有、有钱?” 那女子笑着道:“赔钱自然是有的,你只管找个监察卫说此事,自有商部和监察来与他为难。” “哐”的一声刘家丝绸坊的大门被打开,一穿着绣花丝袍的男子冷哼一声站在门内看着这两个妇人。 “说破天去不过是我赶走了个制衣的,你们说我当罚,我还说那姓冯的是偷了东西被我赶走的,她可是拿走了我两匹绢,你们到哪里跟我说理去?” 程娘子痛骂道:“你这忘八!给了阿水两卷抽了丝的废绢竟是为了害她!” 说着,她就要扑向那姓刘的,却被身旁的娘子给拉住了。 那娘子穿着一身裙,看着不甚健壮,手力却还有几分,拦下了程娘子,她收回手低头扶了下发髻。 “看来这位郎君是要栽赃那娘子偷盗财货?这可着实是重罪了,依照《安民法》刑篇所讲,犯下栽赃之罪可是要在矿山服刑一年到十年的。” 被称作刘老五的丝绸坊东家可不想再与这一胖一瘦两妇人纠缠,他还要洗了门上的粪水好做生意。 “《安民法》?你在我面前聒噪个什么?有本事使人来抓了我,不然我刘家的产业,我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爱怎么栽赃就怎么栽赃!一个穷酸妇人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官儿不成?” 说完,刘老五看见那妇人点了点头。 “巧了,我还真是个官。” 穿着一身布裙的女子竟然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枚铜牌。 “监察司司官余三娘,领北疆元帅令,统领齐州、青州、密州三州监察,任三州总监察司长。” 几丈外正有一群监察卫在看热闹的人群后,一听余三娘亮出官职,连忙穿过人堆跑了过来。 程娘子目瞪口呆看着身边女子,她每日在东市卖肉,也是有几分见识,这位娘子身穿棉布裙,脚上踩着棉袜穿着草鞋,头上发髻也简单只用一个扁簪挽着,又是一阵北疆的口音,怎么看也是北疆来的女子,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女子的官竟然这么大。 三个州都归她管,怕不是要比刺史还大?! 冯静水听说程春娘竟然替自己去找刘家讨公道,拖着刚出了月子的身子就跑到了刘家丝绸坊门前,却见一女子当中站着,听见程春娘喊了一声“阿水”,那女子转过来看她。 “正好,苦主也到了。” 冯静水傻愣愣走过去,怎么也没想到让她哀恨苦恼月余之事竟然就这般解了。 她本是刘家的一个纺纱工,去年春定远军占了齐州,越多新鲜事来也来了齐州,当中就是北疆女子穿的内衣,那内衣不像从前的小衣,用棉布包裹一层细棉,周围用棉绳绑了从胸下面往上托着,实在比从前的要方便多了,既不怕被碰了磨了尴尬跑跳起来也方便,私下里在齐州就传开了,不少年轻小娘子红着脸买了细棉布和棉花来偷着做。刘老五却窥到了商机,这新的小衣是只裹了上面,下面却是空的,改成用细绢做了,下面再缝上薄纱,卖到洛阳温柔坊正是合意。 冯静水手巧,便被指了这个差事,一个月能做上百件,这般做了一年,她怀有身孕的时候也没停过,因她是去年有孕今年生产,人称刘老五的刘务借她有孕之事两年各免了一成税。 偏巧今年四月圣后下旨查封洛阳温柔坊,刘务便给了她两匹绢让她回家,又过几日正是冯静水将要生产之时,刘务带了两个壮汉进门,她不在辞工文书上摁下手印便不让稳婆进来,冯静水无奈签了。 程春娘与她是邻居,昨日知道了此事,今日就来找刘务讨说法。 余三娘仔细听完,道:“闯进你家强逼你签了辞工文书,这也是触犯了《安民法》的,强入民宅又兼以她人之命强逼胁迫,当发往矿山三年到十年,罪行严重者死。” 听说是北疆的女官在当街断案,里里外外早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穿着简单的三州总司长缓声对冯静水说:“我会派人将那两壮汉也找来,若是他们罪行属实,监察司定然不会放过他们,你们只管放心。” 再看向跪在地上的刘务,余三娘道:“凡产孕、养两年中女子签下的辞工文书女子皆可反悔。” 另一边,监察卫已经从刘务家中搜出了文书。 刘务大声道:“监察大人!冯娘子想要回来尽管回来,小人实在未做强逼之事啊!” 余三娘道:“此事我自然会让监察卫与监察将你衣坊、绣坊上下尽数问过,对了,若是因你入狱而使她们停业,当付一年遣散之资。若是你真做了冯娘子所说之事,冯娘子又是军属,原罪之上再加半等,《安民法》定会送你一个好去处。” 她这话是说给刘务和冯静水程春娘听的,也是说给围观百姓听的。 只听百姓中有人忽然大喊道:“《安民法》可真是个好东西!” 这是自然。 余三娘行了一礼对百姓们道:“当街审案已毕,各位若是想知结果,可在七八日后往监察司门前的告示栏看,定有一个交代!” 监察卫将刘务带走,冯静水和程春娘也被余三娘指点着去监察司报案。 “程娘子着实是急公好义之人。” 听这位差不多比刺史大人还要大的女大人称赞自己,程春娘一张脸涨得通红,之前痛骂刘务一个时辰都未曾结巴,现在竟然磕绊起来: “多、多谢、多谢大人。” “本是应做之事,没什么好谢的,两位娘子回了家去只管与左右邻居说明,只要是受了委屈,只管来找监察司,《安民法》定然给个公道。” 程春娘扶着冯静水连忙道:“一定一定,大人放心!” 见余三娘转身走去,程春娘扶着冯静水道:“阿水,你从前也跟你爹读过书,反正刘老五得赔你两年工钱,你郎君也给你留了钱,你不如把书重新捡起来,读两年,也考个官。” 冯静水看着三州总司长大人的背影,怔怔应了一声,回过神来先吓着了:“阿、阿春你在说什么?” “我说得又不错,哪怕当个宣讲律令的路官呢?也好过你看着刘老五那等人的脸色吃饭,要是真成了,等你家郎君回来不也欢喜?” 冯静水又愣住了。 就在离刘家丝绸坊十丈远的地方余三娘敲了一家的门。 开门之人是一个汉子,手上有一片发黑之处。 余三娘抬头看着他,笑着道:“可是钱大队长?” 汉子后退一步行礼道:“不敢当,离了潢河我不过是一个在矿上谋生的粗汉。” 在汉子身后,一个穿着绿色面裙的女子快步走出来,一见是余三娘,她放下手中东西行礼道:“余司长,多年不见了。” 余三娘避开两人行礼抬脚走了进来。 “我本是要来寻你,没想到半路还遇到了场官司,吕文书在齐州过得可还好?” 被余三娘唤作是吕文书的女子名叫吕佳娥,她爹正是当年在洛阳被定远公卫蔷一道劈死的通敌叛国的前太仆寺少卿吕显仁。 吕佳娥从灶上提了水找了些茶叶出来要给余三娘泡,嘴里道:“有劳余司长惦念,自从回了中原,我这过得还不错。” 看看吕佳娥,再看看站在门边不动的钱展,余三娘道:“我之前写了文书送回总司,如今总司已经批下……吕文书从前在云州煤山便是一等一人精研律令之人,可愿意在齐州做个监察?” 吕佳娥找出的碗在灶上铛啷啷转了一圈。 钱展连忙接过水壶,吕佳娥看着余三娘。 “余司长,北疆敢用我?” 阿父通敌噩耗刚传来几日,穿着一身青黑色大袍的元帅就来找她,坦白说已将她阿父杀死。 十六岁的吕佳娥只觉天崩地裂。 几日后她被带回北疆,送到了云州煤山,做起了计工算账的文书,这一做就做了两年。 从前在定远公府的学堂里她还念着三年后阿父和阿娘能将自己接回去,到了云州,她才惊觉自己从前以为自己能有的一切早就烟消云散,浑浑噩噩大半年,吕佳娥遇到了一个同样被发来煤山的中年男人,名叫贺咏归。 贺咏归从前是云州刺史,却因玩忽职守被发来矿山,他连换洗衣服都没带,只带了三本书,正是北疆全套的《安民法》,贺咏归每日但有闲暇便诵读《安民法》,一日又一日,吕佳娥不想听也记住了许多。 知道吕佳娥聪慧,贺咏归便一边自己学,一边教吕佳娥。 他在北疆为官多年,那些律法早就该烂熟在胸才对,贺咏归却说自己脑也空心也空,合该从头学起。 东北都护府招人往东北开荒,凡是被罚者去了东北可刑期减半。 贺咏归让吕佳娥去。 “没见过人之绝处,便不知《安民法》如何难得。” 吕佳娥本该是在东北待一年半就够了,却足足呆了两年半,在东北她与曾附逆韩家的钱展于绝处定情,也终于知道了贺咏归为何让她去东北。 离开东北,正好定远军新占齐州缺人往齐州做事,吕佳娥便和钱展一起回了自己少年时生养之地,曾经赫赫几代人的齐州吕氏早烟消云散,她回来齐州只是一个童学老师。 她这样的人,北疆竟然敢用? 余三娘笑了起来:“吕文书,若是只惦记那点从前,定远军也罢,如今天下也罢,可都不会是这般模样了。连耶律啜里只北疆都敢用,何况是你?” 昔年的蛮族雏鹰如今正刚过而立,在西北做起了巡边将军。 吕佳娥却踌躇起来,她看了一眼钱展,又低下头。 “余司长,我只怕元帅见了我心中……” “你竟是在担心这个?”从云州到齐州,余三娘位高权重养起来的那点儿稳重也不剩多少了,“吕文书,我写的那封文书可是被总司长送去给了元帅。”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吕佳娥。 打开信封,做妇人打扮的女子看着信,突然落下了泪来。 只见信上写“从前在洛阳便知她有博闻强识之才,多年挫折竟未荒废,实在可喜,她熟知齐州世家脉络,做监察可是大材小用,三娘你千万珍惜。” 是元帅的字。 “……可在这般的北疆,你们尽可去求谋事之智,决断之心,行事之能,只要诸君想要这些,北疆绝不予半分桎梏。” 数年前元帅在洛阳定远公府学堂所说的话竟然是真的? 对她这个罪人之女,竟然也是真的? 云州煤山每日累得人双腿发软,潢河边的北风冻得人手脚发黑……那许多的苦,竟都不如现在这封薄薄的纸让吕佳娥更想哭。 “我去!”吕佳娥哭得仿佛当年十六岁的少女,“元帅让我做什么我都去!” 千里之外,正在太原陆府的卫蔷吸了吸鼻子,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打喷嚏,最近也未曾着凉啊。 在卫蔷对面坐着的保宁县公陆蔚小心打量着她的脸色,随时准备跪下。 第201章 儿子 “我本以为太原和北疆昔年曾同舟共济,北疆当年从太原借过粮,太原城上下是慷慨解囊,太原遭灾,北疆如今还养着从太原跑去应州一带的逃民,还将粮借给了太原,没想到至今日,晋兵竟然做出了拦截我北疆军备一事。” 数年未见,当初压得明堂百官不得喘息的定远公风采更胜从前,只是在胡凳上坐着便有一股凛然之势,那张如初阳耀天的脸仍是明丽至极,一双眼睛看着谁都像是藏了些星光在内。 见礼之后陆蔚忍不住摸了一把自己的发,怎得有人东征西讨丝毫不见疲惫更不曾变老,偏生他不过是练了几年的兵,头发白了一半又掉了一半? 当年韩氏造反,朝中无将无兵更无钱,上到金吾卫下到各州刺史手中连冬衣都没有,两京世家因被韩家牵连数家男丁皆被关在上阳宫里,只有陆家靠着老郡公夫人的颜面未曾被封门查缴,陆蔚也未曾被关进上阳宫里。 陆蔚自知这是重振陆家的良机,便掏了用自己在北疆买的百万斤棉花换了从洛阳脱身,又以自家家财意图重整昔年保宁公府的晋军。 在洛阳时候陆蔚就被裴道真引着几乎半投了定远公,每日一车一车的吃食送到了国公府,他在太原练兵,北疆不仅低价卖给他军械棉花,还派了人来帮他练兵,这么几次反复,旁人不知道,陆蔚心里清楚,他们并州陆氏若是离了北疆离了定远公可没有当下局面。 若是平日国公能力莅临太原,陆蔚怕不是要亲自牵马以示尊崇。 恨只恨他这当爹的对着北疆卑躬屈膝,他的次子陆梵响却一心只恨北疆,这次趁着他不在竟然带着五百人假装成山匪去拦经过太原的定远军车队,一百人的定远军车队在太原城外把陆梵响所率五百晋军打得屁滚尿流,他儿子一恨下来竟然在定远军车队进入太原之后命太原府封城,立誓要把定远军的车队困死在太原府。 等陆蔚从阳曲回到太原城,太原城卫已经和一百定远军对峙伍天了,因为他儿子勒令太原上下不得供定远军吃喝住宿,定远军也不能补给,竟然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吃喝了。 得此消息,陆蔚看着自家还鼻青脸肿的儿子,只恨不能将他再塞回娘胎里,拿起棍子又是对儿子一顿好打。 为了平息事端,陆蔚不仅自己掏钱替一百定远军将士补足了补给,又送了一百匹好马,几乎是恭送他们出了太原城。。 他本想绑了自家儿子往北疆赔罪,不成想负荆请罪的荆条还未备好,定远公卫蔷竟恰好路过此处,得知此事就来与他“讲理”了。 “国公大人,我次子梵响从小在太原让家仆看顾长大,我与内子怜惜他不能养在身边便颇有些溺爱,您若要怪罪,便怪罪我罢。” 陆蔚勉强摁着自己的膝盖,不然此刻已经跪了下去。 天气正热,一缕缕的汗沿着他的后脊流了下去。 坐在他对面的卫蔷抬手摸了摸鼻子,笑了一下道:“陆县公实在为难了我,我又能如何怪罪于你?一百人饿了三日,我总不能让你一人饿上三百日吧?” 陆蔚脚下一软。 这些年定远公在整个大梁可谓是褒贬不一,有人盛赞她是肱股之臣国之梁柱,不仅能平叛,还能让那些被叛军肆虐过的城池百姓变得比从前更好,恨她的人也是恨到了骨头里,堂堂国公不仅借平叛之名占下大片土地城池更是驱赶世家,到如今除了冀州裴家因为全家投了北疆没有被驱赶之外,齐州、青州、莱州、密州、沂州、徐州、亳州等地好不容易靠交出家财在逆贼邢小乙手下苟活的大小世家都要迁出祖地,偌大洛阳城几乎要被世家们给塞满了。 因定远军所在之地不容世家,天下世家大多视定远公为仇敌,只是无力使她横尸道旁罢了,可就是这样的天下之敌,这些年定远公势力越来越大,手下兵将越来越多,据说北疆的麦、棉远销楚地,如今南吴、楚等地百姓七成穿棉。至于大梁之内,除了棉布和麦之外,百姓手中所用的羊脂皂、碱面、泡汤细饼,军队行军少不了的燧石点火器、软车轮……都是被定远军所占各州所出,定远公甚至还将西域来的宝石玉器黄金高价卖给那些恨不能她死的世家。 陆蔚很清楚究竟是那些无能之下只能狂怒还要花钱从定远公手里买宝石的人更可怕,还是定远公更可怕。 与定远公辖地比邻,更是世上最可怕之事。 可儿子终归是亲生的。 正想再为儿子求情,陆蔚却听后面传来一声怒吼:“你这恶女子若要怪就来怪我!不许与我阿父为难!” 见自己次子冲了出来,陆蔚往前一扑直接跪到了地上:“小儿无状,冲撞了国公……” “陆县公你不必如此,你这次子眼见也是将要弱冠,也不必事事都有你们这些长辈拦在前面。” 陆蔚战战兢兢抬起头,只见卫蔷面上挂着笑缓缓道:“恶女子,这称呼倒是别致。” “我说的就是你这恶女子,将阿尹还给我!” 一边骂着陆梵响还想要拿起挂在墙上的剑,被两边仆从拼死拦下了。 卫蔷的腰间挂着自己的长刀,见这年轻人有搏命之势脸上的笑更深了两分。 “阿尹是谁?我怎不知我干了强取豪夺的买卖?” 陆蔚从地上蹿起来挡在了卫蔷的身前,摆手让仆人将儿子绑下去,勉强笑着说道:“阿尹是我次子乳母的女儿,被我内人放了籍成了平民,从前在陆家略学了几个字,同光九年朝廷替北疆征女官她便去了,我这儿子与阿尹从小一起长大,年轻气盛迷了心,国公千万别与他一般见识。” “阿父你不必与这恶女子求情,若不是她三十多还未嫁出去发了疯,如何阿尹连信也不写给我!” 陆梵响自幼习武,挣脱仆从连又要冲上来。 陆蔚转身要拦自己这疯了的儿子,却见一刀鞘突然压在了儿子的肩上。 心中一冷,陆蔚徐徐转头,便见定远公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反手握刀使将刀鞘压住了陆梵响。 “扑通”一声,陆蔚跪在了地上。 “元帅、元帅手下留情,我愿、愿出五十万贯赎我这孽子!” 卫蔷看了一眼陆蔚。 她一贯记性好,虽然从前在洛阳没见过陆蔚几次,还记得这位相貌英武的将军,没想到数年不见,他不仅白发过半,头顶可怜,连出价的样子都变得甚是大方。 “五十万贯?”她又看回了那陆梵响,“你是赎你儿子哪一般呢?” “百、百万贯!百万贯也可!”四下里都是自己的亲信,陆蔚却还是不顾体面地磕头在地:“元帅!我只有两个儿子,长子刚被我带去洛阳就被收进了太学,现在是个只知道开诗会的废物,次子一直被我留在太原,是我管教不周,还请国公看在我多年来与北疆为善的份上放过我次子吧!” 看着几乎要流出老泪的陆蔚,卫蔷皱了下眉头。 陆梵响在刀鞘下挣扎不休,可他苦练了这些年的武艺在这区区一个刀鞘之下仿佛是蚍蜉撼树螂臂挡车,些许用处也没有,只能无助大吼: “阿父你不要跪她!” “你闭嘴!若不是你我何至于如此!” 见这般父子情深,卫蔷摇了摇头道:“若是当年你们为那些陆家女儿做到如此地步,一个拦定远军的车队,一个跪在地上哭求,那些女孩儿说不定我根本不会带去北疆。” 陆蔚的亲女儿陆佛奴今年才二十一岁已经做到了平州民部副主事,年年考评为优,卫蔷已经想等打下许州便命她做许州民部主事。 被老郡公夫人亲手养大的陆明音更是在东北都护府做学政兼任监察司副司长,他日调回北疆就是刺史或监察司总领几州的大司长。 甚至被陆梵响心心念念的阿尹,卫蔷也想起了她是谁——自愿从军如今正在赤霄部为后勤的尹荷,如今也是统管数十人的小后勤长,赤霄部从在东北时候每每报功都有此人,再过三两年在军中升任大后勤长掌管数万定远军背后屏障又或者转到各州做一个民部主事都是足够。 那尹荷之所以能让卫蔷一直记得,是因为她在报名来北疆的文书上写着“曾做奴婢”四个大字。 可这般合该名动天下的女孩儿们,尤其是陆佛奴,从未得过自己阿父跪下求她别走。 陆蔚心中一怔,从佛奴去了北疆,陆蔚就当她是死了,纵使后来与北疆交好,也只派人给卫蔷送了千贯求能好好照顾她或是给她当嫁妆。 他倒是在邸报上看到过阿音的消息,定远公向朝廷写的文书上写了陆明音任东北都护府的学政一职,旁人不知道那时的陆明音不过是十九岁少女,陆蔚又如何不知道? 可他从来没想过佛奴能如何,卫蔷与阿茵都是少年失了父母,偶尔见的定远军女官都出身北疆,在极苦之地磨砺而成,他家佛奴哪有这等本事?他在洛阳的妇人拜佛也不过是想佛奴不要嫁一个粗莽军汉。 听见卫蔷提起那些女孩儿,陆蔚拜倒在地,道: “我大兄遗孤阿音能得国公教导实在是毕生幸事……” 是了,男儿有用,女儿无用,偶尔有个女儿有用也是有人教得好,或是那女儿嫁得好。 若非这般,那些世家出来的女儿又如何能心归北疆呢? 卫蔷的眸光瞥了一下堂中的滴漏。 时间差不多了。 太原城城门处,号称来太原府接国公回北疆的两千定远军铁骑鱼贯而入。 晋军营地,一位教官笑着放倒了一名晋军的偏将。 定远军冲进了并州刺史府等太原各机要之处。 从北疆被派来的禁军教官夺下了将印。 夺下了太原城北门的定远军向天上放了一点呼啸的星火,城外忽然“卫”字大旗一起,竟有无数定远军埋伏在城外。 就在陆蔚求卫蔷放过自己儿子的时候,有仆从跑进了正堂。 “郎君!定远军制住了禁军和州府衙门!” 他惊慌失措,进了正堂却见一女子对着他一笑。 “还有县公府。” 话音未落,那以刀鞘压住了陆家二少爷的卫蔷长刀出鞘,比在了陆蔚的脖子上。 “拦了我定远军的车队一次,便会有无数次,事关绛州、晋州上万定远军,我还是得将路真正打通才好。” 陆蔚看着自己脖子旁的长刀,如何不明白那“打通”二字的重点在“打”? “国、国公大人……” “用太原城换你儿子,陆县公,你这般盛情,我却之不恭。” 第202章 梨花 陆蔚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定远公占了这天下他陆蔚也可依仗太原做一封地公,实在是没想到定远公竟然会对他这盟友下手。 “定远公!国公大人!两京世家如今陈氏颓败裴氏除名,只有我陆家是唯一、唯一为国公做事的世家,怎、怎能落到如此地步?” 看见被缚住双臂的大梁保宁县公,卫蔷道:“陆县公你为我做事,不过是图陆家家业久长,能世代占据太原城,这偏偏是我最不想见的。” 太原城三面环山位在高地,有汾河破山而出,这初建于春秋拓建于西晋的城池不仅是李唐王朝的龙兴之地,更是天下难夺之城。 春秋时晋国赵氏先后抵御范、中行、邯郸赵氏三方联兵,又挫败智、韩、魏三家,最后联合韩氏魏氏灭掉了智氏,成就“三家分晋”,所依仗的无一不是此城之险,西晋末年并州刺史刘琨拓建此城之后更是依此抵御了前赵刘渊、后赵石勒共八年之久,前朝安史之乱李光弼更是以不到一万兵马在太原抵御了叛将史思明十万强兵,甚至趁史思明撤兵之际截杀了蔡希德七万叛军。 这般险要之地,又扼守从北疆到中原的要道,卫蔷如何会留给一个大梁世家呢? 见陆蔚被绑在地上还叫喊不休,卫蔷又道:“其实陆县公也不必担心家业难继,陆副主事着实是可用之材,比你两个儿子都好得多。” “定远公!如今你数万精兵还在许州城外,你以小道夺了太原城,不怕朝廷非议、百姓离心吗?!” “朝廷非议?” 卫蔷笑了笑,招招手,一人从众人身后站了出来,见到此人,同样被绑成一团的陆梵响不禁挣扎了起来。 “宋铜!你竟是卖主求荣的鼠辈!” “卖主求荣?”那约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看着陆梵响,笑了,“我是定远军鱼肠部甘大队长麾下探子童嵩,定远军本就是我的家,我如今是归家,可不是卖主求荣。” 陆梵响双目充血,他从小在太原城长大,阿父阿娘大兄阿姊都住在洛阳的保宁县公府中,只有他身边只有阿父的亲卫和乳母,还有阿尹,年纪越长,他的脾气越大,也不耐烦受从前那些阿父的副将拘束,这探子就是这时候混到他身边的,先是当了亲卫,后来就被他提拔成了身边副将,甚至这次对定远军的车队出手,也是这人在他身边说了许多要让北疆见见他本事的话。 仿佛有一道劈开了脑海中的迷雾,陆梵响大声道:“这是局!阿父,这是这恶女子要夺了我并州的局!” 竟然到现在才明白。 卫蔷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陆家的灵慧都长在了女儿身上,这陆梵响实在是随了他的阿父。 “听说县公夫人身子不好,记得写了信请她安心,还有老郡公夫人,记得将她请回太原。” 陆蔚猛地抬起头看着面前坐着的女子,脑海中想不通的一下都想通了。 “老夫人和内子……” 卫蔷笑着看向陆蔚:“陆县公,这世上有人比你更知道如何与我结盟,也有人能学你一般将自己骨肉弃之不顾。也亏了有两位夫人的安排,我才敢夺了你的太原城而不使洛阳知晓。” 陆蔚瘫坐在地,竟是说不出话来了。 这世上有些事说起来艰难,究其因果却着实简单,就如这陆蔚如何会失了太原城,就是因他娘子齿冷于他对自家女儿的不闻不问。 陆蔚之妻王旋出身太原,主枝传说是从汉末绵延至今,王旋家中却是旁支中的旁支,只是颇有些钱财,不然也不能攀上并州陆氏的旁支。明明家族颇有渊源,在前朝也是著姓大族,却因为没有入大梁的世家名录便被人处处看不起,王旋从十七岁嫁给陆蔚心中所想的就是一定要养出一个远胜世家女的好女儿。 她这念想从女儿出生到被女儿掠进上阳宫延续的十几载,中间陆蔚以旁系夺爵、她被封为县公夫人、家中奉养老郡公夫人她都不放在心上,只盼着女儿能好些、再好些。 这念想却毁了。 陆家大门一开一关,她的女儿从此离了她的怀抱。 梦醒了,王旋看这世间俨然变了副模样,她举案齐眉的丈夫并不把她的女儿放在心上,她带着几个同样失了女儿的妾哭求了许久,陆蔚也不过是往上阳宫中送些东西,此外便唉声叹气,后来女儿们被送到了定远公府,她又求陆蔚去见见女儿,只一面才好,他竟还是畏首畏尾总不肯。 那些妾室很快也忘了自己的女儿继续争宠,王旋站在偌大保宁县公府中,只觉空空荡荡,过了几日,她终于又找到了一个能懂她的人。 那人就是先郡公夫人,她丈夫的堂伯母。 为了能逼着陆蔚想办法,先郡公夫人当着王旋的面喝下了苍耳子熬的水,六十多岁的老人连呕带吐几乎将半条命都抛了。 陆蔚终于去求了裴道真得了能讨好定远公的法子, 过了一月,她和老夫人坐在南市一家食肆里,看着穿了同色衣裙头上只一个单髻的佛奴和明音带着陆家的其他女儿走上了楼。 王旋几乎哭晕在了老夫人的怀里。 可是佛奴说她在定远公府里过得很好,学得多,知道的多,还学会了怎么喂羊和小兔子。 佛奴说她以后去了北疆要努力当个好官。 女儿也哭了,却是笑着哭的,她眉目间有了从前未有的神采,与向来不睦的明音拉着手,仿佛一对亲姐妹。 从那时起王旋便有了新的念想——她要如了她女儿的意。 如何能让女儿过得更好,王旋实在想不出来,除了送去些衣物钱粮实在做不了什么,她只是个陆家宅院里失了女儿的落魄妇人罢了。 直到一年前老夫人对她说若想两个小娘子过得好,定远公便只能当这天下之主。 王旋整整想了一日一夜终于想明白了。 现在大梁的天下,容不下她那个要当好官的女儿了。 过了几日她便写信给自己的阿弟,说要将一副如今太原城的绣图送给圣后娘娘当寿礼,一个月后,她阿弟将如今太原城的地图给了她。 她将地图给老夫人的时候老夫人给她看了太原城的布防图。 是了,老夫人姓曲,家中在并州世代从军,年轻时候也是曾跟先郡公一起上城墙守城的。 “夫人,太原来了信。” 正在绣花的王旋手轻轻一抖,放下针接过了信。 只见第三行写了一句:“太原的白梨花开了。” 白梨花,老夫人的名字便叫曲白梨。 “老夫人!”心中想着不要着急不要让人看出破绽,王旋紧紧抓着信进了仁萱堂。 “老、老夫人,太原的白梨花开了!” …… “曲老夫人一把年纪了竟还想回并州。” 看了一眼奏本,卫薇眉头轻皱。 这奏本不是通过三省转呈的,而是曲老夫人写了奏本请阮细娘替她带进宫里。 见圣后娘娘似有些不满,阮细娘笑着说道:“娘娘,这老夫人也快七十了,怕是自知时日无多,想回到埋骨之地吧?唉,我前一阵去李家给老太太过寿,还听她们说起了郡公夫人,先前的老郡公和郡公世子都没葬进陆家祖坟,老夫人可是跟陆家族里打了好多年的嘴上官司,说不定这次回去就要以死相拼了呢。这葬坟的事可真是难说,从前我家一个邻居是从旁支过继过来的,不成想等他承了家业,他自己亲爹娘死了他也想都葬在本家祖坟地上,那本家的人如何能肯?哎哟哟,打了好几年的官司,可惜本家人口不兴,只剩些五六十岁的老人,如何比得过那正值壮年的?” 卫薇问她:“那过继子真将自家父母葬在了本家?这般作为可着实是背信弃义……也是欺人太甚,是哪里的州府?我使人去问问。” “唉。”阮细娘又叹了一口气,“娘娘呀,可谓人算不如天算,前一阵我那嫂子来看我,与我说道此事,告诉我那过继子好歹熬死了本家的老人,已经做了道场要下葬了,偏生一场水灾,大水卷了他爹娘的棺材走了,竟是再也寻不见。” “水灾……”卫薇眸光一凝,声音比方才淡了两分,“你说的当是去年汝水一带的大灾。” 去年夏天定远军夺下徐州正要再西进,却正逢汝水大漫,自汝州往下到蔡州一带民不聊生,逆贼弃城而逃,反倒是定远军奔袭千里到了汝州救灾,一时间定远军在民间声名极盛。 想到此事卫薇的脸色便有些难看,那忠武节度使被逆贼打得屁滚尿流逃到洛阳,正逢大灾定远军在救人他反倒说此事正是讨逆的好时候。 废物! 要不是要利用这个赵启恩心腹将那些隐在朝中的帝党引出来,他早就曝尸刑场了! “你那嫂子可曾告诉你,如今在汝州朝廷声望如何?” 听圣后娘娘问了,阮细娘笑着说道:“我嫂子说她可是这些年第一次见了朝廷的赈灾粮,让臣妇多谢圣后娘娘呢!” 卫薇的心中宽慰了些,她宵衣旰食总算让这朝廷的名声比从前好了些。 从同光七年至今已经五年多了,这阮细娘说话总是和她的心意。 再看那保宁县公府老夫人送上来的奏本,卫薇御案外一推掉到了地上,道:“这奏本你拿回去,跟曲氏说她走可以,朕不许她再回洛阳。” “是,圣后娘娘。” 阮细娘跪在地上替曲老夫人磕了个头。 卫薇无奈摇头道:“也不知你是从哪里来的好脾性,谁的事求到你头上你愿意管一管,朕这亲信一时是传声虫一时是磕头虫,哪里还是个亲信,竟是个忙不迭的小虫子。” “明明是圣后娘娘仁德无双,才让这上上下下都求到了臣妇这一小虫身上。” 阮细娘竟然真自称是小虫,卫蔷又笑了:“罢了,你快些起来,朕许你这小虫做人了。” “多谢娘娘。” 又在地上磕了个头才爬起来,阮细娘笑着把刚刚的奏本塞回了怀里。 见她这般模样,卫薇摇了摇头:“朕本想让你也进中书省做个舍人,你总这般磕来磕去可如何是好?” “舍、舍人?”阮细娘下来一跳,“我的好娘娘,您也要立女官?” 坐在御案后的皇后轻声笑问:“女子为官的规矩,定远公立得,朕如何立不得?” 阮细娘低着头,就听皇后缓缓道:“今年往送女官是最后一年了,明年此时,朕要女官立在明堂之上。” 正说话间,一个稚童跌跌撞撞地跑到殿前,一不小心就骑在了高高的门槛上。 “母后!” 坐在御座后的卫薇动也不动: “早晚有你来此地的时候,你何必着急?” 才刚过了三岁生日的稚童又如何知道自己母后到底说什么?骑在门槛上急哭了。 见他挣扎着不肯被伺候的宫人抱走,阮细娘快步走了过去:“皇子殿下,臣妇送你去看花可好?” 看着阮细娘抱着抽抽搭搭的赵代谨走开,卫薇面无表情地又拿起了一个奏本。 第203章 离婚 顶着夏日的烈阳,一辆马车沿着山道缓缓驶进了太原城。 太原城门一队人弯腰行礼,当先之人是一女子,梳简髻、戴金冠,腰间悬一长刀。 马车突然停下,一头发全白的妇人从马车里下来,连忙对那女子行礼。 口中道:“使不得使不得,臣妇不过一区区妇人,哪里当得主君这般行礼。” “白梨夫人于千里外运筹帷幄,助定远军兵不血刃夺下太原三镇,既是功臣,亦是恩人。” 曲白梨微微抬头,便见那躬身行礼的女子面上带着浅笑,字字说得真心实意。 “若论恩人,我夫君、儿子不成器,失了太原城,酿下滔天大祸,并州百姓依附陆家数十年,陆美音、广妙、妙美,家却并未行护卫百姓之责,幸有主君在北疆救下了无数被掠走的太原百姓,若说恩德,是我曲白梨当向主君叩拜才是!” 说完,曲白梨竟真的要跪下,被卫蔷连忙拦住了:“本是我应做之事,不敢称什么恩德,反倒是白梨夫人您依大义行事,舍旧日身家,实在是可敬可佩。” 攀住卫蔷的臂膀,曲白梨笑着道:“主君,我曲白梨既然拜你为主,总该跪下磕个头才是。” 卫蔷仍是在笑:“在定远军中做事实在是天下最苦的差事,我实在当不得您一拜。” 至此,两人终于都不再推让客套,曲白梨也不再坐车,同卫蔷一同往城里走去。 “从前此处是一家酒肆,别看这般小,酒酿的好,我还未嫁人的时候我大兄买了酒回去总要分我一半。”指着一处新建的书肆,曲白梨满面带笑,“那时蛮兵来袭,我送陆行出征的时候,就见那酒肆的娘子还拎着酒坛请将士们喝壮行酒,算来应是我少时那酒肆老板的孙媳了。” 微微低头,曲白梨一笑:“战事不谐,阿蒙绑了我们这些女眷送出太原城,也不知这家酒肆是如何了,终究是我等罪业。” 蛮族夺太原城之后屠城数日,并州有些城被杀得连收尸之人都没有,好端端一家世代相传的酒肆,幸中之幸也不过是逃难去了。 “此事我还真能解了白梨夫人之问。” 卫蔷对身后跟着的卫玔儿,让她去将人找来,幸好也不远,并州的新州学正是在从前陆蔚的私宅中。 曲白梨茫然看看,一头白发在烈日下有些灼目。 “主君是说那隋家酒肆还有后人在?” “那是自然。也是巧了,我之前正是知道她从前在太原,才召他来太原……” 正说着话,一人跟着卫玔儿快步跑了过来。 曲白梨看了都要说,主君麾下女子跑得可着实快,仿佛专门练过似的。 “并州州学博士王无穷拜见元帅,拜见白梨夫人。” “并州州学博士?”曲白梨被这官衔给吓了一跳。 虽然她的亲孙女陆明音也是东北都护府的学政,可到底那里本是奚人、蛮人、靺鞨人所占之地,人烟稀少,明音去了能做的事也不多,算是混个来历。 没想到眼前这女子生得面黑书女子结实,竟然是当了偌大并州的学政。 王无穷笑着道:“听闻白梨夫人问起隋家酒肆,还说起有年轻娘子在太原城门口送酒,应该说的就是我娘或是我姨母,我娘是隋家女儿,太原城破,我外祖父母被杀,只有我被藏在屋内的地窖里,我在并州靠给人跑腿做事为生,过了几年有北疆的车队往蔚州送粮,正经过太原,知道我是孤儿,将我带去了蔚州,我便在蔚州的孤儿院读书,到十七岁时做了蔚州第四童学的老师,二十一岁做了云州州学的助教,二十二岁考中了进士又升做营州州学博士,今年又被转调到了并州。” 她言语无奇,是一贯的徐徐道来,带着久为人师的稳妥,曲白梨的眼却红了。 许是为她年少坎坷如今高位而快慰,又许是得知古人有后悲中带喜。 “王无穷,你这名字是自己起的?” “是,从前只有大娘作称呼,连夫子教了我习字,我便取名叫王无穷。” “好名字!” 曲白梨慌忙要取了身上玉坠下来给王无穷作礼,被王无穷婉拒了。 眼泪滴在王无穷的手背上,她抬头看了这老妇人一眼,反手拍了拍她的手: “我替我外祖阿娘和姨母多谢白梨夫人惦念。” 曲白梨笑了笑,又有老泪流出。 “以后太原总会更好,再无蛮人能踏破此城,这太原城里也再无我这般长大的孩子,这是值得欣喜之事,夫人别再哭了。” 这是被晋军、陆家、曲家都舍在了太原城的孩子,她到了北疆,长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曲白梨心中一顿,她从前帮定远公、认定远公为主君大半是为了自家的明音能在她手下过得更好,真到了十几年未再见的太原城,她才明白她心中的悔愧甚至恨其实都与自己的孙女无关。 太原、百姓……都在她曲白梨心中隐隐作痛了快二十载。 这些痛楚是她的。 不是旁人的,只是她的。 明年就要七十了,她终于回到了一个会让自己心痛难忍之处。 时近正午,又热了些,卫蔷便先让曲白梨用了午食,做的也都是太原当地的饭食,一碗细软的“易斗面”是被厨子用双手拉出来的,配上一碗山珍菜蔬调的素面汤妥帖又不令人生腻。 午后,曲白梨对着铜镜重整了衣裙,走到卫蔷低声道:“主君,我想去见见陆蔚。” 卫蔷允了。 曲白梨在洛阳时就将自己的笨重的大件都小心换了钱,珠钗臂玔等物她要给明音留着,其余的都给了主君,只求能将太原城建得更好。 头上的金簪是她郎君亲自给她打的。 他郎君是个好郎君,一生无妾,也是个好阿父、好祖父,唯独……不是个足够好的将领,战事一起便举棋不定,先想御敌于外,却死在了蛮军手中,所想的据城而守皆成了空。 不要说与百战成神的卫家比,连她这将门女看他要出城迎敌都觉不妥。 可她的好郎君眼里,她只要做个好娘子便够了。 这便是她在太原城被攻破前的半生。 坐在角落看见穿着罗裙的老夫人走到门前,保宁县公陆蔚立时站了起来。 “老夫人!这些年来我扪心自问无一处对您不当之处,让王氏一直尽心照顾于您,您怎能做出这等事来!” “您是保宁郡公夫人,就算郡公被先帝贬谪,陆家上下谁不是照旧敬您?你与那卫氏私通根本就是不仁不义!” 陆蔚骂得越来越难听,他年少时与军汉厮混,如何下作之言都骂得出口,现下他失了并州,可谓是将陆家世代根基都丢了,也不必在这老妇人的面前装那孝子贤孙,片刻之后,在他的嘴里老夫人已经成了人尽可夫之人,甚至编排起了卫蔷的祖父说老夫人是与他私通才将陆家的基业送给了卫氏。 曲白梨站在外面静静地看着陆蔚。 陆蔚并没有关押在并州府衙地下的囚牢之中,陆家宅邸的后院有一小屋,陆蔚就被关在此处,小屋的门窗都被换成了铁栏,在夏日里看着倒是清凉。 他的通骂声不止曲白梨一个人听见,可这后院本就是监察司暂时驻所,所有人忙得恨不能四脚朝天,竟是没一个人抬头看他们一眼。 等陆蔚骂到口干舌燥,曲白梨在陶杯里倒满了水,用手托着放在了窗内。 陆蔚不想喝她的水,左右看看,只见看守他的人退到了一侧正在写什么。 曲白梨看着他,面上带着笑:“你还真是陆家的男人,一旦事情不如你所想,便连些许体统都顾不得了。这般骂我,你不过是在极困之处再为自己添上些狼狈罢了。” 陆蔚定定看着曲白梨,见她在外面拾了个木凳坐下。 三年前他离开洛阳时,老夫人的头上还有些许黑发,如今竟是一根都不剩了。 羊脂色的发上只插了一根金簪,曲白梨整了整裙摆,看向陆蔚。 “陆蔚,卫氏势大,有夺天下之能,你想以并州从她手中换来日的荣华,怎想不到有人用你和并州为自己谋个前程呢?难不成有些事是只许你做得,倒不许我做得。” “前程?曲氏!你为了你那孙女的前程连陆家基业都不顾?!” 看着喝完水的双手紧握铁栏的陆蔚,曲白梨笑了笑:“可不止是为了明音,还有佛奴、美音、广妙、妙美,还有阿旋,碧落和我。” 陆蒙留下的两个女儿,一个是在东北都护府为学政的陆明音,一个是嫁到了徐州,如今在给定远军做文书的陆碧落,这两个孙女是过去那些年曲白梨仅有的念想。 美音、广妙、妙美则是陆蔚的庶出女儿,名字与嫡女佛奴、次子梵响、长子遍观一样出自十八护法伽蓝。 “我们都要各有前程,陆蔚,你从来只想着你这县公爵,想着你的两个儿子,亲生的女儿也可不顾,自家娘子的性命也可不顾,这般的人,我们如何不能用来换了前程?你以为你的妻女不过是猪狗?还你以为你只要将我高高供在县公府上,我便看不清你的不堪心肠?” 老妇人的声音略有些低沉,她站了起来,隔着铁栏看着陆蔚。 “凭什么呢?你是佛奴的阿父,她敬你,你是阿旋的夫君,她顺你……到此地步你都不将她们当作人?” 曲白梨抬手摸了下头上的发簪,她的声音并不老迈,此时听来颇有些振聋发聩。 陆蔚捏着铁栏道厉声道:“我如何不当她们当人了?我是无法可想!” “陆蔚,我用二十年的光景去想当年陆行到底是将我当作了个人,还是只当我是他的妻,想了这许多年,便有了一双看得清人心的眼。” 曲白梨说着,用手遥遥指着陆蔚。 “从你对佛奴不闻不问的那时起,阿旋也这般想了。” 陆府当年曾被蛮人临走时焚毁小半,陆蔚将府邸修葺一新,全然不见曾经模样。 他总是如此,迫不及待想要人知道这陆家早换了他做主。 却不知因此寒了多少老将的心。 缓缓走到前院,曲白梨一点也想不起自己从前在这里时的样子。 反倒是想起了从前自己在洛阳的保宁县公府的日子。 其实,陆蔚对她着实孝敬,哪怕是从太原来的一朵花,他都要送到她的面前。 就像陆行,知道她钟爱丁香,便将丁香种了满园。 为了能见明音,她装病,早上醒来也能听见陆蔚在门外问她可有好转。 这些在那些人的眼里,对一个女人来说,应当已足够。 “《安民法》‘大宪篇’所讲便是人在天地间,当守公理,公理之下是人,再无其他,所谓德,便是利于众人之行,由心所出,不论其他,凡是心存公理之人,子可不依父之言,妻可不随夫之行,夫妻皆可往民部提相离之事,若有相离者当析产和离,称之为离婚。” “离、离婚?” 曲白梨听见了有人在惊叫。 有人在问:“怎、怎可如此?女、女子也可提离婚?” “为何不可?既然离心,便可相离。别忘了昨日我们讲了大宪总篇第一句,‘凡定远军立刀之处,人人可得田,人人可从军,人人可读书,人人可为官,务必使劳有所偿,功有所赏,令行禁止,法度可依’,既然人人一同,自然女子也可提离婚之事,有何怪异之处?至于离婚细则另有法度,‘民篇’会有所讲。” 学堂内又是一阵乱响,有女子道: “王博士,那我想离婚便可离么?” “自然,虽然也有离婚复合之事、半道反悔之事,但是北疆法度所立,为的便是保百姓安生,想离自可离,若是有一方不肯,可去衙门打官司。” 屋外曲白梨又是一笑。 抬手慢慢抽出图上的发簪,任由白发披垂,她看了一发簪一眼,双手用力,竟然将发簪生生拧弯。 将发簪留在学堂门前,曲白梨抬头看了看太原城的天。 “曾为陆氏妇、也是曲氏女,乌发逃城白首得归,陆行与我从未同心,我曲白梨是来给自己赎罪的。” 见卫蔷写让曲白梨去掌管五千归顺了定远军的晋军,龙十九娘子想了想,觉得此法甚好。 “曲家老的老小的小,能带兵的没有,让曲老太去当那掌旗的正好安抚了人心。” 此次攻下太原城的就是湛卢部,龙十九娘子已经六十有余只比曲白梨小几岁,竟然称呼她作曲老太,卫蔷忍不住道: “龙婆你今年莫不是才十八?” “什么十八?你今年都是三十多的人了,我如何能十八?” 龙十九娘子吹了吹砚台里的墨,眨眨眼道: “勉强三十五吧。” 卫蔷几乎想抬笔往她脸上来一道。 “你家那神仙老头儿送来的裘乘虚不错,也是个能主一州民部的料了,你说你是不是可以放我再南下了?” 龙十九娘子这几年着实憋坏了,明明她所率的湛卢部离宿州不远,结果她竟然一座城都没打,连申屠非那孟浪小子都带着巨阙部换防去打了密州,本来在晋州和她做伴儿的巨阙仆固澜也去东面打仗了,还有那龙泉部的白庞,本来就有攻下长安之功了,还去秦州打吐蕃呢!可要困死她这条老龙了! “威胜节度唐虞病重,他长子在洛阳,次子之前在李公书院读书,咱们占了青州,他就回家了。” 又写好一封信,卫蔷抬起头,就见龙婆正看着自己。 龙婆咧嘴一笑:“我可不信了你查得这么清楚就没了后招,你要真没有我是……” “扣了这么多钱都没改了这个毛病……招揽那唐家老二的事情雪歌说她能做。” “雪歌?”龙十九娘子心中飞快闪过强得吓人的燕歌、叽叽喳喳的清歌、木头脸的雅歌、人小力气大的莺歌、算账很快的铃歌、在西北长出根的行歌、被逼着考科举的雨歌、小不点的新歌月歌…… “雪歌是谁?” 第204章 卖冰 如果说当年占下长安,首要之处是剪除当地豪强,那么太原的当务之急就是安抚民心。 当年蛮人屠城,几乎毁掉了太原城百年数十年来积攒的全部的心安,定远军兵不血刃占了太原,从前与太原也多有往来,纵使如此也有数千太原百姓想要难逃。 也正因如此,卫蔷大量启用从前的太原故人,王无穷是一例,之前并州大旱跑去北疆的百姓中有成了北疆官吏的,也被调了十数人来太原。 有他们安抚民心,太原城百姓好歹没真成了逃民。 如今北疆建部正在到处修整陆蔚无暇顾及的太原东城等地,看着高高的脚手架,卫蔷听新任并州建部主事楚平疆为自己讲修整的工期。 听说还要两月,卫蔷点了点头:“尽量赶在秋收之前完成,这太原城中无家可归之人着实太多了。” “是。”楚平疆点头应道,为了行动方便,她穿了黑色短打,仿佛一精壮男子,“秋风起之前,得让他们有可住之处,元帅,那晋王府我们如何处置?” 同光九年上元节上圣人封原临江郡王为晋王,按说这并州本该是他的封邑,只是先帝赵曜算是夺嫡而称帝,即位之后他想尽办法将牧守各地的王爷都召回长安,又立时封了各地的节度使,赵启恩登基又有诸王逆乱之事,大梁的王爵分封制算是名存实亡。 这晋王府也是如此,空了二十多年,晋王被封为摄政王的时候朝廷拨了五千贯下来要太原整修晋王府,可这五千贯被层层剥下来到了太原只剩了几百贯,最后只给晋王府换了个新牌匾钱就耗尽了。 正巧远远能见到晋王府,卫蔷想了想道:“按照你们所想的来,若有人来问,大不了我写个借条给摄政王。” 楚平疆立时欢喜起来,道:“是,多谢元帅!” 卫蔷道:“你所建的丰州火车站甚是不错,望你在并州也能有此建树。” “元帅放心!”比几年前略多了几丝风霜之气的楚平疆笑着说道,“我这天下第一个一州建部主事自然要做出些东西让天下人都长长眼!” 略有些跛地走了两步目送元帅离开,楚平疆转身笑着说道:“咱们都把本事使出来!若是能赶在秋风起之前将方子都修好,我掏钱请你们吃这太原肉汤饼!管够!” “是!” 扛木梁的浇水泥的人人脸上都带着汗,也都带了欢喜。 看完了太原东城的民宅,卫蔷又去太原的北市看了看,她年少时来太原只觉得太原繁华远胜云州,与洛阳也不遑多让,现在看只觉荒凉。 正是天热,北市商户仿佛也被晒蔫了,卫蔷左右看看,便见几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围着一位商人打转儿。 她走上前两步,听见几个少年愿意帮那钱。 那商人穿着皂色袍子,一边走一边道:“去去去,定远军占了太原我哪还有货给你们搬。” 那些少年跟了几十步眼见无望,其中一个少年看向了卫蔷,快步跑了过来。 “这位娘子可是要在北市贩货?我们一人帮你搬一趟只要一文钱,别看我们年纪小,我这臂膀,八十斤货不成问题!我们还有木车,车拉一趟三文,二百五十斤货稳稳给您送到!” 仔细一看,这些孩子大的十三四岁,小的七八岁,在北疆人心里正是该读书的好年纪。 “我看你们方才跟那人要的是两文,怎到我这是一文了?”卫蔷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商人离开的方向。 招呼卫蔷的那名少年脸上满是黑灰,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紧:“天气正热着,我们正等着开张,也是看娘子您长了好面相,不然我可没这好价钱。” 这少年每日在太原城里讨生活,嘴倒是甜。 往南随手一指,卫蔷道:“我来的路上看见说你们这班年纪的都该去童学,怎么倒在这赚钱?” 那少年脸上的笑停了一下,又笑了起来:“多谢娘子好心,我们不赚了钱哪里能去县学。” 说着话,少年将两个年幼的孩子拉到了身后。 卫蔷仿佛看不见她的动作,只说:“我看那告示上写,在童学读书不需花钱。” “哪有那等不花钱的好事?” “阿……阿苏还得赚钱给阿娘治病呢,不能去上学。” 被叫阿苏的少年藏在身后的两个孩子说道,声音尖尖得像春日刚出生的雏鸟。 卫蔷捏了下袖子,前年北疆上下提了一次薪俸,刚发的一整贯钱被她存起来只等送去孤儿院,剩下的二百钱,请曲白梨吃饭花了一百二十文,只剩下八十文。 低下头数出了十文钱,卫蔷放在了少年的手里:“你推着车往南走,从前并州录事参军的府衙,你去敲开门,给他们看这个,再把东西取来。” 头上梳着简髻,身上穿着檀色薄衫、草灰色棉布裙的女子看着有二十四五岁上下,她从袖中掏出一枚石头印章,往上面哈了哈气,直接摁在了少年的手背上。 少年目瞪口呆看着这奇奇怪怪的女子,半晌,把钱攥在手心里: “你等着、我、我这便去取来,娘子你别动。” 从角落处推出车,少年立时带着小孩子们跑了起来,七八岁的孩子吧嗒吧嗒跟在后面,其中一个小孩子裤子裆不知何时破了,跑着跑着便回头看了一眼,费劲看见了自己半个屁股蛋。 有一旁的妇人哈哈笑了起来,还对卫蔷道: “娘子你只管放心,阿苏他们是干惯了跑腿的,定不会给你出差错。” 她只见那女子笑了笑,竟转身走了。 “哎?哎?”那妇人招呼了两声,只见那女子越走越远,腰间一把长刀沉沉不动。 原本并州府的府衙如今自然是新任并州刺史伍显文的办公之地,卫蔷进去时他还在低头算数。 前年财部审计司提格为北疆审算司,审查北疆所有民政、军事的开支,与监察司并列,卫蔷有意提伍显文为审算司首任总司,可同时财部管事林重华举荐伍晴娘为财部副管事,兼领北疆大学算学科教授,伍晴娘在檀州州学一教就是三年,听闻此事,自陈在教好足够多的学子之前并无入仕途之意,可伍显文得知此事就无论如何不愿进审算司,反倒又举荐了原本监察司巡查科的司务左未,在北疆第一次科举为算学科首继而成为巡查科司务之前左未已经在监察司工作了三年,起起伏伏,唯有匡正护法之心不变,也是合适之选。 最终由左未领审算司总司,原营州监察司副司长楚元秀新任监察司巡查科司务。 卫蔷却还惦记着伍晴娘和伍显文,伍晴娘俨然要将檀州州学变成北疆第一州学可暂且不动,伍显文曾任户部侍郎,有一颗大好头颅,让他在云州做长史不过是为了让他先知道这北疆是如何行事,费了心思把这颗头颅挖过来可不是为了让他只当一个长史的。 此番得下并州,卫蔷便命伍显文为刺史,让同光九年的北疆状元王饱儿去顶了云州长史一职。 眼前有一束强光照进来,伍显文翻了七八页纸突然觉得刺眼,抬起头便看见了卫蔷。 “元帅,这陆蔚来往军费差了十二万三千四百贯七十文,还有同光八年晋军军库账册不明,您可得让人再好好审审。” 伍显文一双小眼下面眼皮都要垂下来了,倒是还笑,自从来了北疆这些年,他着实算了个痛快。 “放你来并州,你倒又是算了个欢喜出来。”卫蔷抽出一把椅子坐了。 “怎么就你一人?财部算官不该和你一起?” 伍显文哈哈一笑,道:“昨天算了一天一夜,今日放他们未时初再来。” “你也算了个通宵,怎不去休息?” “我将后面这几本打出了纲,待他们来算,我便可以去忙别的。” 卫蔷拿起伍显文面前册子看了一眼,道:“晋军府库的事我一会儿便让人去提陆蔚和他麾下司库出来问,倒是你,年纪也不小了,好歹顾念下自身。” 伍显文摸了摸自己的头顶,道:“旁人生怕属下做事不勤,元帅反倒反着来。” 先是在大梁朝堂一路做到了户部侍郎,又在投北疆之前一把火把世家的财源老底给炸了出来,伍显文四十多岁也没成婚,只有一个妹妹已经是名扬天下的女学政,眼见是不用他操心的,便将心思都用在了政务上,卫蔷调他来并州前,他在云州将云州历年府库度支算得清清楚楚,还一把揪出了三个贪墨之人,又重新理了账簿格式,如今上下用的新账簿比从前简易明白多了,也是他的功劳。 这样的人也无怪乎卫蔷会担心他的身子。 又说了些自己这几日算出来并州从前的糊涂账,才来了不到二十日伍显文就已经从账面上把并州摸了个清楚。 听伍显文从卷宗上看不止太原整个并州百姓遇到事都不爱告官,除人口以率算,比五年前大梁各州的均数要低一半。 “太原真正难的地方是百姓不兴,民心不聚,从前不信梁,如今也不信咱们。踏实做些对百姓有利之事,他们有眼也有心。” “元帅放心。”伍显文连忙道,“我已经谋划好,先是请了太原本地和定远军的军医做全城大巡诊,可是出了好大一笔钱,如今正是秋收时候,难免有磕绊,一人治十人看,我等到底是如何,他们自己便能看个清楚了。” 卫蔷点头赞道:“此法不错。” “然后是分地开荒、扶持小商户,待到中秋再请人演几场咱们北疆自己编的戏,跑跑什么绕城跑,还有踢那皮蹴鞠,让并州上下热闹起来,到时候该抓人抓人,该发钱粮发钱粮。” 绕城跑和皮蹴鞠都是北疆如今每个城都要玩儿的,去年云州绕城跑伍显文也去了,最后跑了一百二十人里的第一百一十一。 “元帅?”伍显文的小眼睛眨了眨,“您可曾跑过绕城跑?” “在长安和麟州都跑过,麟州城还是小了些,只不过我是现役,那时军里的奖是我颁的,哪有我自己给自己颁奖的道理?就没算名次。” 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各城各自的比赛在役军可参加,奖要回军中拿,与寻常百姓名次各算各的,伍显文那一百一十一就是寻常百姓的名次。 不多时,卫蔷便起身走了,几位算官陆陆续续进来,便见伍显文唉声叹气。 “刺史可是遇到了难算之处?” “难不成军库大亏?” “唉。”伍显文又叹一声,“我为何要当这刺史?以后绕城跑拿了名次也不能给自己发奖啊。” 伍显文身为一州长史在账簿等事上功勋卓著,不少算官心中对他甚是敬慕,此时,有人忍不住抬眼看着房顶道: “刺史,您不必担心,不会有让您纠结那一日的。” 一百二十人跑了一百一十一,可别忘了还有六个弃跑的。 何时能拿奖? 另一边,一群小孩儿在太阳地上跑得两眼发昏,推着车的阿苏停下来喘气,正好看到有一口公井,天气正热,这左近百姓也不愿出来提水,井台前空无一人。 寻常他们这些浪荡街上的孩子是不准靠近这些井的。 舔了舔嘴唇,阿苏快步走到井前,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跑过去帮忙,不一会儿提了一桶水上来,阿苏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碗,让他们舀着喝水,等他们都喝完了,阿苏取了碗灌了两口便将碗收起来,有个大些的孩子提起剩下半桶水往自己身上一泼,又泼到了其他小孩身上。 小孩儿们正热着,井水凉爽,泼在身上甚是舒服,小一些的孩子抓着一把凉水咯咯笑了起来。 “再嬉闹一会儿有人来赶我们了。” 阿苏拦着要玩水的小孩儿,突然被泼了水在手臂上。 “阿苏!你手背上!” 想起那娘子给自己手背上盖的章,阿苏抬手一看,只见了一片红痕。 好不容易跑过来,再跑回去,万一那娘子再生了气不肯让他们赚钱了可如何是好? “没事。” 阿苏推着小车继续往原来录事参军衙门处跑过去。 到了衙门前,正好有穿着青衣的一男一女站在门口。 从定远军入城以来,这些孩子们都会见到这样一些青衣人,他们男的女的都穿得相同,女子的发髻也简单,跟他们说让他们去童学、去读书,问他们家里都有多少人。 他们仿佛是官差,又一点官差的样子都没有,十几日下来孩子们也不怎么怕他们。 “有一位穿着你们一样衣料,腰间有一把黑色长刀的娘子,长得瘦高。”阿苏在自己头顶比划了几下,“她给我手背上盖了章,让我来取货。” 阿苏让他们看自己手背上的红印。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阿苏推着的车,那男子进了门里,女子笑着说:“你稍等,我们这便把东西给你。” 女子手中拎着一串木牌,她抽出一块,问面前的少年:“你叫什么?” “阿苏。” “本名是什么?” 阿苏左右看看,问道:“你是不是要抓我呀?” “我记下你名字,以后你来取东西就不用再被盖章了。” 不仅不为了印章糊了骂人,还、还说有以后? 怀里揣着的钱沉甸甸的,阿苏连忙道:“我叫苏、苏……” 犹豫了片刻,摸下下自己的脸,少年道:“我姓苏,苏长袖。” 那女子笑着问:“长袖纷纷徒竞世?” 阿苏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时刚刚那男子和两人一起扛着个木桶出来出来,身后还有人扶着。 女子又对阿苏道:“天热冰化得快,以后每日辰时来,什么时候不想拿了,便将木牌还来。平价是一木碗一文,卖完了冰化了随时回来再取。” “啊?”接过木牌和木碗阿苏茫然起来,为何要说这些,莫不是都要告诉那娘子? 一群小孩儿傻乎乎跟着车往回走,走着走着,有个人举着陶碗拦住了他们。 “你们是卖冰的吧?给,我要一碗冰。” 阿苏看着送到面前的一文钱,眨眨眼,打开木桶,里面果然都是小块冰。 看一眼北市还远,阿苏拿起木碗,舀了足足一碗冰出来。 见那人放下钱摸起一块冰就放嘴里,阿苏吞了下口水。 太热了。 都快到八月了,为何还是如此热? “阿苏,我能用我那一文钱换冰吗?” 一起拉着车的少年问道。 “不必用你的钱,咱们用这车的钱换一碗冰,不过得先跟那娘子说。” 路上他们又卖了二十几碗冰,甚至有人将他们围了起来。 一共二十七文钱放在怀里,苏长袖知道这些钱都是那位娘子的。 可到了北市门前,根本不见那位娘子,只有坐在墙角卖杂货的娘子对他们说道:“那人早走了,你们且过来卖我一碗冰。” “那、那这些冰?” 那娘子道:“前日我看有个人在卖冰,说这卖冰的都是那国公大人帮扶穷苦人,拿着个木牌从官府拿冰不花钱,每日卖些力气得的钱都是自己的。” 苏长袖从怀里掏出那块木牌仔细看看,又想起那女子问他们为何不去上学。 “阿苏?我们怎么办呀?” “卖冰去。”苏长袖道,“明日咱们也去卖冰,有了钱,给阿娘看病,咱们去上学。” 说着话,眼眶便有些红。 低头推着车她大步往北市里走去。 这一日,光靠卖冰苏长袖他们赚了一百二十文,比从前运货赚得多多了。 拿着自己连人带车的四十文回到家,刚进门苏长袖便闻见了一股药香气。 “民部的大人带着医官来给我看了病,阿袖,民部的大人说包我一个月的药。” 苏长袖的娘即使面色枯黄也能看出从前的顾盼生辉,此时面上带着笑,像是一朵花盛开在了暗无天日的破屋之中。 “阿袖,民部的大人说要在太原建大织坊,等娘病好了便去做工,你去读书可好?咱们阿袖也去读书考科举,当官。” 缓缓躺回到床上,苏长袖的娘还在念叨着。 洗干净脸的少女将阿娘喝药用的陶碗放在木盆里小心洗好,看着盆里的水花,她突然觉得欢喜起来。 同一日,威胜节度使家的二公子唐嵊收到了一封从东南来的信。 “阿靖已经到颍州了要来拜访我!” 阿父病重,唐家上下愁云密布,忧心了几日的唐嵊终于有了两分欢喜之色。 “我在临朐读书时的同窗顾镜湖要来看我,你们将客院收拾出来,他爱用梨香,让人制些好的送上来。” 在屋中转了一圈儿,唐嵊又道:“使人采买些好的莲藕,他是吴越人爱吃些鱼藕之类。” 再转一圈儿:“他是嘉兴公后人、吴越王钱氏姻亲,你们千万不可怠慢。” 管事俱一一应下。 第206章 月光 圣人在不到两月时间先封了临江郡王为晋王,又以国事托之,封为摄政王,当初连纨绔也不如的废物郡王如今上朝时与尚书令平齐,不管是打哈欠还是打喷嚏,都无碍他的位置。与之相反,当年被圣人甚是爱重的肃王赵启恒赋闲了许久,直到去年圣后命他代掌大理寺,肃王才再次现身朝野。 几年不见,肃王越发冷峻起来,冷得那些原本指望与他结盟与后党相争的人都被冻了回去。 洛阳城中有人摇头叹道,这赵氏王朝,圣人羸弱,皇子尚小,晋王无礼,肃王无情,难怪偌大江山被卫氏两个女子占据。 明日就是中秋,赵启悠卧房的灯早早灭了,卫瑾瑜熟门熟路地翻墙进了院子,刚站稳便见偌大院子里只有院门口亮着两个灯笼。 熬到了秋天的蛐蛐躲在青色未褪尽的海棠果下面鸣叫不休,还有小小的蛾子不肯停歇地扑着灯笼。 佳节将近,本该到处都挂满了灯笼,摆了菊花,这王府的主院里却似乎没有几分人声,隐隐透着些草长树野尺虫满园的落拓气。 从前的肃王府绝非如此,赵启恒出身富贵,母家也显赫,举止用度无不奢华,所住的院落也是精美非凡。 想来只有这些被仔细呵护的海棠树才能说清短短几年间这肃王府到底经历多少变化。 卫瑾瑜探头探脑在屋外足足等了一刻都没听见响动,小心打开门,她轻手轻脚走到了桌前,还没等她解开布包放下月饼,突然听见一声脆响。 也不顾其他,卫瑾瑜转身就往外跑,就听身后床榻上有人说道:“你好歹让我看看你好不好,只依着年节寿诞来给我送东西,你以为我是庙里的菩萨么?” 手抓着门框,穿着黑色短打的卫瑾瑜嘿嘿一笑,道:“庙里可没有王爷师父这般脸上结冰的菩萨。” 赵启恒已在床上端坐了一夜,他端着北疆来的的点火器站起来,借着一点月光看见了卫瑾瑜白皙的下颌。 “瑾瑜,你转过来让我看一眼。” 心里砰砰跳了两下,卫瑾瑜抠了抠自家王爷师父的门槛慢慢转了过来。 “嘿嘿,王爷师父。” 点火器点燃了灯,又将灯罩盖上,赵启恒将点火器放在桌上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装着饼的布袋。 “去年皇后从神都苑回宫的路上有人刺杀,刺客被路过的游侠儿擒下,我那时便觉得你还在洛阳,这些年节寿诞的礼物也并非是你让人从旁处送来的。” 举着灯走到卫瑾瑜面前,仔细端详了片刻,赵启恒长出了一口气:“我本觉得瑾瑜你文武双全,只可惜面有微瑕,现在看脸上竟是无恙,甚好。” 卫瑾瑜站着不动,只看着自家王爷师父仔细端详自己。 面前之人脸颊像一朵春日的桃花,双眸藏着清泉,额间有一颗红痣。 赵启恒反复看着,突然说道:“你将脸遮起来也好,这幅容貌来洛阳多半被人当女子。” 能言善道的卫瑾瑜一时竟不想说话了。 “瑾瑜,你在洛阳行走,用的什么名姓?住在何处?” “我住在正俗坊,王爷师父你想找我只管去找叫姜鱼的,就是我的了。” 卫瑾瑜一边说着,越过赵启恒的肩膀去指那些月饼。 “这些月饼可是我自己烤的,真的是一片孝心,王爷师父你千万赏脸。” 赵启恒也回头去看那些月饼:“我会。” 卫瑾瑜又问道:“王爷师父,我之前给你送的东西你都吃了用了吧?没丢了吧?” “自然。” “自然丢了?”卫瑾瑜心疼地说。 赵启恒:“……自然是用了。” “那就好那就好。”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卫瑾瑜转身看了眼天色,“王爷师父,四更都过了,我得走了。” 赵启恒连忙道“我立时要去上朝,你从前院子前日刚换了新的,若是不愿惹人耳目,就在我这睡下。” “不必啦王爷师父。”卫瑾瑜摆了摆手,“您是忘了今日中秋,白日不必上朝,晚上还有宫宴,我在洛阳有些下属,今日也得一起过节,您要是想我,过两日我再来看您。” 说完,卫瑾瑜转身就走,赵启恒追出来,只见长大了些的少年在墙上对自己挥了挥手就跳了下去。 就如同一盏灯飘摇出了院子,赵启恒对着院墙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回过神来。 持灯走回屋内,他看见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打开正是圆圆的饼。 将月饼放进嘴里一口一口吃下去,赵启恒忽然一笑。 “这次是真的。” 他对自己说道。 瑾瑜完好无缺地回来了。 不是梦。 将装了月饼的布包慢慢揽在怀里,赵启恒又拿出了一个月饼。 从初十到今天他整夜整夜地等,终于将人等来了。 卫瑾瑜走在路上也甚是欢喜,听见坊卫将要打开坊门,她连忙翻过坊墙,脸上还带着笑。 好久未说话,王爷师父是不是变傻了? 嘿嘿嘿嘿!真的好傻! 笑完,卫瑾瑜转身进了临坊的一处民宅。 她没告诉赵启恒自己正住在尚书令府上,说今日要去见属下却并非虚言,在民宅中换一身衣裳,等她再从屋里出来,院中已经站了十几个鱼肠。 “元帅有令,今年要找更多愿往北疆去的女子,去年是三百四十人,今年必要有七百人,最好过一千人,仅洛阳一处当有二百人,从前还犹豫的、被家中所阻的,冬雪落下之前必须带走。” “是。” 一名鱼肠出列道:“卫管事,之前从北疆往洛阳传信的信使告诉我,有一女子问起了在北疆如何当官,卑职不知是否该与其通信。” “什么人让辛队长你这般犹豫?” 那名穿着淡青罗裙的鱼肠部队长道:“是尚书侍郎府上的大夫人柳氏。柳氏当初说女子当守妇德不该为官的话在洛阳高门中流传甚广,实在为我等行事添了不少麻烦。” “连这般人都能收拢到北疆岂不是更好?此事我亲自去办。”卫瑾瑜道。 “是。” 看向一众鱼肠卫瑾瑜笑了一下,道:“今日中秋,各位为北疆、为定远军、为元帅、为百姓不得归家,我卫瑾瑜在此谢你们。” 说完,她深深行了一礼。 一众鱼肠连忙换礼,低声道:“管事不必如此,为天下百姓谋福祉,我等之大幸也!” 卫瑾瑜仍是面上带笑,她缓缓走到鱼肠当中,缓声道: “各位在洛阳繁华中仍心系北疆,数年风雨不改,实乃英雄也,此功劳,苍天、北疆、元帅、天下百姓都会记得。” 说完,她又双手行礼,却在回手时将一柄短刀刺进了一男子的腹内。 “可若是有人沉溺洛阳温柔坊,忘了自己曾经之誓,还想将咱们洛阳鱼肠卖个好价钱,便如张弘一般,当开膛破肚而死。” 卫瑾瑜的一只手死死捂住张弘的嘴使其不得哀嚎出声,持刀之手重重往下一拉,便见肠子与血哗啦一声掉到了地上。 将死透的张弘扔到地上,踩着一地的血,卫瑾瑜掏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 “天下最难之事,非是以刀剑搏命,而是如你我这般,视富贵繁华如浮云,敌人环伺而不可动刀,甚至有一日便要将身边同伴斩于刀下,我们做着天下最难之事,若有一日做不下去了,要么是这天下改换颜色,要么就是授首敌人刀下。我卫瑾瑜只想走第一条路,走到头,我便是将天下最难之事做到极处,今日我踩着旧日同袍之血,来日也让他们看看他们忘了的大梦终成了真的。” 卫瑾瑜的脸上溅了一滴血,与她额间红痣相映。 她其实从不将姑母所说的那大同世间当梦,姑母说了能成之事,便必是能成,在那路上,她是石砖与沙。 太阳照在她的身上,她收敛笑容挥手让鱼肠们都退下。 最初两年,张弘是姑母留给她的鱼肠中最得她信重的,还是抵不过洛阳的声色迷眼。 低头看了一眼张弘的尸体,他双目大张,死得极痛苦。 卫瑾瑜将擦血的帕子扔到他脸上盖着那双眼,便抬脚走了出去。 自有在此处的鱼肠将此处清扫干净。 同光十二年紫微宫中的中秋饮宴是由皇后、不、圣后主持的,据说圣人已经数月不知人事,暗流涌动的九州池上圣后站在秋风之中看着文武百官,下令将几个说应由摄政王主持宫宴的御史扔进了九州池。 秋水粼粼,御史们在池中挣扎不休,圣后看向坐在一侧的摄政王。 “小叔你想来主持宫宴么?” 二十多岁的赵启悠有一副英朗之气渐生的好相貌,却神态瑟缩。 “圣后别吓小王,小王一见这些大臣就眼晕欲吐。” 圣后笑了笑,道:“来人,给摄政王倒些酒,省得他看着两边文武再吐出来。”看也不看那池中的大臣。 酒乐继续,却又有一老迈声音响起:“皇后,这四位御史何错之有?圣人既然立了摄政王,摄政王便是大梁权柄的代掌之人,皇后奉玺听政,却并非奉玺监国,这等中秋饮宴之事当由摄政王主持才是。” 方才还在笑的圣后面色一冷,因为说话之人正是尚书令、她的外祖姜清玄。 “圣后若觉老臣说得不对,便将老臣也推进九州池吧。” 直直地看着低着头的姜清玄,卫薇深吸了一口气。 “尚书令年老体迈,这么快就喝醉了,还不将他送回府?小王、小王哪里是能当得起宴饮主持之事的?圣后、皇嫂,小王我可……” 环顾左右,赵启悠竟真的吐了出来,还吐在了皇后脚下。 御座之上顿时乱作一团,圣后也顾不上尚书令。 被两位宫人送了几步,姜清玄转身遥遥看着头戴龙簪的皇后,他的外孙女正站在灯火兴盛之处, 他本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又走几步,到了无人之处,姜清玄对身旁宫人道:“找人去将四位大人救上来,中秋之夜御史死在九州池,圣后会被史家骂千百年。” 宫人领命退下,姜清玄抬头看了眼月亮。 今夜的月亮真亮啊,令漫天星斗半点光辉不显。 第207章 马蹄 郑家大夫人柳氏虚活四十多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与那定远军的探子通信。 探子的信是藏在兰娘的信里送来的,只看字迹柳氏便知道这不是兰娘写的,前面的俱是写废言,不过是些北疆小吃的做法,最后一张纸只有一句话,问柳氏愿不愿意去北疆,若是想去,九月初十去南市白山茶肆二楼见能帮她之人。 柳氏的手抖了一下。 去北疆?她竟然有想去北疆的一天? 三年前柳氏还以为自己这一生的大半羞辱都是定远公一系给的,那个当着她的面走进定远公府的寻常妇人几乎成了她的心结,定远公对她无礼,是因为手中有兵马、有北疆,若是真的犯了痴不以自家郎君为重,也可当她不过是个一心求功名利禄的郎君,那妇人又有什么呢?不过是个不成器的寒门官的妹妹,既无家世也无夫主的寡妇,怎可在她面前那般招摇? 柳氏一生才学不输兄弟,又把持郑家家业,可谓无输人之处,在王妃面前亦可昂然,越是如此,越将那事放在心上。 日子一久,柳氏也自知自己越发爱显才于人前。 这几年圣人越发无法见人,皇后与尚书令一党大权在握,尤其是尚书令将整个朝堂牢牢把持在手中,郑裘这个尚书省侍郎却尚书省内左右支绌,那些原本见郑裘成势便依附而来小世家纷纷避开,郑裘又得罪了于崇,在世家中说话也难有人听。 柳氏思来想去,便劝郑裘自请出外做刺史替朝廷平叛。 在这洛阳眼见是越困越死,倒不如拿着朝廷的银钱去地方养些兵马,这般乱世,有兵在手比什么虚财假权都要实在。 郑裘却是不肯的,他对柳氏说:“我这官是圣人封的,眼下圣人病重皇后掌权,若我出了洛阳只怕就再回不来了。那些乱民肆虐各处,我出去做了个刺史只怕兵马还没招起人先没了,那时岂不是失了郑家的脸面?” 他说话的语气仿佛柳氏不过一无知稚童罢了。 眼见郑裘不肯听自己之言非要贪图一点虚名,柳氏越发急躁起来,她本就并非那等淑婉温良的,直接大声道: “不过区区一尚书令侍郎,你簪缨世族出身竟看在眼里不肯舍弃?不过区区一无权之职,偌大朝堂之笑柄,竟比你身家性命还重要?” 郑裘大怒,拂袖而去,第二日他令人往温柔坊的春芳歇请了两私妓来,当夜两名私妓就留在了府中。 柳氏气得几乎吐血,她殚精竭虑这些年,她的郎君、夫主竟然这般卑劣不堪用两个妓子来羞辱她! 眼前为中秋郑家饮宴而采买的菊花开得正旺,柳氏紧紧地攥着那封信,额前的一缕碎发被秋风拂动。 最可怕的是,她居然真的被羞辱成了。 那一年各处饮宴,旁人都用说不清的眼光看她,柳氏站在人群之中,仿佛一身衣裙被扒了个干净。 她出身京兆柳氏,从小才学过人盛名广传,长安上下求婚之人踏破柳家的门槛,她嫁入郑家二十余载未曾有丝毫差池,她是两京世家中世家妇的典范,偌大洛阳能落了她颜面的又有几个? 她竟然就被自己夫君用两个妓子给羞辱了?! 那之后,柳氏便少管府中事,由得那些妾室管事胡闹。 她本想看看郑家没了她又能沦落成什么样子,没想到刚闹过两场郑裘便极少回府,柳氏问了他身边的侍从,知道他又在温柔坊寻到了两个未至豆蔻的丫头每日教着读诗写字,只等年纪再大点便接回府中。 柳氏硬生生吐了一夜,喉管都破了,血丝掺着胃水涌出来。 自那之后,柳氏的心便凉了。 同光十年,也是这般煞风正盛的日子,郑裘带着全家往河南府城外的庄园为家翁贺寿,正值造反的军队围攻郑州,一队造反的乱兵从许州流窜到河南府却被讹传为逆贼要围攻河南府。 叛军四万打下许州已是勉强,如何能再攻河南府?又见乱兵军容凌乱,柳氏轻轻一笑,对自己的郑裘说这并非是来攻打河南府的逆贼。 她自认自己毫无错处,可没想到忙着逃命的郑裘当着满院下人的面给了她一耳光。 “既然无事,你便在此留着罢!” 郑裘冷笑一声,带着家眷细软便回了洛阳。 只有她柳氏被留在庄子里整整半年。 家中一乱,郑裘就能走,他能去温柔坊,能去酒肆。 可她呢?郑裘将她放在宅院里她便在宅院里,郑裘将她扔在庄子里她就在庄子里,她竟无处可去。 “你们不过是被豢养于宅中的畜生罢了!” “柳妤,我等你后悔的那一日!” 在庄子里,她会想起骆氏那疯妇说的话。 一夜一夜地想,整日整日地想,她的半生在这般疯言里从她的眼前呼啸而过。 越想着,她竟越来越不知自己是谁了。 她是柳家贵女? “你们不过是被豢养于宅中的畜生罢了!” 她是郑家夫人? “你们不过是被豢养于宅中的畜生罢了!” 她是……矜贵高傲生于簪缨望族的世家妇? “你们不过是被豢养于宅中的畜生罢了!” 一时想得入神,一时又让自己别再去想,想又如何,不过更恨自己无路可走罢了。 一日又一日,她苦熬到几乎要把自己的骨头都熬碎了,终于有一天问那北疆来的信差在北疆一女子如何能为官。 然后,便有了这信。 “南市……我是不是很久没去逛过了?待过了重阳,我去南市看看。” …… 姜清玄找到卫瑾瑜的时候她正在洗马。 卫瑾瑜这匹白马是姑母卫蔷从前那匹“元宵”的孙子辈,难得又是一匹纯白的,姑母特意留给了她,她给马取名“不染尘”,到如今也跟了她快十年了。 北疆兵士皆爱马如命,卫瑾瑜也不例外,纵使再忙隔三五日总要骑着不染尘出去跑两趟。 不染尘的性子与卫瑾瑜相似,也是爱闹的,卫瑾瑜用刷子为它刷毛,它就用头顶卫瑾瑜的脑袋,把卫瑾瑜的衣服都染湿了。 “别闹!”卫瑾瑜笑了两声,捧了一把水浇在了马的头上。 姜清玄站在一旁静看着,仿佛看见了卫泫和卫铮父子洗马的样子,卫家人都爱马,将马当了自己的血脉兄弟。 只是阿蔷洗马的样子他仿佛未见过。 巧的是此时远在朔州州的卫蔷也在洗马,将袖子挽起,她穿着一身粗衣抱住了马的头。 金色的马毛在卫蔷的手中如水般滑落,落在了马颈上。 “油锅你千万别气,伴刀是你的前辈,我先洗它是应当之事,你说可对?” 被叫做“油锅”的马鼻孔喷气,俨然有些气恼。 同光八年归义为与西北四州协力攻打甘州乌护送了两匹汗血宝马,这匹金色的马正是其中之一,整匹马都是浅浅的金色,身上一点杂色也无,身形纤细四肢修长,跑起来迅猛如风。 卫蔷自然爱惜这匹马,还将整个元帅府中最金贵的“油锅”给它做名。 可爱惜是一回事,先后是另一回事,她要先洗的马是她当年不舍得带去洛阳的“伴刀”,从“元宵”死后纯黑色的“伴刀”就成了她的战马,东征蛮人北出丰州南下长安都是用的它,如果有一日卫蔷还要上战场,要骑的还是它。 这是同袍之情、生死之交,无论什么爱惜都是比不过的。 伴刀抬了下前蹄,水汪汪的大眼看了一眼在撒娇的油锅,眼中似乎有两分不屑。 卫蔷今日也是难得清闲,李若灵宝带着文书们比她晚启程一日,她又是骑马赶路,算来比她们快上一日半,到了朔州便停下来等她们。 洗马着实是力气活,伴刀稳重,一盆盆水浇上去也不动,油锅虽然有些小性子也是万中无一的好马,还主动往水盆上贴,可就算如此,洗完两匹马之后卫蔷也喘了口气。 远远传来一声怪异的尖啸,声音先是渐大又变小,仿佛有什么怪物呼啸而来又擦着朔州城远去了。 卫蔷将简单扎起的头发重新梳拢,又将湿了的衣服换了,笑着对两匹马道:“天气尚早,咱们去看看那新火车?” 麟州军械所曾有豪言说三年会令火车提速一倍,从前火车最快一个时辰跑四十八里,如今一个时辰最快能跑百里,平时一个时辰八十里,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停就真的是一日千里,两日一夜就能从云州进幽州,就算从麟州到东北安民府也不过五日,放在从前实在是想都不敢想。 若是将整个中原都铺上铁路,有一处受袭也不过几日就能调兵过去,若是能将铁路铺到西域,汉时张骞出使西域一趟要四年,有一年都在路上,唐代从中原往安西调兵要走上三月,安史之乱李唐调安西四镇回中原平叛,从此再无安西都护……从中原到龟兹的路哪怕只要一月,偌大西域也能收入手中。 拉着两匹马缓缓走出朔州城,便见又一辆火车呼啸而来,麟幽线上共有火车十九列,以“安民”为名,刚刚过去的便是安民第七列。 眼中正看着火车过来,手上牵着的缰绳忽然一紧,卫蔷转头一看,油锅正欲撒蹄狂奔,却不是想逃。 “你难不成要与这火车赛跑?”卫蔷一边笑着一边翻身上马,火车又一声呼啸,油锅立时狂奔起来。 秋日草黄天高,卫蔷单手纵马,由得金色的汗血宝马一路狂奔出去,黑色的伴刀跟在后面,两匹马如流光和它的影,奔跑在火车道下的草场上。 穿着一身深烟色氅衣内里是月白的斜襟短衣,卫蔷面上带笑,对油锅说:“还没跑够?咱们早把火车甩后面去了。” 油锅却还是丝毫不停。 伴刀在后面跟着,仿佛一个无奈陪着女儿的母亲。 站在朔州的城墙能看见元帅如一缕浓烟随光而去,守军们都忍不住看过去,那可是元帅,元帅骑马比旁人更飒爽。 长长的铁轨延向云州,双扇开的窗坐边着一穿着月白衣衫的男子。 “我仿佛听到有马蹄声。” 陪坐在他身旁的男子往外看了一眼道:“有人骑着马在火车前面,那马是金色的,定是绝世名驹。” 穿着月白衣衫的男子点了点头:“蹄声有力快而不乱,一听就是极好的马。” “沈郎君放心,在云州治好了眼,你也可看见那等好马。”陪坐的男子笑着道,他是从绥州来云州公干,顺手护送绥德县学的先生来云州治病。 “盼是如此。” 秋风自窗入,吹动了男人眼睛上覆着的白纱。 作者有话要说:妈呀我居然白天更新了。 昨天想两匹马的名字想到脑袋疼__ 牛奶味的么么哒!感谢在2021-09-0600:52:232021-09-0814:4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魔法女侠190瓶;歌夕月兮70瓶;辞琼50瓶;溜溜小崽210瓶;薇薇加菲猫5瓶;44291006、闻听言语、vulgar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1章 和解 柳妤给北疆带来了价值八十万贯的财货,还有十几万贯的在路上,此外,还有柳妤的亲弟弟柳恪,今年四十一的柳恪不仅是大梁的一名朝官,也是京兆柳氏极看重的族长,有他在手,京兆柳氏什么条件都会答应。 卫蔷将柳恪安排去了新州马场做文书,又问柳妤愿不愿意留在云州女子学堂教书。 真到了北疆柳妤反而不急着为官了,云州学政的职位放在她的眼前,她笑了笑,只说自己想先去看看女儿。 两人说话之处就在大学堂的院子里,身后是熙熙攘攘的学生,看着她们朝气蓬勃,柳妤轻咬了下嘴唇,缓声道: “看着这些孩子,我也想起女儿了……”柳妤不想在卫蔷面前替女儿诉苦,同样的年纪,旁人还在读书,她女儿已经在天寒地冻的地方做起了都护府的长史,定然是苦的,却也是幸事。 卫蔷点点头:“如此甚好,兰娘在白山也呆了几年,做得极是有章法,长孙都护每次写信给我都是夸她……天一日凉似一日,柳娘子你不如做火车去吧,从云州坐火车去檀州,再换车就能到白山了,在云州城上车,也就不到三日的光景,到白山的那条线兰娘可是费尽了心血,刚刚我在里面说王大家被伤了腿,就是兰娘带人去救回来的。” 听元帅这么说,柳妤自然是无有不应,学着泰阿将军的样子行了一礼,她抬起头,见一妇人从卫蔷身后的门里走了出来。 “元帅,这是我做的北疆第二大学堂的文书,云州一地吸纳从丰州到蓟州的学子,人越来越多,从幽州过来也着实麻烦,不如在幽州再建一个大学堂,除了能让白山都护府求学更容易,也能引来海东国、室韦乃至靺鞨人,也能让青州齐州一带的人才北上。” 接过文书,卫蔷点点头:“我带这个回去与教部商量一番。” 柳妤已经认出了正与卫蔷说话的女子——正是当初在旌善坊的坊门外当着自己面进了定远公府的妇人! 伍晴娘却未认出柳氏,在大学堂当副教授还要管着檀州学堂,伍晴娘一颗心都扑在上面那里还能记得从前在洛阳的一点琐事? 正见元帅与人说话,她对那穿着洛阳丝绢的妇人点了点头就回了学堂,后日她就要回檀州,重新订正了学纲之后得给格物科的学子们解惑一番,格物科今年不仅有理学还有了专研物态变化的化学,火|药、肥料、玻璃和杜仲胶的精研都归于此学。 这么一来,伍晴娘自己也得多学些知识,一来是理学和化学的部分知识将归于“常识”在童学、县学传授,她身为夫子无论如何只能学得更多,二来檀州州学声名日盛,来求学的学子越来越多,若是能稍多些理学与化学的学识,也许有学子愿意来大学堂求学。 想着夜里还要学化学,伍晴娘的脚步就更快起来了。 一直到坐上去往白山都护府的火车,柳妤都还记得伍晴娘走开的样子。 坐在一旁的阿棋笑着说:“自来了北疆,大娘子总爱出神。” 柳妤轻轻叹了口气。 在柳妤对面坐的是郑裘之前的妾室阿宋,她女儿郑娇娘在营州州学做助教,从白山都护府走虽然要绕路折返回营州,让她一个人坐着这怪模怪样的铁皮车去找女儿她是万万不敢的,只等着去了白山再请大小姐找人护送自己去营州。 “阿宋,你做登记时怎只写了阿宋二字?” 听大夫人问自己,阿宋缩了缩肩膀,笑着道:“奴是被卖来的奴婢,只记得姓氏,连名字也不知了。” 柳妤看看她,又看向窗外,听说这辆车是北疆最新最好的火车,柳妤上了车吓了一跳,那车窗上竟然是一扇扇的玻璃,透过玻璃看向窗外甚是明晰。 看着看着,柳妤就明白了大梁千金难换的“于阗琉璃盏”是怎么回事。 “阿宋,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宋捷,捷报,意思是得胜的公函,你就叫宋捷。” 妇人的腿一软从座上滑下来要跪下,被阿棋拦住了。 “我打算等见过女儿,我们便各自寻各自的去处,我不是郑家的夫人,你也不是郑家的妾,以后你我不过是一同从洛阳逃出来的苦命人。我还有两千贯给娇娘,也不枉她叫了我二十多年阿娘,这笔钱娇娘以后当嫁妆也好,置业也好,你听她的。幼娘那我也给了,幼娘年纪更小,我怕阿喜把持了钱要替她做主,已经跟元帅说了,她们母女俩见一面就让阿喜去同州算账去。” 柳妤想得仔细,宋捷软弱,娇娘从小能做了母女俩的主,她为娇娘琢磨婚事的时候就想过将娇娘嫁给一家上进的寒门子,娇娘陪着他吃了苦,他就算是步步高升也得对娇娘尊重。 现在想想颇有些有趣,让娇娘陪他吃苦? 那人配么? 娇娘在幽州吃苦还能当个助教,跟一个穷酸书生吃苦能得了什么? 宋捷用袖子擦脸上的泪,已不知该说什么,这北疆是什么福地,竟让大夫人变成这般样子? 行了大半日到了新州,车要停半个时辰装货,柳妤将车票收好走下了火车,刚出车就见一女子对自己招手。 “大姨母。” 看清那人是薛洗月,柳妤呆立在了原地。 “昨日大学政就让人传信给我,我今日请了假来接您,这车要停一个时辰,咱们坐车进城一刻就能来回,沈家的羊肉饺子做了一绝,去了直接便能吃,我阿娘已经去等着了。” “不、不必了。” 当年次子给薛洗月写情诗一事被柳妤知晓,柳妤心中怒火熊熊,柳妁那废物要自己给自己女儿寻一门好亲,竟然寻到了自己府里来?薛辉早死,柳妁无能,薛洗月能依仗的不过是她当大将军的伯父薛重,她柳妤争强好胜一辈子怎能给自己儿子找这般一个妻室? 后来薛洗月被当做郑氏女和兰娘她们一并被抓入上阳宫,郑裘怕大将军责难不愿写信给西北,柳妤一心为兰娘担忧,过了半月想起薛洗月却觉这般勾引自己儿子的女人合该受些苦。 如今次子在陕州每每写信到洛阳都与郑裘同声共气,柳妤几度被气到泪下,再见薛洗月只觉羞愧难安。 薛洗月在北疆久经历练,她今日是来接柳妤与自己阿娘相聚的,并非是要追究那前尘旧事,再加她为了修铁路一事和兰娘早交了心舍了小时候的纷争,又怎会重新计较起来,见柳妤面色微白,她抬手握住了姨母的手腕。 “听闻姨母要来阿娘欢喜了好久,姨母你可千万要和我同去,不然我们将行礼卸了,您在新州小住两日再去看兰娘?” “使不得。” 柳妤一边推拒一边被薛洗月拉着往车站外走,见几个穿了瓜绿布衣的年轻人都跟薛洗月打招呼。 她知道这些人都是在车站任职的,不禁看了一眼薛洗月的侧脸,问道: “你……我记得前年兰娘信上说你在蔚州。” “前年冬我转调交通部财算司,便开始东奔西跑起来,咱们姨甥二人也是凑巧,您要是下月再来我就得去麟州决算今年账目,可见不到您了。” “你娘,一直陪你一同?” “我在蔚州置办了家业,我娘住在蔚州还去童学教人算学,今年新州州学召新的助教,她考上了,如今是新州州学的算学助教,一任要做满五年。” 薛洗月也不忘了招呼后面跟着的阿棋和宋捷,这二人抱着包袱跟在身后,一路出站上了马车。 沈家食肆的羊肉饺子确实好吃,肉馅料里掺了羊油放了沙葱,咬开饺子皮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肉丸。 柳氏两个姐妹自嫁人之后几十年再未相见,擦着眼泪吃着饺子还不忘互相让一让,柳妤说自己透索的本事忘光了,柳妁就流了泪,柳妁说自己连一个孩子都是求大嫂帮着教的,现今竟是每日都要教孩子,两分委屈反倒把柳妤逗笑了。 