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池劫》 1. 山寺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以问东方朔,朔云不委,可问西域人。后法兰既至,众人追以问之,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南朝梁·释慧皎《高僧传》) 第一章 延寿二十四年的秋天,残阳如血。 日暮时分,五百禁军被坚执锐,自皇城出发,以闪电般的攻势合围了兆京城郊的慈云寺。 这座幽静的寺院位于万寿山中,秋日满山枫叶烈烈如火,是郊游赏景的好去处,此刻却空寂无人,唯余林深处鸟鸣啁啾。 领军的左骁骑将军王嵩在寺外踌躇许久,持缰的手几度松开又握紧,眼看着日头一点点落下去,犹如催命的鼓点,脸色越来越难看。 直到夕阳将远处宫城城楼镀上血色,他终于咬牙下定了决心,举手示意部下准备进攻。 正在此时,一片轻裙蓦然出现在众人视野之中,犹如黑白沉寂的画卷飞来一笔亮色。一名身着尚宫女官服色的老妪从容地自庭院深处行来,神态安详,对满地明晃晃的刀枪视若无睹,娴雅地朝着王嵩略一福身,柔声道:“奉殿下钧令,请将军入内拜见。” 王嵩心脏不由自主地往喉咙口顶,立刻朝旁边亲卫打了个停止的手势,惊疑不定地思忖了片刻,最终翻身下马,道声叨扰,循着那位女官的引导穿过秋意萧瑟的庭院,朝正殿行去。 这座寺院是二十年前帝后为爱女持明公主所建。公主是当今圣上闻景行第二女,先皇后楚氏唯一所出。据说她幼时曾生过一场重病,帝后爱女心切,诏令京中僧道入宫为她祈福,其中有个法号“通明”的僧人向皇帝进言,说公主虽然聪颖绝伦,但慧极易伤,倘若能断绝尘俗皈依空门,或许可保一世安宁。 帝后对此说半信半疑,断然舍不得让公主就此出家,但毕竟事关女儿性命,最后选了个折中之法,以公主的名义在万寿山修建了慈云寺,又为她改名“闻禅”,赐号“持明”,以示亲近佛门之意。 王嵩微垂着头,只专注看着面前的路,直到佛堂外才蓦然驻足。 佛像之前,伫立着一位黑衣女子。 他只瞥见那道身影,就不由得一阵腿软气短。 这些年里公主的确应了那预言的前半部分,聪慧机敏,杀伐果决,皇帝甚至破格令她与诸皇子同参朝政。自古以来受宠的公主多,但像她一样权势比肩亲王、文武官员趋奉门下的却屈指可数,以致如今越王殿下想要逼宫夺位,最先考虑的都不是其它兄弟,而是要立刻除去她这个最大的阻碍。 “殿下……” 公主的背影高挑挺拔,闻声转身瞥了一眼,便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王嵩将军。” 王嵩微微躬身,却没有跪拜行礼。今日他毕竟是奉命来杀这位殿下的,既已做了恶人,要是再卑躬屈膝,就显得太泄气了。 闻禅神色平静,眸光如冰似雪,却仿佛一眼照彻了他的肝胆:“既然将军亲自前来,看来左骁骑军是决意要效忠越王了。” 这句话里甚至没有什么斥责意味,王嵩却有如泰山压顶,背弯得更低,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虚浮的告罪来:“末将……罪该万死。” “用不着你死,别慌。”公主饶有兴致地问,“越王给我选了个什么死法?” 王嵩从腰间取下一只瓷瓶,双手托奉于前,颤声道:“末将身受殿下厚恩,万死难辞其咎,只是、只是为阖族前程计,不得已做此罪人……” 年迈的女官上前,从他手中接过了药瓶。 对于王嵩而言,诛杀公主绝非一件简单差事,不单因为这是一条不能回头的造反路,更缘于禁军上下都对这位公主有着非同一般的敬重。 延寿十一年冬,持明公主孝期届满,从慈云寺返回宫中,随天子巡幸北都松阳,在兴龙山行宫行猎。适逢天降大雪,当夜行宫中突然发生禁军哗变,随行的骁骑、豹韬两卫约三千人围困行宫,百官被隔绝在南面,皇帝和宗室妃嫔都聚集在北宫的拥翠殿内。 当时天子宠爱贵妃符氏,任用符家子弟符通、符明统领禁军,夜中骤然杀声四起,符氏兄弟仓惶奔至御前,哭诉禁军中有人煽动反叛,皇帝闻讯大为震动,急令羽林亲卫镇压叛军。然而二卫杀红了眼,一时间竟连亲军也难以阻拦,双方一度在宫门前战至胶着,好几次都有流矢破窗而入,离皇帝最近的甚至只有数步之遥。 眼见杀声越来越近,符氏兄弟狼狈逃入后殿,乞求符贵妃庇护自家性命。当时妃嫔及宗室女眷都在后殿等候,骤见外人闯入,混乱中更加惊恐难安。正在喧嚷吵闹之际,闻禅命宫人将二人拦下,亲自起身诘问道:“如今众将士都在浴血冲锋,将军身当要职,怎么不在前殿守着陛下,反而拼了命地往人后躲?” 符通脸色铁青不说话,符明厉声喝道:“没你的事,让开!”粗暴地搡开身旁试图阻拦的宫人,边一叠声喊着“姑母救我”,一边凭着蛮力欲强行闯入后殿。 然而他还没迈进内室,忽觉风声飒然,颈侧一凉,眼角余光中似乎闪过了一道银白与殷红交织的眩光,紧接着就仰面朝天栽了下去。 鲜血冲天,狂喷起一尺多高,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是谁动的手。 “啊——!!” “杀人了!” 殿中刹那死寂,旋即爆发出连绵不绝的高亢尖叫。 闻禅手握从壁上拔/出来用以装饰的长刀,在森森冷光与血色里抬眼望向符通,玩味地问:“符将军,令弟的大好头颅用来安抚军心,你觉得够不够?”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符通横行霸道惯了,还从没见过这么横的硬茬,被她冷漠审视的眼神盯着,就像一只被看穿了所有弱点的掉毛鹌鹑,只会徒然地张着嘴,双唇翕动着说不出话来。 符贵妃从内室冲出来,一见亲侄子横尸当场,登时花容失色,扑上去就要抽闻禅耳光,崩溃地尖声怒吼:“妖女!妖孽!当初就不该让你回宫……你这妖女!” 闻禅握住她的手腕,没费多大力气就将她推回婢女怀中,甚至还很体贴地叮嘱:“刀剑无眼,娘娘不要乱跑,万一不留神扎到您就不好了。” 符贵妃:“……” “来人!来人啊!!” 少顷脚步纷乱,前头一众宗室闻声赶来,看见这场面险些一口气没接上来——很难说清“公主亲自动手砍人”和“砍的是贵妃侄子朝廷命官”到底哪一桩更荒唐,龙王庙冲了龙王宫也不过如此。 闻禅在一大群叔伯的惊恐目光中泰然甩掉刀刃上的血滴,又朝狂怒的符贵妃点了下头,态度客气得好似出门遛弯前跟她打个招呼:“贵妃稍安,我这就去向陛下请罪——来个人搭把手,带上两位符将军跟我走。” 周遭侍卫禁军、宫女宦官个个缩起脖子,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闻禅眉梢一挑,刚有点不耐烦地轻轻“啧”了一下,人群中忽然起了小小骚动,随即自发分开,一个佩刀的高挑青年排众而出,也不多言,沉默地俯身拎起了符明的尸体。 符通颇为忌惮地看了他一眼,此人是大将军陆仲辉的遗孤陆朔,如今职任左神枢军中郎将,专在御前护卫。闻景行践祚之初, 2. 业火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陆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叫人,一时殿中静寂无言,只有刀兵厮杀的铮铮寒声回荡在深夜里。 皇帝的面容深陷在梁柱投下的阴影中,神情看不真切,但闻禅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停驻在自己身上,那其中想必有很多复杂的情绪——今夜之后,所有见证这场哗变的人都会知道她是个手起刀落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这种评价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并不能算是褒奖。 皇帝会如何看待她这个女儿呢? 少顷殿外传来通报,陆朔带人回转入内。骁骑卫、豹韬卫的将军倒是没有随了上峰,都在前线拼命,这会儿被叫进来,一打眼先看见地上符明的尸首,当即双双倒抽了一口绵长的冷气。 皇帝冷冷地问:“你们可知道今夜禁军究竟缘何哗变?如实报上来。” 两位将军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一旁面色灰败的符明,从云端至深渊不过一夕之间,昨日还洋洋得意挥鞭子的大将军,此刻狼狈得像是被吓破了胆子的猎物。 皇帝知道他们在顾忌什么,然而正是因为心知肚明,所以更加恼怒:“朕只听实话,胆敢有半分隐瞒,符明就是你们的下场!” 哗啦啦满地甲胄乱响,两名将领重重地叩拜下去:“臣等必知无不言,绝不敢欺瞒陛下!” 禁军将领大多是凭军功进身,符通符明却是以外戚身份入仕,因常听人说禁军骄横,只怕部下不服约束,因此上任以来便惯以严刑峻法立威,动辄便要拉人下去打军棍。倘若只是严厉也罢了,偏偏两人又贪酷成性,找由头克扣俸银军备是常事,长久以来,军中积怨甚深,只不过都碍于宫中得宠的贵妃,无人敢做出头的椽子。 近日天子行猎,符氏兄弟为在御前邀宠,命部下冒雪入山为驱赶猎物。今年冬衣被二人暗中克扣,山中气候又严寒,不少军士都冻伤了手脚,在雪中行动不便,被皇帝远远瞥见,说了句军容不整。符氏兄弟自觉面上无光,借着由头大肆撒气,重重发落了数十人,其中三人重伤不治而死,终于激起众怒,引发了禁军哗变。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符通符明吓成那个德行,因为他俩是这场哗变的罪魁祸首,不管是落入禁军手中还是真相败露,等待他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符通。” 窗外的厮杀怒吼犹如扇在帝王脸上的响亮耳光,闻景行怒极反而冷静下来,居高临下盯着符通,语声沉沉地回荡在清寒的宫殿之中:“他们说的属实吗?” 符通痛哭流涕地膝行向前,抱着他的腿大哭:“陛下……求陛下宽恕……臣知错,臣知道错了!” “这就是你对朕的忠心,这就是你们符家给朕的回报。”皇帝抬脚将他踹了出去,“陆朔!” “臣在。” “带符通和符明尸身到阵前,传令三军,朕已详知内情,现将首恶就地正法,叫他们立即停手,朕不再追究他们的罪过。若敢负隅顽抗,视同谋反,格杀勿论。” 陆朔躬身应道:“臣领旨。” 他大步走上前去,利索地拖走了死狗一样的符通,经过闻禅身边时,竟还朝她微微点头致意。 待众人都退去,只剩闻禅一人还跪在皇帝面前。 “阿檀。” 皇帝静默地端详她片刻,终于出声叫了她的乳名。 闻禅跪正了身体:“儿臣在。” 皇帝道:“你知道今天的事传扬出去,世人会怎么看待你?” “儿臣知道。”闻禅垂首,镇静地答道,“只是危难之际,不得不如此,儿臣纵然身为女流,也是闻家的子孙后人,总不能坐以待毙。” 皇帝:“禁军哗变的缘由,你如何得知?” 这句诘问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她一池静水般的冷静。闻禅迎着帝王的目光抬头:“儿臣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动手的原因只有一个——今日符通符明的作为放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禁军统领在这个关头临阵脱逃,倘若不严惩,人心士气就散了。羽林军是天子亲军,豹韬骁骑难道就不是了么?局势千变万化,谁敢拿陛下的安危冒险?” 言下之意,就算逃跑的是陆朔,她也照砍不误,并不是刻意针对谁。 这回答不算悦耳动听,但的确有拨云见日之效。皇帝听罢,很轻地叹了口气,眼神软化下来,似告诫又似教导:“你是一国公主,金枝玉叶,以后要学着用人,不必凡事亲力亲为,弄脏了自己的手。” 闻禅也在心里叹了口气,深深拜伏下去:“谨遵父皇教诲。” 皇帝“嗯”了一声,对身后的宦官道:“去把公主扶起来。”复从御座上起身,命人去取两件厚氅来,一领自己披上,一领则亲手披在了闻禅肩头。 “稍后朕出去安抚禁军,你……跟在朕身边。” 如果说降生于帝王之家是荣耀的开端,那么冬夜里这生死悬于刀尖的一刻,就是持明公主一生权倾天下的起点。 延寿十二年,公主下嫁左仆射裴鸾嫡长子裴如凇,出宫开府后,皇帝遇有不决之事,常召公主问策。十年来,她在朝堂呼风唤雨,右相许纬、汤山都督相归海、晋王闻瑞一党的势力悉数折在她手中,朝堂之上半数文官站过公主的队,禁军对她尊敬有加,武官之首武原都督、金吾卫大将军陆朔更与她相识于少时,算得上是她的第一个盟友。 及至如今,朝堂内外流言纷飞,都在猜测公主是不是有心问鼎大宝,毕竟按照这个趋势下去,未来无论哪个皇子做了皇帝,为了不被架空成一根光杆,都得先做掉公主才行。 公主似乎没把流言放在心上,可是有人听进去了,并且终于忍不住抢先动手了。 “越王要在今夜发动宫变,”闻禅望向外面的天色,如闲话家常一般随便,“禁军中有你,宫中有他母亲郁妃接应,他打算用什么借口发兵进宫?” 王嵩冷汗涔涔,犹豫再三,还是如实答道:“陛下久病不能理事,越王怀疑宫中有人施行巫蛊,故奉郁妃娘娘旨意进宫搜捕。” “巫蛊。”闻禅轻嗤,“行吧,看来他打算指着这招吃一辈子。负责背黑锅的倒霉蛋是谁,燕王的母妃杨昭仪吗?” 王嵩实在不敢再答,垂头闭紧了嘴。 “杀了我,再给燕王扣一口黑锅,他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去做皇帝了。”闻禅甚至还很有闲心地夸了一句,“法子虽然粗糙了点,但成了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的确值得冒险一试。” 某种不明所以的微妙感觉忽然从王嵩心底一闪而过,他抓不住细节,只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刀柄。 五百禁军围堵两个女人,今天他绝不可能失手。 公主又问:“我死以后,越王打算如何处置驸 3. 驸马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殿下,殿下?” 闻禅在一阵轻柔的呼唤声里醒来,脑海中还残存着濒死的窒息感,令她难以自抑地咳嗽起来。有人急忙过来扶起她顺气,随后一盏温热的茶送至唇边,氤氲芬芳的茶水很快平复了咳意,闻禅抬眼瞧见两张如花般年轻娇俏的面容,不由得又是一怔。 “不是让你们走了吗……” 侍女飞星挽起帘帐,以金钩束好,讶然道:“殿下这是从何说起,奴婢们要去哪里?” 