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女皇帝》 1. 楔子 一切故事的开始,始于一座塔。 《开国女皇帝》全本免费阅读 一切故事的开始,始于一座塔。 大靖承元四年,皇帝听信民间毗陀僧人言,打算在浣州敕蓝河入海口三十里的闻仙山修一座长生塔,层高十九,网罗天下名书经卷供奉,以求长生不老。 为什么要建十九层?因为十九在毗陀僧人语中是极致之数。 原本皇帝要修一座塔倒没什么,毕竟承元皇帝大半生无甚建树,也不爱奢靡,跟他那位动辄喜欢建庙修陵的爷爷比起来,实在是一个很朴素的皇帝。只可惜承元皇帝这塔不仅仅是十九层这么简单——毗陀僧人这座长生塔,想要达成效果,需要在每层塔下做祭祀,祭祀所需皆为活物:十九只羊羔、十九只牛犊、十九个稚童。 十九层塔,那么就需要祭出三百六十一名稚童。 五百年前,大靖开国皇帝白褚弘就曾明文废除殉葬制度中的人祭,痛斥之为“陈规陋习”、“逆天失德”,后世子孙皇帝们薨后果然都取缔了人祭殉葬。 如今后世子孙突然来这么一招,实在是昏庸无道至极。这一举,也让大厦将倾的靖王朝犹如万顷之原上点了一把星星之火,轰地一声烧翻了天——农民杨凌以黑月为旗,纠集了一帮屠夫,率先造反。 仅仅两个月时间,敕蓝河上下游的青州、闵州、浣州三地户户插旗,黑月军势如破竹的攻占了浣州军防大营。 承元皇帝即刻委派浣州兵马都总管镇压暴民,都总管薛长风是个二十郎当岁的青年——太平年间,一州兵马都总管不过是个正三品,据官风言传这官儿还是承蒙祖上恩荫的。 薛长风不负圣上、父亲所托,只花了月余就把黑月军打得丢盔弃甲,收回了浣州军防大营。 皇帝大喜,重赏薛长风,皇帝又大怒,将黑月军首领、农民杨凌倒挂在浣州城门外,刮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然而,浣州城外杨凌的血还未干,宝座上的承元皇帝笑靥还未散,薛长风反了。 薛长风这一反,承元皇帝熬干了最后八年的生命,也没有把他镇压下去。 …… 战争就这样来了,南方诸州受薛长风影响,遍地揭竿而起者,承元皇帝加封列侯裴西年为靖南将军,叫他领兵剿匪——闵浣二州交界处,六万靖南军钉子一样扎着。 也许不修那座塔,战争就不会来,可谁又说得准呢?连农民杨凌都没有想到,当年他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拉人入伙的举动,掀起来的是帝国长达二十多年的内战。 …… 四年后,也就是承元十二年,是日八月十五,仲秋节,皇帝于麒麟宫设宴,邀诸侯王子,重臣命妇同宴。 自从开国太|祖皇帝马上得了天下开始,靖王朝如同一艘缀满披挂金碧辉煌的大船,已经稳稳妥妥行驶了五百多年,那一点子匪患,不过是行驶途中溅起的一点儿水花,翻不起什么大浪。 整座皇宫,包括皇帝本人,都对这件事不怎么上心。 人人沉浸在鼓乐笙歌里,人人都在为接下来的大宴做细致的准备。 只除了一个人,先皇后独女,大公主,亦是裴西年发妻,白染秋。 * 白染秋身怀六甲,况且月份着实大了,行动不便,原本请旨不来赴宴的,但她在家里连续看了几天邸报,上头对裴西年剿匪的进展讳莫如深,宫里又迟迟没有靖南军情札子的信儿传出来,她情急之下便托着大肚子进了宫,打算随便抓个草拟札子的翰林问个究竟。 可巧了,今天翰林院值班的是刘仲年,算是起小见着长大的。 “你甭给我耍花腔打马虎,如今已经接连三个月没有收到前方的消息,裴西年是死是活,靖南军到底是个什么光景,战报上怎么说!” 叙齿为长的大公主一向这般咄咄逼人。 刘仲年是个年轻人,虽然供职于御前,大小也算个天子喉舌,但总有些贼眉鼠眼的穷酸气,这大约跟他的出身很有关系。眼下他滴溜溜转着眼珠儿,喏喏垂首,在这位尊贵跋扈的女人面前尽力敷衍道:“微臣怎么敢在公主面前糊弄,可是这战报乃军机大事,臣实在不敢妄自透露。” “放你老子娘的屁!你连蟠龙柱都触过,还有什么不敢?”白染秋柳眉倒竖,揭开他的老底:“当年你在齐华门外要饭的时候,还记得是谁搭了你一把手吗?” “呃……公主一饭之恩,微臣不敢忘却!” “那你就别在本宫跟前儿学舌这些官话!甚么军机大事不敢透露,刘仲年,本宫如今是大靖一品淑敏公主,裴西年是我的驸马,也是这万里河山最后一道护龙锁,别说是跟我有干系的剿匪,就是跟我没干系的,当年皇爷爷不还是一样一样说给膝头上的我听吗!” 大公主白染秋是承元皇帝还是太子时出生的第一个孩子,若说先皇对她的宠爱,在一群孙儿孙女中那真的是只有一人,只给一人——垂髫之年的白染秋,是真在御阶上听过政的,所以,她向翰林索要一份情报也不为过。 寂静宏伟的麒麟宫前门广场,是太监和宫女轻易都不会来的地方,眼下四方无人,只有脊兽上的鸽子不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公主却又将声音压低半分,悄声道:“你当真以为本宫消息不全吗?本宫不过是想要知道,陛下他——” 话留一半,白染秋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翰林学士。 而一副鹌鹑样儿的刘仲年,听了这话,登时脖子也不歪了,背也挺直了,心里咚咚一跳,目光惊诧地回看着她。 白染秋与之深深一望,眼中满是讥讽。 刘仲年往四下里瞥了瞥眼珠儿,想起昨天那封被皇帝留中的军情告急札子,小心翼翼回道:“微臣不敢妄测圣意,不过内阁里倒有几句说熟了的话,微臣斗胆学舌,还请殿下明鉴:这几年剿匪,所耗甚重,而匪患呢,多到按到葫芦浮起瓢的地步,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暴虐之徒?上一年,不是还查出了闵州的匪患是闵州安抚使兼兵马都督葛云飞自己贼喊捉贼唱的大戏嚒?为的就是贪墨朝廷的剿匪钱,朝廷拨给他八十万贯,倒把他自己喂得脑满肠肥!” 所以,上头的意思您晓得了罢?位卑胆小的翰林学士觑着公主,祈求她能意会。 白染秋果然明悟,嗤笑一声:“所以,他们都是以为裴西年也在以战养战吗?”她缓缓摇了摇头,不可置信道:“薛长风在南边扯反旗,番号都打出来了——‘康’,五万康贼攻占浣州石安县,宝安县,杀了役夫民众五千多人,众目睽睽铁证如山,同葛云飞这等无中生有浑水摸鱼之辈,岂可并为一谈?若没有裴西年的靖南军殊死抵抗,恐怕南方诸州户户都要插反旗!这江山该待之如何?” 末了,她讥哂一笑,闭眼轻喃:“兔子还没入网呢,这就开始磨刀杀猎狗了,真是眼睛一闭,耳朵一关,就当真以为天下太平了,可笑至极!” 刘仲年喏喏垂首,丝毫不敢回应这个话——满天底下,也只有眼前这位公主殿下,皇帝的长姐,够格儿说这等僭越之语。 婢女提醒公主,“殿下,起风了。”这是一句暗语,是有侍卫巡逻至此。 白染秋抿了抿唇,搭着婢女的手缓步离去。 刘仲年也紧赶慢赶一溜烟儿跑了,等跑出丈远,麒麟宫广场再次恢复安静的时候,他才支棱起佝偻着的肩膀,猛地回头,怔怔望着白染秋离去的背影。 * 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是,靖朝那艘稳妥行驶了五百年的披金大船,就在今夜,咔嚓一声,折戟。 因着当时情景十分慌乱,加之在场的起居舍人全被乱刀砍死,逃过一劫的老臣,也多半都在日后的“懿德政变”中死于非命。当时的细情,只有几位侥幸活下来的白头宫女太监,还记得那般清楚: 一杯鸩酒被太监送上了御案,皇帝饮下毒酒后立刻服用雀丹,然而没什么用处,顷刻便晕倒在地。晖王随即发难,他带的家将瞬间包围了整座麒麟宫,又有宰相卢文忠监守自盗,里应外合,放开城门宫禁 2. 诉冤 《开国女皇帝》全本免费阅读 天瑞十六年,盛夏酷暑,京畿附近连着俩月都未曾下得一滴雨,艳阳高照,晒得老百姓和地里的庄稼似的,蔫头耷脑,毫无生气。 周边几个州府都报了旱情,朝廷派了官员前往赈济,但灾民仍一茬一茬韭菜秧似的往京师里涌,他们成群结队沿街要饭,在城墙根底下扎窝,将煌煌帝都弄得臭气熏天,周边百姓也苦不堪言。 “姐,我渴。”青砖墙下一小片阴翳里,躲着七八个歇凉的饥民,其中一个蓬头垢面的小男孩,用嘶哑的嗓子说着话。 石盘街这一带原是外城,从前住的都是京郊附近耕读渔樵与做小买卖的百姓,早些年大靖朝国运昌隆的时候,连着几代皇帝都大肆扩建皇城,撵走原本居住在此的人们,历经几百年蚕食鲸吞,眼下皇城早比开国时大了整整一圈,石盘街也因此翻了身,成了紧挨着皇城根脚下寸土尺金的地方。加之靠近大理寺衙署,这一带街坊住满了棘寺部僚。 只是眼下正值巳时,天上老爷儿明晃晃挂在头顶,像下火似的晒得人头晕眼花,地上青石板路也烫得人无法下脚,因此大街上行者寥寥,分外肃静。 “瞧这时节,咱家后院那棵红果树,也正该结青果了。你往年总是急不可耐打它下来吃,咬一口怎么样呢?”姐姐说道。 男孩回忆着酸涩的青红果味道,口里生津,连忙咽了咽唾沫,然而望梅止渴的法子终究没有多少用处,他挠了挠鸟窝一般的头发,只觉得浑身烧得慌,越发饥渴难耐。 他姐姐的形容比他要好些,头发包在布巾里,颊边鬓发被汗洇湿,她拭了拭额上的汗珠儿,整张脸像一颗熟透了的果子,红彤彤的,透着一股病艳的美。她抬眸看了一眼街对过大槐树荫底下那卖瓜的老汉,道:“我去讨一碗湃瓜的水来。” “不,姐,你别去,我去。”男孩儿拦了她一把,起身整了整衣衫,冒着烈日,往那瓜摊走去。 …… 如此暑热的天儿,石盘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店铺开张,顾客盈门的唯有此棵树荫下的瓜摊。