听说柳妤要走,柳妁又差点哭出来,柳妤葱白的手指点在了她的脑门上:“我从白山回来也得走新州,你要不嫌我多事我就来陪你住三两日。” “那自然是好。”柳妁低头一笑。 时候差不多了,薛洗月出去备马车,柳妤急急拉住了柳妁的手将一张纸塞了过去:“这是我放在云州霄风阁的些金玉。” 柳妁瞪大了眼睛要说话被柳妤摁住了:“时候不多你别与我纠缠,我这当姨母的好事未做坏事做绝,洗月不与我记恨是她人好不是我没罪过,这些金器你收好,等我走了交给洗月。” 柳妁张了张嘴:“阿、阿姊。” “就这么说定了。” 柳妁还要争辩,被柳妤一巴掌拍在了桌上,拍得眼泪汪汪。 “在新州也买处宅子。”柳妤对她小妹说,“洗月来看你也住得舒服些,再者我看新州的车站颇大,草原来的、白山来的、云州来的在此处都少不了,你在这里买两套商铺租出去也甚好。你洗月是刚强性子,能把自己照顾好,你只管当你差养你的老少搀和她的事。” “……是,阿姊。” 从洛阳到新州柳妤走了一路散了一路的财,坐回到车上长叹了一口气。 火车刚一开动,一个穿着瓜绿衣衫的女子走到了柳妤面前:“柳娘子,这是我们副部长让我给您的。” 巨大一个包袱却不算重,柳妤打开一看,只见是三件上好的狐裘衣,是怕她们只带了秋衣在白山挨了冻。 柳妤低头,用手掌根揉了揉额头,终于笑着道: “我小妹教出了个好女儿,比我强出百倍。” 窗外北疆风景渐远,柳妤转头,再次看着渐渐到她眼前的长城。 “我看你们云州上下是不想让我走了。”卫蔷斜靠在书案上,单手撑着头看向面前坐在轮椅上的女子。 那女子笑着道:“元帅说笑,我如今是云州女子州学的教授,想让元帅去州学看看又怎是不想让元帅走呢?” 卫蔷佯装叹气:“古教授做事我如何不放心?” 古桐梳看着卫蔷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卫蔷站起身将自己挂在墙上的长刀挂在了腰上。 “罢了,古教授亲自来请我,我哪有不去的道理?” 古桐梳笑了笑,左手用力去转木轮,卫蔷却已经推着她的轮椅往前走。 也许古桐梳生了一副好相貌,说是也许,因为她从额头到左下颌都是烧伤的疤痕,根本看不出她原来的样子,此外,她的左腿和右手都已经没了,华发满头可她双眼熠熠有神,让人不敢妄断年纪。 卫蔷将古桐梳连人带车送到了马车上,跟着马车一起到了云州的女子州学。 与重算学、策论的麟州和檀州比,云州的女子州学更重律令,从古桐梳任教三年半以来,云州的女子州学在科举的人数上不输其他各州,三次有学子夺得了律令科的科首之位。 卫蔷也是真的放心才觉得不看也罢,毕竟授课的人是古桐梳,缺手缺脚,她从不会缺气魄。 认真来说,古桐梳并不算是汉人,她的阿父是吐蕃人,强抢了她阿娘回去,生下了她,因是女儿,古家用钱粮赎人的时候吐蕃人把古桐梳也送回了秦州。古桐梳在秦州古家如奴仆一般长大,被舅父嫁给了一位校尉,那校尉正是定远公卫泫麾下。 蛮人来袭,抓了正在村落让村民逃命的古桐梳,又得知古桐梳是应州守将之妻。 “一个时辰不开门,剁她一只手,两个时辰不开门,剁了她的脚,三个时辰不开门便杀了。” 古桐梳的血在应州城外流了一地,天暗下来,蛮人点起了火把,她一头撞在了火把上,如今两只眼睛幸存根本是得天之幸。 后来丈夫秦复战死,古桐梳从死人堆里逃出生天被自己捡到的女孩儿背着逃往定州,又逃往邢州,女孩儿用她起的名字——古求胜回了北疆参军,她自己再见定远军的军旗就是十年之后。 如古桐梳这般,寻常人是绝不肯让她去做事的,卫蔷却觉得古桐梳只比旁人好,没有什么差的,古桐梳先是在北疆教部做了几年文书主管,做了几年她自请教书,在云州女子州学做了两年夫子之后原任教授事涉贪腐被拿下,卫蔷就将这里交给了古桐梳。 “听说前日元帅在大学堂一番豪言,可惜我那日有课不能赶过去。” “哪有什么豪言?我这种年纪越大越想偷懒的可不比那些年轻学子豪迈。” 在州学里转了一圈儿,卫蔷将轮椅停在了叶子枯黄的梨树下。 “这几年辛苦你了。” “元帅说笑,我做我想□□做之事有什么辛苦可言?倒是……” 古桐梳今日请元帅来此,其实心中有一事想说。 “我早上听说贺锦鲤在矿山为了救人受了重伤,今日午后就要被送来云州了。” 贺锦鲤贺咏归,原任云州刺史,已经在矿山效命四年半了。 “听说铁钩划破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元帅,贺锦鲤大概也就是这两三日了。”古桐梳眼眶微红看着他们的元帅。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防止我康复的时候再晕把更新写完了。 大家明天见么么哒!感谢在2021-09-1523:24:002021-09-1717:0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溜溜小崽、丫丫、墨醉、长烟、jc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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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数十丈都能看见那马极快,雨水落在上面被马震成了一片白色的雨雾,仿佛是天上的神仙骑着天马下凡。 神仙猛地一勒马缰,抬手甩出长鞭拉住了马车的车辕,那人力气极大,竟然让三匹奔驰中的马都停了下来。。 “矿山药局?” “啊?是!” 男人看着那人翻身下马,又从背后拖下了一人。 大概是人,油布衣的下面是斗篷,仿佛是被人照顾得极好,脱下油布衣露出了一张年轻的脸庞,是个清秀的妇人,手里还抱着一个木制的药箱。 “我去诊伤必竭尽所能,元帅切莫忧心。” “多谢许医官。” 见那瘦高的女人站在雨地里对自己行了一礼,许医官将油布衣和斗篷递给元帅立刻掀开车篷爬进了车厢里。 “我是灵素阁配给定远军的随军医官许金瓶,奉命给贺咏归治病。” 连少儿连忙让开,对许医官道:“已经清理过伤口,流血约四升,输血两升,腹漏肠出,肠管外亦有伤口,缝合六处血稍止,仍有几处在血流不止,比之前稍好些。” 此时许金瓶已经将长针在酒里浸过拿开了连少儿盖在了贺咏归腹部的棉巾。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伤他的器具上可有铁锈?” 连少儿匆忙看了贺咏归一眼,道:“是下井的铁索松了,贺大人为了救人拖了链子使人不掉下去,那铁钩平时是搭雨棚是井里别进水的,风吹日晒,只怕是有锈。” “你看,他昏昏沉沉脸上还有苦笑的神情。” 许金瓶捏了一下贺咏归的脸,只觉他牙关紧闭。 “早上受伤竟然到了现在破伤风就发病,症状必是极其严重,针给你,你打开伤口继续清创发现出血处告诉我,我找散挛驱风的药给他吃,他万一发作我们还得找元帅来帮忙。” 车子继续迅疾往前。 卫蔷骑着那匹叫油锅的汗血宝马和马车并辔急行。 雨似乎越来越大了。 “元帅,贺大人的伤能治好吧?” 被开膛破肚,只能勉强医治,哪怕卫蔷每年将大,也仍然能见流血而死的战士。 卫蔷未说话,她抬头,仍是未看见云州城。 昏昏沉沉的贺咏归隐隐约约听到了雨声。 “真好。”他轻声道。 牙关甚是紧紧,说话都令人疲惫至极。 有人在拍打他的脸。 “贺咏归,你可还有神志?” 贺咏归睁开眼睛,看见了除了连少儿之外一个妇人正在为自己医治。 “不必了。” 他奋力抬起手,却见自己的手抖了起来。 “元帅!” 许金瓶对车外大声道。 “贺咏归得了破伤风,挛症发作了,请您进来相助!” 卫蔷听见她的话扯下了许金瓶留下的油布衣就进了车里。 “元帅您看住他,我们得给他继续清创和止血。” “我明白。”卫蔷见过的破伤风比许金瓶只多不少,她将贺咏归拖到自己身上,用双手和双臂锁住了贺咏归的臂膀和颈项,又用两条腿压住了贺咏归的腿。 挛症发作,人会不可抑制地抖动蜷缩,卫蔷牢牢压制了贺咏归的动作,许金瓶趁机将一根木管插入了贺咏归的喉咙。 得了破伤风之人总是因挛症发作窒息而死,许金瓶这么做就是希望能让贺咏归不至于窒息。 贺咏归的腹部的血还没停下,许金瓶拿着一根铁钳压住了一处皮肉,果然出的血少了。 “一根静脉藏在皮肉之下,幸好没有伤到大动脉,还有机会。” 许金瓶用棉布罩子掩住自己的口鼻小心缝合血管。 熬过了一场痉挛,贺咏归睁开眼,就看见卫蔷从自己的口中取走了木管。 “元帅。” 贺咏归轻轻叫了一声。 “真好啊。” 贺咏归抿了下自己苍白的嘴唇。 “元帅,死前能见到你,得天之幸也。我……我有一话要说。” “贺锦鲤你撑过去我随便你说,我在长安弄了一批古籍,韦衍本来病着,去年听闻此事也好了,兴致勃勃去了长安,你救人有功,免了剩下的刑期,也过去吧。” “我、我过去作何?我又不是爱书好学之人,要不是为了做官,我正和做一庄稼汉。元帅,别救了,我每过一日便知自己罪行深重,我死了才好,我死了,天下人才知道若不能男女一等,纵为一州刺史又有什么下场。” 卫蔷皱了下眉头:“你纵然有罪也不当死……” 贺咏归笑了:“我当死……我当,当以一罪官之身,受天罚罪行,死、死了才好。” “我只当你是伤太重说胡话。” 见贺咏归嘴唇干裂,卫蔷将自己的水袋取下来沾在棉巾上给他擦嘴。 贺咏归直直地看着她。 “元帅,您该登基了。” 他声音极轻,语气却坚定。 这一刻,他极重的伤仿佛不存于身,流血的不是他,开膛破肚的不是他,命垂一线的也不是他。 “登基为帝,安民心,立法统,让天下人知道北疆的法永不改,您要让天下都成北疆。” 他重重地一叹,仿佛已经看见了卫蔷黄袍加身的样子。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您该告诉这人间了。” “此事等你好了再说。” “哈。”贺咏归轻笑了一声。 “陛下,你定不喜欢圣人二字,那就叫陛下吧。” “陛下。” “陛下。” “陛下。” 贺咏归叫了一声又一声。 “天,将他最勇毅果敢的女儿派到人间,让她做千古未有之事……陛下……云州……” “云州……云州……我……” “贺咏归!” 锁住又开始颤抖的身体,卫蔷撬开他的嘴插入木管。 窗外风雨大作。 驾车的男子大声道:“元帅,下雪了。” 还未缝好的血管又崩开。 第一个叫卫蔷“陛下”的人翻着白眼口吐白沫。 连少儿从他嘴里将白沫挖出来。 许金瓶神情专注地继续缝合伤口。 隔着一层层的棉布,卫蔷能感觉到贺咏归的身体在变冷。 地上的雨水掺进了雪,大概明日就会变成冰。 贺咏归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蜷缩。 他死在了这一年的冬天之前。 “元帅!能看见云州城了!” “他肺也受了伤,积血倒涌堵住了气管。”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卫蔷松开了手。 “我记得他在云州城外的山上修了公墓,就葬在那吧。” 车厢里极安静。 雪落在棚顶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卫蔷拿起棉巾擦干净了贺咏归的脸。 “贺锦鲤,你刑期已满,云州城中都在迎你。” “你回来了。” 十几年前卫蔷就已经不是会为同袍之死流泪的人了。 她将贺咏归的衣襟整了整。 “我听说有人被河水淹了好几天都没死,竟有这般命大的?” 她抱着铁盔走进帐篷,就见一落魄的男人正傻愣愣看着自己。 他从不与同袍生气,同袍人人赞他命大,后来都叫他锦鲤。 锦鲤大概都不喜欢冬天,为一些落难之人带了好运,便自己走了。 “元帅。” 听见许医官叫自己,卫蔷抬起头笑了笑。 “同光八年顾予歌留下的医法之中那称作青霉菌的你们还在分辨……我许你们在死囚身上验证,想要什么器具就去军械所让他们做,两年之内,我要看到成果。” “……是,元帅。” 云州城外古桐梳坐在轮椅上,看着细雪之中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上披了一层雪白。 第213章 油炸 连着下了几日的细雪云州城的街头还是繁忙如昔。 徒步而行,能看见几处商铺的幡上挂着白布条,倒并非是家里出了丧事,而是在悼念原云州刺史贺咏归。 当日初雪突至,云州城外一辆矿山药局的马车上载着已逝的贺咏归,元帅命人往州府衙门报丧惊动了城中关门避雪的百姓。 云州城门处渐渐聚拢百姓,七八个,十几个……最后是密密麻麻上千人。 他们看着那辆马车,有人低下了头,有人在哭。 这是卫蔷不曾想到的局面。 北疆令丧葬从简不得以金玉陶俑陪葬,更不可扶灵绕城大操大办,贺咏归自然不能免,她本想与从前贺咏归的旧识下属一并从城外将贺咏归送到公墓,不成想上千百姓对着马车行礼,大声道请贺大人穿城。 这是云州百姓对当了他们老刺史的挂念。 尤其是在上了年纪的百姓眼中,那看着仿佛一庄稼汉的贺咏归不止是他们的刺史,更是他们的同袍和恩人,当年蛮人越过长城攻打云州,元帅驰援不及,是贺刺史带着他们上城抗敌,当年北疆缺粮,元帅往太原借粮,也是贺刺史将自己的口粮剩下来给城中老人,自己去城外刨草根果腹。 一个老翁大声道:“元帅!您让贺大人进城吧!让他多看看云州吧!” 也有人喊道:“元帅,贺咏归他有错,我们记得,他的好我们也记得,请您让他入城吧,携手十年,让我们送他一路!” 现任云州监察司副司长的隋灯娘当年与如今任齐青密三州总监察司长的余三娘、任新州刺史的秦春风、任长安监察司副司长的辛碧一样是曾是被蒋子吉以产育之名逐出官署的。 此时此刻,这位端肃的监察也站在城门前与百姓一同行礼。 贺咏归坐视云州监察司朽烂凋敝,她恨之入骨,可他终究已经付出了代价。 终究,卫蔷破例让载着贺咏归尸体的马车穿过了云州城。 她在前面牵马引路,上千百姓夹道相送,门扉洞开窗楹沾雪,人们看着贺咏归渐渐远去。 原本奉命在云州灵素阁清出病房等贺咏归的卫玔儿匆匆赶到,看见有雪落在了元帅的睫毛上。 星星点点的些许白,映在元帅的眼中,仿佛那那明瞳染上了几分难过。 卫玔儿一直记得那一刻。 “元……郎君,在您心里贺咏归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贺咏归下葬四日之后,卫玔儿终于对着身前缓步徐行的“男子”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卫蔷停住了脚步,她已经决意明日便离开云州,今日做男子打扮头戴幕篱走在云州闹市之上,怕人认出来,她把腰间的长刀都换成了一柄长剑。 碎盐被风卷上屋檐,有壮汉推着煤回家,也有妇人在裁买冬日的衣料,卖糖人的老者在叫卖,还有各种食肆茶肆炊烟滚滚,从不远处的童学里隐隐传来小孩子们大声背“安民法,定民心,持公道,均百姓……”。 云州城新开的酒肆可以七斤粮换一斤酒,也可花钱买,温酒壶里香气阵阵从半开的木窗里转了出去。 穿着月白大衫的杜明辛外面罩着一外棉内毛的羊毛斗篷抱着一坛酒从酒肆里出来。 卫蔷见状想起燕歌明日就要带着云州军武堂的学子从阴山回来了。 今年的冬日少战事,卫蔷让燕歌在云州军武堂当几日夫子也是想让她多歇息几日。 抬头看看天上不停的雪,又低下头看着被踩出来的水渍,想起卫玔儿问的话,卫蔷笑了: “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又做了坏事,后来竭尽所能让自己做回好人。” 卫玔儿默然。 这几日民意汹汹,便有云州之人上书请卫蔷抹除贺咏归从前之罪,为贺咏归立碑。 卫蔷都驳了。 有人忖度她的心思,又说贺咏归这般有人望之人都被北疆判作罪人,只怕有碍北疆名声,不如别再宣扬他救人而死之事。 听了这话,卫蔷还笑了: “他犯了错,那就是错,他做了好事就是做了好事,我这为他亲手送葬的都不怕坏了名声,旁人又操什么心?” 贺咏归的身后之事便是这般被卫蔷弹压下的,他是个勇救数人的大义之人,被记在了云州的通志上,也是个曾险些将云州法制毁于一旦的罪人,作为这些年被处置的第一位刺史而在北疆律书史书上留名。 跟在卫蔷身后,同样做男子打扮的卫玔儿轻咬下唇,元帅总说出了什么事便以事论,按照顾师的话来说是“实事求是”,说起来仿佛是顺应大道的至理,真做起来方知道到底有多难。 在太多人眼里,一分善是墨纸上的一抹白,一分恶是揭开了□□貌岸然的表象。 做对一件事,回头是岸梵音不绝。 做错一件事,从前种种皆被抹去。 真以事论,仿佛是违逆世人之心。 拿起一边摊上一个绣包,卫蔷看了卫玔儿一眼:“你说这个给灵宝怎么样?” “只要郎君有钱,这绣包自然极好。” 卫蔷点点头:“刚发了薪俸,趁着有钱先给灵宝买了东西。” 卫玔儿抿唇轻笑。 李若灵宝的生辰就在近日,过了生日便恰是年满双十,卫蔷惦记给她买份寿礼。 放下绣包,卫蔷继续往前走,卫玔儿看了那绣包一眼,只见那上面绣的是长河落日。 李若灵宝这状元出身的秘书长元帅总想让她出去见见世面,北疆上下无人同意,李若灵宝不走,她这跟在元帅身边四年的人便该走了。 虽然在元帅身边做了四年文职,比起去州府卫玔儿还是想去军中做事,过了这个冬日,她就要去太原龙将军麾下。 正想着自己的前路,她前面的卫蔷又停下了脚步。 一旁传来了一股油香。 卫蔷抬脚走过去,便见一扁扁的铁锅,锅里是热油正炸着麦粉做的面饼。 再看一旁幡子上龙飞凤舞几个大字“食金饼,齿留香,仅三文”。 油锅前一群人正围着,有人说:“宋妪给我两个金饼!” “让开些,小心口水滴到我锅里来。” “宋妪我先前与你定的五个金饼可做好了?” 手持木叉的老妇甚是不客气:“做好了等你回来都凉了,一旁等着,这一锅出来先给你。” 卫蔷仗着身量颇高探头,看见十几个金色的小饼带着油香气被老妇捡到了木簸里。 粗纸一包,几乎转眼间一锅饼卖完了。 看着看着,卫蔷看饿了,反正也站在了人堆里,三锅金饼卖完她就站在了锅前。 “要四个金饼。”她掏出十二文钱放在了钱盒里。 “好,下一锅有你的,莫急。”宋妪头也不抬,手下生风,很快又包好了十几锅金饼下到了油锅里。 卫蔷这才看见金饼原来是有馅儿的,正当季的瓜菜被切成丝调了味,又放了些许肉末进去,包好的饼外还压了几颗胡麻,看着甚是讲究。 “宋妪,您这油闻着不是猪油啊。” 老妇给饼挨个翻面,道:“这是从白山来的豆油,可贵了,白山豆一斤一文,四斤豆送去油坊,再加六文才能换了油。” 一斤油十文钱,这一锅油约有三斤油就是三十文,加上损耗,一日得五斤油。 一个金饼卖三文,得卖二十个饼才算了油钱。 再有铁锅、麦粉、菜蔬和肉。 卫蔷笑着道:“宋妪做得实在是大买卖。” “那是,我这手艺、我这花费小郎你看遍云州城也就我这一份。” 卫蔷仿佛无甚见识一般大惊小怪:“我看您这肉也极好,莫不是什么秘法养出来的。” “蔚州的猪场出的猪,我每日得赶四更天去南市买肉,麦粉是幽州来的,除了这瓜是我侄儿种的,你吃我一口饼可是把大半北疆吃进去了。” 宋妪还真被这年轻小郎君给奉承得好了脸色。 说话间又炸好了一锅金饼,宋妪捡了四个出来,粗纸刚要包上,卫蔷连忙道: “两个人吃,多要您一张纸。” 卫玔儿站在一旁见卫蔷出来了,连忙迎了上来。 幕篱下面卫蔷的脸上是笑。 “尝尝这炸出来的金饼,白山油、幽州麦、蔚州猪、云州瓜……一口能吃到大半的北疆山水。” 声音里是满满的欢喜。 接过那金饼咬一口,卫玔儿道:“这风味在旁处还真吃不到。” 卫蔷也咬了一口,含糊道:“若不是有火车和铁路,这等事,我从前想也不敢想,从白山运了豆往云州来,这等事,玔儿你从前可曾想过?” 自然是从未想过的。 这些年她实在是见了太多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一一成真。 卫玔儿又咬了一口金饼,对卫蔷道: “郎君,我刚刚打听了一番,据说说东市东头有一家萧家皮货的羊皮毯子做得极好,不如去看看?” 卫蔷自然无有不应,端着饼边走边吃带着卫玔儿问着路便去了。 马上摊子前,卫玔儿看着那挂在幡子上的狼头心中顿时后悔起来。 这萧家皮货铺竟是蛮人的铺子。 “郎君……” 卫蔷自然也看见了灰黑那狼头,知道卫玔儿担心什么,笑着说: “这有什么?他们投了我们就都是治下之民。” 说完,卫蔷吃完了最后一口金饼。 若是回去的时候那宋妪还在卖饼,正好买些带回去给李若灵宝她们吃。 天气渐冷,这蛮人开的铺子前甚是热闹,守着铺子的是一个年轻妇人,头上挽着髻,身上也做汉人打扮,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 “这张羊皮是三年的母羊腹,孩子光着身子躺在上面都不会冷。” 看清了那妇人空荡荡的左手腕儿再看看她的脸,卫蔷回过头小声对卫玔儿说:“我差点忘了,迭剌部招安的妇幼都安置在了云州。” 那妇人极是干练,对卫蔷招呼道:“两位小郎君可是外地来的?我这萧家的皮毡可是卖到了长安去的好东西,别处再难寻的!” 听见那妇人自称是萧家,卫玔儿懂了卫蔷的话。 蛮人迭剌部也是各姓聚合而成,其中两大著姓,一个是耶律,一个是述律,述律氏祖上为到西拉木伦河谋生的乌护商人,汉姓为萧。 能被元帅记住的述律氏女子只怕就是耶律啜里只的前妻述律月理朵,汉名萧月平。 趁着卫蔷与萧月平寒暄,卫玔儿也看了眼萧月平的左手腕。 同光八年八月,黑车子室韦偷袭被留在了草原的迭剌部主帐,耶律啜里只带着数万人与蛮王胡度堇决战,留了一千人护守主帐。 面对黑车子室韦的倾巢而出,一千蛮族勇士被绞杀大半,大量的羊、马和女人被掠走。 被留下来看守主帐的耶律哈单阵亡,迭剌部首领耶律释鲁的妻子要带着主帐上下数万妇孺投奔去了白山一带的耶律释鲁。 可那时对着迭剌部虎视眈眈的除了黑车子室韦,还有散落在草原各处的蛮人部落。 耶律释鲁和耶律啜里只数月未归,他们为什么不能对失去了羊角的肥羊下手呢? 迭剌部一次又一次被袭扰,人越来越少,心越来越散,往白山去的路那么漫长,谁又知道会不会有更多凶险? 冬日将近,长生天神能保佑他们穿过严寒么? 在这时,述律月理朵带人绑了她的姑母、伯母也就是释鲁的夫人,她要带着迭剌部剩下的妇孺和伤者往长城去,投奔那个把他们赶回了草原的女人。 十一月,云州刺史季小环收到了她用汉话写的信,与纯钧部主将苏长于商议过后,苏长于带着一万精兵深入草原去迎接迭剌部剩下的不到万人。 一行人走到长城脚下,耶律释鲁的夫人吞金自尽。 迭剌部的女人围着她的尸体嚎哭不已,越过长城,她们就彻底背弃了她们的部落、她们的父兄和她们的男人,背弃了长生天神。 有人甚至抓起冰冷的泥土要吃下去寻死,被有了防备的汉人士兵拦住了。 才二十一岁的述律月理朵仰着头看着迭剌部的女人们。 “你们是因为不想死才在这里哭泣,不然,你们就会和我的姑母一样死在汉人的长城外。” 她拿起自己的弯刀,看向其他人。 “按照汉人的说法,这是啜里只给我的聘礼,我十五岁就嫁给了他,我不能看着迭剌部耶律家和述律家的女人们再死下去了,哪怕是让耶律啜里只恨我,哪怕我们下次见面就有天火将我烧死,哪怕让长生天惩罚我,我也要让你们去有火和粮食的地方,就算越过长城之后我就死了,我也绝不后悔。” “汉人不会让你们跟别的男人,汉人不会让我们做奴隶。即使我的姑母死在我的眼前,我也要说这是长生天神指引我们的最好的路。” 说完,她一刀挥下,鲜血喷涌,她的左手掉在了地上。 “我用这只手殉葬我的姑母,殉葬了一个叫述律月理朵的女人,从此之后我只叫汉名萧月平。长生天神看见了么!,背叛了你的人只有我,所有的惩罚都来到我的身上吧。” 鲜血染红了冬日的枯草。 萧月平忍着剧痛对迭剌部的女人说: “你们可以站起来继续往南走了。” 苏长于将自己所见皆写成了文书送到了卫蔷的案前,卫玔儿是一个字一个字读过的。 她知道萧月平留在了云州,抚养了耶律啜里只的一对儿女,又在耶律啜里只被抓之后与他离婚。 这个蛮族女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保护迭剌部最后的骨血。 “我要一张好的羊皮毡子,最好是白的。” 卫蔷的话打断了卫玔儿的回忆。 萧月平笑着说:“我这有一张极好的白狐毡子,小郎君要不要看看?” 卫蔷苦笑道:“我有一小妹正要过寿,白狐毡子好,实在是在下囊中羞涩。” 萧月平笑着拿出了几张白色的羊皮毡:“郎君只管看。” 卫蔷看好了一张不错的,一问价钱,实在是比麟州都便宜些。 留在云州的蛮人也多做放牧打猎的营生,萧月平卖的这些皮货应该就是那些蛮人送来的。 正在掏钱的功夫,突然听见有人大喊道: “萧娘子!来了一队乌护人,能说汉话的水土不服倒下了,孙译官随着贸部去了西北见乌护人,刺史命我喊你过去!” 第215章 未变 大梁与南吴以淮水为界,淮水以西,大梁的国境甚至一度越过长江到了洞庭湖以北,仿佛一柄尖刀刺到了长江以南,荆州一地接蜀楚吴梁四国,可谓天下大争之地。 与荆州相接的复州地处汉水下游,北周武帝宇文邕以复池湖为此地作名,分明与南吴相接,却又因有长江阻拦而少有战事。 高家世代经营荆州,逐渐往北侵占复州土地,复州一地从唐时的十一乡减至七乡,连一段汉水都被荆州占了去,剩下的人口不过五千余户,不到三万人。 自从安远节度使薛惊河带着一万五千兵马驻扎在景陵城,这里着实比从前热闹多了。 比不得卫蔷,自从子代父职彻底镇压羌人,薛惊河在大梁将军中亦是数得上的名将了,朝中少将,对他也甚是信重,让他来到这小小的复州,生了脑袋的都知道这是为了防备高家作乱。 薛惊河也少有浮躁之气,从西北调来复州之后就学着定远军做军屯,开荒地挖沟渠,还让人学着养鱼,晒好的鱼干卖去洛阳等地好多谋些军费出来,不过两年多的光景,沟渠上水车不歇,湿烂难耕的土地也被整出了万亩良田。 不只复州一处,北面的安州百姓也对这位年轻的节度使甚是敬重,去年淮水大涝,汉水一带也情势危急,他带着上万军士与百姓一同抗灾,守住了鱼米,也收住了民心。 他相貌生得极好,又是豪爽善言举止不羁的性子,安州刺史与复州刺史都恨不能自己有个正当龄的女儿能嫁给这位英雄人物。 今年复州又是丰收的一年,趁着水枯打了鱼卖了就能换来粮食,对于汉江沿岸百姓来说正是极好的日子,能嫁娶,也敢生孩子了。 村落里婚事闹到了半夜,一对新人筋疲力尽在床上头靠着头说着悄悄话,一根金贵的红烛燃了大半。 “阿木,外面还有人!” 叫阿木的新郎披着衣服从床上下来,笑着道:“阿香莫怕,只怕是哪家小子还不肯罢休。” 又扬声对外面道:“谁呀?可别再来闹了!” 家门被人一脚踹开,几个穿着皮甲的人走了进来,二话不说,将一对新人变了死人。 “沈首领说了,大军所到之处,不留活口。” 说完,他挥刀将红烛砍落在被杀死的新娘身上。 火光熊熊而起,焚烧着染血的新衣衫,到处都是哀嚎惨叫声,许久不绝。 江水流淌如旧,新建的水车转动不停。 新开垦的土地上再无人耕作。 河里的鱼儿大概能安然度过这个冬日,比人幸运得多。 借道荆州的三万南吴大军停在景陵城下,一百多复州百姓被绳索捆绑在阵前。 “薛刺史,久仰大名,我乃南吴江州王杨宪。” 穿着全副铠甲的薛惊河站在城墙上看着狼狈哀嚎的百姓,大声道: “南吴杨氏声震天下,没想到竟是这般狗苟蝇营之辈,两军阵前以百姓为盾,哈,只怕你们那先主杨胜恩知道了都要从陵寝里爬出来教训你们这些不肖子孙。哈,我竟忘了,你们杨家弑父杀弟寻常事,伯父杀了亲爹,你还要为杀父仇人当牛做马,实在不肖惯了。” 四年前南吴国主杨源化重病,江州王杨源仁、抚州王杨源亿北归江都府,杨源化生性多疑,又宠爱贵妃冯氏,他长子次子是皇后所出,长子十六岁时落河身亡,他咬定是次子欲夺太子位所谓,不仅赐死了太子还废了皇后,那之后数年间他借此事怀疑遍了自己的儿子与嫔妃,陆续将之幽禁,更甚者贬为废人或是赐死,最后七个儿子只剩了今年十三岁的贵妃之子,也就是太子杨玺。 杨源化病重时那儿子才九岁,他察觉自己两个弟弟也有夺位之心,竟然在病床上设计两个弟弟造反,最后江州王被杀,其三子杨宪继承王位,抚州王逃回抚州,为证清白带着全家自尽,据说他的王妃和妾室都是被他亲诗书,怎能容了薛惊河这般羞辱?拿起长弓,他一箭射向城墙。 薛惊河避开,对身边人道:“南吴用计之人狠毒至极,这杨宪却有几分书生气,计谋再好,也得人肯用,我引他们分神,你立即命人放炮。” “将军放心,我已与陈猫猫说好了,举旗为号往远了打。我带人下去救人,楚眉你举旗。” 年纪二十上下的女子手中将一面红色的小旗交给了身后的比她年纪稍大的女子。 “将军?” “听我的。” 说完,年轻的女子握着一柄银色的剑就走下了城楼。 薛惊河没有再说什么,他又看向那杨宪。 “江州王的箭法实在平平啊,咱们两军对阵,总该有来有往。” 说完,薛惊河拿起自己的弓,从背后摸出了一把箭矢。 他身高臂长,力大膺厚,所用的弓极大,比他身长还要多出一半,所用箭矢也格外粗长。 大弓张开成满月,他指间夹了四支箭死死地盯着杨宪。 南吴人哪见过这等巨弓,又哪见过能一弓四箭之人? 前排的几位将领皆有些慌张之色想要将杨宪护在后面 “放炮!” 话音刚落,箭矢射出,落在南吴阵中却是一阵巨响。 “轰!” “轰!” “轰!” 天崩地裂,惊马四窜。 被南吴人抓作人质的复州百姓们被绑成一团互相牵制,逃都无处可逃。 与此同时景陵城的大门突然大开,一个怪异之物喷着黑烟冲了出来。 南吴兵士也算训练有素还是被吓得魂飞魄散,丢盔卸甲地四散逃去,踩踏伙伴无数。 烟尘渐渐散去,杨宪终于制住了自己的马,就见那巨大的怪物里出来的几个穿着铠甲之人,正把那些梁人往怪物后面带。 “那是梁人的把戏!不要惊惶!与我冲城!” 说完,他当机立断一箭射向那“怪物”:“不过是件铁器,与我冲城!” 此番偷袭,南吴国主杨源化派出了自己手下最精锐的军队,也算是身经百战,杨宪一喊,他们也回过神来。 一名副将回过神看见要逃走的梁人,大声道:“先将这些梁人杀了!” 他挥刀冲向俘虏近前突然从马上摔了下来。 杨宪看见一女子身披黑甲一手握银剑另一只手攀在“怪物”上,刚刚就是她借力跳上去一剑挑了那副将的喉咙。 黑发在烟尘中一荡,那女子用剑指向杨宪,对着他的喉咙比划了一下。 明明是一女子竟有这般杀气,杨宪心中一冷,又搭起长弓。 刹那间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碎土乱崩,杨宪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那女子忽然一笑,抓住最后几个百姓退到了拖车后面。 见承影部带着百姓已经撤离,薛惊河挥了挥手,一群人将黑色的铁管搭在了城墙上。 “上膛。” “射击。” …… “你的眼睛如今能看见多少?” 茶肆之中摘了幕篱的林昇皱眉看着沈秋辞的双眼。 沈秋辞笑着道:“虽然还是看不清你的样貌,还是能看清轮廓的,比从前好多了。” 林昇点点头,给沈秋辞的杯中倒了茶水。 “之前不是有徐州名医能看眼疾,他是如何说的?” “言医官说我是中了毒,又在冷水中泡了太久,经脉闭塞,能维持这样已经是难事,想要治好只怕……”沈秋辞摇了摇头,又是笑了,“于我而言,能见了光已经是大幸,别的不必强求,倒是你,我们堂堂游侠儿怎么如今从了军?” 北疆没几个讲风雅之人,茶肆也随意许多,不仅供的茶多是清茶,还有茶点甚至胡饼、肉饼、饺子、馄饨之类,这家茶肆除了茶不错之外,猪肉馅的蒸饼也做得汁水横流,一边吃着猪肉蒸饼一边喝着清茶,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店家送来了一笼热腾腾的蒸饼,林昇先递了一个给沈秋辞。 “人活着总该做点该做之事。” 听林昇这么说,沈秋辞仿佛笑了一下。 “对了,你的剑还在我那。” 吃了一口蒸饼,他笑着说:“我落入汉水,正好被我祖父请来帮我的游侠儿救了,过了几个月他们带我重新回房州就听说有人给你立了衣冠冢,里面是你的剑鞘……我又找了些宝石,如今你的剑应是与从前一样了。” 只面对着林昇,沈秋辞说话透出了几分小心,仿佛他还是从前那个依靠祖父和林昇才能一路逃命的目盲少年。 林昇笑着说:“等我去绥州,你拿给我看。” “不必去绥州。”沈秋辞笑着说,“就在我住的官舍里。” 动了动手指,沈秋辞轻声道:“我一颗一颗数了十几年,一共是十二颗宝石,九颗金珠。” 说完,沈秋辞轻轻叹了口气:“若不是我那般蠢钝,听了他们说你死了就信了,我们也不会一别这么多年。林大侠是如何到了北疆的?” 林昇咽下嘴里的包子,道:“我是为恩师奔丧。” 沈秋辞低头:“还请节哀。” 林昇笑了:“已经十几年了,纵然再哀痛,这些年过去也并非不可提之事。” 在绥州,龙渊部十六队队长李护觉得沈夫子是有桃花挂霜的美貌,那是不曾见过此时的沈秋辞,面色微红,更添了百分颜色,那桃花未曾挂霜,而是成了一片、一园、一山。 林昇又递给沈秋辞一个包子,再把自己要吃的拿起来,见店家端着酱过的芦菔条路过,她看着那上面光泽莹莹甚是令人垂涎,立刻说:“那酱菜也来一碟,再有什么可吃的还请店家你再与我说说。” 那店家连忙走了过来。 不过时,他们桌上又多了一碟酱芦菔条和一碟撕了成条的鸡肉,鸡肉只用好水煮过,能看见上面撒了一点盐, 没变。 沈秋辞在心中这般想着。 经过了这许多年,他早就从里到外换了肚肠,当年那个只知道哭泣和抓着旁人衣角的少年早就不人不鬼,唯有一副鬼一般能变换的皮囊勉强撑着。 从前他想要祖父活着,想要林昇一直陪着他。 现在他想让这天下颠倒,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君臣大乱……唯有人间倾覆,才能让他的心稍有宽慰。 他要毁掉大梁,毁掉吴越,毁掉楚国……毁掉大吴。 林昇却未变,纵然言辞中或有不实之处,经逢乱世沙场十年,那样一颗让他念念不忘的心没有变过。 竟还是热的。 他抬起头,笑着说:“我给祖父和阿娘他们重修了墓,然后就去了绥州隐居,山上苦寒,答应了我祖父照顾我的四位游侠儿陆续走了两位,剩下两个在韩氏造反抓壮丁的时候没了声息。我从山上滚下来,遇到了好心的马娘子,她就让我去童学教书。与你相比,倒是简单得多。” “这样的世道,简单未必不是好事。”林昇说完,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隔着白纱和自己的双眼模模糊糊地看着对面的人影,沈秋辞放茶盏的时候不下心放歪了,残余的茶水流了出来流到了他的袍子上。 林昇拿出自己的帕子给他擦,沈秋辞看见了从前护着他的手,哪怕只是影子,他也看见了。 “哈哈,我竟忘了一件极要紧之事。”沈秋辞突然说道,“算来你也年近不惑,不知嫂子在何处?” “嫂子?”林冕原本在夹鸡肉,将肉放在手中的蒸饼上,看向沈秋辞。 “我一个女子,要什么嫂子?” 从重逢到现在从来没有真正失态过的沈秋辞突然往后仰,林昇连忙去拉,他还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仰头定定地看着林昇,他抬起一只手去摸自己眼睛上的白纱。 “你……你竟是……我……” 林昇要将他拉起来,见他竟然冒出了傻气,笑着说: “怎么沈翁未曾告诉你?他明明知道。” 近二十年来,沈秋辞还从未有过如此慌乱的时候,见林昇伸手扶他,他避开想自己站起来,又跌了回去。 “哈哈哈,沈秋辞你怎么回事?” 林昇一把抓住了沈秋辞的手臂扶他起来: “怎一知我是女子,你就这般避让?怎么是觉得我从前将蒸饼让给你,你有些羞赧。” “还、还未想到此处。” 明明只是能见到一个轮廓,沈秋辞仍觉不敢直视,站起来也不敢在看。 嘈杂的汉水河畔的港口,行人小船往来如织,眼睛上蒙着布的少年坐在棚屋里听见一阵喧嚣声。 “林昇,外面是不是来了很多人?” 有脚步声响起,走远又转回来,林昇对他说:“是在祭河神,有人扮河神,有人扮河神的娘子。” 沈秋辞从小在吴越长大,只在钱塘观潮。 祖父去世,草草脏了祖父就被林昇带到这人多之处,沈秋辞变得格外小心。 脚步声如此之多,他怕林昇会伴着脚步声远走,再也不回来。 也许林昇走了也好。 他一个一无所有的瞎子,何苦再拖累别人? 可他是绝不肯对林昇说让他走的。 “林昇……那个河神和娘子,是什么模样?” 林昇在敲打火石:“什么模样?男的生得俊,女的生得俏,唱一台戏就了了。” 外面吱吱呀呀敲敲打打已经开始奏乐,沈秋辞又问: “有多俊?有多美?” 你去看看吧,人那么多,你走了我也不知道。 “生得没我俊,生得没我美。” 林昇是这般对他说的。 生了火烤了鱼,鲜香气引得沈秋辞腹中叫个不停。 端着热乎乎的烤鱼一口一口地吃,沈秋辞听见林昇说: “你不必与我这般为难,我既然答应了沈翁要护你,自然护你到底。” 眼泪沁透了黑色的麻布,沈秋辞张大嘴咬了一口鱼,只觉得苦得他想哭。 再次去汉水之畔,沈秋辞远远看见戏台上热热闹闹就知道又到了祭拜河神的时候。 侧过脸,沈秋辞没有去看河神和河神娘子的样子。 他不想知道他们是什么样貌,也不去想什么更俊更美。 看不见的时候,他看见了世上最好的人。 现在被林昇拉着,沈秋辞无端想起了林昇说她比那河神娘子更美。 心中不禁长叹起来。 以后“河神娘子”四个字怕是想不得了。 被林昇送回官舍,沈秋辞摩挲着藏在被褥之下的宝剑,心中生出了悔意。 薛惊河一死,卫蔷与杨氏必有一战。 若是没有此招,他便可留在北疆与林昇一处,再不去想其他。 林昇一路走,遇到有卖梨子的买了一些抱在怀里。 走回住处,就见几个年轻女子迎了出来。 “听说元帅遇到故人,我等都不敢去寻,有几封信送来,元帅歇息一下再看?” 林昇,不,应该说是卫蔷叹了口气: “歇过了,赶紧将正事做了,对了你们将梨子洗了吃。” 其他人都去洗梨子整文书,卫蔷的身边只跟了李若灵宝和卫玔儿。 “写一封信给鱼肠部大队长秋苇,她所报的那个沈秋辞确实是我的故交,南吴前太傅沈契之孙,曾流落至房州一代,又曾重返房州……这封信给越管事也抄一份。咱们鱼肠和承影两到一处清一处的不留行,察觉这些年不留行不如从前,若是他们的管事被困在了绥州倒是可解此惑,清查沈秋辞到云州接触过的所有人,将沈秋辞的画像送到鱼肠部各处,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是。” 卫玔儿今日远远看了沈秋辞一眼,问道:“元帅,您是疑心沈秋辞是不留行首领?” 坐在案前拿起一本文书,卫蔷笑着说道:“他变得太多了,目不能视,察言观色的本领却登峰造极,这可不是在山上隐居十年的人能做出来的。我想不出从前的沈秋辞是如何变成如今模样的。” “元帅,若沈秋辞真的是不留行的细作,监察司和鱼肠该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翻了一页文书,卫蔷声音变得淡淡:“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有何可问的?” 卫玔儿默不做声地退下去写信。 那个漂亮到令人心惊的郎君与元帅言笑晏晏,还好,元帅并不为男色所迷,太好了。 卫蔷又打开一本文书,看了一眼,对一侧的李若灵宝说道: “写一封信给青州刺史……” …… “工布部今夜赶工,明日还能有二十枚炮弹,坏了的枪明日才能修好。” 生得俊朗的年轻男子说道。 “共救回来一百一十三人,有七十七人在景陵城寻到了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亲戚和店铺,其余能互证身份的十四人,剩下二十二个人身份不明。有个被俘的说他们一共经过了刚杀了人的村子,尸横遍地,七个村子大概是九百人,一夜之间杀了九百多百姓……”年轻的女子面无表情,“是屠杀,主谋,从者,当死。” 薛惊河叹了口气。 他们说话之处是灵素阁的医馆,为了救百姓一位承影部的兵士受了伤,安远军中也有十几名伤着,还有三十多个作为人质受伤的百姓,有七个人伤重不治,另外还有四十名在外巡查的兵士至今没有消息,只怕凶多吉少。 今日斗了大半日,景陵城的城墙上并无死者。 “再过两个时辰我们就可以送信了,还要看看安州如何。” 薛惊河看向两个年轻人:“陈大队长是第一次上战场吧?今日寻机而为,做得极好。” 陈重远点了点头,复州久涝成灾,他来这里一是为了护送改进过的火炮,二是为了看看能不能用蒸汽机做个抽水的机器出来,不成想刚来了半个月就遇到了战事。 “一直在墙洞放炮,连战场都难看见,实在称不得上了战场,比不得卫将军以身犯险。” 薛惊河笑着拍了拍陈重远的臂膀。 “真让工布部上了战场,这一战我们也不必打了。” 杨宪今日受了伤,在营帐中看着自己受伤的手臂,身前站了他的部下。 “将军,今日死伤近万,我们不能这般打下去了。” “那能如何?”杨宪眼也不抬,“陛下让不留行去查清北面到底用的什么军械能破城那般快,结果那沈无咎只说让我等借道攻打复州!如今我们七万大军被困在此处,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杨宪打过楚国,打过吴越,小时候还跟在父王身边看父王攻打梁国,今日这场攻城之战在他眼中简直如神如鬼。 为了稳住军心,他令人传话下去说今日所见并非神鬼所为,心中却越发惧怕起来。 不是神鬼所为,是北人所为,那北人岂不是堪比神鬼? 几位将军互相看了一眼,有人道:“将军,不留行的乌鸦都去截杀报信之人了,我倒觉得可以将这些人调回来,趁着夜色翻墙夺门我等攻进去,到时候混战一团,那北人的怪器就用不得了。” 杨宪点点头:“这倒是个办法,你们先说说如何调度不留行,沈无咎不在,那调令一块在江都谢引之手里,一块在陛下手里,你说我们如何调度?” “不如将军写信给陛下……” “陛下限我等五日内拿下复州,十日内拿下安州,一个月拿下襄州,等陛下的旨意从江都来,也不知道是给我调令的还是要我人头的。” 周围人等默不作声。 突然,有人大声喊道:“将军,有天火!” 天火? 杨宪连忙掀帐而出,只见有流星一般的东西飞上天又炸开成发光的一团。 “这哪是天火?!这、这是北人在、在……” 天上连着窜出了三束“天火”,过了片刻又有一束,便再无动静,还没等杨宪想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大概是十里或是更远之处,又有一簇天火爆开。 “这是传信!”杨宪大喊道,“北人传信根本无需用人!还不将不留行那些报丧鸟召回来!” 他跺地哀嚎,心中恨极了之前请缨的自己。 传信的火弹景陵城里的人自然也看见了。 之前被当成是人质的百姓被安置在一处的学舍之中,此时都在外面看着“天火”。 天火散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和旁人一样看完热闹,在人们议论声里回了住处。 因他老迈,他住的是两人一间,此时另一人不在。 老者靠在床上,缓缓解开了自己手臂上的绷带。 洗过澡之后原来的衣服都被收走,浑身上下能留下的只有伤口。 从松垮的皮肉里抠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将它藏在怀中,老人叹了口气。 “首领让我告诉你。” “围困复州是假。” “强占襄州是假。” “令复州的人传不出信去也是假。” “伺机杀了薛惊河,便是此次仅有的任务。” 第216章 有信 派去夺下安州四万南吴大军被杨宪召回到了景陵城下将景陵城团团围住,这四万人由老将衡信带领,原本是要攻下安州封住南吴大军北上的消息。 安州比复州更大,更是薛惊河这安远节度使的治所所在,那些怪器只怕更多,薛惊河又已经用天火传了消息,他不愿自己的部下再面对严阵以待的怪器。 杨宪也不愿再让自己的兵士在景陵城下捱那怪器之利,即使对复州也是围而不攻也不靠近。 至于七万大军的口粮他令人从荆州高氏处取,只说是借,高氏却知从自己借道给南吴的那一刻起便成大梁与卫氏的死敌,可谓是将数代身家都压在了杨氏身上,凡有所需,无不应允。 原本筹谋速战之法可谓顷刻破灭,如今可谓是孤军深入,按说杨宪应思如何退兵才是,不成想他却这样按兵不动。 麾下将士不解,景陵城中也有人不解。 卫清歌抱着自己的剑坐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皱眉说道:“纵使有七万人,想要强攻景陵城也是难事,我们现在有六十枚□□百枚散弹,还有六十支枪子弹上万,还有弓箭手……加上马被吓疯和他们彼此踩踏,在他们攻上城门之前就要交出半数多人命,安元军虽然比不上龙婆和申屠大壮麾下,也是久战之师,那个南吴来的在等什么?” 在她背后陈重远轻手轻脚地穿衣服,嘴里说道:“承影部如今正守着工布部,若是真有不留行混进来也该以破坏咱们火炮为先吧?” 卫清歌摇了摇头,与久读兵书的陈重远不同,她每一丝对战场的了悟都是从敌人的尸体上得来的,家主代师收徒教给了她师父的剑法,也把在战场上的所得告诉了她。 胜利不是用来遮掩死亡的。 道德不是用来衡量敌人的。 “猫猫,你说除了破坏火炮还有什么法子能让景陵城中大乱?” 陈重远恰好理完了腰带,坐下说:“水里下毒,再或者……” 卫清歌眨了下眼睛,看向了街上的百姓:“再或者有人混在了百姓之中,刺杀薛将军。” 她的唇色苍白面带霜色,眸光中有些深沉。 在抢回了那一百多百姓之后卫清歌又带着一百承影部趁着夜色出城去寻其他方向的村落,带回了三百多复州百姓,回城的时候遭遇了南吴的军队,陈重远以炮火掩护她。 面对上千精兵,卫清歌还是受了伤,左臂从肩膀一直用布条绑到了肘上。 为了给她止血陈重远撕了自己的衣裳,现在他身上这身就是卫清歌赔他的。 她带回的百姓中,也会混进不留行的鸟。比起被反反复复查过多遍的景陵城百姓,那些人的嫌疑更大些。 “这几天我就不来找你了。”卫清歌从窗台上跳下来,“我去薛将军身边守几日。” 陈重远点点头,过了片刻,他说:“那我给你送饭去。” 卫清歌笑了:“你要是误了正事我就给你送军法。” 陈重远也笑了。 两个年轻人对着笑了片刻,卫清歌转身走了。 “等等,我与你一同,我得去军械所。”陈重远拿起腰牌、铁枪也跟在卫清歌后面出去了。 听说可能有人刺杀自己,薛惊河笑了:“南人未免太不懂我等军中编制,我死了军中有文将,文将没了还有大队长,安元军中只要还有一人活着,这景陵城就绝落不到他们手中。” 卫清歌道:“能别死人还是别死为好,现在南吴打过来,元帅已经有足够的由头夺下荆州再打南吴,薛将军得保重身体,别让旁人忧心。” 听到“旁人”这两字,薛惊河想起了自己同光八年的冬天见到卫二的情景。 他亲手打断了自己阿父的腿,逼阿父写下告病奏本,称羌人偷袭灵州,他身受重伤,无力再统管西北四州军事。 薛惊河半生上过无数次战场,直至那时才知道最可怕的敌人是自己的至亲、好友,效忠于他阿父的将领,他平日与他们称兄道弟,却要举起屠刀将他们一一斩杀。 教他骑马的齐叔陪他从薛家到西北,却趁夜骑马出城传信。 他用齐叔教他的箭法将齐叔射杀在荒漠。 裴道真主政,崔铁山带的人策应于他,他却觉自己身边空无一人,心中茫茫如荒漠。 他从小最敬重的人,伤在他手里,死在他手里。 越是果决刚毅,越觉的世上无事再可入心,阿娘再不肯见他,薛惊河睡不着,一夜又一夜地站在灵州城的城门外。 卫二就是那时来的,隆冬之夜,白雪如毛,她穿着赤红的衣袍裹着白色的狐裘骑着黑色的马,一摘下裘帽,她的长发顷刻落满了雪,从她发梢与她的笑一起落在地上。 “越往北走风越大,薛将军怎么在此独立寒宵啊?” 那一刻,薛惊河觉得她携风而来,这风穿心而过,卷起他心潮奔涌向天。 少时将他一脚踹翻在地用剑搭在他颈间的爱笑少女成了他的同袍、盟友、心上人,在那风雪夜,成了他的神。 是西天掌握灵草的王母,救了他性命。 是东海搅动波涛的龙女,取了他魂魄。 忠诚,与挚爱,他都给她,这一生的犹嫌不够,生生世世都任她取用。 西北四州平定,西边的羌人也被收复。定远公奏请丰州都护府副都护裴道真为西北节度使,皇后封薛惊河为安远节度使南下驻守安、复两州。 上次见到卫二好像是三年前了,卫二到了房州,他骑马也赶了过去。 待打退南人,就该攻打荆州,到时卫二必会亲临。 身高腿长的男人摸了摸自己胸前对卫清歌笑着说: “那是自然,卫将军放心,我还要为元帅夺下荆州。” 天光照在他的银铠上,他手握巨弓,看向西边的南吴营帐。 …… 从安州想要往房州传信有七百里之遥,从距离安州二百里的山上出发,几队信兵皆受到了南吴不留行的截杀。 好在有信号光弹为号省了小半路程也避过了不留行的大部分布置,仅有两层并未完全布置好的杀手,承影部信兵两人一队,到了襄州境内,一人背上中了一箭。 “方队长!” “你别管我,继续传信,我、我引追兵去襄州城。” 姓方的队长是一名女子,年纪在二十五上下,推了一把同袍的马屁股,她道:“承影部不死不下马,走!” 方长寿自己握紧长刀假作无力之态,待追兵逼近,她突然暴起斩杀了两人又纵马奔驰,最后一路跑到了襄州城下。 “大人,东城门外有个穿着皮甲的女子身上中了箭浑身是血趴在地上,腰上挂了定远军的腰牌。” 如今襄州城里管事的是威胜节度使的次子唐嵊,月前他刚领了行军司马一职。 “定远军?” 唐嵊想了想,道:“给那女子包扎,使人假扮商人送到房州去,就当襄州从未见过此人。” “慢着。” 在正堂一侧窗下摆了榻,榻上斜坐了一个穿着白色衣袍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原本在看手上诗集,此刻放下书,对那报信的人道:“你立刻派人将那定远军的军士好好医治。” “是,顾公子。” 心知自家大人定是信顾公子的,仆从连忙退下。 男子已经站了起来:“望山,你既然已经打定主意投卫氏,为何不趁机打下一份功劳,让那卫氏对你刮目相看呢?” 唐嵊一直看着那男子,听他这般说,连忙道:“镜湖,你可知出了何事?” “既然是东门来的,自然是复州出了事。” 顾镜湖身材瘦削,捏着诗集的手指指节清晰可见。 “要么是南吴渡江攻复州,要么是高氏生了反心,伙同杨氏北伐。” 唐嵊猛地站了起来,恨不能堵上顾镜湖的嘴:“镜湖,你可不能胡说!” 顾镜湖直直地看着他:“我说的总有七八分对吧?不然你如何这般慌张?”、 唐嵊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见顾镜湖用手指沾了茶汤在桌上描画。 “高氏占荆州,安远军在安州复州,房州在此,徐州在此,指望你们朝廷出兵,呵……此时驰援最快的就是你,来日的威胜节度使,卫氏面前的一等功臣。” 白皙的手指入一根针指着唐嵊的眉目,顾镜湖缓声道: “望山,你分明胸有大才,不过在此地做一个行军司马,旁人都说你是依仗节度使大人,你何不让他们看看你的眼力与胸襟?” 唐嵊并非无才之辈,临朐李公书院与唐代名将李靖牵连颇深,好文也重武,唐嵊在那谈起行军布阵可谓无人能敌,只是从他回了家,上下皆只将他当作一依仗家世之辈,他稍有动作就被身边人劝着说“公子可千万饶了我等,若是节度使大人知道……”。 顾镜湖这一番话真的扎进了他的心上。 “镜湖,我听你的!” 顾镜湖拿起放在案上的诗集笑着点点头。 第二日,唐嵊点齐一万五千大军瞒着他在病中的阿父开拔往南驰援。 方长寿醒来,便见一男子坐在自己身侧。 “这、这位郎君……” 那男子转头看着她,手一张开,就见一刻着“卫”字的铜牌从近乎干瘦的手中滑落。 “前元帅府文书卫雪歌见过方队长。” “卫……” “嘘。” 一手按住方长寿,轻声道: “我不便与定远军想见,有些消息要传,房州如今驻军是谁?” “上月湛卢移防至房州。” “啊。”卫雪歌直起身松了一口气,“龙婆啊,那没事了。” 房州竹山县,原本正趁着冬闲练兵的龙十九娘子整备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向复州杀来。 “五天半到复州!路上吃肉汤!咱们一路杀到荆州屠了高家那些老忘八小忘八!” 第217章 橘子 说是要大部五日半之内赶到复州,龙十九娘子让湛卢部的骑兵队一路先行,由第一大队长邴甘指挥,她自己则是弃了马和兵士们一同迈步疾行。 “心里想得越少,身上就越轻,走得就越快。” 嘴里叼着一节绿意未褪的草叶子,龙十九娘子走在大队边上,大声说道: “杀敌,那是上战场的事儿,论功,那是战胜后的事儿,赶路,就是一心一意赶路,什么都别想了。” 一月之前,元帅命龙泉部与湛卢部换防,龙泉部两万强兵驻守绥州至长安一线,湛卢部整编后的八万大军转调房州,看似是驻守梁蜀之间,实则意在荆州乃至南吴。 没想到刚来一月就有战机,数年没有征战的湛卢部上下求胜心切,尤其是操练多年却没上过战场的新兵,恨不能飞过去与南吴拼个你死我活。 “别急,手中的刀再利,身后的火炮再凶猛,打仗都不是那回事儿。” 龙十九娘子看着他们仿佛看着从母猪肚子里钻出来的小猪崽。 房州山路崎岖,刺史蔺岐生还是想尽办法修了一横一纵两条大路出来,走在上面甚是通达,可离了房州就不过一条官道,因为房州与襄州之间没多少货物往来,官道也有年久失修之态,两旁树木横斜,得用斧子砍去才能让数万大军通行。 龙十九娘子也举着斧子边走边砍,身手利落得很。 天色早已完全暗下来,有斥候来报前面是一片开阔地,龙十九娘子下令走到拿出就停下修息,吃些东西睡一晚,三更开始造饭,四更就启程。 走到第二日午后,襄州的道路突然畅通起来,道旁还站着一穿着靛青色长袍的清瘦“男子”。 “在下代威胜节度使麾下行军司马唐嵊送一送定远军的壮士们。” 龙十九娘子抬手拿掉嘴里的草叶扔在地上:“你们往前走别停,这迎来送往的事儿我来干。” 湛卢部战士们脚下不停,龙十九娘子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不知小郎君你是何人呐?” 那男子直起身,看着足够做自己祖母的湛卢将军,笑着道:“晚生不过是一无名之人,倒是将军风采慑人,晚生敬慕非常。” 文绉绉的话一套又一套,龙十九娘子勉强摁住了想要掏耳朵的手,说道: “别光敬慕了,嘴上说顶个……有没有点吃的喝的?” 男子笑着道:“南人偷袭复州,唐司马一腔忠义之血又怎能容忍此事?已经亲率大军前往驰援。” 这还差不多。 龙十九娘子仔细端详面前的年轻人,说道:“你这小郎君着实生得不错,可愿来投定远军,与我们同去?” 男子连忙推辞:“晚生位卑体弱,当不得将军这般夸赞,虽有心杀敌,无奈唐司马将襄州诸事相托,晚生只能谢过将军好意。晚生客居在此,身无长物,在这里几车新橘子给为定远军诸位路上解渴。” 龙十九娘子看着他,笑着命人将橘子归到车队里。 “小郎君,咱们后会有期。” 随着大军走远,龙十九娘子回头,只看见了一抹背影看着定远军的长龙。 这日夜里,龙十九娘子和古求胜带着几人翻遍了两车的橘子,在橘子下面找到了一份帛书。 对照着密码册,她们按照帛书所写又在一辆车的车板底下找到了一本薄薄的册子,打开一看,龙十九娘子笑了。 “卫雪歌啊卫雪歌,也是个了不得的。元帅是耗子,这帮小耗崽子也是个个能打洞啊。” 古求胜举着灯看着册子上的地图,苦笑着说道: “主将,元帅哪里是耗子?” “那就是龙!龙崽子也能呼风唤雨。” 龙十九娘子将册子揣进了怀里: “有人把南吴的西线布防图都给咱们了,咱们不打到江都岂不是被人看扁了?” 说完,她大笑了两声。 …… “我要回麟州,你要去绥州,我们两人也算顺路,一起走也是刚好。” 火车上,卫蔷笑着对沈秋辞说道。 穿着月白衣袍的男人点了点头,他坐在“林昇”对面,光影变幻透过白纱入他眼中便成迷离。 “这火车真好,只消面对面坐着就能去往想去之处。” 抬起放在腿上的双手,沈秋辞从包袱里摸出一个纸包。 “火车站外那用砂子在火上烘出来的栗子闻着甚是香甜,林昇你尝尝。” 卫蔷拿起一个放在手里捏开壳子却未放全在嘴里,只咬了一口,余下的在掌心收了。 她想看看自己这“故友”还有什么破绽,将“油锅”和“伴刀”两匹马都交给了李若灵宝和文书们带回麟州,那把大刀她舍不得离身数日,便交由与自己同车而行的卫玔儿带着。 伴刀还好,是经过事的老马,交给了旁人也乖顺,油锅却是到了卫蔷手中之后就再未假手于人的,一见旁人拉着自己的缰绳就要抬脚踢人,被伴刀顶了一下才老实下来。 卫玔儿则坐在另一个车厢,一面抱着刀一面听着隔壁车厢的动静。 见“林昇”对栗子不甚热情,沈秋辞赧然:“我忘了,你不喜吃甜的。” 卫蔷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起不爱吃甜了,没想到只同道半月的沈秋辞竟然一直记得。 自己记得他是因为他们祖孙也是自己前半生无能为力的一场过往,他对自己这些琐事未免记得太清楚了。 “林昇,你在麟州可有住处?若我想找你去何处去寻?” 卫蔷垂着眉目,缓声道:“我往麟州述职之后就要南下长安,若说住处,我懒散惯了,也居无定所……” “我在绥州置办了一个小院子。” 沈秋辞突然说道。 “院子不大,种了梨树、芍药和石榴,还有葡萄架,都是我的学生们帮我收拾的,今年年初我捡了只花白的小狸奴,现在已经能爬到葡萄架上看鸟了,出来的时候把它交给了马娘子,也不知如何了。” 白纱遮住了沈秋辞眼中的几分忐忑,他的手指捏紧了一颗栗子又松开。 “我是说,你若是哪日……” 他低下头又抬起来,面上挂着轻笑。 “你哪日想要有个归处,我那小院总有空房给你。” 卫蔷抬起眼看着沈秋辞,只见他面色微微泛红,仿佛知道“林昇”在看着自己,却并未转开脸。 这些年,卫蔷并非没有遇到过想与她余生携手之人,尤其是她年纪尚小的时候,也不知有些男人是不是生错了脑袋,竟总觉得只要以情思勾她便能得到她手中权势。 那些人中有被蛮人劫掠一空的世家子,有心存大志的儿郎,有占山为王的土匪,甚至有同袍…… 有人说他的情如炙阳,热烈不灭,贪军饷,被她砍了。 有人说他想与卫蔷生生世世,然后做起了卫蔷为妻再纳几个贤妾为一处诸侯的大梦,老家甚至还有个抚幼敬老的娘子,因为意图重婚被卫蔷送去了矿山,一场风寒送了性命。 有人说只要卫蔷愿意嫁给他,从此两家兵马合力便可做北疆王,卫蔷觉得这主意不错,请那人来商量婚事,大旗之下一招撂倒,匪众该杀的杀该收的收,还救出了二百被劫掠的女子,最后那人的头挂在营门前,甚是光彩。 至于那个同袍……卫蔷一度觉得此人勇毅正直,算是不错,两人还亲近了数月,可此人打仗之时屠杀蛮族妇幼,还反对卫蔷让蛮人俘虏活着。 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他说卫蔷“妇人之仁”之后,卫蔷夺了他的兵权,过了不到一年,恰好卫蔷在洛阳,越霓裳与卫燕歌以“谋乱”之名将他斩了。 对了,还有个想让她做贵妃的赵曜。 实在令人腻烦。 卫蔷并非是能在心中生出偏见之人,她的所行之路让她要能看见世人的好处,不能以个例而定全部。 可那些男人一旦谈起情爱便觉一女子上下里外当依从自己心意……真是麻烦。 不过同行半月,自己又是以男子样貌示人,过去快二十载,沈秋辞竟然会对他起好逑之思? 卫蔷勾唇一笑:“好,若我哪日去寻你你可别嫌我啰嗦。” “怎会?”沈秋辞急急说完,又笑了,“我回去可得将院子再整整。” 卫蔷笑而不语。 沈秋辞已经是心如擂鼓,他也想不出自己竟能在此时将想说的话说出口。 见林昇仿佛是在笑的,他又拿起一颗栗子。 “等春日梨花正好,我取了下来做酒,秋时鱼肥酒香,我等你去。” “好。”卫蔷笑着应道。 车行到朔州停下,沈秋辞听林昇对他说:“我在朔州有友人要见,开车之前我就回来。” 沈秋辞的手指张开想握住林昇的袖子,到底是没有。 “林昇啊林昇,你莫不是故友遍天下?” “倒也没有,从军这些年,总有些同袍故旧。” 听见人走了,沈秋辞低下头,脸色已经变了。 同袍故旧? 是了,林昇这等相交一刻已成三秋的性子自然故旧无数。 并非只有他,并非只有他沈秋辞。 栗子壳碎开,里面的肉成了泥。 沈秋辞松开手,透着香甜气的栗子落到了地上。 卫蔷要见的人是朔州刺史欧怀月,云州矿山出了事,她除了让云州监察司司长杜明辛调查之外,也让欧怀月挑选得力之人前往云州矿山做管事。 欧怀月早等在了车站前,见一个戴着幕篱的人大步走出来后面还跟着卫玔儿,她连忙迎上去道: “元帅,霄风阁管事林琉璃求见。” 跟在她身后的林琉璃连忙将怀中的密信递给卫蔷。 “元帅,南吴江州王杨宪调兵北上,意图借道荆州攻打复州。” 卫蔷看了一眼密信最后的时间,是九日之前。 从江州调兵往荆州少说要两日,还要横穿荆州攻打复州。 “杨宪打复州已经打了五日了。” 卫蔷深吸了口气。 “令纯钧部苏长于带兵西进守住西北、泰阿部卫莺歌带兵往秦州替龙渊部,两部小心甘州乌护和大蕃作乱,巨阙部申屠非收信之后五日内攻下宿州、龙渊部符婵收信之后五日内换防南下襄州以作策应。” “令长安京兆尹元妇德、梁相陈伯横即刻南下,与卫雪歌携手,务必将襄州邓州两地握在手中,陈伯横总领军备一事。” “令鱼肠部洛阳管事卫瑾瑜造势南吴北伐一事,东都没有往北逃的世家算她失职。” …… 卫蔷快步走向牵着马等自己的李若灵宝,一道道军令政令已经传向各军各处。 翻身上马,手握长刀,卫蔷看向欧怀月:“那车里与我对坐之人有细作之嫌,让人跟着他。” “驾!” 纵马飞驰,卫蔷向南而去。 火车缓缓开动,沈秋辞听见有人坐在了自己面前。 “此处有人……” “我知道,我要去绥州寻友,林队长有急事就将票卖给了我。” 女子的声音有些冷,沈秋辞的眉头皱了起来。 “林昇出了何事?” 柳般若仿佛无意道:“听说南边起了战事,林队长去做先锋了。” 第219章 手指 一到冬日,复州便是东北风绵绵不绝,或阴或雨,十几日都难见晴天,卫蔷来之前下了两日的阴雨,处处都透着几分阴冷。 薛惊河的房中放了几个火盆,一进去便觉身上的湿气往外跑,身上的汗毛都舒展开来,卫蔷身上的衣袍还是从云州穿来的,甚是厚重,她站了站就将罩袍脱下放在一旁。 屋中长弓在墙,箭矢成箱,窗子朝南紧紧地关着,窗边与卫蔷所住之处一样摆了一张大案,只是没有书架,一摞摞的文书放在北面石台上堆成了山,西面墙上是一张复州的地图,一人宽的柜子里大概装了些细软,不大的屋子里略显空荡。 有一男子正站在薛惊河床前,转身看见卫蔷,连忙行礼道:“元帅,您怎来了复州?” “听闻南吴借道荆州,我自然要来看看。”卫蔷走到床前看着躺在床上的薛惊河,“敢问萧医官,薛将军身子如何?” 站在薛惊河床前的自然是卫蔷调派来安远军中的医官萧唤城,他低头看了一眼昏睡中也神色不宁的薛惊河,低声道:“乌头之毒若是口服,先洗胃后配以汤药服下,想是能好些,可这般以利器重伤,毒入肺腑……乌头之毒有让人心悸神魂之症,趁着伤口未愈合,卑职试着为薛将军换了十升血,将军症状却未有好转……” 萧唤城的话未说完,就听见薛惊河的呼吸声逐渐加重,他摸了一下薛惊河的脉搏,连忙要将薛惊河的身子扶起来,一边的卫蔷比他快得多,坐在床边,让薛惊河枕在自己的臂膀之上。 见状,萧唤城拿起木片撬开薛惊河的嘴让他不至于呼吸受阻,又在他身上几处施针。 为了诊治方便,薛惊河身上未着衣衫,即使这般昏迷,精健的臂膀似乎也藏有巨力,指掌间拿捏无数性命。 拔针之后,薛惊河的呼吸渐缓,卫蔷将薛惊河身上的被子拉上来,问萧唤城:“他还有多久能清醒?” 萧唤城犹豫道:“许还要一两个时辰,薛将军就算清醒过来,只怕也说不出话。” 卫蔷点点头:“好,我在此等他。” 点点头,萧唤城道:“元帅,薛将军身上中的乌头之毒实在是毒性非常,只怕南吴早有此计,元帅亲涉险地,万望珍重自身。” “萧医官只管放心。”卫蔷笑了笑,“从来只有我让旁人生不如死的,不会中了旁人奸计,听闻你多日废寝忘食,还请去歇息片刻。” 看了一眼薛惊河,身上穿着黑色衣袍如今已经被世人称作“北地之主”的女子缓声道:“薛将军的性命还要萧医官用心,灵素阁里的伤患也要萧医官用心,若是倒下,只怕牵连甚广。” 待萧唤城退下,卫蔷叹了一口气,斜倚在床架上。 她自幼就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偌大西京城里都知道她这个卫家二郎君好逞凶斗狠,偏偏有几分神力,一票纨绔带着仆从围着都打不过。 那时兰陵薛家式微,薛重这个庶子虽然以军功立身,因为申荣不喜定远公一系,也从北疆定远军中调去守淮河一线,可谓是前途未卜。 他家中妻儿在长安过得并不安生。 也是因此,薛惊河在纨绔子弟中但有动身手之事就事事争先,被人撺掇着,打到了她这个“卫二郎”的头上。 八岁的卫蔷比过了十岁的薛惊河矮了一个头。 比卫蔷高一个头还大两岁的薛惊河被卫蔷踩在地上用剑柄敲屁股,可谓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何谓“奇耻大辱”。 卫蔷的长兄卫铮在长安城中被称作第一将门子弟,薛惊河一瘸一拐走到定远公府上对相熟的卫大兄告状,那时的卫蔷就躲在卫铮书房的屏风后面。 看着薛惊河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你天天夸你大妹妹好,她怎么那么凶啊。” 卫家大哥看了屏风一眼,只能放下兵书陪笑说: “她那力气,不凶也能断石碎木,别人都当她凶了,还不如凶一点好,至少不会懵懂着就被人欺负。” 薛惊河委屈地吃了口姜夫人自制的蜜饯:“卫大兄你说她能打我两个,她怎么就真打我那般容易啊?!” 八岁的卫蔷用双手捏着嘴巴差点用鼻子笑出声。 也是那一日,卫茵抱着一瓶桃花从檐下走来,笑问大兄阿蔷在何处。 卫蔷就看着薛惊河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的妹妹,从那之后对着薛大傻见一次打一次。 一晃,旧事已过二十余载。 “薛大傻,还记得阿茵那一瓶桃花的人只有你了。”她轻声道,“我知道你从西北来复州的路上还去祭拜了我阿爹阿娘大兄和阿茵,在阿茵墓前放了一束桃花,你若是没了,那一束桃花只能我替你送了。” 薛惊河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想起了旧事的卫蔷笑了笑,看向窗外的天色。 屋中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 卫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的伤痕,道:“你当日重见我便问我要如何给定远公府报仇,我说,我怕是要走一条如今都不明白的路,你说只要能给定远公府报仇,什么路你都愿与我同走。” 那之后无论卫蔷是救了赵曜与赵梁虚与委蛇,还是暗中招兵买马,薛惊河知道大半,可他连自己父母都未说过,自他打断了薛重的腿投了北疆,便处处依着北疆的规矩来,到了复州也是一样。 也许最初相识不过是国公府的顽劣女儿和将军府的倔强少爷,现下已是生死之交的同袍。 “薛大傻,明日我带兵袭杨宪帅帐,审出是谁要杀你,到时候你可得醒过来,让我好生嘲笑你一番。” 沐着寒风整整骑了七日的马,卫蔷纵是精钢所造也有些疲惫,薛惊河的屋中又暖意融融,闭着眼几乎要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蔷突然觉得身旁一动,她睁开眼,见薛惊河不知何时醒了,正看着自己。 她笑了:“薛大傻,可还知道我是谁?” 薛惊河中毒数日,神思不清,唇齿手脚也麻痹,看着卫蔷,他勉强笑了笑,实在是连说话都艰难。 蜂腰猿臂的薛惊河总被军中前辈夸有虎豹之态,何曾有过这等连手都动不了的时候? 他努力动了动手指,张了张嘴,卫蔷顺着他的手指转头看过去,所见不过是他窗前的书案。 书案上摆了几本文书,卫蔷打开一本看了看,又打开了一本,其中一本都是薛惊河驻守复州以来隔江观察南吴守军所积累的心得,一本是与杨宪大军对战时的心得,两本文书详细记载了南吴如何排兵布阵,还备注了南吴将领所用的战法出自何处,可以说是详尽之至,有这些文书在,哪怕是卫清歌这等刚带兵几年的年轻将领也能也能杀得南吴江岸一带屁滚尿流。 薛惊河虽然平日看着行事不羁,却是将门出身,薛重也算当世名将,论起兵书上的正统战法他这自幼想当将军的比起卫蔷自己这醉心武学全靠耳濡目染的要强得多,卫行歌在西北时也受了他教导,纯钧将军苏长于说卫行歌大有长进,也盛赞了他的兵法底子,就连湛卢将军龙十九娘子都说他大概是抱着兵书从娘胎里生下来的。 他的打法与死人堆里摸索出来的北疆将领们截然不同,他却深知自己长处,能以自己所学去猜与他一样的将领用何战法。 还有一本文书看着旧了些,打开是襄阳刺史高叔盛一贯行事。 转身看着薛惊河,卫蔷笑着道:“薛大傻你放心,剩下的事交给我,你好好养伤。” 薛惊河直愣愣地看着卫蔷。 他刚刚梦见了阿铮大兄,是他最后见到的模样。 申荣越发势大,阿娘决意带他回老家去,他去与阿铮大兄道别,被大兄一把抓住了衣襟。 “好啊薛小子,你天天往我家里跑,原是看上了我家二娘。” 看着眉目带笑的卫铮,薛惊河怔怔地说:“大兄,我、我心中所系,是您想护却未护成的阿蔷。” 一贯温文的阿铮大兄突然冷笑:“卫家女岂是你可挑拣的?阿茵阿蔷你一个也配不上。” 耳边忽然有千千万万人喊道: “薛惊河,你父投敌,你当死!” “薛惊河!你手上满是亲近之人的血,如何敢说心悦卫家女?” “薛惊河!你快死罢!” 梦里的薛惊河只是看着阿铮大兄笑:“大兄,我许是要死了,可我不想死在这等龌龊手段之下,我想死在战场上,大兄,让我死在战场上吧。” 卫铮的模样却渐渐淡去,成了一个黑影,那黑影笑着说: “你死吧。” “你即刻死吧。” “你不配!” 脑中乱响不绝,睁开眼看见卫蔷,他还以为自己又入了一重幻梦,此时才惊觉竟真的是卫蔷来了景陵。 嘴中含糊两声,终究难成字句,薛惊河缓缓抬起一根手指。 “你要说什么?我见过清歌,她掌管景陵城做的还算稳妥。” 抬起来的那根手指摇了一下。 卫蔷皱了下眉头。 “你可是知道害你之人有什么线索?” 手指又摇了一下。 卫蔷盯着那根手指走到薛惊河近前: “难不成你是想如厕?” 薛惊河瞪大了眼睛,病容上有些许红晕。 在床边坐下,卫蔷摇头苦笑: “我可实在想不到了。” 薛惊河的手缓缓往前推了一下,那根手指终于、终于戳在了卫蔷的手上。 还能碰到卫二。 实在太好了。 待薛惊河又昏睡过去已经是二更初刻,睡了一觉的萧唤城匆匆赶来劝元帅回去歇息。 卫蔷一边拿起罩袍一边说道:“我觉睡得浅,有事立刻找我。” 萧唤城口中应了,心里是打定了主意若非极为紧急绝不惊动元帅。 卫蔷还想再说两句,结果是被萧唤城联手几个护士给赶出了薛惊河的卧房。 门外还有卫清歌叉着腰看她: “家主,您要是今晚不睡,我回了北疆就去雅歌那里领责罚。” 卫蔷抱着衣服几乎要逃窜:“你放心,我看薛大傻气色不错,还惦记着打我一下,想来是会渐渐好的,我也没什么要担心的。” 气得卫清歌夜里在薛惊河住处外多加了一队巡护,就怕元帅半夜再跑去看薛将军。 …… 自打带着兵马来了复州,唐嵊便觉得顾镜湖劝他投定远公实在是天降了一段功劳给他。 湛卢龙十九娘子带兵从房州出发,比他部多走五百里路,刚到了安州境竟然就赶超了他们的兵马,到了战场也是骁勇善战,唐嵊只要让人堵住几个缺口就能看着湛卢部一片一片地绞杀南人。 有这样的兵马,定远公何愁不能平定天下? 他唐嵊跟着这样的主君,想来也能闯下一份功业! 大丈夫志在千里,他要仿效李卫工高居凌烟阁之上! 有了这般志气,唐嵊每日不到辰时就起床等着定远军的军情文书,今日他刚一睁眼就听身旁侍从说文书已经到了。 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所写意为今日率五千兵马突进敌营,望堵截溃兵。 看着最后的署名,唐嵊倒吸了一口气 ——定远军元帅卫。 第220章 寒雨 复州实在太冷了,前一日下的雨里过了一夜都有些冰碴,兵士们裹着棉衣棉被缩在营中不想出来,这几日,西面南面是定远军,东面是驻守复州的安远军,从荆州来的粮道被截断,每日的口粮减半,越是吃不饱就越冷。眼见阴沉沉天上又下起了雨,有兵士被什长踹出营帐接水,再把晾晒的木柴收起来。 卢鼓儿家里是江州浔阳县庐山脚下的一家农户,他阿父原本是庐山上的农户,前些年江州的大户们在庐山脚下圈地,上庐山的路走不通了,他家搬到了县城外,用阿父的积蓄在五里地外买了三亩的桑树,阿娘每日养蚕蚕茧去城里卖掉,阿父去陈大户家里做短工,这几年北面来的棉布和棉花在江州卖的处都是,棉纱的价钱连丝纱的一半都不到,江州城里的织坊一家家地换成了织棉,阿娘得的蚕茧哪怕跪在地上求人都卖不出去,阿娘含着泪与他一同将家里的桑树都砍了,没想到过几日阿父也被人打断了腿扔回家。 陈家的郎君骑马路过田埂的时候摔了下来,田里一百多人都被打断了腿,阿父还好是打短工,据说佃户都被发卖了。 阿父的腿要治,阿爷去了要下葬,三亩地种的粮食连家里吃都不够,陈家又要将浔阳县周围十里的里都买下,三亩地只给了一百钱。 没了营生,家里剩的那点钱一日比一日少,很快就沦落到卖家当的地步。 大前年,阿娘被阿父典了往别人家生孩子,换了三贯钱。 前年,才刚刚十三岁的二妹嫁给了县里一家人换了五贯钱给阿父治病。 去年,十一岁的小妹卖进了大户家做奴婢换了两贯,签了十年的长契,生死由主家。 今年,阿娘典契到期,阿父想把阿娘再典出去,才三年,阿娘老了十岁,买家嫌阿娘年纪大了,只肯出五百钱。 三月征兵,卢鼓儿去了营前,领了一贯钱让阿父带回家,这是他的卖命钱了。 卢鼓儿如今不到十七岁,生得矮小又是新兵,营中上下谁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连外衣都没穿就被赶出来收柴。 远远看一眼西面,卢鼓儿知道,今日要是西面那些北人杀过来,他们这后军还要围上去被人砍倒。 来了复州一直到上阵卢鼓儿都不知道这仗是跟谁打的,只听见那些骑马将军像见了鬼一样喊着“定远军”才知道这个名号。 北人凶猛,还会神鬼之数,那些带着怪叫声的东西一片一片地收人命,就像是庐山上滚下来的石头,让人逃都逃不掉。 上阵十几日,卢鼓儿实在是连定远军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听到有人喊“杀”就低头举着刀乱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砍了什么,有时候小心抬眼,就看见什长他们早就不知道退去了什么地方。 只听说,那些人穿着黑色的铠甲,手里拿着闪亮的刀枪,骑着高大的马。 穿过雨幕,卢鼓儿目瞪口呆地看向东北面的山上,黑色的铠甲,闪亮的刀枪,黑色的马…… 马蹄踏在黑色的山石上,发出脆响,穿着黑甲的定远军如山鬼一般袭来,雨仿佛都避让着黑色的铁甲。 那般高大,那般快,就像这北风和雨都是他们带来的一般。 卢鼓儿看呆了,连叫人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带头之人手握一把极长的大刀,一刀下去,营外的护卫连话都说不出口就被砍到在地上,一颗人头伴着北人的铁蹄一并越过木篱。 抱头蹲下,卢鼓儿的怀里还有没晒干的木柴。 那些黑色的骑兵看也不看他一眼,直冲营帐。 雨水落在脖子上,卢鼓儿勉强抬起头,看见那柄长刀划开了营帐,里面还未来得及穿戴的人更来不及拿起武器,径直被长刀砍下了头颅。 坍塌的营帐落在取暖的火盆上,还没死的人哀嚎着逃命,他们甚至不敢拿起刀与那些黑色的杀神搏命。 这、这就是北人? 这就是定远军? 怀里的一根柴骨碌碌滚到地上,浸满了冬日晨间的雨水。 几十里外的景陵城里,陈重远坐在卫清歌的身边看着湛卢部送来的军务。 卫清歌转头看了他一眼:“陈猫猫,你今天怎么了?” 陈重远低头一笑:“我想着阿蔷姐姐正在杀敌,就有些坐不住。” 卫清歌将头转了回去。 “家主好久没有亲自上阵,那些人叫申屠大壮是夺魂枪,叫符要钱是铁骑娘子,叫白胖子是笑面佛,叫燕歌是蓝眼狼王……都忘了从前是如何叫家主的了,合该让那些姓杨的看看,屠戮百姓,围堵城池,就该被天下第一凶刀砍在颈上。” 申屠大壮是巨阙将军申屠非,确实生得高大勇健,比薛将军都要粗壮,符要钱是龙渊将军符婵,龙渊部几万人从头到马脚都是铁甲,花钱的地方数不胜数,到现在没做到自给自足,白胖子是龙泉将军白庞,他总是笑呵呵的,龙泉部却是出了名的无情之师,造反之人将自己的妻儿绑在城外假意投降也拦不住他的刀锋。 巨阙部、龙渊部还有龙泉部从同光八年南下平叛以来名震九州,让人知道了定远军到底是怎样的强兵,却也让人渐渐忘了从前被称作“天下第一凶刀”的卫蔷。 想起卫蔷的凶名,陈重远笑了:“我从前第一次见到阿蔷姐姐,也先被她的名声给下住了,其实阿蔷姐姐是能爬上树给小孩子救猫的好人。” “噗呲……”卫清歌笑出了声,将“救猫”两字在嘴里念叨了两遍。 “我还记得那时大学政说你想从军,过了这几年,你现在算是得偿所愿。”一边在文书上写下批注,卫清歌一边说道。 陈重远也笑了:“回北疆之前阿蔷姐姐与我说过,当时北疆最要紧的事就是兴学政,开科举,不想阿娘分心,我还不知定远军到底是什么模样,北疆到底是什么模样,不如先历练几年,后来让我考工部从军,反倒是我舍不得。” 民事八部粗看下来农部的活应该是最脏最累的,在蓟州农部做了两年多,陈重远倒觉得挺好,从前他在河中府陈家做些巡防之事,看似在操持实务,可究竟做的好不好,只在旁人的嘴里,伯父在洛阳,他阿父就是河中府陈家里管事的,自己是他的独子,到底好不好,旁人如何能说他个不好? 在农部,好不好都在收成里,肥下的够不够,除虫做的勤不勤,收成是骗不了人的,教孩子们练武,他们的眼睛里也没有巴结和欺瞒,习惯了清茶和粟饭之后阿蔷姐姐写信让他科举他都舍不得了,要不是蓟州的于刺史调往了绛州之后保举了他去工布部农事司,陈重远都忘了自己想要从军这回事了。 他熟读兵书,又算得上勤恳扎实,去年工布部副将顾青衣就将他升为了大队长,今年才能运送火炮来复州,再行教导之责。 “真好。”卫清歌摇头一叹,“陈猫猫做的都是自己想做的事,我也是……好多人也是。” 她看向陈重远,抿着嘴笑了一下:“我从前问家主,什么是人人一等,家主说,就是人能做自己想做之事,不被强迫,不被买卖,不愚昧,心有所向,便能往之。” 陈重远静静听着,卫清歌的声音就在他耳边。 “家主说这话的时候是去年的大会,民事十二部管事,定远十二部主将,各州刺史……当时有人问,那元帅为什么还要打仗,还要杀人?” 长刀划破寒雨,鲜血喷涌在黑色的马和挥刀人的脸上。 那人的目光比刀还锋利。 “破营!” 随着先锋如一把钢刀刺入南吴的营中,剩下的数千人从山上奔驰而下冲向敌阵。 “家主说,继续打下去是为了天下人皆能如她所说的那样,如果这个世间没有强迫买卖与愚昧,自然没有战争。” 雨水没有浇灭火焰,南吴的将军终于披甲上马带着人向着穿着黑甲的骑兵们冲来。 狭路相逢,手持长刀的人反手握刀向着那将军的头上划了过去。 刀尖在褐色的甲片上划出了火星。 将军的枪也刺了过来,握刀之人松手,刀刃反转,回刀将那将军的手臂砍了下来。 涌着血的断臂落在了雨地。 卫清歌学着自己家主的样子叹气:“天下本该没人愿意打仗,可是吴、楚、蜀还有梁,喝着别人血的人正用军队来维护他们的强迫、买卖和愚昧,他们的贪婪无可休止,只有战胜他们,歼灭他们,才能保证北疆人所想的事所走的路不会被扼杀。” 南吴不在乎那些与黑甲军混战在一起的兵卒,搭起了箭阵。 箭矢如雨一般射来。 黑甲军们以手上臂甲遮脸继续冲刺。 带着黑甲军一路冲锋的人手臂上并无臂甲,刀上挑着一个南吴兵士的尸体,向着箭阵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杀!上!还不将他们拦下!” 声嘶力竭的叫喊声响彻在从前的营地如今的战场。 手持长刀的黑甲骑士看向了那喊话之人。 她的刀也指了过去。 喊话之人隔着雨幕,恍惚见那人正在笑。 “死在战场上的人,无论是我们还是敌人,所有人的后代都不必再受苦再牺牲,就是我们打下去的意义。”卫清歌双手一拍,得意于自己将家主说的话都背了下来。 南吴大军后军还剩一万五千余人,在这一日,被五千定远铁骑纵穿而过,杀伤数千人之外又夺旗断路,被困在复州腹地。 换言之,他们被五千人包围了。 雨水沿着长刀流到地上就成了红的。 持刀的卫蔷看着被捆在马下的南吴后军主将杨守,笑着问道: “你们军中可有不留行的探子?” 第221章 米糖 杨守是南吴江州王杨宪的同母弟,杨宪以庶子之身得了王爵,江州上下得用者不到半数,自然要扶植自己的亲信,杨守是他同母亲弟,此次北伐安复两州杨宪将被两王造反一事牵累的南吴名将齐节从死牢中捞出,任为后军校尉,不过是想他辅佐杨守。 杨守颤抖着跪在地上,一双眼小心看着那把不知道喝了多少血的长刀: “不、不留行都在元帅帐中。” 女子点了点头,令人记下来。 