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栖》 1. 楔子。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一章楔子 经徐州往青州的官道上飞驰过两匹黑马,马上两个郎子神情警肃,护着怀里油纸封就的密信。雨水如注,官道上的黄土变成了黄泥,经过便在马蹄底下糊了一层泥,糊得多了,马跑在道上直打滑。 “啪”的一声,在前的黑马连马带人摔在了官道上,泥星溅满了那郎子的脸面。他顾不得去抹,先动了动手和两脚,剧痛传来,他暗道“遭了”,方才听到的声音果真是骨裂,这条腿决计无法再骑马了,至少此时他连站起来都困难。 “元玄!”他倒在地上,拽了前来扶他的郎子衣领到脸前,漆乌的肃眼落在另个郎子眼中,“事不宜迟,你要将此信亲手交到主上手中!” 元玄从他手中一把接过油纸,揣入怀中,转身便重上了马,只略停了停留下句“多保重”,便纵马而去。 过不多久,元玄才离开的地方出现了一队手持弓箭、身披甲胄的人马,见只有个流血的郎子倒在地上,为首之人眺了眺官道远处,见再无另个人的踪迹,狠狠骂了声“该死!跑了一个!”怒火之下,“噗”的一声,猛地一搭弓将人射杀在了原地。而后他夹起马腹,一马当先冲入雨中,雨越下越大,马蹄交替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过了青州,便是冀州、邺城,这两地有魏国重兵把守,只要让这人跑过了青州,便是他再杀一千一万个细作也不顶用了。 …… 元玄躲了五天五夜的追杀,终于到了洛阳,此时他身上的泥尘几乎有一沓粗纸厚,来不及更衣,从铜驼街一路飞奔入了皇宫,跪倒在乾阳宫前求见主上。 不一会儿,殿门开了,大内侍德庆走出门来,将他引了进去。 元玄垂头而行,屏声闭气,到了玉阶前停下,跪道:“主上,臣等不辱使命,已将宋国各处守备兵力查清,敬请主上观阅。” 他将油纸封就的密信取出,举过头顶呈敬。 “好!”拓拔宪大喜,从御座走了下来,两指一挥,退去了意欲帮他拆封信件的德庆,亲手抽出了那足足十来页的信纸。 纸上是在鲜卑文和汉文的基础上创制的密文,只有通晓两者才能读得明白。拓拔宪幼年识读诗书,既用汉文,也用鲜卑文,对他而言,这封密信写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入主洛阳之后,他将掠来的数百万金银尽数撒于洛阳旧主逃到南方所建宋国,不惜代价收买南地豪族,终于在今天从他们口中得到了宋国的兵备详情。 固然调兵遣将可以使这一张纸上的内容尽数作废,但从纸上来看,为了防备此前就居住在南地的豪族,宋国可用之兵,不过总数的十分之三。再怎么精细调用,也不可能挡得住他南下的精兵。 拓拔宪用力拍了拍元玄的肩,“起来,你等都是鲜卑的好儿郎!若此役大胜,朕重重记你们一功!” “谢过主上!” 拓拔宪继续看着信纸,见他虽站了起来,身仍是欠着,脸上微微麻木,便示意道:“抚恤之事,朕本想叫别人去办,你回来了,便由你亲自施为。” “臣……谢主上。”元玄震惊不已,不知主上从何处提前知晓了这一消息,明明他还没有说遇害之事……腿脚已是下意识跪了下去,比刚才那一声谢里多了几分敬畏。 “他的妻儿老小,你以后也多加照料着,有短缺,便去找德庆。” 元玄将头磕在地上,“臣知道,请主上千万放心!” 拓拔宪仍旧看着手边信纸,嗯了声,正要叫他退下,见到最后一页写了他命人暗暗探查之事,忽然之间,脸上方才还有的君臣间的亲昵了无痕迹,鬓若刀裁的俊美,真有了些刀锋冷光的阴郁之感。他捏着信纸,转过了身,看着窗外寒梅,淡淡问起道:“还有一事。你等去南边,查到了那人踪迹?” 元玄见主上虽然口吻平淡,细细听来却冷如冰霜,宛若失了剑鞘的龙泉,一着不慎便会被挥剑封喉。他紧了紧神,道:“是。臣等查到了,主上寻那位女子,如今正住在安国公主府上。” 拓拔宪看着梅枝,良久不曾做声。 安国公主,他自然是久闻大名。她曾用名刘嘉树,被当时宋帝封为康乐公主,领着一班旧臣退守南地之后,被即位的新帝封为长公主。 据说她在洛阳时便素有美名,曾有数小国王子前来求娶,却也知道这康乐公主乃是帝后宝贝,不敢说取为宗妇,只说自己愿只身入赘以求侍奉这位高贵殿下。时人也常常感慨,也许洛阳至尊至丽的牡丹并非那金谷园中所植,而是重重宫阙中尊养着的宋国明珠。 后来帝后果然不忍她嫁给寻常郎君,也不要她入他人门阀,特意在洛阳城中并了三条街巷,建了座深阔华美的公主府。也定下西宁公的嫡子为其驸马,以待来日成婚。可惜未来得及成婚,他们鲜卑便从北边打来,昔日无比尊贵的公主殿下仓皇出逃,到了南地才终于和那位驸马再见上面、成了婚。 据说这位安国公主极恨鲜卑,视鲜卑为杀父弑母的仇敌,凡是不得不见鲜卑之人时,皆以扇却面,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也从不穿从鲜卑传到南地的窄袖衣裳,说是蛮子胡服,身边侍女至今也穿着广袖长裙,脸上脂粉浓重。 听来是朵菟丝花儿的柔弱做派,只敢以些小打小闹抗议,心狠手辣却也是真的。也许是一朝国破家亡,养尊处优的公主地位不再,连昔日的姓氏都留不住,被南方大族削去一半,只留下个“文”字,竟然在公主府上私设刑牢,明晃晃地代行司法之职。 她发觉了派去的细作之后,不论男女老幼,即便只是被收买的妇孺,也不曾心软半分,尽皆处以重罚、极刑。 这样的人,会容得下生育过鲜卑孩子的女子在身边?能忍得住不对她用刑? 窗外一阵狂风大作,半支着的窗户咣当一声撞在窗棂上,德庆忙上前推开,请罪道:“支得不牢,请陛下责罚。” 拓拔宪见树下梅瓣 2. 第一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一章重归洛阳 十二月的洛阳,寒冬料峭,今年还冷得比往常更甚,雨水从屋檐的瓦当坠下之时,转瞬成冰。 入骨的寒意却挡不住洛阳百姓们庆祝战事大胜的喜悦。临近年关要闭门谢客的酒楼饭馆架起了高大的彩楼,挂上五彩的巾绦,门户大开地一连摆上七八张方桌,由店里伙计在桌后吆喝着“赠胜酒喽!”高亢的声音传扬数十里,不多时就聚集了一干人等,围在方桌面前,一边要酒,一边七嘴八舌地赞着主人家的豪迈,一定要请他出来亮个相。 酒楼主人也就在千呼万唤之中走了出来,高鼻深目,高高束起的头发,活脱一个鲜卑郎子的形象。 街面上走过的汉人见抢着去要酒的人中不乏自己种族一类,甚至还有穿着破长衫的,敢怒不敢言地低下了头,快步而去。走过街角时,捏着袖角往眼底下抹了抹,才带着湿润的眼眶往家里走去。 宋国亡了,这汉家天下,从此以后便完完全全是蛮族的了。 载着文令仪的马车驶入洛阳时,满洛阳的百姓似乎都挤到了大道的两旁,看着被鲜卑兵押解的风尘仆仆的马车,欢呼的,沉默的,低语的,感慨的,尽皆有之。 就在七八年之前,这马车里的康乐公主也曾坐车出游,车壁簪花,车檐垂玉,踏春秋游,在这条路上留下许多的车辙。到了村郊,路过贫苦之家时还会留下可观的金银锭子。 可今日她是作为败军的战利品归来的,透过偶尔被风吹起的车帘可以窥见被木头紧紧封住的车窗。 与其说是封禁,不如说是无声的羞辱,即便没有这些木头,一个瘦弱女子,又怎么可能孤身逃出层层把守的重兵呢? 文令仪只是平静地坐在车上,久坐却没有改变自己端正的姿态,从臀后而起的酸疼让她清醒。 是……洛阳的气息。 许多股熟悉的食物味道飘入,还有独属于洛阳寒冬的清冽味,从前嫌太冷,现在袭入鼻端之时,她竟贪婪地想多留住些,深深地嗅了一口。 不期然地,一股鲜卑人惯常食用的羊肉味侵袭而来,骚郁难当,几乎在她脑中复现了那些人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情景,她忍不住伏倒在旁,深深作呕起来。 车厢里异样的震动引起了李冲的警觉,他用佩剑挑开车门,隔着木栏看了看,见不过是那个瘦弱的公主在吐,撇了撇嘴,放下了车帘。 车帘合上的前一刻,他的目光忽然扫到了那亡国公主极为细弱却又不容忽视的腰肢上,随着咳喘一上一下,似负载过重,随时会崩断的韧弓。让人想扶上去,掌心托着羸弱处,替她撑住一些。 他忍不住手心微痒,握住了佩剑,目视前方。 主上之前见过她?不然为何不惜一切也要留下她的性命…… “将军——” 前方一个送信的禁军校尉飞马而来,打断了他的遐思,他迎上前,听那人低声说道:“主上命将军将人即刻送往乾阳宫。” 李冲不由回头看了眼,方才还微微震动的车厢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所见都是错觉一般。他怅然若失,握了握微韧的马鞭,眼见禁军还在等他回复,眼神一闪,这才道了声“知道了”。 马车停停当当地驶入了皇宫,越过三重宫门后,来到了乾阳宫前。 早已候在此处的工匠一拥而上,将马车围成囚牢的木栏被卸去,敲出一颗颗钉子拔出来,宛若将属国供奉而来的礼物拆封一般。 文令仪刚要下车,眼下忽然递来一只男子的手,手背晒得微微发黑。 “别摔了。” 李冲下了马,见那昔日公主一手提着长裙,身形缓慢地下来,不由自主便走上前,伸出了手。 文令仪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是督军的大将,铁血无情,甚至为了灭除后患,做过坑杀投降兵将的事,最小的士兵不过十三岁……她将眼垂下,淡冷道:“不必费心,还请让些落脚的地。” 连声音也这样的好听,清清悠悠,溪水涧流一般。 李冲这样想着,也不勉强她,向后让了一射之地,只是并没有把手放下,仍旧围着她身侧举着,以保护的姿态。 文令仪单手扶着车辕,缓慢而下。 不知什么时候就下起了雪,地上已是薄薄一层雪,南方没有的景致,她的眼睫上落了几片雪花,凉得眼儿发红。也就在这时,她穿着翘头赤舄的脚下一滑,不可控地向雪地里重重摔去。 李冲忙一把托住了她,扑面而来一股馨香,不曾装点过的发丝拂过他的下颏,柔软中透着冰冷,与她精致绝美的侧颜一样,带着难以驯服的尊贵与桀骜,他心中不由微荡。 “朕记得,公主似乎是有夫之妇?” 这道略带嘲讽的声音如平地起的惊雷,断了李冲的所思所想,他忙将文令仪扶正,翻身而跪,又想拽了她跪在雪地里,“臣见过主上!” 见没拽动,他略显急躁地低声道:“公主,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文令仪站在雪中,风雪满肩,神色淡漠地看着拓拔宪,“是。不知魏王有何赐教?” 拓拔宪看了不争气的李冲一眼,视线转回文令仪身上,似笑非笑道:“听说汉家女子不事二夫,更何况他还是公主所厌鲜卑,公主如此作态,未免心急。” 文令仪嘴角深抿,即便他如此羞辱,仍旧昂起头轻声道:“总之是愿者上钩,不是吗?” 她说的不错,愿者上钩。 拓拔宪挑了挑眉,一笑,微微颔首,“不错。还请公主入殿。” 胜军之主,天然便有退让的资本,再说他确实算是有求于她。 一旁的德庆暗自咋舌不已,没想到这前朝公主是这样的做派,不骄不馁,通身不可折辱的气派。说起来,陛下后宫之中,确实没有此等淑色,也难怪要叫人千方百计地弄回洛阳了。 入殿之后,拓拔宪将人安排在了披了椅垫的交背椅上,命人奉过热茶,负手看着她被热茶水熏得恢复了些许血色的粉脸,有些异样的成就感。 他没有注意到,只道:“朕想向公主要一个人。” 文令仪从长长的袖子里拈出秀帕,拭了拭唇,“什么人?” 她垂下眼前,不经意的看了眼德庆。 拓拔宪将人叫了出去,殿内只留下他与文令仪两人,又道:“公主聪慧,有些话朕不想说第二遍。” 文令仪看着扶手上的祥云刻纹,“我一介妇道人家,久居深宅,又怎会知道英明神武的魏王想要什么人。” “西宁公和公主的驸马,在你们汉人所说寒冬腊月之际,不知可能经受得住水刑?” 3. 第二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章肩上印 文令仪将唇一抿,侧过头去,良久,气息甫定,攥着掌心道:“三日就三日,但须从我见过舅舅之后算起。” “当然,不仅如此,朕还会当即释放西宁公。” 为什么? 文令仪嗫嚅着,没问出口,只是惊疑地看他。 他杀人如麻,当真会如此好心?还是另有图谋? 拓拔宪说完后,只是朝乾阳侧殿走去,行将离开之时,见她仍是愣在那儿,半点行礼送别的意愿也没有,停下了脚步,留下了一句话。 “朕有把握,朕会令公主足够识时务,记得如今是在魏都洛阳,而不是旧都洛阳。” 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令文令仪霎时站了起来,两手战战,几欲冲上前去与他一决生死。可看到委在地上绒毯的短剑,看着是多么的不足一提,身上的力气像被一下子抽干了,涂了极厚脂粉的脸上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偏偏越是这样,她唇上被人啃咬的痕迹越是如血色殷红,隔得远远的也能叫人瞧得清清楚楚。 亡国公主入了乾阳殿,顶着被人品赏过的惨白艳容出了殿门,这一消息瞬间四散开来,惹来不少人嗤笑,只道这前朝公主性子狐媚,以美色引得西宁公嫡子为那亡了的宋国鞠躬尽瘁不够,如今也要把百般手段使到魏宫里来了。 文令仪自是知道深宫之内没什么秘密可言,宫墙后都藏着耳朵人眼,不知就被谁看了听了,看了听了后,不知又被送到哪里去,她再清楚不过了。可她没料到自己被欺负的样子那样显目,德庆一见她便脸色微变,对她的态度变得微妙起来,挺直的腰微弓了弓,示意御阶下的肩舆道:“陛下怜惜公主体弱,特赐肩舆,还请公主上舆。” 文令仪早已被锤炼得异常灵敏,感受到他格外谨慎,还多看了几眼她颊上留下的红印,攥着的手儿一直没放下,摇了摇头便要绕开他走,“不必。” “公主若执意不从,那西宁公一行人也要从水牢步行回去了,受过刑的人,路上见了风,又是冬日,怕是最轻也要风寒卧病数月的”,德庆额上微微发着汗,但还是照着吩咐说道,“还望公主三思。” 文令仪走下御阶的脚步停了下来,眼儿比方才红了些,十分木然地道,“那……好。” 一路坐着肩舆到了水牢门口,文令仪不顾人阻拦,执意入了里面。一进去,透着腐意的水腥气扑面而来,深处强忍的痛哼声时不时便传入耳中,她习以为常地听着,长裙下摆掠过微湿的地面。不多时,到了处房间,早已有校尉将前朝的西宁公晋苏等人押了出来,正拿钥匙开着身上的锁链。 文令仪见舅舅脸上消瘦得见骨,短短数日鬓髯便多了许多霜白,手脚也被锁链磨出了深深的淤青痕迹,眼红得一热,忙扭头用帕子揩了,迎上去强忍着笑道:“舅舅!” 又望向旁边的驸马晋纯,见他不仅手脚淤青,身上衣衫也是破破烂烂的,隐约可见胸前鞭痕,走过去用指尖轻碰了碰,见他堂堂八尺男儿竟下意识抖了下,忙收回手,低头忍着泪问道:“哥哥,疼不疼?” 晋纯原想摸摸她的脑袋安慰,见手脏得黑了,便只扯开了嘴角笑道:“襄襄,我在你眼中就是个懦夫郎子吗?这算什么,还不如平常在校场上比武留下的伤痕厉害,也就是能唬住你这样的娇娇女,其实不伤筋不动骨的,算什么!” 正给他开着锁链的校尉不由微微侧目,隐晦地看了看晋纯背后,那里伤得才算重,肉被带刺钩的鞭子打得翻了过来,没结痂,血淋淋一片。 主上将西宁公等人投入水牢之后,并未说不必动刑,只是这西宁公之子说了代父受刑,他们报了上去,竟也准了。现在他身上可是有两倍鞭伤。校尉听他现在这样说,原本对败军之将有的轻蔑之心尽收了起来,只叹人不可貌相,风雅落拓贵公子之姿的前朝驸马,竟然有这般艰忍气概。 晋纯悄然换了个角度,令人看不见背部,又柔声问道:“你来洛阳途中,可有人欺负你?” 文令仪使劲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人欺负我。”不欲多说这个,她又看向晋苏,“舅舅,是拓拔……魏王要我来接你们的,魏宫的人此刻就在外面。” 晋苏早在她出现的那一刻就有了预料,见她说出来,便颔首道:“那你先和我一同出去,纯儿在里面披件衣衫就来,看那魏王要做什么。” 说是这样说,其实他对拓拔宪有所了解,也猜出他想做什么。他带兵守了宋国两年,到底还是败在了这个异常年轻的君王手中,对他也算有一些了解。拓拔宪当然是个深谋远虑的君王,不论是打天下还是治天下,都与历代鲜卑君王不同,有开疆拓土的霸主之气。如今宋国一亡,宋地便会纳入魏国领土,宋国与南方豪强过去的争夺,定然会复现在魏国与南方豪强之间。南方豪强扎根当地数代,盘根错节,势力有多深广,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未必说得清。若要真正掌握南方、治理南方,最好的法子便是有一股势力钳制住他们,慢慢将他们耗干。而今宋国不在了,宋国的乱兵便也是魏国的兵,又与南方豪强有着旧仇新怨,如何能不成为掣肘他们的一大助力?只怕这拓拔宪将他们从荆州捉来之时,就已经谋划了今日之事了。深谋远虑,在拓拔宪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趁着等晋纯出来的功夫,晋苏慈爱地看着文令仪,温声道:“襄襄,如今到了洛阳,你不要太过不安,也当和南边一样,什么事都有舅舅顶着。不管怎么样,也算是回家了啊。” 他叹了一声,举目望了望周遭,深陷的眼窝中满是怀念。 文令仪“嗯”了声,却低下了头。 洛阳是她曾经的家,可她的家早就没了。母后、父皇、太子哥哥,七年前就死在了拓拔宪的大军手上……刚才从宫道经过的时候,她仿佛能隐隐约约听见刀斧击打的声音,还看见把宫道染得暗红的赤血,那时倒在地上的人还在微微抽搐,身上的血大半深深渗进了地缝当中,血却还在流,便溢了出来,积在砖面上,走过便是一脚的血色泥泞。 …… 拓拔宪将他们安排到了昔日的西宁公府,铜驼街上,占地极广。入府之时,还有人称舅舅“晋公”,文令仪就这样跟在舅舅身后,一路向前走着。还未到正厅,忽有个八九岁的童子跑了出来,瘪嘴含泪叫着“舅公”“姑姑”“姑父”。 文令仪心中一惊,紧接着便是一喜,牢牢牵住他的手蹲下来,将他左右都转了看看,“阿洛,你怎么在这儿,姑姑还以为你……” 文洛搂紧她的脖子,依恋地蹭着她道:“那些人骑着马把我送来这里的,姑姑去哪儿了?” 原本他和姑姑被押解在同一辆马车,快到洛阳时,他被人单独送到了另辆车上,姑姑不肯,还被那个黑脸大将军强力抱着塞到了车上,用木条将门窗都钉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要再也见不到姑姑了。 却也想着,他死了,姑姑是不是就没事了。 文令仪也以为那是拓拔宪下令在路上将文洛处死,毕竟斩草除根,宋国虽败了,文洛却是宋王,留着到底是魏国的祸害。而从南边一路走来,路途遥远,弄死一个孩子还不是那些人随随便便便能做到的事吗……也正是如此,她才会将短剑藏在袖中,不惜代价也要杀了拓拔宪。 可是万万也没想到,拓拔宪不仅没有杀他,而是将他留在了西宁公府,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几日不见,还胖了些。 文令仪被恨意蒙罩住的眼儿终于睁开了来,一点点想着来龙去脉,要把一切都想通。 次日,文令仪正站在窗前想着如何应付拓拔宪,忽然听见门外有了阵脚步声,回头看去,是晋纯背手进了内间,见她皱着眉头,走过来道:“谁惹襄襄不高兴了,眉头皱得紧巴巴的。” 文令仪松开了眉头,轻轻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其实只要告诉舅舅和哥哥,应付拓拔宪并不难,可她偏偏最不想告诉自己最亲近的这两个人,自己曾在魏宫被拓拔宪欺负过。 晋纯从身后拿出根淡粉梅枝来,隔空打了下她的鼻尖,花瓣抖擞着,还落了几瓣,文令仪拿手接了,端详了下,“淡淡的,真好看。” 晋纯将梅枝塞到她手里,“笑得比哭还难看,哪里好看?襄襄,我想你像从前那样快活,不需要很高兴,人哪有一直傻乐的。而是高兴就笑,难过就哭,想要什么东西、办什么事都跟哥哥说,这样就好了。” 文令仪接过花儿,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轻轻靠在他手臂上,指尖捻着花枝,看着窗外嗯了声,过了会子道:“哥哥,你搬到内间来好不好?” 晋纯身子一僵,一半是伤口痛,另一半则是惊喜,垂眼看着她乌浓的长睫上下轻眨,每一下都眨在他的心上。从很小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的妻子会是她,本来是抗拒的,见了她就觉得是她了。那么小的小人儿,甜甜地叫他“哥哥”,问他读书累不累,习武辛不辛苦,一点儿没有公主的娇蛮习气。其实这些年都忍过来了,便只是一辈子看着她,守着她,都叫他心甘情愿,更何况她如今还愿意…… 只是想到自己背上的伤,怕她见了哭红眼,只得笑着打岔道:“襄襄晚间还是怕?要人陪着?” 文令仪抬起眼儿,娇娇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好意思,又飞快地挪开了。 “嗯。”她几不可闻地答了声。 晋纯心中顿时如惊涛拍岸,却更加不敢露出伤势,只得强忍着酥痒道:“等……七日之后好不好?” 一向没被他拒绝过的文令仪难以置信地看了眼他,咬了下唇儿,脱口而出,“为什么?” 又马上松开了,“算了,我胡说的,哥哥不要当真。” 明明之前他想过圆房,两人也试过,只是衣衫还未褪干净,她先怕得哭了,几次都不成,这才停了。那现在他为什么要拒绝? 但拒绝就是拒绝了,她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到了这一步已是极限了。也许是哥哥有了别的想法,她该成全他。 晋纯握住她的肩头,看她低着头,只叫他看见白洁的前额,柔柔笑道:“为什么不当真?我是襄襄的驸马,襄襄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有些事我没什么,只怕襄襄后悔。” “后悔什么?”文令仪眼中是不知人事的天真。 晋纯叹了口气,举起她的素指,微微俯身亲了一口,含情看着她,道:“我一直很喜欢襄襄,也早对襄襄说过,不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而是男人对心爱女人的喜欢。襄襄知道,男人对心爱女人会做些什么吗?” 文令仪被他格外胶腻的眼神震到,突然想到在逼仄的璎珞斗帐里头,她是如何被男人欺负女人的办法欺负的,脸忽然惨白一片。 哥哥也会变成那样吗?气息灼烫,如野兽一般紧紧地拥住她,不知疲倦地从早到晚…… 她不喜欢那样。 可拓拔宪昨天才咬过她,从她身上起来时的眼神和那时如出一辙。 她感受到了实质的恐惧。 如果……非要那样,她宁愿和哥哥,至少哥哥绝不会逼她,逼她隔着一道珠帘,在能听见宫女扫洒声音的情况下就和他欢好…… “哥哥,我想好了的,绝不会后悔……”文令仪带着犹豫道。 晋纯怔了下,紧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心底释放了出来,叫嚣着做些什么。他比她年长两岁,有些事在兵营里不是没听过,自然 4. 第三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三章游牧蛮习 文令仪脸色煞白,被人用印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 那时她才从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休养不过三月,他便等不及了。明明他有那么多的妃嫔,便是想夜夜笙歌也有的是人奉陪,偏要在夜里再度闯入她的卧房。 她被人掼着伏在榻上,绸制的玉白寝衣滑落,被扯开衣带的大掌从合拢的床帐扔出。 她眼中闪过一丝屈辱,死命咬牙才忍住。 男人的气息覆在她的背上,肌理细腻的背部从白皙变得微粉。 正当她以为他要像从前一样粗鲁时,却听见了一阵窸窣声,扭头看去,见他从蹀躞带上的银囊掏出一枚螭虎钮玉印,一手从前掌住她的腰,将玉印朝她左肩落下。 她感觉到微微痛痒,随即传来烧灼般刺痛,本能地喊着“疼”,想挪动双膝躲进斗帐深处,推着那人腹出的手却被人紧紧握住,力道大得似乎要折断她的细腕。 他翻身将她抱在怀中,声音温柔,在她听来却比他口中罗刹还要可怖,“一会儿便好了。这是特制的朱砂,只要印下,经年不会落色。香奴是孤一人之奴,就算是阎罗来抢,也抢不走。” 她完全明白过来,气得发抖,他这是将在牛马身上留印以示所有的游牧蛮习用在了自己身上,挣扎地越发厉害,想从他掌下挣脱出来,将背上的红印即刻抹去。 他只当她怕疼地哄着,说日后会护着她,再不让她疼一星半点。 她额汗淋透的发丝贴在粉颊,不住地摇头,“不!我不要这东西留下!你抹去!” 他不顾她的阻挠,搂紧了她,仿佛在怕她会从他怀中消失一般,手臂深深陷入她的腰肢,轻声哄道:“香奴听话,忍着点疼,忍过去半刻便好了。” 她推不开他,想起自己才刚生下禽兽之子,又被这样折辱,眨眼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躲开他来擦泪的手,低下头,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臂。 贼子!他怎么不去死! 她感受到口中的肌肉紧绷,越发用力地咬紧,听见了一声闷哼,就等他发怒推开自己。 谁知隔了会儿,却听见他道:“……好,孤陪着香奴疼。” 鲜卑贼子,他就是受五马分尸之疼,又怎抵得过她所受之辱? 文令仪眼中恨意与那时无二,还多了这些年交战累积而来的,使得她面容微微扭曲。 看到跪倒在地的裁云时,她眼中恨意才消散了些,口中留着冷厉道:“你起来,今日的话我当做从未听到,日后也不许再提一字。” 裁云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更是感伤,殿下从前金枝玉叶,陛下娘娘的掌上明珠,谁人不护着,养出的是娇花一样的天真纯善,什么时候在殿下脸上见过方才那样深刻的恨意? 她含泪摇着头,“得知了这个秘辛,奴婢不死,不足以保守秘密。殿下倘若不用奴婢,便是要奴婢即刻去死。” “……你这又是何苦?”文令仪口中涩然。她从宫中带出来的人,从小陪在身边的,也就只有裁云一人了。 裁云见她不肯,心一横,牵住她的裙角,仰头道:“殿下爱惜奴婢不肯动手,奴婢便告诉驸马,让驸马亲自处死奴婢。” 房中微微一寂。 文令仪坐在那儿垂下头,见她梗着脖子,视死如归的样子,眼角湿润道:“裁云,千万守住这个秘密吧。如今也没什么瞒你的,我并非因为不信任而不肯用你,是你乃……闺中女子,并不合适。” 裁云却道:“奴婢听说,长久未曾有过,再有,若……男子过于凶悍,也可能见红的。” 文令仪眼底闪过屈辱,并了并双膝。时隔七年,她还是没忘了被那人掼在被衾上为所欲为的感受。 但要说凶悍,他倒确实称得上。 “你果真想好了?待进了魏宫,便没有退路了而且那魏宫之中,我们的人,极少。” 文令仪打量着她,话中多了些审视之意。 裁云跪正了来,微微一笑,“殿下忘了,奴婢从前也在深宫之中长大,长到八岁,才分到了殿下身边侍候。” …… 乾阳宫,寝殿。 臂粗的兰烛插在三足烛盘上,照得殿内长明如昼。 拓拔宪身上随意披了件皮氅,浓长的睫毛投下片浓阴,年轻英武的脸上,残留着杀伐果断。 这也是大魏臣工最常见到的他的样子。 可是渐渐地,拓拔宪合上的眉眼变得柔和了些,晕淡的烛光洒在他的脸上,如照着一尊睡去的温柔神祇。 “陛下……” 一道声音从远到近地贴近了他,柔中带媚,小心翼翼,隔了七八尺的距离停下。 拓拔宪仿佛回到了七年前,一个普通夏日的午后。说普通其实也不普通,他刚刚将亲信李冲推上了将军之位,可以预见,日后他在军中受到的掣肘将会变得极小。极尽意气风发之时,他的香奴还有了身孕。 太子所居寝殿内安静得没有一点儿人声,只有些殿外的蝉虫在叫。他命人粘去那些鸟虫,缓缓步入了殿内。 泥金屏风之后,有个女子半卧在美人榻上,身姿纤长,身上盖了一床细纱被,走近了看,会发现她将素掌护在了微微隆起的腹部。 拓拔宪命执扇的宫女退下,坐在了美人榻沿,素来握弓执笔的粗掌替她打着扇,望向恬淡睡颜的目光微柔。 太子妃将她送来的时候,他从未想过会让她侍寝,也没想过会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更没想过会有替她做这些的时候。 现在做来,却心甘情愿。 一时打得急了,将她发丝打乱,掠过两翼鼻翅,让她痒得微微皱起了细眉。 拓拔宪不由伸手去拂,可一碰,她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受到惊吓般颤了下,一下就醒了过来。 “……殿……下?” 她下意识朝里一躲,视线向下,还是无法适应与他亲密。 “是孤。香奴做了噩梦?”拓拔宪拍着她的背,以为什么人在梦中欺负了她,笑道,“不管发生什么,孤都替你撑腰。” “是吗?” 下一刻,卧在他怀中的温软娇人儿突然换了面孔,举着把利剑刺入他的胸膛,攥着剑柄重重一旋,“异族蛮贼,合当一死!” 拓拔宪猛然睁开眼,见阖殿内黑漆一片,唯有兰烛灯台处点滴微光,是个深衣素裙的女子踮着脚,颤颤巍巍地拿怀里捧着的灯去点兰烛。 夜色之中,她的身影如魅,衣带束出一把细腰,丝毫未曾生育过的样子。 拓拔宪提了手边长剑,一步步向她逼近。 “跪下。” 他走近了淡淡道。 那人身子微颤,低着头将灯烛往脚边一放,款款跪下。 剑风斩下,“当”的一声,她头上的银簪被削去一半,再束不了发,一头黑发滑散,及腰的长度,正好盖住了伏跪在地的身形。 那人身抖如筛,脚软了半边,“陛下饶命!” 拓拔宪心中微动,眼中含着冷芒,“抬头。” 有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期待。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洁额乌眉,眉眼怯弱,青果一般的脸型上,口似含朱。 分明是在魏宫内罕见的汉家美人,尤其她还一身广袖长裙,勾勒出姣好身形。 容貌模糊在夜色之中,酝酿出的姿仪将那人的名字写在了身上。 “香奴——” 拓拔宪默默喃着,用剑尖挑起她的下 5. 第四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四章教她臣服 夹了三截竹片的厚帘一开,从左厢便门进来的婢女快步走入房内,跪在内间软帘外,将太皇太后的口诏传达。 “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裁玉的声音自内间传出,带了点沙哑。说完,她走到房间东南角,从檀木衣椸处拿起底下两角缀了银杏和梅花的兔绒披风,雪青色的,轻轻搭在殿下身上。 “今日有寒气,娘子当心。” 文令仪身上一暖,坐在靠窗椅侧,收回了看檐底青霜的眼儿,握了握落在肩上的手,仰头朝她笑了下。 过了会儿,裁玉夺步向外走去,声音带着哽咽,“奴婢去替娘子掌帘。” 文令仪望着她的背影,发出一瞬的恍惚,仿佛看见了很多人离开她的背影,都与裁玉的背影重叠在一块儿,朦朦胧胧地散着光。母后、父皇、太子哥哥、乳娘嬷嬷、婶娘、叔叔……还有城破那日塞给她一沓金叶子,叫她快逃,自己却在宫门堵住叛军的陌生羽林军。 她锥心一痛,难以自抑地捂住了左处心房。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离她而去,独独留下了她? 坐上马车后,文令仪早已恢复了平静,淡漠道: “入魏宫之后,不要急着接近魏王,他是多疑之人,一切例证由他亲手查证,才能令他真正相信你便是她。” 裁玉答是,“奴婢听娘子的。” “到了无计可施之时,你可自寻保全之策,你不比前线战士,战事当前只能以身殉国。” “是。”裁玉低下了头,牵着袖角擦了擦眼角。 文令仪挪开视线,唤她掀开车帘,让新鲜气儿透一股进来,从车窗望去,正好见驶入了景乐寺一带的繁华集市,一路上炊蒸餐食的白雾团团,店馆门前围着吆喝的店家和诸多食客,一眼望去鲜卑、宋人都有,有说有笑,一团和气。 再往前行了一段,却见有个鲜卑郎子拿根绳子捆了个人,从买奴行中走出,指使着家奴愤愤然道:“给我剥了他的衣衫,一件不留!” 新买的奴隶就地挣扎,但手脚被指粗的麻绳捆了,口中塞着脏污粗布,又是两三个成年郎子一齐上来,丝毫没有抵抗之力,只能呜呜地哀鸣。 旁观有人不忍,劝道:“主上颁了新政,不许恶意杀伤奴隶,你是何人,为何胆敢顶风行事?” 鲜卑郎子置之不理,又指使家奴将根新的绳子套到那人脖子上,重新牵住了往前一扯,连带牵着的人连头带动身体向前一耸,试了手感,昂头对着旁观人道:“我是何人,是你鲜卑祖宗!你哪只眼看见我杀他伤他了?他不是还好好活着?此人乃杀我亲族之宋兵,一朝降了就想改名换姓,好生过活?今日我以五百金买他,便是他的主人,我偏要他光着身子,一步一步在洛阳城爬过去,爬上整整一圈,叫他睁大狗眼看看,如今这是谁的地盘!” 旁观的人不说话了,方才还一团和气的鲜卑人和宋人泾渭分明地站了两边,隐隐剑拔弩张地对视。 “闪开!大胆!谁人在此聚众闹事!” 顶着鲜卑帽的洛阳守卫提着绿封腰刀姗姗来迟…… “娘子”,裁玉小声道,“到了。” 文令仪回过神来,发觉早已经过了那个集市了,僵硬着点了点头,便要越过裁玉,推开车门走下马车。 车外已有人来迎接,递臂相扶。 文令仪攥着裙角,低头寻脚凳,说着不必。 “看来公主还是如三日前一样倔强?” 文令仪身子微抖,连带着手一颤,玉色裙角从手中滑落,抬头一看,果然是他。 履尖不由走急了些,想着躲开他,别让他将自己堵在车门口,却没注意身前裙摆已经完全散了下来,正好被履尖一踩,带着她向前方跌去,重重落到那人怀里。 文令仪咬牙,几乎感受到他喷薄在自己颈后的粗野气息,掌根狠狠用力,试图拉开与他的距离。 拓拔宪两手一摊,直接松开了她,看着她直直跌落在地,嘲弄勾唇,“第二次了,上一次是接受,这一次拒绝,难道因朕不是李冲?” 车厢内的裁玉早已惊呆了,见那个英俊的异族男子气势骇然,心中生出惧怕,可他朝殿下说的话,听起来分明不是好的,一下气得脸涨红,几步冲下马车,绕过了那男子去扶殿下,正要差点脱口而出“殿下”,被人一眼从身后看得胆寒,改了口,“……娘子!” 拓拔宪看着她一身广袖深衣,没有披风相掩,青绿配茶褐的颜色正是昔日她所钟爱,身形也都一一吻合。 可她可却没有看他,一心想着照顾主人,好一个忠奴。 他心底嘲道,指着她叫来德庆,“带走她。” 裁玉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两个宫奴生生抱住两臂,带离了这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殿下还跌在地上,试了几次站不起来。 文令仪痛得几乎失神,方才一下折到脚踝,痛意传导上来,额际鼻翅都是冷汗,风一吹,冰凉地粘在脸上。 好在兴庆宫也派了青雉到应天门来接,见瘦弱美人委顿在地,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便想上前扶一把。 “都给朕退下!” 拓拔宪陡然一声威喝,吓退了青雉,见他脸色凝峻,一步不敢多动。 拓拔宪踩着鹿靴向文令仪逼近,每一步都让她心中微微一颤,到了她跟前,拓拔宪向她伸出了戴着玄铁臂鞲的手臂,肉眼可见的力壮,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扶起来。 文令仪置之不理,没看他,手撑着地面,想要自己起来。 拓拔宪再度往前走了一步,深色鹿靴就落在她披风前一点的位置,只要多一步,就会踩上干净的雪青披风。看着她的发顶,还有那微翘的精致鼻尖,拓拔宪慢慢蹲了下来,有些莫名的好心情,“上次说过,朕会让公主知道,这里是魏都洛阳,而不是从前的洛阳。公主还是这样有骨气,是觉得朕说的不对?” “岂敢?魏王所言,皆是眼下实情。”文令仪缩起双膝,尽量向后挪,敛目微垂。 “是魏都洛阳是实情,还是公主有骨气是实情?” “魏王何必明知故问?”她停了下来,古井无波地看向他,淡琥珀色的瞳孔中是他极具掠夺性的倒影。不想看,侧过头去,手掌微微蜷紧。 “朕看公主似乎十分不服?” “不敢。”她唯有摇头。 “不敢,还是不是?如今该叫朕什么?西宁公叫朕什么?出嫁从夫,你的驸马叫朕什么?” 他的话,重音落在人上,几乎算是赤裸裸的威胁。 文令仪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由紧变松,缓缓道:“……陛……下。” “那公主是承认——臣服于朕了?” “……是。” 拓拔宪重新伸出手臂,声音听不出喜怒,“多谢公主送来朕想要之人。” 文令仪将手轻得不能再轻地搭了上去。 可是就在搭上的那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寒毛竖立,止不住要移开的念头。 拓拔宪没给她机会,猛力一拽,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握着那脆弱的腕骨带着披风美人压在坚实滚烫的胸膛前,“永远不要试图拒绝朕,才是真正的臣服之姿,公主可知?” 这样的强势,让文令仪想到在屏风后的一次,她依他所命,换上了鲜卑女子服饰,姣好身姿被那紧身之服一一勾勒,他在屏风外看得目不转睛,等不到斗帐之内,便走了进来,压着她的双腕,紧紧抵在屏风后的圆柱上,一低头,像渴了许久的野兽般咬开了她的襟口。 “希望送来之人,不会让朕怀疑公主的顺从。”说完,他将她一把推开,接过宫奴奉上的手巾,漫不经心擦着手掌,一边向早已侯在宫门的凶悍黑马走去。 文令仪踉跄几步,虽差点再度跌倒,还是松了一口气。被人如掌中之物般随手拿来放去,滋味并不好受。她直直站在原地,看到擦拭过的手巾被丢在地上,微微抬眼,见他一个翻身,飒沓而去。 青雉这才走上前,看了前前后后一场大戏,总觉得陛下带了一干人将这美人围住,却又不让人相帮,多少有些不讲理。不过倒称不上坏事,过去七年,还有什么人能得陛下如此欺负?倒有些逼着人家求他的意思。 如此一来,她倒觉得老祖宗的安排有理了,过去道:“公主随我来罢。” 到了兴庆宫,太皇太后还未出席, 6. 第五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五章 文令仪忍不住皱眉。在她眼中,一国太子不该是如此风范,就算做不到纯善敦厚,也该待人彬彬有礼。年纪轻轻就傲慢无礼,长大之后,不过是又一个暴君。 她也不是没养过孩子,文洛便是最好例证,礼仪不缺,尊上亲下,宋国群臣人尽皆知。 只是对他……她没立场说什么,既然过去没参与他的教养,以后也不会,能做的唯有接受。 “敝姓文。”她答得简短,口吻疏离。 拓拔绍仰起头,粗声粗气地追问,“文什么?” 已能看出些许异族俊色的脸上有些疑惑,不单单针对眼前之人叫什么,更不解的是为什么她看着很面熟,好像他很早以前就已经见过她,可他一点儿都记不得。 文令仪没说话,静静地看他,不赞同的责备神情一下溢于眉眼,眉间略蹙。 袁念嫦早已听闻魏国太子自小霸道,想来文令仪这便是得罪了他,压了压上翘的嘴角,移步过来提醒道:“太子殿下,她是文令仪,旧宋国的长公主。您可听说最近大魏打了场胜战,便是打赢了他们宋国。” 说着,她在拓拔绍身边弯下腰,将文令仪指了指道:“您要是嫌她碍眼,尽可以打出去,这是您自己的家,容不得外人放肆。” 拓拔绍握紧了手里的小弓,见这个文令仪看他的神情有着审视与责备,甚至后来眼里还多了几分笃定,仿佛他是什么坏东西,被她亲眼盖章认证了。 一股没由来的委屈涌上来,他眼睛忽然就红了一圈,激发出狼崽般的凶狠,将小弓往身旁的袁念嫦身上狠狠一摔,怒声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指使孤行事?” 不听那未脱稚气的口音,这一声竟然有很强气势,听得人心口发慌,且他素来在武事上用功,虽不过七岁,力气并不小,当即袁念嫦便被推翻在地,蜷身痛呼了声。 拓拔绍没有理会,却将眼睛看向那人,想看她什么反应。 文令仪眉头仍是紧锁,低声道:“太子殿下不过七岁,竟已学会了以权压人吗?” 一瞬间拓拔绍差点被心里的委屈淹没,明明是有人以为他年纪小好骗,被他戳穿而已,怎么就成了以权压人?瘪嘴瞪着她,倔强道:“……亡国公主,你懂什么?” 文令仪脸色霎时微白,低下了头,彻底缄默。 他果然是血脉里流淌着兽血的鲜卑之后。 “这么多人,都是来见老身这个老婆子的?” 厅上的安静被一道苍老声音打断,青雉扶着老祖宗到了圆靠背座椅,早已铺了雪白毡子,暖和舒适。老祖宗笑呵呵地招呼众人不必多礼,落座便是。 拓拔绍见她来了,一路小跑过去,窝到了她怀里歪着,红住眼抱她道:“老祖宗,你去哪儿了,绍儿好想你。” 老祖宗看了眼摔在地上的袁念嫦和红漆小弓,看了看青雉点了下头,便拍着怀里小祖宗的背,慈声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学了?不是你最喜欢的马术吗?出了什么事?” 拓跋绍闷闷道:“绍儿去了的,只是李冲不在。” 老祖宗道:“李冲不在,不是还有其他几个师傅?你说不上就不上,叫你父皇知道了,岂不罚你?” 拓拔绍振振有词,“马术、弓箭只有这个刚回来的李冲最好,绍儿只要最好的,除了他,其他人都不配做绍儿师傅。” 老祖宗呵呵笑开了花,“你小小年纪还知道哪个师傅好,哪个师傅不好?行,不愧是咱们鲜卑的第一勇士,有识才之能,事事都赶在别人前头。不过只许这一次,武艺要学,尊师重道也要学,这两样都学了,才能和你父皇一样,日后做咱们大魏的明君。” 拓拔绍爬下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绍儿受教。” 青雉已把袁念嫦扶了起来,笑道:“殿下知礼守礼,真是咱们大魏之福。老祖宗,奴婢问清楚了,本没有什么,是今早地上又打了一次蜡,尚未干透,走在上面便容易跌跤,本不该用此厅待客的,底下人不懂,给安排到了这里。好在如今袁娘子没什么大碍,换身衣衫就好了。” 袁念嫦连道不敢,“本来就是臣女不小心,不必劳烦。” 