闻禅怔怔地抬起手腕,触目只见一片光洁,没有烧伤,也没有任何一点痛楚。 怎么会这样? 她心头蓦地一跳,猛然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转头看向扶着自己的纤云:“今天是什么日子?” 纤云被她这么郑重地问住了,愣了一下,才道:“腊月初七,怎么了,殿下要为腊八节准备什么吗?” 闻禅环顾周遭陈设,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形,问道:“慧卿呢?” 飞星悄悄缩起了脖子,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才神神秘秘地小声答道:“先前殿下在行宫里和那姓符的动手时,身边竟没一个人顶上,狄尚宫听说这事后,昨晚连夜把柔福宫所有人都叫到慎仪司里学规矩去了。” 果然…… 柔福宫是皇后居所,闻禅自小在这里长大。记忆里楚皇后故去后,皇帝虽然移宠于符贵妃,却一直空悬凤位,柔福宫始终为外出守孝的闻禅留着。延寿十一年九月,闻禅出孝后,在宫中短暂地住了一段时间,直到延寿十二年出降裴氏,此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熟悉的宫室陈设,熟悉的旧人,以及毫发无损的身体……本该消逝于山寺烈火之中的亡魂,此刻却好端端地躺在柔福宫的床上。 过去三十年发生的一切,功业荣辱、骇浪惊涛,都恍若漫长的一梦。 一切线索都指向了唯一的答案,尽管匪夷所思,却并不难猜——她重生在了延寿十一年腊月初七,十六岁的冬天,也是她出嫁的前一年。 纤云见闻禅坐在床沿出神,神情和以往大不相同,担心地伸手去试她额头的温度:“殿下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是连日奔波累着了?奴婢叫人去传太医来给您请个脉瞧一瞧,好不好?” 闻禅轻轻按下她的手,随口道:“没事,睡太久了,不太清醒。” 虽然最后落得个身死命殒的下场,但闻禅对前生种种并无遗憾之情。每一条路都是她亲自划下的道,为了织就那张最终足以颠覆棋局的大网,而她的死是收网的最后一笔,闻禅心甘情愿投入烈火,再给她重来多少次的机会也是一样。 既然没有执念,为什么她会重生? 难道是前世的计划并没有成功,在她没看见的地方出了纰漏? 闻禅嘴上说着不清醒,目光却清冽澄明,只是一直出神,不知在思量什么,连纤云的手也忘了放开,虚虚拢在掌中,连带着纤云也不敢动弹,怕惊扰了她的思绪。 纤云从公主十岁起就在她身边伺候,多年来情分深厚,却鲜少见她“黏糊”过谁。公主天生聪慧独立,待人接物都极有分寸,可今天的气质却与以往有些微妙不同,她被公主这样握着手,一时间竟然情不自禁地面上发热。 她求助地望向飞星,飞星抿嘴一笑,过去取了衣裳披在闻禅肩头,笑着提醒道:“时候不早,殿下该起床用膳了,不然叫狄尚宫知道,只怕要把我们也一块儿拎出去学规矩了。” 闻禅回过神来,定了定心,知道事已至此,想得再多也没用,将纤云的手放回膝上:“知道了。去慎仪司请尚宫来说话,新来的宫人不懂事,难为她费心,往后有的是时间,再慢慢教就是了。” 飞星知道她这是额外开恩,给尚宫铺了个台阶,不欲难为那些奴婢,于是笑着福了福身,领命而去。 待纤云服侍闻禅梳妆完毕,正用着饭,飞星伴着一名浅绯官服的女官在外求见。闻禅便撂下筷子,取茶水漱了口,示意仆婢撤了饭桌,一面让道:“慧卿先坐,纤云,给尚宫拿个手炉来。” 狄敏原本肃容正色,闻言神色略松,柔声道:“多谢殿下惦记,今日天还好,没有冷着。” 狄敏原是玢州小官之女,颇负才名,十八岁时被选入宫中为女官,然而先帝肃宗宠妃唐氏性情妒烈,多次暗中打压,不欲令新人分薄了宠爱,狄敏因此在尚宫局沉寂数年。直到今上登基后,楚皇后看重她的文才,提拔起来委以重任,令她专掌中宫笺表文奏。闻禅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幼时随她读过不少书,故不以寻常宫人待之,而是像楚皇后一般称她表字“慧卿”。 前世闻禅离宫时,只带了纤云飞星等几个贴身侍从,狄敏未能随行,然而她已是板上钉钉的“皇后的人”,其他妃嫔也不敢用她,狄敏被迫再次沉寂,直到闻禅回宫后才得以重新起用,此后她便一门心思跟随闻禅,闻禅也视之为心腹臂膀,两人相伴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眼下这个当口,正是两人重逢后半生不熟、各怀心思的时候。闻禅随驾北巡松阳,为了历练新人,特意带走了一批刚拨给柔福宫的宫女宦官。表现不好是预料之内,她也没打算发作谁,只是当年闻禅没想到,新人里找不出可造之材,却意外炸出了一个沉寂多年的狄敏。 狄敏主动揽起管教宫人的职责,既是为了向闻禅表态,也未尝没有试探之意。 不待闻禅开口发问,她便主动告罪:“昨日殿下刚回宫,一路舟车劳顿,妾身没敢扰殿下的清静,只叫了跟随的人询问情况,才知道殿下在外竟没个帮手可用,故而斗胆越俎代庖,将柔福宫随行宫人送去慎仪司,不求他们能为主分忧,起码要知道些忠义。” 闻禅摆了摆手:“如今中宫之责虽不在柔福宫,但此处毕竟是皇后居所,不能没了规矩,我久居宫外,有些事上难免疏忽,还要靠慧卿多替我周全。说句不客气的,柔福宫上下,往后全仰赖尚宫照拂了。” 狄敏忙起身深深拜下:“殿下深明大义,妾身惭愧,定当竭尽全力, 4. 遗孤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陆朔? 闻禅想起上辈子,她和陆朔已经十分相熟的时候,她曾问过陆朔喜欢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没成亲,陆朔的回答是让她管好自己,少琢磨那些保媒拉纤的事。 这种人一辈子独身不娶,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过皇帝既然提起陆朔,倒是提醒了她另一件事:“陆郎人是不错,只是他自幼长在父皇膝下,和我的兄弟也差不多了。况且他是父皇的义子,您何必还要再用婚姻笼络他?该放他出去笼络别人才合算啊。” “胡闹。”皇帝斥了她一句,又正色道,“婚姻大事,怎么能叫笼络?你们二人年岁相当,又知根知底,他必定不会薄待了你,这样朕也就放心了。” 闻禅端起茶盏的手一顿,旋即轻轻笑了一声:“有父皇在,谁敢薄待了我?” 她上辈子虽然权势滔天,但也的确过得很辛苦。刚才有那么一瞬间,闻禅是认真地考虑过换一种方式重来,找个勋贵名臣之后成亲,轻轻松松地享受一生,不必殚精竭虑地周旋,也无需再承受任何指摘。 可是皇帝一句话就把她那点动摇打散了——纵然生于帝王之家,纵然贵为公主,在关于她未来命运的问题上,就连亲爹都只寄希望于夫家的良心与自觉。 要知道前世她一竿子将裴如凇支到北境苦寒之地,裴家的家主、当朝仆射裴鸾在她面前可是连气都不敢多吭一下。 权力的滋味,只要沾染过就再难放手,无论男女,概莫能外。毕竟这世上除了自己谁都不牢靠,没有人会永远无缘无故地厚待她。 皇帝不知她心中所想,看着她肖似楚皇后的侧脸,不由得一时感慨:“一转眼,朕的儿女们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朕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的,你母后若还在世,必定要精挑细选,给你找一位天下最好的驸马……” “京中才俊多不胜数,总能挑中合适的,只要父皇到时候肯点头就好。”闻禅不想陪着他缅怀旧情,脑子一转,另起了个话头,“我听刚才父皇话中的意思,往后是打算将陆朔一直留在京中吗?” 皇帝无奈地瞥了她一眼:“你管得倒宽,自己的事还没定下,就操心起别人来了。” 闻禅:“顺便关心一下,毕竟刚断了他做驸马的路,总得给他找个好下家。” 皇帝拿她这副无赖嘴脸没办法,伸手点了点她,叹道:“朕想给陆朔寻一门亲事,让他留在京城,禁军如今缺人,正好可以让他顶上。陆家满门忠烈,他父亲为国捐躯,死在了战场上,朕实在不忍心把他唯一的遗孤也送上战场。” 闻禅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皇帝闻景行是个心很软的人,温和仁懦,对亲信近臣十分宽容,如果不犯触及底线的大错,他一般不会翻脸。可能是因为皇位到手得过于容易,前代肃宗留下的又是个较为平和安定的局面,闻景行身上一直缺乏一股锐气,整个朝廷的风气也偏于保守求稳,从他们对待啜罕部的态度上就能看得出来,宁愿花大价钱养狼,也不肯把自己的爪子磨利。 皇帝现在应该还没有故意制约陆朔、防止义州军兵权落回他手中的想法,只是单纯地怜惜他,觉得京师繁华之地足以让他安度一生,何必要去边疆苦寒之地吃沙子。 “父皇如果只想补偿陆家,封爵也好,赏赐也好,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把陆朔接进宫里来养?”闻禅道,“纵然有宝刀之质,藏在匣中,不出鞘不见血,那它也只不过是一块镶金嵌玉的铁片而已。” “道理是不错,可战场凶险,刀剑无眼,万一折损了他,岂不成了朕的过错?” “父皇一片拳拳爱才之心、怜惜之情,不光只能放在自己心里,也该让陆朔沐浴圣恩才好。”闻禅以退为进,“儿臣只是觉得他在京中当个富贵闲人,反倒埋没了他的才能,父皇何不改天亲自问问他的意愿,顺便考校考校他的本事,说不定就改变主意了。” 皇帝没接这话,反而问道:“倘若要将他放出去历练几年,你觉得应该放在哪里?” “军国大事,儿臣可不敢妄言。”闻禅笑道,“不过非要我说的话,我看武原郡就很好,没有和亲公主,送个义子过去也不赖。” 皇帝:“……” 闻禅:“依儿臣浅见,您不想让陆朔上战场,无非是怕他为了报杀父之仇,死咬着同罗不放。那就让他去对付啜罕部,这地方既不可轻易开战,又不能疏忽轻视,再加上萧都督镇着,正好拿来锻炼他。” 皇帝默然片刻,最后长叹了一声:“你啊……” 他不止一次领教过闻禅的机敏狡黠,心中时常暗自感慨闻禅若是个男儿身,若没有那道命中注定的谶语,他必定不遗余力地教导培养,让她做未来的皇位继承人。 可是话又说回来,正是因为先天的种种限制,他反而不必像防备其他皇子那样,有些话可以放心地对闻禅说,甚至可以听一听她的意见。 “没什么稀奇的。”闻禅却仿佛听懂了他的未竟之意,淡淡答道,“父皇拿这事去问大哥他们、问朝中大臣,说不定有远比我更周全妥当的答案,您只是太久没见我了,才觉得我好像很聪明。” 闻禅心里很清楚,自己现在只是皇帝一个未嫁的女儿,虽然立下过功劳,但没人会把那当做,她的话依然不会有多重的分量。眼下她只要体察上意,让皇帝在做决策时能想起来问她一句,就已经足够了。用不了多久,皇帝就会发现,那些“不上不下”“不够趁手”的事情,却刚好适合交给她去做——而那个总是补位的人,将会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他的身边,逐渐成为他离不开的左膀右臂。 “行了,陆朔的事,朕再想想。”皇帝说,“你也别闲着,朕已命人加紧绘 5. 冰雪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宁思长公主的府邸建在贵胄云集的永昌坊,虽是道观形制,但庭院占地广阔,园林曲水、亭台楼阁俱由宫中巧匠精心修造,足见皇帝对这个亲妹妹的宠爱。 今上践祚之前,宁思公主由肃宗指婚、下嫁世家王氏第三子王标。然而公主的婚后生活并不尽如人意,王标风流成性,不堪忍受公主的辖制,常流连于秦楼楚馆,甚至私自在外豢养歌姬、弄出了私生子。宁思公主难以忍受这等奇耻大辱,愤然向肃宗上奏请求和离。然而王标的父亲、尚书王伯玉到肃宗面前哀求请罪,肃宗顾念老臣的面子,只重重申饬了王家,却并未准许离婚。公主由是心灰意冷,一病数月,从此与王标别居,一年后自愿出家度为女道士。 待新皇登基,宁思公主再度上奏请求和离出家,闻景行早就看不惯王家的做派,自然向着自己的亲妹妹。不但立刻准许她离婚,还加封宁思长公主,命人在永昌坊重新修缮公主宅邸,将家宅改为道观供她居住。 宁思长公主苦了半辈子,一朝和离,顿如鸟脱樊笼,过起了不羡鸳鸯只羡仙的神仙生活。闻禅犹记得她前世的模样,如今却是更早些时候——长公主头戴莲花宝冠,身着羽衣紫裙,作女冠打扮,身上并无珠玉坠饰,却自有一派雍容典雅、清逸绝尘的气度。 闻禅正要行礼,长公主上来一把挽住她,含笑道:“一别三载,我们阿檀出落得越发脱俗了!姑母早就想邀你过来说说话,哪知凑巧赶上了北巡,后头又出了那档子事,唯恐你心里放不下,才一直拖到了如今。” 闻禅被她携着手迎进殿中,由宫女服侍着卸了披风,笑着应道:“我的不是,早该过来拜见姑母的,倒劳动姑母为我费心担忧了,实在惭愧。” 宾主各自落座,宁思长公主同她寒暄了几句,先问了皇帝安康,又说起行宫遇险的经历,最后才曲曲折折地说到正题上:“近来你叔父丹王新看上一个乐班,向我极力推荐了好几回,夸得天花乱坠,说是颇善名曲,京中诗人才子,均以新诗入其歌词为荣。恰好我想着你今日过来,便召他们到府上来侍宴,咱们一道品评品评,是不是真像他说的那么神乎其神。” 现下公主择婿的风声正盛,宁思长公主邀她过来的用意,除了推荐驸马人选外不做他想。而且话里既然捎上了丹王,想来那个人选和丹王的关系更近,是走了丹王的路子才求到宁思长公主头上。 闻弦歌而知雅意,闻禅来都来了,断然没有翻脸扫兴的道理,顺着长公主的话笑道:“丹王叔精通书画音律,姑母雅好诗文,二位是行家里手,我不过听个热闹,哪里分辨得出优劣,勉强附庸风雅罢了。” 宁思长公主闻言便笑了起来。比起那些尚且一团孩气、只爱珍玩锦绣的小公主们,持明公主的为人处世显然老练多了。长公主身在红尘外,可也不是真就不问世事。她的恩宠殊遇都来自皇帝,皇帝看重持明公主,花了大力气为公主择婿,她这个做姑母的自然得及时跟上。若非丹王再三保证他的人选绝对十拿九稳,长公主是绝对不可能冒着得罪闻禅的风险攒出这么一个局的。 厅堂内设了珠帘纱幕,姑侄二人坐于幕后,数个道童打扮的侍女围着她们焚香烹茶。少顷殿外来人通传,长公主抬了抬手,一众乐师抱着乐器鱼贯而入,在堂下行礼,齐声道:“草民叩见殿下,殿下千岁。” “免礼,赐座。” 闻禅正低头喝茶,长公主先看见了人,忍不住拊掌赞叹:“哟,好俊俏的郎君!” 闻禅疑惑地抬头一瞥,差点被热茶呛死,可怜她两世为人、三十年的养气功夫,都在这一眼里化作了飞灰。 