过了片刻,杨守小心问道: “行、行事总该有个名、号,这位将军……” 齐节上身被缚站在一侧,冷笑道: “定远军女将我等见过一个小卫将军,可没这位将军的风采,我观您带兵老辣,好使奇招,只怕是小卫将军的上风,人称蓝眼狼王的承影将军吧?” 坐在马上的女人轻轻一笑:“蓝眼狼王总该有双蓝眼,听闻齐家世代镇守淮水,与大梁几位名将都打得难舍难分,没想到竟然就是这等没眼之人。” 说完,她抬手将头上铁盔解下: “听闻贵国大军叩境,我这好战之人自然要来凑个热闹,也难为你们杨家派了那许多不留行的鸟北上,到现在竟连我什么模样都不知。” 旁边定远军年轻的兵士偷笑起来,刀枪收起,这些在战场上冷酷无情的甲衣骑士们都有年轻的面庞。 跪都跪不住了,杨守瘫在地上死死地看着马上的女子: “你、你是梁国的定远公?不、不过十几日,你怎会带兵到此?!” 单骑独行了数日的卫蔷笑着道:“你们南吴的国主也好,各地王爷也好,都爱惜自己的命,所到之处前呼后拥,没有几千护卫是不肯动的,我不一样,一个人南下,也能用的了复州的兵。” 杨守只算粗通军事,掌兵多年的齐节却深知其中门道,惊诧地瞪大了眼。 所谓将领就是兵主,靠兵打仗也靠兵吃粮,将领属君主,兵,却是将领的所有之物,君主即使到了将领所辖之处,也是靠着将领征战,怎会有这般直接能带兵出征的? 是的,在南吴君臣眼中,侵吞着大梁疆域的卫氏女俨然可被看作一国之主,尽管这国的名字他们并不知晓,可如果她与梁帝同来书函,必是先看她的。 齐节勉强镇定心神,看向坐在马上的女人:“我等北上不过十日国公大人就能赶到,早知贵国薛节度使与国公大人这般情深……” 他话还未说完,已经被人一脚踹到了地上。 “都是个阶下囚了还这般猖狂,非要啃口屎才尽兴?!”发丝半百的妇人怒瞪着被她踹倒的俘虏又冷笑一声,“本将年纪大些,见识也多些,见过一种人生得一身贱骨,非要搔首弄姿丢人现眼,待别人气急殴打,才觉通体舒泰,这位齐校尉到了咱们手里还这般作态,只怕就是想跪在地上被人打。这人之前是被杨源化下旨关起来的,杨宪好不容易把他捞出来……只怕是这一身贱骨在江都府的牢里才觉顺畅,杨宪捞他,他反觉不合心意,到了复州才想办法让咱们抓了,只为了这点乐子。” 龙十九娘子一张嘴何曾输人? 齐节被她踹在地上脸涨得通红:“你、血口喷人!” 卫蔷作恍然大悟状:“我竟是见识少了,没见过这等人,听龙将军一讲,我也觉得有几分道理。齐家世代与梁国交战,如何不知北地骑兵之强?为何驻兵在梁山之间?” 见两女子污蔑自己,周围人都点头称是,齐节恨不能挣脱绳索与这些北人同归于尽,再看杨守偷偷看自己,眼中有几分怀疑之色,他甚至想咬舌自尽以保清白。 北地骑兵再强,他也想不到会有人冒着冬雨翻山攻下呀! 北人手里有能看见远方的神物,要是驻兵山上岂不是被看得一清二楚任由那火器乱轰? 他当初将种种利害与杨守说了清楚,怎么反疑起他来? 那厢龙十九娘子与卫蔷分说眼下情势,因为景陵城与湛卢部对南吴军队成包夹之势,杨宪将剩下的五万人收拢得越来越紧,今日卫蔷率五千人奇袭后军又砍掉他一臂,湛卢部也攻击南吴中军,如今中军后撤,前军孤军在西,打乱了杨宪的收兵之策,剩下的就是围之困之吞之。 龙十九娘子叹了口气:“薛将军重伤,全靠清歌与安远军几位副将协力守城,要不是元帅你来了我就打算自己做这突击后军之人了。” 几年间从一个队长升为承影部的副将之一,与慕容仙仙同阶,只在承影将军卫燕歌、承影部文将苏靖之下,无论侦查刺探还是突袭斩首皆卫清歌都立下过大功,可带兵突击,真正和几倍于自己的敌军正面冲锋,她还缺历练。 虽然因为骂人总将俸禄扣光,龙十九娘子对军中年轻人的爱护之心却是令人意外的周全。 卫蔷看了一眼她花白的头发,笑着道:“有我在,龙婆总该放心了。” 龙十九娘子从怀里摸了摸,掏出了一个纸包放在了卫蔷手里:“有元帅在,我哪有不放心的。” 来这边一趟不过为了与元帅当面说几件事,恰好雨有歇止之意,龙十九披上油布衣就骑着马回西边大营。 “哎呀,这是大梁的男人都死绝了让这么一个小姑娘带兵打仗?” 那是乾宁多少年来着?她变卖嫁妆换来的十九副铁甲已经成了三百人的一支军队,她自任主将,三百人在蛮人的数万骑兵面前不算什么,整日干的不过是些偷袭烧营之事,招人来得快,死人也死得也快。 那日她带人想要烧毁朔州一处蛮人的粮仓,却与一队汉人相遇。 “我们是麟州卫二郎麾下,你们是何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龙十九,所率是朔州龙家军。” 四十多岁的人了,对着一队年轻人要起了脸。 烧仓事成,两队人马撒蹄狂奔,那年轻人在奔马带出风中说道: “过几日我们要从麟州发兵夺回朔州,龙将军可有意同往?” 其实真名叫龙衣衣的龙十九娘子想想自家营地空空的粮仓,带着人向西投了麟州。 如果他们是骗子,也能混半月口粮。 如果这些年轻人有胆无能,自己就混一月口粮再看看收编些。 ……自认想得万全,她唯独没想过这些年轻人说的是真的。 规整的营地里小孩子跑来跑去,年轻人精神抖擞,老人的脸上也带着笑。 她甚至对那“卫二郎”有了几分崇敬之心,没想到一进军帐,就看见一少女光着背让另一个少女上药。 看着那道几乎能将人劈成两半的大伤口,龙衣衣觉得这大梁的男人死光了。 长得极漂亮的女孩儿要是在太平年月大概能让求亲的踏破门槛,在麟州,却要带着伤给上下数万人做主。 亲眼见了这“卫二郎”行事有矩,龙衣衣只觉得这能当自己孙女的女孩儿是天地灵慧所化,有胆有谋,可让她归附…… 那就算了。 女孩儿也不生气,由得他们在营州走动,还给他们饭吃,说定等攻破朔州蛮人,就送他们五百石粮食,只当是借兵。 能杀蛮人又能得粮食,她有什么不做的道理? 天色还暗着,满营的兵士已经开始操练,她啃着从伙房摸出来的蒸饼蹲在一边看。 看见了自己的手下正跟着带他们回来的年轻人操练。 哦,那人姓海,叫海大正,旁人都叫他海屠户。 龙衣衣心中一阵心酸,转念一想,带着她的十九副铠甲她再组队伍也非难事。 就在这一日,龙衣衣看见了满是女人的女营。 她立时想起那些在蛮人手中挣扎不得解脱的女子们。 她疯了。 借口有事相商,她带着短刀进了大帐。 蛮人没打倒,身为女子先想起怎么吃女人来了,这样的人纵使再天纵奇才又如何?不知有多少女子会死在她手里!不如杀了痛快! 她还没走近,原本低头看文书的女孩儿突然看向她,然后笑了: “龙将军对这营中可有什么不懂之处?” 看着那双极亮的眼,她问道: “我看卫将军营中老幼皆有,只女人少见……” “营中女子从军或种地,白日少在营中,我记得海屠户手下就有女子,龙将军未见到么?” 龙衣衣死死盯着这个少年将军: “那女营……” “从蛮人书写字算数,以后做个记账文书之类,也是有了一技之长。” 龙衣衣愣住了。 她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你为何背后握刀?” 帐中唯一神色不变的那个披着皮裘的女孩儿:“龙将军在问我女营之事,越姐姐不必惊惶。” “要问问我!我是女营管事,没人比我知道的更多了,你何必来劳烦阿蔷。”长相极美脸上有疤的女子抱着文书挡在了龙衣衣的面前。 龙衣衣不做声地离开营帐,径直去女营住了两日。 第三日,她单膝跪在了卫蔷的营帐面前。 “卫将军,我龙衣衣有眼无珠,错把将军当欺民之辈,实在罪不可赦,从今以后我龙衣衣为卫将军当牛做马,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四十七岁龙衣衣跪在不到十七岁的卫二郎面前,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坐在马上的龙十九娘子低头一笑。 人说七十古来稀,她今年六十有余,她得多活些年月,好好看看元帅能把这人间变成什么模样。 纸包里装的是炒过的米又裹了糖糊切成小块的米糖,拿起一块放在嘴里是米的香糖的甜,卫蔷吃了一块,余下的包了起来递给了身旁个头不高的新兵。 “一共六块,小心分着吃。” “谢谢元帅!” 看着她欢欢喜喜捧去分糖,卫蔷笑了笑。 “给瑾瑜的信也该到了。” 她抬头看了看昏沉沉的天。 “打下荆州之前,瑾瑜你可得把出兵的圣旨拿到手。” 卫瑾瑜是在南吴北伐的第九天知道消息的。 唐嵊一走,卫雪歌以威胜节度使唐虞的口吻亲笔写了奏本,盖上了唐嵊为了让她调度粮草而留下的大印。 奏本上写复州城破在即,安州已被围困,杨氏已经兵发襄州。 倒是让卫瑾瑜行事容易多了。 第223章 去处 大雪之中,尚书令侍郎郑裘勾结南吴在炭中下毒谋害圣人的消息传遍洛阳,听闻圣后大怒将郑氏上下全部关进大牢,洛阳城中世家无不战战兢兢。 兵部职方主事李承续匆匆忙忙走进云麾将军府的大门,进了后宅求见自己的嫂子司马氏。 等了足足一刻,云麾将军之妻司马氏从佛堂中走了出来。 “大嫂,皇后对郑家动手了,于崇传信给我说只怕皇后要对世家赶尽杀绝!” 司马氏生了一对极淡的眉毛,鹅蛋似的脸上仿佛褪了一层色,连嘴唇都不见丝毫的红,手中握着念珠,她缓声道: “你既然信于崇,又何必来找我?” 李承续急忙道:“大嫂!我自然是听大嫂的,只是于崇只怕有动作,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司马氏低着头看手上的念珠,她念了二十多年的佛,仿佛自己真成了无求无欲的尼姑。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吞吞道:“自是顺其自然,皇后若真有心杀尽世家,我们动了,也不过早死,于崇其人看似豪放,心思极深,他真要做什么,何必与你说?承继远在阜阳,你不过是个主事,无调兵遣将只能,在他眼里怕只不过是一个卒子罢了,不如不动。” 司马氏说得都对,李承续却觉心中并未平息,他确实只是个兵部主事,可若于崇要举事,也得与他相商。 坐在他对面的司马氏看也没看他一眼,又轻声道:“我知你心中不忿,你要知道李家现下的依仗是何处,除了你们夫妻四处游走之外,李家从未参与到世家与皇后的相争之中,如今宝儿在定远公手下为亲信,这便是李家最大的依仗,柳氏才走了不到两月,皇后就动了郑家,你以为是她之前不想动么?我倒猜想她是忌惮郑兰娘在北疆为官,柳氏一去不回,可见郑兰娘并未将郑家放在眼中,她自然动了。陈相公去了长安一去不会,有挂印而去之嫌,皇后何曾动过河中陈氏?” 听司马氏这么说,李承续的眼睛已经瞪大了:“大嫂,皇后与定远公一向不和,怎会这般忌惮?” “皇后在朝上骂定远公骂了无数次,何曾真正动过定远公,甚至定远公的亲信?你不要听皇后说了什么,你要看她做了什么,陆氏在定远公眼皮子底下占太原这么多年,想来与陆氏曾借粮给北疆不无关系,定远公是个爱护部下又感念恩情之人,我这局外人都能看出来,皇后是她的同胞亲妹,怎能不知?” 手中的念珠缓缓转动,司马氏最后说道:“只要宝儿还在定远公的眼前,还与我们通着信,只要你别妄动,皇后就不会动李家。” 李承续走了,司马氏抬起头,看着空荡荡的小厅。 上月,她号称是寄了自己手抄的经书去北疆给宝儿,实则是将自己父亲司马循整理的史书加了个经书的封送了过去。 从她嫁到李家起,她就要为李家着想,有了阿父的史书,还有宝儿,想来能护着李家上下周全。 缓缓站起身,司马五色向佛堂走去。 南人北上,一群人先想着他们攻打洛阳,何其可笑,南吴大军在淮水一带,南吴真的节节进逼自然要向东攻下淮水沿线的颍州和宿州,好让自己的大军北渡。 定远军即将打败荆逆占下宿州,到时就算朝廷没有诏令,只要承继肯低头,定远军自然会与南人对上。 跪在佛像前,司马五色低下头,想起自己年少时阿父看重了姜清玄的外孙卫铮卫大郎,动过许配的心思,乐游原上,司马五色掀开车帘,看见穿着白袍的少年纵马而去。 第二日,就传来了圣人要给卫大郎赐婚郡主的消息,恰好李家求娶,阿父就将自己匆匆嫁入李家。 那之后许多年,司马五色都想过,如果不是自己曾见了卫铮一面,大概也不会在佛前跪了这么久吧? 明明已经是李家妇,却还记得当年的心动,这是她的罪业。 “第一愿,愿信女郎君李承继平安。” “第二愿,愿信女之女李若灵宝得卫氏重用,仕途坦荡。” “第三愿,愿卫家大郎君在极乐界得佛祖庇佑。” 想完,她诵《地藏经》百遍,又以针刺手指得血,用血抄了一卷《地藏经》。 …… 听到有人让自己去捞郑裘好与两京世家结交的时候,赵启悠装傻成了真傻。 他那皇嫂眼看就要郑家亡族灭种,还让自己跟皇嫂对着干?别说能不能捞出那姓郑的猪,自己说不得都小命不保! 就算是自己特意挑了蠢的来身边,这也实在蠢得太纯正了吧? “皇嫂要杀他,那定是郑裘不对,我为何要去救一罪人?” 他反问那蠢货,那蠢货竟要说什么牝鸡司晨,吓得他直接拿起墙上的宝剑将人砍了出去。 人可以蠢,但是不能害人呀! 好歹平复了心绪,赵启悠躺在榻上心里默默盘算最近的事。 南吴打过来那事儿不用想,以定远公的性子说不定单枪匹马就去把南吴的兵给灭了,在这个关头他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嫂抓了郑裘,是真要对世家动手么? 赵启悠晃了晃脚,他离开北疆之后本以为和北疆断了联系,不曾想裴七竟然隔半年就将《绣天记》和《平虏册》寄过来,《平虏册》出完之后,那作者又写了《征白山》,写的是一叫秦长安的穷酸书生到北疆后被指为白山的一名书吏去了白山的所见所闻。 秦长安比起之前的三位主角实在是太过平凡,仿佛在随便哪个只需一文钱就能喝一壶热水的摊子上就能看见这么一个书生,他科举不利想要坐馆开私塾却得罪了当地豪强,听说北疆在招人,便去了。 他自以为北疆都是昏聩无知的俗人,焉知到了北疆考科举也没考上,就在他在北疆潦倒之时州府恰好开了吏试,秦长安考上了书吏才知道是要去白山的。 坐火车去了幽州,再从幽州去白山,他看见了广袤的田垄变成了密密的丛林,路过营州他看见营州百姓正在垦荒,暮色四合,十岁的孩子一边帮父母拣地里的树根和碎石,一边背着《水经注》。 路上的每一步秦长安都看见了不同的风景,真到了白山,实务压身,看书之人又能透过他的眼去看着白山是如何一点一滴变好的。 这本书中没有什么英雄豪侠,没有义胆豪情,也没什么危险之处,赵启悠竟然也津津有味地看了一本又一本。 洛阳城中其实也有枕芳君的书,只不过比北疆晚了九个多月,比起裴七,赵启悠自然觉得自己看得晚了,可路过书肆看着那些等书等到头发都要掉光的书生,赵启悠又觉得舒坦。 除了写了几本名书的枕芳君之外,北疆这些年着实多了不少的写书之人,有一人名叫“北辰君”,所著《封狼居胥》写的定远军如何驱赶蛮人的,每一场战斗都写得极为精彩,仿佛其人正在战场之中,书传到洛阳,除了书生之外连金吾卫的将领都喜欢得不得了。 赵启悠曾经听镇国大将军赵源嗣说过书中句子,心中想着这赵源嗣虽然被派去汴州练兵,只怕也是日日盼着书能到吧。 洛阳不少人猜测“北辰君”定然是定远军中的哪位大将,挥舞大刀满是男子气概。赵启悠却知道此人是女子,名叫林盼儿,倒也确实是将军——原北疆定远军泰阿部大队长,受伤退伍之后在北疆的军武堂做夫子。 裴七曾特意见过此人,生得不高,缺了一只手,只用左手写出了这等惊世之作。 还有一个新的写书人叫“露月夫子”,写的是世情之书,一册一个故事,统叫《风月荟》讲的一男一女如何喜结连理,有军中同袍,女子上门求亲被男子以为是要切磋,有世仇之家,年轻男女却一见生情,有书院同学,男子喜欢上同学自知不该,每日念经入睡,回家却见同学扮作男子与妹妹来往…… 如此种种,有两分枕香君从前写申屠将军被如这样那样的意思,却又更纤细如丝,看得人心神激荡,这些故事里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着实令人欣喜。 裴七是见了有新书就给赵启悠寄来的,不曾想赵启悠却极爱这《风月荟》,养了个戏班子将其中曲目都编排起来。 拿起榻上的《风月荟——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册又津津有味地看了半个时辰,赵启悠恋恋不舍地放下书,又想起眼下态势。 天下不少人以为皇嫂想做武周第二,他却不觉得这样,要真是如此,皇嫂现在就该大张旗鼓与定远公交好,以定远公之势稳定朝局,又或者扶持势力与定远军相争,左右看看似乎都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朝中连尚书令都与皇嫂渐行渐远,新附庸到皇嫂身边的韩熹等人有如疯狗,总有一日会被人乱棍打死。 可皇嫂不想当女帝,又想做什么呢? 灭除世家? 那也不必她动手啊,引定远公入朝,不出一月,洛阳的世家府邸就成了坟场。 再往深了想,赵启悠便觉得身上发冷,如果皇嫂想要将赵家杀干净……他这被皇兄封为摄政王的就是祭刀的。 翻了个身,赵启悠叹了口气。 从前他隐约知道一点政事的时候就知道阿父和七兄总是政令难出洛阳城,这浩大天下仿佛不再姓赵了,去北疆呆了大半年,赵启悠知道是为什么了。 民心,赵家民心早失又不将百姓放在心上,便只有覆灭一途。 别说阿父和七兄了,就算高祖重生,这局面也是难解。 从小到大,赵启悠总是被关着,要么关在宫里,要么关在王府,只有去北疆的时候是自在的。 回了洛阳,当了摄政王,他还是觉得赵家在他死后再失天下比较好。 他不想当亡国摄政王。 可这一步太难了,最好的法子就是他在亡国之前自尽。 唉。 赵启悠又翻了个身,从榻上下来,抬脚走到了侧院,侧院里是他养的戏班子,他左右看看,提不起神似的说: “我累了,找窈娘子给我弹琴。” 班主立刻安排下去,赵启悠回了主院,不一会儿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抱着琴走了进来,对赵启悠行了一礼。 赵启悠摆摆手,那女子将琴放在了赵启悠面前。 手指一拨,赵启悠开始弹琴,他母妃说是个宫婢,其实是教坊司的罪人之女,从前母妃还活着的时候就教赵启悠弹琴,母妃死了之后也没有人知道他有这本事了。 “你在我这也住了三年了,我想把你送走。” 那女子连连摇头。 赵启悠笑了一声:“我是告诉你,不是与你商量。” 《凤求凰》流淌在指尖,赵启悠轻声说:“你有这般长相,在洛阳只有一死,离开洛阳之后往北去,才有你的活路。” 女子还是摇头。 “你可别赖在我这,姓赵的对你来说没个好人,你今年也快三十了,找个真正安定之处过自己的日子不好么?” 说完,赵启悠闭上眼睛弹奏《凤求凰》。 一曲终了,他睁开眼睛,就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正在眼前。 他愣了一下,面色冷了下来: “我不想看你的脸。” 女子跪在地上连着磕了十几个头,赵启悠站起来扶住了她,少见地疾言厉色: “你知道你在我们父子三人眼中到底是什么,就别拿这张脸跪求我,我那七哥好这个,我可不是。” 眼泪从女子的眼中流了出来,赵启悠连忙侧过头去不再看。 他心中知道,这女子从十五岁被关在宫里的山斋院,就算别人当她是替身,她终究不是罪人。 可见这女子用一张与卫蔷相像的脸又哭又求,赵启悠忍不住怒从心起。 他觉得自己的七个赵启恩实在令人作呕,心中想要一只鹰,就把一只鸽子折去翅膀作家鸡,父皇所想虽然下作还有几分谋算在其中,赵启恩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我知你被关了十几年,不敢去别处,北面是个好地方。” 赵启悠听见自己这般说。 “在北疆,你可以去街上,可以看见火车……都比呆在洛阳好。” 女人还是在哭,什么是街上?什么是火车?她从十五岁被人关起来,先是被教着像另一个人,过两年又靠自己所学在一个男人的身子下面承欢。 她所知不过如何讨好一个男人,她没有名字、名字来处,只是山斋院里一道旁人的影子。 去处?什么又是去处? 见她这样,赵启悠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你不走,我只能杀了你。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救你出来,是怕我皇嫂见到你,就把赵家上下都杀了,我是为了救自己才把你偷出宫来,我之前不忍心杀你不忍心毁你的脸,是因为我也对同你一样的那女子心存爱慕,我和我父皇和皇兄并无不同,你可懂?洛阳情势大变,人人自危,把你留在王府我可能会死!要么你走,要么你死,懂了么?” 女子定定地看了赵启悠一眼,将面纱戴好,跪下行了一礼。 赵启悠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举起案上的琴,狠狠摔在了地上,琴顷刻间断成了两半。 “来人!将她拖下去卖了!连着她整个戏班都发去绛州矿山!” 第225章 老弩 有趣的灵魂不能缺胳膊少腿,示爱的订阅不能半途而废自长安变乱,隋唐旧都被蛮族一把火烧了之后,东都洛阳的南市就成了大梁最繁华之地,虽然不像前朝时候有那么多的胡商,也是南北杂货一应俱全,南吴糖、西蜀锦、北疆棉、东海珠……只要有银钱在手,无所不有。除了货品之外,食肆酒垆、胡姬雅乐也满布于街市,热气蒸腾,酒香迎面,还有阵阵乐声掺在讨价还价的杂音中,货多热闹多,人也多,穿麻的平民、穿袍的文士,穿绸的世家管事,穿锦的贵人摩肩擦踵,骡马蹄子与踩着破草鞋的泥脚相交错。 吏部侍郎裴道真坐在一家食肆的二楼,楼下蒸笼一起,他在上面呼吸之间尽是荤香,香气扰得他有些心神不定,他今天独自来此,连个仆从也没有,有心喝碗茶静心也没人张罗。 他出身世家,向来食不言,寝不语,可有人偏要在这卖蒸猪头的食肆里与他商谈,他又能如何呢? 看了一眼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流,裴道真叹了一口气,转头道: “店家,给我上碗热水。” 那店家应了一声,转身要下楼却被人在手里拍了一串钱。 “不用你家热水,劳你找个小童去林家货行给我提一坛鹅黄酒,多了的钱就先寄在柜上。” 给钱之人又对裴道真笑着说说: “裴侍郎少在这等市井之地走动,怕是不知这店家卖的是蒸猪头,给客人的热水也与猪头一锅而出,浑浊不堪,难以入口。” 这人穿了一身青色袍衫,笑得很是可亲,仔细一看,不仅身高臂长,步履矫健,更是眉目如画,一副好样貌硬是看呆了那店家。 裴道真也不由笑了:“定远公一身青袍,颇有潘安宋玉之姿。” 此时,卫蔷已经端坐案前,与裴道真相对。 “得裴侍郎谬赞,我不靠我这容貌多引两个妙女子回北疆,怕是说不过去了。” 裴道真微微一笑,眼睛周围起了一层细细的纹路,他年轻时也是被称作“裴郎”的风流人物,虽然是身处卖蒸猪头的食肆,凭一笑也能让人忘俗。 他说:“国公大人,北疆是真心想用女子为官?” “裴侍郎经手了北疆官员入册一事,难道没有查过北疆官册?光是麟州一州之地,叶刺史以下,女官三十余,占一州在册官员六成,另有七十余女吏,占总数七成有余。” 裴道真低着头叹了一声,道:“国公大人,实不相瞒,初看那官册,我还以为是北疆为了多跟朝廷要些俸禄,不仅擅加官职,还把一众官吏的妻子皆算了进去,若非崔世兄提点,下官实在想不到国公大人竟然真让女子掌一州政务。是下官短浅,国公之功业,下官未见过,也未想过。” 卫蔷笑着说:“这实在不算什么功业,被蛮族踩踏了多年,北疆多地能找到人就不错了,如何还能再拘泥男女?偏偏又落到了我这个不通政务的人手中,只想着让北疆百姓多吃一口饭,少流几滴血,又得先皇恩准,才摸索着自建了一套班底。” 冀州裴氏自前唐便世代入朝,是真正仕宦之家,论对官制的了解,远非其他世家可比,听见卫蔷自称是“摸索自建”了班底,他沉吟了片刻,才说: “财、民、建、农、教、商、工、医,有这八部管百姓诸事,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皆在其中,在下官看来,这八部之设不为权如何用,而为民如何活,国公这番‘摸索’,自秦至此,下官竟未曾见过。” 卫蔷哈哈一笑,摸了一下腰间大刀,才道:“大概是因为我本就是这千古未有的女国公的吧。” 恰好蒸猪头与鹅黄酒一齐到了,两人暂停言语,看着店家布菜倒酒。 蒸猪头就是取了煮过后去骨的猪头切块上锅蒸到酥烂,端来案上肥瘦相间,溢油流香,旁边另放了一小碟,装了蒜酱。 鹅黄酒乃是越地米酒,色黄澄澈,犹如琥珀。 佐猪头吃的主食就是撒了胡麻的胡饼。 这肉块颇大,裴道真看了一眼,再看看左右,只见不少人弃箸举刀将肉切而食之。 正犹豫间,他面前被人递来一把短刀。 “裴侍郎不如用这刀切肉。” “那国公大人你……” 裴道真抬头,只见卫蔷另一手上拿出了一团白线,他便接过了那刀。 短刀出鞘,见多识广的裴侍郎心中一惊。 这貌不惊人的短刀,内里竟然是精钢所造。 一刀划在肥烂猪肉上,所到之处汁水横溢,肉极轻巧地就成了两片。 裴道真忍不住抬头看向对面的定远公,又见她手中白线坚韧,来回几下,就将肉割开,竟然连肉汤都没沾多少。 再低头看看手中短刀,裴道真深吸一口气,端起酒一饮而下。 “国公大人,您不是请我吃着蒸猪头,而是给我看这刀与线吧?” 卫蔷咽下口中香肉,抬头笑着说:“那裴侍郎可满意眼中所见?我今日便是想告诉裴侍郎,北疆虽然贫寒,也有钢刀,可护裴家姑娘安稳,也有这棉,可保裴家姑娘衣食无忧,将她交给我,您尽管放心。” 话入正题,裴道真微微低头,压着心中酸涩道:“国公大人,我家阿盈刚过十二岁,在家时也不过做些绣花扑蝶之事,我想了几日也想不出这般小女儿如何能为官吏,去了北疆,您想让她做何事?” 他对面,卫蔷又切了一块肉,口中道:“裴家姑娘,自然精通诗书,财教医三部从整理书籍的书吏开始做起,经年累月,做到一州部司长官自然不在话下。” 手中一顿,卫蔷笑着说:“裴大人,你若是想让她女承父业,北疆除了有监察司之外,也有定远军胜邪部协同监察文武官员,兼代官吏选拔之责……” “不!下官并无此意。” 裴道真抬起头,直视着定远公。 “还请国公大人体恤下官与拙荆的思女之情,我并非不愿女儿去北疆,只是……只是,下官从未想过。” 裴道真是个真性情之人,不然在于家他也不会对着自己的儿子骂郑裘作红花猪,可越是真性情,面对养在膝下的小女儿要去北疆之事便越是伤心无措。 见他这般情状,卫蔷终于叹了一口气,缓缓将棉线放在了案上。 “裴侍郎,令高祖裴度裴丞相与我家先祖同有开国之功,乃彪炳史册之名臣,翻前朝史书,也不乏裴家人光耀青史,您可知道,裴家到底有多少平安喜乐无忧到老的女儿?实不相瞒,您面前所坐之人,在十五年前也是被爹娘护在身后,一心只想做个游侠儿的无忧女儿,西京卫家二郎之名,裴家子弟也不是无人领教,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呢? 生于锦绣,长在行伍,自号卫二郎打遍西京无敌手,那又如何呢? 才名满西京,抽得天下第一签,闲暇时不过喜欢一条浑身银白头上一抹红的锦鲤,那又如何呢? 不爱读书,不喜女工,嚷嚷着一辈子不嫁人要爹娘一辈子的娇娇小女儿,那,又如何呢? 看对面定远公眉目低垂,裴道真刹那间如坠寒冰,他竟然忘了,自己眼前之人是谁。 只见卫蔷自斟一杯酒喝下,脸上重新又有了笑。 “裴侍郎,时事轮转,兴衰更迭,您心中爱女之情,我已明了。” 接下来,裴道真便听到当朝一品国公对自己说: “十二年前我曾对三百孩子说我要护着他们长大成人,如今还剩一百七十人,七年前,我对六百个孩子说定远军便是他们的家,北疆安然,他们便安然,如今,还剩五百四十七人……裴侍郎,我今日许你一诺让说她一世安然,也不过是虚言。我只能说,我,卫蔷会像护着那些孩子一般护着裴家姑娘。” 案前一阵静默。 裴道真站起身,对卫蔷深深一行礼。 “得卫家大娘此言,裴某心满意足。” “卫家大娘”,重听这四字,卫蔷绽出了一抹笑,不像笑的笑。 在一旁,裴道真还在感怀她的情谊。 也许在他的眼中,面前之人真的已经不是凶名满天下的定远公,而是当年西京城里鲜衣怒马卫二郎。 卫蔷又举起了筷子请他落座,嘴中道:“裴侍郎也不必如此就放心了。” 裴道真原本已有些心定,坐到一半听了此言,被惊到差点跌坐在自己脚上。 又听卫蔷说道:“您不放心,大可以多派些族中子弟陪着裴姑娘同去北疆,若是觉得堂兄弟见面不便,姐妹也可以,已经结婚的也可以带家小,十三州之地他们可选一居之。” 顷刻间,裴道真一腔感动散了个干净。 “国公大人莫要与下官玩笑。” 心事一了,他也有了闲情想起其他:“国公大人明明是据有北疆十一州之地,肥肉美酒下肚,就成了十三州?” “去岁定远军占了胜州丰州。”肉片蘸在蒜酱里,卫蔷淡淡道。 裴道真又是一怔,接着,他恍然道:“前日国公说要重开商道,看来也是胸有成竹。” 卫蔷道:“北乌护如今势弱,被蛮族接连劫掠土地,与其谈商道之事,我还是有几分把握。不过……圣人已知晓此事,他颇为赞同,只有一事,嘱咐我必须做到。” 裴道真坐正身子,也拿起卫蔷给自己的短刀开始割肉:“圣人所说,必是二桃杀三士之法。” 看来皇座上那人心中有几分盘算,朝中不是没有人看清的。 卫蔷撕下一块胡饼,听裴道真问自己: “不知道国公大人将此事告知下官,是打算如何做呢?” “裴侍郎对通商之事如何看?” “朝堂不稳,外敌环伺,在此时劳民伤财,大开商路,不管成与不成,百姓受苦是真。” 食肆内肉香阵阵,人来人往图一餐温饱,这两人所说却是关系千万人之大事。 再饮一杯酒,裴道真道:“国公大人要真想做成此事,就不该告知朝中,您占下两州之地已近半年,朝中却无人得知,可见你那八部司与定远军掌控北疆如臂使指,先封了消息通了商道,再让世家出人出钱沾点便宜,您并非做不到。您也不是拘泥规矩之人,所以……下官猜测,这通商之事必有蹊跷,不是地点不对,便是时机不对,国公怕是想如那日宴上一般,从两京世家身上刮来钱粮。” 看了一眼卫蔷的神色,裴道真一刀划开猪头肉,道: “此事,裴家绝不搀和,国公也请放心,裴家也绝不会告知别家今日之事,何况,就算说了,他们也不会信。” 后半句倒是透着几分道不同难与之谋的味道。 卫蔷抬起头看着眼前这文士打扮持刀吃肉的裴侍郎,笑得极为真挚。 酒足饭饱,她说: “既然放心不下裴姑娘,裴世叔不如来北疆待上一段时日?” 裴侍郎真的以为这句话是玩笑。 没想到第二日大朝会,卫蔷先是上本启奏请重开边市通西域商道之事,直接举荐了一人主理此事。 此人,就是他裴道真。 诸葛亮得昭烈帝三顾茅庐。 他裴道真呢?得定远公一请猪头! 小姑娘对亲王仪仗里的兵甲马匹念念不忘,说着说着就更伤心了:“怎么办啊家主,咱们是不是要做亏本买卖了。” 卫蔷屈起手指,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笑着说: “不是还送来了真金白银的赏赐?怎么就算是赔了?” 卫清歌双手捂着脑门只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的家主:“真金白银哪有马匹铠甲好呀。” “天天就想着马匹铠甲,我带你来东都,是让你把国公府内外管起来的,你管了吗?问了吗?怕养人花钱,你就该问清楚,这府中被送来的下人是属于哪个司监,籍册是落在定远公府,还是依然归属紫微宫,若人是咱们的,正好带回北疆去,若人不是咱们的,他们每月俸禄也跟咱们没关系。” “是、是这样吗?” “傻,你这傻啊,是好不了了。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就没见过一个治好了傻气的姑娘。” 嘴里抱怨着,卫蔷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然后她退后了几步,抬起头,看着国公府正门前的牌匾。 “镇国定远公府……这定远公府的洛阳别宅,还真是山河如旧,舞乐升平……这匾是谁送来的?” 第226章 天狼 有趣的灵魂不能缺胳膊少腿,示爱的订阅不能半途而废 冀州裴家自不必说,在全天下人的眼里,他裴道真就是与定远公共谋之人,他就算跳出来说反对,也会被人当是惺惺作态。 一时之间,东都世家子弟清谈也好,饮宴也罢,都难离商路之事。 胡商、胡马、胡姬……前唐时来自西域的药品与黄金、宝石……这些东西几乎要在人们的嘴里开出花来。 这般过了些时日,暮春一日,光禄寺卿于崇突然请礼部侍郎郑裘到自家园中赏花喝茶。 春色正浓,两人坐在木楼之上,俯观一园的牡丹,郑裘原本爱极了牡丹,直到自从经历上次之事后,他连折枝簪花的东都风俗都一并冠以“失体统”之名,不仅将自家园中的牡丹尽数除了,还勒令家中子侄不得赏花、簪花,若是女儿还在家里,他也少不得禁足了女儿几日,可惜,她十五岁的女儿如今正在上阳宫里当着祈福女官。 对家里人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可于崇并非他家仰人鼻息的旁支亲眷,反而是郑裘自己能够坐稳这礼部侍郎也脱不开于崇的鼎力支持。 遂以为不过坐在一园牡丹之上,转头不看便罢了。 “可恨是定远公那猛虎盘踞北疆,我并非不赞同通商之事,只是怕财货运到北疆,便如送羊入虎口。”说话时,郑裘抬手摸了一下脖子,定远公卫臻那把刀,让他做了几日的噩梦。 没有被那凶刀逼于颈间,谁都不知道他当时究竟如何惊惶。 他怕那把刀,自然也怕持刀人,不仅怕,还恨。 听郑裘说怕定远公翻脸霸占财货,于崇也有如此担忧,所以前几日别家来探他口风,他只说此事有不妥之处。 今日却有所不同。 “广集,我今日找你来,是要给你看此物。” 接过于崇从袖中掏出之物,郑裘左右看了几次,道:“此乌护金饼样式倒与常见的不同。” 前唐盛世之时,胡商往来与中原与西域之间,乌护人所制的金饼于世家也并非罕见之物。 于崇喝了一口茶,抚须一笑:“样式自然不同,这是新的。” 郑裘猛然抬头看向与自己对坐之人。 于崇说:“此物乃是我侄儿从他定州好友手中所得,若我没有猜错,那卫臻夺回丰州之后便立时与乌护通商,才让这金饼进了大梁。” 闻言,郑裘立刻站了起来,灵活得几乎不像个年近五十的胖子:“既然那定远公私通外国,我们便该搜集证物……” 于崇脸上的笑淡了下去,他面粗而心细,如何看不出郑裘是被与卫臻的私怨冲昏了头脑:“广集,就算这洛阳城里定下了卫臻私通外国之罪,又能如何呢?她手握先皇的征地令,那北疆之地如今就是她的,她私通外国,通便通了,有定远军在,谁敢让她下狱?还能凭此夺了她的爵位不成?” 郑裘面上犹有不忿,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一武夫耳,当年她父兄不也……” “卫泫他身在北疆,心在朝堂,听了先帝的话帮扶寒门与世家为敌,又不被申家所容,失了世家寒门两边臂助,才死在了西京城外,这卫臻身在东都,心在北疆,本与朝中无甚瓜葛,虽然与我等要了些钱财,却更恨那姜老狗,若非如此,陈相如何要请她归朝。” 于崇拿起那块金饼,在手中掂了掂,又道: “她手握十三州,又与寒门之首为敌,那她便是世家,她是世家之人,做的便都是世家之事,所循的归根到底也是世家的规矩。北疆贫寒,想来卫臻手中并无多少可与乌护通商交换之物,便动起了中原财物与乌护相通,她从中牟利的主意,如此看来,她在归朝后提出重开西域商路、兴建边市,不过是将她北疆一家私事变成一朝之公事,再趁机要些油水。” 郑裘转念一想,觉得这话也很有道理。 “大卿是说卫臻行的是世家的规矩,借北疆之势敛中原之财?如此,若她能守世家的规矩,那便有可谈之处。” “没错。”一旁的爱姬为自己斟茶,于崇抬起那只粗壮的大手在爱姬的胸前摸了一把,脸上更闲适了几分,“这么看,我们之前觉得她琢磨不定,不过是因为她行事凶狠不循道理,可细想来,这位定远公也并非无懈可击,她为何孤身归朝也敢对我等不假辞色,不过是因为她要做这东都城里独一无二的‘孤臣’罢了,她为何对圣人忠心不二,因为她与姜老狗有仇,在朝中无可依仗,怕自己身死之后朝廷收回北疆,她基业葬送,只要我们在此事上愿意帮她,她自然能对我们以礼相待。” 郑裘喝了一盏茶,也笑了:“皇后自恃自己也姓卫,一直想另立定远公世子,图的也是她身死之后。这卫家两姐妹还真有意思,我只听说过兄弟阋墙,没想到这姐妹之间还能到了如此地步。” 风穿楼而过,撩动了爱姬身上的薄纱,于崇一把抓过来,深嗅了一口,道: “那是你没见过她们当日如何决裂,卫臻她带了一千兵马辗转半年,联络各地,终于把先皇送回了东都,你看见她右手那道疤了么?戾太子身后一支冷箭往先皇处射来,她以手相挡,要不是她,那箭就要取了先皇性命,申家狠绝,见事不成,将一众皇子全部关在上阳宫里,大有同归于尽之意,她得知自己亲妹在上阳宫里,执意披血相救,先皇拦都拦不住,等申家授首,上阳宫之围也解了,她浴血而拄刀不倒……只为了等她那个妹妹,我们的当朝皇后。” 于崇看向楼下的牡丹,露出了极为轻蔑的一笑。 乾宁十六年春夏之交,于崇身为户部侍郎,却是先借身强体壮之力夺刀杀了十数人冲出了户部,又带着几家的部曲护卫圣驾,若不是时任御史中丞姜清玄带国子监学生困住了申冲手下两千兵马,他本该是文臣平乱之首功。 薛将军勉强稳住了守城禁军,可申家豢养私兵也凶猛异常,于崇身边两个亲信皆被砍翻,他也杀出了一腔血性,想着一条命报国抵账,却被一柄长刀给救了。 救他的人高坐马上,手中长刀滴血。 待他被人一把推到了圣人的身边,他才模糊想起有个少年将军一路将圣人护送回了东都。 便是……那人吧。 那人身穿的铠甲都残了,一身污血,连发辫上都黏成了乌糟糟的一团,于崇看过去,只觉得他瘦,瘦且狠,一刀既出,必夺敌性命。 申家私兵在宣仁门前摆出了盾阵,铁盾如壁,那人振臂一挥,便带着数十铁骑冒箭雨前冲,吓得那些私兵四散溃逃,他深谙强兵夺志之法,一边以长刀夺人性命,一边高喊降则不杀夺人战意,终于在乱兵中抢下了宫门。 也不知乱战了多久,久到于崇总觉得下一刻那将军就要挥不动刀,终于,申家私兵被打退,太子欲逃,带着上百人在嘉豫门被一把长刀拦住了去路,有人趁机以箭矢暗害圣人,被那将军以手相挡,最后,申皇后与太子被俘,紫微宫内终于平定。 还不等众人喘一口气,就有人来报申氏余党占据上阳宫,一众皇亲皆在其中。 其他人还未说话,那将军提刀便走。 他每走一步,地上都有血滴落,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后来庙号为文宗的圣人唤了他一声“阿臻。” 少年回头,于崇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长眉明目,冷得像是他手中的刀。 “圣人,我的妹妹在上阳宫。”只说了这一句,他便走了。 圣人挥开了宫人追了上去。 于崇自己也累得几乎要昏过去,还是让自己跟在了圣人的身边。 于家在两京十八世家中一直默默无闻,能否崭露头角,就看此次了。 果然,走到半路,圣人想起重整六部之事,让于崇暂代户部尚书之职。 僵持三日,上阳宫被攻下,申氏余党被屠戮殆尽,于崇被宣召,恰好又看见了那个少年将军,他已经露油尽灯枯之相,还是拄刀而立,宫人要为他裹伤口,他只伸出了手。 一双寒星一样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殿外。 看着,等着……看着一个一身污浊的年轻女子不顾阻拦地跑进大殿内。 “阿薇!!” 可那个女子看了他一眼,大声道:“圣人明鉴!卫家从没有卫二郎,只有一个曾牝鸡司晨的卫家大娘,昔年也是浪荡不孝之人,如今定远公府卫家只剩定宁将军一脉,圣人小心有人以卫家之名行不轨之事。” 寒星,灭了。 鲜血从那人口中喷了出来。 于崇下意识伸出手,却见圣人将那人扶住,他恍惚片刻,才明白那“浪荡不孝”的卫大娘就是那瞬间倒下去之人。 “阿臻,莫要难过,他卫家说没有卫二郎,大梁有卫二郎,阿臻,阿臻,你以后就是卫臻,阿臻,我认你这个卫二郎,大梁认你这个卫二郎!你是以军功封爵的卫二郎,与旁人无干,你别难过至此,你……” 说这些话的是给那人擦血的圣人。 那人在九州池山斋院病养了一个夏天,待她再出现在于崇面前,她已经是手握“征地令”的定远公,也是千秋第一个女国公。 她有地,有权,有爵位,站在朝堂上就是一把锋刃,于崇再见她,又想起了圣人的话。 她不是卫家的二郎,她是大梁的卫二郎。 名刀有主,不可念之。 奇哉怪哉,这个人明明拼尽一切方得位极人臣、镇守一方,可于崇每次见她,都想起了那一对寂灭的寒星。 “险哉。”郑裘不禁长叹,“若不是当初卫皇后为求名而自断了臂膀……” 想想那把凶刀为寒门所驱使,郑裘举起茶盏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确实如此。”于崇转身,摸一把身边的爱姬,借着一片软玉温香让自己的心上又暖了起来。 “罢了,不提当年之事,只说眼下,世家出身的定远公既然已经能让乌护的黄金进入大梁,重议边市之事就不过是个过场,她有所图,我们自然可与之联手,通商之事,可也。” 只这一句话,秦绪这个东都出名的浪荡子就觉得眼前人对了自己的脾性。 他再细细打量了一番,笑嘻嘻地说:“从前祖父说我生的像阿姊,我还以为是说我淘气,如今才知道,是夸我生得灵秀。” “外祖说你生得像我?”卫蔷从他的眉目看到他的嘴,摇了摇头,说,“他怕是久不见我,连我长相都记不住了,罢了,看在你长得好的份上,说吧,你是不是要给卫行歌求情?” 第227章 惊涛 身上披着白色裘衣的瘦高女子从薛惊河手里接过他的长弓,在手里掂了掂: “你从一石弓一日一日练到用这天下独一份的大弓,怎么就灰心丧气起来?” 她面上带着笑,作势拉弓: “行军打仗有谁是毫发无损的?我当初被鲁哥几乎劈成两半,被燕歌绑在身前东奔西逃,每次醒来看见的天都不同,那时我也没想过自己会拿不起刀。” 将弓拉到半圆,对着晦暗苍天射出空弦,清越弦鸣隐隐带着杀气,她回头看向薛惊河,面上带着笑: “要么死于今日之战场,要么死于他日之战场,总要死在战场上,没有挥刀,没有参战,就等着下一次的生死之争。薛大傻,你出身将门,竟然在此时胆怯了?” 薛惊河从卫蔷的手里夺回自己的弓,他身体还虚弱,卫蔷轻轻松手,目送巨弓回到它主人手里。 “我记得你这把弓叫‘破霜月’,你慢慢来,它会等你。” 薛惊河爱惜地摸了下自己的弓,他素来心大,惆怅自怜也在一时,现在心中的颓然之气散了大半: “一年,卫二,我定再让你看我如何破霜月。” 说完,他看向卫蔷的腰间:“卫二,我还一直不知你这刀叫什么名字。” 卫蔷反手将腰间的刀取下,看了一眼被布条层层包裹的剑鞘,她挑眉一笑: “再等……六年,我告诉你这刀的名字。” “六年?”薛惊河惊讶地凑近那把刀,“卫二你不会给这刀取个什么见不得人的名字吧?” “哈。”卫蔷笑了一声,将刀重新挂了回去,握住刀柄,她另一只手突然抽向薛惊河的肩膀,薛惊河连忙后退,因为身子还弱,晃了两下。 “赶紧将身子养好,身子这么弱,心思倒不少。” “卫二你等着,我不光要练好身子,我还要让你败在我弓下。” “好啊,我等着。” 卫蔷倚墙站着,对着薛惊河抬了抬下巴: “你倒是快点练。” 几只雀鸟站在墙头东张西望,看见一个男子背着一把弓绕着院子走了好久,每走几圈都要笑着与墙边的女子说几句话。 与此同时,景陵城中,卫清歌站在高台上,高声念着跪在地上的人都犯了何罪。 “战时囤积居奇” “战时散播谣言动摇民心” “战时冲撞关卡” “私通南吴传递消息” “战时抢占百姓土地房产” “南吴细作刺杀守城将领” 年轻的女子脸上是一片冷肃的淡漠:“以上六十八人杀无赦,行刑!” 台上的挣扎声顿时消失,只能听见一片人头斩落声。 有血溅到了卫清歌的脸上,她动也未动。 人群中突然有一男子掏出匕首意欲杀人。 卫清歌跳下高台,剑已经在她手中。 鲜血喷涌,她拔出扎在男人脖子上的剑。 “第六十九人,罪名意欲屠杀百姓动摇民心,依《安民法》杀无赦。” 观刑的百姓们仿佛被冻住了。 卫清歌收剑回鞘,长发一甩,看向周围的百姓。 “从今以后,安复两州是定远公治下,《安民法》早就贴在门口,若是不懂,从今日起十日内每天有人宣讲两个时辰,人人皆可去听。” 人群中还是连喘气声都没有。 这些日子他们也是见过大战的,自认为胆子也大了些,见了些市面,今日才知道那些对他们笑眯眯的定远军到底是什么人。 有菩萨面孔,也有修罗手段。 州府衙门里,陈重远带着一群工布兵士看着今日的行刑,见卫将军竟然有此等气魄,陈重远身旁几个人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大队长。 他们大队长的心思,从他每月都写信给卫将军的时候他们都是看见的,本以为这位卫家将军年纪小些,现在看,姓卫的,果然是姓卫的。 陈重远看着卫清歌,摸了摸手中的□□。 现在说元帅治下是北疆早就不合适了,元帅意在天下,无数人也都愿投身大业之中,元帅麾下最早的承影将军、泰阿将军是如此,清歌也是如此。 只不过定远军走得太快,承影将军、泰阿将军都随着元帅征战四方,再过几年元帅大整军纪,胜邪将军应运而生,再往后,元帅会做天下之主,更年轻的卫家女们就要为元帅设想的“天下人人一等”去争,比清歌小一点的雨歌姑娘已经走科举之路入了民部,月歌姑娘一边在书院读书一边要去监察司理卷宗,可以说是前路已定。 元帅将清歌带在身边这许多年,自然不是为了让清歌在马背上渡过一生。 清歌是知道的,她也已经选好了自己的前路,等天下平定,她会去监察卫。 如今日一般,用她的剑捍卫民与法。 想到此,陈重远突然一愣。 在南吴突袭之前他曾写信给伯父请教如何让元帅知道他、他…… 伯、伯父收到信了吗? 夜深人静,陈伯横拖着自己的两条老腿坐在床上,元妇德去了邓州,那顾镜湖更是跑了,襄州诸事就都扔到了他头上,可怜他都什么年纪了,为了算账之事跟财部、民部吵得天翻地覆。 嘿嘿,倒是痛快。 床边摆着铁壶和木盆,陈伯横知道是那些年轻人送来让他泡脚的。 笑了笑,他将铁壶里的水倒在木盆里,又脱了鞋袜将脚放了进去。 “呼。” 血带着热气上涌,陈伯横歪在床边长出了口。 这时,他想起有两封送到长安的家信,他忙着赶路一并带来了襄州。 把信从床下摸出来一看,一封是河中府的,一封是侄儿陈重远送来的。 陈伯横打开了第二封。 他站在了木盆里。 “和姜假仙儿的外孙女家里小娘子联姻?世上还有这等好事?” 陈伯横可谓是欣喜若狂。 将脚从盆子里抽出来都顾不上擦,他湿着脚拖着鞋走到书案前坐下。 点亮油灯,倒水磨墨,陈伯横在心里琢磨此事该如何做。 那杜家的小郎君与承影将军成亲的时候他就酸的不得了,后来承影将军生了一对女儿有一个姓杜,他在心里骂了杜晓那瘟猫骂了足足半个时辰。 元帅意在天下,总有一日要将军权下放,到时各部将军之中定会有元帅,白庞身为定远旧部能亲近元帅也止步于此,符婵和申屠休都是莽撞之辈,苏长于过于谨慎,李瑄有肺疾,卫莺歌多司护卫之事,龙十九娘子知道元帅所想年纪却大了,唯有卫燕歌,军功加身又是元帅带大的。 让一个这辈子顶多做到副司长的杜小儿与天下之主的妹妹、未来的兵马大元帅成婚,还要一个孩子跟他姓?! 他也配?! 更不用说孩子还是卫燕歌生的! 就算卫燕歌爱重杜小儿,杜家上下连声推拒都没有也是发了猫瘟了! 不提那长远的,现在洛阳城中各家战战兢兢,杜家却安然无恙,那是靠着元帅的庇佑,是因为他们家有个小子嫁给了卫燕歌! 不然就凭他们杜家占了从前卫家的地,那坐在紫微城的卫三娘就能把他们一家生吞了!姜假仙儿就能让他们家里上下永世不得安宁! 到底占了多大的便宜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从同光八年到了同州,陈伯横早就真心实意为元帅效力,在他眼里卫家吃了亏,他真是又妒又恨,写了十封信给姜假仙儿骂杜家都觉不消气。 摸了一把胡子,他决意先写一封信给自己的弟妹崔瑶,他和仲桥两兄弟身上有大梁官职不能脱,还是妾身未明,崔瑶已经是大学政。 先请阿崔去探探元帅的意思,承影将军成婚的时候比现在小卫将军大好几岁,小卫将军正是好时候,等个十年八年也可,只要先得了元帅不反对此婚事。 这事儿是得让元帅早点知道的。 陈伯横拈了拈胡子,小卫将军是元帅抚养长大的,年纪又不大,要是不早些告诉元帅,万一、万一元帅觉得是陈家引诱小卫将军又不肯让人知道呢? 当年姜假仙儿知道女儿和卫铮那小子有了私情可是带着太学生在定远公府门前生生堵了三个月写悼文啊! 写完一封信吹了吹,陈伯横又给自己的二弟陈仲桥写信。 陈仲桥身上还有大梁的正三品安抚使一职,他到了北疆原是想与崔瑶一处的,不成想崔瑶对他丝毫不挂念告诉元帅陈仲桥有几分做生意的本事就将他踹去了贸部。 告诉二弟陈家遇到了大好事,陈伯横盛赞自己的侄子,生怕二弟不知道其中利害再做出蠢事来。 第二封信写完了,院中的灯都已经熄了。 陈仲桥搓了搓手写起了第三封信。 告诉姜假仙儿,他们两家要结亲了嘿嘿嘿。 …… 姜清玄一早起来就觉得身上有些重,今日有大朝议,他自己穿上官服从房中出来。 走到小厅,他看见卫瑾瑜坐在饭桌前打哈欠。 “既然夜里有事你又何必这么早起?” 卫瑾瑜抬起头,笑着说:“我又不是特意在等曾外祖父,只不过是饿了就起来了。” 说着她又打了个哈欠。 姜清玄摇了摇头拿起一个蒸饼: “郑家之事,皇后一直想攀扯上于家,奈何于崇滑不留手,今日大朝议,事情就定了。” “嗯。”卫瑾瑜点点头,“皇后娘娘英明神武。” 这是说得什么胡话? 喝完最后一口粟粥,姜清玄站起来又取官帽戴上。 “有几个南边来的奏本我得先去看看,你吃完了再回去睡一觉。” 走出去几步,他又回转回来。 “今日我从前几个学生去河上破冰钓鱼,我吩咐了厨房得了鱼就做汤,中午你可得回来。” “好好好。”卫瑾瑜连忙点头,一看就馋得不行。 等他坐上马车出了府门,卫瑾瑜一抹嘴就翻墙出了姜府。 她也想过在于崇家里放点物证给皇后,后来又觉此事不妥,郑裘蠢,于崇却不蠢,他和昭义节度使牵连甚深总会露出些端倪,不必急在一时。 今日她要做另一件事。 走到离姜府不远的一处别院,已经有五六人正在等她。 “走吧。” “是。” 圣后端坐明堂之上,堂下大理寺卿正在读郑裘罪状的最后几行。 “既然此案已查清,罪人郑裘夷九族。” 金袍加身的女子疾声厉色,仿佛恨极了郑家,一点也看不出她一直想将煊赫洛阳的河南于氏一并扳倒。 于崇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 圣后看了一眼于崇的冠,又说道: “郑家可谓世卿世禄之家,却与吴国勾结做出谋害圣人之事,尔等站在明堂之上,也都是世卿世禄出身……” 众臣连忙道:“圣后,我等忠心报国天地可鉴……” 圣后的脸上有些无奈。 于崇心中暗笑,没有扳倒他于氏,她竟然将怒气撒在百官身上。 圣后卫氏,不过如此。 众人皆知皇后不过是再无力扳倒于氏只能生气罢了,反正郑裘谋逆一案已经定案,再不会牵累旁人。 一小黄门从柱后匆匆跑到阶下,趴在大太监耳边说了几句话。 大太监大惊失色,慌忙对圣后道: “启禀圣后娘娘被关押在天牢的罪人郑裘被人杀了!” 明堂上顷刻间安静下来。 “被人杀了?” “回禀圣后娘娘,报信之人正在明堂之外。” 圣后笑了:“好,好得很,大梁的尚书省侍郎下毒谋害圣人,大梁的天牢可随意杀人如入无人之境,我们大梁还算什么?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你们既然将此案定下,可否告诉我,郑裘被杀又是何案呀?” 刑部与大理寺众官跪在地上瑟瑟不敢言。 “今天的朝议不必在明堂了,我与百官在这紫微城的明堂里,有人正在天牢里杀人,我这皇后不必做了,你们这些尸位素餐之辈也不必为官了,起驾,去天牢。” “娘娘,天牢浊气伤身……” “再浊的气也比百官无能让我舒畅,走!” 堂上文武都偷偷看向尚书令姜清玄,皇后做出如此不成体统之事你竟不管么? “皇后娘娘。”终于,姜清玄说话了。 他说:“臣以为,带文武百官去此事不妥。” 圣后抬眼看他。 “能让人闯入天牢杀人,能知道今日郑裘谋逆案结案,怕的是郑裘说出些从前没说的,能做到此事的,能与郑裘勾结的……只怕就在明堂之上。” 姜清玄一语惊天。 百官惶然,他们当朝的圣后娘娘别的不会,关人可是驾轻就熟啊! “好,你们就留在明堂。” 圣后说的“你们”里也包括了她的外祖、尚书令姜清玄。 姜清玄再未说什么,弯腰恭送圣后。 谁会在这个时候杀了郑裘呢? 姜清玄知道郑裘不会谋逆,就算有胆,他也做不到。 既然没有谋逆,那自然没有谋逆的同伙。 要么是郑裘从前和人合伙做了见不得人之事,可那人也不必在此时铤而走险,毕竟稍有不慎就是谋逆同犯。 要么是有人要用郑裘的命搅得朝廷大乱。 会这么做的人,巧了,他府中就住了一个。 唉,这么一闹,她今天只能自己一个人喝鱼汤了。 姜清玄心中有一分失落。 第228章 晚了 虽然这几年因为诸事不顺,郑裘从前的痴肥少了两分,到底还是一个壮肥之人,仰面躺在地上,从脖颈涌出的血几乎浸透了整个牢房。 绣金鞋踩在血泊里,赤凤金袍与里面的罗裙下摆都被血浸了下摆。 如玉雕琢而成的手指摸上了郑裘的伤口。 “他是被割喉而死?” 刑部一员外郎跪在地上小心道:“应是如此,刺杀之人许是乔装打扮混入天牢,伺机刺杀。” 圣后对着郑裘的尸身笑了笑。 “好,大梁的天牢好得很,说混进来就混进来,说刺杀就刺杀,还刚好死在了大朝议的时候。” 刑部尚书在圣后身后道:“启禀圣后,天牢上下已经搜查过,一众人等已经收押。” 圣后没说话,她站起来,隔着木栅看向外面垂首肃立的刑部上下。 “谋逆行刺一案继续查。” 将擦过手的丝帕扔在地上,圣后抬手扶了一下头上的后冠。 “十日内查不出来,尔等皆是郑逆同犯。” 午时,洛阳城中终于有了两丝暖意,一辆马车驶从城北的安喜门驶入洛阳。 安喜门距离洛阳的六部不远,马车停在吏部门前,一穿着裘衣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看着吏部的大门,她站定之后脱下裘衣整了整里面的红色大袍,又裹上裘衣。 整理完毕,女子手中拎着一个小包袱进了吏部。 大朝议开到午后也是寻常,紫薇城中上下被皇后把持得如城墙一般,宫外也没几个人知道文武百官被困在了明堂,年末三年任满入京述职各地官吏的多了起来,虽然向洛阳述职的人是越来越少,还是比平时要忙的,官几名书吏抱着文书在廊下小声说话,就见一女子孤身一人走进了吏部大堂。 一书吏在门口挡住了她:“这位娘子,此处是吏部,可不是让妇人妄为之地。” 那女子面如银盘,眉毛极细,脸上没有施脂粉,能看见她眼下有些许细纹,除了头上金簪之外周身再无珠玉。 女子看着面前书吏,没有一丝怯懦之色。 “妇人?妄为?哦,我忘了,此处是洛阳。” 抬手点了点自己额头,她垂眼一笑: “妇人是不能进吏部的?” 那书吏上下打量女子一番:“吏部掌天下百官,朝廷六部之首,你是一妇人……” 女子拂开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在一案前坐下: “我舟车劳顿,你们吏部连水都没有?吏部侍郎钱胜己可在?” 正忙碌的其他人都停了下来看向这个有两分狂气的妇人。 “门前护卫去了何处?还不将这人赶出去?” 护卫匆匆走进来,看看这妇人,笑着对发话之人说道: “孙员外郎,她有文书,小人才将她放进来的!” “文书?”孙员外郎皱眉看向那给自己倒水的妇人。 “自大梁立朝以来就没有女子在六部登堂入室,就算有文书你们让她在外面等着便是。” “啪”的一声,一东西被扔到了孙员外郎的脚下。 他低头一看,神色大变。 “圣旨?” 孙员外郎拿起圣旨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朝廷封骆月娘为正四品上的正议大夫兼领定远公府长史。 扔了圣旨出去还没完,女子一抖手中的小包袱,只见一摞文书与印鉴落了满地。 任命的文书、正四品的印鉴。 骆月娘看了一眼火盆,将身上的裘衣脱下来,身上正穿着正四品的大红官袍。 “不知你们这吏部还要不要赶我出去?” 她笑着问呆立的男人们。 孙员外郎呆立原地不动。 正议大夫不过一散官,写奏本罢了,又兼领定远公府长史,可见是朝中将定远公的属官请来了洛阳,还毫不吝啬地给了个正四品上的散官。 能在吏部做了快二十年虽然只是从六品,也是差事极好的考功员外郎,又在素来勤谨的尚书齐行谨下做事,又怎会真是个愚人,他连忙让人上茶,自己弯下腰将掉落在地的文书印鉴一样一样捡起来。 “骆大夫,在下吏部考功员外郎孙原,不知大人今日就到了,实在怠慢了。” 骆月娘看着他,突然一笑:“怠慢了?” 孙原没抬头:“怠慢了大人,还请……” “真的怠慢了?” 孙原吞了下口水:“怠慢了,真的怠慢了。” 元帅选了自己来洛阳是有要事在身,能让自己的骄横之气传遍洛阳就够了,骆月娘也不再与这人继续计较。 将元帅给她的短剑放在案上,她笑着说: “孙大人久在洛阳,没什么见识也是寻常,今日长了见识,想来以后不会再怠慢了。” “是是是,骆大人教训得是!”额头上冷汗直冒,孙原连连点头。 皇后并没有真的将文武百官都关在紫微城里,暮色四合之时,骑马的坐车的,饿了一整日的百官匆匆忙忙回了各处。 只有姜清玄被留在了文思殿。 “郑家谋逆,妻族也该杀,怎么到如今柳氏都没投入大理寺?” “柳氏已经休了郑裘投往北疆,以法来论,若是夫休妻,妻家犯罪,夫家免刑,妻休夫也当是一样。” “一样?钱胜己堂妹嫁给了郑裘的弟弟,要是这时钱氏也休夫,岂不是钱家也能脱身?怎么柳氏钱氏享了郑家的富贵就不能同甘共苦?于家我这次不能尽除,钱胜己总该拿下才是。” 说完,圣后一笑。 “钱氏将女儿嫁遍了两京,以钱氏为引,余下世家也都难逃” 看着高坐在宝座上的自己的外孙女,姜清玄无声一叹:“圣后娘娘,您此番行事有些太急。” 能扳倒郑氏也是靠事发突然,世家还没回过神,阿薇已经将罪名定死了。 想要再送走一个于家或者钱家,就是她贪心了。 “无妨,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卫薇慢声说道,“除非他们举家逃到我够不到之处,不然只能死在洛阳。” 姜清玄摇头:“娘娘,您不必如此急迫。” 阿蔷不会让世家好过,看看陈氏、裴氏、骆氏……举家投了北疆,从前的繁华日子也成过往,像于氏这等作恶多端的,阿蔷绝不会放过。 阿薇只要能稳定洛阳时局,就能有如意之日。 听他说完,圣后抬头看他。 “不必急迫?那这些世家何日能被处置?” 目光钉在自己外祖的脸上,圣后冷笑: “你是不是指望卫蔷能杀来洛阳用那些世家的血来告慰卫家上下的惨死冤魂?” 姜清玄也看着她:“以法度行事总是好的。” “法度?”如果面前站的人不是自己的外祖,圣后已经被这两字逗笑了,“活埋我阿父阿兄的时候,有人说过法度么?” 站起来走到姜清玄面前,圣后低声问:“还是我阿娘死后给你托梦,告诉你那些逼死她的人是以法度行事?” 刹那间,姜清玄仙气尽退,眸光冷硬如钢刀。 见他这么看自己,圣后将双手背在身后。 “从前你想让从兰入宫,现如今又想让卫蔷做铲除世家之人,你从来没想过我,没信过我。” 姜清玄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眼前这人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痛恨。 是恨他。 阿薇是新雪的小女儿,阿蔷下落不明,阿茵身在地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阿薇,让她能得几分平安喜乐。 她什么都不必做,有自己在,就算姜家上下化作灰烬,他也会保小阿薇一世安然。 这是他为自己半生庸碌无力护住女儿的赎罪,万千谋算、时势倾轧、日月变幻,他都要将阿薇牢牢庇佑。 直到从兰被下毒,他才知道仇恨到底将阿薇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是,十几年来,我日日后悔,不该将你送进宫。” 姜清玄对年过三十成为了圣后的自己的小外孙女这么说。 “哪怕是让你不甘半生,我也该从旁处弄个女孩儿来替你进宫,姜家没有,我去秦家跪求,也好过今日看你成了这般模样。” 老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卫薇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老者。 “哪怕我走到今日,你也是这么想?” “是!我悔、我恨!别说你只是做个区区皇后,你成了天下共主,你成了西天王母,我都不放在眼里,我只悔恨让你成了这般模样!” 姜清玄字字铿锵。 自从赵家小儿卧床不起,阿薇几乎一日日变得更狠辣无情。 阿蔷征战天下,瑾瑜杀人如麻,可她们能看见前路! 她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的小阿薇呢? 深深紫微城里,他的小外孙女越来越不择手段,越来越走向死路! “这般模样?”身后后退一步,低头看见了自己还站着郑裘血的绣鞋,“这般不好么?” “从前在姜家,我每做噩梦就是大雨之中我一家一家求他们,可他们闭门不开,让我阿娘死了。我哭,我喊,睁开眼睛都能看见你在陪我,外祖,你莫不是以为你拉着我的手,跟我煮安神汤我就能好了?我只是学会了做噩梦的时候不再叫喊,不惊动你罢了。” “你想要我在姜家做一辈子废物,你让卫家可能最后有机会报仇的女儿做废物,外祖,这就是你的心疼,你的爱护?” “我在紫微城中苦熬到今日,你见阿蔷走了旁的路顿时心疼起我来了,外祖,你不觉得可笑吗?” 抬头看着文思殿层层的高耸的房梁,圣后还是笑: “我在噩梦里走到今日,你凭什么说心疼我,凭什么说完错了?” 快步走到宝座前,圣后看着自己的外祖: “尚书令,你逾矩了。” 姜清玄退后一步,喉中血气上涌。 “……你,你看不见吗?”姜清玄问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你看不见你亲姐拼出性命走出来的路吗?你这样走下去,等阿蔷令天下为之一新的时候,你又如何自处?!” 圣后没有回答,她说: “尚书令,你老了。” 刹那间,姜清玄眼前一黑,再不知人事。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姜清玄混混沌沌地睁开眼,看见姜从兰正一脸欣喜地看着自己。 “祖父你终于醒了,瑾瑜也在等着呢,我去叫她。” 姜清玄努力动了动手指,压在了姜从兰的手臂上。 看见自己祖父摇头,姜从兰皱了眉头坐下。 “今日,阿薇是说了什么让祖父难过的话?” 姜清玄喘了口气,摇了摇头。 “从……从兰,走吧。” 姜从兰瞪大了眼睛:“祖父,到底出了何事?” 姜清玄又喘了口气。 “走,找、找阿蔷。” 说完,他的眼角有一滴泪流了下来。 “告诉阿蔷……” 犹豫了片刻,姜清玄仿佛想通了什么,又道:“不必说了,走。” 姜从兰取了些壶里的热水给他擦脸。 “祖父,好好养身子。” 她只这么说。 等姜清玄睡下,姜从兰从主院出来,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绕过回廊到了一处院落前。 院墙上,卫瑾瑜裹着厚棉被仰躺着,她没睡,听见有人走近立时就睁开眼。 “瑾瑜,阿薇今日对我祖父说了些诛心之言,祖父让我去找阿蔷姐姐,他怕是知道阿薇要做什么,想陪着阿薇同走绝路。” “唉,老人家一贯偏心。” 卫瑾瑜一翻身从墙上下来,还裹着棉被: “可怜我姑母,仅剩一个血亲长辈还要舍她而去。” 不说“小姑母”,她嘴里的“姑母”就是卫蔷了。 姜从兰低头叹息:“祖父对阿薇心中有愧。” “哼。”卫瑾瑜还是为自己姑母不平,见姜从兰难过,连忙道:“表姑你也别担心,曾外祖有我护着。” 姜从兰对卫瑾瑜行了一礼。 姜清玄想将卫薇庇护在臂膀之中,却让姜从兰去选妃,从那时起,姜从兰就知道自己的祖父为了给姑母报仇已经走火入魔。 真正让自己祖父能有盼头的是阿蔷姐姐和瑾瑜。 定远军横扫天下,立志破除旧弊,其中刚好有祖父痛恨的一切。 “表姑,你早些回去歇息,我本手粗脚,曾外祖还得让你照顾才好。” 姜从兰走了,卫瑾瑜抬头看了一眼天,正是阴云蔽月。 这一天夜里,躺在锦绣堆里的圣后做了个梦。 梦里她一家一家地跪过去,大雨浇在她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伞遮在她的头上。 她抬起头,却见两侧都有人为自己遮雨。 一边是外祖。 一边是阿姊。 “你们来了?你们都来晚了。” 她听见自己这般说,然后醒了过来。 天色还是黑的,听见响动的宫女们鱼贯而入,手持宫灯将她眼前照得如在晴日之下。 与此同时,高家世代镇守的江陵城大门在定远军的重炮下轰然倒下。 炮火照亮了冲杀的前路。 第229章 挟持 江陵府在汉水以南长江以北,攻打的襄州的先锋军并非是在复州剿灭了南吴十万大军的湛卢部,而是从汉水以西逼杀而来的龙渊部。 从秦州调来的龙渊部带着每骑一百二十斤的铁甲在襄州整顿了两日便一路急行军四百七十余里翻过荆山东侧至江陵府,工布部为他龙渊铁骑搭浮桥过河,以拉纤法将铁甲放在小舟上过河。 高家几代人经营荆州,在荆们一带布置守军上万,又在江陵府外以三万大军布防,龙渊部势如破竹,在冬日的长江以北,凭借无坚不摧的重甲铁骑将荆州兵全数歼灭。 与此同时,湛卢部一万大军护送装在铁车上的重炮度过汉水。 炮声隆隆,定远军湛卢、龙泉两部骑兵迈过着火的城门冲入江陵城。 此时距离龙渊部抵达襄州也只过了十天。 站在江陵城的城墙上,薛惊河叹道:“我在复州这些年,几乎日日都想改如何能攻下荆州,卫二,你这火炮能动了之后比从前更厉害十倍。” “幸好是冬天,最近几日又没下雨,不然这些火炮就让人为难了。”穿着裘衣的卫蔷本想依在墙上,见到处都湿漉漉的便只用手撑在木柱上,“荆州你也有个医官最会帮人恢复手脚气力,莺歌以前伤了腿,也是他帮着好了。” 这事薛惊河听卫蔷说过的,看了一眼眺望荆州城南长江的卫蔷,他笑着道: “我去养伤,安远军就交给你处置,虽然我一心想学你的治下之法,真做起来才知道有多难,你也不必顾虑,你借给我的金文将这些年着实帮了我大忙,你整编之后可别亏待了他。” “我知道,你放心。”卫蔷笑着点头。 见她这般,薛惊河微微垂眼:“春日之前你就要挥师南下了吧?缴获了高家的粮仓,再从各处运粮也能支应。” 冬天绝非是出兵的好时候,天冷要带自己的铺盖,行礼笨拙,粮食也难运,放在卫蔷眼中仿佛都不是什么难题。 “想要过江还是有些难。”卫蔷摇头叹气,“过年之前先打下江北大别山以西。” 这倒比薛惊河之前想的要谨慎了许多。 “现在能上战场的水兵不到一万,还要从青州调过来,难不成你以为我是什么神仙,能让四十万骑兵一夜间变水兵?” 两人都笑了起来。 冬日的荆州实在是少见太阳,刚刚还有些暖意,一阵风过去就变得阴冷起来。 卫蔷要护送薛惊河下城墙,正好一人跑了上来: “元帅!长江南边的荆州水师派了信使过来!” 攻下了江陵城并不意味着攻下了整个荆州,除了发兵向西攻打归州,卫蔷也没忘了荆州水师近万人还驻扎在洞庭湖以北长江以南一带,派了人去招降。 “你把薛将军护送回去。” 叮嘱完,卫蔷快步走下城墙。 传信的人穿着一身承影部的黑衣,看向薛惊河: “薛将军,卑职奉命送您回住处。” “好。” 薛惊河笑着应答,裘衣下,他将背后一直抖的右手转回了身前。 荆州高氏从前便是以水师立身,高叔盛掌荆州之前就在荆州水师呆了十几年,他有九个兄弟,却一个都不放心,只将水师交给了自己的女婿陶粟。 江陵城破之时高叔盛与女婿陶粟想要乘船过江逃窜,被守在江边的承影部卫清歌擒拿。 现在掌管荆州水师的就是军师骆律、副将陈大行。 给定远军的回信是骆律所写,卫蔷看完,对符婵道: “这骆律是个脑袋清楚的,问我如果归降是否能保高家上下性命,能否让荆州水师留在荆州,倒是头脑清楚,回信给他,高叔盛勾结南吴致复州数千百姓死于非命,有此罪,高叔盛非死不可,至于其他人,定远军可既往不咎。荆州水师中若是有官兵愿入定远军,定远军自然欢喜,若是不愿,留在荆州做守土之师又或解甲归田,定远军上下绝不阻拦。” 卫玔儿已经被卫蔷送去了湛卢部,李若灵宝在一旁写信,几个小文书头也不抬地写各种告示。 卫蔷看了她们一眼,道:“灵宝,怎么有两位我没见过的文书?” 李若灵宝笑着回道:“元帅,您要各处派人南下,这位南宫进酒是监察司青州派来的文书,这位裴盈是刚从麟州州学被派来的,我正好带她们几日。” 南宫进酒看着有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生了一副温柔相貌,低头腼腆一笑有弱柳味道。 卫蔷对她点了点头:“余三娘素来谨慎,她派你来定是极看重你,正好遇到了忙的时候,有为难的只管说。” 南宫进酒看了李若灵宝一眼,见她对着自己笑着点头,终于站起来走到卫蔷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把卫蔷吓了一跳,拎着小姑娘的后襟拎小猫似的提了起来。 “别别别磕头。” 南宫进酒个头跟一旁裴盈仿佛,身子甚是清瘦。 “当年盐场管事吕显贵强抢吴叔刚过门的妻子,卑职阿父南宫蒙略识几个字,替吴叔写文书状告吕家,被吕氏家仆打死,阿娘也被溺死在盐池,卑职也被掠进吕家,要不是元帅让承影将军到青州,卑职只怕早就死了。” 说完,脚都没踩实了地的南宫进酒又要给卫蔷行礼,被卫蔷单手架着两只手,最后干脆抱在了怀里。 “吕家那般行径,北疆上下谁见了不会想办法让吕家偿命?再说了我不过是让承影将军去查清吕家的罪孽,也没说让她一定要救了谁,你要谢也谢不到我头上。” 又拎着小姑娘的后襟将她头抬起来,卫蔷笑着道:“我想起来你在青州做文书可是专司为盐工告状的,也救了不知道多少人,难道他们也得来你面前拜拜?” 南宫进酒摇头:“卑职没做什么。” 眼眶竟然红了。 符婵忍不住一把将小姑娘从卫蔷的身上撕下来:“幸好元帅是个女子,要是个男子……啧啧啧。” 南宫进酒这才发现自己之前是被元帅抱着的,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要是还觉欠了我的,就多做些事,说不定哪日就是我欠了你的。”卫蔷倒了杯水给她。 南宫进酒连连点头又摇头,脑子里也乱了,把元帅倒给自己的水一饮而尽就坐下来写文书。 她旁边另一个小姑娘小心翼翼地看着卫蔷。 “麟州州学?”卫蔷弯腰细细打量看着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小裴盈,你跑出来你阿娘可愿意?” 裴盈一点也不怕卫蔷,笑嘻嘻说道:“元帅,我可是考出来的!” 知道元帅手下文书有缺,各处女学都盯得紧,十月的时候崔瑶索性在各州大考了一次,能进前三的女子可以领一“元帅帐前行走”的职在卫蔷手下做两年文书。 此事卫蔷自然是知道的,她没想到考得最好的竟然是还不到十七岁的裴盈——西北节度使裴道真和八州学政叶谐儿的女儿。 小姑娘翘着三根指头:“一共考了策论、文书、律法三科,我每一科都是最好的。” 卫蔷叹气,她和崔瑶议定此事的时候也没想过新来的小文书会立时就成了战中文书。 “既然来了,那就来了,跟旁人好好学学。” “元帅放心。”小姑娘两眼发亮,“卑职定鞠躬尽瘁。” 卫蔷没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 又过了几日,巨阙部拿下海州、湛卢部攻克归州、骆律陈大行两人愿归降的消息同时几乎传来。 此时已经是腊月十二。 腊月十七,卫蔷站在江陵渡口,用望远镜看着木质的大船从晨雾中缓缓驶来。 大概六七艘船后,一艘更大的船出现了在卫蔷的眼前,这就是荆州水师的主船。 船上,骆律和陈大行两人被捆在一起,一个女子冷笑看着二人:“想用我们高家的基业去换你等的富贵?!” 骆律摇头:“高娘子,并非是我等有异心,定远军铁骑横扫天下,想要夺回江陵已是不能,我们二十岁艘船不到六千人,不管是投了南吴还是投了楚都只能被吞下,归降定远公还能换了陶都督安然,若我们真有异心,就该走了才是。” 陈大行也慌忙道:“是啊高娘子,您想想我们要真是想换荣华富贵,也不必让……” 女子正是高叔盛的女儿高船儿,陶粟回江陵与阿父商议军情,将她留在了船上,不成想定远军短短数日就强占了江陵,她知晓消息的时候一切都完了。 这些天骆律和陈大行两人一直将她软禁,没想到她高家所建的水师又哪会轻易被外人夺走。 “其余的船上都是依照这二人所说下船交刀,唯独大船不靠岸,放小船请那姓卫的女子上来,到时我们一边开船一边捆了她,我就不信有她性命在手我们就不能换回江陵。” 骆律听高船儿这般吩咐旁人,大声道: “高娘子,那定远军手里可是有能破了城门的火器,纵你计成,只怕你也跑不了!” 高船儿笑: “我阿父必死无疑,能换了他性命就换了,换不成我就与他同死!” 江陵城已经清晰可见。 命人将两人嘴封了,高船儿走到船头看向岸上站着的人,想从里面找出那卫氏女。 却见岸上依稀有不少人做女子打扮,也看不出谁的打扮更华贵些。 “哼,这卫氏女还真是怕死呢,乔装得与旁人一样。” 前面船上的荆州兵已经下船交刀,卫蔷看向江水中的那艘大船,听见有人从大船上喊道:“陈将军骆军师请定远军元帅往横江号上一观。” 符婵皱眉:“他们没上岸,倒让咱们上去,里面定有些下作之处,元帅,我命人将火炮运来!” 卫蔷道:“我先去看看。” 她坐上一艘小船到了大船前却没上船,而是从距离船边十丈之处又转回了岸上。 “嗯,运炮来。” 卫蔷将手笼在袖中仿佛看热闹一般说道。 第231章 不走 肃王赵启恒启程前往皇陵之前,卫薇召见了他。 赵启恒身形高壮,容貌俊逸,有西晋嵇康“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之态,常有人说他是赵氏仅剩的三个兄弟之中是最像先帝的,其实单看五官并无几分相像之处,只不过圣人病弱、摄政王难上大雅之堂,那些怀旧之人将先帝在心中思忆百遍最终寄托在赵家最有风姿的人身上罢了。 文思殿里的火盆热得人心生躁意,卫薇越发看这赵启恒不顺眼。 “我这做嫂子的每日忙于政务,倒把最要紧的事给忘了,老八,你已过而立之年,也该成家了,看中了哪家淑女只管告诉嫂子便是。” 听皇嫂这么说,赵启恒回道:“臣弟几次定下婚事都未能成,父皇在世时请了高僧来给臣弟批命,都说臣弟不该成婚,臣弟也没了心思。” “不娶,无后,大不孝也。”卫薇俯视赵启恒,“不能娶妻总能纳妾生下子嗣。圣人久病,不算从前去了的几个孩子,膝下只剩阿谨,繁衍之事只能靠你和摄政王。” 她看向琴心,琴心转身出去从殿外领了两个宫女进来。 “这二人是我精挑细选的,这次祭祖你一并带过去伺候。” 赵启恒抬起了头:“皇嫂,我无心……” “你无心便是我这做嫂子的无德,不知孝悌。” 卫薇扶着御案站了起来, “还是肃王你不喜这两女子?那我再寻二十个,二百个,你都看不上,这紫微城上下的宫女我都送你府上可好?” 赵启恒弯腰行礼:“多谢皇嫂爱护,可臣弟……” “既然知道是爱护就受着,早日开枝散叶也是我这做嫂子的无愧于先帝和圣人。” …… 从紫微城中出来,赵启恒走向祭祀皇陵的车队。 此次祭拜的声势甚是浩大,除半副圣人仪仗之外还有一千多护卫。 翻身上马回头看着那些覆甲精兵,赵启恒面无表情道:“是护卫,还是押送,又或是征讨?” 这话无人敢应。 冷风萧索,赵启恒带着人启程。 赵梁虽然以长安为都城,皇陵却修在陕州境内的伏牛山东北,离洛阳更近。 当年长安大明宫中,逆贼李荇的余孽李氏引天火杀死了包括末帝李沔在内李唐皇室上下二百余人,终结了那不到二百年的王朝。 大梁高祖定都长安之后有一道士说长安有斩龙之气,不能在长安周围修建皇陵,高祖便令那道士另选赵氏定陵之地,才有了此处。 说来也巧,那之后历任赵氏皇帝皆死在洛阳。 皇陵距离洛阳一百五十里,仪仗走得慢,一日行三十里,走了五日才到。 赵启恒在此地修了多年的皇陵,衣食住行皆熟稔,皇后送的两位宫女要伺候他,都被他挥退了。 几个管事说两个宫人看着还乖顺,赵启恒也不放在心上,他见过最乖顺的女子有两个,一个是在父皇面前的前皇后申氏,一个是在赵启恩面前的现皇后卫氏。 她们的乖顺价值连城,偏偏人们都以为可轻易取之。 坐在案前看着厚厚一摞佛经,赵启恒敛袖磨墨,拿起一本便抄了起来。 这一抄就抄到了掌灯时分,赵启恒放下笔伸展了下臂膀,转身吓了一跳。 少年斜靠在床柱上头一点一点将睡未睡。 放轻脚步走到床边看外面并无异动,赵启恒转身走到床边。 卫瑾瑜打了个哈欠清醒过来,嘴里抱怨:“王爷师父你抄经抄得太入神了。” 赵启恒在盆里兑水浸了一个温热的帕子让卫瑾瑜擦脸,还用手碰了一下她的手背。 卫瑾瑜笑:“王爷师父你放心,我这次可是穿足了衣裳。” 赵启恒放下心来:“可是洛阳城中出了什么事?” 不然卫瑾瑜为什么跑来皇陵? “是啊,出事了。”卫瑾瑜擦完了脸擦手,嘴里嘟囔着,“我那皇后姑母要杀王爷师父,这等大事我自然跑过来了。” 赵启恒愣了一下,竟有两分如释重负之色,拍了拍卫瑾瑜的肩膀,他说道:“我早猜到有这一日,瑾瑜你回洛阳之后千万躲好,剩下的不过是看着洛阳各派谁先自取灭亡罢了,你只要等便能成赢家。” 帕子悬卫瑾瑜指间,她仰头看着赵启恒:“王爷师父,我那皇后姑母要杀你,我是来带你走的,你怎么反倒交代起了后事?” “不必带我走。” 赵启恒抽过帕子搭在了水盆边上。 “瑾瑜,你我二人这些年亦师亦友,常常忘乎所以,到此刻,该记得各自是谁。” 他转过身,看向呆坐在床上的卫瑾瑜,用手指了指自己: “我乃大梁文宗第八子,被封肃王,自我生于这世间,便是命途早定。” 他又指了指卫瑾瑜: “卫定远平定天下之日,你便是卫家太子,来日的天下之主。” 他笑了: “你如何能带我走?我如何能随你走?” 卫瑾瑜眨了眨眼,站了起来:“王爷师父,你若不走,有人来杀你呀!” 赵启恒依案而坐,垂着眼说道: “我的皇嫂你的姑母在洛阳杀了那么多人,多我一个也不算多。你半生零落,只被你姑母卫定远养大,在洛阳为质,往北疆从军,可谓血亲将绝,此大梁赵氏之过也。” “这并非你的错啊!”卫瑾瑜急忙道。 “锦衣玉食,宝马香车……有大梁才有我,我金玉在身,只因为我姓赵。”看着替自己争辩的卫瑾瑜,赵启恒心中宽慰。 奉父皇命去教导定远公世子卫瑾瑜的时候,正是赵启恒短短十几年间最晦暗难明的一段日子。 母妃出身高门,在旁人眼中大概以为这皇子定是受尽万千宠爱,可在先帝治下却恰恰相反。 皇后申氏、淑妃刘氏皆是寒门出身,“世家”二字在大兴宫里是有罪的,在赵启恒出生之后他生母侯氏才因生子有功晋位九嫔之下的婕妤。 太子赵启承、大皇子赵启钧、四皇子赵启辅从出生起便是同党,三皇子赵启慎的母妃韦氏从先帝还未登基之时就是侧妃,进宫后也不过是位列九嫔第二的昭容,每日要向寒门出身的后妃行礼。 侯婕妤生得貌美,圣人两三个月里总要幸几次,除了赵启恒之外也怀过两胎,偏偏过几日就没了,最后一次失了孩子的那日,圣人来看望,侯婕妤听见圣人说“你以后守着恒儿也算得了慰藉吧”,那之后赵启恒就看着自己的阿娘一日比一日衰败下来,圣人也不再踏足停鹤园。 刚刚会写字的赵启恒在空荡的院中被自己阿娘教着写了一千个“忍”字,手臂疼得抬不起来。 渐渐的,兄弟们都嘲笑老八是个怯懦无能的,尤其是在他第一次定亲那新娘却急病之后,赵启恒更是成了众人的笑柄。 没人看得上的赵启恒只偶尔与自己出身卑贱的七哥说话,兄弟们拉帮结派也看不上他俩。 有一天,圣人突然到了停鹤院,问侯婕妤定远公妇人如何。 侯婕妤在长安长大,从幼时就听到了姜家女的才名,拣着好听不出格的小心给圣人讲了。 赵启恒在厕屋写着自己号称不会做的文章,写到掌灯开门出来,才知道父皇在隔了一年之后又来宠幸自己阿娘了。 匆忙往外走,他父皇一句“定远公真是什么都有了”穿过敞着的窗进了他的耳朵。 晚风吹过,赵启恒出了一身的汗。 这天夜里,圣人下旨侯婕妤晋位九嫔之一的修容。 第二天申荣带着卫家次女进宫,哭着说山匪劫掠定远公府别院,定远公、定远公夫人、定远公世子皆死。 再后来是圣人亲征,太子带着大皇子、四皇子伙同申家封了洛阳城。 在图穷匕见之前,赵启恒带着自己的近卫偷了阿娘出宫又送出了洛阳。 一具女尸替了他那个在宫里无声无息的阿娘。 四个月后,赵启恒刺杀了要放火烧洛阳四皇子赵启辅抛尸九州池。 他杀死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的兄弟。 赵启恒用池里的活水洗净了自己的剑,九州池那么大,谁也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具尸体。 