钟慈音连忙也笑道:“老祖宗,臣女斗胆,也随着这里人叫一句老祖宗。其实我们南方来的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娇生惯养之辈,在家里针黹女红也都时常上手,这点小事哪里用得着更衣什么的,只向老祖宗讨杯热茶,安安被吓的心也就够了。” 她固然与袁念嫦不合,但到了这里,不论谁做什么,都会被视为南方女子做了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至于娇生惯养之辈是谁,方才青雉在问袁念嫦前因后果时,恐怕早已说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下一刻,青雉便问文令仪道:“文娘子以为如何?” 自从太皇太后来了,文令仪便逼着自己不要往北面上座看那个桀骜不驯的孩子,此时被问,便顺着道:“是,这样足矣。” 重新趴回老祖宗怀里的拓跋绍悄悄看了过来,嘴悄然撅起。别人叫她她就应,他问她她就不回答,凭什么? 见状,老祖宗笑了笑,朝文令仪挥手道:“来,你上前来,老身听说过你,今日才算有机会见一面。” 待人到了跟前阶下,笑道:“别低着头,给老身瞧瞧是怎样的颜色。” 文令仪眼儿微一上抬,半张清艳的脸便露了出来,上了极浓的粉妆,却依旧能看出底下容色艳秀,待全脸露出,暖阳顺着窗棂打入,照得她眼似两枚淡褐琉璃,流转含光。加上身上独有的冷雅之气,让人久久不能挪开眼。 老祖宗眼中笑意加深,笑纹堆在眼角,“果然是国之殊色,叫人一见便忘俗。” “太皇太后谬赞。”文令仪低下了头,语气却不算诚惶诚恐。 “还叫老祖宗?如今都是一国之人,何必生分?”不待她答,又问起青雉,“老身瞧着这孩子倒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不知你能想起何人?” 青雉仔细回忆了下,摇了摇头,正要作答,忽看见殿下也在那苦苦思索,眉眼之间的颦蹙,竟与眼前的前朝公主有几分相似,不由定睛看了看,惊叹道:“奴婢看着,文娘子虽是成婚七载,娇色未褪,与殿下却有几分相似……” 老祖宗一看,果然有些相像,不由觉得是天意如此,笑得越发慈爱道:“这或许便是缘分。说到孩子,令仪与西宁公之子成婚七年之久,也没个一儿半女?” 被直呼其名的文令仪有些不安,但细想了想,这句话中不过是问她为人所知的过往,说了也无妨的,便道:“是,臣妇与他少一些儿女亲缘。” 老祖宗道:“这种事也是急不得的,不过一旦缘分到了,也就水到渠成了。对了,西宁公身子还好?不瞒你说,陛下怜惜西宁公将才,此番保留他的爵位不说,还与老身说起,要把西宁公之子好生安顿,让他们父子齐心,为我大魏献一份心力。” 文令仪微微涩然。 似乎所有人都将宋国的覆灭视作理所当然了,在她这个前朝公主面前说这些话无所顾忌,全然忘了她的亲族死于这些鲜卑人之手。 “舅舅身体还好,多谢……老祖宗关怀。”她淡淡道。 “谢老身做什么,该谢的是当今陛下才是。说来,令仪见过宪儿不曾?”老祖宗打量着她的神色。 文令仪勉强道:“是,也谢过陛下。” 老祖宗见她并不接后半句话,沉思了半晌,众人屏声闭气,不敢打断她,而后缓缓道:“可想过亲自去道谢?” 文令仪被她的执着惊得主动抬头,眼微微瞪大,“老祖宗的意思是……” 老祖宗惊叹于她的敏锐,竟能在这句话中就觉察出她的有心安排。 在这位年老之人的眼中,文令仪看见了来宫中说和她与哥哥亲事的宰相夫人时同样的神色,带着笃然的撮合之意,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这些不过是走过场。 文令仪心跳骤然加快,额汗凝珠,下唇被微微带尖的洁齿紧紧咬住。 鲜卑之人,果然丝毫没有礼义廉耻之心,她明明已经嫁给了哥哥,竟还想着让她…… 不!或许这不仅仅是纯粹的撮合! 厅上不仅有她,还有南方各世族女子,太皇太后当着她们面提出这些,不外乎想让这些女子将消息带回家中,让家里人警惕与之有仇的西宁公取得宠信。短短几句话,便再次挑动了南方众世家与舅舅本就敏感的关系。 < 7. 第六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六章合了合寝衣 文令仪被他捏得疼极,本能地头往旁一侧,他却使了蛮力强扭过来,让她汩出了盈盈泪珠。 昏暗烛光之下,拓拔宪勃然盛怒的脸映在她眼中,如同罗刹恶徒,她心中生畏,又恨自己竟然在惧怕,将泪珠死死地含在眼眶内,一字一句道:“臣妇不懂魏王在说什么!” “朕说过你该叫朕什么!”拓拔宪把她压在了黑漆方桌上,狼目逼视。 “放开!”文令仪蹬踹他,细腰几乎被碰断在桌沿,“你自己管教不好那太子,如何向我来要?” 不管不顾挣扎间,素色外衣滑落,顺着肩臂落到了细弱肘处,如剥了壳的桃仁一般的白颈袒在男人眼中,微青的脉管隐约浮现,肩骨脆弱得似乎一碰便折。 “不向你要,向谁要?”拓拔宪从她颈前移开视线,不自觉松了些手劲,掌心抵在黑漆桌面向她靠去,直视的目光深幽且带了警告,“公主在南边私设刑狱的事,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吗?西宁公还不足以只手遮天让这个秘密成为绝对的秘辛。” 他将文令仪忽然紧紧抿在齿下的饱满朱唇拨出,指腹替她擦去唇上湿润,些许惊讶转瞬即逝,于那不可思议的绵软移开手指,向下,微微一顿,替她合了合微微开口的寝衣领子,话中带着绝对的安抚,“现在交出朕的太子,朕愿意与你既往不咎。” 文令仪胸前起伏不定,他的手指差点就要伸进去,和过去一样作弄拥吻,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彻底失去了思考,指尖发颤向后找着东西。 佩刀……短剑……匕首……哪怕给她一根细针也好,她要将这些东西捅入他的心脏、双眼,解她的惧怕,与不共戴天之仇。 可桌面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仿佛就是为了他随时随地幸她而设的一张胡床,天生给他便利。 直到他的手指彻底从衣领上离开,文令仪才如濒死的鱼一样,掉过身,撑肘立在桌面之上,身形不稳。 “公主乃聪明之人”,拓拔绍轻轻覆在她的背后,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能闻到从她雪青寝衣下透出的馨香。他不由勾起她落在桌面上的一缕青丝,往她鬓边耳尖一掠,“如若让朕在这里搜出来了人,公主应知后果。” 他的语气不浓不淡,却说得文令仪打了个寒战,被他掖在耳尖上的柔发被颤了下来,滑落脸颊。 “我……从未想过对稚子做什么,自然也不会……拐骗他。”文令仪终于回过神来,不用再面对着他,微垂的眼儿对着黑漆桌面,能感受到男人的身体离自己很近,撑着的手臂酸楚却不敢放松。 她平复着呼吸解释,“如若真有什么,定是有人蓄意陷……” “你!” 她被人翻了过来,双手压于头顶,只能惊恐地叫到哑然。 拓拔宪把人抵在了桌面之上,一把握住了细颤的腰,掌心将细腰钳得紧密不分,“蓄意陷害?是南方那几个不成气候的游兵?长公主,朕是否对你太过宽宥,让你以为朕说这些,不过是恐吓?” “公主惧怕朕?对吗?” 他低下身子在她耳边道:“今日老祖宗和朕说,公主身份与朕天作之合,宜入后宫。其实朕所需也不过一个太子,这一个没了,公主再给朕生一个,子贵母死可好?” 他的手落在了松松锁住细腰的衣带,只要解开活结,便能闻到肉中馥香。 文令仪不停地推他,他如一座巨山横亘于前,分毫不动,“禽兽!你再敢对我如此!” 颤巍巍的衣带就要被人勾着散开…… “陛下欲对臣妻做什么!”晋纯的声音传来,转眼间人便冲到此处,将人从拓拔宪身下拽了出来,死死护在身后。 文令仪眼眶红润,手微颤着合紧寝衣,手背上青筋浮现,脸上粉白交加,气得浑身战战。 拓拔宪悠然负手而立,似感念他们夫妻情深,薄唇含笑,话却算不上友好,“怎么,天下何处不是朕之所有?” 文令仪衣袖猛然落下,衣料摩挲的声音传到晋纯耳中,他向后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攥起的拳,抬首亦笑道:“当然,天下都是皇土。既然如此,太子殿下代陛下巡游,也不算错了。” 拓拔宪狼目微含了含,神色不明地审视了他一眼。 晋纯泰然道:“太子殿下是在臣府上不假,可陛下不亲自出去问问,他是如何来的吗?” 文令仪低低地叫了声“哥哥”,仰头看着晋纯,满是不解。 拓拔宪已夺步去了外间,在四方院坝之间,终于看见了那个低头不敢直视他的小人儿。 “过来。”他言简意赅,不带任何情绪。 拓拔绍拖着脚步,一点点挪了过去,瞄了眼他,又立马重新低下了小小头颅,“父皇……” 文令仪也走了出来,刚被人告知来龙去脉,已有了心理准备,可见到这一幕还是心头微软,几次看向怯怯抿唇的拓拔绍。 哥哥说他在马房找到了这个稚子,他当时正酣睡在车箱之中。半夜跑去给自己小马喂草的文洛发觉了有人,以为是贼,偷偷叫了他去捉,将人堵在了车箱当中,提溜了出来。 正在审着是谁家孩童,却听见这边被拓拔宪的兵马围了,看了看所捉稚子的衣着打扮,并他所带一把玄铁宝刀,上嵌有晶亮宝石,绝非寻常军户所用,问过之后果然与拓拔宪有干系,便带了过来。 听说……他是因为宫中孤单,无人陪伴才偷跑出魏宫,想要去李冲家中找人玩耍的。 至于逃出宫的马车,正好爬了她的车箱,一路颠簸本就催眠,加上觉得车中似点了安眠的香气,大睡过去,久久未醒。 文令仪见过他跋扈样子,如今这样,更显得可怜的小小一个,畏惧着拓拔宪的气势上前,咬紧牙根硬挺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他的父皇听。 “……儿臣偷偷登上了文娘子的马车,等她上车前,钻入了车箱躲藏。路上磕碰了下,砰的一声,本来以为要被发觉了,马车停下,有人挡住了去路。车夫又说车轮被块石头挡住了去路,咣当的声音是撞到石头上闹出来的……” 文令仪视线微垂,想起在路上用剑挑开车窗,掠走她手帕的李冲,趁着她惊魂未定,李冲将串佛珠戴在她的手上,美名其曰安神。她来不及拒绝,李冲已从窗边离开,隔着窗子让她小心南方之人…… “朕……”拓拔宪闻到若有若无的香,侧过脸来看她,见她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痕迹,畏惧厌恶,下意识心火一沸,莫名不喜她这样害怕自己。只是刚才的事他做得确实过火,要不是晋纯来了,或许不一定停下来…… “朕无意夺臣妻,今日之事,算误会。”自己或该听从老祖宗之意,多去后宫几次,不然见到什么样的女人都被挑动心绪,算不上好事。 文令仪微微一愣,前后一想,明白过来他这便是下了承诺,不会让她入魏宫,算今夜错欺她的补偿。 “谢陛下。”她应得很快,努力让自己忽略被施舍恩典带来的屈辱。 “还有一事”,见拓拔绍缩着身子,她忍不住轻轻拂开晋纯护住自己的手,走上前轻声道,“太子殿下年幼,好好教导可以成才,还望陛下手下留情。” “朕在你眼中是禽兽,他在你眼中却是可教之才”,拓拔宪忍不住微嘲,只是见她忽然惶然不已,想她到底是个女子,对稚子多些疼宠也正常,便话锋一转道,“今夜之事到此为止,还请晋夫人忘却。” 他大步领兵退去。 文令仪看着在兵马簇拥下离去的稚子背影,目光柔软,久久未曾挪开视线。 “襄襄?”晋纯刚叫侍女添了暖炉,见她还在外间站着,取了件鹅黄外衫,走去将外衫披在她的肩上,收起疑色道:“可是还觉得委屈?何不进去休息?” 文令仪淡笑着摇头,“没有,我想着今日之事虽然难堪,也并非一无所获。不说这些了,哥哥也去歇息罢。” 晋纯不知太皇太后之言,眉头略皱了下,而后马上松开,牵着她进去,含笑道:“襄襄睡一觉,把这些都忘了罢。不管有获无获,叫襄襄受委屈,总归不值。” 屋里加了暖炉,烧起来无烟的银霜炭不动声色地将阖室烘得春气熏染,衾被皆暖,文令仪安顿了下来,晋纯看着她睡去,并未马上离开,看着她恬淡睡颜,想起她看向那个孩子的温柔神情,目光暗沉。 …… 拓拔绍却没有这样的暖意可享,他被人脱去了外裳,只剩单衣夹衣,被人逼着往前跑。 “父皇……” 他累得胸腔好似充血,似乎马上就要累到吐血,软着脚跌在铜驼街上。 “你逃出宫之时,不曾想过此时此刻?” 拓拔宪骑在那匹凶悍黑马之上,手上执鞭,身姿伟岸高大,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向前。 随行的军士数十,皆不敢妄自出声,衔枚一般静行,只有乌军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拓拔绍停了下来,从小不曾吃过这样苦头的身体受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动,“绍儿不管,绍儿要老祖宗!” 拓拔宪将鞭子甩在了他身边,噼啪一声,极为冷静的语调,“起来。” 军中之人如若听到,就知道主上这是不悦了,拓拔绍却凭着本能哇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响彻寂静长街。 下一刻,牛皮所制油浸青鞭无情地 8. 第七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七章一轮明月 裁云没有作答,守着红漆案左上角一盏高足油灯,看着灯草越烧越短,吃不住油一点点矮下去,侧殿也因此变得昏暗幽寐。 于这昏寐之中,她的双眼却漆漆地亮了起来,灿然无比。 公主是什么样的人?是他们宋国用比金银珍贵的心怀与骨血养出的一颗明珠,只要公主还在,便如黑夜中行走时抬头便可望见的一轮明月,宋国便不算彻底亡去,只要坚持下去,终有复国之日。 所以公主的清白不容任何人践踏,即便是她自己,也不能让公主的名声有丝毫受损。 可是她不敢相信自己…… 感觉到口中刺痛,像颗钉子深深地楔了进来,兼之还有浓腻的铁锈腥味钻入鼻腔之中,裁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忽然之间,夜间狂风将窗扇吹开了,窗扇在风中来回打着摆子,咣当当、咣当当,又听见轻轻“噗”的一声,案上的昏亮灯光彻底灭了。 拓拔宪走到了沉默女人身后,见她身形未改地跪坐在那,仿佛一尊入定的石像,唯有那连着细颈的双肩肉眼可见地颤动着,证明她还未死去。 柔中带刚的姿态,说来与那时柔从的她算不上像,可如果与她偶尔显露的脾气比较起来,却让人觉得莫名就是她,在疑与信的两可之间,眼前之人就渐渐成为他回忆中的那个人。 即便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对,他忽然被些不明心绪挡住了继续求索的欲望。 明明七年如一日地试图寻找她的蛛丝马迹,找到之后,却是意料之外的释怀与漠视,甚至连人站在他面前都勾不起任何波动。 正自出神,垂眸一睇,见裁云微微仰起头与他对视,嘴边还含着笑,辨不出颜色的水迹从嘴角缓缓流下,淅淅沥沥地滴在茶褐色宽裙之上,一大片布料瞬间被染得湿透。 浓重的血腥味充溢了房中各处,拓拔宪下意识按住刀柄处的嵌玉,眉皱了下,“自裁?” 裁云眼中似乎充血,浑身颤抖。 被迫直视他在暗夜中略带阴鸷的面容越靠越近,口中蔓延的疼意一时被深入骨髓的恐惧取代。 他是信了,还是不信?倘若信了,为什么看见为他生育子息的女人在他面前自尽,会如此无动于衷?如果他不信,又为什么看着她一言不发? 眼前之人在想什么,她丝毫也猜不出,越平静,她便越是害怕。 上下两排齿尖不停撞在一起,令人牙酸地咯吱作响,薄汗将额头布满,顺着柔软脸颊往下滑。 滴答、滴答…… 她没想到在一个人面前保持冷静会是这么难的事,过去在宫闱中行走的经验尽数失效,他没说一句话,仅仅站在面前,便让人只有绝对的臣服与恐惧。 拓拔宪却替她将贴在额上的细发拨开,她惊诧一退,被人轻抬含血的下颏,用衣袖轻柔地擦她的嘴角,温声问道:“疼吗?” 裁云发丝乱颤,下意识想要摇头,被他紧紧握在掌中,“没有否认,便是疼了,对吗?” 拓拔宪继续替她擦去鼻尖汗珠,喟叹一声“朕的香奴受苦了”。 裁云心头微颤,没想到他竟然不加怀疑就认了下来,待她如此温柔,一副情根深种模样。可这样的举动又怎会出现在魏国君王身上? 被太子妃送入东宫,做了眼前之人的女奴,日夜陪侍身侧,紧接着便诞下他唯一在世的孩子……公主与他之间还发生过没有告诉她的事吗? 裁云昏过去前,仿佛才注意到这凶名在外的魏王长得非同一般的年轻英武,超逾她平生所见之人。 …… 帝王彰明较著的宠爱即刻显了威力,侧殿悬起雪亮的两排纱制宫灯,宫女提着风雨角灯请来了太医,为着新晋贵嫔诊脉。 裁云虚弱地卧在床头,意识不清,提线木偶般被人掰开下颏细细诊断,咬断的舌头敷了药,苦涩味道从舌根传来,她惊醒了来,不久药效发作又昏了过去,隐隐约约听见有人看着她道: “香奴无香,哑了也罢。” 她心口猛地一跳,为话里的阴晴不定,却因为刚喝了药剂,眼皮沉得张不开。 拓拔宪隔帘看着卧床之人,长指在檀木桌上若有若无地敲点着,脸上表情淡淡,丝毫看不出才吩咐中书省草拟诏令,要封她为三夫人之一的贵嫔。 三夫人乃汉宋旧制,指后宫的贵嫔夫人贵人三人,位在皇后之下。他如今未设后位,后宫又人才稀少,封一个贵嫔,无异于向前朝后宫彰明他的宠爱。 本来不必如此,但他恍然惊觉自己对文令仪有了太多关注,这并不是个好征兆。去了一个香奴,再来一个她的主子,他是疯了才会继续放任。 文令仪与他有灭族之仇,老祖宗所说女子出嫁从夫,他不认为在她身上有用。 他没兴趣将她纳入后宫,之前种种不过是要回他的人,如今既然“香奴”归来,他的心魔已解,那么文令仪便重新变成了一枚普通棋子,她送来的人也不例外。 “主上,元校事在外求见。”德庆打帘而入,呵着腰小声道,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帘那头的女子,暗暗估摸着她在主子心中什么地位。她可是那旧宋的长公主亲手送来的,竟能让主子夜间发诏,封为贵嫔…… 然而拓拔宪却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留在侧殿,而是径直起身,来到正殿接见了元玄,也即他亲手创设的击征卫首官。击征卫,取自他所驯鹰隼之名,历经百战熬练而成,是他在洛阳各处的耳目,因其行踪不定,神出鬼没,都人还称作鬼卫。 拓拔宪对这一戏称也有所耳闻,但他以击征卫监察宗庙、众司、百官,唯独不涉及平民百姓,百姓们的议论对他无碍,听了也不过付之一笑。 “主上,今夜突发,越骑校尉吴池与部下聚于私室,商讨求惩高渠镇之事”,元玄一如既往地恭敬呈禀,还补充道:“数日前,高渠镇从买奴行中买走一个奴隶,是旧宋降来的军户。因其率先投降,受他所在旧部看轻,到洛阳后衣食无法供养,便想将一身武艺卖给勋贵之家。高渠镇与他有私怨,买走他后让他在洛阳街市犬行受辱,到了府上还让他裸身套索,不得直立行走。到了下午,人就自绝于世了。” 拓拔宪支肘抵在案面,思了半晌,向他看了眼问道:“朕记得吴池也是降将?” 元玄道:“是,主上入洛时在城门捉了他,他当时身中剑伤,诊治之后受的降。” 拓拔宪对他有印象,那时他承诺不会伤及晋苏性命,才从吴池手中换除了城防图纸,将洛阳的安防握入手中。 “西宁公……”拓拔宪喃喃道,长睫落在眼下,形成颇具威压的两处阴影。他又想了想高渠镇其人,乃是前大司马兼安城王辛岳亲戚,文不成武不就,即便是辛岳盛极之时也没有被他赏下功名,为人不堪可见一斑。 元玄微微抬头,见主上陷入深思,心有所感,暗叹难办。一个是旧宋军户,一个与朝中勋贵有染,两方本就属剑拔弩张的派系,时常不和。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好,便会如颗被点燃的火星,将朝堂上难得的平静打破,烧出一片火海。 可这件事要压,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主上力推新政,下令严禁恶意杀伤奴隶,若不惩处高渠镇,下的政令便成了废纸,长此以往,恐为人所轻。可若惩处高渠镇,辛家恐怕不会答应。辛岳一族乃是昔日与主上联姻过的勋贵元老,辛家女当年要是老实本分,如今或许已是皇后。即便这些年辛家势力有所削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借这件事搅动风雨不过举手之劳。 拓拔宪向后一坐,把玩着手上的虎钮印章,眉眼凝暗,过了会儿,将元玄召上前,微微一笑道:“明日吴池处若有异动,不必阻挠。蜀人说牵狮子咬狗,这头狮子,朕倒要看看能不能牵到朕的手中。” …… 第二天果然就出了事。 文令仪从梦中惊醒,见床边卧了个黢黑头颅,惊叫了声,捂着衣襟往后退。见他头上所束玉冠隐隐眼熟,才惊魂未定地叫了句“哥哥”。 闻言,晋纯身子一僵,抬起头,发觉左臂因卧在床沿太久酸痛无比,尚来不及从雕花脚凳上起身,先歉意笑道:“我吓到襄襄了是不是?” 文令仪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哥哥,你 9. 第八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八章今日甚美 文令仪眼睫深垂,想起了些旧事。 求他算不上稀奇,她当初留在洛阳,一步步到了他身边,也正是看中求他便能办成那些在旁人手上难于登天的事。 曾经的大魏太子年轻不假,一手大权在握,有摄政之名,连迁都这样的事都能促成,更何况她提出的些许要求。 可求人要付出代价,尤其他还热衷欺负她,有时兴致来了,不说自己想要,反而问她近来可有什么想要的。一交一换,他也就欺负得更加得心应手,将她视作玩物百般玩弄。对那些魏女则极尊重,不曾动过她们一根手指头。 “襄襄……” 文令仪打了个寒颤,惊魂未定地看向晋纯,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大魏东宫,叫她的人也不是拓拔宪。 她屈指捏住了绢帕,缓声道:“哥哥觉得,该听舅舅的话,还是即刻去求见魏王,从他那里探听些口风?” 说到后半句,不免带出了踌躇,声音像被生绳索绞紧了般干涩。 不情愿是很难掩饰的,尤其还是在她从未设防过的人面前,不经意便表露出来。 长庚早已默默退了下去,晋纯眸光一闪,将个邛州所产竹丝暖笼塞在她的掌下,让她掌心搭在温暖的笼盖上,蹲下身替她抚平着膝头裙褶道:“父亲既然这样说了,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不如父亲机敏深沉,如今洛阳政局又是多变之时,深浅难测,不妨就听他的话等上一等。” 文令仪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舅舅对她而言意义重大,是天底下唯一可以倚仗的长辈,不能不拉住他的衣袖,将他拉到了跟前仰头看着,清眸微润,“可要是拖延之后,舅舅出事了怎么办?或许我们本可以做什么扭转的。哥哥你说,会有这样的可能吗?” 她的不安太过明显,还带了某种应激之色,晋纯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襄襄,父亲比我们老成,要出事也是我们先出事,他不会有事的。再说我已吩咐长庚安排人手去打探消息,若有什么变故,马上便会传到府里来。”他笑道,“你还记得我们是在铜驼街上吗?这里离皇城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不管发生什么,一切都来得及的。” 他细心劝慰着,在她面前将不安尽数埋在了心底,双眼却不由落在了厅上粗壮的雕花横梁之上,久久不能移开。 其实他跟在父亲身后到洛阳各处拜访,所见旧臣不少,能推心置腹的屈指可数。其实想也知道那些未战先降的文臣是什么人,只有几个军中故将还不错,念几分旧,吴池算是其中极为难得的了。到了眼下这个时节,倘若真要出事,没人有意愿和能力阻止得了,早知道晚知道于他们而言,不过知晓噩耗的时间早晚而已。 文令仪与他自小青梅竹马,又怎不知两人脾性,不管他怎么瞒,总能听出一些。只是他说的对,舅舅比两人都来得老成,不能不听他的话,所以还是只能等。 整整等了一天一夜下来,她滴水未进,两颊仿佛又消瘦了些,看着形销骨立。晋纯劝她吃些饭食,粳米饭和几样小菜捧到了跟前她也不肯动。 “襄襄,你别急,到现在没消息也许还是好消息。”晋纯让婢女捧了别的漆盘出去,只留下才刚煨好送来的清米粥,亲自拿了瓷碗坐在美人榻一边,想让她多少吃一点。 “我吃不下”,文令仪摇着头推开他的手,看了眼暗了一夜后渐渐转亮的天色,揪住自肩颈垂下的披风带子,深陷的眼窝黯淡无比,语气里带着某种笃定,“哥哥,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会出事的。” 是生是死也该有个动静,如今这样算什么?舅舅、吴池和那百十号军户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迟迟不见回来。 不仅如此,长庚还说每个街口都设了卡子,街面上多了巡逻的鬼卫,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对来往行人格外留意。 而他们就像是被关进了暗室之中,胆战心惊地躲在门后,等着不知谁递来一个消息,告诉他们是好是坏。 再等下去,也许她等来的是又一个噩耗。 鲜卑人可以杀旧宋军户,拓拔宪自然也可以杀舅舅。 “……我去求见魏王。”她带着无力的妥协,说出来时,口中苦味牵带出呕吐之意,扶着美人榻便干呕起来。 晋纯忙将瓷碗一放,翻下榻来,半跪在了她跟前,拿了白铜盂来接。 文令仪推开他,“我没事,去……去安排……车驾。” “襄襄,你不要太过紧张,父亲那边还未传来消息,我们不能先自乱了阵脚!”晋纯递过自己的手巾给她。 “哥哥你不知道,太子哥哥也是这样去了前线,去了就没了消息,回来时便是遭马蹄踩踏过的尸首,拼凑了许久,连衣裳都穿不上。都说若早一些寻到,还能好好地下葬。你听我的,你去安排车驾,我不见魏王了,去见太皇太后,她曾要我做一件事,我拒绝了,或许正是因为我拒绝了,才会有今天的事,我去向她请罪,让她在魏王面前替舅舅说话!她会答应我的,一定会的……” 文令仪越说越激动,细白脖颈上的青筋隐隐约约地跳动,仿佛下一刻就会昏倒在美人榻。 “襄襄!”晋纯挺身把住她的双肩,紧紧握住,目光坚定,“你要相信父亲,事情远远还没有到这一步!” 文令仪被他吼得发髻一颤,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下一刻眼中瞬间溢满了泪水,两臂抱住他道:“哥哥,怎么办?要是舅舅真的回不来了怎么办?” 外间婢女听见那隐隐的抽泣声,起起伏伏地哭得人心都要碎了,也悄悄抹了抹眼角,正要把声气放重些告诉里面人自己抬了梳洗的热汤来了,却见长庚匆匆忙赶了来求见,她赶忙帮着传了一声。 文令仪背对着长庚站在窗口,眼边一圈儿都是红的,一边用手帕擦着,一边竖耳听他的消息。 长庚在门边垂着手道:“打听出来了,那些大人们为如何处置高渠镇和吴校尉争执不休,魏王命人闭了宫室,不许人进出,消息才传不出来。” 晋纯赶紧问道:“如今怎么样?” 文令仪抿了抿唇,越发仔细地听。 长庚忧心地摇了摇头,“不好。消息现在是传出来了,但坏也坏在这,魏王命人开了宫门,并不因为已有了决断,而是为了接见南方来的袁钟两姓家主。这两人与公爷素来不和,又刚好遇到了这件事,岂会不掺和在里面?加之他们初来乍到,用的名义也是铭感君恩浩荡,地偏不足以献忠,所以迁居洛阳,魏王见了如何能不多加善待几分?这样一来,原本还僵持的场面,只怕要一边倒了!” “不行!”文令仪倏得转过身,攥紧手上的帕子,苍白的脸上有过一丝决然,“便是想办法让他们出事,也不能让他们搅和进来!” 长庚微微一震,“娘子的意思是……” “让他们永远也没有回到南方的那一天!”文令仪走到晋纯身边,抓着他的衣袖问道,“哥哥,他们该死对不对?” “但如今我们并无多少可用之人。” 文令仪道:“他们举家来了洛阳,便要分这里的一杯羹,我们倒没什么,那些坐地为王的大魏勋贵也忍得下吗?” 是,鲜卑人看不惯旧宋军户,想置这些军户于死地。可要是来了个与他们切身利益关系更大之人,还会死追着紧咬吗? 而新晋勋贵之中,以屡立军功的李冲为尊。 …… 抚军大将军李冲的府邸距铜驼街不远,往南走到靠近宣阳门一带的凌阴里,便可见森森一幢府宅,占地百里,门上所悬灯 10. 第九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九章要你陪葬 “自然是——” 文令仪沉眉耷眼,细绒般的纤眉顺着眉骨轻而稳地沉落,显得顺从极了,“感激太尉大人关照家侄,从南到北,破费了许多心力。” 李冲也不由侧目几分,见她短短时间竟能找出这个还算合情理的借口,算得上难为了,便欲上前替她说话解围,扫了眼主上脸色,往前走了两下的步子又悄然缓了下来。 从他这里看去,主上脸上似是不悦? 他倒没有疑心主上要阻止他与文令仪之间有什么牵扯,美人如斯,想掠回家中珍藏不过男人本性。即便按主上所想成真,最终也不过就多出一个世家来,既是大魏世家,养着宋国的长公主就不合时宜了,杀了也坏了君臣情分,这位娟美娘子便该寻个新去处。他既无家室,忠诚日月可鉴,堂堂太尉府难不成还安置不下一个她吗?他愿出这份力,担这份干系,多多少少也在替主上解忧。 只怕问题还是出在说谎上。 不仅眼前的娟美娘子在说谎,他为了留住好不容易亲自上门的美人也是随口撒了谎,两者加在一块,有瞒着主上私下相通的嫌疑,自然惹得主上不悦。 李冲知既撩了虎须,便不能装傻充愣下去,此刻将事情挑明说清了最好,日后要主上成全也有个话讲,正要上前,却看见略显不悦的主上低下了头颅,仿佛生生靠在了那瘦弱不堪的细肩之上,让那粉白清冷的美人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文令仪凝在了当地一动不动,举步维艰,只因拓拔宪粗野的鼻息喷在她的耳上,慢条斯理道:“他能活着,你更该感激朕不要他的命,也该记住,他的命、你的命,乃至晋苏的命,都握在朕的手中,俯首可取。” 拓拔宪眼看那白到滴粉的耳垂变红,正以勉强的弧度伴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缀着的细细一根青玉耳环仿佛也有自己的意识般前后晃荡,默默向他表达着主人的恨怒。 真是可怜,也真是美到惊人的程度。 不愧是宋室宫阙养出来的一朵娇花,不必梨花带雨,就已经无一处不成风景。 可看着可怜便当真可怜吗? 他不用猜就敢断定,倘若此刻她的宽袖里藏有一把短剑,还要向他笔直刺来,并且还会分毫不差瞄准他的心脏! 旋然而起的怒意席卷了他,控制不住想握紧她的腰肢,扼住她的脖颈,抵在墙上问她还敢不敢,认不认错。 想在洛阳主导政局,搅弄风浪,她也该看看自己的斤两。 文令仪仿佛与他心有灵通,再是被他的话唬得惊愣,也吓得一哆嗦,生生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怎么能再容许他靠自己这么近!让肮脏的呼吸伏在耳垂处,一点点染上他的气息。 拓拔宪见她这样畏缩,真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家子,全然不像会弑君杀人、编造谎言的,可偏偏这些事都是她亲手做出来的。 “说话!” 她久久沉默,拓拔宪低声喝了声,如愿看到那粉然欲滴的耳垂猛然滞住了,人如僵死过去一样。 他心里却没有预料之中的畅快,连他也有片刻分不清到底是想要她怕,还是想要别的。 文令仪像是才苏醒过来,低着头望地,惨然扬了扬唇角,左手压在右手之上,向胸前略含了含,不大连贯地行了个面见尊者才会用的叉手礼,“民妇自南地而来,初来乍到不识礼数,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她一时却忘了,见尊者之时,娘子行叉手礼要右手在上,是为吉礼,若换了左手在上,是凶礼。 待她反应过来,已来不及了,拓拔宪直接握住了那细腕在手,紧紧向胸前一攥,视着她吃痛而抬起的雾蒙蒙双眸,方才就堵闷的心情更加积郁,一点点攥紧了低声威胁道:“盼望着朕死吗?告诉你,朕若死了,会命人要你给朕陪葬!你是朕所打下战利品中最尊贵的一处,朕又岂能轻易放手?” “……陛下……我只是……忘了。”文令仪忍着痛,忍着比痛还令她难以下咽的屈辱,慢慢低下了头,声音放得无比轻。 可这轻飘的声音,却让拓拔宪忍不住钻心一疼,想被什么人有细针刺了一下。 加上前后一番剧烈拉扯,她脸上本就扑得不牢的香粉暗暗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意欲粉饰的淡红眼角,看着愈发楚楚,像哭了。 她虽然不算矮,在高大的异族君王面前却显得十足娇小,看去像是蛮横异族君王在欺负汉家女郎,逼着她做什么一样。 可怜得像只遭人凌辱的红眼白兔。 不远处看了会儿动静的李冲等不住了,心底激发出一股男人之间的莫名敌意,七八步便冲上前来,想将文令仪的手腕从主上松了些手劲的掌下取出,笑道:“主上,这件事与文娘子干系不大,实际上过错主要在臣身上,臣有罪。其实臣方才说了一半谎,相好娘子是假的,她有事来找臣是真的,不过不是什么大事,私事而已!” 拓拔宪猝然松开了手掌,瞥向李冲道:“你护着她,要注意分寸。” 两人眼神交汇间,隐隐有些剑拔弩张,李冲率先意识到了,一惊,拉着文令仪跪下道:“主上放心,臣绝不会因私废公。”他斟酌着试探道,“文娘子说到底也就是来感激臣在北上路途所尽的绵薄之力,没有别的用意,还望主上明察。” 看着并排而跪的两人,拓拔宪怒火更旺了,只是他素来善于隐藏自己的喜怒,只是淡淡道:“是吗?” 李冲见有转机,立即再度道:“主上明察!” 文令仪视地,跪地笔直,谁也看不清她的下半张脸。 拓拔宪将欲离开的脚步在她身前停了一停,“不要试图挑战朕的耐心,晋夫人。” 他最后看了眼李冲,方才大步而去。 李冲正要起来的身板一愣,忽然意识到从头到尾主上都是将她视作了晋夫人,难道是存了要把她永远留在晋家幽禁之意吗? 拓拔宪前脚刚走,文令仪就准备告辞了,颔了颔首道:“今日搅扰太尉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她不是傻子,在这个关键节点上拓拔宪不在魏宫,反而来到了太尉府,要说不是为了舅舅的事,说出去连三岁稚童都不会信。 他们既然已经商谈完毕,那她试图说动李冲替舅 11. 第十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章 文令仪脸色微变,心下转过几念,回过头斜斜瞥落的眼中带了嘲讽,“恐怕太尉大人的话,不足一信。” 李冲受她一激,几乎从跪坐的软垫上拔地而起,腰间玉带银囊一片作响,“等等!” 文令仪才不管他,直出了茶室。 李冲追撵了上去,在她身后道:“当真不信?” 文令仪不作声,只是走。 传话的家仆觉得这娘子好不识相,忙跟了上来,“大人,客人是就安排在小花厅还是引入套间?” 李冲一把攘开了他,“别问我,随便找个地方安排不会!” 说完又跟了上去,觉得她暗暗闹脾气的样子倒是罕见又稀奇,娇蛮得让人爱不释手,柔下声道:“你和他们不和的事我有所耳闻,上次还特意提点了你,这次是不是生气我见他们?” 文令仪拧着眉头,再度停下了脚步,“没有,大人自去见客,请勿再跟着我。还有——”她掉过了身,冷冷淡淡道,“人命关天,大人所言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 寒风拂过她的脸,冷峻的寒气从她身上冒出来,似乎是个冰封玉人,看起来生人勿近。 李冲却不觉得她这样板着脸无趣,像极了受委屈后强忍住,私底下会找个地方哭的小人儿,从心底生出怜惜,将身上的戏谑之色尽收了,正正经经道:“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是,但我所承诺的事,大魏之内,一定办得到,也绝对当真。” 文令仪心中一动,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打量了他几眼,迟疑了下,撩眼看他,“真的?” 李冲郑重点头,“绝无半分虚假。” …… 回了铜驼街,文令仪才扬起口辅,露出个浅浅的笑来,前来扶她下车的侍女钟儿也被感染得笑道:“发生了什么事,值得娘子这么高兴?” 高兴的事? 文令仪借着她的手臂下了车,想着不过是又遇到一个该死之人罢了。看中皮囊色相,以为能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三言两语便能让她相信他的所谓真心。殊不知柔弱者,亦有一颗自己的心,便是丢进淤池烂塘,也绝不赠予大魏蛮贼。 不过是虚与委蛇,探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罢了。 钟儿见主子被自己一问,转眼间便恢复了这些日子的冷淡,还有些厌恶,忙住了口。 文令仪却道“没什么”,算应了她,又问起道,“哥哥在哪儿?” “公子出门了。”钟儿忙扬起头应道。 到了内间,钟儿从滚滚热汤里捞出脸巾子拧了,滴下来的热汤落在银盆里,衬着外头不知何时就开始响起的雪落声,酥酥然然的倒有几分动听。拧完了,捏着巾角展开,叠好捧在手心,给更换了家常衣衫的主子递去。 文令仪接过来略擦了擦脸,扬起的手臂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欺霜的雪色,可那雪色上却有一段淤青,如瘢痕一样,看得人胆战心惊。 钟儿心疼地指出道:“娘子碰到了哪里不成?” 文令仪翻过手腕一看,脸上当即如寒霜罩面,碍眼得恨不得即刻砍去。她直接把冒着热气的脸巾向上面一搭,死死遮住了道:“疯犬作祟。寻些药膏来,要能掩饰痕迹的。若没有,再用粉遮。” 底下人当即动了起来,打着伞出去寻药膏的寻药膏,开妆奁的开妆奁,还有侍女重唤了热汤进来,拧了几条脸巾子出来备着,等手上这条冷了便换上新的,舒缓些冷意疼意。 文令仪靠在美人榻上,等着她们取来自己想要的东西,一面听着明窗外窸窸窣窣的雪声,懒倦地想着事,没注意到身边给她更换脸巾的人已经换了一拨。 晋纯半跪在脚踏上,身上的黑狐斗篷尚未脱去,一心只想着托住那有着青痕的纤柔手腕。替她换了两次脸巾,再要换第三次时,帘外的侍女捧了一盒膏子闯进来道:“娘子,找到了!玉清膏,活血化瘀,里头还掺了细腻滚滑的南粉,抹了一点儿不显伤处!” 文令仪一惊,打了个激灵,被人托着的手腕差点摔在铺了雪绒的美人榻上。 她察觉到了不对,一看却是打扮得齐整的晋纯在照顾自己,忙拉着他坐在美人榻沿,“哥哥去哪儿了?”边说边替他解着斗篷系带。 晋纯没回答,握住她的手叫停,自己解下斗篷交给侍女,洗了洗手给她上药膏,“襄襄不是说去太尉府,为什么弄回一身的伤?” 文令仪挥开他的手,“我没事!哥哥快说去哪儿了?” 晋纯垂着眼,执意把她的手又翻了过来,小心替她上着玉清膏,一边抹着药膏,一边道:“你走后不久,传来消息说有人怂恿着吴池还有几个将领手底下的军户去重阳门壮声势,要回吴池和那百十号人。我和长庚赶了过去,把事情压下来了。” 文令仪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巧?那些人一来,就有人站出来怂恿了,他们想着赶尽杀绝,最好把人都杀光了,就再也没人记着他们背后放冷箭的事了。” 只怕要是真受了怂恿,还没走到重阳门,刚到那些击征卫守着的卡子那里,便会被人以谋反之名当街射杀。 南方那群唯利是图的世家,其心可诛!翻脸不认人不说,还要赶尽杀绝! 可她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从前的教训,她桩桩件件都记得无比清楚。 “哥哥”,文令仪趴在晋纯肩头,悄声道,“舅舅不会有事的。” 晋纯和她拉开一段距离,震惊道:“你从何处探到的?” 文令仪不想多说,只抿着嘴道:“我就是知道。” 屋里的空气凝滞了,晋纯看着她,她什么也不说,只倔强地看着他。 晋纯呼吸越来越急促,猛然再度掀开她的衣袖看那里的青痕,阳穴附近的青筋伴随着呼吸鼓胀不定,“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你别管!”文令仪陡然变色,夺回了手厉声道,“哥哥只要记住我方才告诉的事即可!” 晋纯叫了声“襄襄”。 文令仪被这话里的痛苦一震,重新抱住了他轻声道:“哥哥,我不会再让人欺负的,我只是骗了他。他真蠢,一下子就上当了。” 又轻轻地荡开笑道:“哥哥,等以后有机会了,便把他杀了好不好?他竟然觉得可以把我和哥哥分开,这个人真该死。” 说完,又梦醒了般,像个孩子一样趴在他的肩头,闻着他身上熟悉气味恢复了正常的声调,“虽然我还不知那人为何要保舅舅,但我们一点儿不能懈怠,舅舅的命还在别人手里。所以……我明日要入一趟魏宫,求见太皇太后。” 李冲既然说能保住舅舅的命,那便是拓拔宪不想杀舅舅,既然如此,她的心也就可以稍稍放下了。但也保不准拓拔宪得知了她从李冲那里打探到舅舅无碍之后又动了杀心,所以她要将这场戏做足,做得连她自己都相信。 晋纯抱着她,心中的痛意无可复加,忽然想起了旧时那个天真无忧的康乐公主,抱着她的手劲不自觉大了许多。 “襄襄……” 他想说对不起,却发现她已经兴致勃勃地盘算起了去魏宫的事,“顺便还能看看裁云,如果可以的话。” 她好像一个并不喜欢七巧图的孩子,被人硬塞了一副七巧图后,就说自己喜欢,还玩得津津有味起来。 什么时候发现这是她的伪装? 从她某天夜里在梦中惊醒,哭着说要母后带她走,他来了也没有止住她的哭声,只是被她抱着哭。 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湿了眼角,“襄襄,这些事留给我去办,好不好?” 