厅堂正中央,白衣广袖、抱琴而立的乐师也正抬眸望过来,隔着朦胧的雾纱与珠光,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无声交汇。 他的脸上有一点显而易见的憔悴,非但无损于天生的花容月貌,反而平添三分楚楚可怜的风韵,令他看上去宛如一枝凝露带雨的梨花,整个人从头发丝到衣带扣都仿佛散发着一层迷蒙的柔光。 那是她曾经的驸马,被她形同流放般遣往北境、至死也没有再见一面的裴如凇。 故人相见,恍如隔世。 已是隔世。 闻禅认出裴如凇的那一刹那,无数念头转瞬飞逝,危机降临的预感灼烤着她的理智,但一个匪夷所思又不合时宜的念头就像金钟罩,牢牢地隔绝了一切杂念,让她还能不动如山地坐在那里,继续与裴如凇平静地隔帘相望。 闻禅心说:“把这么个病美人一竿子支到山沟里,我上辈子真是油盐不进啊。” 宁思长公主含着洞察的笑意,轻声问:“如何,果然是绝色吧?” 闻禅:“……” 如果裴如凇唱歌弹琴诗朗诵,随便表现点什么,闻禅都可以给他挑出点毛病来,但她无法昧着良心说裴如凇的脸不好看,毕竟那是前世她亲自挑中的驸马,否定他就等于否定自己的审美。 “若他的琴技能配得上他的相貌,”闻禅举起茶盏遮住口型,也掩去了话中轻微的讥诮之意,“只怕几年前我们就能在宫中宴会上见到他了。” 宁思长公主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有这样的姿容,谁还管他弹琴好不好?教坊里弹琴弹出花来的一抓一大把,长成这样的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 闻禅搁下茶杯,妥协地退让了:“奏乐,让他弹,我看看他究竟能弹出什么花来。” 裴如凇毕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精通六艺只是最基本的功课。他装乐工装得很像样,琴音配着笛箫琵琶一丝不乱,前两支曲子是市井中广为流传的名家之作,第三支曲就变成了别有用心的个人展示。宁思长公主起初还抱着看戏的心情,听到后面,竟不知不觉被乐声吸引,渐渐沉浸其中,待一曲终了,甚至还抬袖点了点眼角。 闻禅顶着她灼灼的目光,木然夸赞:“……唱的好,很感人。” 宁思长公主作势拍了她一巴掌:“你睡着了?刚才那支曲子哪有唱词?” 闻禅:“……” 她哪儿还有听曲的心情,命运朝着一个完全未曾设想的方向狂奔而去,闻禅恍惚感觉自己现在就是被秦香莲找上门来的负心汉陈世美。 前世她横刀夺爱,强拆金童玉女,这点破事被人背后嘀咕了半辈子;今生好不容易大发慈悲考虑放他一马,裴如凇竟然主动凑到她面前来了。 年少时的裴如凇绝无可能屈尊装什么琴师,没被选为驸马之前,他连持明公主是谁都未必知道,会处心积虑接近她的,恐怕只有…… “传那名琴师上前来。” 裴如凇走到近前,在珠帘外停下,状若无意朝 6. 世事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坐吧。” 闻禅回身,示意裴如凇在对面落座。 在这种情形下重逢,个中原委两个人都能猜到八/九不离十,已经没有再刻意装生疏的必要了。闻禅此时还是少女妆扮,举止神态却自然地回归了与前世别无二致的沉静从容,裴如凇定定地看着她,眼角渐渐地染上一片红意。 “哭什么?”闻禅哑然失笑,“外头一群人看着呢,怎么弄得好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裴如凇别开脸,用力眨了眨眼,似乎是想强压下泪意,结果适得其反。他的眼睛本是秀丽的长眸,眼尾上斜,天然带着凌厉睥睨之意,现下却要掉不掉地盈着一汪泪光,只剩下令人心折的可怜。再加上他为了伪装身份,只穿着无纹无绣的本色白袍,越发衬得他苍白清瘦,像个憔悴落魄的贵公子。 闻禅见他嘴唇紧抿、强忍着眼泪的样子,终究还是心软,态度稍微放软和了点:“你这又是何苦来,死都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殿下说的真是轻巧。”裴如凇不但没被安慰到,反而更来气了,“也是,殿下杀伐决断,连自己的命都可以拿来设局,说放下就能放下,区区在下怎么敢和殿下比?只怕在殿下眼里,旁人都只是一群贪生怕死、无病呻吟的废物吧。” 闻禅:“你花了那么多心思混进公主府,就是为了跟我翻上辈子的旧账吗?” 裴如凇:“……” 他气得哽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声音,才继续道:“殿下记得,我也记得,前世今生如何能分得清?若我今天没有找来,殿下是打算装作这事没法生过,将过去一切轻轻揭过吗?!” “过去就是过去,再世为人,不管你我想不想,前尘往事都已经揭过了。”闻禅道,“所以你是因为没有中选驸马来跟我闹脾气,是吧?” 裴如凇:“……” 这种事就算是猜到了,会有人就这么大喇喇地直接说出来吗? “不是!”裴如凇矢口否认,“我只是发现今生走向有变,猜测殿下或许也是重生,所以辗转托人设法引见,想要求证真相罢了。” 闻禅要笑不笑地“哦”了一声:“裴公子真是手眼通天,请得动丹王叔和长公主为你牵线搭桥,多少皇亲贵胄都没有这么大的面子哪。” 裴如凇饱含谴责地横了她一眼,板着脸道:“丹王喜欢书画音律,礼贤下士,我少年时有幸得他青眼,这次承了他一个大人情,往后必然要厚报的。” 他眼底的薄红渐渐褪去了,闻禅心下悄悄松了口气,试图把他的注意力引到正题上:“你是哪一天回来的?” “腊月初七。”裴如凇道,“殿下呢?” 他没有错过闻禅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神色:“也是腊月初七?” 闻禅蹙起了眉头:“这就奇怪了,你我前后相差了多少年,要转世我也应该在你前头,怎么会同一天重生?”她狐疑地盯着裴如凇:“你该不会是——” 这回轮到裴如凇叹气了,轻声道:“我还是从头说起吧,殿下。” “那年秋天,燕王接到殿下要他回京护驾的手书,并无丝毫怀疑,立刻带兵赶往京城,一路上畅通无阻。我们在京外遇上了负责接应的鹧鸪,他带着殿下的手谕,要我们等到动手的信号再入京。” “当夜禁军火烧慈云寺,越王逼宫谋反、谋害殿下的阴谋败露,所有人才明白过来,这就是殿下为燕王准备的,名正言顺的发兵理由。” “一切都在殿下的算计之中,燕王入京清剿叛军,禁军除了左骁骑军外皆顺服于燕王。天子病重,被郁妃和越王囚禁于和瑞殿,获救后立刻召见文武百官,当廷起诏,宣布传位于燕王。” “燕王诛除越王及其党羽,顺利登基,改元定兴,追封殿下为镇国长公主,重修慈云寺以作纪念。” “他是个符合殿下期望的好皇帝,在位九年励精图治,边境安定,四夷宾服,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等一会儿,”闻禅难以置信地打断他,“什么叫‘在位九年’?” 裴如凇垂下眼帘,长睫半遮住瞳孔,神情无端有些阴郁:“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燕王……不,应该叫先帝了。先帝接过的江山是个表面光鲜、内里全是败絮的巨大包袱,他继位以后,常常批阅奏折到深夜,遇上紧急军情,无论何时都会立刻处置,天下之事,桩桩件件,都恨不得亲力亲为……” 闻禅:“就没有人劝一下吗?” “劝过了,可是先帝说自己是行伍出身,体格强健,不怕劳累。”裴如凇搭在桌面的手指微微蜷起,“再说朝政也离不开他,诸子年幼,朝臣各怀心思,地方贪腐成风,边将拥兵自重,他要革除时弊,就得先豁出自己。” 闻禅皱起眉头,但没有打断他,由他继续说下去:“定兴八年六月十五,先帝深夜于通天殿驾崩,事发极其突然,既无遗诏也无口谕,太子尚不足六岁,皇后忌惮朝臣,唯恐他们借题生事,于是先行宣召梁王进宫,托付他主持大局。” “先……闻琢患的是什么病,怎么会突然驾崩?先前一点预兆都没有吗?” “对外说是过度劳累引发心疾。”裴如凇说,“先帝早有心悸之症,召御医看过几次,脉案药方都能对应得上。” “实际上呢?” “先帝因国事操劳,大概常觉精神不济,便召方士入宫为他炼制丹药,靠服食金丹提振精力……” 砰! 桌上的茶具全部蹦了起来,闻禅怒不可遏:“前朝末代那几个皇帝怎么死的,顺宗怎么死的,他忘了你也失忆了?陆朔呢?杨廷英呢?满朝文武是都不喘气了吗?为什么没人拦着他!” 裴如凇像是料到了她的反应,被她吼了也不争辩,像个受气包一样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 闻禅也知道自己是迁怒,但气得没心情哄他。她辛辛苦苦筹划了十几年,最后甚至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才给闻琢铺出这么一条通天之路。正因为信任他的能力,才将公主府的势力乃至裴如凇都托付给了闻琢,期待他成为一代中兴之主,希望在她死后那些人能过上太平日子,可是闻 7. 交心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按照闻禅当初的设想,她死后燕王登基,裴如凇少说也是个从龙之功;陆朔坐镇西北,只要他不通敌叛国,一个国公的位置起码是稳稳的;而她在朝中留下的势力,将会成为新帝掌控朝堂的第一个落子之处……贤才良将配合英锐进取的帝王,足以一振朝廷内外的颓靡风气,甚至成就大齐的中兴盛世。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现实往往残酷。新帝英年早逝,裴如凇、陆朔等人被排除于中枢之外,幼主权臣,内忧外患,太后神来一笔,给本就岌岌可危的朝局雪上加霜,最终落得个鸡飞蛋打、彻底崩盘。 为什么闻琢迷信方士却无人劝阻?为什么太后不信朝臣,反而相信梁王?为什么梁王反叛时,她宁可召穆温入京,也不肯向陆朔求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信任的人变得面目全非了呢? 闻禅慢慢呼出一口长气,让自己镇静下来:“你和闻琢闹掰了,是为什么?” 裴如凇却一反方才问什么答什么的配合态度,道:“殿下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裴如凇凝视着她的面容。闻禅还是老样子,无论年岁大小,生气也好微笑也好,哪怕外面天崩地裂,只要她坐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命中有了主心骨。 谋臣、将军、帝王、禁卫……天下人眼中权势显赫的男人们,却在背地里默默依赖着同一个人。可是谁也没有意识到,就连闻禅自己都不明白。 直到她身死后数年,他们才终于在焦头烂额和撕扯痛楚里认清了这个现实。 “殿下当年给先帝传信让他回京,自己孤身前往慈云寺,早就料到了越王会先对你下手,为什么不设法避开?哪怕是假死……” 闻禅单手托腮,换了个不那么端正的姿势:“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越王不先弄死我,怎么敢放手一搏?他不入套,一切谋划都是白费工夫,只有我是最有用的诱饵,我还能躲到哪儿去。至于假死——”她瞟了裴如凇一眼,似乎心有顾虑,话说得很委婉,“我若活下来了,身份反而尴尬,难保新帝不会成为第二个越王。” 越王尚不能容忍公主与他争权,闻琢这个被公主一手扶持上去的皇帝难道就不会忌惮吗?亲爹和异母兄弟当皇帝完全是两码事,不是一句“骨肉亲情”就能全部盖过的。 “殿下和晋王、越王斗了那么多年,都没有退缩过,偏偏到了燕王这里,就甘心赴死,把多年积累都拱手让人了?”裴如凇轻声发问,“殿下不觉得自相矛盾吗?您到底是相信他呢,还是不信呢?” 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闻禅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故意挑刺:“这会儿又不叫先帝了?” “我失敬的时候多了,不差这一次。”裴如凇凉凉地说,“既然殿下不愿坦诚,那就恕我继续冒犯了。” “殿下是觉得自己死后,我就不再是驸马,不必受外戚的限制,凭借着燕王旧部和从龙之功,可以在朝堂上更进一步,对吗?” 闻禅:“……裴公子,你好自信啊。” 裴如凇:“殿下若不认同,就拿出真正的原因来让我闭嘴,否则我只能这么一直自信下去。” 闻禅眯起了眼睛:“你是在威胁我吗,裴雪臣?” “不敢。” 他似乎掌握了拿捏闻禅的诀窍,从垂头丧气的小白花摇身一变,成了浓艳带刺的月季花,用最谦恭的语气,说着最强硬的话:“殿下给了我错觉,却又抛下我,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好好说话,谁抛弃你了。”闻禅受不了地往后退,“非要刨根究底是吧?行,告诉你也无妨,我说的是实话,信不信是你的事。” “我小时候生过一场重病,药石无医只能等死的那种。父皇母后广召天下僧道为我祈福,最后觉慧寺有位通明禅师告诉父皇,我命中有劫难之相,虽然脑子比别人机灵一点,但估计活不了太久,倘若出家修行,断绝尘缘,或许有一线生机;要是放着不管,大概过不去三十岁那一道坎。” “是顺应命运,还是改变命运,”闻禅悠然拈起茶杯盖,悬于茶碗上方,“是无欲无求地长寿,还是兴风作浪地短命?如果不去尝试,谁知道命数会不会改变?如果尝试了,仍然无法改变命中劫数,还能怎么办?” 裴如凇:“……” “你如果和我一样,每天一睁眼就在想这些问题,你也会厌烦的。” 闻禅用另一只手端起茶杯,把剩下的半杯茶倒进盆栽里,同时松开了左手。 “呛啷”一声,杯盖掉落,严丝合缝地盖住了茶碗。 “与其提心吊胆地猜头顶的那把刀会不会掉下来,不如我自己来决定怎么利用它。人固有一死,虽不敢说重于泰山吧,总归还是有点分量的。” 这个答案听上去荒诞中带着一丝合理,从前的裴如凇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但经历过重生这种更加荒诞的遭遇后,现在的他不敢不信。 而且裴如凇有种微妙的直觉,这次闻禅说的是真话,她也是真能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话虽如此,可殿下为什么如此笃定,头顶上的那把刀一定存在?” 闻禅忽然笑了,那笑容和裴如凇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有种难以形容的,寂寥又伤感的意味。 “嗯。”她轻轻点头,“它在,我知道。” 她的终止之意很明白,裴如凇明白这是自己所能触及的极限,她不会再向他透露更多答案了。 他挽袖拎起茶壶,给闻禅的空杯续上热茶。闻禅很满意他的眼力见儿,接过来啜了一口:“好了,轮到你了。说吧,你们好端端的,为什么拆伙了?” 说起这个,裴如凇的气焰立刻自动收敛,又变回了委委屈屈的小白花:“殿下被越王谋害的消息传开后,陆朔从武原赶回了京城,与先帝大吵了一架。他可能觉得先帝只顾着进京夺位,没有及时发现异 8. 进退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繁复心绪如乱麻、如蛛丝、如勒在喉咙上的白绫,将她密不透风地裹了起来。闻禅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四面碰壁的无力感了,就连身边的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无形的沉重压迫。 裴如凇一声不响地陪伴在她身边,心里反到很宁静——就像很多年前他刚进公主府,深更半夜被她薅起来帮忙处理公文时一样宁静。 世人并不看好他们的婚事,在大多数人眼中“郎才女貌”才算登对。公主身份尊贵又强势,做她的驸马注定要受到很多限制;更何况裴如凇出身名门裴氏,原本应该按照家族的安排,从清贵文臣做起,修修史书,管管礼乐,再外放个两三年,稍有建功,回来便可直入中枢,稳居八座。 上辈子赐婚的消息传出,裴家上下全都陷入了凝重沉郁的气氛之中,乃至后来的很多年里,裴如凇不止一次听别人用惋惜的口气提起他,好像他的人生都被这一段婚姻耽误了,但其实他从来没觉得和公主成亲是件坏事。 刚搬进公主府时,裴如凇还有点犹疑,不想这么快就主动上去示好,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公主很忙,并没有闲工夫搭理他。两人之间交流不多,稍嫌生疏,但无论是日常用度还是应酬来往,总有人替他想在前头、做在前头,哪怕没有挂在嘴边,没有更亲密的举动,这样的周密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重视。 久而久之,裴如凇甚至有种在被她精心养在“金屋”之中的错觉。 投桃报李是君子的传统美德,裴如凇于是委婉地向公主表示,感谢她无微不至地照顾,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他也愿意为公主效劳。 闻禅当时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礼貌地接受了他的道谢,裴如凇也只当这是一次流于表面的客套,不料当天晚上正要睡下时,闻禅身边的宦官程玄忽然来奉命来迎,说公主请他过去帮个小忙。 裴如凇来不及精心收拾,只匆忙穿戴整齐,一踏进烛光大亮的书房,闻禅就头也不抬地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他在众人殷切的目光里犹豫落座,纤云飞星立刻围上,一个端茶一个递笔,紧接着程玄抱着足有半人高的卷宗,结结实实地敦在他面前,“咣”的一声彻底封死了他的去路。 裴如凇愕然:“殿下,这是……?” “固州三年的税赋田亩丁口卷册,还有些刑狱和山川地理的文书。”闻禅笔下不停,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冷静口吻吩咐道,“你先看着,根据这些拟个条陈出来,要是看出什么问题,也一并写进去。” 裴如凇心想简直是乱来:“承蒙殿下信任,只是地方民政非在下所长,恐怕不得要领……” “没关系,”闻禅安慰他,“你多写两次就擅长了,要相信自己。” 裴如凇:“……” 公主在“赶鸭子上架”一道上颇有造诣,崇尚“一回生二回熟”,不管对不对先干了再说。裴如凇从一开始的被迫陪读,渐渐屈服成了训练有素的样子,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公主的书房里已经有一张专属他的公务书桌了。 公主府里最不缺的就是房子,驸马有自己的院落,但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了两人就应该挤在一间书房里一起办公。如果遇到加班应酬之类的特殊情况,还会专程派人回去请假。 就好像……知道有谁会在那间书房挑灯等着一样。 裴如凇白天给皇帝打工,晚上给皇帝的女儿打工,勤勤恳恳地干了三年,几乎把自己从驸马干成了公主的谋士,终于修炼得政务通达、笔墨娴熟。眼看着公主声望日盛,权势渐长,开始在朝中培植自己的亲信,不少人猜测驸马会借公主的东风得到重用,纷纷在私下里向他示好。谁知那年固州爆发动乱,公主反手就把裴如凇塞进了朝廷平乱的大军。 历经种种波折,好在驸马最终平安归来并以军功升迁,但这一手算是彻底绝了旁人笼络攀附裴如凇的野心,从此成为“持明公主与驸马感情不和”的铁证。 固州平定后,皇帝派三皇子闻琢、四皇子闻瑞等分赴北边安抚百姓,裴如凇再度随行前往,一去又是两年;再后来固州改为敦宁郡,闻琢受封燕王,兼领敦宁都督,裴如凇在京中待了没多久,他父亲左仆射裴鸾因太子案被贬出京,紧接着他就被外调往敦宁郡,成为燕王府参军——这回不用多说,背后显然又是持明公主的手笔。 这十年里裴如凇曾以为自己理解了公主,公主也理解了他,两人怀抱着不言自明的默契:他承担了驸马的职责,公主不必有后顾之忧,能安心在朝中施为;而公主成全了他的志向,让他得以脱离裴家安排好的道路,凭本事立足边郡,做个真正的治世之臣。 这样互惠互利的关系如果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就算是很好的夫妻了。可是那夜慈云寺的大火烧穿了层层掩饰,公主的布局终于完整地显露出来,裴如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为他铺就了一条多么长远的路。 从公主府到边关沙场再到朝堂,这份周密,在她身死后很多年里,仍然无声而长久地庇护着他。 裴如凇不得不推翻一切固有认知,从头梳理旧日的蛛丝马迹。他不肯回裴家,也不能住公主府,一意孤行地住在按原样重修起来的慈云寺里。他想,闻禅是那么深谋远虑的人,不可能漏算掉越王的杀意,她应当是假死脱身,说不定等朝局稳定了,她就会突然现身。 一年两年过去,他又想,陆朔撂了挑子,新帝为了公主旧人伤透了脑筋,这回她总该看不下去出现了吧? 又过了五六年,他想,她也许是厌倦了朝堂争斗,跑到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逍遥去了。她不愿再回来,是不是觉得两人之间已经两清了呢? 十年之后,天下大乱,江山风雨飘摇,公主还是没有回来,裴如凇终于彻底死心了。 这么多年,裴如凇把旧事翻来覆去地揉碎了一件件审视,唯独有一点他从未怀疑过——闻禅也许不在乎驸马,不在乎皇帝,不在乎荣华富贵和滔天权势,可她绝不会把江山黎民、社稷苍生当儿戏。 就像此时此刻,明明是过去的事、过去的错,她却依然把那当成是自己的心病一样来疼。 眼看着她的眉头越皱越深,裴如凇忽然开口:“在敦宁的时候,当地的月奴人很擅长弹琵琶,我学会了一首曲子,想着改日有机会的话,要弹给殿下听。” “嗯?” 闻禅短暂地从焦虑里分心,见他起身走去外间,抱回了一把不知何时放在那里的琵琶:“这是干什么?” “前世没能见到殿下最后一面,是我毕生遗憾,今日有幸重逢,已是上天对我格外开恩。”裴如凇声音压得低低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觉苍白无力,“把这一曲给殿下弹完,算是了却了这份执念,前生缘分已尽,今生……全凭殿下心意。” 从他们都带着记忆重生的那一刻开始,今生注定与前世不同,那段世人眼中强求来的姻缘,裴如凇没有说“不”的权利,一旦闻禅选择放手,就如四散崩溃的流沙,谁也救不回来。 挣扎挽回的样子或许不那么好看,但是比起漫长十年又算什么呢? 裴如凇弹琵琶和弹琴的时候不一 9. 深林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裴如凇恍惚地走出长公主府,绕过正门大街,拐进了旁边隐秘狭窄的小巷。 一辆朴素的青布马车正等在那里,裴府侍从长风探出脑袋,一见是他,立刻抱着大氅从车上跳下来,急急忙忙将他裹成一团球,又要替他接过手上的东西,触手只觉他身体冷得像冰,不由得大惊:“车上有手炉,公子快上车暖暖,早说让您多加几件衣服,何苦作践自己的身体,这都冻透了!” 裴如凇却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像守财奴抱着金子一样抱着那方木盒,摇摇晃晃地上了车,清瘦的肩背骨头硌着壁板,从肺腑里徐徐吐出一口冰凉的长气。 这些天折磨着他也支撑着他的焦虑终于如乌云散去,仿佛一下子抽掉了他半条命,整个人快要虚脱了。 长风见他脸色苍白,憔悴竟比先前更甚,急得团团转:“这是怎么了?怎么出去弹个琴能累成这样,要么咱们直接去请大夫瞧瞧?” “不碍事,回府。”裴如凇低声喃喃,“说出来怕吓死你……我马上,又要当驸马了……” “……” 长风抱头惨叫:“完了,公子别是冻出了什么毛病吧?这都开始说胡话了啊!” 先他一步离开的闻禅却并未直接回宫,待车马驶出公主府所在的大街,闻禅便吩咐侍从道:“去慈云寺。” 马车转向朱雀大街,片刻后陆朔纵马赶上,强令车队放缓速度,在她马车外面询问:“殿下要去慈云寺?臣未曾接到出城的旨意,恕难从命。” 闻禅一见他就想起上辈子计划崩盘的事,又不能迁怒现在的陆朔,但还是很来气,感觉这些男人一个比一个会上房揭瓦:“我命人通报过宫中了,出城。陆将军,脑袋活泛一点,你的职责是护卫不是管教,要么闭嘴跟我走,要么你自己回宫去吧。” 陆朔无端被她噎了一下,不明白上午还善解人意的公主为什么下午就翻脸不认人。但她毕竟刚刚帮过他一个大忙,禁军也不能当街和公主分道扬镳,最终还是主动退让一步,敛眉垂眸应了声“遵命”,传令禁军继续护驾随行。 一行人快马出城,直奔京郊万寿山。到达时天色尚早,太阳还未西沉,慈云寺中已有人提前洒扫,一名蓝袍内侍垂手立在门边迎候。陆朔认出那是柔福宫总管宦官、经常跟在闻禅身边侍奉的程玄。 闻禅身边得用的人,个个都有股不卑不亢的精气神,和宫中其他仆婢气质迥异。这点在程玄身上尤其突出,倘若不知底细,但看容貌气质,他比京中某些世家子弟还要强些。 而且,陆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程玄肩挺背直,举手投足皆稳妥有力,不像习惯性低头弯腰的内侍,倒像训练有素的侍卫一般。 “殿下。”程玄近前一步,低声禀告,“鹧鸪奉命召集‘深林’,已在禅房等候。” 陆朔听力极好又站得近,将这句话一字不落的收入耳中,心中刚起疑,就见闻禅目光如电,转头朝他这边望了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要灭口吗? 闻禅忽地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让禁军在院里守着,将军随我入内。” 他隐约感觉自己好像踩到了某种边缘,但前方是深坑还是悬崖不得而知。 略一犹豫的工夫,闻禅已经率先向西院禅房走去。陆朔命手下分散各处守卫寺院,自己则跟上了闻禅的脚步,保持着落后半步的距离。 禅房里烧着暖炉,茶香融融,但气氛相当冷清,就好像谁也不认识谁一样。屋内有三个男人,年龄各异,或站或坐,彼此隔着一段距离,还有一个站得离门最近,全身包裹的严严实实,用黑纱幂篱遮面,看不出是男是女。 见闻禅进来,几人一齐起身行礼,口称“参见殿下”。闻禅抬手示意免礼,道:“久等了,都坐下说话吧。” 程玄接到闻禅的眼色,稍一躬身后退出禅房,替他们关好了房门。闻禅指着陆朔道:“给诸位介绍一下,这位是左神枢军中郎将陆朔陆郎君,明年将转调武原郡,归于徐国公萧定方麾下。” 中间那名青年闻言,出声询问道:“莫非是原义州大都督陆仲辉陆公的公子?” 陆朔点点头,那青年便微笑起来,他相貌温润,天生一副亲切面孔,朝他拱手行礼:“久仰大名,在下程锴。” 他端了一下,瞥向闻禅,见闻禅点了点头,又继续道:“代号‘鹧鸪’。” 陆朔:“……” 他就是程玄所说的‘鹧鸪’?而且他也姓程,是巧合吗? 程锴开了头,得到闻禅默许,其他人便依次跟陆朔打招呼,那中年男人叫石吉甫,代号“伯劳”,那轮廓深邃、容貌带有异族特质的少年名叫贺兰致,代号“孔雀”。 然后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向了默不作声的黑衣人。 “乌鸦。” 一个雌雄莫辨的细微声音从幂篱下飘出来,说完就扭过头去不理人了。 陆朔瞟了闻禅一眼,闻禅轻轻笑了起来:“嗯,乌鸦就是乌鸦,你这么称呼他就行。” 看来他的情绪已经复杂到无法通过眼神传达了,陆朔才不关心乌鸦是谁,他现在只想知道闻禅把他叫来跟一堆鸟开会是什么用意。 “这件事要从三年前说起。”闻禅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用讲故事的平静口吻娓娓道来,“我出宫住进慈云寺,名义上是为先皇后守孝祈福,其实私下里离开了兆京,带着几名心腹云游天下,从北向南,一路微服,和途中结识的几位朋友一道,创立了‘深林’。” 陆朔:“……殿下胆识过人,佩服。” 明眼人都能听出来他话里震耳欲聋的“狗胆包天”四个大字,只有闻禅恍若未闻,继续道:“走出去以后我才明白,大齐这几十年来说是太平治世,但是只要低头向下,看看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就知道那些都是粉饰虚词。四境不安,强敌环伺,我们就像盲人行走在悬崖边,早晚有一天会掉下去。” “先代曾设伺察官‘白鹭’,取其引颈远望之义*。深林创设的初衷便是效法前代,在最紧要的地方安插眼线,监视四方动向,如鸟雀居高俯瞰,捕风捉影,抢占制敌先机。” 陆朔凉凉地道:“听起来的确不错,只是殿下是否知道,您的作为换个说法,也可以叫做‘培植党羽,排除异己’?” “陆公子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闻禅给他鼓了两下掌,眼中浮现出无所畏惧的笑意,“怎么样,要加入吗?