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恩十八年》 1. 灭门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层层云雾笼罩在洛京上空,狂风挟雪侵袭着每一寸角落。 白茫茫大地一望不见边际,远看去,只有一具尸体无故在雪地间缓缓移动,尸身上盖着一件小了许多的大红外袄。 细看才能发觉,一个七八岁大的女童只着中衣,身披皑皑,正费力拖着一根长绳朝前挪走,长绳末端正连着尸体下的草席。 风雪不怜稚子。喻宝儿一张小脸被冻得发青,瘦削的双颊显得那双眸子愈发明亮,仿佛能看清琉璃世界的千万条大道。 喻宝儿回首,视线落向草席上平静泛白的面容,她扯动起僵硬的嘴角喃喃道: “师父别怕,宝儿带你回家。” 离济世门已经很近了。 她要带师父回济世门,门中许多长老是看着师父长大的,个个妙手回春,一定有办法救师父。 再一次坚定了信念,疲乏的身体不知从哪儿迸发出了新的力量,推着她向前。 向前,更快地向前。 这样才来得及看见火光冲天的山景,听见刀剑杀伐,三千门生哭喊惊叫尽数吞没,焦木气味蔓延侵蚀着人间炼狱。 浑身的力道被浓烟冲散,喻宝儿双膝软倒在地上。方才眼底的清明一扫而散,连惊慌悲泣都不见踪影,竟只有一丝迷茫。 身后马蹄声渐近。 喻宝儿无力回头,合目倒地前,脑海中只余下一个念头。 完了,都完了。 新坟白骨,再无故乡。 史书记载,兴中十二年,济世门掌门喻君成谋害圣上,畏罪自尽。朝廷清剿余孽,门徒尽灭,江湖第一医门自此画上终符。 明德元年,新帝登基,天下大赦。济世门幸存弟子以喻从意为首,重建门派,改名济生门。 转眼,明德十二年。 距济世门灭门,已过十八年。 - 今儿洛京城外格外热闹。 从辰时起陆续有人汇集在城门外,不过半个时辰,便绵延成一里地的队伍,远远瞧去颇为壮观。 有行人见了好奇,跟着走到队伍末端,拍了拍前头的人:“这是在干什么?” 被拍的中年男人古怪地瞧他一眼:“你没听说么?有人来咱们这儿义诊。不要钱!免费给看病!” 闻言,那人踮起脚远远朝队伍首端望去。 那儿只有一个临时搭起的棚子,不大,摆了两张桌子。 桌子后端坐着一名白衣女子,两鬓垂发用红绳绑至脑后,其余发丝如瀑落在肩头。既不遮挡视线,又多了几分清雅出尘的意味。 “当真是个美人。”那人感叹,转念一想又说不对,“这般年纪哪里看得好病!悠着些吧,我听说里头门道可深了,别是骗子。” “什么骗子!”中年男人提高音量,“那可是济生门如今的掌门,见过的病比你见过的人都多!” 因着两人争论,四周目光亦纷纷投来。 这时一道温润的声音打断了两人对话:“这是二位的粥,请拿好。” 顺着声音二人偏过头,发觉说话的是一个少年。 少年长身玉立,墨发半束,发顶别着一根成色极好的玉簪,身披一件绀青斗篷,动作时漏出里头浅色的衣袍。加上颇为亲和近人的气质,明明是初冬景致,却叫人自那双含情带意的桃花眸里如沐春风。 他端着食盘,上头稳稳放着六个小碗,白烟袅袅很快被风吹散,只有清淡的香气丝丝入鼻。 见二人迟迟没有动作,少年解释道:“雪天寒凉,人多队长。故师父嘱咐给大家每人盛一碗粥,也好去去寒气。” 中年男人反应过来,接过粥碗连声道谢:“这种小事怎得还叫喻公子亲自来做,招呼一声,我老张头也来搭把手啊。” 喻长行笑笑没有说话,只接着忙手上的事情。 待忙完这一圈,喻长行折返回药棚里。刚刚踏入,就听一位患者唤道:“这位是喻小公子吧?两年不见,瞧着更高了些,气色也好了。” 喻从意闻声回过头,一双淡漠清亮的眸子撞进喻长行眼里,恍得他片刻失神。 方才那两人说得不对。喻长行心道。 他师父绝色倾城,赛雪胜霜,岂是单薄的“美人”二字形容得了。 “站在风口做甚?进来喝些茶暖暖身子。” “诶。”喻长行应了声,去后头倒了两杯茶置在桌上,才就着桌后的短椅坐了下来。 他静静看着喻从意替人把脉开药,目光一瞬也不曾移过。 喻从意注意力便转回眼前的患者身上:“已经好了许多了。只是切记戒酒,平日里常外出走动,心绪平和,身体状况自然好起来。” 患者忙声应是,又千恩万谢地说了许多,最后玩笑道:“等过两年小公子也出来看诊了,我老头子第一个来!” “那就恭候伯伯了。”喻长行笑道。 听人夸自己徒弟,喻从意心底高兴,面上却露出几分疲态。 喻长行见状微微侧头,凑近喻从意低声道:“师父,看了许久了,不歇会儿吗?” “不必。”喻从意打起精神,朝后头挥了挥手,“多瞧几个总是好的。” 意料之中的回答。 喻长行没有强求,故作怄气般:“徒儿这是借口自己想休息,师父怎么听不出来呢?” “好吧好吧,舍命陪师父,我还是老老实实熬粥端碗好了。” 喻从意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嫌累就去后头歇会儿。” “说了要陪您的。” 两人说笑间,一个年轻妇人走了上来。 刚要坐下,余光似是扫见什么,整个人忽地怔住,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滞在原地。 随后竟慢慢站了起来,退到了一侧去。 很快就有人替喻从意解惑了。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圆滚肚皮撑起弧度的暗紫锦衣,旋即落座后一张颇显油水的中年面孔,正抚着短须,笑得意味不明。 男人身侧的小厮立马接话道:“听闻喻姑娘医术高超,我家大人近日来头疼乏力,还请姑娘诊治一番。” 喻从意神色未变:“后面排队。” 小厮愣了一下,解释道:“喻姑娘不在京城或许有所不知,我们崔大人是醉仙楼的东家,连着许多产业都是我们大人的。” “长行,送客。” 喻长行等这句话许久,得了吩咐直接站起身。只不过他还未来得及开口,那位崔员外率先悠悠道: “喻姑娘可是看不上鄙人这些薄产?” 喻从意深吸一口气,随手从身侧抓过来一张纸,挥笔就写下两个大字。 崔员外以为她屈服,颇为得意接过纸条。 上头赫然写着:疯病。 小厮不识字,一边伸手要去扶崔员外,一边嘴上挑衅着:“既然这般容易诊断,早这样不就好了吗?” 喻从意应声道:“嗯,一眼就看出来了。” 崔员外气急,啪地一掌就把小厮掀飞在地,因怒气整张脸涨得通红,伴着呼吸肚子上下剧烈起伏:“混帐东西,你也觉得老子有疯病?” “好你个赤脚大夫,敢戏弄我。”崔员外恶狠狠道,“来人,给我砸!” 从崔员外身后不知何时冒出六个彪形大汉,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所有人避之不及四散开来,场面变得异常混乱。 喻从意依旧端坐在原处,只冷冷看着眼前一幕。 “师父?”喻长行解了斗篷立 2. 争执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灯火如昼,弦月高悬。 喻从意撑着乏累的身子回到卧房,直直躺倒在床榻之上不得动弹。白日里刻意忽视的疲惫此时自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深入骨骸,叫人只想这么睡去。 她还是太娇气了。喻从意自嘲着想。 明明天生是条贱命,不过是过了三年的好日子,便真当自己成了千金小姐。 一场大火之后,美梦化作灰烬,留给她的倒只剩这一具尚未吃什么苦便叫疼的身子。 喻从意刚刚闭上眼,就听见大门“吱呀”一声,外头寒风瞬时侵入,又很快被隔绝在外。 “掌门,我叫人抬热水来给您沐浴,之后再睡吧。”是阿离。 喻从意的脑子已经有些转不动了,只“嗯”了一声就不再有动静。 没过多久,那股熟悉的风又随着门闯入,冲散室内的暖意。 阿离这回动静有点大。喻从意心想。 “水就摆在那儿吧,扶我起来——”喻从意抬起一只手,等了半天却没人来接。 飘离许久的神智归位,喻从意迷迷糊糊睁开眼,就见一张放大数倍的脸杵在眼前,正似笑非笑盯着她看。 “沈择赢?” 来人着一身雾灰色便衣,许是烛火摇曳,柔和了男子平日硬朗的轮廓。 恍惚间,喻从意以为见到了他少年时的样子。 沈择赢见她醒了,贴心地将她扶坐起来:“你倒是面子大,将本侯当作下人使唤的这世上都没几个。” 喻从意眯了一会儿正是困得时候,倒比平日里更温和些:“阿离呢?” “我叫他走了。”沈择赢给她倒了杯水,嘟囔道,“我说,你好歹是个姑娘家,怎么不找个丫头伺候你?连沐浴用水都要叫那个阿离来。” “用习惯了,整个门派就这么几个人,谁讲究这些?”喻从意喝了点水,人也精神些了,“这么晚过来,为的是白天的事儿?” “是啊。”沈择赢侧坐在床沿,仰靠在床尾栏杆上,正与喻从意面对面,“人家抱着胳膊跑到我面前又哭又闹,让我主持个公道。” 话是这么说,沈择赢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没有半分要主持公道的意思。 “这种事,在别的地方也不是没有见过。”喻从意开口道,“但我没想到在京城也有人敢这般妄为,更没想到他仗得是你忠肃侯的势。” “沈择赢,我有点看不懂你了。” 小地方容易出地头蛇,仗着在当地的权势作威作福。百姓敢怒不敢言,平日里的收入堪堪够温饱,得了病要么胡乱抓药,要么硬捱过去。 喻从意去支摊子义诊,那些地头蛇也要横插一脚。插队的、辱骂的、要她回去做府上私医的,乌烟瘴气。 那些人,明明自己有许多漂亮的灯盏,还要去抢别人的蜡烛。 她这趟原要直奔北境。那里边寒困苦,有许多百姓终其一身也见不到大夫,她想为他们跑一遭。 是沈择赢——她的故友,请她上京为自己儿子诊病,她才绕路来了洛京,才有了白日的事情。 “我尚未说什么,你怎么还牵怒于我?”沈择赢被她指责也不恼,耐心解释,“京中势力错综复杂,谁都有几个狐假虎威、没听说过的亲戚。” “更何况你敢在门口闹这一趟。”沈择赢轻哼一声,“仗得不也是我的势?” 喻从意驳道:“他插队在先,闹事在后。按侯爷的说法,我可是该由着你那位姐夫掀了摊子?” “犟嘴。”沈择赢笑起来,“你想过没有,即便是你有理,按说也得去京兆衙门里走一遭。” 喻从意一顿。 沈择赢见她明白过来,仍是接着道:“但正因为你住在忠肃侯府,他们才不动你,肯卖我这个面子。” 屋内静了一瞬。下一刻,喻从意站起身赤着脚就朝门外走去。 沈择赢起身拽住她的手腕,二人侧身而立,皆不见对方此刻是何神情。 “你要做什么。” “如你所说,去一趟京兆衙门。” “有必要么?” 喻从意嗤笑一声:“总比你将我与那种人相提并论得好。” “你!”沈择赢一噎,似是想到什么,手上力道加重,“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不是十八年前了,我答应过君成要护你。” “不必。”喻从意手腕用力,冷声道,“放手。” “我不放!” 若不是门轰然打开,喻从意一定会跟沈择赢就着不大的屋子打上一架。 两人被突然的变故打断,齐齐看向门外。 喻长行黑着一张脸,来前恐怕是要睡了,只着了件单薄的中衣,向来规整的一人歪歪披着外衣,气都没喘匀。 “你们——”喻长行捏着门框的手愈紧,“在干什么?” 不怪喻长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诡异地站在这里,任谁看了都会生出几分不好的想法。 喻从意最先反应过来,挣开沈择赢的手随口道:“在谈事。你怎么来了?” 喻长行头一回没有先回喻从意的话,而是屈指将门一推,侧身让出一条路:“沈侯爷,现在轮到我与师父说事了,请吧。” 沈择赢想说什么,到底没开口,走前还将门捎上了。 屋里只剩师徒二人。 灯烛摇曳,屋外早已寂静一片,任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终是喻长行最先按捺不住:“师父没有话要对徒弟说吗?” 喻从意总算动了,伸了个懒腰彻底坐了起来:“有的。” “去帮我叫一桶热水,为师要沐浴。” “……”喻长行没动,“还有呢?” 喻从意思索片刻:“肚子也有点饿了,你让阿离去看看小厨房还有什么没,随便填填肚子就是了。” “我问的不是……” “长行。”喻从意打断了他的话,“我虽与沈侯爷有争执,终究认识了二十一年。” “幼时我们也常有争吵打闹,老死不相往来的赌咒翻来覆去不知说了多少遍,可第二天他还是会为我带回来一串糖葫芦。” 话说得很明了了。 谁都说喻从意无心无情,唯有跟在她身边的人才知道,她将那些情意藏在心底,是旁人触碰诋毁不得的。 无论如何,她和沈择赢不会有形同陌路的那天。 原以为得了答案,无论是不是喻长行想要的,他都会乖顺离开。 不想他却反问:“那君成是谁?” “你听到了多少?”喻从意直直看着他,眼底凌厉起来。 那是喻长行未见过的模样,一道天然的沟壑只因这一眼凌空而降,横亘在他二人之间。 叫他觉得陌生。 少年身影单薄清瘦,明明端着一派恭敬之态,可因这没由来的隔阂,身上却散发出几分委屈的意味: “从这位托沈侯爷照顾师父开始。” 喻从意起身走到门前:“他是我师父。” “从前有些事情我没教过你,现在补上。” “不该问的别问。” 说罢喻从意打开大门,摆明了送客。喻 3. 入局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两日后,忠肃侯府。 宽敞明亮的卧房内静可闻针,来往侍候的丫鬟婆子个个低首垂目,不敢惹出半分动静。 梳着堕马髻的妇人满脸愁容坐在床尾,手中绣帕绞成一团,几度欲言又止。 床榻上,相较于母亲的不安,沈回安稚嫩的脸上一片平静:“长行哥哥,怎么样?我好些了吗?” 喻长行如玉纤长的手指搭在沈回安的脉上,片刻后收回手。 对上沈回安那双清澈的眸子,他心底不忍,不由放柔声调:“脉象上看,小世子殿下已好转许多。坚持服药下去,一个疗程后再由师父来看,待到春暖花开就能出府走走了。” 闻言,沈夫人“蹭”地站起:“此话当真?” 二人登时看向沈夫人。 自觉失态,沈夫人连忙讪笑两声,话里喜悦难掩:“阿弥陀佛,这孩子从小见了不知多少太医大夫,都说……眼下这等好消息,我先去告知侯爷。安儿,你乖乖听喻公子的话。” 说着她边往外走,边扇动右手,似要扇去面上因激动染上的红。 目送沈夫人离开,沈回安解释道:“阿娘只是为我高兴,让长行哥哥见笑了。” “父母爱子,人之常情。”喻长行表示理解,拿起一侧的拨浪鼓,伸到沈回安眼前晃了晃。 两侧鼓槌敲击鼓面,发出“咚咚”的声响,一下吸引了沈回安的注意。 “这是长行哥哥给我买的吗?” 喻长行将拨浪鼓递过去,沈回安连忙接过手,喜笑颜开:“谢谢长行哥哥。” 大抵是长期没有同龄玩伴相陪,又或是病者间的惺惺相惜。沈回安对喻长行第一眼就颇有好感,相处下来喜爱之情更甚。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喻长行到底是被喻从意和沈择赢带了出来。从此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沦为闲人一个,陪沈回安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这拨浪鼓还是两日前在街上,他瞧着有趣买下的。 不过好在师父没被那日夜里的事情影响,待他一切如旧。他心里是高兴的。 沈回安双手来回搓着杆子,伴随着欢快的鼓声,他出声道:“要是阿爹在就好了,就可以陪我一起玩。” 喻长行神色微顿,状似无意道:“这几日沈侯爷都没来看过你?” 沈回安眉头微微皱起,努力回忆着:“听阿娘说,阿爹每晚都来看我。可是每次我都睡了,所以一次都没见到阿爹。” 白日不见踪影,入夜方才现身。 喻长行的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影。 又陪沈回安玩了一会儿,哄着人歇下,喻长行才离开。 原本缓稳的步伐在右脚迈出门槛的刹那变得急快。 穿过沈府后院花园来到客院。 冬雪薄覆在枯枝上,压下其余色彩。唯有一片艳色盛开在纯白天地间,那是喻从意下榻厢房前的红梅。 喻长行站定在房前,只看了一眼,未曾犹豫,抬手径直推开了房门。 ——房内空无一人。 意料之中、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喻长行原本静下来就颇显冷淡的眸子添上一层更浓的不悦。 他关上门,转身走到隔壁阿离的屋子。 彼时阿离正在屋内练字,听见声响也不惊讶,甚至连头都未抬:“稀客啊。公子何事?” 喻长行早习惯了他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当着喻从意的面,阿离无疑是知礼识仪,内敛心细。 一旦喻从意不在,特别是他们二人独处时,阿离是既无了恭敬、亦不屑伪装。 连这一声“公子”都掺不了半点真心。 喻长行开门见山道:“师父这几日去哪儿了。” 是了。自从醉仙楼回来,喻长行还从不曾在白日里见过喻从意。 每每过了子时,他才远远得见那间屋子的灯火明了又灭,才能心安入眠。 他以为是师父入京后另有安排,不便带他,故没有多问。 现在看来竟是和那姓沈的在一起。 “你心里有数,只是想我给你一个答案罢了。”阿离恰好收笔,今日这字他写得很满意。 “掌门这几日确实一直和沈侯爷在一起。” 话音刚落,阿离欣赏不到两秒的字被人抓走,飞快在来人手心中皱成一团。 阿离这才迟迟抬头,笑眼盈盈地看着喻长行。 喻长行此时依旧身姿挺拔,清雅无双。 撇开他略显粗暴的动作不谈,若叫旁人见了,应当认为这谪仙般的人合该是一副不染尘世的模样,冷脸亦自成风景。 可惜,阿离和喻长行,太熟了。 喻长行没有十六岁之前的记忆。 自他恢复意识起至今,两年时间,除了喻从意,便剩阿离与他朝夕相对。 阿离理所应当地知道,这位被掌门多番保护的小公子,眼下看起来风平浪静,内里早已盛怒滔天。 只可惜了他这副好字。 “相识一场,我奉劝你一句。”阿离绕过喻长行,擦肩而过时轻飘飘道,“有些事情不是做徒弟该管的,有些界也不是你能越的。” 喻长行的拳头紧了又松,掌中不适的异物感唤回了些许神志。他后知后觉,展开手心里的纸。 都说见字如人,阿离素日里装出一副老好人的形象,一手字却苍劲有力。 纸上赫然一个占据全篇的—— 情。 跟着揉皱的纸一道,那个字上布满折痕,笔画间扭曲弯折,喻长行尝试几次,纵使再用心抚平也无法恢复原状。 沈府内的心事重重,终不会随着萧瑟的冬风,如人所愿吹至喻从意的身侧。 因为她现在正在卖包子。 醉仙楼前,长街对过,支着许多各式各样的小摊铺。叫卖吆喝声汇集在这片土地上,伴着包子的芬芳绵延数里。 “哟,今儿怎来的是个这么标致的小娘子?”几人走到包子铺前,说笑道,“拿三个肉包三个素包。” 喻从意麻利地装包子,嘴上应道:“大姑病了,我这个做侄女的替她看两天铺子。客官您拿好。” “你还挺上手的。”背脊被拍了一下,喻从意侧过头,一个香喷喷的肉包子从后递到她嘴边。 她也没客气,张嘴就咬了一大口。 险些被咬到手的沈择赢轻啧了一声,玩笑道:“真当自己是我娘子了?” “舌头不要我可以无痛帮你割了。” 喻从意边骂着,边探身将装好的三个包子递给眼前尚不足台子高的小丫头:“小妹妹拿好,路上小心些。” 他俩现下各作平民百姓打扮,特意上了妆,模糊完五官底子又调脏了肤色,乍一瞧哪有半点侯爷掌门的样子。 沈择赢还想说什么,就一个红粉衣裙的美妇人娉娉袅袅走了过来,小腹微凸。 “拿两个粉丝包子。”妇人道。 喻从意应着,回头拿包子时与沈择赢互换眼神,彼此心知肚明。 她来了。 这妇人姓钱,是崔员外养在外面的外室。 记得醉仙楼那日回府后,沈择赢喊她去了书房,开口便是请她一同调查崔府的真假账簿。 沈家怀疑崔员外要私吞崔家家产,且已有了些证据。 “崔家的内事,与沈家何干?”喻从意眉峰轻挑,没有自恋到认为沈择赢是为自己所做,“你是不是闲?” 沈择赢猜到她会这般说,折扇轻摇,悠悠道:“说来话——” 喻从意闭了闭眼,沈择赢立马改口:“说来话短。你见到的那位崔员外,本名王八弟。真要细算起辈分,我该称呼他一声……表 4. 乱情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钱娘子住的地方与寻常百姓并无不同,简陋的院子中矮矮一间平房,种着一棵柳树。 小门一关,谁能想到里头住着京中富商的外室。 喻从意和沈择赢远远瞧着,谁都没有动,也没有开口说话。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确认钱娘子不会再出门,沈择赢才道:“有了身子还住在这里,可见王八弟对她也没有多疼爱。” 喻从意反道:“小隐隐于市。何况若王八弟对她不上心,对你来说不是好事吧?” 沈择赢不置可否。 又等了半柱香的时间,见那小院似乎真不再有动静,沈择赢道:“今日便先到这儿吧,明日我让手下的人再来守着。” 喻从意额间微跳:“你手下有人?” “我几时说我手下没人了。”沈择赢好笑道,“不过是……” “来人了。” 沈择赢一噎,默默咽下后半句话。 只见一人影由远及近缓缓走来,停在小院门口。那人先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竟直接推门而入。 那是个青年男子,他右脚行动不大便利,走起路来有些跛脚 喻从意猜道:“这钱姨娘还有亲友在京中吗?” 沈择赢摇摇头:“她是蜀郡人,家中世代都在蜀郡生活。” “家中小厮?”喻从意蹙眉,重新打量了一番院中大小,“或是不留宿的伙夫劳工……” 话至一半,她想起男子的右脚,沉默了。 倒并非说有些残缺就做不得这些劳力换钱,只是钱娘子到底是有孕的妇人,合该更体贴些才对。 打消了几种可能的念头,剩下的便是真相。 “难不成……” “或许是钱娘子在外头的情人。” “二位猜得不错。来了这么久了,何不进来一叙?” 女声自身后响起,饶是在外奔走多年的喻从意也不曾注意到附近何时多了个人。 究竟是他们的注意力被那男子吸引,还是…… 回过身,就见钱娘子笑盈盈地抚着小腹,颔首行了一礼。 “草民钱氏见过忠肃侯。想见侯爷一面,真不容易。”钱娘子眯了眯眼,打量一番二人的装束,转口道,“不过看来,侯爷也想见我。” 屋内,四人围坐在小桌前,略显得有些拥挤。 青年给每人倒了热水后便静静坐在钱娘子身侧,垂首不发一言。 “钱娘子既然知道我们要来,便也该清楚我们所为何事。”沈择赢率先开口,目光却是落在青年身上,“若此事办成,娘子怕是没机会金屋藏娇了。” 青年膝上的双拳紧了紧,钱娘子见状安抚地牵过他的右手,十指相扣。 “王八弟造假账簿架空崔家家产,此人蛰伏多年心思缜密,你们找不到切实的证据,于是想从我身上下手。”钱娘子娓娓道来,说得分毫不差。 “而你找上我们,是你所图之事需要我们助力。”喻从意愈发不敢小看眼前女子,故问道,“可是与你身边这位有关?”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钱娘子笑道,“你们为崔家小姐,我为我的石郎。大家的目标都是王八弟,何不是双赢的买卖?” 沈择赢思着片刻:“我们如何信你呢?” 钱娘子早有预料,眸光流转间看向喻从意,笑容愈发灿烂:“方才就想说了,姑娘容貌倾城,这般打扮也同旁人有云泥之别。” “难怪收的徒弟也那样好看,叫崔家小姐见之忘俗。” 喻从意皱眉:“此事与我徒弟何干?” “王八弟虽想将崔家占为己有,明面上对崔秋蕊可是一片慈父心怀。”钱娘子空出的手轻轻将面前茶盏推至喻从意面前。 “崔秋蕊想要的东西,即使他不喜欢,也会不择手段地为她得到。” “好姑娘,你家宝贝徒儿现在真的安全吗?” 喻从意“蹭”地站起身,抬步就朝门外走去,连沈择赢都顾不上了。 右脚刚踏出门槛,喻从意脚步一顿,神色复杂地回头道:“若钱娘子所言不虚,喻某定当涌泉相报。” 钱娘子望着喻从意离开的背影,重新看回沈择赢:“沈侯爷,喻姑娘接下草民的投名状,在您那儿有效吗?” 沈择赢轻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这点主,她还是能做的。” 喻从意原想直接去醉仙楼要人,但考虑到钱娘子的话不一定为真,她手上又没有证据,于是转而先回了趟沈府。 门口小厮见有人风风火火要往府门里闯,连忙拦道:“来者何……喻姑娘?” 喻从意借势问他:“今儿长行出门没有?” 沈择赢嘱咐过府内下人,要将喻从意一行人视为上宾,故个个不敢慢待,恭敬道: “喻公子是出了趟门,不过方才已经回来了。” 喻从意听闻喻长行回府,心底松了口气。 刚刚小厮的反应叫她想起自个儿还没换身衣裳,既然已知喻长行无碍,她干脆先回自己卧房快快梳理了一番,以免一会儿再吓到旁人。 喻从意素日不爱上妆,衣服也不是繁复雍华的款式,并耽误不了太久。 她收拾完毕便朝喻长行那儿走去。今日在外待了太久,回府时已是霞光漫天。