文令仪在他肩上摇头,双眼略有些失神,“哥哥,我可以的,在南边我不是做得很好吗?那些伤害你和舅舅的人,都被我处死了。况且,总会有些地方等不来你和舅舅的。” 晋纯心上像是着了一刀,疼得说不出话来。 …… 隔日一早,文令仪便坐车赶往兴庆宫求见,宫门前下了一夜的雪没过了鞋面,下车后便有一股冷意从下往上钻了上来。文令仪忍着寒气,走过长长的宫道,到了兴庆殿前,客气地对着殿门前月台檐阶下的内侍道:“民妇前来求见太皇太后。” 内侍鼻子一哼,“奉诏而来?” “不曾。”文令仪淡淡道。 “那就没办法了”,内侍袖起手,哈了一口,呼出的气化成白雾,“老祖宗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文令仪不疾不徐,正准备将自己身份说出,身后却跑来一班人马抬了东西前来,其中个领头之人还招呼着内侍道:“还不快过来帮忙!玉册要是有损,都得受罚!” 内侍当即把她们撂下,下阶迎道:“哎哟,是德庆大人,有失远迎。昨儿才听说封了贵嫔,上的玉册就送过来了?” “主上喜欢,谁又管得着?”德庆到了檐阶底下,两手分别扫了扫袖子上落的雪粒,随口问道,“老祖宗这几日好些了没?没到兴庆宫这两日,主上可是未曾按点用过饭。” 内侍凑过去悄声道:“今早上还念叨主上的身体呢,老祖宗嘴硬心软,你还不知道吗?” 德庆呵呵笑了笑,“那赶巧了,主上命我把玉册送过来,再在老祖宗面前说几句好话,让老祖宗消消气。哦对了,这些箱笼里是些玉器衣裳,主上想借老祖宗的手赐给贵嫔娘娘,你可别一时忘了,入了兴庆宫的库房。” 内侍挤挤眼,“这可是头一回。不过老祖宗未必见得要主上操心这些,宫里进人,还是主上亲自纳的,老祖宗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高兴,只是觉得一下子就升了贵嫔,太抬举了。” 文令仪垂头听着,雪落在身上不自知,还是德庆偶然向阶下瞥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问了句道:“那是谁?” 内侍笑道:“不知哪里来的,要求见老祖宗,我给挡了。德庆大人别看着这些不相干的了,快随我来,去见老祖宗罢。” 德庆却越看越觉得心惊,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问道:“可是文娘子?” 文令仪轻抬了抬眼,看过他后,复然垂下,“既然太皇太后事忙,想来民妇无幸相见了,告辞。” 德庆在后拦之不迭,连叫了几声文娘子。 内侍也慌道:“德庆大人,那是何人?” 德庆叹了口气,“下回她来,你最好还是通报一声,就算不看在她本人面上,也得谨慎些,她与贵嫔娘娘还有一段干系的。” 虽然在他眼中,主上对这文娘子的关切比所谓的贵嫔娘娘深重得多,只是主上似乎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说话间,殿门扭开了来,青雉送了个人出来,德庆微微一诧,却也退在一旁,叫了句“辛娘子”。 今日的兴庆宫可真是个多事之地,走了个宋国公主文娘子,又来个昔日的太子妃,大司马辛岳的女儿辛娘子,名叫辛夷的。 德庆与她打过交道,知道她最是张扬跋扈,虽然被送回辛家后改了些,根底上的性子是改不了的。 今日的辛夷却格外温驯,与青雉拜别之后,向两个阉人略点了点头才走上四面围拢的肩舆,由四人抬着向宫外而去。 德庆不由松了口气,转头对就站在门前的青雉笑道:“我替主上来给老祖宗请安,还请松松门把罢!” 青雉掠了 12. 第十一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一章 辛夷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对拓拔宪当初的那一眼仍然心有余悸,现在想起来觉得他似乎对自己动了杀心,只要她敢发出丁点声音就会被他处死。 她只觉晦气,猛地一合车门,掌心因用力通红。 怎么就这么巧,从宫里出来就碰到个身影相似的,还让她想起这些事? 贴身侍女馥丹捧了她手,哎哟了声,“摔疼了不是?看看,都红了!您又和谁置气?” 辛夷任她替自己揉着手,倚在了车厢上随车的引枕懒懒道:“一个命不好的贱奴,想来我都觉得晦气,真是个阴魂不散的。你还记得陛下在东宫时宠过的那个女奴吗?” 馥丹想了想,“……小姐送去陛下那的青奴?” 是!就是那个背主的青奴! 辛夷蹭得下收回自己的手,抽出袖口里的手巾掩唇冷笑道:“不错,是她。不知道使哪里的狐媚手段,陛下还给她改了名字,叫什么香奴,捧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后来都敢不认旧主。陛下那时还吃了迷魂药一样,整日和她厮混,看也不看旁人一眼!祖宗礼法也都忘光了,孩子都生了还留着她的贱命!” 说话间,她眼前又浮现了刚才一幕,那女人扭着身子被男人抱在怀中,左手紧紧抓着垂落的披纱,鲜嫩如笋的指尖透出沁了血的粉意。 看着还以为是谁强迫于她,实则当初选人去侍奉时她没有展露过半分不愿,乖乖顺顺的,叫换什么衣衫就换什么衣衫,叫不可在床榻上忤逆也学得出色,调教的女官都说她难得,后来又闹这一出,不是欲迎还拒是什么? 辛夷气得银牙咬碎,当初要不是年轻气盛,恃着家里势力深厚、父兄得力,只觉天底下郎君都该俯就谄媚于她,奉到心尖上才满意。一朝遇到了傲慢储君自然不愿主动贴上前去,没积攒下夫妻情谊,不然怎么会让这一班妖艳精怪占了上风,还生下了如今的太子? 馥丹最是了解她,事事掐尖争先的,平生受辱最重一是被送回辛家,再就是在东宫时被个女奴抢走了风头,甚至记恨当初那个将东宫宠爱加于一身的女奴比将她送回辛府的陛下深得多,不好再往下触霉头,跪在她脚边奉上杯热茶,笑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人一死也就什么都没了,还不就是白骨吗?奴婢刚才接小姐上车时看见那辆肩舆了,红漆推光,四角镇兽,左右还装点了雀羽宝石,看着十分华彩气派,还以为是老祖宗亲自来了,不成想是小姐走了下来。” 辛夷不由得意地戳了她脑额一下,“你跟在我身边什么没见过,这个很值得惊讶吗?”接过茶滔滔不绝道,“那是老祖宗心疼我雪中行步,说好东西不给值得的人用就可惜了,要我一定坐着肩舆出来。” 馥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老祖宗的意思是……” 辛夷看着她那不争气的样子,忍俊不禁,“嗯,总算爹爹要我办的事没有落空,老祖宗松口了,说她会说服陛下重新接我入宫。” 馥丹忙跪在底下贺喜了一番。 …… 两辆马车从宫门离开,一辆驶向大司马府,一辆驶向了西宁公府,甲胄加身的宫卫眼视心记,到了时辰便将这里的情形记在簿上,传送乾阳宫。 德庆打开这份记录,先予过目之后,发现并无要员出入,便依例交于击征卫文书处封存。 簿子离开手上之际,德庆突然又看了眼最后所记从兴庆宫先后离开的那两位女子,凝起神琢磨了下,推开了殿门,走到书室。 又黑又大又沉的紫檀家具将这间书室布置得广阔威严,榻椅多以凶悍虎皮铺就,器具以青铜为主,壁上悬一把含鞘的宝剑,使人一见就知道是个冷硬与刚强之人所居。 就连暖炉也比其他的宫殿少一大半,初来乍到之人不免从脚心升上寒气,连站立都显得勉强。 大魏从平城迁都后的第二任君主就在这样带了冷血气息的书室中处理国政,接见群臣。 德庆欠身上前,将在兴庆宫之前的所见所闻一一如实禀告,待主上发号施令。 拓拔宪听了从书案后起身,负手到悬了宝剑的墙壁附近,取下了寒光四射的剑身,在手上俯视把玩。 “文令仪,她去了太尉府,还敢来兴庆宫。” 拓拔宪淡淡一笑,倒映在霜刃上的笑意带了某种血腥的残忍。 平淡的一句话,却让德庆莫名惊惧,他忙补充道:“文娘子见奴婢去了,便转身告辞了,似乎不敢在兴庆宫多加逗留。” 拓拔宪眼中收了些寒光,“是吗?” “是,奴婢亲眼所见。今日大雪,雪到脚胫还有余,文娘子从宫门一路步行,到兴庆宫裙角都湿透了,想必见老祖宗的心极诚。可一见奴婢,就说着要走,果断至极。” “那看来她学乖了。” 拓拔宪将剑藏入鞘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仿佛刚才听到她裙角湿透的停顿也不复存在。 “辛夷呢?”拓拔宪对这位昔日的太子妃直呼其名,不带任何感情。 德庆这回便顺畅得多,垂头道:“辛娘子是被老祖宗的肩舆送到宫门口的,想来是体恤她,也只怕是老祖宗有意让辛娘子……伴君侧。” 拓拔宪点了点头,坐了下来,随意靠在书案之前,穿着乌靴的长腿落在阶下,从书案上拿起一沓拓拔绍近日的功课看,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德庆不明白这是何意,这位辛娘子当初被送回娘家时可是口口声声骂了主上和老祖宗一路的,最后口中被人塞了布条才堵住了声音,主上竟对她再度入宫一时如此泰然吗? “主上可要安排人……” 拓拔宪以为他走了,没想到还在,皱了皱眉道“知道了”。 德庆忙道是,不敢逗留,面对着他退了出去。 到了殿外他还是不解,主上从心底厌恶的人不多,这辛娘子很可能便是其中一个,当初辛娘子联合了朝中势力要逼死那位贵人,主上费了不少力气才平下的。当然自此之后,主上与她的关系更差了,几乎不再给她留任何面子。 过了三天之后,这谜团才被他解开。 这天好不容易雪停了,晴光艳照,地面屋檐如洗过般干净清爽,随着老鸹两声低沉叫声,求见的官员陆陆续续到了书室里头陈禀司事。 到了下午,大司马辛岳和袁钟两家家主也来了,远远地便看见两家家主分别跟在大司马两侧,面带讨好地寒暄。 德庆通传之后,将人迎入书室,照例奉茶之后站在了主上身后,随时听命伺候。 大司马率先打破了平静,突然以一身青色的貂蝉武弁朝服跪倒在地,涕泗横流道:“陛下自即位以来,一直不肯亲近辛家,老臣日夜担心,只怕再不能侍奉先帝一样侍奉陛下,为陛下殚精竭虑。好在老祖宗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心事看在眼里,愿意将我们的忠心讲给陛下听,这才让陛下重新接纳了小女,让她在年后入宫陪侍。”他摸了摸脸,眼眶依旧血红,嘴边的白须仍旧一颤颤的,“臣受此大恩,不胜感激,还请陛下受臣一拜。” 拓拔宪略一推辞,也就受了他的三拜九叩大礼,见他颤颤巍巍地站不起来,对德庆道:“搬张太师椅来。” 辛岳辞了几次,才感激涕零地坐下。 他一坐下,拓拔宪就说起了军中之事,“朕听闻近日军中人心浮动,总是拿汉魏之别说事,其中以平城来洛阳的几支军队为最。朕才打下南方,南北正是要合力合心之际,这等言论实在不妥。” 还没将太师椅坐暖的辛岳赶忙站了起来,“是,陛下说的是!臣会亲自和那些将领面谈,让他们顾全大局。” 拓拔宪笑道:“大司马德高望重,军中谁人不服,由你去说当然稳妥。只是朕看军中这些人敢这样明目张胆 13. 第十二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二章 从兴庆宫回来后,文令仪当夜就病了。 来看过的大夫都说是风寒,也就吃几副药的事,但总也不见好。 到了后几天夜里更是盗汗不止、烧热不退,脸像块熟透的软杏,偏偏温度极高。 “襄襄,醒来吃药了。”晋纯从侍女手中接过浓黑的药汁,唤着陷入梦魇中的小人儿。 文令仪能听见他叫自己,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无助地陷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周围仿佛有数十扇穿衣大镜缓慢旋转,映照得某处寝宫之中的两人面容扭曲模糊。 她认出了其中一人是自己,穿着窄袖合身的胡裙,边走边迟疑地靠近了看舆图的高大男子。 男子手持油烛手灯,对着舆图旋看旋移,从北边逐步看到南方,微微俯下了身,专注入神。 她屏住呼吸,脸色微微泛白,多靠近他一步好像就会昏厥,却还是强忍着惧恨,轻轻走到了他身边。 “太子殿下,太子妃遣奴婢给您送宵夜,天寒地冷,攒盒里的银耳莲子汤易冷,可要盛将出来?” 一口极正的洛阳雅音,瞬间便引起了拓拔宪的注意,也引发了他的警惕。 回过头瞥了眼,是个年轻眼生的侍女,在他跟前不到下颏的高度,看起来娇小玲珑,显然是汉家女子,和身上的大魏衣裙格格不入。 可她长得很白,露出的肌肤像雪,也像打泼了的羊奶,虽然总低着头,还是能看出眉目皎然似月,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拓拔宪却只看了眼就继续看回舆图,随意道:“放桌案上罢。” 他因为忙于政务,让他的好太子妃在新婚之日独守空房,第二日回去时她竟摆起架子想让他像寻常夫郎一样向她请罪。他没兴趣陪长不大的女孩玩这套把戏,便径直回了书室,冷了她十来天,要她自己想清楚。这一冷,就持续到了第二年,他有很多正事要办,对女人也不怎么在意,只当东宫多了个人养着。 第三年她却突然转了性,贤惠地给他送起女人来。 假若他没猜错的话,大概是受了老祖宗的吩咐,想让随便一个女子尽快诞下孩子,破除他成婚两年无子诞生的流言。 “是,奴婢告退。”她将攒盒摆正了些,低头行礼,便准备出去。 “等等——”拓拔宪突然又叫住了她,“抬……” 不用他说完,她已带了诧意抬头,清亮眼瞳在微微跳跃的烛光下纯净得不可思议,像两枚纯褐宝石。 除了长得小了些,倒还合他的心意。 拓拔宪想了想,到了桌案边,微仰着坐在立背交椅上,指了指攒盒,“你将它打开。” 她一板一眼地依令行事,指尖搭在瓷身,小心翼翼地将一瓷盅银耳莲子捧出,推到他跟前,一下子收回自己的手。 “嗯?”拓拔宪忍不住微微一笑,“要孤自己对着盅口喝吗?” 因为这一点意外的迟钝,她似乎更可爱了些。 她咬了咬内唇,抿嘴将瓷盅又拖回来,倒在了攒盒底层取出的小碗内,再度小心翼翼推到了他跟前,“殿下请用。” “你先尝尝?”拓拔宪发现观察她的神态变化也很有意思,雪瓷脸上便是露出微恼也有别样的趣味。 她想到给父皇的饮食是要内侍试过才吃的,虽然她自己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听说眼前的魏国太子学他们汉家礼仪,想来什么都要效仿,以洗刷他们身上挥之不去的野蛮兽气。 所以她只迟疑了下,便端起碗小小地抿了一口,咽进了细喉咙里。 “好喝吗?”拓拔宪手边捻了一管笔,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正在抚过她进食的喉管,让他陡然生起摧毁的欲|望。 她忍着想拿手巾擦的念头,向内抿了抿唇,“请殿下放心,这是太子妃命人看着炖出来的。” “是吗?”拓拔宪向她挥了挥手,“过来。” 她不解,慢慢走了过去,“殿下可是疑心汤中有什么?” 刚走到他的身边,细腰便被一股力量攫到了男人怀里,整个人如雪团一样扑在他身上。 唇关被人叩开,早已忍耐多时的舌头探了进来,索取着她的津液,她的呼吸。 她忍不住呛住了咳,一身柔骨都在震颤。 好大的力气…… 好可怕的人…… 拓拔宪将她抱在怀里,有力的臂膀揽着膏脂一样软嫩的臀背,眼中深沉如暗夜中的浪涛,“她们没有教过你,如何侍奉孤吗?” 她瞬间紧绷,不由自主地牙齿打绊地说起谎,“没……没有……” 太子妃那里的人,不是说他不近女色吗? 甚至就在她迟疑的短短时间内,他已经解开了她的细衣带,长年握弓带着茧子的指尖从衣缘探了进来,迅速在娇嫩肌肤上引起异样的惊颤。 …… 一声尖促的痛呼之后,沁出的血被绸巾接了一手,养在深宫之中的娇花被人采了下来,无力地低垂。 高大的男人从后抱住她,给她披了件宽大的黑氅,将凌乱破碎的衣裙尽数遮掩。 “孤会待你很好,不要一直哭。” 她置之不理,忍不住地掉泪,把靠近肩膀的黑氅一圈都哭得湿润打绺。 拓拔宪抱着满怀的娇腻,想着也不好就把她丢下,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女人,何况她还这么会哭。 又被她哭得没办法,低头咬了她脸颊一口。 她果然立马呆住,挂着泪珠的明眸愣愣地看向他。 拓拔宪含笑道:“再哭,孤就咬你,哭个不停,孤就一直咬你。” 极少说笑的储君逗起人来也带了蛮横,明明要哄人不哭,却弄巧成拙,片刻的停歇之后,怀里的人哭得更加厉害,差点把他淹在了泪水里。 她怎么哪里的水都多?连肌肤也嫩得能掐出水来一样,让他不敢太过用力。 他有些手足无措,亲起珍珠似的圆滚泪珠,“孤封你为良娣好不好?” 躺在床帐中的文令仪眼皮不住地颤动,眼角有一抹相同的泪光。 谁稀罕什么良娣? 他怎么不去死! 不,那绝对不是她! 她不会在拓拔宪的怀里哭得像狸奴! 那么笨弱…… 那么委屈…… 欲死的悲愤之下,她被逼得猛然睁开了眼。 淡而温暖的橘黄烛光射入她的眼中,见到的人脸缘在发着晕光,一时不知是梦还是当下。好在她看见了熟悉的永远也不会欺负自己的人,虚弱笑道,“哥哥……” 晋纯眼中带着血丝,在榻沿低着上半身一遍遍看她,几度确认她真的在叫自己,“襄襄,你终于醒了。” 文令仪很着急地想抓住他的手,“舅舅怎么样了?” 晋纯被她手上的温烫蛰了下,将她的手掖回被中,令人将药再度端来,柔声道:“父亲从魏宫托人递来消息,没事了。你现在要好好养病,等他回来看见你病着,该骂我没照顾好你了。” “那就好。”文令仪整个人放松了下来,身骨松软地埋入了衾被之中,心里暗道还好是梦。那些不堪早就变成梦了。 “喝药。”晋纯硬起声道。 文令仪望着他,笑得很灿烂。 即便哥哥觉得不值,她也觉得值。 兴庆宫她必须去,没让拓拔宪起疑就好。 舅舅能回家就好。 其余的不重要。 但是这场风寒委实很折磨人,断断续续地好了又病,病了又好,一直到舅舅回来那天也没根除,仿佛她天生就是这样病恹恹的。 晋纯怀疑有人动了什么手脚,除了清查公府上下以外,每日熬药都是亲自督守,没发现什么人做了手脚。 但查不出来不意味着没有,西宁公府里的所有人手都是由魏宫配就,若是魏王亲自下令,轻易便能做到无声无息。 他不敢赌,干脆拿了药方去外面配药,几家药店凑成了一副,药也是秘密熬好了才送进来。 几天下来,文令仪果然好了许多,夜里也不需要几次换下湿透的里衣,人也格外精神。 文令仪叫厨下备好洗尘的酒菜,亲眼见那南边运来的虾挺着虾须张牙舞爪,十分活泛,几样小菜也都新鲜,才放下心走出厨下。 晋纯陪在她身边,虚扶着道:“你病才好,怎么亲力亲为这些?叫底下人去办就好了。” 文令仪摇头一笑,“哪里能一样?舅舅既是舅舅,也是家里的上人,好不容易才回来,当然不能草率。”又心情很好地斜了他一眼,“哥哥难道觉得我不能胜任?” 见她这般高兴,晋纯不忍驳她的兴头,便改了个样子,装作很老成道:“尚有改进余地,襄襄还需再接再厉。” 文令仪傲气凛凛地哼了声,推开他,自己去等舅舅。 一直等到车驾进了府,停在 14. 第十三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三章 “久闻贵府娘子识习礼仪,娴雅端丽,特请明日入宫觐见。” 传懿旨的内侍每每要选声气敞亮的,方不失宫中威严气魄,所以简短几句话经这内侍一传,像是凭空洒下莫大的光荣般,叫人不得不与有荣焉,赶着便答应下来。 套间内的三人却都不为所动,从古至今要论礼遇,少有能比得上昔日西宁公所得,更何况降下礼遇的还是文令仪的父皇。 摆在三人面前的只有一个疑惑,太皇太后召人入宫意欲何为? 晋苏作为当家家主,从席上走了下来,略拱一拱手,向内侍含笑道:“老人家的懿旨本来不该推辞,只可惜家里的孩子不争气,才从病中恢复,吹不得冷风。这懿旨我接下了,只是还望回去带句话,晋苏下午去宫前请罪,请老人家舍脸一见。” 文令仪站在他身后,只如有了一座巍峨高山阻挡在前,什么风雨也吹不着淋不到,心中安然。 可是舅舅才回来便回绝懿旨,让有心人知道了,很可能变成攻讦他的借口。 所以她在内侍被拒绝后仍处惊讶时,低声叫了句“舅舅”,等晋苏看向她,微微仰起头道,“客人远道而来,让钟儿先带他喝杯茶去罢,暂且不急说这些。” 旁边的钟儿领走内侍,晋苏见文令仪也要跟着去小花厅,忙叫住道:“襄襄的病本就从兴庆宫而起,不要再度涉足为好。魏宫之中你也听你哥哥说了,鱼龙混杂,正是多事之秋,你去了,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文令仪笑着安慰道:“此番是太皇太后来请,她们有争斗不假,斗不到太皇太后身上。这是一。再者尚不清楚来意便拒绝,万一不过是件不要紧的事,不是白白委屈舅舅去请罪吗?” 晋苏感念她心意,心中经流暖意,风霜过后更显峥嵘俊美的脸上也露出个笑,逗趣道,“道理是道理,家里的掌上明珠,难道不比道理重要?你再好好看看舅舅这张老脸,还有委屈的余地吗?襄襄,要说铜墙铁壁,除了边塞那些御击外敌的黄土垒墙,你舅舅的脸倒也算得上一处,不要把舅舅给瞧轻咯!” 文令仪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舅舅扮丑摆低哄自己的时候,用帕子掩着唇,忍俊不禁道:“我怎么敢?天下第一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难道天底下有可以瞧轻舅舅的人吗?即便有,一定也不是我!” “那就是了!”晋苏被她吹捧得十分开怀,哈哈大笑,却不忘绕回正事上,竖起指头在她眼前立了立道,“那你就更该听舅舅的话,好好留在家里。” “我没有不听,只是……”文令仪见舅舅油盐不进,拽了拽晋纯,正大光明地求援,“哥哥,你帮帮我。” 晋纯袖起手睨了她眼,“难道襄襄以为我十分赞同你再去兴庆宫?” “哥哥——”文令仪轻轻叫道。 晋纯被叫得无奈,一松手,整个人连手带肩散下来,转向父亲那面端起正色道:“既然父亲和襄襄各执己见,那我就来做个中人,父亲,其实襄襄说的不无道理,便让她去就是了,打听出来不合适,再阻拦不迟。” 晋苏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朝他骂了句“墙头草”,愤愤然离开了套间。 晋纯习以为常地摸了摸鼻尖,回过头看她,带了更多的无奈,“老头子这么多年了舍不得骂掌上明珠,回回拿我开刀。” “好啊,哥哥取笑我。”文令仪娇声叱着,假意瞪了他一下。 明眸乌白分明,干净地像抔泉醴。 晋纯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好像有人在他心上轻轻推了下,那颗心开始晃晃悠悠,总也稳不下来,不知怎么又想起那七日之约,其实这几天就是了。但她不再提及,也许是忘了。 “哥哥?”文令仪歪着头,不解道。 晋纯回过神,用着微微发热的手心摸了摸她的脑袋,“快去罢,你不是要问个清楚吗?” …… 文令仪到了小花厅,见内侍被钟儿安排在了圈椅上,手里捧了茶杯,正饶有兴致地听着钟儿讲椅后所立绣屏上的故事。 只是他坐得不太安分,频频扭头后看,多次将眼珠子落在支撑绣屏的白玉上。 文令仪垂了垂眼,抬起含笑唤道:“钟儿,可有好好待客?” 钟儿扭头一看,忙指着绣屏道:“奴婢正给大人介绍着这幅出关图。” 内侍施施然站了起来,腆着些许圆滚的肚腩立在当地,呵呵道:“西宁公府好底蕴,连家里的侍女都见多识广,认得坐在板角青牛上的是老子,这可不是随便哪家公侯便能做到的。” “她只是记性好了些,远谈不上这些。只是说到见多识广,我隐约记得客人远道来访,主人家要有所回馈的。”文令仪走了进来,浅淡的笑意铺在脸上、不及眼底,吩咐钟儿道,“你去将那块白玉取来,与绣屏所用取自同块石头的。” 钟儿应声而去,内侍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伸了伸脖子,眼神热切,回过身明知故问道:“文娘子这是做什么?” 文令仪请他坐下,自己占了主座,直白道:“我想垂询大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多小?”内侍含着笑,心里升起些警惕。 “召我入宫之事。” 内侍阔圆的脸上笑意渐深,“娘子去了宫中,还怕不知吗?” 文令仪神色平淡,不把他的推脱当回事,“只要大人一句准话,那块玉便是送给大人的见面礼。” 内侍故意有些踌躇,“其实……娘子去了便知,不是坏事。” 文令仪一手捏住袖角,另一只手的葱指随意地抚过不曾有的积褶,态度不冷不热,一时间没有回他。 内侍脸一点点拉了下来,但还是在等着她开口,他不信自己不能再多拿点添头。 屋角上的滴漏滴滴答答,时辰走过了许多,钟儿将白玉取了来,文令仪如梦初醒,命她打开卤漆方盒,就放在内侍手边位置。 青绒衬布之上,不足掌心大小的白玉温润含蓄,显得浑然天成,没有雕凿过一星半点,不用凑近看就可知价值至少逾百金。 内侍看了又看,恋恋不舍,几度向文令仪递过眼色。 文令仪置之不理,一直到吊足了胃口,对钟儿道:“鉴赏完了,便收回去罢。 话音刚落,只听内侍骤然忍不住喝道:“不可!”他眼里对那白玉势在必得,直直站了起来,“请文娘子屏退旁人!” 文令仪点过头,钟儿将方盒留下,走了出去,顺手合了门。 “说罢。”文令仪淡淡道。 内侍站在她正面,肃了肃脸色,“正月初九,元宵烧灯第一夜,老祖宗想办封妃大典,以将辛娘子迎入宫中,陛下一并提了贵嫔娘子的封妃之礼,老祖宗答应了。此番要娘子入宫,是商讨封妃礼节,以汉家礼办完这场册封。” 只是这件事? 文令仪蹙眉,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朝中有专门修订汉典的官员,册封礼节他们最了解不过,再不济从古籍中抓出几条例证,也能将封妃之礼风光体面地办了,为什么一定要她去? 难道裁云那里出了什么事?怀疑到了她身上? 内侍还在继续道:“文娘子该信了这是件好事了?若按西宁公的话直接推拒,岂不坏了老祖宗的美意?况且老祖宗都向陛下说了,要文娘子协助操持,陛下最是孝顺,即便老祖宗能原谅西宁公,陛下未必能见她老人家受这个气罢?” 文令仪脸色悄然微凛,过后又面色如常地朝他颔首,“那么,还请回去答覆太皇太后,就说民妇不胜荣幸。” …… 隔日,天还早的时候她便去了兴庆宫,太皇太后因夜里多吃了个桃子肠胃不好,到她去的时候还在床上休养,只得由青雉接见了她。 果然话里问了几句裁云之事,只是问了脾性还好之后,便轻轻揭过,商谈起册封之事。 青雉叫人给她搬了只圆杌子,自己也坐了只,就着射进暖阁里的轻暖日光,一身不出去的家常衫子,叙家常般道:“请娘子来,主要还是要娘子看我们做得妥不妥当,若觉得哪里不对,只管说出来,底下人就去改。宫里久不进新人了,陛下愿意开口,老祖宗心底其实欣慰至极, 15. 第十四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四章 几乎是片刻之后,紧接了道震响,昭兰台上临水殿的窗子被人用猛力推开,一道劲衣臂鞲在身的黑影一跃而下,毅然撞破冰面,笔直地遁入湖心深处。 “主上不可!” 德庆吓得惊呼出声,大跨几步冲到窗口,见黑影游动间矫健如龙,尚不见丝毫阻滞。却毕竟是在冰面之下,久了难以透气,又是天寒地冻的时节,水下冰凉,主上还有旧伤在身…… 他顾不得多想,对着窗外高声呼喊禁军何在,又拔腿向外跑去,意欲看清主上所在。 拓拔宪钻入水中后,瞬间如有千万根寒针一齐刺入他的身体各处,尤其在胸前受过伤的地方,刺痛入髓。 但他现在脑中只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是她?不是她? 不久前,长廊上经过两个人,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本来就是找个地方散淡,便没有出声。 两道凌厉箭声让他发现了不对,破窗一看,竟然是个绝似她的身影失控向湖面倒去,一错眼便沉入湖心,人影了无踪,留给他的仅仅是四溅的水花。 那一刻他觉得是自己在水中沉落。 几乎来不及多加思索,他纵身一跃,向着她在的地方而去。 被人送来的不是她,他一早就知道。 正因为不是她,所以他能对发生的自裁熟视无睹,甚至从中清醒地窥见得失。 从未想过如果是她自裁呢? 会有不同吗? 会的。 她是他第一个想要付与真心的女人,自从她来到他身边,很多时候他觉得东宫太大,人心各异不可测,她又太年轻,不会保护自己。 她那么怯弱,怎么受得了别的女人的欺负? 连登基之后的后宫也想过,应当小到只能容下他和她,她只属于他,再无其他人。 以至于她的背叛是他经年的噩梦,能再度见到她的噩梦。 文令仪昏死在湖中前,隐隐约约看见有人向她游来,那人带颤的手托着她的腰,不断拨开涌来的湖水。 冰凉刺骨的冷水之中,他胸膛的体温是她唯一能获取的热源,生死存亡之际,她凭着本能索取他怀抱的温度。 到了岸边,冰面被人从底下一拳打破,仿佛获得重生般,文令仪的胸腔不再憋得喘不过气,舒缓地软下了四肢,想睁眼看看是谁救了她。 魏宫之中还会有想她活着的人吗? 明眸猝不及防触及到一双冰冷异常的异瞳,心口猛然惊悸不已,在他怀中剧烈地呛咳。 拓拔宪试图从压得她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和那人相似的地方。 可惜一处都没有。 她的脸上浮起了一些脂粉的痕迹,却因那脂粉遇水不褪,就着透过枝隙的冬阳,整张脸虚假不堪。而那人纯美如画,绝不会是这般。 “放开……本……我!”文令仪被呛咳耗尽了力气,软在他怀里,胸口上下起伏着,“别用脏手碰我!” 拓拔宪紧紧托住她,不松手,冷笑道:“刚才在湖里的时候,公主可不是这样的,像是投怀送抱一样,恨不得死在朕身上。” 因为他所说恰好是曾经她做过的事,文令仪气得喘不上气,就差要咬他手臂,逼着他让自己下来。 最后她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晕过去前双手还在试图用力摆脱他。 拓拔宪!怎么会是他! 是只狗也不该是他! 拓拔宪低头看了眼昏睡过去的女人,连无意识也在抿着白唇,显示出非同一般的倔强。 偏偏散下成绺的乌发贴在她的脸颊,小半张脸都被遮了起来,又透露出一派婉约风情。 她到底是怎样的女人呢? 拓拔宪不由自问。 “陛下,此人就交由臣下处理罢!”最早赶到的禁军右卫上前,想接过他怀中之人。 拓拔宪抱着怀中湿漉漉的女人,虽然看清了她是谁,知道她绝对不可能是那人,却鬼使神差地拒绝禁军右卫,一路将人带回了乾阳宫正殿,抛在垫了黄白相间的虎皮的美人榻上。 分开后两人身上都在淅淅沥沥滴着水,拓拔宪的衣摆向地上滴着,文令仪则是把身下的虎皮淋湿了一圈,各层衣衫都透了出来。 她怕冷地蜷了蜷身子,掉了鞋履的嫩白赤足躲到湿裙下面,没有平时见到的厉害样子,可怜脆弱。 拓拔宪眸色微深,忽然想起她有几脚蹬踹在自己手臂,触感柔软。他突然侧过了头,要德庆找来宫女给她换衣。 宫女鲜少进入乾阳殿内,对里头的规矩知之甚少,不得不多问一句,“奴婢给贵客更衣,是在此处,还是挪到侧殿?” 恰好殿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殿门一开,太医署的令官侯闻方和几位医丞走了进来,欠身待诏。 拓拔宪收回落在文令仪身上的目光,“就在这里,换好之后,叫人看看她如何了。” 说完,他负手向书室走去。 没走出多远,宫女又在后紧张道:“还有一事要禀告陛下,宫中没有备女子衣裳,不知……” 德庆见主上脚步微顿,蹙眉看向他,忙道:“奴婢来办。太医署令既到了,主上快让他瞧瞧有无大碍。” 到了宫女跟前,低声道:“就算没有,不知道拿件主上的寝衣裁了吗?救人要紧,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等宫女要给人脱下湿衣了,他不敢多看,连忙退了出来,匆匆向书室走去。 一如以往异常肃静的书室内,太医署令侯闻方跪在阶下,用一只布满皱纹的老手把着脉,脸上神色几经变换,最终汇成难言的踟蹰。 “陛下,臣还要再看看您的旧伤。”侯闻方头颅微低,恭恭敬敬地请示。 拓拔宪解开了衣带,将玄衣扯开,露出胸膛之下一道结痂的丑陋疤痕。 侯闻方微微起身,从随身医箱取出几件黄铜敲就的物事,依着经验按压了疤痕周边各处,一面随动作问着伤者感受。 “此处?” “有疼意。” “此处?” “尚轻。” “此处?” “尚轻。” …… 拓拔宪如实说着,对自己身上的伤到了何种地步也有了几分猜测。过去七年,每逢阴雨这个地方就隐痛不止,今天天气尚好,他不过下了次水,那种熟悉的痛感又卷土重来。 16. 第十五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五章 拓拔宪向不远处美人榻深深看了眼,榻上之人还在一无所知地沉睡,身上披了床玉色锦被,掩住了纤瘦身形。 救她,还是不救? 按照她眼下的身体状况,显然并不知自己中了春日宴的毒,还在吃着风寒之药。只要他不管,一年之后,她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不必他耗费多余的心力。 或者他愿意借此契机加深与晋家的联系,告诉她解毒之法,让她所谓的哥哥替她清理遗毒。 想到后半截,拓拔宪脸色不知不觉变得格外冷淡,悄然西沉的日光缓缓打入,落在他冷俊如锋的脸上,带有的些许余温在一瞬消散殆尽。 日头沉落了,日夜转换之间的黑寒之气从外侵袭到正殿之中,香炉升腾起灰烬般的淡薄烟色,更添了几分入骨寒意。 “她不是你们口中所谓的娘娘”,拓拔宪靠向圈椅椅背,刚敷了次药的伤口开始作痛,神色惫懒又漠然,“今日之事,不许外传。” 在他斜前方垂手侍立的侯闻方悚然一惊,觉得话里凉薄太深,不是什么好征兆,抱着颗医者仁心,悄抬起了头,往前探了探身追问道:“陛下是要我等悄悄诊治,还是……” “忘了这件事。”拓拔宪直视他,鹰隼般的眸间唯有淡漠,深入眼底的淡漠。 侯闻方不敢再看,将头埋得更低,“是,臣领旨。” 站在圈椅后的德庆讶异不已,他原以为主上将人抱回乾阳宫是要留着,没想到却是对她的生死视若无睹,不见丝毫犹豫,就连他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从开始就猜错了,其实主上对她并无什么特别…… 可等他往主上身上看去,见那敷过药的伤处肌肉频频鼓动,显而易见正强行压抑着什么,顾不得想这些有的没的,急声叫起侯闻方道:“大人快来看看,这是怎么了?” “不必!”拓拔宪喝住了想上前的侯闻方,紧握扶手顶处如拳头大小的狮头,“一时痛意发作了而已,开的药还没熬好,吃了想必无妨”,他又忍痛侧过头,低声命令,“送人出去。” 侯闻方还想说什么,德庆已是到了跟前,朝他摇摇头,带他和其余两个医丞出了正殿,颇有默契地在门口袖手站了。 德庆倾过身,悄悄问道:“侯大人,只要谨遵医嘱用药进补,主上的伤无大碍罢?就比如刚才那般……”他指了指胸口示意。 侯闻方面色凝重,“陛下每每思虑过重,并不好办呐,只好由你在旁多多劝解,不要时常动气动怒才好。这就是给我们省了大半的心了。” “这是自然”,德庆满口应下,正要往下问问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他能做的,思索间偶然撇了撇眼,看见左侧处直棂窗有个高大威严的影子投在上头,影子边缘散着烛火的晕光,显得些许孤寂落寞。而这道影子直直对着直棂窗而站,也就意味着正对着窗下所设美人榻。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主上也曾宠爱过一个女人,在他看来称得上痴迷,每日政务有暇几乎都是陪在她身边,名分、珍宝、车舆、殿宇,不用她开口就送到了面前,甚至本该养在太子妃的长子也让她亲自抚养,极尽珍宠。 可主上所做一切都是默默进行,并未宣之于口,如果不是他有心注意,几乎察觉不到背后是主上在推动。 要不是那女人后来突然失去了踪影,今日后位是否空悬,在他看来还未可知。 而那女人为何失踪,他跟在主上身边,隐隐约约有过猜测,觉得很可能是旧宋留下的女暗卫,潜伏到了主上身边,伺机刺杀。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主上才不能容忍自己再度对任何女人上心…… 可这个文娘子……她已经让主上不顾身体跳入了湖中相救,会不会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让主上动了心…… 德庆心下叹了叹,又问道:“那……那位贵人的身子,大冬天的浸了湖水,不能用风寒之方,可还有别的什么法子祛寒?” 侯闻方想了想,在他耳边说了几个草药名字,这才告辞。 德庆一一记下,吩咐了人去添只银铫子熬上,就准备回殿禀明了。刚转过半个身子,听见靴子踏在砖石上。 一脸凛然的元校事元玄到了跟前,问了句“主上可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便随他一同步入正殿。 供在各处烛台上的烛火时不时跃动一二,如舞似魅,元玄却站得笔直如柱,由着烛火在脸上舞蹈,将他所查之事娓娓道来。 主上早些时候派了他去查今日肇事之人,不过个把时辰他就把主谋查了出来,但这次的主谋太过特殊,出于审慎考虑,他不得不复证了数次,亲自问过有关之人,确认无误后才敢来回禀。 他站在圈椅前侧,说完后方才还挺直的背微微弯垂,两手一拢,“请主上示下。” “绑了,立刻。”拓拔宪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元玄眼皮狠跳了跳,踌躇道:“若老祖宗也在,臣是否要先行避让,再做打算……” 陡然地“怦”一声,拓拔宪将手边的白釉茶壶整个扫在地上,没有动过的满壶茶水应声溅开,点点滴滴落到几人的衣角,薄如纸的瓷片也炸裂得到处都是。 拓拔宪宛如一块包着火的冰,处于震怒边缘,偏偏用极为冷静的声调反问道:“朕命击征卫办事,还要朕说什么多余的话吗?好,那朕告诉你,不论有什么人在都别管,现在知道了吗?” 元玄连忙请罪,之后起身旋走,不敢耽搁一刻。 德庆心惊肉颤地想扶主上从圈椅上起来离开这里,一面不断道:“主上息怒!万万不可因此伤身……” 拓拔宪自己站了起来,离开前突然又停住了脚步,最后看了眼与那人相似至极的背影,乖乖顺顺的,连生猛些的猫狗都会吓到花容失色,任谁也想不出会举起杀人的屠刀。可最后偏偏是她最为心狠毒辣,所以连她的…… 如果重蹈覆辙,那就太愚蠢了。 德庆小心翼翼地叫了声,“主上?” 拓拔宪收回视线,淡淡道:“找个方子替她祛寒,别让她死在宫中。” 一年之后,才是她的死期。 拓拔宪跨出门槛,向书室而去。 谁也没看到的是,躺在美人榻上的病人眼皮动了动,虽然还无力睁开眼,耳朵中也可以模模糊糊听见一些动静。 死在宫中? 是谁在说话? 谁要她的命? 文令仪呼吸变得急促,双唇不断翕动,猛得睁开了眼。 久处黑暗,一瞬间刺入眼中的烛火光芒让她微微发晕,还被刺激得溢出点点清泪。 她打量了下四周,周围陈设以紫檀沉木为主,线条冷硬,刻板僵直,若把烛光灭去,暗沉沉得像间刑屋。况且除了常见器瓶之外,还悬了把剑。 这是哪儿? 文令仪晕乎乎的脑子费力地转着,看了看屋里没别人,连个问的人都没有。 “哎!娘子醒了!”忽然走进来两个丫髻宫女,一人捧着铜盆,还冒着热气,一人抱着叠洁白的洗脸巾子,到了美人榻旁开始拧起巾子笑道,“娘子再合眼休息会罢,我们给娘子擦脸擦身,等会儿再叫娘子喝药,一准儿不误事。” 文令仪盖的锦被叫人揭开,身上湖色缭绫裁成的寝衣落入她的眼中,襟口一带的暗纹引起了她的注意,仔细看了看,是条绕柱盘龙,龙目正绣在她微微挺起的胸房之上,朝她怒目圆睁。 她宛若被什么东西咬了口,一下子明白过来是到了哪里,一把推开给她解衣带的宫女,挣扎着往外面跑。 “放 17. 第十六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六章 拓拔宪望着脚边的女人,像露珠在叶的春海棠,颤巍巍地包着泪珠,强忍着不落下,倔强又脆弱。 他从心底翻涌起若有若无的疼惜,指尖上残留拥住她柔软身段的触感,也变得异常清晰。 可等他扫见她攥成拳头的柔掌时,这些罕见的温情转眼间便殆尽了。 她不是寻常女子,是身负血海深仇的亡国公主,而让她父死母亡、飘零苟活的,是取代宋国而立的大魏。于他而言,这是天经地义的胜败之道,胜者为王。于她而言,似乎并未很好地接受败者为寇的事实。 “你这是在,质问朕?”拓拔宪眼中渐渐凝结了怀疑,握紧手上马鞭指向她,冷漠审视。 文令仪高高地昂起脖子,丝毫不畏惧他手上鞭子,唇畔尽显讥嘲,“会有人敢质问魏王吗?肃清八荒、南北一统,威加四海的天下之主,历代鲜卑人从未做过的事,你做到了,他们会把你奉若神明,只求伏在你的脚下为奴为仆,怎么敢质问……”她见他一脸无谓,只是默默看着她,像在赏着拙劣剧目般,脑中无形的弦上得更紧了,绞得她阵阵发疼,迎上他的鹰目放声冷笑道,“可是这样的人,未必就能称得上好父亲!沾了满手血污,杀了不计其数的人,别人叫你魏王,你算什么君王!到头来,连虎毒不食子都忘了!有些人披着人皮,却连走兽都不如!质问?质问的是人!我如何敢质问堂堂魏王呢?” 她说到后面,已是激动得连发丝都在轻颤,胸口剧烈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既然他已经得知自己身份,便是撕破脸了,又何必再顾忌什么? 他有本事最好即刻杀了她! 比苟且活着再受他欺负好上百倍千倍! 文令仪紧攥的拳一松,迎上前去,徒手抓住指着她的鞭稍,紧紧握住挑衅道:“当初的剑锋,触了便有血迹,我看这条鞭子远不如……” 拓拔宪将鞭子从她手中唰得抽出,手臂上筋肉虬结着,依稀能看出用了多大力气。 文令仪不由痛呼一声,掌心被鞭子上的倒刺勾破,争先恐后地冒出血珠,顺着掌纹汇成细流,淅淅沥沥滴落在地,也滴在了缭绫寝衣上,格外刺眼的艳红。 “魏王也有气急败坏的时候吗?” 她摊着手掌垂落一侧,淡淡笑着,眼底冷意凝霜。 拓拔宪将鞭子狠狠丢在地上,正要说什么,注意到一边惊呆了的拓拔绍,怒声道:“滚出去!” 