只见树下停着一板车西瓜,拿草帘子盖着,另有七八个湃在木桶里,凡是食客买瓜,摊主都会乐呵呵吆喝一声,刀尖戳进西瓜皮,还未及劈下去,那瓜便等不及裂开,露出里头丰盈的汁水和甜滋滋的香气——这份水灵清爽,凭你是大理寺丞,也挪不动脚步。 瓜摊生意极好,食客们买完了瓜也不走,围坐在树荫底下,一壁消暑,一壁发着牢骚: “年景不好,龙王老爷也不知道去哪儿躲闲,三个月里竟是一滴雨也没下!” “你操那个闲心?你又不耕田种地,龙王爷下不下雨也不耽误你吃饭哩!”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是编炕席卖蔑筐的,虽不种地,可我的主顾却都是庄稼汉,他们手里没闲钱,我哪还有营生呢!况且即便咱们不耕田,春课秋粮难道少得了你!咱们买卖人还另有一层商税呢!” “这话很是,这些年税码是多了许多,那庄稼汉的爬犁耕牛也要缴税哩。” “要不说咱们国号叫‘天瑞’呢,诸位岂听过那句话,有道是:‘天瑞天瑞,天天加税’!” “欸唷,快打住,南边传来的浑话,你竟张嘴学舌说起来,叫墙那头的大理寺官差听见,不用审,直接下大狱!” “老子怕甚,下大狱倒有一口官饭吃……话也说回来,没准南方更好谋生,我那表哥前阵子不就是往浣州去了嚒,说是去捉‘祥瑞’——没想到真叫他得了手,敬献给闵州通判。那通判反手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贺文,敬献给朝廷,一下子就升迁安抚使,我表哥也因献祥瑞有功,得了一千贯赏钱呢!” “真有祥瑞?是什么?也奇了怪,自打这小皇帝一登基,满天下的祥瑞都纷纷冒出头来,早年怎么没动静呢?” “皇帝爱见祥瑞,大臣们自然就有门路寻摸呗。千年灵芝万年王八,都是活生生的,岂有不真?况且,管它真不真,给的赏钱是真就好!” 这话说的也是,不过,大伙儿仍旧唏嘘不已,都纷纷嘀咕,既然祥瑞遍地,为何老天爷还不叫龙王爷降雨呢?这大靖朝的江山是转好还是转坏?不过说到这也就罢了,江山的事自有江山的主人操心,老百姓止多关心何时下雨,以及来年的春课秋粮该怎么筹谋。 恰此时,却听见一声嘶哑的祈求声:“爷爷,晚辈讨您一碗湃瓜的水喝。” * 男孩整了整衣襟,杵在瓜摊前,克制地吞了吞口水,一脸诚恳地开口。 那卖瓜的老汉扭脸瞧了他一眼,虽然浑身污糟,该是饥荒闹得,但举止有礼,料想也是个有父有母教养的孩子,不免轻叹了口气,却挥挥手叱道:“去去去,蹲墙根去罢,等老爷儿落了,往城东化一口饭来吃,别盯着小老儿这一摊瓜,小本经营,受不起!” “你这老货,恁的抠搜,”便有吃瓜的主顾看不下去,睨着眼道:“人家一个小伢子,没说要你一口瓜吃,讨你一碗湃瓜的水又怎的?” “就是,就是!”便有人跟风附和。 那老汉苦着脸,忙道:“若是平常,别说一碗水,就是白吃小老儿一片瓜,也不是多大的事,周济也就周济了。只是眼下,且不说官营水井都开始索打水钱,就说墙根底下和他同伴的那些花子,小老儿就应付不来。给了这伢子一口水,他们也来要呢?恕小老儿周济不得了!” “……嗐,也是,咱们京师本有九条水渠,从前哪口水井不是任人取用?如今却连打水也索起钱来,又赶上天旱,一半水渠都见着黄泥,可恨天下贪官如过江之鲫,又如蚂蝗见血,又多又咬人呐!” “就是这话,咱们京畿高平县,倒有一任清官盛老爷,不纳百姓一钱一粟,可到了怎么样呢?还不是十多年委屈在任上,一直得不到升迁嚒!哪像赃官多好当呐,随便想个辙就是聚宝盆——你们瞧着罢,现在齐华门外每天早晨进城贩水的车排成一条龙,仓司张家谭家,那两家子又要因着收贩水的头子钱赚得盆满钵满了!” “那有什么法儿呢,还不是瞧着干瞪眼?谁叫人家攀了高枝,抱上大理寺卿刘大人的大腿?刘大人出身翰林,又在御史台镀了两年金身,这会子已经是掌全大靖刑狱的缓死赦过之人,虽官位三品,但在朝中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呐!您瞧瞧这动静,他府上又歌舞呢!” 京师民间到处都有消息灵通之人,对那些庙堂上的权宦也如数家珍,便有人也凑趣道: “听说这刘大人早年间就在齐华门外要过饭,我说摊主,你真的不周济周济这群花子嚒?不说别个,眼前这个小伢子,看起来就像是读过书的!” 吃瓜百姓们的眼神便一齐儿全往那讨水的男孩身上招呼,这男孩也不知怎的,满面惊惶,扭脸看了看街对过的姐姐,好像被人揪住了把柄一般。 他姐姐在墙根底下张着脖子瞧了他半晌,见他耽搁在瓜摊前,也惴惴不安起来,见弟弟又望过来,便起身也往瓜摊走来。 那摊主见他们二人年纪小,又着实形容可怜,便切了两片瓜,摆摆手悄声道:“莫要声张,吃完再回去。小老儿也不是图你将来有出息报答,实在是天可怜见……”这老汉想起自己也曾有个孙儿,两岁上时便遇上薛长风带兵攻打京师,拖家带口出城逃难之际,孙儿却遗憾病故,若是还活着,也有眼前少年这般大了,如此想着,不免口气又缓和几分。 却说那少年一朝得了两片瓜,舍不得吃一口,连忙捧着要给姐姐送去。他姐姐也从街对过赶来,见了面,刚要说话,她弟就把冰凉沁甜的西瓜往她嘴里一塞,自己也连忙吞了一大口。 “慢些吃,慢些吃!”女孩儿忙与狼吞虎咽的弟弟说道。 “啪——啪——啪!”街上突兀地传来三声鞭响,姐弟二人怔楞抬头,却见一队赫然瞩目的骑兵从大街远处飒沓而来,浩浩汤汤总有百十多骑,哒哒的马蹄踩在青石街道上,锐气直逼人面。 为首的军官穿着一身红缨细鳞铠甲,手持绞丝金鞭,鹰视狼顾,喝道:“飞鸢骑奉旨办案,百官贱民避让!” “避!” 挡在路中间的少女吓得出了神,回过神来时却率先捂住了衣服襟口,手里半片西瓜跌落也顾之不及。男孩子忙不迭弯腰去拾,眼瞧着铁蹄金鞭就要兜头而下,还是那瓜摊老汉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姐弟俩,扥了两下,让出路来。 “不要命了,娃儿,在京师行走,你们眼睛切记要瞪大些,这是飞鸢骑,可不是一般的巡城侍卫!他们出动,不是抓人就是抄家!” 不想那女孩儿却惊喜地笑道:“我知道,飞鸢骑,是下属明湖司对不对?我就是专为她——” 女孩儿住了口,眼睛直勾勾盯着打马而过的飞鸢骑,一溜儿骑兵队伍中间赫然是一辆四驾马车,因是盛夏酷暑,车围也不过用纱幔堆就,隐约能看出车里歪坐着一位华服少女。 斑衣公主今年整十六岁,人生得千娇百媚,又偏爱鲜妍的打扮,凡出行必穿朝服袆衣,因颇受太后喜爱,又是本朝头一位以郡主身份加封受爵,仪同公主的贵女,织造司为了讨她的好,每天变着花样为她缝织宫装,其舆服归置早已超出公主的定例。 斑衣公主不仅衣衫华美,脸面上的热闹也毫不逊色:头戴簪花盛满一年之景,额上点着珍珠花钿,她又不像别的女子那般喜欢轻着胭脂,淡施檀色,反而偏爱浓妆红唇,这么一番妆饰下来倒与满头珠翠交相辉映,端的是艳光逼人,不可直视。 同她一比,讨饭的女孩就好像地上随便一 3. 抄家 《开国女皇帝》全本免费阅读 飞鸢骑驾到,不是鸡飞就是狗跳。 刘府门房被眼前的浩大声势吓得脚软,忙不迭跪迎,有机灵的正要跑去后院递信儿,被韩延一记窝心脚踹出半丈远。 “飞鸢骑奉公执法,一干人等,跪迎勿动!” 韩延语落,侍卫随即驰入刘府,一小半往书房明堂等要地而去,另一多半则直接冲向后院——今儿是刘仲年母亲过六十大寿,全家老少包括前来祝寿的男宾女客,都在后院戏台子便围坐,正好方便一股脑儿包圆! …… 宾客早已仓皇四散,纵使再有胆量的人,也不敢留在飞鸢骑执法现场,更遑论今天还有斑衣公主出场,这位可是齐太后座下头一条好狗,看着鲜妍娇弱,实在磨牙吮血,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韩延将钎盖了天瑞印玺的圣旨递到刘仲年手上,轻笑一声,显得很有礼貌:“卑职奉旨前来籍没家财,刘大人,没得说的,还请恕下官们无礼了——” 他手一落,侍卫们随即四散而去,有的对着名簿拿人上铐,有的对着单子抄敛财物,都是干久了抄家这门差使的,行动起来自有一股井然有序的从容。 然而,这场景落在刘府众人眼里,简直就是小鬼上门,又看着一顶绣帷堆就的小轿子施施然抬进后院,更是与阎王驾临无异,登时天晕地旋,几个年轻丫鬟媳妇直接哭出了声! 只有戏台子上的歌女还在咿咿呀呀唱着祝寿词,今天的戏班子是御中送来的,本以为是陛下赏赐的一份殊荣,没想到竟还有这等意味。 …… “哭什么?你们享了一辈子大福,也就临了遭点罪,都安生些,也给自己留些体面。” “别藏了,也别躲了,我们都有名簿,满府上下,别说仆妇小厮,就是后厨上的耗子都有名有姓登记在册呢!” “抬起头来,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别想着糊弄你爷爷!” 刘仲年捧着御批的札子,神情几经变换,怒愕,惶恐,最后都变成了不可置信,脚步晃了晃,仿佛一息之间老了十岁。 “老臣侍君二十载,上不负天子,下不负所学,纵然没有立下绝世功勋,也有一片赤诚丹心,如今,为何连审也不审就定了罪名?尔等弄虚作假,构陷忠良,我要面见皇上!” “刘大人说话真有意思,当官不为建功,要你一腔丹心做什么?炒着吃嚒?”韩延呵呵一笑,而后笑容顿消,一张英俊的面容满是阴戾,附在他耳畔,轻轻道:“皇帝不会见你,回头你到了阴司,和先帝爷告状去罢!” “你——你们也太狂妄了!”刘仲年登时怒气上头,狠命挣扎着想要摆脱飞鸢骑的桎梏,韩延摆了摆手,道:“上枷拷!” “滚开,还有没有王法了?”人群中,一位满头华发的妇人忽然爆出一声怒喝,瞪着身畔两个飞鸢骑侍卫,高声道:“老身有诰命在身,看你们谁敢动我?” 她挣开桎梏,往儿子刘仲年身畔走来。韩延眼神一凝,飞鸢骑两个侍卫当下扥住刘母,老人家虽然华服遍身,但身材干瘦,就像一根枯萎的老藤,随即晃了晃脚步。 