再后来父皇被定远公护送回洛阳平定了叛乱,他本想让阿娘在宫外好好过活,可阿娘只想回宫。 侯修容被封德妃。 后来赵启恒才知道,自己的阿娘执意回宫,因为他阿娘看见了他。 在阿娘的眼里,只要他再往前一步,他阿娘就能做了皇后甚至太后。 赵启恒也以为自己是有机会的,父皇就算不喜世家,可现在的大梁离不开世家。 他父皇对养伤的定远公说他也是个将帅之才,说他不坠赵家英名。 可父皇选了七哥,就算七哥在上阳宫里便溺满地,就算他带着人在上阳宫里里应外合救了大半的赵氏宗亲。 父皇还是更想要一把能剔除世家的刀。 若是从未有过念想,赵启恒还能像过去一样当宫里一条沉默的影子。 有了,便生无限大痛苦。 直到他看见一个人打了三个的卫瑾瑜。 小小的少年眼睛里好像也有那么多难以言说的苦,可他笑起来就自己镇压了一切。 “你就是来管我的那个赵八?” “我奉圣命教你礼仪,你该叫我一声师父。” “旁人都叫你王爷,我叫你王爷师父吧!” 皮肤黝黑干瘦的少年对他伸出手。 赵启恒握住了。 “嘿嘿嘿,王爷师父,我在洛阳这段日子就请您多担待了。” 看着面前已经成人的少年,赵启恒缓缓一叹: “瑾瑜啊,你我为师徒,便如一梦,现在梦该醒了,你我当各奔前路。” “王爷师父,您心中有死志,就不能为了我想想活路吗?我姑母已经占了荆州,卫清歌给我写信说荆州风貌跟北疆和洛阳都大不相同,您不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我怎么去看呢?”赵启恒摇头,“说我是赵氏子孙,还是说我是苟且求活于世的赵家罪人?” 卫瑾瑜抬头看了一眼房梁,深吸了一口气: “赵启恒,你只不想当赵氏罪人,对一女子又搂又抱又摸再将她独留在世,你便不是罪人?” 赵启恒听不懂卫瑾瑜说的话: “什么女子?” “我。”卫瑾瑜抬眉瞪他。 赵启恒后退一步,案上沾了墨的笔滚落在地,污了他的素锦袍角。 第232章 花生 十岁出头从世人眼中偏荒的北疆到洛阳,承影将军卫燕歌与定远公世子卫瑾瑜每人带了一个照顾的侍女,因为卫瑾瑜到处惹是生非,卫燕歌将自己的侍女也给了卫瑾瑜。 有封莺和柳陈霜两人护着,卫瑾瑜身旁琐事也无须旁人插手。 因此种种,即使长大的卫瑾瑜身材瘦削也不算高挑,赵启恒只当她是少时受了苦伤了身子的根基。 女子?! 卫定远假称卫二郎得先帝庇护才未被问罪,世人怎么能想到假扮男装的女子竟然这么多?! “王爷师父,你搂我抱我,哄我睡觉,若是不管我,你可就是个登徒子了!” 烛火窜动,赵启恒的身子一晃,好像突然醒来似的,他竟支吾起来: “此话你别乱说……” “王爷师父还跟我睡过一张床上!”卫瑾瑜掰指头数着。 “那是你小时候!” 见赵启恒急了,卫瑾瑜嘿嘿笑了起来。 “王爷师父,你是要舍了我去死呀?到时候我就告诉旁人你是个登徒子,写进史书里!让后世都知道,定远公世子卫瑾瑜是个女子,被梁肃王赵启恒又搂又……” “你我师徒之情,你愿意毁了就毁了吧。” 重新站直的赵启恒深吸一口气: “定远公世子是女子……放在十几年前,全天下都想不到。现在一想倒是在情理之中。” 只观卫蔷这些年行径,若是能行只怕要让男人都生儿子,她让自己的侄女当世子又是什么稀罕? 看向卫瑾瑜,想到她是女子,赵启恒又将眼眸转开: “你既然是女子,可见从最初就是骗我,你我又有什么师徒情谊?倒是我想多了。从前重重尽数抹去,你只是卫家世子,来日女帝立下的太子,我只是赵梁的王爷。” “那不行。”卫瑾瑜摇头,“王爷师父,要是咱俩没有师徒之情,你可就真是登徒子了!” 卫瑾瑜笑眯眯摸了摸腰上的剑。 从前卫瑾瑜闹得洛阳城上下鸡飞狗跳,赵启恒都是闭着眼护她的那一个,今天他才知道从前要打卫瑾瑜的那些世家子也并非是无理取闹。 赵启恒也不是那口齿伶俐的,怎能应对了这巧言令色的祖宗? 见他不说话了,卫瑾瑜搬着胡凳坐在了他的面前。 “王爷师父,天下那么多好光景你还没看,蜀地的酒、吴越的梅……还有真正的西域歌舞你也没看过呢,怎么就能轻易舍了性命?” 赵启恒摇头: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为了我便不去看?赵氏有愧于卫家,屠门之过自然屠门相还,你若不舍……那些许过往,我只求你来日护着幸娘,她父母早亡,我给她寻的夫家也是与世家无干的清白人家,你无须给她什么金玉奢华,只让她不因出身而死就足够了。” 幸娘就是先肃王的亲女怀远郡主赵幸娘,赵启恒十岁被过继给肃王之后并未出宫,先帝将刚五个月的怀远郡主接近宫里由已经晋位修容的侯氏照顾,赵启恒亦父亦兄,可是是小小年纪就操起了当爹的心。 “王爷师父你跟我走,你说什么我都照搬!要是不走,我干了好事儿您都不知,我还不如不做。” 看着卫瑾瑜亮晶晶的双眸,赵启恒在心中不禁惊叹,他这个生于困窘,长于寒风,生了一副不惊天不畏地性子的徒弟。 竟然是女子。 女子在世上总是过得辛苦些。 心中的疼惜又多了一份。 赵启恒抬手斟了一杯茶。 他作势要递给瑾瑜,手一松,茶杯砸在了地上。 “你从后窗出去,往南边走,守卫少些。” 屋里的一阵脆响,惊动了门外的守卫。 有人走到门前道: “卫小郎,出了何事?” 门外竟是卫瑾瑜的人?! 赵启恒重新看向卫瑾瑜,却见她笑着摇头。 “王爷师父,早知如此我截了你就好,何必说这么多呢。” 说完,卫瑾瑜的剑已经出鞘,比在了赵启恒的颈间。 “王爷师父,你还是小看了我呀。” …… 北面的兵南下,乍一看是大兵压境,细看下来只有各州不谐之处。 比如荆州湿冷,难见晴日,砍下的木柴难以晒干,煤炭难以运达,生火取暖就成了难事。荆州地处汉水长江相交之地,地里种的多是稻米,大多从北疆、绛州等地招来的定远军兵士吃完了带来的麦粟看着总觉吃不惯。 将士们会打猎却不会捕鱼,每日的一餐肉也难保。 之前连日赶路作战,人们心神都绷着,占了荆州开始修整,水土不服的人也越来越多,灵素阁医官们渐渐难以招架。 “这才占了一个荆州,以后打到了南汉和闽,只怕这水土不服就更多了。”躺在床上,龙十九娘子嘀嘀咕咕。 她和符婵也都是地道的北方人,这几日真是带着头的水土不服,她是肠胃难受黄汤不止,符婵是湿冷之风一吹就犯了头痛症。 因为龙婆年纪大些,卫蔷就将开会之地定在了她房里,符婵头上裹着棉巾,龙渊部文将盛凄凄和湛卢部文将古求胜两个人看着都是身型瘦削的,没想到来了荆州竟然毫无水土不服的症状。 卫蔷坐在火盆边上摆弄着一把落花生:“那什么带土的法子根本没用,我出的方子好些,门医官,你们能不能多备些那药?搓成丸子最好。” 门医官是个身形富态的女子,眼小而有光,眉淡却工整,颇像哪个豪门里呆了几十年的老嬷嬷。 “我们也想将药丸多制些出来,总好过现在灵素阁进出都难,只是那方中有川穹一味产自蜀地一代,咱们去买不仅价高,卖得还少,因它有活血之效,治疗血虚血晕之症也少不了,符将军头痛,也要川穹,还有春秋两季的鼻塞症,也少不了此味药。” 门医官一本正经地算起了账:“我们此次从房州南下,川穹批了一百五十斤,随行带了五十斤,还有一百斤在复州,一个人开六副药就得三两……” “从荆州去蜀地容易,派商部去蜀地多弄点药材回来。”卫蔷一旁的裴盈急急忙忙将此事记了下来。 手里盘着花生皮,卫蔷又道:“从军费里拨一些钱,从荆州与楚蜀相交处的世家手里买些来,价钱要是太贵就算了。” 裴盈又记了下来。 “至于粮食,从长安运粮也不容易,粟米和稻米混在一起先将就些日子,等到春日再说,另外……鱼肠部想办法从南吴和吴越处寻些好的稻种,再让军械所的农事司还有你们工布一部看看。” 陈重远是在场唯一男子,哪怕龙婆年纪足够当他祖母,他还是缩手缩脚,点头称是。 “还有肉……”卫蔷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 龙十九娘子笑着说:“我冬天就立圈,房州我也建了好几个大养猪场,等到明年秋天,整个汉水都是猪叫声。” 卫蔷点头:“龙婆行事要快些,明年开春还要攻打南吴。” 这是让她带兵继续南下的意思! 龙十九娘子“腾”的一声坐了起来:“我好了我好了,元帅你赶紧说事儿,说完了我就去干……干活。” 一听说湛卢部有仗打,符婵的头也不疼了。 “元帅那我们龙渊部呢?” 龙十九娘子笑着道:“你们的龙渊重甲到了这水边可难用,老老实实在荆州守城,等明年开春去了西北换纯钧过来。” 符婵也知道调龙渊来攻城是因为更近,重甲兵在水脉纵横之地施展不开手脚。 可还是不甘心,看了自家元帅一眼。 卫蔷笑:“除了南下之外,西进之事也不可耽搁,龙渊部明年三月回防西北,好好练兵,只等横扫甘州乌护。” 符婵一拍身上铁甲:“元帅放心!末将一定打通河西走廊灭了那甘州乌护!” 龙十九娘子用棉被裹着腰腹:“本就是应当之事还成了功劳了,小阿符怎么眼界越来越小了?” 卫蔷将烘热了的花生放在她手里也算堵上了她的嘴。 “既然要南下,能驾船游水的水兵是少不了的,定远军缺水兵是咱们的一大短处,之前以为三五年里南吴不会妄动,还能有时间操练水兵,没想到杨源化这么坐不住,咱们的动作也得快些。龙婆,我从青州调五千水军过来,你这到了明年也要有一万水军,清歌,你带着承影部帮龙婆。” “是!”卫清歌一边应着一边看向墙上的地图,“元帅,既然留在荆州,明年发兵之前承影部一定将南吴一直到绛州一带的水文测探清楚!” “好,工布部里也有会测绘的,你们通力合作。”卫蔷看了陈重远一眼又看向卫清歌。 “是!” “是!元帅!” 又说定了几件事,会算是开完了,正好也到了午时,门医官和陈重远一个要管灵素阁里的医患,一个正主持修荆州军械所,连饭顾不上吃匆匆忙忙都走了。 李若灵宝数了人数,带着人送来了饭食。 水边渔家缺油少盐没铁锅,吃鱼多是蒸煮,定远军上下都吃不惯,厨子就想办法用酱和油来烹鱼,也甚是下饭。 看着自己盘中的胡饼,卫蔷把装七八张胡饼的盘子放在了卫清歌的面前,又把她面前的一笼屉蒸杂饭放在了自己面前: “我最近爱吃软的。” 卫清歌看看胡饼再看看自己家主,把两张胡饼给了裴盈,另两张给了龙婆。 “家主你真是高看我的饭量了!四张饼我一天都饿不了啦。” 小裴盈眨眨眼,把一张胡饼给了李若灵宝,另一张给了身边的古求胜。 龙婆撕了半张胡饼留下,剩下的三个半张饼给了符婵和古、盛两名文将: “我现下哪有胃口,你们三个别糟蹋了粮食。” 古求胜看着面前难得的两块半张饼胡饼想让出去,看了一圈,已经是人人有饼。 李若灵宝见几张胡饼分的到处都是,心中毫不意外,回头对南宫进酒小声道: “元帅吃米饭是吃不饱的,咱俩出去买些橘子给元帅吧。” …… 邓州穰城里,各处征调来的文官熙熙攘攘站在州衙前。 他们一部分是要留在邓、襄、安、复、荆五州,另一部□□上都有“暂领”二字,是为明年继续攻打南吴而准备的。 看着面前的三百余人,元妇德已经不需要再换气以静心了。 从同光八年到同光十二年,她见了足够多的人,历了足够多的事,积累了足够多的底气。 “各位都是各州送来的栋梁之才,我多谢各位南下来此安定百姓。” 说完,元妇德对着众人行了一礼。 人们看着这个穿着绛色衣裙的女子,连忙回礼。 元妇德直起身道: “同光八年的暮春时节,我成了北疆第一位状元。” 北疆第一位状元元妇德之名凡是定远公治下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数北疆的读书人以她为榜样,听见竟然是她,人群中好一阵骚动。 “元帅问我,为何要考状元,我说,我家中藏书万卷,每日攻读,足足三十年,却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而活,来北疆不过是想看看这与天下不同之地,见见世面,也寻自己的前路。元帅带着我等游历北疆,又带我南下同州。有一日看着同州城外饿死在山梁的百姓,元帅问我可知天下有些人对前路二字想都不敢想。” “诗书不知,孔子难教,这些人在那些文人眼里,是畜生。巧的是,在他们眼里,我也是。若非在北疆,我等都是畜生,可我等也有姓名——寻常百姓。我那一夜辗转难眠,观灯自问,是谁让我做了北疆状元呢?是经史子集?是谁让我不再是畜生呢?是笔墨纸砚?是法,北疆之法,在北疆,人人皆是人,没有人是畜生。” 今日有风,吹长街,吹旗幡,吹人心。 元妇德就站在风里。 “我的道,便是让北疆之法通行天下,唯有如此,不会有人轻而易举再让别人做畜生。不想当畜生的人,都该走这样的道才对,试问天下,若有得选有得改,谁会愿意做畜生呢?各位此次南下,便有弘道之大义在身,安邓、襄、安、复、荆五州之民,彰北疆人人一等之法。什么世家豪强,什么仆从奴婢,什么夫尊妻卑,自你们到了那一日起,上千年陈朽如飞灰,旧路坍陷于人心,此乃诸位之大功,不世之大功。使五州百姓如长安百姓、绛州百姓、北疆百姓一般,他们心中就再无绝我等前路之念,南北通达,江岸如画,是诸位之大德,圣人之德。” 说到最后,元妇德又深深行了一礼: “在下京兆尹元妇德,北疆第一位状元,前路,我等与诸位,与元帅,与天下百姓共行!先庆诸位功德加身。” 陈伯横站在人群之中,随着其他官吏一同还礼。 面上笑容难止。 “前路,我等与京兆尹,与元帅,与天下百姓共行!” 第233章 眼波 在邓州稍作修整,官吏们大部分继续前行南下,只有三四十人会留下来。 领邓、襄州两州学政的柳学政也留了下来,却遇上了麻烦。 “沈夫子!你要去荆州也得等明年,现如今荆州城里到处都是因水土不服走不动的,你去了也无人能帮你,等到明年大事定下自然无人拦你!” 穿着一身月白衣袍外面裹着斗篷的男子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唯独眼睛上蒙了白纱,此刻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包袱站在门口,一副天塌下来也要走的模样。 “我报的是荆州州学。” 柳学政是刚从幽州州学夫子上提上来的,性情有几分急躁,见这沈夫子冥顽不灵,恨不能直接把人扔房里关起来! 当然是扔夫子自己的房里。 沈夫子低着头:“我是为了去荆州才报了荆州州学夫子的,你们怎可将我拦在此处?” 还委屈上了?! “沈夫子,我绝无故意阻挠你之心!可你视物不清,去荆州人生地不熟总要有人照料,现在荆州就没有闲人,封学政自顾不暇,你难道指望她分心照顾你不成?” 门外传来一女声:“柳陈霜,你自顾不暇我都不会!沈夫子要去荆州只管跟我走,你挖我的人竟还诋毁我!” 柳陈霜哼了一声:“我哪个字说错了?封莺你之前也不过是个小小县学管事,提成一州学政要做的事多了去,你自顾不暇我哪里说错?!” 几位夫子缩了缩肩膀看着两位掌一州学政的大员吵架。 这二人,柳陈霜从前是幽州州学夫子,封莺是齐州人,颇有才名,定远军攻下齐州之后让她做了一县学管事,没想到不到两年工夫就被提成了荆州学政,这二位学政怎么看也是在路上初相识,不知为何竟总是有冲突。 “柳陈霜,我从前就算只是区区一县学管事,那也是自己独掌一处,哪像你以前不过是夫子,只怕连账簿都看不明白!” 说完,封莺看向沈夫子: “沈夫子既然决心去荆州,我们自然没有阻拦之礼,走走走,咱们这就上路!” 见柳陈霜追了出来,封莺一把拦住她: “我们荆州州学的夫子,就不劳柳学政惦记了!” 沈夫子跟在封莺后面上面上了马车,乖乖坐在一角。 封莺放下车帘,转头看了柳陈霜一眼,走到马前翻身上马。 …… 傍晚时分,卫蔷坐在高家后院,高叔盛等人的妾室婢女子一一审过之后都放了,这院子里却并不空落,一些在定远军攻城时家宅被毁的百姓被安置在此过冬,明年就能住进定远军给他们补偿的新房里。 这些百姓原本挺怕这带兵攻进荆州的瘦高女子,十几日相处下来,他们家中的孩子已经被女子手里的米糖给勾走了魂。 看着被小孩儿包围的那个元帅,有人小声道:“我送两条干鱼,这元帅会收吧?” 一个妇人道:“你无缘无故送礼,人家防着你还来不及。” “这元帅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了,送东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这么大的官儿你就送两条干鱼?” 开口嘲讽的女子姓薄,邻里都称她是薄娘子,这薄娘子有个在外行商的郎君,半年都未必回来一次,这薄娘子就勾了几个男人与她往来,也不只一个人看见深更半夜有人从她家里出来,这薄娘子还有一个妹妹,送去了高家当侍女,定远军打进来,这小薄娘子再无消息,只怕是死了。 薄娘子闹了几场,好歹住进了这好房子里。 “送干鱼怎么了?”要送礼的也是个妇人,“我送了干鱼也是心意,你看不起干鱼,你还有什么好东西?” 薄娘子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薄娘子举着一个坛子摇摇晃晃走了出去。 刚刚还要送干鱼的妇人吓坏了,开了门要往回拉她,被薄娘子躲了过去。 “你别闹了,这元帅不准□□,你与那些男人……” 听妇人用极小的声音在自己身后说话,薄娘子转头,手指在嘴唇上点了一下: “嘘。” 腰肢一扭,转回身走到了裹着裘衣的女子身边。 “元帅,我这有一坛好酒,还有一个美人,您可愿一边喝酒,一边赏美人?” “完了完了完了!”妇人满头大汗,“薄娘子她怎这般浪荡?!元帅怒了可是会杀人的!” 薄娘子虽然不守妇道,做邻居也没什么不好,每日就是纺纱织布去街上卖,什么时候都是安静的,薄娘子还会写字,他们男人嫌弃她,左右妇人可不嫌弃,要买什么新东西说不名头来,她都能写在纸上让人带着去市集,没有不应的。 定远军攻城的时候她们家房子塌了,家里男人不在,是住在后面的薄娘子把她和孩子拉回了自己家。 所以斗嘴归斗嘴,偶尔还会闹一场,这妇人可绝不想薄娘子枉送了性命。 “好啊。”女元帅说道。 竟然真的与薄娘子一同走了,还结果了她手里的坛子。 “扑通”一声,妇人跌坐在地上。 “这这这这……” 其他邻居也出来看,另一个妇人擦着眼泪: “薄娘子可千万别惹了那元帅!” 坐在地上的妇人还在哆嗦。 “那那那那……那元帅喜欢女子呀!”她惊叫出声,又捂住了自己的嘴。 四下里顿时安静下来。 正院偏房是现在定远军办公之处,卫蔷寻了一屋子进去,跟在她身后的薄娘子刚进门就跪了下来。 “卑职定远军鱼肠部薄方子拜见元帅!” 卫蔷转身要拉她起来,笑着道: “好歹也是故友,十年没见了,怎么先跪下了。” 薄方子站起来看着卫蔷,也笑: “本以为等到发白齿摇才能再见到元帅,没想到才十年就能看见定远军将荆州城管得井井有条。” “有方子在荆州等我,我自然要来得快些。” 卫蔷摸了一把茶壶,拣了干净杯子倒了水出来递给薄方子。 “圆子和涂尾他们我都见过了,圆子想为官吏,我送她去长安书院读书了,涂尾等六人也各有安排,方子你呢,想去何处?” 薄方子双手捧着水杯,小声道:“元帅,我想留在荆州。” 卫蔷皱起了眉头:“留在荆州你只能继续做鱼肠,十年了,方子,你做了十年鱼肠,探清了高叔盛逃命用的私港,这是大功。” “再大的功劳,没有元帅,根本没有我今日,我在荆州挺好的,也不必元帅费心安排。南吴安插了不少不留行在荆州,比我呆的更久的定是有的,我在荆州经营了十年,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定能知道。” 她小心喝了一口水,如清泉一样的眼波流转倒映着卫蔷的模样。 “元帅,就让我留在荆州吧。” 卫蔷摇头道:“不留行的事有封莺和柳陈霜处置,你本就是为了报仇才在荆州做鱼肠,还是得想想自己的后半生如何过才是。” “封队长和柳队长?”薄方子眼前一亮,“她们也南下了?” “她们之前一个在幽州管幽、蓟、涿三州鱼肠,一个在青州管莱、登、密、沂四州鱼肠,如今这些州都进了北疆之手,我让她们二人南下,想办法截断不留行北面的信道。” 柳陈霜是如今大监察长柳新絮的妹妹,封莺是越霓裳一手教出的细作,这二人当年随着卫燕歌和卫瑾瑜进洛阳,用两年时间扎下了监察司洛阳分部的根,回了北疆之后,这二人就被卫蔷派到各处布置鱼肠,能让她们两个人同时南下,可见卫蔷对清缴不留行一事的决心。 薄方子并不知道这两人在她到荆州之后又做了什么,她只是满心感激。 当年她十四岁和九岁的妹妹圆子因为生得好,被复州豪强马氏强掠了去,爷娘都被杀了,马氏将她们姐妹二人当做珍宝送给了洛阳豪强于氏,因她们两个年纪小,好童女的郑裘在于家做客时就惦记在了心上,薄方子察觉了郑裘心思,在保宁县公陆蔚在于府做客的时候倒在了陆蔚怀里。 她天真地以为于崇会将她们姐妹送给陆蔚,没想到等待她的却是鞭刑。 一群位高权重的男人围坐在旁,以看她被鞭刑而取乐。 还不到十岁的圆子要救阿姊,就被一起抽打。 第二日她们就被发卖去了西北,一路上受尽了苦楚,运送她们的也是男人,薄方子每有反抗,他们就威胁要把圆子送去军营。 方子忍了。 路过银州,她们的惨叫声让一个腰间带长刀的人听见了。 此人眼如星,刀如电,声音也极动听。 正是定远军主帅卫蔷。 那时卫蔷身边正带着封莺。 她们姐妹俩被交给了正好休息的封莺照顾,柳陈霜与封莺交好,也她们姐妹俩极好。 圆子养了两个月就好得差不多,薄方子因为有地方缝了针多修养了两个月。 元帅要送她们读书,薄方子一边读书一边偷偷学如何做一个细作,圆子在偷偷学她。 两年后,薄方子姐妹二人因为会说荆州话成了定远军派到荆州的细作。 一做就是十年。 “元帅,我能见两位队长吗?” “柳陈霜在邓州襄州,封莺倒是好见。”卫蔷又给薄方子倒了一杯水,“不如你先去云州,云州有个军械所开的学堂,你去学两年,等定远军打下南吴你再去江州,如何?” 薄方子摇头: “元帅,我只想留在……荆州,您不必为我费心了。倒是元帅,您在荆州留多久?” “我呀。”卫蔷想了想,“三月我得去绛州一趟,要是战事顺利,我在荆州待到明年六月,最晚明年八月我是得回北疆一趟的。” 女子小心说道:“元帅您走的时候我协助封队长剿灭荆州的不留行。” 卫蔷问她:“那你到时候就愿意做别的了?” 帕子遮了下唇齿,薄方子笑着道:“到时元帅不妨再问我一次。” …… 赵启恒在皇陵不见了踪影,卫薇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做的。 “好啊,阿蔷留在洛阳给她的部下,她用了去救一个姓赵的!” 疾走了几步,卫薇已经很多年没遇到真正让她气成这样的事了。 “这种人,阿蔷还让她当世子?!哈,她倒不怕自己的基业毁于一旦!?” 卫薇都不知道该怎么骂卫瑾瑜了,赵家对卫氏做过什么?对卫瑾瑜她爹娘做过什么?对卫瑾瑜的祖父母又做过什么? 卫家的三个女儿,一个挥刀杀人以命相搏,一个在深宫里沉沦半生,一个、一个就是被害死了!死后也不得清名! 她倒好!卫瑾瑜她倒好!用卫家给她的一切去救一个姓赵的! 收到宫里来的密信,姜清玄薅断了自己的一根胡子。 “瑾瑜?” 他都忘了自己还在病中,快步走到侧院,就看见瑾瑜正躺在房顶看太阳。 “瑾瑜,你可知阿薇从宫里来的信上说了什么?” “说我狼心狗肺,说我不配姓卫,说我……色迷心窍?那也挺好。”女孩儿动也不动,口里懒懒说道。 姜清玄看着自己的曾外孙,几乎要叹息出声: “你也知道?!你可知道……你到底对那赵家小儿到了什么地步?!” “到了……”卫瑾瑜翻身从屋顶跳下来,“不过是到了不配承袭我姑母天下的地步。” 她笑着这般说道。 第234章 覆雪 “大娘,这鱼怎么卖呀?” 穿着浅褐棉衣袍的女子蹲在地上问正卖鱼的妇人。 头上包着洗褪色的蓝巾子,妇人神色有些为难地左右看看,转身从一旁拉了另一个妇人过来。 “青鱼草鱼鲤鱼都是三文钱一斤,鳜鱼这个时候难得,八文钱一斤,小娘子看好了哪条鱼呀?”被拽过来的妇人头上包了个红巾子。 知道之前那妇人听不懂官话,女子拎起来两条鳜鱼,对红头巾的妇人说: “这两条鳜鱼劳烦您帮我称了。” “北面来的郎君娘子都太客气了,我们收钱卖鱼,一点也不劳烦。” 妇人称了鱼,笑着道:“一条两斤半,一条两斤五两,抹了五两,收您三十六文。” 女子递过钱去:“一共四十文,再将这些小虾添给我可好?!” “哪有不好的?”妇人拿起一片干叶将小虾包了起来,“从前各家得用的仆从好买了这小虾回去焯水拌菜吃,现在没有仆从了,各位给定远军采买的都爱要些吃起来省事的,娘子您不买这些小虾,我们又得带回去自己吃了。” 回身将四十文钱如数放在蓝巾妇人的手里,妇人又从自己摊上抓了一块半尺长的藕与小虾一并递给了买鱼的女子。 早被渔网、纤绳、鱼鳍和冷水给磨砺成粗黑的手像是一片老树的皮。 “这是藕,娘子你从北方来,少见咱们荆州风物,这藕您就去了皮切成段与猪肉一起煮,保管能得了味道。” 女子看着手里的藕,问道:“那您摊子上的藕,那些定远军的采买会买吗?” “有些会!”妇人笑,“湛卢部的林校尉就带人来一车一车地买藕回去,还有橘子、芋头,还问我们怎么吃,要不是穿着那军衣,咱们还以为是邻家的娘子来说话了呢!” 她说完,身后戴着蓝巾子的妇人拽她后领,她转了回去,听了几句方言又转了回来: “林校尉着实是好人,听说阿细伤了手,先付了五日的鱼钱,后来才知道是林校尉自己的钱先垫的,这位娘子我看你腰上有刀,也是从军的女将军吧?您比那林校尉的官职是高是低呀?您要是林校尉上峰,可千万好好夸她。” 一手提鱼,以后端着虾和藕,女子低头看了自己腰间的长刀一眼,一双极亮的眼睛已经带了笑意: “我不过是个小卒,做事比不上林校尉,大娘您放心,等我回营一定到处说说林校尉的心善。” 两位妇人连连点头。 会说官话的妇人说:“娘子你下次来,我挑嫩藕送你!” 女子晃了晃手:“不必不必!” 这个时节的藕都是沿水而居的百姓下到冬日冷水中千辛万苦挖出来的,手脚泡烂都是常事,看妇人手背上的层层冻伤就知道她这卖藕的日子也过得辛苦。 与两位妇人道别,女子又在这城外的集市上晃了晃,五更初刻,军中的采买就会来集市,过了清晨,这集上的买卖就多是些小生意了。 自从定远军依安民法分了百姓田亩和水塘山林,集市上卖东西的越来越多,愿意来集上买鱼菜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了。 进了腊月,不少人拿出了自己制的干菜和干菌子来卖,干菜贵在盐上,在这买半斤赶上在北疆买十二两,干菌子就全靠百姓春秋季节去山上找,贵在了少。 走了约有十丈,女子看见一家卖干菌子的将菌子收拾得甚是干净,沙土草叶一概没有,又蹲下来买了半斤。 走走停停到了城门口,有一穿着青袍的女子迎了上来。 “元帅,您说是要买菜,一买买了一个时辰。” 双手提着东西的卫蔷面上带笑:“这水边的市集跟旁处不同,逛着逛着我就忘了时辰。” 南宫进酒接过了干菜和菌子,嘴里道:“孙刺史还没到,各处还要元帅拿主意,财管司李管事和民事司来管事都来问拨款抚民过年一事,封学政与建部要与您定州学的地址,小卫将军来汇报水军练兵之事,您倒好,说了一声买菜就没了踪影。” “总坐在那批文书、与人商谈,仿佛身上只长了手和嘴,出来看看能知道的可是要更多些,为官执政,靠的是脚和眼。” 卫蔷把臂肘搭在南宫进酒肩上,带着她转身看向民居: “你看,荆州百姓不怕咱们了。” 南宫进酒左右看看,不知卫蔷是看见了什么。 “你看墙上挂着的干鸡。”卫蔷抬起端着虾和藕的手指给她看,“要是还觉得定远军是会强他们害他们的,哪会将干鸡挂在旁人能见的地方?” 南宫进酒恍然大悟。 卫蔷转身继续走,南宫进酒跟在她身侧。 “荆州缺盐,高家将盐利紧握在手,不许贩私盐入荆,盐价近三百文一斗,比前唐永贞年间的官盐价还高,年前得再筹一千斗盐运过来。” 一边说着,卫蔷在心里算着账,唐代时从邓州到归州、荆州等地都属山南道,是仅次于剑南道的盐产区,现如今却废弛至此,邓州襄州等地还好些,高家父子将荆州、归州原有几处盐场砸了大半,只为能以盐牟利。 实在是以庶民之血丰财狼之脊髓。 “还得让工部派些治盐之人来荆襄等处勘察旧有盐场,看看能有多少复工的。”卫蔷说道。 南宫进酒将此事默默记下,只等回去之后写成文书。 两人走在街上,卫蔷转头见一绣坊,说道: “荆州的丝绢倒是不贵,听说洛阳那边有蓄了棉花在里面的丝被,倒可以给小阿盈做一条……做件氅衣也不错。” 两人在路上又磨蹭了半个时辰才回了官署。 刚进门就被李若灵宝堵了个正着。 “元帅,从洛阳来了密信。” 将信递给了卫蔷,她又转身对南宫进酒说道:“要你去迎元帅快些回来,你是不是与元帅一同逛了起来?” 南宫进酒羞愧低头。 卫蔷将东西都送到后厨,跺了跺脚坐在火盆边,打开红封的书信。 木炭上微小的火舌在湿气中窜了一下。 李若灵宝看过去,只觉得一簇火光在自家元帅的眼中明灭。 卫蔷一松手,那封信落在了火盆里。 火焰顿时拔起,将纸页吞噬成灰烬。 “写一封调令,给鱼肠部大队长甘鹏,即日起他统管洛阳的鱼肠。” 李若灵宝是知道卫瑾瑜是洛阳鱼肠管事的,听到此调令不禁一愣。 卫蔷没管旁人想什么,看向端坐在案后的裴盈: “令胜邪部借调到鱼肠的主讯官周持南下绛州。” “是,元帅。” “令胜邪部管事卫雅歌往白山清查这些年派往白山的各部。” “是,元帅。” “令鱼肠部洛阳管事卫瑾瑜卸职北上。” “是,元帅。” “令周持查清原洛阳管事卫瑾瑜以权谋私私通赵氏一案。” “是,元帅。” 堂中原本张罗着做午食的女子们安安静静,只有裴盈一板一眼地应下了元帅的种种安排。 以权谋私,私通赵氏,这说的是元帅在军中唯一的血亲卫瑾瑜吗? 做在椅上仰头闭上眼,过了片刻卫蔷已经神色如常。 “那鳜鱼是不是该蒸了吃才好?” 她问李若灵宝。 见她如此,李若灵宝笑着道:“元帅,正好有了新制的酱,整了之后再用油炒酱泼上去可好?” “听着就香,我怕是要多吃几碗饭了。”卫蔷笑着道。 她站了起来:“那些来见我的都回去了吧?” 李若灵宝答道:“听说元帅不在她们都走了。” 卫蔷点点头:“我去里面看看公文,劳烦你们做饭了。” 进了灶间,李若灵宝才惊觉自己的指甲扎破了掌心。 “与元帅说了用薄娘子送的酱来做鱼。”她舀了勺冷水洗手。 正在给鱼开膛破肚的南宫进酒道:“后面住的那个卢郎君昨日也要送酱来,被我拦下了。” “做得好。”李若灵宝用没有手上的那只手洗葱姜。 一个淘米的小文书恨恨道:“后面住的这些人,娘子们倒还好,真心实意谢咱们,那些男人刚谢了两句就盯上咱们这些文书了,我听见有人说咱们元帅不光赔他们房子还得赔他们个娘子!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在那发梦!我去与他们理论,他们还说我也是得嫁人的,倒不如嫁了他们!” 李若灵宝皱着眉头低声说:“咱们刚到了荆州,一些章法还未深入人心,以后再遇到这样下作人只管叫人过去。” 小文书点点头: “李管事,为什么他们都觉得女子就得嫁人呢?” “因为他们让女子不嫁人就活不下去,自然觉得女子都得嫁人才行,还自觉自己娶了女子就是庇护、供养。”说话的不是李若灵宝而是南宫进酒,“反正是我绝不嫁人的,我为定远军、为北疆出力,能升官,能有俸禄,能帮了旁人,嫁了人又能得什么?不过是又要我心肝又将我轻贱罢了。” 小文书连连点头:“正是如此,战事这般多,等我年纪大些我就去领个孩子养大,也好过我拼了性命生孩子还不同我姓。” “男子以嫁妆换了女子身、女子命、女子生儿育女,可天下未必有那许多想将一生都轻易卖去的女儿家,便让女人难以独立活于世间,没有钱,没有田,爹娘所得不归女子,圣人之言不属女子,唯有一生居于男人指掌之间才可得生,这便是所谓婚嫁之道。元帅说天下要人人一等,自然要人人可独活,既可独存活,何必求下贱?” 李若灵宝永远都不会忘了自己的阿娘,司马氏世代史官,养出的女儿经史子集无不通达,黄老之学堪比大家,却让自己成了佛前一雕像。 这就是李若灵宝亲眼所见的成婚之后的女人。 她是宁肯死也不愿成这般模样的。 “若是天下女子都不肯成婚,岂不是就要灭种?”小文书问李若灵宝。 李若灵宝将洗净的菜放在案上:“我十七岁的时候跟元帅我不想成婚,也问过元帅这句话。” 小文书头探了过来:“李管事,元帅是怎么说得呀?” 李若灵宝低头一笑:“你先猜。” 南宫进酒也把抻起来的脖子缩了回去。 元帅会怎么说呢? 她想了又想,没想出来。 南宫进酒从小在海边长大,甚是会整治这些鱼,两个鱼头带肉切下来依着元帅说的做了蒸鱼头,加了葱姜酒和一点茱萸,出锅之后用炒过的油酱盖了上去,鱼肉用盐干菜加葱姜酱一起焖了,鱼骨用油煎炒了加热水煮成白汤又加了泡好的干菌子。 鱼头咸香鲜辣,鱼肉的酱香正可下饭,鱼汤里两鲜合一。 再加一盘咸肉烩笋片,一盆用前一天剩的鸡汤在灶上煨透了的芦菔, 将鱼吃了些,用芦菔和笋片下了三碗饭,最后半碗饭还没吃完,荆州民事司管事来勤勤已经来了。 “来管事你还真是人如其名,来得真勤,午食用了么?喝碗鱼汤?” 来勤勤摆手,笑着说:“元帅您可别馋我了,我们八部食堂今日吃的可是合面的蒸饼,包了猪肉馅儿。” “吃的不错。”卫蔷忙着将碗里的半碗饭扒干净,李若灵宝又盛了碗鱼汤给她。 将鱼汤也喝了,卫蔷拉着来勤勤到了前堂。 “将荆州的老幼孤寡都查清了?” 来勤勤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已经查清了,也赶了一批棉衣已经送了过去。” 卫蔷打开看了一眼,点点头:“孤儿院里我看有一百二十二个孩子,三五日内把剩下这二百多人也都劝过去。” “元帅,现在有一难事……江陵城外的安兴县有一伙人手里掌握了五十二位孤儿寡妇和老人,现在安兴县的监察卫也不过二十多人,那一伙人足有上百,皆是青壮,他们盘踞县东,那领补助之人多与他们有亲故,劝了两次也自愿将我们给的棉衣粮食等物交给那些人,也不愿去敬老院、孤儿院,二十多岁三十岁的女子们也不愿去工厂做工。一百五十多人竟然就靠着咱们给的东西养了起来。” 来勤勤低声道:“要是不给,就是眼睁睁看着想扶持之人受苦,给了……五日一去,回来的官也好吏也好,无不气恼。” 听完,卫蔷笑了一声,反问道: “这下知道在荆州做事有多难了吧?” 来勤勤低着头:“是卑职想简单了。” 从文书做到了民事部总部安民司的副司长,二十九岁的来勤勤还是第一次离开麟州主一州民事司事。 以官职来说是平调,她却多觉自己从前不过纸上谈兵,真到了百姓面前也是真的左右支绌。 卫蔷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有何法能治了此事?” “卑职已经令人从五日送粮变成了两日送粮,又寻了几个本地人问过,这些青壮是五六年前从大别山上下来的,便有些疑心他们是山匪,这才来与元帅讨个主意。” 卫蔷点点头:“这般想的倒是没错,要么是拿刀的匪要么是不拿刀的匪,不然怎会做出侵占孤寡老弱口粮棉衣之事。你突然改了送粮的时候,这些人定然会闹事……我派些人明日去安兴县,先缴了他们再从他们的嘴里撬山匪的消息。” “是!”一事算了了,来勤勤心中一松,又说起另外一事。 “元帅,这些日子以来荆州各处离婚的人数差不多都是一天三十几个,一个县一天总有三五个,唯独枝江县到现在一个离婚的也无,卑职派人去看,枝江县在民事司门外设了个棚子,当众以杖殴要离婚的妇人,还让要离婚的男人将自己妻子拖去杖打。 卫蔷看向来勤勤:“当地民事司为何没有报此事?” 来勤勤道:“枝江县民事司多次送信回来皆在过江时被拦下。送来的都是些寻常书信。” “还有七日就要过年了。腊月初十攻下枝江县,十二日了,十余日一县通信被一群宗族把持……”卫蔷笑了笑,“除恶不尽,我会问责湛卢部。你们民事司低估了枝江县之险,也并非无错。” 转身走了两步,仿佛转了个圈,卫蔷摸着自己的刀柄道:“监察卫人少权责却大,从前其他各州驻有卫军,可补监察卫之缺。在荆州没有这些,你们民政各部遇事得多些思量。” “卑职思虑不周,错处在我。” “还知道担责,也并非无药可救,年前那拿刀的匪和不拿刀的匪皆会拔除,到时我看你如何安民。” 南宫进酒站在堂前看着来勤勤匆匆出去,对卫蔷道: “元帅,承影部报荆州安兴县有山匪盘踞。” 卫蔷坐在椅子上笑:“原本是一处都不知道,现在是各处都报了上来……进酒,你去叫湛卢将军过来。” “是。” 龙十九娘子的水土不服之症堪堪好了就跑去营中看兵士们学鳬水,听说元帅召唤,她擦干身上穿上棉袍就走,被古求胜一把摁住穿鞋袜。 骑马到了原本的高家门前,龙十九娘子径直走了进去。 “元帅,您找我来……这芋魁烤好了可有我的?” 她走到火盆前与卫蔷并排蹲着: “昨日林校尉收了八百只干鸡回来,和着干菜焖成了鸡酱,配着米饭极是好吃,营里吃的米也多了,古文将让伙头兵拿个鸡翅给我熬了白米粥,那是真……香啊,元帅你哪日再去湛卢营里,我给你买个干鸡……干鸡腿熬粥。” 自己吃鸡翅,让元帅吃鸡腿,龙十九娘子不禁在心中感叹自己真是太大方了。 卫蔷拿着一根木棍摆弄着火盆里的芋魁:“复州的吴兵怎么样了?” “剩下那一万差不多也要降了,杨宪两次自杀都被别人救了回来,大概也不想死了。降兵就在景陵城外一个一个查,那……些杂毛鸟一个都逃不掉。” 龙十九娘子嘿嘿一笑。 “元帅,里面有些吴兵想要进咱们定远军,到时候咱们让学那刘邦,让他们围着吴人的军营唱歌也不错!” 火盆里芋魁滚了滚。 卫蔷问她:“你把人辛辛苦苦带去南吴,又过山又过水,花着粮草,只想他们唱个歌?” 龙十九娘子顿时心疼起来:“还是让他们种地吧!” 门外又起阴云,龙十九娘子打了个哆嗦,卫蔷站起身拿了放在一旁的斗篷让她披上。 “我后日要去安兴县一趟,年前大概赶不回来,军中有事你们四位主将商量着来。” 定远军扩军之后,一军文将正式被提为主将,将军管打仗操练,文将管其他。 龙十九娘子裹着斗篷看向自家元帅:“是安兴县出了什么事?怎么得要你去呢?谁惹下了这等麻烦,我……,湛卢部上下早盼着和元帅一起过年呢。” “我尽量回来,初一回不来,十五肯定在的,至于说麻烦,你部也给荆州百姓和民事司留下了祸根。”戳了一个芋魁软了,卫蔷用木棍挑到了火盆外,芋魁皮上沾了黑灰,在石砖上滚出了一条黑线。 龙十九娘子瞪大了眼:“可是枝江县出事了?” 停下拨弄芋魁的木棍,卫蔷抬头看向她:“你也知道。” 龙十九娘子站了起来对卫蔷说道:“我们打归州的路上枝江县的一群小世家绑了枝江县的县令,又借了二百艘船给湛卢部……军中年轻的将士,有一半都觉得他们已经降了,也不必非要他们性命。” 叹了口气,过了年就要六十三岁的老将对自己主帅说道:“元帅啊,你起事快二十年了,收复北疆也已经十年了,这些年咱们的年轻人,学了读书,学了写字,学了仁德,却忘了为什么咱们要铲除世家,要人人一等,咱们得让他们再看看。” 看看是怎样的蛮横和血腥,在与他们将要创造和守护的平等和仁慈作对。 “开春咱们就要南下打吴国那帮忘八,咱们的兵会看见什么?会看见男耕女织,阡陌交通,渔家晚唱,樵夫归家……不是被人烧毁的城,也不是被滚滚人头吓傻的百姓啊,元帅,十个人,十个人里只有他娘的一个人心里不明白了,咱们的兵就得拿命去填!” “真有那么一天,是他们年纪轻轻就把命交代在了吴国,我不如,不如让那帮小兔崽子看看他们要是不斩草除根旁人会是个什么下场。” “元帅,咱们得让他们知道为什么《安民法》就是对的,为什么定远军得横扫天下。” 卫蔷看着龙十九娘子,她精神矍铄,极少让人察觉她已经是个老妪,头发却是白了大半的。 “我会从教部抽人出来做此事,蛮人给北疆百姓的苦,韩家叛军给西部各州百姓的苦,赵梁给百姓的苦,我都让他们记下来。”卫蔷说道,“让文人们为战死者、不屈者著书立传,把这些文章送进童学、县学、州学和大学堂,让年轻一带都忘不了。” “元帅就是元帅,这主意好得紧!”龙十九娘子欢喜地看着卫蔷,说完便单膝跪地,“末将以私心谋事,置枝江县百姓于险地,害了一众百姓,请元帅责罚!” 李若灵宝带着文书们路过,都愣在了原地。 天上飘起了雪,落在还有树叶苍翠的枝头,落在石阶和枯草上。 卫蔷看着龙十九娘子,只看见她霜雪满头。 “湛卢将军当罚军杖八十,我命你先带兵清缴枝江县为恶之人,八十军杖暂且记下。” “是,元帅!” 龙十九娘子笑容满面:“元帅,等我把那些忘八种都砍了头,您可别忘了得打我!” 卫蔷眨眨眼:“口出秽言,本月罚俸五百文。” 龙十九娘子登时僵在了原地,意气也好,壮志也好刹那间散了个干净。 见她这般模样,卫蔷笑出了声。 李若灵宝对着身后摆摆手,又带着小文书们去搬公文了。 腊月二十四日,定远军湛卢部将军龙十九娘子点齐五千大军开赴枝江县,同日,卫蔷与卫清歌带了一千人前往安兴县。 腊月二十五日,元帅命洛阳鱼肠管事卫瑾瑜卸职的军令到了洛阳。 “卸职?”卫瑾瑜一把将手里的茶杯扔了出去,“我知道鱼肠内人人皆可密告于越管事和元帅,没想到竟然告到了我的头上。” 她在洛阳五年间将鱼肠送进了洛阳各处大户身边,每次鱼肠部的嘉奖令总少不了她的,竟然因为有人密告,元帅竟然就卸了她的职?! 卫瑾瑜看向送信来的人:“我姑母可还有别的话给我?” 送信之人低声道:“只有这军令。” 卫瑾瑜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再无什么可说的。 待送信之人走了,她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弯下了一根指头。 夜里,她孤身一身翻墙进了洛阳城中的一处院落。 “王爷师父,我姑母让我调职去别处,你跟我一起走吧!” 赵启恒穿着一身棉袍,手脚皆戴着铁镣,要不是他几次三番要走,卫瑾瑜也不会狠下心这么绑他。 “咱们可以先去太原看看,再去青州看海,王爷师父不是喜欢张说的诗?咱们就可以去看看‘茫茫失方面,混混如凝阴。’如何?” 赵启恒皱了下眉头:“你在洛阳呆了四五年,怎突然被调走?” 卫瑾瑜给他解开手上的铁镣:“正好我也呆腻了,咱们师徒二人出去逛逛。” “不对,是因为你救我之事让卫定远知道了,她……是不是免了你的职?” 赵启恒看着卫瑾瑜的脸,只看见一派笑意。 “王爷师父你别乱想了!我姑母对我可好了!这世上有两个人对我好,一个是王爷师父,我想要什么都给我,一个是姑母,我想做什么她都不拦着!” 卫瑾瑜眨了眨眼。 第236章 箫笙 腊月二十八,“罪首李充及从犯一百三十九人以邪祀敛财案”、“李充奸四女案”、“李充折毁十九名幼童案”、“李充指使张福杀刘霏案”、“张福奸杀七女案”……等二百多起案子大概有了个眉目。 案子极多,很多受害者也早已去世,又有定远军夺城一事为查案增添了不少变数。 李若灵宝等人都劝卫蔷回荆州与大军一同过年,卫蔷却不急,这边荆州缺人,那边申屠休夺下了海州和宿州也缺人,卫蔷最后决定从绛州调人以补荆州在监察这一片缺的人。 南宫进酒也是监察司的文书,卫蔷将她派去帮忙,据与她住同一屋的裴盈说每日回来都是哭过的样子。 几个月就能犯下二百多起案子,可见这一伙人是何等穷凶极恶,数量多,行凶也格外凶残,那之前拿着鞭子被卫蔷一刀砍掉脑袋的壮汉张福的李充亲信,最好躲在桑林里追赶来采桑的女子,待她们跑不动就用同绳子将之吊在树上,女子稍有挣扎便掐住其脖子不放……有五个女子正是这般死在他手里,最小的才十五岁。 这等惨案让南宫进酒去看、去记,哭了也是寻常。 无事之时卫蔷也去帮着看卷宗,白日忙完了政务,晚上也要带几本回去审。 夜里卫清歌来催她吃药,偏她还要看完一卷监察司记下来的罪行,气得卫清歌在她屋里转了几十个圈。 看完卷宗,喝了药,躺在床上看着卫清歌给火盆里加了炭、查了开着缝的窗最后熄了灯,卫蔷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个时辰,她睁开眼,说道:“现在可不是来访的好时候。” 黑暗中有人笑了一声:“我不是访客,是来跟国公爷要人的。” 说话的是一女子。 卫蔷躺在床上不动:“哦,还请这位娘子见谅,不给。” “你知道我要什么人,就说不给?你可知我是谁?” “据说有人名唤‘镇衡山’在大别山多云寨聚众五千余人,想来这位娘子就是了。” 卫蔷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看向暗处:“眼下安兴县事多如麻,我若是睡不好总得有别人替我将事做了,‘镇衡山’可谓英雄盖世,不如先放我睡一觉?” “在定远公面前,天下何人敢称英雄?我跋涉千里来安兴县,就是要将李充那叛徒带回去千刀万剐,没想到刚到了地方就听说李充已经被定远公亲自缉拿,国公爷英雄盖世,杀蛮人、杀南人、杀逆贼,这小小一个李充犯不着让国公爷动手,就让我拿回去,国公爷若是不信我,等我将李充剃干净了骨肉亲自烤熟了来与国公爷同享。” “不行。”卫蔷坐了起来,“李充在我治下,犯了《安民法》,就得死在刑场上,寨主你若是不信我,不如等砍下了李充的头我再亲自给你送去多云山上。” 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鸟叫。 “哼。”不速之客冷哼了一声,“看来我和国公爷是谈不下去了,可惜我手下此刻已将人带走,国公爷,下次见了屋里有人就该先喊人才是。” 卫蔷打了个哈欠。 “寨主,咱们不如打个赌,若是你的人真的劫走了李充,我便不再追究你们劫狱之事。若是没有……寨主就在安兴县小住几日,可好?” “既然是打赌,自然要有些筹码。” 听说了“打赌”二字,“镇衡山”似乎被勾起了赌瘾。 “若是我的人劫走了那李充,你……你们给我五百匹健马。” 显然是在来的时候看见了定远军起得马,喜欢得不得了。 “好,这个赌注我下了,不知道寨主输了又给我何物?”卫蔷下床,拿起一旁的火折子将灯点亮。 灯下一女子用手遮了下眼睛,又看向卫蔷反问道:“国公爷想要什么?” 卫蔷与女子隔桌而坐,看着那被黑布蒙了下半张脸的女子,道:“我想要的可多了,寨主只怕给不起,不如说说能给什么罢。” 仿佛突然想起与自己作赌局之人是名震天下的卫氏女,女子眼前一亮: “我将……我寨中有几个生得极壮的男人,我若是输了给你如何?” 卫蔷摇头:“定远军的马到了淮南可是比男人值钱多了。” 女子的眼睛颜色甚浅,眉心上正中有一刀竖疤,大概是一直到了额头上,皱了下眉更是明显了。 “……一万支箭矢,如何?” 卫蔷还是摇头:“我用一万支箭矢换你五百匹健马,你可愿意?” 那自然是不愿的。 “镇衡山”眨了下眼睛:“定远公你可有婚配?” 卫蔷笑道:“没有。” “镇衡山”连忙道:“不如这样,我就赌给你个郎君,这天下凡是你想要的郎君,你与我说了我都弄来让你娶,如何?” 不如何。 卫蔷支着手臂撑着药性未散的脑袋:“天下想与我成婚的男子能从此处排到你多云山上,实在也不值五百健马。” “镇衡山”有些气恼: “你到底要赌什么?男人不要,箭矢不要,郎君不要,你是要我多云寨归顺你不成?!” 卫蔷打了个哈欠:“你们归顺我是必然之事,不必做赌注。” “镇衡山”差点气成“炸衡山”。 “什么归顺!堂堂国公爷竟然做着这样的大梦!” 卫蔷看着她气得从桌前跳起来,道:“我要的其实也很简单,贵寨也给得起。” “你到底要什么?!” 卫蔷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子看着“镇衡山”:“多云寨立寨十二年,南吴几次派兵围剿不得,我猜,鄂州一带布防图就在你们手里。” “镇衡山”突然意识到这定远公身为女子竟然如此高大,不禁有些惊慌模样。 “你你你、你痴心妄想!” 卫蔷笑了笑转身向床上走去:“赌不起就算了,慢走,不送,记得熄灯。” 门外突然有一女子声音传来:“阿笙你闹着要来见识一下大梁的大半个皇帝,怎么竟露了怯?这位女半皇要跟你打你的必输之赌,你要么应了要么不应,怎么还这般纠结起来。” 房门打开,一个作男子打扮的人走了进来,对着卫蔷一行礼: “大别山多云寨之主易箫见过女半皇,小妹易笙深夜叨扰,烦请女半皇切莫计较。” 站在床边的卫蔷看着她:“这次是真的‘镇衡山’吧?” 易箫走到卫蔷面前:“元帅要不要看看鄂州的布防图以辨我真假?” 窗外又飘起了小雪,随着开着的房门被风卷了零星几点进来。 卫蔷有些冷,将棉被上面压着的皮裘裹在了身上,圆滚滚的一团。 怕自己药性一起又睡过去,卫蔷坐回到了凳上,才问那个面色白皙的女子: “易寨主怎么不与我赌一场?” 易箫笑道:“从前听说定远军是天下强兵,今日一见,只觉传言不能描摹其万一,天兵落地也不过如此。” “看来多云寨派来的人已经折在牢里了。”卫蔷点点头,“易寨主将鄂州布防图给我是想换了什么呢?” 易箫抬起头看着和自己相仿年纪已经能天下噤声的女子,这位在风沙里长大的女半皇有一张能照亮旁人眼睛的脸,这样的面庞之下却有藏不住的杀气。 同样起兵多年,只看着她的气势易箫就知道多云山上的几千人不堪她的一击之力。 这样的人是女子。 这样的人有定远军这样的强兵。 这样的人已经是北方半个天下真正的皇帝。 心中仿佛有一声叹息:“看吧,同是女子,她做的比你多得多。” 有些欢喜,也许这天下真有女子开国立法,救天下女子于水火。 又有些惶然,定远军之强闻所未闻,《安民法》似乎也与众不同,女半皇攻下了安兴县才几日就让人觉得与旁处不同,来日天下又会成何等光景? 让自己的心沉下去,易箫慢慢道:“实不相瞒,李充张福等人原本属多云寨,李充原本是个野道,在多云寨里他私下传教,后干脆自创了‘天尊教’,此教传到山下,数百人成其信徒,以此为皮,李充聚敛钱财,生出取我而代之之心,而我却丝毫不差,直到有人向我告密,我才知李充竟然已经在寨中串联了数百人,李充见事不成,带自己亲信逃下多云山。” 见易箫竟然将过错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易笙开口道:“是我没有守好门户李充他们才逃走了的,不是阿姊的错。国公爷,你把李充交给我们,我们带回去当众杀了,不然多云山上下百姓还陷在迷障里呢。” 卫蔷用力眨了眨眼,她真心觉得现在这些自叙衷肠的话可以留在白天说。 “可李充是在定远军治下犯了罪,就必须死在安民法的死刑之中……” “如今两县百姓有大半信了那‘天尊’,李充不当众死在他们面前,他们还会偷立泥塑为像,将粮食作贡品,冬日难过,这三个月就有七八人饿死,还有人走火入魔将自己的孩子扔到河里自称‘供奉天尊’。寨中上下兄弟砸烂了上千个‘天尊像’,凡是祭祀之人都棍棒相加,却还是禁绝不了‘天尊教’女半皇,这样的百姓,除了李充的人头,无法可救。” 卫蔷突然明白了易箫这个看似文弱的女子是如何能在多云山这等兵家必争之地建起多云寨,她有安民之心,只这一条就胜过所谓的天下群雄,又有计谋,得外力之助自然有所作为。 倒是比当初初见时茫茫然不知前路的符婵要好些。 “易寨主,你要想让误入歧途的百姓不再供奉那邪祀,我派两个人过去就可解了此难。” 易笙是全然不信的,刚要说什么,被她阿姊制止了。 易箫看着卫蔷:“我称你一声女半皇,不知你可有一诺千金的为君之资。” 卫蔷又想打哈欠了,使劲儿忍着眼睛都有些红: “哪有什么一诺千金,这世上真的事事尽如人意,也不会有如此乱世,我只说能做,尽力做,尽力到千百分,极尽所能罢了。至于什么皇不皇的,我一没登基,二没立国,你叫这个不过想我有些虚荣之心,哈……” 终于还是没忍住,卫蔷说话间就打了个哈欠。 “于我实在没用,我掌那些州府,可没想过什么时候就过半可称一句半皇了。” 卫蔷晃了晃身子,她到荆州之后上了战场,医官给她把药性又换得强了些,现下真是天人交战。 易箫看着卫蔷:“国公爷有何法子,可否让我们姐妹二人亲眼看看?” “好,不过你那些部下劫狱未遂,念你等情有可原,让他们绑了戴上脚镣去修墙吧,一个月就放了他们。” 易笙瞪大了眼,俨然已经怒气冲头。 她身前的易箫却点头:“我为主谋,也当修城两月。” “你就不必修城了。”卫蔷笑了一笑,笑容都有些模糊,“你们二人是南吴大将易匡之后,听你们言谈应也是识字的,明日起就帮着一起看卷宗吧。” 说完,卫蔷站起来走到床边躺下。 “清歌,送客。” 正惊诧的易笙转身,就见一抱着剑的女子站在门外。 “你你你!我、我明明看见没人。” 知道有人扰了元帅安眠,卫清歌一点好脸色也显不出来。 “二位,随我去见你们的同党吧!” 她小心看了一眼房里的火盆,在两人走出来之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房间里卫蔷安详地吐出一口浊气,闭上了双眼。 过了一刻,她终于睡了过去。 第237章 轻尘 荆州东面安兴县抓坑骗害命的邪祀抓得轰轰烈烈,西面枝江县的龙十九娘子也没闲着。 如晋州魏氏那般的世家她都能直接占了其田产,到了枝江县这些井底之蛙一般的“豪强”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小地主”,一夜之间都卷了个干净。 寅时过半,枝江县城外的山坡上,龙十九娘子看着自己带来的五千湛卢部。 这些兵都有年轻的面庞,同光九年的整兵不仅为定远军各部征来了新人,还让一大批久经沙场的老兵回了家,元帅用这些人充实了各州有司。 年轻是好事,新兵无不对百战不败的定远军满怀憧憬,他们军纪整肃令行禁止,他们刀枪所向都是将军所指之地。 久经沙场的龙十九娘子却知道他们的心里缺了东西。 “这些就是枝江百姓吃的东西,我和古文将花钱买了下来,请你们一人吃一口。” 灰黑色的东西仿佛是蒸好的“饭”,放在饭桶里还冒着热气,古求胜拎着饭桶,将热乎乎的一团东西放在了第一个兵的手上。 年轻的兵士毫不犹豫的放在嘴里,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好吃吗?”龙十九娘子问他。 年轻的兵摇头,好像嗓子里有什么东西下不去,卡了一下才大声道: “难吃!” 龙十九娘子笑了,走到古求胜身边抓了一把“饭”放进自己嘴里,慢慢吃了下去。 一共五十桶饭,都是各队的文队长拎着喂给自己的兵。 花了一刻,所有人都吃到了枝江百姓的“饭”。 “今年秋天,南吴借道荆州来打复州,要荆州供应军粮,荆州要枝江供粮十万斤,枝江大户占了枝江七成的地,对着高家说得好听,十万斤粮五日凑齐,实则抬田税一倍,强征二十万斤粮食,加上各种杂税,枝江一千千三户百姓要交三十六万斤粮,要不是定远军打得荆州来得够快,高家第二批要粮的使者都到了枝江了。” 说完,她弯下腰从饭桶的桶壁上捡起了仅剩的一点黑漆漆的“饭”。 “没有米,连山上种的粟都被那群……东西给征走了,枝头上被冷风吹过成了黑色的梨子,干了的梨树叶子,梨树皮,米外面的壳,咱们脚下的土,混在一起就成了他们的粮食。” 说完,龙十九娘子将手上那点黑泥似的东西放进了嘴里。 “这就是从十月底到如今,枝江老百姓吃的东西。何四方,你出来。” 一名瘦高的男子从整齐的队列中走了出来。 “何四方,湛卢部十二大队第七队的队长,你告诉我,枝江百姓是不是命中注定就该吃这种日……的玩意儿?” 何四方身子直立,大声道:“不是!” “好!那当初跟个蟾蜍似的叭叭说枝江地主都是大善之人的都是那些坏种?!” 何四方低下头沉默片刻:“启禀将军,有我。” “好!你敢认便好!”龙十九娘子怒瞪着他和他身后的那些年轻脸庞,“将那些娘子们请上来!” 古求胜深吸一口气,从一旁的帐中将人请了出来。 七八个女子,破衣烂衫难以蔽体,身上瘦得仿佛只剩枯骨,瑟瑟缩缩地挤在了帐门口。 最后一个女子是被两个女兵抬出来的,拽住一个女子的衣袖小声对她们说了什么,抬手推着其他人往前走了两步。 何四方看过去,除了最后出来的女子看不清样貌,这些女子的脸上身上都有伤。 “来,请坐。”头发花白的龙十九娘子迎了上去,将她们扶到山坡上坐下。 这些女子半辈子走过最远的地方都未必离开了枝江县,哪里想过在几千人面前说话。 坐都坐不下,要不是被扶着说不定就滚下山坡了。 只有被人抬着的女子,她一直被人抬着。 安置完了她们,龙十九娘子看向山坡下的定远军。 湛卢部文将古求胜从怀中掏出一本文书,朗声道: “乌娘子,十岁卖给城西第七户的吕丰土家作童养媳,吕丰土有脑疾,动辄打骂乌娘子,忍了二十年,不过了因为听闻可以离婚,走到了民事司门前,被李系带人殴至重伤,当日夜里就去了。” 古求胜顿了一下,又说道:“现在座上的辛娘子的乌娘子的邻居,因为要给乌娘子求药被李家附庸殴打至此。” 她对着湛卢部将士说的是官话,辛娘子听不懂,看看左右,她猜到是在说乌娘子的事,一把抓住了身侧站着的龙十九娘子。 龙十九娘子笑着用半生不熟的方言道:“你会给乌娘子讨个公道。” 辛娘子眼泪滚落。 她的形容已经是惨烈至极,左眼还睁不开,却并非是真正的事主。 事主已经死了。 如果、如果当日湛卢部铲除了李家在内的枝江县豪强,是不是乌娘子就不会死了? 这么想的不止何四方一个。 又有两个女子是因为要离婚而被殴伤,只比乌娘子运气好了些,侥幸留了条命在。 说完这两人,古求胜停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安民法》。 经过数次修订,这本律书已经有五百多页。 “第三百七十七条:天下人人一等,故而废休妻一说,女子男子合和为婚,不和则离婚,离婚后男方不可再侵扰女方,犯则罪加一等。民政不可拒,犯则以‘徇私’‘怠政’论,亲眷有朋不可在民政司内外相阻,犯则以‘扰政’论。以强逼之法阻离婚之人,罪加三等。” 龙十九娘子一笑:“路监察,请断案吧。” 她一招手,一侧被缚的几十名男子被押了上来。 “多谢龙将军。”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着的女子苦笑一声。 知道这个女子竟然是被派来了枝江县的监察,何四方瞪大了眼睛。 “当街殴人致死已是死罪,从而未动手者徒三年起,因是阻女子离婚,罪加三等,以殴人至重伤论,最轻杖五十徒十年,最重杖八十徒十五年,从而动手者、主犯以杀人罪论,杖百,砍首。” 重重地喘了口气,枝江县监察司主事路轻尘道: “还要劳烦湛卢部各位,李系等人当数罪并罚,这杖刑便在县衙门口行刑,以正枝江县百姓之心。” 龙十九娘子听了哈哈一笑:“路监察,你身负重伤,咱们还是先在这将杖刑给这些忘八上了,在县衙门口砍头就够了。” 这也不错,路轻尘叹了口气: “多谢龙将军体恤。” 下面跪在地上的一众人等立刻被人踹倒在地,拿起军杖打了起来。 这些人嘴都被塞得严严实实,连哀嚎声都发不出。 一声声皆是军杖到肉,场中五千多人寂寂无声。 古求胜拿出文书继续念: “徐娘子,家中世代渔户,其夫李近前日夜里被喝醉了酒的赵未等人殴打致死,徐娘子亦被殴伤。” 徐娘子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低头看了一眼,用破烂的裤子遮了下自己脏污的腿。 仅仅十八日,枝江县李、赵、孙等六家地主犯案百余起,除了有苦主或证人在场的,更多的是人们惧怕六家而不肯露面。 从寅时到午时,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古求胜分说了个清楚。 最后一案,古求胜看了被抬着的路轻尘一眼。 “同光十二年腊月十八日,监察司派枝江县监察路轻尘被李系带人私禁于李宅,被殴致左腿骨、右侧三根肋骨断裂,此外李系以铁棒殴其后背,致脊柱断裂。” 静静听完她说的,路轻尘笑了: “古文将,您不必如此,该将他们的罪行念完才是……罢了。” 路轻尘拍拍抬她的女兵之手:“烦请带我下去,让他们看看。” 四位女兵抬着她走下了山坡。 “我便是成了这般模样。”路轻尘笑着道,“你们看看。” 众人肃立。 担架继续往前,路轻尘道:“你们见惯生死,在战场比我凄惨之人不知凡几何必做不忍之状?” 古文将要下去,被龙十九娘子摁住了。 路轻尘面色坦然: “其实呀,古文将太过心善,没将李系等人做过的恶事说完……他们奸了我,李系殴断我脊柱,是因为我咬断了他弟弟的鼠蹊。” 何四方几乎跪倒在地。 其他几个曾经向龙十九娘子禁言说不必对枝江县地主赶尽杀绝的年轻队长、大队长也早已摇摇欲坠。 他们绝没有、绝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绝没有! 她坐立不能,躺在担架上看的是枝江县的天。 “我今年十八,麟州人,去年科举,律学总三十七名,在来枝江县之前,我和你们想得一样,我以为天下处处是北疆,纵然现在不是,待我们大军攻破城池,那里也就是了。我读了五年律书,看着其中条条框框,觉得元帅对那些富家实在严苛。我甚至,有些同情他们。” 看着一张张从担架上掠过的脸庞,路轻尘的手抓了一下担架的边。 “来了枝江县,我知道我错了,之所以让我觉得天下百姓归心于北疆、归心于定远军、归心于元帅,因为我们每到一处,就先砍掉了那些人的手……来枝江的第一天,我跟着一个上山采药的老农从山上进了村子里,我假装是个哑巴,那一天夜里我听见有一群人冲进了村里的一户人家,因为那家有个本该第二日出嫁的女儿。” 在枝江县这些日子,路轻尘偶尔会想起自己从前在麟州女子州学读书的时候,无论是一开始的顾学政还是后来的叶学政,她们把心血抛尽,正是因为知道这世间究竟是什么模样,对吧? “从元帅说出‘人人一等’的那一刻起,天下便成了我们的死敌,这是我在李家的囚牢里明白的道理。除非有一日,人人都不再信什么人人一等,众生都回到了从前的模样,我们所有人都死去都被忘了,不然,我们就要跟那些想要踩在旁人头上的人死战到底。要么他们死,要么我们心火灭、筋骨灰、于世无名!” 路轻尘轻轻擦掉了脸上的泪水。 “我是绝不肯的,因为我不肯,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一开始,她是想死的,被人践踏至此,又成了一个废人,她何必存身于世?可一日日过去,她竟又生出了新的不甘来,慢慢熬到了今日。 “各位都是定远强兵,能跑能跳能杀人,你们能让安民之法、定远之志遍行天下,若有一日心中生了怯懦,不妨想想今日的我。旧我已死于无知稚弱,新我唯有战意难消,想想我罢,想想天下还有多少人如乌娘子、辛娘子、许娘子那般在旁人的眼里成了灰,那些世家豪强欺辱她们、杀死她们,是因为他们要欺辱天下百姓、杀死天下百姓,其中就有你我!我等唯有挥刀向前,斩世间乱法,立安民之法。” 何四方一直拧着身子看向路轻尘,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 路轻尘旁一队长也跪下了:“路监察,是我无知,害了您,害了枝江百姓。”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单膝跪地。 “我身为定远军大队长,竟然为敌人作保,当领军法。” “我是定远军的兵,明明家里是因世家家破人亡,竟然忘了最初为何当兵!” “路监察!” “路监察!” 山坡上,龙十九娘子转身看向还坐着的女子们,随后,她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令各位如此,是我之过。” 古求胜跪在一旁:“身为文将令军心动摇,是我之过错!” 一群娘子们吓得也都跪下,连连磕头。 努力伸着脖子去看着山坡上的人们互相跪了一地,路轻尘笑了笑,放心地躺回在担架上。 天边一阵雷声翻滚。 路轻尘闭上了眼睛。 惊雷一阵之后,枝江县的天地应该都是新的了。 第238章 青蚨 明明已经是腊月三十的年尾,安兴县的县衙里却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右边偏房里是民部、农部、财部在加紧合算明年春耕所需粮种和农具还有要向财部申请的拨款,右边偏房是在教部已经寻了几处童学、县学所在,正在开会定下。 正厅里是卫蔷带着监察司、秘书司的文书还有易家姐妹在核对李充案的卷宗。 有百姓原本状告了李充,被寻来对证的时候缩着脖子,心里有几分不愿,正是过年的好时候,连牛都多两把粮草,哪有让人上衙门的道理? 进了大门之后不禁目瞪口呆。 左边是吵吵嚷嚷“预算太少”。 右边是叽叽喳喳“地方太偏”。 这哪里还是衙门? 脖子越发缩得没了,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小心往前走,用手裹紧了定远军为了帮孤寡贫弱过冬而刚赶制的棉衣,早上她去井边提了水洗了脸和头发,头发还未干透,一有风吹过她就打了个哆嗦。 走到门前,正堂的半扇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阵嘈杂声涌了出来。 “孙大江告李充骗取钱财一案里提到他将一贯钱给了刘三,刘三告李充骗取四贯钱一案里有没有这一贯钱得问清楚。” “这份卷宗我之前看过,胡碗告钱七辱杀她二妹和刘守田交代的那具女尸是不是一起案子?” “虞青蚨来了吗?” 少女连忙抬起头,又缩了回去:“大、大人,草、草民虞青蚨。” “来了就好。”一个瘦高的女子走到了虞青蚨的身前,“你告钱七拐卖了你弟弟虞铜板一案,时间地点我要与你再对一下。” “是,是大人。” 这女子生得实在极高,虞青蚨在安兴县活了这十几年都没见过这般高的女子。 “抬起头来说话。” 虞青蚨小心抬起头,看见了女子腰间的长刀,腿都软了下去,头是实在抬不动了。 女子的衣袖动了动,片刻后,女子托着一个小纸包放在了虞青蚨的面前。 “先吃了再说话吧。” 战战兢兢打开,虞青蚨看见的是一块米糖,是米蒸熟之后裹着热糖做的,小心拿起来放进嘴里,见惯了恶人的虞青蚨觉得自己心中也生了几分胆量。 新来了安兴县的这些大人若真是要为难她,倒也不必这般麻烦。 她的一条命也未必有这一块米糖金贵。 能给虞家传宗接代的弟弟据说也只卖了三十文罢了。 “大、大人我吃完了。” 嘴里的甜还未散去,虞青蚨的声音大了些。 极高的女子引着他出了闹哄哄的正厅,走到后面的一个花厅,花厅里生了火盆,还有一烧水的铜壶。 女子拣着靠近火盆的地方让她坐下:“你刚来告状的时候进酒就告诉我有个会说官话的小姑娘。” 虞青蚨不安地动了动脚:“草民、草民阿父曾、曾给洛阳来的吴县令做过幕僚。” 极高的女子自然是在北方从小吃肉喝奶长大的卫蔷,她印象中安兴县上任县令是高叔盛选的,一做就是五年,洛阳来的吴县令只怕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是你阿父教了你官话?” 虞青蚨小心摇头:“草民的娘……是吴县令夫人的侍女。” “难得在安兴找到一个会说官话的,我见猎心喜,多说了两句,另外在定远军治下不必自称草民,你小小年纪愿意为了找弟弟愿意进衙门,哪里是草?” 卫蔷倒了一碗热水放在了虞青蚨的手边。 虞青蚨低头看着自己被冻伤的手,差点哭了出来。 剩下的对证就简单多了,确定了钱七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拐走了虞铜钱,也方便查出来小孩儿是被卖去了什么地方。 说着说着到了用午食的时候,虞青蚨看见一个穿着青衣头上戴着银簪的女子将两份饭一并送了过来。 卫蔷将一份给了虞青蚨。 整个安兴县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午食用得也简单,木头做得圆碗里一半放了蒸好的米饭,另一半放了将汤炖到浓稠的芋魁和巴掌大的一块鸡肉。 用筷子挑两块芋魁还能看见与芋魁同煮的肉。 吓得虞青蚨差点将碗摔出去。 转头去看,只见那极高的女子捧着一个极大的碗,仿佛一个炖三四人菜的陶锅大小。 碗将卫蔷的脸都遮住了。 虞青蚨莫名想笑。 千辛万苦地忍住了。 扒了一口饭在嘴里,又吃了口鸡肉,虞青蚨愣了一下。 吃完饭又说了几句,少女觉得自己该走了。 “大人,请问……请问大概多久能有消息?”说完她又胆怯起来,“多、多谢大人费心了,是,是我无礼了……” 卫蔷却不觉得她无礼,想了想,说道:“你弟弟已经被卖了一年,若是往北卖,三两年间怎么也有消息,若是往南卖就要难一些了,待我们审完了钱七才能知晓。” 虞青蚨跪下想磕头,被卫蔷拦住了。 “我们还在查其他被钱七拐卖了的孩子,一个一个线索查下去,大概也会有些眉目。” 卫蔷摸了摸虞青蚨的头:“晚些时候可能还有事要问你,你在这再等会儿。我还有些公务……” 还有什么要问的? 虞青蚨缩在棉衣里汗都出来了。 一整个下午并没有人来问她什么了。 只是她的头发干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有个看着年纪与她相当的女孩儿来了:“快走,不然赶不上马车了!” 什、什么马车? 女孩儿看着单薄,力气却不小,拉着还迷糊的虞青蚨就上了马车,马车上坐着几个穿着青色棉衣的女子。 虞青蚨恍惚看见了一个女子头上的银簪,应该是中午来送饭的那个。 戴着银簪的女子手上拿着一本书卷,低头说道:“阿盈,元帅说今日未看完的文书可以拖到明日再看,今夜在营中过年,不必再看文书了。” 拉着虞青蚨上车的女孩儿笑:“既然元帅这么说了,李管事你也别再看县志了。” “我看县志当玩乐,可并非看卷宗。”大秘书长李若灵宝又翻过了一页,抬起头说道:“虞小娘子的头发可干了?我这有一条洗净的发巾,可以包在头上。” 发巾?头发?虞青蚨惊觉这女子是跟自己说话,连忙抬手摸了一下头发:“回、回管事的话,头发已然干了,不必麻烦了。” “果然说得极好的官话,你可识字?”李管事身侧坐着的女子问虞青蚨。 虞青蚨像一只入了猫窝的耗子,缩在车厢壁上连忙道:“阿娘教着我读了《诗三百》和《诗经》。” 好歹记得没有再自称是“草民”。 那女子笑了一声:“倒是清雅,想来也识了两千字在心了。” 李若灵宝又抬起头:“能识了这些,在现如今的荆州女子中也是杰出之辈,虞小娘子可愿在官衙中谋一职?” 裴盈笑盈盈地说道:“我觉得可以呀!虽然虞姑娘按年纪还该读书,可现如今安兴县的县学还未开,识了两千字正好学些实务,将来考官也容易些。” 李若灵宝点了点头,裴盈年纪虽小为虞青蚨打算得倒是周全,虞青蚨虽然没有学过经史,方言与官话倒是都流利,正和现在荆州的缺口,她出身贫寒又经弟弟被拐卖的大难,比那些不知何为吃苦的强多了,胆子小了些做文书反倒是相宜。裴盈才高心宽,元帅甚是看重,可秘书司上下也当她是妹妹偏爱,于私是好事,于大才之人却并无益处,让她带着这虞青蚨倒是一番历练。 虞青蚨已经吓傻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被裴盈拉住了手。 “我虚岁十七,过了年就十八了,只是生日小,腊月十五,我阿娘才给我取名叫‘盈’,实岁我刚过十六半个月,你呢?” 虞青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我、我实岁十五,生日是八月。” “哎呀,还真比我小大半岁呢!” 裴盈立刻欢喜起来:“李管事,总算有比我小的了。李管事,正好我们这缺帮忙文化的人,跟元帅说说将她留下吧。” 李若灵宝没理她,只对虞青蚨笑了笑就端着书借着车窗外最后那点天光看了起来。 听裴盈说,虞青蚨才知道这番是接了安兴县一些无人作伴的孤儿寡妇和老人到军营里一同过年。 承影部人少,扎营之处距离县城也很近,走了大半时辰就到了。 虞青蚨从父母双亡之后就没坐过马车,只记得马车甚是颠簸,这此坐的却好了许多。 从车上下来,虞青蚨还来不及看着军营是什么模样就被裴盈拉住往一处去。 “元帅,小青蚨又识字、又会方言和官话,正是紧缺的人才,能不能让小青蚨留在秘书司呀。” 元帅? 听着这两字虞青蚨抬头看去,就见一瘦高的女子站在灯笼下,腰间有一刀。 女子极高,刀极长。 虞青蚨空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几乎要昏过去。 穿着新棉衣新棉鞋的小孩儿手里捧着个金灿灿的橘子,从大帐中跑出来,身后又跟了一个小一些的孩子,看见虞青蚨,他晃了晃手里的橘子。 “青蚨阿姊!橘子可好吃!” 即使是新衣包裹,也能看出那小孩儿黑瘦得紧。 他本是街上无家可归的孩子,之前生了一场大病,不然也要被钱七拐去卖了,病好之后就像个水里爬出来的怪物似的,虞青蚨做完了事路过,会把攒下的米团分这些孤儿们几个。 被唤作元帅的女子脸上带着笑:“你们快进去,我只把县衙的厨子请来帮忙,今日让承影将军招待咱们。” 县衙的厨子?! 虞青蚨深吸了一口气,接过小孩儿手里的橘子,仿佛胆子终于长好了一般抬头对卫蔷说: “元帅,县衙厨子的饭做得太难吃了,您让我上灶吧。” 卫蔷愣了下,笑了:“好,劳烦虞大厨娘。” 虞青蚨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同手同脚地走向了灶间。 裴盈欢欢喜喜地跟了过去。 到了灶间看着正忙活的十七八个厨子,虞青蚨一改之前的怯懦模样,挽起袖子走到一灶前说道: “芸薹籽油青生味那般重,不如先炸成料油来用,花椒葱蒜炸过,真要炒菜,不如在油锅里加一把黄豆,炸焦了滤掉也不会有生味。” 一群伙头兵看着其貌不扬身材矮小的女孩儿,只见她从灶前拿起了一罐香油。 “要做什么冷菜?” 她旁边切墩上的大汉笑着说:“要做个拌笋片,笋已经切好了,只是咱们都是北方来的,只知道过水之后加些盐醋。” 虞青蚨点点头:“既然有香油,就调成椒油做个油拌,再放些盐和蒜。” 说完她没有急着烧油,自己去扒起了蒜头。 一边扒着她看着粉嫩的七八整幅排骨道:“我闻见鸡已经炖好得差不多了,这排骨怎么做?” 应她的还是那个大汉:“想着老人牙不好,也想炖。” 虞青蚨摇头:“既然过年,不如吃得再香些,排骨斩小块加花椒腌过再油煎,这锅这么大,多放些油,一次能出二十桌的份量,再用炸了肉的油去做菜也带了肉味儿。” 大汉点头:“成,就按小娘子你说得来。” 丝毫不露怯,虞青蚨又说:“蒸笼今日可还要用?” “今日要煮饺子,不吃蒸饼,蒸笼用不上。” “那不如将羊肉蒸了吃,做的也简单,羊肉切块装盏,葱姜干姜,若有酒也可添些。” 二冷六热八个菜,虞青蚨将七八个大灶安排的满满当当。 几个伙头兵烧灶的烧灶,切菜的切菜,一直与虞青蚨接话的就是这里管事儿的,卫清歌在灶上颇有心得,承影部的伙头兵也被教了些做法,只这次来安兴县兵贵神速,卫清歌就将伙头兵留下了,指一个小队二十人当临时的伙头兵。 大汉便是这个小队长,他叫曲处,当兵之前学过点做饭的本事,十几年下来早忘光了,只剩了利索的手脚,也就是承影部上下都忙着抓捕那些邪祀的余党,不然早有人来跟他约校场较量了。 好不容易元帅带来几个厨子,一看还不如这小娘子可靠。 斩完了一副排骨,曲处回头一看那小娘子已经将一盆笋片焯好了水调好了味道,正在装盘。 曲处拍了下一旁烧水的同僚一下,让他去帮忙。 盘子是昨天夜里承影部将士们用木头刻的,只打磨好了之后抹了层熟油勉强用着。 一桌十人一共一百二十桌,一盆笋片可装四十盘,在心里算完,虞青蚨便知道这些“伙头兵”并无备宴的经验,连菜的分量都拿不准。 多出来的半盆笋被虞青蚨指挥着人倒进了正炖鸡的锅里。 笋做完了还有鱼鲊,这就是定远军从县城里买的了,鱼用酱汤渍出来,吃的时候直接冷吃,只不过鱼并不是生的而是煎熟的,看着被抱出来的坛子,虞青蚨咬了下嘴唇。 “这十坛,是我做的。” 说完她先笑了。 三百条鱼切块煎熟,她可是整整忙了两日呢。 伙头兵们目瞪口呆。 帐里开席的时候菜已经摆到了灶房外的地上。 “油拌笋片、鱼鲊、笋炖鸡、香煎排骨、干菜煎肉、炉焙芋魁……这些片刻便上,只剩一道盏蒸羊和一道芦菔虾汤。” 来叫菜的是卫清歌,她看了开始往帐里送的冷盘一眼,又看看眼前生机勃勃的小姑娘。 嘿,她卫清歌现在也是看别人是小姑娘的时候了! “大厨娘好手艺啊!”她惊叹不已。 虞青蚨的脸涨得通红:“我阿娘从前就是给人做小灶的侍女。” 阿娘希望她有风情,便让她学诗、颂诗经,又想她能讨好了郎君,就让她学着做菜。 后来都成了虞青蚨养活自己和弟弟的本事。 做干菜做鱼鲊,打扮得破破烂烂,都是交给一家铺子的老板娘去卖,得了钱与她对半分。 从十一岁做到了十五岁。 虞青蚨调味的二凉六热八道菜让承影部上下瞬间想起来自己其实还是长了舌头的,那些来过年的孤儿寡妇和老人更不必说,从邪祀里挣出来才几日,饱饭都还没吃够,看着琳琅满目的佳肴恨不能把胃给撑破了。 卫蔷在吃上不计较,也知道什么是好吃的。 夸赞道:“这手艺在长安开店也足够客似云来了。” 来送菜的虞青蚨面上像是个红灯笼,包饺子的时候她调好了馅儿就被伙头兵们赶去吃饭,磨磨蹭蹭走到大帐前,虞青蚨听见里面唱起了歌。 “这山那山无不同,缘何有人命如金啊,有人不值脚下土?两滴清水无高低,缘何有人拼朝夕啊,有人端坐高楼台?一雪落在屋檐下,一雪落在泥地里,高也是雪低也是雪,你自生在富贵家,我来生在田埂旁,你也是人我也是人。” “诗书总见对镜妆,不闻女子血泪长,一哭呀,落人间,女子生来惹人嫌,二哭呀,许他人,从此姓名再不见,三哭呀,生儿女,指印鲜红典卖去……侥幸生在富贵家,富贵何曾许女儿?古来圣贤眼不见,泪水点点落青苔,才知啊,女儿从来如青苔,趴地俯身光下死。” 虞青蚨站了好一会儿,把一首首歌都听完了。 却还是没有进去。 歌声再响起来的时候,她小声地跟着唱了起来。 “一哭呀,落人间……” “二哭呀,许他人……” “三哭呀,生儿女……” 唱着唱着,她的眼泪也落在了同光十二年的最后一夜。 修整了一夜,对于在安兴县的县衙里忙碌的众人来说,这个新年已经结束了。 虞青蚨来了县衙帮忙,被南宫进酒一把抓住去对证词,只来得及把背来的酱菜放下。 多云寨的寨主易萧和她妹妹易笙并没有去承影部过年,而是买了酒肉去陪那些修城墙的寨中兄弟,至少现在,他们还是多云寨的人,自然是要过自己的年才对。 第二日早上倒也没耽误事,早早就来一边看卷宗一边整理。 李若灵宝搬着几本文书过来,看见易笙将一本整理好的文书放在了案上,她拿过来看了一眼,笑着道: “写这等文书,当文直而事核,只消将整个案子说清楚,《安民法》自然会让其中黑白有分明。” 易笙鼻孔出气:“那些人天良丧尽杀了那么多人,我骂一句都不行?” “骂自然可以,在城墙上骂给一城百姓听也无妨,只是这文书乃是公文,不可如此。”李若灵宝将文书放回到易笙面前,“重写。” 易笙还要说什么,被易萧拉住了。 李若灵宝走到门前,转头看了这两姐妹一眼。 自从被俘以来,易萧和易笙两姐妹从第二日起就帮着一起看成山一般的卷宗,易萧看着温文尔雅,无论读写都显粗糙,反而是看着大大咧咧的易笙不仅卷宗看得极快,一手颜体写下的行文也极工整。 昨日趁着吃饭时她提了几个史书上的典故,反倒是易萧能对得上,却并非史家之言,而是自己所想。 她疑心过姐妹相代,今日看了易笙写完便立即拿过来,也依然是行文严谨字体工整,只是最后不该大骂。 晚上,李若灵宝与卫蔷说起此事,眉头轻皱:“作妹妹的易笙书法行文都极扎实,定是名师所教,姐姐易萧却是自学出来的,元帅,要么是这两姐妹分了嫡庶,要么她们的身份恐怕并非咱们所知那般。” 在她看来这二人说是为了擒拿李充从多云山下来,偏偏是在元帅带人抓了李充手下之后,实在是太巧了。 卫蔷笑着道:“既然上山做了匪,不是易匡之女只顶了其名也是寻常,我家还不是烈侯之后呢,我祖上为了彰显军功硬是扯上了。” 日渐沉稳的李若灵宝瞪大眼睛:“元帅,这等事,我……我……我曾外祖还将‘定远公卫奇,烈侯之后也’写进了史书。” “此事是我阿父告诉我的,连那本族谱都是我祖上瞎编的。” 本想说出自己疑虑却听到了这等事,李若灵宝心思飘了好一会儿才转了回来,定了定神,她又说道: “元帅,再有七八日卷宗就要理完,后面再有监察司也足以应付,到时您打算如何安置这两人?” 抬手解了头发,卫蔷想了想想了想:“让她们一直理卷宗吧,我看那易萧是个尚法之人,对《安民法》也有些兴趣。” 李若灵宝自然愿意。 解开腰带,卫蔷摇摇头: “一边是法制,一边要重众生之心……明日你写个文书,今年的大会二月十九在太原开,各部管事、各州刺史、定远军各部将军文将,还有各处学政、州学教授……全都要来。” 这实在是比同光九年定远军扩军时召来的人还多,李若灵宝心知有大事要起,细细记在了心里。 大年初三,从枝江县湛卢部将军龙十九娘子的信到了安兴县。 同日,有人从淮水北上到了颍州。 穿着皮裘的男人将一份文牒交给了颍州刺史。 “吴国奉圣台大学士谢引之,奉国主之命出使梁国。” 第239章 于崇 正四品上正议大夫兼领定远公府长史骆月娘骆娘子,成了大梁朝议上站在群臣中的第三名女子,前两个是占据大梁半壁江山的定远公和救过先帝的承影将军。 承影将军一直做男子打扮,定远公虽然紫袍与旁人不同,头上也只戴小金冠却极少让人想到她是女子。 骆月娘不一样,她上身穿团花红色大袖袄做官府,下身穿绣金黛蓝绣金罗裙,脚踩的也是绣鞋,头上梳了女子的发髻,戴了一对金簪,怎么看都时时刻刻是女子。 光是这身打扮就能让身量寻常的骆月娘在朝堂上格外显眼刺伤了不知多少人的眼。 