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食为甜》 1. 救人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六月的日光明晃晃,落在地上,蒸起一层滚烫的尘土。热腾腾的风兜头扑面地刮着,抖出闷雷似的声响。 渡口正是热闹的时候,货船络绎不绝,沿岸成队的脚夫闷头搬运麻袋,吆喝声从沉甸甸的脊梁里发出来。 东边空地上,支着个小车架起来的汤饮摊,张着茶壶形状的幌子,底下两只铜铃,丁零当啷地响在风里。 摊主是个十四五六的少女,竹编斗笠,粗葛衣,麻布裙,像初春里刚抽条儿的新柳。 “小妹子,来碗汤!” 一个下工的脚夫擦着汗过来,熟门熟路拍下两枚铜钱,兴高采烈的。 “好嘞,”烟堤脆生生应了,打开左手边的大陶罐,舀出一大勺汤,“赶早去鸡鹅行采买的鸭架子,大哥尝尝鲜不鲜?” 不远处的树荫下,也有人在叫人尝尝,说的是:“哥儿尝尝这渴水,加了沙糖杨梅膏的。” “我说了不想喝!”树下停着一辆马车,绣花的车帘哗地被掀起来,露出一张气冲冲的男孩子的脸。 捧着水囊的中年仆从往前凑了凑,“尝一口吧,哥儿上回还夸这杨梅渴水香甜呢。” “我现下喝腻了!”男孩烦躁地撇开脸,却被旁边的摊子吸引了目光。 小摊前的汉子只穿了背心短裤,冒着汗,左手接过摊主递来的汤碗,右手从怀里掏出个干巴巴的炊饼,一捏,炊饼便碎成了渣,扑簌簌落进汤里。 他架着手肘,埋头进碗,只闻一阵唏哩呼噜,再抬脸时,碗里空荡荡照着人影儿,他咂出一句响亮的——“美!” 有风扑来,卷着鸭油的鲜香气。男孩咽了咽口水,伸手往摊上一指,“绸生,去那里。” 前头的小厮忙抖缰驱车,在摊前停下,“哥儿要喝这个?” “唉呀,”中年仆从大惊失色地跟上来,“哥儿,那个咱们可不能喝!” 男孩皱起眉头,“为什么不能?” 仆从飞快睨一眼烟堤的摊子,抚着心口道:“我的哥儿,那个多脏啊,喝了准要闹肚子,了不得!” 刚还回碗去的汉子顿时不乐意,出声道:“你这厮怎地胡说,小娘子家的汤俺们顿顿都喝,可从没闹过肚子!” 仆从翻了个白眼,“你们这种人镇日里吃风灌沙,喝马尿都未必有事,我们哥儿怎能一样?” 烟堤瞥了一眼马车里粉白娇嫩的男孩子,转头对涨红了脸的汉子笑道:“这天气热得人烦躁,我请大哥喝碗绿豆水,消消暑气。” 说话间,从右手边罐子里盛出一碗澄亮亮的汤饮来,稳稳递给汉子。 汉子立时高兴起来,把陶碗接在手里,“他们都说妹子的绿豆水甜么滋儿的可好喝了,俺平日里总舍不得买。谢谢妹子啊!” 说完,也不再搭理那仆从,仰起脸咕咚咚几口喝干了甜汤,伸手一抹嘴,“痛快!果然好喝!” 仆从重重地从鼻子里出了股气。 坐在车前的小厮忽然叫起来:“哥儿,哥儿,阿郎在那里!” 男孩霍地扭头,看清后,跳下马车奔向不远处一个富商打扮的男子,“爹——” 富商正跟面前的两人说着话,闻声转身,一把抱起男孩,“好儿子诶,你怎么也来了?” “来接爹爹回家。”男孩也有十岁出头的样子,同父亲说话时却还奶声奶气的。 “小妹子,来碗汤!” 陆续下工的脚夫围到小摊四周。烟堤收回目光,笑眯眯应着,手脚麻利地盛起鸭架汤来。 渡口像滋滋作响的油锅,每有一艘海船停泊,就往滚油里泼进一瓢水。下船的,迎接的,搬货的,哭的笑的,挤挤挨挨,吵吵嚷嚷。喧闹中,忽然有人惊慌叫喊:“诶诶,怎么了这是!” 烟堤循声张望,就见众人乌泱泱围了上去。她忙扔下勺子,嘱咐了一句饮汤自取,拔腿跑了过去。 挤进人群后,她看清倒在地上的少年,是方才同那富商说话的人之一。此刻他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满头满脸的冷汗。 富商站在旁边,回身安抚着被吓哭的儿子。 烟堤跨步上前,蹲下身探了探少年的鼻息,又摸摸他四肢,扬声道:“请诸位散开一些,他是中暑了,须得通风透气!” 有几个人挪了挪脚,更多的人则钉在原地没有动,只伸着脖子看。 烟堤抬起一双乌湛湛的眼睛,将前排的人逐个看过去,提高了声音:“凡是同他没仇没怨的,烦请都散散,再围着人就要活活闷死了!” 被她目光扫过的人心下一虚,不情不愿地嘟囔着,往四下散开了些。刚才帮她说话的汉子闯进来,问:“妹子你能救吗?” 烟堤点头,搀住少年的一条胳膊,“大哥搭把手,那边有树荫。” 汉子应着,和烟堤合力将少年架到树荫下。烟堤伸手拍拍少年发烫的脸,“小郎君,小郎君,醒醒!” 少年的眼皮动了动。 烟堤松一口气,三下五除二扯开少年衣襟,袒出单薄的胸膛。旁边有人叫起来:“唉哟你这小姑娘,怎么这样不要脸,上手扯人家哥儿的衣裳!” 四下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还有人斜乜着眼睛指指戳戳。烟堤全当没听见,对身旁汉子道:“麻烦大哥速速打桶海水来。” 汉子应一声,左右看看,抄起一只半人多高的大木桶,又拾了条麻绳,奔向海边。 他往日也见过中暑的人,有经验的老脚夫都是给泼水。一桶水泼下去,能不能缓过来,就看个人造化了。 烟堤环顾四周,瞧见一个老汉手里抓着蒲扇,仰脸问道:“丈人,可否借你的蒲扇一用?” 那老汉正啧啧有声地跟旁边人议论她不知羞,猛地被她一叫,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哦,哦,给你。” “多谢丈人。”烟堤接过蒲扇,双手抡着给少年扇起风来。不多时,听见去舀水的汉子高声叫道:“小妹子,水来了!” 烟堤站起身来,指了指少年,“泼他身上!” 汉子答应着,举起胳膊,一桶海水哗啦啦将少年整个浇透。少年呛出两声咳嗽,吃力地睁开了眼。 烟堤替他擦去眼耳口鼻处的水,又将帕子浸湿替他敷在额上,“小郎君,你好些没有?” 少年缓慢地眨眨眼,乌黑的眼珠转向烟堤,目光渐渐清明。 烟堤冲他一笑,把手里的蒲扇塞给汉子,“劳烦大哥给他扇着,我去打碗绿豆水来。” 摊上鸭架汤已经见底,绿豆水还剩少半罐,旁边散着些铜钱。烟堤舀出一碗绿豆水,加半匙盐,搅匀了端过去。 那形容羸弱的少年倚在树旁,脸庞清瘦苍白。烟堤蹲下身,将一匙汤喂到他唇边,“这汤味道可能怪了些,小郎君多少喝点。” 少年垂下长长的睫毛,顺从地就着汤匙喝了一口咽下。 半碗汤很快喂下去,少年似乎缓过来些。烟堤也不敢喂太多,起身活动活动发麻的双腿,“小郎君可有人来接,要不要我送你去……” 一句话尚未说完,她忽然瞥见丝丝缕缕的鲜血从少年腰腹处渗出,浸透了泛白 2. 少年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欧阳玉商闻言抬眼,“那你怎么不干脆别让他们送你来医馆?” 少年沉默。彼时烈日炎炎,众目睽睽,他不想让试图救他的两个人于心不安。 “你这情况,不处理的话过几天可就没命了,”欧阳玉商浸湿纱布,擦拭他伤口处的污血,“怎么受的伤?” 少年开口答道:“不小心划的。” 欧阳玉商一哂,知道这是不打算告知实情的意思,转而问:“为什么不想治,诊金不够?” 少年不言,算是承认。 烟堤扭头问道:“欧阳大夫,他的诊金要多少钱?” 欧阳玉商报了个数。 烟堤想了想,认真看向少年,“我的钱也不够,但可以替你垫付一半,好好的性命,怎么能随意放弃呢?” 欧阳玉商目光柔和下来,拍拍烟堤肩膀,转而对少年道:“等治好伤,我给你三日时间筹钱,筹不到,你就留在我医馆做一个月的工抵债。” “我……”疼痛由腰腹向上蔓延,而越发剧烈的眩晕自上而下,碰撞间,少年后背沁出层层冷汗。 周遭的声音逐渐模糊,他眼前阵阵发黑,如坠深渊。空洞阴冷的风将他裹挟,扯他跌入森森的寒气里。 就在这寒气中,他生出一分自暴自弃的快意,禁不住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然而。 “醒醒,诶,醒醒——” “动一下你的右手,能听到吗?” “小郎君,动动右手,动动右手!” 忽近忽远的声音,在他耳边嘈杂成一团。他在混沌中不胜其扰,模模糊糊地蜷了蜷右手的食指。 “还有意识,陵游,快去敲块冰糖下来。” “大夫,我有……” 唇角忽觉一点暖意,有什么被喂进他嘴里,触舌齿而生温。是甜的,还带着淡淡的麦芽清香。 像儿时春日的麦田,泥土松软,麦穗饱满,稳稳托住他在无边湿冷里下坠的神魂,允许他放松地舒展开,将暖融融的日光泼在他身上。 眩晕缓缓停止,意识回笼,他睁开眼,被窗口洒进来的日光晃了晃。 欧阳玉商表情一言难尽,“带着伤去大太阳底下暴晒也就罢了,还没吃朝食?你小子也真够命大的。” 少年默然片刻,“多谢大夫。” “不谢,养好了才能给我干活,”欧阳玉商铺开一卷银闪闪的工具,让陵游烧水煮过,又往少年口中塞了团纱布,“你这身子骨太虚,禁不住麻药,自己忍着点啊。” 说罢手起刀落,少年额角顷刻间汗如雨下。 围观的汉子龇牙咧嘴地看着欧阳玉商用镊子提起那伤口处的腐肉,拿小刀一点点割去,用纱布条引出脓血,然后使了力气挤压伤口……他不忍直视地撇过脸去,正瞧见烟堤面不改色,看得很是专注。 “……妹子?”汉子声音抖了一下,看向烟堤的目光充满敬畏。 烟堤疑惑地回头。 汉子咽了咽唾沫,“没事,没事,你继续看。” 处理好的伤口上敷了厚厚的一层药粉,少年脑后的方枕已经湿透。欧阳玉商扯开一沓细纱布,招呼烟堤:“那小娘子,洗个手过来帮忙。” “噢。”烟堤应了,帮着将少年的伤口妥当包扎好,而后拽出少年嘴里咬的纱布。纱布上有细细几道殷红的血丝。 少年喘了两口气,嗓音比刚才更沙哑,“多谢。” “这会儿还能清醒地说出话来,你真能忍疼。”陵游抓着纸笔冒出来,语气很是佩服。 欧阳玉商抚平纸张,提笔开方,让陵游去外间抓药。 “欧阳大夫,”汉子终于缓过劲来,“这哥儿算是没事了吧?” 欧阳玉商知道他还得回去干活,遂点了点头。汉子高兴地扭头望向少年,“哥儿,那俺先走了,你好好歇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少年勉强撑起一点身子,“多谢大哥救命之恩。” “嘿嘿,这有啥,”汉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俺就搭了把手,你谢小妹子和欧阳大夫吧。” 汉子风风火火地告辞了。欧阳玉商又取了一张纸笺写脉案,问少年:“你叫什么?” “涂墨,涂山的涂,水墨的墨。” “多大了?” “十六。” 欧阳玉商在脉案上写下他的姓名年纪。烟堤去洗手上沾的血水,听见欧阳玉商问她:“小娘子懂医术?” “我不懂,”她摇摇头,露出灿烂笑容,“只是那么巧,我也在一家医馆做过一个月的工。” 陵游抱着一只药罐子进来,架在墙角的小火炉上。烟堤走到涂墨榻前,温声道:“涂郎君,你好好休养,我也走啦。” 涂墨迟疑良久,在少女即将踏出门的那刻,才终于出声道:“……敢问小娘子尊名?” 烟堤闻言回首,眉眼微弯,“叫我烟堤就好,烟柳的烟,长堤的堤。” 她转过身,却被外间突如其来的哐当巨响吓了一跳。 有人在外面扯着嗓子喊:“涂墨呢?涂墨!你个杀千刀的小畜生快点给老子滚出来!” 身后一道刺耳的响声,屏风生生被撞歪过去。一个横眉竖眼的男子冲了进来,小眼睛扫过,看见榻上的涂墨,登时破口大骂:“好你个好吃懒做的奸滑东西,果然躲在这里,反了你了!” 烟堤怔了怔,上前一步,替涂墨挡去男子的目光,“您是?” “我是他东家掌柜!”男子拿鼻孔看了看烟堤的打扮,毫不客气地伸手拨开她,“哪来的野丫头,滚一边去!” 他指着涂墨,叫骂道:“小畜生,让你去码头买木料,你敢跑到这里来偷奸耍滑,想昧下老子的钱是不是?行啊,连装病都会了,看我今天不替你婶子好好教训你一顿!” 说着,撸一把袖子,便上手去拉扯涂墨。烟堤和陵游忙左右拦着。 “你放屁!”欧阳玉商跳起来,“你给我瞧瞧清楚,他这个样子,是装病吗?再不来他命都要没了!“ 涂墨吃力地撑榻起身,“欧阳大夫……” “你躺回去!”欧阳玉商喝一声,转头对着那男子,指指门外,“你出去,别在我的医馆里撒野!” 掌柜叉起腰,“好哇,他偷老子的钱,分给你们多少,你们胆敢包庇他!” 烟堤回呛:“他在昏倒之前,与你那伙计在一处,他若拿钱,你那伙计看不到?到交易之时,不怕露馅?你倒说说他是什么时候偷的?” “他偷的钱,我怎么知道?” 烟堤按住仍欲起身的涂墨,“好,那便叫上你那伙计,咱们一起去渡口当着大家的面对质,还有那位樊员外,他当时可就在他们二人跟前。” “我懒得跟你啰嗦,我的钱少了,他就是偷了。” 男子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一句话说完,就见小姑娘噔噔噔跑到窗边,支起窗,把脑袋探了出去。 “哎,那位衙差官人,衙差官——” 声音又脆又响,男子一个激灵,忙去扯她回来,“你喊什么!” 她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目光天真又雪亮,“我要告你讹诈啊,分明知道钱不是我们偷的,却来诬赖我们,不就是想要讹我们的钱?” “他是我店里签了契的伙计,跟我回去那是天经地义,”掌柜脖子一梗,“偷钱这事,我回去审他,轮不着你们管!” “好,”烟堤瞥了一眼窗口,“看来你不光要谋财,还想害命,那我更要找衙差官人请教请教咱们大齐律法了。” 想想平日里衙差的威风,掌柜到底心里发怵,一口恶气咽下,只狠狠拿手指点过他们,“你们给我等着。” 他咬牙切齿地转身走了。烟堤轻哼一声,转眼瞧 3. 恶霸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三个络腮胡的壮汉,两边的架着中间的,当中那个闭着眼,灰着脸,身上乱糟糟裹了两件外衣。 “快进屋,”欧阳玉商带着陵游大步迎上去,“他受了什么伤?” 左边脸上有条长疤的壮汉瓮声瓮气道:“和邻家争地起了冲突,被柴刀砍伤了。” 欧阳玉商看了看伤者的面色,“什么时候伤的?” 两人将伤者架进门,刀疤汉子经过烟堤,看了她一眼,“三天前,当时止住了血,两天前又发起高热来。” 暴雨将至,潮湿闷热,血腥味愈加浓重。烟堤被他的目光扫过,无意识地后退半步,背后莫名发凉。 欧阳玉商将伤者安顿在涂墨旁边的榻上,看伤把脉,询问姓名。 “王老三。”刀疤汉子回答。 欧阳玉商写好脉案,转头对刀疤汉子肃容道:“他高热已经拖了两天,性命堪忧。倒有一味药或许可救他,用药与否,你们需要马上决定。” 刀疤汉子一双眯缝眼,露着蛮狠的凶光,闻言把那凶光落在欧阳玉商身上,“不用药俺们上你这来干什么?” 欧阳玉商解释道:“我须提前说明,你兄弟的情况凶险,这药一来不能保证定然能救,二来,极少数人会受不住药力,有适得其反的可能。” 一道闷雷滚过,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纸上。刀疤汉子霍然起身,盯着欧阳玉商,脸上成片的暗红酒刺愈发显出血色,“你是不是不想救俺兄弟?” 欧阳玉商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他,“我是大夫,跟你兄弟无冤无仇的,我为什么会不想救他?” 另一个方脸汉子上前握住刀疤汉子的臂膀,低声道:“大哥,你冷静些。” 刀疤汉子双手捏成拳,忽地扭头看向涂墨,“他身上有血迹,也受了伤是不是?” 陵游正给涂墨递水,下意识回道:“是啊。” 刀疤汉子点点头,指着涂墨道:“那你先把那药给他灌下去,俺看看管不管用,害不害人。” 