拓拔绍从未见过父皇如此盛怒,当然也从没有任何人敢像那个前朝公主这样对父皇无礼,就是他要忤逆父皇,也会挑着自己能承受的责罚,远不像这个前朝公主这样明目张胆地就骂起父皇……他心下各种情绪交杂,又是惊骇、恐惧,又是叹服、讶异,最终却变成了对那前朝公主的敬畏。 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做的有多错。 ——她连父皇都敢当面骂,才不是那种背后进谗言要害自己的人。 “父皇……”拓拔绍怯着声音开口,“是儿臣弄错了……” “朕说了,滚出去!”拓拔宪没心思听他的解释,全副心神都落在了那个该死的女人身上,果然是她派人接近她,而他惦记了七年之久的女人也把一切都告诉过她,一切都不出他的意料。 好,真好! “来人,请太子到侧殿休息!”他见拓拔绍还在那里犹疑,小小脸上写满为难,重声喝道。 德庆一个箭步冲了进来,将拓拔绍半拖半拽,往门口带去,“太子殿下,走罢!走罢!别在这里惹主上生气了!” 文令仪僵坐在了原地,等着他是要打还是要杀。 拓拔宪慢慢蹲了下来,与她视线齐平,压抑着怒火、胸口被牵动的疼意,“为什么要说这些该死的话?” 文令仪抿着嘴,一言不发。 拓拔宪的视线从她的眼睛下移,看见了如玉细颈在轻微持续地颤动,仿佛正在簌簌落粉,不断露出更加细腻的一截。 她一贯喜欢伪装,为什么今天却反常地说这些话? “不说的话,也无妨,时候不早了,公主家在西宁公府,便请即刻打道回府罢。”他淡淡道,一边注意她的神情。 文令仪果然僵滞了下,蹙了蹙眉,声音有些发涩,“你……你愿意让我回去?” 她盈泪的眼中满是挡不住的疑惑。 拓拔宪抚上她的眼,用指腹轻轻替她抹去泪光,眼中晦暗幽深,如深不见底的幽井,“当然,朕说过对臣妻无意,留你在宫中做什么。只不过——” 他替她拢了拢衣襟,长指在那顺了身形斜皱起伏的龙身处顿了顿,又越过她的锁骨,用大掌罩住她的肩头,靠过去在她耳边道:“公主如今穿着朕的寝衣,如此出去会惹人生疑,朕不愿有瓜田李下的嫌疑,还请公主物归原主,再从这里清清白白走出去。” 什么?他要她脱了寝衣,从这乾阳宫□□走出吗? “趁人之危,无耻至极!” 文令仪摇摇欲坠,从牙缝中吐出这几个字来。 拓拔宪见一提及身上寝衣,她便多愤怒一分,对她今日如此异常倒有了些猜想,心底一嗤。只觉得她未免自视过高,以为他是什么饥不择食之人。 忽略心中淡淡的熟悉触感,他一下子松开了手,让她差点跌倒在地。 “公主也有这么气急败坏的时候吗?” 文令仪愣了一下,这句格外耳熟的话让她意识到了不对。 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激怒她? 而且他所为不像是得知她是故人的样子。 “人人皆有七情六欲。”她从刚才的冲动中抽离了出来,握起滴血的手掌,微微垂眼,恢复了平时的恭敬姿态。 拓拔宪冷冷一笑,睥睨着脚边的女子,“不错,人人皆有七情六欲,朕也是人。寝衣沾血,大不详。除此之外,公主刚才的所 18. 第十七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七章 文令仪离开后不久,夜幕铺天盖地压了下来,乾阳宫这只琉璃砖石垒起的巨兽,短暂的喧嚣之后,恢复了平静,威严地屹立在宫阙中央。 德庆袖手守在书室门前,就地而站,半打着盹儿,听见些许动静便一激灵,极为警惕地醒来,两眼亮得像久在夜里活动的猫儿。 后来他还进过三次书室,一次是将理亏气虚的太子殿下带入请罪,教着他服软认错,一次送进了刚熬好的药汤。第三次再进去取用完的瓷碗汤匙时,却发现主上已经不再盛怒,心情虽算不上好,却也不差,正随意披了件长袍,坐在位上看东西,身前还立了两个从门下省叫来的侍臣,他们被主上旋问旋答,好像关于什么南下派制军之事。 他不敢出声打扰,收了碗匙便赶紧溜出来,交给小内侍的同时,问了问在幽室禁闭自省的太子殿下如何,打发人送去加厚的衾被。 做完这些,才敢稍加喘息,就地闭目养神。 “登登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他熟练地睁开眼,袖起的手放了下来,看清来人后,疾步上前道:“还没到早上诊脉复查的时候,大人怎么又来了?” 来的人是不久前离开的侯闻方,他匆匆抹去一路上来不及擦的额汗,焦急万分看着他道:“错了!下错药了!” 德庆被唬了一跳,呼吸明显抽紧,“你说什么!” 侯闻方摇首顿足道:“那两个老小子,妥当了一辈子,临了给我闹出这样的乱子!回去和我对了贵人的脉案,发现贵人身子异于常人,方子里有味药用不得,吃了要大伤元气的!” 原来不是主上的方子! 德庆提起的心瞬间落了回去,半是确认半是接话地探过身道:“是那个祛寒方子?” 侯闻方道:“可不是嘛!我一觉察就往这里跑了,怕传话人说不清楚,叽里咕噜的坏事。那药贵人可吃下了?” “赶巧了”,一出声,德庆发觉自己因为激动大声了些,怕吵醒了里头好不容易歇下的人,把声音压到极低道,“连看都没看呢,人就走了,如今倒是件好事……罢了,不提这些,主上既然有令,就不要再牵涉半句。侯大人,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原路返回,好好休息,到了复诊时候再来,但那时可万不能再如此大意了!” 兹事体大,要是于主上的病情有碍,他们几个的脑袋搭起来也不够砍的!他说到最后不由肃然几分,连连告诫。 侯闻方承他美意,谢了又谢,刚准备走,看了眼天色虽是黑沉如墨,冬日里天亮得晚,再过一会儿便是寅时了。回去沾上床板也睡不了多久,反而来来回回太过折腾,便掉过身道:“算时辰,陛下快醒了,我不如就呆在这儿侯着罢!若是陛下问起来,也算个赎罪法子,有个话说。” 德庆想了想也是,就一两个觉的时辰,便叫人请去了不远的偏殿,送去张从关外进奉的御寒羊皮。 等更漏滴到了寅时,他亲自去请了人起来,两人并行走在连同正殿与偏殿的廊檐下。早晨的凛风呼呼吹来,衣裳都随风贴在身上,寒意砭骨。到了寝殿,内侍正捧进去盥洗用的热水,德庆叫住了他,要一道进去。 临进去前,他停下了脚步,再次嘱咐侯闻方道:“主上不问就罢了,若问起,大人要小心措辞才是。” 侯闻方连连点头,“这是自然,我心里有数,多谢了。” 心里却在暗暗祈祷陛下少问几句。 其实那两个老小子并非刻意隐瞒,只是在宫中行医,万事都得小心谨慎,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如若不能即刻决断,还是藏起来不说为妙。所以两个老小子当着陛下之面对他转述病情之时,隐去了极为关键的一节。 ——那位贵人,数年之前曾生育过,大约距今六七年,生产时伤了血气,身体再也经受不住药性较烈的草药。 这些话,如果陛下不在,当然可以畅所欲言,但谁都能看出陛下与贵人关系非同一般,如果因为他们的话闹出什么,首先殃及的便是他们这些池鱼。 两个老小子也就隐瞒了下来。 偏偏他开下的药方中,为了祛寒,有味药下重了,对常人来说是痊愈的良方,对那位贵人却会诱发旧疾,加重病情。 …… 文令仪回到家中,听说舅舅和哥哥都在书房,松了口气,忙让钟儿找来袖子宽大的衫子,沐浴了换上。 刚走到书房,房门就从里打开了来,晋纯一手抵着门,一面和父亲说话,清俊的脸上眉头紧皱。 “舅舅、哥哥!”文令仪将包扎好的柔掌往身后掩了掩,笑吟吟道。 晋纯紧蹙的眉头一松,下意识挂上笑,快步走下了石阶子,边道:“刚才打发人来说回来了,我和父亲才放下心,不然便要去宫里接你了。” 晋苏在后也笑道:“回来了就好,没什么事罢?走,晚膳都好了。” 文令仪躲过晋纯来扶她的手,装作恼了道:“接我扶我,哥哥还把我当小孩子吗?”又躲到了刚走下阶子的晋苏身边,“舅舅,其实我早就到家了,只是你们在里面谈事,我哪里好打搅?你看哥哥,他总觉得我像文洛一般,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说着她还若有若无地向晋纯看去,只是总不将视线实实在在地落到他身上,表明自己极大的不满。 “那这就是他的不对了,襄襄若在舅舅帐下,少说也能当个校尉,是罢?”晋苏笑着,转过头用虎目瞪了瞪晋纯,很是公正道,“不要小瞧你妹妹,记住了?” “就是!”文令仪骄傲地昂了昂头,像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万事有人撑腰的康乐公主。 晋纯低头一笑,收了追究的心思。 吃过饭,到了更换纱布的时辰,文令仪叫钟儿留着点神儿,其余人等都赶了出去。 清亮的纱灯光下,缠绕在掌心的纱布被层层打开,渗出来的暗红血迹沾在钟儿手上,湿漉冰凉,还透着股怪异的腥味。 钟儿被刺激得两手一颤,碰到了伤口。 文令仪闷哼一声,咬住了下唇。 “娘子……”钟儿捧着她的手,仿佛捧着一团易碎的温玉,不敢再动分毫。 “没事”,文令仪脸色微白,仍温声道,“之前你不是包扎得很好吗?继续。” 钟儿咽了咽口水,绷着脸点点头,眼神专注,动作越发轻柔。 可到了最里面一层,纱布、淡黄色的药粉和掌心皮肉黏连到了一起,再轻的动作揭开都会引发剧痛。 文令仪脸色刷白,仿佛再一次回到了被人从手中倒着抽出马鞭之时,当时不觉得痛,如今回忆起来却比那时厉害。 又想到今日发生的所有事,竟都源自那个孩子对自己的怨恨,一下子痛彻心扉,伤口疼意都变得没什么了。 弑母…… 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也许这是她的报应,在一开始,她也确实没有想过留下那个孩子,要不是药剂难求,甚至早已让他魂飞魄散了。 报应!都是报应! “襄襄——” 晋纯的声音从帘外传来,文令仪脑中空白,下意识抓了身边的锦被紧紧盖住,只剩一只手搭在被面上。 “你下去罢。”她对背对着来人的钟儿道。 钟儿将纱布往袖中深深一塞,低头走了出去。 晋纯嗅到了血腥味,脸色微变,看向拥着被子的人儿,“襄襄这么早便要休息了吗?”他坐到了床沿,倾身察看,眼神不容她闪躲。 文令仪眼睫颤了颤,抱着被子往里挪,躲了他的视线,一边咕哝道:“舅舅和哥哥在商议什么事都不告诉我,我就是闲人,大闲人除了好好休息还能做什么?” 19. 第十八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八章 文令仪再次从满身湿汗中醒了过来,心跳得异常快,惊魂难定。 双膝跪处锦榻微皱,雀蓝寝衣泡过水般黏在身上,湿哒哒的不成样子。 她低头看了眼,淡鹅黄的兜衣形状清晰可见,没有人手探入后松垮的迹象。 但…… 一切都太过真实。 男人从床头俯身,近乎羞辱地揉捏,看着她隐忍又难以自拔的表情,一副把弄玩物的姿态。 邪恶又淡漠。 文令仪素手拨开床帐,就着满地的月光将地面看了又看,试图找出异样痕迹。 可是光洁的地板上干净极了,纤尘未染,在月光下泛着层透亮漆光,不曾有外人涉足的痕迹。 文令仪轻轻放下了床帐,抱着双膝发愣,不敢再入睡。 梦里太无助了,被莫名起效的东西控制着,连手脚都不是自己的,理智淹没在一波波的冲击中,天地混沌,感受到的只有□□情欲,肮脏龌龊。 暖炉慢烧,渐渐烘干了身上的汗衣,雀蓝寝衣不像之前那样紧贴身形,发梢也慢慢干燥,只剩发根还有些阴湿。 文令仪披散着头发,长度及腰,口中发渴,下意识向帐外叫了声: “裁云……” 歇在外间的钟儿揉着眼儿闯了进来,隔了深深的床帐问:“今夜是奴婢在,娘子要什么?” 文令仪一窒,想到裁云已被她亲手送进了魏宫,早就不在西宁公府了。 “……娘子可是要茶?”钟儿也察觉了异常,想起莫名失踪的裁云姐姐,猜到或有什么难言之隐,想着岔开不提。 文令仪倚到床头,茫然失措地“嗯”了声,等她奉来热茶,伸出手来接了进去,慢慢啜饮。 帐帘启时,一股入如麝似兰的幽香袭入钟儿鼻尖,她觉有些脸红心跳,脸上暗暗发热,又嗅到了些许湿润之气,忙将香气的事抛之脑后,想着会不会是娘子夜间多愁善感,想起裁云哭了。 “你……还记得裁云的样子吗?” 果然,她等了会儿,便等到娘子问起裁云。 钟儿心软了软,在长长的黄花梨脚凳上坐了下来,用着追忆的语气道:“哪里能不记得?她是跟在娘子身边的老人,老资历了,奴婢却是外面采买进来的,因还算勤快分到了娘子身边做些粗活。粗活自然比不得做细活的,若遇到争个高低的时候,奴婢只有站着挨打的份。裁云姐姐看见了,只叫她们说出个欺负人的道理来,她们本来就是兴起捉弄人,哪里找得出,便被她罚了。之后我就跟在她身后,学着如何服侍娘子。想来这么多年,倒还真没有记过她的模样,眉眼什么样,口鼻又是什么样,但只要一想,她为人处事的样子就浮出来了,不用特别去记,便知道是她。” 文令仪看着她落在帐上的脚凳边的坐影,比自己低了一头,仿佛变回了那时初来乍到的小侍女,身量不足,万事小心地跟在裁云身后,笑道:“她说过你是极聪慧的女孩儿,只是性子绵软,常常受人欺负也不知告状,所以亲自带着你才放心些。还说你不敢抬头看人,只怕抓了你去画她的像,也只能描出下巴样子。” 钟儿挠了挠丫髻,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这么说我的吗?娘子,你们没有嫌弃我,真好。要是日后裁云姐姐回来了,我要看看她长什么样,怎么就能这么好!” “会有这么一天的。”文令仪低声答着,默默将头转向了魏宫所在的北面,眼中迅速浮现了刻骨的恨,最深处还抱着某种决心。 既然选择了,便当义无反顾,如果她自己都犹豫不定,那才是真正害了裁云。 至于她自己,若有朝一日若真的再度成为宋国的耻辱,就亲自向父皇请罪罢,只希望母后和太子哥哥届时不要怪罪于她。 那些人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一帧接一帧闪过,最后是漫天血红,人影模糊,只剩下几句叠在一起、分不清谁喊出的“襄襄”“襄襄”“襄襄”。 襄来自荆州的襄阳郡,是年幼时父皇给她的封地,下诏那日,还送来了襄阳城的舆图、山河盘。山河盘上罗列城门、楼宇、百工,母后握着她的手认那些百工在做什么,城外撒网捕鱼的、砍柴的、耕织的,城内卖吃食的、沽酒的、吆喝脂粉的、当金银的,还有挤在路上骑骡马的、押着挑子的、坐牛车的森森行人。 明明没有去过襄阳郡,她仿佛已经到了哪里,蹲在一旁看着他们如何生活,说笑。那时候又小,正是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年纪,便真的一一问了过去,那是什么人,在做什么。 还记得母后指着小小阁楼上对镜梳妆的娘子,笑着说她正在出阁,要从自己家里搬到别人家去了,襄襄却和她不一样,可以永永远远陪在父皇母后身边,做个开心的小娘子…… 文令仪突然红了鼻尖,呛住了咳嗽起来,双肩颤抖不已。 她其实很想母后,很想什么都不管就去找她,不愿再对厌恶的人虚与委蛇,逢场作戏。 梦里的那一切已经足够肮脏了,现实中她却做过更过分的事。 母后的女儿怎么能变成这样呢? 雌伏在仇寇身下,不着片缕,被逼着说自己喜欢,想给他生孩子…… 钟儿在外拉长脖子,欲进不敢,焦急叫了几声。 文令仪柔掌按住了床板,合了合眼,雪白手帕从眼角落下,声音比平时清哑许多,“让……女医来看。” 哥哥为了她的风寒,从府外秘密延请了两位互不相识的大夫诊脉,无一例外都说体虚受寒,多吃几副药就好了。 到了今夜还久治不愈,她虽知有再度落水的缘故,心中总有些不安,不明白这场风寒为何如此持久? 便突然不打算要两个大夫来看,请了旧时在西宁公府当职过的女医来。 女医请了脉,站起来欠身道:“回娘子,这是普通的风寒之症,本来已经快好,娘子或是不小心又碰了凉水,在旧症上叠了一层,新病旧疾一齐发作,才造成如此症状。” 钟儿又将原来的药方给她看了眼,女医在其中的荆芥、茯苓上多留意了几眼,心中有过叹息,但并未说什么,只道这些药开的很好,有利病情。 文令仪将收回的手腕搭在腹前,指头缠着衣带,过了会儿道:“若是体热之时,常常陷入梦魇,还觉得梦境中发生之事极为真切,可有什么说法?” 女医瞄了眼深垂的帘帐,想起帘子打开时的惊鸿一瞥,美人如玉,美貌惊人,比少女之时不大相似了,却更加温雅宜人。可叹的是,她脸上苍白如纸,似乎预示着身上的生气正一点点从她身上消失。而她不知道的是,口中这样的日子将持续整整一年,直到在梦魇中耗尽气血,无人救得了她。 可这一切与她无关,她不过在魏人底下讨口饭吃的女医,看见什么由她的眼决定,说什么却是由别人决定。 因此她低眉顺眼道:“娘子不必忧心,梦魇伴随风寒而生,请娘子稍稍忍耐,风寒好了,附随之症便会和风寒一同痊愈。” 20. 第十九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九章 凌阴里的将军府前正一派欣欣向荣,车如流水,高头大马拖着成车的描金漆箱驶入马房。跨辕而坐的车夫到了一看,马房里已被此前卸下的大小箱子挤了个满当,后来人只好在马房外就跳下车辕,招呼将军府的亲兵搭把手,就地将漆箱搬下来。 亲兵之一叫高胜的孔武有力,战场上扛旗使矛的好把式,可连卸了七八口沉箱子,任是再大力也顶不住,擦汗埋怨道:“这南方人长得精致秀气,送的礼倒沉重,这是要买下我们的将军还是将军府?” 旁边看着就稳重些的听见了,毫不留情地从后踹了脚,“胡咧咧什么?将军吩咐,耳朵听就够了。就这张嘴没把门,不然凭着你的本事,犯不着在我们这班人里瞎混,长点心罢!” 高胜撇撇嘴,骂了句贼佬,拍拍身上鞋底落下的灰,自去卸新来的箱子了。 西边大花厅里,他们口中的将军正懒懒地坐在紫檀交椅上,听着袁家派来的幕僚陈词。 鎏金铜杯、琉璃碗、八曲笔洗等一干名贵器皿,彩画漆屏,文玩玉器,金银制物…… 身后的副将看出将军不耐烦了,含笑对幕僚道:“贵府送来的年礼,将军知道了,不必说的如此详细,还是说说你的来意罢。” 幕僚连点头,笑道:“是,大人说的是,极是!”他转向了李冲,慨叹中带了敬重,“小人此来,是受袁钟所托,感激大人愿意施以援手,对两家人多加照拂。前不久要不是大人在陛下面前仗义执言,据理力争,那势大辛家就要想办法占了陛下所赐坐宅了。两家初来乍到,也就只能忍气吞声。因此,袁钟两位大人,私下里常常说起大人的恩德,泪意沛然。” 李冲却不吃这套,撩起眼看他,直截了当道:“我想,即便如此,恩情再重,也不能作为将如此之重的厚礼送来的根据。你们来洛阳所携,登记造册,得主上准允之后才上的路,如今近乎半数都搬来了将军府,是否太过倾尽家财?要什么,直说。” 幕僚向他微微露出笑道:“倾尽家财,自然是因为将军值得。将军久在陛下身边,得陛下信重,同样的话从将军口中说出来,分量便不一般。”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李冲已有些皱眉。年前好不容易理清了军中之事,昨夜才从巡防营回来,得了闲。原想去找些乐子,没想到开门就要迎客,脸色很难好看。 幕僚软下双膝,跪在了地上,“还请将军救救两家娘子!” 闻此,李冲不耐烦的心一散,手微抬了抬,阻止了想去扶他的副将,道:“后宫不干政,同理,我也管不了主上家事。” 幕僚抬起头,愁容惨淡,“袁娘子和钟娘子自到了兴庆宫,用心侍奉太皇太后,不敢有丝毫懈怠,想着是为自己,也是为陛下尽孝心。可……快到年关了,太皇太后却卧病在床,熟知内情的人知道是老者秋冬多疾,不知的却传说两位娘子秉性乖戾,命格有缺,冲撞了太皇太后,才让她老人家久病不起。还说要治病,最好将两位娘子送去三清观中祈福,为保无虞,终生不出观门半步!” 李冲只袖起手,摇了摇头道:“陛下不是听信谣言之人。” 幕僚惶恐,“小人绝非此意!而是袁钟两位大人视家中娘子为明珠,岂忍心叫她们为人所污?清白名声若失,两位娘子今后当如何自处?” “自处?”李冲从这个词中嗅出了不一般的味道,有些明白过来他们的意图,俯下身,手屈着,以手肘压在大腿快到膝盖处,看着他,压低了声问道,“贵府两位娘子,原本想如何自处?救她们出宫固然容易,如果只是这个,我应下了,你现在就可以从大门走出去。 只是我看你们所求不止于此。若不明说,再说些废话,礼物和你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 幕僚心神一凛,忙把那些伪装的姿态卸了,正正经经道:“大人英明,小人班门弄斧。此番前来,原是大人们想趁初九的封妃之典,为娘子们一并请个名分。大人掷地有声,只要愿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娘子们便能在宫中立足了。” “是吗?”李冲眯了眯眼,见他手上数页合封的烫金红封礼单,盘算此事是否能为主上所忍。 最后的结论是慎重。 主上封了三夫人之二,偏偏只留下一空,无疑抱了让袁钟相争的心思,若轻易应下,让其中一个娘子得了夫人封号,无异于毁去了此精妙之局。 所以他只是淡淡地叫来副将,不顾幕僚还要再说些什么,“送人出去,至于年礼……” “将军,陛下有令,请将军即刻入宫!” 一道披甲青影飞奔而入,打断了他的话。 李冲立时起身,懒散尽去,临出花厅时顿了顿,想起礼单中的几样南方玩意实在不错,便对副将道:“年礼暂留着不动,等我回来再做处置。” 到了乾阳宫书室,他行过礼后,不待主上发问,先将袁家幕僚造访之事说了,垂手而立。 拓拔宪不以为奇,道他自有安排,所送礼物李冲可以自便,边说,边从书案后站了起来,到了左手边的板壁面前,指着壁上舆图道:“你过来看。” 李冲走了过去,看向他所指地方,乃是南方世族世代所居一带,大大小小的州城内,做了密密麻麻的标记,其中约有半数被朱笔圈出了城名。 “主上若不放心这些地方,臣可以加派兵员,反正制军有领兵之权,带多少人并无定数。” 拓拔宪负手道:“朕想过加派人手,可又觉得关键不在此处。再多人去南方,也多不过南方之人。朕所担心,不在南方之人身上,而是在我军。军中风气好斗、贪权、慕财色,还各认其主,乱时可以用于战事,治时未必得力。朕欲改,所以将晋苏投入其中,以汉礼教化。所圈之地,除了世家横行,贪腐尤重。到了南边,天高皇帝远,制军者大权在握,这些人会如何行事,全凭一心。倘若南人以重金贿赂,收买他们沆瀣一气,你所提出的制军之策,便从内里不攻自破。” 李冲想了想主上之言,似乎亲眼看见了拥兵自重的制军在地方勾结世族,欺上瞒下的光景,一下子胆战心惊,躬身执礼,“臣思虑不周,还请主上降罪!” 拓拔宪微微一笑,叫他不要太过紧张,一面走到了窗前,听北风呼啸连叠,“朕叫你来,便是为了解决此事。” 李冲随在他身后,低下头道:“请主上赐教!” 拓拔宪望着惨淡天光,缓缓道:“最好的办法,便是在他们之间插入一枚楔子。这枚楔子,既不会偏于我们魏人,也不会被南人收买,虽不是制军,却享有监察之权,展纸所书可以直达朕案。” 李冲试着猜道:“主上如此说,可是要臣担任……” “不!”拓拔宪悍然截断了他的话,转过身道:“朕要加封晋苏之子为检校巡御史,随制军前往南方。” 李冲一喜,旋道:“如此甚好!只是监察者位卑职重,所处极为危险,家眷恐怕不宜随行。” 21. 第二十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十章 “放心!”晋纯忙反握住她手,扶她到了圈椅边,“这次和上次不同。” 文令仪顺着他的力道,乖从地坐在了椅上,两抹翠山般的乌眉轻轻扬起,认真听他说话。 “至少魏王所图,我和父亲都是知道的,他不过想借机让父亲远离洛阳,专心替他练兵……” 说着,晋纯见她鬓边发丝乱了些,自然而然伸出手来,替她将乱发向里掖了掖。 不掖还好,一掖却让文令仪吓得僵愣。 男子手掌筋骨分明,触及柔白脸颊时指尖烫热,文令仪叫他碰了,脑中顿时嗡得一声,下意识地惊惧惶然,顾不得问舅舅之事,只想捂起脸躲得远远的…… 男人与女人本就有太多不同,若靠得太近,会酿成不堪忍受的灾难。 她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速将他一推,身体写满抗拒,警惕看他。 “襄襄,你怎么了?”晋纯凑近,欲扶住摇摇欲坠的娇躯。 在他看来,上次之事给她留下了莫大阴影,但凡有重演迹象,她就草木皆兵,胆颤不已,他看得心疼,只想安慰她。 全然没想到是他自己的缘故。 他步步紧逼,更唤起了文令仪心底恐惧,她像是被人扼住了细喉,欲叫不能,只能就地与人抵死缠绵,几乎窒在床帐内。 逃不得,躲不掉,甚至到最后她从那些事里感受到了异样的欢愉,灭顶般将小小的她淹没。 她大口大口呼吸着,伸出手臂推他,脸色呈现出惊人的惨白,钗鬓乱颤。 “不……不要……” “离……离我远远的……” 晋纯终于意识到了不对,脚钉在了当地,两手张开在她面前不敢动,小心翼翼地唤了声“襄襄”。 文令仪浑身激灵,这才看向他的脸,缓缓松出口气。 这张脸上写满了担忧与自责,与那个霸道凶蛮的男人没半点相似。 她渐渐清醒了过来,眼角含着泪。 “襄襄,我是哥哥。”晋纯心口钝疼,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柔下声告诉她自己在这里。 文令仪却低下了头,不敢看他半眼,贝齿深陷下唇,咬出一片殷红血色。 自己竟然在哥哥面前一遍遍想起受辱之事,尤其是其中让她难堪的快乐,简直自甘下贱到了极点。 这叫恨吗? 这还算恨吗? 分明是下贱到贪恋痛苦之余的点点欢愉! 该死!她真是该死! 文令仪突然就从圈椅上站了起来,将柔掌藏入袖中,指尖深深陷入掌心,感觉到了疼意才彻底缓过神来。 “哥哥,你坐!”她给晋纯让出了位子,要他坐下,不容置疑。 晋纯见她似是躲闪地离了自己三四尺远,仿佛见到了什么洪水猛兽,心中涩然,却还是依她的话默默坐了下去,看向她。 文令仪扯着僵硬的唇角笑了下,马上扭过了视线,叫钟儿道,“你将菜膳端到这里来,我服侍郎君用餐。” 钟儿哎了声,忙伶俐地照了吩咐,和几位侍女合力将七八样精致小菜挪到了这里。 文令仪从她手中接过乌筷,替晋纯布起菜来,“这么晚回来饿了罢?哥哥,你尝尝这些时鲜,看看味道如何。” 晋纯犹在发愣,她已将盛菜的白瓷骨碟推到了眼下,将另双木筷挪到他手边,自己却搭手在腹,谦恭地站在一侧。 见她这副贤良妻子做派,晋纯心中忧惧,却因看见了她执拗固执的侧颜,不敢说什么,只好拿起她安排的木筷,食不知味地进了些。 文令仪悄悄舒出口气,身为他人妻子的角色给她带来莫名的安全感,终于可以照常行动,继续问他舅舅之事。 晋纯忙搁下筷子。 文令仪眼神一变。 他又拾了起来,慢慢拣着菜道:“魏王要将父亲派往北地,三日内就要动身。” 文令仪给他奉上热茶,晋纯怕她烫,连忙接了过来,文令仪笑道:“哥哥也太小心了……”放下茶盏,她又将话题引回,“既然魏王敢这样做,想必料定了舅舅不会和柔然勾结,就是要我们一家人在边疆自生自灭,还能替他练一支只听令于他的魏军。” 她噙了抹冷笑,“鸠占鹊巢,还要旁人替他卖命,倒合蛮族之人作风。” 晋纯终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从何而来。 ——魏王。 每当他提及魏王,她便如惊弓之鸟,极度防备。 甚至他话没说完,她已抢着替魏王揽下了“恶行”。 魏王对她做了什么,让她如此忌惮? 文令仪见哥哥只是看着她不作声,不由用手背贴了贴脸,疑道:“脸上有什么吗?” 晋纯把要问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只道:“此番父亲赴北,是孤身一人,由李冲派人护送。” 文令仪愣了下,犹不太信,“是吗?” “是,已经定了,父亲现在在宫中和……他人商讨其间事宜。”晋纯语气凿凿。 文令仪沉默地吸气,呼气,良久未动分毫。 晋纯放下了乌筷,想去牵她的手,“襄襄,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和你想法子解决。” 文令仪装作没看到,躲开他的手,自言自语道:“舅舅离开洛阳,前往北地,北地寒意砭骨,要多备保暖衣物。钟儿——” 她领着钟儿从套间离开,脚步声到了过厅,渐渐听不见了。 晋纯牙根紧咬,猛地一甩手,将乌筷狠狠摔在了桌上,瓷盘崩裂,菜汁流了一地。 侍女瑟缩在旁,不敢出声。 文令仪在过厅之后的连廊骤然停下了脚步,紧紧地靠在方柱上,痛苦合眼。 “娘子——”钟儿轻轻叫道。 文令仪摆了摆手,“没事,我就是……走得急了,略有些晕眩。” 再度睁眼之后,望着廊外细丝般的密雨,想着雨快点停就好了。 可是怎么办,雨还在下,她也越来越难以掩饰自己的情绪,迟早有一日会在哥哥面前露出端倪,到那时哥哥会如何看她? 这样的她连自己都觉得恶心。 她是母后的女儿,是宋国的公主,为什么会忘不了那样畸怪的事? …… 果然不到两日,晋苏和李冲便被一道诏书前往北地,即刻动身。 好在文令仪知道的早,和钟儿及其他侍女一道收拾了整整三箱的皮毛衣裳,趁着昨夜星辉送到军帐,这才得以顺利随行。 隔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由晋苏带头,西宁公府所有人都起来,聚在东侧的屋内拜了糊去姓名的祖宗。 晋苏往军中而去,晋纯陪着文令仪,坐马车到了郊外的送行亭。 文令仪站在亭前,淡淡看着远处陈列的魏军,打头之人是舅舅和李冲,再远一些,便是不知和他们说些什么的魏王拓拔宪。 皮弁武服,劲腰束紧,衣襟更是合得极拢,高大身形不怒自威,丝毫没有浪荡气,看不出会是近女色的。 “襄襄,你在看什么?”晋纯黑眸微凝。 “ 22. 第二十一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十一章 大年初一,铜驼街上各家府邸换了新桃,门额上的宅匾早已派人登梯擦过,焕然一新,光可鉴人。 西宁公府也是这般做的,新年伊始,求个新鲜气象,各处都如新嫁娘般仔细梳洗过,干净整洁。 过了寅时不久,街面上热闹起来了,西宁公府的黑漆大门缓缓开阖,驶出了辆用木考究、装饰却素简的马车。 文令仪坐在车里,看着钟儿不时往车窗外看的猴急样子,淡淡笑道:“看来平时拘束了你,一出来就如此高兴。” 钟儿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绑了红绳的丫髻歪了回来,嘟囔道:“娘子不知道,我小时应该是也听过见过这样的光景,留下了模糊印象,细想却想不起来只有每逢遇上了节日,心里莫名高兴,才又翻出来,便想多看几眼。” 文令仪想起裁云说过她的身世,冬天元宵走丢的,被人转手了数次,吃尽苦头,辗转到南边入了府,才不愁吃穿,不再忧心被卖。想着,便有些怜惜道:“那你便将窗子开了罢,有窗挡着,看也看不清楚,惹得你更加心痒。” 钟儿很是高兴地去推车窗,先还只是推了个缝儿,见外头晴光艳阳,是雨后难得的好天气,便一撑臂推开了大半,让日光悠悠荡荡地洒进来,在人脸上落下错落的光影。 她又调整了下软帘,挡住外人看娘子的视线,自己倒无妨地把整张脸敞着任人看,眼中写满好奇。 “娘子,外面铺子的门枋上竖挂了歇业的牌子,铺板也将铺子严严实实关紧了,看来他们不做生意了。只有些摊子还支着,却也没人看着,光秃秃的立在那,不过也没什么人停下脚步。看来都和我们一样,是去菜行呢!” 文令仪裹着白狐氅,随口道了句“是吗”,没驳了她的兴头,但也称不上多感兴趣。 原本这些事府中有专人负责,每日采买小菜蔬果何必她来过问?只是舅舅离了洛阳,她心中不安日滋,夜里睡不稳,很想找些事做,偏偏身子时好时坏,哥哥问了几位大夫后,便不让她插手洛阳之事。 尤其昨夜子时的鼓声刚交,便陆续有人趁黑送来年礼,连姓名都没留就走了,仿佛存心要隐姓埋名,不让府里人知道是谁。打开卤漆描金鹿纹礼盒一看,却都藏了泥金红纸的贺辞,纸上“叩问凤体安康”不知出现了多少次。 不必多说,两人就已知是前朝遗臣送来的,静默了许久,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晋纯道:“魏王派父亲去了北边,便能看出暂无赶尽杀绝之意,这些人谨慎是对的,我们却不能就此收下。明日我前去一一拜访,不独他们,只顺着过去的官位亲疏去见,让他们知道我们明白这份心意。他们开门也好,闭门避嫌也罢,我自淡然处之。倘若最后真要追究,也只在我一人,和他们没半点干系。” 她也要去,却被拦了下来。 思来想去,自己的身份有着特殊的尴尬,舅舅、哥哥甘愿做新朝之臣尚有人信,她却是旧朝的遗留,不共戴天的灭门之仇,凭谁也不会信她找上这些人的用意单纯。 早上送了哥哥出门,也不想再留在空寂的府中,叫人安排了马车,到菜行来。 钟儿转过头,见娘子沐浴在新阳下的面庞白皙精致,有围着的雪白围脖相衬,更如玉人般,却只有些许不足,唇角似乎有些暗红,咬破了又愈合的感觉。 她心直口快,便带着心疼问了出来。 文令仪也感到那处微微刺痒,仿佛遭人深深舔舐咬过,恍惚间似有齿印留下。但也知道不可能,府里潜着数百暗卫,若有人来,她不会一无所知。 “可能夜间飞进了什么。”她下意识咬了咬,软唇微微下陷,齿白唇红。 为了确认并非人为,除了双唇,她还对着房里的螺钿落地镜仔细检查过脖颈、腕处,除了双腿有些躺下过久的酸软,皆无痕迹,可见真是哪里来的飞虫所为。 钟儿也不疑,如今确实有这种飞蚊虫虿,本来都应出现在夏天夜里,不知怎的,近年来连稍暖些的床帐里头都有了,简直叫人防不胜防,冷不丁就留下点咬痕。 “这些小东西真可恨!”她鼻子一抽,恶狠狠地哼了哼,扬起拳头道,“娘子放心好了,今天夜里我就在旁守着,脚凳上加床被褥,学人家守株待兔,若它再敢来,我就让它粉身碎骨。” 文令仪不由一笑,“有你这尊门神在,想来它再没有可乘之机的。” 见娘子显露出真实笑意,光艳动人极了,钟儿呆了呆,良久感慨道:“娘子多笑笑就好了,郎君肯定也欢喜娘子高兴。” 她听说那日娘子从套间走后,郎君在里头生了很长时间的闷气,连碗筷也不让人收拾,隔天才慢慢地自好了。 在她看来,娘子与郎君天造地设,除了品貌登对,从小长大的情分也与别人不同,为什么不能每日开开心心的呢?反正国仇家恨的事已过去了,西宁公受魏王重用,郎君虽然身上未有什么官职,在她看来这样正好,可以时常陪伴娘子,宽慰娘子的苦闷,怎么还会两处都悒悒不乐? 不过她又想到,娘子愿意屈尊降贵涉足菜行,不也是在为郎君吃上可口膳食上心吗?郎君向来迁就娘子,见了娘子所为,想来很快便能和美如真正夫妻,最好还能尽早诞下小娘子或者小郎君……可是她还未学到嬷嬷妈妈们的本事,真有了小娘子、小郎君,一时照顾不来可怎么办……到那时,希望娘子不要嫌她笨,学得慢才好,当然,她为了小娘子小郎君自会努力百倍千倍! 文令仪见她脸上百般变化,最后像是立下了什么重誓般,脸鼓得圆圆的,涌现出一股悬梁刺股的气概,像吃得肥美而立志减身的灰尾雀,疑惑问了句“钟儿?” 钟儿回过神,眨眨眼,反应过来自己操心得太远了,娘子和郎君至今还分房而睡呢,哪里来的小娘子!便道:“娘子,我突然有个极好的主意,可以驱赶飞虫。”她壮着胆子,“脚凳离床帐毕竟还隔了层,若有人能在里头护着娘子,想必万无一失的。” 由她所说,文令仪怔住了,恍然忆起自己曾说过个七日之约,垂了垂眼帘,没回话。 在想着,真的要向哥哥坦诚吗? 告诉哥哥,她睡不安稳的原因是伴着风寒而来,难以拜托的梦魇,梦中她遭人凌辱,甚至带了渴求地抱住那人,低声求要。 不用想,难堪是必然的。 但若哥哥能治愈她的梦魇呢? …… 小花厅内设了两张对席,晋纯和文令仪对坐用餐,能清楚看见她脸上表情,察觉到她进餐的速度比平时慢了许多,像有什么心事。便优雅地停下了乌筷,扫了扫桌上菜色,笑着看向她道:“襄襄,听钟儿说这些是你亲自准备的,还去了菜行,怪不得吃来异常鲜美,和平时大不同。” 文令仪也将筷子停了,见他确实将碗中的饭吃尽了,唇角微翘了翘,“哥哥喜欢?那我今后便都这样为哥哥准备。” “襄襄有这样的心意就够了,若日日如此,我怎么舍得?还是交由府里侍女去做罢。至于襄襄,还是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说来年礼中有副双陆棋盘,襄襄从前不是喜欢吗?不如趁着今天天气好,就在花园的书室里摆一局玩耍?”说完他果真叫来了侍女,令她们找个朝阳的位置,又要不刺眼睛的,旁再添个煮茶的炉子,提了诸多要求之后,才放侍女们去准备。 文令仪用着丝帕在唇角掖了掖,也不吃饭了,侍女撤下了膳具,晋纯才要带她去书室时,她却拉了他坐下来,问他今日去各家的情形。 晋纯便道:“他们待我都还算客气,但也不敢太过,魏王的击征卫不是吃干饭的,不定就在哪里埋下钉子,谨慎些是好的。我还去了西边的城门,果然在城门洞遇到了吴池和他几个旧部,那些人就没什么顾及了,都问了你好。” 文令仪心间一暖,嗯了声,又道:“吴池降为了城门吏,家里还好吗?校尉和吏人的薪俸可差得很远,若因为这个缘故让他过不好这个年,我于心不安。” 晋纯却看着她纯美的脸笑了下,无奈摇了摇头,“他还没有成家,这倒不是个问题,但他托我问你一个问题,襄襄,你可记得他?” 平静的言语中,暗藏了些嫉妒之意。 吴池对眼前之人怀有什么心思,他不用猜都能知道,宋国的公主不是唯有他倾慕,是他运气足够好才将这朵娇花迎回了家中。 文令仪不知这些男人们的心思,只是顺着他的话想了想,想着想着就皱起了秀气的眉头,过了会儿气馁道:“他这么问,想来我该记得他的,可真的一点儿都记不得,或者他有说我是在哪里见的他?” 晋纯暗自欣然,赶紧道:“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本就是个笑谈。放心,该给他的贴补我也给了,不会叫他这个年难过的,单身之人也有许多地方需要开销,这些我都知道。” “究竟在哪儿呢?”文令仪还在那兀自纠结。 “襄襄——”晋纯戳了戳她软嫩脸颊,微微低下身与仰起脸的她对上眼,鼻尖快要抵住了她的道,“不要忘了,哥哥也是你的郎君,郎君当前,你真的要一直想其他男人吗?” 文令仪见他语气带了凶,眼中却倒映着自己的像,眼波如温柔春水般,根本看不出生气了,便起了玩心,和小时候一样拿鼻尖往他鼻尖上撞去,“哥哥,你又吓唬我!我才不怕!” 相互触及的一瞬,两人都有些愣怔,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异样的酥麻更是让文令仪的脸突然绯红如霞。 晋纯两臂张开,将她轻轻环在怀里,声音有些哑,“襄襄,你还记不记得曾说过的七日之约。” 文令仪只觉得奇怪,她虽然脸红,心跳却十分正常,甚至觉得哥哥扑在她耳后的鼻息有些痒,痒得她想笑,竭力才忍住了。 “嗯……”她犹犹豫豫地哼出了一声。 “哥哥,舅舅走后,就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想和哥哥做真正的夫妻。”文令仪下了决心,觉得不能再犹豫。 晋纯却忽然僵愣住了,见她依恋地靠在自己肩上,语气平静且坚定,和小时候决心背下拗口诗经的模样没半分差别,便知她不是对自己生了感情,而是把这件事当成了留住他的手段。 明明觉得可以接受的,也做了许多的预设,真到了这一刻,却还是免不了黯然神伤。也正是这时,他才清清楚楚地感应到自己心底原来那么渴望她的真心,希望她是因为爱自己而非其他想与他成为夫妻。 他都等了这么 23. 第二十二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十二章 乾阳宫月台前,内侍们有条不紊地抬着盥洗盘匜而入,绕过雕梁圆柱,在书室前放缓了脚步。见书室紧闭,便知是主子还未从湢室出来,又另派了个人到湢室门口盯着。 水声隐约,过不多时,湢室门开,沐浴之后的拓拔宪跨槛而出,只穿了件缭绫制成的深青寝衣在身,却满身英伟神俊之气,看不出一夜未睡。 他大步向前走着,德庆紧随其后,书室门缓缓开启,等书室主人迈进后,其他人才陆续而入。 德庆随他到了紫檀架起的屏后更衣,取代柔滑缭绫的是套崭新的窄袖长袍,配了双鞓玉带。德庆从椸架上取下玉带奉上时,多嘴问了句,“主上早膳去兴庆宫用吗?” 拓拔宪接过,扫了眼他,“你倒机灵。” 德庆在他身前,等着合玉带上的消息,一面笑道:“湢室里各色常服都有,况且主上又不讲究这些,若非为了新年去见老祖宗,何必换上新服?遂奴婢就斗胆猜了,不想一猜就中,可见新年到了,连奴婢的气运都好了。” “大年初二,那些人该入宫拜见老祖宗,有些从异地而来,还有几位辈分高的,不见失礼。只是老人家身体不好,失礼事小,依朕看不如闭门谢客。”拓拔宪心情似乎不错,比往常多说了几句话。 恰巧德庆又闻到主上身上那种如麝似兰的淡淡香味,闪了闪神,有些猜测浮上心头。 据说再威肃的男子弄过心爱之人后,难免心怀柔情,外露出来便是处事上较平日有所软化,也是常人所说英雄化为绕指柔。 若果真是这事,也不知是哪个女子得了青睐,能让主上有这般变化。 德庆想着不用急,到底会知道的,比如那贵嫔娘娘不就被主上接回宫中了吗?也就没纠结,往窗外的天色看了眼,已是大亮了,接道:“看时辰,命妇们也快到兴庆宫了,主上这是要替老祖宗谢客?主上孝心可感天地。如此一来,便有什么闲话也落不到老祖宗身上了。”又看见了洗手用的盘匜等物,既然不在此处用饭,净手也可免了,便要吩咐他们出去,不必在此恭侯。 拓拔宪却叫他们留下来,用盘匜的热水冲刷了骨节分明的股掌,还上了胰子。 往常他嫌此物过于精致,都是放在旁边凑数用的。 可残留在指上的东西该用胰子洗。 沐浴时,他忍不住忆起那张白中透粉的脸,朱唇吐出的无力娇吟,紧蹙的眉眼,还有如泣似诉的求饶声。 在春日宴的驱使下,她无意识流露的媚态比往日更甚,让他有片刻脑热到失态,只想不顾一切弄死她。 更想到在他之后,或许还有人教了她更多,才有如今这副魅惑之态,越发没了顾忌。 要不是后来她哭都没力气,不停地亲着他的下颏软声说不要,只怕还会继续。 洗干净了手,到兴庆宫,果然有成批冠服齐整的命妇在阶下相侯,见帝王来了,忙以跪礼请安。 大司马府的几位命妇,带了靓妆打扮的自家娘子站在首位,更是率先行了大礼。 拓拔宪说了句“不必多礼”,并未仔细看她们,吩咐了德庆几句,自己往兴庆宫里走去。 到了金锦宫帘前,却见青雉挡在了前面,神色为难道:“陛下,老祖宗说……今日不想见您。” 拓拔宪挑了挑眉。 青雉又摆了下手,让他不要轻取妄动,比了比高低,大约是她腰间往上,七八岁孩童的高度。 通风报信之事她做得熟惯,几个动作就将里面的情形传达了,老祖宗不大高兴,太子殿下在里边陪着。 拓拔宪淡淡笑了,负手在后,稍稍放大了些声音道:“孙儿来给老祖宗拜年,还请老祖宗拨冗一见。” 屋里传出几声不轻不重的咳嗽,而后归了平静,始终没见人出来。 