等她再出房门,天已暗了大半。 喻长行的屋子离她不远,她统共就这一个徒弟,总要亲眼见过把了脉才好彻底放心。 喻从意快步走到喻长行房前,正欲抬手敲门,屋里压抑的低声止住了她僵在半空的手。 难不成是…… 危险的念头自喻从意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连忙晃了晃脑袋,想将里头的脏污挥去。 她怎么能这般想她的徒弟! 鬼使神差地,喻从意身体微微前倾,将耳贴上夜里带着凉意的木板。 原本隔绝在内的声音因她的动作变得直白,明明屋外一片冰寒,却激得喻从意耳尖发烫。 “……嗯。” “师父……给我……” 喻从意下意识想逃。 双腿像灌了铅一般牢牢钉在原地,里头的声音在一声轻哼后忽然戛然而止。 紧接着屋内传来一些别的动静。 是结束了吗……? 没来得及松口气,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离她愈来愈近。 等喻从意反应过来时,木门轰然打开,寒风朝着温暖的室内灌入,掀起来人袖摆飘浮。 喻长行白皙的面颊此刻通红,连眼尾都烫出一抹色彩。 中衣松松垮垮披在他身上,沿着修长的脖颈一路 5. 赶走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喻长行好像真的被刺激到了,见师父不搭理,又颤着声音问了遍: “师父是嫌我麻烦碍事,要赶我走吗?” 喻长行生得白,又是余韵之后,此时唇色洇红,眸光闪闪,难叫人不心生爱怜。 “我不曾说过你碍事。” “那就还是要赶我走?” 恍惚间,喻从意仿佛看到了两年前的喻长行。 那时他刚做她的弟子,三天两头受寒高热,动不动就缠绵病榻。 门中人人皆知掌门新收的大弟子是个吹不得风的病秧子。 连门中几位长老都曾劝过喻从意:“长行这孩子瞧着未必能活过弱冠,你便是再喜欢他,也不碍着多收几个徒弟啊。” 当时门派刚有起色,喻从意不善处理庶务,多仰仗几位长老打理。 故她只是客气道:“日后再说吧。” 又一次春雨过后,喻长行白日醒了在长生院里没等到她,便踏着还湿的青石板路出门去寻。 喻从意回来时,就见裹着厚厚斗篷的少年惨白着一张脸,蹲靠在刻着“济生门”的石板旁发抖。 直到看见她,他才扯开嘴角喊了声“师父”,便直直倒了下去。 现下回想,那是金尊玉贵的小公子拜入济生门后,头一回出长生院。 既不认识路,也不认识人。 喻长行那次病得格外严重,烧退了又复,整张脸烧得通红。吓得喻从意一整夜没合眼,临天亮时才趴在床边打了会儿瞌睡。 等她再睁眼,就见喻长行躺在榻上盯着她。 见她醒了,喻长行眼里突然蓄起水雾,两行清泪沿着双颊滚落,伸手小心翼翼地勾上她的衣摆。 “师父,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会好好吃药、好好养病,不乱跑……” “能不能不要赶我走、不要找其他徒弟?” 喻从意见他哭了,有片刻失神。 平常再苦的药他也能眉头不皱的喝下,病到浑身酸痛也没喊过一声疼。 竟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传言,这样轻易落了泪。 喻从意屈指想拭走他眼角的泪,没想到越擦越多。 又想将他的手塞回被中,却被他反拉住,那模样像极了前些日子阿离从山下抱回来的流浪狗。 “我何时又说过要赶你走了?”喻从意终究由他牵着,连着自己的手一同盖在被子下,“有人找你胡说什么了吗?” 喻长行摇头,迟疑了一下,道:“那日长老们与师父的话,我听见了。” 原来如此。 在喻长行不安又殷切的目光中,喻从意说出了她前半生最矫情的一句承诺: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此生徒弟唯喻长行一人。” “若违誓言,天——”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喻长行慌张地捂住嘴。 “长行只要这一刻的真心便好。”他吸了吸鼻子,真心笑起来。 意识回笼,喻从意的心都软了几分。 不想落在喻长行的眼里,是迟疑,是默认。 喻长行自嘲地笑着,撑起身子靠在床边,反道:“师父不是问我今日为何出门,去了何处?” “你说。” “师父近来事务繁忙,都跟沈侯爷待在一起。我一人呆在府上无聊,就出门寻乐子,恰巧遇到了崔家小姐。” “崔家小姐邀我用膳,正值饭点,我就没有拒绝。” 就着他的话,喻从意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崔家小姐愈发好奇起来。 据她所知,崔秋蕊身世坎坷,亲娘早逝,生长在王八弟的溺爱下,应当生了个骄纵的性子。 可从喻长行的表现来看,绝非如此。 喻从意若有所思地点着下巴,喃喃道:“那恐怕就是此时被人动了手脚。你们是在醉仙楼用的?” “正是。”喻长行垂下眼帘,恭敬答道,“那位崔员外也在,不过这次倒与上次不大相同,见到我格外热情。” “用完膳,我觉得身子不适就想回来,崔员外要留我住一晚,被我拒绝了。” 喻从意反问:“他既对你下药,怎会轻易放你回来?” 喻长行苦笑道:“师父聪慧。崔员外想强留我与崔小姐生米煮作熟饭,定下亲事。崔小姐也中了药,以簪抵脖据理力争,才让崔员外打消了这个念头。” “徒儿有师父相助,也不知崔小姐如何了。” 钱娘子的话再一次浮现。 “崔秋蕊想要的东西,王八弟再不喜,也会不择手段地为她得到。” 不择手段。 连多情香都能用上,连自家女儿的清白也弃之不顾。 “此药霸道,好在解药也极易到手,想来崔小姐应当无恙。”喻从意宽慰道,“既如此。天色不早,你先歇息。” 她起身,脑子里满是崔家的事情,自然未注意到身后紧盯着自己的目光。 待喻从意走了以后,屋门再度被打开。 喻长行连头也没回就猜到是谁,以被蒙面自嘲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这都猜到了,看来没病到脑子。”阿离坐上刚刚喻从意坐的位置,不客气地为自己满上一盏茶,“死心了?” “师父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清楚。”喻长行闷闷道,“沈择赢即便对她有意,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师父总不可能巴巴上门做妾吧?” “说得对,那你又巴巴去找不痛快做什么?”阿离不紧不慢喝口茶,语气平淡,喻长行还是听出了嘲讽。 不过他现在身心俱疲,懒得理他。 阿离喝完他一杯茶就走,走前好心吹灭了他床头摇曳的烛光。 “其实我问的不是沈侯爷。” 一片漆黑中,只听床上人低声道: “我也不会死心。” - 喻从意一贯不爱欠人人情。 无论过程如何,钱娘子的诚意摆在她面前,她也应当信守承诺,涌泉相报。 “呃啊!!!” 一声惨叫自钱娘子的房中响起。钱娘子闻声猛地拍桌起身,扶着肚子就要往里屋冲。 还是沈择赢拦了一把:“你进去也是添乱。” 钱娘子红着眼,死死咬着下唇瓣,到底没在动弹。 又过了一会儿,门应声而开。 喻从意尚未来得及开口,身侧便掀起一道风。回首看去,钱娘子已经坐在塌边心疼地替她的石郎拭汗。 石郎全名石三,亦是蜀郡人。 见两人依偎在一起,喻从意没上去打扰,只远远站在门外叮嘱道:“这段时日忌腥辣刺激,按照我的方子上药调理。他的伤太久,恢复如初是不可能了,不过修养得当的话,走路时应与常人无异。” 石三拍着钱娘子的手,笨拙地安抚道:“别哭,会丑。” “呆子,闭嘴吧你。”钱娘子破涕为笑,转身对喻从意盈盈一礼,“喻姑娘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 6. 意见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如今在场的,一个是喻从意幼年相识的挚友,一个是她唯一的弟子。 按理说至亲至近莫过于此,喻从意却平生出一种四肢无处安放的局促与别扭。 沈择赢惊讶于喻长行找到这里,不过很快就换上一如既往地轻松表情,大咧咧坐在厅室桌边的椅子上:“你是同秋蕊那丫头一道来的?” “沈侯爷说得对也不对。”喻长行笑容温煦有礼,但叫人觉得说不出的疏离,“醉仙楼有人醉酒闹事不假,崔小姐寻崔员外主持大局,我不过是帮忙指了条路。” “至于我,是来接师父回去的。” “这样啊——”沈择赢若有所思着看向喻从意,玩笑道,“你这小徒弟,小小年纪就是个劳碌命,这是怕我照顾不好你呢。” 这话一落,喻长行也顺着投来目光,关切道:“方才师父定然受惊了,可见徒弟担心得不无道理。” 钱娘子拍上喻从意的肩膀,狡黠道:“还真是让人艳羡不来的烦恼。” 喻从意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干脆将莫名牵扯到自己身上的话题抛之脑后,先问喻长行:“你怎么来了?” 她语气僵硬,喻长行反轻蹙起眉头问道:“倘若我不来,师父的事情究竟要瞒我多久?” “当年拜入师父门下,徒弟与师父同吃同睡形影不离,从未有过什么秘密。” “来趟京城以后,是面也见不上了,话也没得说了。做徒弟的找师父还得被质问,这又是哪儿来的道理?” 他说得情真意切,明明音色声调未变,喻从意却在字里行间捕捉到了难掩的委屈。 ……这是在委屈什么? 沈择赢好笑地看他,甚至鼓励道:“是,你师父确实没心没肺,我也赞同。” 喻长行一顿,转口道:“我师父倒不是沈侯爷说得这般。” “刚刚还在抱怨,还没转头呢这就护上了。”钱娘子是个人精,看出几人之间不寻常的氛围,调和道,“小公子也别站着了,咱们坐下慢慢说。” 撇开躺在床上静养的石三,四人又刚好坐了一圈。 未免二人再拌嘴,喻从意率先开口:“你是何时知道这里的?崔小姐又知道多少?” 喻长行这回老实道:“崔小姐早知钱娘子与崔员外的事情,只是从来不说。至于这里——” “沈侯爷似乎也没打算瞒我?” 闻言喻从意一个眼刀杀向沈择赢,激得他一身冷汗,连忙解释道:“今儿早出门时我被这小子撞见了,他问我去哪儿,我就随口一说。” 许是自知理亏,沈择赢赔笑道:“何况长行是你的弟子,知道确实也无妨。” 喻从意心底其实不恼,只是有些无言。 毕竟她是被沈择赢拉来帮忙,此事事关崔家沈家,独独不关她的事情。 但细说起来,崔家的事情其中关窍并不光彩,弯绕间满是泥垢。 私心而言,她不想让喻长行涉入。 喻长行定定望着喻从意,似是看透她冷淡外表下的思虑,放缓了声调:“我这次来,是来帮师父的。” “帮我?” 喻长行没有正面回答,转而问钱姨娘:“崔小姐托我问您一句。” “如若她能容您与您腹中的孩子进崔家、冠崔姓,您肯是不肯?” 钱娘子不假思索:“自然不肯。” 瞧着半掩的屋内,喻长行并不意外她的回答,点头道:“既如此,崔小姐愿意出车马路费,再为您准备一笔银两,送您离开洛京。您意下如何?” “小公子这是什么意思?”钱娘子表面端着平静,实则心底一颤。 “这并非我的意思,而是崔小姐的意思。”喻长行平静道,“诸位聚在这里,除我师父外,多少都有自己的考量与利益相关。” “你们要为崔小姐出头,要替她夺回崔家的家产,却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喻从意听出他话中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崔小姐早知王八弟的所作所为,选择了默认?” “崔员外做事谨慎,不然也不会让沈家查了这么久都抓不到确实证据。”喻长行若有所指地瞧了某人一眼,“崔小姐只是心中猜测。” 话说到此处,喻长行脑中不由浮现出那日与崔秋蕊相约在茶楼。 其实崔秋蕊比喻长行还大上几月,偏生得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逢人就笑,没有半分娇纵,任谁都觉得那是蜜罐里长大的孩子。 她说:“抱歉喻公子,那日是爹爹给你添麻烦了。” 同是被崔员外设计的可怜人,喻长行自然不会怪到她头上:“我师父本就行医,对我而言称不上麻烦。倒是崔小姐该好好考虑一下了。” 他话说得直白。 崔员外能干出一次,总归能干出第二次,崔秋蕊再不为自己打算迟早要遭连累。 谁想崔秋蕊低下头,手指绞弄着发尾,犹豫道:“其实这事儿也不能全怪爹爹。是我对你有意,爹爹不忍我伤心,才……” 喻长行反问:“你为他开脱,可曾想过他背地里或许做了更多,看似为你好实则要害你的事情?” 其实喻长行只是随口提到。 不想崔秋蕊猛地抬头,眼里的慌张直直撞入喻长行眼里:“你都知道了?” 喻长行见状,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他知道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他就什么都知道了。 “我不懂爹爹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到动情处,崔秋蕊眼泪止不住大颗大颗落下,抽噎道,“他想要拿去便是,他是我爹,我的不也就是他的吗?” 喻长行在袖中摸了好一阵,才摸出一张素帕递过去:“那你眼下怎么打算?” 崔秋蕊接过帕子,不知为何愣了一下,将帕子紧紧攥在心口:“我想……罢了吧。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糊里糊涂过下去,不好吗?” “我已经没有娘了,不能再没有爹。” 喻长行将崔秋蕊的话复述了一遭,余光不住朝喻从意身上撇去。 许是年纪相仿,许是经历相似。喻长行莫名地理解崔秋蕊的想法。 他没有记忆,没有亲朋,只有师父。 身份互换,若是师父想要他的什么,他也会乐呵呵地双手奉上。 哪怕是心,哪怕是命。 喻从意听罢只觉得是个心软善良的小女孩,再多的涟漪便一点也掀 7. 突变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您认识?”喻长行有些意外。 他对这个师祖知之甚少,除了上回在沈府听到了一回,他就再没见师父提起过这个人的事情。 他原猜测师父与师祖的关系大概不好,才会避而不谈。 但看喻从意现下的反应,趟这趟混水显然是为了师祖,喻长行心下反倒吃不准。 钱娘子艰难地点头道:“有些交情。” 忆起这个尘封许久的名讳,钱娘子再重新看喻从意,霎时有些恍惚。 院中白衣利落的女子与记忆里粉袄双丫髻的小丫头身影重叠,一招一式,都似落在她心口。 她原来是见过喻从意的。 那是二十年前的一场倒春寒。 虽以入春,天还是一片灰蒙,半分不见春景应有的盎然生气。寒风凛冽刺骨,愈往北上愈难捱瑟瑟。 与石三私奔,是钱娘子这一生做过最大胆的决定。 蜀郡到洛京的路长且远,等二人抵达洛京时身上的盘缠早已耗尽,身无分文。 缺帮工的店家嫌他们不会官话,四处碰壁。头一晚,二人只好委顿在巷尾一家商铺的屋檐底下。 石三将钱娘子拥在怀里,问:“莺儿,你后悔吗?” 钱莺冻得牙齿都在打颤,一开口,雾气便在眼前萦萦,脸僵硬得扯不出笑。 她却说:“已经很好了。” 今日原是她的大婚之日。 只因她生得不错,得了县老爷两句话夸赞,爹娘就巴巴要把她塞进去做妾。 她不稀罕那样的泼天富贵,宁可饥寒交迫,好歹是与心爱之人生死与共。 可惜上天没有饶过这对苦命鸳鸯。 夜半的一场大雨,彻底浇垮了钱莺因路途颠簸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后半夜起了高热。 石三抱着钱莺的身子在雨夜里狂奔,挨家挨户敲门磕头,却像击打在石路上的一小滴雨珠,再激不起更多涟漪。 直到天将明时。 “师父!我今天一定要吃到茶楼的蟹黄小笼包!吃两笼!” “既然想吃,怎么不喊阿赢给你带?” “那个不一样嘛——” 笑声自远处传来,伴着稚气的童声与少年宠溺的应答。 当时钱莺已经烧得神智不清,强撑着眼皮想去看声音的来源。 就见青绿色的油纸伞下,一大一小二人牵着手,逆着天光缓缓行来。 钱莺得救了。 现下回想起来,那是钱莺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时光。 救她的人名唤喻君成,恰巧是个医者,住在京中一个不大起眼的小院之中。 喻君成少话,待人温和疏离,唯独对带在身边那个小丫头有十二分的耐心。 每日晨起,钱莺便见喻君成盯着小丫头在院中练功。 这时的喻君成大多冷着一张脸,小丫头常有摔了碰了他也不哄,只一遍遍喊着“再来”。 但练功一旦结束,喻君成立马就会换上一副面孔。 他蹲下身子,撸起她的袖子,那里已经红肿了一块:“疼吗?” 小丫头眼圈红红,边抽气边道:“一点也不疼!” 话虽如此,喻君成还是叫她坐上板凳,他则拿来药盒蹲下身替她上药。 钱莺和石三身无分文,既给不了药钱,又借住在人家这儿,连穿得衣裳都是喻君成喊朋友送来的。 故此,石三主动揽下一日三餐。 过了午时,院中就会热闹起来。 常有一名容貌姣好的年轻女子来窜门,头一回见到钱莺时,那女子还吓了一跳:“你是喻公子的娘子吗?” 这时他们虽说不来官话,但已经能听懂一些了。 钱莺连忙否认:“没得,我只是暂时住到起……” 话刚出口,钱莺就想打自己嘴巴。 人家好端端洛京人,哪儿听得懂蜀郡话! 谁料女子只是愣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惊讶到表情:“你是蜀郡人?” “你也是……?” “我不是。”女子笑着拉起钱莺的手,“但我去过蜀郡,真是个风景秀丽的好地方。” “你是不是不会官话?正好我没事,我教你吧?” “先从我的名字开始好了。” 那是钱莺学会的第一句洛京官话—— “崔道笙。” 待钱莺再回过神,那边喻从意和沈择赢已经停手,各靠在树下歇息。 “我已经打不过你了。”沈择赢笑道。 “你早就打不过我了。”喻从意毫不客气地回击,“师父的东西,我是一定要拿回来的。” “你想怎么做?” 其实喻从意也不太清楚。 她原以为帮沈择赢查清楚崔家的账,就能顺理成章地接触到崔道笙的遗物,拿回师父的东西。 现在看来,恐怕还是要从别的地方下功夫。 理所应当地,喻从意率先想起了王八弟与崔秋蕊——最有可能现在掌握着崔道笙遗物的两个人。 王八弟谨慎,师父留的东西未必有多值钱,但只要喻从意开口去要,王八弟自然会猜想它有无其余价值。 纵是看不出来,也一定会趁机找喻从意的麻烦。 若通过崔秋蕊…… 喻从意抬眼,下意识看向喻长行,不巧正对上少年的目光。 那是她未曾在喻长行眼里见过的忧虑。 她有些自责。 喻从意一直希望喻长行能够平安喜乐,不为外物所困。 那些黑暗的、龌龊的、见不得光的,自有她替他摆平。 可喻长行如今为了她几度涉险,为了她忧心忡忡,实非她所愿。 想来想去,喻从意除了头疼没有旁的好法子,干脆朝着喻长行招手:“走吧,我们回去了。” “好……”喻长行刚刚应声还未踏出步子,只觉身侧一道风刮过,钱莺已经扶着肚子快步朝喻从意走去。 “喻姑娘,等一下!” 她毕竟身怀六甲,饶是喻从意见到这阵仗也心下一颤,忙上前几步怕她跌倒:“怎么?” 钱莺深吸一口气,似是做了极大的心理建设,一口气道: “枯柳落泥护新蕊,唯愿吾女幸且康。” “道笙死前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她说自己若不得永寿,请我记住这句话,直到女儿出嫁再告诉她。” 她当时以为是产妇特有的多愁善感,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调侃道:“你又怎知是个女儿,说不定就是个臭小子,闹死你。” 直到崔道笙真的死了,死讯传到她这里,她才方知那是好友为自己女儿苦心筹谋到最后一刻。 钱莺为此彻底在洛京定居,眼睁睁看着王八弟的势力一日日壮大,同样也远远看着崔秋蕊慢慢成长。 那孩子长得很好,若不是那件事,她会以为王八弟是个 8. 道笙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是夜,喻从意仰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在脑中将白日种种重新梳理回忆。 当时石三匍匐在地悲痛欲绝,喻从意怕他伤及自己身子干脆将人打晕过去,让沈择赢派人来将他接回忠肃侯府静养。 枯柳落泥护新蕊,唯愿吾女幸且康。 若真是线索,崔道笙又如何能确认多年以后,崔秋蕊和钱莺能如她所愿地解开谜底呢。 喻从意脑子一团乱麻,长长叹了口气。 阿离端着桂花羹进屋时就见喻从意在床上翻来覆去,有些忍俊不禁。 他十一岁跟着喻从意,到今年正好十一年。 世人都道掌门面冷心冷,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却知道,她是碍于所行事才将自己架成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以至于有些不经意的小习惯,还与孩童无异。 故而阿离见怪不怪,放下桂花羹问道:“掌门在为何事烦心?不知我能不能替掌门排解一二。” 喻从意闻言腰部发力,整个人从床上坐了起来,认真道:“你说一个母亲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该如何让十几年后自己的女儿得以意会呢?” “方便告诉我这句话吗?” “枯柳落泥护新蕊,唯愿吾女幸且康。” “这后半句听上去倒做母亲的对女儿单纯的祝愿。”阿离思索片刻道,“而前半句,若真是线索……” “且说这枯柳,洛京里便有不少,该何处寻呢?” “是了,枯柳何其多。”喻从意长叹一声,“那钱莺院子里就有一棵。” …… 喻从意迟疑地抬头,二人四目相对,皆知彼此心中所想。 阿离笑道:“需要我帮忙吗?” - 月黑风高夜,挖土寻宝时。 喻长行偷偷打了个哈欠,认命地抬起锄头朝着树下就是一杵子。 他作息很好,和喻从意截然相反地喜欢早睡早起。 故卧房大门被人推开时,他生生从梦中惊醒,下意识摸向枕下的匕首。 就见一个白衣身影飞速朝他靠近,他迷糊间终于看清来人:“师父,您怎么来了?” “长行,你睡了吗?” “……”喻长行无奈道,“没有。” “那快起来,随我去钱莺家。” 三个人围着那棵槐树的三个方向往下挖,许是年份太长,挖了许久都一无所获。 喻从意擦了擦额间的汗,知道这样一直挖下去也不是办法,便道:“本来就是我没根据的猜想,挖不到就罢了,一会儿你们先回去睡,我自个儿把土埋回去就行。” 阿离知道喻从意这是有些自责了,宽慰道:“公子身体弱,让他先回去吧。我陪着掌门,两个人毕竟快些。” 莫名其妙被安排好的喻长行锄头一顿,随即立刻更卖力的挥动着锄头。 他才不走。 有了动力,就有了力量。 喻长行狠狠往地里深处一戳,只听“叮——”的脆响,震得他手腕都有些麻。 另两人闻声齐齐看向他,只见喻长行盯着地底,不确认道: “……好像挖到了。” - 崔府离醉仙楼只隔了两条街。 因着洛京遍地贵人,王八弟不敢在宅院外观上大费周章,所以远看去只是个极泯然众人的普通府邸,瞧不出有何奇异之处。 然走进崔府,方知何为别有洞天。 满屋古董玉器琳琅满目,大到书架桌椅小到毛笔摆件,无一不是珍品。 便是有些王侯贵胄来了也不免要咂舌,叹一句富贵无极。 若说崔道笙的嫁妆是王八弟踏上商途的基石,那早年圆滑的处世态度与暗地狠绝残忍的手段,才是助王八弟登天的台阶。 昏暗的屋室内,钱莺手腕被粗链一端拴住,另一端牢牢嵌在墙里。 她穿得还是白日的衣服,身下是柔软的锦被,倒也不会硌得慌或是夜里受冻。 作为半个囚犯,她称得上体面。 丫鬟端着粥碗侧坐在床边,拿着勺子的手却在发颤。 “娘子,且吃一点吧。” “你替我吃了拿出去也是一样的。”钱莺倚坐在床头,侧过脸摆出一副拒绝的模样。 丫鬟被她一句话吓得够呛,直直跪倒在地:“娘子,奴婢哪有胆子做这等欺上瞒下的事情。您为了肚子里的小主子也吃些吧!”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王八弟推门时看到这一幕,心下了然,倒也不恼:“粥放那儿你先下去罢,我来喂娘子便是。” 待丫鬟走后,王八弟没有立刻走到钱莺身边,而是慢慢悠悠绕到桌前。 书桌上正展开一张画卷,上面弯眸浅笑的温婉美人正执着一把水墨伞面的油纸伞,娉娉袅袅地立在烟雨中。 王八弟先自己欣赏了一番,献宝般捧到钱莺面前:“你来替我瞧瞧,画得像不像?” “其实我虽恼你骗我,又不能说全然不高兴。”王八弟笑道,“毕竟有人与我一同记得道笙,是件好事。” 钱莺冷冷扫了一眼,没有答话。 “我初见道笙的时候,便是在平春江边的盼归桥。”