骆月娘第一次上朝的时候,圣后极喜欢骆月娘的这身打扮,还让骆月娘在明堂上说北疆女子与洛阳女子打扮的不同。 头戴金簪的女子坦然出列:“启禀圣后娘娘,臣在北疆时在洛阳时都忙于政务,从未留意过女子的打扮有何不同,臣的同僚们当差之时也从不聊这些。” 竟是硬生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折了圣后的脸面?! 群臣却毫无欢喜之感,朝堂上谁不知道骆月娘以前就是于岌的妻子! 当着他们的面说自己忙于政务,从前洛阳什么大宴他没去过,什么时兴的穿戴她没有?! 有人看向谏议大夫于岌。 圣后却丝毫不气,还将几个宫女给了骆月娘,一来照顾她起居,二来让她闲暇时也能知道些洛阳女子的穿戴。 这哪里是赏赐? 明堂上哪有蠢笨的?心思转了半圈就知道了圣后的意思。 一个朝官,一个正议大夫,为什么要知道洛阳女子如何穿戴?这分明是在贬低这定远公来使。 骆月娘仿佛没懂,只跪下谢圣后赏,站起来之后又说道:“圣后有赐,臣不敢不从,只有一问,这些宫女送到臣府上是宫里的人还是臣的人是国公大人的人。” 明堂上一阵哗然,北疆也是大梁国土,虽然与圣后争斗不休,可圣后管的大梁,什么叫圣后的人还是国公的人? 有御史趁机发难说骆月娘有大不敬之罪,附和者众。 骆月娘却笑:“既然有罪,本官即刻去领死。” 说完,她转身就往殿外走去。 尚书令还在养病,代领中书省的中书省左侍郎杜晓连忙道: “启禀圣后,依臣看,正议大夫久在北疆,知晓圣后要赐下宫人着实欢喜才言辞无状!” “是么?杜侍郎今日倒是稳重了。”圣后冷笑一声,却是没再说什么,有将此事揭过之意。 御史们还要说什么,可杜晓做了那许多年都御史,积威犹存,那些御史也未再穷追猛打。 如今的大梁哪还有真正为民请命的御史? 不过是些俯首帖耳的小人罢了。 骆月娘已经走到了明堂大门前,此时回转回来,只看着大梁的文武百官不说话。 圣后也不再提赏赐宫女一事。 从那一日起洛阳都知道了北疆来的正议大夫骆娘子是个不好惹的,承影将军有眼,定远公有刀,这位比起来实在娇弱的正议大夫兼领定远公府长史骆月娘,她有命。 她有定远公长刀庇佑之下的一条命。 仗着这一条命,她在洛阳不给任何人脸面。 着实让很多人心里不舒服。 同光十三年的新年,很少有人过得舒服。 蜀地这个冬日竟逢百年未闻的大旱,嘉陵江、巴水几近枯竭,地裂水荒,百姓为逃难南下成都府,成都府外流民汇聚,蜀地大旱。楚国则下了大雪,一场雪从潭州长沙府下到了漓水一带,近倒下的房舍就有上万之数,冻毙于街头者难以计数。闽地也下了雪,实在是自有李唐以来从未有过之事,虽不像楚国下得那般大也冻伤了极多百姓,国主王信通大年夜祭天祷告求天帝庇护。南吴自不必说,漓水下了雪,南吴南部咁水也是同样,南有大雪,北有大雨,已经是难捱的一冬,偏又有定远军夺了海州屯兵荆州与淮河一线,南下之意昭然若揭。 虽然黄河下游一带也有冬旱,毕竟是定远公所辖之地,朝中百官无人忧心,只管歌舞升平,吃着正时兴的坑羊、黄雀鲊和鱼鲊。 圣人从前甚是俭省,新制的龙袍总要再穿一次才毁去,官窑进上的瓷器也不许挑拣后将余下的全砸了,总要多留一个,宫中冬日少有景色,树上的绫花圣人也让换成帛花。圣人几年不见朝臣,圣后越发奢靡起来,让宫里制无烟的炭,稍有烟丝就将上千斤的炭扔了,进到宫里的棉布和丝帛都要人剪成三尺长的条往城墙下扔,只因为梦里见了城门降下祥云,祭天之后宫中要散粮给洛阳百姓,从前是散一碗麦,现在要散三碗,因为圣人圣后并称二圣还有了大皇子。 今年过年时洛阳没有雪,她令人将内库的棉花假作雪堆在百姓家门口。 这等挥霍无度朝中也没人敢进言了,郑家倒了,郑裘死了,郑家上下只有他的两个儿子不见踪影,圣后又盯上了于家,腊月二十就让人封了光禄寺卿于崇的府邸要他交出窝藏的郑家子,过年的赐字等事也将于家子弟都摘了出去。 于崇却不将此事放在心里,围了他家的是神武卫,掌管神武卫郎将林钦是爱财之人,不过给了他一千贯,于崇便可从后门出入自家门庭。 大年初一午后,他偷偷出门去了城外一处宅邸,等了一刻,有人推门而入。 “于大卿,圣后命你闭门思过,怎还能邀我来此处?” 来人将披风的兜帽放下,露出一张颇有些俊逸之色的中年男子脸庞,正是中书省侍郎杜晓。 “我请杜侍郎来,是要与君谋一惊天大功,以求泽被后人。” 于崇身材高壮,在清瘦的杜晓面前如一座山。 杜晓不说话,于崇之前坐在榻上,他也不愿共坐,左右看看,索性站着了。 他与于崇,实在也没多少话想说。 杜晓不坐,于崇也不坐,他大笑了一声:“杜侍郎年轻时名冠长安,可恨我并无妹妹可许,后来有了那杜小郎,不仅貌比潘安有芝兰玉树之态,更是智才勇毅不输先人,我族弟有一女儿生得如珠似玉,我还坐着与杜家结亲的美梦吗,不成想杜小郎君去了北疆,倒让卫杜两家成了亲家。” 听见于崇说起了杜明辛,杜晓抬眼看了于崇片刻又垂下眼帘:“无父母做主,无媒妁之言,阿拙的婚事并不作数,我与他阿父写了信劝他回洛阳另寻淑女,他也不肯,如今已不算杜家子。” “杜闻和,这话你说与洛阳那些庸人便是,何必与我面前作假,承影将军虽然面貌有异,却是定远公亲手养大,唯定远公之命是从,你杜家面上是将杜小郎君赶出家门,实则夜里都要笑醒吧?卫家势大,定远公既然挥兵南下,称帝之时也在眼前,杜明辛去了北疆与承影将军成婚,是你杜家与卫家联姻,你杜家早就与定远公牵扯在一起,来日就是新帝姻亲!” 于崇上前一步:“我也并无要挟你之意,杜闻和,不谈旧日交情,你杜家就算与定远公联姻,又如何争得过裴、陈、骆三家?裴道真得了西北,骆家娘子也被国公重用,咱们大梁的闭口相公一声不吭就在长安不回来了。杜闻和,比起他们,你可还没从定远公手里拿到一丝好处。” “好处?”杜晓笑了,语气尖讽起来,“于大卿,你的意思是我跟那卫家联了姻,还要与你联手才能从定远公手下拿到好处?” “那是自然。”于崇连忙道,“我说的惊天大功定能让杜于两家五世不绝。” 他宽厚的手掌向上缓缓握紧,仿佛已经将什么握在了手里。 “于大卿是认定了我杜家和卫氏勾结了。” 杜晓后退了一步,板着脸也无辩解之言。 于崇看着他的神情,忖度片刻:“难不成你还真要忠于大梁?先帝倚重的申家可是孩子了你祖父和大兄。” 冷笑一声,杜晓转头看向窗外:“戾太子与申家已灭,杜家大仇得报。” “一派胡言!若你真的甘心,长安城里的杜家玉郎怎会变成现在‘瘟猫’!杜闻和,旁人能被你蒙骗,我可是与你同窗十载!” 于崇想喝杯水,走到壶前察觉是空的,又走了回来。 “那坐在宝座上的卫氏女已经将世家当死敌,你以为两京世家死绝,你们京兆杜氏就能逃过一劫?前有深仇后有杀机,你杜闻和真的不会为杜家思量后路?” 找上杜晓,于崇也是无奈之举,本想让于岌去讨好北疆来使,将于家归附之意传给定远公,不成想来的使节竟然是于岌从前的发妻,骆氏若是不恨于家又如何会走? 这条路断了,于崇才找到了三十年前的同窗杜晓。 他绝不信杜晓真的没有给自己留后路,杜晓是“瘟猫”不是“疯猫”,大梁江山风雨飘摇,就算杜晓之前是要把杜明辛赶出杜家,现在也定然换了面孔。 杜家的门路是他最后的指望,最近几月他送去给定远公的信毫无回应,定远公俨然已不把于家放在心上。 他不立下功业,一旦改朝换代,河南于氏就会湮灭不见。 他就成了于家的罪人。 杜晓不愿与于崇多说,转身就走,于崇看着他的背影大声道: “此事功成,首功是杜家!” 杜晓原本已经拉开了门闩,又推了回去。 转身对于崇道:“到底是何等功业,让于大卿这般急不可耐?” “将洛阳城献给新帝。”于崇说道,“你让你侄子将于杜两家的决心告诉……告诉新帝,到时你我从城内攻出,策应昭义节度使,占下洛阳杀尽赵氏族人,做了新帝想做却不好做之事,再将洛阳城献给新帝。” 杜晓皱了下眉头: “不好做之事?是何事?” 于崇低声说了两个字:“皇后。” …… 与杜晓密谈之后,于崇心中便安稳了许多。 和于家不同,京兆杜氏是从西汉御史大夫杜周传承至今的大族,出过的相爷与将军多如繁星,他尚且保存于家,杜晓为了杜家也会投了定远公。 不,是新帝。 骑着马往洛阳城中去,他摸了一下脸,叹了口气。 新帝对他有过救命之恩,他以洛阳相报,传到后世也是一段佳话。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当年定远公救他时的模样了。 这也不是他该想的。 也不该再叫定远公了,该称“新帝”。 马蹄踏在土路上,于崇深吸了口气。 有路了,有一条路将让于家再富贵一朝。 新帝是独断之人,于家也不必抢什么权,只做富贵闲人倒是更能保富贵,正好后宫空虚,于家子弟里挑着俊俏的奉上去。 也算做个国舅。 安分两代人,等各家再闹一场,于家子弟也就可以显出些本事了。 正想得入神,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于崇刚要回头,一把刀已经劈在了他的身上。 从马上摔下来,他还没看得清天色,又一刀捅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涌出。 有人缓缓走到他的尸体旁。 “我与他同窗十年,还请让我给他合了眼吧。” 是,杜闻和。 于崇好像看见了当年自己求学的杜家学堂,生得玉一般的少年郎正在与人辩《孟子》。 又有一队甲兵扛旗而过,定远公卫泫高坐马上。 “大丈夫当如是!”是谁说的?是他呀。 族长不让他从军,用木条抽打他, 再就是,洛阳大火,乱兵杀来。 一把刀救了他。 救他的人长了什么模样? 是何等让人记了半生的少年将军? 于崇奋力转头想看一眼,却什么都看不见。 见于崇拧了下身子终于不动了,杜晓弯下腰,合上了他的眼。 “若不是私心太重,他……” 杜晓叹了口气,终究没讲话说完。 第241章 变化 圣后在明堂上直接杖毙了前大理寺少卿刘扈这件事如同卷了雪的风,将洛阳城里仅剩的那丝年味在上元节前就吹了个干净。 刘扈的死并没有让圣后怒火渐消,正月十二,一道盖了玉玺和圣后凤印的圣旨从紫微城中传出。 “皇后有令,紫微城中设日月堂,堂中设尚书省,下辖六部,选德才兼备之女子入宫任各处之职。” 洛阳城中仿佛起了一场大火,人人急急慌慌去寻门路。 三省六部官吏连政事也顾不上,聚在一起商议如何让圣后撤回这道旨意。 圣后并不等他们商议出什么,召了阮细娘入宫。 “娘娘呀,还没出正月,您已经将要做之事做了,我在家里一听都骇了一跳。” 圣后将一本圣旨扔到了阮细娘的面前:“六部想任何职,自己填。” 阮细娘腿上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娘娘啊!我这样也就去做个守门的。” 见她惶恐,圣后笑了:“你不会做的,又有几个人做得?无论任了什么职,都得从头来过。” 说完,卫薇想起了卫蔷。 “我看那骆月娘投了北疆才三年,行事风度胆量气魄已经胜了天下男子,你灵慧不输她,如何就做不成。” 说完,她将一本名册给了刚站起来的阮细娘。 “这些女子都是在洛阳城中有些才名的,你看看可识得几个?” 听圣后拿骆大夫与自己比,阮细娘心虚得就像泡了水的纸,小心接过名册,第一个名字她就认识。 “司马五色?司马夫人?!” 司马五色,云麾将军李承继之妻,太卿司马循之女,自幼熟读黄老,亦通读“四书”。 卫薇走下御座与阮细娘一同看这本名册:“据说她女儿李若灵宝才名响彻北疆,阿蔷甚是爱重她,当娘的总不会输给女儿吧?这几年世家闹出了多少事,唯有司马五色守着云麾将军府没惹出事端。你可见过她?” “见过……”阮细娘小声说,“去年盂兰盆节的时候我跟着曲老夫人去看法事,司马夫人供奉了五百本自己抄的佛经。” 阮细娘还记得那位面上什么都浅淡的夫人,走过的时候身上带着浓浓的檀香。 “这位夫人念经礼佛这么多年,一定极稳重。”她这般评点。 卫薇差点笑出声:“抄经就稳重,那老僧岂不是可以做国相?” 阮细娘笑:“我哪有娘娘聪明,抄经这事我可做不来,能做得都比我强些,又抄了这许多年,定是比我强百倍的。” “竟然有几分道理。”卫薇翻了下一页。 “叶拂儿,钱家的叶三夫人,我见过,一看就灵慧,听说学过武,行动极爽利。” “嗯,她的族妹现在是封疆大吏,族姐是几州学政,想来她也差不多。” 听卫薇这么说,阮细娘连连点头: “我还真见过一位拿剑的叶娘子,当初救我们一家的除了元帅还有她,竟然是叶三夫人的族妹?” 卫薇笑她:“你竟然还能记住?” 阮细娘只嘿嘿笑。 下一页,还姓叶,叶若儿、叶锦儿、叶罗儿……一翻十几页竟然都是姓叶。 “叶家既然出人才,我自然一个都不会放过。” 卫薇得意洋洋,阿蔷不过得了几个叶氏女,剩下的就全归她了。 阮细娘觉得娘娘真是太厉害了。 一个个看过去终于看到一个不姓叶的,阮细娘仔细一看,只见上面写的名字“解新罗”,再看后面写的是叶家养女。 法号守灯。 “还是个尼姑。” “据说出家一年就能辩经了,六根清净,正好为政。” 将叶家上下女子一网打尽,卫薇真心觉得一个都不能放过。 阮细娘点头:“娘娘怎会寻出这么多人才,换了是我,我实在一个想不到。” 卫薇只笑不语。 阮细娘满心崇拜地又翻过一页,只见上面的名字崔扶桑,北疆大学政崔瑶的堂妹。 道号还素子。 “先把这些网罗来紫微宫,剩下的再考。”看完了整本名册,卫薇坐回宝座上,“你若认识可用的,也一并告诉我。” 阮细娘笑:“是,娘娘。” 卫薇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淡去了。 她又成了圣后。 …… 二月开大会,过完了年就要准备起来,白山都护府距离晋州颇远,好在可以坐火车倒成了方便的,白山都护长孙琴憋着劲儿想让其他人都看看白山的好东西,白山的豆,白山的山珍,白山的各色干肉与皮毛。 白山虽然土极好,开地却实在艰难,想纯靠种粮养活自己在几年内还是痴心妄想,正好有铁路,长孙琴常常亲自带着人长途跋涉到幽州,让幽州港来往的商船里装上白山的皮货山珍。 换来的粮食运到白山,就能养活白山十三军和他们来随军的家人。 同光九年的扩军也充实了白山的垦荒军,从前在白山垦荒的大半都是俘虏,扩军之后垦荒军有了白山军的旗号,军饷也是仅次于白山十三军足有六万多人,加上他们的家人有十万之数。 单论人数已经与繁衍生息多年的幽州相当。 这么多人在,活儿干的多,事也多。 郑兰娘将这一年来白山都护府辖地的大事一一抄录下来,抄完,她叹了口气。 “毋虚”……当年她来白山之前,元帅写了两个字给她。 那时她已经是北疆财部的算官长,是北疆财部里年纪最小的司官,自以为已经明白了如何做实事,来了白山才知道想要将事做好有多难,事做不完,人的心力却有限,有时无力求实,便成了虚。 虚事多则颓,实事多则兴,为了做不虚之事,有时就是要将自己逼到绝境之中。 有人敲门,郑兰娘将文书收好,开门就看见了自己的阿娘。 “兰娘,元帅让我闲散了数月,我也该去元帅处谋个职了。” 头上只梳了简髻的柳妤笑着对自己女儿说。 她自称自己是闲散了数月,实则自从到了白山就没停过,白山诸事冗杂,光是理账一事就能将几个算官耗在里面。 柳妤精于算学并非虚言,她将白山所有收支之事看了一遍,用了半月重新理了账册,让理账一事容易了一半。 一番劳碌,曾经丰腴白皙的柳大夫人变得黑了些瘦了些,却仍是神采奕奕。 “好!”郑兰娘笑着说道,“我在白山必小心谨慎,阿娘不必担心。” 她身为白山都护府长史,都护不在之时她要代行其责,轻易是不会离开,想要送阿娘走,也只能送到车站。 柳妤笑着摸了摸自己女儿的脸庞。 “既然选定了前路,就往前走,贪嗔痴念,钱财美色,皆是浮云,只有大道是真,知你辛苦,阿娘心疼你,阿娘也为你高兴。阿娘蹉跎了半生才知晓的道理,你这般年纪便已知晓,有志亦有力,阿娘以此为傲。” 郑兰娘眨了眨眼睛才让自己没哭出来。 同光六年到同光十三年,整整七年,被抢进上阳宫的时候她还想过为赵梁的圣人做妃子以光宗耀祖,现在去看,不过是寄命于他人的虚妄罢了。 见女儿要哭不哭,柳妤握住她的手:“咱们母女俩到今日也可说祝各自前程似锦。” 说完她就笑了,郑兰娘也笑了。 有些地方一想到开会便要想尽办法寻商机,有的地方则是各种依依不舍。 站在幽州州造船坞,诸葛弘唉声叹气:“一日日看着他长大,只怕我还没回来,它就走了,我就是那知道娘子有孕还要出去公干的郎君。” 他身侧幽州长史谢尽之看完了手上的文书抬起头:“昇歌号是船坞的师傅们造的,你是爹,他们是谁?” 看了一眼老师傅为造船而炼出的如铁柱般的手臂,诸葛弘往后退了一步:“舅爷爷,你就不能让我多难过会儿?你可是马上要大半个月见不着我了。” 谢尽之无动于衷:“昇歌号下海的那一日我会写你的名字放在前面。” 诸葛弘几乎要哭了。 “昇歌号”是幽州州造船坞建起四年以来造出的最大的船,长二十七丈,比现如今海上最大的“蔷薇号”只小一点。 “昇歌”这个名字是从一开始就写在图纸上的。 据说图纸是顾师留下来的。 定的是三月初三下海试水,偏偏今年的大会提前到了二月,三月初三诸葛弘最快也在回程路上。 “舅爷爷,要不我把刺史给你,你去太原开会吧?” 他抓着谢尽之的袖子小声问道。 谢尽之没说话,一把将自己的袖子拽了回来。 见他转身走了,诸葛弘哭丧着脸跟在后面嘟嘟囔囔,等到了人前,他又是一派沉稳的幽州刺史了。 如今统管数州的京兆尹元妇德准备带去太原的是文书。 堆在一起足够丈高的文书,是她抽空与各司同僚一同整理的,南下治理这些州遇到的问题和发现,以及所感,已经都在上面了。 陈伯横第一次见这些文书堆起来,忍不住想等元妇德回来就得下次过年了。 这次大会他是被元帅特指了要去的,顾念他的年纪,还专门准备了马车和护卫,比元妇德提前七天走,慢慢到太原,也不必那么辛苦。 被这样优待,陈伯横摸了一把长须,看了看天。 “妇德啊,这次开完会,恐怕咱们就不能叫元帅是元帅了。” 元妇德一边整理文书一边说: “立军、立学、立法、立政……该立国了。” 第244章 铜牌 伍显文确实在哭,眼泪都流进了鼻孔里。 “元帅,您可别拿下官说笑啊!” “我哪里说笑?”卫蔷倚在桌上,“黎国既然没有皇帝只有大辅,自然没有世袭罔替也没有一职终身,像大辅这种官自然是要选出来的,不靠民选,莫非要靠天?” 她低头摸了摸刀柄,说道:“方才我说人人可作大辅,并非虚言,伍刺史,我说你精算爱民难道还说错了?竟不配做大辅?” 伍显文捂着自己的豆眼抽泣:“元帅您可要折煞我了!要不是元帅,要不是北疆人人一等,我与晴娘哪会有今日……” 他从在大梁时就不善歌功颂德,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却想说出元帅的几千条好处,只不过被他忍了回去。 黎国,不需要歌功颂德,更不需要在这大会上对一个人歌功颂德。 若是忍不住,倒是辜负了这些年自己所见所行的种种。 用袖子遮住脸,他勉强将哭声憋了回去。 卫蔷觉得好笑,她不过说了伍显文、叶妩儿等人也有做大辅之能,竟然将他们都吓着了。 “今日不过是诸位在此投票,等五年之后天下大定,咱们还得让百姓来一齐投这个票,选出这个黎国的大辅。” 见众人点头,卫蔷摆摆手:“好了,你们投票吧。” 说完,她转身在纸上写下一名字扔进食盒里,由得李若灵宝她们端着食盒下去收票。 结果自然不必说,近二十年来卫蔷身担军政两职,定北疆、行新法、立学制……从麟州一地走到今日剑指天下,除了她之外,黎国第一任大辅再无可选。 黎国的第一任大辅当选,实在是连个大印都没有,只有卫蔷站在那儿还从前别无二致。 “既然被选作了黎国的第一个大辅,我就得把立国之事再往下推。” 卫蔷从袖中拿出一份文书。 “‘凡定远军立刀之处,人人可得田,人人可从军,人人可读书,人人可为官,务必使劳有所偿,功有所赏,令行禁止,法度可依’,这句话咱们得改改了,‘黎,黎民之黎。黎国以法度为基,以百姓为本,法度之下,人人一等。凡黎国疆土,人人可得田,人人可从军,人人可读书,人人可为官,务必使劳有所偿,功有所赏,令行禁止,法度可依。’这样如何?” …… 新立黎国,没有人饮酒欢庆,也没人唤来歌舞,只有一群在冷风熬了一夜一条条立下黎国国法的黎国新官。 光起熹微,黎明已至,会终于告一段落,大学政崔瑶提笔写下:“元年二月十九,黎国立于并州太原。渡长夜,迎春风,初日升,新法立,此晨光属于天下苍生。” 会赶得紧,就算是都整整熬了一夜,第二日也不可能歇息一整日,辰时三刻散会用些早饭休息到午时两刻继续开会。 早饭是热腾腾的汤饼,卫蔷连吃了三碗算是解了乏,她身有不眠之症,此时倒不觉得累,见李若灵宝她们一群小姑娘都熬得哈欠连天,干脆一个人都不带就从住处出去了。 刚走出大门她就笑了:“开了一夜的会怎么不回去歇息?” 卫燕歌转身道:“知道阿姊你不想睡,我来陪你走走。” 卫蔷自然欢喜,倚在卫燕歌的肩膀上笑着道:“那好,咱们去北市逛逛。” 卫燕歌将背在身后的手亮出来,只见拿的是两个帷帽,卫蔷接过一个戴在头上就抬脚往城北走去。 “乌护那边拓远部还在用粮食换乌护各部羊马?” 卫燕歌点头:“金山南北的雪从十一月到如今都没停,息松已经做起了奴隶生意,他知道咱们这没有奴隶,就把人卖去了甘州乌护。过年的时候腾各部将金山东边苏其部的男女老幼都抓了做奴隶,慕容仙仙带人救回了六百多人,这样的事在各部间屡有发生。” 听完,卫蔷道:“要是今年的水草好一些,说不定草原上还会少好几个部落。” 停下脚步,她看向身侧有着一双蓝眼的将军:“耶律啜里只真是个聪明人,把已经想安享晚年的息松都给折腾了起来。” “如果没有北疆,或许耶律啜里只统一蛮人各部称王,挥刀南下亦非不能。”有风吹来,卫燕歌抬手替卫蔷遮了下帽檐。 卫蔷笑着往前走:“可惜有北疆,他也只能为黎国效力,开完会我打算把他调来南下。” 卫燕歌低声道:“您是打算重用他?” “重用他,倒也不必,我是看中了萧月平,她有胆识有气魄,会说乌护语也能挥刀杀人,只做一个皮货商人才是可惜,我想重新打通丝绸之路,让黎国百姓的眼睛看见葱岭以西是什么模样,我相中了五个人,打算让他们分头往西走,其中就有萧月平,等打下甘州乌护就让他们出发。” 走到北市口,卫蔷看见有人正在卖小羊皮制的毡子:“要不要买一条给阿珂和阿玥?正好你回云州的时候带回去。” 站在卫蔷身后,卫燕歌低声道:“阿姊,我想再去一趟海东国。” 卫蔷转身,隔着两层幕篱看向她。 “你要带多少人?” 上午的太原北市人来人往,卫燕歌对卫蔷道:“五千人,三个月。” 给我五千人,给我三个月,我给您一个海东国。 卫蔷点头:“好,我调你三千承影部,一千步兵,一千重骑,五门大炮,秋收之前,无论结果如何,你要回来见我。” “是,元帅!”卫燕歌的膝盖落在了北市的泥地上。 卫蔷连忙将她拉起来:“还要继续逛集市呢,你在这行礼咱们可逛不下去了。” 说完,她笑着拉住了卫燕歌的手,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 午食用得是陶锅,一人一个陶锅里面有还在翻滚的猪肉、菘菜、芦菔干,热腾腾的胡饼管够,做菜的厨子极为用心,肉并不是白肉,而是先用酱烧过再切片下锅,哪怕顶着凉风吃上这么一顿也是浑身冒汗。 顶着额头上的汗,下午的会又开始了。 一开始说的就是军制,黎国如今有大军六十三万,除了主战的巨阙、湛卢、龙渊、龙泉、纯钧、赤霄、泰阿等七部,安远军和各州守军之外,还有司谍报的鱼肠、司军械的工布、司军纪的胜邪、司斥候的承影,卫蔷打算裁撤各州守军一面是以充监察卫,一面是擢优异者入各部。 “黎国现今各州守军,多的两万,少的五千,北面蛮人余党已灭,防线一路北上到了胪朐河一带,南面有淮水、汉水、长江,西北虽然有甘州乌护和大蕃,也有我们的十几万守军。三年以来,只有汝州洪灾的时候调用了徐州等地的守军……十九万人一年光粮饷用度就要六十万贯。” 守军是北疆留下的传统,北疆北线各州都与草原接壤,谁也不知蛮人会从何处攻入,定远军各部又极有可能调派出征难以顾及,卫蔷便让各州都建起守军以抵御蛮族。 现在,这种守军已经不需要了。 众人不由沉默。 各州将军并未来开会,旁人却无法不替他们难过。 大辅说得是对的,从前各州枕戈待旦的日子已经结束,各州守军当裁撤了。 “等我们打下各处也一样,民心稳定无外患之后,守军也都裁撤。” 卫蔷说完,不禁苦笑,旁处也罢了,北疆各州的守军可真是为了北疆真正流过血,将士们用命守住了一州又一州。 可光北疆一处就有九万守军,云州更是有三万,也是最该被裁撤的。 众人没有反对的,这事就算定下了。 “元帅,卑职也有话要说。”这时,湛卢部将军龙十九娘子突然站了起来。 卫蔷看向她:“龙将军是想说各州守军之事?” 龙十九娘子大声道:“卑职想说的是定远军中事,元帅,卑职从乾宁十五年统军,同光元年得军名为‘湛卢’,至今统军十六年,龙泉部白将军比我少两年,巨阙部申屠将军比我少两年,赤霄部李将军比我少三年,纯钧部苏将军比我少三年半,泰阿将军都比我少四年,龙渊的符将军更不必说,她比我少六年。” 天上仿佛有鹰的鸣叫声,定远军中年级最大的主将头发半百,被晴日照得似有光亮。 她依然称呼卫蔷为元帅。 “元帅,定远军诸位主将中最少的也已经掌一部七年了,最多是我已经十六年了……元帅,十六年,湛卢部是随我姓龙还是姓定远、姓安民?十四年了,龙泉部又姓白还是姓定远?” 她说了好几句话,竟然一个脏字儿都没有。 白庞咬着牙道:“龙婆你说话别将我拐进来!” 卫蔷看着龙十九娘子,看着她笑容满面。 “元帅,让卑职去龙渊部吧,申屠将军去龙泉部,白将军去赤霄部,符将军去泰阿部……五年一换,定远军才会是真正的定远军。” 说完,她从腰间解下刻着“湛卢”二字的铜牌扔在了桌上。 随后,她看向了身侧坐着的苏长于:“苏将军,你可敢将你经营了十二年的纯钧部交给本将?” “白将军,你可敢愿将你握在手里十四年的定远军龙泉部交给我这把老骨?”她又问白庞。 眸光横扫左右众位将军,她冷笑: “别做那缩头的畜生,湛卢部的信物就在此处,你们谁敢拿便将自己的兵权交出来。” “啪。”一块令牌也落在了桌上,龙渊将军符婵站了起来,“龙婆你不要这般猖狂,我五万重甲铁骑,你敢接吗?” 又一块令牌也落在桌上,泰阿将军卫莺歌也站了起来:“泰阿部是定远军的泰阿部,该去何处我任凭差遣,绝无推脱之言。” 苏长于也解下了腰间铜牌。 接着是申屠休和白庞。 慢条斯理将腰间铜牌解下,赤霄部将军李瑄笑着摇头: “竟不知龙婆这般轻看我等。” 龙十九娘子,年有六十四,在并州太原,将定远军主力七部将军的军权全缴了。 第245章 桃花 文明十八年的大会上最大的事就是“黎”立国,定远军元帅卫蔷被选为第一任大辅。 裁撤各州守军却连第二大的事都算不上。 二月二十日,定远军改制,各军主将、文将改五年一任。 原湛卢将军龙十九娘子改任巨阙将军,原巨阙将军申屠非改任龙渊将军,原龙渊将军符婵改任纯钧将军,原纯钧将军苏长于改任湛卢将军,原龙泉将军白庞改任泰阿将军,泰阿将军卫莺歌改任赤霄将军,赤霄将军李瑄改任龙泉将军。 文将留任一年,明年再改。 定远军格局大变。 镇州与并州将让,快马一日可至,那厢开会的众人刚刚踏上返程,这厢会上所说已经悉数到了镇州鹿泉县的小院里。 穿着葱绿罗裙的女子趴在榻上,笑着说:“龙婆真是一员猛将,当场缴兵权这种事也就她做得出来。” 传信之人穿着粗衣,仿佛只是个货郎: “我家主人说了,既已立国,就该称您为殿下,来日黎国江山都是您的。” “可别与我玩笑了,我那姑母都没称帝,不过是个什么大辅,我又是哪门子的殿下?我们二人在这闲居,不用你们挂心了。” 说完,女子将信扔到了地上。 “我不管你们是谁,除了这院子你是货郎,我是这家的娘子,从来不曾相干。” 货郎却不甘心,低声道: “殿下,您可是姓卫,是先定远公世子仅剩的血脉。” 女子一概不听,抬头喊道:“师父快把这人赶出去!” 话音刚落,一穿着布衣也不掩清瘦端肃的男子走了进来:“你该走了。” 货郎看见那男子,连忙道:“殿下,你是卫家血脉,却沦落至此,元帅手段狠辣,您屡次犯禁,一旦被元帅抓住别说与肃王相知相依,只怕二人性命都不保。” 趴在榻上是女子就是正藏身鹿泉县的卫瑾瑜,她唤来的男子自然就是赵启恒。 赵启恒将那“货郎”赶了出去,对趴在榻上的卫瑾瑜道:“饭已做好了,我扶你起来。” 卫瑾瑜用手撑着上身笑着说:“师父你不必把我当患了重病的,不过是伤了腿……” 赵启恒只管端了饭菜过来,让她依在自己身上吃饭。 吃完饭看了一眼卫瑾瑜的伤腿,赵启恒道:“我扶着你去院子里走走。” 卫瑾瑜抬起手让赵启恒扶她,等赵启恒架住她的手臂,又突然用力让赵启恒坐在了榻边。 “嘿嘿嘿,早知道我受了伤师父你就不走了,我早就……” 赵启恒拦住了她的话:“你总趴在榻上,好的腿也会失了力气,还是下来走两步吧。” 卫瑾瑜扁扁嘴,看着赵启恒的眼睛:“王爷师父,是不是我能走了你就要回洛阳不管我了?” 赵启恒没说话。 卫瑾瑜为了救他出皇陵触犯军纪,大年初二被押解到了绛州,当着他的面被硬生生打了一百二十杖打断了的一条腿。 赵启恒忘不了那日卫瑾瑜被打成了什么模样,这条腿是卫瑾瑜为了救他而付出的代价。 可卫瑾瑜却不这么想,她在军中多年,颇有些亲信,竟然就把她和赵启恒一并从胜邪部的大牢中救了出去送到了鹿泉县。 赵启恒问过她的打算,卫瑾瑜笑着说她用一条腿还了姑母的养育之恩,等腿好了就出关去西域。 一边怜她身受重伤,一边惶恐她前途漂泊,赵启恒也说不出自己要回洛阳赴死的话了。 又过了片刻,他对卫瑾瑜道:“你安心吃药,好好养伤,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西域。” 女孩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仿佛有数不清的华彩。 “师父,我认识一个叫多萝的胡姬,她跳舞极好,家里在瓜州开了商栈,咱们就去瓜州,到时候随着她的商队去龟兹、于阗,好不好?” “好。”赵启恒将卫瑾瑜从榻上拉了起来。“你去院子里走几步,不然将来怎么骑马去于阗?” 卫瑾瑜笑嘻嘻地被赵启恒拖下了榻。 “我也会跳胡舞,等我腿好了跳给师父看。” “先养好腿。”赵启恒最关心的还是卫瑾瑜的腿。 院中有一棵桃树,院外也有一排的桃树,将进三月,桃花零星开了几朵,卫瑾瑜一边拐着脚让赵启恒扶着走路,一边数着到底开了多少桃花。 “七十九。”她笑着对赵启恒说,“昨日是六十七,桃花越来越多了。” 赵启恒点头:“等桃花落了你的骨头也就差不多长好了,结了桃子的时候我们就启程去西域。” 卫瑾瑜连连点头。 “到了西域去吃葡萄、喝美酒,看我跳胡舞。” “好。” 卫瑾瑜说什么赵启恒都会应下。 见状,卫瑾瑜得寸进尺:“师父,咱们俩一辈子在一起,可好?” 女子的笑比盛开的桃花还美。 扶着卫瑾瑜手臂的手紧了一下,赵启恒笑了:“你哪里懂什么一辈子?你是腿受了伤只能在小院子里就想东想西,等你腿好了,快马飞驰哪里都去得,又哪里知道人活一世落在何处?” 卫瑾瑜低下头有些气闷,却没有再纠缠下去。 夜里,赵启恒睡在了外侧的榻上,卫瑾瑜睁开眼,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她赤着脚,一步一挪,跌跌撞撞走到了屋外的桃树下。 “除了皇位,我还能得什么好处?”她问站在树下蒙着面的男子。 男子生得颇高,穿着一身黑衣几乎隐在了墙影里:“得了皇位,殿下还有什么得不到的?” “不必哄骗我。”卫瑾瑜冷笑道,“我借你之力称帝,自然是你掌中傀儡,你不过是挟我以令天下。” “殿下何必如此多疑?不如这样,我有两子,殿下皆可……” “打得好主意,借了我的肚子生你家的皇帝。我要承影部。”卫瑾瑜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男子蒙着脸也能看见他皱了下眉头:“殿下你这开价着实太高了。” “不愿就算了,就当你我从未见过。” “罢了。殿下既然要,我就给。” 卫瑾瑜转回身:“我还要立赵启恒为男后。” “此事不难,改名换姓罢了。”男子说道。 卫瑾瑜看向树上的桃花:“我姑母有皇位不坐,只能我这做侄女的取而代之,不知你要如何送我皇位啊?” 蒙面男子低声道:“陛下不必担心,余下之事交给微臣。” 风吹动,零星几瓣桃花瓣落了下来,有一片落在了卫瑾瑜的头上,她后退一步理了下头发。 “好,我等大元帅、大辅,来迎我登基。” 说完,卫瑾瑜转身往屋里走,步伐竟毫无异常之处。 看着她的背影,男人转身越过院墙离去。 开完大会之后卫蔷并没有立即动身南下,而是去云州主持云州守军的裁撤一事。 定远军中属云州守军为抵御蛮人牺牲最大,营中几十座丈半高石碑用半寸见方的字刻满了战死将士的名字,完全不逊于定远军中的任何一部。 卫蔷一座一座地行礼。 “云州守军之军功之死伤,大黎百姓世代不忘!” 云州将军丁大胜站在她的身侧,丈八的汉子泪流满面。 从云州离开已经是三月初九,卫蔷启程南下,她北上时走的是绛州到晋州一线,南下的时候取道麟州沿着黄河一线。 到了绥州,新任龙泉将军李瑄在城门相迎。 同日,卫瑾瑜在一队人马帮助下从鹿泉县启程,赵启恒原本以为这些人是卫瑾瑜的亲信,却听到他们唤卫瑾瑜陛下。 陛……下…… 他想找卫瑾瑜给自己分说个清楚,卫瑾瑜看了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竟然直接让人将他绑在了另一辆车上。 前一日还赖在赵启恒怀里闹着不肯吃饭的那个卫瑾瑜仿佛是假的。 虽然不知世事了些日子,赵启恒也明白眼前又是一场风云变幻,卫蔷苦心孤诣这许多年,瑾瑜却两次被留在洛阳,就算是真的把卫瑾瑜当做储君,也有防备之心,瑾瑜既无兵权又无人望,真要造了卫蔷的反只怕北疆十几年继续耗尽,她自己也不得善终。 至于他为何如此笃定,夺位之争论起惨烈,历朝历代能比得过他们立国仅仅七十多年的大梁的,也实在不多。 赵启恒是绝不肯看见卫瑾瑜落得如此境地的,可那些人看守得极严,绝不让他有与瑾瑜说话的机会,赵启恒干脆绝食,一行人从鹿泉县到绥州近九百里路,一日行三百里,走了三天半,赵启恒也整整三天不吃不喝。 见到卫瑾瑜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绥州,赵启恒意识有些模糊,伸出手去抓卫瑾瑜的手。 “西域。”他说。 我们说好了的。 “葡萄、酒……” 记得吗,我们说好了的,等你腿好了,我们去了西域,吃着葡萄喝着酒,你还要跳胡舞给我看。 卫瑾瑜穿着一身素白锦袍,越发显出了几分贵气,她俯身到赵启恒脸旁: “师父,西域虽好,若非无奈,我又何必远离中原?” 她拿起水袋将加了糖的水往赵启恒的嘴里灌。 “我想和师父在一起,有我姑母阻我,要是没了我姑母,我们自可相守。” 赵启恒被水呛到扶在床边一阵骤咳,卫瑾瑜也不嫌污秽,用手拍他的后背。 “没有西域,有中原,想吃葡萄饮美酒看胡姬,自然有人奉上,师父,这样的日子不好吗?你不用再做郁郁寡欢的亲王,我也不必做隐姓埋名的卫瑾瑜。” 终于喘过气来,赵启恒去拉卫瑾瑜的手,被她避开了。 “师父,你等我。”卫瑾瑜对赵启恒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她的腿从来没断过。 赵启恒伸出手,什么都没抓到。 三月二十一是个好日子,黎国大辅卫蔷在绥州停留了四日,明日清早就要继续南下。 入夜,八门火炮团团包围了卫蔷的住处。 新任龙泉将军李瑄坐在自己的住处,看着面前的灯。 与年近五旬的苏长于,早已老迈的龙十九娘子不同,与刚过三十的卫莺歌、卫燕歌、卫雅歌也不同,他今年三十有九,正是一个将领最好的时候,勇猛亦稳重。 “咳咳咳!”似乎是被灯烟呛到,李瑄连着咳了许久。 在一个将领最好的时候,他得了肺疾,有风时节就不可骑马,连六十多岁的龙婆都是骑马北上入太原,只有他,坐在一辆马车里如寻常妇人一般。 十三年前的冬天,二十六岁刚刚掌上万人马的李瑄为了接应夜袭蛮人的元帅与申屠休,在雪地里趴了一夜。 随身带的护身铜炉他给了一个才十五岁的新兵,自己的半边肺却被冻坏了。 谁还记得他能骑马夜行八百?谁还记得他武艺与申屠休相当能与元帅走三百回合? 可他得了什么? 他和寻常的百姓一般吃胡饼吃饺子,他也要下地耕田,他什么都没得到! 十数年岁月,一副康健身子,他什么都舍了,却什么都没得到! “咳咳咳!” 眼前恍惚看到二十二岁的元帅拎着几包药材来找她,李瑄笑了下,低声道:“传令下去,放炮。” “轰!” 骇人的巨响惊碎了绥州城的静夜。 第246章 尸首 “殿下,李将军那边动手了!” 穿着白色锦袍的女子斜坐在椅子上正揽镜自照,闻言用尾指抹去了唇上的胭脂。 “那我是不是该换回布衣脱了锦袍,去给我姑母当孝顺侄女?” 说话间,她抬手将发上的金簪取了下来,脸上带着浅笑: “你们可看见我姑母去了?” 报信的人跪在地上小声道:“八门火炮连发三弹,佛祖下凡都救不了,西河巷一条小道都走不进人了。” 女子似乎有些满意:“那我姑母还真是死得惊天动地。” 她站起身,随手将身上的金玉带解了:“赶紧更衣,我还得给我姑母奔丧。” 一个青衣婢女缩着脖子走上前来给她换上了布衣。 白色锦袍落地,女子口中还在感叹:“可怜我姑母聪明一世、搏命一世,与人争了十几年,偏偏不愿做皇帝,就只能这么死于天了。” 换上了黑色布衣,女子又看向那报信的人:“是不是该将我的剑和马还我了?绛州离麟州太近了,只怕明天传了信出去,后天越霓裳和叶妩儿就要来了。” “马就在院外。”报信的人看向婢女,那婢女退出去,不多时,把一把剑拿了回来。 女子□□看了一眼,冷笑了一声:“没想到李将军竟然这么怕我,连开刃都不敢。” 将剑悬在腰间,女子跨步走了出去。 报信之人连忙跟上:“恭送陛下!” 听见“陛下”二字,女子停住了脚步:“你带来的人,让他们都唤我一声。” 她身后弯腰跟着的人连忙回头对左右道:“还不赶紧恭送陛下?” 两侧的人腰间挎刀,也不知是来护着的还是来逼着的,听带头的这么说,他们也连忙跪下。 “恭送陛下。” …… 爆炸声惊动了绛州城的守军和监察卫,他们来的时候只见连着三个院子都被炸成了废墟,临近的院落都窗落床散,数十丈外的民宅也被震的窗棂动摇。 除了城破那日绥州百姓都再未听过炮声,此时有人躲在屋里瑟瑟发抖,也有人拿着菜刀扁担之类出了门户,原本静谧的整座城渐渐喧闹起来。 不多时,绛州监察司司长徐经史骑着快马赶到:“死伤几何?可有看见行凶者的人证?听声响似是火药火炮之类,快去路上寻踪迹!” 说完,徐经史下马自己蹲在了废墟旁抓了一块碎瓦深嗅了下:“是前年的产的七硝弹,各处军库都有,也在军库有……元帅来了绥州就有人闹事,只怕要出变故,住在此处的人是谁可知道?” 四周忽然如死般寂静。 “司长,西河巷这三户是专门腾出来给元帅、不,大辅及秘书司一行人的。” 徐经史抓着碎瓦,头缓缓看向还熊熊燃烧的梁柱,身子一晃几乎晕过去。 “调人来!监察司的人不够,禀告栾刺史,让他带人过来!” 说完,徐经史身子几乎扑在了地上,用手开始扒瓦片。 “元帅久经沙场,什么阵仗没见过,怎会折在此处!” 徐经史身后站着的柳般若深吸一口气,转头对身旁的人说道:“将临近的胜邪部也都调来,再传红头信给越管事和各部总司,承影将军应还在云州,也传信过去。” 胜邪部兵士领命离开,柳般若低声又对一个女子道:“你再派几人,无论如何要将信送出去,泰阿部的卫将军是可靠之人,延州有龙泉部副将侯莫陈羽,她也是有担当之人。” 徐经史还在带人掀开废墟,柳般若俯身对他说道: “既然用了火药,就是军中出了内奸,贼人此刻就在绥州城里城外……” 手指已经被瓦片磨破,徐经史几乎浑身发抖,颤着舌头小声道:“我懂,元帅未曾出事,今、今天夜里元帅突然决定启程北上回麟州,恰躲过了贼子的暗算。” 说完,徐经史的眼泪几乎要飘出来:“冯刺史不在,还要请柳总讯官,帮我做局。” 旁人只见柳般若对徐监察说了几句话,徐监察就站了起来: “元帅,不,大辅,咱们大辅福大命大,偏偏躲过了这一劫,真是咱们黎国的幸事。” 其他哀痛之人抬头,就见徐监察的脸上竟然有笑。 “下午元帅召了柳讯官去说话,说起了麟州宋嫂家的豆腐和羊肉牢丸,竟然就连夜转回麟州了。” 说完,徐监察笑了一声,理了下自己脏了的布裙。 半个时辰之后李瑄带着二百精兵停在绥州城下对着城墙上的柳般若大声道:“柳总讯官,我听说大辅的住处被贼人袭了,大辅可还好?” 柳般若身上裹着棉衣,面无表情地对城墙说道:“李将军放心,那贼人无知,今天傍晚元帅就已经启程北上,他们炸了座空宅,此刻绥州城已经封了在找贼人,龙泉部未得调兵进城之令,就早些回去歇着吧。” 李瑄面色如常:“既然如此可真是好事,咳咳咳,徐监察马刺史鲁长史可在?” 柳般若一张脸如寒冰覆面:“徐监察正带人在城中抓行刺的贼人,马刺史昨日去了下面村里查种棉之事还未回来,鲁长史初以为元帅殒身,哀痛过度,至今不能理事。绥州城上下安稳,不劳李将军挂心,早听说李将军身有锢疾,方才咳的也厉害,正该好生修养。” 柳般若生得清瘦,棉衣仿佛堆在她身上,此时面色又冷淡,仿佛说的不是让李瑄好生修养而是让他早日归西。 李瑄笑了,绛州刺史马谕是个连贺咏归都不如的废物,又胆怯懦弱,他才能在绛州韩家留下的铁矿里偷偷造火炮,一旦事发也有法将他拉做同盟,长史鲁齐儿倒是个刚毅强硬的,却太过刚直,给她几件贪腐案子便顾不上其他还闹走了原来的监察司长,去年调来的徐经史倒是祁齐教出来的监察,也着实有勇有谋,可惜来的太晚,他的火炮已经造好了,没在她面前显出破绽。 卫蔷拿走他的赤霄部,给了他驻守绥州的龙泉部,又南下来了绥州,于李瑄着实是天时地利人和。 没想到又冒出来柳般若这么一个难缠的角色。 定远军军规森严,各部不可私通,尤其是掌军法的胜邪部与司密探的鱼肠部,哪怕是各部将军也不能将手伸过去,卫蔷是何等机敏之人?为了不被她察觉,李瑄这么多年来除了暗中制出火炮之外其余一切都依军法行事。 没想到胜邪部中在绥州竟然还有这样能与他周旋的角色。 封城至此,未必没有疑他为主谋的意思。 “罢了,我们回营。” 说话时他在身后摆了摆手,藏在林间的弩手们已经整装待发。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为了那片一看就是军队动手的废墟,李瑄可没想过在绥州城里留下几个活口。 这时,从城墙暗处走出一人:“马刺史与鲁长史不在,柳总讯官却担了一州之政,早知你有这本事,又何必在胜邪部屈才?在民政经营几年能能做一州刺史了。” 看见那人,柳般若神色大变。 “卫瑾瑜?!” 穿着黑色布衣的女子笑了:“柳讯官,许久不见,逃兵卫瑾瑜犯下大错,来向元帅投案,我总能进城了吧?” 柳般若后退一步,低声道:“元帅下午就北上去麟州了。” “巧了。”卫瑾瑜笑语嫣然,“我正是今日从北南下来寻元帅的,竟没见到元帅。” 她抬手搭在柳般若细瘦的肩膀上。 柳般若眼睁睁看着卫瑾瑜凑到自己的耳前小声说: “柳小讯官这般瘦,何必去挑那重如天下的担子?” 柳小讯官,当年卫瑾瑜从麟州南下,正是柳般若与她同行。 一个是定远公府世子。 一个是未到二十岁却过分稳重的小讯官。 她们彼此相称之时,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元帅、大辅,不在绥州。”柳般若垂眸,“世子当年就有些惫懒,到如今还是挑了最易的那条路,不走到头又焉知孰难孰易?” 顿了片刻,柳般若提声道:“元帅离开时有北门卫可见。想来是你大罪在身神思不属,才没看见大辅。” 卫瑾瑜松开了她的肩膀: “那还请柳讯官可愿带我去看看那被袭之处?元帅毕竟是我姑母,让我看一眼,我总能安心。” 柳般若讥嘲:“元帅苦心栽培,你却徇私在前逃狱在后,竟在此时想起元帅是你姑母了,这份孝心实在感天动地。” “是了,我是个罪人。”卫瑾瑜一笑,转头拿起一旁的火把往远处晃了晃,不远处的村落里顿时亮起一片火光。 “草菅人命之罪,你猜我可犯多少次?”她问柳般若。 柳般若看着卫瑾瑜,她说道:“为了进绥州城便以人命相要挟,实在不知我眼前是何等乱臣贼子。” 双手一起握住卫瑾瑜的剑柄,她借着火光看着卫瑾瑜的眼睛:“你要进绥州城,可,你乃罪人当受缚进城,至于城下这些人,我死在此处,也有旁人阻拦!” 裹在身上的棉衣落在地上,露出了柳般若的一身素白衣衫:“我连寿衣都穿上,卫瑾瑜,你要杀人便从我杀起罢!” 火光随风而动,清瘦至极的女子毫无惧色的看着城墙上下的带刀剑之人。 她身后的楼梯上有人拿着刀剑冲了上来:“护卫绥州城!” 李瑄不愿与她纠缠,见卫瑾瑜挡住了柳般若,他大声道:“杀人夺城!” 从树林中又出现了六七百人,冲向了绥州城。 城内,监察卫搜遍全城找到了被藏起来的火炮,火炮被装在木车上,又从一处人家的井边发现了还没用的炮弹。 看着这些杀了大辅的火炮,徐经史心神俱碎。 这时,传来了有人赤霄将军攻城的消息。 各州守军裁撤,绥州城的五千守军也已经各自回家,此时的绥州城连着监察卫城门卫能守城的只有不到四百人。 面对的却是骁勇善战的定远军。 徐经史深吸一口气:“来人,将火炮运到废墟!再将各处的火|药都取来!” 废墟旁,几门大炮矗立。 徐经史几乎将衣角揉烂,却没有耽误正事。 “帮我将炮筒对着此处。” 她站在火炮之后,拿出了燧石火器。 强攻绥州城城在李瑄的心里是下下之选,就像他打蛮人一样,比起见鲜血淋漓的残杀他更喜欢看着敌人在忽如其来的绝望中死去,他想看着绥州城中人们的信赖转为痛恨和绝望,然后死在屠刀之下。 可惜了。 “攻上城墙,我要用柳般若祭天。” “轰!轰!轰!”绥州城内突然传来连续不断的巨响。 李瑄忽然有些惊惶:“城中怎又炸了起来?” 废墟被连续不断的爆炸和放炮被轰得仿佛成了渣。 “找不到大辅的尸体,总能、总能再拖几天。”这般想着,徐经史已经泪流满面。 她擦去泪水,大声道:“与我同上城墙,与叛军作战,绥州城破,我绝不独活!” “是!” 她走出西河巷,看了拿着扁担弓箭和斧头的百姓。 “徐司长!谁又来打咱们?咱们与他们拼命!” 见要攻城,剑都没有开刃的卫瑾瑜早沿着绳索下了城墙,此刻站在李瑄旁边,她轻声道:“李将军,恐怕要输啊。” 李瑄转头看向她。 却见卫瑾瑜拔出了自己腰间那把剑。 理了下发丝,卫瑾瑜手腕一转,从剑鞘中弹出的钢丝已经缠在了李瑄的脖子上。 “这剑不错。” 几丈树上有人惊叹道。 听见这个声音,李瑄拔刀的手停住了。 那人如一只墨色的大蝶无声落下,笑着说: “我不过睡不着出来晒晒月亮,却见了这么一番热闹。” 村落里,之前奉了李瑄命将卫瑾瑜送到城外的一干人举着火把看着面前被绑着的百姓,却不见自己身后有一把把钢刀正在逼近。 第248章 江南 深夜,瘦高的女子斜坐在床上,床前立了一盏灯,她正对着灯看文书忽听见有人敲门。 “门未关。” 穿着黑色衣裙的女子走进来,将灯笼挂在门边。 “都已经送走了。” 瘦高的女子点了点头,春风还未全暖,夜里的风是凉的,她只穿了小衣,一件黑色的半袖搭在肩上。 灯火晃了晃,她将手中文书放下,笑着对走进来的女子说道: “劳烦了你一夜,桌上的汤你先喝了再回去歇着吧。” 黑裙女子看也没看那放着汤的食盒,只见黑色的裙摆轻晃,灰色靴子已经走到了床前。 将一件裘衣裹在了卫蔷身上,越霓裳拣了凳子坐在了床边,对卫蔷说道: “我本想瑾瑜与李瑄缠斗是为了能在鱼肠部的继任之争中有些建树,没想到她又要入渔腹,你还不肯拦着!” 鱼肠以专诸将匕首藏在鱼腹中而得名,是天下闻名的勇绝之剑,卫蔷用了鱼肠这名便是取潜藏无声行动勇毅之意。 “入渔腹”就是再次潜伏伺机而动的意思。 卫蔷摸了摸身上的裘衣: “她自认能以自己身份做出一番大事,又恰是黎国此时所需,我何必拦着?” “这天下最狠的就是你们这些姓卫的女子,瑾瑜是一个,你也是一个,我还以为她要带着那梁国的小王爷一起去,不成想她一早打算好了给那赵启恒的后路,她不仅要从梁国手里保下赵启恒,还要从咱们大黎这为赵启恒争一份活路……亲儿子对亲爹都未必有这般孝顺。” 越霓裳心中也是气闷,鱼肠部是定远军中最见不得光的,卫瑾瑜仿佛生来就是做这等事务的人才,她本想这次之后将卫瑾瑜调回麟州一步步将鱼肠部从自己手里接过去,没想到卫瑾瑜却又走了。 卫蔷笑着看她:“怎么看你才是瑾瑜的姑母?我反倒是生来就要折腾她的。” “你也知道……”越霓裳顿了片刻,当年卫瑾死在前往蓟州的路上,她在马上癫了一日跟着卫蔷去看那被烧成了灰的屋舍,她们二人都是见惯了死人的,对着被烧成半焦的尸体都看出了不妥。 瘦骨伶仃的女孩儿死死地看着她们,不知道自己的秘密早在一次次的梦魇里被旁人知晓。 当时也不到双十的卫蔷拉着小女孩儿的手对梁帝派来的使者说是她疏于防备才让贼人有机可乘。 杀死了自己亲兄的女孩儿战战兢兢,将罪业背在身上,不知道她的姑母一次次想把那铁镣似的东西拿下来,又或者不想拿下来。 “瑾瑜机敏过人……算了,这等宽慰之语你听了也是虚的。”越霓裳转头看了一眼挂在门边的灯笼,“这几年我们在海东国也埋了些人,已经尽数交给了燕歌。” 卫蔷点点头:“海东国王庭朽败贵族盘踞,燕歌几次去那也有些人脉,消息灵通之处我不担心,火炮铁骑也足够,余下的就是民心,选一批老成之人学渤海语,也是要紧事。” “已经选好人了……只是来日的渤海都护,你心中可有人选?” “陈窈儿或者把长安将军乌乐君调过去。”卫蔷心中早就打算清楚,“陈窈儿在营州经营得极好,奚人、靺鞨人甚至蛮人都可相安无事,海东国也是各族杂居与海东国相似。至于乌乐君,她精通多族语,治军极严,再者……她生父是靺鞨人,虽然我们都知道她着汉服说汉话,更不把自己当靺鞨人,在海东国人眼中她也是靺鞨人,若是能让她在海东国教出一批可用之人,海东国至少几十年无忧。” 越霓裳听完说道:“吏部也在考量这二人,还有一个,就是现统管绛州、晋州两州的于成。” 眉头轻皱,卫蔷摇头:“于成?他今年都五十多了,身上又虚胖,走三里路都喘气,怎么想到让他去苦寒之地受磋磨?” “也并不是吏部要于胖子去受苦,当年遴选白山都护,他也是得用的,写的治边策论也极好,又还有守边建功之心。”说到“建功”二字越霓裳笑了一声,“这次开大会的时候他还与周主事争论要南下,从前倒不知道他有这等心思。” 越霓裳管鱼肠这许多年,见惯了魑魅魍魉,除了卫蔷世上之人的心都要被她疑过一遍,于成想要去北边,她也揣摩许久。 “等你回了麟州,让周长生将于成对她所说的细细记下来给我。” 越霓裳眨了眨眼,眸中一冷:“于成是老成之人,老成到去跟吏部主事周长生要职,这可就不够老成了,只不知是老成有假,还是热切存虚。” “也不要妄下论断。” 卫蔷撩了下还未干透的发,又对越霓裳说:“这新的药实在麻烦,还要泡在水里,身上还带着药味儿,孙医官给我开得这新药啊倒像是要把我腌了去烧似的。” 越霓裳叹了口气,起身拿了个帕子给卫蔷擦头发:“你再不好转,孙红杯她自己都要睡不着了,不过是隔一日泡一次药汤,天气越来越暖和,用着也方便,你倒嫌弃起来。” 半个脑袋在越霓裳的两手间晃来晃去,卫蔷也想叹息,旁的也算了,从李若灵宝往下的小姑娘们都把她当了纸扎的,抢着给她熬药,现在换成了药浴之法越来越麻烦,她只怕小姑娘们要做的事越来越多。 每日做文书已经很累,再偷摸跑去替她烧水,又有多少闲暇是自己的? 也不是没有拦过,可她的事比小姑娘们更多,往往她前脚说完,后面回了住处汤药已经备好了。 现在又有了个裴盈,仗着年纪小比旁人都要难缠,还会哭。 想起来,卫蔷又想叹气了。 “你要真觉得麻烦,不如我找个可靠的照顾你,清歌走后还有卫玔儿,卫玔儿也走了,小灵宝那群小姑娘又被提成了秘书司,你觉得与她们是同僚不愿麻烦,也该顾念下自己的身子。雨歌、月歌前途已定,你在太原看见的那个苏长袖如何?” “怎么说起了她?” 越霓裳用手指理着卫蔷的发丝:“她娘苏盼儿是我从前姐妹,二十多年前被恩客赎身,我本以为她真的嫁去了吴越安身,没想到那恩客在太原赔了生意,转眼变了脸又将她卖去了太原的留芳院,在那儿她怀了女儿,就假装生了大病被扔在柴房,蛮人打过来她大着肚子逃了出来,后来就卖布养女儿,再后来真的生病了,女儿出来讨生活就遇到了你。” 话锋一转,越霓裳隔着布巾挠了挠卫蔷的头的就将人画的不离十,从前只当是与恩客玩乐的戏法,到了鱼肠部可是有大用。” 药起了效,头上又被按得舒服,卫蔷哼了一声:“你把她送到荆州吧……不,送到襄州,等我去了荆州再送来,湛卢、龙渊、巨阙三部已经发兵,易萧也与他们互相照应,等我回了荆州,大军都要开到鄂州去了。” 是的,在黎国初立连国书还没发给各国的时候,在“龙泉将军李瑄叛乱,以炮火轰大辅行在,大辅生死不知,绥州城被叛军所挟”的传信已经渡过长江的时候,在南吴众臣觉得定远各军换将必将动荡难安的时候,十八万大军从西、北两侧杀向了南吴。 定远军、不,是黎国的铁骑在三千艘各式船只的运送下跨江而来。 吴国国主杨源化年轻时随其父征战,常被人夸赞有前唐太宗之资,此时他身穿金家站在江都城的城墙上用千金买来的“千里眼”看着正对垒的两军,却并无御驾亲征的意思。 “我吴有五十万大军,只要守住了江都城,三日之内便有大军回援。” 在他身后站了个清俊的少年,看着有十三四岁上下。 “陛下天威在身,定能守江都城不失,只求陛下保重龙体,才有吴国天下安稳。” 杨源化大笑了两声回头看向少年:“徐奴儿,你觉得这定远军可取之处在何处?” 几位同样披甲的大将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在这等时候,陛下怎么还让人夸赞敌军? 徐奴儿面无惧色,坦然道:“火器之利,士气之盛,兵卒之健,大吴有所不及。” 杨源化抹了把胡须:“既然是如此强敌,大吴又如何能赢?” “天时,地利,人和。梅雨将至,是天时,江南之地北人不熟,是地利,大吴上下忠心于陛下,有退敌之决心,是人和。定远军多年来退蛮、平叛,卫氏以安民为帜,人心在她,南下却是征伐,杀人破家毁地,人心皆归于圣人。” “哈哈哈哈,说的好!你着实有秋辞当年之风采。” 随口提到“秋辞”二字,杨源化面色一变,问站在后面的一男子:“我记得观文学史告病许久了,沈学士的病还没好吗?” 那男子长相平平做文士打扮,是他身边的侍诏。 “回陛下,沈学士自从奔丧归来便几度病重,去年十月之后就昏沉难醒。” 杨源化没有说话。 连徐奴儿都能察觉到他的怒火。 侍诏匍匐在地。 站在众人之前的吴国之主轻声道:“圣台大学士也去了北梁数月,至今没有消息。” “都没有消息。” 徐奴儿仿佛听到了一声冷笑。 此时,杨氏看似不急,吴越的钱氏反倒急迫起来。 “国主,既然早有定论不如早些动手,等到黎国的军队攻破江都城,虏获了那杨源化,吴越就晚了。” 面色苍白的女子穿着一身灰色道袍站在大殿里,直直看着吴越国主钱珋。 在她身后站着副相顾清辉,镇海将军顾宏江,甚至还有钱珋的女儿——会籍公主钱夕。 还有几十位大臣,站在了顾清辉的身后。 钱珋向大殿的包金横梁,终于深吸了一口气。 “写国书给黎国国主,吴越愿与她结盟,合攻南吴。” 看见连国相南宫启都缓缓点头,钱珋又说道: “征船五千艘,水军六万,与黎合力攻吴,顾宏江你领兵,也看清楚那些黎国之人都是什么模样。” “是,国主!” 最后,钱珋看向穿着道袍的女子。 “顾微澜,等黎国攻下南吴,吴越可改向其称臣,孤可派二子往黎都为质,你所说的,孤都答应了。” 女子跪拜在地:“国主为吴越百姓计,实乃万民之福。” 看着她干瘦的手,钱珋摇头:“你好好养你的身子。” “谢国主。” 顾微澜又或者可说卫雪歌看着用一块块山水石做的石砖,轻轻磕了个头。 这只是第一步。 吴越,必入大黎的国土。 249-266 第249章 金陵 “干他个忘八爹!打下杨家皇宫当…… 隋朝文帝灭南陈,命人一句荡平了当时的建康城,唯独留了石头城做一州治所,唐时诗仙李白钟爱石头城,不仅常来写诗,还在安史之乱时几次上书请迁都金陵。 韩翃写金陵城写得字字冷清疏阔:“落日澄江乌榜外,秋风疏柳白门前。” 梅雨将至,四月的金陵城还有几分凉意,帐中,龙十九娘子的腿上盖了条薄毯,她左手边坐了现任湛卢将军苏长于,右手边是现任龙渊将军申屠休,他们倒不是在对坐读诗,金陵城近在眼前,军情会是开不完的。 只不过今日的“军情会”比平日的都要多些东西——李瑄的罪定下了。 苏长于低头看着文书,幽幽一叹:“‘叛国弃民,毁诺背信,心中从无安民定远之念,唯有对权势财赋之强求,妄图恢复唯其独尊之帝制,重陷大黎百姓于鱼肉之境地……’说是论罪,实则论心,黎国初立,有大辅而无君主,这次是要接着李瑄之事立黎国上下的反帝之论了。” 他也已年过五旬,一捋掺了白的长须,笑了一声许久没说话。 帐内一静,申屠休将文书抽到了自己面前,细读了两句,他说道: “有这一次,黎国里再没人敢提大辅称帝一事了,这是好事儿。” 苏长于摇头:“借着这样的民议在黎国刨去了帝制的根,暗处的魑魅魍魉只怕也要坐不住了。” “哈,咱们何曾怕过鬼?”龙十九娘子双手捧着大陶杯笑呵呵,“但凡敢动手脚,一律砍了头颅就是。” 苏长于还在拈胡子:“各处守军裁撤整编,定远军内各部大调,又恰逢南征伐吴,凡事都赶在一起,我只怕出了事咱们不能回兵驰援。” “苏小壶你就是谨慎太过,正是多事的时候那些没卵子的小忘八才会冒头儿呀,平日里谁不是装的一个比一个老实?”龙婆这些日子过得甚是舒坦,她被直调到了巨阙部,那专门看着她的小文书却是湛卢部古文将麾下,没有跟着她过来,自然也没人管着她骂人,更不会扣她俸禄。 申屠休终于看完了整份儿文书,只觉得龙婆骂的正和自己心意:“龙婆说的极是,苏夫子你别总勾你那几根胡子了。”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的不怕事,苏长于都懒得抬眼看他们,只暗暗叹气,将自己的顾虑暂时收起。 “昨日金陵城里又进了三万人,咱们何时动手?” “那三万人是池州来的……”龙婆放下手里的陶杯,站起来看向自己身后的舆图,“三日前承影部传来消息,抚州的五万吴军刚过彭蠡泽,江州现在只剩了不到千艘船,他们要想到金陵也得再过半个月。” 定远军屯兵金陵城下已经十三日,这十三日中,他们以火炮击溃了江州来援的吴兵,又在易箫的帮助下安定了已经被攻下的鄂州、庐州、江都府北等江北各地。 如今金陵城方寸之地囤有南吴已经聚齐二十万大军比十八万定远军还多,只是杨氏还没寻到反攻定远军的时机,想来也就在这几日了。 龙十九娘子的手指在金陵城与太湖之间画了个圈。 “这地方看着风水不错,适合让杨家小儿辈拿自己那来肥地。” 旁人都笑了。 定远军过了长江一口气打到金陵城下,吴国国主杨源化自恃文治武功兼备,偏要与名震天下的定远军一较长短,不惜举国调兵来援,意图将十八万定远军斩除于江北。 此间坐的三部主帅每每佯攻却并未攻下金陵,等到今日所要的也正是让吴军倾巢出动,以求毕其功于一役。 “今日又有两百门火炮过江,元帅的意思是江南梅雨难熬,还是得赶紧轰了这帮虾蟹兵,那五万抚州兵就交给湛卢部和咱们的水师了,再有晴日,咱们就动手。” 说着,龙十九娘子一阵肉疼,为将者谁不贪功?那五万人乘着破船顺江而下,想要收拾他们不过是顺手的事,可惜与功劳相比,战机更可贵千百倍。 功劳是死后的坟上烟。 战机是少死无数百姓兵士。 “从太原南下之前,元帅与我等说,此战是大黎的开国之战,咱们这些人能打成什么样,旁人眼里咱们大黎就是什么样,凶狼恶虎还是拉磨的驴吃草的牛,又或干脆是个沉水的鳖,就看咱们这些人的本事了。” 她实在难得说正经的话,听得申屠休神色一正。 苏长于也放下了摸胡子的手。 帐外,一传信兵说道:“将军,工布天文司来报,后日放晴,能晴三四日。” 将薄毯叠了叠放在一旁,龙十九娘子理了理身上的铠甲。 “这天可真是怪了郎当,还以为这辈子见不到太阳了。” 申屠休也站了起来,将长槊从架上取下,笑着道: “再等下去我骨头里都能挤出水来了。” 苏长于的见他们二人军容整肃起来,心中一阵欣慰,也握紧铁枪站起来: “也到了咱们发兵……” 龙十九娘子一声大吼:“干他个忘八爹!打下杨家皇宫当猪圈!” 申屠休大声附和:“干!当!” 苏长于:“……” 所以他为什么要站起来? …… 将李瑄一案交给了越霓裳,卫蔷也启程南下,一州一州走过去,也是巡视,到了长安,各处今年的春种的田亩已经算出来汇总在了一起,除了麦、粟、棉、杜仲四样之外,今年还格外统算了豆、麻、胡麻和落花生,从太原往南到同州一线一面要靠地糊口一面还要保水土,胡麻、落花生这等适宜种在沙壤地的这两年在各处推行,百姓买铁锅的多了,也多有人顺手去书肆买一册薄薄的菜谱,用铁锅加了油炒菜,人吃了有气力,手指也圆润起来。 李若灵宝带着秘书司用两三日翻完了簿册也不得不承认京兆尹元妇德所倡种油料建油坊一事着实令百姓获益颇丰。 卫蔷又去看了长安的孤儿院和医药局,襄州各处算是新得的,想要南征,长安与东面的兖州一样都是枢纽之地,更因长安多年人才积累所得,这里俨然成了北疆之外大黎的又一中枢。 李若灵宝自己抽不出身让虞青蚨和裴盈两个小的跟着大辅一道出去,也是有心让虞青蚨见见世面。 事后她庆幸了许久。只因刚到孤儿院卫蔷还在掏钱,小裴盈已经把自己身上的钗环都解了,恨不能把衣服都当场扒了塞给这些失了父母的小孩子。 要不是虞青蚨死死拦住了,俩人还不一定比着闹出什么光景。 大辅也就罢了,身上加起来也不到一贯,裴盈上有能赚钱能赚钱的父母兄长,自己的俸禄也不爱花,差点写一个二十贯的条子让人往麟州取钱,虞青蚨把她从孤儿院拖出来,只让她给了一贯。 长安孤儿院里有些孤儿是南吴偷袭复州那几日在灭村时被父母藏起来的孩子,也有被砍了之后扔进火里从死人堆里又爬出来的,比麟州孤儿院那些英烈之后、失家小儿女更惨烈十倍。 看得裴盈双目赤红。 被虞青蚨连拉带拽的拖出来,裴盈鼻子发酸,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她自幼得父母兄长宠爱,就算是突然被抢进上阳宫,惊慌无措的茫然也大于惧怕,终究没吃什么苦头。 这些孩子不一样,父母、故乡,转瞬成白骨焦土,仿佛前一日还能奔跑于田亩间,如今只剩一条残腿跌跌撞撞。 什么道理放在他们面前,都是不讲道理。 虞青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世上苦的人太多了。 没遇到定远军,没吃过饱饭,没穿过新衣,靠着制酱菜赚些散钱勉强糊口,她从前都不知道自己是苦的。 裴盈叹自己从前顽愚,这世上竟有人不知苦是什么。 虞青蚨伤自己从前蒙昧,这世上竟有人不知什么是苦。 一时相对无言。 有长长的手指摸过两个女孩儿的发间,是卫蔷在摸她们的脑袋。 “慢慢来,别急,多看看,多学学,此时的大黎只能让这些孩子活下去,他们如何能活得更好,又或者这世上会不会再有被这般顷刻间破屋毁家的孩子,得看你们的来日。” 两个小姑娘不约而同地抬起手,抓住了卫蔷满是茧的手掌。 卫蔷笑着说:“你们这是与我撒娇呢?罢了。” 她一手一个反握回去,竟是牵着两个女孩儿一起往前走。 道旁熙熙攘攘,有几个年轻人正商量给孤儿院买几个罐子回去储水,这几个年轻人从前是长安城里的孤儿,现在大些的已经进了州学,从前带着他们长大的施三已经在襄州监察司做到了文书长,正是他们要效仿的榜样。 离了长安,卫蔷又往东南走,六日之后到了襄州。 正遇到襄州归入大黎以来的第一次州试,领邓、襄两州学政的柳陈霜忙得头发都快掉光了,领多州事的元妇德和陈伯横忙着防备汉水汛期也都忙着脚不沾地,卫蔷略看了看,趁着吃饭的时候和柳陈霜聊了几句又启程往荆州去。 顺便带走了被越霓裳派人送到了襄州来的苏长袖。 苏长袖才读了半年多的书,在秘书司也就只能算作打杂,好处是能照料卫蔷起居,也能学些东西,卫蔷待她也如从前对清歌她们一般,早晚做些杂事,白日里就去学里读书。 在太原街上混了许多年,苏长袖绝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从襄州到荆州的一路上规规矩矩。 她和虞青蚨与裴盈年纪相当,论学识,裴盈在秘书司里也排前三,又有个当学政的娘,教她们两个读书绰绰有余,赶路的时候也没忘了拿一本去年新修订的《林冕刀法》来教她们识字,晃在马车上,一天也能把上百新字塞进她们肚里,连李若灵宝听她讲法都能与自己所思所想相对照并有所得,何况其他文书,竟然都埋头学了起来,马车里日日读书声朗朗不绝。 两个小姑娘学得如饥似渴,一个“累”字都没吐过,苏长袖灵慧,每日抓着裴盈的衣角喊“阿盈夫子”,虞青蚨手巧,做出的菜肴已经甚是美味,还不忘给裴盈做糖粥之类,哄得裴盈几乎原地升天,恨不能将自己所学尽数倒在两个“爱徒”的脑子里,等到了荆州,虞青蚨已经能读顺许多公文,苏长袖也能说清公文的行文格式,再练练字就能抄录公文了。 卫蔷每日看这幅“师贤徒敬”的热闹看得甚是入迷,在袖里抓了把烤落花生,没事儿就看着那三个转成一圈的小姑娘热热闹闹。 文明十八年四月初九,卫蔷刚进荆州城门,已经有从金陵城下来的承影部斥候在等她。 同样在等她的还有荆州学政封莺 ——和十五具南吴不留行的尸首。 “人是荆州州学的沈夫子沈秋辞所杀。” 荆州鱼肠部管事封莺是这般对黎国大辅卫蔷说的。 第250章 悬钩 “悬钩子,我吃过。”…… 四月初六的荆州城还沉在在梦里,鱼肠部三十六人冲进了城中南市里的一户人家。 布局数月,他们终于等到了从金陵来飞来的“青鸟”,连他和沈秋辞还有荆州不留行上下一并铲除便是今夜要做之事。 院子里静悄悄的,脱了布袍穿着短衣的封莺身先士卒,打开俺们走进密道深处,却只见一具又一具尸首。 连同“青鸟”一共十五人都呕血而死,只有袍角沾满了血的沈秋辞提着灯立在当中。 过了三日,封莺还记得当时情境,目难视物的男子用帕子小心擦着自己脸上的血,低声说道: “此密道中有暗河通江陵城中三处大井。” 在一洞穴深处,有一木笼,里面装满了黑黢黢的干鼠,沈秋辞用手大略指了指,慢吞吞道: “别碰,烧了,去岁洪州有疫疾,这些是喂过死人血的老鼠。” 封莺霎时毛骨悚然。 听到封莺说南吴欲以疫疾毁荆州,卫蔷提着壶的手顿了下:“这种东西是何时进了荆州的?” 封莺连忙道:“南吴借道荆州之时已经将此物暗中送到。” “那为何小半年都没动手?偏要等现在?” 封莺强迫自己忘了那些密密麻麻的死鼠眼睛,回答道:“据沈秋辞交代,此事应是由荆州不留行的枭一手操办,此人往复州屠村,死于承影部之手。” 卫蔷直起身,手搭在刀柄上垂睫静了片刻。 封莺继续道:“那青鸟就是来继续行此事的。” “现在只剩了沈秋辞这一张嘴。”卫蔷似乎笑了一笑,“你所说的也都是他所说的,他孤注一掷毒杀荆州不留行上下十五口,他将其中缘由细细分说,那他又是为了什么?他又是谁?我们不也只能听这一张嘴?” 封莺点头。 确实如此。 从绥州到云州,再南下到荆州,鱼肠部花费数年光阴未曾探知沈秋辞的底细,真说起来,这位看起来太漂亮太安静的沈夫子没有丝毫破绽,只有秋大队长的一丝执念和元帅的些许怀疑。 就算到今日知道了他确实是不留行中的鸟,一切证据也不过是他的所言所说。 若他不言不说不南下,到今日鱼肠也难抓住他的行迹,只能依靠更细致的剪除与布线将他困死。 “你们可已经传信给胜邪部?” “卫管事已经亲自动身南下,明日大概也到了。” 知道胜邪部管事卫雅歌会来,卫蔷点了点头,目光掠过案前作为证物的镶宝银鞘剑。 “他是用什么毒死其他人的?” “在尸首腹内探到了钩吻,也是如他所说。” 低头翻看着沈秋辞交代而成的文书,卫蔷的手指一根根抬起放下,最后握住了刀柄。 “白鹭上是鹈鹕,再上是青鸟,鸿鹄上有鸢,再上有红鸾,枭之上是鹫,再上是虎鹰,总领三部的鲲鹏,鲲鹏之上还有金乌……这不留行还分的真细啊,人不多,鸟不少。” 调侃一句,卫蔷坐回案前继续看了下去。 沈秋辞自陈自己是鲲鹏,却是有名而无权,只被推到人前做样,数年前他被北派往大梁,目的是挑动大梁与北疆之争,可他并未如此,不仅几次叫停了暗杀之事,连薛重私通南吴的信都是他送到裴道真手上的。 字字句句,几乎可以让人替他他唱一曲大忠之曲……为他对当初北疆如今大黎的“忠心”。 “……勾结拓跋氏的不是他,他当时被西北不留行众人架空,只是送进拓跋部的质子,拓跋践死了,拓跋昌应该还活着,一会儿写信给裴道真,让他把人送来认认。” “在赵启恩眼前转了个圈儿跑到渭水杀我的人也不是他派的,他根本不知道此事……给他看了仿制□□,他认了是巴蜀精工所造,是不留行首领所有。” 又翻几页,卫蔷挑了下眉头: “总算看见几句能有人佐证的,沈秋辞当年在汉水与我有数日同行之缘,他祖父确实可能是南吴从前的太傅沈契。” 放下文书,卫蔷问封莺:“你做鱼肠做得久,觉得他有几分像是那个不留行的首领?” 素来在卫蔷面前直来直往的封莺一时没有说话。 做鱼肠要有两双眼睛,一双看清事之真,一双要洞悉人心。 “八分,只是还没证据。眼下只有他毒杀不留行救了荆州百姓一事,大概是真的。” 阴沉沉的天倒不怎么冷了,院门大开,能看见秘书们或是戴着襻膊,或是干脆穿着半袖短衫整理着各处的文书,虞青蚨和苏长袖端着新烙好的肉饼招呼旁人吃饭。 卫蔷对着封莺点了点头。 “金陵城将破,不管他是鲲鹏还是金乌,此时这般出来,都是极有避罪之嫌。他有什么想见的人,想做的事么?” “林昇。” 被审了一日一夜的男子落魄已极,极白的衣衫脏污不堪,遮眼的布也落在地上。 春日里飞过大江的鹤由人擒住折了翼。 北风中撑着雪的竹子被折断倾倒。 皆不过如此。 背靠在冰冷的石墙上,他只垂着眼,声音极低:“我想见一个人,叫林昇。” …… 沈秋辞在胜邪、鱼肠两部与监察司联合建起的的审讯室里呆了足足十日。 他是定远军迄今为止掌握的不留行里最大的鸟,依他所想,酷刑加身是免不了的。 没想到明知他是敌手,又被怀疑身有大罪,这些人也没有屈打成招的意思。 只有一层一层被连番审讯后的疲惫压在身上。 旁人到了这时候,哪怕再坦荡只怕也觉心神不定,他却在每日得以喘息的三个时辰里睡得越来越好。 饭食也不算差,虽然是陈米混着粟,也都是新做的,看守他的讯官和狱卒吃的也与他差不多。 牢房里一日日湿热起来,审讯过后,沈秋辞心平气和地问能不能给自己换一床被子。 如今审他的讯官是新来的,也心平气和地应了他。 等沈秋辞回到牢房靠着角落坐下待了一刻,有人缓步走到牢房外,接着是门上镣锁被打开的声音。 沈秋辞连忙站了起来:“多谢……” 软软一团棉被放在他怀里,有人轻笑:“不谢。” 薄被从沈秋辞的怀里往下掉,被来人接住了 沈秋辞惊诧一笑:“林大侠!?” “我刚巧从金陵回来传信,被胜邪部找来还以为是我偷喝酒的事儿被查到了,不成想是沈郎君你干了大事。”见他步履踉跄,林昇索性将薄被接过来替他铺在石床上换下了能掐出水来的旧被。 沈秋辞在她身后,隐约能看见她的腰间并未悬有兵器。 “胜邪部的讯官还来问我咱们是如何相识的,我也据实说了,之前只知道是沈翁带你逃命,原来你们是得罪了南吴的杨氏。” 一边说着话,林昇从怀里掏出一把东西放在了沈秋辞的手心。 “要进来也不容易,炖肉之类加了香料的一概不行,这是悬钩子,正当时吃着还挺甜。” 软软的布帕在沈秋辞的掌心散开,沈秋辞的另一只手摸了一下,是细软似乎披了一层小绒毛的小果子。 “悬钩子,我吃过。”他拈起一颗放进嘴里。 林昇单手夹着换下来的被,站定对他说道:“这几日我每日都来看你,有何想吃的再与我说。” 沈秋辞悄然点头。 倒显出了些稚童般的乖顺。 林昇往外走了两步,他又突然开口: “隔了这许多年,我还是拖累你,实在不该。” 瘦高的女子身上穿着黑色皮甲,越发显得蜂腰长臂,身姿挺拔,回过身侧头看着沈秋辞,她说: “只隐约听闻你做了不少大事,你筹谋许多年,定是竭尽心力。我本想说若沈翁得见你今日,恐怕未必欢喜,可他终究是见不到了……失家无亲,如浮萍在世,能抓住什么便是什么,自问己心,能自称一句无愧已足够。当年一条巴掌长的鱼和你分吃我都未觉拖累,如今又何必提起这词让你自己难过?” 沈秋辞怔了怔继而笑了。 他看不清楚,却能想到此时林昇的样子,定然神采飞扬,双眸有光,她能将这世间看得清明,却从未用这清明伤人,更不许自己自怜自艾。 这么多年,实在是从未变过。 这世间得有此人,是碌碌苍生之幸。 悬钩子酸酸甜甜,沈秋辞眯了眯眼睛,只吃了两颗,剩下的被他小心收在怀里。 接下来几日,林昇果然如她所说那般日日都牢里看他,悬钩子没了,她就能带着从山上摸来的野枇杷来看他,她自己也不知名姓的小野果皮极薄,不小心就将颜色染在指尖,也是甜的。 甚至有木头做的枕头和一盏油灯。 白色的脏袍换了下来,还有新的丝带帮他遮着眼睛。 第四日,沈秋辞在林昇走后小心地吃完胡饼,摩挲自己的双手没捡到一颗胡麻,这才站了起来。 “金乌。” 他对问询而来的讯官低声说, “金乌是南吴右牙指挥使徐厚善,不留行是他奉吴主之名所建,他有一养子徐奴儿素得吴主恩赏,正是吴主放在不留行中的眼。当年我堕入汉水,正是徐将军救我,那之后我便成徐将军手中之棋子。” 白纱之后,沈秋辞眸色沉沉。 没有林昇,天翻地覆他可与万里江山同死,血侵江海也无妨。 这世上还有林昇,他就要活下去,清清白白入她眼,不染血污。 徐厚善,就是最好的替死鬼。 …… 徐厚善,身无战功,却是被杨源化称作自己“帐下英雄”,工于谋算谨慎寡言,仿佛从不与南吴文武相争,之前杨源化假作重病斩杀了自己手握大军的弟弟,这徐厚善在其中颇有些动作。 “杨源化让徐厚善收徐奴儿为义子,正是十一年前,与不留行创建时候相当。” “嗯。”卫蔷解下自己身上的皮甲,双臂展开伸了个懒腰,“他突然交了个‘金乌’出来,是想换什么?” 板着一张脸的女讯官正是总领大黎定远军胜邪部的卫雅歌,她将皮甲挂起来,说:“他要去金陵,看南吴如何覆灭,他知道南吴皇宫通向太湖的几条密道。” “我记得《西游记》里有一出戏,讲的是六耳猕猴假作美猴王孙悟空,要去做那西天取经的真佛,咱们这群座上罗汉要看的‘真假金乌’。” 卫蔷笑了笑。 “耽误了这些日子也够了,金陵城外吴军被打得七七八八,我也该过去看看了,顺便带上他。” 卫雅歌立刻道:“我去知会清歌,让她派人和您一道。” “她手里承影部的人都认识我,一言一行都是破绽,多云寨的易笙正好带着人在荆州,我还没来得及见,就让易笙一个人来见我,再让她们和我一道去金陵。” 卫雅歌应了一声,脸上更像是快被冻裂的铁板了。 卫蔷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沿途都是定远军,你还怕我出事?” “卑职岂敢担心元帅?”卫雅歌肃着脸一本正经地阴阳怪气,“元帅英明神武武功盖世,不过区区以身犯险小事罢了,卑职不敢担心。” 卫蔷倚着她的肩膀低声道:“羌人之乱死了两万多人,至少一半得算在不留行的头上,为了挑起定远军与南吴血仇,不留行复州百姓尸横遍野,这些皆是血债,前有毒,后有疫,若是不将其连根铲除,哪怕是害人之法流向别处,咱们安民定远皆成空话。” 长刀在手,卫蔷直起身子垂眸一笑: “那金乌,我必杀之,不留行中管他什么鸟,我必锄之。” 第251章 老竹 “唉,时势变换,运道浮沉,连这…… 两尺长的铁链碎碎作响,铐环比沈秋辞的腕子宽出了半寸,低头仿佛是看着被锁上的手腕,沈秋辞笑着问: “能否让我先沐浴一番再上路?” “要沐浴也先出去。”拎着镣铐林昇笑着把另一头锁在了自己身上,“我在外面客舍包了个小间,烧了热水,你洗完了,吃点东西,咱们过了晌午再上路。” 沈秋辞直愣愣看着锁住两人的镣铐,嘴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 “怎是和你一起?” 林昇拽了拽锁链,面色如常:“承影部的差事暂时停了,送你去一趟金陵,我也再寻点儿功劳回来。” 她走在前面,拉着沈秋辞走。 沈秋辞被拖着走了几步,再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卫雅歌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去,心中忽有一阵怪异之感。 “管事,我们也该走了。” “嗯,去承影部驻地。” 卫雅歌又抬头看监狱的大门处。 沈秋辞这般想要为自己脱罪,难道是为了家主? 若他真是金乌,从前的翻云覆雨,如今的李代桃僵……岂非是两次自寻死路? 一次死在身,他之罪孽罄竹难书,必有刀兵加身,枭首以示众的那一日。 一次死在心……宛若一个笑话。 可千万别是如此荒诞离奇。 掌定远军中刑名的女子在心中暗道。 这世间不该有这般的笑话。 林昇真的备下了一处给沈秋辞沐浴更衣,浴桶旁还有一木盆让沈秋辞洗头发。 “知道你好干净,这是过年时军中发的新皂,还没用过。”一边说着,她拉着沈秋辞的手臂让他摸了下浴桶旁放的皂块。 热气蒸着沈秋辞的脸,让他耳颊都泛起了红。 “我是目不能视光,仔细看是能看见的……” 没有被锁住的手摸着浴桶,沈秋辞苦笑:“你先出去。” “我就在门外。” 林昇解开自己那头的拷环锁在了浴桶的把手上。 “新衣在榻上,看不见就坐在桶里别动等我来拿给你。” “好,你先出去。” “长了十几岁怎还这般扭捏?”林昇哈哈一笑,转身走出去,半掩了门。 沈秋辞并未急着下水,先将自己脸上的丝帛解了放在洗发的木盆里单手搓了搓,还小心抹了一点皂块,干凝的皂块带着桂花香气,南吴的达官贵人也未必能得了。 最后把洗净的丝帛小心绑在手腕上,沈秋辞才宽衣下水。 过了约有一刻,沈秋辞低声对着门外道:“我洗好了,只是……穿不得衣裳。” 林昇果然等在门口,转身进来打量了他一番。 因要赶路,她备的是青色衣袍,穿在沈秋辞的身上略有些空荡。 一只手被拷在浴桶上,半边衣衫都还只是挂在身上,也不知沈秋辞废了多大周章,好歹是将裤子穿上了。 一头乌黑长发只松松系在脑后,几缕碎发遮在额前,衬得沈秋辞又小了几岁。 林昇替他将镣铐解了,又替他将衣衫拉上。 “还以为你是精瘦,没想到这臂膀也颇结实。” 沈秋辞敛衣赧然:“虎口求生,假作绵羊,能自保的本事还是要有些的。” “是么?” 林昇低头一笑,手中银光一闪,沈秋辞两步退开,手中的衣带一转,系住了攻来之物,原来是剑鞘。 潮湿的发尾这时才在青衫上打出一道深色的痕迹,沈秋辞抬起头: “你带的是这把剑?” “承影部的差事停了,自然不能用承影部的刀,恰好胜邪部把这把剑给了我。” 剑在林昇的指间转了个圈儿。 沈秋辞低下头。 十二颗宝石,九颗金珠,他不必看也知道。 剑鞘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他找来名匠沿着原本的花纹雕琢,重新镶上宝石。 剑是在汉水边的当铺、铁铺一家家问过去买回来的,淬火打磨熠熠如新。 十几年来,沈秋辞抱着这把剑方能在这浑浊人世得一丝安眠,今日,它回到了与沈秋辞最初相遇的地方。 “好,真好。”沈秋辞低着头重新整自己的衣衫,听见自己的声才知道自己将无尽的欢喜凝成了短短的三个字。 又过了片刻,衣衫齐备,鞋袜穿好,他终于能笑着调侃:“你现下定是与当年的林大侠一般无二。” 林昇一声长叹:“唉,时势变换,运道浮沉,连这天下都变了样,唯独我风流依旧,实在是……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刚站起来的沈秋辞笑出了声,手扶着身侧床柱,几乎要笑倒在榻上。 瘦高的女子走上前拉住他的臂膀: “脏衣由得旁人处置,走,我带你去吃烤肉胡饼,那店家是从北边迁来的,味道比起北疆的也不差,吃完了咱们还得跟同行之人汇合,今日怕是得赶路到人定之时*。” 重新站在天光下,一切仍是晦晦不明,可只一条锁链锁了自己和林昇,沈秋辞的眉眼皆是被帛带遮住的舒展。 他听见了四月的莺啼。 翠叶生发。 新花将绽。 林昇穿着劲装皮甲,外面罩了斗篷,两人并肩,也无人能看出是被锁在一起的。 偶尔手指和臂膀隔着斗篷撞在一起。 人间就是好人间。 …… 洛阳城中,天下第一才子、南吴圣台大学士谢引之笑着道:“卫氏建黎,已是梁国叛逆,本使实在不知梁国竟衰微至此,满朝文武在列竟无一人敢提出兵伐逆。” 竹林簌簌作响,坐在棋盘前的老者低着头,谢引之话还未说完,就听见一阵呼噜声响起。 老仆见状连忙轻拍老者让他醒来。 “嗯?棋走到哪一步了?我要占中腹!” 白透了的长须从棋子上划过,依稀可见有晶莹,是口水流在了胡子上。 谢引之两指拈子端坐,如一方陈砚。 五十年前姜清玄在长安骑驴过酒肆,数千里外金陵城里八百士子竞相学白衣。 五十年后,在谢引之面前的只是一个昏聩老朽。 他的两个外孙女在北地争辉,他的这幅枯骨在皮囊里渐渐委顿,才华与锐气都已经凝成了旧日的传说。 谢引之微微低头: “姜相,一旦吴国沉陷,卫氏女同室操戈便在眼前,姜夫人仅剩的骨血若是都能保下,想来她在泉下也能心安。” “啊……”老者摆弄了下棋盘上的棋子。 竹林里只有风声阵阵。 自从他称病之后,这片竹林里已经很久没有像从前那般热闹了。 看着一枚黑色的棋子落下,谢引之也落了一颗白子。 老者哈哈一笑,又落一黑子,连忙从局中拣去了几颗白子。 这是他赢的。 