刘仲年伏跪在地,满目悲戚:“母亲,是儿子不孝,没法让您安享晚年,全福终老!” “你只跟我说,你有没有辜负过皇恩,辜负过百姓?” “儿子指天发誓,没有!” “那便好。”刘母欣慰地看着儿子,又恨恨地看了一眼臭名昭著的飞鸢骑众人,说道:“你起来,不用跪着,大靖朝能吏辈出,总有一日会有人为你沉冤昭雪!至于今日之劫,为娘不怪你,想来后世的史官也会为你主持公道。” “啪啪啪!”韩延打了个合掌,笑道:“好一出感天动地母子情,好一份忠孝节义,你们倒比戏台上唱得还真呢。刘大人,你当上大理寺正卿也不过三年时间,每月料钱四十五贯,年粮二百六石,养你一家几口温饱本不足为奇,可你瞧瞧这煊赫门庭,重檐叠栋,一大家子连主带仆三百多号人口,你是靠什么维系?你糊弄糊弄自个儿也就是了,怎么连高堂老母都骗?” 刘仲年昂首回视,道:“本官做正卿之前,也做了十多年职事官,又有陛下赏赐的永业田,本官不嗜酒色,也不与人私交,攒下这些家业有何不可?”他愤怒地看着韩延等人,叱道:“尔等为人鹰犬,颠倒是非,一再构陷忠良,究竟是何居心?” “停停停,显摆就你会用成语是嚒?还敢提永业田,横是以为将田产冠在他人名下,明湖司就查不到了?”韩延扭脸对刘母倏地一笑,好脾气地道:“看来老太太还不晓得实情,我本不欲当众揭您儿子这个丑,可他一口一个‘忠良’,我实在听腻歪了!” 说完,他勾勾手,几名手下合力当下便扛着一座物什往这边走来。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刘母见佛堂里供奉着的佛祖金身都被他们拆下来,不由激动流泪不止,“快放手,你们会遭天谴的!” “砸!”韩延笑嘻嘻一声令下。 十来个飞鸢骑汉子合力抬起佛像,朝青砖石地面狠狠摔下去,泥塑木胎的佛像立刻被砸得粉碎,轰然倒塌在地上——就像前一刻还煊赫辉煌的刘家。 佛像倒下后,露出里头金光灿烂的财宝,满地的金锭珍珠翡翠银票,登时刘老太太,包括刘府一干人等,都傻了眼。 唯有刘仲年,见贪赃败露,脸色一白,委顿在地上。 …… “韩头,少了三个人,一个是长孙刘璠和他的奶母蔡妈妈,还有一个是刘家次女,刘景筠。” 韩延扭头看了斑衣公主轿辇一眼,说道:“先找到刘璠和他奶母。” “是!” 听见女儿的名字,刘仲年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到小轿前,泣求道:“公主殿下,您和小女景筠自小就是至交好友,还请看在小女的面儿上,为卑职向太后娘娘讨情几句!卑职已然知错,余生定会效忠娘娘的,也会孝敬殿下的!殿下,饶过卑职这一遭,也让景筠有个家罢!” 他这么说,自然是有向太后服软的意思。 大靖朝哪个官员不贪?在朝的与叛军勾结,倒卖军情,致使一半江山化为焦土;在州县的罗织苛捐杂税,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盘剥百姓。自己不过是占了几亩田产而已,也是为了不显得太过孤介,更好的在官场活下去——这有什么错? 不过是太后和皇帝打架,自己站错边罢了! * 刘仲年自是比盛秀秀多几分面子,只听绣帷里传出一声冷哼,“这会子提景筠,怕不是晚了点儿罢。” 说完,斑衣公主招了招手,韩延便狗颠儿似的跑过来,附耳与她说了两句话。 “没找到?”公主秀眉一蹙,轻笑:“呵,今儿是他们家老太太过大寿,哪个小辈敢偷跑出去玩?别人不说,景筠头一个安分守礼,绝对坐不离席。她就藏在这府里,一定是你们搜查得不仔细,横是以为我会容情?” “属下不敢,属下这就亲自去查!”韩延忙道。 韩延走远,斑衣才睇了睇跪在脚边的刘仲年,语重心长道:“刘大人,你心知肚明,你犯的是什么罪孽。” 刘仲年自然心里门清,他悄悄抬头,向上瞥了一眼——别看一样跋扈,她的身上,可没有她母亲半点的影子。 他微微怔了怔。 裴缨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些许不一样的东西,似乎是某些怅然,缥缈的情绪——不管这个情绪是对自己还是对某个人的,都令她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被冒犯的愤怒。 不由抿了抿唇。 “我知道朝廷中有人煽风点火,到处宣扬我是谁谁的走狗——这是什么好话?犯禁知道嚒?你心里不要有这样的想头。我身为明湖司都指挥使,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履职,是在奉公办事,换言之,都是为了皇上陛下和太后娘娘。” “罪臣谨知!”刘仲年忙叩首。 “告诉你家人,不要违逆明湖司,按大靖宪律,凡抄家籍没田产之族,十六岁以下男丁皆可冲入掖庭,你那孙儿才三岁半,按理说能留一条命。你们胆敢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或者偷梁换柱,借此保下血脉,你可就打错了主意!你们大约是小瞧了我,以为我不敢见血。” “罪臣惶恐,罪臣万万不敢!”刘仲年脑袋叩在地上连连恳求,“请公主殿下施恩,饶了罪臣一家老小,哪怕褫夺官籍诰命,留几亩薄田渡命就好。” 四十多岁的老臣了,两鬓间早有华发,年轻时那股贼眉鼠眼的机灵劲儿也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副浑浊的眉眼。 该说的话都说了,裴缨将头撇了过去,不再搭理。 不料,刘仲年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口,悄然说道:“殿下想知道当年靖南军告急的军情札子,是谁唆使先皇陛下留中的嚒?——保我一族,我全都告诉您!” 公主噗嗤一笑,睇着刘仲年,就好像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靖南军靖北军,与我有什么相干?我看你是当官当久了,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竟和我谈条件?” 她笑靥未散,对着一旁扈从的飞鸢骑道:“韩延办事忒墨迹,明儿就撵他去九渠清黄泥。刘家人也是痴心妄想,想留血脉?那就先从目下最年幼的孩子杀起,直杀到刘璠冒出来!” “是!” “殿下!不——”刘仲年这才真格儿慌了,他知道,不论公主怎样,当庭杀人对于飞鸢骑来说的确是小儿科,况且太后为了打击异己,已经接连铲除了李家、曹家,那般血淋淋的惨境,庙堂百官无不谈之色变。 “殿下,请收回成命,罪臣再无所求了!” 正当刘仲年目眦具裂之时,韩延脸上冒着汗,手里裹着个奶娃娃,气喘吁吁跑来,高声道:“找到了,长孙刘璠登记到册,奶母已猝,登记!” 斑衣公主没趣儿似的耸耸肩,又诘问:“刘景筠呢?” “奇也怪哉,卑职和手下翻遍刘府每一块砖石,她就像掉在地上的水珠儿一样,老爷儿一晒,没了!” 公主气得倒仰,往那处戏台子一瞥,问他:“全府你都寻遍了?” 韩延:“寻遍了!” 公主:“…明天你去京师九渠清黄泥。” 韩延一头雾水,他锄地似的忙活一通,怎么非但没有奖赏不说,还要去做苦力? 裴缨回到轿辇上,兀自出神。 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起帷幔飘飘荡荡,扈从们将车帘拉好,裴缨顺着窗缝,见外头天上忽然阴云密布,竟淅淅沥沥飘起雨来。 盼了三个月的雨,终于落下,沿街百姓纷纷叫好,直道老天爷开眼! 老天爷?呵…… 裴缨一哂,寡淡的笑意和她的盛装极其不符,看起来怪异极了。 * 半个时辰前,刘府后花园。 “快,嬷嬷,小点声,进来!” 少女奋力推开地道大门,让抱着璠儿的奶母先一步进了去,然后探头望了望,上一刻还在舞乐笙歌的偌大府邸,这会子早已乱成一团,飞鸢骑仿佛从天而降的鬼魅,不由分说地按名簿拿人,这会子还能听见满园此起彼伏的哭喊声。 不忍卒睹,刘景筠快步跑进地道里,飞快地阖上大门——这还是爹爹曾经千交万代过的地方,虽然她不知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在家里造一个通往外面的地道,但这会子竟也用上了,只可惜飞鸢骑来的太突然,将看戏的全家包了圆,自己还是侍女掩护才跑过来的,途中遇上抱着璠儿上茅房的蔡妈妈,这才也能救他们出地狱。 4. 好色 《开国女皇帝》全本免费阅读 裴缨回到皇宫时,大雨倾盆,怠职一夏天的龙王爷一口气儿挥洒半日,庄稼急不可耐地吸吮着甘霖,民间到处都是欢呼声,就连宫道上,都能看见钦天监官员们喜气洋洋的身影。 她率先去了懿德宫,太后燕居之所。 太后齐氏正站在廊庑底下,指挥宫女太监搬茉莉花。大靖宫妃时兴养茉莉,十室有九室都充斥着茉莉香;太后又是个中高手,阖宫花团锦簇,清香扑鼻,只可怜花儿们一个夏天没得喝到一滴雨水,全靠宫女们日日打御泉水浇灌,长势竟都不好。 好容易下了雨,须得把它们搬出去吃透雨水,一百个花盆,还要掐着时辰别浇烂了根,简直堪比排兵布阵。新雨和晚松也都挽起袖子下场帮忙,行动间袒露出强劲的胸肌,惹得一帮小宫女脸色酡红,连衣裳浇湿也不顾了。 裴缨从轿子里一下来,看到的就是这副热气腾腾的场景。 小太监高举着伞替她遮蔽,可仍有雨珠顺着伞檐往下滴落,洇湿肩上一小块布料。 “殿下,小心!”一双手拢成扇形,遮住这块空缺。 裴缨扭头,率先见着的是青年湿淋淋的两片胸肌,再往上,是英俊的眉眼——新雨头簪茉莉,正替自己挡雨。 若是别的女孩,见了这场面,必当羞赧难耐,可斑衣公主又岂是别人?她打量新雨一眼,手上轻轻使了个巧劲,小太监擎着的伞便往一头倒去,新竹子扎的伞檐带着雨珠直接刺向青年袒|露着的胸膛。 