王八弟自顾自道,“当时我想,这样漂亮的女子若能嫁我为妻,我一定如珠似宝地护她一生。” 都说少年好,披桃摘蕊胜春朝。 可那是独属于富贵子弟的风华正茂,不是王八弟的。 他生在一个贫困县乡里,家中兄弟姊妹十人,他行八。 爹娘生孩子生到厌倦,到他头上随口起了个好养活的名字,分得清人便罢了。 王八弟没钱读书,但人生得精灵古怪,帮着爹娘看铺子做生意,走街窜巷同每个人打好关系。 当时谁也不知道,瞧着无邪天真的小孩已经开始偷偷攒了一笔私房钱,并在二十岁那年踏上了北上的路。 这一路真难走啊。 王八弟最初并未想过能走到洛京。他每到一座城市便待上一段时日,在当地做工谋求生路。 可惜他屡屡碰壁,每走一处,那份从县乡里带出的少年意气便被消磨一分。 直到他来到了洛京,见到了崔道笙。 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穷困潦倒的多情书生与金尊玉贵的大家小姐相遇在烟雨之中,她叫侍女为他递了把伞 9. 落定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大胤皇城坐落在洛京城城北,青瓦红砖堆砌出一片巍峨大气的壮观景象。 明德帝二十岁登基,彼时刚刚弱冠的岁数坐上了万人之上的高位,少年帝王的风光意气耀眼,时至今日沈择赢仍历历在目。 迄今已是他在位的第十二年。 或是先皇留给他的盛世太平太好,刚过而立的明德帝并未被这天下的重担蹉跎得如何疲惫,除却为帝者惯有的威严,他这些年也没什么变化。 沈择赢颇拘谨地坐在位置上,满桌珍馐美馔琳琅满目,但陪着圣上吃饭到底是少了几分滋味。 反观明德帝,挥手将宫女太监都赶到门外,吃得自得,余光扫到沈择赢时还关切道:“可是不合爱卿胃口?爱卿想吃什么,孤命御膳房去做便是。” “陛下说笑了,臣吃着都好。”沈择赢斟酌片刻问道,“只是不知陛下今日招臣进宫,是为何事?” “无事便不可唤你入宫陪孤用膳了?”明德帝笑道,“阿赢啊,你同孤生分了。” 沈择赢闻言立马就要起身,明德帝不耐烦地抬手,沈择赢意会只得重新坐下。 只听圣上长叹了口气:“瞧,年少时咱们在洛京书院念书,你那会儿何曾有过说两句话动辄告罪的脾气?” “陛下,那不一样。”沈择赢顺着明德帝的语气,一同笑道,“臣年幼不知天高地厚,仰仗着天家隆恩与太祖皇帝留下的规矩,这才敢壮着胆子做出大不敬的举动。” “陛下要是现在罚臣,臣也只好痛饮三杯,省得待会儿挨打时清醒着痛了。” 洛京书院是大胤开国太祖皇帝与发妻圣武皇后共同所创。 据闻书院落成当日,太祖皇帝与圣武皇后各题一书,以金墨刻在正门前的红墙上。 太祖皇帝写的是,只敬师生之礼,不论贵贱尊卑。 圣武皇后写的是,只谈诗书礼乐,不拦布衣罗裙。 他话说得诙谐,明德帝果然大悦。 “你啊还是老样子,图谋孤的美酒就直说!”明德帝话锋一转,“不过今日恐怕不能让你如愿了。” “陛下这是何意?” 明德帝道:“天凉了,也该让国库充盈充盈,好给底下的百姓添碗粥不是?” “听闻城中有户姓崔的人家,大肆敛财手段低劣,还是阿赢的连襟?” 沈择赢拿筷子的手一顿,极有眼力见地跪倒在圣上跟前:“崔家原是臣母家表亲,只是表姊十多年前难产后,管理崔家的一直是当年表姊家招的上门女婿。” “诶,孤既然叫你来定是信你的。” “不过为堵天下悠悠众口,这事儿还得阿赢你亲自去办,我才放心。” 用完晚膳,直到沈择赢带着人赶到崔家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还有这样瞌睡来了送枕头的好事? 崔府的下人见来了这么多人,带头的又是自家老爷的姻亲,不敢怠慢赶紧将人迎了进来。 沈择赢在大厅里等了一会,就见王八弟笑容满面地走来,额上还布着细密的汗珠。 “侯爷怎么来了?”说罢王八弟环顾四周,吓了一跳,拍着胸脯赔笑道,“还带了这么多人,吓死草民了。” 沈择赢手肘撑着茶桌似笑非笑:“这回可不是我要吓你。” 王八弟眼珠一滚,依旧是那副谄媚模样:“看在侯爷表姊的份上,可否给个明示?” “自然。”沈择赢抬起左手食指朝上指了指,“崔员外——可得罪什么人了?” 说罢,他也不管王八弟红转青转白的面色,挥了挥腰间令牌:“得罪了,搜。” “我看谁敢!” 屋外刀剑碰撞声骤然响起,沈择赢蹙眉沉声道:“你胆敢私养府兵!” “做我们这一行的,刀尖舔血,有多少朋友就有多少敌人,自然要有两手准备。” 王八弟此时彻底携去伪装,大笑道:“就比如你吧沈择赢。我自认这几年对你恭恭敬敬,你又给过我几分好颜色?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不对付。” 沈择赢握紧腰间的剑柄,瞧着对面的目光愈发冰冷:“我奉旨前来,你若伤了我、伤了我的人,可想过如何和陛下交代。” “欸哟哟,我好怕啊沈侯爷。”王八弟双手捂着心口作出慌乱之态,两只眼睛却一直盯着沈择赢,嘴角扯出一个极大的弧度,“你说怎么交代呢?嗯,崔府树大招风,遭贼人惦记,竟夜闯府门企图烧杀抢掠。” “伟大的沈侯爷挺身而出,与贼人缠斗数十回合,不慎中剑死于烈火之中。” “这个结局,沈侯爷还喜欢吗?” 沈择赢咬牙,右手一挥长剑出鞘,直直对着王八弟:“你找死。” “沈择赢,我劝你最好不要急,我还有个礼物送你。” 说罢王八弟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很快,两个小厮从侧门将一个长条状的麻袋丢了进来,发出物体碰地的重响和一道闷哼。 一个小厮拿着小刀抵在上头,另一个小厮则将麻袋打开,露出了里头的人。 竟是崔秋蕊。 一贯精致的头发变得糟乱,艳色长裙上沾满了灰尘。 她面色涨红满目惊恐,不知是痛还是吓,泪水源源不断沿着双颊滑落,整个人在看到王八弟的一刹变得尤为激动。 小厮扯开塞在崔秋蕊口里的布,小刀却仍抵在她的咽喉。 见到主心骨,崔秋蕊虽还怕那柄小刀,但仍小泣道:“爹爹……救我!到底发生什么了爹爹!” 可眼下,王八弟往日的慈爱荡然无存,眼底攀升的恨意溢出,笼罩在他周身。 崔秋蕊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哭喊也忘了,颤着声迟疑地唤着:“……爹爹?” 沈择赢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上前一步,长剑直对王八弟的脖颈,下一秒就能将他一剑封喉:“放了她,随我回宫,至多是查抄家产。” “沈侯爷说得真轻松啊。呵,至多查抄家产……”王八弟咬牙道,“我费尽心力才打拼出这一番光景,你们一句话说收走就收走,还要我感恩戴德谢你们?” 怕王八弟失了理智,沈择赢沉声提醒道:“秋蕊是你的亲女儿!” “放屁!”王八弟猛地上前一步,朝着崔秋蕊狠狠踢了一脚。 “啊!” 崔秋蕊被眼前的变故吓傻,尚未来得及消化二人口中的深意,整个人就因王八弟的这一脚滚到门边。 后背磕在门槛上,疼得她冷汗直冒。 背后是交战之声不绝于耳,咒骂、求饶,兵器刺穿衣料皮肉的声音,同时在崔秋蕊耳边炸开。 令人反胃地血腥味充斥着她的鼻腔,叫她不能呼吸,眼前最亲近的父亲却用看仇人的目光盯着她,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沈侯爷不知道吧,崔道笙那贱人嫁我的时候已有身孕了。” “我这人其实挺好的,当了十九年的王八,也算人如其名。”王八弟接过小厮的小刀,刀背轻轻滑过崔秋蕊的脸颊,仿佛在欣赏她此刻的惊恐。 “把别人女儿养得如珠如宝,世间男子能有几人胜我?” 崔秋蕊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阿爹,你在骗我对不对?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玩……” “没有啊,没有骗你。”王八弟挥着小刀一路向下,最终落在崔秋蕊心口,“毕竟叫了我这么多年爹,到九泉之下不要怪我。” “要怪就怪这帮人多管闲事,怪你娘把那笔价值连城的遗产藏得太好。” 沈择赢的剑尖早已抵上王八弟的后背:“杀了她,你也会死。” “嗯哼,我知道。所以不是现在。”王八弟拽着崔秋蕊的头发将她生生拉起,崔秋蕊一边尖叫一边艰难地想挪着脚想站起来。 他一手锢着崔秋蕊在身前,小刀移回她的脖子:“沈侯爷,现在轮到你来猜了。” “如果你现在杀我,我死前一定会带她一道。” “如果你放我离开,那她有可能活,有可能死。” 沈择赢道:“听起来都不太划算。” “可你只能选后者。”王八弟示威地将刀贴得更紧,崔秋蕊白皙的脖子上隐隐已经有了道血痕,“沈侯爷不想又有亲近之人死在跟前吧?” “你……” “选什么选。” 一道清冷的女声突然响起,王八弟尚来不及回头看来者是谁,突然顿在原地,面露惊恐,视线缓缓下移。 剑尖 10. 旧信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钱莺:“我找到道笙留下的密道了,就在王八弟书房内间。”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纷纷看向地上还自悲伤中难自拔的崔秋蕊。 喻长行低声道:“崔小姐,你可愿随我们一起去?” 崔秋蕊并未立刻回应甚至回头,只呆呆僵在那儿。 其余人也并未急着催促她,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极浅的一声:“好。” 王八弟的书房在崔府北侧,钱莺扭动桌上的玉盏,书架自中轰然向两侧打开,漏出一道小门。 里头的房间较之外面更为昏暗,只剩几盏烛灯,照得满壁画像颇为阴森骇人。 崔秋蕊显然不知道此处,瞪大双目,视线一一扫过每一张画,颤声问道:“这些,都是我阿娘吗?” 钱莺道:“是,这些都是他画的道笙,唯有一张不同。” 她直直向前,站定在正中间那幅画像之前。 画上的崔道笙明明笑容明媚,灿若骄阳,身着火红嫁衣,怀中抱箫,指尖夹着一朵不大起眼的小花。 眼角却泪迹淡淡,乍看违和,细看方觉另有深意。 喻从意眉头轻蹙,不自觉道:“这画我好像见过。” “姑娘自然见过。”钱莺抬手将画取下,回头看着喻从意,眼里的怀念汹涌而出。 “这幅画,还是姑娘与令师同作,赠予道笙的新婚礼物。” 望着画上如火的红衣,喻从意在洛京小院的记忆被唤醒。 那时喻从意还小,跟着师父来来去去见过许多人。 她记不得他们的名字,除了会喊师父与阿赢,多数人都归到了“哥哥姊姊”一通乱喊。 其中有位漂亮阿姊常来找师父,也会像阿赢一样给她带茶楼的甜糕酥饼,带街头卖的风车糖人,对她甜甜地笑。 最后一次见到那位阿姊,她就穿着这样一身红衣。 师父说那是嫁衣,每个女子与心爱之人相约白首,就会穿上这样的衣服许其一生。 她听到师父问:“你决定了?” 阿姊那日格外漂亮,可她看得出阿姊不高兴。 “我说过要嫁他的。他食言了,我不能也做这背信弃义的小人。” 她在两人的对话中似懂非懂,抬手轻轻拽着阿姊的袖摆轻晃。 阿姊配合地蹲下身子,温柔道:“小宝儿怎么啦?” “给阿姊。”她递给阿姊一朵粉色小花,怕阿姊嫌弃忙道,“下次给阿姊更好看的。” 不想阿姊一下拥住了她,她犹豫了一下,也回抱住了阿姊,像往日师父哄自己一般轻轻拍着阿姊后背。 “这个就很好了。”过了许久,阿姊才放开她,泛红的眼睛微眨,“阿姊要告诉宝儿一个小秘密。” 说着,阿姊拉起她的手轻轻覆上小腹的位置:“马上宝儿就要当小姨姨啦。” 这时喻君成拿来画笔卷轴,平铺在一旁的石桌上:“寒舍陋室,寻不到合适的礼物贺你新婚。如若不嫌,就献丑画一幅画赠你。” “喻公子的丹青天下难求,怎会嫌弃。”阿姊披上红盖头,将眼前的红布折翻到脑后,“君成,这两年多谢。” “是我谢你。” 终于,那早已模糊的阿姊模样,与画上人重叠起来。 喻从意僵在原地,缓缓回首,崔秋蕊正迷茫地来回看着画与她:“你们都见过我阿娘?” 原来她是阿姊的孩子。 思及此,喻从意的语气不由软和下来:“几面之缘,她是很好的人。” 画卷之后,明晃晃一个锁孔。 “怪不得,说不定王八弟早就发现了此处,但苦于没有钥匙。”沈择赢一顿,“我们不是也没有钥匙吗?” “这次沈侯爷猜错了。”喻长行从袖中掏出香囊,对着沈择赢一晃,旋即交给崔秋蕊,温声道,“去吧。” “我吗?”崔秋蕊接过香囊,将钥匙倒在手心里盯了一会儿,才道,“好!” 沈择赢偏头凑向喻从意,嘟囔道:“这小子这么得意,不会是他找到的吧?” 喻从意挑眉:“算是吧。” 底下传来一阵巨响,地砖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密道。 阿离拿来两盏烛台,递给喻长行一盏后率先走了下去。 密道内结构并不复杂,大约下了三十级台阶,眼前景象一转,豁然开朗。 那是个与上头书房差不多大的空间,空空荡荡并没有放什么,只堆放了好几个大箱子。 沈择赢道:“这就是表姊留下的遗物?” 喻从意忽觉心跳如鼓,手攥紧袖口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崔小姐,你去开吧。” 崔秋蕊这次没有犹豫,快步走到箱子面前停下,深吸好几口气,才按下锁扣,略费劲地将箱子打开。 里头是好几个包裹精致、大小不一的匣子,同样的是,每个上面都夹了信。 崔秋蕊随手打开其中两封,在泛黄薄脆的纸张上,娟秀的字体跃然映目。 “吾女秋蕊,今已垂髫。阿娘这般大时最羡旁人有纸鸢可放,有酥糖可食。酥糖难放,阿娘便为秋蕊备了许多玩乐之物,希望你喜欢。” “吾女秋蕊,今已及笄。女子及笄方值嫁龄,阿娘盼你长大,亦怕你长大。既愿你得有心人,又想嫁为人妇总艰难,这般想,不嫁人也无所谓,阿娘自会为你备好钱两地产,任你自由自在。” “吾女秋蕊,生辰喜乐。” 箱子里头大到田产地契,小到蹴鞠发簪,一应俱全。 整整二十年的生辰喜乐。 几人帮着崔秋蕊将箱子全部打开,她来不及去细点那些礼品,只将每封信抽出来。 “咦?”崔秋蕊数了数,疑惑道,“怎么有二十一封?” 喻长行离她最近,闻言凑了过去打量一番,从里头抽出一张与其他信封材质不大相同的。 上头也写了字。 “宝儿亲启……”喻长行默了瞬,道,“这名字,似是有些草率……” 他话还没说完,手中一空,信整个被喻从意从他手里抽了出去,快得叫人来不及反应。 “师父,你认识?这位宝儿是谁啊?” “噗……”沈择赢两指撑着双颊以手遮住下半张脸,还是没挡住他的笑意,“你不知道吗?” “宝儿就是你师父呀。”他一字一顿,“喻、宝、儿。” 喻长行整个人都僵了一瞬,立马改口道:“一听就是精心取的好名字。” 喻从意抬手就往沈择赢头上一个爆锤,被他轻巧躲过:“好了好了,看信,别一心二用。” - 待几人重回地面,天光已白。 沈择赢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叹气道:“一会儿你们先回去吧,我还得收尸。” 真正意义上的收尸。 崔秋蕊忙上 11. 再遇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午时已过,清阳曜灵。 屋外传来三声叩门声,木制的餐盘摆在地上时会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又到饭点了。 喻从意趴在桌上,未绾起的墨发如瀑般披散在身后,罩着件宽大的青色外披,手臂下压着的浅色纸页边角微微泛黄。 听到动静,她挣扎着从桌上起身,外披随着动作滑落在地。 窗外的阳光刺得人有些难受,喻从意眯了眯眼,将信笺叠好放回右手屉匣方才去开门。 她嘱咐过阿离,每日把餐放到门口即可,不必等她出来拿。 喻从意直接蹲下身子,半推开门伸手去够餐盘。却听一向乖巧的木门发出绵长的“吱——”声,连带着她扶门的右手一并朝外伸去。 她仰头。喻长行居高临下地垂眼看她,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师父,午安。” 喻从意呆滞了一瞬,下意识朝四处张望,企图找到阿离的身影。 “徒弟来的路上正巧遇到阿离,既然顺道,就干脆帮师父将饭菜拿过来了。” “……谢了。”喻从意小心挪动身子侧出一条缝隙,说话的功夫将两菜一饭顺进屋内,右手猛地用力把门关上。 可惜蹲在地上的姿势不好发力,喻长行又早有准备,左手死死按住门沿不让她得逞。 师徒俩就着个木门较上劲,院中一时沉默得可怕,只剩门独自叫了四五声。 最终,喻从意先卸了力,双手捧起三只碗夹着一双筷子就往里屋走。喻长行在外没有防备向后踉跄了两步,心底愈发委屈,一言不发跟了进去。 距离崔府那夜已过三日,这是喻长行见上喻从意的第一面。 喻从意不知道从哪儿又找出一对银筷,走到餐桌边坐下,端着饭碗往一旁茶杯里扒拉了些米饭,又把装了米饭的茶杯放到桌子另一端。 “来了就吃些。” 见喻长行站在桌边盯着茶杯没有动弹,喻从意以为他没懂自己的意思,解释道:“我这儿没多的碗,你将就一下。” “……好。” 见他乖巧坐下,喻从意才低头吃饭。二人相顾无言, 一个不断夹菜确保嘴里不会空闲,一个静静盯着师父,拿筷子不停挑米饭就是不吃。 喻从意强忍着不看他,余光还是不住瞟去。 喻长行仪态很好,即使是这样旁人做起来瞧着不大聪明的动作,由他来也有几分赏心悦目。 可惜这不是她做师父的功劳。 许是这一眼落在喻长行身上太久,久到被他捉了个现行,让他找到了开口的机会:“师父这几日又不肯见徒弟了。” 半嗔半怨的话,喻从意好像不久前也听过。 那日他余毒未尽,远不如现下自持体面,在交代被下药过程时也怨过她“事务繁忙”、“跟沈侯爷待在一道”。 当时她挂念着崔家的事,没听出他在抱怨委屈。这回被人恭恭敬敬地兴师问罪了,反倒品出弦外之音。 “为师,要务繁忙……” “师父不仅没见徒弟,也没出过门。” “这不正能说明我并非刻意避你。” “……” 喻长行藏在袖下的手紧紧攥着衣料,面上仍平静道:“师父,我只是想见你。” 倘若他接着要与喻从意辩个是非对错,喻从意或许还松口气,左不过顺着他的话说便是。 可少年最赤忱的话措不及防地朝她抛来,将她心底的阴暗与卑劣照得一览无遗。 她确实故意不见他的。 三日的时间,喻从意将师父的信读了不下千百遍。 犹嫌不够,书桌前彻夜烛光摇曳,她一笔一划地抄信,直至旭日东升,有时就着桌台小憩。 信上说,此去无归路,恐卿难自顾。 “白日馋嘴夜贪凉,少淋春雨戏冬雪。饴糖糕饼虽好,牙疼复抽气。” “待吾走后,洛京有阿赢,在外奔宁氏,可保万事顺平,一生无虞。” “师父不善起名,初见你时,你倒在雪中,说自己没了爹娘。师父想,便取宝儿一名,从今往后得人珍之爱之,如珠如宝。” “若长大后你不喜欢,便自己改了吧。” “得遇宝儿,此生诸多憾事唯余一,意足矣。” 落款,喻君成。 至于这唯余一的憾事,喻君成没有写。 喻从意记得幼时师父丹青一绝,常与江湖友人来往信笺,常会画些梅兰竹菊等意象高雅之物。 她那时也羡慕,缠着师父给她也画一封。 喻君成道:“信是写给平日见不上面的朋友的,你与师父天天见面,用不上信。不如给你画在别处可好?” “可是信上的不一样……”她一把抱住喻君成小腿蹲下,干脆耍赖道,“宝儿就要嘛,而且要和别人不一样的!” “师父给那些人画的都是花啊草啊的,唔……宝儿要小鸟!” 当时喻从意缠了闹了,又被其它有趣的玩意儿吸引,转头就将这事抛之脑后。 直到多年以后,她看见这封予她的信,信笺上赫然画的是只肥肥的小雀。 喻君成大抵也没想到,画来逗喻宝儿的小雀兜兜转转,穿过十八年的时光才落到已经二十六岁的喻从意手上。 喻从意的心,从最初收到信的感伤动容,逐渐平静,平静后又生出了新的绝望。 此去无归路。 原来喻君成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一旦想到喻君成一边自己慨然赴死,一边早早替她选好了所有退路,她就气得心绞痛。 她怨他自作主张,她也恨自己这两年被安稳的好日子蒙蔽了双眼,竟也想过旧事前尘一笔勾销,且看明朝。 于是喻从意躲在这四方的天地中,一遍又一遍模仿喻君成的字迹,企图窥见一隅他写信时的所思所想。 另外。 喻从意怔怔看着喻长行。 她本该也死在十八年前的火里,阴差阳错苟且偷生这么多年,竟也已经成为一个人的师父了。 为了这个徒弟,她不被允许在旧事中止步不前。 她恨这样的改变,像是背弃了她与师父的关系。恨屋及乌,连累了何其无辜的喻长行。 喻从意放下筷子,不敢再去看喻长行的眼睛,甚至微微侧过头掩盖自己的心虚。 她嘴巴张了张,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凑成一句:“抱歉。” 喻长行想要的哪里是一句抱歉。 受伤的情绪像雾霭般萦在他原清明的眸子里,攥着衣料的手愈发收紧,暴出分明的经络。 “师父许久没出门了。今日外头阳光很好,要不要……”喻长行迟疑片刻 12. 月光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碰撞倒地声同时响起,引得四周人纷纷侧目,自觉为事故中心空出位置。 喻长行后腰莫名被人一个头槌砸中,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猛走两步,堪堪才稳住身形。 那人就没这般矫捷的身手,撞了人自己反倒闷闷摔倒在地上。 喻从意见状,赶忙停下和文绛恩的对话,快步走到喻长行身旁上手就往他后背按去:“有事吗?这疼不疼,这儿呢?” 连着问了几个位置喻长行都说不疼,喻从意才放下心,转眼看去地上那人。 文绛恩叫侍女将人扶了起来。他头上戴着个大大的斗笠,遮住了大半身形,身上无一处不破烂脏旧,叫人瞧不出衣裳原本的颜色。 文绛恩挥了挥手:“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撞到人就算了自个儿还摔一跤,你说说是不是得不偿失。” 那人双手合十,抬眼飞快看了一眼喻长行,又立马低下头:“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张口,声音沧桑沙哑,断断续续地不成句子。 喻从意定定瞧着眼前人,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罢了,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你说他做什么。”喻从意从袖中掏出荷包,上前弯腰抓过对方的手,将两枚银锭放在他手里,“老人家摔疼了吧,且去买些吃的好好休息一番。” 两人离得极近,多亏他的斗笠,外人也瞧不见这一瞬二人相对的目光。 他竟只剩一只眼。 喻从意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音量道:“若有不适,今夜亥时,城外树林我替你诊治一番。”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那人将银锭握在手中,又道了许多声谢,才缓缓离开。 文绛恩饶有兴致地调侃道:“这几年看病真把你心肠看软了?他撞了你的宝贝徒弟,你反倒给他银子?” “乐意。”喻从意上下打量她一番,“我们要回去了,你呢?” “这么快就回去了?不去我们府上坐坐?”文绛恩诧异道。 “下次吧,或者你来忠肃侯府找我。”喻从意顿了下,想到洛京中世家贵族女眷间串门邀约多有不便,又改口道,“还是等我去找你。” 文绛恩自然比她更熟悉这套流程,玩笑道:“就知道你会住在沈侯爷那儿。果真是人大了,脑子也比小时候好用,想得周全了。” “忠肃侯夫人我认识,递个拜帖也不是麻烦事儿,等我过两日就来找你叙旧。” 定下再见,二人就各自朝相反的方向离开。 走了许久喻长行才开口问道:“那位夫人与师父关系很好?” “不好。”喻从意答得干脆,“冤家路窄罢了。” 这话不是嘴硬。幼时与文绛恩相遇的那段时光,就让如今的喻从意说出来也要呸两口口水再骂句脏话的程度。 洛京城中有一处百花园,应季开花,全年景致各不相同。 百花园由朝廷拨资派专人打理,供全城百姓随意游乐赏玩,以示皇恩浩荡、与民同乐。 年方六岁的喻从意在喻君成身边教养了一年,早已扫去之前乞讨时的瘦弱狼狈,变得颇有“脾气”。 白里透粉的脸蛋生出婴儿肥,穿着桃粉袄裙,两个小啾啾上系着粉红丝带,相当熟稔地使唤沈择赢做这做那。 故到了百花园,她未因换了个环境就怯场,反倒好奇地睁大眼睛四处瞧看。 喻君成与人相约在此见面,见她适应良好,就没拘着她叫她自己去玩,别跑太远就是。 结果一扭头,喻从意就和一个粉雕玉砌的小丫头扭打到了一起。 “我师父天下第一!” “你胡扯!我师父才是天下第一!” “我师父会打架!会使剑!可帅了!” “我师父也会!