陵游张大了嘴巴,“啊?” 欧阳玉商皱着眉头站起身,“千人千方,各人情况与体质不同。即使让他试药,对你兄弟而言也没什么意义。” 暴雨倾盆而至,砸出轰然的乱响。刀疤的脸比屋外的天色更加晦暗,“行,那俺让你用药,要是没把俺兄弟救过来,你就去陪他。” 欧阳玉商气极反笑,“那我不救了,我没这个本事。” 刀疤猛地举起拳头,骨节咯咯作响,太阳穴的青筋鼓出来,“你说什么?” “别打我师父!”陵游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挡在欧阳玉商身前。 涂墨也想起身,被烟堤止住。 欧阳玉商把陵游拽到身后,冷声道:“你打死我,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大夫敢救你兄弟!” “别激动,别激动,”烟堤上前,先拦欧阳玉商,再看刀疤,“二位大哥一路赶来辛苦了,要不我先给二位弄点热乎吃的,咱们有话好好说?” 刀疤阴沉沉盯她一眼,“你是什么人?” 烟堤笑道:“我是大夫的妹妹,我大哥一心治病救人,说话忒直,您多担待。” 陵游窜出来,赔着笑,“对对,二位大哥饿了吧,我都饿了,咱们先弄点吃的吧!” 刀疤咬紧突出的牙槽骨,勉强放下拳头。 烟堤趁热打铁,“只是大哥的兄弟怕是不能再耽搁了,要是不用药,结果肯定是坏的,用了药,起码有好转的可能,大哥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对对对,”陵游帮腔,“您再仔细想想,我们去给二位弄些吃的,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烟堤跟在陵游身后,穿过后院茅草顶的走廊去厨房。白茫茫的雨帘下,沿墙根儿种了两溜儿绿油油的韭菜,烟堤瞧见,弯腰顺手薅下一把。 厨房里挂着一大块半瘦的猪肉,一小块半肥的羊肉,连着骨头。灶台上有盆和好的面团,据陵游说是打算摊饼子的。调料就少得可怜,除了油盐葱蒜之外,旁的一概没有。 陵游在厨房打着转,“你会不会做饭?要不,要不我来?” “放心,我会做。砂仁儿和花椒,你们药柜子里应该有吧?” “有有有,我去拿,要多少?” “各一小撮儿就行了。” 陵游又跑去前头取香料,再回来,就见烟堤正在炼羊脂,锅上腾着一团白烟,又膻又香。 他不好意思干站着,自觉地去择韭菜。一把韭菜择完洗净,烟堤已经手脚麻利地盛出羊脂晾着,接着把切成臊子的猪肉倒进锅里翻炒。 外间似乎又传来争执声,隔着雨声听不真切。陵游紧张地抬起头来。烟堤忙道:“你去看看,这边儿很快就好。” 幸而堂间没有再起冲突,欧阳玉商怕这二人再起歹心,让涂墨挪去了大堂另一侧的隔间。而王老三情形属实不妙,刀疤汉子松口让欧阳玉商用了药。只是双方仍然都冷着脸,气氛压抑非常。 陵游站在当中搓着手,不知该说点什么,忽然一阵风搅着雨扑过来,他闻见了浓烈的韭菜香气! 这下抓耳挠腮的缘由成了这股香味儿,外头大雨瓢泼,冲刷起潮湿的泥土气息,但竟然掩盖不住这让人闻着就耐不住饥肠辘辘的味道。 欧阳玉商一扭头,就见小徒弟伸长了脖子,一眼又一眼地巴望着厨房。 “陵游,”他压低声音,“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陵游依依不舍地转回脸来。他有出息,可这香味儿带钩子! 眼看两个壮汉都要坐不住了,门帘儿外终于传来烟堤的声音:“饼子烙好喽——” 如听仙乐耳暂明,欧阳玉商动作比陵游还快,起身搬过靠在墙边的 4. 雨夜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再打盆凉水,布巾热了就换,时刻注意他面色呼吸。” “师父,那边把我支使个没完,我实在顾不过来他怎么办啊!” …… 烟堤贴着门听了一会儿,隔着门缝出声:“陵游,怎么了?” “把你吵醒了啊,”陵游不好意思地走近几步,“涂墨也用了药,但是高热更厉害了,情形不大好。” 烟堤抽开门闩,“我去搭把手吧。” 陵游犹豫了一下,欧阳玉商点头应道:“也好,那就辛苦你了。” “放心吧。”烟堤反身关上门,接过陵游手里的铜盆,随欧阳玉商赶去前面。 瞧见隔间里的涂墨,烟堤饶是有些准备,也不由吓了一跳。他确实看起来就很不好,面色如蜡,嘴唇灰白干裂,周身翻涌着沉重的滚烫的气息。 她卷起袖子,把巾帕在冷水里浸湿了,敷在他额头间。 涂墨皱了皱眉。猎猎风雨似透窗扑来,床头烛火飘摇,昏黄的微光斜斜晃在他脸上。 一只柔弱的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墨儿,你偷了就是偷了,不要撒谎。” “墨儿!娘说了多少遍,她说你偷了,你承认就是了,咬牙让她打上几棍子,回屋娘给你上药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 他想问,却发不出声音。 “娘要倚仗你三叔三婶过日子,你别让娘难做……” 为什么? 喉咙里坠着铁,沉甸甸的,直压到心上,压得他近乎窒息。他想挣扎,却有绳网缠住他的四肢和身躯,将他越勒越紧。 “他没偷,为什么要逼他承认?” 突然有少女清脆的声音响起,像一把雪亮的刀,划破铺天盖地的网。他为之一惊,也因此得以喘息。 …… “涂郎君,涂郎君,你怎么了,你醒醒!” 少女的声音忽而变得真切,近在他的耳边,慌慌张张的。 涂墨挣扎着将自己从泥沼般的梦境里拽出来,睁开沉重的眼皮,恍惚对上烟堤的目光。 “你醒啦,”烟堤松一口气,“做噩梦了?” 涂墨摇摇头,哑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丑时刚过,”旁边的欧阳玉商伸手探探他的额头,“你感觉怎么样?” 涂墨闭了闭眼,默默忍下几近灭顶的头疼,“还好。” “就你这脑瓜子烫的,还好那是见了鬼。”欧阳玉商一边扶起他来,一边不客气道。 烟堤倒了半盏水,喂到他唇边。 涂墨勉强喝了两口,见陵游从隔壁绕出来,眼下挂着两团青黑,满脸疲惫的样子。 烟堤也给他倒了一杯水,小声问:“怎么样了?” 陵游打了个哈欠,压低声音回:“伤的那个还发着热,另外两个更没半刻消停。关键是他们看我的眼神吓人得紧,好像时刻提防着我毒死他们兄弟似的。我说要替他们兄弟拣些药材,他们才放我出来。” “辛苦你了!”烟堤安慰他,“那三个一看就非善类,你安全要紧,且忍忍别惹他们。” 陵游蔫蔫地点头,又道:“师父,我饿了。” 烟堤道:“厨房里煨着粥。” 她搓着手,从廊下一路小跑过去。外面凄风冷雨,厨房却灶火温暖。锅里的粥正咕嘟着,散发出热腾腾的米香。 旁边剩着小半盆臊子,拿热水冲开,倒入粥里搅和,粘稠的米粥将切得细细的肉末均匀包裹,于是更添一缕肉香。 “饭来了饭来了,”烟堤端着两碗臊子粥,压着声音进门,“陵游快吃,欧阳大哥你也吃。” 陵游迫不及待接过来,脸先埋进碗口呼噜了一大口,后知后觉地抬起头,“你的呢?” 烟堤指指厨房,“我一趟拿不了。还有上顿我多烙了些面饼子,方才又加葱油热了一回。” 她低头望向榻上的涂墨,“涂郎君,你饿了没有,也吃点东西吧?” 涂墨此刻精神又更加昏沉起来,勉强摇摇头。 烟堤便再回趟厨房,端来自己的半碗粥,还有一筐葱油烙饼。葱油饼外壳焦黄,刷了一层金灿灿的油花儿,缀着碧莹莹的葱花。 咔嚓一咬,牙齿层层嵌入,先是酥脆,然后劲道,最后到达柔软的饼芯。陵游鼓囊囊塞了满嘴,几乎叫那葱油香了个迷迷瞪瞪,再匆匆喝一大口粥,热乎乎咽下,便再觉不出深夜风雨寒冷。 “烟堤,你来我们医馆做饭吧,”他异想天开,“我叫师父给你开工钱。” “你师父我开不起。”欧阳玉商掀眼皮瞅一眼傻徒弟,再低头咂摸碗里的臊子粥,也生出些恋恋不舍。 烟堤笑道:“我在渡口卖汤饮,你要是有空,尽管来喝。” “啊?”欧阳玉商转过头,“那你来的时候收摊了么?” “我邻居家娘子也在渡口卖吃食,她会帮我一起收了的。” “咳咳咳……” 榻上的涂墨突然侧过身,伏在榻沿,剧烈咳嗽起来。烟堤忙撂下手里的碗去扶他,看见他嘴角溢出殷红的鲜血。 “呀!”陵游吓了一跳。 欧阳玉商站起身,“我还得给你再配副药,再这么烧下去该扛不住了。” “欧阳大哥。”涂墨叫住他,缓了片刻,低头咬住衣领的内衬用力一扯,麻线崩开,掉出一片薄薄的油纸包和一把钥匙。 “这是我师父昔年旧屋的房契和钥匙,是我仅有的财物,麻烦欧阳大哥代为售卖。 “若付结诊金与酬劳之外,还有余钱,便给烟堤和那位大哥。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是……我的心意。” 他手里握着两件东西,气息微弱而滞涩,断断续续,嗓音沙哑得几乎叫人听不清。 可他的神色和语气,却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 “家师的旧屋在双桂巷最东头,南侧的那间。屋里有些手抄的书,欧阳大哥如果认识好学又家贫的孩子,还请 5. 乞丐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涂墨醒来的时候,清晨的日光已经悄然漫过榻沿,铺在他枕畔。 手心微微发黏,是那颗琥珀饧被他攥得有点儿化了。窗外人声如水,叫卖的说笑的,早早热闹起来。 门边欧阳玉商正在交待陵游:“酸馅儿馒头买十四个,再买点儿——” 声音顿了顿,烟堤接上:“街上有什么菜卖,看着买点儿就行。” 陵游语气轻快地应了声好嘞。 涂墨抬手,剥开琥珀饧的油纸。饧糖做成圆圆的香瓜样子,一道一道的瓜棱映着日光,晶莹而美丽。 咬下去,又甜又粘牙,唇齿间都是暖洋洋的麦芽香气。涂墨慢慢嚼着糖,听外面商户扫开积水,行人跟小贩讨价还价,对这一刻生出些贪恋。 “醒了?”欧阳玉商走进来,看见他醒着,忙俯身探了探他的额头,高兴道,“这高热总算是退了下来,只剩下好好恢复了。” 涂墨眼睫微动,“多谢欧阳大哥。” 欧阳玉商得意,“我不光是你的大哥,往后还是你的东家,你可要争取早日恢复,好给我干活。” 正说话间,陵游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左手拎着个荷叶包裹,右肩上扛着脆藕、茭白、莴苣,全都糊着湿乎乎的泥巴,瞧着就新鲜。 “这些可以吗?”他眼巴巴地看向烟堤。 “太可以啦,”烟堤笑盈盈的,“正好能做道三脆羹!” 陵游咧嘴笑,屁颠屁颠地跟着烟堤去厨房打下手。 他把买来的菜都洗干净,就见烟堤双手拎刀,运刀如风,就跟那杂剧里演的武林高手似的。干脆利落的笃笃声响里,案板上迅速堆满了碎丁子。 碎丁子用水焯过,另加水调芡粉煮作羹,倒点酱油,撒一撮盐、一撮胡椒粉,盛入海碗里,便是一道三脆羹。 “端去吧。”烟堤把海碗捧给陵游。 陵游深深吸一口气,“好鲜啊!” 烟堤笑眯眯地拆开荷叶包裹,把酸馅儿馒头热了热,照旧盛在两个筐里,端到堂间。 酸馅儿馒头外皮厚实松软,热腾腾的麦香扑面,欧阳玉商咬一大口,囫囵道:“今天的馒头比往常好吃啊!” “不是那家的,”陵游把里头的酸馅儿嚼得咯吱响,“集市旁新开了一家,排挺长的队。” 羹汤顺滑,调味鲜美,脆生生的藕丁、茭白丁、莴苣丁,带着来自山野湖滩间的清爽。趁热几大口下肚,只觉五脏六腑无处不熨帖。 欧阳玉商、陵游、烟堤就着热乎乎的三脆羹,各吃了一个馒头就饱了,刀疤汉子兄弟二人分食了六个馒头。 烟堤又端了一碗羹,拿上馒头一并给涂墨,“你现下不宜食辛辣,特意留了这碗没放胡椒。” “多谢。”涂墨伸手接过碗,端在手里。 “可怜可怜我吧,善人,施给我点剩饭吧……”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尚带几分稚气的声音。烟堤刚把头探出屏风,就听欧阳玉商不耐烦道:“去去去,大早上别在这碍事!” 瘦瘦小小的身影在门后一闪,低头瑟缩着,似乎有些失望,又很快被熙攘的人群挡去。烟堤诧异地看了欧阳玉商一眼。 陵游没什么反应,搬起地上的一个坛子,要往后院送去。昨夜给涂墨和那个汉子服下的,正是这坛子里的药汁。 烟堤才想起来好奇,“这药怎么是现成的?” 欧阳玉商爱惜地拍了拍坛子,“这是陈芥菜卤。我从前游历时,在一处寺庙里见到有僧人用这个救治高烧的病人。我借居他们寺庙做了半个月的义诊,临行前,那位僧人教了我制作之法,又赠了我这一坛。如今医馆里存着的芥菜卤尚需几年才能成药,能用的暂时还只有这一坛。” 刀疤汉子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他兄弟身强力壮,后半夜时就退了烧,眼下还睡着。听见欧阳玉商说话,他突然出声道:“你这一坛多少银钱?俺全要了。” 欧阳玉商冷冷看他一眼,“不卖。” “你!”刀疤霍然起身。 “诶大哥莫急!” 烟堤连忙迎上前去。 “大哥且听我说。这位小郎君昨夜如何凶险,大哥是瞧见了的。大哥的兄弟,不也发了半宿的高热?即使你们把药买回去,自家用药,发起热来,没有大夫又怎么应对呢? “况且医家讲千人千方,要是万一用得不对症,本来没事的,一剂药下去要了命可怎么得了? “大哥的兄弟遭了这劫,后面就合该平顺,再用不着这药了。即使真有个万一,随时过来就是了。咱们医馆就在这里,又跑不了,这么大一坛子药,也不会一下就用完了。你说是不是?” 她一面条理分明地劝着,一面悄悄示意陵游赶紧把坛子搬去后院。余光忽见一道黑影从门口闯进来,先往西一闪,惊叫了一声,又往东侧屏风后窜去。 “涂墨!我昨天放过了你,你别蹬鼻子上脸,客人都来催了,你怎么还敢躲在这里偷奸耍滑,翅膀硬了是吧!” 恶狠狠的叫骂声响起,伴随啪的一声。 是陶碗落地,砸出刺耳的声响。 欧阳玉商反应过来,拔腿往隔间走,“干什么呢!” 烟堤扭身跑出了门。 陵游把坛子藏好,不放心地拿一把茅草盖住,再回堂间,就听屏风后吵吵嚷嚷,而刀疤阴着脸坐在外头。他茫然地左右看看,转脸见烟堤大步迈进门,身后跟着一个挎着刀的青年衙差。 他唬了一跳,扬声道:“师,师父,有衙差官人来啦!” 里面争执声骤止,不一会儿,欧阳玉商和那家具行的冯掌柜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烟堤已三言两语向那衙差讲清了涂墨带伤昏倒、掌柜诬陷逼迫的原委,恳切道:“请官人替我们做个主,纵是再大的生意,也不能叫人搭进命去吧?” 那衙差转向掌柜,肃容问道:“你可有辩驳?” 掌柜虽蛮横,见到衙差却也发怵,此刻硬着头皮挣扎道:“他是装的……” 欧阳玉商气不打一处来,“官人,他的脉案药方都在这里,伤也明明白白在他自己身上,人就在里间,官人尽可查验。” 衙差皱了皱眉头,冷声对掌柜道:“纵是签了卖身契的奴隶,都没有逼死人家的道理。即日起,直至他伤愈,你都不得前来干扰他休养,按日扣去工钱也就罢了。” 他盯着掌柜的神情,又补了一句:“伤愈与否,由大夫说了算。” 掌柜面皮抽了抽,喏喏应是。 衙差往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怎么,你还不走?” “走,走,”掌柜扯出笑脸来,“官人请。” 陵游进去涂墨所在的隔间,见一碗三脆羹都泼在了地上,心疼得龇牙咧嘴,却也只能挪开屏风,拿扫帚来打扫,“他救过你的命还是咋的,你有手艺在身,为什么非要给他当伙计啊?” 涂墨道:“他是我婶母的兄弟。” 陵游没明白,“那又怎么样?” 涂墨没回答。