拓拔宪也不生气,只道:“绍儿何在?老祖宗素日疼爱他,此时倒不见人影。” 这句话刚落地,便听见里面几句絮絮的说话声,又传出一连串靴子蹬地的跑步声,“哗”的一下,厚厚的宫帘被人从里掀开,钻出个圆滚脑袋来,是年前才从幽室里放出的拓拔绍,绷着张小脸道,“父皇,老祖宗叫你进来。” “哎哟,小祖宗!”青雉忙帮着扶住宫帘,怕他脑袋被打了,冬天的厚帘子可不是好惹的。 还不待她正正经经扶住,拓拔绍已经将脑袋缩了进去,又是一阵蹬蹬蹬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跑到坐在正面榻上的老祖宗身边,垂着手、低着脑袋道:“父皇来了。” 老祖宗正要说几句让他不能和自己的父皇如此生分的话,眼见当今魏王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笑吟吟道:“孙儿给老祖宗拜年,您身子可好些了?” 见他好似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她本就没被熨平的气又起来了。 好好的孩子让他在幽室里关了好几天,教汉文的师傅去了,教武艺的师傅也去了,偏偏不让她去看,只道他犯了大错,要严加管教,若她插手干涉,怕是不妥。问犯了什么错,父子两个都不说,她派人去查,也只查到不久前处置了几个宫女,再没别的了,倒真给他瞒了个严严实实。 如今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过来给她拜年,问她身子好不好。她身子好得很,要说病,也是气病的。小的自然是好的,有不好也是大的教的,她对这个大的岂能摆出什么好脸色? “老身好歹还算硬朗着,没叫我们堂堂大魏的陛下在国事之余还要操心老身的身后事!” 她靠了靠撑腰的引枕,毫不客气道。 拓拔宪仍是笑着,面无恼色,“老祖宗妙语连珠,不改昔年之风,真是我大魏众女楷模。”又指了指内侍手里捧的紫檀螺钿盒,“孙儿前日得了柄如意,上刻有松鹤龟鹿,想叫老祖宗品鉴一番,或真有延寿之效,就让它抵偿些许孙儿惹老祖宗生气的罪过罢。” 老祖宗不为所动,甚至掉了个身,让自己看不见这个不肖子孙。 拓拔宪看了眼还垂着头的拓跋绍。 拓拔绍懵懵懂懂地抬头,不清楚老祖宗是不是真生气了,不由将求助的视线射向了父皇身上。 两人甫一对视,拓拔绍就收到了暗示,眼珠在屋子里转了转,有了主意,跑过去将捧盒的内侍拉了过去,“老祖宗,这上头的白鹤刻得栩栩如生,和院子里那只一模一样,顶上还有颗红珠子,可好看了,您看一眼罢!” 老祖宗没看如意,懒懒地瞄了他一眼道:“人老了眼容易累,看不得这些晃眼的,眼疼。” 拓跋绍笑嘻嘻解释道:“不晃眼,是玉做的,绍儿看了还想摸摸呢。” 说着他就爬上了榻,推搡着老祖宗,像只猴儿样。 老祖宗这才扭过半个身子,很快地扫去一眼道:“宫里什么都是你的,既喜欢,就拿来玩罢。” 趁着内侍手捧漆盒走近,拓拔宪适时插进了话,“老祖宗若觉不好,孙儿再叫匠人去寻玉凿刻,白玉温润,必不教您损耗眼力。” 老祖宗这才拿正眼看他,不咸不淡道:“先看看罢,有不好再说。” 拓拔绍连忙把堪堪有手臂长的如意举到她眼下,还还贴心地将松树下那只白鹤对准了她,兴致勃勃道:“小鹤刻得很漂亮,老祖宗多看几眼,和仙鹤一样长命百岁!” 老祖宗脸上露出笑来,搂住了他小小的身子,端详了几眼,“确实不错。”又担心他举累了,赶着叫人把如意抬到一边去。 拓拔宪紧接着说了句赏,吩咐内侍将嘉赏诏书送到匠人家中,一起送去的还有数枚金锭。 老祖宗道:“给你老祖母是惠而不费的东西,给外人便是如此大的手笔?晋爵位也不过是赏金锭了。” 拓拔宪笑道:“朕是借花献佛,拿他的东西替朕孝顺了老祖宗,再多嘉赏不为过。不过老祖宗说的不错,和您给朕的东西想比,朕给您的确实算得上惠而不费,也就是老祖宗才不嫌弃。绍儿——” 他忽然将拓拔绍从榻上叫了下来,父子两颇有默契地跪了下来,前后道: “孙儿给老祖宗拜年请安。” “曾孙给老祖宗拜年请安。” 这样的一大一小在自己眼前磕头,老祖宗仿佛回到了当初还年轻的时候。那时嗷嗷待哺的孙儿被送到她的手里,出生便没了母亲,由她亲手养到了会走路、识字、骑马,到后来能独当一面,带领将士征战沙场。 都说他是不世之君,功勋卓著,可再威风凛凛的大魏君王在她眼中,永远还是当初那个在夜里啼哭不已的婴孩,而如今,这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儿子了…… “好……好……都起来!地上凉!冻坏了可怎么办?”她擦了擦眼角,挥手叫青雉,问道,“压胜钱呢?” 青雉满脸笑意,从宫女手中接过朱盘,捧了两枚“万岁千秋、去殃除灾”的铜币奉来。 老祖宗亲手将它们交到了两人手中,口中祝福道:“新的一年,你们父子两个要身体安康、万事顺遂,不许落下半分嫌隙,知道没有?” 话是对着两人在说,拓拔绍不过七岁年纪,拓拔宪明白这是点自己呢。 于是拿了厌胜钱后,罕见地摸了摸拓拔绍的脑袋。 稚子无辜,他比谁都清楚,也从来不曾迁怒。但因为那个女人出现得太突然,他这些日子刻意避开了这个孩子。 ——但现在不同了。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这个孩子会在宫中见到他的母亲。 流淌着宋国血脉的魏国太子,与她所憎恶的魏国之王,比起父子同心,也许她更乐于见到父子离心。 他不会让她如愿。 他只会让她看到这个孩子是如何继承他的皇位,成为大魏的下一任明君。 拓拔绍只觉得父皇待自己比平时温和许多,简直像变了个人,很有些不习惯,小脸微微发红。 本来就是自己做错,怄气不过是认为父皇罚得太重,见父皇竟然这样服软,再也不生气了,高高兴兴地接过压胜钱道:“谢谢老祖宗!绍儿会好好孝顺您和父皇的!” 见父子这样和谐,老祖宗满意一笑,躺得沉重的身子也轻快了很多,问来人早膳吃了没有,得知还未进膳便在小厅里摆开三张席。 饭后 24. 第二十三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十三章 短暂的静默后,门从里“哗啦”开了,晕黄暖光倾洒而出,同时落在开门的晋纯和她身上。 晋纯便服常冠在身,宽袖博衣,沐着烛辉长身玉立,和平常一样清雅文俊,看不大出来是会骑马打仗的。他带了笑柔声道:“襄襄,你怎么来了?” 听来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文令仪却差点哭出来,她以为两人算是闹翻了,就算他脾气再好也要说几句软话再谈别的,没想到他一开口,就将摒弃前嫌的态度不言自明。 “我不是有意说那些的。”文令仪等不及越过门槛,粉脸微抬,紧紧抓住他的袖子解释。 自己被怪梦弄得神思无常,竟然开始猜疑他和舅舅,简直称得上不知好歹。如果这个世上连他都不可信,她还能信谁? 晋纯见她急得双唇发颤,琥珀般的清眸漫上水雾,可怜极了,忙连连点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怪事发突然,也怪我告诉襄襄的时机也不对,不然不会闹出误会,对不对?” 文令仪听了,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愧疚起来,抿起了唇,泪眼盈盈地看他。 不对,哪里都不对。 当时她真的觉得他和舅舅联起手骗她,也是真的觉得这辈子不要再见他,让自己自生自灭才好。 不是误会,明明是错怪。 她因为自己的异常错怪了他。 晋纯慌了神,有些手忙脚乱,拿出自己的手巾,指拈成团,握着在她脸颊上点来点去,轻得不能再轻地叹息,“乖乖,你再这么看我,我的心都要叫你看碎了知道吗?就当为了我,别再落珠子了好吗?里头可还有好些人呢。” 文令仪顿时一噎,往他身后瞄了眼,泪眼朦胧间看到屏风背面的两排圈椅上确实多了不少黑影,有些人还把头探过屏风往这里看,像在看什么好戏。她忙收起情绪,从他手中把手巾夺在自己手里,用力地、狠狠地擦了好几下,也不管脸有没有擦红,小小声埋怨道:“哥哥,你承认罢,你就是还记着那天的仇,想让人家在旁人面前丢丑!” 晋纯被她这娇蛮的模样逗乐了,忍俊不禁道:“嗯,算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但不掉珠子,开始掉刀子了?” “哼!我哪个都不掉!” 文令仪带了挑衅瞪他,要不是有人在,只怕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她不要面子的吗?什么掉刀子,也太粗鲁了。 见她哭过的脸重新变得光艳活力,晋纯淡淡一笑,装作有些疑惑,“是吗?难道我眼前的小娘子不是眼风如刀?” “分明哥哥年纪渐长,头昏眼花才对。” 文令仪仰着头顶嘴。 见他不还嘴,被讥讽后还笑得更欢了,简直像个听不清好赖话的傻人。但他一直不傻,曾被洛阳之人称作军中雏凤,假以时日可能比舅舅还厉害……陡然间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似乎这就是母后口中所说理不直气也壮,娇蛮得太过了,便把那些小模样收了起来,很是稳重地推了推他: “人还等着呢,哥哥快进去罢。” 晋纯本想叫她也进来见见人,往后要交到她手中的,转念一想,来人中有他提过的吴池,能不见还是不见为好,便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目送她离开才合上了门。 …… 正月初八,封妃之典如约而至。 魏宫像是汪平静的春水,顿起道道涟漪,忽然就变得热闹了起来,洛阳城中讲说两位贵人来历的传奇版本已换了几遭,至今仍在删改。 魏王为了彰显君臣鱼水之情,还将此次典礼当“家宴”来办,意在上下同乐,老臣新贵及家眷儿女都被御封请入了兴庆宫中,男女分席隔间而坐。 文令仪之位靠近入处,和远处小叶紫檀与金丝楠木合制而成的两方正座有鸿沟之距。 碍于她身份特殊,一入此处便收到不少打量,可那些眼神无论轻蔑怜惜,眼神的主人都不曾主动靠近她。 ——巡御史之妻?不,人人都知道她是旧宋的公主。这不是区区巡御史之妻便能盖过去的身份。 如此一来,文令仪倒落了个清净,可以安静地坐着。 如果可以,她不想涉足宫门半步,但哥哥明日便要走了,她若和哥哥拒绝此宴,很难不被虎视眈眈的大司马、袁钟二氏借由生事,徒增风波。 不过虽然无人找她说话,这偌大的厅中却不是死寂沉沉。 两位贵嫔、贵人还在前殿受封,太皇太后作为主礼之人自然在场,一班按品级大妆的贵妇人也陪在那儿,这里只留下了些品级不高、却与皇室有些远亲的夫人们。 反正离开宴时辰还早,她们闲着无事,便找了素日交好的姐妹说话。 坐在文令仪附近的两位妇人也在悄悄耳语。 但说是悄悄,却没有避人的意思,音量不高不低,若吸引了对此持有兴味之人,可以相当自然地加入,不能不说是种默契。 “陛下这位贵人自不必多说,咱们的旧相识了,倒是有手腕,还能二入宫门。只是这贵嫔娘娘没怎么听说过,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另一个石青罗裙的妇人随手扯了扯披在两肩上的夹帔子,免得它落下,边接话道:“这当然有说法。你别看辛家阵势大,好处未必都教他占了。扳着指头数,主上未曾立后,宫中除了老祖宗,下来便是贵嫔娘娘,然后才到贵人、夫人。那位不声不响,却挣了个头名,绝不能等闲视之。” 前头那个嘴角微微翘起,歪过头瞥了她眼,缓缓打着机锋道:“你这个不声不响,就很有说头。” 服石青色的妇人与她对视了,了然笑道:“有所耳闻而已,倒不见得确凿,还得看过那位贵嫔娘娘再说。不然,可容易被人当棒槌使。” “确实如此”,前头那个深以为然,啧了声,“偏偏在节骨眼上传她不能开口说话,巧合得厉害。问哪里的消息,左右对了对,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竟是个空穴来风的。众口铄金不假,但众人也并非说什么都信,至少眼见才能为实。不然,别没收到大司马府的年礼,先替他们过了个大年!” 两人大笑,又顾忌着场合,捂起了嘴。 文令仪微微皱眉。 她怀疑过今日所封贵嫔可能是裁云,但不久前传闻道贵嫔娘娘有不治之症,口不能言,羞于见人。 让裁云哑了嗓子,这确实像拓拔宪能做出来的事,但将刺杀过他的女人捧上贵嫔之位则不可能,除非他疯了。 只是这位贵嫔娘娘处境当真可怜。 没有得势的娘家撑腰,又对上处事毒辣的旧太子妃辛夷,有朝一日没了宠爱,难有还手之力,大概只能在魏宫中凋零至死。 但很快,那两个忍笑妇人又聊起了别的事,说到洛阳城中的百姓为了参与盛事,也特意将正月初九开办的元宵灯会向前挪了一天,今日除了在宫中可赏万千华彩之外,宫外也是热闹非凡。光是那绢底彩画的花灯就比往年多了许多花样,且都是“女儿”主题的,昭君出塞、西施浣纱,还有什么拳夫人、花神夫人之类的,百花齐放,争奇斗艳,说来比宫中制作精美的宫灯还值得一看。 文令仪便也不再想那贵嫔的事,跟着她们的话想象今夜街上是如何的盛景。 正说得火热,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后进来两个年轻内侍,站定了不一会儿,端起嗓子亮声迎道:“太皇太后驾到——” “皇帝陛下驾到——” 声音甫落,厅内便跪倒一片,转眼间变得静肃无比,落针可闻。 文令仪比任何人都先看到了在宫女和内侍下簇拥而来的太皇太后,紧随其后的,是拓拔宪、辛夷…… 才封了贵人的辛夷,双脸悄然而红,几乎难以将视线从男人的背影上移开。 他着了暗色玄服,如墨深沉,威严无比。可为了应封妃之典,衣缘覆了朱红。 玄朱二色共同在身,看去不似昏服,那不容忽视的纯正朱色却夺人眼目。 数年前,她有幸见过一次,是在年轻的太子身上。也是这样一身隆重礼服,风仪却是肆意的,似乎谁也不在他眼中,意气风发,又无比高贵傲慢。 那时她觉得自己可以征服他,也应当征服这样的男人,才足以成全她的家世人才。 如今好像那个年轻太子回来了,而他们也有了重来的机会。 这可是她忍辱负重才换来的机会。 好巧不巧,文令仪正在劝自己忍耐。 今天过后,就像哥哥所说的称病在府,不再离开半步,也不用再见到憎恶之人,一切都等他回来再说。 她等着,终于等到拓拔宪从她面前走开,下意识战栗的身子慢慢恢复平静,长呼出一口气。 还好,他和梦中不一样,只当她是臣子妻室,两人永远不会靠得太近。 “都坐罢。”正座上的太皇太后发号施令,要众人不要见外。 文令仪端坐,目不斜视。 寒暄之后,太皇太后叫了声“辛贵人”,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妇人们,笑道,“你去见过几位叔母。” “是!臣妾谨遵懿旨!”辛夷昂了昂胸,斗志昂扬地起身,执起酒盏向那些人示意过去,含笑道,“蒙老祖宗、主上之恩,妾有幸入此宫门,今后定当守己本分,不负此大恩。各位叔母,辈分上皆高于妾,妾以此酒为誓,请各位叔母见证妾之举止,若有不合时宜之处,还望一一指点,不吝赐教……” 文令仪保持着端坐姿势,旁人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听见什么都充耳不闻。这对她来说不算难事,从前有很多无聊的宴会便是这般度过,只要耐心,侯到终场,就可以打道回府,高床软枕歇个够。 但是她总觉得有道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让她从心底发毛,想不顾一切逃开。 不,不会的,一切都是恐惧作祟。她安慰自己。 饮酒,淡笑,起身行礼,重新入座…… 她忍得很好,做得和其他妇人没半分差别,纤美身影淹没在官眷中,不仔细分辨很难一眼看出。 拓拔宪却忽然开口道,“朕陪老祖宗过来,也是见一见各位旧亲,既已见过,便不多奉陪。但朕想起一事,听闻今日礼仪,有……文夫人的功劳。” 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向他看去。自己养大的孩子,她能看出他在进入此处后的异常,原以为是那个贵嫔因病未能出席让他不悦,却没想到是落在了文令仪身上。 只见他仿佛是不经意地提起,又很诚意地感谢,要青雉把人带到阶下来。 文令仪行礼,“想是陛下所闻有误,其实臣妇不曾帮上任何忙。” 听见这话,厅内许多妇人倒吸了口冷气。 坦诚乃美德不假,在君王面前,还是委婉些好。尤其她们这位君王,说一不二,杀伐果断,便是近臣在他面前也不敢多加辩驳,更何况区区一个前朝公主?真是找死。 便都觉得这前朝的公主不识相,日后还是少相与为好。 拓拔宪站了起来,一步步从座上走了下来。 “所闻有误 25. 第二十四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十四章 “不……我不是……”文令仪下意识便是否认,平日里所居深阔的寝房仿佛陡然间坍圮,沉重的木椽、粉壁尽数压在她身,让她喘不过气。 只剩一个念头在脑中不断盘旋、尖叫。 这里呆不得了!她要逃!逃得远远的,逃到再也看不见这些幻象!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病了!病得不成样子,不然绝不会看见拓拔宪在这里! 文令仪发颤不已的素指攀上了房门,就要夺门而去。 “香奴可想过,打开这扇门后,会死多少人?” 男人安坐如山,将她的仓皇尽收眼底,口吻虽淡漠到了极点,隐含的不详之意未曾削减半分。 文令仪指尖发软,那些亲眼目睹的血肉模糊景象如钱塘秋潮,铺天盖地向她涌来,将她整个人淹没其中。 惧怕得锈住的脑子艰难转动,想他所谓死多少人什么意思。 难道他将舅舅调往北方,就是要在她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府中大开杀戒,斩草除根吗? 她额际疼得阵阵发昏,转过了身,柔躯重重抵在冰冷的门扉上,向他所在的方向摇头,“不!你不能这么做!你说过的,只要降了魏国,就可以保全性命,和谈……和谈之书你盖了印的!” 男人嗤笑一声,斩断她带了哭腔的话,缓缓起身,向她慢慢走来,亲眼见她瞪大了眼,眼中厌惧交加,“是吗?可朕好像没有说过,对刺杀过朕的人、包庇的人,可以既往不咎?” 他来到她身前,虎臂一揽,捞住了她下坠身形,掐着细弱嫩腰压在滚烫胸膛前,欣赏着最娇媚的花儿被风雪压得战栗,淡淡笑道:“朕在给你机会,不是吗?” 他拥紧了她,两人密不可分,玄衣上的朱缘似红线将她捆束缠绕,染上几分女子出阁时常有的可怜妩媚。看着她,男人忽然明了自己为何在最后一刻仍旧选了带些朱色的礼服,不管他承不承认,对再见到昔日宠奴这件事,于他而言比封几个夫人意义重大。他眉沉目深,似叹似嘲地轻声道,“香奴,昔年旧事,你认不认?” 文令仪听来,他话中带了蛊惑,仿佛在他面前诚实袒露,认下她是素日雌伏他身下之人,便可换取死里逃生的恩惠。 可她知道这些都是假象,他绝不是轻易忘记仇恨之人,若非如此,之前也不会逼着她交出“香奴”。 如今说什么机会不机会的,不过是要她亲口承认被折辱,做了他帐中玩物,好满足他报复之心罢了。 所以纵使被他压得透不过气,她仍旧白着脸断断续续道:“我不知……魏王在……在说什么?” 见他听了这话,笑意渐敛,只是无喜无怒地看着她,再没半分情绪溢出,她心跳骤然空了一拍,冥冥中感觉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 越是慌怕,她越是狠狠推他,胸脯贴着他剧烈起伏,还想以他曾经的承诺劝退,“魏王曾说过,对臣妻无意,不是吗?” 出乎意料之外的,这句话竟真的起了效用。 拓拔宪瞬间松开了怀中女人,眼睁睁看着她没了自己的支撑委顿在地,柔软衣裙染尘,精致眉眼隐隐透露出劫后余生的感触。 ——天真得像当初他所以为的香奴该有的模样。 “朕对臣妻无意,说到做到。不过若是臣妻自甘下贱……朕,也不过是个普通男子。” 他说完,断然回头在圈椅坐下,所着玄衣很好地融入了夜色之中,唯有玄衣上的朱缘刺目,能让人一眼辨认他所在之处。 文令仪不解他话中意,只当成了普通折辱之言,想着眼下受了也就受了,只要能暂逃开。堪堪站了起来,正要再度开门而出,转过身的刹那却从心底涌上股难以言喻的燥热,要不是及时扶住了门扉,只怕会立时软腿摔在地心。 勉强扶着门扉,方才还发白的脸颊浮起潮红,身上的衣裙仿佛成了沉重累赘,穿得她热极,只想全都解了去。 “水……” 文令仪到底还是软在了地上,不住地抱紧双膝,感受到沁出的清汗将内里衣物打湿了,从襟口透出股怪异馨香,甜腻腻的让她发昏。 不知何时早已干涩的朱唇含着要水,整个人冒着热气般,神智被烧得模糊不堪,竟抬起湿润盈然的水眸,看向房中除她以外的另一人,求他施以援手。 救救她罢,真的好热,就像被搭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烤,还不让她将衣物褪去,只能生熬。 “哥哥……”久要水不到,她哭出了声。 圈椅上的拓拔宪听见了,顿了顿,旋即席卷而来的怒意几乎在逼他即刻弄死她。 她声音娇滴得能拧出水来,叫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真是忠贞不二。 可他到底还记得此行目的,是要她低下高傲的头颅在自己面前摇首乞怜,这些还远远不够,怎么能就此放过她? 拓拔宪紧紧握住了双拳,肌肉紧绷,无谓地看了眼起反应的那处,靠在椅背,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陷入情|欲不自知的女人,冷嘲道:“水解不了你的渴,不该要水,而该亲口求朕,求朕幸你这样的可怜女奴。” 文令仪被某个字眼刺激得脑仁一疼,暂从药效中清醒过来,看了看四周熟悉的陈设,陈设里还藏着她深恶痛绝的拓拔宪,来不及痛苦,已先被茫然冲倒,“你怎么会在……?” “朕当然会”,拓拔宪肆无忌惮地曲解她的话,盛怒的鹰眸盯住她不放,“香奴忘了吗?后来几次,孤解香奴的石榴裙比谁都顺手。” 文令仪脑中空白,随着他话想到些香|艳光景,偏偏多想一些,身子就莫名快慰些,用细腕堵住了溢出怪声的双唇,意识又开始朦胧起来,只有双膝还在默默拢紧。 定是他发现了什么,偷偷给她下了药,想让她屈服于她。 可她不要再和他做那样的事,异族贼子,窃了宋国,怎么还敢觊觎于她? 但是…… 带了酥痒的热听不见她的拒绝,无情地烧她的四肢百骸,将她的理智燃尽,只剩下受药物驱使的躯壳。 “香奴,过来,过来便好了。”拓拔宪微微俯下身,以君王之姿召她上前,像在召幸真正的女奴。 文令仪明知不该,晃了晃头,双膝却不由自主地听了他的话,向着那抹朱红在的方向慢慢挪步,越靠近还越庆幸着幸好有那抹红,不然她如何在漆黑的屋子里一眼找到他? 终于到了他脚下,她虚弱地趴在他的膝头,整个人像被水洗过,仰起湿漉漉的眼儿看他,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哥哥……你救救我……” 男人身上的清冽之气,好似天生带了凉意,能解她身上热毒。她在混沌中想一定是哥哥来救她了,只要多求几句,就可以马上得到解脱。 拓拔宪托住她就要倾倒的柔肩,拂过她喘|息点点的芳唇,带了凉意的长指逡巡到了绣纹精贵的衣领处,过而不入,看着她贴在自己手背上磨蹭挽留的粉艳面颊,忍着不把她掐死的欲|望淡淡道:“叫朕哥哥无用,朕不能碰臣妻,如何是好?” 文令仪对他的话听得不甚清楚,只听见“哥哥”二字,满腔的委屈涌到鼻尖,又感觉的那双能让她凉快些的长指就要撤走,她就要再度陷入无望的沸热之中,无法解脱,终于无助地泣了出来求道:“求你,求你不要走……” 拓拔宪鹰眸越发幽冷,“文夫人的意思是,求朕在这里,要了你这个臣妻?” 文令仪被话中冷意激得一颤,脑中清明了些,见自己竟然主动卧在男人臂间,缠着他手臂不放,回想发生的种种,几欲昏死过去,狠狠推他。 “滚开,你这个鲜卑贼子……” 刚触碰到他衣袖,又一阵猛烈酥麻袭来,她没了清醒意识,只觉得单单留住长指也无济于事,身上怎么还是难受,委屈得低声哭了出来,泪珠凝不住了,颗颗落在男人黝黑手背,口中无意识重复起他的话,“要了臣妻罢……求你……真的好难受……” 拓拔宪面无表情,一用力,抱起了抽泣的她。 青色床帐被人突然掀开又落下,合拢的青帐内,铺着柔软衾被的床榻承受了比平时重上许多的分量。 而那深掩的床帏尽 26. 第十二五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十五章 等得钟儿叫唤,闻声而入的侍女们越过软帘,入了暗香扑鼻的里间,见娘子乌发披腰,苍白羸弱得叫人心生怜爱,钟儿在旁忙着劝慰,地上还有根气势骇人的细簪,她们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文令仪勉强立住瘦腰,坐在梳妆镜奁前的锦杌,有些脱力的素手推了推钟儿,“人都来了,你快去安排出门事宜,别在此耽延了。” 钟儿忧心地看了眼娘子,见她虽弱不禁风地坐着,仿佛就要倾倒在地,语气却相当坚决,容不得人说半个不字,只得说了句娘子别急,抬脚出了里间。 待钟儿掀帘出去,几个侍女互相对看递眼,也不便说些什么,只好先凭着素日默契分了工,各自领了职分。负责陪伴娘子的陪在一侧,唤取洗面热汤的探出头去唤了,被分派到取今日所穿衣裙的也去了熏笼附近的椸架。 独剩一个对着脚边的玉印细簪,肉眼见这物贵重无匹,生怕碎在自己手上,倾尽素日继续也难抵偿,不敢轻易决断,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道:“娘子,此物该如何处置?要奴婢拾起来吗?” “……别管它,就留在那里。”文令仪藏进衣袖的指尖折在掌心,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软肉,疼不自知。 那些荒唐的梦,由小小的乌金玉印牵引着,一幕幕复现在她眼前,让她痛到麻木。 垂落的素帐之内,在男人的漆浓深眸中,所倒映的那个糜艳人影,玉雪可怜,钗横鬓乱,被玩弄得不成样子,当真是她? 原来人剥了衣后可以不堪到那种境地。 原来不是她以为的梦。 原来她早已不干净了。 竟还天真地认为可以和哥哥将前情坦白,好好地过余下半辈子。 谁能无视府中守备,也视宵禁如无物,肆无忌惮地夜闯床帏,熟练得不能再熟练地折辱她,有那么难猜吗? 她真够愚蠢,也真活该。 凭心自问,这些日子难道真就没起过半点疑心,没让她想到那个人? 有的。不过是心中胆怯,怕以为噩梦成了真,没有自欺欺人的余地。所以就逃避着,不敢深查。以为好像只要不查,即便做不了以前的刘嘉树,尚可以做清清白白的文令仪,将那段经年厌事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一直带到坟中,深埋地心。 可拓拔宪用留下的玉印告诉她,安稳平静结束了,他要将她粉饰的清白撕个粉碎,让她再没半点侥幸。 不由想到,短短几天之内,舅舅和哥哥一个去了北方,另个被调去了南边,甚至对她有所觊觎的李冲,也被借故调离了洛阳…… 文令仪望着地上小小的乌金玉印,蓦然瞪大了双眼,呼吸渐渐急仄起来。 难道所有种种,都是他在背后精心筹划吗?他究竟从何时就已经得知…… 可又转念一想,知道早晚又如何,如今事成定局,无人能阻他,无人能救她。他所图,难道仅仅只限昨日那般的肆意凌辱? 待取来衣裳的侍女回来,见娘子神色灰败得像是覆了层尘,柔弱身躯似连人说句重话都经不起,不由得把脚步和声音都放轻了许多,踌躇道:“娘子现在可要更衣?” 文令仪如梦初醒,“嗯”了声,走到了屏风之后。 她木然地由着侍女解开衣带,褪下寝衣,眼神落在屏风一角的蝠纹上,久不挪动半分。 侍女极为小心地打开衣襟,正要褪下来,却吓得愣住了。 只见目之所及皆是深色红痕,重力弄出的朵朵红梅艳丽过头,便是连纤长双腿也未能幸免,通身没余下一块好肉。咬痕揉痕,显然为男子留下的掌痕,还有些不知怎么弄出来的痕迹,不像是普通欢好就能有的。 可明明听说,郎君昨夜歇在书室,那这是…… 她惊骇地停下了手上动作,看向娘子,声声心跳如雷。 文令仪将衣襟紧紧拢起,哑着声,要她们都出去,“不要声张。衣衫留下,我自己来换。” 原来难堪之后,还有更加难堪的处境等着她,不仅要强忍着不去湢室洗刷去身体深处残留的异样,还要在侍女面前露丑,再亲手遮掩掉他在身上留下的痕迹。 忍耐着穿好衣后,又觉胸前涨得厉害,感受了下,是最里层的小衣叫人凭经验系得太紧,也许在过去刚好,现在却过分紧绷。 文令仪木着脸,重穿了次。 恰好钟儿将马车安排好了,就停在仪门前面,自己飞奔回来,在窗下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文令仪穿着刚换好的衣裙,匆匆掠过屏风,朝仪门而去。 经过庭院时,她发现廊下摆了八九个兔子样式的花灯,被屋外的凛风吹得外糊的纸片直响,不由自主慢下了脚步。 “娘子,郎君上色时可用心了,长庚说,明角风灯里的油烛暗了,画错了一笔,郎君就将整张纸……”钟儿笑道,直到发觉娘子发怔得厉害,慢慢止住了话头。 “去郊外。”文令仪转过身,不敢多看,步子迈得更急了。 到了几天前造访过的送行亭,寒风凛然,落了满地的绿松针,意料之中地没看见熟悉人影。 冷风扬起文令仪的裙角,她站在亭子的美人靠前,目光放远,看着延伸到天尽处的坦阔官道,怅然若失。 错过了短短一两个时辰,竟就能叫人异地不得见,只能看见这样的凄凉。原来时辰不对,就算她到了郊外,也来不及。 没有人会在原地一直等她。 也许,这就是她的宿命,总会失去最珍视之人,行尸走肉地留在不想留下的地方,求生不欲,求死不能。 想着,身上又开始难受了,被拓拔宪碰过的各处让她刺痛,真想不管皮肉都削了去,血流而死也好,只剩下一具骨头也好,至少那骨头是干净的。 他的脏手染过血,又碰了她,她算什么?委身敌寇的娼妓? 文令仪双臂环紧了自己,像被投入架在旺柴之上的铜鼎,心口灼烧,脸却被风吹得要裂开的疼。 可她的泪珠好像在别的什么地方掉光了,就这样形销骨立地站在亭前,双眼干涩得厉害,没有像钟儿所想的那样噙满热泪。 回去时,文令仪没有哀恸不已,早晨那样的惊慌失措也从她身上奇迹般地消失了,她像换了个人,将哥哥的事抛诸脑后,事无巨细地问起钟儿文洛最近怎么样。 钟儿觑了觑她神色,心底有了猜想:定是娘子太过哀痛,身子吃不消,为了转移视线,便多关怀小郎君几分,也好让自己有个别的慰藉。所以最好能找出几件不大不小的事叫娘子操些心,免得她多思多想。 打定了主意,她愁起脸道:“小郎君其他的都好,只这几日睡得不香,夜间常喊人,侍女们要进去却又不肯,怕不是有些隐症?” 文令仪垂头想了想,“这些时日,你将他衾被挪到这边屋里,晚间由我陪着他。” 钟儿笑道:“这敢情好,小郎君由娘子亲手教养长大,最听娘子的话,也最依赖娘子。想来这样安排,可以探听出他哪里不适了。不过……”她想到文洛年纪,有点为难道,“小郎君渐长,夜里若踢到娘子就不好了,要不要在外间搭架床,由奴婢们看着,有什么事再叫娘子?” “不必。”文令仪有些懒倦地靠在车壁,想起了别的事,显然无意再讨论下去。 “是,奴婢回去就安排。”钟儿知趣地不打扰她,看了眼车窗没合拢,欠身过去欲推。 “开着罢,有些风吹进来,我也能清醒些。”文令仪支着头,淡淡道。 钟儿连忙坐好,没再多事。 马车经过城门洞时,因来往行人稀少,并未减下速度,外间人走动的身影在不到半扇车窗的窄框内一闪而过,模糊成几道不留痕的淡色。 对镇日守在城门的吴池却并非如此,人多时城门洞被挤得水泄不通,他却要在如此极限下迅速断出好歹之人,加以放行或阻拦。可以说早已练就了一双火眼。 他见悬了西宁公府名号的马车疾速而来,翻身越过拦路木栅,几乎是翘首以 27. 第二十六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十六章 娘子一走,钟儿向元玄狠狠呸了口,才着急忙慌跟了上去,在娘子瘦弱身后暗暗气道:这该死的长渊,明明受过娘子恩惠,却帮着他口中那个主上魏王来威逼娘子,要娘子去什么地方受魏王欺负,简直可恶至极!要是郎君、公爷还在,定要拿枪棒将他打出府去,看他还敢如此嚣张! 钟儿越想越气,恨不能自己就有一身武艺,能给娘子出口气。 文令仪倒没多大怒意,只在想他是否会把话如实传回魏宫,拓拔宪又是否能听懂她的弦外之音。 想必母后怎么也不会料到她亲手教养的女郎竟会再度学着用争宠之道,用着欲拒还迎的招数算计,还是算计同一个男人。 想着,看了眼晦暗天光,被那晦暗中的一线干净光亮刺痛了眼儿,眼睫向下低低垂落,看不清脸上神色,只是纤腰细细一颤,像被人凭空折断般。她素掌扶在门楣上,稳住了身形,唇畔露出抹轻嘲。 “娘子小心……”钟儿托住她细臂,话中隐含担忧。 文令仪很快将那抹轻嘲收了回去,恢复了平静,仿佛无事发生,只是轻推她,“没什么,有些累了而已。”又微仰起头,眺了眼南边院落,淡淡道,“去将文洛接来,不单被衾衣物,连日常用的书具玩意也要,这几日他就在这里坐卧写字,由我亲自看着。” 钟儿忙点头应下,慢慢将手从她臂下移开,目送她进了里间,这才匆匆往闲云院走去。 到了晚间掌灯时候,文令仪带着文洛用完了晚膳,让他饮了泡好的春茶雀舌慢慢消食,差不多时辰便要他进床帐里安置。 文洛裹了床绿油绸印暗花的厚被,无烟暖炉徐徐燃点,他一直以来都极畏寒,到冬天便手脚冰凉,此时便将被子裹得很紧,只留个脑袋露在外,用年岁渐长而越发秀气的眉眼望着坐在床沿的姑姑,轻声叫了句。 文令仪回过神,对他笑了下,替他掖了掖被角,“还冷吗?怎么还不睡?” 文洛有些难受,在被中动了动,不是因为冷,他身子确实不大舒服,但也有看见姑姑的缘故。姑姑和姑父感情很好,姑父一走,府里便只有他陪姑姑,他年纪小,什么都做不好,不能为姑姑排遣伤怀。想着,他耷下了眉眼,整个人恹恹的,“姑姑有心事文洛知道,但文洛没办法帮姑姑,没半点用。” 文令仪温柔看他,眸光细碎动人,像看自己的孩子,“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你该知道,这世上之人,唯有文洛与我最亲。亲人之间,不是靠帮不帮得上忙来算好坏的。你这几日身子不舒服、多虑,都是常见之事,不要太过烦恼,更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文洛蜷着小小的身子,向她极为依赖地靠去,一直到将脑袋伏在她膝上,因睡觉松下的发丝披在被面,看着与她莫名就很相似,若让不知情的人见了,也许会觉得是亲生母子,只是孩子长得男身女相了些。 文令仪指尖掠过他的发丝,将有些乱的碎发齐整摆在他胸前,声音很淡柔,“睡罢,别因为我的缘故反倒惹你难眠,真有什么事我会和文洛说的,绝不隐瞒。” 明角灯罩射出的烛光在她脸上轻轻跃动,浓长睫毛在下眼膛落了团阴影,时大时小地变化着,不变的是她脸上母亲般的温柔神态。 一直到看见文洛在她膝上睡去,冒出沉笃的呼吸,才将浓睫轻轻扬起,扭头看向两重堂幛外的模糊景象。 按照之前几次的时辰,或许他就要来了。 帘栊一响,进来的却是绿衣的丫髻侍女,身后跟了个提药箱的女医。侍女很识礼地在堂幛外停了脚步,不轻不重道:“有人求见娘子,奴婢领了进来,还望娘子拨冗见见。” 文令仪听出这声音不是往日熟悉的,心中一沉,将文洛的小小身子托着送到了榻上,慢慢走了出去。 走出一看,果然是个眼生侍女,身形体格比寻常女娘大些,一板一眼地欠了身,比着美人榻,口中道:“娘子请坐。” 文令仪心底冷笑,不用猜都知道是谁派来,坐在了美人榻上,看向女医。 女医低着头,把药箱放在了美人榻旁的黑漆小方桌,弯下腰,想替她请脉。 文令仪将手腕袖在怀里,眉眼未动分毫,淡淡道:“你也是他的人?” 因了她话中没多少敬意,女医战战兢兢,硬着头皮回了声“是”,又道:“那位命奴婢好生照顾娘子,每日都要记下脉案,尤其……”她微抬了抬眼,将冰冷尊贵的美人看在眼里,纵使身为医者也有些难以启齿,但命在人手上攥着,不得不依令行事,咬了咬牙道,“尤其那位暂不希望娘子有孕。” 文令仪重重捏了下衣袖,而后平静地伸出了细腕,搭在柔软脉枕上。 女医凝神诊断,屏息静气了一会儿,听着那不稳脉息,想到了什么,双眸微震。 听说那位不近女色,可就脉象来看,眼前这位娘子损耗地厉害,应是被弄了几次太过头之后才有的……偏偏那人又说不希望她有孕,难道是玩弄臣妻后收拾残局? 不由细看了下眼前之人,倒确实生得好,肤白貌美,虽嫁过人,比外头那些女郎多了分带贵气的昳丽,平白惹人多看几眼。 “怎么,诊不出来?”文令仪微微讥嘲。 断人有孕与否,不是一天两天之后就能看出来的,他将府里的女医派来,为了什么不言而喻。提醒她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只是个受辱玩物罢了。 女医听出她话中讽意不单对准自己,心神一凛,不敢再多想,快快地复听了一遍,将她身子如何熟记在心中,指尖离开她的手腕,顺便收走了覆腕的纱巾,“好了。等会儿奴婢写了方子叫人煎药,娘子饮后入眠即可。” 文令仪没问那方子是什么,左不过避孕药物,反正她也没打算再有子息,冷淡嗯了声,让她出去。 待饮下那冒着热气且又苦又腥的药后,她忍不住干呕,素掌撑在美人榻扶手,几乎把肝胆都呕出来。 身形高大的“侍女”站在美人榻前,替她拍着背,手掌也比旁人生的大。 文令仪有些不适,下意识躲了下,“不用你来。” “文夫人不想要朕来,想要谁?” 沉抑的声线传来,文令仪僵在美人榻上,垂落的视线从来人所着乌靴到披着灰色狼皮氅的宽肩,再往上,是他浓如黑雾的鹰眸。 难以抑制地,轻轻颤了一下,又有股莫名的战栗翻涌上来,浑身发麻。 昨夜过去,埋藏心底的记忆也被翻出,新旧记忆混在一块,她实在怕他怕得厉害。 拓拔宪坐在了美人榻上,解下灰狼氅,裹住了她轻轻一抱,对他而言比羽毛还轻的寝衣美人就入了怀。 文令仪双拳紧攥,眼微垂,却软软地蜷着身形,无比乖地窝在他过分灼热的怀里。 拓拔宪搂着她,顺着美人榻的弧度躺下,眼看披在她身上灰狼氅慢慢贴合了身形,高低起伏,慢慢变得旖旎艳气,不像他平日穿的那般板正。 文令仪咬住了下唇。侧身偎在他怀里,过分软腻的两团叠压,挤在他坚硬胸膛,还因为忍不住的挣扎晃了下,轻轻擦过,像是无声引诱。 拓拔宪果然微微一愣,薄眸晦暗,在灰狼氅下的长指有了动作。 文令仪忍着,还是痛呼了声。 拓拔宪停了停,力气放小了些,观察她脸颊浮起的两团娇色,自然也没忽略她眉宇间闪过的厌恶,股掌慢慢收紧又放松,慢到磨人,边淡声问道:“那些话,真是你亲口所说?” 文令仪紧了紧双膝,越发蜷在他怀里,呼吸得比平时快些,没说话。 拓拔宪骤然停下了手中动作,“嗯?” 文令仪趴在他身上, 28. 第二十七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十七章 文令仪呼吸和缓,几乎没太大变化。 比起初见玉印的惊惶,她这次显得沉稳冷静许多,慢慢挪步到了黑漆方桌前,光可鉴人的桌面映出她漠然神情。 她拈起那枚小之又小的玉印,看它的凿刻刀功,银钩铁画般出色,笔笔刻得果决,看得出工匠技艺纯熟。 看完了,深深握进掌心,抬起头看向窗外不过缀了几点星光的夜色,眉眼无所谓地冷着,烛火熄了也没叫侍女添。 纤瘦的身影无知无觉地站着,与阖室幽暗融得契合无比,没半点动静。 却在不知哪处檐脊穿行的夜猫尖尖地啼了声后,她手背上的淡青筋影浮显,眉眼利得演绎出了刀光剑影,手臂很突兀地高高扬起,攥紧乌金玉印就要朝地心狠狠掷出去。 文令仪后知后觉地想到拓拔宪说的那句话。他叫她文夫人,还说没看到她的诚意,笃定了她无力反抗,只能听他说什么就去做。 只会做浪荡事的畜生!他怎么不去死! 什么叫没有看到她的诚意? 送还的印分毫不动地再送回来,不就是逼着她去那个所谓东安里,向他这位主人归还吗? 他分明就是要辱她,让她心甘情愿求他,亲口对他说愿意做他低贱外室,唯有如此,才会让他觉得有诚意罢? 这样的委屈,她都该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地白白忍下吗? 可正要狠力丢下时,好不容易入睡的文洛却像猫儿般低泣起来,声声传入她的耳中。 “姑姑救救我……” 断断续续的哭声催命符咒般,尖锐地刺在她的心上,直扎得血肉模糊。升起的难堪怒恨瞬间被击得粉碎,逼得她直面血骨淋当的现状。要么有把握能在他报复下护住自己和文洛;要么收起多余的自尊气性,克制本性,委曲求全,既然决心要做就做到底。 文令仪一直忍得脱了力,顾不得去安慰文洛,自己的头先沉沉地痛起来,不住向下坠。软着身子坐到了美人榻上。柔臂压在了坚硬桌面,抵住额际勉强支撑,素日挺得端直的腰被痛得弓了起来,喘息微微。 欲叫侍女去请女医,又想起她是拓拔宪的人,若让她来诊,拓拔宪定然也会得知。让他知道自己在他走后痛得要女医来看,只怕会觉得他的施为当真有用,能让她受病痛折磨,只怕要喜不自胜。 如此这般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她不会做,宁愿痛死过去。 也无力嫌弃榻上余温尚存,只想着能找到件东西依凭,托住她一会儿,就一小会,让她缓过了痛意便好。 忍痛时,杂入了文洛时有时无的梦呓,文令仪想起了件很久前的事。 其实谁也不知道,对拓拔宪动手之前,她早已想好了自己的身后事。 最好便是同归于尽,无人知晓宋国的康乐公主做过东宫宠奴,刺杀魏太子的不过是个不愿具名的宋国旧人,成功后便不知所踪。 至于不知所踪的宋国旧人去了哪儿,或是缚石投江,或是落于山间,这不重要,总归去了块干净地方,洗去了身上脏污。 等她到了另个地方,见到母后再请罪,说她做错很多事,受再多责罚也无妨。 可当时不过两岁的文洛才被人从掖庭抱出,来东宫寝殿见了她一面,护军抱着走出殿门时,却挣脱了护军的宽厚臂膀,跑过来拽住她的裙角,小声叫她和他们一起走。 彼时一道垂帘之隔的婴孩正因长时间无人哄,高声哭啼不已,不用一刻钟,照料他的嬷嬷就要赶过来。 只要嬷嬷来了,定然会闻见浓郁血腥味,必然要究问来源,也必然会看见陈尸璎珞斗帐内、胸膛上插了利刃的魏太子。只需一声惊呼,披甲带刀的禁军会立时赶来,无情地绞杀他们这些刺客。 