我师父还会治病,还会毒人!我让我师父毒哑你!” “那我就让我师父拿剑砍你屁股!” …… 回头喻从意才知道,一园子那么多小孩儿,她一拳就挑中了当时御史大夫的小女儿。 不打不相识,为了“谁师父最强”,两个小孩儿三天两头就背着家里出来约战,甚至动脑筋鼓动各自师父对决。 原本文家心疼女儿,不肯让女儿再接触喻从意。 谁料文绛恩在家里地上滚了一圈又一圈,口口声声“不战而败非女子也”,闹得家里实在没办法才松了口。 后来发现也确实没闹出什么大事,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大管了。 再后来,喻从意离开了洛京,踏入江湖重振门派。 文绛恩则在十七岁那年嫁给了太傅的嫡次子为妻,成婚十一年,育有一子。 现在的文绛恩,乍一看确有为人妇的端庄与优雅,连喻从意第一眼也并不敢认。 不过这一张口,本性难移。 “师父其实很喜欢文夫人吧?”喻长行道。 喻从意面上表情一僵,刻意板起一张脸:“都说是冤家了。” “可师父刚刚笑了。”喻长行转身倒行,双手食指抵着颊肉向上一推,“就像这样。” “……喻长行!” - 入夜的洛京寒意渐浓,偶有飘雪。 喻从意抱着一件墨色斗篷,轻巧地踏过覆了薄雪的砖瓦,迎着月色跃出城门。 城外树林漆黑一片,唯有月光温和地透过树叶间隙,让前路尚有光亮。 见林间立着一道人影,一改白日佝偻模样挺直站在那儿,喻从意心情愈发复杂起来。 她刻意放轻脚步,可那人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她,转过身来。 “你都长那么大了啊。”声音中的低哑未变,却是另一种沉稳磁性。 喻从意走到他面前才停下脚步,多年前记忆里高大的身影,变成现在微微仰头就能与他对视的距离。 “宁三叔。”喻从意抱紧手中斗篷,死死盯着对方被眼罩遮住的右眼,“您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宁无望上前一步,抬手想像过去一般揉揉她的头发,再拍着胸脯说“宁三叔好着呢”。可手滞在半空,终是没落下去。 那个会撺掇喻君成和自己打架的小丫头,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女掌门了。 她从小就不好骗,见到他这副样子估计早已猜出大概,又岂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很好”能让她信服的呢。 喻从意当然知道他过得不好。 若非他看喻长行的那一眼太过直白,喻从意绝不会将大街上随意撞到的一个乞人与当 13. 肖似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皎月当空,拉长了宁无望月下略显孤寂的身影,轻描淡写地两句话就将这份世难容的情感笼罩在黑暗之中。 喻从意费力许多力气,才唤醒自己僵硬在原地的双腿,朝着那个事到如今还装作风轻云淡的男人走去。 她蹲下,将怀中的斗篷捧到宁无望面前:“宁三叔,同我走吧。” “济生门就在关中,虽不及当年济世门的规模,护您一个还不成问题。待养好伤、看好病,您照样可以行走江湖,像年轻时那样……” “或者。”喻从意一顿,试探道,“您想回铸剑山庄吗?” 宁无望眯眼,费力地想在喻从意脸上找到记忆里那个小家伙的影子。 他总记得,喻宝儿是个不输绛恩的混世魔王,仗着喻君成狐假虎威,爱笑敢闹。 怎么也变成这幅心事重重的模样了呢。 斗篷不轻,宁无望接过时手臂沉了一下,才将它搂在左臂臂弯里:“铸剑山庄我是回不去了。至于行走江湖……” 他伸出右手:“小宝儿,来。” 喻从意握住宁无望的手,轻轻一压就将宁无望的手掰到了下去。 “您,不用劲吗?” “我已经用了全部的力气了。”宁无望语气轻松,眼底翻涌的悲凉在月色的照耀下无处遁藏。 “好宝儿,我已经拿不了剑了。” 喻从意双手握上宁无望的右手,强行往反方向掰去,摆出宁无望扳手腕赢了的模样:“宁三叔又逗人玩,这不是赢了吗?没事的,我现在医术不比我师父差,这点小事肯定……” 她声音越说越小,不知是不是夜里太凉,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发颤:“……我一定给您治好。” “同我走吧,求您了。” 宁无望长叹一声:“你也觉得我该离开了吗?” “……是。”喻从意艰难道,“您和文绛恩同在洛京,若再有什么意外,难免叫她发现您。见您过得不好,她必然是不顾一切也要来找您的。” “都是一人倒罢,可她已经有家室有孩子了……” 宁无望默然,显然也赞同喻从意的话,半晌才自嘲笑道:“你说得对,是我太自私了。” 喻从意并不认同他的话,她清楚他留下的目的是什么。但也没去反驳。 她伸手想扶宁无望起身,顾忌他的右手只得转侧到另一边:“我先带您回去。” “宝儿。”宁无望打断了她,“再给我一些时间。” “到上元节就好,上元节后,我就随你离开,到时候一切听你的。” 喻从意见他心意已决,思虑再三也只得松口,嘱咐道:“照顾自己身体,不许失踪,不许不见我,至多到上元节。” “好好好,我们小宝儿现在果然有大人样子了,你师父看到肯定很高兴。”宁无望温声道,“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三叔!”喻从意到底拿这个长辈没办法,又绞尽脑汁地说了许多,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待她走远,宁无望望着远处树后影影绰绰的身影,笑道:“小家伙,再不走可就赶不上你师父之前回去了。” 那人身形一晃,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宁无望仰头望着月色,这样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日子,似乎终于要结束了。 想起白日见那二人并肩而立的模样,他额间隐隐作痛,怅然地自言道: “小宝儿,休要重蹈覆辙啊……” - 子时一过,洛京城家家户户熄了烛灯,陷入梦乡。 忠肃侯府也不例外。 喻从意从房檐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客院门口。四下寂静无声,唯有风吹树动,引着她摸黑踏入院中。 穿过中心庭绕至她所住的小院,喻从意一抬头,猛地瞧见一人直挺挺立在她院中。 薄光柔柔洒在那人身上,为他镀上一层银霜,照出遗世独立的清雅气度。 他似是觉察动静回过头,侧脸在月光下被柔和了轮廓,长睫轻颤,桃花眸里是说不清的多情。 喻从意呆愣在原地,喃喃道:“师……” “师父这是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他率先出声,也唤回了喻从意的心神。 她抬手捶了几下脑袋叫自己清醒,那人也彻底转过身来。 原来是喻长行。 说不上失落还是懊恼,那一瞬恍惚错看让喻从意自心底翻涌起一阵烦躁,难以平复,连带着语气也生硬起来:“不关你事。” 说罢她越过喻长行,径直朝屋内走去。 身后的大门轰然关上,原本歇在树上的雀鸟也因这突然地动静各自展翅而飞。 喻长行方扬起的笑容僵在脸上,眸底寒气凝结难消,双拳紧握发出“咯吱”声响。 师父刚刚是将他认作了谁? 纷杂的思路在这一刻串联成线。 师父称作“宁三叔”的那人、文夫人、还有沈择赢。 每个人见他时的震惊、意味深长,同师父使得那些他原本看不懂的眼色。 答案早已浮现在喻长行的面前,等待他去揭幕。 可他不敢,他不信。 难道这些年师父待他的好,都是托他人的福吗? 房门被推开时,阿离忙惊坐起,以为是掌门要下达新的任务,险些连鞋都套上脚了。 一看是喻长行,阿离默默倒了回去。 喻长行自是将他的一套动作尽收眼底,没功夫计较,他走到床边推了推阿离:“醒醒,我有事问你。” 阿离深吸一口气,疲惫地睁开眼:“喻公子,大晚上扰人清梦,你是在报复我吗?” 上回半夜叫喻长行出门刨坑的又不是他。 “正经事。”喻长行生拉硬拽,强迫让他坐了起来,“你见过师祖吗?” 阿离被他一闹,确实一下子也睡不着了。被强制唤醒的脑子不大好使,转了几圈才反应过来: “我跟掌门的时候,那位前任掌门离世多少年了,若是投胎都该有你这般年纪了吧?” 喻长行一噎,正要说什么,阿离忽然饶有兴致地凑近他,笑得不怀好意: “喻公子、喻少爷,您不会吃醋吃到死人头上了吧?” 喻长行被戳中心事不大自然,干脆一掌推在阿离肩上。 阿离倒也配合,应声便倒了下去,不过这点抗议属实堵不上他的嘴: “听闻掌门当年九死一生,得前掌门意外相救才活了下来,同吃同住养了三年,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我知道,不全是为这个。” 喻长行越想冷静思考,越想说服自己并非如猜想的那般,就越能想起过去许多被他忽视遗忘的事情。 提及师祖时师父的躲闪,从崔府拿到信后师父的异样,以及许多许多有关的不 14. 师徒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喻长行在踏进喻从意的房间前,盯着她院里的那株红梅看了许久。 他不清楚迈出的这一步,会是阳光大道,还是万丈深渊。 但雪覆大地终有消融见春的一日。 他也不想再糊里糊涂地过下去了。 喻长行抬手,掌心落在门扉上,终究下定决心推开了那扇门。 他来这间屋子的时候不多,连着前两回来找人,这是第三次。 喻从意的房间算得上简洁,除了最初刚到洛京时沈择赢为她置办的一些基本物件,再没有更多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了。 屋内萦绕着淡淡的药香,那是喻从意自己调制的味道,闻久了有安神的功效。 他也有几个这个味道的香囊,一直没舍得用。 喻长行环顾一圈,慢慢踱步到喻从意床前。 被子散乱在床榻上,原该向里的那一面此时大咧咧地朝外翻张,几乎可以猜到喻从意是如何不情不愿地被阿离从被窝里拽起来的。 恐怕现在人在前厅待客,心里早骂骂咧咧地想回来补觉罢。 脑中浮现出师父不断嘟囔“再睡一会儿”的模样,喻长行不由唇角上扬,心情颇好。 还是同文夫人多聊会儿吧,师父。喻长行想。 床对面靠窗摆着一张桌子,听闻大多女儿家都有自己的梳妆台,在这方面喻从意或许是个例外。 她只有一个妆匣,可惜喻长行只见过匣子本身,既未见师父用过,也不曾见过里头装着什么。 于是长桌整个被空了出来,左上角摆着一盏烛灯,毛笔、笔架、砚台、墨水倒是一应俱全,整整齐齐码在靠里一侧。 喻长行走到书桌前,铺着一张已经写好的信纸。 他弯腰去看,就见上面字迹已干,一笔一画清晰端正,唯有收笔处不可控地留下肆意的拉长。 喻从意的字比她的人还随意洒脱,甚至为图省事会减些笔划,通常外人能看懂已是相当不易,极有个人特色。 也正因她的个人特色,才有了这样一张刻意归束字迹,又能叫熟悉她的人轻而易举地看出她风格的信。 喻长行抿唇,死死盯着上面的“恐卿难自顾”,念着“得遇宝儿,意足矣”。 好一个珍之爱之,如珠如宝。 好一个喻君成。 喻长行眼尾发红,压抑着心底翻涌的嫉恨与不满。 理智告诉他,到此为止吧。 不过是个死人罢了。即使他对师父真有不轨之心,他也已经是个死人了。 到此为止,他还能装作什么都不知,还能做那个克制心思、对师父百依百顺的徒弟。 情感却早在理智说服他之前,自作主张地控制着他的手,落上了抽屉的把手上。 五指收紧,喻长行拉开抽屉的瞬间,早已溢满强塞进狭小空间里的信纸如瀑般倾泻而出,洋洋洒洒落了他满怀,又从他指尖怀中飘飘悠悠滑落到地上。 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倒灌,余下四肢百骸生寒发冷。 他蹲下身,目光茫然地在满地信纸中扫过。 喻君成、喻君成、还是喻君成。 每一封信、每一个字,同样的内容。 喻长行感觉自己落进了名唤喻君成的孽海,他企图找到一叶孤舟拯救将要溺毙的身体,换来的却是扑面而来的巨浪滔天。 他的师父,那个他眼中如谪仙般不染俗尘的女子。 竟也会为了一个人,固执地一遍又一遍描摹他的笔迹,在寥寥数语里拼凑他们不会实现的未来。 原来喻从意不是无心红尘。 而是红尘之中,无她所爱之人。 喻长行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张一张将那些信纸收好,又是如何将它们重新关进那狭小的抽屉里。 不过他确定,其中没有喻君成亲笔写的那一份。 几乎没有犹豫,喻长行随意抽走了一张,他笃定喻从意不会发现。 带着孤零零的一张信纸,喻长行离开了忠肃侯府,重新回到了昨日喻从意与宁无望相约见面的地方。 那位前辈知道师父旧事,昨日又明知自己身份而未戳穿,是眼下他打听消息的最好人选。 喻长行确实在赌。 赌宁无望也想见他。 “宁前辈,晚生喻长行,可否一见?” 四周没有传来任何回应,喻长行也不着急,就固执地站在那儿静候。 不知等了多久,或许是一盏茶,或许是一柱香,亦或是更久。 身后终于传来男子无奈的笑声:“你这小家伙,怎么比你师父还倔?” 喻长行默默回头。站了太久,小腿已经酸得发麻,他却不敢露出一丝不适,恭敬地拱手道:“求人自然要有求人的态度。” “我帮不了你。”宁无望道。 “可是晚生还没问所求何事。”喻长行身姿挺拔,语气恭顺,唯独一双眼睛直直看向宁无望,翻涌着难掩的情绪。 宁无望见他这样,更加叹息。 连这副死德性都这么像,难怪喻从意一定要将他捆在身边亲自护着。 “你既然来找我,就是已经猜到了真相,又何苦来问?”宁无望不解,“被捅成重伤犹不嫌够,非得被捅死了才算解脱?” “可那把刀毕竟已经折了。”喻长行垂眸,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要把这把刀从我和师父之间拔出来,伤口才能愈合。” “我才能与师父,真正的开始。” 宁无望唉声道:“如你所见,我是个半残的老人家,你是指望我背弃已故老友,帮你抹掉他的存在吗?” “晚生不是这个意思!”喻长行道,“晚生只是想知道那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位师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还是帮不了你。”宁无望话音刚落,眼前少年的眸光就渐渐暗淡了下去。 他还是道了谢,作了礼。只是转身的时候,晴空万里的天不知从哪儿聚了些乌云,齐齐落在他头上。 自己真是个劳碌命。宁无望心道。 “罢了!”宁无望叫住了他,“帮我找块好玉料来,我就把能说的告诉你。” - “从意,我还是想找他。” 喻从意单手靠在桌上扶额,脑中嗡嗡乱作一团,忍不住道:“都过去十几年了,你现在钻什么牛角尖非要找他?” 从方才开始,文绛恩说两句话就要扯到宁无望身上,又自觉不对地扯开,如此反复。 喻从意理解她是多年见不到宁无 15. 新春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明德十三年的第一场雪,伴着元日的欢呼飘落在洛京城的每个角落。 待喻从意从缤纷的焰火中回神,火红色彩装点的喜庆早已遍布忠肃侯府。 时隔十八年,她竟又在京中过了一个张灯结彩的新年。 翌日清晨,喻从意起了个大早。 关合许久的妆匣再度重见天日,铜镜里映出女子清淡眉眼,一点一点被描画添色。 其实是再常见不过的普通妆容,只是她平日里素惯了,才显得亮眼不少。 衣箱里尽是淡色,喻从意翻找了许久,才找到一件白色毛边的藕粉短袄,倒还衬得上这一年中独一份的热闹。 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右手抽屉里的信封安然躺着,肥雀在上头栩栩如生。 明是个死物,似也要迎春,仿佛要从纸上跃然飞出,一路展翅到无边的天空。 喻从意垂眸,终是将抽屉合上,落了锁。 她推开门,客院没有过分布置,大红灯笼摇曳在风中,连福字也倒贴在门背上。 院子里,喻长行与阿离早已恭候,等着给她拜年,听到身后的动静才纷纷转身。 只一眼,两人皆愣在原地。 许是连红梅都要在这新年的第一天沾上喜气,傲放枝头缀了整棵梅树,同薄雪红灯相映相衬。 原浑然天成的物景,皆因喻从意的出现失色黯然。 喻从意被他们瞧得心里发虚,不自然地重新打量自己一番,问道:“……不好看?” “没有。”阿离收敛眼中的惊艳之色,笑道,“掌门风华绝代,新年定然诸事顺意。” 大胤有元日要说吉祥话的习俗,喻从意正想嗔他贫嘴,又拿不准这算不算乱说话。憋了许久,干脆从袖中掏出早准备好的压祟钱塞给他:“你也是。” 阿离接过压祟钱,问:“我这般年纪还能收?” 喻从意答得自然:“没成家都是孩子,自然能收。” 说罢她又看向另一侧的喻长行,这一瞧,喻从意恍然一怔,连惊讶地表情都来不及收回。 喻长行今日也有些不同。原本额前的碎发被他规规整整理到后发中,亦用发带半束起发,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质都沉稳不少。 他堪堪回神,不自觉地摸上发烫的耳尖,期待道:“今日突然想换个方式扎发,师父瞧着如何?” 喻从意才从怔愣中出来,唇瓣紧抿,半晌才挤出一句:“改回去罢,不适合你。” 说罢,连压祟钱都没给,喻从意抬脚出了客院朝主院走去,只留下一地未消散的梅香。 阿离本就不是迟钝的人,哪里瞧不出喻长行突然的举动绝非是“突然”的念头,至于梅香之余暗藏的火药气,他也一并闻到了。 “我瞧你这除了老气些,也没什么不好的。”阿离正色道,“也不知道掌门生什么气。” 喻长行脸色发白,整个人瞧着摇摇欲坠,仿佛风大些就能带着他遨游洛京半空,再有始有终地送回来。 他颇有些受伤,还要强撑道:“大抵是真的不好看吧。” 哪里是不好看,只是师父不愿意他用同那个喻君成相似的发型罢了。 那日回来以后,他咨询阿离哪能弄到好些的玉料。 阿离倒也是神通广大,次日就替他找到了一块颇为清透的料子,又备了一套工具。 喻长行接过工具还有些不解:“这些是什么?” “嗯?你要徒手雕玉吗?”阿离一顿,神色复杂,“你要送一整块料子给掌门?” “……不是给师父的。” “哦,你移情别恋了。那也不能傻愣愣一块料子直接送过去吧,哪个姑娘收了会喜欢你。” “……” 喻长行懒得解释,忍气吞声地道了谢,就马不停蹄地赶到城外。 宁无望瞧见工具乐得眼睛弯弯,连夸几声“好小子”。 他违心地在心底谢了阿离。 于是两人就围坐在郊外的一棵树下,面对面,一个边雕边讲,一个聚精会神地记。 喻长行问:“您见过师祖,可有他的画像,或者能画一幅吗?” 宁无望抬眼瞧着喻长行,似是听到什么乐子,笑道:“你对着铜镜照照,大抵就是这个样子。” “不过君成比你规整得多,做事认真,连头发丝都一丝不苟。” 于是喻长行便依着宁无望的描述与比划,特意弄了这一出。 阿离见他颓然下来,于心不忍地安慰道:“也不是不好看,就……可能是人不对。” 喻长行头低得更甚,咬牙切齿道:“你故意的?” “嘿,这都听出来了。”阿离没否认,难得真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喻公子,已经是新年了。” “除旧迎新,新年新气象嘛。” - 比起客院,忠肃侯府其他院子才是真的喜庆。 往年为着沈回安的身体,虽也照旧布置着,终归少了几分热闹。 今年大不相同,沈夫人早在年前就命人加班加点赶制出好几套大红衣袄,将沈回安打扮得像个小福娃,谁见了都要逗他两下。 见喻从意来了,沈回安捧着满怀的压祟钱,迈着腿就朝她跑来:“喻姨新年好!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她蹲下身,手刚滞到半空,沈回安便自个儿会意地蹭了上来,用发顶贴着她的掌心。 见他这般乖巧,喻从意心下高兴,备好的压祟钱也递给他,嘱咐道:“这钱你自己收着,你爹若问你要就告诉我,我替你揍他。” “好耶!喻姨最好了!” “你当着我儿子面编排他老子,是不是不合适啊?”沈择赢哭笑不得地上前,颇无奈地瞧着眼前敢说敢应的两人。 沈回安见状连忙躲到喻从意身后,只探出个小脑袋,狐假虎威般挥着红包:“喻姨说咯,给安儿的,阿爹不能要。” “谁稀得你那三瓜俩枣。”沈择赢笑骂道。 沈回安“哼”了一声,嘴里嘟囔着“这才不是三瓜俩枣”,眼睛却不住朝喻从意身后瞟,似在找谁。 没见到想见的人,沈回安有些不安地问道:“长行哥哥不来吗?” “在后面呢,你去找他罢。”喻从意刚答完,沈回安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朝二人告退后一蹦三跳往屋外跑去。 他走远后,沈择赢远远望着,冷不丁道:“谢谢你。” “是该谢我。”喻从意知道他指的是沈回安,故没客气,起身打量他一番,“要出门?” 16. 立威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喻君成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若叫喻从意答,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天下第一。 她的师父性温润,意甚坚,善琴棋,好书画。 既能持剑斩敌佞,亦可悬壶济枯荣。 然而,在偌大的济世门正式交付到喻君成手中那年,他才刚满十岁。 从沈择赢与宁无望的三言两语当中,喻从意拼凑出了兴中六年到兴中八年发生的事情。 济世门历任掌门以嫡系世袭,现任掌门的子女同亲传弟子均包含在嫡系当中。 而当时的掌门正是喻君成的母亲,喻无心。 兴中六年,失踪多日的喻无心突然出现,却已是身负重伤时日无多,在门派中静养不过两日便撒手人寰。 喻无心没有徒弟,作为她唯一的儿子,喻君成板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坐上了掌门的位置。 可想而知。于喻君成而言,门派上下无一不是叔伯长辈,谁都不将他放在眼里。 直到兴中八年的时候,底下人从蠢蠢欲动已到了明目张胆的程度,借着济世门名望在民间大肆敛财者多不胜数。 扶风郡假药一案的爆发,掀下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喻君成!老子在济世门呆了整整四十三年,位居长老徒孙不可计数,还没你娘的时候就有你爷爷我了!你岂敢动我!” 济世门无愧堂前的空地上,男子鬓发霜白,目眦欲裂,手脚都叫三指宽的麻绳捆起,整个人狰狞地在地上扭曲咆哮。 四周济世门的弟子门生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只任由那人的怒吼声响彻回荡在上空,一连串又冒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话。 十二岁的喻君成着一身鹤纹白袍,端坐在无愧堂上。其余长老护法分立在两侧,皆用余光观察着少年掌门的反应。 见他神色淡淡,离他最近的玄苍长老不住低声道:“掌门,太鹰毕竟为门派效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如……” 喻君成并未理会,待太鹰长老骂累了,他才问道:“你可知错?” “我有何错!”太鹰长老表情阴郁,咬牙切齿道,“药不是我开的,人不是我打死的。好你个喻君成,竟敢胡乱栽赃门内老人,现在还要将我屈打成招!” “呸!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小子想拿爷爷我杀鸡儆猴。我告诉你,休想!”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出声制止:“太鹰,你是真的神智不清了,胆敢直呼掌门姓名。” “乳臭未干的奶娃娃,我想喊就喊。”太鹰长老冷笑一声,“还没长高的臭小子,你们倒上赶着给他当狗。” “你!” “玄苍长老。”喻君成道,“败坏门派名誉,背离医者本心,放纵弟子手下残害百姓,仍不悔改。按本派门规,该当何罪?” 玄苍面色一白,众目睽睽又不敢搪塞,只得到:“逐出门派,永世不得再入。” “只此而已?” “……若害无辜,应以命偿。” “原来如此。”喻君成闻言从座上起身,神色未变。 抬手,抽出了立于身侧的长剑。 银光闪过,在场众人见状乌泱泱一片跪倒在地,太鹰不敢置信地看着喻君成持剑,一步步朝他走来。 玄苍长老在喻君成身后大喊:“掌门!