却见刀疤汉子猛地站起身,紧接着,他那方脸的兄弟从屏风后绕出来,脸上有一丝慌张,“大哥,咱们回去吧?” 欧阳玉商拧眉,“你们兄弟尚需观察换药,至少得再留一日。” 方脸汉子问道:“换什么药?你开给我们。” 欧阳玉商往那边隔间看了一眼,“稳妥起见,还是在这里换……“ 刀疤额角突突跳起来,“你这厮,莫不是强留俺们,想多要银钱?” 欧阳玉商闻言挑了挑眉头,冷笑道:“我不强留,只望你们也别再来找我。” 说罢,他写了张药方,吩咐陵游抓取了药材,包好递给方脸汉子。待刀疤背着王老三走远,他望望街上,掩住半扇门,转身走去院子里,开了后门,领进来一个人。 是方才来讨饭的小乞丐。 那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浑身脏兮兮的,瘦得像根柴禾。看见面生的烟堤 6. 奇食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一罐冬瓜汤很快就见了底,烟堤收摊回家,简单梳洗过,顶着遮阳的大斗笠溜达去葫芦医馆。 刚踏进大门,就听见陵游震惊的声音:“吃什么吐什么,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怎么啦?”烟堤摘下斗笠,好奇地凑过去。 “烟堤你来了!”陵游热情地冲她打招呼,接过斗笠帮她挂在墙上。 欧阳玉商看着涂墨,重复了一遍陵游的问题:“你平日里靠吃什么活着?” “也不是吃什么吐什么,”涂墨平淡地纠正,“我可以吃糠团和窝头。” 欧阳玉商若有所思,“是只能吃这两样,还是粗糙的、味劣的、难以下咽的都反而能入口?” 涂墨想了想,“应该都可以吧。” 只是他在家具铺做工,平时也只能吃到这两样,或偶尔有些半馊不馊的饭菜。 “啊?”陵游难以置信,“你这么些年就只吃这东西啊?” 涂墨摇摇头,“从前我跟着师父,吃的是正常饭菜,但师父和我都不会做饭,一向只管煮熟。” 加上那几年他症状也没这么严重。 听到“只管煮熟”,陵游悄悄露出同病相怜的表情。 烟堤在旁听着,忽然想到,“可你吃琥珀饧,怎么没有吐呢?” 涂墨抬眼看向她,抱着一点辜负她之前为他做粥饭羹汤的歉意,“我也不知道。” 或许是彼时坠落的风声太冷,麦芽的香气又太暖,那甜蜜的饧糖对他而言不是食物,是救命的仙丹。 烟堤踌躇了一下,许娘子的话响在耳边:“那小郎君没了爹,娘又改嫁去了外地,他跟着师父过。可叹师父又生了重病。 “顾木匠还走得动路那会儿,揣着全部身家来求我,拜托我拿着钱,挑个街坊邻居都在的时候,大张旗鼓地把他那屋子买下来,过后再悄悄把房契转回给他徒弟。 “他说他徒弟的叔叔婶娘一家子心狠人坏,等他一阖眼,肯定会来撒泼抢走那座屋子,那屋子只有易了主,才能保住。他想给自己徒儿留个退路。 “后来他叔叔婶娘果然来抢,又是打砸,又是哭嚎,引得附近几个巷子的人都来围观。因房契在我手里,邻居都见证过,他们无法,就把其余钱财都敛走了,又逼那小郎君去了他婶娘的兄弟店里做工,听说是不给工钱,白让他出力的……” 旁边陵游已经开始想主意:“那我去给你弄几个糠团吃?” 欧阳玉商叹口气,“也行吧,虽说不利于恢复,但总比饿死强。” “等等,”烟堤出声道,“不如让我试试?” 糠团子不是不能吃,她有阵子实在没钱,也是靠这个捱过去的。但哪有人吃糠咽菜地养病养伤? “你不行,你做得太好吃了,”陵游连连摆手,忽然获得灵感,“师父,要不你给他做顿饭试试?” 欧阳玉商瞥一眼糟心徒弟,“我做的饭也不至于难以下咽吧?” 烟堤乐出声,“先让我试试吧,我心里有数。你们等我一会儿。” 她抬脚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回头望向涂墨,“希砚是你的字,是吗?” 涂墨微微一怔,“你……” “我怎么知道?”烟堤弯起眉眼,“你要是吃了我做的饭,我就告诉你。” 她转身,高高兴兴地走了。 欧阳玉商挑了挑眉毛,拉着满脸好奇的小徒弟去后院炮制药材。 “师父,烟堤怎么知道涂墨的字啊?”陵游给手里的药材翻着面,忍不住问。 欧阳玉商慢悠悠地拣去混在药材里的一小片落叶,“我能知道?” “莫非他俩有啥前缘?” “少看点话本子,”欧阳玉商抬手敲了一下徒弟的脑壳,“我倒问你,涂墨的病症,你怎么看?” “我哪会看,”陵游回答得理直气也壮,“师父,你干嘛不问问他为什么得这种毛病?” 欧阳玉商伸手示意他往药碾子里添药材,“你看他的样子,我问了他会告诉我吗?” “那倒是。”陵游低头把药材铺在碾槽里。 “除了病症,你觉得他这个人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有吗?“陵游挠了挠后脑勺,“啊……是有点儿奇怪。” 欧阳玉商循循善诱:“奇怪在哪儿?” 陵游仔细回想了一下,迟疑道:“他从头到尾也太平静了……” 好像不论面对生死关头还是恶人欺辱,他都几乎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不痛苦,不愤怒,也不怎么在意。 “嗯,”欧阳玉商双手握住碾盘的把手往前一碾,“这是病,得治。” 师徒俩忙活半晌收工,欧阳玉商收拾好药材,重新给涂墨开了方子,固本培元,健胃强脾,疏肝理气。 黑漆漆的一大碗药,涂墨倒是喝水似的,整碗下去,眉头都不动一下。 刚喝完药,就见烟堤脚步生风地从外面进来,端着个小罐子,左手盖在罐口上。 “这是什么……”陵游凑过去,透过烟堤的指缝往罐子里一看,顿时头发倒竖,蹦出三尺远,“啊啊啊啊啊!” 烟堤眨了眨眼睛,拿开左手,“你害怕蚂蚱呀?” 陵游盯着罐子里一堆绿油油的蚂蚱,缓慢地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你不会,打算,给他吃这玩意儿吧?” 烟堤淡然点头,“对啊,放心,蚂蚱挺干净的。” 她扭头转向涂墨,“希砚,你能接受吗?” 涂墨迟疑了一瞬,点点头。 烟堤给了陵游一个“瞧瞧人家”的眼神,“陵游你忙吗,过来打个下手?” 陵游不是很想,但抵不住实在好奇蚂蚱能怎么吃,犹犹豫豫地点下头。 涂墨从榻上起身,“我也去。” 烟堤想拦,“你的伤……” “去吧去吧,”欧阳玉商摆摆手,“别扯动伤口。” 于是烟堤带着两个跟班进了厨房。 陵游烧火,涂墨舀水,烟堤把那一罐蚂蚱丢进锅里,焯过水,捞出来,仔细摘去翅膀。 陵游在旁边看得呲牙咧嘴。 烟堤好笑,“你一会儿最好别求我给你一只。” 她挽了挽滑下半截的袖口,起锅烧油,把沥干水的蚂蚱倒进锅里,扑起滋啦一声响。 陵游眼睛有点直。这虫子怎么闻着这么香! 烟堤抿着嘴笑,挥动锅铲,把蚂蚱翻炒至焦黄,盛出来,撒上亮晶晶的盐粒子,端到二人眼前,“喏。” 陵游神情痛苦地闭上眼,“啊啊啊啊啊离我远一点!” 烟堤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不是说蜈蚣蝎子也是药材吗,你怎么炮制药材的?” 陵游正色道:“这不一样,炮制药材,医者责无旁贷。” 行吧。烟堤对他表示敬佩,而后端着盘子转向涂墨,认真道:“这是虫子,除了饿得实在没法子了,少有人肯吃。你瞧这张牙舞爪的样子,够难以下咽的吧?” 涂墨点点头,面不改色地拿筷子夹起一只蚂蚱,送进嘴里。 烟堤紧张地看着他咀嚼片刻,把那蚂蚱咽了下去。 她放下心来,乐呵呵地看向陵游,“你要不要来一只?” “呃,啊?“陵游心生抗拒,可那股油香味直往他鼻子里钻。他低头,对上两粒乌黑的眼珠,不由抖了抖。 还有那乱七八糟的蚂蚱腿,总觉得下一刻就会动起来…… 他赶忙甩头,把可怕的想象赶出脑海,深深呼吸几回,眼一闭,心一横,接过蚂蚱往嘴里塞去。 咔嚓一声轻响,牙齿嗑开了咸津津的外壳。 浓烈的焦香顿时在嘴里爆开,不同于煎肉的香气,也不是焙鸡、烧鸭、烤鱼、炙骨头的香气,这难以言喻的美妙滋味,这微微扎嘴却又倍加酥脆的口感…… 越嚼越香,越嚼越香! 陵游眼睛冒光,但看看盘子里的蚂蚱,又生不出再来一只的勇气。 而旁边,咽下第三只蚂蚱后,涂墨喉结滚了滚,眉心微蹙,欲言又止。 烟堤忙道:“别吃了,咱们再换点别的吃。” 她本来也没指望这一招能太管用,毕竟一旦习惯了“吃虫子“这件事,炸蚂蚱也当真算得上美食。 陵游满脸纠结,“换个虫子啊?” 烟堤唇角一翘,“当然不是。” 医馆外面是个叫卖热豆腐的,烟堤问那小 7. 冤情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欧阳玉商擦擦手上的油,“你没听说过田秀才家的事吗?” “没有,”烟堤屈肘支着下巴,“我才来胶州不久。” 欧阳玉商哦了一声,怪不得她官话说得颇好,没什么胶州口音。 “他叫田裕。他爹田秀才年轻时荒废学业,后娶妻林氏,中年得子,转而发奋读书,十年后应考州试,果然榜上有名。 “虽说排名不太靠前,那也是百里挑一中了举,即使不接着考,也可以进官学教书,或是等着做小官了。 “谁知道没过多久,突然有人检举田秀才和当时的通判是五服外的远亲,行贿勾结,在州试中作了弊。” 烟堤听出话音,“他真的舞弊了吗?” 欧阳玉商摇了摇头,“我没亲眼见到,不能断言,但我不信。我同田秀才做过一阵子邻居,他为人堪称倔强,即使通判主动帮他舞弊,恐怕在他看来也是羞辱。 “况且上任通判仁厚爱民,做了不少利民之事,反倒是主持这个案子的前任知州惯好敛财,视百姓如草芥,素与通判不和,检举田秀才的石家,更是仗着家大业大,为恶一方。最后他们也并没有拿出什么确凿的证据。” 烟堤顿了顿,“证据不足,但还是判了?” 欧阳玉商颔首,“我不清楚其间究竟怎样操作的,但最后通判被贬了官,田秀才更是没了功名,还被打断了一条腿,全家都被赶出了门。” 烟堤的指腹划过木头桌面上的结疤,“既然是前任知州做的,为何你现在帮他们,还要避人耳目?” 欧阳玉商叹了口气,“石家要整田秀才,是因为他得罪了石家的独子石耀祖。石家放出话去,谁敢给田家任何帮助,包括雇他们给自家做工,就是跟石家过不去。石家和上任通判之外的官员几乎都有所勾结,与一些下三滥的混混头子也往来甚密,曾有人想接济田家,都被石家使了下作手段。” 烟堤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半晌问道:“欧阳大哥,你能悄悄带我去田秀才家里看一看吗?” 欧阳玉商一愣,“为什么?” 烟堤缓缓道:“或许,我能帮上忙。” 欧阳玉商惊异地抬头看她,“你怎么跟个活菩萨似的?” 烟堤摇摇头,“菩萨渡人,我帮人是渡己。” 欧阳玉商听着这话大有深意,“怎么说?” 烟堤笑而不答,“那欧阳大哥想不想帮他们家呢?” 日头西斜,在屋檐上扯出成片的橘红。烟堤把斗笠抱在怀里,跟陵游一起迈出医馆的门槛。 欧阳玉商不放心地叮嘱:“田秀才如今疯癫无状,你一定别靠近他,也别顾忌礼节,有不对劲就跑。” 又转头交待陵游,“你机灵点,保护好烟堤。” 陵游拍着胸脯保证:“师父你放心吧!” 避人耳目地七拐八扭,两人渐渐绕到一条人烟冷落的破旧小巷子里。陵游小声给烟堤介绍:“他们从前那院子早被石家占了,改作仓库。如今他们住的是阿裕外祖家,只是他外祖父和外祖母都走得早,那屋子已荒废多年,他们也没钱修理,只能凑合安身……阿、阿裕?” 烟堤微怔,扭头看见阿裕沿墙根儿低头走着,手里拢着一把野菜,身上的衣裳好像更破烂了一些。 听见陵游那声,他抬起头,眼里显露出吃惊,慌忙四下张望。 “我们瞧了,没人看见。”烟堤走近他。 阿裕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想靠近他们,又怕靠太近会惹人发现似的,慌张地压低声音,“你们怎么到这来了?” 烟堤看着他的眼睛,“我想见见你爹娘。” 阿裕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目光投向陵游。陵游点了点头。他愣了一下,应道:“行。” 三人快步走到巷尾,停在两扇满是缺口的木门前。吱呀一声,阿裕推开院门,紧接着,像是被这声音打扰了一般,院子深处传来带着呜咽的叫声: “冤枉啊,冤——枉——” 那声音太过凄厉,像夜半荒原上呼啸的冷风。 烟堤和陵游面面相觑。阿裕扶着门低声道:“我爹爹太过苦闷,只能这样疯疯癫癫地发泄,你们要是害怕,我喊我娘出来?” 烟堤定了定神,把声音和脚步放轻,“没事,带我们进去吧。” 甫一进院门,烟堤便知道,那位林娘子,阿裕的母亲,定然是位了不起的女子。 这院落确实如陵游所说,处处破旧不堪,但是却并不颓败。三间成排的屋舍,摇摇欲坠的窗户上糊着草编的席子,牢牢挡住欲穿堂而过的风。充作木柴的枯枝,成捆码在屋檐下。沿墙垄着一道泥土,有翠白的小葱勃勃地在上面摇晃。 “阿裕回来啦——” 有温煦的声音从屋里传出,应和着那声开门的吱呀。接着,烟堤看见一道身影出现在屋门口。 那是一位清瘦的妇人,盘发利落,面容柔和,只眼角几根皱纹、鬓边两抹霜色,显露出艰难的端倪。 抬眼望见陌生的烟堤,她面露惊慌,下一刻目光落在旁边的陵游身上,又镇定下来。 “娘,”阿裕开口介绍,“这就是那位给我热羹汤和馒头的烟堤姐姐,欧阳大哥和陵游哥哥的朋友。” 烟堤端正叉手道:“娘子好。” “快请进,”林娘子忙迎上来,“阿裕,没有人撞见吧?” 阿裕将手里的野菜交给母亲,“没有。” 屋里比院子还空荡些,几乎可以称得上徒有四壁。堂间垒着个土灶,上头架着一口扭曲变形了的、打满补丁的锅。 林娘子洗净手,取下悬在梁间的一只盆子,烟堤瞧见里头是半盆鸡骨头,两端连皮,上面残留几缕肉丝。 “是干净的,鸡鹅行剔下来的骨头,阿裕从摊子上捡回来的,”她温声向烟堤解释,“小娘子和陵游稍坐,我给你们煮点鸡骨汤喝。” 烟堤连忙道:“我们吃了饭的,娘子不必忙活。” 林娘子笑道:“不过多添瓢水,小娘子也要跟我客气么?” 烟堤便不好再推辞,只帮着林娘子添柴烧火,道明来意:“我本是外乡人,才听说娘子家的事,想详细问问,不知是否冒犯娘子?” 林娘子把鸡骨头焯过水,盖上锅煮起来,“这有什么冒犯,那些事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只是小娘子小小年纪,何苦听那些腌臜?” 烟堤认真道:“我想这事总会有转机的,娘子说给我听听,说不得我能出一份力呢?” 林娘子微微一愣,复又笑开,只当她说孩子话,“小娘子想知道什么?” “田大叔当年,是如何得罪了那石耀祖?” “当年那日,阿裕他爹刚刚从州试的考场 8. 诬陷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白胖的隔夜炊饼,切成片时,会在案板上落一层雪似的细末。鸡蛋噼噼啪啪地打散,黄澄澄的,在碗里晃荡。 炊饼片在那碗里一滚,挂上一层湿漉漉的蛋液,贴在油亮的锅底上。刺啦的响声里,白炊饼镀上灿灿的金色,带着点微焦的边儿。 晶莹的盐粒撒上,趁热融化在表面,而后是翠绿的葱花。拈张老荷叶卷起来,煎炊饼片就被递到了烟堤手里。 烟堤道了谢,搁下一小把铜钱。 这渡口上卖的煎炊饼,实在不是为她们这样勉强挣够嚼用的人备的,而是打的来往商客的主意。舍得裹蛋液的炊饼片,卖得不便宜,闻着吃着,当然也都格外香。 她把一叠煎炊饼拿在手里,眯眼望望日头。远处的脚夫吆喝声渐响,是知晓快到饭点了,所以精神振奋起来。 忽觉有人靠近,她转头,瞧见个清清爽爽的男孩子。