拒绝的话下一个排除的就是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陆朔:“……” 实在是太荒唐了,山贼拉人入伙还知道给两顿饱饭,闻禅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拉着 10.边郡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闻禅说话虽然经常天上一脚地下一脚、让人摸不透她的真实意图,但陆朔不得不承认,她威胁起人来的确是一击必中,精准地切中了他的命脉。 当年他父亲陆仲辉镇守义州,与同罗大军交战,得胜不久后即横遭刺杀,命殒沙场。延寿三年,皇帝将义州和收复的部分失地重新划分为为武原、汤山、保宁三郡。原义州军大半归于汤山郡,部分精锐亲军由原义州军将领林宪统率,镇守保宁郡,而武原郡由于与同罗、啜罕二部紧密相接,位置险要,皇帝钦点了徐国公萧定方出任都督。 陆氏子弟亲眷,皆被安置于京城恩养,亲子陆朔则得皇帝青睐,被接到宫中抚养,与诸皇子同窗交游。若说优待功臣,皇帝在这上面可谓仁至义尽,无可指摘,唯有陆朔自己心里清楚,他是被养在金笼里的野兽,要么乖巧要么去死的那种,只因所有人都希望他做一只温驯的家猫,才不得不收敛起爪牙,蛰伏起来等待时机。 只要他稍有懈怠之心,就会深陷于富贵温柔乡中,一辈子别想再爬出来。 闻禅大度地接受了他的道歉:“孔雀先说吧,武原郡近来有什么新消息?” 贺兰致从袖中擎出一卷皮纸,束带上别着一支雪白的羽毛,推至闻禅眼前:“啜罕部旧王病逝,新王见羽多登基,一上任便大开杀戒,以叛乱罪名处死了两个兄弟和三名长老,以铁血手腕镇服全族。眼下部内一片风声鹤唳,都说他性情不定,喜怒无常,是个能止小儿夜啼的魔王。” “新王性情如此刚硬,难怪萧定方想以怀柔之策笼络他。”闻禅沉吟,“我上回听陛下的意思,似乎并没打消和亲的念头,倘若啜罕有什么异动,或者有人再煽风点火,只怕他就要下定决心了。” 陆朔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闻禅从皇帝那里替他争取了一线机会,陆朔原以为她是不想和亲远嫁才顺手帮忙,可如今选婿的风吹遍京城,她实在不必再担忧此事,为什么还想要设法避免大齐与啜罕和亲? “说起那位徐国公,还有更有意思的消息,”贺兰致冲她眨眼,“殿下猜猜看?” 闻禅与他视线相对,刹那明悟,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坏笑:“哎呀,徐国公都一把年纪了,总不可能是什么风流韵事……” “殿下当真是冰雪聪明。”贺兰致笑眯眯地给她鼓掌,“萧都督在武原郡的日子,可是比皇帝还要尊贵,光后院妻妾每年的脂粉银子听说就要三千两——只是武原郡、后院妻妾、的脂粉钱哦,不算京城的,也不算衣裳首饰之类。光胭脂水粉就可以养活半城人,真有钱啊。” 闻禅上辈子就知道这回事,再装惊讶就太刻意了,但思维还是不受控地游移了一下,好奇道:“到底什么胭脂水粉卖那么贵,拿珍珠粉当饭吃了吗?” 贺兰致饶有兴致地凑近些,掰着手指头数道:“一来人数众多,二来边郡荒僻,光是把胭脂水粉运过去就要费很大的工夫。而且这个东西可做文章的地方太多啦,什么深红浅红粉红紫红橘红桃红,兆京产的和钟州、江州产的各不相同,不同店家用的秘方也不一样……总之是十分庞杂,一言难尽。” “越是转运艰难,越是高价啊,”闻禅若有所思地感叹,“倘若水陆交通再便捷一些……” 她的话音低落下去,贺兰致笑道:“这算什么,大头可不在这上面啊,殿下。” 闻禅犹自感慨:“俗话说钱在哪里情就在哪里,光是供养后院就花光了他一年的薪俸,徐国公真是惜花之人……” 贺兰致笑得滑到了桌子底下,陆朔忍无可忍地敲桌子:“能不能有点正形!” 闻禅:“呜呜呜,要是徐国公夫人和宫中的萧妃娘娘知道了,一定会感动到落泪吧。” 陆朔:“……如果让御史台那帮人知道了,他们才会高兴得睡不着觉。” 贺兰致从桌子底下爬上来,补充道:“萧定方的后院里有几个外族美人,据说是别人送给他礼物。还有传言说,在见羽多上位后,外族人频繁出入都督府,具体说什么不得而知,但很快见羽多就动手清洗了自己的兄弟。” 他的话中有微妙的暗示意味,陆朔眸光愈冷:“你是想说,萧定方与见羽多暗通款曲,帮助他找出族中反叛者、替他稳固地位?” 贺兰致不慌不忙地与他对视,坦然笑道:“陆公子,我只负责把我听到的、看到的消息转述出来,至于分析推断出什么,认定谁好谁坏谁该死,那是你们的事,我可没有针对谁。” “孔雀说的没错。萧定方的钱从哪儿来的,他和啜罕部新王见羽多是什么关系,把这两点弄清楚了,那是你的任务,陆公子。”闻禅一锤定音,拍板总结道,“欢迎你加入‘深林’,给自己起个响亮的代号吧。” “……”陆朔看起来已经绝望了,冷漠地问,“什么样的代号算响亮,嗓 11.画图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陆将军。” 闻禅支开禅房的木窗,冬日山中寒风顺着缝隙灌进来,顷刻间吹散了屋内的暖意,方才那些轻松闲谈和盈盈笑语都好像一场虚幻的梦境,梦醒之后,现实的底色依然冰冷而灰白,让人只能绷紧了面孔继续前行。 陆朔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萧定方在武原郡经营数年,树大根深,不是好相与的对手。”闻禅说,“你到任后,不管是查他的底细,还是上战场立功,都要背后留个心眼,千万别把自己玩进去。陆家满门忠烈,不差你这一个。” 她记得前世陆朔到武原郡赴任后有一次极为凶险的伤情,要不是贺兰致在乱军之中捞了他一把,这人恐怕就要去见列祖列宗了。为此皇帝将陆朔召回京城休养,打算让他重掌禁军,于是闻禅命人暗中联络御史弹劾萧定方贪污受贿、养寇自重等种种罪名,萧定方听到消息后急忙向后宫萧妃及朝中旧交求援,说情的太多反而引起皇帝不满,下令严查,最终罪过查实,萧定方被贬为宜南太守,陆朔遂得复用。 陆朔大概觉得她只是在说客套话,论及战场凶险,他好歹是禁军出身,远比她这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清楚得多:“请殿下放心,臣有分寸,不会耽误了你的差事。” 闻禅不能说得太细,也无从解释,只能叹了口气:“等过完年你的调令下来,我会把孔雀派过去。” 她没有直接说出“有困难可以找他商量”这句话,但陆朔的心眼恐怕比头发丝儿还要纤细,敏锐地追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闻禅反问道:“如果我希望鸟一直在外面盘旋奔波,那为什么要叫深林而不叫苍穹呢?” 陆朔疑惑:“这个名字,难道不是从‘深林人不知’里来的吗?” 闻禅:“……” “按你的说法,我们干脆改名叫‘己莫为’算了。”闻禅没好气地说,“深林是群鸟栖息之所,在天上飞不动时可以落脚的地方。我的确是在利用你们,或者按你的说法,是在结党营私。但在你的本事大到可以为我谋取私利之前,我要先保证你能走到那个位置上去。” “陆将军,有人希望你不要出京,也有人希望你出京了就别回来。你身上背负着很多东西,但在那些之下,最重要的是你自身。” “你起码得先有来日,才能说‘来日方长’。”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收敛了玩笑的语气,一反常态地认真,态度几乎称得上郑重,连陆朔亦被这郑重之意所慑,默然片刻,才点了点头,道:“我记住了。” 闻禅的唇角勾了很浅的弧度,但转瞬即逝,很快恢复到一贯的平静神态,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吧,回宫。” 陆朔忽然道:“为什么是我?” 闻禅:“嗯?” 陆朔道:“殿下从三年前就在计划着壮大深林,培养心腹,既然对这件事这么重视,为什么今天临时起意拉我入伙?不觉得太仓促了吗?” 闻禅失笑:“不趁你还没出头时拉拢,等你当上武原都督,还轮得到我下手么?” “有殿下在背后出谋划策,换个人也一样能爬上那个位子,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陆朔一针见血地发问,“我身上有什么值得殿下图谋的地方?” “爱吃米饭,不必非要会种水稻,但起码要能分得清稻苗和麦苗。” 闻禅站住了脚步,没有回头:“陆将军,别太小瞧自己,像你一样的人并没那么多。” “至于我想要什么——” 上辈子她想要自己死后,留下来的人能够好好活下去,就像她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来日方长”。可惜最终乱的乱,散的散,国破家亡,一败涂地。 “等你能做到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次日皇帝便召见了持明公主,先问了问宁思长公主近况,又话锋一转,问道:“听说昨日你从宁思那里出来后去了慈云寺,怎么才回来不久又跑过去了?” 闻禅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行云流水地答道:“儿臣曾在佛前供奉了几本亲笔抄的经卷,昨天出宫想起这事,便顺路去取了回来,刚才带了两本交给梁内侍,父皇若不嫌粗糙,留着看一看也好。” 送皇帝的经文只是个幌子,其实是她昨天从寺里离开时,忽然想起裴如凇说的闻琢登基后迷信方术、吃金丹把自己吃没了的事,一时怒从心头起,命程玄买了一摞经文给闻琢送去,让他好生沐浴佛法,修心养性,别一天到晚惦记着他那破金丹了。 闻琢大晚上莫名其妙收到一堆经书,因是公主所赐,也不好推辞,一头雾水地谢过程玄,回到书房里草草翻了一遍,当晚做的梦里都是“唵嘛呢叭咪吽”。 这个解释说服力很强,皇帝微微笑道:“你有心了。”然而转念想起她深研佛法的缘由,眼中光彩不由得一黯,再看闻禅面容平静如水,从容不惊,心中慈爱之情登时占据了上风。他温声询问道:“内廷司送去的画像,你看得如何了,可有满意的?” 闻禅想了想,笑道:“正说这事呢。儿臣细细看过了那些画卷,都是少年才俊,倒没什么。只是通篇下来,竟不见一个‘裴’字——我记得裴氏也是京中大族,有不少在朝为官的,这里头有什么说法吗?” 她这问题提的刁钻,皇帝明显一怔,下意识答道:“裴氏是泊州望族,世宦簪缨,向来只与几家名门通婚,不以公卿为贵……” 话说到这里,连他自己也反应过来不对。裴氏自负门庭清贵,多年来不曾与皇室宗亲联姻,对外扬言不愿攀附,时人对此多有推崇,再加上裴氏连续几代出过重臣,天子礼待其家,从未在这上面加以逼迫。 以往皇家选妃择婿时,因知道裴氏旧俗,选人时会刻意避开裴姓。然而天子尊重归尊重,不代表裴家可以私自逃避应选。皇帝分明下诏要内廷司择选适龄公卿子弟,可裴家竟然连样子都懒得装 12.声名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从衙门匆匆赶回家中的裴鸾在门前下轿,深冬里竟然急出了一脑门汗。管家裴安早已来回踱了一万步,见官轿落地,火急火燎地赶上前搀扶他,一边走一边细禀详情:“两刻之前内侍省梁公公带着内廷司的人上门,说是奉陛下之命,为公卿之家适龄子弟画像,以备持明公主选婿。老爷不在家,大公子便叫人去官衙传信,自己在前头陪客……” 裴鸾心里“咯噔”一下,那股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脚下步伐加快,几乎像是风一般卷进了正堂—— 只见屋内梁绛与裴如凇相谈甚欢,言笑晏晏,裴府仆婢们皆屏息敛声,垂手侍立在堂外,一旁的内廷司画工支着画架,运笔如飞,纸上人物轮廓已然分明,正是他那芝兰玉树一般的嫡长子裴如凇。 裴鸾眼前一黑。 听见他的脚步声,屋内二人同时转头望来,起身相迎。裴如凇唤了声“父亲”,换来他一个饱含痛惜的眼神,裴如凇只当没看懂,温煦地道:“这位是内侍省梁内监,奉陛下旨意前来,方才父亲不在,仓促之下,只能由我代为招待,礼数多有不周,还请梁内监海涵。” “哪里的话。”梁绛笑意盈盈地奉承道,“裴公子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当真是一表人才。不枉陛下特地命老奴登门寻访,裴大人教子有方,令公子这样的品貌才学,正堪与金枝玉叶相配。” 八字没一撇的事,在他嘴中倒似十拿九稳一般。裴如凇昨日刚见了公主一面,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正想着该如何解除与苏氏的婚约,却没料到公主今日就派内廷司直接杀上裴家,还是她一贯干脆利落不容置疑的作风。 看得见的行动比任何承诺和誓言都有力度。裴公子久违地体会到了有人罩着的感觉,简直是神采焕发,眼角眉梢的笑意就没下去过,晃得画工都为之神夺,自觉笔力比平日更健三分,预感自己今日一定能画出一副得公主青眼的美人图来。 裴鸾忙道过誉,请梁绛上座,接过管家递来的手巾擦去额头上的汗,勉强赔笑道:“劳烦内监亲自跑一趟。听内监方才的意思,此次是为贵主选婿而来,不知陛下怎么突然想起犬子,个中可有什么缘故?还请内监详示。” 梁绛也是个惯会揣摩心思的人精,先见了裴如凇,心里便有了五分准,也看出他是个聪明人,唯恐当着他的面说起公主的事,反倒令他心生龃龉,不利于日后相处,于是拿眼风在裴如凇身上一溜。裴如凇立刻会意,知情识趣地道:“二位慢聊,晚生告退。” 他退出正堂,内廷画师也跟着一道离去,堂中只留下裴鸾和梁绛两人。梁绛方向他细细转述了宫中之事,末了又敲打道:“陛下与公主皆明察秋毫,最恨欺瞒蒙混之事。此次若非公主在圣上面前周全,只怕陛下的雷霆之怒现已落到了大人身上。裴公虽爱惜令公子,终究要为裴氏一族的前程考虑,切勿因小而失大啊。” 裴鸾现在最后悔的就是为什么自己没早点回来,让裴如凇在梁绛面前露了脸。倘若陛下只要裴家子应选,他大可以裴如凇有婚约在身为由,推出二房三房子侄去搏这个荣宠。可裴如凇偏偏先叫梁绛看中,连画像都要画完了,难道他还能冲出去把画撕了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恳切地道:“梁内监有所不知,裴氏与苏氏世代交好,拙荆与豫州太守苏燮之妻是同母姐妹,两家早已指腹为婚,互换庚帖,犬子实不堪配贵主……” 梁绛“嗐”了一声,语气微含不耐:“老奴方才的话,裴大人敢是一字都没听进去?