新雨吃痛,又被落了面子,神色就有些不好看,拧头往丹陛上瞧,太后娘娘满面笑意,显然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但也只当是看猫儿狗儿打架。 * 回到稍间歇息,太后啜茶歪在宝座上。她今年也不过才四十岁出头,保养得宜,白净的鹅蛋脸淡扫蛾眉,衣裳也是家常穿旧了的,同姹紫嫣红穿得花蝴蝶一般的斑衣公主比起来,朴素顺眼得多。 “外头怎么样?”她问公主。 裴缨笑答道:“雨下得及时,沿街百姓都说,是太后娘娘和陛下圣明仁德,感动了上苍,才使天降甘霖,拯救万千黎民。” “喔?”齐太后挑了挑眉,显然并不太相信,饮毕热茶,将桌案上一封红袱札子递给裴缨,道:“看看,有喜欢的就留下。” 太后如今尚未还政,仍保留着紫笔御批,各部的札子仍会在太后这里过一遍,但这两年太后有意放权,几乎都是拆也未拆,原封不动地送去麒麟宫。 今天这份算是罕见的紫笔留中。 裴缨接过打开一看,就蹙了眉头。这是一份朝贡礼单,上头用大靖文字和赫舍族文字写了满满两长列,罕见的竟是一些昂贵的金银玉器、宝石香料。 “现在既不是年头,也不是年尾,赫舍族人朝哪门子贡?他们一惯反复无常,别又是想着玩什么花样。当年康匪残部隐入十万大山,赫舍一族至今未说出他们的下落,还在跟朝廷打哈哈。”裴缨谨慎地看着这份礼单。 所谓康匪,便是薛长风当初在南边扯反旗时拉拢的拥趸,齐太后用了数年心血谋划,才将他们击退至西南边线,几乎尽数摧毁,残部逃亡邺州十万大山深处,等朝廷遣使申斥赫舍,赫舍族长两手一摊,愣是不认账。 太后没说话,看着新雨和晚松。 他二人已经换过干净衣裳,坐在下头两把小杌子上,一递一递说道:“应该是想把质子送来,先迷惑咱们一阵,好无后顾之忧地和那拉达卡人打仗。” “至于为什么这会子才来,听说是使臣队伍里有象兵,他们骑着大象,从过年出发,一直走到今天,才到京师。” 怪不得。 那拉达卡是大靖西南边陲几百里外的一个小国,中间夹着的就是邺州赫舍。赫舍和那拉达卡之间的纠纷渊源足有上千年,有时合并成一家,有时分裂成两国。 因为赫舍与大靖接壤,甚至相当长一段时间是大靖的属州,所以赫舍每每吃了那拉达卡人的败仗,便会立刻扭头向大靖朝廷磕头认父,请求支援,一口一个“国主父皇”叫得真心极了,而后便在“父皇”派兵帮衬下,打得那拉达卡人屁滚尿流。 赫舍人可以毫不犹豫地认父亲,自然也可以毫不犹豫地反悔,甚至对于父皇境内的战火,都选择隔岸观火,添油加柴。 若不是它地界上有十万重大山,大靖朝廷拿它无可奈何,否则早派兵把这位不肖子镇压收复,如今只能讨一讨口头便宜,含泪收下他们的贡品——那些不甚值钱的野鸡蘑菇、蛇胆石斛。 “怪道这回朝贡的不是土特产,原来是一并把质子也送来了。”裴缨感慨,又想起来一茬:“赫舍族小王子不是据说有心疾嚒?是治好了还是不在乎了?” 晚松摇了摇头,道:“送来的是大王子。” 赫舍大王子? 裴缨在心里扒拉算盘,若自己没记错,赫舍大王子是承元十年生人,今年都十八了,比自己还大两岁。 送一个十八岁的质子上京,该说赫舍一族是不谙世事还是另有图谋呢? 新雨兴头头道:“我们先时去四方馆看使臣仪仗,赫舍大王子就坐在象鞍上,威风凛凛仪表堂堂,他若来了咱们大靖,不知道要惹多少女孩儿芳心暗许!” 太后宠溺地看着他,笑道:“是嚒?明天陛下设宴宽待使臣,本宫带你也去,和他比比,我不信咱们大靖儿郎,还比不过一介山野村夫。” 有太后撑腰,新雨果然一脸得色,又起身道:“先刚我惹殿下不高兴了。”他斟了一杯茶,恭敬地呈给裴缨,笑道:“殿下大人大量,喝微臣一杯茶,就此饶过罢。” 他是新晋宠臣,这几个月在懿德宫放肆惯了,哪个太监宫女不勾缠,今儿碰上铁板,心里惴惴,想着在太后跟前伏低做小一回,难道这位叱咤闻名的斑衣公主日后还能揪他小辫子? 裴缨笑道:“我都忘了,是什么?” 新雨脸上一僵,笑容差点挂不住。 还是齐太后为他找补,“也罢了,别逗他,他经不得吓。” 裴缨吃吃笑起来:“皇祖母,他真可爱,赏了我罢。” 新雨:“……” 齐太后和裴缨相视一笑,新雨也向太后投去一瞥,心里越发惴惴。 只可惜高坐上的贵人并没有否决这个提议,就好像赏赐物件似的,并不需要专门的一声应答,只抬抬手就好了。 太后对裴缨笑道:“等会儿歇了雨,你替我去皇帝那儿走一趟。” 这话里的意思是,你替我当个传声筒——裴缨做惯了这个差使,自然明白,郑重颔首。 又说了会子闲话,外头云收雨住,裴缨起身,拍拍仍在发懵的新雨,“走了。” * 大靖当今皇帝白无逸今年整二十一岁,却已经在龙椅上稳稳当当坐了十六年——虽说前八年倚仗辅政大臣,后几年全靠母后扶持,但他仍立志要成为挽救大靖颓势江山的圣主,因此宵衣旰食,夙夜不懈。 裴缨进来时,白无逸正在看南方诸州军报,听见总管太监鸭嗓唱名,忙把军报一掖,整了整衣襟。 “舅舅!” 大约是年纪相差无几的关系,也似乎是白无逸几乎陪伴了裴缨整个婴幼年,她对他既有长辈的慕儒之情,也有对朋友的挚爱之意,因此比在懿德宫自在许多,一进来就喊着。 白无逸端详着裴缨,看她头上花团锦簇,又穿着层层叠叠的礼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吩咐小太监:“冰一碗甜盏来!”然后对裴缨笑道:“你见过大象嚒?” 裴缨怔了怔,意识到皇帝知道太后留中了礼部的札子,忙道:“京郊象园荒废已久,我没见过大象。” “赫舍使臣要来谒见,朕明儿在四方馆安排接风洗尘宴,他们那些野鸡山蘑菇贡品咱们也吃了好多年,没甚稀奇,倒是大象难得一见。只是明天朕要汇同兵部和二府相议军事,就不去宴上了,你替舅舅走一趟,可否?” “遵旨。”裴缨笑答。 皇帝满意颔首,又问她:“外头怎么样?” 裴缨忙答:“街上百姓都说是太后娘娘和陛下您圣明仁德,才感动上苍降下甘霖,都叫好呢!” “又糊弄舅舅。”白无逸嗔怪地看着她,“你编谎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一点儿磕绊不打,你不知道?” 裴缨摸了摸脸,她还真不知道,只好悻悻干笑,赶在皇帝降下欺君之罪前,道:“京师九渠半数都干涸了,露出黄泥,百姓吃水紧,眼下连官营水渠都要打水钱,老百姓只好买城外便宜的水喝,那城外水贩子拉着水车进城,也要交一份头子钱。” 白无逸眸中精光一闪,在地上踱着步子,嗤笑问她:“你怕是没说全,官营水渠本就是朝廷修筑,用以造福京师百姓的,几百年来都没收取过一文钱,是谁起头收的钱?那水车的头子钱又是谁在敛?” 裴缨抿了抿唇,答案昭然若揭,说出来只怕皇帝干瞪眼。 白无逸攥紧拳头,愠怒道:“你不用说了,除了那几个大豪族,还有谁敢在京师巧立名目,坐地收钱?”他瞪了一眼裴缨,“刘家你查得怎么样?” “已经查明了。”裴缨忙将袖中一份札子递了上去——是明湖司抄检刘仲年府邸的结果,罗列了他家族中所有人口、房产、地契、财帛等,光明细就有厚厚一叠。 皇帝擎着札子看了许久,“当年他还是讨饭出身。” 裴缨也有些默然,贫苦书生一路考上来,熬成三品大吏不容易,然而坚守本心更不容易。 “陛下,有刘仲年敲 5. 眼睛 《开国女皇帝》全本免费阅读 按照大靖朝制度,皇子皇女们在十二岁前,由母妃或者指定妃嫔抚养;十二岁起,太子便可移居东宫,皇子女们则要在开牙建府前住进内城西北角一带,这里与大内禁宫隔着一道墙垣,紧挨着梨园戏院,再往北则是游猎的禁苑。 皇子们一般住明德殿、射塴阁、朝晖馆,而与之有着一条御泉河相隔的,则是年长皇女们的住所,一水斋、三秋斋、汀薇馆。 裴缨就住在河边的一水斋。 …… “殿下,您回来了!” 裴缨的轿子一落地,宫人们便殷勤围上来,这个抬香汤,那个取梳篦,热热闹闹铺排开公主回宫卸妆沐浴那一套。 新雨也要跟上去,掌宫嬷嬷蹙眉盯着他。 “殿下,我去哪儿?”新雨指了指自己。 裴缨眉头一蹙,倒把他忘了,随手一指,指了间厢房。“随便挑一间。”又吩咐道:“贞嬷嬷,你给他安排两个伺候的人。” “是,殿下。”新雨的大名阖宫无人不晓,但至于如今为什么屈身公主身后,大伙并没有表露出疑色——斑衣公主荒淫无道的名声在外,在她身上出什么新闻都不足为奇。 裴缨扭头,冲新雨笑了笑,竟有些颜悦色地说道:“好心给你提个醒儿,别乱跑。” 新雨怔了一下,她怎么知道自己要跑? …… 换了衣裳,卸了钗环,擦掉秾丽妆饰后的斑衣公主,露出真容——清清淡淡的一张脸,穿一件半新不旧的窄袖褙子,远没有在外时那般明艳,只堪堪算得上是个小美人,倒是鼻梁格外秀挺,经得起仔细端详。 “都出去。” 宫人们知道她的习惯,燕居时不喜有人在眼前杵着,哪怕是站岗也不行,顺从地鱼贯退下。 …… 再无别人了,卸掉一身累赘的裴缨松了口气,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眼前就是波光粼粼的御泉河,经过一后晌的暴雨,水位涨了寸许。 窣窣的,窗下有什么动静——裴缨垂下视线,与抱头蹲在地上的小太监看了个对眼。 头一次当“眼睛”嚒? 利索地从抽屉里掏出一把弩箭,裴缨毫不犹豫地弩机箭口对准这个小太监——正是掌管她一水斋承架车马的奉承,喜子。 “滚。” 喜子跪在地上叩谢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 裴缨放下弩箭,再没心情赏风景,一屁股坐在绣墩上出神。 喜子是谁的人,她心里清楚。 …… 咚咚咚——敲门声传来。 进出一水斋喜欢敲门的,只有一个人。 她搓搓脸,叫了一声进来。 * 谢连星在门外等了数息,才推门而进,一进来就看裴缨站在地中央,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虽然知道自己做的没错,谢连星此刻心里也有些惴惴。