头发一丝不苟地包在头巾里,浆洗过太多次的衣裳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还有经年叠放压出的褶皱,但是一点污渍都没有,散发着皂角的香味。 她愣了一下,才将他完全地认出来,“阿裕!” “烟堤姐姐。”阿裕似乎并不习惯这样坦然地出现在人群中,有些局促地小声打了招呼。 “给,”烟堤把手里的炊饼片塞给他,“趁热吃,吃饱了来给我打下手。” 阿裕捏着炊饼片,感受到旁边投到他身上的目光,洗得干干净净的指甲缝紧张得发白,“谢谢姐姐,我,我吃过了。” “再吃些,”烟堤把炊饼片推他嘴边,“一会儿盛汤可也是个力气活。” 阿裕踌躇半晌,抵不住手里炊饼的香气,低头用力咬了一大口。先是酥脆,再是松软,蛋香、油香和面香在嘴里热烈地搅成一团,阿裕嚼着嚼着,眼圈儿红了起来。 “烟堤,”趁着这空当,许娘子靠近过来,悄悄把烟堤拉到一旁,满脸惊疑,“我的小娘子,你怎么认识的他,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烟堤笑道:“昨儿我给了他个馒头,就认识啦。他家的事我都知道了,娘子你放心吧。” 许娘子哪里能放心,“我知道你好心肠,这孩子也实在可怜,可是……”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感到那小小的少年抬起眼往这边望了过来,一双乌黑的眼睛,清澈又好像什么都明白。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烟堤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娘子,我心里有数。” 那边,阿裕吃光了一包煎炊饼片,连碎渣也仔细抿进嘴里。烟堤揭起两个罐子的盖儿,招手让他靠近,“待会儿有人要绿豆汤,你就从这个罐子里盛了给他,另一个我来盛。” 阿裕点点头,又好奇:“另一个是什么?” “是我早起现熬的猪肚汤。”烟堤笑眯眯地拿勺子给他盛了一碗,色泽微白的汤水,掺着些切成丝的猪肚和煮软的黄豆,凑近了,鼻子比舌头先感受到那股鲜香。 阿裕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连连摆手,“姐姐,我不能再吃你的东西了。” “替我尝尝味道,”烟堤把碗撂他手里,“你别同我客气,等官司打赢了,你得了补偿,再来找我付钱也不迟。” 阿裕眨了眨眼睛,声音放得很轻,“姐姐,你相信我们能赢?” “当然啦,”烟堤拍拍他的肩膀,转身招呼起第一批下工的脚夫,“大哥尝尝猪肚汤?早起现熬的!” 阿裕抖擞精神,抄起旁边的勺子。 有脚夫走近了瞧清他的脸,神色顿时不对劲起来,甚至有人头一低匆匆走开了。烟堤只当没察觉,慢慢地,阿裕腰板也挺直了些。 汤饮摊前的队伍长了又短,猪肚汤和绿豆汤也都见了底,只还有寥寥数人,在原地喝着最后几碗汤。 “唉哟!” 空碗陆续被还回来,剩下两三人,其中一个磨磨蹭蹭,边喝边从碗沿抬起眼皮,觑着其他人的碗。 烟堤突然出声道:“这汤客官喝着不喜欢么?” 那人吓了一跳,手一抖,碗在地上摔成了八瓣。 他顺势唉哟一声,夸张地弯下腰抱着肚子,神情痛苦地指着烟堤叫道:“汤,这汤有问题!” 来了! 烟堤和阿裕对视一眼,不疾不徐问道:“有什么问题?” “猪肚不新鲜,肯定是不新鲜!”那人五官挤皱在一处,撒泼似的跳起脚来,“大家快来看啊,这里有人谋财害命了!也不知道是隔了几夜的剩汤!” 烟堤失笑,“是谁指使你来的?大家同喝一罐汤,独你的那一勺不新鲜?” 那人丝毫不见心虚,扯着嗓子干嚎:“保不齐他们常受你毒害,肚肠已经习惯了!我是第一回买你的汤,谁知道……诶哟哟,不得了了,大家快来看呐,这娘子人虽小,心眼是又多又坏啊……” 看热闹的人循着声,早早围了一圈儿。有整日光顾烟堤摊子的脚夫,站在烟堤这半边,带着点为她撑腰的意思,也有几个刚喝了猪肚汤的,面上犹疑不定,似在回想方才的滋味是否有异。 烟堤垂眼,看着地上的陶碗碎片。猪肚叫那人吃了干净,只剩下汤,随着碗的破裂泼在地上。 她扬了扬嘴角,“那你报官吧。” 那人的嚎声一顿,脱口道:“你说什么?” “哦哟这小娘子,张嘴就是报官,看来底气足得很啊?” “那人看着也不像装的……” “要我说,渡口卖的吃食就没几样干净的!” “你这呆子,你看她旁边站着的那孩子是谁,还不知道这是什么事吗!” “啊!那不是……” “诶呀,这小娘子是不是外乡人?” 人群里先是响起窃窃私语,接着越说越起劲,越讨论越大声。连刚下船的行商,都有闻声来探看的。 而在这鼎沸的人声里,烟堤蹲下身,伸手在满地的碎陶片里拣出一片。 带着弧度的陶片,里头剩有薄薄一层未洒尽的猪肚汤。 “诶,小娘子,你捡什么呢?”有围观者好奇出声。 正唉哟连声的那人猛地抬头,看见烟堤手里的东西,顿时变了脸色。他边弓着腰叫唤,边暗暗靠近烟堤,突然体力不支似的,一个趔趄,狠狠撞了过去。 “做什么!” 9. 公堂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知州衙门之内,刚走马上任月余的知州孟淳端坐高堂,垂眼阅过状书,望向下方亭亭而立的少女。 “是你要告状?” 烟堤上前一步,叉手回道:“是。” 她动作从容,声音清亮,姿态不卑不亢。孟淳看在眼里,暗暗称奇,“你且再将要告之事一一道来。” “禀官人,我名叫烟堤,在渡口叫卖汤饮,每日卖的汤都是清早现做,”烟堤指了指旁边那人,“此人却来诬陷我卖隔夜的馊汤,还妄图销毁证据。” 孟淳颔首,转而问那人道:“你姓甚名谁,可有申辩?” 那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躬身道:“回禀官人,小人叫做段四,小人,小人不曾诬陷她,小人喝了她的汤,确实腹痛难禁,请官人明察!” 他觑着孟淳的神色,心里一阵阵发虚。石家横行多年,他也早就替主家做惯了这种事,教训一个市井卖汤的小女子,他根本没放在心上,更不曾做什么周全的准备。 他只打算着等旁人都喝完了汤,不留对证,再最后把自己碗里的也喝光,然后随意诬赖一番。谁知她提早发现了异样,情急之下,他只能把剩下的半碗汤砸在地上。 没想到这小女子竟将此事闹到了知州的面前。石家自然有打通官府关窍的本事,可会不会费周章捞他一个下人,他可没半点谱。 孟淳看向侍立在旁的陈风,“她所说的证据何在?” 陈风捧上那枚陶片,“大人,这是摔碎的残碗,里面尚有余汤。” 孟淳看了一眼,“请仵作来验。” 陈风应是,从侧门出去,不多时请来一位白须老者。老者打开手里布囊,先拔出银针验毒,而后仔细嗅闻,又拿小匙取了一勺,用舌尖尝过,笃定道:“官人,这汤没问题。” 孟淳指指段四,“你再去给他把个脉。” 段四更加心虚,下意识想把手往回缩,被老者一把抓住。老者拽着他的手臂号过脉,大声回道:“官人,此人肠胃并未有恙。” 孟淳一拍惊堂木,“段四,你为何要污蔑于她?” 段四被惊了一跳,慌忙道:“我,我误会了,我可能恰好那时候想出恭……” “官人,”烟堤朗声道,“我知道为何。” 孟淳挑眉,“哦?你认识他?” 烟堤不疾不徐道:“我不认识,但我想,官人可以查查他是不是石家的下人。” 孟淳若有所思,“石家?” “正是,胶州最富的石家。此人污蔑我,是因为我今日帮了一个人,而石家不允许他有活路,所以要给我一个教训。” “你帮了谁?” “是个孩子,姓田。” 孟淳抚了抚漆黑光滑的惊堂木,“石家,为何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烟堤仰起头,郑重道:“此事牵涉一桩旧案,请官人容那孩子上前,自己来说。” “让他上前来。” 随着孟淳声音落下,瘦弱的阿裕走出人群,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到堂前站定,从怀里掏出一张状纸,举过头顶。 他脸色因紧张和激动而泛起红晕,开口声音发着颤:“官人容禀,小人姓田名裕,家中有冤要申,这是家母所写状书,字字泣血,恳请官人过目。” 孟淳示意陈风接过状纸,在公案上铺开。看过几行,他的神色沉了下去。 堂上一时寂静无声。良久,他收起状纸,平静道:“这是另案,择日再审,眼下不必牵扯。” 阿裕的脸色瞬间褪去血色。烟堤却神色未变,稳稳当当地应了句是。 那家仆听他如此说,想是他在替石家遮掩,顿时忘记自己尚是被告,得意起来,“我说这位小娘子,你能编出这么多蹊跷故事来,卖什么汤啊,不如去勾栏瓦舍里说书卖唱,那赏儿才多呢。” 孟淳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制止,忽听外头响起一个声音:“知州官人,我要状告此人持械伤人。” 他闻声望去,见一个单薄少年越众而出,走到公堂之上,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官人,此人五日前持匕首将我刺伤,我在堂外听见他声音,方才认出。仓促之间,未有状书,请官人见恕。” 他话音平静,周遭却立时一片哗然。 孟淳想不到此事还能有另案,“你听他声音,便能确定是他?” “不仅是声音。” 涂墨微微垂目,想起那个层云黯淡的夜晚,从身后袭来的棍棒,和他闪避不及,斜斜刺入腹部的匕首。 “他伤我之时,自报家门是石家郎君的随从,告诉我,这就是与他们郎君抢人的后果。” 孟淳便问段四,“可有此事?” 段四一激灵,忙道:“没有,官人,他们是一伙的,他在胡说八道!” 涂墨抬眼,目光落在段四身上,带着嘲讽的凉意,“你不知道吧,你从开始就认错了人,你们郎君让你办的事,你根本就没有办到。” 他逼近一步,嘴角挑起似有若无的弧度,“今日之后,他定会知晓此事,你猜他会不会饶过你这样办事不力的蠢货?” 段四神情慌乱,脱口而出:“你不是涂墨?怎么可能!” 涂墨缓缓道:“我是涂墨,但你们要找的那个和你们郎君争抢花魁的人,真名叫做涂规。” 孟淳听出了门道,“你所说之人,与你是什么关系,现在何处?” 涂墨收回目光,沉默一瞬,回道:“他是舞雩书院的学生。” 孟淳便命陈风去舞雩书院带那个叫涂规的人来。 围观的人看得津津有味,没想到来看一个热闹,却扯出来三件案子。一刻钟后,陈风带上来一个年纪跟涂墨相仿的书生。 那书生身长面白,生着一双吊梢眼。他立在堂下,几近两股战战,“见,见过官人,小人涂规,不知小人犯,犯了何事……” 孟淳问道:“你和石家郎君石耀祖,有何过节?” 涂规茫然道:“小人没有得罪过石郎君。” “那你是否走马章台,与人争抢花魁?” 涂规一愣,慌忙道:“那,那花魁确对小人有些意思,小人也听闻有别的恩客对她一掷千金,但小人真的不知道那是石家的郎君啊!” “你可是化名涂墨?” 涂规抖了抖,“是,是……书院先生清高,不许学生出入秦楼楚馆,是以小人随便编了个名,随便编的……” 烟堤怎么也想不到涂墨竟是因此受伤,“呸,自己狎妓,还要败坏别人名声,让别人替你受伤,你要不要脸!” 他才注意到堂下还站着个小娘子,接着眼神一溜,看清了她旁边的涂墨,“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怔愣片刻,大怒起来:“你告我?” “肃静!”孟淳拍响惊堂木,“涂墨,你可曾在何处治伤?” 涂墨答道:“在葫芦医馆。” 孟淳点点头,“陈风,你去葫芦医馆,询问他当日诊金。” “是。” “再派人去一趟舞雩书院,告诉山长,他们有个学生冒名狎妓,行事不正,人品低劣,请他定夺处置。” “是。” 孟淳目光投向段四,“你是石耀祖的随从,石耀祖为花魁争风吃醋,要教训与他抢夺之人,但只知涂墨之名,于是你 10. 洗冤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一夜无风。 弯月淡去,天色大亮。一只麻雀落在石府正房的屋檐上,珠帘撩开,捧着铜盆巾帕的侍女鱼贯而入。 石母看着镜中侍女为自己戴上金丝攒珠耳坠,眉间流露担心,“也不知耀祖在知州家睡得可还习惯,身边有没有婢女服侍。” 石父靠在铺了绸缎软垫的椅背上,得意洋洋,“孟淳对耀祖青眼有加,留他过夜,还专门派随从来告知咱们,能不好好招待他?” 珠帘碰撞激起碎响,一名仆妇走上前来,恭敬禀道:“阿郎,娘子,知州官人派了人来,说是请阿郎和娘子过府一叙。” 石父和石母对视一眼,脸上都挂了笑。 陈风在花厅里等了两刻钟,看见石家夫妇金晃晃地走了出来。 他默默一拱手,请他们登上孟淳备下的马车。 车轮碾过巷口的青石砖,转而向东驶去,晨起的行人、叫卖的商贩,一路越来越热闹。 石父察觉不对,撩开车帘,看见围满了百姓的州衙大门,“怎么到了衙门?” 马车缓缓停下。陈风冷声道:“没错,二位请吧。” 公堂之上,衙役肃立,孟淳按着惊堂木,望向下方睡眼惺忪、尚未弄清状况的石耀祖。 “石耀祖,三年前,你强买少女为妾,田秀才路见不平,将你打伤。你同你父母因此对他怀恨在心,勾结素来与通判不和的上任知州,设下一石二鸟的毒计,诬陷他与通判舞弊,并伪造了二人授受贿赂及通判向田秀才泄题的证据,在田秀才始终未认罪的情况下,强行按着他在口供上留下了手印。” 孟淳目光凛冽,声调沉沉。 “这种种罪状,你认是不认?” 石耀祖蓬着头,脸上尚有睡觉压出的印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站在此地意味着什么,听见这一串话,顿时气恼地嚷嚷起来:“孟官人,你收了我五百两银子,怎么翻脸不认人!” 孟淳抬眼,“你给上任知州送的,可不止五百两吧?” 石耀祖一愣,“你嫌少,昨夜怎么不说!” 石父同石母跨进门槛,正听见这一句,心头骤然一跳。他抬头看向沉着脸的孟淳,拱手道:“孟官人,不知这是何意?” “来齐了啊,”孟淳淡淡瞥他一眼,点点头,“石家是如何勾结上任知州,构陷通判与田秀才的,石耀祖昨晚登门,已经尽数向本官吐露。眼下你们是自己认罪,还是让我派人去搜出证据?” “在下听不懂官人是什么意思,”石父强自镇定,假笑道,“当年田秀才舞弊,是上任知州查出来的,与我们何干?” 孟淳扯了扯嘴角,“哦,这是打算负隅顽抗了?” 石父躬身道:“我石家从未行贿赂之事,不知这当中有什么误会,还请官人明察。” 孟淳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进来时,难道没有听到,石耀祖已当堂承认昨夜向本官行贿?” 石父面色一僵。 “不论你们承不承认上桩案子,石耀祖都得流放,”孟淳缓缓收敛笑容,“陈风,带人将石家里里外外彻底搜查,行贿如此熟练,本官不信没有账本留存!” 陈风抱拳应下:“是!” “等等。” 公堂的另一侧,站在烟堤和阿裕身边的涂墨忽而出声。 陈风脚步顿住,听见涂墨道:“官人,我略知机关术,或许能节省些时间。” 孟淳颇有些意外,但旋即道,“陈风,带他一起去。” 陈风应是,率一队衙役和涂墨退了出去。 “爹,爹,”石耀祖听见流放二字,瞌睡终于被吓得无影无踪,惊慌失措地拉着石父哭喊,“爹你快救救我,我不要流放,我不要流放!” 石母抱着儿子大哭起来。 石父脸色阴沉,看向孟淳的目光恨不得剜下他一块肉。 孟淳却在看烟堤。日光从檐下照进公堂,而少女安安静静地站在光影之间,不复昨日的锋芒毕露。 她像是在看石家人,鸦羽般的睫毛遮住眼里的晦明,他看不清她的眼神。 这个不过及笄之年的小娘子,不仅没有在公堂上流露过丝毫的怯意,而且好像从始至终都成竹在胸。 “官人,”陈风从门外大步走入,双手呈上一本厚厚的账本,“找到了。” 孟淳诧异地扬了扬眉,“这么快?” 这还不到两刻钟,石家这么不会藏东西? 陈风看了一眼涂墨,眼里透出不可思议的敬佩与赞叹,“涂小郎君找到了石家卧房后密室墙壁的夹层。” 他们刚走进那个卧房,还没开始搜查,这少年只环视一周,在橱柜里摸索片刻,就打开了密室的机关,接着踏入密室,敲墙听着声音,摸到一块特殊的墙砖,按进去,那藏着账本的夹层便自己弹开了。 孟淳翻开账本,看见一笔一笔财帛往来记得清楚明白,不仅有与上任知州的,还涉及到几乎整个胶州官场,包括现下在任的通判。 “孟官人,”石父咬了咬牙,意味深长道,“咱们胶州治下一向安稳,官人也不想以一人之力,与整个胶州州府为敌吧?” 孟淳冷笑一声,“你竟以为我会怕这个?” 他示意陈风将供词拿下去,“勾结行贿,构陷他人,欺压百姓,罪当流放。我会上书朝廷,揭发上任知州,还有和你们有牵连的那些官员,个个都跑不了。你们现在画押,还留得命在,否则——” 他嘴角的笑意凛如锋刃,“你们可以试试,我能不能以一人之力,抄斩整个石家。” 石父为他话里的森然寒意摄住,面色灰白,抖着手在那张薄薄的供词上按下了手印,颓然跌坐在地上。 石耀祖就地一滚,大哭大闹起来。石母扑在他身上,呜呜咽咽地叫着“我的儿啊”。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 阿裕怔怔地看着眼前情形,半晌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走到孟淳面前,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深深俯身道:“多谢官人还我父亲清白之大恩!” “田小郎君请起,”孟淳起身走来,亲自将他扶起,“这些时日,我竟未了解此事,实在是我失职。明日,我想登门致歉,不知是否方便?” 阿裕双眼含泪,听得这话,扭头看向烟堤。见烟堤微微点了点头,他便哽咽答道:“方便。” 孟淳拍了拍他稚嫩的肩膀。 走出衙门的时候,日头已高高挂起。路边食店不时窜出各种香气,其中一家饼店炉火烧得热闹,大师傅正当街做着辣菜饼。 切成丝的芥菜铺在铁板上,一勺滚烫的花椒油泼上去,刺啦一响,顿时激出辛香麻辣的热气。大师傅从炉子上取一只厚厚的面饼,也不嫌烫,就着手用刀在中间片开,塞入满满的芥菜丝,递给食客。 烟堤想着阿裕年纪小,饿得快,便掏钱给他买了一个。她刚刚得了石家赔偿的十两银子,算是发了一笔小财。 阿裕接过饼子,道了谢。热腾腾的面饼裹着油津津的芥菜,大口咬下去,他被辣得嘶嘶吸气,眼角冒出泪来。 烟堤忙道:“慢点儿……” 阿裕点点头,手背蹭一把眼角,却仍是吃得狼吞虎咽。芥菜的辛辣在烫热的水汽里翻了倍,他鼻头和眼睛越来越红,眼泪也越流越多。 艰难吞下最后一口饼子,他终于放声哭出来,抓着烟堤的袖口,扑通跪了下去,“姐姐……” 烟堤眼底也泛起薄薄的水光,握着他的胳膊扶他起来,轻拍他的后背,温声道:“阿裕,你先回家,把这件高兴事告诉你爹爹娘亲,一家人好好地庆祝一下。明日知州要登门,你也不要紧张,只管同你娘收拾收拾屋子,我去帮你们做饭招待,好不好?” 阿裕擦着眼泪点点头,“嗯。” 哄好阿裕,烟堤和涂墨将他送到巷口,折返回医馆。路上遇见卖菜的小 11. 登门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希砚!”烟堤劈手挡开妇人,扶住涂墨,神情彻底冷了下去。 “快去躺着,我给你重新包扎,”欧阳玉商推着涂墨往隔间去,“陵游,报官!” 陵游应一声,拔腿就走。 冯氏一听报官二字,马上变了脸,拍着大腿拖起长腔,哀嚎哭诉道:“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你们没有良心!他五岁上没了爹,十岁娘跟人跑了,都是我把他一手拉扯大的啊,就养出这么个不孝的东西。就是到了衙门官人面前,我也要讨个公道!” “闭嘴!”烟堤低喝一声。 她迈出一步,贴近冯氏的耳边,声音轻快:“这里可是医馆,你听没听说过,救命的良药也能做杀人的毒药,你再敢撒泼,我就去你们家水井里下毒,有本事天天别吃水。” 冯氏被她吓了一激灵,“你想干什么!” 烟堤牵了牵唇角,“明日是最后期限,二十两银子,送到知州官人手里,可别忘了。” 屏风后,给涂墨重新包扎完的欧阳玉商大步走出来,也不多言,抄起立在墙角的大扫帚,便往妇人脚下扫去。 “你们,你们欺负人!”妇人被扫得往后一跳,气急败坏。 烟堤扬扬眉毛,“你要是不信我说的,大可以试试,我担保官府查不出来。” 妇人脸色发白,又被欧阳玉商的扫帚逼得连连踉跄,一路倒退出门,嘴里虽然骂骂咧咧,到底没敢再大声,灰溜溜地走了。 涂墨从屏风后绕出来,“欧阳大哥……” 欧阳玉商抬起手,“少说要走的话气我。” 涂墨抿了抿唇,闭嘴了。 烟堤眼睛弯起来,拉他在桌边坐下,摆正方才撞偏的杯盘,“希砚,你没想过脱离涂家,去走科举,开一条前路出来吗?” 涂墨帮她捡起落在盘中的筷子,“本朝以孝治天下,我祖母和三叔夫妇占着孝道,我若要此时自立门户,便是孝道有亏,照样走不了科举。” 烟堤托腮,“你怕他们吗?” 涂墨想了想,摇头道:“倒不是怕,我并没什么怕的。” 他只是疲惫且麻木地,不想招惹他们。 烟堤盈盈的笑眼里透出一丝狡黠,“反正眼下也已经跟他们撕破脸,试试又何妨呢?” 涂墨微微一怔。 次日清晨,烟堤早早起床洗漱,啃了半个炊饼垫肚子,又去厨房搬了一只小小的坛子,抱在怀里,推开院门。 涂墨等在门口的垂柳下,抬眼望见她,伸手接过坛子,“这是酒?” 烟堤回身闩门,“是凉浆水饭。” 她同涂墨出了双桂巷,先去干货店买了一大把干粉丝,又去肉铺称了一根带剩肉的羊腿骨、一盆羊血。 “再来一块羊油,”她接过屠夫帮忙斩成段的骨头,“要羊腿油。” 拎着食材来到田家,林娘子正和阿裕一起扫院子。烟堤意外地看见田秀才也坐在院子里。 他的脸和手都洗得很干净,头发仔细束了起来,拿块布巾包着,身上陈旧的长衫遮住了那条跛腿。除了空洞悲苦的神情和凹陷的双颊,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贫穷读书人。 烟堤进门的脚步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呆呆地扭过头,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激动地高声叫道:“小娘子,快跑!” 烟堤一愣,几乎在顷刻间反应过来。她把手里的羊腿交给阿裕,走过去,在田秀才身边蹲了下来,“大叔,你别担心,要抢我的坏人被官府抓了。” 田秀才怔怔地看着她,“被,抓,了?” 烟堤认真地点头,“他们诬陷你,官府都查清楚了,你清白了,我也逃出火坑了。” 田秀才睁着眼,眼里像有燃过整夜的蜡烛,残留一线微弱火苗,“你,骗,我?” “你不信,知州一会儿就来登门跟你道歉,”烟堤温声道,“是新任的知州,从前那个坏的也被抓起来了。” 田秀才不说话了,似乎为她的话感到茫然。 烟堤站起身来,“田大叔,你等等就知道了,我先去做饭。” 她握了握红着眼眶的林娘子的手,笑道:“阿裕会不会烧火?” 阿裕点点头,跟着她进了屋里,熟练地烧起灶火。 烟堤先往锅里添了几瓢水,待水烧开,将那盆羊血下了进去。鲜红的羊血在滚水里翻腾几下,很快转为深红色。 “我打算做血粉羹,”她跟阿裕解释,“京城人尤爱食羊,血粉羹是从王公贵族到百姓都喜爱的朝饭与夜宵,孟官人来自京城,想来会怀念这个味道。” 捞出煮熟的羊血,暂时盛在碗里,又换了锅里的水,将羊腿骨浸入其中,投了葱姜进去。 阿裕在旁边好奇地瞧着,“姐姐,羊油也是要放进去的吗?” “是呀,”烟堤用刀刃挑起那块白腻如玉的羊油,没进水里,“加羊油进去,既能增香,待它融化,浮在汤上,又能使底下的汤保持滚烫,煮出来的汤也会更浓醇。羊腿油融得慢,尤其合适。” 涂墨在旁取了个盆子,将那把干粉丝浸泡在温水里。干硬的粉丝一点点变软,慢慢滑落进盆底,变得晶莹透亮。 烟堤擦擦手,抓了一把铜钱,“阿裕,你知不知道附近哪里有卖胡饼的?” 阿裕点头,“知道。” 她便把钱交到他手里,“你去买十个胡饼来好不好?” “嗯!”阿裕应下,小心揣好钱,转身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半掩的门扉被扣响。 烟堤同涂墨走出屋子,见林娘子已打开了门,身穿蓝布直裰的孟淳立在门前,身后跟着拎着大包小包的陈风。 “妾身林氏,见过孟官人,”林娘子不卑不亢地屈膝行礼,“官人替我夫君昭雪沉冤,我代夫君谢过官人大恩。” 孟淳忙回礼道:“娘子不必言谢,某上任月余竟未发现此事,是某失职,实在羞愧。” 林娘子侧身道:“二位官人请进。” “官人?”坐在凳子上的田秀才听见对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猛地站起身,“冤枉,我冤枉!我不认罪!” 跛了的那条腿拖在地上,撑不住力,他刚起身就歪歪斜斜地扑倒在地上,嘴里还在叫:“我冤枉!冤枉啊!” “郎君!”林娘子忙去扶他,“你忘了?这是新知州呐,冤枉你的那个已经被抓了!” 孟淳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帮忙,田秀才却挣扎起来,口中只叫:“又来打我,又来打我,打!打死我也不认!” 林娘子叹口气,对孟淳道:“官人勿怪,我夫君当年在公堂上被折磨狠了,他以为你是来逼他画押的。” 孟淳神情复杂地退回去,郑重地躬身向田秀才揖了一礼,“足下受此苦难,实为我辈之罪责,某深感愧歉。” 而后,他低声对林娘子道:“娘子尽管请最好的大夫来诊治,将来的诊金,一律由我来支。” 林娘子将田秀才扶回凳子上,安抚地按住他的肩膀,“多谢孟官人 12. 要债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鸡鸣起伏,天光大亮,小路口传出几声犬吠。三个人抬着一个大木桶,从大盘村村口,一径往西走去。 他们在快到西头的地方停住脚步,盯住一户砖瓦气派的人家,相互对视,点点头。 哗啦一声,一桶猪血泼在了大门上。 “哪个杀千刀的,在我们家门口泼水!”冯氏正喂着鸡,听见动静,骂骂咧咧地往门口走。 浓烈的血腥气从门缝里散发出来,她未及反应,已经推开了门,目光直直撞到门板上殷红刺眼的血。 她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娘,你大早晨咋呼什……”涂规嚷嚷着出来,满脸的不耐,对上门口的场景,话尾噎在了喉咙里。 “你,你们是谁?”他颤着声音问。 对面吊儿郎当地站着三个泼皮,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根鞭子。 破空声响起,鞭梢从涂规鼻子前甩过,那泼皮扯着嘴角道:“我们是涂墨那孙子的债主,他借了我们的高债不还,眼下不知道躲哪里去了,我们可不就来找你们了?” 涂规忙道:“不,不是,我不认识什么涂墨,你们找错了——唉哟!” 重重一鞭子落在他身上,衣裳随之裂开一道口子。泼皮冷笑道:“你家养的鸡有几根毛、下几个蛋,老子都知道,你还想骗老子?” 涂规被抽得一缩,两条腿抖得几乎要跪到地上去了,“是,是。” “规儿!”冯氏见儿子挨打,顿时急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朝三人扑过去,“你们凭什么打我儿子!” 又是一声清脆的鞭声,冯氏也被抽得一嚎。三个泼皮看热闹似的,哄笑起来,“瞧见没有,不光打你儿子,还打你呢!” “娘!”涂规捂着火辣辣的伤口大叫道,“涂墨欠了他们债,娘你赶紧去找涂墨,让他把钱还了!” “这不就对了!”拿鞭子的泼皮哼笑了一声,把鞭子别到了腰上,“让涂墨马上滚来还债,否则你们天天休想安宁!” 三个人嬉笑着走远了。 而葫芦医馆里,欧阳玉商和陵游忙活了一上午,瞧瞧日头,不约而同地翘首望向门外。 不多时,烟堤和涂墨的身影出现在街口,并肩往医馆而来。 “烟堤,希砚!”陵游热情地迎上去,眼神却往涂墨手里拎的荷叶包裹上瞟,“这是什么?” “刀鱼,”烟堤笑眯眯道,“希砚给杨大哥两贯钱谢他,他推辞不过,跑回家捞了两条刀鱼来,说什么也要让我们收下。我给你们做蜜酿刀鱼。” 刀鱼以江刀鱼为佳,肉质细嫩鲜美,价钱也昂贵。而这海刀鱼比较起来则粗糙廉价许多,是海边渔民常吃的。 烟堤挽起袖子,利落地刮净鱼鳞,剖去内脏,里外洗过,提刀斩段。 葱切成小截,姜擦为细丝,再淋一圈儿黄酒,将鱼肉腌制上。烟堤趁这空当,舀了一碗大米,倒进木甑里,添水蒸起来。 “你们喝不喝红枣饮子?”欧阳玉商拿脑袋顶开门帘,双手捧着一把干红枣,“方才有人来兜售红枣,我瞧着不错,买了一些。” “喝!”陵游积极响应。 欧阳玉商便笑眯眯道:“小烟堤,帮我起个锅?” “好嘞,”烟堤麻利地生火,烧热铁锅,“放不放糖?” “待会儿再放。”欧阳玉商把那一捧红枣切成片,哗啦啦丢进锅里,抄起铲子炒起来。 铁锅上方隐有水汽蒸腾,浓郁的红枣味道渐渐溢出,翻炒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 欧阳玉商捏起一片枣,门牙嘎嘣一咬,已然喷香酥脆。 “好了!”他把红枣铲出来,烧滚一砂锅开水,将红枣和糖霜、枸杞子一起投进去,架到小炉上。 小火咕嘟了一刻钟,欧阳玉商拿布巾垫着端起砂锅,将饮子倾在四个杯盏里,“趁热吹着喝,这个凉了会发苦。” 红澄澄的饮子,像晚霞映在白瓷盏里。烟堤吹了半晌,轻轻啜饮一口,醇厚的红枣香气漾在唇齿间,甜蜜而温暖。 她笑吟吟道:“欧阳大哥,你该在医馆门口支个摊儿,兼卖饮子,生意一定好。” “好主意啊!”陵游一拍手,“咱们还是医馆,医馆做的饮子,大家肯定都觉得喝了有好处。” 欧阳玉商笑着摇了摇头,“正因如此,才不能卖。行了,我去前面了,你们慢慢喝。” 一盏红枣饮喝完,刀鱼正好也腌得差不多了。烟堤重新起锅烧油,放入刀鱼段,滋啦啦煎至金黄。 “希砚,把鱼盛出来。”她把锅铲交给涂墨,自己另取一只大铁勺,倒进去蜂蜜和酱油,伸在灶火上。火苗舔舐勺底,酱红色的蜜汁很快便咕嘟嘟冒起泡来。 敞口瓷盘里,滚烫粘稠的蜜汁缓缓浇在刀鱼段上,将其均匀包裹,晶亮如琥珀。 烟堤打开随身的荷包,掏出一个小瓷罐来,打开盖儿在盘子上方晃了晃,撒出一层炒熟的白芝麻。 “走吧,”她盛出四碗米饭,让陵游和涂墨一人端两碗,自己捧起瓷盘,往外走去,“开饭咯!” 欧阳玉商放好了饭桌,饭菜摆开,香味弥漫整个堂间。 陵游落座,闪闪发亮的眼睛早已盯住了同样闪闪发亮的蜜酿刀鱼。 欧阳玉商一动筷子,他马上也伸筷子夹了一块。先入口的是甜咸调和得恰到好处的蜜汁,接着是微酥的外皮,而刀鱼肉也有滋有味,不腥不柴,轻轻一抿便能轻易脱骨。 晶亮的酱油蜜汁缓缓滴落,渗入莹白的米粒中。陵游啃完一块刀鱼,用筷子头挑起一小团浸饱了蜜汁的米饭,塞进嘴里。 浓郁的蜜汁裹着米饭,他陶醉地眯起眼睛。光是拌这蜜汁,他就保证能吃下三碗饭! “希砚,”烟堤夹起一小块刀鱼,放进涂墨碗里,“你尝尝看?” 涂墨已经喝了五日的汤药,欧阳玉商说他比之前好些了。看着落在碗里的刀鱼,他迟疑片刻,举筷夹下一块鱼肉,送入口中。 