想尚主的公卿勋贵能一直排到永宁门外去,为何陛下独独看重裴家?能不能合公主的眼缘,这谁也说不准,但令公子纵然未能雀屏中选,裴家的忠心,陛下却是看在眼里的。” “还是说大人执意要和陛下掰手腕,不惜阖族前程,也要维护这段婚约呢?” 裴鸾寂然良久,最终长叹一声,拱手朝梁绛谢道:“我明白了,多谢内监指点。” 梁绛矜持地点点头,面上仍带着雷打不动的三分笑意:“裴公为人一向透彻,您想开了最好。如此,老奴也可回宫向陛下复命了。” 待送走梁绛一行,裴鸾将裴如凇叫进书房,颓然倒在圈椅中,向他宣告了这个消息:“陛下似有择裴氏联姻之意,你与钟州苏氏的婚约,看来是要作废了。” “陛下宠爱持明公主,她又在松阳立下大功,为了奖励她,婚事必定如她所愿。你的才貌出身都是一流,除非公主眼光特异,否则绝不会看不上你……你笑什么?” 裴如凇勉强克制住内心的喜悦之情,安抚道:“父亲不必把事情想得太坏,横竖都是入仕,门荫或是尚主并无区别,最终能走到哪一步,还是看各人本事。” 他能说出这番话来主动分忧,裴鸾心中稍感宽慰,然而他对裴如凇寄予厚望,原本指望他能拜相封侯,成为一代名臣,却被公主横插一杠,拐上外戚这条路,又深觉不甘:“你知道持明公主是什么性情?她可是在松阳亲手砍了符家兄弟的脑袋!此女绝非池中之物,佛口蛇心,暴戾恣睢,不是好相与的。” 关于持明公主的评价,裴如凇前世听过太多了,比这骂得更难听的数不胜数。闻禅仿佛天生就没长“脆弱”这根弦,她从不在意这些蚊子哼哼。而裴如凇怀疑过,犹豫过,也争辩过,只是最后人都已经化为飞灰,再去分辩什么正邪对错,已然毫无意义。 重活一世,他理当看得更开,声名都是身外物,只要能重新回到她身边,裴如凇无所谓她是什么样的人。但此刻裴鸾的话仿佛扎进他掌心的毒刺,令他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恼怒来。 “符氏兄弟的恶行恶名,父亲是在行宫禁军哗变时才知晓的吗?” 裴鸾道:“符氏贪酷,朝中早有风闻,只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丧心病 13.元夕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转眼旧岁除尽,新年又至,闻禅在外躲了三年清静,这回却无处可逃,不得不硬着头皮参加年下名目繁多没完没了的宴会。 她记得前世自己在内外命妇中似乎不怎么受欢迎,大约是杀生的名声在外,又有些孤僻阴沉,别的小公主见了她都得绕道走。今年的情况似乎稍微好点,也许是因为选婿一事引动了满京风雨,足见皇帝对她的重视,因此许多人就算心存畏惧,也要在她面前混个脸熟。 元月初七人日,皇帝上午在雁鸣云霄楼宴赐群臣,下午则特地抽空,诏令公主选中的三名世家子入宫觐见,亲自考察其人品学识。 闻禅懒洋洋地支颐坐在屏风后,侧耳听着外头三人对答。 和裴如凇同场竞技的两个人,一个是中书舍人秦徊之子秦伯彦,一个是国子监祭酒郑庄之子郑衡玉,都是先代名臣之后、知书通礼的翩翩公子。不过前世裴如凇毕竟活了四十多岁,亲历过血雨腥风,辅佐新帝从刀光剑影里一路拼杀出来,眼界见识比两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要高得多,虽然他还知道在皇帝面前收敛一些,但光是如此,也足以分出高下了。 先前因裴家逃避应选,皇帝对裴如凇还有些挑剔,此番召见,却对他深为改观,觉得他见识深远,达于政务,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皇帝考校完候选者,命内侍分颁赏赐,妥善送他们出宫还家,自己则绕过屏风,兴致勃勃地问闻禅:“你觉得哪个——” 话音戛然而止。 来挑选驸马的持明公主窝在垫着厚厚锦褥的圈椅中,斜倚着一只软枕头,单手支颐,神情恬淡,正在安稳地阖目小憩。 皇帝:“……” 他站在原地干瞪眼片刻,想发作又无从发作,最后实在没忍住,被活活气笑了,指着闻禅对梁绛怒道:“你看看,你看看她这像什么样子!” 闻禅睡得不沉,听见他们说话便醒了过来,叫了声“父皇”,左右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脖颈,还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结束了?” 皇帝看着她睡眼朦胧的样子,蓦然想起她小时候也喜欢到春熙殿来玩,常常是他在前头议事,回来时小公主已经睡成了一团。他与楚皇后钟爱小女儿,因此格外纵容她,并不约束她随意进出帝王起居的宫殿。 只是后来皇后病逝,公主离宫,父女之间相见的机会寥寥,再不复从前的温情。 一转眼,那个会在小榻上等他等到睡着的小女孩已经要嫁人了。 皇帝示意她不必起身,自己坐到对面,嘲笑道:“从没见过对自己婚事这么不上心的。况且除夕已过了六七日,眼看着就到上元了,你怎么还困成这样?” 闻禅感觉自己是前世和裴如凇一起熬夜办公熬多了,听见他说政务上的事就容易犯困。再加上这几天她忙于宴会应酬,好容易偷得片时清静,听着裴如凇在一屏之隔外侃侃而谈,不自觉就睡了过去。 “午后容易犯困,”闻禅把软枕塞回身后,喝了口新换的茶,随意地说,“而且父皇这里很暖和嘛。” 皇帝笑着摇了摇头,宽容地不再计较她的小小逾矩:“那三个人刚才表现如何,哪个最合你的意?” 闻禅想了想,答道:“秦氏子性情沉稳,郑氏子博学多才,不过要说容色惊艳,裴氏子远在二人之上。” 皇帝:“……” 难得听见她对一个人有这么高的评价,看来好色是人的天性,不分性别,概莫能外。 “他的才学识量也在那二人之上!”皇帝一边共情她的心态,一边又恼她眼里只有美色,气哼哼地道,“我看你那时候就光顾着睡觉了!” 闻禅笑道:“我若一开始就夸他才高,父皇一定觉得我是为了掩饰别的想法而找的借口,既然您也这么觉得,可见此人确是才貌双全,毋庸置疑了。” 皇帝怔然,旋即失笑,实在拿她没办法,佯怒嗔道:“胆大包天,还算计到朕的头上来了!也不知道你这刁钻古怪的机灵劲儿到底是随了谁,且看你的驸马日后能不能消受得住!” 闻禅向屏风外投去淡淡一瞥,心说有空担心他,还不如关心一下我能不能承受得住驸马那花样百出的幽怨劲。 皇帝公主这边,对于驸马人选已是十拿九稳,裴如凇那边,出了春熙殿他就知道自己稳了,但三人结伴出宫后,他却毫无如愿以偿的畅快之意。 秦伯彦和郑衡玉,裴如凇前世对这两个人毫无印象,可见纯粹是凭祖荫混个官位的平庸之辈,这二人就算与他真正年轻时候相比,也毫无出色之处。 本就不在同一层面的对手,战胜了也没什么好骄傲的,但可恨的是这两人话里话外,竟然还是一副瞧不上持明公主的口气。一个说皇后早逝,公主上无母妃抚养,必定骄纵蛮横,不能尽心侍奉舅姑;一个说公主性情冷酷,敢当众诛杀大臣,日后对内宅下手也一样狠毒。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与其为一个驸马的虚名承受余生无尽的痛苦,还不如娶个世家望族之女,或者妆资丰厚的中等官宦女儿,像公主那样的,娶回来就是请了一尊重如泰山的大佛,只会白白浪费了青春。 裴如凇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如今宫中尚未有明旨发出,他尚不能以驸马自居来维护公主,只好默默在心里记下一笔,打算让这两人这辈子再也别想踏入朝中一步。 上元之夜。 兆京城南的积庆寺里有一座十余丈高的浮屠塔,可以俯 14.成亲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上元佳节,万姓同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本该是谈情说爱的最好时节,裴如凇也是抱着谈风月的心思登上了这座浮屠塔。 万万没想到闻禅一开口,就把话题拔到了更加遥不可及的高度。 在“天下大义”的夺目光辉之下,他那点小情小爱的小心思,简直就像是烧尽的柴堆里黯淡的余灰,只有被风吹过时才能苟延残喘地闪烁两下。 但话又说回来,正是因为公主无论何时都如此坚定,才会让人心生依赖、割舍不下。 裴如凇迎着她的视线,楚楚地垂下眼帘,眉眼睫毛乃至额前的头发丝儿都弯成了恰到好处的温润弧度,半边脸沐浴在月光下,宛如白玉剔透:“我知道前世之事,殿下心中仍然介怀,怪我们沉湎于私情,意气用事,未曾以家国大局为重,辜负了殿下的一片苦心。” 闻禅:“倒也没……” “我早就说过的,只要是殿下的愿望,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他的眼睛里漫起浅浅水雾,“可殿下也要答应我,这辈子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努力活着,一直活下去,别再抛下我了。” “以后每一年,我都会陪殿下过来,这座浮屠塔站得下两个人,我们看得到的万家灯火里,必定会有属于殿下的那一盏。” 他的个子其实很高,这么站着时闻禅得稍稍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可是他的姿态又放得很低,像是绕着腿蹭人的小猫小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长进了啊,裴公子。” 闻禅挑起眉梢,轻声调侃:“上次不知道是谁跟我要死要活的,现在已经会说漂亮话了。” 裴如凇掩饰般地遮住半张脸,撇过头去虚咳了一声:“殿下说笑了。” 闻禅眼尖,一眼瞄见了他手指关节上的红印,虽然光线昏暗,但仍能分辨出红肿的迹象:“手怎么了,受伤了?” 裴如凇一时大意,立刻缩回手,以层层垂落袍袖遮掩住:“没什么,可能是天冷冻的。” 他这种娇生惯养的大家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又不常骑马射猎,双手通常保养得很好,除了弹琴写字磨出的茧子外不会有什么伤痕。 “冻伤?烫伤?”闻禅猜测,“伤在手背和手指关节,你跟人打架了?对方是谁,竟然值得你亲自动手?” 裴如凇:“……” 他弱不禁风的小白花形象岌岌可危,眼看快要维持不住了,踌躇着不肯回答。闻禅眼里的笑意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嘴上还促狭地故作安慰:“没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年少轻狂,谁还没有上头的时候?冲动出手也是情有可原……嗯,四十多岁怎么不算青春年少呢?” 裴如凇:“……” “不是故意的……” “嗯嗯,我理解,拳头有它自己的想法,大家都懂的。” “是他们说话太难听了。”裴如凇闷闷地道,“无法启齿,总之是对殿下不敬。我实在听不下去,就把那个人堵在了酒楼后巷……打了一顿。” 闻禅虚心请教:“那个人是?” “郑衡玉。”裴如凇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生气,“就是殿下挑出的那三个驸马候选之一。” 上次从宫中出来后,秦郑二人已有冒犯之语,裴如凇当时碍着名不正言不顺,不好正面发作,只得在心中暗暗记下一笔,留待日后清算。谁知今日晚间,他与朋友相约在酒楼会面,才落座不久,隔壁就吵吵嚷嚷地涌进来一群锦衣公子,还带着三四个妖娆妩媚的歌伎。 那些人显然张狂惯了,一坐下就吆五喝六地要酒,起哄为郑公子贺喜,吹捧他成为驸马候选,在皇帝面前露了脸,如今美名传遍京城,锦绣前程指日可待。 郑衡玉与众人推杯换盏,被捧得飘飘欲仙,最后竟然搂着那妓/女,醉醺醺地笑道:“什么公主贵女,都比不过我们云芳可人儿,我才不稀罕……” 裴如凇听到此处,终于气炸了。他那朋友也是个热爱煽风点火的:“想拾掇他还不简单?派个人给他送信,就说慕名相邀,请他到雅间一叙,到时候麻袋一套,顺后窗推出去,神不知鬼不觉,随你怎么处置。” 他主动包揽了钓鱼的任务,裴如凇便带侍卫长风到酒楼后巷等候。不消片时,头顶一扇窗户打开,头套麻袋的郑衡玉被人丢出来,摔在一堆杂物中,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裴如凇当胸一脚将他踹飞出去,没等他像烂泥一样淌下去,又拎起来照着脑袋抡了一拳。 他一开始还嚷着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我爹是谁,裴如凇却始终不发一语,直到他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只会呜呜咽咽地哀求,方才松手任由他瘫倒在地。 长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家从小到大甚至没有高声骂过人的公子,感觉从上次假扮琴师开始,他就不再是“温润如玉”,而是“随心所欲”了。 裴如凇没说得太详细,又怕她多想,小心翼翼地保证道:“殿下放心,我那位朋友是可靠的人,这事做的很隐秘,就算回头追究起来,也查不到我身上。” “韩俨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查不到你,查到大理寺丞头上难道很光彩吗?”闻禅嗤道,“别藏了,手伸过来我看看。” 裴如凇才想起来,他和韩家二公子韩俨交好的事闻禅估计上辈子就知道,隐去姓名也猜得到是谁,只好乖乖地把手抬到她面前。 隔着麻袋,他手上倒是没沾血破皮,只是麻袋表面太粗糙,击打时没轻没重地蹭了好多下,所以有点红肿。 闻禅“啧”了一声:“大小姐。” 裴如凇耳朵微微发烫:“……以前家里规矩严,没什么练习拳脚的机会。” “回去上点药,以后再听到这种话不必理会,这道理还用我教你吗?”闻禅道,“流言处处都有,以后还会有更难听的,你总不能靠双拳打遍兆京。” “我知道。”裴如凇叹了口气,“只是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不做点什么实在难平怒火……殿下也做不到完全不在意吧?” 闻禅点了点头,转过脸看着窗外: 15.