她那时毫无惧死之心,一心想着大仇得报,也做到了父皇所求,没什么再值得留恋的了,便松开文洛的手,叫他跟了护军离开,别再流连。 但文洛年纪虽小,机敏却胜于常人,总觉得哪里不对,死命抓着她裙角不松手,仰着头求姑姑救救他。 文令仪试图掰开,勉强笑道:“姑姑随后便来,文洛听话,松手。” 文洛固执地摇头不走,白嫩柔软的指头用力到发红,声音恐惧到变得尖利,“姑姑,你别松开我的手,你救救我!这些人不是爹爹,也不是阿翁和阿婆,他们会和那些人一样,把文洛杀了的!” 文令仪看了眼想解释的护军,摇了摇头,要他暂别上前,软声对文洛劝道:“怎么会,他们虽穿着魏国衣裳,其实是我们宋国忠臣,你是天子,他们会忠于你的,别怕。” “姑姑……”文洛却哭着跪下来,用他学到的给主人行礼的礼节,头磕得极响,“你救救我,文洛求你了……” 文令仪看得愣住,怜怒交加,重重喝止了他,问他是从那里学来的贱礼。 文洛说是掖庭中人想看宋国太孙行礼的样子,这些日子教会他的。 文令仪沉默片刻,用力将他拉了起来,看了眼帘子那边的襁褓,身形顿了片刻,眼底闪过决绝,牵着他跑出了东宫寝殿。 南方七年,她慢慢带大了他,很多时候都把自己当成了他的母亲,学了很多母子间的相处之道,也试着将他身上在掖庭习到的屈辱痕迹一点点消去,让他变得端正俊雅。 她不曾厌烦,有时虽也会倦累,但看着他日渐长大,好像心中有了寄托,某块不足被补足了。 但今日,她实在是累了,只想歇歇。 文令仪握着那枚让她厌恶至极的玉印,不敢松手,脸上倦得厉害。 …… 往后几天,文令仪靠着哥哥给的人向西宁公府外传过几次消息,本想查查近日有无前往北方的商队,最后还是换成了无关紧要的事。 消息传出去后,回得也很及时,在公府之中畅通无阻。 但文令仪并未放松警惕。 拓拔宪在她身边明目张胆地安插侍女,不可能对偌大的西宁公府无动于衷,如今这样只可能解释为他觉得她派人去查的事不值得阻拦,让人一一放了进来。 书室里,文令仪垂眸想了很久,忽然下了道令,要人去查东安里是什么地方。 不过从早上等到下午,她就看见几天前见到的青衣侍女推开了书室的门,大大方方执礼道:“文夫人想知道主上在洛阳的行辕,问奴婢即可,无须派人前去打探。”还补充道,“若惊扰了那边人手,不知是夫人派去的,误伤了可就不美了。” 文令仪将手中的笔管搁下,顶着粉腻脂浓的脸掉过了身,眼睫微抬,“是吗?那你便来说说,你主上在东安里的行辕,是何等情状?” 问归问,其实不问也知道答案,她自然知晓稍有些权势的郎子会在行辕内做什么。本就是因了个人心意而设的住所,自然会有诸多心爱之物,养上一二外室都算少的,多的会塞上数十舞女娈童,尽情消遣玩乐。有不少狐朋狗友间的易妾之举便是在这当中发生的。 没听说拓拔宪在后宫怎样,也许是顾着太皇太后还在,不好太过放肆。但他这样重欲之人,又是帝王,喜欢这些便不可能忍,不在后宫发作,自然就在别的地方,很可能便是他的行辕。 只怕里头尽是他掳掠逼迫的女子。 文令仪唇边噙了冷笑。 长得高大的青衣侍女倒尽职尽责,听她问,就一五一十说了,直将东安里那座私宅如幅画卷般从口中描摹了出来,道:“东安里的这处坐宅主上虽不常到访,却是洛阳中极好的所在,往南便是庄严寺,听晨钟暮鼓,可涤荡人心。宅中亦养诸多花卉,清雅芬芳,便是冬日也有暖帐护着,流水不冻,温暖如春。洛阳中有两处如此宅邸,一在凌阴里,其二便是东安里。对了,里头还有座高阁,名叫临春,在阁上可赏湖水微澜……” 净说些没用的景致,仿佛是得知她喜欢花草生灵之物才选了来讨好的,其实与事实完全两样。文令仪听倦,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青衣侍女不见半分气恼,恭敬行礼,默默退下,一并带上了书室的门。 隔天早上,文令仪乘车来到了东安里,进了深深庭院,果然闻见了花香清芬,路上还看见由沉香做就的栏槛门窗,与花芬相得益彰,成就一股舒缓心神的异香。 只是她知道此行终点不在这些地方,既然拓拔宪让她来了,就会让她的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不会轻易放过她。 但 29. 第二十八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十八章 侯闻方出去后,拓拔宪长久地不发一言,只是看着文令仪,长指随意搭在棋罐,似乎在等她先开口。 文令仪咬了咬唇,想着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忍辱向他跟前走去。 却知道他力气大,便是坐着也能轻易将她掠入怀中,也不敢靠太近,隔了有三四尺的距离,草草看了眼棋盘,道:“魏王……陛下今日好雅兴。” 拓拔宪看得清楚,目光在她足尖与自己所在软榻的空余间掠过,暗道明明什么事都做过,还要装出和他不熟的模样,生怕沾染半分,简直欲盖弥彰。不由嗤笑道:“朕再有雅兴,比不上在雅物里养大的你,坐下,接着这个棋局,和朕手谈一局。” 文令仪默默走到他对面,暗松了口气。 虽然不知为何他叫自己来这里手谈,但对弈最是耗时,一局下两三个时辰也是有的。能多占些辰光,她就不必忍下太多别的屈辱,所得难堪也少些。 但余下的棋局是他和那个侯大人下的,刚才他就说过对面之人输了,若她来接手,未必能救,便很端正得坐下,如真正的雅士般,边道:“陛下若有手谈之意,可否重开一局?” “为何要重开?”拓拔宪淡淡扫了眼棋局,似恍然大悟,“宋国的公主嫌开局还不够好,是吗?” 文令仪眉眼垂下,眼中有过愤怒,很快又熄了,说出的话叫人挑不出半分错,“陛下说笑”,又将那棋盘仔细看了眼,棋局上倒确实是她这里占优,拢了拢眉心,有些不解既然如此拓拔宪为何会说输了。 拓拔宪脸上表情仍是淡淡的,道:“此局终了之时,你若能赢了朕,朕愿意放过你和那个小皇帝。” 文令仪难以置信地抬眸,“当真?” 拓拔宪见她这幅着急样子,压着棋罐的力气大了些,但还是道:“当真。” 文令仪反倒踌躇起来。这和往日那个暴戾的虎狼之君相去甚远,说出的话都不像他平时会说的,叫人恍惚面前是个仁慈君王。她疑心有什么阴谋。 拓拔宪在棋罐里拈起一青玉棋子,挑起了眉峰看向她,“文夫人不想与朕立这个约?” “不是”,文令仪稳了稳心神,心跳得很快,“敢问陛下,若我输了,又当如何?” 拓拔宪道:“从今日起,做朕的外室,朕叫你做什么,你便心甘情愿地做什么,如何?” 文令仪想了下,将留在棋盘上的棋局看了数眼,甚至能算到几十手后便能定下胜负,沉默后点了头,“届时还望陛下不要毁约。” 拓拔宪笑了,细看眼底却是怒意,缓缓提议道:“那朕与夫人立个契书如何?” “不必!”文令仪赶紧劝慰,“想必陛下不会失信于妇人!” 拓拔宪目不转睛地看她脸上神采,和刚才在门边的暮气沉沉完全两样,有种要逃出生天的光彩,不由将指尖的青玉子夹得紧涩,咬牙字字道:“朕也相信,夫人定不会失信于朕。” 棋局开始了。 果然如文令仪所料那般,她这方占优颇多,不过下了二十手,已隐隐有些胜的迹象。 但她专注其中,凝着眉头,丝毫不敢放松。 若输了,便要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外室,比起纯粹被他胁迫而言,更多了层屈辱。这还罢了。倘若赢了,他亲口许诺可以放过她和文洛,即便维持不了数年,数月总归是有的,她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将文洛送出洛阳,到时再做别的打算。 但下着下着,也许是心神太过专注,心头像是起了把热火,烧得人渐焦躁起来,落子的声音也大了些。 等文令仪再去拈棋盒里的玉子时,正要拈起,忽然闷哼了声,指尖一抖,棋子掉回了棋罐。 “夫人怎么了?”拓拔宪见她满头额汗,脸比清波中的初夏芙蕖艳红,眸光转了晦浓,明知故问。 文令仪答不出,柔掌抵在胸口,能实质地感受到汗水正在打湿兜衣,软腻的两团快涨破般裹在里头,憋得她难受,脑袋也开始发晕。 但在他面前,她还是勉力控制住了,摇了摇头,“无碍,我们继续……下棋。” 说完,纤指试图去拈起掉回棋罐的玉子,指头颤颤巍巍,玉子摇摇欲坠。 拓拔宪也注意到了,见那指头粉嫩得快要泣血,用力夹着晶莹青玉,抖抖颤颤的,说不出的动人。 他看回那张比起动人指尖毫不逊色的脸,声音冷淡,“看起来夫人身感不适,还是不要勉强为好。” 话音刚落,“啪嗒”一声,文令仪落下了指间棋子,确实有些撑不住,眼里不知不觉包了团水儿看他,自己恍然未知,忍着声道:“抱歉陛下,择日再来,可以吗?” 拓拔宪笑了笑,透着分残忍,“当然——不行。今日之约,只在今日手谈。朕所说意思,是叫夫人认赌服输,履行所约。” “不!”文令仪想也不想就拒绝,紧紧绷着艳光粉意的脸,倔强道,“棋局未定,我不愿服输,接着再下!” 可清醒也就维持了区区片刻。她再去拈子时,手已经抖得拈不起来半颗棋子,指尖似乎可以马上滴下颗晶莹汗珠。勉强夹起了颗,颤颤巍巍夹到了棋盘正上方,努力睁着眼儿看棋盘局势,正要将棋子落在自己预设的位子上时,棋子顺着指腹上的香汗滑落,沿着棋子沿滴溜溜在棋盘上滚了半圈,最后陡然拐了个弯,直接掉到了地上,碎成几块裂玉。 拓拔宪悠然靠在了一侧的隐囊,将掌上留的数枚棋子尽数丢回棋罐,哩哩啦啦的声响,在文令仪听来算得上喧闹,她皱了皱秀致乌眉,流露出些许娇气。 拓拔宪看见了,眸色一深,劝道:“棋子都拿不动了,夫人还要继续下吗?” 文令仪怕他反悔,烧得晕乎乎的脑子又想着自己就快赢了,道了句“陛下稍等”,想从棋罐里再拈一颗落到棋盘上充数。 可再没有刚才的好运。拈一颗,掉一颗,不是胡乱落在棋盘上,就是滴溜溜滚到了地下,用去了大半罐,也没下在她想要的位置。 拓拔宪袖手旁观,顺便提醒她看看棋盘,“夫人是要耍赖吗?棋子像这般落满棋盘,自然是夫人赢了。” “不,不是,我只是……” 想捡起来。 来不及说后半句,她被热得不行,还没等捡起那些乱下的棋子,先将手伸到了衣领处,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微松了松,无意间露出痕春色,也让一股熟悉的腻香溢了出来,把屋里的沉香味道盖了过去。 拓拔宪视线在她略显凌乱的襟口停了停,悄悄握紧了双拳,望着她掩在胸前的那只玉手只想扯开,口中却忍耐道:“夫人,擅自扰乱棋局,可是被视为违规,要判输的。” 文令仪僵了僵,努力清醒,“不,我只是……”口舌开始不听她的话,始终停留在说过的前半句。 她急得不行,在原本烧得极烈的心口上又添了把火,满手汗的手不由往白玉棋盘上一按,想用行动表示自己是要捡回那些放错的棋子。 可她没料到白玉碰了会滑,尤其是满手香汗,正常人不小心碰上去都会发生意外,更何况她这般不清醒?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将棋盘上的棋子大半扫到了地上,弄成棋盘上一片狼藉,棋子散乱不堪。 拓拔宪似乎也忍耐到了极点,向隐囊后重重一靠,冷眼看她,“朕一忍再忍,夫人还是要破坏棋局,原想着不过二三子的事,没想到夫人胃口如此之大,在棋盘上落满自己的棋子还不够,竟是要亲手摆布朕的棋子落在何处。看来这盘棋,没必要再下了。” 文令仪急得向他解释,“陛下……我……无意……” “你输了。”拓拔宪不给她留下任何转圜余地。 “这一切并非我本意……”文令仪不住摇头,又热又焦心。 “不重要了,夫人,重要的是你输了”,拓拔宪指了指晶莹流光的白玉棋盘,“现在将这上面的棋子尽数扫光,夫人喜欢的不是吗?接着……”,他缓了缓,看了眼束得腰细如柳的系带,“请夫人坐在棋盘之上,让朕看看夫人平时如何褪衣。” 文令仪热得意识模糊,却还是知道他说的不是什么好事,抿着唇儿不情愿,“这不公平……” 拓拔宪冷眼旁观,见她热得呼吸急促,已经听不进道理,不经意般补充了句,“棋盘上,是凉的。” 文令仪脑中停了一拍,“棋盘……凉的?” 她听了他话,先是拿粉臂贴了贴棋盘,确认真的触则冰凉,给她十分的快慰,忍不住这样的诱惑,拿粉臂扶着棋盘,慢慢爬了上去,跪坐在了棋盘上。 过了会儿,茫然无措地看向拓拔宪,“陛下,为什么还是热?” 拓拔宪见她神情天真,和那时没两样,偏偏长了不一样的脸,做起这些事来看着熟悉又陌生,让他深深为之引诱,偏偏又忘不了她欺骗之事,如火上浇油,怒意越来越盛。如此一来,怜意被弄得散尽,只剩下报复的欲|望,鹰眸攫住她的曼妙身影,沉了声道,“香奴身上热,把衣褪了不好吗?” “不行!衣不蔽体……何异于……禽兽也?我……我要回家……”文令仪难受得用手背轻轻拍打额头,想让自己清醒点。 “那就不要衣不蔽体”,拓拔宪双拳攥握,只当没听见她后半句话,再自然不过地命令着,“不过是解了那根系带,对了,再将衣襟打开,轻轻地往后掀,从肩上落下,两边都是如此……转过身去!” 拓拔宪发觉了什么,猛然喝道。 随着文令仪转过褪净衣衫的身子,他看到陷了根兜衣银白衣带的雪白肌肤上白璧微瑕,从前落印的地方,如今是块剜肉之后留下的丑陋疤痕。 拓拔宪从隐囊上直挺挺坐了起来,看着那瞩目疤痕,胸膛起伏不定,心如火焚。 30. 第二十九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十九章 文令仪跌坐在原地,牙根紧咬,从拓拔宪背后射去的视线如淬了毒,恨不能把他再杀百次。 拓拔宪见她良久未动,肌肉虬结的臂肌斜倚池壁,侧过头看了看她,用了放松后自然带些磁性的声音懒懒道:“还不去?难道你真想孕育朕的子嗣?” 文令仪深吸了口气,道:“不敢。”用力从羊绒毯上挣了起来,裹紧了过长的圆领袍,忍着酸疼涨意拖曳着慢慢走到帘子之后。 合拢的蝠纹檀帘掀开,帘外侍女先是闻见一阵幽香,又见了双素手探出来,指甲透出淡粉之色,纤掌匀停,似乎连轻触指尖都会轻薄了这位夫人,同时也让人越发好奇是何等容颜才配得上这双玉手。可惜这双手接了她手上的漆盘,让她还未看清面孔就缩了回去,透着分不欲见人的躲闪。 文令仪将漆盘放在了连着锦绒卧榻的黑檀几上,端捧瓷碗,抿嘴站到了拓拔宪跟前。 “这样听话?很好,喝罢。”拓拔宪眸光淡漠,看着她一仰脖,喝光了瓷碗内的黑汁,没说半句苦,到最后也不过忍耐地皱了皱眉,而后恢复了平静,温顺到没脾气的样子。 文令仪垂眸,轻得不能再轻道:“如此,魏王该满意了。” 拓拔宪见她这样顺从,本该快慰的,不知怎么却又平生出怒意来,抵在壁池上的臂肌鼓跳了下,呼吸快了几分。 罪魁祸首在前,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略微扬起了唇角,眼底却无笑意,完全转过了身,健壮的两只臂膀向她张开,盯着她脸色神色道:“沐浴香汤之时,香肌玉骨的宠奴在怀才算乐事,文夫人说是吗?” 文令仪裹着圆领袍,见那沾了浴汤的臂膀黝黑健硕,刚刚才毫不费力地抱她在怀,力道大得惊人,怎么挣都没用,不由木了木,吓得向后退去,手上一抖,连带剩了些药渣底的瓷碗摔碎在脚边。 她一边蹲下身去拾碎瓷片,一边白着脸应付道:“碗……碎了……” 拓拔宪已从浴池中走了上来,全身近乎□□,可他并不在乎这些,径直走到满地碎瓷的女人身边,低下身将轻飘飘的她抱在了怀里,不顾她惊呼抗拒,带她离开了随时会划破肌肤的碎瓷。 等到在浴池重新坐了下来,女人还要挣扎,他垂下眼帘,淡淡道:“朕还未尽兴,你若喜欢,可以继续。” 文令仪顿时停下不安分的柔掌,瘦弱见骨的背抵着他胸膛,略显僵硬地坐在他怀里。 拓拔宪学着从前亲了亲她侧脸,做完自己先愣了愣,见她无动于衷,宛如冰人,低头在她细颈侧重重咬了口,离开时于她耳边冷笑道:“朕忘了件事,香奴且忍着些,药在之后才起效用,防不了刚才之事。” 文令仪还要继续无动于衷,却在他分开自己双腿时慌了神,热掌探入圆领袍后忍不住僵直了身骨,如被挑在枝头的惊弓之鸟。更是被那只和温泉水一齐冲进来的长指逼得紧咬住下唇,呼吸一重。 男人指上带了薄茧,平常觉察不出什么,却在此刻分外清晰,越入越深,到后来甚至像带了恶意般四处碰壁,一面低头看她神情。 “不喜欢?不喜欢也得忍着,不然若怀了朕的子嗣,便要劳烦公主以千金之躯诞子了。” 文令仪不发一言,看着浴池中的水波微微晃荡,双腿蜷得越来越紧,用尽全身力气。 却因为男人手臂的存在,怎么紧都合不拢,而且她越是强忍发力,男人越是入得深,两人像是赌气般,谁都不肯放松。 清了东西出来后,文令仪整个人软软地瘫在男人怀里,鼻尖扑出忍了很久的温热呼吸,好不容易被贝齿松开的下唇红得快要出血,双眸也失了焦般散着。 拓拔宪洗了洗手,水声窸窣,将手掌往上,挪到她细腰上面轻握住,见她通身糜艳,几乎难以用言语描摹,但凡人见了都知道是有主的宠奴,陡然升起极大满足,在自己方才落下牙印的粉颈处亲了口,渐渐替她揉起腰来。 “这下夫人和朕都可放心了。” 文令仪不能行半步,没发觉他在腰间多揉几下便能缓和些酸软,屈辱地合上了水光将溢的双眸,双拳紧握。 …… 穿来的圆领袍有了新主人,拓拔宪换了件新的,便骑着匹膘肥体壮、毛色光亮的紫骝马回了宫中。经过重光门时,宫门洞开,他并未勒马停下,疾驰而过。 “主上——!” 他听见耳熟之声,虎掌勒马,紫骝马发出声长啸后停了下来,马蹄刹在青砖。 “何事?”拓拔宪看了眼匆匆跑来的德庆。 德庆来不及擦去额汗,赶忙喘着气道:“主上,老祖宗病了,方才叫青雉请您去兴庆宫看看呢,奴婢说您有事出去了,回来就去。” “知道了。”话音刚落,拓拔宪猛扯了下缰绳,纵马向兴庆宫而去。 推开兴庆宫的大门,却没有他所想的药气缭绕,反而从屏风后溢出的茶香浓郁,颇有闲适自在之风。 守在屏后的青雉赶上前来,接了他手上马鞭,笑道:“主上这就来了?辛贵人正陪着老祖宗研究洛阳城里头时兴的茶道呢,听说还有人借这茶道得道升仙了,您说玄不玄乎?” 拓拔宪跟着她往里面走,对茶道兴致不高,只问道:“说老祖宗病了,这是怎么回事?” 几步路的功夫,也就快到了屏风后,花厅里就能见到老祖宗本人了,是以青雉微微欠身,向里比了比手,低声道:“无甚大碍,老祖宗主要是心病,主上进去看了便知道。” 拓拔宪略一挑眉,负手绕过了屏风。 “老祖宗,臣妾素日是个粗人,对茶道没什么研究的,可他们都说,这汉人喝茶如饮水,许多交际都在茶桌上进行,若不会此项风雅,始终是个不懂汉礼的门外汉。主上修习汉礼,臣妾想着自己也不能落下,多懂些茶道,便能多体贴主上几分。再者,这茶道于人养生有益。此前那两个南方娘子在兴庆宫时,老祖宗多吃了些桃子便身子发虚,想来她们虽是南方汉人,却年轻,对这养生之道看得不重。臣妾在家中听父亲说过年长者要多多保养,便记了下来。如今既有这个养生茶道,不能不将它献给老祖宗,尽臣妾一分孝道……” 辛夷落于座下,虽不是正对屏风,余光可以看见来人,更何况身边还有馥丹提醒,知道主上已入了此间,便把声音放得越发柔婉,徐徐向座上的老祖宗说道。自然也是让进来的主上看见自己说这些。 拓拔宪在对面席末站定,看了看老祖宗神色,见她康健如常,没什么异常,便准备站在当地说几句就告退。老祖宗看出他的心思,笃声道:“宪儿,你上前几步来,老身和你有话说。” 拓拔宪瞧了眼辛夷,因外人在场,给了老祖宗面子,果如她所说走到了正座之下,微微颔首,“孙儿听老祖宗训导。” “什么训导?”老祖宗笑得眼尾牵出数条褶子,乐呵呵道,“不过是几天不见你,想你了,找你说几句家常话,也叫你听听老身的唠叨,让老身这个老祖母发发烦人的牢骚。” 拓拔宪也笑道:“老祖宗的唠叨,孙儿听多少都不觉厌烦,绝不是什么烦人牢骚。” 辛夷也趁时插入一句道:“是呀,主上孝心可为臣鉴,如何会厌烦?只会怕老祖宗多费了口舌,疲累了身子。” 拓拔宪脸上笑意渐淡。 老祖宗看得真切,看着座下两人暗叹了口气,又继续笑呵呵道:“辛贵人说的不错,看来这几年你长进了不少,宪儿,你说是不是?” 拓拔宪目不斜视,“老祖宗若有什么话,便交代孙儿去办,孙儿吩咐下去,让他们尽快办妥。” 一旁的辛夷咬了咬唇儿,见他还是如往常般傲慢,不把自己看在眼中,忍不住闪过些愠怒,不忿得多看了他几眼。 她原以为再度入宫,便是再差,两人也有些旧日的夫妻情分,比起旁人总有好些话可说。没想到他除了封妃之日去了含光宫,幸了那个至今不知面目的贵嫔后,其余时日,根本不接见后宫嫔妃。她在栖元宫苦等数日,不过望穿秋水,徒劳无功。 眼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特意换了身简朴大方的翠蓝衣裙,早起便来兴庆宫问安,还把母亲从宫外带来的茶具进献给了老祖宗,话语中多加奉承讨好。本就是想着借了老祖宗的光,能见到他,见面三分情,想来今非昔比了,自己做了如此多的改变,他也该看在眼里,还自己几分尊重。有了这些尊重之后,再慢慢地养出些情谊,把那个来路不明的贵嫔踩在脚底,之后再图别的。 没想到他竟如此不给自己面子,当着老祖宗的面就对她视若无睹,和七年前简直没半分区别。 “宪儿”,老祖宗也颇有些无奈,“你和辛贵人从前就有段缘分,如今重修旧好,老身乐见其成。她如今也有孝心了,巴巴地来教我这个老妇人茶道,懂事许多。满屋的茶香你也闻见了,不如让她斟杯茶水给你,可好?” 辛夷早已顺着她的话斟了杯茶,低眉顺眼地奉到了拓拔宪跟前,压下了自己的委屈,柔声道:“请主上一用。” 走得近了,却闻见股沉香味,和茶香犯冲。 老祖宗也劝道:“宪儿,人家到底也是个娘子不是?” 31. 第三十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三十章 拓拔宪置若罔闻,连过去偶尔会生出的不耐也没有,虎掌一捞,接下了德庆奉来的马鞭,走下石阶大步来到紫骝马边。 辛夷见他对自己比从前还要看轻,连她说话都不当回事了,怒愤难抑,扶了馥丹的手臂飞快起身,顾不得提裙慢步,在他身后直冲下了月台前的阶子,边跑边大声叫道,“陛下,这次明明是您亲手把我迎入宫中的!” 以前可以说是迫于辛家权势,这一次,他已成为大魏君王,真不想谁逼得了他,难道不是他有心求娶? 随她如何想,拓拔宪不过扶住马鞍,长腿轻轻一跨便上了马背,目不斜视,只在离去前略微看了眼德庆道:“送她回宫,闭门思过。” 寥寥数语,便禁了她的足。 德庆应了是,掉过身子,见辛夷汹汹而来,大大地张开自己臂膊,横挡在辛夷与马儿之间,“娘娘不可,小心叫马蹄伤了。” 辛夷只能眼睁睁看了好不容易见到面的人引马而去,留给自己马后扬起的淡淡薄尘,照着这些尘土的午后骄阳也格外刺眼起来。 她强忍泪意,见人都有远了德庆还敢挡在面前,分明就是刻意为之,一时怒不可遏,染了蔻丹的长指几乎劈头盖脸照面打去,“你个刁奴!胆大妄为!竟敢阻拦本宫与陛下相见!” 仿佛这般说了,便能抵消去那人的视若无睹,在心中告诉自己原是这些奴婢的过错。 德庆眼目清明,看得出她这是气急败坏了,持重地后退了下,掸了掸衣袍覆尘,气定神闲道:“娘娘怕是忘了,这里已非娘娘为主母的东宫,而主上,也无需再忍耐娘娘的性子。” 被他不留情面地揭开真相,辛夷呼吸一窒,再睁眼时眼中多了几缕血丝,梗着脖颈冷笑,“贱婢,看来你还记得昔日之仇,只恨当初没打断了你的狗腿,留你命到今日,胆敢耻笑于本宫!”说完,更进一步地扬起掌心,想故技重施。 还记得拓拔宪将那女人留宿于东宫书室后,接连数日留她一人,不召旁的女奴。用膳饮水,宿寝出行,每每将她一个留在身边侍奉。 她只当男人初开了荤,兴头还在,也就忍了。 谁知大半个月后仍然如此,甚至连东宫僚属都找到她这里来,希望她劝诫殿下不要沉迷女色,疏于大事。 她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寝殿门庭冷落,连初一十五这样的大日子也不见殿下驾临,那里却是春光一派,心中就积恨难当。 馥丹进言下,她领了一干仆妇,再叫来从父亲那里要的精悍亲兵,意图将魅惑主君的女奴绑了,即刻逐出府去! 谁知太子跟前的区区内侍就敢阻拦她,丝毫不把她放在眼中,只说未承召见,谁人都不得踏入书室半步。 为了立威,更为了泄愤,她支使亲兵用指粗的麻绳紧紧捆了该死的刁奴,送到仪门上用军棍扑打,誓要叫他知道尊卑贵贱。 谁知他奸猾毒辣,偷偷让人请来了殿下,留下条狗命,更让殿下与她离了心。 新仇旧恨裹挟而来,辛夷如何能不施以重力? 紧随其后的馥丹却慌慌张张拦下了她,对德庆讨好道:“还请大人不要计较,娘娘也是气火攻心,并非有意为难大人!” 德庆打量了眼她,又瞧了瞧她身后怒容未定的主人,阴晴未定地说了句“是吗”。 馥丹忙道:“自然是如此,娘娘出身大魏世家,又岂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一面说,一面轻轻扯了下主子的衣袖。 辛夷甩开她手,不耐烦瞪她,想推开她,但见她摇头,还是停下了想了想,到底还是听了她的话,咬紧牙关,勉强露出个笑来,“本宫确实是性情中人,叫大人看笑话了。” 德庆不冷不淡,叫过肩舆来,着送这位贵人娘娘回她的栖元宫。 辛夷长指抚着衣袖上的双鱼纹,耷下眼道:“本宫还要进去向老祖宗赔罪,大人没什么事还是先走罢。” 德庆袖起手,皮笑肉不笑,“陛下谕旨,请娘娘闭门思过,比照过去,至少也是一月有余。” 辛夷脸上青红交加,恼怒抬眼,“本宫给你脸了?” “奴婢要什么脸面?娘娘才需要脸面才是。”德庆越发向她偏了偏头,两张嘴皮一碰,说出个彼此熟悉的人名。 还要发作的辛夷听了,浑身泛冷,鬓发短时间便蓄了汪湿汗,整个人像被浸在冷热交替的水中,几欲昏厥。 德庆直起身,手比了比肩舆,笑道:“还请娘娘登舆,速速回宫,不要叫奴婢为难。” 辛夷神思不属地应了声,气势削弱了十之八九,连馥丹也觉察到了不对,不住看向她。 “回宫。”辛夷将发抖的十指藏在袖下,跨出一步差点软得跌倒,还是馥丹扶住了她。坐上肩舆了,重重咽下口津,视线掠过德庆,又在他看回时躲开。 到了栖元宫前,她罕见地对德庆有副好脸色,下了肩舆请道:“劳驾了,大人可要进来喝杯热茶?” 馥丹也忙道:“还请大人赏赏光!” 德庆微欠了欠身,“不必了,娘娘所居,奴婢岂可冒然涉足?尊卑本分,奴婢铭记于心,不敢忘怀。只想告诉娘娘,彼时东宫之内、如今宫中,于主上而言,不存在秘密二字,还望娘娘好自为之。” 一颔首,便转身离开,转身前将她脸上的那抹心虚看得明白,无声笑了下。 到了乾阳宫,他问门口内侍,“主上在哪儿?” 小内侍朝书室方向打了个眼色,“才见过两位门下省大人呢,元校事又来了,送进去的药都没见空碗出来。” 德庆入了里面,果然见文牍累累的书案左上角安放了两碗黑浓药汤,热气已散了大半,只剩片缕从药汤析出,看样子也快凉了。他赶忙坐过去,拿手碰了碰玉碗壁,小声道:“主上,可要奴婢着人再热热,侯令官说药热抵效三分,冷了吃下去容易胃寒。” 拓拔宪手边拿了元玄献上的禀文在看,听他说了便道:“放在那儿罢,朕就喝”,说完目十行地看完了,才要落印,想起自己的乌印还在别处,蘸朱笔写了个名号,把禀文还给了元玄。 他出宫一趟积下不少事。眼前虽是年节,有些事不等人,若不及时处置,会遗留成患,容易担干系。此时到乾阳宫表个姿态,费不了多少事,真要担干系了,说起来便多几分余地。所以凡是这时请见的,都不会轻易离开,而是等在官署抑或南院,一直到被召见为止。 这次他要元玄借了元宵佳节查奸治乱的名义,对洛阳城防加以改动,还要求少打草惊蛇。 元玄两手接过禀文,退出了书室。 拓拔宪放松了些靠在交椅背上,从德庆手上拿过药碗,不疾不徐地喝饮,一碗接了一碗,尤其到第二碗时,越发喝得慢下来,似在品赏。 德庆见了笑道:“主上这样喝法,倒显得这药汤是甘露了。” 甘露吗?不是的。 药汤苦涩,是她口中味道。 拓拔宪唇边浮起一笑,很快散了,没和他多说什么。对面宫壁上悬着涂满朱漆的长弓,漆弓旁边是把宝剑,他看着剑身,久久未曾挪眼。 德庆随他视线望向壁上那把宝剑,好像是那日文娘子丢在书室的,他收拾了要挂回去,隔日却被主上下令挂在此处。 他偷偷看了眼主上,见那黝黑宽大的手背上,竟多了几条新抓痕,看着像是女人的指甲留下的。看了又看,越发觉得像,粉白粉白的。可到底猜不出是谁,更不敢想是什么女人赶在帝王身上留痕…… “把剑送到东宫,说是他母亲的旧物,要他好生保管。”拓拔宪放下药碗,淡声道。 大概那日她不管不顾冲进来,也有几分所谓“孽子”的功劳,他不小了,该知道礼义孝心,记下父母恩情。 德庆却记得这把剑是主上亲手锻造,自十五岁时便跟着主上,没第二个主人,怎么会是太子殿下的母亲留下的旧物? 狐疑地想了想,难道自己哪里记错了? 却在接过空碗的刹那灵光一闪,不对!他没记错!这……这剑除了主上碰过,便是那位 32. 第三十一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三十一章 就在下一刻,车门却紧紧合上了,将车厢重新封成与世隔绝的小小天地,密不透风。 文令仪垂睫轻颤,屈了半身,曳着淡青罗裙坐到了车门附近,柔掌扶门。 “夫人有何吩咐?”车夫听见动静,在外下意识按紧了车门,周身警备起来。其反应之快,措辞又不卑不亢,明显并非常人所能做到,最大可能便是拓拔宪从军中检出的军士。 “……她去了哪儿?可别叫人挤撞了。”文令仪攥着雪帕,轻咳了声,话中透露担忧之意,搭了个解释,“若能远远看着,到底叫人放心些。” 仿佛要印证她所说,拥堵人群中冒出几声斥骂,诸如“谁的臭手,敢胡乱搭来”“莫挤莫挤,鞋履要叫你穿走了”“不好,簪子着人勾了,快帮我看看到哪儿了”,不一而足,此起彼伏地响闹,乱成一锅粥。 好在佳节时分,都是去庄严寺听头道钟鼓声的,耐性比平时足得多,来回交锋几句也就罢了,不然只怕要因此生出口角,彼此领教领教了。 所以她担心的不无道理,回去的路上也太兵荒马乱了。 车夫却稳坐钓鱼台,嘻开嘴笑了声,“夫人放心罢,她拿了腰牌去前头开路,片刻功夫就带人过来了,不妨事的。” 文令仪哦了声,果然放心许多,余下的些许不安也是人之常情,“可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如此密匝匝的人流,路只怕不好挤。托了你的双目,且再仔细些,若看见她回来,便早早知会声。” 对此,车夫倒应得敞亮,很能理解这些闺中女儿的情谊。比如他们同处营帐之中,虽有什长、百夫长、乃至大小都统之分,军阶高低有别,但日日在一块儿吃住操练,早已和旁人感情不同。这位夫人如此表现,在他看来是重情义之举,再正常不过。 于是在堪堪看见青衣人影归来时,他屈指叩了叩车门,“夫人,回来了。” 话音未落,文令仪迫不及待打开了车门,欣喜得欲将半个身子探出张望,被车夫横臂才拦住了。知道自己一时太过情急,多少有点不合体统,反省之下,很合仪地坐在了位上,只以明眸向外打量,“在哪儿?” 车夫指了指西面,也正是围街木栅和疏导兵卫所在,文令仪随之看去,视线如放纸鸢般,远远近近,高低上下,却总找不到人。 “如何找不见?可是看错了?” 她手扶车厢,轻轻皱起剪绒般的乌眉,很是不解。 车夫此时也有些懊丧。方才有波人流涌过去,男男女女一大堆,才看见的人影被淹在其中,真要找起来简直没个头绪。早知就晚些知会了,多早晚的事,如今这样多少有些伤他面子。讪讪的,便把车门合了道:“是我草率了,夫人还是回去坐等罢,到车下自然就看见了。” 文令仪不敢惹他疑心,叹了口气,远远地看了最后一眼,好生坐了回去。 车门合上后,她不免有些焦躁,咬了咬下唇。 吴池明明就在离东阳门边不远的地方站着,她数次向他看去,不见他有任何反应,想来没有察觉。 但要从西宁公府如实传出消息很难了,出来能碰上他的机会也极少,今日算赶了个巧。一旦错过了,谁知还有没有下次。 她须得设法让吴池看见自己,明白她当下处境。 “夫人,我回来了!” 车外陡然响起的声音让她有了头绪。 文令仪猛得推开车门,弯着细腰,匆匆忙忙地前去相迎,急得足下一个踏空,摔到侍女怀里。 侍女吓得紧紧抱住她,捧了束娇花般,“夫人小心!” 周围人群也向这里看来,不少人被那罕见品貌夺了目光,驻足流连,舍不得前行半步。 文令仪好不容易站稳了,发现各色人都在观着自己出丑,不大自在,想以雪帕来掩。找了却发现手里的雪帕不翼而飞,向侍女说了,还道帕子一角还绣了个“襄”字,应是方才扑到她身上时脱了手。 侍女知世家女子贴身之物至关重要,丢损了容易出事,便也帮着四面看了看。 一阵快风扬尘起,文令仪手背掩唇咳了几声,左右找了圈,更是远远地看了眼,实在找不到了,几乎是落荒而逃地摆摆手,“罢了,就是块帕子,没了就没了,早些回去要紧。” 侍女扶她上了车,仔细掩好车门,笑道:“夫人刚才差点吓坏奴婢了,人多且杂,车架又这般高,若摔了,只怕身上要留好几日青紫。” 谁也猜不准主上何时来找夫人,但来了总要幸夫人,若看见青紫,他们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 文令仪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多亏你机敏,处置得当。” 心底却在想着方才吴池到底看见她没有。 似乎对视了,又不能确定他是看向她,还是这里的百姓…… 马车开始动了,木轮碾过石道,比起高高低低的马蹄声,久响不息。 “有了这些人在前开路,果然畅通无阻。”侍女寻着话打发辰光。 似乎也就是这一刹那,夕阳落尽了余晖,天阴了下来,冷气不知从哪而起来,自四面八方渗入了车厢,她切实感受到了,又问了要不要把氅衣披在身上。 文令仪说好,其实心神不在这上头。 哥哥那时怎么说的呢? ——吴池有办法助她离开洛阳。 可马车就快过了东阳门了。 过了东阳门,如何再找机会见到吴池,她不知道。 于是真的也感受到了黑洞洞的寒意,像……拓拔宪正在冷冷看着她,笑她只会做无用功。 她裹紧了氅衣,半张脸几乎都埋进领口的一圈狐毛中。 但就在马车车轮滚过城门洞的时候,有道公事公办的声音从外传来,落到了车厢里头,平地惊雷一般。 “恭迎贵人回城。” 文令仪咳了几声,娇怯不胜风寒的样子,问若有所思的侍女道:“可还有帕子?” 侍女,也就是春羽,恍然大悟,急忙开了沉香漆盒,递过去雨过天青色的素帕。 …… 接连三日,文令仪都没再出去,只在西宁公府里教文洛读书写字,偶尔牵着他去花园里游戏。 偏偏这天晴光正艳,那人想到了她身上,一大早便让春羽告诉她,宵禁时乘车去东安里,好好在临春阁中相侯。 轻慢随便,有些对外室召之即来的意思了。 春羽说完后便有急事,提脚出了里间。 文令仪由侍女们洗着脸,洗干净了还要敷层药脂——从临春阁送来的,一连三日都是这般。今日侍女刚给她敷了,要用轻柔的手法慢慢按摩时,她推开了侍女的手,拽来漆盘上的面巾子,狠狠在脸上擦拭。 擦去药脂的白皙脸蛋上立刻显出一道道红痕,像被细线划伤般。 侍女从她手中夺下了巾子,一看,吓得花容失色,“夫人有什么不开心,只在奴婢们身上出气就是,千万别伤了自己的玉体!” “若叫那位看见了,不仅奴婢,夫人也交代不了呀!” “请夫人惜身惜福!” “滚……你们都给我滚……”文令仪双唇发抖,琉璃般透亮的清眸似乎马上要滴下水来,站在匀匀洒落的晴光底下,披了头浓密乌发,像传奇中写的姑射山神女。 三日以来,原来的容貌在药汁的作用下慢慢显露,本来就出色的模样添了自然二字,便是生气也像尊白瓷玉像,清丽得叫人不忍亵渎,偏偏又不由自主想靠近她。 由此,侍女们也知道这位夫人只怕会更受宠了,哪里敢轻易离开,齐齐跪在了她脚边,异口同声道:“奴婢知错,请夫人降罪。” “我只是要你们先出去。”文令仪深吸了口气,走到明窗前,背对她们克制自己的情绪。 “出去!都出去!”春羽赶了回来,将这些侍女都叫出去,对她的背影笑道:“是奴婢不好,这些人还要多调教。夫人且转身看看,奴婢给您带什么人来了?” “什么人?”文令仪顺着她的话说,却没半分好奇。 左不过是他玩弄她的把戏罢了。 “钟儿,还不快来见过夫人,几天不见你迷路了不成?”春羽向门外叫了声。 猩猩红软帘一掀,钟儿的脸从帘下一角钻入,连带整个身子入了里边,眼儿红通通得像个核桃,仿佛才哭过一场。 文令仪扭过头一看她,眼也红了,正要待她上前,想到什么,又飞快地掉过身,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个样子。 被拓拔宪压在床笫间肆意欺负过的脸,要不是受之父母,她宁愿毁了去。再不济,也会让这张脸不见清白天光。 “娘子……”钟儿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我都知道了……一切都是权宜之计。公爷和郎君出门在外,陛下为了保全娘子,才派了这些人来。娘子所做改变,也只是怕万一有失。春羽姐姐都和奴婢说了,娘子不必自责,这几日钟儿并没有吃苦。” 文令仪身躯微震,没想到会是这样,这才重新转过了身来,牵起她的手,上下仔细地看了看,“真没伤你?” 钟儿头摇得似拨浪鼓,“没有,半分都没有!”却在两人接手之际,悄悄捏了下娘子的小指。 文令仪松开她的手,空握了握,笑道:“好,真好。你总算回来了。文洛和你熟稔,今夜你务必要好好照顾他。” “娘子不是说要亲自?”钟儿问道。 文令仪道:“是,是我亲自照顾。但你那日说的不错,文洛大了,我虽是他姑姑,男女有别,晚上还是在两间屋子安置比较好。若有什么,你高声叫我就是了,反正就隔了一道壁子。” 到了夜间,钟儿在屋子里给文洛喂了安神盏,便把灯熄去大半,只留两束微光在床脚不远,方便有什么事起夜用。 躺在黄花梨脚凳上时,她一直睡不着,倒不是因为板子硬,而是总觉得娘子白日所言意有 33. 第三十二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三十二章 文令仪骑马般分开了双膝跪坐,双手被反剪到纤弱的腰后,即便烛光明明灭灭,也不妨碍她目睹他如何折辱自己。 没有多余柔掌捂唇,唯有咬牙强忍。 清醒地承受,更要清醒地忍耐。 但凡她口中溢出一声,便颜面尽失,往后在文洛、侍女面前就不用活了。 拓拔宪仿佛知她想法,比起平日的暴风骤雨,这次反其道而行之,极慢地入。 对他而言也是种异样的考验。 豆大汗珠自他额角滚下,滴到她雪肤之上,沿着曼妙身形蜿蜒流动,与她身上香汗相融。 对文令仪而言犹如酷刑。 春日宴没有发作,她的神智清醒如常,无一刻不知眼前人是灭国灭门的仇敌,却与她做着世上本该最亲密的男女才会做的至亲至密之事。 咬得唇朱如泣血,湿腻腻的乌发贴在脸颊,绝望地忍着声儿,几次想向他求饶,让他杀了她,别用这些来折磨。可是脑中又有一道声音,叫她再忍忍,反正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她也已忍了几遭,求饶无疑功亏一篑,不值得。 脑中的弦绷断一刻是她无意间看见了在镜中倒映出的景象。 只见淋漓的汗水下,古铜与雪白两色对比强烈,交叠缠动,贴触击撞,于烛光明灭间化成极为淫|靡的一折,不堪入目。 她看了一眼便匆匆挪开,反剪身后的柔掌渐握成拳,琥珀眼儿难以自抑地朝拓拔宪露出了恨意。 一经拓拔宪看见,他猛得停下,鬓角处的颌角咬紧,又粗又重的呼吸之后,忽然将她翻了个身,面朝粉壁按在了上面,直到看不见她那双充满恨意的眼。 他靠近她哑声道:“恨孤吗?那就尽情地恨,一刻也不要停止,唯有如此,才对得起你的所作所为。孤最喜欢的,便是你恨孤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临春阁你想去,孤便不让。那个小皇帝你想护着,孤便绝不会轻易放过。乃至晋苏晋纯,都一样。朕本无意对亡国的公主和皇帝做什么,赶尽杀绝于孤的大魏无益,可孤没想到亡国公主会是你!孤生辰时你给孤的贺礼,孤永世难忘,想必你也如此。” 他的平静之下藏着深不可测的狠戾,文令仪深深打了个冷战,恍然间想起在东宫的最后一天。 那日天气很好,也是晴光满地,连日阴雨的郁气被盛烈的骄阳一哄而散,滴水的檐角半个时辰不到就干燥如初。 太子殿下踏着新阳,衣袂飞扬,意气风发地回到了东宫。 他此番在朝局中大获全胜,辛家无法再成为他的掣肘。亲手提拔的寒门诸子在南下战事中屡建战功,战报接连抵达洛阳后,极大挫伤了世家气焰,让他们不再敢以军中动乱来胁迫于他。 至此,本就多病的皇帝也无法再给他施加任何压力,顺利继位指日可待,甚至让他的父皇提前退位也并非办不到。 他的十九岁生辰也办得比任何时候都盛大,甚至有些东宫僚属认为太过浮华,只怕会惹人非议。 他一意孤行。 给钟爱的宠奴准备翟服玉鞋。 还亲自安排了近臣在合适的机会上书,求了老祖宗筹备册封大典。 他知道宠奴并非世家出身,不明衣冠品秩,却也没打算告诉她赶制的翟服乃是太子妃受册的品级,自己不日就让她成为东宫主母。只和她说两人要一起陪着孩儿长大,再不会有人可以威胁她性命。 明明是他过生辰,他给她准备了礼物,却再满足不过,觉得不会有比她康健更好的贺礼。 文令仪那时只觉得是个很好的机会,着侍女收下了衣鞋后伏身拜谢。 抬起头看他时,笑意含蓄又柔媚,“殿下,妾也给您准备了生辰贺礼。” 侍女们识趣地鱼贯而出。 她献上一杯清酒,待他喝过后,边唱着“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①……”,边两手牵着他的一只衣袖,往璎珞斗帐旋退旋走,轻歌曼曼,淡褐宝石的眼中尽是他英发雄姿。 到了榻边,柔指轻轻抵了他胸膛一推,便让他倒入了香帐中。 太子殿下想拉她一起,被她断然拒绝,只好在叠起的软被上以手支着额,醉眼微饧地看自己这位胆大包天的宠奴,打量了下,笑眯眯地打趣,“所谓贺礼是香奴?若是,不如送咱们的孩儿,比你好养些。” 由他的话想去,她自也想到了生子艰难的那夜,好像就是从那时开始,他开始对她格外得好,以至于她与掖庭的旧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了联系,顺利得不可思议。微微一愣,很快又回过神,咬了咬唇,扭过身去,不让他看清自己脸上表情,“才不是……但也相去不远。只是有些贺礼,妾许殿下看,不许殿下说,如若殿下还不闭眼,而要乱说些有的没的,我便不要送了,反正吃亏的不是妾。” 在外头呼风唤雨的太子殿下见了她这个模样,不怕她使小性,只怕她因自己扰了她精心布下的局而躲到哪里生闷气,不敢要她不送就别送、自己后脚就找别的女人去,英雄气短地闭起了眼,唇角微勾,“好,孤不乱说,但还是要多谢香奴为孤的生辰用心——” 等来的是利刃加身,血腥入鼻。 文令仪脸贴着冰冷粉壁,明明只过了一瞬的辰光,却觉得历经了沧海桑田,足够她从混沌无知到清醒。 他提贺礼,便是明说他不会信她了。 