反胃的感觉几乎立即便翻涌起来,他咬牙强忍着,将那块鱼肉咽了下去。 “不错不错!”欧阳玉商不吝夸奖,“能吃一口就是个好开头!小烟堤,给他加点料吧。” 烟堤应好,又替他夹了两块刀鱼 13. 旧屋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涂墨微微一怔,不期然少女连这都能猜到。 幼时的记忆在他的刻意遗忘下已经混沌,但她掰开他的下颌,指甲划过喉咙的痛感,时隔多年依然尖锐得令他下意识反胃。 偷吃。她总是诬陷他偷吃,抠着他的嗓子逼他吐出根本没有吃下的东西。 最开始,他哭喊着向母亲求助,母亲却只能小声地对冯氏重复“孩子不懂事,他再不敢了”…… 后来他开始自己反抗,他挣扎,他大声地说他没有偷,他顶着冯氏挥来的棍棒站得笔直,不肯听她的跪下。 但母亲却捂住他的嘴,转而向冯氏道歉。母亲会压着他的肩膀让他跪下给三婶认错,在压不弯他膝盖的时候,会哭着扇他的耳光。 母亲为他上药的时候也会流泪,但她总是告诉他,娘要倚仗你三叔三婶过日子,你别让娘难做。 而每当饭桌上丰盛了一些,母亲就会按住饥肠辘辘的他,柔声对涂规说,规儿先吃,你哥哥不饿。 并没有什么“先吃”,因为那些食物从来不会剩下,去轮到他尝上一口。 他睫毛颤了颤,抬眼对上烟堤关切的目光,“……是。” 粼粼的日光汪在柳叶的缝隙里,晶莹地滚动着。入伏后一日热似一日,转眼攀至大暑。 清早,烟堤的小破院子少见地热闹,巧巧叽叽喳喳地扯着阿裕,给他看自己上回种在墙角的凤仙花。阿裕性子安静,但碰上自来熟的巧巧,也不由多了几分这个年纪的孩子气,跟她头碰头蹲在墙角观察新结出的花苞。 敲门声响起,涂墨过去开门,陵游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举起手里的荷叶包,“烟堤,你让我捎来的鱼鳞!” 烟堤端着一个敞口的大木盆从厨房出来,盆上架着簸箕,蒙着一层潮湿的纱布,“辛苦啦,先放灶台上吧。” 巧巧好奇地趴过来看,“姐姐,这是什么?” 烟堤笑眯眯地揭开纱布,露出一片微微泛着浅黄的翠色。是吸满了水的饱满麦粒,发出了寸许长的麦芽,在簸箕上齐刷刷地冒着头,鲜嫩可爱。 她把盆撂在地上,搬了两个小板凳在旁边,“巧巧,阿裕,你们俩负责把它们从簸箕上揪下来,好不好?” 巧巧拍着胸脯表示小事一桩,拉着阿裕在板凳上坐下,撸起袖子来。 烟堤回到厨房,将清早就泡上的一盆糯米滤去水,倒进大锅里,添些水煮上。 陵游颇为自觉地把他从鱼摊上问摊主包圆儿的一大捧鱼鳞浸在水里,淘洗干净。 洗净的鱼鳞盛在小砂锅里,架在泥炉子上,慢慢地熬化成半透明的浓汤。烟堤往里撒了点盐,搅匀了,倾在陶盆里,拿盘子倒扣上。 “巧巧,”她走到院子里,“借用你家的水井。” 巧巧应一声,从怀里掏出钥匙递给她。 许娘子白天在渡口卖吃食,她丈夫王腾整日在外游手好闲,有时做些闲汉散活,平时只留巧巧看家。烟堤开了门锁,拿麻绳捆好盆子,悬进水井里。 折返回来,糯米粥也已经熬得粘稠温软。巧巧和阿裕已拔了半盆麦芽,烟堤拣出根须发黑的,将剩下的剪碎,细细碾过,和在粥里拌匀,盖上一层纱布。 “走吧,”她擦擦手,拿起扫帚,扬声招呼大家,“咱们干活去,等回来就可以吃啦!” 他们几个聚在这里,是为帮涂墨打扫一年多没住的旧屋。涂墨的伤口恢复得很好,已不需要在医馆休养,而欧阳玉商当然不会跑去通知家具行的冯掌柜,让他只管放心回旧屋住着。 门锁久未被动,经过风吹雨淋,已有了斑斑锈迹,好在还能顺利打开。吱嘎一声,结了蛛网的木门被推开,众人瞧见里面的小院。 显而易见,从前的居住者并不很着意讲究起居,院子空空落落,只在墙角码着一些没用完的干柴。屋子门窗破旧,积着厚厚的灰,更没贴什么桃符窗花。 推门而入,无数半透明的尘埃在光束里四散飞舞。堂屋也空荡荡的,仅一张条案,两只凳子而已。 “我师父从前住东耳房,”涂墨说着,往西间走去,“我住在这边。” 烟堤跟着他走进西耳房。这间屋子东西倒不少,一张靠窗的床榻,一套铺着笔墨纸砚的桌椅,两个大箱子,还有一座靠着墙的书架,上面果然摆放了不少手抄的书册。 她走到塌边,探身支起窗户。明亮的日光洒进屋里,将家具上的灰尘都照出几分灿灿的金辉。 陵游打了两桶水来,卷起袖子,浸湿抹布。巧巧则积极地抢走烟堤手里比她还高的扫帚,卖力扫起地来。 烟堤只好去拿了一块干抹布,将那些书册细细擦拭。 日头高了又低,中间涂墨出去买了胡饼和羹汤回来,几人简单垫了肚子,直忙活到晌午蒸腾起的暑气散去,蒙尘的屋子终于窗明几净。 于是又挤回烟堤的小院。洗净手,揭开锅上的纱布,有微甜的香气扑面而来。 烟堤又取了两层纱布,将那拌着麦芽的粥饭兜起来,用力挤攥。挤出来的汁液颜色浑浊,巧巧皱了皱鼻子,觉得看上去不大好喝。 烟堤瞥见,笑吟吟道:“你知道它熬出来是什么吗?” 巧巧摇摇头,好奇地睁大眼睛,“是什么?” “把这汁子慢慢熬上一两个时辰,其间不停搅拌,熬到浓郁粘稠时,它就会变得金黄透亮,”烟堤把挤出来的一盆汁液放好,摊开纱布,“再加点糖霜进去,装入模具里晾凉,就是琥珀饧啦。” 巧巧满脸震惊,“原来做琥珀饧要这许多工夫!” “是呀,”烟堤弯弯嘴角,“但日子一天天地过,总要吃点儿甜的。” 巧巧懵懂地抓抓脑袋,“姐姐,那模具长什么样子?” 烟堤踮脚取下一只挂在房梁上的竹篮,拿出两件柳木旋制的模具给她看,“喏,这是我自己做的。” 那是两件由数排半圆凹槽相连的模具,烟堤将其合二为一,指着上方的一个个小孔,对巧巧解 14. 自由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冯氏又一次出现在葫芦医馆门口的时候,涂墨正在和烟堤一起帮欧阳玉商整理新到货的药材。烟堤收药入柜,他将名称誊写到册子上。 听见动静,涂墨抬起头,看见冯氏一家三口,身后跟着乡里的里正,还有几位白发苍苍的族老,再往后则显然是跟来看热闹的村民。 一看这架势,附近不少百姓也好奇地凑了过来,葫芦医馆门前一时围满了人。 “涂墨!”冯氏一反往日的趾高气昂,眼下乌青透露出这几天的寝食不安,只嘴里骂得依旧难听,“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在外头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竟欠下高债,让几个泼皮天天搅得你叔婶祖母都不得安生!你还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良心让狗吃了!” 里正皱了皱眉头,“冯氏,你低声些,叫骂什么,不像个样子!” 涂墨放下笔,和烟堤对视一眼,从容走出柜台。 他稳稳立在冯氏面前,开口道:“我父亲战死沙场的抚恤金,你早就花得一分不剩了,是吗?” 冯氏一愣,“你,你乱扯些什么!” “怎么,你难道想说没有花光吗?”涂墨依然声调平稳,直视着冯氏,“我父亲当年为同袍挡下一箭,不仅军营给了抚恤金,同袍也凑了不少银钱送来,但一文钱都没有经过我母亲与我之手,而是尽数进了你的口袋,你以为当年我年幼,就不知道吗?” “你,你,”冯氏瞥一眼里正和族老的脸色,慌乱起来,“我在这里说欠债的事,你攀扯些什么!” 涂墨不接她的话,“我师父当年带我离开涂家时,你问他要了五十两银子,也花光了吗?” 村民里开始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涂墨恍若未闻,继续道:“你花了我父亲和我师父这么多银子,为什么还要虐待我?在我小的时候,你为什么一次次诬陷我偷东西吃,抠着我的喉咙逼我吐出来;为什么逼我脱了衣衫,拿带木刺的干柴往我身上抽;为什么见你儿子想欺负我不成,就把我踹到地上,喊你的儿子骑到我身上打我? “又为什么在我师父去世后,逼我跟你兄弟签下等同卖身的工契,让我在他的店里不收报酬地做了一年多的工匠,还只给我糠团和馊饭? “为什么你儿子拿我的名字去狎妓,连累我受伤后,你却来问我索要本应给我的赔金?” 冯氏被问得张口结舌,她从未料想这个被她死死压着十几年的、闷着头沉默寡言的孩子,竟然会当着众人的面,清清楚楚地说出这些事情,一时全然想不起怎样狡辩。 里正和族老震惊地看着冯氏,而村民和围观的百姓中顿时一片哗然。 “冯氏平日里逢人就说她把侄子拉扯大,有多少委屈辛苦,敢情就是这样拉扯的?” “造孽啊,他爹可是为国捐躯的好郎君呐!要知道儿子被这样……” “占了人家的钱财,怎么好意思……” 一声声的指责落在冯氏的耳朵里,她的脸发起绿来。 “我欠债是为赎回我师父当年的旧居,”涂墨逼近一步,看着冯氏,“你今日声势浩大地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冯氏听他终于提起今天的事,一时也来不及说其他,忙不迭道:“你欠债不还,实在丢人现眼,还连累长辈,更是罪大恶极!我今日就要把你逐出涂家的大门,从此你跟我们涂家再没半点关系,省得你日后再丢涂家的脸!” 涂墨冷笑一声,“祖母尚在,你要我与涂家断绝关系,便是置我于不孝,你竟妄想我能答应?” 冯氏想想那泼皮的威胁,顾不得许多,大声道:“你祖母也想你滚出去!你现在脱离涂家,还算你有一点良心,不然,死皮赖脸留在涂家,才是不孝!” 涂墨沉默片刻,“让我脱离涂家可以,但我要解除和家具行冯掌柜的工契,并且要请里正写明,我是为赎回师父旧居而借债,而你们因此才要与我断绝关系,绝非我不愿尽孝。” “写就写!”冯氏急急道,“但你休想从涂家带走一文钱!” 里正本来是被冯氏哭闹撒泼了半日、连逼带求才过来的,想着涂墨欠债不还又累及家人,也确实不像话了些。没想到得知这样的前情,又听冯氏如此说,顿时怒火上涌,喝道:“冯氏,你到现在还说这种混账话,真当这世上没有天理王法了吗!” 冯氏惊了一哆嗦。 涂墨向里正端端正正地揖了一礼,平静道:“事到如今,我只求问心无愧,不图其他。请您将此事缘由写明,遂了我婶母之愿吧。” 里正有心替他拖延,“这里也无纸笔……” “有,多得是。”欧阳玉商积极插话,端了笔墨纸砚出来。 “这……”里正愣了愣,看着涂墨坚定的眉眼,叹口气,提笔依他之言写明,涂墨为报师恩,借债赎回师父旧居,涂家未免牵累负债,不顾涂墨拳拳孝心,与他断绝关系,从此各不相干。 一式两份写罢,请族老签名见证,又让冯氏和涂墨按手印为据。 冯氏按下手印,看涂墨不动,顿时急了,“你要反悔?” 涂墨淡淡地看着她,“工契。” 冯氏气得鼻子冒烟,也只能咬牙切齿道:“规儿,去找你舅舅要!” “姐姐!”清脆的童声打破对峙的沉默,巧巧挎着小竹篮,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她好奇地瞧瞧挤挤挨挨的人,却也没太放在心上,把竹篮举给烟堤看,“姐姐,我娘亲做了小甑糕和雪花酥,叫我给你和涂大哥送点来。” “多谢你跑一趟,”烟堤摸摸她的脑袋,“你陵游大哥在后院晒药材呢,你要不要去找他玩?” “好呀!”巧巧应一声,蹦蹦跳跳地往后院去了。 烟堤捧着小竹篮,凑到涂墨身边,拿给他一块雪花酥,“希砚,尝尝。” 涂墨接过来,小小的面糖块上裹着雪白的糖粉,放入口中,香甜酥脆。胃里仍下意识地翻涌,涂墨强自忍住,将那口雪花酥面不改色地咽下。 烟堤则拿起一块小甑糕,小心翼翼地揭开裹在上面 15. 豆腐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烟堤拉着涂墨走进自家院门,踩着高高的柴垛,扒上与巧巧家相隔的墙头,果然看见巧巧正在院子里垂头站着。 “巧巧,”她压低声音,“出什么事了?” 巧巧蓦地抬头,跑过来,仰着头道:“我爹拉了几个朋友来家里,叫我娘做几道好菜下酒,可家里只有豆腐了,爹急着吃酒,不耐烦等,也不听娘解释……” 烟堤暗骂一声,王腾什么本事都没有,靠许娘子养家,偏偏窝里横,眼下只怕不是不耐烦等,而是嫌许娘子现买食材显得家里拮据,丢了他的面子。 她想了想,低声道:“你去拉你娘出来,我有办法。” 巧巧眼睛一亮,点点头,跑进堂屋。 不多时,许娘子被女儿拉着手,来到墙根处。她眼角微红,对烟堤强笑道:“我没什么事,吵着你们了,真是不好意思。” “娘子跟我客气什么,”烟堤攀着墙头,小声道,“巧巧同我说了,娘子别担心,有豆腐足够了。一桌菜里有两三道重复了食材,那是捉襟见肘,但全用一种食材,那就叫新意别致。” 许娘子怔愣了一下。 “娘子,你快将家里的豆腐,还有豆渣,拿些来给我,你便从厨房做点小葱拌豆腐、芙蓉豆腐之类的,我替你做其他菜。” 许娘子在渡口卖的几样吃食里,就有热豆腐,因而家中有专门的石磨,豆腐豆渣都不缺。 许娘子也不是扭捏的性子,听她这样说,便道一句“多谢”,立即回厨房端了一大盆豆腐出来,隔着墙头送到她手上,又递过去一大包豆渣。 “一两刻钟便好,巧巧,你在院子里玩一会儿。”烟堤交待一句,转回身去。 涂墨扶着她下了柴垛,也不多言,接过盆子端去厨房,替她生起灶火。 烟堤从瓶瓶罐罐里掏出几颗剥了壳的香榧子,扔进石臼里捣碎,又提刀将豆腐划成片。 起锅烧油,丢进一把葱段爆香,直把那葱段煎炸至焦黄发黑,夹出来,葱油的香气溢满整间厨房。 烟堤把锅铲塞给涂墨,“煎到两面微黄的时候盛出来。” 涂墨应好。 烟堤趁这空当,把那包豆渣倒在盆里,磕两枚鸡蛋进去,搜罗出菜筐子里剩下的半根萝卜、半根黄瓜,还有一缕小葱,全都剁成碎粒,撒上盐,加在里面搅和一番,在炉子上摊成小饼。 涂墨已将煎豆腐盛起,烟堤往锅里加了香榧子,倒入黄豆酱,添一瓢清水烧开,再把其中一半豆腐倒回去,大火收汁,盛进盘子,撒上细碎的小葱花。 豆腐金黄,葱花翠绿,半透明的酱汁不薄不厚地挂在表面,浓郁的酱香裹着果仁的特殊香气,勾人垂涎。 另一半豆腐,烟堤研了干茱萸的粉末筛上去,又将茱萸油和猪油混在铁勺里,烧滚了,刺啦一泼,就着辛辣的热气翻搅颠簸,让那红艳艳的茱萸粉把豆腐块包裹均匀。 涂墨守在小炉子前,给烙熟了一面的豆渣饼翻面。烟堤又切一大块四四方方的豆腐,盛在青瓷高足盘里,往那哆哩哆嗦的嫩豆腐上,浇上厚厚一层晶亮的蜂蜜,再撒上前些日子糖渍好的槐花。 豆渣饼也烙好了,两面都结出微黄的脆壳。烟堤拿筷子拣出来,码在小竹筐里,最后添一道卤汁浓稠的蛋花豆腐羹,和涂墨端了满手,艰难爬上柴垛。 巧巧正等在墙根下发呆,抬脸看见她手里的盘子,震惊道:“这么快,不愧是烟堤姐姐!” 烟堤小声笑道:“还有呢,快去请你娘出来。” 巧巧先搬过一个高凳子,也踩了上去,从烟堤手里接过两个盘子,小心端着,快步走进厨房。 许娘子很快同她一起出来,烟堤递给她酱汁煎豆腐,又转身接过涂墨手里的蜂蜜豆腐和豆腐羹。 巧巧在旁边目瞪口呆,“哇。” 烟堤笑着悄声道:“巧巧,你走院门过来,我请你吃槐叶冷淘。” 她和涂墨回来的路上,看到有小孩叫卖新摘的槐叶,就花几文钱买了一筐。 巧巧扭脸看向许娘子,许娘子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去吧。” 看着女儿高高兴兴地跑出院门,许娘子脸上温柔的笑意渐收,叹出一口气,转回厨房,将菜端去堂间。 王腾和几个朋友正在高声说笑,其中一人见许娘子端着托盘进来,放下一道小葱拌豆腐、一道煎豆腐,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哟,怎么两道都是豆腐,嫂子是不舍得拿出好饭菜来啊?” 