她脾气轻易不外漏,这会子看来是生了大气。 裴缨先瞪了他一眼,然后几步腾腾腾走到窗外,冲外大喝一声:“都滚开!” 隔壁此间,房顶树下,还有那些不知藏在何处的眼睛,立时脑袋一缩,销声匿迹了。 连星以手握拳,抵在唇边,似是在笑。裴缨一扭头就看见了,抓住他小辫子似的,手指点点,毫不避讳地道:“你,去床上!” “嗳,谨遵殿下钧旨。” 这回连星是真笑出声来。 …… 床上。 放下床帏,裴缨还在左看右看,疑神疑鬼,“还有没有哪里藏着人?”说着,她抬腿踹了踹床顶乘尘。 谢连星也把脑袋凑过来张望,两人挨到一处。 裴缨率先红了脸,即便“公主和宠臣”的戏码已经演过许多次,但她还是有些放不开,睇了连星一眼。 谢连星嗤一声笑了,退后些许,仰面和她并肩躺在一起,中间隔开巴掌大的距离——实在是这张绣床本身也大,再往外挪他就掉地上去了。 他闭上眼睛,用内功感受,摇了摇头,“没别人了。” “呼——”裴缨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委顿着也躺下,摊成一个“大”字。“这一天,总算又糊弄过去了!” 谢连星也感慨:“是啊,我也是。” 二人相视一笑。 裴缨肘了一下他,发怒:“谁叫你擅自行动放景筠走的!” 谢连星早就把话准备好了,因说道:“我不放她走,回头你日日后悔,天天哭成泪人怎么办?” 裴缨躺在床上气得弹弹腿,道:“我自己有章程,我本来打算好好的,让她来我这儿!你倒好,你放她走,你让她上哪儿去呢?她们家京师也没亲戚,落到这境地,往常那些门生故吏,也不敢收留她,这不是活活要她命嚒!” 谢连星听她长篇大套说完,只说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即便你把她留在你身边,保护她,她心里又该怎么想呢?怎么和你相处呢?” “……”裴缨眼睛暗了暗,竟无言以对。 “她肯定恨死我了。” “也不一定,她知书达理,能明白……” 这谎话连谢连星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明白什么?纵然知道家族是有罪的,但面对后果那般严峻的株连,杀头流放充掖庭,身为事中人的他们,真的能轻易说出那句“明白”吗? 哪怕自己,哪怕现在,他都—— 见连星话说到半截,裴缨转过头,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寒意。 “对不起……”裴缨嗫嗫开口。虽然当初抄检谢家的不是自己,但她身为皇室一份子,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谢壑春罪有应得,但当时年仅十岁的谢连星罪不至此,失去了自由,尊严,原本该是军中一个好儿郎,如今竟…… “和你又没关系。”连星拧了拧身子,头一歪,打量裴缨苦兮兮的脸——她这副模样,和外头那个动辄拿眼睛余光睨人的高贵公主搭不上一丝边际,不由牵起嘴角笑了起来。 他颊边有两粒小小的面窝,一笑才显出形来,他本就长得秀气,这么多年在梨园又苦练了一身本事,笑眼睇人时能直接睇到人的心坎上;面窝妆点了他的神采,皎若星辰,一点都不负他的名字。 和连星厮处久了,裴缨总忘记他是个男孩子,偶尔他放开魅力来这么一下,竟也闹得她心口小鹿乱撞起来。 “连星,你——”别这么笑,太勉强了,我又不是宫里的娘 6. 审问 《开国女皇帝》全本免费阅读 斑衣公主登上绣帷马车,风光无两地驶向明湖司府衙。 飞鸢骑都统制韩延站在门口,穿一身短打,手上支着根铁锹,正嘻嘻哈哈同手下一堆伍长押头们打嘴仗。 远远见着公主鸾驾到临,拎着铁锹狗颠儿似的跑来,“殿下,卑职给您道早,您大福!” 裴缨在车上瞥了他一眼,见他打扮得很得体,很欣慰,问道:“刘仲年呢?” “昨儿臣审了他一宿,这会子还在监着呢。” 裴缨施施然下车,将头一偏新雨,对韩延道:“带上他,你们一道去。” 扶驾跟车的新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殿下,您是让微臣去哪儿?” 裴缨没搭理他,早已迈进明湖司大门,侍卫们一呼啦都围上来同她奉承。韩延上上下下打量着新雨,目光像小刀似的先刮了他一阵,然后冷不丁将铁锹丢到对方怀里,拖着长音道:“还能去哪儿,京师九渠,清黄泥!” 新雨:“………………” * 斑衣公主坐在案前,手边放着一摞刘家的卷宗。 “关于陈家的证词就这些?”裴缨翻着供词,显得有些不悦——刘仲年依附四大家族之首陈家,是京师贵胄心照不宣的事,怎么竟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那她费劲巴力把他拉下马,有什么意思呢? 都统制赵德胜一拱手,有些讪讪地:“卑职昨晚和韩统制已经用尽手段,可刘仲年他一口咬定背后没有主使,甚至将天瑞八年年敕蓝河德州大堤坍塌一事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八年前,德州敕蓝河水泛滥夔堤,淹没三十多个县的村庄农田,朝廷派河工重修堤坝,又派了当时还是御史中丞的刘仲年前往监察督办。两年时间治河修堤,银子填海似的往里使,工事落成,就赶上敕蓝河水再次泛滥,朝臣和河边的百姓众目睽睽之下,竟如纸糊的一般,溃成一滩烂泥! 那一次,损失无可计数。 裴缨攥了攥拳头,冷然道:“你把他收拾干净提上来,我亲自来审。” …… 刘仲年像一袋沙包一般被提了进来,能看出换了囚服,脸上也被擦洗过,显然赵德胜已经尽力将他收拾干净。 裴缨屏退众侍卫,提着裙子步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到刘仲年跟前,和蔼地道:“看在景筠的份儿上,我应该叫你一声世伯。世伯,让你受罪了。” 刘仲年软瘫在地上,听见这话,嗓子里漏出两声哼哼,艰难地道:“别费力气了,小公主……你,你是奶娃娃,你的那一套糊弄不过我——你审不出我什么,我也担不起你这声世伯。” “呵呵!”裴缨笑道:“人家都说,你们文人当官,最擅打嘴仗,一开口就会把‘想要’说成‘不要’——你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你有很多秘密想要告诉我,让我多多审你。” 沉重的枷拷压制着刘仲年抬不起头来,但他此刻却挣扎着直起腰板,裴缨上手扶了他一把。 “做梦。”刘仲年咧了咧嘴,吐出两个字。 裴缨不以为意,扑落扑落手,盯着他几乎一夜全白的头发,嗤笑一声:“辛苦半生,京畿乡下一路考上来,终于在京师开牙建府,风光无两,可到头来一卷草席裹尸都成奢望,你不怨嚒?” 刘仲年没有说话。 裴缨却知道,这算是打到他七寸上——这样一个能贪墨数千万贯的人,用他的儿女子孙,怎能撬开他的口? “我听说,在你们老家,刘家宗祠特地把你祖辈那一支抬到正支,你刘仲年单开一页族谱,族内子孙都以和你萍渡县刘仲年扯上关系为荣。” 刘仲年仍旧不开口,沉重的枷拷却把他压趴在地上。 可到底是枷拷压得嚒? 裴缨抿唇,又道:“你的母亲原本是农家女,独自拉扯你长大,她目不识丁,靠种菽豆把你供成秀才,供成进士。你赴京考试时,盘缠用尽,宁可讨饭也不舍得写信回家同她索钱,她昨天还是诰命,今天就因为你,成了阶下囚。” 思及母亲,刘仲年神情有些松动。 裴缨冷哼一声,又添了一把火,道:“当初你初来京师,盘缠用尽,宁可讨饭,也不受那些王侯公子的接济,京师人人都赞你不为富贵折腰,风光霁月半生,终究是哪一步走错了?让你步步错到如今!” 咔哒一声,刘仲年狠狠挣动着枷拷,愤怒地咆哮:“都是你们——是你们,这些眼高于顶的贵人!你们享受着食邑,享受着天下人的岁贡,又怎知我等升斗小民的苦楚?凭什么你们可以像蛀虫一样依附寄生于祖辈的荣耀,我们这种泥腿子想往上爬,就被诋毁是攀权附贵?——我哪一步都没错!” “好得很!”裴缨啪啪啪打了三个合掌,蹲下来平视着眼前这位四十多岁的老臣,他几乎一夜全白了头发。“所以你很怨恨罢……你死了,不过是一抔土散了,洒向不知道何处,谁还会记得刘仲年光宗耀祖过?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照样坐在金银窝里,说,二十年前,有一个进京赶考的秀才,穷得在齐华门讨饭!” 裴缨将纸笔搁下,这回很真挚地笑道:“您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奶娃娃,甚至都不如,不过我也有我要做的事——在你们看来,大靖白氏江山大夏将倾,你们不过是顺应时势,在江山毁灭之前狠狠捞一笔罢了,可我不,我偏不!我不愿意看到……” 她倏地噤了口。 刘仲年却听出她弦外之音,用他那双青肿不堪的黄豆眼怔怔地看着裴缨,艰难笑了笑:“你是他们的孩子。” 裴缨心里一沉,收起情绪,恢复冷面。 “没有人同你说过他们罢,你放心,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当年那封信是如何被留中的,而且不要报酬。” 裴缨扬眉冷笑:“嗬,你要说可以,我会立刻杀死你!” 她露了露袖中弩箭。 刘仲年沉默。 “把你知道的有关陈家的事都写下来,我会让你安然回乡,且有人送终。” …… * 审完刘仲年,瞧了瞧天色,已快到巳时,老爷儿高照。属下问裴缨要不要在衙门用午饭,裴缨说不用,招徕车驾,往水渠去了。 京师九渠半数都已干涸,虽说昨天下过雨,但终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裴缨去的就是京师百姓用的最多的一条水渠,甜水渠 7. 