乌鸦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固州驹县城外十五里外,有一片低矮的土坡,当地人都唤作“乌鸦坡”,因为坡上矮树林里栖息着许多乌鸦,每当黄昏降临,总是能听见群鸦归巢时凄厉的尖叫。 固州古称固城郡,下治驹县、汲县、白岩县,一度被呼克延部侵占,前朝大将楚怀忠北征呼克延,收复固城郡,改为固州,成为中原抵御北方部族南下的重镇。 乌鸦坡下是曾经的战场,野草堆中至今残存着无数断箭残骸。驹县百姓们从不让自家小孩靠近这里,据说刀兵凶煞太重,命不够硬的普通人抵御不了血气冲撞,会被乌鸦叼走魂魄。 “吓唬人的吧,乌鸦不是吃腐肉吗,魂魄无体无形,能吃饱吗?” 贺兰致坐在马上,手搭凉棚做远眺状,兴致勃勃地提议:“我们过去看看吧!” 那是延寿九年七月的某个下午,天边的日头还在缓慢西行,淡金色的阳光如同点缀在草尖上的露珠,长风吹彻,远处的矮坡一片浓绿,怎么看都不像是阴气森森的战场。 一行五人,贺兰致打头,程玄驾车押后,闻禅及纤云飞星两个侍女身着窄袖紧裳,都作男装打扮,骑马跟在贺兰致身后。 听见他的提议,所有人同时垮脸。闻禅扶起斗笠边沿,无奈地道:“你刚出门时连杀猪的场面都要回避,为什么现在见着个坟地都想进去溜达一圈,是不是吃错药了?” 贺兰致小小地“嘁”了一声:“因为本公子已立誓要成为一代传奇游侠,堂堂贺兰大侠,怎么能被这种怪力乱神的民间小故事吓退?走走走,来都来了!” 他说完便扬鞭催马,一骑当先朝乌鸦坡冲去。闻禅望着他活蹦乱跳的身影,不禁叹气:“我从峨嵋山带只猴子出来都比他省心……辛苦诸位了。” “不会啊。”纤云微笑着宽慰她,“贺兰公子虽然性情略微跳脱,但大事上很可靠,这一路上有他在,奴婢们也安心许多,殿下随他去吧。” 闻禅赞同:“嗯,被天花板上掉下来的蜘蛛吓得第一个躲到你的身后,真是令人安心的奇男子。” 纤云依然温温柔柔地笑着:“殿下没抢过他,被公子一头撞飞,是还在介意这件事吗?” 闻禅:“……” “殿下不要难过,”飞星跃跃欲试,“我已经不怕了,下次就由我来保护殿下!我先过去看看,驾!” 又一道身影飞了出去。 程玄:“恭喜殿下,您现在有两只猴子了,奴婢觉着,咱们可以改道去西天取经。” “……”闻禅,“算了,大家一起上,驾!” 乌鸦坡在远处看起来人畜无害,但越是靠近,越是能感觉森森阴风,那是种会钻进人骨头缝的寒意。马蹄踏过草丛,不时踢起散落其中的杂物,闻禅凝神细看,发现都是些骨头碎片,有些大块的还能依稀分辨出轮廓。 贺兰致打马从另一边绕过来,抱怨道:“和诗文里说的古战场完全是两回事嘛,阴气好重,感觉有点穿少了。” “三百年前的战场和三十年前的战场能是一回事吗?附庸风雅选错地方了吧。”闻禅在山坡的树丛前勒马驻足,皱眉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盯着我们?” “有吗?”贺兰致安静下来,凝神仔细感受了片刻,“怎么说……这里确实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但我分不出来是什么。” 他看着闻禅严肃的侧脸,嘀咕道:“你这个预感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太灵敏了,连天上掉蜘蛛都能提前感觉到不对……” 闻禅面露沉痛之色:“但是没有抢过你。” 贺兰致同时自豪地大声道:“不过还是略输我一筹!” 其他人:“……” 飞星忽然道:“有声音。” 呛啷,呛啷,呛啷…… 森寒寂静的林中传来奇异的响声,像是拖着铁锹锄头之类的铁器行走、不时磕到石头土块的动静,伴着几不可闻的“沙沙”声,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前进,而且越来越近—— 嘎——!!! 凄厉的鸦鸣划破长空,闻禅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用“轰鸣”来形容振翅声。无数乌鸦自林中惊起,恍如一朵遮天蔽日的乌云,甚至令所有人眼前同时黯淡了一刹。 就在这瞬间,幽暗深林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惨白的骷髅头。 闻禅倒抽一口凉气。 纷乱的漆黑长发和宽大拖地的黑衣完全遮蔽了“它”的身形,唯一能看清的,就是被“它”拖在身后、几乎和“它”一样高的黑色长刀。 骷髅用空荡荡的眼眶瞪着这群闯入亡魂之地的不速之客,贺兰致尾音劈叉,气若游丝地呻/吟:“它、它它它不会生气了吧……”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那骷髅头已抡起长刀,直奔他而去,惨白面孔霎时闪现在贺兰致眼前。 好快! 贺兰致回手拔剑,可是根本来不及。眼看刀锋就要落在他脑门上,闻禅情急之下随手从鞍袋里抓了个什么,也来不及看,只觉得颇有分量,用尽全力朝骷髅脑袋掷了过去。 “砰”地一声脆响,骷髅脑袋被她砸得一歪,动作随之短暂停滞,贺兰致抓住这救命的空隙,唰然拔剑荡开长刀,怒吼道:“快跑!” 一行人吱哇乱叫着催马逃命,飞也似地离开了乌鸦坡。 一直冲到县城城门不远处,众人才惊魂未定地停下来,程玄回头张望:“好像没有追上来。” 贺兰致长长松了一口气,差点把魂吐出来:“吓死我了,那是鬼吗?” 飞星瑟瑟发抖:“会不会是枉死的士兵,鬼魂在战死的地方徘徊不去……” “应该是人吧。”纤云征询地望向闻禅,“它跟那把刀差不多高,不可能有那么矮的士兵,要么是侏儒,要么是……” “小孩子?” 闻禅说完自己又摇头否定:“不可能,那把刀至少二十斤,小孩怎么抡得动,而且谁家孩子会在脑袋上顶个骷髅?我看八成是狐妖或者山神,我们贸然闯入,惊动神灵,人家不高兴也是正常的,以后还是谨慎一些吧。” 纤云:“……” 贺兰致冷笑:“呵,山神,我看是坡神还差不多……你刚才拿什么玩意儿砸了山神?” 闻禅低头翻了翻鞍袋:“哦,前天在客栈门口买的栗子糕,你嫌弃它太硬了,让我拿着防身,说遇到危险时可以用它给别人开瓢。” 贺兰致假装抬头看天,呜哩呜哩地吹口哨。 他们进了驹县,投宿在城东的一家客栈。闻禅心中还挂念着下午的奇遇,晚间特意问了问掌柜,没想到对方还真的给了她答案:“你说那个住在乌鸦坡上的?是小孩啊,客官被吓着了吧?其实只要不靠近那个地方,它平时不会出来随便吓人的。” 说来说去,还是怪贺兰致手欠,闻禅在心里记了一笔,追问道:“小孩怎么会那副打扮,他的家人呢?” “不知道是哪来的孩子,这附近村子、还有对面呼族扔孩子的事多了,不稀罕。”掌柜道,“乌鸦坡原先是战场,那地方的乌鸦是吃死人肉长大的,可凶恶了。那小孩一开始差点让乌鸦吃了,后来不知道从哪儿刨出一把刀,每天抡着刀跟乌鸦抢食,嘿,还真就算它命大,乌鸦都让它给打服了,认它当头头,只要它一出来,乌鸦就跟着到处乱飞。” 难怪它的身法诡异又迅捷,看来是跟乌鸦厮杀争命时练出来的本能。 闻禅谢过掌柜,弄清了来龙去脉,这件事便被她放在了不重要 16.许诺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裴如凇上辈子见过“深林”的人不算很多,除了负责敦宁郡情报传递的“鹧鸪”、身处关键位置的“白鹭”“赤鹰”外,就是“乌鸦”。她自公主出降开府后便一直留在府中供职,是公主身边的顶级战力,平时不喜欢晒太阳,也不怎么爱说话,出门在外一定要用斗笠把自己的脸蒙起来。 据说她遮面是为了防止被乌鸦啄眼睛,以前是用地里刨出来的死人头盖骨,公主捡到她时把自己的斗笠送给了她,从此她就一直戴着那个斗笠。 “救得漂亮!”裴如凇断然喝道,“抓活的,今日喜宴给你单开一桌!” 乌鸦犹如天降神兵,闪电般迅速无情地粉碎了刺客的第一波攻势。有了她的缓冲,禁军们终于反应过来,部分人合围护卫住婚车,其余人分头擒拿刺客。拥挤的人群逐渐疏散,焦躁的马匹被众人合力拉住,婚车终于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裴如凇策马冲到近前,一时间什么讲究也顾不上,直接问道:“殿下有没有受伤?” 随嫁的宫女忙跌跌撞撞地冲上来阻拦:“请驸马退后!新妇出嫁不可开口,千万别犯了忌讳!” 裴如凇半步不退,心说世上恐怕没有比迎亲路上发生刺杀更忌讳的事了。车中无人应声,他背上霎时蒙了一层冷汗,生怕闻禅真出了事,又抬高声音问了一遍。结果只听“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穿过细竹帘飞了出来。 裴如凇凭空一抄,接在手中,低头看去,发现是一枚圆滚滚的黄杏。 给个杏是什么意思,报平安的话,一般不都是扔苹果吗? 等等,杏、杏……谐音是“行”? 裴如凇蓦地抬头看向纹风不动的婚车,骤然松了口气,驱马再度靠近,确认道:“殿下的意思是让仪仗继续前进?若是,请殿下在壁板上叩一下,臣即照命遵行。” 车中传来一声叩响。 裴如凇颔首道:“臣领命。” 公主虽是这场婚礼的主角之一,却并非主导,然而在这人人混乱不知所措的时刻,裴如凇能带着公主的命令站出来稳定局面,令众人都松了口气。送嫁的丹王、众官员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油条,一旦有了主心骨,立刻行动起来,下令重整护驾队伍,同时派人向宫中报信,除去追剿刺客的禁军,馀者继续护送仪仗前行。 尽管人人都悬着一颗心,万幸后面的路程风平浪静,仪仗顺利到达驸马府。这所宅院是婚前皇帝所赐,与公主宅邸只隔一条街,前世裴如凇只在成婚头几天住过,后来便随公主一道搬进了公主府。公主逝去后,新帝大概是为了安慰他,并未将驸马府收回,依旧留给他居住。但裴如凇宁可去住城外的山寺,也不想在那个精致陌生的宅院里多待一日。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会踏足于此,甚至在到达的一刻如释重负,像是飞鸟回到了避风的巢穴。 红烛高照,青纱拂地,在礼官的高唱声中,公主与驸马夫妻交拜,行过同牢合卺之礼,携手共入洞房。 裴如凇拜堂时心态无比轻松,想着只要完成大礼就算平安结束,此时却忽然复又紧张起来,念却扇诗时只觉自己喉咙绷得发紧,甚至在某个瞬间产生了抽离之感,怀疑眼前这一切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梦。 毕竟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梦见她了。 重生、重逢、大婚、刺杀……只有梦里才会有这么荒诞又离奇的情节吧。 闻禅移开遮面的团扇,一眼就看见裴如凇怔怔地站在一步外,那双在灯光下尤为漂亮的眼睛里盛着如烟的怅惘,像个被繁华隔绝于外的异世来客。 “这是什么脸色,”她伸出手,像招呼走失的小狗一样朝他勾了勾,“刚才被吓着了?” 花树状的金钗上垂下细细的流苏,在灯火映照下闪着璀璨细碎的金光,加以盛妆华服,让她的面容看上去有种朦胧而陌生的美丽,唯独那种天塌下来也等闲视之的从容神气,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曾改易,熟悉得令人几欲落泪。 裴如凇如梦方醒,向前迈了一步,单膝半跪顺势向前俯身,用力抱紧了她。 一旁侍立的宫女都非常有眼色,齐齐低头垂眸,专注地盯着脚下的地砖。 闻禅:“哎?真吓着了?” 前世驸马毕竟是她强取豪夺来的,两人的感情一开始说不上亲密,说是相敬如宾一点也不为过,后来倒是渐渐地交心了,却又聚少离多,基本没有多少亲近的机会,甚至死前也没见上最后一面。反倒是自这一世裴如凇主动撞到她面前以后,彼此之间才终于有了点风月情思的苗头。 闻禅从来没有指望裴如凇会喜欢她,她很清楚比起夫妻,她更像是他的恩人,缘浅而早逝,给他留下了闪闪发光的前程。世人只会怜惜他,并不会要求他守节,说不定就连皇帝都会催他续弦。裴如凇忘记她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人总是会选择更舒服的活法,完全没必要为了一个不值钱的“深情”评价而自苦一辈子。 即便是重活一世,他带着前生记忆,有足够的自保之力,并不需要再依附于谁。 他们之间本没有破镜重圆的理由,可他还是找了回来,为了报恩,或者为了别的什么。 闻禅咬咬牙还可以勉强抵抗他的美貌,却绝对无法拒绝“忠贞”这种品格。 裴如凇把她完全拥在怀中,感觉自己心里的某处漏风缺口终于被严丝合缝地填补上,万语千言都嫌苍白,只能喃喃地唤了声“殿下”。 闻禅腾出手来在他背 17.新婚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与前世标准典范的新婚之夜完全不同,这一世大婚以惊天动地的刺杀为开头,再发生什么也不会比这更可怕了。俗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驸马反而因此获得了无穷的勇气,像是要把前生亏欠的遗憾都弥补回来一样,开始没完没了地缠人。 闻禅从一开始的“我说的主动不是这个主动”到“明天还得起来处理刺杀的事别太放纵了”,最后只能茫然地沉溺进对方幽深的眼睛里,用仅剩的一点余力自我安慰“他只是吓坏了他有什么错呢”。 次日清早。 闻禅睁着眼陷在柔软的被子里,面朝帐顶发了会儿呆,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四月天气不冷不热,帐中光线昏蒙柔和,身边另一个人的气息舒缓绵长,并不扰人,反而有种难得的静谧之感。 虽然昨晚胡闹得不像样,甚至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想不起来,但她意外地睡得很好,一夜无梦直到天亮。想必经过昨天那一遭之后还能踏实地睡着,除了她和驸马以外再没有别人了。 过了一会儿,裴如凇搭在她腰上的手指微微一抽,呼吸声静了片刻,然后挨挨蹭蹭地挪过来分她的枕头,用有点沙哑的嗓音小声唤她:“殿下……” 看来这是事后心虚,现在清醒了知道赶紧过来摇尾巴了。闻禅无言地侧头看了他一眼,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抵着他的肩膀往后推。 裴如凇立时瞳孔剧震,宛如溺水之人抱着浮木,死死地搂住了她:“是我惹殿下不快了吗?殿下讨厌我?还是终于觉得我不吉利所以决定换一个新的?” “不是,没有,不觉得。”闻禅继续推他,平静地道,“你往旁边去一点,压到我的头发了。” 