王腾脸色一下子黑了,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要犯懒就直说!你弄这两样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是想干什么!” 许娘子看向说话的那人,微笑道:“大哥别急,且等妾身上完菜。” 说罢,她也不理王腾,转身回厨房,又将芙蓉豆腐和茱萸辣豆腐端出来。 第三回,上的是豆渣饼、蛋花豆腐羹和蜂蜜槐花豆腐。 “妾身想着,诸位大哥都是有本事的人,将来必是能大富大贵的,”许娘子不疾不徐地将豆腐羹盛在小碗里,分到各人面前,端庄含笑道,“所以特地做了这桌豆腐宴,愿各位大哥日后都富。” 有人叫起好来,开头出声的那人脸上讪讪的,也只能露出个笑,“嫂子真是有心了。” 王腾转怒为喜,得意道:“都富,都富!来,吃!喝!” 几人撞了酒碗,夹起菜来。 小葱拌豆腐青是青白是白,清清爽爽,开胃又消暑热; 酱汁煎豆腐先吸一口汁,再咬住略有嚼劲的煎豆腐,味厚而香醇; 芙蓉豆腐入口滑嫩,清淡里透着原滋原味的鲜美; 茱萸豆腐辛辣过瘾,嘴里嚼着头上便冒出汗来,下酒最是痛快; 豆渣饼两面脆壳带点恰到好处的微焦,一口下去掉落满桌的雪白碎渣,但觉里头喷香松软,吃完一个还想再拿一个; 蛋花豆腐羹浇着厚厚的卤子,喝下去还没来得及细品,就软不溜丢地滑进了喉咙; 蜂蜜槐花豆腐直甜到人心里去,蜂蜜香衬着槐花香,拿小匙舀了,入口即化…… 这一桌有甜的有咸的有辣的,冷热羹菜齐全,虽都是用豆腐做的,却在舌头上吃出多般变化的滋味来。 几个人吃得满嘴流油,赞不绝口,挤眉弄眼地恭维王腾: 16. 第 16 章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那小娘子衣裳利落,一条乌油油的辫子盘在头巾里,眉眼清秀非常。 她望着烟堤,神色里有掩不住的激动,“请问小娘子,尊名是烟堤吗?” 烟堤点了点头,“你是……” 少女快走两步,朝着她屈膝跪了下来,“我是三年前被石耀祖强买的那个女孩儿。” 烟堤愣了愣,看着少女与她年纪相仿的脸庞。她知道石耀祖畜牲,没想到这么畜牲。 “他不该流放,他该问斩!”烟堤迎上去扶起她,咬牙切齿。 还有她那一对禽兽不如的父母…… 烟堤按捺愤怒,拉着少女坐下,“你现下在何处安身,你那父母有没有再找上你?” 少女摇摇头,“孟官人瞒下了我的去向,他们以为我被一同发配了。他们既然卖了我,那断没有卖出去的东西再还回商人手里,叫他们白赚第二次钱的道理。” 她提起父母,眼里只有冷然的恨意,但目光旋即明朗起来,“孟官人还替我改名换姓,登了新户籍。我现在叫程云,自由自在的云。再不是他们的女儿了。” “那太好了!”烟堤为她欢喜,“今后你打算怎么生活呢?” 程云眉目间有勃勃的生气,“城外有家养牛的大户,正缺人手,我去了那里做工,每日负责给牛添饲草料,打扫栏屋。” “你真能干!”烟堤由衷赞道。 程云灿烂地笑开,忽而想起什么,起身道:“你等我一下。” 她轻快地跑出去,拎起放在门外的什么东西,又折返回来,“今日东家有喜事,分与我们一人一桶新鲜的牛乳。我给田大叔送去半桶,剩下半桶送给小娘子。我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这是我的心意,小娘子请一定要收下。” “难道牛乳还算不得好东西么?”烟堤笑弯了眼睛,“我收下啦,多谢你。” 程云摆摆手,“是我要多谢你!时候不早啦,我先告辞了,要是小娘子不嫌烦,我日后再来拜访。” 烟堤忙叫住她,“我新做的槐叶冷淘,一起吃点儿吧?” “我不吃,我要赶着去干活了,”她眼眸亮亮的,“等我赚到钱,我来请小娘子吃饭!” 她匆匆地告辞,跑起来衣角翻飞。巧巧同她擦肩而过,好奇地问烟堤:“这个姐姐是谁?” 烟堤把一碗拌好的槐叶冷淘端给她,笑着答道:“一个了不起的小娘子。” 等巧巧吃完冷淘回去,天色擦黑,烟堤瞧着木桶里白潋潋的牛乳,对涂墨笑言:“程云小娘子这是我瞌睡着就送枕头来啦,我正打算做点香糖果子,等天黑了沿金杏街两边的店面撒暂呢。” 金杏街是胶州最繁华的街市之一,道旁脚店饭馆鳞次栉比,到入夜觥筹交错,反而比白日更热闹。 涂墨正洗着碗筷,闻言抬眼,“今晚就去吗?” 烟堤嗯了一声,“我眼下只中午出摊,每日能挣出三四十文钱。” 渡口的脚夫,早晚都在家里吃饭,因为出力气,饿得快,往往带着干粮到中午垫补,她也正是趁着这时候卖汤。 “我今晚先做些去试试,若行得通,以后每日收入或可过百文。” 涂墨点点头,“你打算先做什么?” 烟堤挽起袖子,“既然有牛乳,那就做糖薄脆吧。” 糖薄脆要做得香甜,关键是和面时要揉进大量酥油,而酥油便是从牛乳中来。 牛乳煮沸后晾凉,经过反复抨捶,便能得酥。 这一步烟堤只做了一小会儿,涂墨看会之后,便接过了这个实打实的体力活。长柄的竹筒一次次捶击出如雪如玉的浪花,经过小半个时辰的抨打,微微泛黄的油脂渐渐从牛乳中分离出来。 烟堤捞出成型的酥油,在清水里洗过,细腻柔软如同带着牛乳香气的云团。往这酥油里添入白糖和一点点盐,就着清油与水和出面来,擀薄成小饼,再撒上些白芝麻,在火炉上慢慢地烤熟。 等金黄酥脆的糖薄脆出炉,厨房里已经弥漫开浓郁的牛乳香和芝麻香。烟堤拈起一片,递到涂墨唇边,“你尝尝?” 涂墨怔了一瞬,接过来,送进嘴里。咔嚓一声轻响,甜蜜的馨香在唇齿间缓缓融开,使他能够努力忽视肠胃本能的不适,将这片薄脆认真咀嚼过再咽下。 烟堤看着他,惊喜道:“你真的能吃下去啦!” 轻轻的一声欢呼,像一朵小小的烟花,在他耳畔炸开,滚烫的余烬似乎落入胸膛。但这倏忽的感受尚不能被他捕捉,烟堤留了一些糖薄脆在盘子里,交待他给巧巧送去。 涂墨应下,温声提醒:“那些脚店里的食客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你要是受欺负了,打不过就先跑,回来告诉我们。” 温暖笑意从烟堤眼底漫出,“好,放心。” 金杏街离双桂巷不远,在夜色里珠灯连缀,烛火摇曳,交相辉映,几如白昼。不少脚店门口传出高声说笑斗酒的热闹,还有几家酒楼里飘出婉转的丝弦声。 这里的不少脚店,虽装潢比不得雕梁画栋的酒楼,但店家或庖厨手艺绝佳,往往各有名声响亮的招牌菜,不少富贵子弟也来此尝鲜。 烟堤挎着篮子,走进打头的一家坐满了客人的家常饭馆,抓了一把糖薄脆,散给桌上的食客,尤其是面前桌上空空,还在等着上菜的,“诸位尝尝,若喜欢不妨再来些。” 店里的过卖早见惯进来撒暂的,并不会阻止,只是他听着满堂清脆的咔嚓声,又似乎嗅到了某种醇厚的甜香,禁不住有点想吸溜口水。 果然有食客掏钱问烟堤再买一些,烟堤出师告捷,正颇受鼓舞,忽而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小娘子,是你?” 烟堤抬眼,看见孟淳和几个年轻郎君从门外走进来,几人都身穿锦袍,头戴玉冠,显然个个非富即贵。 他们明显是熟客,烟堤还未及回应,过卖便熟稔地迎了上来,“几位郎君来得正好,今日有顶顶新鲜的白虾,才送来不久。” 其中一个郎君抱怨道:“你那虾,要么水煮,要么干炸,我们早吃腻了,就没点新鲜吃法?” 过卖愣了愣,赔笑道:“我去替您问问东家。” 不多时,店家亲自从后厨出来,为难地表示自己只会炸虾,要不然就是煮,没听说还有别的做法。 那郎君满脸失望,孟淳见店家局促,便要开口。烟堤心念微动,笑盈盈地在旁出声:“郎君乐意尝尝甜口的虾吗?” 孟淳有些意外地看向她。那郎君奇道:“虾也能做成甜的么?” 烟堤颔首,转头笑问:“店家,可否容我暂做一回贵店的厨娘?” 店家没料到平地冒出这么个自来熟的小娘子,怔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里面请。” 烟堤便坦然随他进了后厨。两个帮厨的小工扭过脸,好奇地瞧着她。 桌案上有一大盆白虾,用葱姜加酒腌着。烟堤放下篮子,取出一捧,刀尖流畅地划开虾背,剥去外壳,挑净虾线。 锅里倒入米醋,撒上数匙白糖,再添一撮盐提味,烟堤抬头问在旁看着的店家:“可有酸甜的果子么,像是 17. 七夕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哗啦啦一阵响声,纨绔起身,带翻了桌面上的碗筷杯盏,满地碎瓷飞溅。 他脸色阴沉,“你找死——” 愤怒的一句,尾音却急转为惊愕。 那最先出声调戏的姓王的纨绔,被烟堤拧着一条胳膊制住,锋利的瓷片抵上他颈侧跳动的血管。 “你,你做什么,放开我!” 王纨绔试图挣扎,一滴冰凉的酒从碎瓷片上缓缓滑落,滴在他的脖颈上。 他吓得一激灵,大叫起来。 “小娘子冷静些,”开始劝阻的纪姓郎君压着心惊,上前劝道,“他们方才吃多了酒,言语冒犯,我代他们向小娘子道歉。” 过卖小哥也慌忙过来,紧张地张着两只手,“小娘子,莫要冲动啊!” 烟堤将那碎瓷片若有若无地划过王纨绔的皮肤,目光从抖如筛糠的王纨绔身上,移向那个同样愕然的让她敬酒的纨绔,慢悠悠道:“我敬的酒,滋味好吗?” 那人惨白着脸,说不出话来。 “小娘子饶命,”王纨绔感受着瓷片的冷意掠过他的汗毛,终于崩溃,“我再不敢了,我是畜牲,你饶了我吧!” 烟堤冷笑一声,松开手,屈肘狠狠砸在他后心。王纨绔往前趔趄,扑在桌子上。 “我还会来的,”她把手里的碎瓷片扔回到地上,拍了拍手,“要是不服,下次尽可以再来招惹我试试。” 纪郎君忙道:“小娘子放心,再不敢的。” 烟堤扯了扯嘴角,拎上竹篮,扬长而去。 虽遇波折,撒暂总归是可行的,烟堤此后每晚提着篮子从金杏街走一个来回,便能添上七八十文的收入。 那几个纨绔或许是在她手底下吃了亏,深觉丢人,也没再让她碰见过。 而甫一入七月,街头巷尾顿时焕然出热闹的节日气息,七夕要到了。 爱热闹的大齐人,不会错过每一个可以欢庆游乐的节日,胶州百姓自然也不例外。 烟堤前两年手头实在拮据,又是孤身一人,挤在人潮中看过彩帐罗绮便算过了七夕。但今年刚到七月初三,就已经收到了林娘子送来的果食、陵游送来的香药、程云送来的鲜果,还有许娘子送来的一整只油光发亮的红熝鸡。 她不免要打算回礼,列了长长的食材单子。正想邀上涂墨同去采买,先被他敲开了院门。 “哇!” 望着他手里的东西,烟堤的眼睛不由亮了起来。 一尺见方的木板,围了一圈儿白色卵石,里面覆着新鲜的湿泥,栽培着绿油油的谷苗。另有茅屋、水车、石磨、池塘、乔木、篱笆,小巧玲珑地错落其间,而黄泥捏的耕牛、鸡犬,都染了颜色,生动仿佛鸣吠相闻。方寸之间,跃然村落丰收喜乐之景。 她伸手,轻轻拨动了一下水车,那精巧的水车便吱呀地转动了半圈,“这是你做的谷板?真好看!” 涂墨点点头,“嗯,给你七夕赏玩。” “谢谢!”烟堤不同他客气,高高兴兴收下了,摆在她床头,拉着他去逛集市。 街市上行人熙攘,摩肩接踵,到处都是卖七夕节令什物的,各式各样的谷板、尚未长成的生花盆儿、黄蜡雕成的禽鸟“水上浮”、雕花的瓜果……而每家果子铺的摊位上,都插着威风凛凛的果食将军,身披盔甲、昂首挺胸立在竹签上,散发着果食的香甜气息。 磨喝乐更是随处可见,憨态可掬的泥娃娃,身上穿着荷叶半臂,手持荷叶荷花,店面里摆的绘彩描金,镶嵌着宝石翠玉,金灿灿迷人眼,小摊贩举着的只涂了油彩,画着红脸蛋儿,也很鲜艳可爱。 烟堤给巧巧和阿裕一人挑了一个顶俊俏的,付完钱,正要抱走,却被涂墨叫住,“你不要?” 烟堤摇头,“我又不是小孩儿。” 涂墨挑了一个和她怀里差不多的,一手掏钱给小贩,一手递给她,“你只比他们大五岁。” 烟堤口角噙了盈盈的笑意,抱着三个胖乎乎的磨喝乐凑近他,“你只比我大一岁,你是不是也想要?” “不是。”涂墨拒绝承认,伸手接过她方才买的香瓜,帮她拎着。 烟堤抿嘴笑,在几个摊子前转悠过,低声同他咬耳朵:“我瞧着他们卖的谷板,没一个比得上你做的,但只要稍微看得过去,就能卖上百文钱。” 涂墨抬眼,“你觉得我也可以做来卖?” 烟堤要点头,转念却想象不出涂墨当街叫卖的样子,不由迟疑了一下,“……你可以吗?” 涂墨想了想,“可以。” 他手头的钱虽然足够一阵嚼用,但总也要想办法做些营生。 “卖花喽——”有卖花人挑着担子经过,拖长了声音吆喝,“小娘子买枝花吧?” 卖花担子上如今插的都是荷花,枝枝并蒂,当然是卖花人假做的,为取个好意头。 烟堤掏钱买了一枝,擎在手里,清香扑鼻。 满载而归,回到院子里,烟堤先找出个陶土瓶,把荷花插上。涂墨放下半麻袋香瓜,问她:“这些要洗吗?” “要,”烟堤取出一把小刀,“我要雕花瓜。” 洗净的香瓜去皮,刀尖流畅划开,慢慢雕镂出一根卷草花纹。 涂墨在旁边看着,“你的手很稳。” “我从小练字,也练刀工,手自然稳啦,”烟堤晃了晃手腕,“可惜我还没怎么学会篆刻,雕不来复杂精细的图案。” “你想学吗?”涂墨温声道,“我可以教你。” 烟堤唰地扭头,眼神亮晶晶的。 涂墨抿唇,接过刀来,另取一只香瓜,边动手演示,边给她细致讲解,要怎样落刀,怎样使力,怎样变换线条的粗细,刀刃如何倾斜…… “你试试?”讲罢,香瓜上栩栩然一座鹊桥,每只喜鹊都动态各异,翅羽翩飞。他把刀递还给烟堤。 烟堤兴致勃勃地接过刀,照他说的落下刀尖。走刀至曲线弯折处,她手一滑,刀锋偏移,往指侧撞去。涂墨忙握住她的手,帮她稳住。 少女手背微凉,涂墨怔了一下,很快松开手。 烟堤倒没觉得有什么,笑着说了句多谢,又来问他转弯时该怎样走刀。 直到暮色四合,十几只香瓜终于雕好,全用蜂蜜渍上。烟堤又做了炙肉、茜鸡、果食,先给涂墨一份,余者分好装盒。 等几份回礼一一送出,七夕也就到了。 天色刚转黄昏,陵游便拉着涂墨来到烟堤的小院,美其名曰陪烟堤 18. 施暴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几个人赶去许娘子家时,王腾正狠狠拽着许娘子的头发,把她的额头往墙上撞。 涂墨上前几步,一拳砸在他脸上,王腾没有提防,四仰八叉地仰面栽倒在地上。 “娘!”巧巧冲到跌坐在一旁的许娘子身边。许娘子流着泪不住地颤抖,鬓发散乱,额角一块渗着血珠的青紫,颈侧还有几道刺目的血痕。 院子里充斥着浑浊的酒气,烟堤弯腰扶起许娘子,搀着她退到门边。 摔在地上的王腾爬起来,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伸手摸到流出的鼻血,挥着拳头冲向涂墨,“小杂种多管什么闲事!” 涂墨抬手挡开,脚下一扫,王腾应声倒地。陵游跟着跳过去,用力补上一脚,又愤愤地啐了一口。 烟堤掏出手帕,替许娘子拂去头上的尘土,关切地问:“娘子,你感觉怎样,头晕不晕?” 许娘子勉强摇了摇头。 烟堤替她拆开发髻,重新理过头发和衣裳,温声道:“娘子,咱们还是去医馆瞧瞧,也上点药。” 许娘子正打算拒绝,低头间,看见女儿眼里的惶恐和担忧,话到嘴边转成了:“也好。” 葫芦医馆里亮着几盏灯,欧阳玉商坐在堂间,正在跟案板上一团面奋战。 看见他们,他愣了愣,举着两只沾满面粉的手站起身来,“这是怎么了?” “师父,”陵游跨前一步,冲他偷偷使了个眼色,“这位娘子是烟堤的邻居,你快来给她看看伤。” “好。”欧阳玉商赶紧拍掉手上的面粉,仔细瞧了瞧许娘子额头和脖颈上的伤,又问她是否头晕恶心。 许娘子答都没有。 欧阳玉商便绕到柜台后取出三个小罐子,递给烟堤,“出血用白瓷罐的,青紫用青瓷罐的,红肿用黄的这个,会清创上药吧?” 烟堤点点头,接过药膏罐。 欧阳玉商带陵游和涂墨退到屏风后,许娘子柔声道:“巧巧,你也出去。” 