谢引之放下手中棋子,轻叹一声: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您庇护梁后二十余载,终究要看她在七步之内如何成诗。” 额前不胜簪的乱发被风吹得大动,老者弓着背收拾棋局,拣了几下又打起了哈欠,幸好没有再睡过去。 “年轻后生,当不来老成说客。”他似笑似叹,“苏秦张仪,朝秦暮楚,事无定主,你只学了皮毛。智晖小和尚教你入世之后再求出世,却没教你入世,既然一颗心只求尘世外,自然不屑寄身帝王家,又怎做得了纵横之事。” 一把黑子落在棋盒里,多余一颗白子,被干瘦苍老带着极重笔茧的手拣了起来。 “谢昶一心事大梁,却死在申家手里,小后生,你也先自寻后路吧。” 白色的棋子被轻轻放在天元上。 谢引之微微抬眼,只见姜清玄一双苍目直直地看着自己。 垂眸一笑,他将那枚白子收到自己这边的棋盒:“学生要在洛阳寻两个人,寻到便走,倒也无意做苏秦张仪。” “哦,那就好。” 因把仆从也打发了大半,竹林也无人打理,隔年的老叶被吹打成了青灰色,飘飘然落在空荡荡的棋盘上。 “南吴偷袭大梁的复州,造下杀孽重重,谢使在洛阳睡觉时候还是惊醒些。” “学生知晓,多谢姜相提点。”谢引之站起来,脚下一阵脆响,竟是戴了镣铐。 他如今还是大梁的阶下囚。 这位天下第一才子转过身要去,又转回来对姜清玄深深行了一礼。 “姜相,春风渐暖,南吴百姓也在水火杀孽之间……” 老者打了个哈欠,仿佛闲话道: “金陵贵子多豪奢,金花玉树绕台城,青牛拉车使棉布铺地,为赛牛车更是暮春之时直踏太湖岸边千亩良田,湖岸渔农人家家破人亡不可胜记,这就是去年之事,死些该死之人,世上杀孽也能少两分。” 老竹苍翠,韧而不弯,不过叶子乱了些。 短短几句,说得谢引之无言以对。 南吴也罢,北梁也罢,世家豪族人人将百姓当鱼肉,想从他们的身上取下用之不尽的膏脂,淮水两岸早成了一把把苦柴,只等被人付之一炬。 至今日,大火熊熊而来,谁可抵挡? 以何抵挡? 在此局中做事难。 旁观亦难。 想要不与天地同焚,也是无路可走。 无声地长念一声佛号,谢引之又对姜清玄行了一礼。 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姜清玄无声摇头,张了张嘴,他想说句什么,左右看看,才想起卫瑾瑜已经走了。 从兰也走了。 如端也走了。 走了,走了罢,走了才好,天地将新,与之同焚,将自己锤炼一把,才是新人。 “今天,宫里有信么?” 老仆摇头。 姜清玄叹了口气。 拈起棋案上的枯叶,他低声道: “备上一具薄棺,不拘木材,千万不要笨重的……我书房里有一本新抄的《荀子》,放进棺材里,等上几日,就算是陪葬了。” 老仆点头称是。 第252章 远灯 “我牢牢抓着你,还怕你又跑了不…… 林昇送沈秋辞去金陵也并非孤身上路,江陵城门口,一女子带着十余强兵牵马等着他们。 女子的眼瞳颜色极浅,额头正中一道竖疤,一脸凶色,见了林昇硬邦邦地笑了笑,怪里怪气地说: “林队长,许久不见。” 林昇行了个军礼:“易将军,许久不见,咱们又成了同路人。沈郎君,这位是多云寨的易将军,易将军,这位沈郎君就是我这次要送去金陵之人。” 女子哼了一声。 沈秋辞目难视物,心里却如明镜在悬,多云寨的易将军,应该就是被称作“断脸修罗”的多云寨副寨主易笙。 易笙也在打量沈秋辞,口中连连惊叹:“跟这沈郎君相比,我那白玉儿都成了烂芦菔,林将军有美同乘,好福气啊!” 沈秋辞手被人拍了一下,听见林昇凑近了自己说:“易将军是夸沈郎君你容貌绝好,多云寨里以女子立家,一妻多夫是寻常事,她并无冒犯之意。” 手指想要勾一下被林昇拍过的衣袖,又放下了,沈秋辞笑着转头同样小声问:“林大侠可也觉得我有绝好相貌?” 林昇一笑,抓住他的腰将他推到马上,沈秋辞仿佛有些惊惶,抓住了她的手才堪堪坐稳。 自己也翻身上马,坐在沈秋辞后面,林昇笑着道:“沈小郎君要不是有这么一番好相貌,我又何必与你共骑?” 易笙身后的壮汉们一齐哄笑。 沈秋辞也笑,头往后枕在了林昇的肩上,只轻轻一下。 一队二十余人快马赶路,易笙看着爱说笑,领军也是令行禁止,在沈秋辞看来她有个极大的错处,那就是她太喜欢找林昇说话了。 林昇一贯是脾气好的,有问必答,其他人问她北疆事、定远军中事,能说的她也细说。 赶路到夜里,沈秋辞也没与林昇多说上几句话。 从江陵南下金陵坐船更容易些,可沈秋辞虽然目有痼疾,却到底是声息间杀人的不留行鲲鹏,自然不能让定远军在江上的航运布防展露在他面前,便只能一路骑马。 沈秋辞也不在乎。 自与林昇重逢后,他的心好似成了天上的云,随风来去,聚散从容。 夜里投宿时候与易笙同行的好处便现了出来,从鄂州到荆州路上各县多云寨多有落脚之处,言语也无不通之处。 早早传信让人收拾了六只乳猪烤在火上,等她们夹着路上风尘进了院子,油香气兜头给他们洗了半身疲惫下去。 用灶上的热水洗了手脸再出来,沈秋辞看见林昇从怀里掏了钱出来,对易笙道: “公务在外之时一菜一肉一饭不得超二十文,这是定例,易将军盛意卑职自该受领,只是时候不对,等事了我上多云山,易将军可得记得请我吃酒肉。” 易笙换了身衣裳,单手插在腰间,看了一眼与林昇锁在一处的沈秋辞,摇头笑着道: “多云寨整编之事林队长尽心竭力,几头乳猪也是兄弟们心意。林队长你可千万别跟我自称卑职,连我这山上土匪都知道承影将军高升在即,等小卫将军掌了承影部,副将一职定有林队长一份……” 可林昇虽然看似好说话,也是心意坚定的,来回推拒几次,易笙还是将钱收了。 等他走了,沈秋辞低声道:“我有些钱财,在绥州……都是当夫子赚的清白钱……” 灯笼的光弱了几分,沈秋辞知道是林昇站在自己身侧。 “借花献佛,这烤乳猪算我请你吃的。” “不想你养我两次。”沈秋辞顺着镣锁抓住了女子的手臂。 “等事了,你养回来就是了。”林昇反手拉住他,“烤猪一顿,记好了账。” 几步之外人声鼎沸,招呼他们一起过去。 火光明灭,将女子的脸廓照得清晰。 “好。” 隔着薄薄的帛带,沈秋辞的眼去追林昇的眸光,却只看到喧嚣的烟火。 “那林大侠你可千万别忘了。”他笑着说,“我是奸猾之辈,最喜赖账,小心我又十几年不还你。” 林昇垂眸看向自己抓住了沈秋辞手臂的手,那手背上有狭长的疤痕。 “我牢牢抓着你,还怕你又跑了不成?” 人群里有人大喊:“林队长,你要与沈郎君扭捏也给我们这些糙人看看呀!” 轰然大笑里,林昇拉着沈秋辞往热闹处走去。 沈秋辞忍不住回头,他看不清他们两个人方才站立之处。 只有更远处的灯,静静地看着他。 明明是并肩而行。 他又像站在那里。 “沈郎君?” 回过神,沈秋辞闻到了浓浓一阵肉香,是林昇将切好的一块猪肉放在了他面前。 沈秋辞一阵恍然。 太近了。 那般亲昵,那般如常。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情思种种他想抓着林昇的袖字字吐尽。 又置身远处,冷眼看自己可笑情状。 他懂了,懂了自己沉沉经年里到底是如何的心思。 沈秋辞,沈无咎,金乌鸟,你终究是卑贱若此。 见沈秋辞用袖子垫手要来吃肉,林昇取了一个帕子放在他掌心。 “用这个垫着,脏不了你的手。” 沈秋辞抓紧了帕子,笑着向林昇道:“手脏了洗洗就好。” 悄悄然把帕子收了起来。 …… 定远军在鄂州的大营设在葛山一带,东北山麓就是扼守长江南北的洪港,因定远军的安民之略,鄂州商路并未断绝,洪港连同其东南侧山谷的陆道都有行人络绎不绝。 知道林昇要进大营,沈秋辞双手一抬,笑着道:“你该将我锁好了。” “林队长,你将沈郎君交给我便是。”易笙笑着道,“等你从营里出来,我一根毛也少不了他的。” 林昇就将腕上镣铐解了,锁住沈秋辞双手,才说:“劳烦易将军。” 看着沈秋辞在一块石头上坐好,林昇又从怀中掏出钱袋,对易笙说道:“此地热闹得紧,沈郎君有什么想买想看的还请易将军照顾一二。” 易笙自然没有不应的。 穿着皮甲的瘦高女子快步走进军营之中,脸上毫无疲色,鄂州大营她没来过,定远军中营帐排布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亮着腰牌一路转到文书堂,见里面忙而不乱,径直抓过一个文书问道: “可有从白山来的军情?” 那文书皱着眉头道:“白山来的消息……” 待看清了女子的脸,文书头上的巾帽都抖了一下:“元帅?!” “嘘。”卫蔷将人拉到避人处,“白山可有承影将军处来的军情?” “有的,刚从太原转过来。”那文书连连点头,“正巧卫副将也在,文书刚送进去。” “好,多谢。”卫蔷对文书笑了笑,转身又走了出去。 议事堂中,湛卢部副将徐子林看见元帅竟然无声无息就来了鄂州,几乎在舆图前跳了起来。 龙渊部文将盛凄凄也正好鄂州营,摇头道: “元帅,立国之初正如惊蛰,实乃春虫妄动之时,您怎独身来了鄂州?” “没有也不算独身,叫了易笙带着多云寨的壮士们一起,如今正在营外等我,你们也不必管我,只当我是个来复命的队长。” 说话间,卫蔷已经站在了舆图前。 徐子林抬手指着舆图上的一处:“元帅,江州往金陵的水路已被我军以铁船截断,洪州太守张近溪来信,愿即日起兵归顺大黎,交出洪州,我等正在商议此事。” 卫蔷点头:“江州被封,彭蠡泽和赣水就是江州吴军的退路,能拿下洪州便能扼住赣水,年前张近溪的信就来了,只看那信上所言倒是诚挚。” 许是因民不聊生,南吴信佛者数不胜数,张近溪也是禅宗俗家弟子,所信正是马祖道一所创洪州禅,洪州一地有开元寺、宝峰寺、大智寿圣寺等禅宗宝刹,其中开元寺正是道一从前讲经之处,张近溪实不忍其与洪州百姓同沉沦于战火。 盛凄凄从袖中又掏出一封书信:“这是在洪州的鱼肠传来的消息,洪州团练使杨服跋扈,正强征百姓入伍,又派人趁夜于江边劫掠女子入营,冠以劳军之名,抬出营的女尸少则十数余,多,则不可胜记,张近溪与之几番争执,被杨服脱了裤子责打五十杖。” 说起此事,人们脸上皆有激愤之色。 “洪州如今多少守军?” “三万。” “鄂州你们两部有多少人?” “回元帅,共有两万七千人。” 卫蔷又抬眼看了看舆图。 “五日内自荆州再调一万人,江州交给巨阙部,洪州交给你们,两地务必同时拿下,不给残敌借赣江南逃之机。” “是!” 卫蔷端起新倒的水满满一碗灌下,又对盛凄凄说:“白山的军情给我看看。” 盛凄凄从一摞文书的最上面拿了一个红头信封双手递给了卫蔷。 信是卫燕歌亲手所写,她率五千强兵已经过了潢河,将即刻攻打海东国的西南重镇扶余府。 闭上眼想了想海东国的舆图,卫蔷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站在桌前,提笔写了一封回信让人转去白山。 “我要继续往金陵去,你们传信给承影部和鱼肠部,庐州和池州的不留行稍有异动,立刻连根拔起。” “是,元帅。” 见元帅竟是说完了就要走,盛凄凄连忙拦下:“元帅您好歹吃顿饭,路上……” “外面那般热闹,买个米团就能充饥,不在你们这等饭了,军情紧了些,你们辛苦。” 摆摆手,卫蔷大步走出主帐。 脚步一停,又转了回来,将案上摆的肉脯抓了一把带走。 看得盛凄凄哭笑不得。 叼着肉脯走出鄂州大营,卫蔷看向不远处,眸光一凝。 正跟沈秋辞说话的两个和尚,有一个是在洛阳与她有几面之交的契尘。 第253章 魔罗 千万载阴云沉沉,被一掌轻轻拂开…… 洪港渡口着实热闹,江上行船不易,一走许多日都得住在船上,坐船之人少不得买些吃用,有卖苇叶包的粽子的,巴掌大一个,内中只有添了碱水的江米,因便宜也是买的最好的,再有有卖米团的,内里夹了干菜,还甚至有卖肉脯的只是价格不低,比前面那些生意差些,端着肉脯的小贩只往看着衣着齐整的商人面前凑。 易笙一贯是个手松的,见日行中天,就让人去买了些米团来吃,去的人是个机灵的,只买了二十几个米团,余下都是最便宜的江米粽,回来笑着说竟然有人卖船上能用的铁炉。 “从前船上有个泥炉就了不起,现在连铁炉都有了。”用袍角兜着粽子的汉子惊叹不已。 “还提那从前作甚?从前咱们想吃饱肚子都难,现在有军饷有战马,伤了病了还有医官,这等日子谁是当初敢想的。”易笙剥开个粽子一口吃了半个,含混道,“吃饱不说,上年熊六他们窜来广济县,马当家带人下山,打得奶水都出来了,兜都兜不住,现在不光有胸兜子,还有月事巾,咱山上各位也不必夹着草木灰到处跑……真说起来可真是让女人活得体面多了,也不用再让你们再看笑话。” 壮汉们都笑:“将军,咱们可不敢看笑话,胸兜子和月事巾我们自家姐妹还想要呢,就是给咱们这揣铛裤,那揣着是挺好,可军里非要两天一洗,不到两月就洗坏了。” “将军,天天洗屁股,晚上睡觉那都凉飕飕的。” “你那玩意儿洗不坏冻不坏,干干净净睡觉也省了得病。”易笙又啃了一口粽子,“揣裆裤两月一发,一发两条,总够换洗吧,真不够就来找我,我领着你们去要。” 又是一阵大笑。 易笙也并非只是玩笑话,多云寨终年多云,新衣上身半日就湿冷下来,年年有人得了湿病哀嚎死去,之前李充在山上搞邪祀也借口这山上湿气夺命是因为山鬼。 等定远军去了人,医官让他们日日洗衣洗身,又用石灰到处洒,得病的也比从前少了。 “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从前学过的那些书早忘了大半,这句倒还记得。于微处救人,救人亦救心救志,大黎所为,大概也是圣人之行。 她和易萧当了半辈子土匪,总算走了一条……死了之后也黄泉无愧的路。 眨了眨眼,易笙看了一眼身后的定远军大营,又看向拿着粽子不吃的沈秋辞。 “沈郎君,再往前赶路可少有这样热闹的地方,怎不去逛逛?” 沈秋辞笑了笑:“诸位宽仁,不当在下是戴罪之身,在下自己总该记得。” 易笙挑了挑眉,突然凑近他说道:“沈郎君,你可知有多少人喜欢林队长?” 白玉上嵌了粉玛瑙似的嘴唇轻抿了一下,换来易笙轻笑。 “光我知道的就有数不胜数,我们寨中汉子,要是谁能和林队长多说两句话,那高兴得都像祖坟冒了青烟。这定远军中更不用说了,林队长生得好,功夫好,品性也好,前程也好,喜欢她的何止汉子?我就见过那些小女娘夜里提着灯成群结队来找她,啧啧啧。” 易笙起身扔了粽叶,拿起水壶喝了两口水: “沈郎君,您比那些人,又有什么高明之处呀?虽说是样貌好……” “在下确实样貌好好。”沈秋辞笑了,刹那间如竹叶落飞旋,昙花绽暗夜,“父母荫蔽,祖上积德,只此一条就比旁人高明许多,林大侠生得好,功夫好,品性好,前程好,在下有这一条便足堪配。” 易笙一哽:“沈郎君还真是……” “其实在下也无需林大侠以什么来配。”缚了白帛的双眼“看”向易笙,“她是林昇,在下纵有世上无双的容貌,因她是林昇便配得。” “哈哈哈哈,阿弥陀佛,金陵一别数载,沈施主风采依旧。” 听见佛号,见是和尚走近,易笙立时将腰间刀鞘摆正。 清瘦的和尚虽然身染尘土,容貌依旧清隽风流,对着沈秋辞合十行礼。 沈秋辞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 “契尘禅师,没想到在这嘈杂渡口,你与晚生又重逢,可惜晚生如今身无长物,不能再买灯油了。” 契尘朗声笑道:“沈施主豪买灯油两千斤运到采石矶为故友做法事,此事仿若昨日,贫僧如今也无灯油,只有些许经文可念,些许偈语可唱,沈施主若是有余粮,不妨布施给贫僧。” 沈秋辞手中也不过两个从易笙那得的粽子,他也大方,都放在了契尘的钵中。 “我记得禅师是被供养北上,怎又到了此处?” 沈秋辞这“供养”二字说得甚是婉转,契尘名扬南吴,在金陵乃是各家豪族的座上宾,十年前,为了重建牛头山延寿院,他在牛头山下讲经以一己之力集钱数万贯、宝珠数斗、黄金数十斤,可谓是一日之间就成了名利双收。 直到他北上洛阳之时,金陵岸边彩船相送,佛幡绵延数里不绝,衡家九郎等数十金陵名士相送之诗能攒够百页诗集。 这样的和尚,只要愿意,是定是一辈子吃不着苦头的。 契尘着实比从前沧桑许多,双手遍布老茧,只还是笑: “汝州大水,贫僧恰好路过,去是金僧袍,走是烂草鞋。” 听着竟是将自己从前那些钱财都舍给了汝州的灾民。 “阿弥陀佛,钱财不过灰与土,人心安乐造浮屠。师弟你离大自在又近一步,当吃个粽子以欢庆之。” 契尘旁边不知何时站了个高壮的和尚,大腹便便,穿着烂衣粗鞋挎着个极大的布袋,说话时未语先笑,极是喜人,从契尘手里拿了个粽子吃了起来。 沈秋辞虽然没看见他的样貌却也知道他是谁,对他行了一礼:“契此大师。” 契此……易笙猛地抬头:“大师可是吴越明州的布袋和尚?” 和尚只笑。 布袋和尚契此之名流传江南,鄂州一带也盛传过他的故事,易笙带的军汉们们连忙行礼,有抱拳的,也有学着合十的,甚是热闹。 契尘对自己师兄说道:“师兄,我化缘多年,沈施主在我所见之人中当排前三。” 吃着粽子的布袋和尚还是笑:“化缘本是你教化,受教之人未见佛,却是你记人在心,谁教化,你教化,原来你被教化,阿弥陀佛,可见极乐难说,阿弥陀佛,不如插秧睡觉。” 说完,他吃完粽子把剥下的苇叶往大布袋里一揣,伸了个懒腰,竟是真要睡了。 契尘又对沈秋辞道:“沈施主,我师兄常年在各处布施,有些见识,你的眼可愿让他看看。” 沈秋辞低头一笑:“多谢契尘禅师美意,也不必劳烦契此大师,至今日,看不得光的沈秋辞,方是沈秋辞。” “自忖绝崖有花开,不看身后清静地,小郎君这双眼当年可治不舍治,如今终是不愿治,绝崖不可往,身后不可看,不如茫茫然。”说完,契此还是笑的。 契尘恍然:“师兄你见过沈郎君?” 回他话的是沈秋辞:“当年我被友人从汉水救出,友人将我送去明州隐居,巧遇契此大师。” “阿弥陀佛,世上竟有这般巧事。” “什么巧事?”一柄银鞘宝剑挡在了沈秋辞身前,穿着黑色氅衣的女子看向两位和尚,“两位大师,我们是奉定远军中令护送,既然已经化了缘就快些走吧,眼见要下雨了,二位早些投宿去,不然,就算无发可湿也小心一肚子佛家道理泡了水。” 这话实在不客气。 契尘后退一步,抬头一看,又垂下眼。 “阿弥陀佛,师兄,咱们早些上船过江吧。” 两位僧人携手往江边走去,走了数百步,契此突然大笑起来:“魔罗化人入业火,难陀早证罗汉果,缘生崖上终无果,茫茫到头是长嗟。” “师兄?” “方才那女施主就是当年那千斤灯油供奉之人。” “什么?”契尘强忍着没有回头去看,“师兄,那女施主可是……” “不必说,不必说,人间自是有因果。”契此脚上的破烂草鞋半踩在河边的淤泥里,“一方白粽显仁心,钟鼓梵音难洗尘,人间安乐是佛国,晴天自在水田中,万法何殊心何异,人能弘道道自成。我知你让我来此,就是想让我与那人说上几句,问我佛家弟子前路,不必问,不必问,清静守心,佛道自存。” 契尘似有所悟,不禁幽幽长叹:“人间安乐是佛国,总要低头种苗秧……是我着相了。” “我的布袋在身上,你的布袋在心上。不如放下,不如放下。”契此小心避过有几尾小鱼的水洼,笑着拍了下自己的大肚子。 两位大师在说颂间将俗事放下,俗人却是不能免俗的,沈秋辞还被易笙问为什么会认识那布袋和尚。 “我当年落入汉水,得救之后心郁难解,那时徐大人还顾念与我祖父的几分情分,就将我送去了智晖大师的麓山学堂,智晖大师有心指点我,往明州讲经时也带着。” 捏着林昇给自己的肉干,沈秋辞笑着说道。 仿佛自己不过是往明州游山玩水了一趟罢了。 夜不能寐的哀痛,喉头不愈的嘶吼,被捆在佛堂被群僧以唱经度化……种种过往都被他隐匿在三言两语之中。 他恨这人间连他仅有的林昇都夺走。 他恨林昇死在了他看不见的摸不到的地方。 他恨顾予歌不能让他死在汉水里。 他恨林昇要对自己好。 他恨林昇要让自己活。 他恨顾予歌竟然还希望他能挣脱魔障。 胡须尽白的智晖和尚说他心有大业障,当剃度出家。 总是在笑的契此大师说他寸寸在地狱,早成魔罗。 是杨源化让人将他接回了金陵。 他创下不留行,自认金乌一夜屠尽当年害了他全家的齐谭一家五百口。 杨源化让他给自己取个新名字行走朝堂,他提笔写下“沈无咎”三个字。 过往喜乐忧恨,尽数抹去。 行路至绝崖,他本无咎。 一只手在他发顶轻轻摸了下,伴随着一句调侃。 “你剃了头想来也好看。” 千万载阴云沉沉,被一掌轻轻拂开。 只能是林昇,只会是林昇。 沈秋辞抬头,察觉发丝从林昇的掌心蹭过,他的耳边生出了微红。 在他发顶,恰有一滴雨落在了有长疤的手背上。 林昇低头甩去雨滴,又将手护在了沈秋辞的头顶,对易笙道:“还真下起雨了,找地方吃些热饭咱们再上路吧。” 易笙自然答应,前面几十步有一家卖鱼汤馎饦的,她分了一半人去牵马,剩下的收拾起了卸下的行囊。 “你的帕子,险些掉了。”林昇将一白色素帕从地上捡起来,放在了沈秋辞的手中。 沈秋辞捏了下,笑着说:“要不是因为我,你们是不是立时就要上马赶路?眼睛是痼疾了,我也没那般孱弱……” “本是想买些粽子米团在路上吃,一下雨自然是不行的,军中有规矩,要不是十万火急,赶路之时饭食可以买,水必须喝烧开了的,混着雨水的饭实在不好吃,能不受罪咱们就不必急在一时。” 雨濛濛落下之前,沈秋辞已经站在了食肆的蓬下,听见雨滴沿着蓬角落在木桶里。 “咚,咚……” 一下来了十几个壮汉,要了几十碗馎饦,店家灶火大盛,蒸得水汽腾腾,汉子们也不劳店家动手,排着队去取自己的饭食。 唯有穿着一身青衫的沈秋辞站在桶前用帕子接了水来擦手。 咚咚声断断续续。 如馆娃廊下,乐府堂里,阵阵声远。 几文一大碗的鱼汤算不上醇厚,胜在鱼鲜,馎饦是杂面所制,也无砂砾,与汤里杂鱼一同热热下肚,吃得五内妥帖。 雨大了又小,稀稀天光从西边照下。 一行人终于要继续上路。 恰好一群挑夫从店前路过,与牵着马的汉子们打了个照面。 带头的挑夫见他们都有行囊,以为他们是商队,连忙陪笑着问:“您这可有要上船的生意?下着雨,我们只求赚个晚上的柴钱。” “我们不是商队。”汉子摆手就要翻身上马。 刹那间寒光一闪,一柄刀砍向汉子的腰眼。 一点流星落下,比寒光更快。 等众人回过神,只见银光宝剑牢牢钉在了带头挑夫的喉间。 挑夫脸上的笑还没散。 手中执剑的女子未戴斗笠,发间渐渐落了雨珠,似有一头珠翠映衬她明眸淡唇。 未拿剑的那只手上则锁着镣铐,另一头锁了一眼罩轻帛的玉郎君。 “是不留行的乌鸦。” 女子笑着说。 在她眼前,乱刀已经撕裂雨幕。 第254章 蹈火 “沈郎君,你还活着,我真觉欢喜…… 单手回剑,林昇身如横桥踢飞两把袭来的钢刀,再一回身,镣锁一响她竟只借镣锁一点力就旋身而起,手中宝剑冷光飞荡。 每一剑都比牛毛似的雨滴还轻,剑剑击中旁人要害,百刀袭来一刃开,碎风不及追剑来。 昔年名震天下的林大家剑雨旋身水泼不入,她去之后无人敢再在剑术上自称大家。 也有传闻,定远军中有一副将承林大家之衣钵,却是将剑只做杀人利器,快却不美。 林氏的剑自然是要美的,曲化勾折,人剑一身,譬如此瞬。 简陋窝棚,袅袅炊烟,湿了地的雨,被惊动的马,身后浩浩江水,今日因这一剑而镀上了霜色。 霜色渐退,才是血色。 拧紧的铁链又松开,重回二尺长短,林昇落回地上,剑在她手中一转,已经到了她身后挡住了一支冷箭。 “有人走漏消息,传信鄂州营,易将军,劳你和兄弟断后。” “好,你尽管走!”易笙紧握手中凤嘴大刀,一跃上马,砍人头如切菜:“兄弟们,让这些不长眼的看看咱们多云寨刀阵的厉害!” “嚯!” 十数把大刀齐亮,杀气腾腾。 这边,林昇拉住沈秋辞急退几步听见有人大喊“杀马”,她循声去剑,将一人喉口挑开一道血口,剑仍回身前,仿佛从未出去过。 只有雨曾被截断过。 砍断马绳,林昇抓住沈秋辞的腰,一托一跃,两人仿佛飞似的坐到了马上。 作挑夫打扮的敌人连忙来追,却见那马并未急急离去,而是冲向他们,就在他们退避的瞬间,两个弩手暴露人前,被一剑夺去了性命。 林昇的这“退”,着实退得游刃有余,竟是瞬息间夺了七八人性命。 一黑一青两道人影骑着枣红大马渐渐隐入雨雾之中。 易笙偷空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口中一阵呼哨。 “咔。” 山壁上有湿润的脆响声。 “退!”易笙大喝,带着手下十几人后撤了几步。 行刺之人以为他们也要逃走,连忙举刀追上,却被一支箭射穿了肩膀。 “咄!” 那人抬头,瞳光大震。 山壁上冷光隐隐,练成一线。 是定远军承影部的弩兵。 也不知是何时在这江边凉雨中埋伏下的,又埋伏了多久。 …… 林昇带着沈秋辞一路拐进林间,过鄂州大营而不入,沈秋辞隐隐有所察,就听见她还笑: “我如今被卸职,身上只有一个送信的差事,入了大营还得被盘问,说不得还得往荆州核查我身份,日子耽误了,你也可能多受委屈,不如咱们早些往金陵去。” 沈秋辞手中一温,是林昇将缰绳放在了他的手心。 “这马是老马了,你只管别让它太快在这道上就无碍。” 林昇的手总是温热的,指尖从他的手背上划过,沈秋辞的耳中的雨声瞬间凝滞。 “别担心。”林昇是这般说的。 下一刻,她马鞭长甩,人腾空而起,稳稳站在了湿潮的树杈上。 身后是骑马远去的沈秋辞。 面前是追杀而来的不留行。 乌鸦?枭?鹫?又或是虎鹰? 没有鸟会比她的剑更快。 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落在树杈上时,树杈又空了,仿佛这水从来只是未停留过的雨。 沈秋辞的手松松抓着缰绳,凝神听着身后的动静,刀剑拼接声像是崩断的霜花,惨叫声里浸透了血,让人越来越冷的雨似乎也成了无所躲避的剑式。 “祖父,林少侠是什么样子?” “哈,‘银鞍照白马,踏飒如流星’,‘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李太白此句恰似为她量身所写。” “这种模样又哪里是游侠儿?分明又是哪个国主的走狗。” “哈哈哈哈,林小郎君一拔剑就从《侠客行》《白马篇》去了《野田黄雀行》,“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她这一剑,只为不平而出,公侯王爵千万金,换不来她一剑救黄雀。” “哼,不过是要卖命换钱的游侠儿。” 数年后,他眼疾稍有好转,曾画过一幅画,画上黄雀群飞于山河。 杨源化问他怎突然这般有雅兴,他垂眸说道: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那些细作不如以鸟作名,我为太子殿下所创之处,就叫‘不留行’。” 飞不走的雀鸟,无人可谢。 只能杀人。 “久等了。” 沈秋辞一惊,身畔又多了一匹马。 马上那人身上带着淋漓汹涌的血气。 “没有。” 沈秋辞笑。 没等很久。 江淮一带这个时节的雨一旦下起来就绵绵不绝,奔出两个时辰,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卫蔷找了一个破败的草屋让两人勉强栖身。 四处都是湿的,好在带了火器,草屋里也有没湿透的干柴,应是过往的樵夫所留,将火升起来,林昇又搭起一个木架,让沈秋辞将衣服脱了挂在上面烘。 “幸好这包里有衣服。” 马上原本就挂着行囊,依着定远军的规矩用油布牢牢包了衣物和薄毯,毯子是羊毛织就,林昇将它递给了沈秋辞。 沈秋辞没接:“咱们俩现在想要安然到金陵只能靠你,这毯子你留着,给我件衣服就好。” 林昇笑:“你这般体贴我可受不住。” 岁月忽而倒转,山河顷刻移位,沈秋辞依稀是旧日中的少年。 “林昇,你这般照顾我,是因为军令不可为,还是因为你我是旧相识?” 他低声问,字字被火光照亮,融进了外面的雨。 清瘦的女子跪坐在湿衣的另一侧,笑着道:“我押送犯人是手段你那是未曾见过。” 她裹着新的中衣走出来,又翻找出一个铁盒放在漏雨的地方接水。 “你这些年过得也辛苦,我非胜邪,更非鱼肠,是非曲直自有旁人查清。” 她用细棍挑了下木柴,火苗又更旺了些:“你是当年跟我患难与共的沈家小少爷,没人定你的罪,那你就只是沈秋辞。” 沈秋辞取下了眼睛上的白帛,看向火光,只看见明灭的一团。 他却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双极亮的眼。 那眼应是在看着他。 如他梦中一般。 不知何时攥紧了的薄毯被他松开,他站了起来,缓步走到门前。 “那边有雨,你小心些。” “无碍的,我想试试。”一手还拿着毯子,另一只手张开手指挡住眼睛。 他转过身。 放下手。 看向光亮处。 “我想试试,看清你的模样。” 他背着湿冷的风,含笑说道。 “好,让你看。” 女子毫不在意自己只穿了黑色偏大的中衣,湿了的发也早被她解开,她站在火光后,对着沈秋辞笑。 亮的光缱绻在着她的锁骨和手腕上,修长的颈被镀得如金身。 脸倒是有些暗。 鼻侧、眉底,唇缘,颌下都有冷峭的暗影。 这是一张,极好的脸。 虽然眼睛时好时坏,沈秋辞却极懂人脸,只靠照面时所见一个轮廓就能仿出旁人的样貌。 此时,他在心里细细描摹,却总觉自己不够精准。 心中有笔,颤巍难动。 林昇站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铁盒里的肉汤已经煮开了,笑着说:“你先来吃些热的,要不我背光站着,你也不必站在冷风里。” 沈秋辞笑着走进,半湿的发悄悄垂下。 “发带。”他回头去找,被林昇拉住了手臂。 “我捡起来,你不必担心。” 林昇用修长的手指从地上将浅青色的发带捡起,见上面卷了尘土索性走到房门前,伸手借雨水洗净。 她身形瘦长,衣衫单薄,黑发如瀑,似是一道自夜里深处凝成的影。 千万年深林里的一棵树,砍之涌血,幻夜成人。 雨中才会显形人前的山鬼独立枯屋,唤着她的赤豹,复要去饮石泉荫松柏。 三岁开蒙,六岁作诗,十岁的沈秋辞读《九歌》,十二岁的沈秋辞赏《搜神记》,少年读文赋,百转千回,神思悠远而去,尽管有二十载不会幻想,在林昇的面前还是这般轻易就又回来了。 与胸中怦然一道。 “林昇?” “嗯?” “荆州书院不错,我要是一直在那教书,你偶有闲暇可会来寻我吃酒?” 林昇回过头,侧脸上都是笑:“过几年海清河晏,我日日寻你喝酒,只怕你那些教书钱都不够我喝的。” “我还能写书。”沈秋辞背着光看着林昇,轻声道,“我的字画也不错,一幅能出五百文,在绥州时就有许多人喜欢。” “了不得!”林昇称赞得真情实意,“比起我,你可真是富家翁了。那我可不能只寻你喝酒,还要寻你吃肉。” “好,你来,我便备下酒肉等你,你也不能只管吃喝,我一直想去赤壁看看,只难成行,你和我一道酒肉齐备,赤壁同游,如何?” “此事简单,要是真能得了多日的闲暇,咱们就坐在船上从汉水一路到采石矶都无妨。” 洗净的发带被林昇与衣裳挂在了一处。 热腾腾的肉汤配着油纸包的胡饼,这林中一餐也算丰盛,散着发的沈秋辞端坐在地,听见林昇那有窸窸窣窣的削木之声。 不一会儿,火光照在林昇的手上,她没戴护腕手甲,两指夹着筷子递到了沈秋辞的面前。 “拿着,筷子。” 沈秋辞将筷子接过。 木筷上甚是光洁,全然没有木刺,可见人有多细心。 “这些年,林大侠你可见过什么好风景?” 喝了一口热汤,林昇回忆道: “白山重雪接天,大漠黑风大旋,草原上看的天上星海似能栖身……我其实一直想去看看海,能出海更好,听闻闽之东南海上有大岛,岛上无四季,繁果压枝,种了粮食一年能收好几次。” 沈秋辞静静听着,似乎已悠然神往。 “只一条不好。”林昇突然说。 沈秋辞看向她:“何处不好?” “我只怕沈郎君的字画卖不出去,到时供不了我吃酒吃肉了。”说完,她先大笑起来。 沈秋辞也笑,将吃完的铁盒小心放在一侧,他轻轻垂眸,又重新看向林昇。 “若真有那一日,入海搏鲸,千仞取酒,我也得让林大侠吃饱喝足。” 明暗的篝火照在他的眼睛里,刺痛难忍,如同蹈火而过。 他却还是笑,仿佛已见到那一日。 对面的女子隔着火看他。 忽而,似笑似叹:“沈郎君……” “你必要记得我。”沈秋辞笑着说。 有泪从他的眼眶中缓缓流下。 “你可必要记得我。” 不管你眼中的人间有多好。 不管这世上还有何等你见过未见过的风景。 ……不管你究竟是何人。 我要你知道。 “我要活着,我要记得林昇,这世上何其不公,还是有过他的。” 回忆中梵音不绝。 那是有林昇的,属于他的半生。 “我自然记得。”女子终于说,“父母兄长,恩师亲妹,挚友知己……我奔波许多年,终究皆失之以无能,眼见你跳入汉水那时,我忧愤难忍,至今难忘。沈郎君,你还活着,我真觉欢喜。” 她的脸上并无笑意,唯有眸光明亮。 时至今日,她无需矫饰虚情,沈秋辞活着,于她真是欢喜事,久别未见的沈郎君是她年少轻狂与苦闷愤恨的见证之人,是她的故友,是她的照镜。 若不是…… 沈秋辞笑了,他终于低下头,从怀中取出帕子擦手。 他擦得极干净。 随后手上一松,帕子落进了火堆里,瞬时便被噬了个干净。 “林大侠,咱们早些启程去金陵吧,不会再有不留行来追杀了。” 第255章 金乌 “到此便可,多谢相送。”…… 从鄂州往江都,路上要途径大别山——正是多云寨所占之地,沈秋辞说路上不会再有不留行的追兵,林昇还也放心往前走。 反正联络各处传递消息一事有一直缀在她身后的承影部去做。 多云寨在定远军支持之下势力已经彻底从大别山拓到附近数县,到处都可见反邪祀的告示,还有那说书的就在茶肆门口说那邪祀如何让男人再无雄风。 沈秋辞撑着伞站在人群外静听了片刻,不禁低头笑。 “这法子促狭。” 林昇也笑:“这么讲听的人才多。” 脐下三寸,男女之好,卑贱之人好对女子以“淫”称之,大别山民风与他处不同,女子彪悍,也好讲男人之事,男人说女色如何害人,女人就说男人如何好而不得由生百般下作。 易家姐妹彪悍,旗下女兵也是匪类,赤膊打起来也不怕输,一年总要气死几个下作人。 归顺大黎之后知道学堂里的里书一个男尊女卑之字也无,女子们欢喜非常,索性将从前那些什么《女诫》从故纸堆里翻出来一并烧了。 名声传出去,如秦绪那些好写书的都想来此一观风俗。 “多云寨所辖七县今年二月征兵,女子入伍者一万七千余,这还是将十六以下、六十以上都劝回去之后,比七县女子总数加起来还多,还有从江州自备刀兵渡江而来的豪士,真正‘一城女子赴沙场,换了男子守婴床’。” 林昇说话之时沈秋辞一直侧耳细听,笑道:“这也极好。” 看着他,林昇也是笑。 “你身上怎带着药香气?可是身上哪里不适?” 沈秋辞突然问。 “给你买的,敷在眼睛上。” 那一夜之后,沈秋辞到第二日早上仍是双目泛红,林昇何等聪明?自然知道他的眼疾只怕是又重了。 可他不肯提,不肯让人问,林昇只能寻了药铺买了些能消去眼睛炎症的牛黄麝香等物,方子里还得用珍珠,心疼得她龇牙咧嘴。 疼完了还是要买的。 “还是老方子。”她将药包从怀里掏出来,放在沈秋辞没撑伞的手上。 沈秋辞捏着药包,突然眉头微蹙: “你不会又卖了剑上宝石吧?” 林昇一愣,忍不住苦笑:“不至于不至于,我的钱还够咱们两人一马去金陵。” 沈秋辞伸手去摸她腰间的剑:“真的?” “自然是真的。”林昇接过伞自己将剑放在他手里,“十二颗宝石九颗金珠你尽管数,一颗也没少。” 沈秋辞还真细细数了,才放下心来。 林昇还是笑。 她生得极好,眉目如画,画的还是月出江海的名作,身形高挑风流,撑着一支伞与蒙着眼的书生说笑尽显神采非凡,半条街的闲散人都隐隐看她。 “这位女官人家中有几位小郎君?” 林昇一呆,就见一精壮妇人正笑问自己,她恍然这位妇人是将自己当多云寨上养一屋子小郎君的女将军们,实在哭笑不得。 沈秋辞的手还捏着剑鞘,头轻轻侧过,缓声道: “我家娘子家里已经有了小郎君七八个,我等了许多年,她还没将我接进家门。” “呀。”妇人不甚满意地摇头,“这可不行,院子里人太多男人可是要闹的。” 撑伞的女子眨了眨明眸:“大娘您可别听他胡说,能得了他这一个已经极难,我那还会跟其他人牵扯?不过是病了之后与我撒娇罢了。” 那大娘左右看看,只见青衫书生生得瓷人一般,微微低着头还真有些羞恼模样,女子倒是直着身子笑,唯独撑着伞的手稳稳歪向书生。 一看就是有情有义解不开的。 妇人摇摇头走了,颇有些失落。 留下两个年轻人在伞下站着,一个静听,一个悄看,一忍再忍。 水洗的新叶上点了几滴水下来。 嵌着伞下轻轻的两人笑。 庐州为定远军渡江南下后新占,到处能看见穿着青衣的黎国官吏用半生不熟的当地方言宣讲律令,得了农田和农具的百姓脱了佃农、奴仆之身,欢喜地看着自己的稻田。 衡氏一族自前唐便经营庐州,至今三百余载,江淮风云变幻,唐末至南吴立国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衡氏依然屹立不倒,数十年间出了六位国相,二十年前更是助杨源化夺得了南吴的王位,可纵使如此,他们的坞堡并没有在火炮中撑到第三天,在黎国“人人有其田”的律法之下,属于衡氏的一切“荣耀”皆成了过去。 “听闻衡氏几位郎君想要从雅楼上跳下去自尽,可衡三十七郎死状凄惨,其余的郎君在楼上嚎哭了一日,终究再没死一个。” 沈秋辞听见只言片语,脸上一片漠然。 虽然在朝中只是个小小的崇文馆学士,可他才名昭昭,自然做过衡家的座上宾,衡家雅楼七层高,又建在山坡上,年年有婢女侍从从上面摔下来,那些衡家子但凡见过旁人的死状,大概也不用才十三岁的衡三十七赔上性命。 这天下间的事,从走出第一步起,就早定下了因果。 因着还乱,庐州倒显得不如鄂州繁华,更比不上荆州, 林昇身上有承影部信物,一路畅通无阻带着沈秋辞继续往东赶路,还多弄了一匹马来换骑。 水田中的新稻都长了起来,一片葱郁,两人穿着蓑衣斗笠同乘一骑,偶有说笑,仿佛真是在游山玩水。 只一路都疾行,未曾懈怠。 过了巢湖,路上哨卡多如牛毛,已经是进了定远军攻打金陵城的驻军附近。 林昇弄了两个幕篱遮住了二人的样貌,往定远军承影部投交军令。 撑着伞走进承影部的军帐的时候,沈秋辞脚下一停。 湿气淡了。 雨要停了。 雨是在四月二十七日金乌初升前停的,云散去,星子出。 卯时初刻,五百门火炮列阵于金陵城下。 炮火粉碎了这数朝金粉之地达官贵人的死守幻梦。 石头城的石壁轰然倒下,城门洞开,让大漠、白山、中原、西北都为之震颤的定远军在这秦淮畔长江岸彻底展露了虎狼之爪,而自诩集有数十万大军的金陵城,不过是头将自己养的太肥了的猪羊。 “羊”奔豕突的混乱之中南吴兵士连自己的敌人都看不见,只知道金陵城要塌了。 一个上午,五百铁炮轰下近万炮弹,南吴号称数十万大军的军营如深秋断草,风吹脚踩后只剩碎屑。 金陵城外墙连残垣都不剩几片,滔天火光中,全身覆甲的龙渊部为先锋,带着湛卢部两万人、工布部铁炮营攻入了金陵城,他们半数配的是□□…… 与此同时赤霄部、湛卢部十万人追击南吴各部残兵,杀首恶降党羽。 “吴国基业,竟毁于朕手?!” 手握宝枪的杨源化看着跪了一地的宫人太监,胸中悲凉。 他半生戎马,自忖不输李唐太宗,不过是缺了几分运气,怎就输于邪术? 今日本该是他带兵出城将北面这些蛮子赶到长江里喂鱼! 对,他是输给了邪术!邪术! 徐厚善抱着粗棉衣物低声道: “还请圣人暂避其锋芒,南狩抚州,再图以后。” 杨源化冷笑。 可他并不敢像之前那般再登上金陵城墙。 徐奴儿快步走进殿内,小声道:“圣人,船已经备好。” “冯氏呢?让她带着太子进密道。” “是。” “国玺,还有……”杨源化看向满地宫人,又看了徐厚善一眼。 徐厚善自然明白圣人的意思。 杨源化去殿后换衣,徐厚善站起身,对着两侧卫兵指了指这些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不知前路的奴婢们。 正殿中立时成了屠戮场。 从皇宫下有暗道入暗河进运河,正是杨氏在重建石头城时给自己留下的退路,当年陈叔宝藏在井下俨然是个笑话,杨氏可是实实在在把水道给挖通了。 雨下了多日,暗河中水涌暴涨,杨源化也毫无惧色。 他信自己是真命天子,卫氏女子不过些许邪法,待他找到破解之法,定远军也好,北面的大黎也好,都不是他的对手。 却不知在暗河出口处已经埋伏了两千承影。 带头之人姓卫,名清歌。 …… “小心些。” “此地我虽然几年未来,也比你熟悉。” 嘴上是这么说着,沈秋辞也没挣开被林昇握着的手臂。 林昇的手中提着一盏灯,这灯外罩子透明坚硬仿佛极好的水晶,山洞中有风传来也吹不到。 因之前的雨,山洞里到处都在沁水,他脚下却还稳妥。 沈秋辞在承影部细细盲绘出了四条密道,唯有这离着金陵城二十里外江岸旁的一处,他要自己亲来。 “此处是徐氏父子使人暗制各式毒药之所。”他是这般说的,“入门之法时时在变,我能猜到解法。” 审他的女子抱着剑看他,过了片刻,应了他所求。 想起昨日自己朦朦胧胧看见的抱剑女子,沈秋辞低头轻轻笑了下,小心拽了拽林昇的袖子。 “此处附近应有暗室,你看看左右墙上可有金乌纹。” 林昇身后跟着一队穿了黑色铁甲的承影精锐,听他这么说都提灯向左右看过去。 “约有手掌这般大。”沈秋辞抬起没有被林昇护着的手臂。 “此处有!” 一女子低声道。 “徐厚善好九这等极数,往前九尺,敲敲可有门?” 片刻后,他们果然找到一扇暗门,以利刃撬开,门内摆着不少卷宗。 立刻有精通文书暗语的走上前对着灯看了几眼,小心说道:“这些是他们搜集的各种毒方。” 林昇挑了下眉头: “派两个人先把这些护送出去。” “是。” 沈秋辞站在一边仔细听,笑着小声说:“好威风啊,林大侠。” “比不上沈郎君,缜密会算。” 林昇也笑。 一盏灯照在两人中间,斜在墙壁上的影莫名有些远。 卷宗撤走之后承影部又将各处书架都动了动,没发现什么不谐之处,沈秋辞带着林昇已经转了出去。 “要紧的应还在里面。” 两人缓步徐行,林昇看着光洁的木墙,突然道:“我还以为这里会关些试药之人。” “哪用关着?”沈秋辞缓声说,“寻个村子,抓几个人,能活一两日不死,药就算不得能用。” 不留行从来无须活口。 宫城下的暗道之中,徐厚善让徐奴儿护住圣人,徐奴儿领命,想了想,转回来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粽子。 “阿父,你两日没吃东西了,这是我从膳房拿的。” 徐厚善接过粽子,拍了拍自己养子的肩膀:“好好护着圣人。” 少年点点头跑去了圣人身侧,十三四的年纪,身形挺拔,已经初有英武之气, 徐厚善看着两个粽子心中有些宽慰,小心打开,不多时两个粽子就都下了肚。 “徐爱卿,还有多远到暗河?” “陛下,已经能听见水声了!” “能听见水声,咱们就能逃出去了!” 听见旁人都欢喜,徐厚善越发小心起来,头上炮声隆隆,现在还不是能高兴的时候。 他抓了下脖子。 只吃粽子,着实有些干。 他想喝口水。 “这里有些不对。”沈秋辞停住,用脚踩了踩脚下。“应是有个暗门。” 果然是一个能往上拉开的暗门,几个承影部精锐先跳了下去,不多时就传回消息说下面有些药草。 “乌头钩吻之类,极多。” “乌头”二字让林昇的眸光一凝,她松开沈秋辞的手臂说:“我下去看一眼,你在此处别动。” 沈秋辞笑着点头。 等林昇走了,他脸上的笑也渐渐淡了。 其实只过了片刻林昇就回来了,沈秋辞已经仰头靠着墙站,仿佛等了许久。 “林大侠颇关心这些毒草,是身旁什么人中了此劫?” 林昇轻叹:“一个至交亲朋被人以极厉害的乌头毒谋害,至今未能痊愈。” “至交亲朋。”沈秋辞面露浅笑,“林大侠真是从不孤单。” 林昇的手捏了下剑鞘又松开,笑着说:“做些应做之事,走条应走之路,自然同道之人也多些,至交亲朋……虽常有所失,也有所得。” “常有所失……”沈秋辞嘴中将这四字逐一细品,突然停下脚步,“我刚刚想到徐厚善喜水,《周易》,坎为二十九卦,逢二九之数应该再看看。” “二十九?这里可有能计数之处?” 沈秋辞抬起头:“顶上可有纹饰?” 立刻有人提灯去看:“有!是,挺大的黄雀图。” 自然是要数的,很快,又发现了一处暗门。 “这山中本有空洞,密道种种都是依照原本走势所建,可能用到这一步也着实令人惊骇。” 林昇徒手跳上暗门,举灯看看其中构造,把沈秋辞也拉了上去。 上面一层东西颇多,桌案上摆着不少青白瓷器具,林昇戴上手套,拿起一个小瓷瓶看了一眼,说: “这些东西都稳妥运送,送去给萧医官。” 除了瓷瓶之外还有些旁人看不懂的东西,比如已经干在碟底白硬的一层,一人仔细端详了许久,说: “这些,好像是干了的米糊。” “米糊?” 其余小碟里的东西也被分辨了出来。 “这似乎是烂了的橘子。” “还有落花生,也是生了霉坏掉的。” 听见“霉”这个字,林昇霍然转身看向沈秋辞,眼睛上蒙了白帛的男人站在无数灯影之外,隐隐仍是许多年前少年的轮廓。 “林大侠,可有什么发现?”他笑着问。 林昇极轻地叹了口气,走到他的面前:“只觉得这洞中之物,从毒草到这等古怪之物,走的甚是高远,我这惯于用刀的看不懂。” 沈秋辞轻声说:“擒下徐厚善,想来他能给你解惑。” “但愿如此。”林昇脱下手套抓住了沈秋辞的手臂,“你小心些,我们下去吧。” 林昇手掌的温热透过薄衣传来,沈秋辞忍不住低下头笑了。 “刚刚我似是踢到了石头。”抬起头,他这么说,“脚有些疼。” 那之后直到离开这山洞,林昇再没离开他两步远。 此洞在金陵以西的长江上游,出了洞来便是乘坐来时的小船顺流而下。 没了仿佛没有尽头的雨,四月末旬的江南显出了几分热意。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沈秋辞抬手摸了下江上的风。 “日落时分,咱们在那山洞里呆了一个白日。”出来之后林昇为首的所有人都戴上了幕篱,在暗中呆久了,人的眼会受不了。 日落。 沈秋辞转向船尾,锦缎似的霞光披洒了他一身。 “林大侠,凭着这些,我算不算戴罪立功?能不能有一日再回荆州当个书院的夫子?” 林昇也在隔着幕篱看夕阳,也看着身侧站着的男人。 “手未沾血,为荆州百姓而铲除一州不留行的沈秋辞沈郎君,做了这些,是够的。” 她垂眸一笑。 “徐厚善死了。” 属于夜晚的凉风穿过浩浩江面。 沈秋辞似乎有些意外:“畏罪自尽?还是被杨源化下了手?” “吃了两颗粽子,有点渴,落在暗河里溺死了。” 沈秋辞缓声道:“身为金乌,他造下杀业无尽,这般死了,实在让人不解恨。” “是。不留行之金乌,为杨氏谋划十数年,为之作刀斧手,南吴齐、符、陈三家上下两千余口,皆死于其手,其中符氏数百妇孺被逼投赣水而死;暗害南吴境内孟致通等不下百人;屠南诏无量山彝人三部千余人,只为了借花粉以蜂追踪的秘法;暗中勾结西北羌人致西北四州各族沉沦战火死伤两万余;勾结梁国吕、韩各家,助其作乱,吕氏为祸一方,害死盐工及其家眷数百,韩氏作乱至今余祸未;南吴借道荆州伐梁,又出屠民之策,使复、安州两地生灵涂炭积骨如山……罪状累累,当认罪伏法,当天下人共唾之,当留名史册作一千古恶人,沈无咎沈学士,沈首领沈金乌,我说的可对?” 沈秋辞,或者,也可称他作沈无咎。 比优昙花还动人的男人抬起手,摸了摸头顶的发带。 那发带是白色的,荆州大牢里,林昇小心翼翼地帮他洗脸,给他覆在了眼睛上。 那一日,他还以为他们仍可有后来。 可惜,一日又一日,他们在一起,他知道了她如今的样子,绝不是什么定远军承影部的队长这么简单。 手有长疤。 握长刀。 那承影部的卫副将被传说中的从前大梁定远公如今黎国大辅一手抚养,承的是一样的林氏剑法,偏偏抱剑的姿势与当年的林昇一样。 她还有个至交亲朋中了乌头之毒,那人怕就是心悦她心悦的天下人皆知的薛惊河薛将军。 她竟是她。 多少年来不留行群鸟北飞皆被一柄利弓射落,她就是那执弓人。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不知少年人,已成布网人。 物是人非。 “目不能视,真是好事。”他声音轻轻,“看不到你如今看我的眼神,我就不必记在心里。” 有些艰难,可他还是笑了。 林昇,不,还是当称她是卫蔷,她只是卫蔷,有十二颗宝石九颗金珠的宝剑不知何时被她解下放在了船上,她的腰间是一把极长的大刀,江风拂弄她长发,晚霞给她镀了半面金身,可她丝毫未放在心上,毕竟这世间令无数人痴狂的千古帝业也被她挥手推开。 她就是卫蔷。 握着刀柄,她说:“前有乌头,后有疫鼠,甚至在制黄霉之毒,堂堂金乌手段百出,何必在乎旁人如何看你。” “是,我本不在乎。” 这江上太静了。 沈无咎如何猜不到,现在这江、这船,甚至卫蔷自己,就是要捕获自己的陷阱? “你可曾开怀过?”他伸出手,却没有人会再扶住他手臂,“不论在何处,这半月以来,你可曾开怀过?” “自然有过。”卫蔷无需骗他,“沈秋辞是个极好的游伴。” 男人放下手臂。 “好。” 他轻轻点头,脸上尽是笑意。 “我总怕林昇去见我祖父时,跟他说她看顾了我一路,日日操劳未曾展颜。此忧,我从此可放下了。” 他后退一步,卫蔷可不许他跳江走脱。 “剩下的不留行,今日会尽出在此。” 男人摸了摸袖中白色的布帕,面带浅笑。 “当沈无咎,我尽可受千刀万剐,做沈秋辞,我不能死在林昇的手里。” “到此便可,多谢相送。” 这句话,他终于能说出口。 说完,盘旋在南吴十数年的金乌鸟大声道: “黎国大辅卫蔷,今日你必死在此!” 水中与岸上突然有箭激射而出。 借箭阻旁人,沈无咎带着林昇给自己的一切仰身落进水里。 卫蔷毫不迟疑,反手以刀鞘挑了船上装灯油的坛子。 长刀出鞘,灯油尽洒。 幽幽燃着的玻璃油灯被掷到半空,同样被锋刃一击而碎,长刀流火,火入江河。 船下成片片火海。 “传信两岸,不留行一个不留!” “是!” “调一万兵士以油起火封江。” 用刀劈开袭来的箭,穿着一身黑衣的女子看着火光明灭的江面。 “封江十里,见青衣出水者,见目不能视者……杀无赦。” 金乌,终究落在了长江之源后的远山。 早有埋伏的承影部呼啸而来,他们皆备有易燃的火油,十里长江,将成火海。 喊杀声里,站在火中的卫蔷一手拄刀,站在铁船上看向渐近的金陵。 长江毕竟东流。 梅子将挂枝头。 一抹旧影,被她留在了上一场细雨连绵时。 第256章 毁苗 “是,依《安民法》,他当死,也…… 后世军事史学家评价黎攻金陵一战,皆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 火炮集群射击的攻击模式极大地消耗了南吴各个作战集团的有生力量和战斗意志,不仅迅速占领了金陵,也使得大黎攻下整个南吴过境的进程被极大缩短。 文明十八年三月底到六月上旬,不到两个半月的时间,横跨整个梅雨时节,黎国以不到二十万的兵力完成了对南吴全境的有效控制。 对比隋灭陈一战的五十万人用了四个月,足见大黎效率。 野史记载,就在黎国湛卢部龙将军攻入南吴皇宫的时候,长江上曾经有连起绵绵数十里火海,时人以为,水上起火是南吴借鬼兵欲要反攻黎国,可惜已经回天乏术。 历史学家赫连豆在一次讲座时说起这件野史趣闻,笑着说:“当时的人只想神鬼的可能,如果是发生在十几年后的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他们大概率会以为是船上燃油泄漏,这件事也不会成为什么传说。” “赫连老师请问您有没有想过那天为什么会在水上有绵延十里的大火呢?” “可能当时的谍报组织在销毁证据又或者斩草除根。”她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毕竟鱼肠和承影两个部门是我国第一次见诸于正史的成建制的谍报和特战军队,传说当时的南吴也有相似的组织存在,可能在历史的角落里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交战,那场在江面上的火焰,就是一点藏在野史中的凭证。” “总之,不会是因为爱情吧?”穿着黑色立领制服的女人一本正经地开了个小玩笑。 台下有人笑了。 号称二十七多万的南吴军,真算过之后不过二十二万余,死伤八万余,剩十四万被定远军就地打乱安置,看着文书上的人数,龙十九娘子就觉自己这颗脑袋又变大了几圈儿。 这是十四万张嘴! 招降之后还要收编,教化,归乡,分地…… 龙十九娘子打了个哈欠,旁人只知带兵打仗的威风,哪里知道真打下一处才是麻烦之始?刀枪相接是一场乱战,文书数目也是一场恶斗,昨夜他们这一帐人没一个合了眼的。 “杨源化以池州军反了他爹才做了这皇帝,自然怕旁人学来,这些年强禁军弱卫军,说是要扩军,却要各州封王自己出钱,只有五万出入已经不算大了,只怕是各家临时又征发佃户以充数。” 一只手从她面前抽走文书,来人说完,又把文书推了回来。 龙十九娘子单手叉着腰:“元帅既然早就到了江都,为何还要我们自己带兵?” “有何不可?”挎刀歪坐在凳上,卫蔷给自己倒了碗尽数喝下,“这南唐说到底是得你们三部打下来,我来了便来了,走了就走了。” 摇摇头,已经是老妇年纪的女将挤到了卫蔷的身侧:“之前你带来那极俊美的小郎君如何了?我手下大队长说见了元帅你扶人下马,啧啧啧……元帅你这好年纪,真有看中的只管先试试,听说是生得极好的,只要别是个镴头儿,只管收用了……” “不如何,借你这文书给我写个告示。” “告示?” 龙十九娘子一下跳起来:“元帅,你是要娶亲?” 这心思也不知歪到哪儿去了。 “你们呀,哪日有人把个男人扒干洗净扔我床上,我定第一个就疑你。” “那不至于!”刚刚打下一国之都的传世名将龙十九娘子连连摆手,“白胖子、苏胡子、崔娘子……三子在上,真这么干的也是他们。” “发一份悬赏告示。”卫蔷对文书缓缓道,“沈无咎,原领南吴崇文馆学士一职,年而立有余,身高六尺二寸,擅改易容貌,擅用毒,能敌壮士四五,目有畏光之疾……能供行踪者,擒获后赠千贯,能生擒者赠两千贯,能供尸首者,验明正身后赠两千贯。” 两千贯! 两千贯!! 统领万军的龙十九娘子一把抓起自己的铁杆长矛,两千贯她能把整个金陵城都变成她的养猪场,拿猪崽塞满! 挑眉看她,卫蔷忍不住笑出了声。 “龙婆,你满头满脸都写了个‘钱’字。” “那可是钱……谁不爱?”将长矛立回去,龙十九娘子拿起悬赏告示细瞧了两眼,“这许多年,咱们也并非没发过悬赏令,这也是独一份了。” “沈无咎,又被称‘金乌’,南吴不留行之主,乱西北,生乱事,主谋了数次灭族屠杀惨案,南吴之中若论罪孽,除了杨源化,也就是他了。” 卫蔷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刀。 “待鱼肠、胜邪查清他所有罪行,桩桩件件要昭告天下。” 龙十九娘子放下告示,轻叹一声:“这等人不死,必是天下之祸害。” “其实他多半是死了。”卫蔷笑了笑,“他投江之后我让人在江上放了十里的大火,他本就有眼疾,绝难逃脱。” 几个文书忍不住从卷宗中抬起头看向他们的主帅。 或许是最近有些操劳,又或是因晨光还早,清瘦又明俊的女子此时有几分浅淡的苍白,在指尖,在唇角,在眉目。 又或者没有。 从来就没有。 “他精通毒术,会传疫之法,没见到他的尸体,我等就不可松懈,这份悬赏就要一直挂下去。” “十里火海,几千头猪都死了,他定是已经喂了鱼。”龙婆说得杀气腾腾,这种人,就不配再活着。 卫蔷默了一瞬。 她轻轻地笑了笑,像是沾满了雨水的花,沉沉的声音里却带着锋锐: “是,依《安民法》,他当死,也必死。” “将军!”一队长匆匆走进来,看见卫蔷也在,连忙行礼,“元帅,将军,常州百姓打杀南吴士族千余人!” “什么?!”龙十九娘子还未说话,就见一人越过自己身畔拎起了报信之人。 “此事我去处置,你继续整顿军务。” “是,元帅!” “常州百姓因何起事?可有与定远军冲突?” 穿着黑衣木屐的女子袍袖翻滚,传信之人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常州世家逃跑之时,令扒去水田田垄,又使百余车驾入田毁稻苗。” 毁稻苗。 卫蔷翻身上马。 “我去常州,若是崔学政到了金陵我还没回来,就让她去常州。” “是!” “等等,元帅你早饭还没用呢!”刚刚写告示的小文书急匆匆从帐里冲了出来,手里提着几个胡饼,是昨夜大厨给他们加的餐,可惜谁也没顾得上吃。 “谢了。” 卫蔷对她笑了笑,转身提马远去。 知道元帅路上不会挨饿了,小文书长出了一口气。 熹微晨光中,离她们咫尺之遥就是南吴皇宫,不算巍峨,也是雕梁画栋的洒金之地,高高的龙座空荡荡,没人想去看看。 …… 长江以南,太湖西北,牵引金陵与苏州两地,在唐时常州已有了远胜东晋时的繁华,从安史之乱到唐末,数个世家南迁之时都看中了此地。 比如原居豫章的胡氏。 也有随杨氏建南唐而起的新兴望族。 比如已在南吴四代为官的张家, 跟脚不同,各世家之间也有龃龉,晒宝斗富之事屡见不鲜,大体还是相安。 也因为上面各位主家温善宽厚,桑皮一家才能安安稳稳做个佃户,年景好些一年可以吃几斤新米,前几年丝还值钱的时候他替主家守桑林,还能多得几斤陈米,这几年桑林全被砍了,连管事们穿的都是北面来的棉衣,据说江边私卖来的棉布便宜,他也想买些,可主家在上,他们谁敢和郎君们一样穿棉?麻衣又不是穿不得。 桑皮是个知足的。 要说还有什么是不足的,就是他没儿子。 这是极要紧的大事儿。 今年要是能多攒几十斤粮食,他就能再买个女人回来,买个一年,看看能不能生个儿子出来。 原本是不必这么麻烦的,据说前面那些的佃户之间互相典妻主家是不管的,可他屋里的那婆子被管事看上了,生不出儿子的婊子还挺勾人,那管事隔个十天半月是要来寻的。 生儿子啊,生儿子。 主家从去年开始招人护院,给钱给粮,据说还赏过酒肉,那得是什么日子?他要是跟孙麻似的有六七个儿子,送去三四个,也能匀块肉,喝口酒。 薅了一把杂草,从水田里直起腰,桑皮的眼睛止不住在那些妇人的腰臀上打转儿。 得找个能生儿子的。 到时候送进主家…… “阿爹,阿娘让我来送饭。” 桑皮转身看着刚十岁的小丫头,他生了三个赔钱的,前两个都卖了,最后这个他咬咬牙留着,将来还能给儿子换婆子回来。 “阿爹,阿娘说天热了,让你多喝水。” 小丫头从手臂上解下水罐递给桑皮。 桑皮看了看她那干瘦的脸,往田埂上吐了口唾沫:“你娘怎么还不出来拔草?跑哪鬼混去了?” 小丫头还举着水罐:“主家来管事说、说主家要找人搬车,阿娘就去了。” “哼,大白天脸都不要,搬车?典都典不掉的茅坑货。” 听见他骂人,小女孩儿的手臂抖了抖。 桑皮把手里杂草往地上一甩,一把拎过了水罐。 “饭是谁做的?” “我做的,阿娘让我把鱼做了给你吃。” 篮子里一海碗的米饭,桑皮用筷子用筷子翻了半天,看见了下面盖的鱼。 桑皮的脸色还是很难看。 没儿子,他好脸色给谁看? 吃了口鱼肉,他摆摆手:“去,拔草去。” 他自觉这摆手极有当管事的模样。 赤着脚的小丫头立刻跑进了水地里弯腰将他刚刚随手扔的草梗都捡了起来。 被热气蒸得死沉沉的水田里突然热闹起来,桑皮抬头,听见有人说:“主家的车来了。” 主家? 贵人来了! 把破烂陶碗扔在一旁,桑皮连忙站了起来。 “你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 他从水田里如薅杂草一般一把将小丫头薅了出来。 “你去给主家磕头!嘴甜些。” 他用衣摆用力擦了擦小丫头的脸。 “阿爹。”小丫头细着嗓子只会叫爹,想往亲爹的身后躲,却又如何躲得过去?她爹吃了个半饱,拉扯她可真是容易。 走了百多步终于要到近前,桑皮自己的腿也抖了起来,他也是为了儿子才有的胆气,这许多年他不过是混在人堆里在主人家门前磕个头。 收粮的管事来他家许多趟,他连人家模样也没敢看清。 “阿爹。” “啪!”桑皮被吓了一跳,抬眼一看,是主家在马车后绑了些粗衣烂布的百姓,挨抽的正是他们。 “娘!” 小丫头突然大叫一声。 桑皮又慌又乱,这才看见一个被扯烂衣裳露出半个胸脯的女人正是他家的婆子。 被捆着,被抽着。 “跑呀,叫呀,传信呀!” “主家,可不能啊,主家!”他婆子被一抽倒地,双手被捆着,蜷着腿,叫得像只要死的鸡。 桑皮回过神把小丫头一丢就转身往田里跑。 他听见身后有蹄声离他越来越近。 还有辘辘的车声。 这是在追着他呢! 水田里的水不知何时被人放了,秧苗刚下地一个多月,还是青嫩的颜色。 桑皮瘫在田里,看见那些牛拉着木车也下了田! “嗬!”他骇极了,蹬着地爬不起来。 “我家的田我带不走,总能毁了。” 温厚宽仁的主家郎君骑着马,站得那么高。 “胡家的稻米,绝不给那卫家的妖妇做军粮!” 一望无际的稻田,是桑皮的儿子,是桑皮十几年后的酒肉,是他的命根活路。 这是活不得了,这是活不得了! 车轮压过,牛蹄踩过,还有人拿着犁去刨。 他眼睁睁看着,只觉一口气憋不住,眼前就黑了过去。 第257章 横刀(卷终) “起于小海终于南海,日…… “胡文冲以百辆牛车入田踏苗,又令千百余家丁以木犁木铲等毁坏秧苗,张处、刘克等人竞相效仿,共计派出牛车、骡车一千三百余,马匹四百余,家丁六千,践踏往复,自昼至夜,合计毁田三千余顷,其中一千四百余顷水田已至绝收,共计损耗稻米约二十三万六千石。”(约14000吨)* 这是在数日之后,民、农、工三部官吏摸着自己日益稀疏的发迹统算出的。 字字鲜血淋漓。 粮为民生之基。 三国时上有旱蝗连年,下有混战不绝,关中、淮南等地人互捕以啖,甚至于“相食殆尽”。 方有曹操严令“踏青苗者死”一事传于后世,以“宽仁”著称的刘备也下令绝禁酿酒。 被蛮人几番肆虐的北疆曾也是极缺粮的地方,从“卫”字旗立在麟州城外的那一日起,“军屯”、“保收”就是卫蔷身为一军主帅对军民的承诺。 她要带着他们活下去,从粮食开始。 从那之后便是十八年的上下求索,就算北疆穷得一文铜板劈成八瓣儿花也没忘了要高价悬赏改育良种、没忘了建起民事十部中一度最烧钱的工农两部。 到如今,大黎依托水利、肥料,粮食亩产傲视九州,麦粟满仓,一州之地的酒坊酒肆仍是被严控在三个以下,军中禁酒,官吏当值日禁酒,休沐亦不可超过三人聚饮,此外,开荒免税、出借牛犁、农官下田、四大军械所专有农事司……如是种种,皆是一以贯之以国力增产、以产粮安民。 在这等国策之下,“粮食”从保命之根本也成了大黎人骨子里的执念。 常州豪族踏苗毁田,也是在毁常州一地数万百姓,这是碰了大黎上到元帅下到伙头兵的逆鳞。 为了活命而奋起搏杀的常州百姓抱着沾了血的木棍蹲在一片狼藉的水田里哭嚎着自己活不下去了,得了消息之后便一步未停的定远军湛卢骑兵已经抵达了常州城外。 “粪土!粪土!毁田若此,毁民若此!人行事无器,当得天下弃!何家小儿,当与之祖坟同曝之!” 文质彬彬数十载,承先祖苏定方安平天下之志的一代名将苏长于爆出一阵恶骂。 胡须花白的老将军翻身下马,脱了鞋小心站在水田里。 这稻苗长得多好,本该是要长成沉甸甸的一穗米,就这么被毁了。 统领数万湛卢部的老将军险些泪洒水田。 粮食被毁了! 那些常州的裘带富家子哪里知道粮食是什么?是风雪里的一息支撑,是苦旱里的一缕脉搏,是指望,是求存,是不该死却死去的战士和百姓!是人命,人命! “我等来晚了,若是能早半日……” 他对惊惶无措的百姓行了一礼。 百姓们吓得像是遇到了猎人的鸟雀。 “留下一千人安抚百姓,剩下的随我上马,夺下常州,追拿凶手,再回来帮百姓补种水稻!” “是!” 湛卢部杀气滔天。 从常州往苏州去的路上,胡家家主胡升学骑在马上唉声叹气。 百姓暴起之时,他的六儿子带头毁苗,被打杀自然是首当其冲,他本在家仆的护卫之下要逃出去,没想到一个妇人扑上来撕去了他一边的耳朵,剧痛之下逃脱不能,就被百姓乱棍打死。 这也就算了,胡家不缺惹出大祸的儿子。 可这么一闹,一来是胡家的牛车也失了不少,那些车本是用来装绫罗的,现在几十辆车的绫罗被他留在了常州,着实让他心痛。 二来是……胡升学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远去的常州府城。 北人凶悍,一击就攻占了金陵,都说陛下已经殉国,百官被北人屠杀,他在朝中的长子至今没有消息。 之前北人还没过江他就使人将家中存粮移向苏州,还留了数千石粮食在仓中,也是给北人一点好处,现下只怕是便宜了那些暴民。 给了北人,北人还能念一点情面,给了那些世代受胡家恩惠却反咬一口的暴民…… 他恨。 强迫自己不去细想,胡升学对自己的次子道:“去了苏州,你立刻去西府拜见温大人,不要多言,只说想在越州求一地安身。” “阿父,若是北人打去了吴越……” “吴越国主已然说了要对北人称臣。”胡升学自认已经将天下局势了然于胸,“那卫氏叛梁自立,黎梁两国在淮北、河中、定州三地必有一战,此次大黎南下南唐,也是想要江淮粮仓,再对北梁成夹击之势。待吴越对其称臣,数年间不会再动吴越,到时家中多备些厚礼……南吴既破,你那妻也可休了,听闻黎国三四十岁女子为官为将不可胜数,为父为你选选,给你再娶一得力的。” 当年胡升学为自己的次子求到了池州王家的郡主,方使胡家在常州能与历代为官的张氏争锋,过去十年,杨氏王朝如飞灰,那没了郡主位的杨氏女在他眼中已然成了累赘。 “黎国女子以悍闻名……”三十多岁的次子是不愿意的。 “你要是舍不得杨氏,给她个小院住着就是了,天下大变之时,要学会审时度势,要是能有幸娶一个卫氏女,还能再保胡氏两代人。” 胡升学声色淡淡,黎国的北人南下的太快,要是给他几年宽裕,他也不必带着家仆这般仓皇逃脱,寻机卖了南吴才是真正一步登天。 可惜,他没抓住机会。 从下午赶路到晚上,胡升学一时不许停,苏州虽然是吴越地界,距离常州也不过二百里,咬咬牙,只消一天半也就到了。 路上家仆们叫苦不迭,又因之前刚下过雨,地上还湿潮,不停有人摔到泥地里爬不起来。 越是这样,胡升学越不敢停,抬头看了一眼月亮,他让家仆传信到后面,所有人间不能说话。 车上的财物可是他们胡氏家中累世积蓄的资财。 白日里刚有暴民作乱,这些家仆要是也被勾乱了心思,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天刚亮,胡升学觉得杭州也不远了,心中不禁一喜,可还没等他派人去探路,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哄响。 “常州胡氏、张氏、刘氏中人涉嫌以牛车、人力毁坏田中作物,依《安民法》当捉拿归案!” 同样一夜未睡的定远军湛卢部攻下常州后狂追一夜,要将参与了毁苗的人带回去给常州百姓和水田里死去的青苗一个交代! 胡升学眼前一黑,从马上摔了下去。 …… 挎着长刀的女子到了常州已经又是两日之后,此时的湛卢部一面继续平定四处,一面帮着常州百姓复种水田。 看着水田里挽着裤腿甚至只穿了小衣的定远军士,她翻身下马脱了鞋袜也踩进了水田里。 “现在补种,多久能收稻?” “现在在种的是被犁耙带出来还能用的稻苗,想要新种下还要育苗,怎么也得九日之后,那时就进了五月中,想要收稻得就得等到九月,今年只能种一季稻了。”女兵用袖子蹭了下脸上的泥水,“这边田里也没什么活儿了,我也得归队,那边还要补种些秧苗,你要是想帮忙就尽管过去。” 说完,她继续不甚熟练地往地里插上秧苗。 能走进水田还说官话的定是他们黎国来的,要么是还没差事的文官,要么就是其他部还没令军令的姐妹,大家都是干活儿的人。 将刀转到身后,刚来的女子将身上的大袍也解了,只管都放在马边上,又进了另一边水田。 这边田里的活儿看着更多些,整块地之前都被踏烂了,现在要重整, 看着泥地里横斜的秧苗已经烂了,帮工的兵士们心里都不好受。 “这米咱是吃不惯,可……这么糟践粮食。” 湛卢部的兵士们一边干活儿一边叹息。 教着他们怎么种田的常州百姓被一群高壮男女围着,有些怯怯,却也知道这些北面来的官人们都是和气的,用官话磕磕绊绊说: “这些地真归了我们,我们能活命。” 定远军占领常州之后就宣布了田亩归国分派给百姓的《安民法》,有了这法,之前想离乡逃难的寻常百姓又都跑了回来。 哪怕只有一季的稻米,不用给主家交粮,只交些税,再用米糠喂些鸡鸭,加上水里的鱼,他们的日子也能比往年好过,这里毕竟是丰足的常州,不是什么贫瘠地方。 “我们定远军想让你们活命,也想让你们过好。” “是呀,常州暖和,我听将军和医官说让他们查药书呢,等十月收了粮,要是能种点药材,你们还能多份收成。” 那常州当地的百姓又听不懂了。 “收成!”讲官话的男兵张张嘴,最后求救似的看向一个扶着犁的女子。 女子笑着用常州方言说:“定远军还在给咱们想办法,多赚些收成。” 真能有办法? 百姓是不敢信的。 只是笑。 一旁看着的挎刀女子也在笑。 “请问,这边有什么活儿是我能帮上忙的?” 军士们头也不抬:“有活儿也没器具了,这木铲都是我们新做的。” “你们谁累了歇会儿,换我来做。”说着,挎刀的女子已经扶上了犁,是顶了刚刚说话的妇人。 看见新来的女官人生得极好,妇人傻愣愣地退后了一步。 “这活脏衣服……”就算是和旁的官人们一样都是穿着中衣,她觉得这女子身上的似乎更贵些。 大概也是因这女子生得像庙里的神女娘娘吧! 女子却已经弯下腰忙碌起来。 犁耙将地犁开,翻出的石块杂草也得捡掉,这活儿看着细碎,做起来也累,一手扶着犁,一手去捡,腰也难直起来。 “这南边的犁不好用。”终于走到地头,女子感叹了一句,“得换成铁犁头才行。” 吓得跟在身后的妇人打了个哆嗦。 这些北面来的官人们怎说话都似做梦,铁做的犁头那得多金贵呀! “我听说你们这边田地一亩能收两石的粮食?” “年景好就多些,上等田三石粮食也是能收着。”妇人拔起几棵冒头的杂草。 “听说毁苗的是胡家带头,这地之前是他们家的?” “是,我们家里以前都是胡家的佃户,昨日有女官人过来,把我们的佃契都烧了,说再过五六日就给我们分地。” 怯意小了几分,妇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些,这些官人们不会做水田里的活计,要找人来帮衬,旁人都不敢来,她是不怕的,她连胡十四郎的耳朵都敢撕下来,这等一日能拿了二十文钱的好事又怎会怕? 女子点点头,汗水流进了衣襟,她蹭了下脖子,笑着问:“你是从淮水北面过来的吧?” “我爷娘是从开封来的,以前是做贩丝的小买卖,后来北面乱了,就在常州住下了。” 所谓“乱了”,应该也是蛮人南下一路打到长安的时候。 “那咱俩也算是有缘。”女子笑着说,“我家以前是长安的,后来乱了,我就去了北疆,这才当了兵。” “官人们都这般威风,个个是天兵天将托生,跟我们可不一样。”妇人弯腰捡起了一块木头,大概是什么木叉之类,断在了湿泥里。 “怎不一样?你要是跟我似的从小学武,又因缘际会来了北疆,说不定也是将军了。”女子笑着,她在女子里是生得极瘦高的,应是不常做农活,脚下却稳,力气也大,肩膀也知道该怎么施力,干起活不算精通,却也是做过的。 妇人实在做不到在一旁干看着,干脆让赶牛的小丫头去歇着,自己走到前面去赶牛拉绳。 “女官人,你们占了常州就不走了吧?” “走是肯定要走的,给你们留下安民的各部,以后你们有事就尽可以去找,像农器、种子……还有打官司,都归我们大黎管了。” “那、那这地?” 妇人小心地摸去了牛背上的泥点,心里一横。 “这地是真的分给我们了?!” “嗯,分十年,十年之后重新统计土地和人口,再分一次,要是你们自己再开荒,开荒的地也归你们十年,前三年不交税,收成都归你们自己。” 女子的声音混着犁推开泥地的声音传来。 听着就让人格外的安心。 “这就好。”妇人心里一热,“有地了就是大好事!” 两人又犁完了一趟,妇人喘了口气,看向没了青苗的稻田里,都是男男女女的官人们在赤着脚干活。 “昨天有个女官人跟我说,女、女……我们这些人也有田分?”她支支吾吾、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谁,“真、真有吗?” “男女均分,人人有田,这是《安民法》田亩篇第一条。”推犁的女子直起身,将自己的长发挽在了头顶,又松了松中衣的领子,露出了些许隐约的旧疤,每一道看着都骇人。 她的神色却是温和的,像春雨润物那般自然而然。 “城门处应该有讲法的宣讲吏,有何不懂的可以去问。” 说完,女子又笑:“等常州的学政也跟上,你还能自己学着读书写字,也不收学费,学一阵就能看懂《安民法》了。” 吓得妇人想捂住耳朵,这些狂梦似的话,她实在听也不敢听。 女子却知道她是能听见的。 “去年大黎占了复州,有些女子年纪与你相当,只在农闲时候学了半年的读书写字,不光能读懂律令,还能记账算数,今年冬天的吏考说不定就能做个县城里的书吏。书吏做了三年还能考官,也许十年八年后,你也能去开封看看。” 开封。 妇人放下捂耳朵的手。 爷娘死的时候都想着能归葬开封,可只有她一个女儿,求人往开封去了几次信就再没办法,家里失田成了佃户,更是被牢牢绑在了咫尺泥田里,给爷娘上坟的时候都不敢提开封。 左手狠狠地抠了下右手的手指,她赶着牛到站在了另一道上。 头顶的天太晴了,晒得她脑子都混沌起来,做起了大梦。 汗水浸湿了她的后背,站在她身后的女子轻声说:“你身上的伤,是谁打的?” 伤? 妇人吓得瑟缩一下,笑着说:“我哪里……” “你没上药,汗水浸了伤处可是疼的。” 女子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抓住她干瘦的手腕儿:“我带你去找医官看看,你放心,定远军救治你们是不收钱的。” 说完,妇人就被拉着往水田外走,吓得她又惊惶起来。 “有伤就要治。”女子回头对她笑,“治好了才能好好干活。” “女官人,我是收了钱在这教官人们……” “身上有伤你早说呀!今天休日半日,我们也学得差不多了,你明日再来。”其他人也都劝她。 妇人的脸上只剩了惶恐的苍白。 这位“女官人”的手是温的,有不输他们这些穷苦人的厚茧子,有挣不脱的大气力。 被拽上小道的时候,妇人也认了,小心跟在后面。 “能走吗?” 她看见女官人牵了两匹极高大的马,更惊骇了。 “你上马,送你过去。” “不不不!”这马金光灿灿,一看就是神女娘娘的坐骑,她如何配坐? 女子却低头看见了她腿上的伤。 长长的一道,胡家的管事用鞭子抽的。 “你这伤口在泥水里泡了,得快些处置。”一边说着,她拿起自己放在地上的袍子给妇人擦去了伤口附近的泥水。 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脚被神女似的女官人放在膝头,妇人浑身都在发抖,是怕,又不止是怕。 “别怕。” 抬起头,女子对她笑了笑。 妇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被人直接送到了马上斜坐着,刚刚还半跪在地上的女官人已经在她身后揽住了她。 “我这马叫‘伴刀’,别看生得黑,脾气极好,你不必怕它。” 妇人身子僵得像块石头。 之前她还知道胡家真的跑了,新来的官人们要把地分给她,现下,她又觉得自己其实在梦里。 被胡管事在那破棚屋里折腾狠了,还是被桑皮给打坏了脑袋,就做了这么个疯癫梦,连神女天兵都梦见了。 这是活人能有的梦吗? 她怕不是已经死了吧?! 当年阿娘去的时候也是乱喊着快跑。 “神女大人,你放我回去吧,我还有小丫头,她离不了我,没了我,她得饿死呀。” “很快。” 女子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给你治了伤就让你回家。” 妇人长出了一口气,知道是在梦里,她也安心下来: “神女大人,我还有两个小丫头,都被卖了,您可知道她们还活着吗?您跟我说了,我回去跟您供香火。” “我帮你查。” 神女可真好。 “您得多来呀。”妇人小声说,“您多来常州看看,这边可多苦命人。” 是啊,可多苦命人。 已经进了常州城,女子低头看向这诗中“泉声到池尽,山色上楼多”雅幽之地,所见也不过是百姓疾苦。 修廊罗列,楼台占水,掩森森白骨,条条血泪。 “你要不要告害你之人?” “告、告谁呀?” “告毁了稻田的胡家,告打伤你之人。” 妇人迷迷糊糊,她身有重伤却还连日操劳,身子都是热的。 “我告了他们,可能得了公道?” 女子笑着说:“能。” “那我就告!”妇人说话时用了力,她在梦里跟神女告状,那胡家总管不了他,桑皮也不能打她! 将妇人送进医馆交给了医官,女子正好遇到正在医馆帮忙的青衫姑娘,那姑娘把她拦了下来。 “元帅,您是连城都不进就去地里帮忙了?” 瘦高的女子摸着长刀的刀柄,笑着说:“也是凑巧,遇到了胡家的一个苦主,伤口渗血,还发了热。” 穿着青衫的姑娘连忙找了干净衣衫替女子换了,又用布巾擦干她的头发。 “幸好我被借来了常州,大秘书长她们恐怕才刚到金陵呢。” 女子甩了下长发,笑着说:“我正想写一份文书,你这可有纸笔?” “纸笔当然有。”南宫进酒从袖里掏出了炭笔和纸卷,“您写好了我再誊抄。” “好。” 这一日的夕阳未落之时,一封信在常州临时医馆的廊下被用炭笔写就。 “天下心求公道者,黎国之民,天下身陷不公者,黎国之往。” “耕者无食,种者无田,织者无衣,辛劳者无身,此为不公。” “身为女子,一无所有,此为不公。” “起于小海终于南海,日出东海西垂雷翥,皆在黎国炮程之内,富而不义,贵而不仁,位高欺人者,请问黎国之锋刃。”* “天下一统,我之所愿,天下之主,归于万民,民有所伤,定远军万水千山定往,一纸轻薄诉状,可换万军叩关之哄响。” “此大黎予天下之诺,国破,人亡,但有一刀尚存,此诺则存,但有一人仍求公道,大黎定远便给公道。” “求公道而不堪,求站直而跪地,求解惑而陷囹圄,非汝之过,走白山,入凉州,过赣水,翻秦岭,黎国上下已在恭候,可代汝等以刀问之。” 此信名为《黎国与公道书》。 写信之人,名为卫蔷。 时任黎国大辅。 一个穷苦发烧的妇人想求一个公道。 她想到了世上还有许多这般人。 她写一封信,想让他们知道这世上有黎国这样的地方,总能给他们公道,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天下真正的主人。 仅此而已。 这封信在一月之内遍传天下。 此时黎国已然攻下南吴全境,太湖之畔,吴越钱氏递交国书,俯首称臣。 同日,洛阳明堂之上,楚、蜀两国使节联袂而来,愿奉大梁为盟主,三国结盟攻黎。 高坐明堂上的梁帝赵启恩在国书上落玺。 皇后卫氏退避飞花殿,不再现身前朝。 第258章 冬雪 “万军叩关的时候,路边红花是我…… 天降大雪,一夜盖住了洛阳紫微城。 还有三日才进冬月,好似这冬是赶不及了似的,踮着脚就跑来了。 两个洒扫的小太监躲在屋檐下对着跺脚,冷得说不出话来。 “今、今年的棉衣还没到呀,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儿。” 小一些的太监也就十五六岁年纪,眼泪鼻涕几乎要冻在脸上:“往、往年也这么晚吗?” 大一点的小太监缩着脖子,也是不到弱冠的年纪,一副在宫里混成了老人儿的油气,小声说:“你可别提往年,往年有圣后娘娘,圣后娘娘体恤咱们,刚进了十月棉衣就下来了,还有新棉被,重阳节还赏咱们菊花酒。” 小太监眼巴巴听着:“我怎都没见过呀?” “因为现在宫里不是圣后娘娘管事儿,那自然不一样了。” 油里油气的小太监弯腰出去看了一眼左右无人,被风雪糊了一脸又连忙退回来:“要不咱们躲屋里吧,这些宫舍都空着呢,好过在这儿干冻着。” 他的同伴是不敢的,这些宫舍都是给娘娘们住的地方,哪里是他们这些下贱人能避雪? 可真的太冷了,骨头缝儿里都要结冰了! “咱们就进去躲一会儿,等暖和了就出来。”一个拉着另一个,两个小太监拉拉扯扯僵着腿躲进了屋里。 “圣后娘娘……什么时候能管事儿啊?”小太监缩在柜子角上,看着外面的雪,“聪哥儿,跟我一块儿进宫的八个人,就剩我自己了,宫里人越来越少了,要是圣后娘娘还在的时候……” “谁知道呢。”被叫聪哥儿的小太监费劲缩了缩腿,“反正圣人管事儿管的都是宫外的大事儿,看不见咱们这些小太监。” “嘿嘿嘿。”年纪更小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咧了咧嘴,能偷偷摸摸地不给圣人歌功颂德,好像是个挺好玩儿的事儿,就像他们这些小贱种也能躲在屋里看雪一样,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我家里是穷,以前也有棉衣穿,进了宫,真是过得更难了。” 聪哥儿看了他一眼:“小正儿你是从陕州来的吧?” “嗯,我们那儿有北面来的棉和粮,要不是我爹……也能吃饱穿暖。”小太监笑了笑,像个小孩儿似的。 “这话以后别在宫里说。”刚刚还小小地讥讽了一下当今圣人的小太监低声告诫这小孩儿,“念着圣后的人多了,可没人想听北面有多好。” “哦。”小正儿有点困,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北面。 遥远的北方新诞生了半年的年的国家名唤作“黎”,占据了从渤海国到赣水、从西北到登州的大片土地,可梁人还是叫她“北疆”、“北面”。 似乎在梁人的心里,此国永远带着根深的冷肃与贫瘠。 还有,比蛮人更可怕的,残暴。 紫薇城里多了两个被冻死的小太监实在是一件寻常事。 在紫微城外的村子里,大雪重重而下,数百佃户站在雪里,静等着有人去死。 “匪首李齐氏,本官最后问你一次,你认不认罪,你要是认了,我只杀你,放了你的家人。” 