我派行仁,功过相抵,可留太鹰一命!” 就见喻君成脚步轻点,眨眼便来到太鹰跟前。 太鹰颤抖着身体,先瞧见一双银靴落于眼前,紧接着下巴被锋利的剑尖挑起,迫使他对上少年的双眼。 那是与年龄不符的镇定与淡漠。 他问道:“你可知错?” 冰凉的触感传递至皮肤,绵延四体,早已将太鹰吓得险些失禁。 若说方才他赌喻君成年幼胆小,至多将自己逐出门派以儆效尤,那现在他丝毫不怀疑他会杀了自己。 “我……我知错了……”太鹰哽咽着,连口水都不敢吞咽,只得让它顺着嘴角溢出。 喻君成又问:“错哪儿了?” “我御下不严,我教管无方,我贪财我好色我草菅人命……我,总之我错了……呃!” 长剑穿喉只在一刻,暗红的血滴落在地,配上太鹰死前不敢置信瞪大的眼睛,格外可怖。 有血溅在喻君成雪白的衣袍上,还有几滴飞溅到他脸上。 济世门的诸人两年时间里,见多这位小掌门如何的好脾气,又习惯他随时随地都衣不染尘的端正模样。 可这菩萨面上沾孽迹,白鹤袍下落尘寰的模样,是头一回。 喻君成抽回剑,太鹰应声软软倒在地上。 他道:“晚了。” “既入我门,当顺我意。”说罢,他高举血剑,一字一顿,“如有违者,人皆斩之。” 喻君成就这样用一剑坐稳了掌门之位,此后三年,济世门欣欣向荣,一派安宁。 “然逝者已逝,君成只得为他们六个分别立了衣冠冢。他们自焚那日正是年初一,君成活着的时候年年都来。” 后面的话沈择赢没说下去,喻从意也知道。 喻君成死了,靠着沈择赢和宁无望想着,每年来看看这些枉死的人们。 喻从意默然不语,手边的小草被她不知觉中攥在两指间。 她想起从前与师父呆在一起的时候,有年初一她刚刚睡醒,找不到师父,便穿着睡衣就跑出去寻。 结果一开门,冷风往屋内直灌,冻得她往后瑟缩了一下,连忙手脚并用地要将门重新关上,正碰上喻君成从外走来。 她已经想不起当时喻君成是什么表情了。 只记得她隔老远就大嚷着师父,记得喻君成见到她,应当是笑了一下。 记得她整个人攀在师父身上,又嫌他外袍太冷得躲开。 那时的师父,又是在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她的无理取闹呢。 瞧出她心情不好,宁无望叹了一声,抬手自后轻拍两下喻从意的肩膀: “君成不曾告诉你,想来也是不想你被旧事所累。”说罢,他哼了一声,有意无意瞥向身侧,“有人多嘴,也不怕晚上君成找他麻烦。” “我?”沈择赢指着自己,反笑道,“来啊,你让他来,谁不来谁孙子。” 两人说罢哈哈大笑起来,连喻从意也受其感染,整个人轻松许多。 三人又坐了一会儿便一同下山了。 临分别前,宁无望叫住了喻从意:“宝儿,伸手。” 喻从意不解地摊开掌心,宁无望先煞有其事地拍了两下她的手:“当当当——” 一个薄薄的小红包突然出现! “这是……?” “新年快乐小宝儿。”宁无望叩上斗笠,咧嘴笑道,“你也知道三叔现在身无分文,只能聊表心意了。” “我都这么大了。”喻从意下意识就想给他塞回去。 宁无望后退一步,结结实实把斗篷笼起,一副生怕喻从意偷袭的模样:“诶诶诶,你再大 17. 上元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大胤初七各行业复工,年却要到正月十五上元节才算过完。 晚上吃完浮元子,沈回安就露出一副希冀的表情,瞧瞧沈择赢,又望望沈夫人。 这是想出门了。 洛京的上元灯节天下闻名,多少异人奇客慕名而来,只为一窥灯节盛景。 沈回安因着打小身体不好,离开沈府的遭数都少之又少,更遑论在这举国欢庆街头熙攘的时候,沈夫人是断不会允他去人挤人的。 不过今年有了变数。 沈夫人见他眼睛亮亮,已是心软了一半,到底揣着慈母心怀不敢贸然点头,看向了喻从意。 沈择赢也耸耸肩,示意沈回安应当求谁。 沈回安聪慧,立马将目光移向一侧正咬苹果的喻从意。 一时间,数道目光同时投向喻从意,令她手上的动作生生顿住:“看我作甚?想去就去。” “好耶!”沈回安欢呼着跑到喻长行旁边,抬手抓住喻长行袖口:“长行哥哥!” 喻长行却说:“安儿同沈侯爷沈夫人去玩罢,今天长行哥哥约了人,下次再陪你好吗?” 听他这么说,沈回安虽有些不情愿,还是用力点头朝他挥手:“那安儿明天再来找长行哥哥。” 等一家三口出了门,喻长行将手伸到喻从意面前。 喻从意盯着他的掌心看了一会儿,把正好吃剩下的苹果核往他手里一放:“多谢,玩得开心。” 喻长行沉默地看着掌心的果核,默默换了只手递过去。 “我没有东西要扔了。” “那师父现在愿意收点什么东西吗?”喻长行不自然地撇过脸,轻咳两声,“比如徒弟的上元灯节游园邀请……什么的。” “……你最近有些奇怪。”喻从意没有顺他所愿去牵他的手,反而倒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又有人同你说了么?” 后退的动作落到喻长行眼里,无疑是震耳欲聋的拒绝。 他原本就是壮着胆量伪装成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私底下这一句被阿离骂土掉渣的话,他反反复复练了几十遍。 结果喻从意一脚踩碎了他所有的勇气。 “没人同我说什么。”喻长行五指微曲,一时不知这手是该举该放,“只是听说洛京的上元灯会热闹非凡,徒弟未曾见过,才想邀师父一道。” 他只想和师父一道。 正失落着,喻从意上前拍了拍他的掌心,又很快收了回去:“走吧。” “师父?”惊喜来得有些突然,脚步先反应一步跟了上去。 “只是看灯的话,可以。” 二人一同走到街上,方才知人人口中盛传的上元灯会,远比传说里更加璀璨夺目。 长街两侧花灯齐绽,各色各式缀满所见的各个角落,祈天灯缓缓升空,照亮黢暗的夜幕。 鼎沸喧嚣声中,人与人摩肩接踵,整个路段渐渐拥挤到水泄不通。 喻从意见此情状,心底生出一丝怪异之感:“怎么这么多人?” “许是一同来凑热闹的。”喻长行答。 人确实多了些,混在其中,喻长行不得不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师父身后,生怕二人走散。 喻从意环顾一圈,目光放在最近的盼归桥上,反手牵起喻长行的手道:“跟紧我。” 她目标坚定,见到前头有空就钻,阔步朝桥上走去。 却不知有人因这一刻手心传来的触感,心花怒放。 盼归桥在平春江上,江岸两侧挤着放河灯的人,桥上人来人往没有停留,反而空旷些。 直到踏上桥,喻从意才算歇了半口气。桥上地势高些,能将两侧的情况都尽收眼底。 因为灯会刚开始没多久,四面八方来的百姓涌入,都朝着百花园的方向去,相反方向的人就要少许多。 喻从意这般想着,对喻长行道:“我们从另一侧下去。” 一回头,却见小郎君俊脸绯红,灯火自他身后盈盈而上,落了银河的星进少年眼中。 喻从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牵着喻长行的手,下意识想要抽离,却被对方反握,得寸进尺地贴近一步。 “……师父,人多路挤。” “就这样牵着,不可以吗?” 灼热的视线烧得喻从意无法直视,愈到这种时候,她脑中时常浑浑噩噩的那条线反而愈发清明。 “长行……” “喻从意!” 喻从意的话生生被人截断,也因着有些人过来,喻长行只好不情不愿松开手。 循着声音看去,原来是文绛恩。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生得颇为矜贵儒俊,眉眼间却依稀能瞧出些熟悉。 “你也来凑热闹啊。喏,这是我儿子,孙则璋。”文绛恩见果然是她,心情颇好,“来,叫喻姨。” “喻姨好。”小公子也不怕生,乖乖巧巧地叫了。 喻从意答了一声,瞧见一大一小两人各拎着花灯,问道:“你们要去百花园?” “是啊,洛京最大的花灯年年都在百花园,你们不去瞧瞧吗?” “人太多了,便罢了。”喻从意一顿,不由提醒道,“花灯年年都能看,你们又住在这儿本就方便,少一次也无妨。” 文绛恩一看川流不息的人海,哪里不明白喻从意在说什么。 不过她早已习惯:“害,年年都这样。你放心,挤这个我简直是如鱼得水。” “阿娘……”她说得自在,她旁边的孙则璋反替她红了脸。 “没事,你喻姨早知道阿娘什么德行。”文绛恩牵起儿子的手,朝喻从意道,“那我们先去了,回头见。” 喻从意不知道如何再拦,到底没说话。 此时路段堵塞,官府也派人前来疏通,原本拥堵不堪的人群渐渐有所缓解。 见状,她也不由叹一句还是本地人精通此道。 正出神想着,手上力道收紧,喻长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侧,衣袖应风交相贴在一道。 “师父,那儿有花灯祈愿的。”他道,“我想去放。” 喻长行在喻从意面前向来乖顺,以往想要什么都只会暗示。暗示得到皆大欢喜,暗示不到便乖乖作罢。 头一回听他字正腔圆地说出“想要”,喻从意都有些惊讶。 惊讶之余,自然没有拒绝地理由。 放灯许愿的人很多,幸好平春江更长。 他们沿着人少的路向前,走了一会儿方找到一段空处。 买花灯时喻从意没要,只配合地蹲在他身侧,定定看着少年将荷花灯放进江水之中,水面漾出涟漪,沾湿了他修长的指节。 他双手合十闭目,露出极为虔诚的表情,配上那副皮囊,宛若降世的谪仙。 “师父,您不许愿,是因为没有想要许愿的事……或人吗?” 喻长行垂眸,自己与师父的身形明明离得如此相近,却总像这水中月般捉摸不透。 喻从意沉默良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时。她说: “我的 18. 濒临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这场骚乱一直持续到武安侯带兵镇压,才渐渐平息。 整条万象街尸横遍野,素未谋面的陌生面孔躺在同一条万象街上,亲密到不知谁与谁的血水混合,一道渗入青砖瓦缝之中。 原本碧青的平春江水黯淡了颜色,支离破碎的河灯浮在江面上,真如残花飘萍,不时还会掠过几条断肢。 死人面目全非,活人或是大哭、或是叫骂、或是麻木,洛京引以为豪的上元灯会成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有武安侯出马,那帮贼人自是不敌,竟纷纷服毒自尽。 好在拦下了几个,捆了人直接押送问审。 喻从意瘫坐在树下,手臂酸软,半点动弹不得。 其实见到宁无望和文绛恩待在一块儿,她就什么都明了了。疲惫感由身至心地传到各个角落。 “师父?师父、师父……”文绛恩颤着声,手都不知如何摆放,想去拉宁无望,又无处下手不敢下手。 经历一场乱斗,宁无望与喻从意自不必说,各有各的狼狈,文绛恩也没好到哪儿去。 她一遍又一遍执着地唤着“师父”,泪水便伴着这一声声呼喊划落。 “怎么会这样……”她终究克制不住,隔着衣料抓住宁无望的胳膊,上上下下不敢置信地打量他,“你不应该在云游四海吗?你不应该在仗剑江湖吗?为什么会弄成这副样子!” 她还想去掀开他的眼罩,亲眼看看他想遮掩的伤痕。 手伸到一半,被宁无望扣住了手腕。 “别这样。” “阿娘……”孙则璋一张小脸吓得煞白,强撑着镇定伸手抓住文绛恩的袖摆,“我们、我们回家吧……” 可文绛恩什么都听不进去。 不仅听不进去,除了眼前恍若隔世的这个人,除了他脸上、身上的伤,她什么都看不见。 有什么从她脑海中闪过,文绛恩后知后觉摸索着从宁无望的上臂往下摸。 宁无望下意识想将手抽离,可伤了的右手使不上劲,根本挣脱不开。 “你的手怎么了?说话啊!”文绛恩喃喃道,“到底是谁……你的仇人吗,那些江湖杀手?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么……” “绛恩,你冷静一点。” “……是我爹娘吗?” 她死死盯着宁无望的眼睛,当然不会错过他那一刹的恍惚。 “阿……阿娘……”孙则璋从未见过阿娘这副模样,咬牙扑上去抱住文绛恩的腰,“阿娘,我们回家吧,我们不要和他多说了我们回家吧……” “滚啊!” 谁料文绛恩一下竟将孙则璋扯开,本就害怕的可怜小人儿被自家亲娘这样一推,发愣的功夫脚底虚浮,险险就要倒在地上。 幸好喻从意反应及时,连忙撑起力气移动,堪堪将孙则璋护到怀里,不让他再看眼前景象。 她忍无可忍,斥道:“文绛恩,别他妈发疯了!” “我发疯?”文绛恩怒极反笑,“好,我发疯,你们都正常。” “你们一个个,都骗我。” “咳……抱歉。” 青年的声音犹如从天而降的一盆冷水,浇灭了几人几度将要燃烧爆炸的火苗。 武安侯江怀与制伏歹匪后留下观察情况,顺道安抚人心,这会儿才到百花园门口便目睹了一场一触即发的争吵。 他一出口,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他投去,饶是久经沙场的他贸然插进两个女人的怒火里,也有些后背发凉。 幸好自己老婆又温柔又漂亮。 不过起码还有一道目光是带着感谢的。 “江怀与?怎么是你。”有外人在,文绛恩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嗓子却因为刚才已经有些沙哑了。 洛京中高门之间互有来往实属正常,她与江怀与虽不相熟,但也算得上点头之交。 “如你所见,平贼定乱。”江怀与见到熟人也颇为意外,双手叉腰环顾四周,看见堆积如山的逆贼尸体长眉一挑,“嚯,这都是你们的手笔?” “那另外两位,又是哪里的英雄好汉?” 文绛恩本能地挡在喻从意和宁无望面前,目光扫及孙则璋时心底一颤,愧疚之情溢满心头。 “他们是我……朋友,并非京中之人,也绝不是坏人。”文绛恩看着江怀与道,“江将军,可否行个方便,要问什么答什么我随你去,我这两位朋友还请放他们离开。” “帮助朝廷击杀贼寇,可是要重赏的。”江怀与提醒道。 “他们不喜抛头露面,还请将军成全。” “规矩就是规矩,怎能因私交胡乱违背。”江怀与转过身,“我还有一盏茶的功夫就要走到这里,遇上孙夫人了。” 这便是应了。 文绛恩趁机转身蹲下身子,朝孙则璋招招手。 孙则璋没有犹豫,直接扑到文绛恩怀里,眼眶红红:“阿娘……” “璋儿乖。刚刚阿娘推你,阿娘错了,对不起。”文绛恩柔柔拍着孙则璋后背,“阿娘一会儿还要配合江将军调查,先让他们把你送回去,好吗?” “可是阿娘……璋儿陪你,不好吗?” “我们璋儿是大孩子了。”说罢,文绛恩抬头看向宁无望和喻从意。 喻从意想起喻长行还在等她,犹豫片刻,正打算应下,却被宁无望抢先一步。 宁无望对文绛恩道:“我一定帮你,把孩子好好送回去。” 文绛恩一瞬的失神化作苦涩的笑:“多谢师父。” “你应该记得我们的约定。”喻从意走过宁无望身侧,低声道。 “是。”宁无望将手上的血渍抹在衣上,擦净了手,“明日见。” 喻从意神色复地看着他蹲身,对孙则璋温声细语地不知说了什么,然后用擦净了的手牵着他离开。 该去找喻长行了。 比起来时人满为患,现在的万物街门可罗雀,除了还在清点人数的士兵,再看不见一个平民百姓。 喻从意拖着疲惫的身体,咬牙沿着江岸向约定的方向走去。 早知道把铁锹带上了当拐杖了。 喻从意深吸一口气,脑中突然浮现出小时候蹲马步的样子。 那样毒辣的日头一蹲就是好久,她每次都在脑中想些什么,打发掉无趣又艰难的时光。 有时想前些天吃的好吃的,有时想阿赢又闹了什么笑话。 更多的时候是在想师父。 师父练功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也会像她一样,想着坚持到树上的某片树叶落到地上的时候就结束吗? 注意力一分散,连身上的乏痛都被遗忘许多,不知不觉走到刚刚和喻长行分别的地方。 见江边人影好端端坐在 19. 解围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马车驶过寂静的夜巷,文绛恩颇颓地倚在软垫上,眸色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江怀与不是个为难人的人,照例问过她几个问题后就派马车送她回孙府。 她记得宁无望二十多岁时的样子,意气风发,似能将天下妖魔奸佞都斩在他一剑之下。 或者说,在今日之前,她脑中的宁无望一直是那样。 从未改变。 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呢。 “等一下,去文府。” “可是天色已晚……” “去文府。” 马车停稳到文府门前,文绛恩提起裙摆就从车上跃下,抬头看到灯火通明的宅邸却是一愣。 父母年事已高,按理说早安寝了,怎会…… 虽察觉有异,文绛恩还是憋着口气往里头闯。 她径直阔步走到正厅,大门推开,一眼望去父母兄嫂俱在,人齐得不像话。 再仔细一看,母亲嫂嫂泪流不止,父亲面色凝重,连长兄脸上都没有一丝笑意。 “爹、娘,兄长……这是怎么了?” “绛恩啊!”文母见女儿来了,原本还在儿媳面前端得婆婆架子一下瓦解,拉着文绛恩左瞧右看,“你没事吧,你今晚去没去百花园?” “我没事,我这不好端端站在您面前吗?”文绛恩扶着她,问道,“到底怎么了?” “咳。”文母正要说话,被文父咳嗽声打断,转而对儿子说,“今天都乏了,你们夫妻俩先回去休息罢。” 待儿子儿媳走后,文父右手扶额,不耐地看着文绛恩:“你怎么来了?” 文绛恩看到文父文母,控制不住地猜测他们究竟对宁无望干了什么。 但家里显然刚出了不愿让她知道的事,她压抑住脾气耐心道:“女儿回来自然是有事要问爹娘。” “胡闹!”文父眉头紧蹙,责备道,“什么事非得叫你这么晚跑回娘家来问,你这番做派,让你婆家怎么看你。” 谁料文绛恩径直跪下,朝着文父文母先是三拜。 “绛恩,这是做什么!”文夫人见女儿这番架势吓了一跳,也不顾脸上泪痕就要去扶。 文绛恩却不肯起身,腰脊挺直,执拗地盯着文父:“女儿只想问父亲,当年真的放过我师父,送他离京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文父眯了眯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年你虽因他险入歧途,为父到底看在他教过你兄妹的份上,好好送他离开了。” “哦?是吗?”文绛恩想起宁无望,眼圈泛红,忍不住提高音量,“父亲的好好送他,就是弄瞎他的眼,断了他的手,叫他再也拿不起剑吗!” “文绛恩!”文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在胡说什么——” 说着,他把手边的茶杯对着文绛恩狠狠砸了过去。 一声巨响,茶杯摔碎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片茶水四溅。 文母吓得脸色煞白,惊叫着跑到文绛恩身边,就见她额上缓缓流下两行血迹,浸红了半张俏面。 那是方才茶杯砸到的位置。 文绛恩伸手去触,剧烈的痛感反倒让人麻木,手上鲜红的印记提醒她受伤的事实。 今夜的百花园生灵涂炭,多少人死伤在乱刀之下。 她懂些拳脚,但人潮拥挤混乱,她护着孙则璋已是应接不暇,哪里还能做到自保。 是宁无望突然出现,保护了他们。 他一手护着他们,左手拿着不知从哪儿抢来的长刀与贼人血拼,这才使她不过凌乱了鬓发,人却毫发无伤。 也是那时,她发现宁无望手上有伤。 她的师父惯用右手,佩剑从不离身,若非有伤怎会左手使刀。 那样的时候,她师父尚能护她无恙。 回到自己家中,却因为自己的亲生父亲头破血流。 何其讽刺。 “父亲,您是心虚了吗?”文绛恩冷笑一声,不由悲道,“其实您该先疑惑地问女儿,在说什么,宁夫子受伤了?再嘘声几句世事无常,女儿这无凭无据的猜测或许真的会消失。” “您太心急了,演得不像。” “绛恩,别说了。”文母心疼得眼泪直掉,胡乱拿帕子要给她止血,朝屋外喊道,“快,快去请大夫!” 文父面色阴沉,缓步走到文绛恩跟前,双手负于身后,突然笑起来:“我需要演什么?” “是,他的眼睛是我派人捅瞎的,他的手也是我让手下折断的。” “你都不知道。你的好师父确实武功高强,可再强的剑客也只有两只手一把剑,敌得过二十个训练有素的杀手么?” “是我,大发慈悲。是我,菩萨心肠。他还活着,你该知足了啊。” “若不是顾忌你,我的好女儿,有什么东西值得我演吗?” 他每说一句话,文绛恩的身体便僵一分。 她半张脸都是血,目眦欲裂,眼里的不甘与愤恨若能化作实体,早成了吞天侵海的大火将这里燃烧殆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气得声音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文父漫不经心道:“你走路踩死一只蚂蚁的时候,会告诉蚂蚁为什么吗?” “可那是我师父!” “一样的,你也一样。” 文父眸光一凌,抬脚就将文绛恩踹翻在地:“我好吃好喝供你,就将你养成这幅忤逆不孝的样子,竟胆敢质问你的父亲!” “别打了!”文母趴在文绛恩身上,死死将女儿护在怀里,“她已经受伤了你看不见吗,你真要把我们唯一的女儿打死才罢休吗!” “哼。来人,把大小姐关下去……” “大人!”他话未说完,一个小厮急急跑到门口忙道,“姑、姑爷来了……” 孙景竹来的时候,就看见妻子倒在地上神情呆滞,岳母抱着妻子大哭,岳父脸上的暴戾甚至未来得及收回。 他面上未表,只是双手抱拳,温声道:“小婿深夜叨扰,还望岳父恕罪。” 文父只觉得太阳穴狂跳:“你怎么来了。” “绛恩许久未归,小婿不放心,便来接她回家。”说着,他上前将文绛恩扶起。 文绛恩听到丈夫的声音,强撑着抬眼,已经说不出感觉:“景竹……” “乖,没事了。”见到她这样,孙景竹心碎了一半,当即解开斗篷包住文绛恩,整个将她抱起,“没有别的事,小婿就先带绛恩回去了。” 望着两人渐远的背影,文母总算松了口气:“景竹真是个好孩子。” 文父却是冷笑一声 20. 开战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回到孙府沐浴更衣,孙景竹亲手给文绛恩上了药才安下心来。 文绛恩思绪烦乱,身体明明已经困乏到极致,脑子却比平常还要清醒。 她现在躺在软床之下,盖锦被洗热水,那她师父呢? 文绛恩睡不着,孙景竹一颗心吊在妻子身上,自然也无法入眠。 两人背对背躺在睡了许多年的床上,房内昏暗,只余月光。 不知过了多久,文绛恩轻轻开口:“景竹,你睡了吗?” “……没有。” “我想了想。”文绛恩顿了顿道,“我们还是……” “我们之间,没有和离,只有丧夫。” 文绛恩一下坐了起来,忙呸了两声道:“为什么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难道和离就很吉利?”孙景竹也坐起身。 他的眼睛在暗色中显得格外明亮,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绛恩,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推开我?” 文绛恩垂下眸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道:“对不起,我知道这么说很自私。” “景竹,你是个很好的人。” “但在见到师父之后,我的心还是会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为他难过,为他着急。 为他心动。 年少时的不可得,因为自己的缘故变得面目全非。 可久别重逢,便惹她少女心事重新翻涌,寥寥片刻相处,她就能确定。 他还是他。 “文绛恩。”孙景竹逆着光,身披月色,无意泄露了他几分原本掩藏起的脆弱,“我在你心中,一点都比不过他吗?” “景竹,不是的。”文绛恩慌忙地抓住他的手解释,“你很好,非常好。我原本抗拒父母之命,媒妁之约,但能遇到你,我很高兴。” “可这份后来相敬如宾,比不过你自己选中的那个人,对吗?”孙景竹问。 文绛恩没说话,算是默认。 事到如今,她能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声“对不起”。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你从没对我隐瞒什么,不是吗?” 其实孙景竹并非不能理解她。 就像他也如她一般,固执地选中了一瞬的心动,非要她留在自己身边。 “但是,如果我一个人比不过你那位师父的话。”孙景竹低声道,“加上璋儿呢?” “我们两个在你的心里的分量,也不及他一人吗?” 文绛恩愣在原地,孙景竹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拷问她的心。 