甚好 《开国女皇帝》全本免费阅读 韩延前脚刚走,后脚赵德胜便领着几个押头并一百多号侍卫浩浩汤汤骑马而来,原来是四方馆来人了,急求斑衣公主驾临四方馆,代圣接见赫舍使臣。 裴缨一拍脑门,都把这茬忘到脑后,立刻上车,前往四方馆不表。 …… 今天的四方馆戍卫森严,门庭装饰一新,街上老百姓为了看大象,也把前后两条胡同围堵得水泄不通——不过飞鸢骑驾到,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似的,轻易将人海分割成两片。 裴缨到的时候,花白胡子的礼官正急得不行,见她老人家终于姗姗来迟,长出了口气,又恐她忽然撂挑子,忙不迭先把程仪文书递到她手上,道:“殿下就说两句话就行,其余的,都有臣等。” 斑衣公主将程仪文书颠三倒四看了一遍,见自己只需要说“平身”以及“甚好”这两句话,便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道:“我大靖天朝上国,区区赫舍,蕞尔小国,弹丸之地,会见他们,何须这般谨小慎微?” “话不是这样……呵呵,您说的也对。”礼官顺从地改口,像教导学生一样谆谆道:“正因我大靖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所以有亲朋来临,不管他是贫是弱,是强是盛,都应拿出大国风范来接待才是,所谓敬贤礼士,彬彬有礼,总不会错。您的母亲像您这么大时,别说会见外国使臣,都已经进军营代先帝爷视察演武。” 听见礼官这话,裴缨倨傲地挺起胸膛,拿起那张文书,将“平身”以及“甚好”两句话深深刻进脑子里,只等着赫舍使臣已出现,她就脱口而出,惊艳四方! …… 一阵繁复的仪程后,赫舍使臣以及象兵才隆重而缓慢地走向四方馆。赫舍族人穿的衣裳同大靖衣冠很是不同,他们偏爱色彩鲜艳的扎染布料,不论男女,都穿一种像裙子一样的上下连衣套装,只是长度稍短,只到膝盖上半截,同时下|身穿束脚长裤,据说这样的装束好爬山,又能防止毒虫毒蛇钻进衣服里。 不过,在一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赫舍使臣队伍中,一个穿白袍的少年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他的白袍从头罩到脚,也不知用的是什么布料,随着他步履摆动,像是一层层飘逸的云朵,平白给少年身上添了一抹仙气——不过这仙气往他脸上看时就散了,那实在是一张享乐人间的面庞,深邃的眼窝,浓密的睫毛,脸上的棱角就像刀锋一般,就是肤色黑了些……还有,他怎么头上戴金箍? “咳咳!”长白胡子礼官优雅地嗖了嗖嗓子,提醒斑衣公主别看得太沉湎。 御阶下已经有低品阶的官员窃窃私语,果然传闻斑衣公主好男色,是真的啊! …… 梁彦超作为赫舍使臣代表,携赫舍族人先麒麟宫方向遥叩皇帝,又叩拜斑衣公主:“臣等参见大靖斑衣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四方馆正殿的丹陛足足有三层十八个台阶,哪怕裴缨当下坐的是下首靠西的副宝座,也与使臣们隔着丈远,她听不甚清,却依然摆出春风一般的笑容,扬声道:“平身!” 梁彦超又说了一大通套词,都是些歌颂大靖朝廷国威远扬的奉承话,然后介绍起身边的大王子,示意昆弥上前行礼。 昆弥向前走了两步,一手抚胸,欠身行礼,朗声道:“尊敬的大靖国公主殿下,您的臣子昆弥向您行礼,请允许我终身侍奉您!” 裴缨:“甚好!” 昆弥欣喜万分,又行了一次抚胸礼,祷祝道:“山神示寓,阿阇摩神女,十万群山庇佑你,一切魔障灾殃皆退避!” 裴缨一脸疑惑,掏了掏耳朵。 礼官忙解释道:“刚刚我们殿下说的是——‘什么?’欸,对——什么?意思?” 梁彦超也忙道:“我们大王子殿下说的是……那个,想要学习大靖文化知识,侍奉在大儒老师身边。” “喔,原来如此!” 双方都打了个圆场,又寒暄两句,才将这一程仪推进下去。 …… 接见完使臣,后面便是宴会,鼓乐笙歌,撞钟行乐,裴缨似乎天生属于这样的场合,端坐在上首,睥睨着下头各色人,在觥筹交错间越笑越深。 酒至半酣时,上了歌舞,最先是大靖梨园献舞曲——栖春山,讲的是思念丈夫的妻子白日做梦,魂游三千里,与战死沙场的丈夫魂魄在春山相遇的故事。 裴缨盯着台上腰肢曼妙的“娘子柳如絮”,饮下一杯酒,耳边是远处几桌臣子叽叽嚓嚓聒噪: “那台上唱曲儿的女角,就是谢壑春幼子谢连星,当初我们还一道念太学,不过那时他是权相幼子,眼高于顶。那年谢相过五十大寿,我和几个同窗凑钱买了一副玉棋盘,巴巴地送到他跟前,人家连睬都不睬,就让我们退回去,当真是颜面扫地!如今风水轮流转,谢相倒了台,他也充入掖庭,任你当初是何等金镶玉的人物儿,还不是要唱曲给咱们听?瞧瞧这把小腰软的嘞,啧啧啧!当初老子要是知道——” “你若知道,你待怎样?” “嘿嘿,少不得扒他裤子弄上一弄!” “你就嘴上耍耍,你真敢嚒!” “现在不行了,可惜了的,现在人家攀上高枝了,他可是咱们公主裙下第一号宠臣——” “啪”的一声,一只金杯凌空掷来,打在那臣子面门上,口鼻冒血。他捂着嘴就要发怒,一扭头,见是斑衣公主正唇边噙着一抹冷笑睨着他! “殿下饶命,是微臣唐突!”那臣子素来知道斑衣公主娇纵跋扈的德行,又见今天她身边大殿里几乎拱卫了百十多号飞鸢骑,当即吓得匍匐在地,屁滚尿流。 斑衣公主“唰的”抽出赵德胜的佩刀,刀尖直指那臣子下巴,将他挑高抬头,一双美艳不可直视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上下端详,然后嫌弃地啧啧道:“甚么獐头鼠目,还想肖想美人?你也找副铜照子照一照,你配嚒!” 如此大庭广众羞辱朝臣,也就斑衣公主敢如此胡作非为,围观者脸上都露出见怪不怪的表情,也有的横眼看那跪在地上的膳部主事,但见他脸上倏地涨红,几欲肝胆俱裂,只觉自己就是砧板上一块肉,或者竹筐里一条鱼,供买家挑挑拣拣。 供人品鉴的滋味不好受罢……裴缨瞪了一眼这臣子,放下刀,旋即走了,也算放过他。 唬的那人几乎瘫倒在地,他的同僚好友们也不敢上前拉他一把,竟离他丈远,要多避嫌有多避嫌。 …… 裴缨知道自己吸引了很多人的注目,尤其是赫舍使臣,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朝舞台上打了个响指,谢连星极有默契地让伎师换成一首明快的鼓点。随后她将弯刀掷在地上,舒起广袖,踩着舞步,走向殿中群臣。 四方馆的礼官们因时常接待外国使臣,个性舒朗见识广泛,知礼仪而不拘谨,当下便有年轻的臣子站起身来,和她共舞。 而赫舍子民更是人人都能歌善舞,兴高采烈地欢呼,齐齐离席——很快,四方馆便变成了舞乐的海洋。 …… 人群之中,裴缨敛起裙角,悄悄退去。 回到桌案上时,碰上赫舍大王子。 对方粲然一笑。 他的善意来的突兀——裴缨心里警觉,双眸凝视着昆弥,忽然,问出了那个令她抓耳挠腮许久的问题。 “你怎么戴紧箍咒?” 昆弥:“……” 梁彦超不知从哪里凑上来,笑呵呵解释道:“公主殿下,我们殿下不仅是赫舍大王子,还是衍教大巫祝,这头上的金约是唯有他才能配戴的,象征这着的是雪山上的耀目金光。” 衍教民众散布在赫舍十万大山之中,以山林草木为信仰,崇尚遵循自然,教众甚多,算是一支比较温和的教派,历史上从无犯上作乱的记载。 “雪山?”裴缨又面露狐疑。 “呵呵,就是这一身白袍。” “喔!”裴缨连连颔首,笑道:“受教了——对了,梁大人,听说你从前就是大靖人,二十年前游商到赫舍,发家致富当了官,娶了十多个妻子,生了一百多个孩子,是嚒?” 以长袖善舞闻名的使臣梁彦超,此刻也被问得支支吾吾,这大靖皇宫消息这么灵通,他昨儿才被白无逸盘问一道,如今又被这个小公主点破内帷家事,实在有些臊脸,讪讪道:“没传言的那么多啦——也就八十多个孩子,妻子是娶得多了一些。” “喔!”裴缨连连颔首,细眉一挑:“所以赫舍正在以举国之力,繁衍生息,鼓励生育,是想要筹谋群山以北的江山嚒?” 梁彦超眼神微眯,神色中闪过一丝冷意,斑衣公主似乎不像外头传说的那般草包……他很快又恢复那副随和喜庆的模样,忙道:“瞧殿下说的是哪般话?赫舍生孩子也要交丁税呢,微臣不过是别人多那么些许家财而已!” “喔!”斑衣公主再次受教颔首,梁彦超搔搔头发,有点不想和这位难缠的公主继续兜搭下去,谁知道接下来会被套出什么话呢。 他悄悄睇了睇自家大王子,不承想大王子一直拧着头专注地看着斑衣公主,若不是他是自家王子,还是从小看着长大的,知道品行,否则就要断定他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了。 “咳咳——咳咳!”梁彦超大声地咳嗽两下。 昆弥这才收回视线,转脸看向梁彦超,一脸关切:“您还好嚒?” “还好。”没死。梁彦超心里默默补充道。 “你叫昆弥?”斑衣公主开口。 梁彦超倏地睁大眼,这位传说颇好男色的公主果然盯上自家大王子了,他赶紧扭头盯着王子如何作答。 昆弥轻点下颌 8. 破庙 《开国女皇帝》全本免费阅读 饶是裴缨见多识广,也不免瞠目——“你说什么?你一个堂堂刑部侍郎,你说,刘仲年死在哪儿了?” 赵岩经咽了咽桑子,艰难道:“刑部大牢,是他杀,凶手很明显傲慢得很,甚至不屑把他伪装成自杀。” 裴缨深深闭上眼睛。 刘仲年一死,事态完全就变样了,若没有人证,那些纸面上的证据难以扳倒一户拥有累世功勋的豪门大族,况且刘仲年死了,别人可以操纵的地方就多了起来,他难保不成这起案子唯一的罪臣,届时她若想给景筠谋一条好的后路,就更难了。 裴缨狠狠跺了跺脚,发泄心中戾气。 