被强摁在台上的人穿着男装,偏偏披头散发,显出她是个女子。 女子浑身是伤,脸都已经让人看不清模样,隔着雪,她奋力看了一眼同样跪在木台上的小孩子,大的七八岁,小的才三岁。 都是她的孩子,生了乌溜溜的眼睛,几天没吃饭,又不知挨了多少打骂,眼里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傻呆呆地跪在哪儿。 女人没有说话。 大人们却还要让人知道自己的宽仁,穿着裘衣戴着暖帽的大人生了宽脸长眉,极是一副富贵模样,他说: “今年收成不好,百姓们过得也是辛苦,越是乱世,也越是鬼怪横行之时,所谓鬼怪,便是齐砖儿这等擅用邪说蛊惑人心之流。齐砖儿说本官搜刮民脂,可百姓们所种之田,是本官祖上基业,本官祖上也不过一平民百姓,幸得随太宗打下了大梁江山,才有了些许家财……今年歉收,本官知百姓辛苦,不仅免了今年的利息,还只收一成租子,此事在齐砖儿口中,也成了本官为富不仁。” 他用宽大肥厚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各位,可也觉得本官做错了?” 瑟瑟发抖的百姓们百姓们没有说话。 “李齐氏,你说本官不公道,那如何又是公道?百姓当中若有人中豪杰,恰逢当时,也能成了一地之主,本官绝不阻拦,这难道不是公道?若有实在灵慧非常的,本官也愿资助其读书科举,难道这不是公道?我膝下十几个义子,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也在本官的教养下个个成才,难道不是公道?你一失了男人的寡妇,每日不知教养子女,只在田中与男子厮混,看到别人成了本官的佃户,得了收成,她反倒觉得不公起来,为了抢些许棉花杀人害命。” 轻蔑地看了一眼那女子,大人冷冷一笑:“今日要带着自己一双儿女去死,竟还不知悔改!” “呵……”跪在地上的女人抬起头,她笑了。 旁人一口一个“本官”贬斥她的时候,白雪轻轻覆了她满头。 “我错了。”她声音轻轻,“我错在以为你们没有这般无耻,这般鼠胆。” 她也许曾经也有一副清秀的相貌可惜半边眼睛被打得睁不开,脸也是歪的。 “官老爷们,你们好怕呀,怕的都要撅着屁股数数怀里那二钱的良心,摆出来给我们这些下贱人看了!” 她要站起来,又被人摁了下去。 断了的手臂撑不住地,她直接匍匐在地上,身上的黑血把雪地都沁脏了。 “地是你祖上的,六成的地租也是理所应当?什么豪杰天才也可去得前程,得了也不过是让你家多了狗,你的义子祖父辈都救了你家命,你让他们当奴婢……我夫婿为你家砍柴,从山上滚下来,我要给他治伤送葬还得借了你家的贷,这就是你们的公道!夺了我的田,扒了我的房,让我为了口粮食张开腿,这就是你们的公道!这就是公道?!为了颗野灵芝害死王家七口人,这就是你们的公道!为了抬高棉价不许我们穿棉衣这就是你们的公道!让活不下去的人死得再远些!这就是你们的公道!” 一根粗重的木棒锤在她的后心,她一口血喷在了台上台下的白雪里。 “一百斤棉……”她看着铺天盖地的雪,“比我们的命还金贵,这就是公道,你们的公道!” 棉花能暖身,雪不能,女人眼前一阵恍惚。 看着站在台下的人。 “他们怕了。”她嘶哑着说。 “他们怕了,所以给你们减了租子。” “他们怕我了,杀了我也怕,所以给你们减了租子。” “因为我,齐砖儿,我生了我死了我这般活过,才有了他们给你减租子,不是因为他们仁善,不是因为他们有公道,是因为我!因为我!。” 她曾用自己一身皮肉侍候了一个师爷,那般看似端方的男人,偏偏喜欢滚在牛粪棚里的,说着圣人书,做着龌龊事。 带了一页薄纸,当笑话似的念给她听。 “耕者无食,种者无田,织者无衣,辛劳者无身,此为不公。” 他说这是北疆悖伦逆天。 “身为女子,一无所有,此为不公。” 他说话时候用那二钱肉自觉雄风大振,笑着把这信抹在女人的肚皮上,只当是个笑话。 齐砖儿不识得几个字,纸片放在眼前她也不知写了什么。 只觉得字字皆刺在了心上,洗也洗不去。 “天下一统,我之所愿,天下之主,归于万民,民有所伤,定远军万水千山定往,一纸轻薄诉状,可换万军叩关之哄响。” 官家封锁商道,洛阳棉价飞涨,富家屯棉满仓,佃户冻毙道旁。 她带了四十人,将“公道”二字用血蘸在额上,劈开了棉仓,抢了几百斤棉,杀了二百多的家仆,被擒,被用刑,看着自己的同伴被杀,自己也要和孩子一起死在这, 落在皑皑白雪里的血是冒着热气的,这就是她那封“轻薄诉状”。 她还是在笑,她又笑了,她一直在笑: “黎国,黎国,看见我的信了吗?万军叩关的时候,路边红花是我,天上白云,也是我。” 三年前,楚王马范希欲要建“天宫”以供玩乐,责令各州除税赋和供应建造所需之外,另需大县贡纳米二千石、中县一千石、小县七百石,百姓一年辛苦,所得不足三成。 七月,楚王下令调集八万大军与蜀国合力攻打荆州,却被大黎先发制人,楚国失澧州、朗州,八万人只剩了两万,蜀国更是被大黎打到了黔州以西,大半国境危若累卵。 洞庭水域落入黎国之手,楚王自是不甘,号称要以三十万大军之力将北人赶回北疆。 田赋如山,兵役如刀。 百姓纷纷舍家奔逃,楚王令各地派出重兵抓捕逃户。 楚国沿袭唐制,节度使掌一地军政,仰赖田户供养,为止田户外逃,每以人头震慑,如是几月,南楚各处民变四起,百余失地逃民就敢攻打县城之地。 在这四起的民乱之中,有一处正在长沙府南的湘潭县,二百多人以妇人文氏为首,文氏年三十上下,亡夫是一米商,死于败兵劫掠之中,守寡之后她操持家业、抚育儿子、孝敬老人,在乡间极有贤名,湘潭县令无能,为讨上官欢心,令各家以白银代粮,楚国银价飞涨,若真以银纳税竟是一年辛苦空忙,文氏带家丁数人找县令理论,却被打成乱民,本是无路苟活,她又并非泥人,怎能被磋磨至此,索性真的作乱,登高一呼,带人攻下了县衙。 湘潭距离长沙府太太近,文氏赶在武安节度使大军袭来之前带人撤出湘潭,辗转往罗霄山一带而去。 “文娘子,我在湘潭县衙看见他们找了山巫做法来镇压这个。” “这是一封信。” 短短数日就显出刚毅之色的文漆娘看着信上所写,眉头先是紧皱,进而缓缓松开。 “是黎国大辅写给天下求公道之人的一封信。” 文漆娘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看到最后,忍不住读出声来。 “求公道而不堪,求站直而跪地,求解惑而陷囹圄,非汝之过,走白山,入凉州,过赣水,翻秦岭,黎国上下已在恭候,可代汝等以刀问之。” 放下信,她抬头看向崇山峻岭之北。 那里就是大黎。 “我们去朗州。” 她的心中有了决断。 “咱们去黎国,看看他们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能给咱们公道!” 第259章 将燃 “杀人者,公道也,万兵未至,还…… 后人用“薄纸轻下,星火四起”来形容文明十八年的这个冬天。 黎国大辅一句“耕者无食,种者无田,织者无衣,辛劳者无身,此为不公。” 终究扰动了天下无数求公道之心。 蜀、楚两国合力攻黎却遭惨败,十万儿郎抛尸山野,十万儿郎成了黎国的俘虏,国中加征税赋,时局动荡难安,揭竿而起者就像扑不灭的火。 仅寒冬两月,楚国抗缴纳租就有四十余起,其中七八起百姓聚众过三百人,不仅敢冲杀县衙,甚至敢据山称王,文漆娘带着二百人北上,到了朗州已有千余人,再回罗霄山,她立起大旗,上书“公道分田”。 四字一出,贫寒者拥簇,富贵者恨极,国中瞬时有烽火遍地之势头。 蜀国年景要好些,孟氏也算宽仁,可惜的是,九月战败,久在富贵窝的老国主就缠绵病榻,到了十一月,终于熬不过去了,新主登基,老臣勋旧横行朝中,上面风起云涌,下面自然满是闻风而动的蛀虫。 位在北地的梁国没有直接对黎国出兵,早就病退深宫的圣人还现身前朝,大有励精图治之势,盐政、粮政、商道、吞地、税空……不过一秋,种种弊疾一时全发,彻底显出了赵梁已然成了个朽烂的空架子,连巍巍紫微城中都每日有太监冻毙在无人角落,又遑论其他各处? 梁国又是已经被黎国环绕,一场大雪下来,整村整村的百姓在夜里逃亡黎国。 陕州高氏也是一方小豪强,某个雪夜,家主高甫与其弟、其子一起被砍杀在自家大门前,血涌数丈。 门上有人蘸血而书: “杀人者,公道也,万兵未至,还有咱们。” 公道,又是公道! 那卫氏的胡言乱语要让这天下变成什么模样?!分明是妖言惑众,让贱民做他们黎国的马前卒! 无论正身处何等境地,无论国中有何等乱事,各国国主与豪强总有一件事是有志一同的——将那些送往各处的《致公道书》收缴销毁,甚至将藏信之人也尽数枭首。 却还是止不住那些字字句句流传于民间。 星火既起,又怎会轻易熄灭? 而在此时,浩浩荡荡南下攻下了南吴全境的定远军近二十万大军正在度过自己在淮南、江南的第一个冬天。 田地补种和开荒自然是他们干惯的活计了,修路和兴建水利的脚步也没有停下。 横跨淮水,定远军建起了四座高挂铁索桥和六座铁索浮桥。 只这一项已是让两岸百姓叹为观止,自有史以来他们还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不用船、不用游就到对面去。 长江上江流和缓处也在四个月间有了四座浮桥,只有浮桥还不够,黄河上已经有了两座铁桥,明年文明十九年还要再开建三座,大运河和渭水上也各有一座铁桥,长江自然也要有,原本的麟州军械所被拆分改名为“黎国第二军械所”、“黎国桥梁研造总司”、“黎国格物所一所”,其中“黎国桥梁研造司”迁往鄂州,“黎国格物所一所”迁往江宁。 在草原,黎国建起了史学家们亲眼所见也无法描摹的巨大煤矿,顺着铁路,乌黑的煤到达幽州。 幽州的“幽云冶铁厂”有新造高炉二十座,一日全力产钢可达两万石。 沿着五年内会修好的南北铁路幽江线、沿江线,沿着运河,沿着正兴起的大海运,钢材可南下到鄂州——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造船厂将在三年内落成此处。 此外,在湛卢巨阙龙渊三部攻下南吴全境半月之后,原海东国也被承影将军所率五千铁骑所破,连同唐时怀远府以南大部被更名为“辽东十三府”,正式成为了黎国疆土。 发生在南吴旧地和辽东十三府各处的就是之前黎国上下经历过的——缺人,缺能说官话的,缺识字的,缺能算的,缺当地出身的官吏。 过去一年在荆州选出的官吏和原本淮北的官吏一样顺着江流被选派往各地,好在,之前裁撤各地守军也为让各地方多了些可用之人。 依照从前对韩氏叛军一般的处置,定远军调八万曾随其主帅负隅顽抗的俘虏北上辽东垦荒开地。 这八万人是原南吴与楚、蜀俘虏混编而成,辽东比白山更远,却有海东国积累的基业,也不好说日子是不是会比白山更难过,也和最初的白山垦荒军一样,他们在辽东呆满五年就可以选择是留在辽东还是回转祖籍。 与此同时,黎国还征调了五万原各州守军组成辽东军往辽东十三府驻守、垦边。 黑水靺鞨各部一半因为偷袭定远军被卫燕歌打成了辽东十三府的一部分,另一半向大黎称臣,送来了人参和熊皮,有黎国的十几万大军在侧,想来他们很快就会从骁勇善战变作能歌善舞。 除了黑水靺鞨之外,室韦各部也向黎国称臣,有几部甚至主动提出南迁。 细算下来,承影部的五千人,为大黎带回了比三个南吴全境还要大的土地,征服了海东、黑水靺鞨、室韦诸部,也震慑了在新罗打败了李萱想要一统三方的王建。 卫燕歌“蓝眼狼王”之名响彻九州,在当世名将之中声势仅在久不上战场的卫蔷之下。 有她平定东北,定远军也能将更多心力放在中原、西北及南方各处。 对着舆图,披散着头发的女子用手指在蜀、楚两处画了个圈。 “蜀国那些老臣看似汹汹,孟咏看似年幼,我倒是更看好孟咏,财部林管事和他打过交道,这位蜀国太子既有进取之心又有手腕,还识时务,他爹一手造出什么三家伐吏,他却早就看清了局势,定是不想跟咱们再打,我打算年后派两路使臣与他聊聊,聊不好就派几千人带着炮车去聊聊,打完了再让人聊聊,也就差不多了,蜀国安逸了几十年,蜀将畏战而不求功,国势如此,也不是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能轻易改的。至于使臣人选,一个是林管事举荐给我的于妙容,于妙容这几年掌管商部和蜀国棉粮往来,竟然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与蜀国各势力都有能说的,另一个你们和越管事商议,找个和气的。不和气的事儿自有定远军去做。” 似乎有人偷偷笑了一声,女子也没回头,又看向舆图的另一处: “楚国真是纸扎的一般,马氏前面在与咱们打仗,他身后那些节度使的降书都垒了半人高了,明年秋后,不管蜀国如何,发兵攻楚。” 修长的手指打了个叉,灯火照亮手背上的长疤。 说话的女子就是大黎的开国大辅卫蔷。 替卫蔷举着灯的少女小心避过卫蔷的手,又让灯火随着从楚往西北去。 在卫蔷身后,有人低声道: “行歌在西北日日秣兵历马,每次给我来信,都说您今日下令,他明日就能攻破甘州乌护的王庭。” “他给我的信倒是慎重多了,每次都只说练兵如何,征兵如何,西进之类都是借了裴道真的口说的。”卫蔷笑着回头,转回来看向舆图,“原来是去磨你了。” 又指了指已经向黎国称臣的吴越和闽:“这两处,你要有数。” “元帅放心。” 卫蔷点了点头。 “你们刚来也没歇息,就被我揪着半夜开会,就是因为我实在太放心了。” 火光跳了下,卫蔷身后的女子眼中浅浅有些笑意:“但是我们对元帅的身子不放心。” “我到了江南好吃好喝了半年,有什么可让你们担心的?甘州乌护……去年又是大雪不断,拓远部的日子也不好过,要动手就让他们出五千骑兵和纯钧部一起攻打甘州乌护,也不用等到秋后,就定在春种之后吧,我给归义的张娘子写了信,信上日子晚了几天,你们到时候了寄出去,裴道真这几年攒了不少家底,再给他调今年新出的一百门火炮应该够了。” “是!” 卫蔷从小姑娘的手里接过灯拿在手里,一转身,半湿的长发晃了晃:“后日金陵的吏考揭榜,还在金陵的‘卫蔷’是一定会去看看的,就算不说话也会看热闹。” 她看的是另一个戴着斗篷的瘦高人影,自始至终那人一言不发。 卫蔷也不在意,笑着说: “钱袋里剩的钱不多了,吃碗馄饨还够,就别去茶肆了。” 又对离自己近的人说:“龙婆在荆州,小事问大秘书长李若灵宝,大事你和大学政、叶刺史商议,裴盈想要随队出使你尽管让她去。” “是。”穿着一身黑色铁甲的女人抬起头,在灯光映照下一双蓝色的眼眸隐隐有金光流转,正是所有人都以为她还在辽东的承影将军卫燕歌。 蓝眼狼王被辽东的烽火砥砺过,大半年不见,身上肃杀之气更胜,站在堂中就如同一把鞘中刀,走近了人们才能察觉那刀鞘是敌人血肉所造就。 “你在辽东做的极好。” 说话时卫蔷笑着拍了下卫燕歌的肩。 “我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谁能做得比你更好了,心神别总绷着。” “是。” 卫燕歌微微低头,只觉得心里软成了炙热又柔软的一团,这世上除了阿姊,再没有谁的一句赞赏让她能如此。 “也劳烦你了,越天狼,这名字着实不错。”卫蔷笑看向斗篷下的人。 遮脸的斗篷缓缓落下,斗篷下遮盖的女子对卫蔷行了个军礼。 这女子长发成辫,长眉俊目,与在中衣外裹了裘衣披着头发的卫蔷足足有九分像。 她如今叫越天狼。 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越天狼双手合十,她不能说话,只能这样表示自己能被元帅信任,实在是极其荣耀之事。 卫蔷懂了她的意思: “也是我荣幸,若不是想到有你,我想去洛阳也得另寻别路。” “总之,短则正月,长则到明年大会之前,我定会回来,实在有要紧的,你们就传信给洛阳的鱼肠……”卫蔷顿了下,又笑了:“我记得从前我有个暗号是‘刀客’,这次,暗号就叫‘寻芳’。” “咳……”坐在一侧同样是穿着中衣的崔瑶哈欠打了一半呛住了,笑骂道,“知道的你是要去找阿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如何不正经。” “崔姨又知道我去了洛阳定是要做正经事?”卫蔷笑着反问。 崔瑶看着她竟说不出话来,看向李若灵宝,只看见年纪轻轻的大秘书长仿佛没听见。 一看就是饱经磨练。 卫蔷也不只是要说笑,她看着面前这些自己信重之人,低声道: “阿薇来信让我去洛阳,我是定要去的,就算不能即时发兵攻梁,我自己的妹妹和外祖,我得把人带出来。” 想起外祖给自己写的信,卫蔷垂眸一笑。 “夜不早了,你们早些歇息,长袖,你是细心机灵的,小心帮你天狼阿姊。” 容貌太过出色的小姑娘连连点头。 一一看过面前看着众人,卫蔷摇头叹息:“好了,你们都去睡吧,还真要看我改装易容?” 崔瑶和叶妩儿当先站起来,叮嘱着让她别忘了吃喝休息加吃药,唠叨许久才离开了正堂。 轮到卫燕歌,卫蔷抱住她拍了拍肩膀:“崔姨唠叨我的我也想唠叨给你听,咱俩就别互相啰嗦了。” “阿姊你早些回来,年后我派清歌去洛阳,二月不归,我亲自去洛阳寻你。” 卫蔷:“……我三月不回来北梁是不是就被你打下来了?” 越天狼脱下斗篷,学着卫蔷的样子解开长发,苏长袖将卫蔷放在一旁的裘衣换在了她身上。 一刻之后,打着哈欠的“大辅”带着自己身边漂亮的小姑娘回营帐休息。 目所难及的浓浓夜色里,穿着一身承影部铁甲的女子纵马远去。 …… 雪终于停了,宫中往来宫人却越发瑟缩起来,进了腊月,宫里终于发了些冬衣下来,勉强一人有一件,摸着就不是新的棉花,穿在身上也更像个夹衣,有手巧的宫女以为是棉花太旧,将衣服拆看一看,些许棉花夹着破布片,这等衣服又哪能抵御了雪化时的刺骨之寒? 新的棉被也是一样不顶事的,大太监、大宫女抢了小太监、小宫女的棉衣勉强度日,冻死在各处宫室还算去了个清静,被冻病冻伤的被赶出去扔到夹道里任凭人清醒着死去,才是死都不得好死。 实在活不下去的宫人终于想到了一个能救了自己性命的去处——九州池上的飞花殿——圣人现身明堂之后皇后的修养之地。 “启禀圣后娘娘,韩太尉进贡了些白鱼,圣人命奴婢来给娘娘加菜。” 大太监将鱼从热腾腾的食盒里取出放在桌上。 “这菜名叫白玉醉,白鱼是用江南米酒糟了三日才上锅蒸好……” “难怪一股酒肉气。”坐在案前的女子毫不客气地说道,“琴心,朕不耐烦这味道,你将这鱼给宫人们分了吧。” 琴心没说话,摆摆手,两个小宫人立刻悄无声息地上来将酒香四溢的鱼给撤了下去。 大太监左右看看,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穿着一身杏色罗裙的圣后又吃了几口笋片,将筷子放在了一旁。 “这宫里到处都是死人的臭气,竟有人还能吃得下酒肉。” 看着之前摆过白鱼的地方,她一脸嫌恶之色:“将这桌布也换了吧。” 琴心轻轻行了一礼,让人将桌上的布换了下去。 这些布是上好的锦缎,随便扔在飞花殿的角门外,自有活不下去的小宫人拿走,在宫里是换不来棉衣的,换点柴也能续了性命。 “外面鱼池结冰了么?” “回圣后娘娘,岸边一直有人日夜生火,鱼池并未结冰。” 圣后满意地点点头。 “娘娘今日要去赏鱼么?” “不去,找些人把殿外的残雪和冰都清了,别让皇子回来的时候摔着。” “是。” 说完,也没什么还需交代的,圣后坐在榻上,拿起了一本书。 她进了飞花殿的那天,圣人怕她养身子无趣,送了好些书来,除了佛经就是《女诫》之类,现在都整整齐齐地码在架上,穷极无聊,圣后也会翻看几页。 飞花殿里的光景,从朝到暮,日日往复,圣后总坐在榻上,要么看书,要么发呆,像是将自己的一道影凝在了光华稀薄的白墙上。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琴心都觉得自己越发沉默,又觉得圣后并无甚变化,只是越来越不爱吃肉了。 “娘娘,趁着还没起风,您要不要出去走走?” “不必。” 没有戴钗环的圣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好像喜怒连着脂粉被她一并洗去了。 看了自己的女官一眼,圣后缓缓道:“这些书还是有趣的,你也不必觉得我无聊。” “……是。” 暮色渐染,有小太监一路小跑来传信说皇子被圣人留下考校功课,今日就不来给圣后请安了。 圣后也还是淡淡的。 飞花殿里的这一日一切越发浅淡起来。 掌灯入夜,圣后正要沐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琴心快步走出去,看见穿着葱绿罗裙的女子光着脚跪在地上。 “钱昭仪?” “琴心姑姑,妾想见圣后!” “钱昭仪,时辰已晚。” 匍匐在地的美人眼中涌出泪来。 “让她进来吧。” 裹着洒金大红斗篷的圣后站在红色的灯笼下,声色浅淡。 钱昭仪踉跄起身,又结结实实地跪在了圣后的面前。 “娘娘,妾求您,妾愿意留在飞花殿做个粗实宫人,您留下妾吧!” 传说在圣人面前最得宠的钱昭仪今年也才十六岁,在琴心的眼里也不过是个不知明日死在何处的小姑娘,见她膝行要抱住圣后的大腿,琴心一把拦住了她。 “钱昭仪,有话好好说!” “娘娘!求求您!您救救妾吧!” 明明已经是被困在九州池旁的飞花殿,连想看书都不得,圣后站在那,就让人明白谁是这个皇宫真正的主人。 钱丝儿一把抓住了圣后的裙角,整个人趴在地上,哀痛得像是将要死去的鹂鸟: “娘娘,圣人他简直……” “圣人他大病初愈,正是极好的时候。”在她头顶,圣后轻声说,“不会有丝毫不好。” 刹那间,钱丝儿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才进宫两个月的少女似乎明白了什么极要紧的规矩。 圣后没有看她。 “钱昭仪年纪小,忧心自己不知道怎么照顾圣人,情急之下,情有可原。” 圣后看的是琴心。 女官缓缓点头。 钱昭仪泪流满面。 守门的小太监走过来小声说:“圣后,大德殿召钱昭仪侍寝,石将军派的人来了。” “圣人要你,你就去。” 圣后的手中拿着一卷《女则》,她微微俯身,用书挑起了钱丝儿的下巴。 “‘饮清茹淡,祛疾延龄。得失损益,判然悬绝矣。’有不懂不知之处,看看这些书,恍惚也会得些道理。” 她眸光幽幽,容貌仅是清秀,仿佛全然不是人们盛传的那副乖张可怕模样。 钱丝儿的眼神与她的眸光一触既碎,片刻后,年轻的宫嫔惨然一笑: “是!妾幸得圣后教诲。” 站起身,钱丝儿小心退出去,不多时,外面突然传来又一阵喧闹。 “来人啊!昭仪娘娘掉进鱼池里了!” 飞花殿里,披着斗篷的女人笑了笑,将那本《女则》扔在地上,脚上的绣鞋径直踩了过去。 “我在的时候,这些世家觉得我不好,我不在了,他们又不肯好好伺候赵启恩……赵启悠还在邢州称病么?” “回娘娘,圣人派了十个御医去邢州。” 卫薇脱下了身上的斗篷,露出了素色的中衣。 “世家不可靠,宗亲不能依,清流是我提拔的,唯一能用的韩熹是背叛了我去投他的……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只为了看自己众叛亲离、日薄西山,哈。” 似有似无的笑挂在圣后的脸上,她挥挥手,让琴心退下。 琴心退下,一个大太监走进殿内,小心关上了门。 “圣后,奴婢来给您读书了。” “好。” 卫薇斜靠在榻上,随手抽出了一卷书,扔在了他身上。 “今日读这个。” “是。” 那“太监”却并未拿起书卷,只摘帽脱衣,露出了属于男人的嘴和手。 不多时,轻薄纱衣软飘飘落下,正遮住了那卷《楞严经四种决定清净明诲》。 第260章 小笔 “不过如此。” 数年前曾经到过洛阳的人在此时再来洛阳,会恍惚觉得自己记忆中种种不过是幻梦罢了。 高高垂柳在朔风中四散着枯枝,败落的坊墙一处接着一处,曾经煊赫经年宾客盈门的康俗坊与于府上下同死,修行坊随着李将军家中闭门谢客而空荡……连勾连各处行商,号称天下第一市的南市都空寂下来,瑟瑟于冰雪下。 远道来的客人风尘仆仆,脚踩在枯枝上,路过挂着“让”字的食肆。 这家食肆的店家极善蒸猪头,听闻前年回了老家将店赁了出去,可惜洛阳不是旧风景,生意不似从前好做,二层高的铺子终究空了下来。 “唉,走了一路就惦记这一口。” 穿着一身裘衣的男子面白如玉,生得极是丰神俊朗,也不知是哪家的世家子,此时一脸憾色,着实让人有些不忍。 路对面的女娘本是缩在炉旁取暖,此时已经站了起来: “小郎君,天冷得紧,要不要来碗羊肉馎饦,我家也是东都城里的老字号,保管一碗下去让你寒意去尽。” “好呀。”男子牵马走了过来,他和身后仆从牵的马也极是不俗,女娘连忙让小厮去将马牵了去。 “做两碗羊肉馎饦,胡饼要一摞,给马也多喂些豆粕,水里加点盐。” 看着送到自己掌心银角,女娘笑着连连点头。 “郎君你放心,定能都照顾好,您往里面走,避着风也没烟火气。” 斜坐下,将一把长刀放在一旁,那郎君用手摸了下女娘送过来的陶壶,倒了两碗水出来。 跟在身后的仆从看着有些呆傻,也不知道给自家郎君张罗,反过来还要旁人伺候,捧着碗也不嫌烫,咕噜噜喝下去,又给自己倒满了一碗喝了。 “郎君,这洛阳城里也太冷清了。” “年关难过,自然看着比旁处冷清。”端着水碗,只靠一张脸就能让这食肆多十分光彩的郎君幽幽说完,笑了笑,才将水喝了。 只有十六七岁年纪的小仆从“哦”了一声,也不像是已经听懂的样子。 许是因为没客人,灶上也不热,陶壶里的水都让小仆从喝完了两回,羊肉馎饦才终于上了桌。 汤很厚,大概是因为钱给的足,连脂带皮的羊肋好肉给了足足一层,加了胡麻葱碎。 小仆从用牙撕着肉,吃得头也不抬,他家郎君倒是斯文许多,举动间都有大家气派。 就是吃得也不比他慢。 吃了整整一碗,郎君又叫了两碗馎饦,两人又埋头吃起来。 这时胡饼才端上来,小仆从撕都在了羊汤里泡着吃。 两只拈着一个胡饼,那郎君看向守着食肆的女娘: “敢问这位娘子,旁处也就算了,这南市怎也这般萧索?好歹是马上就要过年了,洛阳百姓总得置办年货吧?” 那女娘陪着笑转过来,听了这话只能摇头:“郎君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要置办年货,总得有钱呀。” “钱?” 看向女娘身后的空荡街道,郎君皱眉道:“难道偌大洛阳,无数百姓都没钱了吗?” “确实如此。”女娘叹了口气,“咱们在这洛阳城里还真是无钱可用。” 她从袖中取出了几枚铜板,走过来放在了这郎君的面前:“郎君,这种钱,你要是看见,可愿意收?” 案上的铜钱一看就是新的,边缘未损,铜色还在亮,却只有人指肚大小,中间方孔也只有绿豆大小,旁边四个字:“天佑通宝”。 天佑,是梁帝重新临朝之后改元的新年号。 “说是一枚定过去同光通宝半枚用,更是把圣后新发的‘双圣钱’收了回去,这钱又哪有那般好用?洛阳早就没了能用的钱。” 愣头愣脑的仆从摆弄了那下铜板,瞪大了眼睛看向对坐的俊俏郎君: “郎君,这钱看着好小呀。” 那郎君抬眼笑了笑,又吃了口胡饼。 小仆从把钱拿起来捏在指尖仔细端详:“这钱看着真脆。铜少,锡铅多,这种钱要抵从前半文,只怕没人愿意。” 那女娘苦笑一下,将钱收了起来。 “又哪是我们愿不愿就能说的?” 门口一阵响动,女娘连忙将钱揣回怀里,慌张看去,只看见有人正靠着她的火炉取暖。 “乌娘子,饶我一碗热汤水,两个胡饼。” 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小心弯着腰,手里拎着小袋。 “官郎君,您可省省您那些粟壳吧,拿来喂马,那马都嫌糠。”女娘说着话,去了后厨端了碗汤出来,“要不是给这两位郎君让我起了火,这热汤是没有的。我也不要您那粟壳,赶紧喝了走吧。” “谢谢,谢谢。”中年人小心让到一边,将碗里的热汤喝了。 女娘也不再多话,只站在店门前守着冷清的食肆。 在店里吃完了饭的二人提起行囊走出来,只看见一队官兵匆匆走过,比路上的行人还多。 “郎君,咱们再往哪去呀?” “慈惠坊。” 两人还没走出南市,突然被人拦下,拦路的穿了烂麻衣,留着山羊胡,正是刚刚去食肆讨汤水喝的中年人。 “两位可是北边来的?可要黎国的兑票?” 穿着裘衣的郎君没说话,身侧的小少年皱着眉头:“黎国的兑票你去黎国卖,怎么在洛阳城里找我们刚来洛阳的?” 中年人缩了下肩膀,退到不起眼出,赔笑道:“回小郎君的话,商路断了,洛阳城里大商户走了,能跑的也都跑了,我这空有兑票也只能困守洛阳,两位一看就知道是从旁处来的,一共价值三贯的兑票,两位若是想要,换、换同光钱,乾宁钱一贯又八百文,要是双圣钱、安民钱,一贯五百文也可。” 所谓兑票就是黎国财、商两部与生意遍布大江南北的林氏杂货一同担保出的钱票,百姓想要出门做生意,只要将钱存在林氏,便可带着兑票上路,到了旁处就能取出同等的钱,林氏还接货物质押的买卖,将东西押在他们那,按照年限、息费不同,也可以获得兑票。 三年前黎国就发过铜钱,叫做“安民钱”,用铜与从前的同光通宝、乾元通宝相当,在定远军立刀之地,也不禁各国的铜钱,因此,黎国财部为林氏兜底作保,让各国豪强惊惧之余也便宜了各处的商人,现下各处战乱频仍,粮价飞涨,“兑票”却和“安民钱”一样坚挺,所到之处皆受人追捧。 价值三贯的兑票指的是价值三贯安民钱,在如今百业凋敝的洛阳更是一笔巨款 ——至少有人愿意用上百斤刚刚那指甲大小的“天佑通宝”来换这一张兑票。 从层层衣服下面,中年人取了卷成卷的一张纸展开给面前两人看了一眼又立时收了回去。 看着确实是一张五百文的兑票。 “不必了。”挎着刀的俊美男子牵着马继续往前走。 那男人也不纠缠,一捋山羊胡子就立时走开了,也没忘了攥紧手里的半袋粟壳。 “郎君,三贯的兑票啊!” 跟在后面的少年拍了拍自己的枣色马。 “在……咱们那能换一匹极好的马呢!” “他用的那票子是‘养亲票’,也不知是怎么得的,骗一些贪财之人罢了。” 少年懵懂了好一会儿,“哦”了一声,仿佛听懂了。 其实一看就知道还不懂。 “养亲票是寄钱用的票子,存钱的时候就写下了取钱人的样貌消息,票号也另做标记,寄钱的人将票子寄出,是要寄钱的人指定的人去取钱的。这等兑票多是在外的人往家里寄钱才用,所以被俗称是‘养亲票’,大名‘备号定取专票’。前几年光是洛阳城中就有五千女子往北疆求生路,这些票子多是她们寄回来给家人的,许是爷娘去世,又或者亲人不在,这等票子就落到了旁人手中,林氏商行是不会让旁人兑去的,过了半年没人取钱,这票就会暂时押起,再告知存钱的人。” 少年这下懂了五六分。 抬起头,正看见门户紧闭的“林氏杂货”,他眨了眨眼睛。 在有心人的眼里,林氏杂货与从前北疆如今黎国的关系早就不是秘密,林氏杂货卖的糖唯独在北疆便宜得很,林氏杂货卖的好酒唯独不卖在北疆,还有开进了长江替黎国锁住长江阻止南吴往海州运兵的蔷薇号……不声不响在各国间周转不休的林氏杂货背后站着的“南汉林家”早就跨过整个中原投了北疆。 稀罕的是,即使如此,他们之前经过陕州等地的时候还能看见开着门的“林氏杂货”,梁国已经对黎国宣战,他们仿佛已经“畏罪潜逃”,却没彻底逃走,只是退出了洛阳罢了。 这又是少年不懂的。 以前听长辈们一次次讲起的洛阳,讲起的繁华处,在他眼中只有光怪陆离,诡奇荒诞。 从南市往慈惠坊去甚是便利,不过往北两三里路的事,就这短短路上便能看见有一群又一群人抱着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大喊着“换米”、“换棉”。 洛水河边,一卷卷草席静静摆着,少年愣住了,他回头看向那些被冻成了青紫色的小孩子,忍不住说: “郎君,我……马……” “你的马是战马。” 郎君对这少年说。 少年低下了头。 这一路上早把钱给舍光了。 郎君没有说话。 径直进了慈惠坊。 慈惠坊的姜府门庭冷闭,等了足有一刻,才有一个老仆战战兢兢来开门。 “这位郎君,请问是……” “在下秦封江,密州人士,此次从襄州来洛阳,带了我表兄从竹的书信给姜家老大人。” “秦?” 老仆点点头:“是二郎君家的二少爷来信了。” 二郎君说的就是姜清玄次子姜新庐,二少爷说的是姜新庐的长子姜从竹,在家中同辈行二。 他拿了信进去,再出来时已经又过了一刻。 “我家大人请你们进去。” 秦封江点头行了个半礼,走进了姜家大门。 门内,须发白透的姜清玄穿着素白大袍仿佛已经平地成仙。 “秦封江?好名字,江河万古流,你却能封江!大志气也。” 秦封江直手行礼:“小辈见过姜大人。” “天寒地冻,年关将至,你怎千里迢迢来了洛阳啊?”一边说着,姜清玄将人引向自己起居的院落。 “来看看洛阳情状。” “情状?人间地狱罢了。”姜清玄轻轻叹息,“钱要么流向黎国,要么被世家积囤,之前皇后杀戮世家,用得的铜重新铸币,勉强能稳住时局,圣人重回朝堂,一面与世家媾和,一面想出兵攻黎,与韩熹强推那小钱,又阻断商路,使粮价成天价,半年光景,光是洛阳就已经到了饿殍满地的地步……一个冬天,死在洛水畔的尸首就有上千具,此间不是地狱,又有何处是地狱?” “是的,极惨烈。”跟在秦封江之后的少年突然开口道,“河边,就有死了小孩子。” 姜清玄脚下一顿,片刻后,一声长叹。 进了“待人来”,秦封江脚下一顿。 尚书令姜清玄少有才名,中年成朝中清流砥柱,晚年是大梁柱国权臣,他半生不羁笑傲于酒肆,半生揽权清谈在竹林。 竹林,空了。 只剩下片片没有被刨去的竹根。 “烧成炭,送人了。”跟在后面的老仆也看着那些竹根,小声道。 送谁了? 自然是苦寒无尽的百姓。 “封江,来。” 站在门里,姜清玄对着那有些怔愣的晚辈招手。 又对老仆说:“阿沥,咸肉还有吧?” 老仆手揣在袖子里:“没了。” 老神仙似的老人笑了:“那随意整两个菜。” 老仆点点头,慢悠悠走了。 姜清玄转头看向秦封江: “会下棋吗?” “会一点,许多年不下,可能生疏了。” “纵横之道,战意也,怎会生疏?” 姜清玄乐呵呵地将自己之前下的棋盘打散,好像已经等这局棋等太久了。 …… 看见钱昭仪的时候,圣后吓了一跳。 “病得床都下不了,怎还来了此处?” “妾心不静,躺在床上也日日噩梦,来求圣后赏几本《女则》之类的书,也能清正心思……”几日不见,之前还有几分圆润稚气的钱丝儿连脸颊都凹了下去,寒冬腊月她掉进了鱼池,几乎没了半条命,现在看着也是孱弱至极。 唯独脸上还笑着。 圣后挑了下眉头:“那你坐吧,想看什么经书自己寻,别太耗神,赶在天冷之前回去。” 钱昭仪连忙扑地道谢:“是,多谢娘娘。” 刚用了午膳就来了,钱昭仪似乎是要在飞花殿里生出根来,拿着一本《女则》就不动了。 花瓶外梅枝的影子渐渐变长,钱昭仪小心抬起头,吓了一跳。 圣后不知何时坐在了她的身侧。 “不累吗?” “读、读《女则》便是知晓道理,丝毫、丝毫不觉疲累。” “我是问你,为了躲他,这般辛苦,累吗?” 圣后虽然失权,飞花殿的一应用度从不短缺,走着热水的铜管让屋内热气不散。 只披了件金红纱衣在中衣外的女子已经年过三十,眸光潋滟地斜看着年轻的小宫嫔。 钱丝儿愣了下,放在胸前的手缓缓放下。 圣后笑了。 “不过这般,有何可怕?”她用赤着的脚指了指一根挂在笔架上的小楷笔。 钱丝儿茫然,只看着圣后用脚将那笔取了下来。 “不过如此。”女人对她说,“毫无可怕之处,又怎值得你这般带病躲避?” 泠泠泉水般的声缓缓流进年轻女人的耳朵里。 “怕的。”钱丝儿说完两个字,忍不住抽泣了起来,“妾是怕的。” 她哭起来,鼻头是红的,看着格外可怜。 卫薇把玩着毛笔,轻轻扫过小宫嫔的鼻梁。 “我也怕过,后来才知道,比起那些,这算不得什么。” 她的脚尖掠过那些粗壮的斗笔。 又转身,恰好压在了钱丝儿的衣摆上。 “你会怕这根笔?” 钱丝儿想起那些灯影混乱里的痛,轻轻摇头。 “那……那是……”那是圣人啊! “他连这个都不如。” 卫薇笑着说。 她的手压住钱丝儿的肩膀,探身让毛笔的鼻头擦过小宫嫔含泪的眼。 …… 琴心从院外匆匆走来,看见圣后披着大红的火狐裘衣站在廊下,用手去搓被冰冻住的花枝,指尖微红,挂了霜水。 她连忙走上前:“娘娘,外面太冷了。” 圣后笑了笑,转身往殿里走。 一支小楷被她留在了花枝上。 殿里一阵香腻之气,榻上的凭几落在了地上。 琴心重新点燃熏香,小声说: “姜大人,来了信。” “外祖?”圣后脸上的笑淡了下去,“信给我。” 将短短书信看完,卫薇笑了。 “阿蔷已经来了。” 第261章 借刀 “我这把刀,借给活不下去而要翻…… 斜枝昏昏长,书影蕴茶香。 老鸦叫声三两。 黑子白子论短长, 下得兴起,姜清玄的一把白须几乎要飞起来。 秦封江端坐在对面,唯有轻巧棋子翻转在五指间。 “年轻人纵横捭阖是好,总要后路稳妥。” “老大人诱我深入,意在大龙,计算着实精妙,也是比我这年轻人更不要后路。” “一把老骨,尽兴便好,要甚后路?” 棋盘上你来我往,二人嘴上也是不停, “啪”一声,白子落下,姜清玄“哈哈”大笑:“你这年轻人不顾后路,又怎知旁人早摸准了你这秉性?” 黑色的棋子被人抛起,又牢牢落回了那人手心里。 从掌心一点点滚到指尖,最后,落在了棋盘上。 老者一愣,得意洋洋捋胡须的手停了下来。 “兵者,诡道也,攻守之间自有变换之处。” 脸上带着笑,秦封江捡掉了自己吞下的子放在一旁。 姜清玄面色哀痛:“得意忘形,我之谬也!” 秦封江为老人的杯中添满水:“可见老人家也不必担心晚辈是否有后路,看不见也并非没有。” “阿野!” “郎君!” 坐在一旁打瞌睡的少年立时站了起来。 “还是去那家食肆吧,买五斤羊肉,快去快回。” 秦封江将一角银子扔进了少年的怀里。 “是!” 少年将银子妥妥放好,又别了下自己腰间的短棍。 “等等,外面不太平……”姜清玄叫住了小少年,“你等阿沥……” 秦封江摇头:“不必麻烦,一个人就足够,再买些胡饼,余下的钱归你处置。” 少年眼睛一亮。 等他走了,姜清玄的眉头皱了起来。 “外面已有人易子而食,让他一少年带着肉、饼、钱……” “正该让年少之人看看。”秦封江的面上带着笑,拍了拍姜清玄的手臂,“骑高头大马看见旁人悲戚,与骑马观花又有何异?观棋人在心中自以为得意,又哪知道局中机锋何在?” 姜清玄却还是担忧。 想了想,又松开了眉头,轻轻一笑: “一个女娘这时还能开了食肆卖肉卖饼,自然是有不同之处,你又来了,洛阳城里应是太平几分。” 又一枚白子落下。 “你也成了个给旁人留后路的大人了……”似是叹息。 过了三刻,少年回来了,小心将羊肉、胡饼交给叫阿沥的老仆,神色委顿地站在了秦封江的身边。 秦封江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管继续下棋。 少年是受了伤的,低头看看被没包扎的手臂,他静静地等着。 姜清玄能看出来,这个少年身上有伤,心中有惑。 又下了一句,老仆颤颤巍巍走过来说可以用午食了,连输了三局的姜清玄让少年替来捡棋子,自己一甩袖子,走出了“待人来”。 “郎君。” 少年期期艾艾,手里整着棋子: “我买了些胡饼,想分给那些小孩子的……可吃饼的都是大人……” 在北疆长大的少年……罢了,虽然穿着男子打扮,她其实是个少女。 少女是茫然的。 她不仅看不懂这个大梁,更看不懂这些人。 “为了抢一口饼,他们会把孩子掼在地上。” 想起那些嚎哭的甚至被摔死、踩伤的孩子,她的眼中满是哀痛,她立时出棍也没用,除了能保护了自己,那些孩子她救不了。 如果不是她去分饼,那些小孩子被人卖掉买走,想来还有条活路。 “昨日……您是不是就想到了?” 秦封江,又或者,唤她本名——卫蔷。 作富贵郎君打扮的瘦高女人将手里的一把黑子一颗一颗送进棋盒。 “你比我多走了一个来回,可曾察觉那些卖孩子之人有什么不妥之处?” “不妥?”少女想了想,没想出来,也就说不出来。 两人整好了棋盘棋子,少女跟着卫蔷走出院子。 冷风簌簌,卫蔷看向光秃秃的竹根处。 “吃竹子先吃笋,再用是竹枝,最后挖竹根……人,终究不是竹子。可传宗接代的儿子都可以卖,孩子们的阿娘呢?” 少女愣了一下,接着,她如遭雷击一般傻呆呆站在原地。 孩子们的娘呢? 是了,孩子们的娘呢?为什么站在那卖孩子的都是男人?! 孩子们的娘呢?! 女人呢?! 女人去哪儿了? 是被卖了? 谁会在这个时候买要吃粮食的女人呢? 心中的惑轰然炸开,少女只觉得自己胸中眼前霎时鲜血喷涌。 卫蔷低头叹息,从怀中拿出药瓶和棉纱替她包扎伤口。 “要看见,要知道她们应该在,要知道她们已经不见。若是做不到,你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背弃和出卖呢?” 这是她要让这个少女知道的。 活不下去的人,早已死去的女人,在她见过的许多许多时候,是同时存在的。 名叫阿野的少女泪流满面。 卫蔷将东西收好,转身迎着风走出院去。 “人人一等,咱们要走的这路比你所想要长的多,不是行侠仗义,也不是劫富济贫,更不是撮合姻缘,我们不仅要让富贵者不欺人,让穷苦者活下去,也要让死了的站起来。” 她的手握在刀柄上。 站在“待人来”三字石碑前,姜清玄老泪纵横。 他当年还在此处对如端说阿蔷已经不会伤心。 是他错了。 他在洛阳狗苟蝇营的这些年里,他的小阿蔷,心中一腔火已然能燃尽天下荆棘。 …… 另一边,南市里卖掉了五斤羊肉十几个胡饼的食肆女娘早早将店门关上,小心走进了后厨。 后厨里一妇人正在擦自己的大菜刀,见女娘进来,她点头道: “今天夜里我去一趟慈惠坊,你也别守着店了,撤去城外吧。” 身材窈窕的女娘小声道:“周将军,咱们正要举事,鱼肠却突然来了人,若是他……” “不必想这些。”将菜刀收好,满脸横肉的厨娘将一条羊腿挂在梁上,“你也不必带什么吃食,省得路上再有变数,只管出城去,谁来咱们这寻肉,就舍了吧。” 女娘点点头。 厨娘拽了块腿芯肉给她:“我也不算个正经的鱼肠,又不领东都鱼肠的军令,民心所向之事该做就是要做,不然岂不是愧对我这数年定远行伍?倒是你,洛阳霄风阁的副管事,倒累得跟我一起担干系。” “霄风阁做天下买卖,唯独不卖百姓不卖大黎,我在洛阳做的事,锦绣管事也是知道的,想来也赞成,不然也不会突然送来好些粟米。”女娘笑了笑,挽起耳上发丝。“那周将军可千万小心,后日就是去夺刀的日子。” “我省得。” 姓周的厨娘将两块银子拿出来又看了看,再次收好。 从后门走出食肆,她看了看左右。 长风卷着檐上残雪,地上白霜。 被冻毙在地的尸骨是极干瘦的青黑。 “只盼春风起时,这洛阳又是人间。”她用用粗布裹住脸,匆匆消失在了炼狱般的巷道中。 沉夜时分,卫蔷坐在灯下,看着拿出的丸药又收了回去。 洛阳城中暗涌四处,她还真不敢睡去。 “在下纯钧部十七队大队长周酱儿,来拜见‘寻芳’特使。” 周酱儿? 听着这名字,卫蔷觉得耳熟。 起身打开门,她和门外的人都愣住了。 “元帅?!” “大厨娘!当年劳大厨娘替我操持几百口人吃饭,今日竟然又在洛阳见了。” 周酱儿连忙深深行了个军礼: “末将周酱儿见过元帅!” “没想到你我是旧地遇故知,上次尽之来信还说起你在西北立下了战功……” 被这般夸赞,周酱儿脸上也无得意之色,跟在卫蔷身后进了屋,低声道:: “五月时,有人往霄风阁投了一镖,要送去南汉。” 卫蔷转身,摸了下茶壶,给她倒了杯热水。 “坐下慢慢说。” 大厨娘也不扭捏,跨腿而坐继续回报自己的所见所知: “那镖是个人,名唤谢引之,是尽之的弟弟。” “此事我知道。”卫蔷点头,“尽之与我说了,他本以为自己的弟弟已经夭折,没想到已然成了天下第一才子。” “当时尽之在船上,知道我与尽之从小相熟,便有人找到我,让我来认人,我便是这般来了洛阳,恰好此时洛阳风云变幻,赵梁皇帝现身朝堂,霄风阁要撤出洛阳、鱼肠要沉水、往黎国送人的通路也要隐藏,我便在洛阳留了下来,我在洛阳呆过半辈子,与各处商贩、家仆也算有些往来,只假称自己是回来做些私棉、私粮的生意,旁人也愿意顾我几分面子。” 卫蔷笑着点头。 心里也知道这位能让清歌、行歌还有一众纯钧将士缩着脖子听话的大厨娘真是自谦至极,第一天上战场就率七个伙头兵截杀一百羌人游骑,杀十、擒九十,掠战马一百五十匹,短短几年升作大队长,在西北仅次于行歌之下,苏长于那般稳重人都要夸一句“奇才”,这等人物在洛阳又怎会做些简单事呢? “霄风阁的副管事顾筝筝一直在将人从洛阳送去汝州、河中、绛州等地,我跟着她做了几月,这些人中有些是早就私下投了大黎的梁国仕宦,比如陈氏、杜氏,更多是在洛阳活不下去的穷苦人,尤其是一些女子。” 顿了顿,周酱儿双手捧起水碗将水喝下。 “做此事之人甚多,淳于大家都从南地赶了回来,以招买舞姬之名带走了数百小娘子,齐国舅也在其中出了大力,我也知道淳于大家跟鱼肠牵连甚深,本以为齐国舅是因她才做起了买人送走之事,可有些紧要处,以齐邡之能也绝难打通,却偏偏是通的,我便又查下去,查到了前吏部尚书齐行谨身上。” 灯火微微,卫蔷摸了摸刀柄。 齐邡是赵启恩原配齐皇后之弟,虽然和齐行谨都姓齐,可齐行谨出身徐州寒门,这二人只是同姓,并不相亲。 一个是纨绔无能的国舅。 一个是谨言慎行的致仕老尚书。 竟是能在同做一事?! 周酱儿又说起了另一件事:“之前梁后组建中内府,以女子封女官建起内三省,不过两月就将内三省解散,一应女官皆遭贬斥,其中内尚书令、云麾将军之妻司马五色更是被勒令在道观出家,顾筝筝派人跟了半月,察觉司马五色正是让齐邡和齐行谨能协力同心的搭桥人。此事我们还没通报鱼肠,司马五色就找到了顾筝筝,她的手里有霄风阁的信物,她要从霄风阁买大黎火炮。” 到底是谁要买火炮,此事已经是不说自明。 “这是何时之事?” “月初。” 卫蔷挑了下眉,她家那小兔子让她来洛阳,是想让她看明堂被轰得稀巴烂吗? “还有一件事。”周酱儿想了想,站了起来,“元帅,洛阳百姓已然活不下去了,有七千人她们不想走,她们想起事。” “起事?!” “是,此事从半月前已开始,七千四百余女子手中有了上千刀兵,若不是元帅来了,后日我就要带她们去劫东都武库,明日夜里东都武库会新到一批铁甲刀兵,少说有两千余套,此外,顾筝筝与王旋、司马五色说定,可将陆、李两家的铁甲刀兵借出……后日大雪,城门处已经安排妥当,我带一百人去劫武库,顾筝筝与她们的首领王屠龙从城西杀入,双方合力,直入紫微城门。” 做了半辈子厨娘的周酱儿身形粗壮,面有横肉,看着她的脸,很多人会觉得她只会在小小的肉铺前与人争讲几文钱的买卖。 可她是大黎的大队长,她是周酱儿,她便来了洛阳,将一身铁血相担。 “各处布防可查清了?采用何法抵挡卫军的弓矢之利?可有给许州、汝州送信?” “信已经送去,也是这三四日的事,军中没有大军伐梁的军令下,纯钧部可调来两千人,从汝州赶来,多作接应之事,有位娘子叫萩娘子,她将各处布防都算准了。王屠龙虽然没当过兵,却也是练家好手,我将咱们的三三阵教给她,她与粟素姑娘一同研究出了半甲三三阵,巷战之中也有成效,以五六女子对抗一金吾精兵,是足够。” 卫蔷抬起头:“五六女子?” “是。”周酱儿笑,“七千女子举反旗,自上到下是女子,要求公道,自我以起。” 应是有一缕月光,偷偷照在周酱儿身后的菜刀上。 这月光裹着肃冷,飞到了洛阳道旁步履踉跄的疯女人身上略作披帛。 又去了城外,女人们相依而眠,死死相拥。 改名叫屠龙的女人擦着自家祖传的兵刃,月光依附于惊起那一抹流光。 最后,这月光回来,轻吻了女人的指尖,女人将这缕光揉进了自己的刀柄里。 周酱儿字字说着这人间:“男人起事,有荆小乙在前,甫破一城就放纵劫掠,以女人为犒赏,横尸遍地,哀嚎满城,又哪有公道可言?有黎国在我们身后,王屠龙说,就算兵败身死,是我们以血所换,胜过以皮肉,以哀求,也是一张轻薄信纸,送往黎国。” “从女人开始……”卫蔷笑着站起来,“极好,你们比我想的更好,后日我与你同去。” 她握紧了自己的刀。 “我这把刀,借给活不下去而要翻天的七千女子。” 第262章 除旧 “黎国护卫公平,不护卫婚姻。”…… “圣后娘娘,你实在是对我太好了,这世上除了我阿娘,再也没人像你这般对我好了?” 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穿着石榴裙在飞花殿里步履轻快,丝毫没有之前怯懦无助的模样,看着端书而坐的圣后,她像是一朵春日里初绽的桃花。 细小的笔慢慢抄录着佛经,素袍外披着红色披帛的圣后神色浅淡。 年少的宫嫔还是欢喜的,圣人已经许久没问起过她了,除了圣后还会有谁这般帮她? 一缕发垂下,圣后收笔敛发,看向她:“年纪不大,甜言蜜语倒是知道不少。” “嘿嘿嘿,只要娘娘喜欢,妾就是个小糖人。” 看着她的笑脸,圣后的脸上一阵怔忡。 年少的宫嫔终于走了,也带走了殿内的嘈杂,看向静立在一侧不动的琴心,卫薇浅浅地叹了一口气: “我最近时常想起我刚进王府的时候,齐姐姐可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德纯心善,待我就像待自己的亲生妹妹。” 卫薇是最擅长当妹妹的,不管是才华横溢的阿姊,还是桀骜放诞的阿姊,她早习惯了有人容让、打趣、疼爱自己。 齐皇后小字萤娘,比起卫薇的两个阿姊,她既没有无双才学,也没有天涯胸怀,真的只是萤虫之光罢了。 可这样的范阳郡王妃像个阿姊一样地保护她,劝慰她,教导她。 年轻时候就显得中庸无能的赵启恩,在他的结发妻子眼中仿佛是这世上最宝贵的珍宝。 “王妃对王爷真好。” “我把他当成是儿子。”衣着朴素的齐萤娘笑着对小小良娣说,“当他是王爷,总觉不亲近,当他是夫君,又觉太近则亵,当他是儿子,才觉妥当。” 申后势大,曾经让才十七岁的范阳郡王妃在宫外硬生生跪没了一个孩子。 那是她和赵启恩的第一个嫡子或者嫡女,年轻的郡王哭了,面色苍白的王妃依然张开了怀抱去安慰自己的丈夫。 忍让、谦卑、无悔…… 像是一个温柔地,在哺乳的母亲。 年少的良娣无声地关上了房门。 萤火之光在没有夏日的宫廷与王府间徘徊,很快就黯淡了下来。 废太子逆乱时,王府中的孩子全都没活下来,包括郡王妃刚七个月大的女儿。 这次是年轻的良娣抱着哀泣的王妃,看着那个理应支撑她们的男人像是丧家之犬。 “王妃姐姐,王爷将你当什么呢?” 点点萤火耗尽了自己,又能得来什么呢? “别说了,阿薇,别说了。”太子妃只是这么说。 眼泪从年轻的太子良娣眼中流出来,这是她替别人最后一次流泪。 情势变幻,丧家之犬成了太子、来日的储君。 小小萤虫甚至没有等到穿上太子妃礼服的那一日,就熄灭了。 死之前,她的丈夫、她在这世上仅剩的“儿子”冠冕堂皇地说:“阿薇你是知根底的,只管放心。” 站在后面的未来皇后终于明白,小小的萤虫熄灭,是因为别人想让她熄灭。 他想让她死,她就死了。 “要把男人当什么呢?”许多年后,成为了圣后、以朕自称,将偌大王朝玩弄于指掌的女人又想起了久远前听过的话。 “当男人把你当夏虫,当玩物,当刀剑,当随手可弃的泥瓦……当猪狗,当鱼肉……他想吃你就吃你,想杀你就杀你,你能如何?只有拿起刀,比他们更凶狠,更无情,更残酷,他们才会乖乖去做‘儿子’啊,萤娘,因为他们才是要见了血才会乖顺的猪狗豺狼。” 她将话,说给早已死去多年的女人听。 说给空荡的殿堂听。 “娘娘,齐国舅一家已经退出了洛阳。” “嗯。”圣后点了点头。 都走了。 阮细娘也走了,她赶在四月的时候寻了个错处把人发配去了西边。 叶家姐妹们也都走了,她们个个能文能武,被她一股脑儿塞去了北边。 解新罗、崔扶桑,一个尼姑,一个道姑,被她拽进了这乱世里,也都走了,这偌大天下,她们二人应去看看。 黎国立国消息传来的那一日,骆月娘就没了踪迹。 只剩一个司马五色不肯走,被她关进了道观。 “琴心,明日是除夕。” “是,娘娘。” “朕记得尚书令府的老仆颇善做鱼,明日一早……” 老成稳重的女官缓缓跪在地上: “三娘子,您身边只剩奴婢了,奴婢,也只剩您了……” “哈,脱了这身见不得人的皮囊,你能书会写会算,论起才学比什么元、崔、叶、李之辈也不输,还是该出去看看。” 琴心跪地不动: “三娘子,能与您生死与共,秦忻之幸也。” 卫薇没应她,窗上的影子斜长,小心碰了碰她的衣摆,她拿起一杯盏一转身,猛地砸在地上。 “你以为你是谁?!” …… 洛阳城外五里的林子里有一片破败的庄子,从几个月前就传在闹鬼,因为有人去探了就再没消息,就算是饿极了的汉子也不敢轻易进去。 没人知道这十几亩地的庄子里竟然硬生生藏了七千个女人。 此时,一半女子正举着木棒操练,另一半则是在做活。 生满了冻疮的手做活做得极快,年轻些的女人们一边用干草编成藤甲和盾一边小心看向勉强修起来的屋棚。 “还没开始呢。” 一位大娘手里磨着木棍的尖头笑着对她们小。 年轻的女娘们有些赧然,手上的活儿却更快了。 “快些快些!”年轻的小娘子用冰拧出来的水净了净手,拉住了自己同伴同样冰冷的手就往棚屋里挤。 棚屋正中是一片半丈方圆的空地,一个女子坐在那儿,笑着说:“今天我少讲些,咱们早些回去睡。” 精明的婶娘们却早就占好了位置,手上也没停了绕线,笑着说: “粟娘子,您尽管讲,听您讲这些,我们越听越精神!” 围着这位“粟娘子”,她们暖暖和和地挤成了一团。 洛阳城里缺衣少粮,这里比城里也不多什么,只是调配得当,所有人动手拆了搜集来的棉被棉衣,改做成了能护住大半截身子的无袖衣,竟然真的让更多的人在寒风里活了下来。 “粟娘子”小心掏出了几张纸,对着灯大声念道: “今天这一篇,是‘婚姻公平论’,作者是刀客,之前咱们念的‘不为帝王说’,也是这位刀客写的。” 先看了两行,“粟娘子”说: “刀客这一篇行文,讲的是到底什么是公平,公是所有人,平是说平等,公平也就是人人一等的意思。制造了数次屠杀和侵害大案的荆小乙也曾提出天下人人有田的说法,也确实将田地分给了许多人,让他在各州迅速获得了部分百姓的拥护,这在他看心中,应该也是公平的。” 她是将行文改成了白话,为这些原本一个字都不识的女娘们细细讲读。 “可人人有田的人,到底是谁呢?刀客说,荆小乙的眼中,女人不是人,凡是站在他的敌对方的,也不是人,如果能用一些人的性命换来自己部下更多的忠诚,那这些被杀了的人,也不是人。这里,刀客是用女人举例的,荆小乙在起事的时候还有一句话是‘使人人都能有妻子’,这句话到了后来,让各州一共有侵害女子的案子两万九千起,其中七千多女子被杀……” “七千多!”一个头发又短又乱的小娘子黑漆漆的脸上只有黑白分明的眼睛透着惊诧,“咱们这许多人,也是七千多,这么多人都死了?!” 屋棚里一阵静默。 风吹得墙缝呜呜响。 “粟娘子”叹了口气:“两万九千多女子,就是四倍余咱们。” 那可是更多更多人了! 年轻的小娘子左右看看,抱紧了自己的同伴。 端着册子的女人继续往下读:“自孔子孟子以来,女人这两个字是不配被称作人的,一个男人想要生活的好,需要一间屋、一块田,再好些就需要一个女人,就像他有了牛和马会更加省力一样,明明男女各分,却有一半的人消失在了‘人’这个字的后面,这就是这世上存在的最多的不公。女人成了一个能生孩子的畜生,可以放在床头,也可以放在猪圈,可以买卖,可以交换……不能让女人成为人,这世上就没有公平可言。这是荆小乙事败被杀的因由,他号称公平,却是不公的。” “大黎在定远安民的路上,决不能看不见女人,永远不要去将女人的处境的现在与过去进行对比。女人是人,一个男人成为皇帝,让其他的男人认为自己有了靠近和分享权力的办法,这是封建,让更贫困的男人有了自己可以对女人不公的权力,这是炎黄以来的婚姻。过去的皇帝们总是这么做的,把人分成无数种人,给他们不同的位置和权力,地位最低的男人,让他们有自己可以追逐婚姻的目标,与此同时,将人中的一半,也就是女人,彻底从这个分类中拿出来,组成了最大的分类,叫——女人。” “是奖品,是犒赏,是让男人们安分守己的工具,没有人去想她们的权力,她们天然安分守己,一言不语。” 顿了顿,粟娘子将这句话重新说了一遍: “是奖品,是犒赏,是让男人们安分守己的工具,没有人去想我们的权力,我们天然安分守己,一言不语。” 人挤人的棚屋里真的很安静。 “我们黎国在修订婚法的时候给了女人仿佛很大的权力,因为现在人们的婚姻都建立在大错特错的想法上,旧习难改,同时还有极多的人渴望能够压迫别人,他们不能成为皇帝,这也真的很难,他们总能操控女人,这条路,我们绝不能往回走。” “如果这样去看现在人们的婚姻,会发现我们的‘婚法’不过是给了女人们能够从不公中退出来的一条路罢了。” “黎国护卫公平,不护卫婚姻。” 有人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说的好。”一个举着三角铁鱼叉的女子站在角落里,大声喝彩,“这篇文章定是定远公,啊不对,是大辅写的,我可见过她的那把刀,当年她一刀劈开了于家的大门,只为了给房娘子要个公道!” 女娘们都笑了。 “王屠龙,这段话你说了几百遍了!” “说了几百遍咱也要说!”高大结实的女人指了指脸。 “咱们大辅生得太好看了,我一看那张脸我就说,国公爷,你可太好看了!” “好多年了,王屠龙你就记得自己调戏过大辅!” “我那是调戏?大辅还对我笑呢!” 说完,鱼户出身的首领自己也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脸上表情突然一僵。 那张顶好看的脸,她好像又看见了。 第263章 迎新(上) “黎国不是让疯妇消失的地…… 生在洛水边,王洛娘幼年丧父,好在她阿娘彪悍,一柄铁鱼叉护住了家里的船和网,阿娘去了,就剩她一个人摇橹捕鱼,在二十岁之前,她干过最大胆的事儿就是一个人单枪匹马挑了六个鱼霸,还毁了他们的船。 二十岁之后,就算她改名叫王屠龙决心带着姐妹婶婆们起事占了洛阳活下去,她也觉得自己这一生最大胆的事儿是她在那日极热的大道上说了一句: “国公大人生得好看,奴见过就忘不掉了!” 她!是调戏过了国公大人的女人! 国公大人是什么人?!比英雄还英雄百倍!比天子还可敬千倍!是人间公道,无双宝刀,古往今来世上没有过的人物! 这样的人,被她调戏了一下,她王洛娘王屠龙是定要念上一辈子的! 女娘们勤快好洁,没有水也用草木烧出来的灰净地,挤满了人的棚屋里一股干冷气之外就是油灯点燃的涩味。 王屠龙呆若木鸡,看见那人对自己摇了摇手,立时说道:“你们继续听粟娘子讲文章,我出去透透气。” 有小娘子取笑:“首领你脸好红!” “国、国、国……大、大、大……” 让人一见难忘的女子侧脸轻笑:“我叫阿忍,是个走南闯北的游侠儿,听闻此处将有兴大义之事,有心做些能做之事。” “是是是是……” 王屠龙抬手捂着自己的脸,是惊喜太过,惊吓太过,也有羞意,哎呀呀,自己说些什么不好?! 此时,她耳边传来一声轻笑:“王将军是调戏过黎国大辅的人,果然气度不凡。” 脚下死死碾地,若是脚跟能刨出一个洞来,王屠龙现在已经下去冬眠了。 “阿忍”走到棚屋前的时候周酱儿正跟两个负责训兵的鱼肠说话,此时也走了过来。 “这位就是王屠龙,一身好气力,也有好气魄,实在是非凡人物……” 王屠龙几乎要抱头鼠窜。 棚屋里,粟素还在讲着文书。 “这几年成婚的人没有之前多了,有人便担心起来,好像看见了亡族灭种的那一日,这是不将女人当人的心思了,女人也有生育的念想,完全没有后顾之忧,她们自然会生子,就像你让一个男人成婚之后不必操劳家事、不必受生育之苦,还有人伺候自己,男人自然个个都想娶妻生子,女人也是相同,男女本就是相同的。 “朔州织坊的托育所和产育所就很好,营州鼓励孕妇继续往县学、州学就读,住在学里,京兆府将对孩子的奖励金都只发给孕妇,青州有了‘孕产一言离婚决断’,又增了保娘所来保护、照料孕妇,白山都护府男女轮休产假,这些都是试路之举,过去十几年来,我们在很多的事情上都在摸索向前,新炮的图纸改了三十八次,现用燧发枪又叫七九枪因为试做了七十九次,我们分明是只要知道前路所向就不怕错的,偏偏在男女婚育之事上总有人要立时定下什么法子来,让天下女人立时都愿意生孩子,大惊小怪像驱赶鸭鹅,这何尝不是在怀念旧路?何尝不是背弃公道,高高在上? “要是真有一日,我们所在之地女人不愿生子,那是因为我等立足之地已经让她们觉得危险、不公,以至于畏惧生子,不愿延续己身血脉,这是执政之失,非女子之过,是走错了路,不是女人读多了书,是天下失了公道,不是女人贪得无厌。 “女人是天下一半的百姓,她们选了黎国安身,是选了公道,我们只做理所应当,说这是民心所向,为何她们选择不生,不孕,不育,我们便觉错在她们?” “想清这些,看到这些,不去看婚姻那虚作言辞,不将女子当婚姻中的摆设,我们才是在守真正属于每个百姓的公道。” 灯影摇晃。 棚屋里落针可闻。 有个站在后面的婶娘搓着脸,小声说:“听着可真好。” 冷风里,泪水落下的声音竟然是清晰可闻的。 大抵是因为有很多泪同时落下。 会站在此处的女子都是真正站在了绝路上的人,而一个女人的绝路,就是从无处容身开始的。 棚屋外也密密站了人,有人竖着耳朵听,将粟娘子讲的话传出去。 站在人堆里的“阿忍”抬头,看见阴云翻滚。 “我是学过算账的咧。”一个阿婆小声说,“我给我阿父算账,给前头第一个男人算账……算着算着,家里钱没了,我这算账的就被卖了,卖了一次,给一个贩子当了半年婆姨,去了西北贩子要把我卖给羌人,我不肯,他把我卖给了一家三兄弟,生了六个孩子,三兄弟觉得我生的够多了,又把我卖了……我十九岁离开洛阳,再回来四十九了,是给人当洗脚婆子,我做了一辈子活,生了十多个孩子,最后什么也没有。” 她身材伛偻,脸颊粗黑凹陷连原本的模样都看不清,仿佛有七八十岁年纪。 “听粟娘子讲书,才知道世上竟然还有让女人当人的地方。” 她用手掌擦了一把脸上的泪,仿佛都是黑的。 棚屋里有人问:“粟娘子,咱就想知道咱这样的人去了大辅那,真的没人叫咱疯婆?” “对,粟娘子,奴也想问,真的没人再叫奴疯妇?” “咱也想问!挨打了咱也知道打回去,可咱真的不是疯娘子了?” 众人目光汇聚之处,粟素小心将文书收起来,薄薄几页纸应是被翻过千百次,脆得很。 女人的手有些抖,还是收好了。 “我没去过黎国,我这疯妇也想知道,黎国既然将女子当人……” 脸上依稀剩了一份秀色的女子浅浅一笑,笑容却惨淡。 “一个‘疯’字压下来,就算张大了嘴,耗尽气力,旁人也听不见我说话了,这样滋味,想来黎国的女子是不懂的吧。” 浅浅的,薄薄的,带着肃杀之气的嫉妒,从她的嗓子里沁了出来。 “粟娘子说错了。”清亮的嗓音在铁灰色天幕下划破碎雪,一个瘦高的女子站在门边,眉目间都是亮的,“我去过黎国,黎国也有女人都被骂疯妇,能干的、要强的、不肯低头的、有名的女人,连他们的大辅,那个女人也被骂作疯妇,从军的、作官的、读书的、做工的、在田地间笑的……全是疯妇。” 含着泪的眼睛看向她。 红的,含着哀带着恨,有自怜和失望,也有空空茫茫。 拿着刀的女人却是笑着:“黎国,就是这般的疯婆疯妇之国,悖逆不敬,不知尊卑,毫不卑弱,不会谦和,这样的疯妇是黎国的半壁江山,是钢刀铁锄,是天下之主。” 雪粒落在人的脸上,惊起了谁的心跳声。 那一下,跳得极重,把心外面壳子都给震裂了。 “在座七千疯妇,将要改易洛阳城旗,将文武百官皇帝老儿一把扯下,这样的疯妇,天下女子之所向,就像刚刚这位娘子所读文章,字字句句何尝不是疯妇之所言?身为女子,疯就疯了,狂就狂了,掌权柄,挥刀刃,有田亩,千百年来男人以‘疯妇’二字做牢狱,锁下无数女子在深宅之中,一面将女子所做之功绩据为己有,一面将稍有反抗之意的女子斥为‘疯妇’,两字轻轻,将人从此刺配流放于暗无天日之处。” “此为不公。”穿着棉衣的女人是这么说的。 “黎国不是让疯妇消失的地方,黎国是人人可做疯妇,疯的理直气壮之所在。” 粟娘子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脸上已经泪流满面。 她是断了一条腿的人,因为她想去北疆,被自己的丈夫、父亲硬生生打断了腿,他们说她“疯”了,而一个疯女人,实在比断腿的女人,还要凄惨千万倍。 诸般痛苦,即使她遇到王屠龙,二人谋划起事,也并没有从她心头稍解。 直到此刻。 雪粒纷纷扬扬。 七千疯妇彼此看看,都是一般模样,灰黑黯淡,浑身是伤,秃发少齿,指歪腿瘸。 忽然间,一个疯妇突然哀嚎起来。 像鬼哭。 人是叫不出这种声的。 有姓名有体面的人是不会这么叫的。 永远活在框子里的贤良淑德是会被吓坏的。 男人,是不会懂的。 之后,是万千鬼哭。 …… “现在洛阳城中各门的守卫是在太尉韩熹的手中,此人原本是圣后的鹰犬,圣后失势之后他转投了赵梁昏君,平步青云,做到了太尉。” “洛阳通往汝州的要道如今在镇国大将军赵源嗣手中,郑州和汴州也都在他手里,昭义节度使因为于裘之事被拿下,现如今泽州等地都在镇军将军程珂手中,陕州的保义节度霍城……这些人如今将洛阳围得很紧,一旦你们攻打皇城的消息传出,他们必然回援。其中最快的应该就是赵源嗣,他手中所握也是大梁最大一股兵力,所以在攻下洛阳之后,我们要立刻准备守城,所以,明天攻下紫微城,你们必要趁乱拿下金吾卫。” 王屠龙:“……” 她只听懂了这最后一句,真心希望自己没听懂。 “那、大……阿忍,要不……”她站起来,试图把正在雪上画出地图的女人拉到自己这蹲下。 阿忍蹲在地上摆手:“这是你们的起义,我不过是来帮忙的,是你一手建起的疯妇军,你怎能在这种时候想退?” 王屠龙不是怕了,她只是觉得跟战无不胜的眼前人相比,自己似乎…… “明天是除夕,宫中设宴,洛阳城中守卫看似会比平时更严,实则各处将军也都懈怠,这也是你们的胜算,韩熹身为太尉,出了这种事他定要出面,将他拿下,事情也会容易很多。” 阿忍在这个名字上画了个圈,看着这个名字,她眯了眯眼睛: “这件事可以交给我。” “好好好!”王屠龙连忙点头。 “要是你们不起事,以你们现在存的粮食,十日内,七千人就会只剩三千,十五日内,旁人会知道你们这里是一群已经无力反抗的女人……” 阿忍的鼻头被冻得微微发红,竟然显出了几分稚气,说的话却极是凛冽。 王屠龙沉默不语。 正是因为知道,她们才不得不死战出一条血路,哪怕最后能有一千人活到半月之后,都好过她们现在。 是绝境。 也是阿忍见惯了的绝境。 “尽管去做。” 王屠龙立时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里热血奔涌:“好!” 除夕,也就是天佑元年最后一天。 一大早,圣后走进零星的雪中。 她身后一个宫女小心打着伞。 “娘娘,都妥当了。” “让韩熹多调些人。” “是。” 路过空荡荡的鱼池,皇后的脚步顿了顿。 片刻后,她坐上了包金的凤辇。 火红色的裘衣裹在她的身上,她仿佛一团火。 大德殿内,赵启恩有些心神不宁。 “可都已经齐备?” “圣人放心。”大太监石菩低声道,“霍节度使已经带着五千人偷偷返回洛阳,军械都放在了武库,今天夜里只要您一声令下,他就会进宫诛杀世家。” “……还有韩熹。” “是。” 赵启恩吐出了胸中一口浊气:“韩熹竟然是南吴细作,亏朕这般信任。他该死!” 三十多岁的赵梁皇帝脸上老态毕现,头发也已经斑驳。 “世家竟然向皇后投诚,该死!” 石菩静立在旁,没有在说话。 他知道,在圣人的眼里,这世上已然没几个人该活着。 …… 此时大雪不绝的洛阳城外,七千疯妇挥刀砍去了自己的长发。 阿忍身在其中,凛凛寒刀划过,长发落在雪白地上。 第264章 迎新(中) “朕难道还要向你谢恩吗?…… 东都武库前,校尉带着人仔细看着空荡破败的土路。 霍刺史命他在此看守武库,只等消息传来,他们就要开库举刀入宫勤王。 功成名就封妻荫子就在眼前,实在是一丝差错都出不得。 “都警醒些!” “是,可校尉,今日是除夕……” 校尉转身看向身侧的亲信。 “要是不补了军饷,咱们连人都叫不齐。” 读过几日书的校尉咬了咬牙,入宫勤王这种事他心里想的是宣武门之变,尉迟恭刀下斩元吉。 可眼前之局是三月无饷,腹中无粮,霍刺史让他带五百人看守武库,现在连五十人都没有。 下了一整日的雪,更没人肯出门巡视。 穿着簇新棉衣的校尉打了个哆嗦,想想霍刺史给自己的那一箱钱,他看向街头。 那边有两个女人正在用碗装雪。 抬手摸了摸鼻子,校尉抬了抬下巴:“找几个女人来。” “校尉,去温柔坊找女人也得用钱……” 一群泥腿子去什么温柔坊? “街上找找,挑着几个齐整的捡回来,用雪擦擦就能用。” 弄死了就往道旁一扔,大雪一埋,等有人看见,他都已经成封侯了。 “……是。” 手下不甘不愿地带人去了,手脚倒是利落,过了一会儿就带了三四十个女人,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脏兮兮的,校尉自然看不上,转身进了有暖炉有酒的耳房里。 也就没看见,在他身后,他派去找人的手下被用木锥刺透了后心。 跟着周酱儿来武库的都是杀过男人的女人,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 过了不到一刻,本就没有行人的路上又悄然无声。 站在路口用碗装雪的女人小心用雪盖在了血地上。 …… “大人,前面过了旌善坊就是紫微宫了。” 坐在车里的中书省左侍郎杜晓点了点头。 “旌善坊里原来的定远公府如何了?” “本就是御赐,也只能收回。”坐在杜晓对面的仆从小声说,“如今是空着的。” “嗯。”杜晓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旌善坊,定远公府。 定远公卫臻回京养病,圣人以亲王之驾接进东都,文武百官夹道相迎……依稀仿佛昨日。 那浪□□子坐在明月下的瓦墙上为了来给狼王求亲阿拙,似乎就是昨夜之事。 “阿拙的孩子大了,我这叔公都还没见过。” 杜晓叹了口气。 仆从没说话。 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大理寺少卿的杜明辛,在杜家是说不得的。 “罢了。” 杜晓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了匕首。 “你将药给我吧,林鱼肠。” “仆从”脸上微露浅笑,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纸包,“您回府之后会有人立即送杜家剩下的人出城。” 杜晓点点头。 他当了半生的“瘟猫”,因为恨极赵梁成了卫家娘子安插在东都的探子,如今也到了该功成身退的时候。 就算如愿刺了赵启恩一刀又如何? 让人知道他早就卖了赵梁又如何? 这即将毁去的赵梁和东都不配他再冒险。 还是该去黎国看看新的天下。 将药粉倒进嘴里,杜晓猛地吐出了什么,就听见耳边一阵惊慌叫声。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血”,杜晓咧嘴一笑。 他阿父和叔叔为之殉葬的赵梁王朝,终于要死了。 …… 圣人要大宴群臣,百官奔赴皇宫,自然由不得不干不净的人还在街上游荡。 披着破败袄子的女人被人推倒在地上的时候还在笑。 看着被踩成了污水的雪,她挣扎了一下,已经被冻黑了的手臂没有支撑住她的身体。 “是时候了。”她低声说,声音嘶哑。 她很久很久没说话了。 她已经不想站起来了。 她也已经不会觉得冷。 天上下雪了,她想看看。 细雪落在地上的声音这般动听。 把她埋了她也欢喜。 “太尉大人,七千金吾卫都准备妥当。” 从她面前路过的马队里,有人低声说。 匍匐在地上即将死去的女人又睁开了眼睛。 “七千……金吾卫……” 女人有一对极好用的耳朵,她能听见城门上的每一次钟响,能听见店家用的更漏,能听见行人们彼此问着时辰。 现在这对耳朵告诉她,她还不能死。 小道上,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女人挣了下,没有挣动。 “这也太瘦了。” “能吃就行,官人家的娘子倒是肥,你也吃不到啊!” 不行,有七千人,还有七千人。 她得说与粟素和周将军知道。 抓住她的人在笑,人还没死才好,还是热的。 最后一丝气力也将散在指尖,女人奋力一挣,用剩下的半嘴牙去咬人。 惨叫声里有人把她的头往墙上撞,她也毫不畏惧,硬生生撕下了一片肉来。 热的? 谁的血不是热的? 叼着肉,她靠着墙角坐起来, “我吃过的人,可比尔等肥多了。” 其实她已经看不清自己面前究竟有几人了,可她还是靠着半嘴的牙逼退了这些要吃她的人。 天已经黑了。 她费力站起来。 她要传信,南市的食肆空了,她得……去…… 嘴上淋漓着鲜血,她茫然又坚定。 能找到的,能找到人给她传信。 也不知走了多久,好像漫天大雪里只剩了她一个人,女人沿着毫无光亮的道一直往前走。 突然,一阵马蹄声从身后传来,她连忙想要避开,身子却不听使唤。 马蹄声却停在了她的身后。 “水居知石鱼波。” 女人小心翼翼地转头。 “山居……千章之萩。”* “萩娘子,我奉王首领之名来寻你。” 骑马提灯的女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萩娘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拉上了马,坐在了女人的前面。 “王首领……你是……” “我叫阿忍,萩娘子可以叫我一声‘疯妇’。” 不知为何,从身后女人的嘴里听见“疯妇”二字,比刚刚的暗号还让她心安。 “有七千人,太尉,宫里有七千金吾卫。” “原来如此。” 温热的裘衣裹在了萩娘子的身上。 身后的女子似乎笑了。 “今夜还真是风起云涌,萩娘子你放心,此事咱们必要让王首领知道。” 萩娘子看着随着马起伏的灯。 只是一团昏黄的光。 她大概是看不清雪了。 阿忍从怀中取了水袋喂给她,是粟米和羊骨熬的粥,王屠龙让人把所有的粮食都用了,今夜活不过去,她们这些人也不必活下去了。 一开始只是顺着嗓子往下流,渐渐的,萩娘子就能举着水袋喝下去了,阿忍就知道这骨架子似的女人勉强熬过来了。 “咱们去哪?” “去紫微城。” 头发很短的阿忍看向道路两旁的人影,各派人马已经隐隐约约将紫微城包围起来。 萩娘子叹了口气几乎要睡过去。 “累啊。”她对素未谋面的女人说。 “歇会儿吧,我在的。” 马蹄声里,骑着马的阿忍带着她破雪而去,无声无息间,一柄长刀已经出鞘。 …… 除夕大宴群臣之地是紫微城九州池东的集贤殿。 天色渐暗,宫中点起明烛数千盏,一路从大德殿铺了出来。 圣人今夜的兴致极高,坐在御辇上还点评那些花灯。 进了集贤殿,看见满朝文武跪了一地,他笑着招手:“今日咱们君臣同乐,何必拘礼?” 群臣纷纷起身落座。 “天佑之年,咱们大梁必会事事顺遂,这第一盏酒,就敬大梁先祖……” 说的是冠冕堂皇,笑得是盛世繁华,圣人面色润红,看着比平日年轻了许多。 他是真的高兴,过了此夜,大梁会真正变回他的大梁。 穿着罗裙的舞姬腰肢似新柳,纨素如飘雪。 座下有人互相用眼神打着机锋。 圣后娘娘,没有来。 大皇子也没有来。 御座旁甚至没有设座。 难道圣人已经动了废后之念? 清流出身的后党有些慌乱,世家们则欢欣起来,没了圣后,也就没了悬在他们头上的这把刀,圣人占了大义,却比圣后好对付的多。 有人悄悄瞥了下圣人下首坐着的“太尉”。 像韩熹这等媚上的酷吏,在圣后的手里是鹰犬,在他的手里不过是奴婢,也不足为惧。 饮宴喧闹之声传出集贤殿,殿外,数千明烛渐渐熄灭。 “今日,朕有件大喜事要与爱卿们同乐。”圣人大声道,“请镇国定远公上来。” 殿下酒盏噼里啪啦倒了一地。 谁?让谁上来? “传镇国定远公上殿!” 皂靴迈进大殿,有人已经仰倒在了地上。 镇国定远公? 镇国定远公! 偌大集贤殿几乎要为这五个字塌了! 唇角带笑,长眉藏风,进来大殿的人却让所有人长出了一口气。 “臣,卫瑾瑜,参见陛下。” 穿着锦绣衣袍的年轻人跪地行礼。 “好!”圣人有些失态地站了起来,“那逆贼在窃据卫氏爵位数十年,今日朕终于可拨乱反正,将爵位真正赐给卫氏嫡枝血脉,瑾瑜,从今日起,朕命你兼领五州军事,务必将那卫贼赶出我大梁国境!” “臣领旨!得陛下信重,臣必肝脑涂地以报君恩,以求不坠祖上忠义之名。” 看见终于又有一个卫家人在自己面前跪下,圣人忍不住大笑起来。 “好!好!好!” 朝臣们面面相觑。 黎国立国之后卫瑾瑜勾结李瑄意图反黎而称帝,还要炮杀她亲姑母,这些事早就传遍了各处,在这时候卫瑾瑜投奔大梁,是她带着大梁的军队去打黎国,还是黎国以大梁包庇黎国罪人之名来打大梁?! 有些人原本想及时行乐,却被一盆雪水给泼醒了。 黎国凶悍,大梁已经是时时在其屠刀之下,此时这卫瑾瑜现身大梁,岂不是给了黎国动兵之因由? 身为太尉的韩熹却在想另一件事。 卫瑾瑜三月就再无踪迹,接着圣人身子大安现身人前……难道说这其中有什么因果? 人们思量纷纷,却见卫瑾瑜站在殿中,白色裘衣裹着一张净白面庞,看看托住了一张与卫蔷相似又不似的笑脸。 圣人又道:“定远公还朝,不过今日第一喜,定远公此次不仅献上了黎国布防图,还感召黎国十数位刺史归附我大梁,今夜成德节度使、安国节度使将合力出兵伐黎,不日就将有捷报传来,收复北境,指日可待。” 满堂哗然。 所有人都看向这不在面具遮掩之下的新任定远公。 没想到这纨绔子竟有这般本事?! 卫瑾瑜连忙道:“那所谓黎国,不过是大梁之境,那卫蔷倒行逆施黎国上下早就人心涣散。” 别的且不说,“卫蔷”二字被人说出口,集贤殿里仿佛又冷了几分。 有人忍不住左右看看,生怕下一刻那被提到了名字之人就穿着大袍提着刀进来了。 “哈哈哈,说得好!有定远公在,大梁必战无不胜!”身为太尉的韩熹站起身以酒敬卫瑾瑜。 卫瑾瑜笑着看他,接过一盏酒就喝了下去。 韩熹莫名觉得这笑有些不对。 饮下杯中酒,过了片刻,韩熹就说自己要去更衣。 绕到柱后,他回头一看,只见那年轻的定远公正笑着看自己。 不能等了。 他在心中有了决断。 黎国铲除了不留行,这卫瑾瑜在黎国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定然追随者众,若是有人查到自己与不留行之事告诉了她…… “水中点灯!” “是。” 暗夜中,有人无声退到了角落。 韩熹笑了笑,走进恭房,出来时,他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 “紫袍大员,你是太尉韩熹?” 殿内,赵启恩看着在灯火中饮宴的众人,心中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该送这些乱臣贼子上路了。 “石菩,请皇后和皇子来。” “是,圣人。” …… “这一路上金吾卫都没什么守卫,他们宫里不会已经动起手了吧?” 王屠龙原本想的是从洛阳贴着皇城的北门杀入,直入皇城,城门开了,她带着七千人浩浩荡荡进了皇城,却没见到几个守卫。 “杀起来才好!” 周酱儿带人夺武库知道了皇帝要对皇后动手。 阿忍……娘子去找萩娘子知道了金吾卫有异动。 王屠龙本以为这是皇后要死了,阿忍却说韩熹调动金吾卫应是皇后要对皇帝动手。 宫里是野鸡……仙鹤炖大蛇,她们这些疯妇就要慢上几步,先坐山观虎斗。 北门处早就打点妥当,打开宣嘉门也是毫不费力。 ——因为根本无人把守。 率先举着鱼叉冲进了夹城,王屠龙骇了一跳。 横尸遍地,都穿着黑衣和金吾卫的甲衣。 骑在驴子的粟素点起灯仔细看了看,摇头说道: “应是两群人在此处混战,金吾卫死的人约有几百,黑衣人有上千之数。” “先看看有没有能穿能用的。”王屠龙连忙道,“这便宜哪有不捡的道理?” …… 看着那些私下里称他为“贱妾之子”的人被人如猪羊一般屠戮,是赵启恩一生中最欢喜的时候。 所以虽然身中剧毒,可他那些兄弟们死的时候,赵启恩是极欢喜的。 看着他们哀求、哀嚎、看着自己的亲眷被杀,然后自己被杀,死后被鞭尸、曝尸……每一步,赵启恩都极其享受。 美中不足是他当年只能卧在床上,听太监们一个一个地复述那惨状。 今日,他可以看着。 看着这些世家子弟满殿逃窜,然后被拎出来一刀刀杀死。 瞥见铜器上映出自己的脸,赵启恩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好,杀得好!” “圣人、圣人饶命啊圣人!” 赵启恩将苦苦哀求的人一脚踢开: “朕乃天子!九五之尊!当年朕被困在上阳宫里的时候,你们这些世家都在申荣和赵启承的面前献媚,那时可想过有今日?!” 抽出一把剑,赵启恩自己向人砍去,石菩避之不及,被他砍在了手臂上。 “圣人您醒醒!” 该死! 该死! 这些人都该死! 赵启恩一阵欢喜难掩,又扔了剑大笑起来。 躲避追杀的人中有出身李氏的李承续,他自己是兵部主事,兄长却是三品云麾将军。 见事不可为,他一把夺过那剑就向赵启恩杀了过去。 “昏君若此!” 李承续身手矫健,虽然被人拦下,还是一剑正刺向赵启恩的胸口。 赵启恩向后躲避,突觉背后被人推了一下。 “呲!” 剑刃没入胸膛。 赵启恩惊诧回头,突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喊杀声。 “大梁天佑元年除夕,末帝赵启恩突发狂疾,于集贤殿上砍杀朝臣无数,满朝文武逃生者寥寥。