他们两个人的分量,也不及师父吗? 如若是少女时期的文绛恩,一定会大言不惭地说:“哪怕拿全世界来换,我也只要师父。” 可现在,她有自己的家庭,并在这条既定的轨道上走了那么多年,甚至有了自己的孩子。 她不再是一个人,也没办法说出那样天真的话了。 孙景竹察觉到文绛恩的动摇,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他轻轻环抱住她:“我不要你现在就给我答案。” “宁夫子说,他明日就要离开洛京了。我提出送他一程,我们一起去吧?” “师父明天就要走?”文绛恩听到后有些慌乱,下意识推开孙景竹。 孙景竹却不肯松手:“有些事情不是两个人能决定的,非要三个人一起解决不可。” 感觉到怀里的挣扎越来越轻,他知道,她听进去了。 “阿娘……”软软糯糯的一声响起,二人一同朝大门看去。 不知何时门开了条小缝,孙则璋探头探脑地站在那儿,朝里面张望。 文绛恩忙下床去抱他:“怎么过来了?” “想阿娘了,想和阿娘一起睡。”孙则璋抱着文绛恩的脖子趴在她肩头,小心翼翼问道,“可以吗?” 文绛恩一怔,回头对上孙景竹期待的目光。 “当然。” 一家三口就这样睡到天将明时,直到屋外传来动静惊醒了三人。 文绛恩将儿子护到内侧哄着,孙景竹则披上外衣开门: “天还未亮匆匆忙忙的,何事?” “少爷,是门外有人来找,说请少爷少夫人速速去京郊,往关中方向。” 孙景竹听到京郊二字,心中便有猜测:“那人可说姓宁?” “不,来人说他家公子姓喻。” “喻?” 文绛恩不知何时走到孙景竹身后,听到姓喻的公子,立马联想到了喻从意那个宝贝徒弟。 “快,套马备车,去京郊!” - 喻长行睡得并不好。 梦里刀光剑影,血色的天光下,喻从意浑身是血的站在他面前,一团黑影站在她身后,举起。银刀。 “师父!!!” 从梦中惊醒时,喻长行浑身是汗,大口的喘息。 窗外明月高悬,只有风吹树叶发出的细小声音,安宁祥和得不大真实。 他身体后仰,直愣愣地摔回原位,传来的轻微痛觉让他得到片刻实感,心脏还是像被人攥紧般疼。 人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昨天师父那副模样确实带给喻长行不小的冲击,他一闭眼,就满是喻从意白衣染血的模样。 就这样睡了醒、醒了睡,深深熬到了夜色褪去,晨光微熹。 左右睡不着了。挂念着师父,喻长行早早起身洗漱更衣。 师父昨日定然受了惊吓,今儿还不知要赖到几点起,恐怕一睁眼就要喊饿。 喻长行想,他就在外头悄悄瞧一眼师父。 她若睡得安稳,他也不会进去打扰。茶楼早早开业,听说推出了新品,买回来师父一定高兴。 这般想着,他心情莫名好了起来,嘴里哼着不知从哪儿的小调,轻手轻脚将门推开一条小缝,探头望去。 空的。 床上,桌前,地上,屋顶上。 都是空的。 眼底的笑意都未来得及收回,喻长行定在原地,直接推开了大门。 他走到桌前,果然有张薄薄的纸压在桌上。 “送三叔,七日回,好好待着。” 喻从意的字行云流水,一看就是临走前随手写的。 喻长行拿着纸,“呵”地就笑出了声。 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纸页随着抖动发出声响。 又是这样。 又不告诉他。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 喻长行呆呆看着“送三叔”三个字,脑海中回想起昨夜。 他曾被四个黑衣人包围。 其中为首那人对他说:“明日京郊将见血光,你若不信,大可亲自去看。” 洛京城来往通行多走南城,昨夜闹了这样大的事,人员进出必然困难。 可如果有忠肃侯府的令牌呢? 喻长行快步走到阿离的房前,正巧碰到他出来。 阿离看见喻长行面色阴沉,以为又是吃上了谁的醋,还调侃道:“公子啊,又是哪里调理不好了?” 21. 俱寂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赤轮自东渐升,躲于层叠云雾后,撒至世间点点薄光。 喻从意手腕轻转,长剑调转方向,眸光凌厉。 一片杀声当中,凛冽的剑风朝二人扑面而来,为首的那人最为心急,挥剑就朝着宁无望的左手砍去。 他神色癫狂,眼中红丝遍布,大笑道:“宁无望,受死吧!” 却见眼前寒光一闪,长剑横挡住他的招式,他对上喻从意含霜的双目,下一刻,手下力道竟在无形之中被卸去。 他赶忙跃后,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发麻的手臂。 喻从意并不给他发呆的机会,脚尖轻点跃前,抬剑对准他残余的右臂一刺。 黑衣人抬手去挡,喻从意却早有所料,在兵刃相接的一刹收力,剑锋一转直直刺向他的心口。 白刃贯穿胸脯时,他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临死前的最后一眼,黑衣人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身体轻飘飘地被甩了出去,落在了谁的身上。 喻从意收剑借着被砸出的空档冲进人海又替宁无望挡下两剑。 这回来的刺客应是铁了心要宁无望的性命,厉风扑面招招直冲他要害。 若单论身手,这群刺客自然不及他们。 但喻从意刚受了伤,才杀一人,背后已因扯动伤口洇红一片,额间薄汗密布。 宁无望更不用说,应付来往剑雨已耗尽心力,持久下去必处劣势。 几乎同时,二人不约而同打算速战速决。 喻从意师从喻君成,习得是济世门独有的一套流光剑法。 济世门到底是医门,于剑法钻研多为避嫌防身,故一定程度上放弃了部分力量与防御的训练,转而追求极致的精准与速度。 要求习者人剑合一,做到出剑必中。 这般想着,喻从意转变剑招,主动暴露破绽提剑冲入人海当中。 刺客们瞧准机会,数柄兵器皆对准喻从意挥去。 雪影刀光中,喻从意错步一躲,翻飞的雪白衣袂在黑影中不断穿梭,远看去甚至有些赏心悦目。 浓重的血味迎面而来,铺天盖地落在周身每个角落。 流光剑法虽不能一招毙命,但胜在灵巧多变,轻易就打乱了对方站位布阵。 宁无望趁机挥刀砍去,一时痛呼哀嚎声四起。 当年宁无望在江湖中,就以剑风猛烈闻名。一招一式爽利直白,单纯靠剑技与力量与敌人相抗,从未用过下三滥的手段。 而他的刀法大多从剑法演变,可见一斑。 就这样二人配合,一时也占了上风。 对面见状暗叫不妙,纷纷后退。旋即更改战术,余下诸人默契分作三队,轮流上阵。 就见他们先上一批人与二人过招,招式变得保守克制,不过十招就后退,换第二波人上。 这是摆明了要打持久战,拖死他们。 喻从意咬着下唇,白衣变红衣,里头不知多少是对面的血,又有多少是她自己的血。 “三叔,再试一次吧。” 从他们顺利出城门开始,就已经落入圈套。 此时天已亮了大半,他们敢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无外乎仗着此地本就人迹罕至,又因昨夜的事情人人自危,更不会出来找晦气。 照此下去,他们必死。 与其钝刀磨肉,不如险中求生。 宁无望侧头看着已能够与自己并肩而立,甚至保护自己的身影,深深道了句: “好。” 喻从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眼,她快步上前,临阵时足尖轻点高高跃起,落于三队人马中间。 抱歉,长行。 早知道多写两句话给你了。 高溅的红血在半空中不断抛出弧线,似要将雾色的天染成骇人的血色。 血腥味蔓延数里,打斗声毫不克制地在枯树之间传递,落在了喻长行的耳中。 是那里! 他不顾时辰尚早,将昨夜晚归宿在书房的沈择赢晃醒,要了一块令牌一匹快马,一路狂奔。 跑至城门口,他主动亮出侯府令牌,原以为畅通无阻。 谁料守城的士兵双矛一横,恭敬道:“上面下来命令,今日任何人不得进出城门。” 喻长行抿唇,作罢般拎着缰绳后退两步。士兵见他配合,纷纷松了口气,收回矛枪。 下一秒,喻长行双腿夹紧,马鞭高扬,直接硬闯出了城门。 不顾身后的叫喊,他在心底给沈择赢道歉,沿着官道策马一路朝关中奔去。 至半途,眼前不远处出现两条岔道,一道是直通关中的官道,另一道则不知延伸向何处,却隐约听到异动。 没有多想,喻长行掉转马头,朝另一道行进。 他此时心急如焚,不断驱马疾奔,鼻尖萦绕的血味愈发浓郁,隐约已能看聚集在不远处的一团黑影。 紧接着,喻长行瞳孔微缩,大喊道:“住手!!!” 银刀高举,发出骇人的银光,狠狠落下。 刀刃划破衣料直捅皮肉,绽开一道自右向左斜贯背部的长口。 喻从意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再也撑不住站立,倒在了地上。 听说人死前会出现幻觉,果真不假。 不然她怎么会听到长行的声音呢。 喻从意倒下了,大多数人转头专心对付宁无望,唯有刚刚落刀那人还留在原地,握紧刀柄,刀尖朝下。 他喘着粗气骂道:“死娘们,不是会跑吗?老子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看你跑!” 说着,他狠狠朝下一捅—— 刀并未如他所愿插进喻从意的身体,而是摔落在她身侧。 刀柄上,还留着他的手。 那人愣愣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臂,带着迷茫的目光,身首分离。 脑袋滚到地上的时候,他还在看自己刀柄上的手。 喻长行浑身蔓延着一股肃杀之气,不加掩饰的狠戾与他温雅的外观割裂,宛若阴间爬出的厉鬼。 他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将喻从意半抱在怀里:“师父……对不起……” 是他不好。 是他来晚了。 喻从意即将涣散的神智被后背牵扯的痛唤回些许,她唇色发白,整个人若从血海浸泡捞出。 她努力睁开眼,好像瞧见了师父。 “师父……”多年的委屈倾泻而出,两行清泪划落,她费力地抬手去抓眼前人的衣领。 “师父,快去救宁三叔,快……” 喻长行一怔,深吸一口气,温柔道:“好。” 他缓缓将喻从意平放在地上,执起她的剑。 他要所有伤害过师父的人,血债血偿。 宁无望的刀不知何时砍断,只剩下半截刀身。 他浑身伤口不可计数,费力地东躲西避,动作还是逐渐迟钝起来。 感知到右手掌心里温润坚硬的物体,他心底叹了口气。 终究是来不及给她了。 人人都知他右臂已废,发了疯般盯准他左手出招, 22. 扬灰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那一天过得很混乱。 文绛恩抱着宁无望的尸体,嘶声力竭地喊着“师父”。 豆大的泪珠落在宁无望的脸上,她后知后觉地拿袖子胡乱堵住他淌血的心口,可他还是在她怀中一点点变冷。 直到哭到声音沙哑,哭到头脑发麻,哭到天地俱寂。 她的师父,也不会回来了。 喻长行沉默着蹲下身,手还没触碰到宁无望,清脆的“啪”一声,他的手被文绛恩拍开。 “你滚啊!”文绛恩气不过,对准喻长行的肩膀狠狠推了一把。 结果喻长行岿然不动,甚至看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文绛恩双目通红,满腔的怒气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你为什么不躲开!你为什么不小心一点!” “如果不是为了救你,我师父怎么会……” “如果我不来,宁前辈也会死。”喻长行冷声道,“如果先来的是你,你也救不了他们。” “有时间和我大喊大叫,不如去查查今天是谁在痛下杀手。” 孙景竹出声打断:“这位喻公子……” 文绛恩一滞:“你什么意思?” 几乎刚刚话落,一个人选就出现在她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可她不敢相信,更不敢承认。 喻长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嗤笑道:“与其怨我怨其他人,最该怪的不是你自己吗。” “闪开。” 他没再顾忌,挤开还在发愣的文绛恩,抬手就要将宁无望往身上背。 文绛恩跌坐在地,孙景竹赶忙搀扶了一把,旋即去拦喻长行的动作。 “我帮你。”他补充道,“你还要带你师父回去,不是吗?” 喻长行默了一瞬,看了眼一侧已经晕过去的喻从意,肯定道:“她不会希望我把宁前辈交到你们手里。” “他毕竟是我夫人的师父,太傅府会为他风光大葬。” “世人常说,叶落归根。宁前辈因为你夫人,被困在洛京这么多年,如今死了,你们还要虚情假意地让他不得自由么?” 孙景竹被他一噎,口风一转:“那至少我们有马车,帮你送到忠肃侯府。” 喻长行还想拒绝,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恳求:“起码让我夫人,再和宁夫子呆上一段时间。” 闻言,喻长行扫了眼神色呆滞不知在做何想的文绛恩,又对上孙景竹眼里不似表演的真诚,还是点头了。 “你倒大方。可惜不知道是伪君子,还是真小人。” “为人夫者,为妻分忧,称不上什么大不大方,君不君子。” 孙景竹何尝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嘲弄,却神色不变,稳稳当当背上宁无望朝马车走去,文绛恩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 喻长行垂首看着地上的喻从意,犹豫片刻,还是轻柔地将她打横抱起。 师父很轻,此时头靠在他肩上,他一垂眼,就能看见喻从意苍白的面色。 平日里那样倔强的人,出了任何事情只有她挡在他身前的份。 今天却毫无防备靠在他的怀里,离得这样近,他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会不会突然停止呼吸。 策马回京的路上,喻长行怀中的身体发冷过后变得滚烫,逼得他不断加速,临到城门时直接跃马进入,身后又是一阵骂声。 喻长行浑然不觉,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快点,再快点。 等到忠肃侯府的时候,阿离早就在门口恭候多时,见状亦是脸色一白。 无需喻长行开口,阿离早就安排侯府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 客院卧房狭小简陋,沈择赢大手一挥,让喻从意在自己的卧房接受治疗。 房间里进进出出许多人,端进去一盆清水就会端出来一盆血水,每个人都神色凝重,整个院子弥漫着令人恐惧的氛围。 喻长行连衣服都没换,青袍沾满血迹站在院中,就这般面无表情地盯着人来人往。 他这副模样像极刚从阎罗殿里爬出来的恶鬼,吓得沈回安也只敢远远躲在院门外看一眼。 沈择赢同阿离站在他两边,见他一副等不到喻从意无恙便誓不挪位的架势,对视一眼,分别从对方眼中读到了担忧。 沈择赢突然道:“你师父是个逢凶化吉的命。我和君成捡到她的那年,她才五岁,在城中乞讨被其他人抢吃的赶了出来,晕倒在雪地里时好几天没吃东西,差点就死了。” “后来君成死了,门派被灭,她为了重建门派,多少次死里逃生,阿离应当清楚,一路磕磕绊绊才到了现在。” 阿离配合地点点头:“所以掌门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喻长行闷声道,“我只是想站一会儿。” “你若实在担心,不如亲自进去替她诊治。”沈择赢提议道,“以你现在的医术应当没有问题。” 喻长行却摇摇头,双手紧握,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师父曾告诉我,纵是能叫枯骨生花、起死回生的医者,也治不了至亲至爱之人。” “从前我不理解。时至今日,方知关心则乱,才致投鼠忌器。” 他现在脑中一团浆糊,如何诊断,如何用药,一概不清。 亦怕极了师父在自己手中有何闪失,叫他悔恨终身。 所幸忙碌到傍晚时分,满头大汗的白须大夫才颤颤巍巍地走出卧房,看见沈择赢便腿一软要跪。 “免了,快说!” 大夫颤声道:“贵人身上伤势太重,这才反复发热高烧。现下已经止了血包扎,且看明早若能退烧,便性命无虞。” 天知道,他们行医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这样伤痕累累的女子。 这样单薄的一个人,新伤叠着旧伤,整个后背寻不出一块完整的皮肉,好几个侍女吓得不敢上前,迫于沈择赢在门外硬着头皮地上药包扎。 尤其是一道从右肩直划至左腰的贯穿伤,恐怕再深一些,人都要叫劈成两截,何等触目惊心。 沈择赢闻言松了口气,大手一挥:“赏。” 喻长行抬腿就往屋里走,被阿离生生拦住:“你这样子进去,就算你自己无所谓,掌门若醒了瞧你浑身的血一股臭味,恐怕又要吓晕过去。” 他话说得夸张,但道理确实不假。 喻长行眉头微锁,坚持道:“我看一眼就去沐浴更衣 23. 恩断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又是那个梦。 同样的尸山血海,同样的烈火燃空。 喻从意站在山脚,冷眼注视着石碑上红色的“济世门”三个大字。 不同的是,她手中多了把剑。 从山脚一路砍到山上,她如有神助,长剑不知刺破多少敌寇的喉咙,助她所向披靡地冲到了长生殿。 来得及、还来得及。 她几乎是撞进了长生殿的大门,鹤纹白袍的男子正坐高座之上,神色淡然,宛若一尊玉像。 这般大的动静,他也不过微微抬眼,唇角扬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宝儿,来。” 喻从意简直热泪盈眶,把剑一掷,朝着喻君成的方向飞奔而去。 “师父!别走!” 喻君成张开双臂,就在喻从意即将扑入他怀中时,一道血迹从喻君成唇角蜿蜒而下。 喻从意一怔,反应过来他已经喝下鸩酒,毫不犹豫地凑了上去,想分走他口中残留的毒液。 黄泉道再难走也是两个人。 可天道戏人不叫她如愿。 喻从意扑了个空,狠狠摔坐在地上。 再抬头,她不知如何又回到了长生殿门口,喻君成仍坐在高堂上,神色不变。 她不信邪,再度朝他奔去。 一遍、两遍、三遍…… 无论喻从意如何努力,始终无法真正的触碰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一次摔倒在长生殿门前。 门外的哭喊声不知疲倦地回响,喻从意仰头,喻君成还是端着那副玉像般的模样。 她放弃了。 她干脆坐在原处,就这般与喻君成遥遥相望。 “师父,我有话对你说。” 不知何时殿内也燃起了大火,灼烧着每一寸角落。独剩二人皆着白衣分坐两端,滚烫的风鼓吹起二人的衣摆。 喻从意已经意识到这里不是现实,也明知眼前这张披着自己师父皮囊的东西,不会有任何的变化与回应。 可或许是心理作用,她还是在那张浅笑的脸上,看出了一丝莫名的苦涩。 他不是她的师父。 但她真的有话,想对师父说。 大殿坍塌,碎石砖瓦不断砸向地面,轰然声响起,一道长柱裂断,横亘在她与喻君成之间。 哪怕是假的也好。 “以下犯上,欺师犯戒的事情,我想做很久了。” “师父。” “我爱你。” 像是要惩罚她的大逆不道,四周火焰在她话落的瞬间尽数朝她袭去。 身处火海,喻从意浑然不觉,即将塌陷摇摇欲坠的大殿也阻拦不住她的情意。 世人多吝啬言爱,自诩内敛,嫌它沉重,至多不过欢喜、心悦聊表情谊。 她不肯,爱便是爱。 她要诸天神魔幻影虚境皆知,她非她师父不可。 非喻君成不可。 砖石木柱彻底掩埋了两人的身体,烈火扭曲了眼前景象。 意识消散前,喻从意抬眼,却见高台之上那人几番变幻。 最终落成喻长行的模样。 - 喻长行守了一夜。 上半夜里喻从意还发着烧,他盯着不敢出差池,一遍遍毛巾沾水冰敷降温。 后半夜烧虽退了,他恐怕复发,又怕伤口感染发炎,又是一刻不敢松懈。 整整六个时辰未曾阖眼,他坐在师父身边,将她梦中的喃语听得一清二楚。 二十七次师父。 八次爱你。 哭了一次,冒了两次虚汗。 甚至掺杂着还叫了一声“阿赢”。 数到后面,喻长行自己都忍不住发笑。 他在期待什么? 期待那个充斥着喻君成的梦里,能让他霸占一席之地? 从那封信开始,直到昨天她错将他当成喻君成,流露出他不曾见过的脆弱一面。 他,喻长行。 迄今为止拥有的所有偏心、关注、特别,都源于那个他厌恶恐惧的喻君成。 他甚至有些欣慰,果真是师徒一心,连以下犯上的心思都能一脉相承。 他又想起上元那天晚上。 师父走后,他被四个黑衣人包围,挟到了小巷当中。 喻长行做好了打一场恶战的准备,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结果为首的那人恭恭敬敬地朝他拱手道:“喻公子,我家大人有请。” “?”喻长行冷漠道,“不去。” 黑衣人料想到喻长行会拒绝,但总以为会有个“你家大人是谁”“找我何事”的过程。 他回答得干脆,倒把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家主人是当今汉王殿下,找公子有要事相商,还请公子赏脸。”喻长行不配合,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喻长行搞不明白这群人。 若说礼貌,他们个个手拿武器凶神恶煞,大有绑也要将人绑回去的架势。 若说不礼貌,对方也确实没动手。 他问道:“你直接报你家主人身份,不怕我回去告诉我师父?” “怕的。但主人说了,兄弟一场,公子定会顾全大局。” “主人还说,公子若是肯来,无论爵位金钱美人,一切需求尽可满足。” “包括公子想知道的事,想除掉的人。我家主人也可代劳。” 喻长行听着眉头紧蹙,愈发觉得连着这几人带汉王没一个正常人。 “谁和谁兄弟一场,我只有一个亲人便是我师父。你们寻错人了。” “公子若不信,明日清晨于京郊,将见血光。” 说罢那四个黑衣人隐匿于黑暗中消失不见,留喻长行一个人在原地迷茫。 若非正对上师父出府的消息。 这汉王究竟是谁,为何要说什么兄弟一场,又从何得知这一场刺杀。 直到窗外透出光亮,背脊坐得发酸,喻长行才意识到自己已坐了一夜。 师父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喻从意睡着的大多时候还是安静的,卸去了往日塑起的铠甲伪装,留剩于脸上的更多是普通女子的恬静。 因病发白的唇微张着,退烧后整张脸褪去高热的红,只剩下极端病态的白。 这样脆弱的师父。 没有力量反抗,也不会去反抗。 倘若…… 倘若,他吻她一下呢? 念头生起的瞬间就被喻长行的理智打消。 趁人之危小人所为。 他要光明正大的相拥,不要阴渠暗沟的苟且。 他…… 他沉默地盯着喻从意的唇。 他想堵住她的喋喋不休,将她梦中对喻君成的爱意一并驱走。 他想与她做尽天下最亲密的事情,哪怕冒昧也是欢愉。 喻长行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朝着喻从意愈靠愈近。 一下罢了。 师父不会知道,不会拒绝。 已经能闻到师父身上残留的药香,长翘的睫毛离他这般近。 鼻息相交,纠缠的 24. 面圣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寒意从心口蔓延全身,喻长行愣在原地,轻巧的几个字反复叩在他心上,回荡着喻从意甚至称得上悦耳的声音。 什么叫能找到更像他的徒弟? 什么叫师父不必再叫了? “师父,您什么意思?” “我们师徒二人恩断义绝,听不懂吗?” 喻从意面无表情地将手彻底收回。她认出这里是沈择赢的卧房,强忍住身上的不适,撑起身体下了床。 喻长行下意识想扶她,被一掌拍开。 他眼睁睁看着喻从意苍白着脸费劲地移动到门口,靠在门栏上。 外面传来阿离的惊呼:“掌门,你怎么出来了!” “饿了,麻烦你帮我拿点吃的和洗澡用的热水。” “公子不是在里面吗?您现在该好好休息,有什么事让公子转告我们就是了。” 喻从意若无其事地回到房内,只留下一句:“他走了。” 考虑到喻从意的身体,阿离端了瘦肉粥来,一进门就看到喻长行失魂落魄地跪在床头。 反观掌门,身上披了件外衣坐在餐桌边,连眼神都没有施舍给身后那人分毫。 阿离见状哪有不明白的。 哪里是人走了,分明是死一半了。 他把碗刚放下,喻从意随口道:“把无关的人请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无关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阿离为难地皱起眉头,不断审视两人,没有真的请喻长行出去:“公子还小,哪怕做了错事也是您一手带大的徒弟,掌门何必跟他置气?” 