巧巧张了张嘴,又抿住了,乖乖跟在涂墨身后退出去。 烟堤拿纱布蘸了清水,替她清理好两处伤口,敷上药膏,低声问她:“娘子身上还有伤么?” 许娘子迟疑了一下,褪下外面的褙子,露出肩背。烟堤一眼瞧见大片触目惊心的红肿,咬牙在心里骂了王腾八百遍,又小心蘸了药膏帮她抹上。 上过药,许娘子整好衣衫,出去向欧阳玉商道了谢,抱歉道:“我来得仓促,身上没有带钱,大夫要是不介意,我明日取了钱来补上。” “这个不急,”欧阳玉商应一声,冲着巧巧弯下腰来,“我方才听见你肚子叫了,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巧巧点了点头。她才和伙伴们街头巷尾地跑了许久,回到家又跟着许娘子拜月乞巧,还没来得及吃晚饭。 欧阳玉商便看向烟堤,“有人给我送了只鹌鹑来,喏,我正要包鹌鹑馉饳儿呢。” 烟堤会意,站起身来对许娘子道:“巧巧饿了,娘子且先陪她歇一会儿,我去包馉饳儿,很快就好。欧阳大哥与陵游都是我和希砚的好友,娘子在这里不必拘束,只当是在我家。” 许娘子虽不愿麻烦别人,但想着女儿又惊又饿,不能再跟着她折腾,便也点下头来。 涂墨连着案板端起那团面,同烟堤一起往厨房走去。厨房灶台边上,果然有一只收拾干净的鹌鹑。 烟堤卷起袖子,将鹌鹑肉拆骨后撕成丝,细细剁碎了,加进去盐和胡椒粉、茴香粉,倒入酱油和芝麻油,再泼上两勺烧热的花椒油,拿筷子搅打上劲。 接着将那面团擀薄,切成四四方方的面皮儿。抹一团馅料上去,对角折两次,手指一顶一捏,馉饳儿就如花骨朵儿般,在她手上支棱起来。 涂墨看她包了几个,学会了,便也跟着上手。包出来的虽然不如她做的俊俏,倒还看得过去。两人一起,很快就用光了皮儿和馅儿。 烟堤满意地瞧瞧一案板的馉饳儿,往大锅里添上水。要是拿签子将这些馉饳儿串起来,在火上烤得金黄,结出微焦的脆壳,再撒上孜然,吃起来自有一番痛快淋漓。 不过用清汤煮,更加暖胃熨帖,适合眼下的许娘子和巧巧。 锅里的水烧开,她先舀出部分热水,再把馉饳儿下进去,忽而抬眼问:“希砚,你身上有钱么?” 涂墨点头,“有。” 她拿笊篱推散锅里的馉饳儿,“东街桥头那家熟食摊子,有卖芥辣瓜儿的,辛苦你去买一小碟来,问摊主要腌得久的,越辣越好。” “好。”涂墨应下,转身出去。 厨房里有现成的干紫菜,烟堤拿了两片,捏碎了在热水里泡开,再捏一撮虾皮进去,倒上香醋,滴几滴芝麻油,最后撒些胡椒粉提鲜。 馉饳儿煮熟了,用笊篱盛起,浸在调好的汤里。涂墨也恰从外面回来,端回一碟芥辣瓜儿。 切成条的黄瓜,用芥子醋腌制得晶莹剔透,放在黑陶碟子里,仿佛翠玉一般。 涂墨端上两碗鹌鹑馉饳儿,和烟堤一起去堂间。烟堤也端了一碗给欧阳玉商,又摆上那碟子芥辣瓜儿。 许娘子道了谢,舀起一个馉饳儿咬开,面皮几乎立即滑溜进嘴里,然后是舌头尝到鲜美的鹌鹑馅。再就一勺酸溜溜的热汤,她才觉出发寒颤抖的身体稍稍回暖。 烟堤也在桌边坐下,夹起一块芥辣瓜儿,“我最爱吃这家的瓜儿,巧巧年纪小,吃不了辣,娘子尝一尝。” 许娘子依言夹起一块,送入口中,紧接着便有一股芥子的辛辣直冲天灵盖儿。她被呛得连连咳嗽,眼角滑落一滴泪,“这瓜儿,怎么这样辣?” 烟堤边辣得嘶嘶吸气边笑道:“吃芥辣瓜儿,不就要辣出眼泪才过瘾么。” 许娘子蹭一把眼角,手背沾上潮湿的泪水,“说得也是。” “我也尝尝,”陵游凑过来,拿起他师父的筷子来夹了一块,顿时也抽起气来,“哈,确实过瘾!” 一碟芥辣瓜儿迅速被分而食之,除了巧巧外,几人都吃得眼泛泪花。 等清汤馉饳儿也见了底,巧巧主动起身收拾碗筷。烟堤没有阻拦,只示意陵游帮忙。 等巧巧跟着陵游去了后院,烟堤在许娘子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娘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娘子擦了擦眼泪,恨恨道:“他今日去吃别人家儿子的满月宴,醉醺醺回来,进门就骂巧巧,嫌她在家妨了弟弟,才叫他没有儿子,要赶紧把她嫁出去。我要他别跟女儿说这种话,他就突然恼怒发作,动起手来。” “他……”烟堤听得更加义愤填膺,脱口想骂一句,话滚到舌尖,勉强忍住了。 欧阳玉商也是满脸的愤愤不平,骂王腾又怕许娘子难堪,只能道:“娘子今晚且放心在医馆里歇下,先别想这些。” 巧巧送了碗筷回来,烟堤带她们去后院客房,打了两盆水洗漱过,点上一支欧阳玉商给的安神香。 宁静的香气缓缓四溢,巧巧疲惫极了,很快在枕上沉沉睡去。许娘子小心替她解开头上的发带,对烟堤叹道:“今日实在多谢你们。” 烟堤轻声道:“再痛苦的事, 19. 第 19 章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不孝女!”王腾勃然大怒,抬起手就要往门边冲。 “你干什么!”涂墨上前一步,挡在他和巧巧之间,目光冷冽,“你打了妻子,还想打女儿吗?” 王腾看见他,鼻管隐隐作痛,眼下又被他拦住,新仇旧恨叠在一起,气得青筋暴起。 可那隐痛又提醒着王腾昨夜的惨败,想起这少年下手之狠,身手之利落,他打心底里发怵。 再看看少年面上的寒霜,他忍了又忍,啐出一口,指着许娘子说:“你不要这个脸,有本事就别回去!” 没人理他,他脸皮抽了抽,咬牙念了几个“行”,转过身,恨恨地走了出去。 “巧巧,你那是做什么傻事!”看王腾走远了,许娘子赶忙起身过去,握住女儿的双肩,“你真把他砸出好歹,以后可……” 话说到一半,她又怔住了。以后怎样呢? “娘。”巧巧反握住许娘子的双手,膝盖一弯,跪了下来。 她的眼睛如水洗过一般清亮,诚恳地望着母亲的双眼,“娘,我愿意留下,我只想要娘脱离苦海。” 许娘子愣了半晌,俯身抱住女儿,失声痛哭起来。 回双桂巷的路上,烟堤问一个兜售莲蓬的半大孩子买了一大包新鲜莲子,又去乳酪铺打了一碗牛乳。 涂墨看了看那包莲子,没说什么,到院门口便自觉随她拐了进去,帮她给莲子剥壳。 烟堤看着他玉白修长的指尖划开碧绿的莲子,想起他昨晚动手的那两下,“你习过武?” “勉强算是,”涂墨把莲子一分为二,摘去苦芯,“我师父各种兵器都会使一点,不过仅限于此。我也就学到这个程度。” “尊师博学多才,大齐没有留住这样的人,真是可惜,”烟堤叹了口气,“幸好他还教出来一个你。” 涂墨抬眼,“你怎知我不是朽木?” 烟堤莞尔,“你肯定不是,我很有眼光的。” 涂墨剥好半盆莲子,烟堤端去上锅蒸了两刻钟,伸手捏住一颗,轻轻一拈,便软烂成粉糯细腻的莲子泥。 她把蒸软的莲子取出来,拿石杵碾过,再将那碗牛乳倒进去,从院子里摘几片薄荷叶,捣碎取汁,加上蜂蜜、糖霜、绿豆粉,混合均匀了,在锅里小火慢炒至厚密粘稠。 涂墨替她新打了几个糕点模子,黄杨木雕刻,打磨得光滑发亮,都是适合夏日的图案。 有荷花的,花瓣层层叠叠,盛放开来。 有荷叶的,一个是叶面舒展的圆荷叶,一个是卷成尖角的小荷。 有莲藕的,做藕粉果子。 有紫藤花的,做藤萝饼。 有两枚同枝相连的青梅,拿来印青梅糕。 还有麦穗的,饱满的麦粒顶上开着小小的麦花。到时候就用槐叶汁子揉出翠色的面团,裹入饧糖,压花蒸制,再撒上雪白细碎的乳糖末,模仿夏日里开花的麦子。 烟堤取了荷花与荷叶模子,扣出数枚精巧的莲子糕来,装在篮子里,便要出门。 涂墨有些疑惑,“今日撒暂这么早?” “不是撒暂,”烟堤微微一笑,“我要去找孟知州。” 州府后院,孟淳意外地看着面前晶莹如玉的糕点,长眉微挑。 烟堤笑意温婉,“时令新制的莲子糕,孟官人如不嫌弃,还请一尝。” 孟淳拈起一枚,打量烟堤,“出什么事了?” 烟堤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官人。” 孟淳颔首,“问吧。” “我认识一位娘子,前日遭到其夫殴打,”烟堤缓缓道,“其夫游手好闲,全赖她养家,却又时时欺侮于她,乃至动手相殴。只是她仅有一女,尚且年幼,有心和离又怕留下女儿独自受苦。所以我想替她请教官人,可有让她能带女儿一起和离的法子?” 孟淳沉吟片刻,“世人寻常观念,都道孩子属于父族,即使是官府也不能干涉,强行让孩子脱离家族。而且按照律法,和离实际上需要其夫的同意,只有义绝才能强制,但义绝需要有一方做出有悖伦常的杀伤事件,并且,对男女的条件不同……偏向男子。” 烟堤想了想,“如果让娘子状告其夫打伤她之罪呢?” 孟淳叹口气,“妻告夫要坐牢的。” “因为亲亲相匿?”烟堤气不打一处来,“这虽是人之常情,可人家不想相隐,凭什么逼人家包庇?” 孟淳微微惊讶地看她一眼,“这条律法是不合理,所以在实际判决时,确有存而不论的先例。但夫殴妻往往被视为家务事,并无律法明文规定惩罚,反而妻殴夫是项罪名。” 烟堤忍不住道:“这何言公道?” 孟淳赞同:“确实不公。只是我也无力改变,在律法之下,能做的实在有限。” 烟堤沉默片刻,行礼道:“多谢官人解答,我先告辞了。” “等等。”孟淳叫住她。 烟堤疑惑抬眼。 “正巧有一事,”孟淳温和道,“你会做宴席主菜么?” 烟堤不期他有此一问,“蝤蛑签,羊酿鱼一类?会的。” 孟淳把拈在手里的莲子糕送到嘴边,尝了一口。绵密微甜的糕点在舌尖慢慢化开,有牛乳香、蜂蜜香,还带着一丝丝薄荷的清凉。 他点点头,“州府四司六局负责主菜的一位厨娘回老家了,你愿不愿意进来补个缺?平日无需点卯,只要有宴席时来做几道主菜即可。” 烟堤略略一怔,旋即答应:“好。” 回去时,经过街市,叫卖依然热闹,只是换成了《尊胜目连经》、洗手花、练叶、麻谷窠儿、穄饭等。肆间还有乐人在演“目连救母”的剧目,里外围了几层的观众。七月半要到了。 烟堤也挑拣着买了一些。 到中元的晚上,她把那方小木桌搬到院子当中,在桌脚系上麻谷窠儿,桌面上铺一层练叶,摆上《尊胜目连经》、洗手花、新鲜的瓜果,还有刚蒸出的穄饭和馂豏儿。 馂豏儿还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有芸豆馅 20. 备菜 《以食为甜》全本免费阅读 夏日的长昼在蝉鸣声里显得有些百无聊赖,午后,展开的苇帘遮住泛白的日光,烟堤和涂墨对坐在铺了竹席的榻上,往棋盘上清脆地落下一枚棋子。 小案几桌角两盏澄澈的紫苏饮子,袅袅散发出清香。 涂墨的目光在棋盘上挪开,唇角露出笑意,投子认负。 陵游刚刚连输给涂墨三盘,正在自我怀疑,此刻对烟堤的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烟堤姐姐,你这么厉害!” 涂墨相当认同地点头。烟堤的棋风非常鲜明,干脆、灵活、落子迅速,几乎是不假思索。这样下棋容易出错,要有足够高超的棋艺和机敏的反应。 很显然,她游刃有余。 烟堤笑眯眯地收拾棋子。有脚步声从门口响起,她扭头望去,却是有些日子没见的陈风。 陈风这回没穿衙役皂衣,一身常服。向屋里几人点头打过招呼,他神色温和地对站起身的烟堤道:“小娘子,我们官人后日要宴请京城来的宣喻使,今日四司六局皆往邸中准备。官人遣我问问小娘子,眼下可有空闲?” 烟堤莞尔应道:“自然。” 陈风竟然在门口给她备了顶软轿,一路来到府衙后院。下了轿,走过曲曲折折的走廊,烟堤跟在陈风身后,进了一间极为宽敞亮堂的厨房。 厨房里站着二十来人,男女老少都有,洗菜的、切菜的、烧火的、炼油渣的、煮饮子的、制乳酪的……各司其职,一派井然有序。 只是听见烟堤进门的动静后,投过来的目光,多少显得有些……不甚友善。 “陈郎君。”一个团脸的中年男子迎上来,冲陈风拱了拱手。 烟堤默默看了陈风一眼。果然,衙役只是在外行走的名头,他确切的身份,应该是孟淳的长随,或许在胶州任上还兼任了“管家”。 “孙监司,这位便是新来的厨娘烟堤,”陈风冲他颔首,又转向烟堤,“小娘子,这位是厨司的孙监司。” 她向孙监司道了福礼,略过他眼里隐隐的审视,笑容温婉。 孙监司上下扫她几眼,心道果然是个貌美的小娘子。而这年纪,也太轻了些。 有陈风在旁边戳着,他也不好表现出什么,只将菜单上的“鹅鸭签”和“羊酿鱼”两道菜指给烟堤看。这便是她此次要负责的菜色了。 烟堤爽快应下,先送陈风出去。回来时,便察觉厨房里有人开始觑着她窃窃私语,并不刻意掩饰,甚至带着点故意。 烟堤目光转了一圈儿,索性也不同众人打招呼,见案上已经备好食材,当即不慌不忙地卷了袖子,开始做鹅鸭签。 签食是本朝颇受欢迎的食物,一张皮儿,裹上馅料,卷成细筒子,先蒸再炸。皮子可以是网油、肠衣、鸡蛋皮儿、豆腐皮儿,里头的馅料更是丰富多样,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无所不包。肚丝签、鹅鸭签、鸡丝签、抹肉签等等自然为大众所爱,若要奢侈,还有蝤蛑签、乳酪签,以及只取羊脸颊上两块嫩肉的羊头签。 这吃食,做起来说难不难,却很考验对火候的掌握。炸过了发苦发焦,自是扫兴,要是没够火候,一口下去不能“咔嚓”一声脆响,那也算失败。 烟堤提刀,先将洗净的鸭肉和鹅肉切丝。刀刃刚划过一道,孙监司便看出她的稳当熟练,心稍稍放下两分。 看着至少不是孟官人见色起意,硬塞了个不通厨艺的小娘子进来。 切好的鹅鸭肉里加入盐、糖和酱油,撒些姜蓉,再磕两个鸡蛋打发了倒进去,用手抓揉均匀,配上细细的醋渍笋丝,留作馅料。 洗净的皮子摊放在案板上,有猪网油,羊网油,也有薄面皮儿、豆腐皮儿,任烟堤挑选,或许也带了点考验的意思。 烟堤选了猪网油切块。猪网油经过油炸后,油脂的香气会很浓郁,又不至于腻口。 将馅料铺在网油的一端,紧压着卷成小卷儿,在边沿涂上一层鸡蛋液封住。如此卷出十来支细长的卷子,上锅蒸熟了,再取出来裹上面衣。 “哎,怎么瞧着是个熟手?”有人忍不住悄声跟旁边人嘀咕。 “谁知道啊,难不成孟官人真是招她来补缺的?” “可你瞧她长的那模样!谁信啊……” “就是,年纪又才这么大点儿,当帮厨都不到家,她能做过几年菜?” 烟堤面色如常,拿了一双长筷子,夹着签子投进油锅。热闹的噼啪响声盖过低语声,发白的签皮儿很快被镀上一层金色。 出锅的鹅鸭签,黄澄澄地码在方盘里,烟堤将之斜刀切成小段,再配一碗椒盐儿,端给孙监司。 四周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投过来,孙监司举箸夹起一个,蘸了蘸椒盐,送入口中。 轻轻的一声响,松脆的外壳被牙齿破开,油润的脂香与蛋香顿时溢出。接着舌头尝到咸而微甜的鹅鸭肉馅,肉质细嫩,丝毫不柴,熟得恰到好处,佐上笋丝,更添几分爽口。 “好,方方面面都恰在妙处!”孙监司匆匆咽下,连忙赞了一声。没想到孟官人招来的竟是个有这样真本事的厨娘,真是少年不可轻视。 厨司众人面面相觑。 烟堤弯唇,转身准备做另一道菜——羊酿鱼。 案板上躺着一条新鲜的鲫鱼,尚未处理过。孙监司目光也跟着落在那条鱼上,暗自挠了挠脸。 他们听说孟官人把一个年纪尚小的小娘子放在厨司负责主菜,都疑心是存了金屋藏娇的私情,心中既有不屑,又嫌给他们添麻烦。还有几个厨娘替那位爽朗大方的知州夫人不平。帮厨故意没有事先整治好鱼,他原先只当没看到,此时知晓了烟堤手艺,不免很是不好意思。 烟堤倒没觉得有什么,摘了鱼鳃,干脆利落地取刀刮鳞,从鱼背上开了个小口,掏干净内脏,又给鱼身两面抹上盐粒子,腌渍起来。 酿菜也是宴席上常见的菜式,所谓“羊酿鱼”,就是将剁碎的肥羊肉和糯米加上酱汁混合成馅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