裴如凇:“……” 他讪讪地“哦”了一声,稍微撑起身体,让闻禅救回了自己的头发,虽然只是挪开了不到三寸的距离,眼里的哀怨却浓烈得仿佛一大早被闻禅踹下了床。 片刻后—— 闻禅:“噗……” 裴如凇:? 昨晚劳累过度,闻禅一笑就牵动全身各处酸痛,又疼又难以自抑,裴如凇眼看着她都快蜷缩起来了,赶紧道:“殿下缓缓,先别笑了……” “我真的……第一次见你慌成这个样子,哈哈哈哈……”闻禅抱着被子,一边疼得吸气还要一边笑,“好可怜啊,裴大人。” 裴如凇:“……” 公主一般都以表字称呼他,戏谑时会叫“裴公子”,生气时会连名带姓,但是此刻叫“裴大人”,却是拿前生说事,笑他手忙脚乱不够稳重。 但其实前世今生加起来,他的官阶高到足以被称呼为“裴大人”的阶段,就只有她离去后的那十年。 假伤心变成了真惆怅,裴如凇拉起揉乱的锦被,帮她盖住泛着红痕的肩与背:“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殿下叫我‘裴大人’。” 他把闻禅耳边一绺乱发轻轻拨开,没等她回答,便带着一点自嘲的意味笑了一声,解释道:“爱生忧怖,在殿下面前要假装不在意,实在是太难了。” 闻禅和颜悦色地道:“大小姐,你要是实在想哭,把眼泪留到进宫见你岳父的时候再流。我们现在可以起床了吗?” 裴如凇与她无言地对视片刻,突然扑过来隔着被子把她囫囵抱住,一头扎在了她的枕头上,气势汹汹地宣布:“不行!” 闻禅:“噗哈哈哈哈……” 她笑够了,用膝盖去顶裴如凇的腿:“起来,今天得去你家见礼,不能再赖床了。” 帐中方寸天地就像临时的避风港,躲在其中,可以暂时忘却沉重的宿命纠葛,不去想刀光剑影的前路,只沉溺于眼下的温柔安宁。 可不管是逃避还是对抗,低头抬头,哭着笑着,人终究还是得向前走,世间哪有真正的温柔乡,不过都是漫长旅途里暂时歇脚的寒枝罢了。 日影移上窗台,早起的侍女听见他们说话的动静,已在外间等候。闻禅披衣坐起,在裴如凇掀帐唤人入内之前,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我以前和你说过你长的很好看吗?” 裴如凇怔了一下,茫然摇头。 “那你现在知道了。” 闻禅毫无预兆地倾身过去,搭着他的肩,嘴唇在侧脸上轻柔地贴了一下:“所以别担心,凭你的容貌,只要不是把天戳个窟窿,我至少还能再容忍你任性妄为十年。” 裴如凇:“……” 这一下令他从耳朵尖 18.归宁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常言又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裴如凇昨天才想过“世上没有比大婚中途出现刺杀更可怕的事情了”,结果今天更可怕的事情就出现了。 大概他的脸色实在不好看,闻禅好心地安慰他:“别紧张,说不定只是某一小步引发了和前世不一样的结果,你我的猜测未必就是定论。再说就算是上辈子的敌人重生了又怎么样?人被杀就会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怕的。” 裴如凇:“……” 听着道理是不错,但是好像并没有什么安慰效果。 闻禅慢条斯理地说:“知晓未来和改变未来是两回事。这世上明知道却做不成的事太多了,就像这次刺杀一样,他就算知道当天我们会经过,也提前安排了刺客,那又怎么样?最后不还是失手了。” 裴如凇不禁虚心发问:“可是如果未来的每一步都会受到对方的阻挠,该怎么办?” “上辈子我们走的哪一步没受到过阻挠?”闻禅反问,“你觉得我们比别人多活一次的优势是什么?” “预知危险,挽救失败……避免曾经犯下的错?” “一言以蔽之,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对吧?”闻禅道,“既然走的是正路,堂堂正正,哪还怕什么?谁敢拦我的路谁就要做好被雷劈的准备,因为我问心无愧,绝、不、动、摇。” 裴如凇倒吸一口冷气,感觉心跳又开始不受自己的控制,朝着迷乱的方向狂奔而去。 “殿下……是什么时候想到了这些?”他轻声问,“从昨天遇刺之后吗?” 马车的速度逐渐放缓,拐入街巷,裴府大门已遥遥在望,站满了前来迎候的仆从。 闻禅合上了车帘,从容地整理衣饰,调出她与旁人打交道时惯用的微微含笑的表情,把手搭在裴如凇的掌心里。 “是我在长公主府遇到你的时候。” 皇宫,宣政殿。 满殿山雨欲来,气氛一派肃杀凝重,皇太子闻理、越王闻琮及三法司、禁军、京兆府等官员皆垂手立于阶下,皇帝坐在御案前,脸色黑得像锅底,咆哮声响彻整座宫殿:“光天化日之下,刺客在公主大婚时当街行凶,京兆府是干什么吃的?禁军乱成了一锅粥!朝廷真金白银地养着这么多人,危难之际没有一个顶得上用场,还是驸马和公主自己的侍从拔刀抵抗才没令他们得逞!你们一个个还怎么有脸站在朕面前,啊?!” 伴随着一记沉重的拍案声,桌上笔墨奏章都跟着一蹦,殿中所有人立刻跪倒请罪,齐声道:“请陛下(父皇)息怒。” 纵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件事纯属意外,但皇帝非要迁怒,没有人敢站出来劝阻。闻禅是先皇后唯一的女儿,她的婚事连后宫诸妃都没能插手,完全是皇帝亲力亲为——谁又能想到千挑万选、精心筹备,原本能传为佳话的一场大婚,最后竟然以这种方式在世人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简直是在天家颜面上狠狠甩了响亮的一记耳光。 “此案查办交给太子主持,越王协助,三法司和京兆府配合,就算把京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背后真凶揪出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太子垂首道:“儿臣领旨。” 皇帝又道:“禁军护卫不力,左右鸾仪卫将军降职,罚俸半年。禁军统领李剑秋罚俸半年,念在你新上任不久,先不重罚,但禁军懈怠散漫之风盛行,须得严加整饬,若下回再犯,你就不必再来见朕了!” 李剑秋朗声应道:“谢陛下开恩,臣必竭力尽忠,不负陛下厚望!” 皇帝冲大臣和儿子们撒了一通火,心头堵住那团火气总算发泄出来大半。待众人都退下后,他招手问梁绛:“公主在做什么呢?” 梁绛低眉顺眼地道:“回陛下,今日是公主婚后第一次见舅姑的日子,算算时辰,现在应该已经在裴家了。” 皇帝一想起这婚事就窝火,连带着对裴家也不满意,冷冷地“哼”了一声。 梁绛察言观色,适时地补上一句:“陛下心疼公主,裴家又岂敢慢待了殿下?气大伤身,陛下且放宽心,以保重龙体为要,毕竟公主后日归宁,还等着您来安抚呢。” 皇帝脸色稍缓,想了想又叹道:“阿檀那孩子胆大心细,也不知道是谁安抚谁。上回在行宫那一出把朕都吓着了,她还跟没事人一样。寻常人遇到昨天那种事,早就吓破胆了,亏她今日还能去裴家。” 梁绛笑眯眯地道:“公主深得陛下真传,不过就算再沉稳,也还是陛下的小女儿,陛下可不会因为公主坚强,就少心疼她一分啊。” 这话终于说进了皇帝心坎儿里,嗔怪地睨了梁绛一眼:“就你知道得多!” 梁绛只微笑不言,果然皇帝下一句话就是:“传礼部尚书进来见朕。” 梁绛笑意愈深,躬身道:“奴婢遵命。” 大婚后第三日,天子于宸极殿赐宴百官公卿,持明公主严妆华服而入,三拜天子,南面拜见群臣,百官皆伏地叩首,继而驸马入内,与公主再拜天子。 历来公主出嫁归宁,都是由皇后或代行皇后之职的贵妃宴请内外命妇,而皇帝此举却是将公主正式引见给朝臣,这并非是属于皇后亲女的待遇,而是比照着皇子出阁的仪式,赐给她可以涉政议政的权力。 公主与驸马行礼过后,中书传旨,敕封持明公主食邑三千户,赐宅于永兴坊,开府置官署,仪同亲王。 至午后宴会结束,闻禅方有机会单独面圣。皇帝见她神采奕奕,气度从容,面上毫 19.线索 《昆池劫》全本免费阅读 当晚回府后,公主迫不及待地驸马向转达了这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被裴如凇以“呜呜呜好可怕睡着了会做噩梦吓醒”为由,痴缠了半个晚上。 闻禅唯独在这件事上秉持着“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的原则,因为实在是爬不起来。她被驸马小意伺候着洗漱完毕,躺进蓬松暄软的锦褥里,半阖着眼酝酿睡意,随口道:“以你的阅历才干,想讨父皇欢心应是手到擒来,下次面圣估计他就该给你授官了,想好做什么了吗?” 裴如凇少见地沉默了片刻,才勉强一笑:“殿下要在睡前说这个吗?” 闻禅一听这话音就不对,睁开一只眼:“什么意思,你乖巧了几天,终于忍不住开始作妖了?” 裴如凇:“……” “历来驸马授官,武将惯例典掌禁军,文臣一般入九寺五监,”他低声道,“我父亲虽为尚书省左仆射,但这一次我想直接进中书省。” 闻禅给他鼓了鼓掌:“有志气,驸马这是直奔中书令源叔夜源大人去的吗?那老狐狸可不好对付哦。” 前世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谁也没料到源叔夜老谋深算,明面扶持晋王,暗地支持越王,构陷太子,以致裴鸾等一干重臣坐罪被贬,闻禅出手打压晋王一党,越王渔翁得利,最后调转矛头直指公主,终令公主命殒于山寺。 “就像殿下所说,既然知道了哪个选择是错的,那便单刀直入,毫不动摇地沿着正确的路走下去。”裴如凇伸手抱住她,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在说服自己,“纵使前途艰难,只要成功了就值得。” 他说得含蓄,但闻禅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私心。因为前世她算是死在源叔夜和越王手中,裴如凇大概是认定了只要抢先干掉源叔夜,越王失去支持,就可以挽救她的今生。 闻禅屈指在他下巴上一勾,像挠猫一样漫不经心:“其实我对驸马的官位没有太高的要求,毕竟你光是长的漂亮这一点就胜过大多数人了。只要不伤天害理,一切随你高兴,哪怕当个小白花也没关系。” 裴如凇:“……” “但我心里又很清楚,你不是养在金盆里的花。”闻禅笑了起来,“看上去是花,其实是雪,冷酷起来会冻死人的那种。” “我虽然说过要走正路,不过每个人的‘正确的路’或许并不相同。所以我不敢保证你一定能成功,但是,尽管放手去做吧。” 余下的话消失在骤然密合的唇齿之间,同时在两个人心中荡起回响。 “我会保护你的。” 京兆府狱,停尸房中。 大理寺丞韩俨以布巾蒙面,细麻布缠手,持竹镊透镜,仔细检视桌台上的刺客尸首。狱卒在旁边替他举着灯,有点钦佩又有点恶心地偏过了头——如今天气渐热,尸体停放数日,已有腐坏迹象,那味道实在难以忍受,但韩俨这这样一个从头发丝精致到指甲盖的少爷,竟然能不避污秽,亲自上手验尸,这份敬业着实令人叹服。 十个刺客,除了一个活口外其余不是被杀死就是自尽而死,活的那个轮不到韩俨亲审口供,只能从尸体身上下功夫。 这群刺客显然知道自己必定有去无回,动手前抹去了一切可能泄露身份的线索。不管是身体上的痕迹还是随身衣物符牒,特征寥寥无几,目前能看出来的,就是这些人体型精悍、肌肤粗糙,手脚布满老茧,可能是山匪,也可能是猎户、流民、逃犯或是军户。 他们所用的刀和箭都是自制,没有标记,据说口音也杂七杂八,各不相同。在长乐坊设伏的那所宅子,主人家已搬走两三年,留一对仆从父子看房,后来抄查时发现均已遇害,尸体被藏在水缸之中。 长乐坊紧邻东市,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那伙人假扮外地客商进入,就算引起过注意也极其有限,在背后策划密谋之人,简直像泥鳅一样滑不留手。 韩俨久寻无获,直起腰来认命地呼了一口气,示意狱卒把灯拿开,一边解开蒙面布巾一边朝外走去,刚迈出两步,脚下忽然踩到个圆滚滚的东西,好像是小石头,但又比石头脆,在他的力道下“喀嚓”碎开了。 韩俨:“嗯?什么东西?” 他蹲下身去,狱卒忙殷勤地提灯给他照亮,青石铺就的地砖上有一堆土黄色的碎渣,韩俨小心地用纸铲了起来:“这是你们带进来的?” 狱卒赶紧辩白:“大人明鉴,停尸房轻易不许外人进入,自事发至今只有仵作验尸时来过一次,此外再没别人了。” “你在各处找找,看还能不能找到类似的东西。”韩俨吩咐,“有可能是从尸体身上落下来的。” 他们把停尸房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一名刺客的腰带夹层里找到了半颗。韩俨将它放在灯下,抽出那枚用整块水晶打磨出的极其珍贵的透镜,翻来覆去地观察分析了半天,最后抬头问那狱卒:“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特别的味道?” 狱卒茫然摇头,心说韩大人难不成是个狗鼻子,这满屋里的尸臭都快把人腌入味了,除了他谁还能闻得见别的味道? 韩俨指望不上旁人,也不气馁,继续专心地用竹镊在他踩碎的那堆碎渣里挑挑拣拣,终于拈出来一颗小蚂蚁那么大点的黑色颗粒,小心地放在另一张纸上。狱卒见他额上布满细密汗珠,刚想捧一句“大人辛苦”,就见他将三种证物一一包好,眼里亮得犹如冒火星,飞速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停尸房。 狱卒:“……” “所以说到底是什么味道?” 案发后第九天,驸马府中,裴如凇给深夜做贼一样溜进来拜访的韩俨斟了一杯酒,催促他赶紧揭晓答案,不要再渲染自己是如何明察秋毫在无人注意之处发现关键线索了。 闻禅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给韩俨捧场:“韩寺丞真是心细如发,火眼金睛,此案能落在韩大人手中,实乃万幸。” “殿下谬赞,在下也只是比常人灵敏了那么一点,能略尽绵薄之力就好。”韩俨喝了口酒,在裴如凇冰刀一样的眼神里悠然道,“我起初以为那是土块,但忽然从中闻到了一丝辛香之气,像是花椒的气味,所以猜想它有可能是香丸一类的东西,正因其独特,或许能够帮助确定刺客的身份。” “我请太医署的各位医正帮忙辨别,翻遍医书,最终是一位医工认出了此物,其名为‘地香子’,味甜而辛,近于椒麝,有祛风解表,化痰止咳,健脾消食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