喻从意没说话。 二人显然没有因为阿离的三言两语缓和关系,恰恰相反,令人窒息的氛围愈发沉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喻长行撑着床缓缓站起身。 他跪了太久,膝盖疼得厉害,站起来时险些摔回去。 不过他踉跄两步,还是一瘸一拐走了过来,站在喻从意身后。 “师父,徒弟错了……” 他设想过事态的各种发展,哪怕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师父气急将他打个半死。 但他从未想到,喻从意会如此心狠。 “我没有同你玩笑,喻公子。”喻从意连喝粥的动作都没有停下,“我受不起你的这句师父。”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也不必被我这不正的上梁影响。” 几句话又叫喻长行红了眼,他颤抖着伸手拉住喻从意的衣摆: “师父,你别不要我。” 喻从意有一瞬恍然。 她脑中闪过很多画面。 例如,她刚被喻君成捡回去的时候,她生怕自己溺在有家人的温暖里,接受不了再一次被丢弃,刻意地拒绝喻君成投来的善意。 直到两月后的一个雨夜,师父出门未归,她蹲坐在木屋门口,等到天明。 喻君成回来时看到她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如既往地温和笑容:“宝儿怎么坐在这里,快进去。” 那时的喻君成也就是个小少年,但在五岁的喻从意眼中俨然是个大人了。 她鼻子一酸,三两步跳进喻君成的怀里,死死抱住他: “师父,你别不要我。” 那是她第一次喊师父。 后来她师父还是把她抛下了。 所以说,世间哪有谁会永远“要”谁。 不过早晚。 喻从意正要开口,门外传来脚步声。在三人的注目礼中,沈择赢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 他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沈侯爷,您来得正是时候!”阿离如蒙大赦,半拉半拽地带着喻长行离开,“侯爷既然有要是与掌门相商,公子你也守了一夜了,快回去歇息吧。” 听到喻长行守了一夜,喻从意没忍住抬眼,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攥紧了袖摆。 阿离走前贴心地拉上门,一时只剩下喻从意和沈择赢。 “吵架了?” “没有。”喻从意没胃口再吃,勺子一放,转身就懒懒躺倒在床上。 她动作太大牵扯伤口,疼得她本能地倒吸了口气。 “看起来也不像吵架那么简单。”沈择赢扯过凳子坐在她床头,“他对你表明心意了?” 看到喻从意身体明显一僵,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沉默了半晌,喻从意认命般开口:“你也看出来了?” “我又不瞎。” “所以我不能答应。” 沈择赢闻言没忍住笑出了声,只不过笑中多掺杂了无奈:“我不懂你在别扭什么。” 喻从意背对着他,盯着垂帘发呆。 说是发呆,脑中无一不是在想喻长行的事情。 她刚刚绞尽脑汁说了那样难听的话,他一定很难过罢。 “沈择赢,我是不是错了?”喻从意似是问句,更像自语,“若我当时没有将他留在身边,是不是就不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我是不是,又害了他?” 她现在浑身是伤,沈择赢原想拍拍她的肩膀已做安抚,在半空复又停下。 他宽慰道:“何必去后悔没走的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何况给人当师父,哪有不为徒弟考虑的?你不过是做了和君成一样的事情罢了。” 喻从意将自己埋进枕被里,不知有没有将沈择赢的话听进去。 等她再开口,已经转了话题:“宁三叔他……” “照他的意思已经火化了。” 喻从意闭了闭眼,深呼吸几下,还是没将那一声声“乖宝儿”从脑海里驱走。 她好像永远都在做错事。 她好像永远都留不住想留的人。 喻从意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可想起那人,心底愤恨仍是止不住:“文绛恩呢,没来闹?” “没有。”沈择赢犹豫了一下,“太傅府对外说,文绛恩得病休养,不便见客。” 她冷笑一声:“也好。” “既如此,我晚些时候给宁家致信,等他们的回复。”喻从意道,“若他们不肯让宁三叔回去,那我带他走。” 沈择赢没有异议,复提起另一件事:“陛下想见你。” 短短五个字,喻从意直接从床上坐起:“皇上?” “他怎么会知道……” 将脱口的话在喻从意唇边绕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更何况洛京城是天子脚下。 她从前是见过这位皇帝陛下的——在他还是大皇子殿下的时候。 “能不去吗……?” 沈择赢面露难色,仍道:“若你不想,那我替你回绝了。” “罢了。”喻从意颓废地躺回去,扯过被子将自己埋得结结实实,“我去还不成吗。” 忠肃侯府 25. 交易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这是喻从意第二次踏进这座巍峨宫殿。 眼前景象与记忆里的红墙青瓦交叠重合,她垂眸盯着脚下的土地,仿佛又看见那年的皑皑白雪。 景是旧时景。 时隔十八年,连她也忘了当初是如何进皇宫抢回师父遗体,又如何一步步地将师父拖回济世门的。 沈择赢刚下马车,就见喻从意孤身站在道上。 为了面见陛下,沈择赢特意请夫人为喻从意择了一套合适的装扮,又细细描眉上妆,收敛了她平日的随性不羁,添了许多京中闺秀通有的端庄之感。 这与喻从意平日的气质并不相符,她套在里头别扭,熟悉她的人乍见也觉得奇怪。 直到她站在那儿。 萦身的孤寂与清冷被肃穆庄严的宫墙衬托,无限放大,什么别扭怪异都被抛之脑后,只让人不由为她心疼。 待回过神,又觉得对她的心疼怜悯,本就是一种冒犯。 沈择赢走到喻从意身边,听她突然低笑一声: “小时候还以为这条路多长呢,怎么跑都跑不到头。” 不等沈择赢反应过来,喻从意已经阔步向前,跟着引路的宫人往宣室殿去。 再入宣室殿,喻从意前按下心中翻涌的心绪,垂首低眉恭敬地对着座上的行礼:“民女喻从意,参见陛下。” 对于明德帝,喻从意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济世门灭门、喻君成蒙冤枉死,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桩桩件件都与皇室脱不了干系。 她恨的兴中帝已死,常说父债子偿,她理所应当地恨明德帝也无可厚非。 可她也忘不了。 当年是那位大皇子殿下,站在她身前与父皇争辩,才让她成功带走了师父。 “真是让孤好等啊。”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抬起头来。” 喻从意依言缓缓抬头。 赭黄衣袍上暗纹盘旋,已经模糊在记忆里的面孔终于在四目相对的一刻变得清晰。 那时穿这件赭黄袍的,还是眼前人的父皇。 那时见眼前人的时候,他还是个面容稚嫩的少年人。 “哈哈!果真女大十八变,若非阿赢也在,孤都不敢认你是当年那个奶娃娃了。” 喻从意答道:“陛下也变了许多。” 原以为叙旧的环节到此结束,没想到明德帝起身,双手负于身后,朝着沈择赢抬手。 沈择赢只得率先起身,余光不无担忧地落在喻从意身上。 “听闻你初来京时,还在城门外给百姓们义诊,这很好。” 喻从意快速垂下眼帘,就听耳畔脚步声响起,直到一双玄黑靴鞋停在她面前。 “可怜你一个女儿家。”明德帝叹气,朝着喻从意伸手:“若非你师父当年……又何至于让你一个姑娘家挑起门派,抛头露面呢?” 喻从意垂眼看着递到自己跟前的掌心,犹豫片刻,还是虚搭上去起身: “多谢陛下关怀。只是师父曾教诲民女,行闻世事,当从本心。” “民女所为,皆自本心,便不觉得苦。” 明德帝颇赞赏地上下打量一番,笑对沈择赢道:“果真是大了,人也温顺许多。从前还觉得她同你亲近,秉性也与你像,如今倒更像她师父了。” 喻君成自出生起大多数时候都寄养在忠肃侯府,与沈择赢是真正的发小。 这件事在洛京中不算秘密。 为着适龄京中子弟要去洛京书院而喻君成身份尴尬,沈择赢当时还在家中闹过一场。 那时的明德帝年纪尚小,听说了此事,对喻君成此人不由多了几分好奇—— 能让沈择赢这般披心相付,该是何等奇人。 沈择赢亦回笑,佯装无奈道:“她在您面前装得乖巧,在府上不知有多闹腾,比小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德帝闻言大笑起来:“能保持本心已是不易,你何必拘她。” “臣谨遵教诲。” “你刚刚说,行闻世事,当从本心?”明德帝将这八字细细咀嚼一番,“说得好。” “正巧,孤这里有一桩差事,能验验你的本心,不知喻掌门肯是不肯?” 喻从意闻言立马跪下:“但凭陛下吩咐。” “冬末初春两季相交,北境恶疾频发,太医院那帮老头子不中用了。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帮孤。” 喻从意和沈择赢各自交换视线。 明德帝这话说得谦逊,叫人连反驳都不知从哪儿开口。 喻从意去过北境。 那儿常年覆雪,偏远苦寒,染上疾病多难根治,当时她一呆呆了三月,直到天气微暖才离开。 等回到济世门,已是盛夏。 原本走这一遭并无什么,但若应下,势必要以皇帝授予的身份行走。 想起济世门覆灭前,因与朝廷联系紧密被江湖中多嘲鹰犬走狗,后灭门也无人出手相帮。 就喻从意来说,她是不肯再重蹈覆辙的。 他们半晌不说话,明德帝道:“看起来,喻掌门似是不愿?” “民女不敢。”喻从意叩首道,“承蒙陛下错爱,民女资质平平,与太医院的诸位大人们不能相提并论,更无法担此重任。” “你若资质平平,那天下大半数医者都该羞愤而死了。”明德帝盘玩着手中珠串数,低笑一声,“若你是顾虑钱财,门派,或是别的。” 他手中一掷,珠串朝前飞去,被沈择赢稳稳接住。 “这不还有阿赢么?” 喻从意脑中飞速运转。 什么意思?拿沈择赢威胁她? “听闻喻掌门收了个徒弟,今日怎么没带来?”明德帝继续道,“还有安儿那孩子,孤也是许久没见了,改明一同带来,在宫中用个便饭。” …… 果然是威胁。喻从意和沈择赢不约而同想。 “现在,喻掌门考虑得如何?” 喻从意深吸一口气,无奈应下:“民女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有一事相求。” 见她应下,明德帝心情颇好:“你说。” “民女可以去,但只能以济生门掌门的名义去。”喻从意道,“还望陛下恕罪。” 原以为明德帝派喻从意去北境是想故技重施,拉拢朝廷与江湖门派的关系,再在民间散播贤德之名。 谁想他一口答应下来:“孤允了,路上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告诉阿赢便是。” 沈择赢拱手道:“臣领旨。” 宣室殿一时间充斥着安和平乐的氛围,三言两语间,仿佛只是在探讨晚饭吃什么。 谁也没注意到屏风之后,有人目眦欲裂,又隐匿回黑暗之中。 自后门而出紧连着一个回廊,穿过□□便是一间明亮宽敞的侧殿。 喻长行被两个宫人架着推进侧殿,他还没来得及站稳,身后大门砰然关合,将他彻底关了进去。 他把口中的布块拿出狠狠摔在地上,眸色变得阴狠。 “哟,听完墙角了?” 喻长行闻声看去,就见一个穿着华贵讲究的中年男子坐在上头,手中茶盏里盛着暗红色的液体,连眼皮子都没掀一下。 “你就是汉王。” 联想起他那几个不大聪明的下属,喻长行又重新打量他一番,想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扮猪吃虎的意图。 汉王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坐下。 “本王的诚意已经给的很足了,你又何必提 26. 岁岁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洛京城中近来发生一件大事。 啪,莫名其妙多了个楚王。 一时间京中各大世家豪族官宦相互奔走,宫里宫外传递消息,使尽浑身解数探究这位楚王殿下究竟来者何人。 沈择赢对此虽然狐疑,但并不关心。 喻从意是一个人走的,喻长行且不用说,就连阿离也没带上。 形单影只地抱着宁无望的骨灰盒上了路。 他和阿离这几日忙着给她上下打点,车上是盘缠也放了吃食也放了,又考虑到北境苦寒,拜托自家夫人做了好几件厚衣裳带着。 连沈回安听说姨姨要走,都忙不迭地贡献出了自己的平安符,红着眼眶问喻从意什么时候回来。 待一切忙碌完,把人送到城门外,沈择赢才马不停蹄地去上朝,几乎熬了一夜。 候在大殿外的时候,有几个平日与他关系颇好的同僚,见往日无论何时都精神抖擞的人偷偷连打三个哈欠,无不笑道:“沈侯爷昨儿个忙什么了,也不怕累坏自己身子。” 这话说得促狭,但同在朝中多年,沈择赢早习惯了这样的打趣,亦笑道:“若真累到上不了朝告假才好,看谁羡慕谁。” “你呀,小心被秦御史参上一本,看到时候求谁捞你。” 这位秦御史便是百花园案中,被明德帝点名指派过去的那位侍御史,近来颇得圣心。 两人又说笑了两句,直到时间到了才屏住话头,跟随人群鱼贯而入。 明德帝一身玄黑龙袍端坐于龙椅之上,待朝臣们全部进殿,他开口道:“诸位爱卿应当都知晓楚王的事情了。” 众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将头埋得更低,无人敢应。 沈择赢混在其中,偷偷又打了个哈欠。 “此子生于先帝南巡之时,是孤之手足,时隔多年才认祖归宗。孤心中有愧,特封其为楚王,想来诸位爱卿也无异议。” “老九,还不出来谢恩。” 先帝在世时,与皇后所生的皇子共两位,分别是如今的明德帝和汉王。 其余皇子大多夭折,平安长大的只有六个,个个都资质平庸难当大任,最小的那个也已弱冠娶妻成家了。 算算年纪,果真应当是九皇子。 脚步声传来,沈择赢听这步伐稳重不缓不快,倒没有那种养在乡野一朝飞上枝头的慌乱。 下一秒,沈择赢猛地抬起头。 “臣弟,谢陛下圣恩。” 着深紫官服的喻长行立于大殿正中,往日青涩烟消云散。 留下的,是大胤明德朝的第二位亲王。 - 出城时还能见到几片绿意,往北走了几日,窗外景象便被薄雪覆盖,成了千篇一律的白皑。 出发前,宁氏现任家主的回信已经送到忠肃侯府,言辞恳切。 称家中思念三叔久,盼归。 北境地界宽广,再三思量后,喻从意决定先直奔位处幽州玄菟郡的铸剑山庄,安葬宁无望。 入夜风雪渐大不宜赶路,喻从意便和两名同行的随侍随便找了间客栈住下。 推门而入,室内的暖气氤氲着酒肉香味扑面而来,谈话说笑声不绝于耳,与屋外的冰雪寒天形成鲜明的对比。 眼尖的小二见她进来,忙上前招呼:“客官里面请,打尖的还是住店的。” “要两间客房,再上些好酒好菜。”喻从意找了处角落坐下,另外两人则随着另一个小二上楼打点。 菜很快上齐,她替自己斟满一杯酒,突然笑道:“你家生意不错。” 小二先是一怔,随即附和道:“害,咱们这儿地小又偏,方圆十几里恐怕都只有咱们一家客栈。这两天外头又大风大雪的,今儿生意确实好些。” “这样啊,也难为这么冷的天,还有这么多人出门了。”喻从意漫不经心答道。 两人正说着话,木门“吱呀”一声,寒风从屋外沿着敞开的门缝灌入,又被阻挡在外。 动作间,一名身着菘蓝衣袍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摘下白色斗笠后,露出一张隽上美哉的清俊面孔。 饶是喻从意,也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便是这两眼,视线隔着满堂热闹的喧嚣相交于半空,喻从意也不知他究竟从自己迷茫的眼神里获取了怎样的信息。 总之,眨眼的功夫,他已经越过三张桌子走到她的面前。 “姑娘,能拼个桌吗?”男子开口,是与他容貌相配的温润声线。 话虽如此,喻从意却并未从来人身上感知到半分好亲近的意思。 不如说正相反,两人明明不到半臂的距离,疏离之感却像有了实体般横在二人之间。 “不能。” 他真的是来拼桌的吗?喻从意腹诽。 她自觉这段对话不算愉快,对于普通人而言足够知难而退,或者顺坡下驴地换个人询问。 谁想青年一动不动,为难之色在冷淡的眸里一闪而过,他又问:“……这桌,我请你?” 喻从意一怔,抬眼环顾四周,这才明了。 整个大堂里就剩她这桌还有空位了,难怪来问她。 这个位置算得上角落,但这么大个谪仙般的人杵在桌边,也不可谓不显眼。 起码附近已有不少人侧目,想一探究竟。 喻从意见状连忙扭过头:“你爱坐就坐吧。” 她听到青年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坐下后点了两道菜一壶酒,便没再说话。 两人相对无言。 对于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过路人,他们谁都没有向对方搭话的欲望。 那两个侍从还没下来,时间久了,喻从意有些坐立不安,心底默默留了半柱香的时间。 半柱香,他们再不下来她就上去了。 百无聊赖,喻从意单手撑着脸颊,余光不由又重新落到身侧那人身上。 哪怕是在吃饭,也见他腰背挺直,神色淡淡,一举一动优雅地仿佛在吃什么山珍海味。 总之不该是一盘红烧茄子。 “姑娘一个人?”青年突然开口。 喻从意一愣:“不是,我还有两个朋友,在楼上放东西。” “我还以为这大堂里的都是姑娘的朋友。” “什么意思……?” 喻从意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吹灭了大堂所有灯盏,眼见骤然一片漆黑。 她暗叫不好,一道利风在下一刻朝她迎面劈来,喻从意抬手以剑相挡,抬脚踹翻了眼前碍事的桌子。 “冒犯了。”喻从意不顾那青年的回应,一把揽过对方的腰,踩着长椅跃身上楼梯,至二楼才将人放下。 “姑娘……” “他们是冲我来的,连累了你,抱歉。”喻从意长剑一挥,月下 27. 庄主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日启程时,两个侍从并排坐在前头驾车,余光不住向后瞟。 今天早晨他们醒来时,就觉浑身酸痛,尤其是脖子像落枕一般。 又见客房地上散着麻绳,屋外一个人都没有,从二楼往下看,大堂的废墟尽收眼底,遥遥看去甚至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两人当下咯噔一声,满世界要去寻喻从意。 结果一扭头,就见他们清风霁月的喻掌门从隔壁房间走出来,毫发无伤。 “喻掌门!” “早。” “掌门,发生了什……”一个侍从开口,平缓的语调在看到跟着喻从意走出来的人时,一路上扬,“……什么?!” 喻从意顺着两人惊异的目光看去,岁卿无辜眨眼,双手一摊。 他什么都没干。 喻从意解释道:“昨夜有贼人偷袭,你们被打晕过去,是这位公子帮了我。” 脖子的剧痛得到了答案,另一个侍从拽着还在原地发愣的,拱手向岁卿谢道:“多谢公子相助之恩。” 岁卿轻“嗯”了一声:“之后还要劳烦二位路上多多关照。” 不等他们问,喻从意又道:“这位公子要同我们一起上路,搭个便车。” 于是就成了眼下这般光景。 左边的小声问:“那位公子究竟是谁啊,怎得从掌门的房里出来了,不会是……?” 右边连忙嘘声:“想什么呢,肯定是啊!” 他们俩声音不算大,奈何喻从意耳力确实不错,一字不漏地全听见了。 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如何稀里糊涂地答应带上他,又如何允准岁卿和自己住到一间屋子里的。 只记得他说“不如带上我吧”的时候,她是拒绝的。 “此行凶险,还是不连累公子了。”喻从意道。 岁卿却道:“你一个人带着两个羸弱的侍从,自然凶险。” “但我不一样,我懂些拳脚,能帮你。” 何止懂些拳脚。喻从意腹诽。 他那套剑招行云流水,一看就是自幼下的功夫,细琢磨起来还有些眼熟。 “我并非质疑公子的实力,只是萍水相逢,公子何必将自己搭进来。” “……”岁卿默了一瞬,不好意思地偏过头,“我的马车坏了。” 原来是要搭顺风车。 喻从意犹豫道:“公子要去哪儿?” “玄菟郡。”生怕喻从意拒绝,岁卿向前两步,右手递剑左手摊掌,“阿意若不放心,我身上只有这些东西,都给你。” 喻从意一看,除了剑外,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一枚色泽温润通透的紫玉玉佩,刻着一个卿字。 对方心诚至此,喻从意不好再推脱,取了玉佩:“算你运气好,我们也去玄菟郡。既如此,别的也就罢了,只将这个压在我这儿吧。” 不知为何,她竟从眼前人上感到一丝……愉悦? 喻从意抬眼,岁卿眸色淡淡,面无表情,见她看过来微微抬眼,似是疑惑。 原来是错觉。 房里两张床相对置于左右两侧,为防夜里再有偷袭,他们二人便宿在同一间,各自背对背躺在床上,和衣而眠。 赶了一日的路,晚上又活动筋骨,喻从意累得眼皮子直打架,沾上床就要睡。 隐约间,她好像听到身后有人说话:“睡了?” “没有。”喻从意的意识渐渐飘远,独留下本能回应着。 “公子听着太生疏。阿意,叫我云生罢。” “好……” 喻从意随口答应完便彻底昏睡过去,直到听见侍从的对话,她才隐隐想起有这么一件事。 她似乎早上还喊了公子来着……? 思及此,喻从意微微偏头,看向身侧坐着的那人。 岁卿看似正襟危坐,实则目光不住向身旁偷瞄。 见她脑袋转过来,他忙收回视线,还是被喻从意逮个正着。 “你在看我?”喻从意问道。 许是她话说得太直白,岁卿猛地将头扭到另一侧:“没有。” 喻从意“哦”了一声,故意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窗外。 然后在心中默数十声,立马转头。 正与岁卿四目相对。 岁卿没想到她故意设套哄自己上钩,自己还头也不回地跳进坑里,白皙的脸蛋烫得厉害,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喻从意笑容狡黠,带着几分得逞的意思:“云生,你在看我?” 这声“云生”是她故意喊的,为得是看他的反应。 果然岁卿顿时眉目柔和许多,缴械投降般轻叹一声:“大人明判,小人束手就擒。” 不知为何,岁卿似乎非常在意她的称呼用词。 这一日相处下来,喻从意大抵判断出他是个寡淡性子,喜怒不露,无论她叫什么都会应下。 但细究起还是有区别的。 若叫“岁公子”,他那张原本就无甚表情的脸蛋便再冷硬暗淡几分。 作为小小插曲,喻从意虽觉得他的变化有趣,但并未放在心上。 倒是这两句话让他们之间关系一下亲近不少。 喻从意随意逗他道:“你为何看我?” “好看。” 岁卿神色认真,轻浮的两字从他嘴里出来,好像真的是深思熟虑后给出的理由。 这回君子坦荡荡,倒换成喻从意不自然地转过脸。 “以为云生多正经的人,原来也喜欢开姑娘家的玩笑。” “我不开玩笑。”岁卿一顿,移开了话题,“听口音,阿意似乎不是玄菟人,为何……?” 喻从意顺台阶而下,打开沈择赢准备的食盒放在二人中间,边吃边聊:“有事要办,你呢?你家在玄菟?” “嗯。” “这样啊。”她若有所思,见岁卿还傻愣愣坐那儿,便主动塞了个糕点给他,“你既然家在那儿,有没有听说过铸剑山庄?” 岁卿捧着糕点,看喻从意吃得香甜,便也用帕子接着递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 软软的,有点甜。 “自然听过。” 许是这一路太无聊了,喻从意觉得岁卿此人颇有意思,便不住多聊两句。 相反的,她对铸剑山庄的宁家便没几分好印象了。 毕竟宁三叔直到死前,都以为宁家不让他回去。 “铸剑山庄的宁家,在你们当地风评如何?” 小小的一个糕点,喻从意吃两个的功夫,岁卿才半尝半抿的吃了半个。 她发现,他真的有把什么都吃成珍馐佳肴的本事。 嘴里没东西了,岁卿方道:“凑合。” “我就知道。”喻从意冷笑一声,“那种因为子女有自己的志向,不符合祖训便将人逐出的家族,能有几番好?” “阿意似乎很不喜宁家?”岁卿抬眼问道,“那为何要去?” 喻从意一顿:“送故人回家。” “是个很重要的故人。我不喜是我的事,但我知道,他一直想回去。” 