赵岩经也拍了拍自己脑袋,颓丧道:“我昨儿就该和他同吃同睡在大牢里。” “放屁!”裴缨情急起来也是这句骂,啐道:“你以为你一个侍郎,对方就不敢杀你嚒?你应该反省的是,刑部,你的地盘,是否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怎么好端端天字第一号牢房,还有人能来去自如?是有内鬼,还是进了外贼?” 赵岩经连连颔首,喏喏称是,年轻的官员原本干劲十足,接手任务第二天就出了这么大个纰漏,他已经想好要跳京师哪条河了。 “走罢,一道看看去。”裴缨无奈,喊来韩延陪同。 * 刘仲年的死状很不体面。 凶手直接掐碎了他的喉咙,致其窒息而死,整具尸体像一只倒在地上的面口袋,双眼爆出,下|体|便溺,裴缨抽出丝帕,掩了掩口鼻。 实在是太狂妄了。 韩延道:“赵大人,昨儿我可是把人亲自交到你手上的,这案子还没下个定论,人就死在你们刑部,回头皇上问起来,你该怎么答言呢?” 赵岩经:“自当是据实以告,公主殿下,微臣稍后便让仵作进来验尸,查明刘仲年死因和案发时间,不放过任何一条蛛丝马厩,找到凶手!” 公主忽儿提了提手绢,示意他住口。“赵岩经,昨儿他送来以后,刑部是否对他施以重刑?” “并未!”赵岩经当即道:“昨天刘仲年一到,我就提审了他,可他什么都没说,我便将他押入狱中,想着今天一早晨再——” “那他囚服怎么破了个口子?” “呃……”赵岩经扭头去看,果然刘仲年囚服右下衣襟缺少了巴掌大一块布料,这囚服皱皱巴巴,已经不成样子,若不是斑衣公主眼睛尖,谁都没发现。 “还用仵作?”斑衣翻个白眼,道:“韩延昨儿才给他换的新囚服——韩延,你都没发现猫腻!” 韩延点头哈腰:“属下哪里有殿下您火眼金睛!” 斑衣公主叫这马屁一拍,很是倨傲地哼了一哼,又冷眼嗔着赵岩经,道:“找到凶手固然重要,可最重要的是验证凶手出身何处,受谁人指派——你们刑部关人也关不牢靠,稽查又怎比得过我明湖司?干脆,我把韩延派给你,叫他把你这上下肃清整饬一番,你看可好?” 这会子赵岩经哪里敢说一个不字,当下唯有喏喏点头。 斑衣公主吩咐韩延:“把昨儿这里进进出出所有人等,背后干系,见了谁,同谁说了话,都查得一清二楚!即便凶手不是内贼,也应当有人和他里应外合,找出来,严惩不贷!” “是!” “至于你,赵大人。”斑衣公主睇了一眼年轻的刑部侍郎,慢条斯理道:“昨儿应当有个姑娘来你这里诉冤,她叫盛秀秀。” 赵岩经忙道:“昨儿韩统制也问了卑职盛秀秀的事,可卑职昨儿才上任,未来得及处理部内诸事,况且她若有冤情要诉,应该去县衙报官,越级上诉于律法所不容。” “你可知她是谁?她父亲是京畿萍渡县县令盛源绍,他们萍渡县今年报了旱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陛下派了谁下去采风监察赈济,可就这么个钦差视察的当口,盛源绍在老百姓众目睽睽之下,被几个泼皮无赖打死了——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你我,乃至朝廷都不知道的内情?你说,哪个县衙敢管这样的官司?” 赵岩经也吃了一惊,他吃惊的不是别个,而是:“盛秀秀是萍渡县人?刘仲年的同乡?” 裴缨颔首,心道这人还算有机灵的时候。 赵岩经立即派手下前往京师各处找寻盛秀秀,裴缨也给了韩延一个眼神,后者回她一个肯定的颔首。 她微笑:“虽说陛下指派了你查刘仲年的案子,可事发突然,咱们还是两厢携手的好,有什么消息也互相通通气,你说对嚒,赵大人?” 赵岩经擦着额上的虚汗,心道这个女人竟不似传闻中那般不学无术愚不可及,忙不迭点头应声。 斑衣公主哼了哼,甩着袖子走了。 * 一出门,韩延便道:“昨儿属下就派人跟着盛秀秀——” 裴缨:“尽快把她带来见我,要快,背后的人能在刑部插钉子,未必不知道盛秀秀的存在。” “是!” “欸——”裴缨又叹了叹气,拍了自己额头两下,刘仲年一死,怎么有种每件事都要脱离她掌控的预示? * 懿德宫。 裴缨一进来时,在夹道就遇见了来给太后请安的陈复礼。 “微臣见过斑衣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陈复礼撩起衣摆,颤颤巍巍行了个大礼。 他今年愈五十的年纪,前两年太医院诊治出来有肝疾,整个人瘦得一杆竹子似的,精神头倒是矍铄得很。位极人臣到他这个地步,遇见“走狗”似的斑衣公主,还能行这么全乎的大礼,饶是斑衣公主本人,都佩服他的这份心性,忙不迭伸手扶了扶。 “老大人快请起。听说您这程子抱了恙,我派姜太医前去侍疾,你还赏了他两斛杏花酒,我就料想没大碍。果然,今儿一瞧,您精神头挺好,是来给太后娘娘请安来了?” “托太后娘娘,皇帝陛下和公主殿下的洪福,老臣这身子骨,还能为咱们大靖再效力二十年……头些日子是腿肿得下不来地,这两天好些了,特来宫里给两位主子请安。” 看来他是也见过皇上了,刘仲年这一棋果然走对了路数,往年这位陈大人可是豪族大家的领头羊,在田亩改革大计上屡屡跟皇帝叫板对峙,一向不肯低头,如今老天拔地的主动赶着来请安,可不是他一贯作为。 又敷衍了两句,两人才在懿德宫前夹道上作别。 * 太后拿着剪子裁花枝,听裴缨将刑部突发的案情说完,闻言稍稍一默。“死了个刘仲年不算什么,重要的是能不能一举扳倒陈复礼。” 当初白无逸登上皇位,才只有五岁,太后齐萱也不过是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丝毫不懂政务的她谨慎地从朝中挑选四位在承元朝颇有仁名又有强势家族的朝臣当辅政大臣,互相制衡。首屈一指的便是一门两首辅的谢家,家族累世繁荣数代的文家以及新贵柳家与富商史家。 四大家族把持朝政八年。八年之后寒食节,齐太后悍然发动政变,一百多名举子抬着财神爷塑像闯入贡院,借此讽喻天瑞八年春闱考场上发生的弊案。 太后藉此机会,将四大家族剿的剿,杀的杀,唯剩下几根苗,要么充掖庭,要么流入民间不知去向,几乎算得上是大获全胜——当初和她一起并肩作战的新晋士子们,却在第二个八年后的今天,蔚然成党,形成了以陈复礼为首的新的四大家族:陈、崔、柳、齐家。 “这会子他也不推脱自己病了,不光递牌子来给我请安,连皇帝那里都主动去了一趟。”太后又道。 裴缨舒了口气,“那正好,既然他有意低头,陛下那里,情势便没那么急,很多事情不用走到兵戎相见。” 她指的是白无逸满朝野推行的改革大计。 齐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你想的太简单,如今他们四家左右朝政,皇帝又长大了,他们哪一个夜里能安睡?这不是党争,这争的是朝柄,刀头舐血的买卖,这才哪到哪?才刚起头呢!” 太后一剪剪断最出挑的一朵茉莉花枝,冲斑衣公主招了招手。 公主便狗颠儿似的走过来,太后将花插|在她发髻间,左右看了看,赞赏道:“不错。” 裴缨低下头,知道这说的是茉莉花。 “是时候该杀鸡儆猴了,一扬一抑才是制衡之道。” “卑职明白!”公主颔首。 * “罗总管,前后都找了,没有!” 家丁蝗虫过境似的,将卖瓜老汉儿的家里上下搜刮一通,嚷嚷道。 “几位大爷,小人是真没收留那姐俩啊,小人只是看他们可怜,送他们两片瓜解渴,小人下回再不敢多事了!”老汉苦苦哀求辩解。 “送瓜?什么世道,你也敢冲救难菩萨!”那管事的留着两撇八字胡,瞪眼叱人的时候一抖一抖,当下踹了那老汉一记窝心脚,他手下伙计乱棍将地窖里的西瓜砍得稀巴烂,扬长而去。 …… “罗总管,那老头说看见盛秀秀拦斑衣公主的驾,说了好些话,然后被撵走了!” “估摸着是告状呢,打量着斑衣公主给她做主?”这罗总管胡子一抖,撇着嘴道:“她也不打听打听,那斑衣公主也不过是太后脚下一条会叫的哈巴狗,有什么大能耐?问问她老人家,敢惹这官司嚒!” 手下不住点头。 若问这伙人是谁?便是京畿三府之一的保宁府府尹罗志的管家以及家丁,这管家常暗地里为罗志处理些腌臜之事,手底下养着一 9. 借神 《开国女皇帝》全本免费阅读 “臣女盛秀秀,拜见公主殿下!” 虽说是邋里邋遢讨饭花子模样,但盛秀秀一套见礼仪程端的是落落大方,相比前几日当街拦截鸾驾时的孤勇,这会子多了几分谨慎与不卑不亢。 高座上的斑衣公主仍然倨傲地坐着,拿丝帕掩了掩鼻子,似乎是不耐对方的腌臜之气。 上位者不开口,下位者到底沉不住气,盛秀秀俯身又拜道:“公主见谅,不知我姐弟二人可有为公主殿下效劳的地方?我们虽身微力薄,亦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明明是他们横刀利刃将自己姐弟两个锁来的,却要委婉说成甘愿效力,盛秀秀心中一哂。 高座上的公主似乎也听出她话里的不情愿,嗤的一声笑道:“别绕弯子了,盛秀秀,你这几日在京师各衙门屡屡吃闭门羹,你怀里的证据,可别捂出花来!” 盛秀秀兀地抬起头,当即捂住前大襟,心里犯起嘀咕,不知她怎会猜出。 裴缨哂笑,小女孩家家的,就这么点手段,还用多高明的审问手法?“你前两天拦下我的马车,不就是想诉冤嚒?行了,这会子给你机会,说罢。” 盛秀秀却抿紧了嘴。 当初找斑衣公主,实乃父亲生前就提过,若说有谁能清一清大靖庙堂上这股文恬武嬉的不正之风,除了秉公直谏的太傅柳泓书,年轻一辈里只有斑衣公主,还算有这个才干。 可盛秀秀见过斑衣本人,觉得她就是个草包——虽然满头珠翠,一身华服,也不过是个珠光宝气,夺人眼球的草包罢了! 她并不觉得向明湖司飞鸢骑诉冤有什么用。 身后盛满满却“唔”的一声哭了,好似找到了青天大老爷似的,倒豆子似的,一股脑都说了出来:“公主殿下,求您做主呐!