末帝一生,文武不成,国土尽丧,身有狂疾,寝宫日日有尸首抬出,又逼反忠良,种种不堪自炎黄以来未见,实在大梁之耻,历代君主昏聩残暴之大成……将这些都记在史书上。” 穿着金红衣裙的女子从殿后走出,身后跟着一个史官。 她小心走到了赵启恩的面前。 “陛下,你死得好惨啊。” 赵启恩口涌鲜血,他分明还没死! 一身大礼服的圣后却以袖遮面,仿佛哭坟似的。 “圣人既去,对这朝堂,也算是有了交代。” 她踩过钱家人双目大睁的尸体。 “召这些朝臣家眷亲人入宫。” 她踩过了李承续被乱刀砍死的尸首。 “朕身为皇后,当对他们有所安抚。” 涿州井氏出身的光禄寺卿,挣扎了一下,被人补了一刀。 补刀的是新攻进来的金吾卫。 黑衣人被杀了个干净。 圣后回过头,看着满地的尸体,对赵启恩说: “圣人,待那些人都来了,我再将他们斩草除根,也算是全了您的心愿,如何。” 赵启恩恍然,原来他这半年来自以为大权独揽,不过是被人推着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这一切,都在这个女人的掌握之中! “卫薇!” 他想问,这是为什么? “你是皇后!” 像是冰雪瞬间笑容,卫薇脸上的悲痛和笑意同时消失了,穿着裙子的她环顾整个集贤殿: “这世上,有人用刀杀人,有人用剑杀人,有人下毒,有人把别人送上法场,圣人你都不用,就像先皇只是点点头就能杀死我爹和我兄长,逼死我阿娘,您高高在上,用眼神就能杀死该死之人。您只要一个眼神,整个后宫的女人都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把自己吊死,她们不用绳子,用惶惶难眠的长夜,用不敢再吃一口的饭食,用那些藏在脂粉后面的争夺,最后,她们都会死。而您的宫室里,总会有新的人,等着为了您的一个眼神去死。齐萤娘是这般死的,于翘儿是这般死的……柳穗儿、叶阿蛮、常细乐、戚佑娘……你可还记得她们是谁?” 被剑扎穿了肺,身死只在瞬间,赵启恩还是奋力为自己争辩,却还是那四个字: “你是皇后。” 卫薇俯视他:“那也是属于陛下的皇后,能被陛下你一个眼神杀死的皇后!朕难道还要向你谢恩吗?” 镶宝的龙冠滚落。 卫薇一脚踩了上去。 她的神情在这瞬间变得仿佛一个心满意足得到了礼物的少女: “我想这一刻,想了二十年!” 同一刻。 集贤殿的屋顶上,有个握着刀的女人仰头看着月光下渐渐飘落的雪花。 …… 赵启恩,就这样死了。 第265章 迎新(下)(正文完) (正文完)“立…… “圣后娘娘,圣人已薨,还请娘娘节哀,我等臣工,还请娘娘主持朝政,扶大皇子登基为帝。” 还未来得及被杀的朝臣都是清流出身的后党,圣人这般不体面地死了,他们固然心中有忐忑非议,也想先稳定时局——毕竟皇后继续掌政,还要靠他们。 “大皇子?” 卫薇笑着走到御座前,推开一具尸体,坐上鲜血淋漓的御座,她的裙子顿时与血污融在了一起。 “哪来的大皇子?”她问座下众人与尸身,“朕与旁人所生的儿子,你们也要让他来做赵梁的皇帝?” 沉沉冷风席卷了整个集贤殿。 “哈哈哈,你们以为朕就要一直守着赵启恩这禽兽不如的下贱种,还要忍着恶心给他生个孩子,才能获得你们的拥戴,朕还偏生不乐意。这赵家用我亲人骨血祭祀,换来了他们自己这屎都不如的破败江山,你们就是那些蛆虫,不以为臭也就算了,还以为朕也像你们一样要靠吃屎往上爬?” 杯盏四倾,酒液横洒,狼藉四处,高坐在上的卫薇大笑出声: “你们以为朕是谁?你们又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圣人死了。 圣后……似乎疯了。 是的,他们只能对这样的卫薇以“疯”字冠之。 几个文臣互相看了一眼,有人连声道:“快去请姜大人。” “不必请老朽,老朽一直在。” 穿着素袍的老者翩然若仙,他身后,一老一小二人挑着一口薄简的棺材。 看见姜清玄,卫薇眉头轻皱: “你怎么来了?” “当年在太学,我讲《荀子》,赵家郎君坐在台下,课毕,他问老朽‘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一句,性由天成,可从父母处所继?他为婢生子,便该低旁人一等,可该如此? ” 老者看着赵启恩的尸体,轻轻摇头: “老朽答曰,性之恶,世人皆有,无论出身,凡向善者,必各有出路,修身养性,可为圣人。那年,赵家郎君十岁。” 赵启恩十岁时,长安动荡未起,他姜清玄只是太学里一个沉迷赌茶、下棋、喝酒和骂女婿的教书匠,对那年轻的皇子也没什么耐心。 这些年夜深人静时候,姜清玄是有些后悔的。 他一生中要后悔之事何其多也,这一件似乎微不足道,可赵启恩逼疯了他家的小阿薇,他要寻一分错处,担在自己身上。 “老朽身为人师,未曾教好,今日便给他个下场。” 一把推开棺材,姜清玄在一老一小的助力之下将赵启恩的尸首放进了薄棺里。 又将一本《荀子》放在他的怀里。 “偏险不正,悖乱不治,赵郎君你终究没学好这句‘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终究成了个不法不义之徒。” 他似乎是来给人收尸的。 又似乎,是人死了还要来再好好骂一顿的。 将棺木合上,姜清玄看向卫薇:“阿薇,随外祖父回家吧。” 卫薇挑了挑眉头。 “太尉韩熹何在?” 站在御殿门前一个作将军打扮的武将连忙回道: “启禀圣后娘娘,太尉大人吩咐末将带人动手之后就没了踪影。” 卫薇笑看他:“那你说,现在金吾卫还有多少人。” “启禀圣后娘娘,四千余金吾卫正在殿外。” “四千多,也够足够用血将这洛阳上下洗一遍的。” 卫薇手指轻点镶金扶手,点头说道。 “阿薇!”姜清玄上前一步,“就算你手握洛阳……” 又如何能与黎国相争? 天下已新,你又何必让自己泥足深陷?! 卫薇不再看他:“你该走了,姜老大人。” “卫薇,家仇已报。”姜清玄径直走到御座前,“你看清楚,此处可还有什么是值得你流连不去的?” “有。”卫薇的眸光从自己外祖如雪的长须慢慢看到他的发鬓,“我不想再做圣后,我要做圣人。” 她言语轻轻。 “圣人?你走出洛阳,走出大梁看看,如今天下……” “如今天下都要是你大外孙女的。”卫薇挣开了他的手,“哪怕一日,我要做圣人,我要无遮无拦地坐在这个御座上,我要这世上再无人能在我前,无人能称我后!” 二十年。 “用眼神就能杀死别人,让别人竞相向我献媚,让别人跪在我脚下,不因为我是谁的女人,洛阳阻我,我屠洛阳,赵梁阻我,我屠洛阳,她卫蔷来阻我,也先取了我的性命!” 她指着御座,直勾勾地问姜清玄: “这皇座,赵曜虚伪无情,也坐得,赵启恩昏聩可笑,也坐得,为何我不能坐?外面人世如何与我何干?我站在后面,我被踩在脚下,我看了这个御座二十年,可望不可即了二十年,凭什么我就坐不得了?!就因为这世上还有个卫蔷么?!” “不是因为这世上有谁,是因为你不能泥足深陷!你是卫家的阿薇!你的一生何其长,何其如珠如宝,怎会是一个御座可算值得不值得?二十年,你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这个御座?” “我是为了报仇。”卫薇笑着摩挲御座的扶手,“这里,便是我报仇之后应得的所偿。” 二十年,姜清玄面对棋局算了千千万万次,一局终时,黑白终作混沌,他们祖孙俩似乎赢了。 又似乎输了。 这世上没有了他的小阿薇。 “外祖,你老了,一心想做闲云野鹤,又哪里还能明白我?” 卫薇越过他,指了几个人:“你们,将姜老大人,和他的仆从都送出宫去。” “嘭!”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响,似乎是有人从高处掉了下来。 掉下来的人被人五花大绑,摔了个头破血流。 细看能发现这人正是一直没出现的梁国太尉韩熹。 数千人兵刃出鞘,因为他们看见有人站在集贤殿的屋檐上。 “别看我。”站在屋檐上的人瘦高得像一面旗,玄色衣袍在学中随风滚滚而动。 她似乎是笑着的。 “看看你们身后。” 金吾卫纷纷回头,有人的刀被吓掉了。 不知何时,他们的身后密密麻麻站了无数人,这些人衣衫褴褛,手握刀柄,眼中都有血气。 是一群头发很短的——鬼怪? 带头之人手握鱼叉:“咱们人多,这紫微城归咱们了,你们要么放下兵器,要么死!” 站在屋檐上的女子轻轻一跃,手握她腰间的大刀,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像是新年里的第一只玄黑大蝶。 是了,此时除夕已过,是新的一年了。 她的刀比在韩熹颈间。 “后退。” 借着殿门前破损的灯,人们能看清这女人的头发极短,长眉星目,唇间常笑。 有人认出了这张脸,直接扑倒在地。 女子笑了笑,一把拉起韩熹,又点了那几个跪下的一并进了集贤殿。 “年都过完了,我是不是能接我妹妹回家了?” 卫薇看着走进来的女人,眉头皱起:“你的头发……” “利索。”女子晃了下脑袋。 “荒唐!” “可见你也不觉得丑。” 卫薇神色微动。 在斗嘴上这件事儿上,整个长安定远公府,她排名只比马好一点。 “跟我走吧,你刚刚都说了这地方是屎了,你守着茅坑过活也太脏了些。” 卫薇:“……” 女子身上披着雪,也不知在屋檐上站了多久,此时寒气满溢,吓得旁人都纷纷退避。 “再说了,你这也没什么可用之人,这些,不过是想成世家还未成的国之蛀虫,这个你最爱用的,还是南吴的细作。” 说话时,女子踢了一脚死狗似的韩熹。 “至于死了的这个,你杀人的手艺还是嫩了些,查清罪状,将他装在囚车里每日巡城,旁边有人宣讲,杨源化这么生受了一个月,最后是哭着求死的,不比你这般好看?” 卫薇快被气死了,她刚刚还觉志得意满,这还不到一个时辰! 不到一个时辰! “你倒是什么都做得,什么都能做得好!” “嘿嘿,唯手熟尔。以这赵启恩的罪行,应该从辽东一直示众到大理。” 一步又一步。 在说话声中,女子终于站到了自己妹妹的面前。 “于公自不必说,于私,也能替我妹妹解气。” 卫薇直愣愣地看着她,看见她伸出手要摸自己的脸,又狠狠避开了。 “到此时,你不必说这些话装什么姊妹情深,我要做圣人。” “要是阿茵在这,听到你这话能笑出泪来。” 女子的手指叠在一起,然后弹了卫薇的额头。 很清脆的一声“啪”。 卫薇抬手捂着脑门儿惊呆了。 “卫蔷!” “嗳。” “你放肆!” “嗯。” “朕要称帝!” “饿了么?” “卫蔷!!你这黎国大辅就是这般对待一个国君的吗?” 女子终于忍不住侧脸一笑:“你说哪个国君?我经手什么君,什么主,也只有蛮人的首领耶律啜里只还活着,那是他年纪尚轻,一直被我们追着打,他们部落还有三千汉子顶了他全部罪状。”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称帝,你就要杀我?” “不,我的意思是,你算是当世明主,再往前走,就是倒行逆施。”她看着自己的妹妹,“你救了那么多人,还忍心他们沉沦苦海?” “我?救人?”卫薇冷笑。 女子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眼: “别在阿姊面前装模作样,赵启恩为什么活到现在?因为你给他吃的药会害死无辜宫女,你不忍心了,才让他苟延残喘。山斋院里的女人,你选出来的那些女官……你一个都不舍得她们死。” “卫蔷你不必这般……” “你是我妹妹。” 你是我妹妹…… 卫薇的眼前一阵模糊。 她上次听见这句话,说话之人只给她留下了一个换签之后离开的决绝背影。 那人是阿茵。 “我没有会阻我前路的阿姊,我要称帝。” “你是真心要称帝吗?” 女人长长地无声地叹息一声,俯身在卫薇的耳边。 “还是你要用这大梁上下,祭阿茵?‘风冷长江静,渔船钓月明,一声孤雁过,旅客变悲声。’这个签文就算没有换给阿茵,她也会走上世上最难走的那条路。” 卫薇怔愣。 “阿茵做了许多许多事,离开这,你会一一看见,她把她的梦在铸在了黎国的每一寸疆土里,铁龙一般的火车,比巨鱼还大的船,看不见尽头的路,救人性命的药,启人心智的书,还有,我的刀。” 女子唇间的笑那般柔软,看得姜清玄老眼中又流下泪来。 “你不信我说的,我带了个孩子来,她叫阿野,只是一个寻常少女,她讲的每一点黎国的好,你都能听见阿茵。”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嚅嚅出声,卫薇念出了当年自己得来的签文。 “何止六国封相,阿茵会成为改变这个人间的人,定远铁骑所至,枪炮所指,都是她给予这个人世的。当初的签文,是她给你的祝福,仅此而已。一个做姐姐的希望自己的妹妹携龙乘凤,瀚海采珠,你不想去吗?” 她们两人的姿势好像是在相拥。 又仿佛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与她们在一起。 她们似乎一直在一起。 在女子身后,韩熹利用碎瓷终于磨断了困住自己手的绳子,背对自己的女子就是卫蔷。 杀了她,这天下必要大乱,就算他死了,也值了。 站在角落里的卫瑾瑜看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目光。 大姑母是想看小姑母哭吧。 啧,真是个坏阿姊。 难怪叫小姑母小兔子。 她后退一步,隐入暗中。 梁国这边用不上她了,也许该去南边看看,只要有卫瑾瑜这个身份,她就能让那些暗处的魍魉趋之若鹜。 这是她为自己选的路。 在心里无声地跟两个姑母告别,她无声地翻身上梁,掀开屋瓦,很快就消失在了漫天风雪中。 韩熹用的刀,捡起一片就向女子的后心处刺来。 卫薇瞪大了眼睛连忙从御座上跳起来要替自己阿姊挡刀,却被女子用手摁了回去。 刀锋直直扎进了女子保护自己妹妹的掌背。 女子冷笑,一脚将韩熹踹了下去。 韩熹只敢偷袭不敢力敌,转身就往殿门外跑去。 他身后,雪刃出鞘。 “梁国太尉韩熹,贪赃枉法,残害人命,勾结南吴,售卖军情,当斩。” 风声中,谁将罪名历数? 集贤殿的大门轰然打开,晃了晃。 长刀之力洞穿殿门。 韩熹被钉死在了门上。 鲜血溅在了女人的脸上,女人笑着将刀抽出来。 剩下的几千金吾卫已经被女人们死死包围,敢反抗的都被王屠龙带人杀了。 卫薇追着自己阿姊出来,就看见自己的阿姊在笑。 “阿茵说,这世上有一个国,百姓当家,百姓做主,人人一等,男女无别……初闻之时,我于浓雾中见晴天,只觉幻梦,阿茵将重云撕了一条缝,让我看了一眼不甚真切的模样。阿薇,她们就是那天。” 握着刀的手鲜血淋漓,卫蔷指着那些女人。 “阿茵见过的天就在她们的手里,脚下,心里。” “你手上还有伤!” 簪环落了一地,卫薇撕了自己的里裙给卫蔷包扎。 卫蔷还是笑,她借着亮看了一眼伤的位置,笑着说: “伤上加伤,以后再看见这疤,我只能想起你现在哭唧唧给我包扎的模样。” “卫蔷!” 卫蔷龇牙咧嘴:“哎呀,手疼。” 卫薇立刻小心起来。 “阿薇,这条路你和我一起走吧。” 卫薇没说话,她是真的在哭的,眼睛红红。 又难过,又委屈,怎么也停不下来。 卫蔷还是笑。 她的刀柄上也沾了血污,几乎将刀柄上的缠布浸透了。 追出来的姜清玄看着刀柄,撕了自己的衣袖要给卫蔷缠刀。 卫蔷自然答应。 红黑层层的缠刀布一圈圈落下,姜清玄的眼神突然凝住。 “立马雄关,举世无归路,刀丛淋血,只为不忍天。” “阿蔷,你这刀上的字,是、是阿茵写的?!” “是啊。”被人围着来问伤的卫蔷笑着应道,“我以为这刀叫‘无归’,阿茵说不好听,让这刀叫‘不忍天’。” “手不要乱动!” “卫薇!你要把我手裹成球了!” …… 文明十九年正月初一。 梁国镇国大将军赵源嗣投诚黎国。 同日,定远军进入洛阳, 文明十九年二月二十梁国大部归入黎国。 …… 文明十九年三月十七,黎国大会选出了黎国第一任国相。 她叫顾予歌。 也叫卫茵。 她在这人间是一盏无声亮起又熄灭的灯。 她也指引人间撕裂天际的浓云,看见可有天光的来日。 …… 春日好时节,穿着鹅黄裙的娘子气冲冲在绥德县城里横冲直撞。 绥德县的县学堂里有一棵迟开的玉兰树,据说是从前的夫子手栽,那时,这里还是童学。 白色的花瓣温温柔柔地开。 学子们在葡萄架下读着诗书。 正是一片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光景。 县学的门却突然被打开。 “卫蔷!你说要带我去看海,怎么咱们往西越走越远了?这都已经到绥德了,你还要去甘州吗?” 玉兰的枝杈间,一柄长刀晃了晃。 卫薇走到树下,气鼓鼓去拽自己阿姊。 “有本事你走去龟兹啊!” “嗯……那也挺好。”躺在树上的女人笑着说,“沙海也是海。” 吵嚷声里,一朵白色的玉兰悄然落下,落在卫薇的手心,被她当武器扔到了卫蔷的脸上。 用手接住花,卫蔷闭着眼打了个哈欠。 几步外的石墙上,蔷薇开得正好。 “大辅,今年的春种……” “元帅,往西调火炮一事……” 李若灵宝和卫清歌都是跟在卫薇身后找来的。 长叹一声,卫蔷无奈地坐了起来。 这下得意的人成了卫薇。 …… 真不是正好光景。 世事变幻总无常, 人人都有烦且忙。 却正向更好模样。 (正文完) 第266章 九万里风鹏正举 结局后续番外 番外·论战 黎国第一大学堂一下课,所有人都聚在宣传板前看着上面的印字。 作为国中的第一家传刊文社,“蓬舟文社”的刊稿是他们这些学子辨识国中局势的一扇窗子。 大辅提出说要在国中论世上是否应有皇帝,“蓬舟文社”上立时有人刊稿“论帝王之起”、“千万人奉一人之不公”、“论帝王说”等等文章,掀起了全国上下对“皇帝”的讨论。 监察司将南吴国主杨源化及其党羽累累罪行昭示天下,“蓬舟文社”上又有了“蛮夷论”、“族灭论”一众文章,所有人都在想到底是将蛮夷少族当作什么。 如此种种,常常引出名言佳句、简言大理,百姓走在道上也会念上几句。 战国时齐桓公建稷下学宫,百家汇聚而争鸣,“蓬舟文社”的刊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月一刊,文章多达上百,民意汹涌时候甚至半月就要增刊,儒、法、墨、道、佛皆不拘泥,科、吏、农、工、商悉数登场,着实是实实在在的“百家争鸣”。 也有大量的执笔者依靠“蓬舟文社”而扬名天下。 比如一看就是军械所出身的“天涯去也”,无论旁人为什么吵成一团,此人所讲的都是些可用的种田知识,每有新刊出来,其所占之页总是最先被翻坏的。 比如儒家的“阴阳子”,虽然是这一年才崭露头角,可文章老辣,诗气纵横,一战成名之后拥趸者众。 比如佛家的“青灯居士”,明明是个出家人,论战时言语直白,白刃凛凛,读起来酣畅淋漓。 又比如文明家的“点墨”,分析新政从细处着手,针砭时弊又能举一反三,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久在时势之中的。 再比如一看就是兵家出身言辞通俗的“滚刀切大块”,几个月前一篇“以七千疯妇攻洛阳论女子革男女之不公实乃至公也”,一语惊天,至今数月争论未休。 民律课的夫子拖了堂,宋星儿和楚争命到宣传栏前的时候已经挤不进去了。 急得宋星儿扒拉自己的钱袋子,着急不想看宣传栏,也可以去买一份刊稿,六文钱,也不贵。 楚争命皱眉看她: “上次有‘破天先破笼,以挣脱男女不公为基论女子变法更深更远之道’那本你已经买了,就算再有文章,也未必有那篇精彩。” “万一呢?”宋星儿捏着钱犹豫,读到大学吃穿都不花钱,像她们这些成绩最好的还有奖金可拿,但是买书也是烧钱的,再便宜的书也经不住她这种看见就想买买的,“万一刀客再写了什么,我不买回来收着岂不吃亏?” 楚争命看着年纪比她小些,却比她稳重:“最近都在论改军一事,想来刀客也不会有空写文章吧?” “对啊。” 虽然执笔者们真身都藏在笔名之后,可这世上从来少不了会猜的聪明人。 如“刀客”、“不往伽蓝去”这些从一开始就在“蓬舟文社”的名字,联想这文社背后是黎国秘书司,人们也知道了执笔的人大概是谁。 “刀客”身兼军政两端,此时确实是会极忙。 宋星儿松了一口气,从包里掏出了两个夹馅蒸饼,给了楚争命一个,这是她早上就买好的,不过是怕自己沉迷看文章误了吃饭。 楚争命也不与她客气,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转圈儿,就等着看哪里有个能让她们看见文章的地方。 突然,人群中爆出一声惊叹:“这这这!不往伽蓝去直接说反对承影将军接掌元帅之位!” 宋星儿和楚争命飞快嚼着自己嘴里的蒸饼,她们旁边已经有人拿自己的头直接往人群里砸了进去。 “哪里?让我看一眼!” “别挤别挤!” “别争了,前面能看见的赶紧读出来!” 一开始喊声来的学子被挤得几乎要撞烂宣传栏,趴在文稿上说:“别挤了,我来念!” 文章约有七八百字,不算长,也不短,遣词用句干练精简又不失辛辣。 承影将军卫燕歌,偌大黎国无人不知此人,元帅曾经收养了许多被蛮族戕害过的孤儿,将她们一手养大又让她们姓卫,其中卫燕歌不仅与元帅亲近,更是一众人中最出色的人物,论军功,她在定远军中也居首位,论资历也是最老的那一批,更重要的是她所率承影部乃是定远军中最精锐一部,每年向各处输送将领无数。 可以说,定远军中元帅德高望重,说起军中第二人就绕不开这位蓝眼狼王。 随着黎国版图愈大,多线作战已经是习以为常,元帅说要改军制设参议司,就有人在议论是不是元帅要分薄手中军权,也有人猜测元帅是要让别人来做这个元帅,自己从此只做大辅。 这一篇文章就是将人们的种种猜测都揭示与人,并且直言卫燕歌不堪为黎国的第二任元帅。 原因是她有一双女儿,其中一个随她夫君姓杜。 “杜郎俊美,承影将军爱之甚深,使一女姓杜,延杜氏之香火,此爱已及杜氏。” “昔年元帅使一众孤儿姓卫,乃是怜其孤苦无依,非为私爱,此乃大义。” “以女儿之姓氏以彰自己之爱杜,承影将军何不先从己姓为之?汝之姓何来?汝之女儿之姓何来?” “国中女子为官参军,冠母姓一事每有议及便争论难休,旁人求之不得之事,于承影将军不过一场爱重,若此事非一女儿之姓,换作其他,笔者胆寒难止。承影将军又可曾想过芸芸众女子?又或此时可不想,待到继任元帅后再想?” “承影将军少有求公之心,为将军则罢,入参议司亦可,唯不可承元帅之志。” “得其爱重可得其他,不得其爱重何如?敌军挟制杜氏子弟何如?杜氏子大逆又何如?” “今年提拔大队长以上,皆无子女随父姓,多是各半,又或同随母姓,若是以女子身作大队长,无一不是孩随母姓。” “新道已在眼前,唯有承影将军情深依旧,可赞可叹。” …… 听同窗读完,学子们面面相觑。 宋星儿沉吟片刻,道:“虽然从前也看见有人在上面大论什么男人配得上大辅,可这样……” “我倒觉得甚好。”楚争命奋力吃完最后两口蒸饼,方才听得入神她都忘了要张嘴。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大黎军政分治,元帅一职也不是那般好当的,她一个爱重丈夫把孩子姓氏做礼物的做了元帅,下面就会有无数女子想争冠姓而不得,说到底,都要受坑蒙拐骗。” 拿起水袋将水喝下去。 楚争命看着议论纷纷的同窗们,对宋星儿说:“那些做到了大队长的女人难道是没有一个人爱自己的郎君似承影将军这般吗?为什么她们要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与其说是为了自己,倒不如说是以一己之力倒逼数千年旧桎梏,为后面的女人争出条路来,那些女子可能才华不足,气力不够,也无力独力抚养孩子,只能找个同样平凡的男人依偎取暖,这也是咱们大学之外最多的那种女人,可有上面这些人在她们就能更多可能,让自己的姓氏延续下去。” 宋星儿一时沉默不语,她是荆州人,父母恩爱,对她也爱重,不然荆州刚归大黎不过三年,她就能考上大学堂。 楚争命却是北疆的新州人,爷娘都是定远军兵士。 出身不同,所见不同,所想时所站之处也不同。 “你说的极对。”嘴里这般说道,宋星儿又觉得承影将军卫燕歌着实军功彪炳,却被人以私事指摘,也真的可怜。 “不往伽蓝去也是意有所指。”宋星儿想到了刀客的那篇“破天先破笼,以挣脱男女不公为基论女子变法更深更远之道”,她转头看向自己的好友,“阿楚,你说承影将军是笼中人,还是笼外人?” 楚争命轻叹:“她可为别人破天,却未必愿为自己破笼,将孩子改姓又或不改,她都是笼中人。至少,那些为自己为他人争破笼之机的女子眼中,她是笼中人。定远军列部将军之中,龙将军虽然年老,却心正,符婵将军打法粗狂,却知公道,莺歌将军功有不足,端方持正……除了燕歌将军之外,她们不足以承元帅一职,入参议司却足够。” 不愧是北疆人,定远军各位将军她都如数家珍。 宋星儿点头:“若元帅真有让承影将军接掌军权之意,此时怕是也得再想想。” “我觉得元帅并无此意。”楚争命小声道,“我并非是说元帅是贪功贪权之人,而是元帅既然要改军制,以司分权,又怎会让军中再有一个元帅?那岂不成了节度使的承袭之道,反而走了老路?” “也对,承影将军自幼是元帅抚养,也懂元帅所想。只要此事不要让小人以为可用攻讦私事之法以谋私,无论吵得再厉害,也并非坏事。” “不怕。”楚争命笑了,“定远军有胜邪,定远外有监察,只要有法度做限令行禁止,小道难成。” 大学里其他人也如她们两人这般争论,热热闹闹,一个午休就过去了。 论战却并没有结束在上课的钟声里。 过了半月,“蓬州文社”发了增刊,可见论战究竟激烈到什么程度。 宋星儿挤破了头看过去,没看见有“刀客”的文稿。 “不往伽蓝去”也没有再发新稿。 又吵嚷了半月,听闻各处都闹起了给孩子改姓的官司,有数千对夫妻离婚,宋星儿和楚争命再去看最新的文稿,论起的已经是军改一事。 还有一篇极短的稿子。 “痴心妄动,我本有愧。” 署名“蓝眼伴刀人”。 是卫燕歌,大黎的承影将军,世人称之以“蓝眼狼王”。 宋星儿莫名有些想哭。 番外·征尘 写完最后几个字,卫燕歌站起来将信折好。 已经写好的信封上有“白山都护府陆学政敬启”几个字。 “信我也写好了。” 像海一般的蓝眼中满是柔色。 杜明辛看着她一手一个抱起孩子,面上也是笑:“一会儿送了你,我就去交给信使。” “好。” 放下两个孩子,卫燕歌一把将杜明辛揽入怀中。 “阿拙,我又要走了。” 卫燕歌看不见的地方,杜郎君垂下了眼睛。 他的手一点点抓紧了卫燕歌的衣角。 “狼王归塞上,百兽走避让,我为我家少将军欢喜。” 蓬州书社刊稿上的“不往伽蓝去”就是白山都护学政陆明音,能让她写这篇稿子,是她有感而发,也是人极力相求。 相求的人就是卫燕歌自己。 定远军征伐西北,元帅亲自坐镇,中原与江南军情多半交到了卫燕歌的手上,此番军改兹事体大,卫燕歌不想别人再因自己而生什么心思。 她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 无际草原上,还有乌护各部,他们是狼王早就盯紧的猎物。 依依不舍地松开杜明辛,卫燕歌出门翻身上马,带着行囊便往西去。 走到一家茶肆前,她猛地勒马暂驻。 只见茶肆二楼一黑衣女子凭栏而坐,对着她举起了茶碗。 “小杜郎君在洛阳时请你喝酒,你就念念不忘,今日我倾家荡产请你喝茶,你可要记得常回来。” “……元帅。” “我说这话不是因为我是元帅。” 抱着依在栏上,卫蔷将茶碗抛下,卫燕歌稳稳接住,端肃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 “是,阿姊,我定会常回来。” 看她喝完了茶,卫蔷笑着说:“下次别弄这些乱七八糟的,我想让你欢喜自在……” “阿姊,我不后悔,我是极幸运之人,也要给那些敢争的女子们一个交代。” 卫燕歌将碗一抛,被卫蔷反手接住。 “你们这一闹,民事司又来我这打起了口水官司。” 这话却不是抱怨。 是赞许。 卫燕歌懂,她怎么会不懂这个风雪夜里将自己从雪中挖出来的女人呢? 人生太长的时光里,她只想给她当一道影子。 她却让自己做人。 自己就做一个人,敢去爱心上人,敢去担当,敢去功成名就,也敢去往冰雪深处。 她是她的狼王。 她的鹰。 她持心不正,根本不堪做什么元帅,因为她对大黎没有忠诚之心,她对自己所救之人也无多少温情,世人与她这个挣扎在山林里的野人本该毫无干系。 她的忠诚永远只属于这个女人。 四目相对,卫燕歌将最澄澈的天空笑给自己的阿姊看。 “去吧。” 阿姊说。 一拍马臀,卫燕歌纵马出城。 城门处却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件红色袍子。 “少将军,带我走吧。” “你的官位……” “改任金山都护,只等少将军你打下来。” 卫燕歌侧身,一把将她的阿拙拉在了马上,回头,她看见自己两个孩子也在茶肆上跟着自己的阿姊笑。 “带着你的男人去看看草原,看看金山,看看胪朐河和小海吧,孩子我带去甘州见世面!” 卫蔷击栏大笑。 百姓夹道的欢呼声里,卫燕歌抱紧了属于她的阿拙。 番外·甘州 文明二十年,楚国败亡,蜀国归降,南汉归降。 盘踞在河西走廊数百年的甘州乌护湮灭于定远军与归义军的夹击之中。 完成了军改的定远军彻底取消了跪礼和“末将”、“卑职”等自称,除你我之外,彼此也可称“同志”、“同袍”。 张月娥所见的就是这样一支“尊卑不分”的定远军。 她所带的归义军手下根本分不清到底谁是将军谁是兵。 张月娥倒是认出了那位定远军元帅。 因为她身上有“势”,折冲星月,锋锐无匹,也只有这样的人能够一手缔造出一个大一统的新朝。 一个是带领归义军在沙洲、归州制衡大蕃、乌护、甘州乌护的铁娘子,一个是名字已经注定光耀千古的卫蔷,后世人提起二人这次相见,总还要提起另一个名字 ——裴盈。 还不到二十岁的裴盈留在了沙洲帮助归义军了解中原,参与了归义军内迁和重建商道。 这却只是这个女孩儿的开始,此后五十年,她让自己成为了大黎国在西北的一根钉子,一言收龟兹,杯酒并于阗,她找到了安西和北庭两处唐时都护府的旧址,让偌大西域成为了黎国的“自古以来”。 经略西域五十载,她让西域有了铁路、工厂、医院,她更让更遥远的巴格达、君士坦丁堡乃至维京人为之震颤。 史学家们对照中外史会发现在西方人的史书上,她的名字总伴随着笑容出现,笑容的背后是她逼迫整个波罗的海和大西洋沿岸都成为了黎国的原料产地和市场,她一生没有操纵过军队,她又仿佛操纵了一切。 谁又能想到呢?这个女人的故事开始于一个冬天,她被人从家里抢出来,送进了冷僻的上阳宫,而她的家人为了救她,选择了一条正确到匪夷所思的道路,这条路又成就了她。 回顾这段历史,人们总是会摇头惊叹: “传奇总是会让新的传奇得以成长,这或许是这个传奇时代的特性,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传奇竟然大部分都是女人。” “也许是因为,这是一个女人挣扎着成为传奇,就再不肯被埋葬在尘埃的时代。” “这也是传奇。” 番外·传奇 在换掉了吴越的国主之后,顾雪歌终于达成了自己的目标,她让吴越以没有战争的方式并入了黎国。 此时已经是文明二十二年。 这一年,黎国击败了大蕃,将整个大蕃纳入了版图,让大小布达拉宫成为了国家级景点,凭票可进,价格低廉。 苦等了三年,从州学读到了大学,每次见面都要被自己亲生阿姊问学业的卫薇也终于做了自己想做之事 ——她带着卫蔷从泉州出发,前往卫茵留下的那个大岛。 这也是卫蔷一直想来看的地方。 她们坐的是蔷薇号。 船上除了她们、船员、李若灵宝几个文书、军械所、造船厂等等一众公干之人外,还有三个男人。 已经是黎国航海司司长的谢尽之看着其他两个。 一个是刚刚还俗的和尚,也叫谢引之,他弟弟。 一个是高壮勇武的将军,叫薛惊河,他不熟。 “你们两个,都已经上船了,好歹去求个婚啊!之前的雄心壮志呢?” 薛惊河抱着自己的弓,对谢引之说:“谢郎君,你孩子都有了,您先请?” 谢引之手握佛珠:“比不得薛檀越数十年如一日见而不提,贫僧不敢称先。” 其实两人都想趁此机会可以求婚。 可好像谁也撕不开那对姐妹。 “算了。”薛惊河叹气,“我可以等。” 他伸了个懒腰。 “谢郎君你也能等到孩子弱冠。” 谢引之:“……” 谢尽之大笑,觉得自己真是穷极无聊才为这两人操心。 船舷处,卫薇看向大海深处,那是一片暗藏汹涌的蓝。 “阿蔷,阿茵留下的书里说,大海的另一边有另一片大地,物产与咱们不同。” 卫蔷点头:“玉米、番薯,这等丰产之物,都从那边来,我打算派人去寻。” “派我去吧!” 卫薇笑着说:“我去那登基为帝也不错!” 海风拂面。 卫蔷也笑:“等你从大学毕业吧,考试只有及格,登什么基?” “臭阿蔷!” “阿茵,阿蔷她欺负我!” 卫薇对着大海大声喊。 第267章 蓬州吹取三山去(全文完 第267章 蓬州吹取三山去(全文完) “我看见了…… 两黑一白三骑飞马到了长安城安化门前的时候,有人打了声长长的哈欠。 “为师真是想不出你又做了个什么梦,骑了大半日的马还困成这样。” 白衣少年睡眼朦胧:“我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做了梦,就像我当初捡了燕歌的时候那般,可能见了人就知道了。” 骑马在最后的小少年穿着黑色短打,有一双极显眼的蓝色眼睛。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长安城的城门,笑眯眯地说:“师父,等参加完了阿茵的订婚礼,咱们就去西北吧,我想去玉门关看看。” 一身青袍之人看着仿佛是个男子,一说话略有低哑,却是女子的嗓音:“让你阿父知道怕不是要与我打三天三夜?带你去南吴已经极险了。” 白衣少年嘻嘻一笑,毫不在乎的模样:“没关系啊师父,你不想打,只管让我阿父来与我打。” 午后天光微斜,照着少年明丽摄人的脸庞,令人不敢逼视。 青袍人摸了摸鼻子: “这话你别与你阿父说。” 过了片刻,她又叮嘱自己的徒弟: “回去先将剑放着再与你阿父说话。” 少年“哦”了一声。 青袍人心下叹息,心中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两代国公,挺好一个世家出身的小娘子,跟自己走南闯北,不仅没有修身养性以剑炼心,反倒多了许多匪气,穿着白衣看似仙气飘飘,睥睨之间却又煞气十足。 是了,小娘子,这一身白衣骑马进城的翩翩少年郎其实是个女儿家。 长安城门处向来是游侠儿和帮闲的聚集之地,看见有好马入城纷纷探头去看,看见了那张骄阳初升的面庞,就有人愣住了。 片刻后,人群中一声大吼:“是卫二回来了!快去传信!” 吼完就要跑,却已经是双脚离地,用人用剑鞘挑起了他的后襟。 “我家中最近有事,你们都小心些,可知道?” 说完,白衣少年郎将人好好送回到了地上。 镶着宝石金珠的剑鞘回到了她的腰间。 一众游侠儿在长安城中以武犯禁经年,今日实在是老实得不敢说话。 白衣白马徐徐经过,直到没了影才有人一声急喘。 “卫二回来了,这长安城里才是不太平了!” …… 定远公府里张灯结彩,“望泞院”的回廊上,穿着一身湖蓝的少女看着水中的游鱼怔怔出神儿。 她生得极美,虽然也是十四五岁年纪,美得像是一枝新绽的桃花,此时坐在廊上,便是娇红照水,春风沉鱼一般的绝景。 刚刚在城门处一惩威风的白衣少女悄无声息地蹲在栏上,掏出怀中的册子轻轻放在她的腿上。 蓝衣少女猛地回神,继而大喜:“阿蔷,你回来了!” “听说我家阿茵要成婚了,我怎能不回来,倒是你,怎么看着不甚开怀?” 看着阿蔷关切的眸光,叫阿茵的小姑娘微微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册子。 “这是你从南吴找来的风俗志?” “荆州的,你还能放在明面上,余下什么江陵、江州,我送去了书肆重新抄录过换了封面再给你。” 南吴毕竟是敌国,阿蔷知道阿茵是个小心性子,要是直接给她了南吴的风俗志,她只会藏起来,看也看得不安心。 阿茵笑了。 “阿蔷,你有时候像是长不大,偏有事又心细得可怕,我先谢过你的书了。” “你是我阿妹,几本书的事哪里值得你与我说谢谢。倒是你……可是那崔三郎有什么不妥当?” 阿茵说阿蔷心细得可怕并非虚言,她这个常年在外的阿姊似乎天生比别人多了心窍,总难有事能瞒过她的寒星似的双眼。 “不是崔三郎……是我。” 轻轻低头,阿茵少女绝美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 “阿蔷,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因为知道路的尽头有何物而选了一条路去走,可刚走了几步,你突然想到路尽头的也许并非你想要的,你会如何?” 阿蔷毫不犹豫:“停下啊。” 阿茵忍不住笑了:“阿蔷果然是阿蔷。” 阿蔷看着阿茵的笑,心中暗暗记下,夜里又去问了旁人。 “崔三郎有什么不好?崔姨的亲外甥,父母都是通达之人,他自己也诗书俱通,跟阿茵也说得上话来……” “哈哈哈哈哈哈……” 说话的人停住了,说话的人生气了。 “臭阿蔷,你来问我我才说的,你还笑我!” “哈哈哈。”挤在自己小妹床上的阿蔷还是在笑,“看你一本正经说阿茵的婚事,哈哈哈哈,我们小兔子俨然长大了呢。” 气得阿薇对她一阵小兔乱拳。 阿蔷连忙摁住她:“我不闹你了,我错了!” “哼。”阿薇鼓着脸白了自己的这个阿姊一眼,想起阿茵最近的消沉,她又泄了气: “阿娘也问我是不是阿茵有了什么不顺之事,我又哪里知道?我与她这长安第一才女又说不上话来。这亲事总是不错的,今年乐游原上我还特意去看了那崔三郎一眼,生得很好,举止斯文,阿茵之前说不愿高嫁,只想平平淡淡过活,他也挺平和的模样。” 看着阿薇满脸的操心,阿蔷搂住了她的肩膀。 “好了,你也别操心了,我明日去会会那崔三郎。” “唉。”还不到十三岁的阿薇唉声叹气,一回神,发现已经躺在了阿蔷怀里。 她又生气了:“你问完了就赶紧走,干嘛还赖在我这?” “我是怕我家小兔子太操心呀,好心劝劝你。”阿蔷一脸的委屈。 阿薇又“哼”了一声:“你少来烦我才对。” 说话声越来越小。 打了个哈欠,她还是跟自己的阿姊一起睡了。 阿蔷笑了笑,抽了发绳往火烛上一甩,灯就熄了。 卫蔷说要去会会崔三郎,第二日跟难得也从北疆回来的父兄一起呆了半日,用历练多年的林氏剑法打完了兄长打阿父,然后跟大嫂息蕊大战三百回合,终于神清气爽地出门去了,带着她的蓝眼小燕歌,还有她同样做男装打扮的嫂子。 留下定远公卫泫和定远公世子二人面面相觑。 “阿铮,我觉得阿蕊说不定要被阿蔷拐跑了。” “阿父,挑拨我们兄妹之事您稍后再做,不疼吗?” 父子俩同时松了口气,然后一起龇牙咧嘴,全是疼的。 “下次阿蔷回来千万别跟她比武了!” “阿父你要不要上点药膏?” 战功赫赫、声震北疆、天下武将之首的大梁定远公卫泫点头点的像是小鸡啄米。 “阿蔷再回来,我们就说卫家枪是刚猛路子,不合再与她对打。” 廊下传来一阵笑声,是定远公夫人姜新雪带着两个女儿不知道看了多久的“父慈女孝”、“兄友妹恭”、“姑嫂相亲”。 “你们俩可是忘了?阿蔷是学你们卫家枪学无可学,才去学旁人的,不比你二人更懂卫家枪是何路子?倒不如爽快认输,也省了这一顿。” 说罢,她对着一旁的青衣女子行了一礼。 “多谢林大家对阿蔷悉心教诲。” “姜夫人客气。” 林凝光连忙还礼。 姜新雪又看向自己的夫和子:“我看你们倒也不必用药,少些虚妄脸皮也省得糟蹋了能止痛消淤的好药材。” 说罢,她亲亲热热拉着林凝光去喝茶,看够了热闹的两个女儿也跟在后面,她们着实想听听阿蔷在外面都是如何度日的。 只留卫泫父子二人互相搀扶着去上药了。 卫二回了长安的消息早已传遍,乐游原上貌胜潘安的少年郎刚一现身,立时有人迎上来打招呼。 “卫二,息……息大哥!” 卫蔷一看见迎上来的矫健少年,突然觉得似乎想起什么,却抓不着头绪。 “薛大傻,你还好吧?” 薛惊河眨眨眼,猛地后退一步:“卫二,你是想让我哪儿不好?” 倒也没这个意思。 卫蔷只是隐约觉得这薛大傻是喜欢阿茵的,阿茵订婚,他想来不会好受,不过这种事错过就是错过了,倒也无需明说。 与薛惊河在一起的都是武将之子,这些人也多与卫家交情颇深,纷纷来与卫二招呼。 保宁郡公世子陆蒙笑着说:“卫二你这一趟走得够久,可曾见到什么稀罕之物?” 卫蔷一撩剑穗,笑着道:“去南吴见到了个美人,生得极好,相貌才学皆在谢家双璧之上。” 谢家的谢尽之和谢引之兄弟二人容貌清俊,才名远播,大梁文人都颇为推崇,将他们并称谢家双璧。 这样的人他们这些武将子从来不喜欢,听卫二这么说,他们都哄笑起来。 倒也不是笑谢家儿郎。 只见陆蒙指着卫蔷的脸,大声道:“还不快找面镜子来,让咱们卫二看看什么是美人。” 赵源嗣年纪稍微大些,也稳重,这时也忍不住:“不曾想卫二你这般没见识,可见是镜子照得少了。” “啊?”卫蔷茫然,她生了这么大,阿娘姐妹各有其美,父兄恩师也都不凡,从来没想过自己相貌如何。 年纪大些的还在与她当兄弟取笑,年纪小的如薛惊河却是愣住了。 卫二这长相,他从前可从未留意过。 左将军之子骆岳俭、云麾将军次子李承续等人也忽觉眼前“少年”不能直观。 乐游原上东风乱,东风乱,是亭台走远,佳人乍现。 薛惊河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竟觉得卫二好看,怕不是被她从小打坏了脑子?! 卫蔷与人说说笑笑也没忘了正事,问可曾见到了崔三郎,生怕没有热闹看的武将子连忙派人打听。 “听说南吴的前太傅沈契老大人带着孙子来长安游玩,他们那些书生在前面驻香台做什么曲水流觞的文会呢。” “我去看看热闹。” 转头要走,卫蔷又转了回来。 “赵偏将,你是不是也很爱养猪?” 身为偏将的赵源嗣一脸茫然。 谁?他?养猪? 也觉得自己大概说了昏话,卫蔷摆摆手,上马走了。 走到一半,路过一辆香车里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阿蔷。” 一听声音,卫蔷就欢喜了起来。 “崔姨,您今日也来游玩?” “郑家的大夫人请我来饮宴。”年轻的女子撩开车帘,笑看着马上的少女,“自羽儿出生后你还没见过吧?何时来我府上坐坐?” “过两日我阿娘必是要带我去的。说到阿羽,崔姨,狸奴可还好?” “狸奴?挺好呀,能吃能睡,壮实得很。” 再壮实旁人也会觉得他在家里是被清歌暴打的那一个。 其实清歌只对敌人出招,跟狸奴最多也不过是切磋。 对了,清歌是谁? 卫蔷隐隐觉得自己想的这些都是梦里剩的,真是乱糟糟的梦啊,狸奴才几岁,自己就梦见他成婚了?! 崔瑶却也并非只是将卫蔷叫住闲聊:“你可知道之前救出的那伍家女竟然是一个县官的寡居妹妹?” 卫蔷眨眨眼:“崔姨说的可是伍晴娘?” “是她。” “她算学学得着实精妙,我如今把人留在了我城外的庄子里,常去与她对坐论数理,你若想见她与我说,我提前将她接来。” “多谢崔姨。” “是我该谢你才对,虽说女子稍有学算学之人,可论起才学又怎输咏絮之能?不过世人不认罢了。这样的人能被你救下,是她之幸,亦是你之幸,倒便宜了我多了个能交之友,是我该谢你。” 说起算学,崔瑶神采飞扬,也不想刚刚还有几分惫懒气的贵妇人。 “那柳氏学了算学却不肯在人前提,平白让人觉得小气。” 卫蔷转眼一想:“那柳氏可是叫柳妤?” “是。”崔瑶点头,“自己才名昭昭,反倒让别人别再学书,我竟没见过这般虚伪之人,难与之交。” “崔姨,你让柳妤见见伍晴娘,许是会有奇效,她俩可是能打一辈子的。一个做预算,一个做审计,驳回的预算页遮天蔽日。” 笑着说完一段自己也不懂的话,卫蔷晃了晃脑袋,对崔瑶道:“我昨天好像梦见了伍娘子和柳夫人,还有崔姨您。” “梦见我了?梦见什么?” 卫蔷笑:“梦见你我约定同赴大梦,要让女子也为官做宰,崔姨你一生办学,学生满天下,更是教出了为相的女子和无数女能吏。” “你这梦做得离奇……”崔瑶笑完,目送风流非凡的少女远去,不禁有些出神儿。 “还真是一场大梦。” 到了曲水流觞之处,卫蔷还没看见崔三郎,先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郎临水而立,才惊四座。 “这不是江边那个美人?” 卫蔷指给息蕊看:“嫂子你看,那美人是不是长得极好?我正是因为他,才觉得白衣都好看了,不然怎耐烦穿这种衣服?” 息蕊轻笑:“是极好,我当年看你兄长第一眼,也觉得他着实是个美人。” “美就是美,我总觉得他和我这剑颇有些缘分。” 那厢,少年郎放下酒盏,也看见了正与人说笑的卫蔷。 两个白衣少年四目相对,竟然都笑了。 席间高坐的陈伯横看见这一幕,转头看向对座之人。 “姜假仙儿,你家的那个外孙女,跟这沈家小郎君倒是般配。” 姜清玄没说话,一子落下,吃掉了陈伯横的大龙。 陈伯横:…… “聒噪。”姜清玄如此说道。 …… 卫蔷到底是没有看出这崔三郎有什么不妥当,倒是卫茵终于下定了决心,在与父母恳谈过一夜之后,取消了自己与崔三郎的婚事。 有崔瑶在其中调停,崔家并未将此事闹大,长安城里也没什么流言。 之后,卫茵便在家中清修了起来,俨然是要做个女道。 “阿茵,不如你跟我一起出去走走。” 做阿姊的真心是不想她自苦。 定远公府中最守礼的少女笑着问:“阿姊能带我去哪儿?” 去哪儿? “咱们去看长城?要不就去吴越看看?和小时候一般骑马,阿爹也要回云州了,咱们可以在北疆四处看看。” 卫茵垂下了眼眸:“我不曾想过这种日子。” “嗯?” 誉满长安的少女看着自己桀骜难驯的姐姐,又仿佛在看一个妹妹: “我以为……我应该是像书里那般活着。” “书里?什么书?” “就是,我曾看过的书里,点茶温酒,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寻一个合适的人过一生。” 卫蔷摸了摸下巴,反问卫茵:“什么是合适的人?什么又是应该如何活着?” “是啊,什么是合适?什么是应该?”卫茵垂眸浅笑,“我以为合适就是合适,应该就是应该,有个人出现,样样皆是恰当,便是合适,我遇到了你们,成了卫家女儿,便过着国公府女儿该过的日子平顺一生,就是应该。” 她一点点地攥紧了手里的书册。 “可我不甘心。” 再抬起眼,她的眼眶里是红的: “阿蔷,我竟然是不甘心的。” 她哭了。 “我虚活半生,庸庸碌碌,随波逐流,我对自己说我是个普通人,谁都喜欢我,我洋洋得意,可我又害怕,我就重走一条不会出错的路,崔家家世清正,崔姨是阿娘的密友,崔三郎也是会将我尊敬的君子,我又不甘!我为何这般?阿蔷,你知道吗?我为何会这般?” 卫蔷抱住自己的妹妹阿茵: “我见过许多人,大抵都是这样,心中有欲,脑中有惧,畏欲恨惧,辗转不休。” 门外,卫薇难得摘了花想来安慰阿茵,看见这一幕不禁惊呆了。 阿茵竟然会哭哦! 阿父阿娘大兄嫂嫂连小阿瑜都更喜欢的阿茵,竟然会哭! “阿茵你别哭。”挎着花篮的小姑娘绕着自己阿姊转了半圈,又求助地看向阿蔷,看着看着,自己的眼睛也红了。 “阿茵你有话你就说出来,是不是小红点儿没了呀?我这几天都没再去喂它了!我再去买一条赔你可好?” 小红点儿…… 为什么会提起一条鱼? 阿蔷哭笑不得,对着阿薇招招手:“你来抱抱阿茵。” “啊?” 阿薇小心走近两步:“我抱了阿茵你就不哭了?” 小姑娘刚抱住阿茵,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终究是阿蔷无奈地搂着自己的两个妹妹。 “既然不知前路,咱们就去走一走,看一看。” …… 卫蔷再次离开长安的时候戴上了卫茵和马都骑不稳的卫薇。 她们走了很多地方。 遇到了很多人。 遇到了很多事。 也经历了很多的事。 卫茵成了婚,又与人和离。 卫薇性情越来越跳脱,喜欢她的男人也越来越多,她却一直不肯谈婚假,只躲在两个阿姊的身后仿佛乖顺,她的阿姊们却知道她早有好多入幕之宾。 卫蔷倒是一直没有成婚,她有很多知己,比如沈秋辞。 隔水相望便觉欢喜。 可以相亲, 也可不必相亲。 天下渐渐混乱起来,喝着人血的世家盘踞在九州之上,日益颓朽的皇庭压榨着百姓的最后一滴血。 “阿蔷,咱们造反吧。”阿茵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各种配方和图纸拿了出来,她找到了自己的前路。 “好呀。” 卫蔷依窗而笑:“这天下第一等的游侠儿,自然要为平不公而举剑。” 卫薇瞪大了眼睛:“你们让我学算学不会是想把筹措军粮之事交给我吧!” “呀,小兔子竟然这般聪明!” 卫薇举起算盘又放下。 “哼!” …… “又做了一个版本的梦。” 顾予歌看着镜子里还有些昏沉的小萝莉,过分成熟地叹了口气。 穿越之后又死了,死了之后又重生回襁褓,今年才七岁上小学二年级的顾予歌真是佩服小学生旺盛的想象力。 她居然梦见卫家没有家破人亡,她们姐妹三个携手造反! 天啊! 全新的版本,全新的体验! “小鸽子,吃早饭了!” “来啦妈妈!”小女孩儿面无表情嘴巴甜甜,满脸写着不得不卖萌的生无可恋。 她的亲妈顾斓女士除了早饭还准备好了几条小裙子:“小鸽子,今天去参加书法大赛,咱们穿这个背带裙好不好?” 胸前绣了小熊的背带裙看起来真的很灾难。 但是看见后面那件是荧光绿的连衣裙,顾予歌立刻乖巧点头:“好呀!” 去少年宫参加比赛的路上,顾予歌还在想自己的梦,又从梦想到了自己的“前世”。 卫蔷和卫薇她们怎么样了? 顾予歌曾经一度去图书馆翻了历史书,发现是她记忆中并没有穿越者的唐代,后面是混乱的五代十国,接着是宋朝,没有定远公卫氏一族,更没有卫蔷和卫薇的名字。 她经历的很短暂的十几年人生,只发生在另一个时空里。 这让她越发惦念。 “哒哒哒”塑料凉鞋踩在水泥地上,顾予歌会想阿蔷有没有用上水泥。 看见楼道里的煤炉,她会想阿蔷有没有足够的钢铁。 听见鸟叫,她都会想起叽叽喳喳的阿薇。 她们后来怎么样了? 她们会好吗? 她好像付出了很多的努力,能让她们在那个世界获得自由吗? 顾予歌甚至不敢想自己到底有没有改变世界。 回到这个时空六年了,妈妈的爱消融了她最后的不甘和痛恨,她只希望那对蔷薇花能在饱经风雨之后还绽放着。 …… “上海市松竹杯第二届少儿毛笔书法大赛冠军是——顾予歌小朋友!下面有请评委路女士来给顾予歌小朋友颁奖。” 顾予歌走到台子中央,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女人来给自己颁奖。 哎呀,这个评委好漂亮啊! “好可爱的小朋友,你叫什么?” “顾予歌。”她适度展现属于一个七岁小朋友的落落大方。 “真可爱,这是你的奖品!” 奖品一个砚台,砚台上有一条活灵活现的白鱼,鱼头正中有一抹红。 顾予歌看见那条鱼真的活了,然后跳向了自己。 “何止六国封相,阿茵会成为改变这个人间的人,定远铁骑所至,枪炮所指,都是她给予这个人世的。当初的签文,是她给你的祝福,仅此而已。一个做姐姐的希望自己的妹妹携龙乘凤,瀚海采珠,你不想去吗?” 说话的人是……阿蔷?这是过去了多少年? 仿佛置身浓雾之中,雾气散开,顾予歌看见一条长长的路从自己的脚下蜿蜒出去。 “等到……北疆的织棉卖到了岭南最偏远的山里,岭南的荔枝也进了北疆的街市,等渤海国能种出最好的米,崖州种起了能做车轮的树,等有异域的商人过玉门关而来,驼铃声响在寻常街巷,再清贫的人家亦是想吃米便吃米,想吃鱼便吃鱼,等如你一般的小姑娘从小便可和如今家有薄财的男子一般读书习字为官做宰。纸笔通行天下,一本诗书,江山内外无人不能读。到那时,我自然整天吃团油饭,还要两只羊腿来配。” “这是我应了你顾师的。” 她看见路上鳞次栉比,人来人往,南北通货,无处不有。 “我想起了乾宁十五年,我本意是趁乱去长安找我两个妹妹,可我二妹那时已被人带走,我小妹随我外祖来了洛阳,我遇到了一个人,名为顾予歌。” “那时我也正迷惘,手中有兵,又觉得这些兵似乎更是匪类,能杀蛮族,也不知道能杀到什么地步,我是为谁杀敌呢?为给祖辈留下的定远军报仇吗?顾予歌用一夜给我讲了个故事。她告诉我,能够击退蛮族的不是一支军队,而是百姓,以手中的兵刃保护百姓,让最羸弱穷苦的百姓也知道如何能过得更好,给他们刀兵和书本,让他们也变得强大起来,他们自然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对抗敌人。” 她看见高墙之下万军齐发,稼轩之间农妇读书。 “我那时年少轻狂,自认身有战功,杀的蛮族比顾予歌见过的都多,更想听顾予歌讲那些生财之法,可等我回了麟州……我麾下兵士劫掠了八十女子充作军妓,我起初不知此事,麟州百姓见我如见豺狼,我途径一村落,那里有一姓方的独腿老兵,他曾是我祖父身侧亲兵,也教了我不少带兵之法,可我那日再去,整个村子已成焦土,为了保孙女不被劫掠,那老兵被活活烧死在自家屋内,给过我胡饼的李娘子,给我唱过歌的方家小娘子……我难道不想护住他们么?可我只离开不到十日,他们就死在了我的部下手中。也在同日,临近另一村为自保,以毒草杀了五十兵卒。” “无军法,不如无军,不知为何而战之军,不如不战。” 她看见军法立人头落,令行禁止,以同袍之性命为始。 “你胸中有枝笔,能救千万人。眼下不信也不要紧,以后总会信的,一点点做该做之事,做应做之事,有一日,你便会察觉自己已成了那样一支笔。” 她听见卫蔷对别人这般说。 “你胸中有柄刀,能救千万人,一刀活苍生,一刀救百姓,一刀开民智,一刀换人间,真正活人刀也。”这是她对卫蔷说过的话。 于是世人有志,有共济之心,有求真之勇,向着能救千万人的生路奔去。 “以煤燃于下,热气顶于内,可使铁车沿轨前行百千里而不需骡马之力,阿蔷,这便是顾予歌说的‘火车’!这就是顾予歌说的火车!” 黑漆漆的火车缓缓驶出,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去往遥远的远方。 “我是你的顾予歌,也是你的阿茵,这一生有你做挚友,做姐妹,是我的最大幸事。我们的前路要你一直走,也请你一直走下去,那个坐火车一个白日可从幽州到岭南的世间,那个众生乐业的人间,那个我坐在设计室里计算建筑参数的人间……我真想你亲眼看看。”这是她曾经说过的话。 “顾予歌,阿茵,你想让我见的,我正往,我所正在做的,也想让你看看。” “国号就是大黎。” “我不做皇帝。” “荆州。” “南吴。” “建水师。” “谁需要我们,谁正遭受不公,谁就是我们黎国之所向。” 薄薄的信纸重若千斤。 汹涌浩荡的火焰将随着散布天下的星火而起。 雪地上有人洒热血。 废墟中七千个女子齐断发。 她都看见了。 “阿茵做了许多许多事,离开这,你会一一看见,她把她的梦在铸在了黎国的每一寸疆土里,铁龙一般的火车,比巨鱼还大的船,看不见尽头的路,救人性命的药,启人心智的书,还有,我的刀。” “你不信我说的,我带了个孩子来,她叫阿野,只是一个寻常少女,她讲的每一点黎国的好,你都能听见阿茵。”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 “何止六国封相,阿茵会成为改变这个人间的人,定远铁骑所至,枪炮所指,都是她给予这个人世的。当初的签文,是她给你的祝福,仅此而已。一个做姐姐的希望自己的妹妹携龙乘凤,瀚海采珠,你不想去吗?” “阿茵说,这世上有一个国,百姓当家,百姓做主,人人一等,男女无别……初闻之时,我于浓雾中见晴天,只觉幻梦,阿茵将重云撕了一条缝,让我看了一眼不甚真切的模样。阿薇,她们就是那天。” 她看见握着刀的手鲜血淋漓,指着最困苦百姓的手指坚定不移。 “女子承受着格外的压迫和桎梏,每一个走向公道的女人,她们最初的不公,就来自她们的血亲,是父权,又不止是父权,是她们的兄弟、她们的来日、她们的降生,皆是不公!她们会成为这世上最需要公道,最勇于求公道争公道之人。” “公道,在我的手中刀,也在你们的心中,你们想要,它便在,你们想要而不得,还有大黎!” “大黎的第一任国相,她叫顾予歌,她叫卫茵,何其有幸,我卫蔷与她作挚友,与她作姐妹。” 浓雾渐渐重了,顾予歌突然看见一个恍惚的影子。 “予歌,你给我看了天,我走了一生,到今日,无悔无愧,有笨拙处,你别笑我,我本就是个该当游侠儿的性子,惫懒是有的,可我尽力了。” “阿茵你别听她的,她欺负妹妹的本事可是厉害的紧!” “阿茵你造的船可太厉害了!我种出了你说的玉米。” “阿茵你看!阿茵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 泪水流下,顾予歌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 “小鸽子快起床,今天咱们要去参加书法比赛。” “哦,我起来了妈妈。” 下床站好,顾予歌转头,看见自己的床头摆着一个砚台。 砚台上红点白鱼栩栩如生。 “我看见了。”她笑着说。 第267章 蓬州吹取三山去(全文完 第267章 蓬州吹取三山去(全文完) “我看见了…… 两黑一白三骑飞马到了长安城安化门前的时候,有人打了声长长的哈欠。 “为师真是想不出你又做了个什么梦,骑了大半日的马还困成这样。” 白衣少年睡眼朦胧:“我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做了梦,就像我当初捡了燕歌的时候那般,可能见了人就知道了。” 骑马在最后的小少年穿着黑色短打,有一双极显眼的蓝色眼睛。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长安城的城门,笑眯眯地说:“师父,等参加完了阿茵的订婚礼,咱们就去西北吧,我想去玉门关看看。” 一身青袍之人看着仿佛是个男子,一说话略有低哑,却是女子的嗓音:“让你阿父知道怕不是要与我打三天三夜?带你去南吴已经极险了。” 白衣少年嘻嘻一笑,毫不在乎的模样:“没关系啊师父,你不想打,只管让我阿父来与我打。” 午后天光微斜,照着少年明丽摄人的脸庞,令人不敢逼视。 青袍人摸了摸鼻子: “这话你别与你阿父说。” 过了片刻,她又叮嘱自己的徒弟: “回去先将剑放着再与你阿父说话。” 少年“哦”了一声。 青袍人心下叹息,心中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两代国公,挺好一个世家出身的小娘子,跟自己走南闯北,不仅没有修身养性以剑炼心,反倒多了许多匪气,穿着白衣看似仙气飘飘,睥睨之间却又煞气十足。 是了,小娘子,这一身白衣骑马进城的翩翩少年郎其实是个女儿家。 长安城门处向来是游侠儿和帮闲的聚集之地,看见有好马入城纷纷探头去看,看见了那张骄阳初升的面庞,就有人愣住了。 片刻后,人群中一声大吼:“是卫二回来了!快去传信!” 吼完就要跑,却已经是双脚离地,用人用剑鞘挑起了他的后襟。 “我家中最近有事,你们都小心些,可知道?” 说完,白衣少年郎将人好好送回到了地上。 镶着宝石金珠的剑鞘回到了她的腰间。 一众游侠儿在长安城中以武犯禁经年,今日实在是老实得不敢说话。 白衣白马徐徐经过,直到没了影才有人一声急喘。 “卫二回来了,这长安城里才是不太平了!” …… 定远公府里张灯结彩,“望泞院”的回廊上,穿着一身湖蓝的少女看着水中的游鱼怔怔出神儿。 她生得极美,虽然也是十四五岁年纪,美得像是一枝新绽的桃花,此时坐在廊上,便是娇红照水,春风沉鱼一般的绝景。 刚刚在城门处一惩威风的白衣少女悄无声息地蹲在栏上,掏出怀中的册子轻轻放在她的腿上。 蓝衣少女猛地回神,继而大喜:“阿蔷,你回来了!” “听说我家阿茵要成婚了,我怎能不回来,倒是你,怎么看着不甚开怀?” 看着阿蔷关切的眸光,叫阿茵的小姑娘微微低头,看向自己手里的册子。 “这是你从南吴找来的风俗志?” “荆州的,你还能放在明面上,余下什么江陵、江州,我送去了书肆重新抄录过换了封面再给你。” 南吴毕竟是敌国,阿蔷知道阿茵是个小心性子,要是直接给她了南吴的风俗志,她只会藏起来,看也看得不安心。 阿茵笑了。 “阿蔷,你有时候像是长不大,偏有事又心细得可怕,我先谢过你的书了。” “你是我阿妹,几本书的事哪里值得你与我说谢谢。倒是你……可是那崔三郎有什么不妥当?” 阿茵说阿蔷心细得可怕并非虚言,她这个常年在外的阿姊似乎天生比别人多了心窍,总难有事能瞒过她的寒星似的双眼。 “不是崔三郎……是我。” 轻轻低头,阿茵少女绝美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 “阿蔷,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因为知道路的尽头有何物而选了一条路去走,可刚走了几步,你突然想到路尽头的也许并非你想要的,你会如何?” 阿蔷毫不犹豫:“停下啊。” 阿茵忍不住笑了:“阿蔷果然是阿蔷。” 阿蔷看着阿茵的笑,心中暗暗记下,夜里又去问了旁人。 “崔三郎有什么不好?崔姨的亲外甥,父母都是通达之人,他自己也诗书俱通,跟阿茵也说得上话来……” “哈哈哈哈哈哈……” 说话的人停住了,说话的人生气了。 “臭阿蔷,你来问我我才说的,你还笑我!” “哈哈哈。”挤在自己小妹床上的阿蔷还是在笑,“看你一本正经说阿茵的婚事,哈哈哈哈,我们小兔子俨然长大了呢。” 气得阿薇对她一阵小兔乱拳。 阿蔷连忙摁住她:“我不闹你了,我错了!” “哼。”阿薇鼓着脸白了自己的这个阿姊一眼,想起阿茵最近的消沉,她又泄了气: “阿娘也问我是不是阿茵有了什么不顺之事,我又哪里知道?我与她这长安第一才女又说不上话来。这亲事总是不错的,今年乐游原上我还特意去看了那崔三郎一眼,生得很好,举止斯文,阿茵之前说不愿高嫁,只想平平淡淡过活,他也挺平和的模样。” 看着阿薇满脸的操心,阿蔷搂住了她的肩膀。 “好了,你也别操心了,我明日去会会那崔三郎。” “唉。”还不到十三岁的阿薇唉声叹气,一回神,发现已经躺在了阿蔷怀里。 她又生气了:“你问完了就赶紧走,干嘛还赖在我这?” “我是怕我家小兔子太操心呀,好心劝劝你。”阿蔷一脸的委屈。 阿薇又“哼”了一声:“你少来烦我才对。” 说话声越来越小。 打了个哈欠,她还是跟自己的阿姊一起睡了。 阿蔷笑了笑,抽了发绳往火烛上一甩,灯就熄了。 卫蔷说要去会会崔三郎,第二日跟难得也从北疆回来的父兄一起呆了半日,用历练多年的林氏剑法打完了兄长打阿父,然后跟大嫂息蕊大战三百回合,终于神清气爽地出门去了,带着她的蓝眼小燕歌,还有她同样做男装打扮的嫂子。 留下定远公卫泫和定远公世子二人面面相觑。 “阿铮,我觉得阿蕊说不定要被阿蔷拐跑了。” “阿父,挑拨我们兄妹之事您稍后再做,不疼吗?” 父子俩同时松了口气,然后一起龇牙咧嘴,全是疼的。 “下次阿蔷回来千万别跟她比武了!” “阿父你要不要上点药膏?” 战功赫赫、声震北疆、天下武将之首的大梁定远公卫泫点头点的像是小鸡啄米。 “阿蔷再回来,我们就说卫家枪是刚猛路子,不合再与她对打。” 廊下传来一阵笑声,是定远公夫人姜新雪带着两个女儿不知道看了多久的“父慈女孝”、“兄友妹恭”、“姑嫂相亲”。 “你们俩可是忘了?阿蔷是学你们卫家枪学无可学,才去学旁人的,不比你二人更懂卫家枪是何路子?倒不如爽快认输,也省了这一顿。” 说罢,她对着一旁的青衣女子行了一礼。 “多谢林大家对阿蔷悉心教诲。” “姜夫人客气。” 林凝光连忙还礼。 姜新雪又看向自己的夫和子:“我看你们倒也不必用药,少些虚妄脸皮也省得糟蹋了能止痛消淤的好药材。” 说罢,她亲亲热热拉着林凝光去喝茶,看够了热闹的两个女儿也跟在后面,她们着实想听听阿蔷在外面都是如何度日的。 只留卫泫父子二人互相搀扶着去上药了。 卫二回了长安的消息早已传遍,乐游原上貌胜潘安的少年郎刚一现身,立时有人迎上来打招呼。 “卫二,息……息大哥!” 卫蔷一看见迎上来的矫健少年,突然觉得似乎想起什么,却抓不着头绪。 “薛大傻,你还好吧?” 薛惊河眨眨眼,猛地后退一步:“卫二,你是想让我哪儿不好?” 倒也没这个意思。 卫蔷只是隐约觉得这薛大傻是喜欢阿茵的,阿茵订婚,他想来不会好受,不过这种事错过就是错过了,倒也无需明说。 与薛惊河在一起的都是武将之子,这些人也多与卫家交情颇深,纷纷来与卫二招呼。 保宁郡公世子陆蒙笑着说:“卫二你这一趟走得够久,可曾见到什么稀罕之物?” 卫蔷一撩剑穗,笑着道:“去南吴见到了个美人,生得极好,相貌才学皆在谢家双璧之上。” 谢家的谢尽之和谢引之兄弟二人容貌清俊,才名远播,大梁文人都颇为推崇,将他们并称谢家双璧。 这样的人他们这些武将子从来不喜欢,听卫二这么说,他们都哄笑起来。 倒也不是笑谢家儿郎。 只见陆蒙指着卫蔷的脸,大声道:“还不快找面镜子来,让咱们卫二看看什么是美人。” 赵源嗣年纪稍微大些,也稳重,这时也忍不住:“不曾想卫二你这般没见识,可见是镜子照得少了。” “啊?”卫蔷茫然,她生了这么大,阿娘姐妹各有其美,父兄恩师也都不凡,从来没想过自己相貌如何。 年纪大些的还在与她当兄弟取笑,年纪小的如薛惊河却是愣住了。 卫二这长相,他从前可从未留意过。 左将军之子骆岳俭、云麾将军次子李承续等人也忽觉眼前“少年”不能直观。 乐游原上东风乱,东风乱,是亭台走远,佳人乍现。 薛惊河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竟觉得卫二好看,怕不是被她从小打坏了脑子?! 卫蔷与人说说笑笑也没忘了正事,问可曾见到了崔三郎,生怕没有热闹看的武将子连忙派人打听。 “听说南吴的前太傅沈契老大人带着孙子来长安游玩,他们那些书生在前面驻香台做什么曲水流觞的文会呢。” “我去看看热闹。” 转头要走,卫蔷又转了回来。 “赵偏将,你是不是也很爱养猪?” 身为偏将的赵源嗣一脸茫然。 谁?他?养猪? 也觉得自己大概说了昏话,卫蔷摆摆手,上马走了。 走到一半,路过一辆香车里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阿蔷。” 一听声音,卫蔷就欢喜了起来。 “崔姨,您今日也来游玩?” “郑家的大夫人请我来饮宴。”年轻的女子撩开车帘,笑看着马上的少女,“自羽儿出生后你还没见过吧?何时来我府上坐坐?” “过两日我阿娘必是要带我去的。说到阿羽,崔姨,狸奴可还好?” “狸奴?挺好呀,能吃能睡,壮实得很。” 再壮实旁人也会觉得他在家里是被清歌暴打的那一个。 其实清歌只对敌人出招,跟狸奴最多也不过是切磋。 对了,清歌是谁? 卫蔷隐隐觉得自己想的这些都是梦里剩的,真是乱糟糟的梦啊,狸奴才几岁,自己就梦见他成婚了?! 崔瑶却也并非只是将卫蔷叫住闲聊:“你可知道之前救出的那伍家女竟然是一个县官的寡居妹妹?” 卫蔷眨眨眼:“崔姨说的可是伍晴娘?” “是她。” “她算学学得着实精妙,我如今把人留在了我城外的庄子里,常去与她对坐论数理,你若想见她与我说,我提前将她接来。” “多谢崔姨。” “是我该谢你才对,虽说女子稍有学算学之人,可论起才学又怎输咏絮之能?不过世人不认罢了。这样的人能被你救下,是她之幸,亦是你之幸,倒便宜了我多了个能交之友,是我该谢你。” 说起算学,崔瑶神采飞扬,也不想刚刚还有几分惫懒气的贵妇人。 “那柳氏学了算学却不肯在人前提,平白让人觉得小气。” 卫蔷转眼一想:“那柳氏可是叫柳妤?” “是。”崔瑶点头,“自己才名昭昭,反倒让别人别再学书,我竟没见过这般虚伪之人,难与之交。” “崔姨,你让柳妤见见伍晴娘,许是会有奇效,她俩可是能打一辈子的。一个做预算,一个做审计,驳回的预算页遮天蔽日。” 笑着说完一段自己也不懂的话,卫蔷晃了晃脑袋,对崔瑶道:“我昨天好像梦见了伍娘子和柳夫人,还有崔姨您。” “梦见我了?梦见什么?” 卫蔷笑:“梦见你我约定同赴大梦,要让女子也为官做宰,崔姨你一生办学,学生满天下,更是教出了为相的女子和无数女能吏。” “你这梦做得离奇……”崔瑶笑完,目送风流非凡的少女远去,不禁有些出神儿。 “还真是一场大梦。” 到了曲水流觞之处,卫蔷还没看见崔三郎,先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郎临水而立,才惊四座。 “这不是江边那个美人?” 卫蔷指给息蕊看:“嫂子你看,那美人是不是长得极好?我正是因为他,才觉得白衣都好看了,不然怎耐烦穿这种衣服?” 息蕊轻笑:“是极好,我当年看你兄长第一眼,也觉得他着实是个美人。” “美就是美,我总觉得他和我这剑颇有些缘分。” 那厢,少年郎放下酒盏,也看见了正与人说笑的卫蔷。 两个白衣少年四目相对,竟然都笑了。 席间高坐的陈伯横看见这一幕,转头看向对座之人。 “姜假仙儿,你家的那个外孙女,跟这沈家小郎君倒是般配。” 姜清玄没说话,一子落下,吃掉了陈伯横的大龙。 陈伯横:…… “聒噪。”姜清玄如此说道。 …… 卫蔷到底是没有看出这崔三郎有什么不妥当,倒是卫茵终于下定了决心,在与父母恳谈过一夜之后,取消了自己与崔三郎的婚事。 有崔瑶在其中调停,崔家并未将此事闹大,长安城里也没什么流言。 之后,卫茵便在家中清修了起来,俨然是要做个女道。 “阿茵,不如你跟我一起出去走走。” 做阿姊的真心是不想她自苦。 定远公府中最守礼的少女笑着问:“阿姊能带我去哪儿?” 去哪儿? “咱们去看长城?要不就去吴越看看?和小时候一般骑马,阿爹也要回云州了,咱们可以在北疆四处看看。” 卫茵垂下了眼眸:“我不曾想过这种日子。” “嗯?” 誉满长安的少女看着自己桀骜难驯的姐姐,又仿佛在看一个妹妹: “我以为……我应该是像书里那般活着。” “书里?什么书?” “就是,我曾看过的书里,点茶温酒,柴米油盐,家长里短,寻一个合适的人过一生。” 卫蔷摸了摸下巴,反问卫茵:“什么是合适的人?什么又是应该如何活着?” “是啊,什么是合适?什么是应该?”卫茵垂眸浅笑,“我以为合适就是合适,应该就是应该,有个人出现,样样皆是恰当,便是合适,我遇到了你们,成了卫家女儿,便过着国公府女儿该过的日子平顺一生,就是应该。” 她一点点地攥紧了手里的书册。 “可我不甘心。” 再抬起眼,她的眼眶里是红的: “阿蔷,我竟然是不甘心的。” 她哭了。 “我虚活半生,庸庸碌碌,随波逐流,我对自己说我是个普通人,谁都喜欢我,我洋洋得意,可我又害怕,我就重走一条不会出错的路,崔家家世清正,崔姨是阿娘的密友,崔三郎也是会将我尊敬的君子,我又不甘!我为何这般?阿蔷,你知道吗?我为何会这般?” 卫蔷抱住自己的妹妹阿茵: “我见过许多人,大抵都是这样,心中有欲,脑中有惧,畏欲恨惧,辗转不休。” 门外,卫薇难得摘了花想来安慰阿茵,看见这一幕不禁惊呆了。 阿茵竟然会哭哦! 阿父阿娘大兄嫂嫂连小阿瑜都更喜欢的阿茵,竟然会哭! “阿茵你别哭。”挎着花篮的小姑娘绕着自己阿姊转了半圈,又求助地看向阿蔷,看着看着,自己的眼睛也红了。 “阿茵你有话你就说出来,是不是小红点儿没了呀?我这几天都没再去喂它了!我再去买一条赔你可好?” 小红点儿…… 为什么会提起一条鱼? 阿蔷哭笑不得,对着阿薇招招手:“你来抱抱阿茵。” “啊?” 阿薇小心走近两步:“我抱了阿茵你就不哭了?” 小姑娘刚抱住阿茵,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终究是阿蔷无奈地搂着自己的两个妹妹。 “既然不知前路,咱们就去走一走,看一看。” …… 卫蔷再次离开长安的时候戴上了卫茵和马都骑不稳的卫薇。 她们走了很多地方。 遇到了很多人。 遇到了很多事。 也经历了很多的事。 卫茵成了婚,又与人和离。 卫薇性情越来越跳脱,喜欢她的男人也越来越多,她却一直不肯谈婚假,只躲在两个阿姊的身后仿佛乖顺,她的阿姊们却知道她早有好多入幕之宾。 卫蔷倒是一直没有成婚,她有很多知己,比如沈秋辞。 隔水相望便觉欢喜。 可以相亲, 也可不必相亲。 天下渐渐混乱起来,喝着人血的世家盘踞在九州之上,日益颓朽的皇庭压榨着百姓的最后一滴血。 “阿蔷,咱们造反吧。”阿茵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各种配方和图纸拿了出来,她找到了自己的前路。 “好呀。” 卫蔷依窗而笑:“这天下第一等的游侠儿,自然要为平不公而举剑。” 卫薇瞪大了眼睛:“你们让我学算学不会是想把筹措军粮之事交给我吧!” “呀,小兔子竟然这般聪明!” 卫薇举起算盘又放下。 “哼!” …… “又做了一个版本的梦。” 顾予歌看着镜子里还有些昏沉的小萝莉,过分成熟地叹了口气。 穿越之后又死了,死了之后又重生回襁褓,今年才七岁上小学二年级的顾予歌真是佩服小学生旺盛的想象力。 她居然梦见卫家没有家破人亡,她们姐妹三个携手造反! 天啊! 全新的版本,全新的体验! “小鸽子,吃早饭了!” “来啦妈妈!”小女孩儿面无表情嘴巴甜甜,满脸写着不得不卖萌的生无可恋。 她的亲妈顾斓女士除了早饭还准备好了几条小裙子:“小鸽子,今天去参加书法大赛,咱们穿这个背带裙好不好?” 胸前绣了小熊的背带裙看起来真的很灾难。 但是看见后面那件是荧光绿的连衣裙,顾予歌立刻乖巧点头:“好呀!” 去少年宫参加比赛的路上,顾予歌还在想自己的梦,又从梦想到了自己的“前世”。 卫蔷和卫薇她们怎么样了? 顾予歌曾经一度去图书馆翻了历史书,发现是她记忆中并没有穿越者的唐代,后面是混乱的五代十国,接着是宋朝,没有定远公卫氏一族,更没有卫蔷和卫薇的名字。 她经历的很短暂的十几年人生,只发生在另一个时空里。 这让她越发惦念。 “哒哒哒”塑料凉鞋踩在水泥地上,顾予歌会想阿蔷有没有用上水泥。 看见楼道里的煤炉,她会想阿蔷有没有足够的钢铁。 听见鸟叫,她都会想起叽叽喳喳的阿薇。 她们后来怎么样了? 她们会好吗? 她好像付出了很多的努力,能让她们在那个世界获得自由吗? 顾予歌甚至不敢想自己到底有没有改变世界。 回到这个时空六年了,妈妈的爱消融了她最后的不甘和痛恨,她只希望那对蔷薇花能在饱经风雨之后还绽放着。 …… “上海市松竹杯第二届少儿毛笔书法大赛冠军是——顾予歌小朋友!下面有请评委路女士来给顾予歌小朋友颁奖。” 顾予歌走到台子中央,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女人来给自己颁奖。 哎呀,这个评委好漂亮啊! “好可爱的小朋友,你叫什么?” “顾予歌。”她适度展现属于一个七岁小朋友的落落大方。 “真可爱,这是你的奖品!” 奖品一个砚台,砚台上有一条活灵活现的白鱼,鱼头正中有一抹红。 顾予歌看见那条鱼真的活了,然后跳向了自己。 “何止六国封相,阿茵会成为改变这个人间的人,定远铁骑所至,枪炮所指,都是她给予这个人世的。当初的签文,是她给你的祝福,仅此而已。一个做姐姐的希望自己的妹妹携龙乘凤,瀚海采珠,你不想去吗?” 说话的人是……阿蔷?这是过去了多少年? 仿佛置身浓雾之中,雾气散开,顾予歌看见一条长长的路从自己的脚下蜿蜒出去。 “等到……北疆的织棉卖到了岭南最偏远的山里,岭南的荔枝也进了北疆的街市,等渤海国能种出最好的米,崖州种起了能做车轮的树,等有异域的商人过玉门关而来,驼铃声响在寻常街巷,再清贫的人家亦是想吃米便吃米,想吃鱼便吃鱼,等如你一般的小姑娘从小便可和如今家有薄财的男子一般读书习字为官做宰。纸笔通行天下,一本诗书,江山内外无人不能读。到那时,我自然整天吃团油饭,还要两只羊腿来配。” “这是我应了你顾师的。” 她看见路上鳞次栉比,人来人往,南北通货,无处不有。 “我想起了乾宁十五年,我本意是趁乱去长安找我两个妹妹,可我二妹那时已被人带走,我小妹随我外祖来了洛阳,我遇到了一个人,名为顾予歌。” “那时我也正迷惘,手中有兵,又觉得这些兵似乎更是匪类,能杀蛮族,也不知道能杀到什么地步,我是为谁杀敌呢?为给祖辈留下的定远军报仇吗?顾予歌用一夜给我讲了个故事。她告诉我,能够击退蛮族的不是一支军队,而是百姓,以手中的兵刃保护百姓,让最羸弱穷苦的百姓也知道如何能过得更好,给他们刀兵和书本,让他们也变得强大起来,他们自然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对抗敌人。” 她看见高墙之下万军齐发,稼轩之间农妇读书。 “我那时年少轻狂,自认身有战功,杀的蛮族比顾予歌见过的都多,更想听顾予歌讲那些生财之法,可等我回了麟州……我麾下兵士劫掠了八十女子充作军妓,我起初不知此事,麟州百姓见我如见豺狼,我途径一村落,那里有一姓方的独腿老兵,他曾是我祖父身侧亲兵,也教了我不少带兵之法,可我那日再去,整个村子已成焦土,为了保孙女不被劫掠,那老兵被活活烧死在自家屋内,给过我胡饼的李娘子,给我唱过歌的方家小娘子……我难道不想护住他们么?可我只离开不到十日,他们就死在了我的部下手中。也在同日,临近另一村为自保,以毒草杀了五十兵卒。” “无军法,不如无军,不知为何而战之军,不如不战。” 她看见军法立人头落,令行禁止,以同袍之性命为始。 “你胸中有枝笔,能救千万人。眼下不信也不要紧,以后总会信的,一点点做该做之事,做应做之事,有一日,你便会察觉自己已成了那样一支笔。” 她听见卫蔷对别人这般说。 “你胸中有柄刀,能救千万人,一刀活苍生,一刀救百姓,一刀开民智,一刀换人间,真正活人刀也。”这是她对卫蔷说过的话。 于是世人有志,有共济之心,有求真之勇,向着能救千万人的生路奔去。 “以煤燃于下,热气顶于内,可使铁车沿轨前行百千里而不需骡马之力,阿蔷,这便是顾予歌说的‘火车’!这就是顾予歌说的火车!” 黑漆漆的火车缓缓驶出,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去往遥远的远方。 “我是你的顾予歌,也是你的阿茵,这一生有你做挚友,做姐妹,是我的最大幸事。我们的前路要你一直走,也请你一直走下去,那个坐火车一个白日可从幽州到岭南的世间,那个众生乐业的人间,那个我坐在设计室里计算建筑参数的人间……我真想你亲眼看看。”这是她曾经说过的话。 “顾予歌,阿茵,你想让我见的,我正往,我所正在做的,也想让你看看。” “国号就是大黎。” “我不做皇帝。” “荆州。” “南吴。” “建水师。” “谁需要我们,谁正遭受不公,谁就是我们黎国之所向。” 薄薄的信纸重若千斤。 汹涌浩荡的火焰将随着散布天下的星火而起。 雪地上有人洒热血。 废墟中七千个女子齐断发。 她都看见了。 “阿茵做了许多许多事,离开这,你会一一看见,她把她的梦在铸在了黎国的每一寸疆土里,铁龙一般的火车,比巨鱼还大的船,看不见尽头的路,救人性命的药,启人心智的书,还有,我的刀。” “你不信我说的,我带了个孩子来,她叫阿野,只是一个寻常少女,她讲的每一点黎国的好,你都能听见阿茵。” “‘心王……加冕,万春……不老……’” “何止六国封相,阿茵会成为改变这个人间的人,定远铁骑所至,枪炮所指,都是她给予这个人世的。当初的签文,是她给你的祝福,仅此而已。一个做姐姐的希望自己的妹妹携龙乘凤,瀚海采珠,你不想去吗?” “阿茵说,这世上有一个国,百姓当家,百姓做主,人人一等,男女无别……初闻之时,我于浓雾中见晴天,只觉幻梦,阿茵将重云撕了一条缝,让我看了一眼不甚真切的模样。阿薇,她们就是那天。” 她看见握着刀的手鲜血淋漓,指着最困苦百姓的手指坚定不移。 “女子承受着格外的压迫和桎梏,每一个走向公道的女人,她们最初的不公,就来自她们的血亲,是父权,又不止是父权,是她们的兄弟、她们的来日、她们的降生,皆是不公!她们会成为这世上最需要公道,最勇于求公道争公道之人。” “公道,在我的手中刀,也在你们的心中,你们想要,它便在,你们想要而不得,还有大黎!” “大黎的第一任国相,她叫顾予歌,她叫卫茵,何其有幸,我卫蔷与她作挚友,与她作姐妹。” 浓雾渐渐重了,顾予歌突然看见一个恍惚的影子。 “予歌,你给我看了天,我走了一生,到今日,无悔无愧,有笨拙处,你别笑我,我本就是个该当游侠儿的性子,惫懒是有的,可我尽力了。” “阿茵你别听她的,她欺负妹妹的本事可是厉害的紧!” “阿茵你造的船可太厉害了!我种出了你说的玉米。” “阿茵你看!阿茵你看见了吗!” 我看见了。 泪水流下,顾予歌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 “小鸽子快起床,今天咱们要去参加书法比赛。” “哦,我起来了妈妈。” 下床站好,顾予歌转头,看见自己的床头摆着一个砚台。 砚台上红点白鱼栩栩如生。 “我看见了。”她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