岁卿这才注意到喻从意右手后一直贴身护着一个盒子,像是金丝楠木制的。 “这样。”他垂眸道,“能得阿意真心相付,他的一生定算圆满。” “大概,也算不上圆满。”喻从意自嘲笑着,忽从袖中露出从岁卿那儿拿来的玉佩把玩在手中,“你这玉佩,有什么来头吗?” “家里给的。” “岁卿……这应当是你名字里的那 28. 入葬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喻长行这个楚王当得相当游刃有余。 原本京中世家无不忌惮他亲王的身份,背地又议论他出身乡野难登大雅之堂,各自观望。 恰逢汉王世子生辰宴,明德帝参宴坐在主位,汉王与喻长行分坐帝王座下左右两侧,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直到小世子被汉王妃牵出来,宾客盈门,他先恭恭敬敬地对着明德帝与汉王请安,随即立刻迈着短腿就朝喻长行跑去。 楚王与汉王,私交甚好。 那天沈回安随沈择赢一同赴宴。 看到喻长行,沈回安无疑是惊喜的。 喻姨姨走后的第二日,长行哥哥就不见了踪影,急得他在府上整整哭了两日。 结果那声“长行哥哥”还没叫出口,沈择赢就快他一步按着人低首行礼:“参见楚王殿下。” “忠肃侯不必多礼。”喻长行只垂眼看了沈回安一眼,便挪开视线,“侯爷若无事,本王先行一步了。” “殿下慢走。” 全程沈回安都微张着嘴,听着两个大人之乎者也,不明白他与阿爹为什么要给长行哥哥行礼。 眼前明明还是熟悉的模样,怎么感觉……陌生许多? “阿爹……” 沈择赢牵着沈回安的手,低声道:“安儿记住,他已经不是你的长行哥哥了。” - 从山脚到铸剑山庄,喻从意捧着宁无望的骨灰盒走在最前面,脚步飞快地迈过台阶。 宁负卿紧随其后,每隔十级台阶便唤一声“阿意”。 整整唤了十九声,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可怜两个侍从远远被落下老大一截,欲哭无泪地看着前头两个怄气的人。 大家都是肉体凡胎,但也不是谁都有这么好体力的。 幸好,很快就有人下来帮忙抬东西,才让他俩看到一点活头。 而留在铸剑山庄的弟子们,每个人都睁大眼睛又不敢说话,诸多眼神交流同时汇集在半空,追随着两人行动的身影。 直到他们走远,几个弟子才飞快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那个是庄主吗?真的是吗?” “只要我们几个没有一起瞎,应该是的。” “庄主追的那个姑娘是谁啊,两个人模样看起来好登对啊。” “登不登对不知道,但是感觉庄主应该喜欢人姑娘。” “喜不喜欢不知道,但是庄主肯定把人家惹生气了。” “阿意。”宁负卿跟在喻从意斜后方解释道,“我不是有意骗你。” 喻从意冷笑一声:“谁管你。” 两人这般拉拉扯扯一路走到风起殿外,一道厉呵声响起:“阿卿,你在做什么!” 宁负卿本能止住脚步,犹豫之色一闪而过。 很快,他收敛神色,快步挡在喻从意面前朝着说话的人拱手一礼:“叔父。” 喻从意蹙眉闻声看去,就见一个长须的男子挡在殿门外,瞧着年逾五旬,一个“川”字自成深烙字眉间,鬓间染了些许霜白。 也不知道这帮爱端长辈架子的是不是通用一张脸,她一时间想起幼时在济世门中见过的长老。 她来之前打听过这位宁二叔,全名宁无恨,出了名的不好相处。 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宁无恨一下子瞥向宁负卿身后的喻从意,不悦之色更浓。 这小女子,不过短短一月就将他的好侄儿教得忘了礼仪尊卑,竟还当着他的面护起短来了。 可见是个祸害。 不过他没有直说出口,只道:“这位便是喻掌门吧,久候。” 喻从意问:“你是铸剑山庄的庄主?” “老夫不是。”宁无恨讽刺道,“我们庄主不就在你面前挡着吗?喻掌门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样啊,云生。” 喻从意神色淡淡,上前两步站到宁负卿的身侧。 还不等宁负卿从这一声“云生”中回过神来,就听她轻飘飘地问道: “你们铸剑山庄能做主的居然不是庄主,是个叔父吗?” 很平常的一句话,但配上她对宁负卿的称呼,让他的心不由动了一下。 她是在,为他抱不平吗? 喻从意当然看出来宁无恨不喜欢她。 在她眼里,宁无恨左脸写着祸国殃民,右脸写着有辱斯文,额上还紧凑地刻着一行字: 离我侄子远点。 不过这世间瞧她的眼光多了,她对此并不在意。 她开口,只是想提醒身边的这个受气包——到底谁才是铸剑山庄的当家。 被个叔父的一句话就唬得作揖赔罪,像什么样子。 更何况,眼前人咄咄逼人的样子,让她很难不想到宁无望。 当年的宁三叔,也是在这规训之中,决绝地离开铸剑山庄的吗? 喻从意面上平静,好似真是不懂才问,更刺激得宁无恨直捂胸口,又拿她没有办法: “宁负卿!” “叔父。”宁负卿应道,“阿意是客人,宁家从来没有让客人难堪的道理,对吗?” 一句话,噎得宁无恨半天蹦不出一个字,狠狠跺脚拂袖离去。 等他一走,喻从意立刻就要同宁负卿拉开距离,却被他伸手拽住了袖摆。 喻从意蹙眉:“松手。” “你先听我解释。”宁负卿忙道,“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只不过家中规矩颇严,以庄主身份出门会多许多麻烦,这才用了化名。” “后来,听你对宁家的态度……”宁负卿小心翼翼道,“我又怕告诉你,你连着我也讨厌了。” 喻从意用力,两人相连的手各自较劲,最后是她略胜一筹,抽回了自己的袖子。 “宁庄主,你确实聪明。”喻从意笑道,“我现在的确讨厌你了。” 喻从意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前还狠狠撞了一下宁负卿的肩膀。 其实对于他用化名与自己结交一事,喻从意感触不深。 毕竟行走江湖,谁没有七八九十个名字。 她气得是自己推心置腹,将宁负卿当作这一路上唯一能够交谈的朋友,说了许多不应与外人道的话。 她对他表达了自己对铸剑山庄、宁家的不满,顺手恨屋及乌地把未曾蒙面的宁庄主也嘲讽了几句。 结果,嚯,当事人就在自己对面聆听教诲。 哪怕喻从意算不上太在乎自己名声的人,也生出一股子当面被抓包的尴尬与无力感。 不过等回到客房宿下后,她也有些懊悔。 这样幼稚的报复心发生在两个门派的掌事人身上,说出去都丢人。 正想着,门外响起敲门声。 喻从意没有说话, 29. 针对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结束宁无望的事情之后,喻从意开始着手义诊的准备。 时值二月末,对于玄菟郡而言还是隔几日会飘雪的时节,有时睡前屋外刚扫净的院落露出大地的表面,次日再睁眼,又覆上厚厚的白。 哪怕不下雪,呼啸而过的大风刮在脸上,没一会儿露在外头的皮肤就冻得又僵又红,回屋里暖好久才能缓过劲来。 显然,这里的生态环境并不适用喻从意从前那种看诊方法。 支个药棚在那儿,还没等到病人上门问诊,棚顶恐怕就已经跟着风离家出走了。 就在此时,宁负卿主动找上了门。 “你舍得将你的别院借我?”喻从意听他主动提起,颇为诧异。 宁负卿点头:“届时由铸剑山庄出面,在玄菟郡各城县张贴告示,统计患者名单安排看诊时间。到时再安排几个弟子给你打下手,你意下如何?” 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喻从意没有拒绝的道理。 但她十分意外:“我并未向你提起过要来行医的事情。” 她送宁无望回来后,过两日就打算动身离开,未曾想过要将这里定做第一站,也就未提过此事。 “是洛京中传来的消息。”宁负卿犹豫片刻,解释道,“宁家在各地都有情报网,并非针对你。” “……我在你眼里,是很无理取闹的人吗?”喻从意突然问道。 宁负卿不知她为何这般问,忙道:“自然不是。” 喻从意无奈道:“江湖各派谁家没有几个情报网,问你是我疏忽没想到,但并不会因此就误以为什么,你也不必向我解释。” 宁负卿闻言,试探道:“那……?” “多谢。”喻从意对他确是发自心底感激,“宁庄主这般慷慨,都不知道如何回报好了。” “若要回报。”宁负卿轻抿唇瓣,定定看着她,“宁某也有事所求,不知阿意可否答应,当作回报。” 喻从意不爱欠人什么,听他这般说自是爽快应下:“你说。” “不要叫宁庄主、宁负卿,或是宁公子。”话出口时,宁负卿自己都觉得不大好意思,微偏过头,“就叫云生,可好?” 他真的很在乎这个称呼。 三番两次的强调,无疑勾起喻从意的好奇心:“听你二叔父喊你阿卿,其他弟子又喊你庄主,怎得到我这儿叫非得喊云生不可?” 许是室内炭火烧得太旺,喻从意刚刚问完,宁负卿原本只是微红的耳尖变得滚烫。 “……你不觉得,阿卿听起来像姑娘家的小名吗?” 喻从意摇摇头:“很合你,像个翩翩君子会有起的名字。” 宁负卿原地纠结了一会儿,还是道:“叫云生罢。” “行,云生。”喻从意爽快应下,又问,“就这一件事?” “当然不是。” 宁负卿抬眼看着喻从意。 她静静站在那儿,屋内不冷,她卸了厚厚的外篷,只着了一身白衣,衬得整个人出尘遗世。 这样单薄的身体,又是如何挡住江湖的风雨,撑起她师门的未来。 他眸色一暗,又想起那封从洛京送来的信。 “济生门喻从意将至玄菟郡铸剑山庄,途中所遇,宁家莫要多管闲事。” 可惜,她的事予他而言,不是闲事。 喻从意见他久久不说话,便耐心等着,但不由犯起嘀咕。 这得多难办的要求,要措辞考虑这么久。 “你可不可以,只讨厌铸剑山庄,不要讨厌我?” “……” “?” 喻从意:“就这?” “不行吗?”宁负卿觉得心快跳到嗓子眼了,面上还要保持镇定。 “我何时……”灵光一闪,喻从意想起那天在风起殿前二人争执时自己说的话。 她随口一句的讨厌,他怎么真记到脑子里了。 “傻。”喻从意小声嘀咕。 宁负卿听到了,但仍假装没听清:“什么?” “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谢你都来不及,哪里还会讨厌你。”喻从意上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云生,” 到嗓子眼的心脏因她的动作快要跳出来,他强压下喜悦,只是点头道:“好。” 强龙不压地头蛇,在边远的玄菟郡显得尤为显著。 有宁负卿帮忙,不过三日就搜集了有意看诊的百姓基本资料,除了姓名、性别、年岁外,还有相关症状和持续时间,节省了喻从意不少功夫。 开诊当日,天光未亮,喻从意赶了个大早下山去别院候着。 别院不大,胜在方便,门前有条宽敞的大路,也不似要去铸剑山庄般先爬百级台阶,对本就染疾的病人算是友好。 两侧偏院也收拾出来供病患候诊,小厨房已经起锅忙碌起来,有些弟子见喻从意来了,忙不迭送了碗粥来。 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见此情状,除了感谢,喻从意反倒觉得哪儿不对劲。 若说宁负卿是愧疚骗了自己一路的补偿,做得也太妥帖了些,饶是让她自己来置办都不一定能做得这般好。 若说他城府颇深,明帮暗害,她又实在没瞧出什么端倪。 认真说起来,不如说他有些……殷勤? 不大像外界流传的不沾是非、不入尘事的宁家做派。 还没等喻从意想出个结论,身后就响起宁负卿的声音:“喻掌门。” 喻从意收回思绪,先将脑中质疑抛开,一如往常般回身道:“平日阿意、阿意的叫,今儿怎么开始喊我喻掌门了?” 宁负卿知道她在调侃自己,自然不恼,绕过她坐到桌前坐下。 那是一会儿病患看诊坐的位置。 “久仰大名,听闻喻掌门着手成春,不知是否有幸做这次喻大夫的第一个病人?” 喻从意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拿眼前一本正经胡乱说话的人没什么办法。 “平民百姓是义诊,云生可得收费。” “铸剑山庄都做诊费,可够?” 喻从意坐在自己位置上:“又乱说话。” 宁负卿垂眼看着因把脉相触的手:“我从不乱说。” - 不得不说,这是喻从意义诊多年,最有条不紊的一次。 她每日夜里先粗略熟悉第二日要看诊病人的情况,等见到面了再进一步确认症状用药,节约了描述病症的时间,效率自然提高。 头三天,宁负卿一日两次地来别院帮忙,惊得那些弟子频频侧目,又不敢多问。 劈柴烧火煮粥的 30. 断袖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宁家把两名弟子抬到官府门前时,里头两个官差正在吹嘘。 “可算抓到姓宁的把柄了,哎哟,害老子挨了一顿,昨晚都没睡好。这次可得好好问上面讨赏。” “上面喊咱们使点小绊子敲打敲打,也差不多了吧?” “我看是,等过会儿宁家来赔礼道歉,我们就可以回去复命拿钱,吃肉喝酒了。” 他们俩畅想未来,殊不知被门外一行人听得一清二楚。 且说担架上那两个装病的弟子听到里头的诨话,险些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梅开二度,还是被其他人按住才罢休。 喻从意同宁负卿站在一道,压低声音凑过去问:“铸剑山庄向来不插手朝堂江湖纷争,数十年不曾听说过被谁针对。这楚王频频出手,难不成真有什么过节?” 宁负卿坦言:“树大招风,也是有的。” 说话时,他飞快地瞥了眼身侧女子。 她离他极近,寒风里不大敏感的鼻子都好似萦绕着她身上的药香。 要说唯一可能的过节。 他倒真有个猜测。 喻从意对宁负卿说的树大招风颇为赞成,毕竟当年的济世门就是栽在这四个字上。 “别院那里,不要紧吗?”他问。 “我让人安置了其余病人,明天再看。”喻从意道,“今日专心给你撑腰。” 宁负卿心下一暖:“好。” 官府大门打开,两个官差闻声站了起来,看见为首的宁负卿便笑道:“宁庄主,久仰大名,可是来替你们山庄犯错的弟子赔礼道歉来了?” “官爷此言差矣。”宁负卿拍两下手,手下人会意,立马将受伤弟子抬到院前,左右放在他们两侧。 架子刚一落地,“哎哟”“救命”“腿断了”的惨叫声立马响彻整个官府。 那两人吓得背靠背贴在一块,酷寒的天里额上冒出细密的汗:,左边那个强装镇定道:“宁庄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宁负卿比他还无辜:“请你们给我家弟子道歉的意思。” 右边的沉不住气,破口大骂:“道歉?道什么歉!明明是你们铸剑山庄的弟子动手打了我俩,还要我道歉?” 酒壮怂人胆,有时狂话也有其效。 很显然右边官差就被自己这句话凭空喊出胆量,右手提刀左手指着自己青黑的面颊,气势汹汹地就朝宁负卿走过去:“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爷爷我被打成什么样子了。” 宁负卿岿然不动,只是在他凑上来的时候身体微微后仰:“当官的无故当街殴打百姓,百姓还手,人之常情。” “是他俩先动的手!” “证据呢?” “?” “你说什么?”官差脸上抽搐两下,从牙缝里狠狠挤出几个字,“那你的证据呢?” 他们一路让弟子哼哼唧唧闹出动静,加之官府大门未关,门外早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 宁负卿趁势抬眼,越过那两名官差,看向远处正站在那儿的人:“我的证据,自然要交予刘知县来审。” 原本隔岸观火的刘知县:? 他们准备充分,既有刻意伪装的伤痕,又有带来的口供人证,纷纷指认是那两名官差挑事动手。 官差原打算再辩,围观人群突然有人高喊:“那不是喻大夫吗!” 所有人的注意力因他的一嗓子投到喻从意身上,原本还只是小声的议论在这一刻沸腾起来,甚至有人朝喻从意喊话: “喻大夫!我家老头子按您的方子,这两天腿都不疼了,改明儿来我家吃饭啊!” “喻大夫这样的善人都肯帮着出面作证了,我说,这帮当官的也太不把咱老百姓当人了。” “听说这次喻大夫来看诊,是铸剑山庄出人出力帮忙。呵,有人做实事,有人乱添堵。” 闲言碎语穿进刘知县耳朵里,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喊了三声“肃静”才勉强压下局面。 至于审判结果,不用多言。 那两名官差咬着牙给宁负卿与两个弟子低头道歉,宁负卿倒是大方,挥挥手就过去了。 临出门前,刘知县叫住了喻从意。 “喻大夫。”他双手插袖,瞧着颇有些局促,“您最近有空吗?” 喻从意照实答道:“没什么空,有病人。” “是是是,您日理万机,也要注意身体。”刘知县赔着笑奉承两句,话题兜兜转转又绕回去,“贱内头风多年,一直不得治,您……” 正说着话呢,宁负卿不知从哪儿阔步走上来,横挡在二人之间。 他身量高,冬日里又穿件厚实的披风,稍歪点身子,在刘知县眼里便全然看不见喻从意这个人了。 “刘知县挂念夫人,前些日子铸剑山庄贴榜公布消息时就该给夫人报名。”他语气依旧客气,字里行间斥着拒绝,“现在去还来得及。” 刘知县一愣,几度意欲越过宁负卿去看喻从意的反应,但眼前被挡得结结实实,尝试几次后也就放弃了。 “宁庄主说得是,我这就去、这就去……” 待刘知县走后,喻从意才开口:“家中有病人的多有如此,你和他置什么气?” “我没有置气。”宁负卿轻咳两声,“他想以权谋私,拉你趟浑水。” 他话说的严重,细究起来倒也没什么不对。 刘知县大抵是想利用职权之便插个队,或者请她上门为知县夫人医治。此举虽不妥,但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左右她也不会答应,有宁负卿替她挡了回去,她心安理得承他的意便是。 对于喻从意而言,这也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件小事罢了。 自然也不会想到有人将其书作信笺,白鸽衔信划过长空落于楚王府的窗台前,温顺地落在阿离的指尖上。 他打开信筒,薄纸上寥寥几行笔墨,看得他眉头紧蹙。 阿离跟在喻从意身边这么多年,对济生门在江湖中联络的门派世家了若指掌,其中从未听说过什么铸剑山庄的宁氏。 统共两张信纸,一张写着:刺客被剿,残部无法进入玄菟,疑似宁负卿手笔。 另一张写着:她为宁负卿出头,关系甚密。 他脑中搜寻这些年与喻从意有过来往,哪怕只是萍水相逢的同龄男子。 完全没有见过这号人的印象。 正当阿离还在思索,喻长行站在他身后直接抬手探过去抽走那两张薄纸。 阿离本能三指收紧不让他抢,回过头正对上喻长行似笑非笑的眼睛。 “怎么这么慌,我看看。” 看到你才更慌! 阿离腹诽,这几日从玄菟 31. 刺杀 《师恩十八年》全本免费阅读 “阿卿,外面传的那些话你可听说了?”宁无恨双手背于身后,表情凝重。 宁负卿早有料到叔父要说什么,对答如流:“略有耳闻,不过无稽之谈,叔父也当真了?” 宁无恨意味深长地打量眼前一派恭敬无辜的人,觉得恨铁不成钢。 他这个侄子,自小在一众同龄同辈兄弟姊妹里一骑绝尘,品貌学问武功才情无一不佳,连铸剑家业都颇具天赋,族中耆老提及他时个个赞不绝口。 唯独一件事上,拖拖拉拉! “自然不信。”他话锋一转,“可若非你至今没有成婚,又何至于冒出这等荒谬的流言蜚语?” “阿卿,你也不小了,你父亲像你这般岁数都把你生出来了。” 其实宁无恨这话说得还算委婉。 事实上,宁家嫡系一支在成家一事上相当扭捏,宁负卿的父亲二十四岁成家的时候,同岁堂兄弟的孩子都已经在家塾读了好几年书了。 现在看宁负卿不仅超越他父亲,还遥遥不见终日,宁无恨急得天天在风起殿跳脚。 现在借此契机,他又顺势重提。 “未立业何以成家,侄子不急。”宁负卿用老一套搪塞,想将这事轻飘飘揭过去。 可宁无恨这次没打算轻易放过他:“我替你物色了几个大族之女,个个堪为当家主母,过些日子你见见。” “叔父,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宁无恨冷哼一声,“你有情,你看人家有意吗?” 据理力争的话语被堵了回来,宁负卿沉默地低下头,任由情绪淤积在内里横冲直撞。 瞧他失魂落魄,宁无恨也于心不忍。 但作为宁家的家主,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亦是他的职责,无法网开一面。 “你准备一下,三日后我就请人来。” 宁负卿走出风起殿时,屋外阳光明媚,同他的心境截然不同。 直到他看见喻从意。 她侧坐在殿前石凳上,似披一层神光,正望着不远处玩闹的两个小弟子,唇角勾起了浅淡的笑意。 宁负卿很少见她笑。 但他觉得,喻从意无论笑不笑,都好看。 他刻意放缓了步子,压低了脚步声,想悄悄走到喻从意身后。 还剩三步的距离,她却突然回头,眸里的笑意都未收回,若这灰暗天地中唯一的春色,直直撞进宁负卿眼里。 他一怔,她浑然不察:“挨完训了?” “在等我?”宁负卿没有回答,抬手摘去不知何时落于她肩头的一片枯叶,期待一个答案。 即使他知道,他等不到。 不想喻从意难得大方:“嗯,在等你。” 四个字,哪怕不懂医术,宁负卿也知道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以前堂兄弟间一同读书,也会在课间流传从小商小贩那儿淘来的话本,背着长辈们偷看。 宁负卿不参与,不阻止。 可那些兄弟们看不上他死读书的作派,一日趁他不在,偷偷往他正在看的典籍里头塞话本。 等他一打开,香艳绝伦的画面跃然入目,寂静的课室爆发出一阵哄笑,又在看到他面无表情后戛然而止。 “阿卿,你不会给吓傻了吧?”他前桌的堂兄嬉皮笑脸地探过头来,看好戏地等他出丑。 宁负卿只是微微抬眼:“无聊。” 他是真的觉得无聊。 所有人都以为他克己复礼,只看那些之乎者也。 其实坊间流传的话本他也看过许多,看完后并不理解。 话本利用缠绵悱恻的文字,翻来覆去刻画滔天情海,想证明主人公之间情深不寿。 可归结起因,往往是各种场合的惊鸿一眼。 宁负卿并不相信茫茫人海的仓促一眼,便能让人为情所困,飞蛾扑火。 直到…… 宁负卿缴械投降地长叹一声,像对喻从意说,更像呢喃:“你赢了。” “嗯?赢什么?” “没什么。” 喻从意挑眉,想起方才听到的闲话,单手撑颊:“云生啊,我问你个事儿。” “我不是断袖。” “噗……你二叔找你果然是说这个?”喻从意强忍着笑,在触到宁负卿“我就知道”的眼神时还是没忍住。 宁负卿垂眼瞧她,突然道:“叔父要我成亲。” 话题转换得太快,喻从意一僵。 她本是知道宁负卿并无龙阳之好,才因这几日亲近的关系调侃两句,没想到意外戳到人痛处。 喻从意默了一瞬,试探道:“……恭喜?” 目睹宁负卿面色一寸寸阴沉下来,她大概是说错话了。 “你不愿意?” “嗯。” 喻从意顿时心生怜悯,但又帮不上他什么,只能宽慰:“或许合适。” 她顾左右而言他,似劝慰而伤人,一字一句落在宁负卿耳中,分裂做两种不同的意思。 一种,叫她迟钝呆木,从不曾窥见他丝毫情谊。 另一种,叫装傻充愣。 叔父的话再一次于脑海中响起。 郎有情,她无意。 持重冷静二十六年的人,竟被几句话撩拨起一股不管不顾的冲动。 反正情况也不会更坏了。 “阿意。”宁负卿低声道。 “你愿意同我成婚吗?” 他话落以后,四周静了许久,喻从意才从这八个字中回过神,“噌”地站起。 “你说什么?” 宁负卿跟着起身,二人间隔着石桌相对而立,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且有条理,来掩盖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流言蜚语太盛,叔父认为,这是最快破解传言的方法。”宁负卿垂着头,语调放软,“可我不愿与不认识的女子成婚,亦不想耽误好人家的女儿。” “你若愿意,我们假成亲掩人耳目,日后等你有了心悦之人,我亦可签下和离书自请下堂。” 提及心悦之人时,喻从意控制不住地想起师父。 她已经永远无法与心悦之人,携手白头了。 喻从意轻声道:“我不会有什么心悦之人。但婚姻大事,我不能答应你。” “你我成婚,济生门与铸剑山庄也会顺势交好。济生门因之前之事,无人敢结交,势单力薄。但若铸剑山庄出面,便可破局。” “从今往后,你可任意调动铸剑山庄的力量。” 江湖中大小门派势力错综复杂,济生门在喻从意手下说是独善其身,实则是夹缝生存。 不参与是非,代表着与各个势力联系不深,也就没有话语权,做任何事都有阻碍。 同样偏安一隅,但铸剑山庄不一样。 百年大族,天下第一剑出自宁家先祖之手,江湖中多有“偶得宁家剑,少走十年路”的传闻,人人趋之若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