我爹爹是萍渡县县令,在任上十多年,勤勤恳恳,爱护乡民,上个月,京畿大旱,朝廷派下钦差沿着京畿三府十八县都走了一圈,可朝廷哪里知道,我们萍渡县,从四五月青黄不接开始,就已经告了饥!没有人管,是我父亲开启都仓,放的粮食!等朝廷钦差来了,萍渡县都仓没有一粒米,我们要去府里借粮,也借不到!同样还有都仓里短粮食的县,钦差大怒,说我父亲贪污,我父亲在任上这些年,从不拿百姓一钱一粟,还常常将自己俸禄拿出来周济乡邻,我们一家人,除了见客出行的外衫是好的,里头衣裳都叫娘亲左一层右一层打上补丁,又谁知道?我父亲绝对没有贪污,他是被冤枉的!” 盛满满愤慨地说了一大通,奈何他还是个孩子,言语中逻辑有限,教人听得一头雾水,韩延就瞪了好几回眼睛,盛秀秀也搓了搓手指头,急着要找补,却听斑衣公主一针见血地问道:“盛满满,萍渡县四五月份因何告饥?你仔细着回答,我这里可有京畿诸府县所有札子的备录!” 盛满满脑袋一昂,“我又没说假话,不怕你查——四五月的时候保宁府来我们萍渡县收春课,往年每亩地都只要交八十文税钱,今年朝廷重新界了田,我们就要交一百六十文的税钱!都说是……是……” “是什么?”斑衣公主蹙眉问道。 盛秀秀拦下弟弟盛满满,掷地有声地回道:“都传闻,是保宁府几个豪绅贵族,家里的隐田浮出水面,税钱不敷,便想出法儿来,从下头百姓身上摊派——殿下若是不信,只管派飞鸢骑去查,就是了!” 裴缨抿了抿唇。所谓“隐田”,正如它的名字,一个“隐”字说明这些田产没有被登记在册,自然旱涝保收,从不纳税。也正因为当今皇帝推行田亩改革,派了稽查官员下到地方,将天下土地重新界限,使得越来越多的隐田现世,也催生出许多弊案来,闹得百姓叫苦不迭。 只是,竟连京畿重地,天子脚下,还有人胆敢堂而皇之地搞这一出,是嫌活腻了嚒? 高座上的斑衣公主忖了忖,忽然眸光一深,看着盛秀秀,道:“朝廷派下去的钦差,可是御史张玉堇,张玉堇素有奉公不阿的清名,京畿三府十八县,一窝子府尹县太爷,怎么就铁桶一般?张玉堇的札子上连个影儿都没写?是他们期满张玉堇,还是张玉堇有同流合污之嫌?盛秀秀,你想好了再回答!” 张玉堇乃是上一届金榜探花,在下州当知府历练三年,今年才调回京师,入职御史台,这么个风光霁月朝廷新贵,岂能跟一帮乡绅同流合污? 盛秀秀冷笑一声,道:“张玉堇……听说飞鸢骑探查功夫了得,非比寻常,对于皇城内外所有事都洞悉一二,那么想必也知道,张府近日新来了一位美娇娘——” 韩延飞快地睇了一眼斑衣公主,朝她轻轻颔首。 盛秀秀又道:“那位娘子,眼下有一滴泪痣,正是保宁府府尹罗志的婢妾吴三娘子!” 斑衣公主神情未变,紧接着又问道:“那你父亲盛源绍,从保宁府偷得粮食,可是为真?” 盛秀秀一声凄鸣:“若拯救黎民便是‘偷’,那我父亲,我盛氏一门,敢当为‘盗’!” “呵!” “朝廷的春课,都是在四五月份,殊不知那是老百姓最难的日子,地里要有粮食作种,要人吃马嚼,还要留出几分换了当税钱……今年税钱翻了一倍,老百姓是真没钱了,掏光家底不说,有的都把种粮拿出来兑,等春课交完,没多久就起了饥荒。 我父亲将灾情报到保宁府,保宁府老爷们正在大宴宾客,纳吴娘子进门,不仅把我父亲羞辱一通,还勒令衙役下到县上,严加看守县城粮仓。我父亲回到县上,绑了衙役,开仓放粮,萍渡县老百姓这才解了那一阵的饥荒。 可老天爷也不长眼,今年酷暑大旱,竟一滴雨也不落,田里秧苗长势不好,放的粮食又都吃完了,更大的饥荒陡然而至,正赶上朝廷派了张玉堇下来视察赈济,可萍渡县粮仓没粮,拿什么赈济? 还是我父亲,冒着大不韪,假借祥瑞现世的名义,在一个夜晚,带领衙差和百姓,抢了保宁府崔家的粮仓!——崔家,本身就有两万亩隐田,这些粮食本就是他蠹国害民的因果,我们拿走,怎么算偷?” 盛秀秀漂亮的眼珠儿同样倨傲地瞪视着高座上的斑衣公主,两个少女灼灼目光对视到一起,竟是斑衣率先撇下头去。 呵! 盛秀秀就像打了胜仗,讥笑连连:“可就是这样一个官儿,不管朝廷给他的罪名是什么,史书上或许都没他一笔,但他不该遭受莫须有的污名,不该在老百姓的众目睽睽之下,被几个泼皮无赖活活打死!太不该了,他命不该,朝廷也不该让他沦落至此!” 盛满满呜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裴缨眼圈一红,急速地背过身去,在明湖司,她从不允许自己泄露分毫——等她转过身来时,脸上又挂着那抹让人牙酸的倨傲笑意。 “你说你自个儿父亲,自然可以这般义愤填膺,可我要的是实证,三府十八县各个都亏空的实证,还有你父亲没有贪污的实证,而不是你一家之言。” 盛秀秀神情微变,涩然道:“账目证据,在他们逞凶打死我父亲之时,就把我家里家外搜刮干净,我母亲不堪受辱,也上吊死了。” 她说着,忽然手上解着衣襟,唰的一下脱下外衫,露出里头一件黑乎乎的棉布小袄。大热的天,她还穿着这件实地棉布的袄子,也非易事——只见她匆匆又解开小袄,手一弯便脱下来,现在她上身只剩一件小衣,露出女儿家绝不外露的肩膀和胳膊。 斑衣公主蹙眉。 堂下四方飞鸢骑侍卫,却仍旧钉子似的扎在那儿,只是目光都多少带着些玩味。 “韩延!”斑衣大喝道。 韩延应了一声,头一甩,领着手下鱼贯退出去。 斑衣公主走下高座,来到盛秀秀面前,看着她那件棉布小袄——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几乎都看不出本色,她也不嫌这衣裳腌臜了,拾起来一看,京畿三府十八县的隐田历历在目,各县多缴的春课明细也都登记着。 “这是你记的?” “是,臣女父亲曾说,臣女只有一项好处,那就是过目不忘。” 裴缨垂了垂眼睛,想道,胡说,分明你还很勇敢! 斑衣公主晦暗不明地睇着盛秀秀,说出的话也叫人胆战心惊:“我若是将你这件贴身小袄当做证据呈上去,那么,你知道——” 盛秀秀咽了咽桑子,呼吸深沉,她当然知道公主这话里的未尽之意,这件衣裳公之于众,也等同于她扒光了示众,不仅在御前,在庙堂上,在刑部大理寺,她都要遭受着那些眼睛的审判。 “你还要我呈上去嚒?” 斑衣公主的声音轻轻柔柔,却很残忍。 盛秀秀却笑了,郑重点了点头:“要!殿下,臣女请求您,务必为已故萍渡县县令盛源绍申冤昭雪!” 盛满满眼中噙泪,从怀里掏出一份万民情愿书,一同递给公主。 斑衣公主掂了掂手里这两样东西,叫来韩延:“你带他们两个收拾一下,实在是太污糟了。”撂下话,她就走。 “殿下您去哪儿?” “我面圣,若是顺利的话,今晚我们要出一次外差,让全部人等,都弓马候着!” “得令!” * 斑衣公主前往麒麟宫的时候,皇帝白无逸正在训斥新任刑部侍郎赵岩经,他办砸了刘仲年的案子,使得扳倒陈家一事又停滞不前。 知道斑衣公主来意,白无逸便许她带一队亲兵出城——二十位惊云骑,还有一位刑部侍郎,赵岩经。 加上飞鸢骑一百多号人,一大队人马,浩浩汤汤驰往京畿保宁府。 …… 马车上,裴缨闭目养神,盛秀秀也神情寥落,一语不发,只有盛满满,屁股底下坐了钉子似的,这里弄弄,那里捋捋,或者朝裴缨瞧个不停。 裴缨嚯地睁开眼睛,把盛满满吓得哧溜一下,没掉地上去。 盛秀秀拧头瞧了瞧两个人,然后瞪了一眼自己弟弟,扶着他坐好,在他耳边谆谆说了一句话。 裴缨不用猜就知道他们姐弟俩嘀咕自己什么,也不在意,下巴点着盛满满,问道:“你怕我还是不怕我?” 盛满满挠了挠头发,他刚被韩延揪着洗了个热水澡,可头发还未及烘干,就被拎鸡仔似的拎上马车。 他摇了摇头,而后想了想,又点了点头,自己的确不怕这位斑衣公主。 他瞅着她,她头上的珠翠简直比天上的老爷儿还耀眼夺目,这身行头,去了保宁府,被人投了抢了可怎么是好? 在盛满满的心里,保宁府可比京师还是个吃人窝呢! …… 裴缨闲着逗了两句孩子,而后便又闭目起来,再睁眼时,已经到了保宁府地界,韩延等候在马车外,等她的示下。 韩延:“殿下,咱们是直接召见罗志还是?” 斑衣公主掀起车帘:“问的什么屁话?平常就叫你多读书,直接见罗志不就打草惊蛇了?直接去保宁府都仓——盛秀秀,你说过,保宁有亏空,他们都仓里压根没有一粒米,眼下的米是罗志从几个富绅手上借来,应付朝廷稽查的是嚒?” “是!” “那就直接去都仓,咱们也向老百姓散散祥瑞!” 一时众人脸上神色各异,盛秀秀摇摇头,天底下自当是没有祥瑞了;赵岩经却一脸踟蹰,身为陛下的亲信大臣,他当然知道现在举国上下的官员都在进贡祥瑞,这其中并不是皇帝笃信此道,而是藉此与各级官员建立联系。 从前辅政大臣把持朝政,后来新的四大家族也总揽朝纲,皇帝年轻,出了朝堂,下头是什么官,是什么职事都闹不清,但接着“祥瑞”,反倒是不仅能亲近一二,还能予以升降调动,一石几鸟,何乐不为。 斑衣公主也来这一套嚒? 韩延却对斑衣公主尽忠职守,对她所有的提议毫无二话,继而问道:“那殿下打算用什么祥瑞呢?仙鹤临世?瑞草降生?” 裴缨摇了摇头,委实是全国涌现的祥瑞太多了,简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仙鹤仙草什么的,都不够气派,忽儿福至心灵,道:“不如就是阿阇摩临世!对,阿阇摩!” “阿——阇……摩?是什么?” 其实裴缨也闹不清,她挥了挥手,只道:“应该是一位山神罢——嗐,管它呢,总之这个名字响亮,说出来有气势!” “好,属下等谨记,阿阇摩临世,造福百姓,派发粮食喽!” “甚好甚好,这句话文白兼备,老百姓听得入耳!” “驾!” …… 夤夜时分,浩浩汤汤的马队疾驰而来,举着火把,提着风灯,凡路过的城防都出示明湖司令,又警告切勿传扬,否则格杀勿论! 飞鸢骑的名号,哪怕实在京畿,也是一向如雷贯耳,小小城防哪里敢造次,眼瞅着他们夜驰入城,向都仓方向去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