如戏弄鼠雀般,给些生的希望,再亲手毁去,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简直形同降临人世的恶魔。 她似乎能听见牙关相互打战的动静,又听见壁子那边文洛和钟儿的呼吸之声,微颤的柔掌用力向后狠狠推了一把。 既然如此她还顾忌什么?要杀要剐都好,不必再委曲求全,演什么让她无比恶心的香奴。 她早就受够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受够了。 可越推,男人染了薄汗的赤|裸胸膛反倒离她越近,即便留在胸膛上的指甲划痕越来越多,也无济于事,根本阻挡不住他。 文令仪被挤得贴在了粉壁之上,狼狈得为人鱼肉,没了从容,又揪又拧,又推又打,想让他知难而退,离自己远一点。 粉壁另一面传来了几句梦呓,钟儿在梦中以为文洛在哭,好言好语劝着,“小郎君,娘子在的,不哭不哭……” 文令仪听着,推他的力气变得越来越轻,不知不觉中清泪满颊。 自母后离世之后,她对文洛也说过很多这样的话,尤其在深寂无人的夜里,哥哥在书室治公事,她哄文洛睡,便常常这样安慰。有时竟不知在哄他还是哄自己。 拓拔宪被那泪光刺了下。 恰这时灯烛灭了,他再看不清她的脸,也无从探察她到底哭了没。 直到……她忍不住抽噎了一声又死死忍住,似早已悄然悬起的刀刃猛然划过他的心脏,伤窄痕深。 恩仇似在很短的瞬间泯灭了界限,只剩下紧密相连的他和她,听着对方最原始的呼吸,在黑暗中依靠对方来确认自己的存在。 他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梦魇,让她终生难愈,逃到哪里都忘不了曾受之辱。她却也早已化成骨血,融入他看似结痂的伤口,动辄血骨淋当,痊愈无期。 拓拔宪几不可闻地顿了顿,忽然离开了她的身体。 文令仪身后的钳制一经消失,趴在粉壁上喘气,宛若劫后余生。又发觉脸上冰冰凉凉的,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哭,根本没停下。 好在没了烛火,拓拔宪看不见,她用手背努力擦去泪痕。 拓拔宪欲言又止,走到了长榻边,拾起榻上的那团衣衫,丢到了她身上,不带一丝感情,“三日之后,朕派人来接你入宫。” 走时他又补充道:“朕愿意留着你和那个小皇帝的命,是因为你还有用。但刘嘉树,你不要试图耍花招,你的一举一动,朕都知道,惩罚的办法,朕也有很多,多到……今日种种,微不足道。” 文令仪瑟缩了下,没应是,也没应不是。 待他走后,顺着粉壁慢慢坐了下来,在黑暗中,从他丢来的一团衣衫中找出外衫,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 春羽推门而入。 主上突然驾临,方才从房中出来时脸色算不上好,又留了夫人在黑漆漆的房中,想也知道出事了。 她留了闲杂人等在外,叫了声无人应,便去了烛台附近,找到了火折子。 “等一等再点。”角落里,女子微哑的柔声传来。 她忙将火折子放下,沿着出声方向看了眼,想走 34. 第三十三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三十三章 文令仪听了,莫名而起的寒意钻入骨髓中,连骨缝都透着冷。 她都不知吴池究竟有什么办法,拓拔宪就已先一步知道了吗? 还是……单纯因为吴池那句话惹了他疑心大作,并无别的什么? 但无论如何,她都已“自愿”入了魏宫,比起四面受监视的西宁公府,只会更加无计可施。 因太过惊惧,脸上无法做出其他表情,唯有心如死灰的麻木一色。 直到一阵轻微疼意从掌间传来,她神情微松了松,纤乌微翘的长睫往下一勾,漠然看了眼。 这才发现自己无意识间攥实了柔掌,指节紧紧抓着红紫绫罗裙不放,被丝织纹路磨得通红,松开时仿佛正在滴血。 有谁还记得,如今魏宫,其实也是当初宋宫,鲜卑贼子将它从宋人中硬生生夺了来,霸作了自己的宫室……于她而言,这座新囚笼不仅守备森严,更是昔日杀场,笼罩其上的阴郁可怖,从未在她心头散去过,走入宫中,便如走入噩梦。 楼殿砖石,草木花叶,銮车行经而过,她仿佛嗅到血味腥臭未干。 銮驾沉沉笃笃地驶入内廷,消息很快传开,无人在乎车架中人如何想,都道贵嫔娘娘得宠,竟能以天子座驾堂而皇之出入宫闱,有些过去宠妃初得势的模样了。 德庆一得了消息,不敢耽搁,赶忙在书室外禀见。 书室内不仅主上在,还有袁钟两位家主,下了朝会便被留在此间,似商谈紧要之事,连他也只得在门外守着。 只这位娘娘到底不同,话才落地,就听见里面叫他进去。 他绕过坐在横栏木椅的袁怀安、钟文生两人,到了主上不染纤尘的翘头案边,附耳道:“贵嫔娘娘快回含光宫了,老祖宗那里也得了信,只怕会闹出些动静。” 天子嫔妃,本该在宫闱中谨守宫训,好好侍奉君王,繁衍子息,如今却明晃晃出入宫闱,简直视宫规为无物。 况且至今不曾拜见老祖宗,于违禁上更添了不孝嫌疑。 主上若不护着,虽说占了三夫人之首,老祖宗要存心追究起来,按了宫规处置……这位娘娘没得力娘家护持,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但德庆总觉得不至于。 这位娘娘……他看不透。 拓拔宪一身家常衣服,海龙暗纹藏青圆领袍,劲腰上围了圈玉面革底的蹀躞带,走近了很容易便看见圆领袍领处隐隐透出指甲抓痕,甚至还有些散落的淡淡青淤,似秀气牙齿咬出的牙印。若不是在乾阳宫书室,只怕会有人误以为是武家子弟,还是颇浪荡、无所顾忌的那一种。 他听了人已入宫,心兀然急跳几下,却面不改色,只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挥挥手,“知道了。朕还有事,先出去罢。” 袁怀安、钟文生两人正有些坐立难安,只觉身下的横栏木椅竖起了芒,刺得臀疼,虽不知发生了什么,总归是个脱身机会,忙借此齐齐起身道:“陛下之事要紧,切不要因为臣等迟延了才是。” 德庆也顺势停下了脚步,垂了手,看主上意思。 拓拔宪往座椅后一靠,淡淡道:“无关紧要的小事。你们坐下说话,不要拘谨。” 袁怀安、钟文生对视了眼,暗叹了叹,只得战战兢兢坐了下来。 大军开往北地,又是冬日行军,所需军备比往日更甚。单棉衣冬鞋一项就所费不少。加之去了后虽名屯军垦荒,开春尚早,口粮仍需供应,即便到了春时播种,没有去年屯粮,也只能从南面将粮食运去。 本来派制军去南方也有帮当地厘清隐地、清查地方大族隐户来充盈国库之意,但厘地之事要翻历年旧账,许多田地由于战乱地契、过关契遗失,弄清楚来龙去脉费时颇多,未必来得及供应军中所需。 偏偏南方初定,不查清就滥罚容易招致民心波动,如此一来得不偿失。 但也并非全无办法。 袁钟两家作为南方世族之首,姻亲遍及各处,暗地里可联络之人连他们自己也未必清楚,若得其襄助,事情便容易许多。 查出了罪证,师出有名,不论抄家问斩还是其他刑责,肥了几代的不义之财总归能流入国库,解后顾之忧。 但袁怀安、钟文生既是南方生人,搬来洛阳不假,常言道叶落归根,心还是偏于南方,不亲不戚的,如何愿轻易供出这些? “陛下,臣也想替您解忧,可臣到底是个寻常人,没有辨人之才。见着通亲乡老,只觉他们举止温良,处处皆妥当,实在不知他们会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若有,也是他们瞒得太深了,连臣和钟大人都骗过了,还望陛下宽恕一二。”袁怀安垂下脑袋,丧丧气气地叹了口气。 随着他的叹声,钟怀生连忙接道:“臣也是袁大人这个意思。再加上已迁家到了洛阳,亲戚渐渐便有所疏远,不怕陛下笑话,实在也没什么交际往来了。” 话不离亲戚之言,言外之意说得相当明白。还是心中有顾忌,怕帮了陛下被南人记恨,陛下若不明白做了他们靠山,如何敢呢? 说来说去,还是落在被送回坐宅的两位娘子身上。陛下总不松口将两人迎入宫中,久了,到底心灰意冷,即便能帮也不愿再多出什么力。 闻弦知雅,拓拔宪微微一笑,“老祖宗前些日子还和朕说起,要多谢你们两家娘子入宫侍疾,要不是她们细心照料,只怕如今还缠绵病榻,说起要备两份谢礼。” 国库虽然不丰,但再缺钱他不会少了军用所需,粮草更是早已备好。但他要和钟袁两人算笔旧账。 在他这里没有无知者无罪,做了什么便该认,春日宴经由那人入了他的体内,危及君王之体,是为谋反。 “岂敢岂敢!老祖宗谬赞了,家里娘子不搅扰她起居便算没辜负其母亲在闺中的训导了”,袁怀安肉眼可见地活泛过来,“说来不怕陛下笑话,我家那位娘子回了家,还常常在梦中记老祖宗爱吃什么、几时做什么,也常和内子说她老人家待这些年轻人怎么好……” 如此,便定下了袁钟两位娘子以公主侍读身份再度入宫,封女学士,正七品上,秩比二百石。 女官清贵,可名正言顺陪侍帝侧,之后往往因才德封赏妃嫔之位,比寻常封入宫闱还体面。 袁钟两人喜不自胜,前后脚松了口,找准时机便告退,说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家里人。 两人走后,德庆进来时,只见主上对着新换了的悬剑出神,笑意全无。 “主上”,他硬着头皮道,“兴庆宫的人来了。” 拓拔宪起身,衣摆贴着身形微振,浑然天成的君王之气,威凛若神祇,下着阶子道:“走罢,朕也正好要去见老祖宗。” 青雉听见了,忙闪身出来,行完礼笑道:“奴婢和老祖宗赌说,主上得赶着来看老祖宗,老祖宗还偏不信,说主上这些日子事忙,哪里顾得上她老人家?叫奴婢猜对了不是。” 拓拔宪锋眉一皱,“老祖宗怎么了?” 青雉道:“老祖宗自然好好的,只是主上该操心那位视宫规为无物的贵嫔娘娘了,老祖宗可是说要从她身上开始明宫中法纪呢!此番要奴婢来,便是求主上同去做个见证。” 到了兴庆宫前,正好停了描金画兽的肩舆,有个汉室娘子正被人从肩舆扶下,短短几天不见,就变得弱柳扶风得紧,脸上苍白如纸。 拓拔宪加快脚步,走到了她身边,悄悄握住她的细腕。 文令仪被滚烫的虎掌轻轻颤了下,似在挣扎。 拓拔宪垂眼,忽然在入兴庆宫前停下了脚步,替她整了整腰间垂挂的佩环禁步,叮咚清脆的玉击声从他略带薄茧的指尖流出。 高大健壮的身形俯下身做这些,尤其还是帝王之身,一把扯下长长的禁步做些什么才是他的作风,做这样细腻举动,莫名有些旖旎。 跟在他身后的青雉忍不住多看了眼,讶异得很。 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若有所思。 忙去打量那被君王如此妥帖侍奉的美人,看清她面容之后,青雉直直瞪大了眼儿,难以置信地看向德庆,怎么会是她? 德庆也被吓了一跳,这位不是早已…… 拓拔宪还贴心地替她掖了掖侧脸的细发,轻轻掠到耳后,用着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那个小皇帝此时在东宫,朕也可以让他回到掖庭,故地重游。该怎么做,香奴有分寸。” “……是。”文令仪忍着浑身的颤栗,没有推开他,低眉顺眼,很是顺从恭婉。 拓拔宪冷冷一笑,将她的细腰揽过,只手便足以掌握。 靠得近,她红紫绫罗裙的裙底又微微散开,裙摆垂在他的乌靴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比她假意恭顺实则忍耐的姿态顺眼很多。 入了兴庆宫后,他还不松手,甚至老祖宗在青雉搀扶后坐在了雕云纹靠背圈椅上,他的大掌还贴在文令仪的腰后,滚烫禁锢。 “给太皇太后请安。”文令仪先说了句,才让他松了股掌,让她能矮下身去行万福礼。 老祖宗听青雉说了什么,并未叫她起来,往椅背前搭着的引枕靠了靠,威目扫过她,口中重重滚出一句道:“你可知罪?” 拓拔宪站在了她面前,微微躬身,“她出宫入宫,是朕的意思。” “可你托了老身管后宫之事,并未和老身说过只言片语。难道不是包庇?”老祖宗让他走开,后宫事由她处置,脸色严肃,连青雉也不敢多劝。 拓拔宪却含笑道:“老祖宗,是孙儿不对,早该带她来见您。” 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位老人,一直盼着他能在后宫有所寄托,如今有了现成的人儿,再怎样绝不至于真生气。 可这次老祖宗却一反常态,指着文令仪双目炯炯道:“你别说话,让她说!” 文令仪试着抬了抬眼,越过他的身形看过去,“我……妾知罪……” 从她口中再度听见这般自称,拓拔宪视线柔缓了许多,仿佛她又成了那个毫无心计、可怜纯善的香奴,青涩稚嫩得要他时刻护着才行。 “老祖宗,这一切都是朕的主张,和她无关。”他脱口而出,极少见地当面违逆老祖宗。 老祖宗看了眼脸色发白的文令仪,再看了看他,嗤一声笑了出来,“怪不得你不敢让她来见老身!不就是失而复得吗?瞒着,都瞒着,有本事也学别人金屋藏娇的法子,筑个金屋把人家藏一辈子。” 又叫青雉去扶她过来,“可怜见的,吃了多少苦头才回来,你倒舍得叫她连老身都不见。人再贱,也是娘生爹养的,不见过家里人,哪里算过了明路。” 文令仪抿了抿唇,被青雉迎到了 35. 第三十四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三十四章 一听见碎裂声,文令仪畏缩了下,悄悄看了过去,见拓拔宪冰冷如蛇地盯住她,被手炉烘暖的纤掌蜷了起来,心快从嗓子眼儿跳出。 他果然生气了,得想个法子应付过去,不然即便在兴庆宫,只怕也难以收场的。 飞快思索间,倚在雕云纹靠背圈椅上的老祖宗惊叫出声,文令仪立刻放下手炉,起身,扶住她因衰老而格外沉重却挣扎着想前探的身子,只为看得更清楚些,“宪儿,你手怎么了……” 文令仪随着她视线看去,只见鲜腥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在掌间形成血流,宛若新生了数条粗壮掌纹,淅淅沥沥地滴在品蓝底印宝相纹的绒毯上,还有些溅到了藏青圆领袍,顺着衣摆慢慢渗淌而下。 原来瓷杯碎片早已划破掌心,不过并未即刻见血,稍缓了缓才流出。 霎时,浓重的铁腥锈味弥散开来,充盈了四方宫室。 老祖宗年老之人,嗅不得这些,一嗅就心突突得跳,阵阵绞疼。她托着文令仪的手臂,指了这个宫女取干净布条来,又指那个宫女去太医署,赶快把令官侯闻方叫来,还让用她的肩舆去接。 正忙着,谁也无暇顾及文令仪之际,她急中生智,终于想出了个法子。 咬了咬牙,小心松开托着老祖宗的手,绕过月牙形杌子,拖着曳地长裙向拓拔宪快步走去。 地上横七竖八碎了许多裂瓷,块皆不大,却边缘锋利,一不小心踩踏其上,扎破了履底,入了人肤则极难取出,严重者甚至会阻塞经脉…… 眼看她就要踏入此间,拓拔宪冰冷神色微收,喝住了她,“你做什么?” 老祖宗也吩咐宫女道:“快拿东西扫了去。”又劝文令仪,“好孩子,着急也不要慌了神,他一个郎子受点伤不算什么,你避着些。” 文令仪却未曾停下鞋履,拎着裙面小心翼翼地避开散落在地的碎瓷,站到了拓拔宪两腿之间,有些怯地瞄了眼他。 见她毫发无伤到了跟前,拓拔宪鹰眸从她足尖落到白皙粉滑的脸上,不加掩饰地袒露猜疑,“你究竟在……” 话还未尽,文令仪伸出温暖干燥的柔掌,托起他受伤的那只手,婉身轻折,像只归家的乳燕般依眷地蹲在他膝前,捧看着伤处。 似乎很心疼,又不全是,半抬了抬眼看他时才看出亦含了愧疚,“都怪妾不好,说话太急,让陛下听了难受,还受了伤。” 她双眸纯然如宝石,声量亦如小小狸奴,“更该怪妾命格有损,不仅伤损自己的气运,还危及身边之人,每次都连累无辜。妾常常想,要是只有妾一人承受这些便好了。” 即便知道她是以退为进,这些温柔大约也均为假象,拓拔宪还是哑然了会儿,用没有受伤的大掌抬起她的下颏,与她对视,良久,轻得不能再轻地嗤笑道:“你一人承受得起?” 连真正让他尽兴都做不到,说这种大话,也不怕被他…… 文令仪好似读懂,又好似没有,腰间微颤,差点就此倒在他膝头,努力稳住身形,眉间锁了个小山,眼儿低低垂下。 拓拔宪冷笑了下,却没挪开眼,打算看她能做到何种地步。 隔了会儿,连老祖宗都不忍起来,“这孩子说什么胡话?要怪也是怪东西烧得不好,轻轻一碰就碎了,哪里扯到命格上头去?好了,快到一边去罢,你不会这些,让宫女们来,快止住血才是。” 宫女们捧来了白色细绢,列在朱红漆盘,应是新裁出的,干净洁白,织纹细密。 “娘娘,让奴婢们来罢?” 文令仪咬了咬唇,看了眼儿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拓拔宪,轻声细语,“妾想亲身弥补过错。” 拓拔宪淡漠地哦了声,不为所动。 文令仪见他不反对,探出细细的手腕,从漆盘上取了一截细绢,揉成了团儿,神情专注地在他的掌心吸去血迹。 绢渗了血,她柔软指腹也难以避免沾染,这还没什么,直到取用另块细绢时,动作大了些,一滴腥血居然被她亲手甩到了手背上,又冷又腻,稠得化不开。 文令仪僵在了原地,轻轻晃了下,很想停下为拓拔宪包扎的动作,即刻拿胰子洗擦,一遍两遍还不够,不想留下半点痕迹。 “受不了就让旁人来做。”拓拔宪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比谁都快地察觉了,鹰眸变得郁暗无比,嘲弄道。 看来他那句话说得没错,她果然善演,真心想讨好男人时,任凭谁都抵挡不住。 只是金枝玉叶,总有忍不下去的时候。 到这一步就腥得受不了了,停在当地犹犹豫豫,像被他逼着做这些。 拓拔宪略带嘲讽地一笑,想从她手里夺回手掌,不打算再奉陪她的戏码。 宫女也好心,欲接过她手里布团,“娘娘还是先去洗手罢,让奴婢来做这些。” “妾可以的。”文令仪回过神,两手圈住了他手腕,没用了很多气力,但很坚定,似在挽留要走的夫郎,不让旁人占去。 不知不觉带了些哀求。 很像以前在他面前的样子。 开始时她不过区区女奴,被幸了顶多也是房内玩物,要说尊贵自然谈不上,在东宫行走难免看人眼色。 别说去掖庭那种禁地了,就连在某些地方多留一会儿都会收到训斥,说她一介奴身,不能妄自涉足议政之地,免得落下窥视之罪,后患无穷。 规矩是规矩,人是人,她在宫中长大,自知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切的关键在于那个人愿不愿纵容她。 如此,便免不了投其所好。 可一介女奴,不可能以才学德行投其所好,到底还是落在了……铺了绣褥锦被的璎珞斗帐内。 年轻的太子殿下初尝欢娱,不知分寸,想着她既求了便多宠些,花样多些也有趣,便很过分地摆玩合乎心意的女奴,在她身上落满指痕掌印。 有几次甚至将她弄昏了过去,醒来还让她趴跪在衾被上,或是坐在他的腿上,香汗满身地艰难吞吃。 文令仪没感受到半分怜惜,只觉被辱了再辱。 好在这样便不用她刻意逢迎,只用装出些不舍他离去的神态,扯扯他的衣袖,勾勾他的手指,最多也就是抱住他的腰,软软地叫几声殿下,就水到渠成做了宠奴,甚至出乎意料地被他日夜专宠。 想到了什么,拓拔宪额际忽然涨了涨。 ……该死,这些勾引人的手段,她竟没忘干净,大概果然还在她那个哥哥身上用过,如今使出来,再顺手自然不过。 拓拔宪腾得起身,随意在掌上蒙了条新绢布,又将膝前的她拽起来,朝老祖宗略一颔首,“鬼神之事,宁可信其有,她与绍儿相认之事不急,待朕问过了方士之后再做定夺。饭就不必吃了,孙儿的伤在老祖宗这里收拾不干净,还弄脏地方,先行告退,明日再来请安。” 不必与那孩子相认,文令仪悄悄呼出一口气,紧跟着他道:“还请太皇太后放心,妾会照顾好陛下。” 老祖宗看了血既然止住,也不好异议什么,便道好,“那你们就先回去罢。老身也叫那侯闻方改道去乾阳……含光宫,事了了,再让他来兴庆宫回一趟话。” 拓拔宪先行一步离开,向外阔步大行。 文令仪欠身行礼,匆匆跟在他身后。 老祖宗看着这一前一后离去的身影,摇着头叹了口气。 走出兴庆宫时,文令仪差点和外面进来的三人撞上。 青雉在前引着,身后是佩剑的太子殿下领着个斜背书囊的白面童子,从月台斜斜走来。 “殿下,文公子”,青雉笑着向两人介绍文令仪,“这是贵嫔娘娘,快来见过。” 文令仪悄然停下了步履,飞快地看了眼那个与拓拔宪几乎如出一辙的傲慢太子,淡淡的酸涩在心尖闪过,几乎是为了躲避,又看向了畏头畏脑的文洛,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等确认他没受什么伤才松了口气。 文洛好奇地看向她, 36. 第三十五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三十五章 “唰唰唰”,裁云手持笤帚,认认真真地扫过每一寸地砖,专注得普天下再没有比清扫更重要的事。 几个同她一起做活的宫女见了,擦多宝阁的擦多宝阁,摆胆瓶的摆胆瓶,拂尘的拂尘,不敢多说半句话,却都在心里嘀咕,真是个怪人。 明明舌有天残,却能顺利入宫,还当上了领事的姑姑。 可要说她背后有什么人,却又不像,除了带宫女们扫洒布置含光宫各处,权不算大,如若外出,还必得请了又请,却也无济于事,批不下来的仍是批不下来。 这些宫女乃是新配到含光宫的,只觉这个叫燕姑的管事姑姑哪里都怪,入宫怪,面目怪,处事之风更怪,独来独往,不亲一人。 不过若要从前那批宫女们见了,也许会猜到些许端倪。 过去传闻贵嫔娘娘口不能言、言语有缺,甚至传到宫外洛阳城,并非空穴来风。只因夙日住在这含光宫的,正是眼前这位兢兢业业的领事姑姑。 地砖清扫过后,七八个内侍们从外而入,肩扛数匹毛制花毯,打开后呈绿地团花纹,团花外围每每缠了圈如火赤红。毯面茸茸柔软,触之如婴儿肌肤般,可以想象赤足陷于其上是何等舒适。 裁云作了个手势,问拿这些来做什么。 内侍们只道听命于上,前些日子只换了主殿陈设,今日之内要将含光宫余下殿所布列得焕然一新,处处点缀上多而不显的红意,最好如民间新婚时。 闻言,裁云脸色淡了淡,透过竿子支起的大方格窗,见正房内高大郎子怀抱了纤弱美人,身形契合,倒像极了良宵时的新贵人新嫁娘,忽而自嘲一笑。 “我们要铺毯了,还请姑姑往旁边让让,要是能叫姐姐们腾挪去殿外就更好了,免得施展不开。” 裁云点点头,和一众宫女出了此间。 …… 落在拓拔宪怀中,文令仪浑身冰冷,脸上惨败覆霜,不知何时而起的难堪将她紧紧包围,涌起的愧疚也快将她闷死。 即便她和裁云讲过些,到底和亲眼见到不同。 难以想象她若是裁云,见到自己好好地躺在拓拔宪怀中,会作何感想…… “香奴,你送来的雁器有够坚贞,为了不从口中泄露你一分半毫,竟然——”,拓拔宪抱着她很轻松地跨过正殿门槛,如拥片羽,对上她惊恐万分的眼神,恍若不经意道,“想咬断自己的舌根。” 霎时一大片厚厚的乌云罩住了日辉,黯黯然仿佛阴雨将至。门梁以内本就阴凉生寒,要暖炉供热,一下子便如生起的暖炉被人堆上了死灰、尽皆灭去了火星子般。 文令仪颤颤地一抖,凝睇他的眼,幽深得像能摄去胆魄,涩然道:“不会的,她明明还好好的……” “是好好的,再说不了话而已。现在又看到你,想必这辈子都不想再说话了。”拓拔宪淡淡笑了声,深邃的鹰眸染上些许温情,却是叫人胆寒的那种。他甚至低下头,在她冰软的颊上一亲,抚慰般。 文令仪读出了耀武扬威的意思,暗暗与他角起力,抵着他的胸膛用力挣扎起来,“放开!” 拓拔宪似乎对她这番表现很是愉悦,愈发抱紧了,“不放。” 偏偏刚才走久了腿软,文令仪被他的力气弄得往滚烫发热的怀里一跌,温热鼻息喷在他颈间,像投怀送抱一样钻进男人怀里,不由浑身气得发颤,脸上赤白相交,“我说了,你放开我!” “朕说了,不放。”拓拔宪仗着力气大,直将她抱在怀里往通向寝殿里间的过道走,由着她往自己身上招呼那些微不足道的力劲,渐渐地甚至抱了旁人戏狸奴的心思。 不喜欢又如何?亮爪子又如何?还不是只能老老实实呆在他怀里,抱她去哪里,便能带她去哪里,想对她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再说了,旁的女子蛮横起来或许丑态百出,她这副亮爪子伤人的姿态倒比平时冷冷淡淡生动许多,尤其气得血华充面时,红馥馥得像颗鲜桃儿,叫人想咬一口解解渴。 谁也救不了她。 “拓拔宪!”文令仪气到了极致,在他走过第一道雀头色湖绉幔帐时粗起了声,横眉厉眼地叫他名字。 “香奴不喜欢这里,还是喜欢临春阁阁?”拓拔宪故意曲解,平静克制的问询下,气焰嚣张。 文令仪紧紧咬住下唇,真有一刻像极了被啄去舌头的狸奴,想说什么,说不出口。 面色渐渐地漠然下来。 在他怀里软了身骨,一动不动。 自取其辱,她忽然想到这个词。 也想到应对的法子,听之任之。 拓拔宪停下了脚步,瞬间被她这样的无声抗拒激怒,勃然道:“说话!” 文令仪木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 “朕叫你说话!”拓拔宪握紧了她的细腰,掌心些许疼意袭来,恍然不觉地盯着她,要她开口。 文令仪低眉,咬紧牙根,泪在眼中,忍着未落。 “好,你不说话是吗?”见她无动于衷,拓拔宪被彻底激怒,随意抬眼看了看周遭,见以春羽为首的一群宫女躲在宝座后的云龙屏风附近,一个个吓得低下了头,恨不得钻进地心般。又看了视他若无物的文令仪一眼,冷冷道: “过来,即刻给贵嫔更衣。” 春羽等人以为自己听错,皆愣在了原地。 什么叫做给夫人更衣? 夫人明明在主上怀里,好好的穿着尚衣局精心裁制的裙服,从上身到现在,不过穿了一早上的功夫。 更何况更衣应在内间。此处乃是待客用的厅室,最看重明阔通气,除了宝座后用来壮声势的一大扇座屏风、几层幔帐外,根本连个遮掩身形的屏障也没有。四面又都嵌的琉璃明窗。 若真在此更衣,无异于将夫人体态明晃晃地示众,但凡心性稍弱些的,逢此一遭,一时想不开自尽都可能。 可主上向来说一不二,除了老祖宗可以说上几句以外,阖宫内谁人敢驳?她们只不过宫女,不敢不从,只得散开了去一一准备,不一会儿就备齐了内外衣物,送到主上面前。 看清了此处是哪儿后,文令仪自然也想到了很多,甚至觉得拓拔宪盛怒之下能做到将门户大开,让众人都来目睹一切,只为了凌辱她。 偏偏她为了别人能低下头,到了自己身上,却很难对拓拔宪说出什么求情的话来。 多少也觉得自己……活该。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女子,做了敌仇的帐中物,受什么折辱都应该,被人脏污过的身子,还怕什么吗? 她脸上有过羞恨、气愤,最终通通化作了大义凛然,好像做了那阵前的斥候,死而无悔。 转瞬之间,裹挟锐疼而来的怒意将拓拔宪的理智烧得殆尽,怒极反笑,将文令仪轻轻放了下来。 等她不大灵活地走到宫女面前由她们服侍更衣时,他跟了过去,连带着衣袖,从后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香奴娇气,不喜旁人侍奉,想要朕亲自为香奴更衣,对吗?” 说着,他越过她微微颤抖的肩骨,略显粗粝的长指伸向细腰间,准备先把那禁步取下,再解下她腰间锦带,从外到里,一层一层。让一身红紫绫罗裙堆落在□□修长的脚边。最后在将那兜衣带子一扯,让她鲜嫩的肌肤裸露在阴晦的天色下。但再暗,人人都可瞧见她身上被男人留下的痕迹。 他不会顾忌这么多人在场,承了塞外先祖留下的游牧习性,将她掼倒在铺了绒毯的砖地上,以天为席,以地为被,撩开圆领袍下摆,粗蛮地纵欲逞凶。 这下里外人都听见她的声音,比莺啼还婉转些,听了叫人血脉贲张,会想是怎样的美人承宠,议论她媚上功夫了得。 文令仪所想与他所想有诸多重合,后却了一大步,望着他指上抓着的凌当作响的禁步,惊恐不已。 拓拔宪闲庭信步地走来,“朕不是都答应替香奴更衣了,为什么还躲?” 文令仪摇摇欲坠,退了又退,抵在供了盆绿腊梅的紫檀方台沿处,吓得腿颤,双手死死地抓着,一直摇头,“我分明没有……” “你有。”拓拔宪问宫女们,却头都不转一下,只看着文令仪,“方才贵嫔是否要朕替她更衣?” 宫女们不敢抬头,零零散散地应了,“有的”“是”“陛下说的对”“奴婢听见了”。 只有春羽脸上还在挣扎。 她知道,若主上决心要这样做,谁也挡不住的。 况且夫人没了过去身份,如今是宫中娘娘,主上再怎样宠幸都不为过。 若能因此怀上胎儿,旁人甚至还会羡慕嫉妒夫人能勾得向来不重美色的主上如此荤素不忌。 可夫人出身前朝皇家,怎可能咽下如此屈辱?只怕要在本就有的不愿上添了怨恨,与主上不死不休。 为今之计,也只有赌一赌夫人在主上心中的分量了…… 春羽昂起了头,飞快地看了眼两人情形,道了声“陛下”。 拓拔宪盛怒下顿了顿,“说。” 春羽嗅见了股血腥味,往夫人身上看去,只见她裙间沾了些许鲜艳朱红,心中一喜,更多了重把握,稳了稳心神道:“奴婢……见娘娘身上受了伤,娘娘体弱,延误了只怕会伤得更重,可要奴婢即刻去太医署请人?” 可巧此时外头有人通传,说太医署的侯闻方侯令官到了。 春羽顿觉不对,眼微微瞪大。 拓拔宪看着脸上惨白一片的文令仪,忽而记起了她生子那日,满脸是汗,唇上是咬出的齿痕,抓着他的手说对不起,含着水雾的眼儿痛苦地每眨一下都像最后一下。 那时他以为她说对不起的人是他,将手臂塞到了她口中,由她咬着,咬到她没力气了也没觉得疼, 37. 第三十六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三十六章 见夫人沉默以对,春羽暗叹了口气,竟有些理解主上方才为何会那般了。 越是美人如玉,越是偏偏对了自己沉默寡言,涌起的失落之情足以将任何一人激怒。 想要她开口说话,哪怕伤了她也在所不惜。 只是主上到底……还是心软了。 白瓷茶盏往手边的黑油面方桌放了,她转头取了件云鹤银泥披袄过来,弯了腰问道:“是奴婢多嘴了。娘娘是不是倦了?歇会儿再起罢。” 文令仪没看她,也未则声,良久,睫毛一颤,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春羽忙将云鹤银泥袄撑开了,轻轻地搭在了侧枕的夫人身上。 只见柔滑袄面顺着身形而落,一直覆盖到翘头履尖,全身上下唯腰窝处陷得厉害,虽显腰肢细软,也委实瘦得太过。 春羽看得心酸,也明知夫人这是在表不情愿了,一想,倒容易想出缘故。本就不愿入宫之人,旁人眼中的泼天富贵,在她眼中大约便和囚笼枷锁般,日夜想着怎样挣脱了才好,怎会有心情给枷锁镶金镀银? 但夫人心肝玲珑,无法断定自己所说是否主上安排,便不以明言谢绝,也多几分回旋余地。 说到底,怕了主上的那些手段了,一味强要硬娶,几乎没把人当良家子待。更何况还有个小郎君在东宫。 “前头的话并无何人授意奴婢,娘娘既然不喜,不必挂怀,只当未听到就好。奴婢先出去了。” 春羽蹑手蹑脚退了出去,门枢吱吱扭扭地活动了几下,重归了平静,门板遮住了外头的光景。 文令仪这才扭过身,撑着柔掌坐了起来,眉眼沉在微暗的静室之中,唇角抿得很深。 并非到了魏宫之中,有了这所谓贵嫔的身份,她就真的要随拓拔宪的心意做什么娘娘。 妃嫔贤名更从来都不是她要博的。 只是…… 她抚了抚滑落到腿股处的云鹤袄,到底觉得有些对不住春羽。 自她来了后,虽时刻监视着,却也在力所能及之处做了很多,就连刚刚也是她出言相助……若非多说的这几句话,只怕拓拔宪真做得出来下流不堪之事。 但…… 文令仪又侧着卧在了交床上,淡褐的眸子凝了凝,短暂犹豫后,松开了紧锁的眉头。 她终究是拓拔宪派来的。 会施舍小恩小惠不假,到了关键之时,也必然会尽忠职守。 …… 到了掌灯的时分,湘木绢底宫灯悬在了含光宫的檐底门前,被夜风吹得晃晃悠悠。 午后突然阴下的天到夜里反倒还好,一派月明星稀的光景。但月光算不上大亮,薄薄半圈光华,落在冬日里光秃秃的树枝上也就绝尽了,照拂不到地上。 这样黑浓的夜色里,绢纱裹就的宫灯格外喜人,安安静静地亮着不刺眼的清光,烘出一片难得的温馨。 就连在它底下走过的人脚步都不由自主地轻了起来,话也说得慢了、轻了。 “陛下走时仿佛动了怒,今夜还来吗?” “大概……不来了罢?便是寻常郎子,尤其咱们鲜卑的,也做不到先低头去体贴妻室,更何况陛下?” “那又如何?总有些特例可寻。我看娘娘生得很好,怪不得陛下从前藏着,不愿给任何人看。又是抱着入殿的,情分看着便与旁人不同。更何况还叫我们准备了这些——”说话宫女向手上所捧缠了红纸花的数座灯盏努了努嘴,有些得意地接道,“还不是因娘娘见了老祖宗,算过了明路,才如过门的新人般相待。”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要论得不得势,还得再看呢,谁知是不是陛下亲口吩咐?说起来日理万机的人,哪有空想这些?那些人为了讨好陛下安排的也说不定。”与她同路的宫女浇了盆冷水。 “那也总比入了宫就无声无息的强!当初我可听了她在东宫作威作福,谁的面子都敢撂……” “嘘,快到门口了,别说了,叫新来的春羽姑姑听见便不好了。” 话音刚落,从不远处的门后探出个身来,正是她们口中的春羽姑姑。 春羽朝连廊处望了望,见人终于到了,招手催道:“快,快来。” 文令仪很安静地坐着,见春羽领进两个捧了东西的宫女,三个看不清人脸的黑影聚在一块儿嘀嘀咕咕,不一会儿就将房里的烛火点起来了。 陡然而来的光芒让她的眼儿微微刺痛,闭了闭,才又睁开。 春羽特意持了盏灯过来,另只手小心护着,笑道:“娘娘看,灯来了。都怪奴婢不好,出去前也没留神灯烛烧尽了没。” 文令仪没接她的话,只问道:“到闭宫门的时辰了吗?” 冰冷的神情浸润在烛光间,细看含了些期待。 闭了宫门,便意味着不会有人再进入此间,于她而言,便是不用在夜里见拓拔宪。 他含怒而去,真要来了,想也知道是做什么。 春羽看了眼天色,方才又才看过厅上的刻漏,估摸着差不多了,确认道:“差不多便到亥时了。” 文令仪松了口气,起了身。 换寝衣时,一打开朱红描金的箱柜,却没别的颜色,只有深深浅浅的红,尤其最左边那件绛红,染得极为鲜正,可以想见穿在肤白之人身上会是何等艳色。 文令仪咬住了下唇,指了指最右边的湘妃色,“这件。” 换好了后,一袭妃色寝衣的文令仪从海棠纹围屏后走出,见春羽要出去守着,叫住了她,“今日多谢你。” “这都是奴婢应当做的。”春羽回得很本分,并不居功。 “我……本宫想给你备一份谢仪,你想要什么?”文令仪说出后,看着她的脸。 春羽愣了愣,下意识道:“奴婢并非为了谢仪才……” 文令仪温然笑道:“本宫知道。” 她一笑,春羽舒出口长气,虽然她不图什么,但被人记下自己功劳的感觉很好,也跟着笑了,“如果娘娘非要问谢仪是什么,那便在宫中开怀些罢。陛下对娘娘有心,并非表面那般无情,也许娘娘展开些许心扉,许多事都不会走到剑拔弩张地步。” 文令仪笑容僵在了脸上,慢慢地显露出拒人于千里的神色。 春羽心中咯噔了下,“奴婢失言,娘娘且忘了,早些安置罢。” 也算知道了夫人对主上厌恶到何等境地。 明明夫人养气功夫极好,只要听见旁人多说了句主上的好话,便片刻也难忍。 文令仪“嗯”了声,没再留她。 入了帐间,觉哪里都不适应,尤其绣被上熏了于她而言过浓的沉香,简直有些像被闷在那人怀里。 只有枕上味道淡些,想来是没在熏笼上放很久。 她蜷了蜷身子,埋入柔软的枕头间,想骗自己这里不是魏宫。 还没睡过去,格外安静的房内忽然传来脚步声,急促有力,笔直朝这里而来。 文令仪柔掌掩住胸脯,压住了霎时间跳得难受的心口,“谁?” 帐门被人一掀,自方形攒尖顶垂下的银钩幅度很大地前后摇晃,男人高大的身形出现在帐前。 顿了顿,爬入了帐中,帐门在他身后合紧。 文令仪朝里躲了下。 拓拔宪一伸手,搂着她细腰入怀,同躺在了枕上。 身后抵着男人健硕的身体,文令仪不敢轻举妄动,很僵硬地屏息凝神。 两人都 38. 第三十七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三十七章 文令仪眼不能视物,浑身坠入黑漆漆的幽室般,又在将醒未醒之间,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衾被间的气味全然陌生,激发出了本能的恐惧,无力依凭着身上男人,感官比任何时候都灵敏。如江边蒲柳,微风荡过,便能引起无数的震颤倒伏。 她肌肤上战栗着直竖起了汗毛,呛着咽下男人渡过来的津液,喉管如同烧灼了一样,又热又痒。 欲发出声音,双唇被堵得严严实实,只发出唇舌紧密相贴的啧啧水声,回荡在拢紧的方形帐帷内,一声未息,另一声又叠了上来,回环反复,挥之不去,听得帐中人心跳如雷,难以承受。 文令仪虽长在宫中,却是以公主之尊,从未有人敢在她面前举止放荡,更何况像这样欺侮于她?也就是到魏宫才勉强学了些,但也能躲便躲,并不见得有多喜欢。 而今在她耳中,这些声响和野□□构也差不了多少,浑不像个……教化过的人。 她呼吸急促,一面听,一面慢慢醒了过来,自耻得脑袋发涨,更恨起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叫哥哥。 哥哥才不会如此对她,禁锢在黑寂之间,婉转身下,简直连个侍妾都不如,只是个供人取乐的女奴。 她左右极力摇着脑袋,想摆脱男人的控制。 拓拔宪意识到她醒了,越发压住了她,力气大得要把她融入身体里,孜孜不倦地渡着口津,身体力行让她知道刚才叫了谁“哥哥”。 文令仪被掠夺意味更强的吻亲得发昏,气虚颊艳,脸上显出病态的酡红,以为自己就快要死去。 真快要因呼吸不畅而昏去时,男人终于虎掌一撤,不再捂住她的双眼,只是还堵着她的双唇。 直到听见她吞咽下了,才松开她的唇齿,坐了起来,目睹她扶着床板呛咳不已,整个人都在发抖。 文令仪被他欺负透了,浑身上下都透着属于他的气息,又气自己开始认错了人,咳了很久还不见好。 拓拔宪强硬地将她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胸膛前,文令仪还要挣扎,他已经制住了她,沉声道:“别动。” 震住了她,开始一下下替她拍着背。 文令仪喉头发痒,在他掌下咳出了声,肩骨微微震颤,竟真的好受很多,慢慢恢复了过来。 但坐在他的腿上并不好受。屋子里点了暖炉,两人身上的寝衣都轻软薄透,裹在绣被里入睡刚好,此时却要清楚感受他起了什么变化。 ——蛮族就是如此,总学不会控制自己的欲望,和林中禽兽差不了多少。 她不敢妄动,板着身子坐在他的腿上,竭力找回自己原本的声音,“陛下不赶着早朝吗?” “好了,就开始卸磨杀驴了?好本事。” 说是这样说,拓拔宪在她身后却无声地笑了,孩子都生了,有些事于她而言还是羞于启齿,娇娇怯怯的,像朵总含着的花儿,非得人强迫着才肯打开一分半点,散出点儿旧日芬香出来。 其实他没打算对她做什么,不过是晨时自然会有的反应而已。入了宫,便彻彻底底是他的人了,老祖宗有些话说得不错,有时候一味的强迫,未必能得来他想要的,最好的办法是软硬兼施。 但也不打算这么轻易就让她知道,只将她往怀里一拢,脑袋搁在她柔弱的肩上,避而不答,只道:“今天下午有场马球赛,在清思院,绍儿领了一队人马,你有空了便去看看。”又补了句,“是老祖宗的意思。” 文令仪被男人下颏冒出的些许青茬弄得微微刺痒,努力忽视了,更努力忽视着身后昂扬的物事,透过帘帐看向朦朦胧胧的海棠折屏,语气刻意平淡了些,“多谢老祖宗美意,可是妾……” “没有可是。”拓拔宪低头,从后亲了亲她柔软可爱的耳垂,舌尖感到些许冰凉,本来只想吓吓她,却舌尖一卷,含了进去舐玩。 文令仪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惹得轻颤,缩了缩身子,“昨日不是说好了,不让他与妾相认?” 拓拔宪忽然咬了那耳垂一下,觉得自己对她太好,大掌到了她薄薄一层寝衣的衣襟处,轻而易举便可挑开。想了想却还是回到她腰间,冷哼了声,“即便不是你儿子,也是朕的儿子,你不是他的生母,也是他的庶母。更何况——”他力气大了些,掐得她腰上的软肉往里陷,若揭开寝衣来看,只怕能发现红通通的指印,“你护着的小皇帝也在。” 文令仪有些疼地闷哼了声,并紧了双膝微微喘息,能感受到他大掌所在,滚烫灼热。听他骤然谈到文洛,咬紧了下唇。 “看来贵嫔会去的。”拓拔宪看她这般表现就知道,冷脸松开了她。 文令仪撑着才没软软摔在衾被上,忍了忍,还是道:“他有自己的名字,叫文洛。” 宫中隔墙有耳,流言蜚语也多,若让别人听见他称呼“小皇帝”,不知就里之下,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后悔都来不及。 拓拔宪正在掀开帐门,闻言一顿,回头看了眼她,嘲弄道:“好大的口气,以洛阳为名,怎不叫他文魏?” 文令仪迎难而上,在他微微诧异的目光下到了帐门边,很贴心地接过他手上帐子,松松地挽在了银钩之上,小声道:“文洛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个无辜孩子。” “只可惜并非你的孩子,对吗?”拓拔宪将她的殷勤看在眼中,冷冷说了一句,径自 39. 第三十八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三十八章 春羽讶异了下,不知怎么会问起太子殿下,只她脑筋灵活,见娘娘等主上走了才说,旋即转过弯来,娘娘这是变着法儿对主上表示亲近呢,只终究为汉家夫人,行起事来含蓄得多,做不来直接示好,便以太子殿下为折中之选,倒十分妥帖。 忙会意道:“奴婢听说殿下不喜甜食,偏爱口味杂糅些的点心,娘娘若有心,何不做些毕罗送去?毕罗中可填的馅料多,挑几样做了,凑十二个成一盒,再配上碗杏酪——现在就叫铫子坐在火上熬起,等过了晌午送去东宫,可好?” 一面说,一面替她系着很长的鹅黄裙带,又理了理吐绶蓝的长裙。 很巧,文令仪也不喜甜食,听了她这番话,唇边漾开一笑,整个人柔软下来,像朵蓬云。想了想道:“那便再备些玉露团罢,还有透花糍,有些甜的做衬,摆着才好看。” 也有一大半在是为了文洛。在南方时,他在饮食方面如鱼得水,吃了不少香甜馥软的糕点,肠胃养得嗜甜如命。 想来他在东宫,应是和太子一块儿的,今日马球赛大概缺不了席。 春羽笑道:“自然,种类、颜色多些,是好看,娘娘有心了,奴婢叫她们着手预备。” 但听到“有心”,文令仪才要点下的头迟疑了片刻,神色微妙地变了变,“不,等等……”她眼睫成簇地颤了颤,沉吟了道,“还是随便取些宫里常见的、成套的糕点罢,本宫与太子殿下非亲非故,没必要在这些事上太费心,多做,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她昏了头了,分不清轻重缓急,自己的事都没着落,竟然对这个孩子用起心。 “这……”春雨悄悄瞄了眼娘娘,见她脸上掠过许多复杂情绪,叫人看不出她究竟是想还是不想,思索片刻,斟酌着道:“娘娘何须多心?此事乃主上吩咐下来,娘娘依令行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人说成刻意逢迎太子殿下,奴婢说的对吗?” 她全然以为娘娘自恃身份,拉不下面子做这种事,便说成主上的意思,自然而然架了个台阶,等着娘娘来下。其实也不算胡诌。 一时裙带系好了,文令仪不用拧好的热巾子,手边衣袖挽起,柔掌舀了热汤往另只手浇去,些微的烫意,在凛晨很能给人清醒的力量。 她知道春羽说的不算正理,就是个自欺欺人的托辞。 可明明想要拒绝,话到嘴边,却成了,“好罢。” 春羽紧追道:“看来奴婢说的不错。” 如此一来,便一锤定音,文令仪没了改口的机会,只能随波逐流道:“事还没和你说明白,无须送去东宫,清思院便可,那儿要办马球赛,该会很热闹。” 从指尖滴落的水声沥沥嗒嗒,因是热汤,比湖海里的水少了几分清冽,多了些绵软。 春羽感慨于娘娘终于不像前几次那般冷硬,学会了变通,递过去干巾子,笑意久久地停在脸上,“若去东宫还多费些脚程,清思殿离这儿不远,就不用怕走味变质了,可以从容些准备。” 到了妆扮时,文令仪坐在圆杌子上,披了头及腰长乌发,想起那个孩子,总觉得心绪难平。见他成了定局,那应当待他好一些吗?还是该与他保持了距离?真要是后种做法,他有一日察觉了,该会是何种心情? 百转千回之后,只化作了对春羽的一句,“要入口的东西,还是去小厨房盯着些。” 她安慰自己,这并非为了那个孩子,而是从大局考虑,他若出事,会牵累很多人。 春羽笑着应是。出了房门,从檐廊下走过时,正好碰见一队扫洒的宫女们从侧殿出来,提桶拈布的,她忙挑了两个,吩咐道:“你两个随我到小厨房去,好好守着点心灶,别叫人往里添别的东西。做好了,便帮着小厨房里的人一同装盒,随我出门。” 其中一个宫女忙应了是,另一个垂了垂头,并未说话,先前应话的宫女解释道,“燕姑口不能言,还望姑姑谅解。且她也是不能轻易离开宫里的。” 春羽闻言愣了下,多看了那燕姑几眼,想到什么,含笑道:“既如此,照顾她些,换个人来罢。” 燕姑,也即裁云头越发低了,亸着手闪到了一边,让替她的宫女跟到了春羽身后,向小厨房而去。 …… 清思院乃清思殿内的院落,方阔平整,洒油筑成的地面如铜镜般,马蹄落在其上嘚嘚得劲响,可以肆意地纵马击球,而无须担心草场上万一出现的鼠洞蚁窝。 但也并非只有一片地、草木皆无,在马球场边缘之处,植了不少乌桕杉柏,亦有不少槐树、榆树,尤其在看台一侧移种了七八棵年岁久远、粗壮丰盈的银杏树,保证了即便冬日时节,也有金黄之色来装点。 文令仪走到了看台之上,身后跟着春羽和两个手拎提盒的宫女。向下极目望去,一匹红枣马上坐着个七八岁的窄袖少年,明明身量不足马身,却能看出骑术精湛,比许多成年郎子还熟稔地驾驭着身下的骏马,一路扶鞍飞驰,运杆如神。 看来他确实喜欢打马球,还打得很好。 文令仪看得专注,几乎是贪恋般,将拓跋绍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极为清楚,到了赛事焦灼之时,他下意识的咬唇沉思也落在她的眼中,竟觉得像照镜子。 真奇妙,她明明不曾抚养过他…… “怎么?后悔了?”拓拔宪的声音陡然响起,文令仪看过去时,他已经来到了栏杆边,在她身旁负手而立,对着纵马之人所在方向。 “陛下怎么来了?”文令仪向一边退了退。 拓拔宪瞥了眼她,“你还没回答朕的问题。” 文令仪手肘压在上了朱漆的栏杆,目视远方,挺了挺腰,泾渭分明道:“他是陛下的孩子。” “也就是说,你不曾后悔。” 拓拔宪心平气和的语气让文令仪怪异,她茫然了片刻,可要真让她看着这个孩子对他承认自己不曾后悔,说不出口。 即便是事实,也说不出口。 拓拔宪看着她咬住了下唇,想起她早上替他更衣、现在又为两人的孩子准备了糕点,若不看别的,倒真的和旁人坐宅里的主母一般,忽然道:“香奴,你还记得吗?” 文令仪触及他的目光,一瞬之间,那些发生过的事情飞快地在脑中闪过,仿佛就在昨日。 这个马球场,她在时还未修筑起来,只那时候马球盛行于洛阳上下,无人不卷入风潮之中。拓拔宪摸着她撑起的腹处笑道,也许这肚子里的孩儿会做个纨绔子弟,功课不好好做,一心只想打马球。 她下意识便是不喜。腹中的孩子虽非她所期待,也不容他人几句话就断了他的将来,更觉得要是学坏了只可能是他流淌的鲜卑之血作祟,罪魁祸首还如此大放厥词,简直倒打一耙。 不过或许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机会长大,拓拔宪一死,作为原太子之后,他大概也不会见容于世…… 可这个世上,还有比他性命重要的东西。 她很难过地颓下了双肩,不知不觉中,泪珠如流沙一样滴了下来,落在男人手背。 拓拔宪忙抱着她安慰,有些不知所措,“香奴生下的孩儿怎么会是纨绔?等孩儿降世了,再大些,我便将国中大儒接入东宫,从小教导。至于马球,更不让他打半场。不,即日起,我就封了洛阳城内的马球场,让他绝无追逐此等风尚的可能。” 她红着眼儿,泪意朦胧,鼻腔闷闷地道:“他若喜欢,为什么不让他打?小小的孩子,你就要这样逼迫他,勉强他做不喜欢的事。” 尤其想到他可能都活不到打得动马球之时,她泪珠掉得越发厉害。 不论如何,说起做母亲,她总是不称职的。 拓拔宪叫她哭得心皱巴成一团,换了几条帕子替她拭泪,拍着她的背哄道:“好,好,不逼他,香奴放心。不仅不逼他,我给他修一座打马球的院子好不好?” 如今,这座清思院早已修好,那时还在腹中的孩子也早已长成了少年模样。 “妾……”文令仪看向了不远处的竹棚,原本有的迟疑,见到了竹棚里坐着休息的文洛,咬紧下颏,倔强地昂了昂头,“不聪慧,记不住太过久远的事。” “很好”,拓拔宪淡淡发笑,细看幽深的鹰眸中却极为凌厉,“朕等你慢慢想起来。只是有一点,绍儿的性情你 40. 第三十九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三十九章 下一刻,文令仪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香奴,你说竹棚里他看见了没有?你亲自教养出来的,礼节上该很好,也不会有人敢在他眼前如此。但他已经九岁,虽还是孩子,也到了记事的年纪。亲眼目睹你被朕抱着,不知你乃何人,如此这般对他而言总是特别的,只怕会记一辈子。可朕——” “偏偏要他记住!” 拓拔宪压制着心中的嫉妒,也知这种情绪来得不对,但方才罚也罚够了,她现在还趴在他的身上喘不过气来,还是换个说法为妙。想着,虎掌慢慢扶上了她的后颈,似安慰般,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说话时呼出的热息喷在她的耳尖,将原有的白皙染成欲坠的粉滴。 文令仪在他掌下轻轻一颤,马上就明白过来他意欲何为。 那个孩子只是个借口,为了轻薄她而随口说下,归其目的,是想让她在文洛面前失去长辈之尊,颜面扫地。 只是现在看台上只剩下她和他两人,她又知道这人荤素不忌的,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义廉耻,逼急了是不管地方如何的。 她缓了会儿,抿了唇又松开,不大情愿地轻推了下他的肩膀。活生生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些小动作拓拔宪还记得,会意,松了些力道,没让她挤着浑身软肉压在他身上,但两人之间还是密不透风,说起话来很费劲。 文令仪不满意,眉间微微收拢,又轻轻一推。 拓拔宪没再松手,挑了挑眉,无声告诉她这是在得寸进尺。 可文令仪摆出不让步就不说话的模样,很有骨气,也很有脾气,就那样与他僵持着。偏偏又不像昨日那般倔强,浑身也都是软的,抱着她的人一见就知还有商量的余地。 抗拒与抗拒的不同,恰就体现在极其微妙的毫厘之间,有的让人怒气勃发,有的却巧妙地让人觉得该让着她些、纵容她些。 拓拔宪慢慢松开她的腰肢,终于让她双足落到地上,而不必仰仗他才能直立。 文令仪松了些神,刚准备放下心,突然腿一软,就要跌在地上,双手无力地想抓住些东西。 拓拔宪早有所料地屈下了腿,让她跌坐在他紧实有力的大腿上,蹙眉闷哼了一声,叫人听了心疼。趁着她还未缓过神,拓拔宪心中一动,将她抱了起来,直让她坐在了自己的一只臂膀上,以便她居高临下地面圣,“要说什么?” 坐在他臂上的感觉实在怪异,文令仪呼吸都短促了,脸色迅速红成一片,生怕被人看到这个样子。哪有人会把好好的女子抱坐在单臂之上的……由此联想到他本就是这样野蛮的粗人,才让他退了一步,可别惹恼了他。遂不敢用力蹬踢,只弱弱道:“你……你先放我下来,我们好好说话。” 拓拔宪不耐烦地仰着头,“快说!” 他已让了两次,是她自己不争气、腿软立不住,跌在了他身上,现在还来命令他,简直胆大妄为。 文令仪憋闷着,只好小心翼翼地把住了他的肩膀,又不敢两只手都落在他肩上,总觉得这样很不像话,像在……另一只柔掌掩于胸前,垂着纤长的乌睫向下看他,用着讲道理的语气,“刚刚,就是见到太子殿下之前,你亲口说的,让我多亲近他。” 竟是翻过了文洛不谈,直接绕回到原来的话上,也算得上聪明。 拓拔宪倒也不纠缠,从她红得鲜然的脸儿看到柔掌掩住的丰盈,还有在他臂膀上晃晃悠悠似在勾引人的细腰,重新看回她的脸上时,见她眼中多了许多戒备,嗤了声道:“香奴难道忘了,你只是他的庶母?绍儿机敏远胜常人,你若一来就太过亲近他,勾出他的疑心,让他发现了端倪,不要说朕未曾提醒过你。” 文令仪垂头想了想,道理是不错的,可从他口中说出来,总叫人难以信服,觉得另有隐情。 还未等她想明白他如此作为的真正意图,一缕午后的柔风拂来,很能放松人的心情。 过后,她感到额面微微刺痒,仿佛冬眠被惊醒的虫虿悄悄伸出了触须,战战兢兢地试探如今是什么时节。 文令仪先是一愣,旋即惊促地叫出了声,猛然抱住男人的脖颈,坐在臂上的下半身也跟着一动,朝男人怀里横倒而去。 披风翻飞之间,底下吐绶蓝的裙袂也露出痕迹,像朵陡然而开的娇花凌空落在男人怀里,表露了最真实的一面。 “虫……”文令仪惊魂未定,惨白着脸紧紧搂住他,柔躯微颤。 她素来爱洁净,也怕虫虿蚁蛇,每到春夏就很焦心,只盼着秋冬早早驾临。身子也受不了这些东西,只要稍稍接触过,肌肤便会红肿一片,更有股从心底泛上来的惊惧和厌恶,怎么都压不下去。 她搂得紧,拓拔宪却更加用力地回抱着她,想着这样的娇弱,连只小虫子都怕得要死,竟然还敢行刺他,这么大的胆子,究竟长在了何处。甚至想就这样把她碾碎在怀抱间算了,再也跑不了,也不用费心思和她周旋。 文令仪闻见他身上的沉香味,很奇妙地,心便安了下来,论以毒攻毒,他自然无往不胜的,可是听着他如雷般的有力心跳,耳边像炸开一般,并不好受,遂在他怀里小声道:“它好像走了。” 拓拔宪随手掂了掂她,很轻的分量,方才坐在他手上也不觉怎么沉,还在好奇她比天还大的胆子长到了哪里。 文令仪见他就不说话,偷偷瞄了他一眼,不像生气、倒有些不解的样子。 她不由回忆了一番自己方才的举动:莫名其妙尖叫了声,便扑到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不放,见他毫无反应后,暗示他放下她。 说起来和妃嫔们争宠的路数如出一辙,甚至还拙气得多,理所当然会招致了失败,还惹来怀疑。 她赶紧松开两臂,不再紧贴着他以示清白,亦双管齐下,正了正脸色解释道:“方才风吹来,落了只虫子在妾身上。” 话刚落地,她随着他莫名暗沉了许多的视线向身上看去,发现不仅披风带子散了,连裙带也歪了,裙头那处摇摇颤颤地似要溢出来,简直不堪入目。 这倒罢了,还有更糟的——只见凌乱的层层衣裙中间,一枚折扇般的银杏叶,随着她的动作,缓缓飘落在地——直接就戳破了她的“谎言”。 拓拔宪找回理智,呵了声,似讥嘲,“这次又为了什么?能让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投怀送抱?” 文令仪脸涨得通红,捂住了胸前的风光,第一次觉得那些女子穿的胡服很好,能把人遮掩得严严实实,很羞恼道:“没有!” 因人少而空寂的看台,轻咳一声都会有回音,此刻显示了威力,正常声量也被扭曲成强调的重音,透露出一种欲盖弥彰的辩白之意。 拓拔宪却听得淡定自若,只是搂着她腰间的长臂比方才紧了些,好心提醒道:“你再大声些,绍儿就在底下。” 陡然一阵声响从底下传来,有人走到了阶子中段,停步道:“主上,袁钟两位大人已到南院侯着了。” 文令仪乍停的心又活了过来,是德庆的声音。 恰这时马球场上的锤鼓声袭来,有着翻天倒海的气势,场上重新响起了嘚嘚的马蹄声,还有令官在挥舞着旗帜,兜打着往来之风,打出嘶嘶猎猎传入人耳。 这便意味着下半场赛事要开始了。 若有人朝这里看,一览无余。 加上又是好动少年,一人见了,必会招朋引伴的。 文令仪轻揪了揪拓拔宪的衣领,带了些恳求,又频频用眼色告诉他,还有急事等他去办。 拓拔宪抱着她,放到铺了毛皮坐褥的扶手椅上,临走前淡淡道:“看完了便回去,今晚朕早些到含光宫。” 文令仪来不及说些冠冕堂皇的谢主隆恩、敬谢不敏的大话,他就大步而去,仿 41. 第四十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四十章 好在之后便是太皇太后在说话,她衣饰不算隆重,由青雉扶入了上座,倚着支踵,面带笑意地吩咐大家万勿多礼,宴上都是自家人。 文令仪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做没听见她后半句话,在众人道谨遵令时,略微弓了弓身,便也就坐下了。 刚一坐稳,只见对面的袁念嫦和钟慈音看了过来,有些吃惊。她们在南方也是受过礼仪熏陶的,自能看出一个人诚心行礼是何等模样,这贵嫔娘娘无娘家根基,却以寻常态度对待老祖宗,也太轻狂了些?可等她们偷偷看向陛下,竟也习以为常的样子,若没看错,陛下眼中似乎还闪过一丝笑意? 袁念嫦和钟慈音对视一眼,各自点了下头。 ——小门户出身,性情又这般的,最容易拿捏了,也适合用来做筏子,过后割断瓜葛就是了。 座上的老祖宗看了底下一圈,发现人都齐了,只是少一个用来做名头的长公主,问青雉道:“阿冉不是说了来吗?” 青雉忙道:“公主说是又病了,不便出宫门,还请老祖宗宽宥。” 老祖宗倒也没追究,“她身子总这样弱,出不出门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养好身体。找几样补气血的药材送去,叫太医署多加留心。” 文令仪在底下听着,也回忆起来。 这位长公主拓拔冉,七年前也是公主,鲜卑有名的美人,十四岁,也就是在魏国都城仍在平城时,许给了一个名叫乌檀部落的王。大婚当日,拓拔冉由一队精兵护送到了乌檀部落,即将合帐之时,精兵暴|乱,与埋伏在乌檀地界的间谍共同诛杀了乌檀王,并与前来接应的魏军大部里应外合,杀光了乌檀王室,将此部落纳入了魏国版图。 自那时起,拓拔冉便养在深宫,锦衣玉食不断,却也成了多病之身。 文令仪无从得知这位长公主在新婚当日经历了何等的心绪起伏,也不知她是由于怨恨还是愧疚染上病症,但同为公主之身,又都有难以放下的牵挂,如今同处魏宫之中,不免让她觉得同病相怜。 其实母后自小并不拘束她,也用军政之书教导过她,何尝不明白若能真正收复一地,便是牺牲千百人也不足为惜,何况是一位公主? 但身处其间,尤其身为女子,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只觉鲜卑人的毛孔里都透着血腥与贪婪,哪里都索求无度,和中原的礼教仁义背道而驰。 ——她厌恶极了。 拓拔宪许是发觉了什么,眸色暗了暗,只是并未发作,转过头对老祖宗道:“开宴罢。” 长长方方的红地衣上,安放了诸多的器乐,琵琶、胡琴、笙箫、笛阮,尤其正中一把堪比焦尾的古琴。乐伎们应声而入,自胸以下的长裙竖了相间了朱蓝两色,披帛如薄云般落肩。行了礼,一丝不苟地或立或坐,把持了乐器,开始奏起东城、行行、涉江、生年诸多曲目。 文令仪闷闷地听着。虽这些乐伎弹拨了很雅正的洛音,也听得不怎么入神,还因为和从前宫中办的乐宴很像,却人非事异,满食案的瓜果玉馔都食不知味。 拓拔宪几次看向她,不是在垂着头瞧向桌上,就是抿了口茶,放下瓷杯,用绣帕轻轻拭唇。他屈指敲了敲身前的桌案,殿中乐音顿时停下,等着他发令,连老祖宗也问他怎么了。 拓拔宪淡淡道:“贵嫔,你不喜欢这些曲乐吗?” 文令仪回过神,大庭广众之下自然知道不能驳他面子,勉强朝他方向看去,细声道:“妾很喜欢。” 声色柔美,说的话却极平淡。 拓拔宪积了团火在心上,几天不见她,本就想得厉害,算着她气也该消了,便特意让人编排了洛音乐宴,还问了些臣下,皆说古十九诗散淡自然,编为曲乐该不错,便下令新编了演奏。没想到她今日这般态度,竟还不如几天前分开那时。便举了玉杯道:“你既喜欢,朕与你共饮一杯。” 他仰头喝了一大半,叫德庆将玉杯送到她案上去。 春羽接了过来。 文令仪咬了咬下唇,不想吃他口水,那日他留在她身上的已足够多了,简直形同占地为王。 众目睽睽之下,她道:“陛下用过,妾怕污了玉杯……” “喝。”拓拔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文令仪呼吸微急,稳了稳道:“还请陛下谅解。” 春羽见势不好,惴惴不安地试着打圆场,笑道:“陛下,娘娘,奴婢斗胆进言:陛下所赐,固不当辞,只是娘娘所虑也并非全无根据。不如这样可好:奴婢将残酒倾到娘娘所用杯中,娘娘再喝,便没了此前顾虑了。可以吗?” 文令仪还是不愿,那日他举着她的腿儿扎进某处,将鼻息喷在腿间,喝了他饮过的酒,不就如同她也…… 很脏。 只有他才会想着吃。 渐渐地,她想到他甚至还问她觉得如何,脸颊染上薄红,气的。 拓拔宪却笑了,显然也领会了此间意思。她又羞又怯,七年过去半分都没长进,和处子也没差,怎么弄都觉得意犹未尽。又蹬又踢不假,却也敏|感,含住了不放,也就偃旗息鼓地软了腿。 想着她那时娇态横生,拓拔宪气散了很多,但酒是一定要她喝的,便道:“就依你身边之人所言。” 白中带青的桑落酒经由春羽之手,徐徐注入了文令仪的瓷杯中,最上层起了些许浮泡,酒香醇腻。 文令仪忍了忍,几次想摔杯在地,最终还是捧住了瓷杯,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倚着支踵呛出了声,用衣袖掩了掩,秀气得很。 拓拔宪还未示意,春羽已跪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娘娘还好吗?” 文令仪摇了摇头,斜斜插在鬓间的步摇随之一晃,在她脸上闪过细细的影子,偏又低着头,叫人辨不清她神色如何。 拓拔宪收回目光,唤了德庆回来,靠着扶手,又敲了敲桌案,乐宴再起。 清雅的乐声中,老祖宗瞄了眼嘴角绷紧的帝王,轻声道:“这样逼她,会适得其反。” 拓拔宪懒懒道:“老祖宗放心,孙儿心里有数。” 既然讨好她无用,便要让她偶尔也知道知道,就算她再厌恶他,也别想离开他。 一旁的辛夷将这些看了个清楚,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这位所谓的贵嫔是谁,旁人不知,她可是清楚得很。低贱无比的女奴,不知这几年被人藏到了哪里,七年过后竟然又回到了宫中,还一跃成了三夫人之一的贵嫔。可她的态度也着实奇怪。不柔媚侍奉,反而同她仰仗的君王别着性子,全然不是闹小脾气,看起来是真的抗拒。 辛夷吃过了亏,沉稳许多,没打算把这件事轻易捅出去,默默地喝下了馥丹斟的桑落酒。刚要将视线从那贵嫔身上移开,修长的眼儿却兀然顿了顿——她左手执杯,倒还保留了昔日的习惯。不由想了想,印象中似乎还有个人,也是个汉家女子,比起右手,更常用左手些。细想,却又断了思路,便也没再计较。 袁念嫦和钟慈音却不同,两人再度入宫,是抱了很大的希望,更想着做成些什么一雪前耻的,天知道这些天在家里受了多少闲言碎语,积攒的闷气足足可以塞满十大间坐宅,甚至还安放不下。 抱定了这样的志气,两人就有意识地拾起交际的手腕,先是起身向老祖宗拜了拜,说了许多祝她老人家康健长寿的话儿,还道:“臣女得入宫中侍奉公主,蒙赖老祖宗赏识,真叫我们两个无以为报。” 又向着拓拔宪献酒,“陛下励精图治,才有今日清平景象,请陛下受臣女一盏酒,只当全了臣女一番心意。” 拓拔宪嗯了声,随口赏了她们些东西。 袁念嫦感恩戴德,便准备坐下。 钟慈音却还站着,很不好意思地一笑,“除了酒,臣女还学了支舞,想着公主若无聊了,还可让臣女随便跳跳聊以解乏。公主既不在,便想献献丑,叫老祖宗和……”她轻抬了抬眼,看向拓拔宪,又很快地低下眉眼,白净的脸上透着嫣红,“和陛下指点迷津,有不足还可改。” 文令仪本是看向殿门口,也被她这番话吸引了注意,见她齐整端丽地站在那儿,偏又带了些羞涩,很是引人去了解的模样,不由眨了眨眼,有些愕然。 她几次所见钟慈音,南方抑或洛阳,不是暗暗用言语挑拨,就是假装了中人调和,这番模样倒是少见。 但一想到自己身为女子都怦然而动,想来成年郎子更会动心了,便有些喜出望外,甚至下意识轻点了点头。 钟慈音站在当地,余光扫见了,加上座上人没有表态,她难免尴尬,心思一转,便道:“臣女见贵嫔娘娘点头,可是不介意臣女献丑?” 这便将决定的权力从上座之人转了出来,便是拒绝,也不会让她太难堪。 她算盘打得精准,文令仪也准备成全她,大大方方道:“是,本宫许久未见人献舞了,好奇女学士舞姿。” 拓拔宪也看了过来,锋眉微挑,“你好奇?” 她方才几次看向殿门外,都被他撞了个正着,已叫了德庆去查缘故。 她最好是真的喜欢。 文令仪面向他,很肯定地回了个是。 “既如此,那便依你所言。”拓拔宪深深地看了眼她。 钟慈音便和乐伎们说了自己要的乐曲,又告了罪,到屏后将身上的衣裙略一改装,束紧了衣袖,松泛了衣襟,腰间还扣上一条勒得紧紧的革带,赫然一个鲜卑女郎形象,腰臀分明、酥云高挺地重入了来。此前端庄,此刻明艳,对比之下,明艳得越发突出,叫人难以从她身上移开目光。 ——至少文令仪是这样以为的。 她自觉有了把握,等钟慈音兜揽了拓拔宪而去,她只须避过春羽,便可和裁云说上几句话了。 时而柔糜时而激荡的乐声响起,与之相伴的,是刚劲和柔美结合的舞姿,因有刚有柔,所以其间的柔越发叫人心驰神往…… 文令仪悄悄向拓拔宪看去,却被捉了个正着,只见他微微狭了狭目,眼中透露的幽光并不好惹。 她迅速挪开眼,平复着突然跳得很急的心跳。 不过对他会这般看她倒也理解。大概每个人为美色所惑时,都不希望被人捉个正着罢?鲜卑人也不例外。 她下了很能说服自己的论断,再次看了眼紧闭的殿门。 一曲舞毕,老祖宗倒很高兴,对着钟慈音道:“你很有心,许多动作便是由那些鲜卑女子去跳也未必跳得准确了,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还是丢不得。”她侧过头问拓拔宪,“宪儿,你看是不是?” 拓拔宪淡淡道:“确实不错,心意也是好的。” 其实他并未细看,自然分辨不出和舞伎的差别何在,但既召了两人入宫,总要给些面子。至少这段时间。 钟慈音连忙顺着他的话道:“多谢老祖宗和陛下不嫌弃,臣女也是想着魏汉本为一家,所以编了这支舞,寄托了臣女的小小心意。” 出乎意外地,拓拔宪追问了句:“你说魏汉本是一家?” 钟慈音红了红脸,磕磕绊绊道:“臣女……是如此想的,便如此说了……都是些胡言。” 在她以为,这几乎就是在暗示什么,忍不住看了座上人一眼。 只见那人竟笑了笑,道:“不是胡言,是天经地义之言。” 钟慈音心跳得飞快,甚至有一瞬间,觉得即便座上人并非君王之尊,只要他愿意追求于她,虽是异族郎子,这般的英俊多情,她大概也是肯的。 两人的“眉目传情”让文令仪越发放心,悄悄松了口气。 钟慈音却担心自己拔了头筹会惹人不悦,首要的便是安抚好这贵嫔娘娘,便道:“陛下所言,臣女会铭记在心。还想问问贵嫔娘娘,对臣女之舞有何点拨 42. 第四十一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四十一章 春羽说完,文令仪脸色变了,以一种难以言明的目光看着她,复杂晦暗。没想到她都知道,却还是成全了自己……一时间,念及自己从她到了身边以来猜疑未断,很有无地自容之感。 她何德何能,能让个素不相识之人为她做这些,还替了她受罚。 “论错也是我的错,你起来!”文令仪忽然下了阶子,软履探入湿漉漉的地心,在她身后弯下腰肢,想托她起来,寝衣下摆浸在淋湿的石阶子上。 撑伞的宫女连忙跟了过去,将伞沿接连缀着豆粒大小雨滴的纸伞举在娘娘顶上。 春羽扭过了头,神情震动,眼圈微微发红,将她往回廊方向拉,“娘娘,奴婢没什么事的,奴婢身子强健您又不是不知道?您快回去可好?雨越下越大了。” 流泉也跟着劝道:“娘娘,春羽姑姑也是为了您好,陛下之令不可轻易忤逆,不然连娘娘也会被牵连的!” 几人声气很急,雨下得更急,纸伞被打得噼里啪啦直响,下大了的雨珠几有指甲盖大小,顺了春羽的衣领流入,让她身形打着晃儿,差点便跪不稳了。 文令仪甩开春羽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隔了层薄膜似的雨水,倒并未感到发烫,放了点心。但看她脸上神色,也知并不好受,低低道:“你不要逞强,乖乖进去休息,本宫即刻向他请罪,有什么过错本宫担着,和你无关。” 春羽不敢,更怕牵连了她,求道:“娘娘就当体恤奴婢了可好?主上宽宏待下,等到气消便好了,奴婢不会怎样的。娘娘不要这时候去触霉头。”说着,冷得紧紧瑟缩了些,不受控地打了个寒战,又哈嘁一声,捂着打了个喷嚏。 见她如此,文令仪深吸了口气,站直了道:“你自称奴婢,便该听本宫的。”不等她拒绝,指了两个宫女,“搀她起来,挪进西侧殿里。” 也没换下淋得半湿的软履,就这样穿着,由流泉披了件藏青斗篷便往乾阳宫来。 德庆正出来喝口茶,见雨里驶来了辆銮驾,銮铃清凌凌地响彻殿前的大片空地,他脑中过了过就知道那位来了——连老祖宗也未必了解她有多特殊的贵人,连忙提起十分的警醒,迎上前道:“贵嫔娘娘安,娘娘今日怎么有空来?” 文令仪抿着冷唇儿下了车架,看也不看旁人半眼,德庆来问,她随口答了声,踏着步子便往殿门走。 见她这股气势,德庆暗道不好,飞快跑到她前面,举了只手臂轻轻拦道:“娘娘,您不曾得召,不可擅入!唯有主上召您才能入!” 文令仪看了眼他,对他无好声气,冷冷道:“那便劳烦大人去传一声。” 德庆倒也知道她这般态度是为什么,鸣不平罢了,只这位是个祖宗,得罪不得,便哭丧着脸极为难道:“平时倒可以,只眼下主上还在见客,怕是不大方便,不如娘娘且等一等,奴婢叫人给娘娘奉杯热茶可好?大雨的天气……”他忽然注意到斗篷底下一双淋湿的软履,一惊,忘了接话,暗暗祈祷主上不要迁怒旁人才好。 文令仪见他话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只当他扯谎,扯了大半圆不上了,对他越发没了好感,忍着道:“本宫不喝茶,只要求见陛下。” 你来我往间,乾阳殿一侧殿墙那边走出个捧着茶盏点心的人,头上的冠儿束得微松,还饰了宝钿金花,端庄间透着妩媚,蹙着远山眉向这儿走来,身姿楚楚动人。 钟慈音到了殿门前,发现是昨日见过的贵嫔娘娘,妆扮却不似昨日隆盛,粉黛似乎都未曾上脸,衣裙……简单到有些狼狈,但有斗篷裹着,也看不出内里详情。美则美矣,比起昨日,年岁小了许多,仿佛不曾嫁过人的少女般,脸上还冷冷的,没开窍的模样。但莫名比昨日还好看些,也许是她脸上流露的真实…… 钟慈音低了低头,有过些许不屑,明白过来这位贵嫔娘娘为何如何受宠,但也预料到她的好日子不会很长。到底是小门户出来的。在君王面前不懂得收敛脾性,难道还要君王哄着吗?瞧瞧,被挡在门外不就是赤裸裸的例证? 但她仍旧小声劝道:“娘娘,不如听臣女一句劝,且等等罢,陛下确实在接见一位大人,不便见娘娘。” 文令仪见她此刻在这里出现,自然以为她昨日在这里承宠,也没多在意,只想着快点见到拓拔宪,把落在春羽头上的无妄之灾解了。既然她说拓拔宪有客,也许真是真的,便缓了缓心神,耐下性子问德庆:“你说,要等多少时辰?” 德庆朝钟慈音点了下头,又忙道:“半个时辰,或一个时辰,奴婢也说不准。娘娘要是着急,就如奴婢所言,先喝杯茶缓缓可好?也能叫人回去取双新履给娘娘换上,虽过了花朝节,还有倒春寒呢,万不可大意了。” 钟慈音默默听着,倒有些不解了。这位德庆大人,御前的红人,对她不冷不热,怎么好像很捧着这位贵嫔?虽说她是宠妃,难不成他看不出来难得长久吗?不过也能理解。这些阉人最是见风使舵的,谁得宠,便死命奉承,哪里把个人脸面放心上?有朝一日若能得他如此奉承,想来倒很不错。 经德庆一说,又见钟慈音在此处,文令仪原有的愤怒渐然冷了下来,惊觉拓拔宪忙于幸新宠,未必能顾得上她,非要强求,只怕真的会像春羽说的触霉头。 那么,大可以午后再来,等拓拔宪过足了兴头,心情大约也会好些。 ——往常他就如此,尝到了甜头,便好说话些。 想通之后,文令仪朝德庆略一颔首,道:“既然如此,还请转告陛下本宫求见之事,陛下既忙,本宫便不在此徘徊不去了。” 她这么快就平静下来,倒出乎德庆意料之外,只多想想,又觉得可能她是恼在了心里,气性未散。这样一来,德庆反倒不敢让她走了,这位祖宗回去要是气病了,或出了什么事,他可担待不起。 “娘娘留步!”德庆赶在她匆匆离去的身影后面道。 文令仪停下,“又有什么事?” 德庆悄声道:“娘娘为何事而来,奴婢自是知晓,若轻易走了,万一主上觉得娘娘不是诚心而来,降罪她人……”他话中留白,重了些音量,“还请娘娘三思!” 文令仪骤然转身,斗篷下摆在地上掠过,“你的意思是?” 德庆告诉她,“主上希望娘娘来诚心相求,越诚心越好!若娘娘诚心到破了禁令,奴婢想,陛下定不会怪罪娘娘,而只会觉得娘娘情急。” 文令仪拧起眉心,没明白他在打什么机关。 德庆摇着头道:“罚娘娘身边之人,从来都不是主上所愿。” 是了。文令仪攥了攥拳,他从来都想罚她,其他人遭殃,也是为了让她心疼而已。既然这样,德庆口中的破禁令也就有章可循。违禁破令,自然可以更好地罚她,不用找什么借口,岂非来得方便? 钟慈音见这位贵嫔若有所思,渐渐地竟然似是赞同了德庆的话,不由暗暗笑了笑。连她也看出来,德庆没怀好心,教唆人在陛下面前犯错,能落什么好? 只是,一鲸落而万物生,她未必没有好处,收了笑,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娘娘没见到陛下就走了,也不知陛下知道了该多失望?” 流泉却悄悄劝道:“娘娘,要不还是先回宫再做打算罢?” 文令仪犹豫片刻,舒出了一口长气,看了看德庆,终于还是推开了所有人,不管不顾地推了殿门进去。 德庆眼中一亮,在后慢吞吞追道:“娘娘留步!这里擅闯不得!” 钟慈音脸上也着急道:“娘娘!” 守在里头的内侍们听见了,见贵嫔娘娘快步而来,裙袂似风,欲挡又不太敢,正要跪在了面前挡住她的去路,遭德庆一个 43. 第四十二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四十二章 文令仪叫男人的指掌摩挲得酥痒,柔掌死死捂住了胸脯,却仍抵不住丰腻太过,不经意便从指缝间溢出,看一眼便羞耻得玉足蜷紧,想远远地逃开。 却因为他话里的警示之意,不敢扭动抗拒,只能仰起香腮儿,偷偷打量他的脸色。 ——不似生气,但也绝不像要轻易宽恕人的模样,所有心思都藏在深不可测的眼底,很符合外头人对他君心难测的议论。 文令仪忙错开了眼儿,想着他心里头如何打算不论,过去东宫时他常在书室办正事,来往文武臣僚不断,现在该也是这般,只要拖延些时辰,不定书室就被人敲开,有急事找他办了。 这样一想,柔掌下意识随之一松,波澜横生,荡出派艳丽风光,她忙又紧紧捂住。 拓拔宪大掌一停,搭在略微起伏的弱腰上,五指微微陷入,“朕再说一遍,松开。” 文令仪被吓得一抖。书室之内,布局、陈设皆凸显了他的冷硬之气,所以他在其间只须略微显露不悦,便给人极强威压,让人觉得君王发了雷霆之怒,很难不腿软气虚。 但她再害怕也不敢松。 谁都知道她进了书室,虽看不见她在里面做什么,总会猜。一旦松开了,惹他起了兴,岂不相当于谁都知道她和他在书室里…… 文令仪冒出身冷汗,腻腻地淋了男人一手,努力拖延着时辰,“松……松开什么?妾不明白陛下所说何意?妾来此,原是向陛下求情,请陛下宽宥一人。” 但她如果不知,为何捂得这般紧? 拓拔宪耐心渐渐告罄,一把握住了她欺霜赛雪的手腕,只须轻轻一扯,就能看见她私藏起来不让人看见的丰美。 文令仪咬着唇儿,不敢用力挣脱,她自知道比气力自己比不过这蛮族君王,只能绞尽了脑汁,飞快地想着脱身法子。鼻息喘得急了些,尽数扑在男人隆起的喉间。 拓拔宪喉结滑动了下,不想再忍让,直下了最后通牒,“你自己来,还是朕来?” 不知怎的,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文令仪灵机一动,陡然想到一人,“让钟慈……钟学士来!妾愚钝,不解陛下心意,想来她能被陛下以学士之位延请入宫,知书识礼,定能体贴陛下之意。”她生怕拓拔宪不喜麻烦,忍耐片刻都不愿,好心补充道,“她已在门外恭候陛下了。” 她想起给他送银耳莲子汤,当夜歇在了他的寝宫,抽抽噎噎几乎哭了大半夜。就这样,也没被赶出去,反而次日早上又被他检查了“伤情”,还上了次药。想来他虽然在有些事上野蛮,对宠爱过的女人却不会太差,尤其新承宠的,会多偏疼些。 “香奴倒懂事。”拓拔宪意味不明道。 文令仪柔柔一笑,“陛下与她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妾自当成全……” 话音未毕,骤然惊呼一声,大惊失色地瞪大了两枚琥珀眼儿,笑意凝在了唇畔。 只见拓拔宪拂去她遮掩的手掌,硬生生锢在了细嫩腰后,更是把另只想去接着挡住的柔掌也圈住了向后一扭,教两截细腕叠在了一起,同在他掌下受禁。随后提起她的腰肢,让她面对面坐在了怀里,上身衣衫堆落腰间,衬着半身无暇皎白,如月神坠入凡间。 文令仪脑子轰得一声,似铁花在其间炸开,不敢向下看一眼自己现在什么样子。更不敢相信青天白日之下——即便下了雨、天还暗着,自己就这般赤着身儿,落在男人大腿之上,动弹不得。 “你怎么能……”文令仪全身被粉意席卷,眼睁睁看着男人在她身上如何施为,越说声音越小,声带闭合了般。 “香奴懂事,朕怎能轻易冷落?”拓拔宪冷冷一句,说完低下了头,从文令仪的视角,勉强看见他束起的金冠,离自己越来越近,以至轻轻抵在了锁骨上,带来惊动心弦的冰凉,还有那骤然感受到的温暖潮润…… ——她倏得咬住了下唇,心跳如鼓点般快,向后退是他禁锢的掌心,向前是他的唇舌,活像被抛上了沙岸的鱼儿,进退两难,濒临晕厥。 …… 拓拔宪从她身上略坐直了些,大掌扶住她倾倒的腰肢,慢慢地将腰间堆叠在一块儿的衣料翻了翻,找出系带,轻轻拉拽了下,素色的寝衣当即大开。 文令仪软在他掌上,如笋尖般的嫩指细颤,无力做些什么,却还警惕道:“你又想干什么?” 他想干什么? 拓拔宪压抑着呼吸,淡淡看了她一眼。 这时候还装傻吗? 文令仪领会了,他那般了还不够,竟真的要在这书室里头……气血上涌,手脚挣扎起来道:“我……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你叫钟慈音来!” 拓拔宪任由她闹,反正她多说一句,身上的衣裙便少一件,及至衣不裹身,全身上下只有双软履还在,美不胜收。 正要脱了去,他忽然感觉到软履一捏便滴水,浓眉一紧,将其脱去。脱去后,只见玉足微微惨白地弓着,模样可怜。 “别动。”拓拔宪从情|欲中抽离,不悦地拍了下她扑弹的圆臀。 文令仪再度瞪大了眼儿,他怎么能拍那个地方? 拓拔宪将她在怀里换了个姿势,撩起自己的圆领袍角,给她擦了擦,“泡了水怎么不说?” 文令仪还在惊怒于他的上一个举动,他怎么这么不知廉耻? “嗯?想再染上风寒?”拓拔宪捡起披风,掂了掂薄厚不甚满意,但也只能将就片刻,拿来裹住了她。方才试了下她足掌温度,冰凉刺骨,简直泡过冰水一样。 披风上身,文令仪回过神,不明白他为什么又变正常了,好像刚才要褪去她衣裙的人不是他。一个人,眨眼之间,怎么能变这么快?而且……她明明能感受到,他的欲|望尚未平复,虎视眈眈地抵在她的身后,很凶。那他就是在忍?为什么?不可能是怕人发觉,他都将她脱到什么也不剩了……想着想着,心很陡然地跳动了几下,格外有力似的,像在告诉她什么。文令仪不适地蹙起了细眉。 “……不想。”她想收回自己的双足,遮住。也是为了别让他碰。 “老实点。真病了,辛苦的是你自己。”拓拔宪扫了她一眼。 可很奇怪,文令仪却从他眼中看出某种纵容,好像只要不生病,做什么都可以。这种神情,她在很多人眼中见过,母后、哥哥、舅舅、父皇……可唯独出现在拓拔宪身上时,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她恍然一惊,大了些声量,心口发慌地朝着门口道:“德庆!” 说完又缩回他怀里,老实又本分。 “刘嘉树!”拓拔宪忍 44. 第四十三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四十三章 拓拔宪把屏风后的小动作看了个清楚,视线一转,看回钟文生,示意了下不远处的一溜横栏木椅,淡淡道:“坐。” 钟文生礼不嫌多,又道了句“多谢陛下”,这才虚虚地坐在了椅面边沿,预备着随时起身答话。 钟慈音则捧着盛了茶盏点心的描金漆盘,移步到了桌案边,柔声道:“请陛下用茶。” 拓拔宪正欲问钟文生话,随口说了句“放下罢”,便继续道:“朕交办你们的事,可有眉目了?” 钟慈音并不恼于帝王的冷淡,放下漆盘,探出白臂斟了杯茶在案,便收回了手,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 钟文生看在眼中,要起身答话,却被拓拔宪阻了,要他如此说来便是,不要太过注重繁文缛节。 钟慈音低低一笑,似含羞的花草,却并不出声。让人看出她有取笑自家父亲之意,觉出其家风融洽,其乐融融,更让人知道她守礼本分,进退得宜。 拓拔宪却只关心要事,一心侧耳倾听钟文生的答案。 只见钟文生很惭愧道:“臣与袁大人细细查访了一番,竟发现亲戚中不少人私自隐了许多田地坐宅,便是制军到了地方,他们也没有悔改之意,由底下人教唆了,一味地瞒报隐藏。” 渐渐地,他又肃起脸色,“不过臣和钟姓之人都说了,陛下乃仁爱之君,赏罚分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枉法之人,也不会过分苛责那些愿弃暗投明的先行之人,在臣一力劝说之下,这些人羞惭知悔,纷纷写了悔过陈情之书”,这下他不得不站了起来,从袖里掏出一沓折子,奉道,“臣斗胆请陛下一阅。” 拓拔宪似有所动,“看来钟姓之人倒比旁人忠心”,他看了眼钟慈音,“接过来朕看看。” 钟慈音稳稳道了声是,将折子从父亲手中送到了这边案上,又一退,袖手到了一旁。 拓拔宪略一点头,似肯定了她识礼的风范,拿起折子翻看起来,一面问钟文生道:“那其余人呢?” 钟文生忙道:“臣正要说到这一节,族人多在南地的王、荀、陈三氏,久在地方,脾性养得十分骄横,隐地瞒户不说,还会霸占良民田地,凡稍稍有些益处的山林草泽也都安上了自家族名,行事嚣张跋扈。臣还听说,他们私下里结起了盟,说要合力将制军敷衍过去,还道那检校巡御史熟于南方世情,是个心腹大患,要想办法除去还好……” 话音未落,冒出声杌子脚在地上挪了一下闷中带些嘶厉的声音,钟文生猛然一惊,虽不敢抬头,却也是停下了话头。 拓拔宪看了眼屏风后站起来的纤瘦影子,道:“无妨,你继续讲。” 钟文生又将晋纯在南方的处境说了一方,不仅随行的制军忌惮于他,怀疑他包藏祸心,欲离间自己与君王,南方的世族也如临大敌,想着如何能让他打道回府,或者魂断此间。 “那么,与你素来交好的袁氏一族如何?”拓拔宪略过不提,敏锐意识到他话语间的埋伏,掌搭扶手,靠着圈椅椅背问道。 钟文生为难道:“臣……君子绝交,不出恶言,臣会拘束族中之人不要枉法,也会配合陛下行事,还望陛下在此事上成全了臣。” 有些事,说破了无毒,反而是含而不露的,会让人越发猜疑。 拓拔宪笑了笑,“朕知道了。无事的话,先退下罢。” 钟文生行礼后出去,钟慈音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君王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也不知对父亲是满意还是仍在试探。但不论如何,眼下她最需要的便是在后宫站稳脚跟,这样不论陛下作如何想,她总能帮上父亲。 想着,她便软了腰肢跪下道:“臣女有罪,未曾及时避让,听了陛下与臣子议事之言。还请陛下责罚!” 文令仪还以为进来的人都出去了,正要从屏风后出来,刚露出半个身子,听见这话,又见了钟慈音以退为进的做派,一下子收住了脚步,闪在了屏风后。 拓拔宪看见在屏风处一闪而过的袍角,倒也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急,只怕是为了她的好哥哥。便没立刻打发了钟慈音出去,靠着椅背斜睨了她一眼道:“是朕留下的你,论罚,过了。只你说出了口,朕若不罚你,不能成全你一片忠心。” 钟慈音见他搭话,心中一喜,试探着抬起水润眸子道:“父亲说陛下仁厚、赏罚分明,果然是的。臣女看着,陛下身边虽人才俱全,却不曾有在添衣进膳加炉子这些事上留心的宫人,要个暖炉还要陛下提出了才办。这自然是陛下忧心国事、无暇顾及微末小事的缘故。可臣女却十分心疼……”她音量忽然小了许多,方才还抬着的眸子也耷了下去,眼帘深垂,“陛下恕罪,臣女失语。只臣女一片心,还望陛下明察。陛下若能罚臣女用心做这些事,臣女便……死也无憾了。” 她说完了后,跪在那一动不动,仿佛不敢面对自己说了这般大胆的言语。 可等了等,见陛下毫无反应,不由也有些慌了神,不明白自己哪一步做错了。 文令仪想着他们说话只怕还要好一会儿,便到了窗边,隔着密闭的青绿色团花窗棂沉思,发髻正中的凤钗嘴中衔了两挂玉珠,稳稳地停在当地。 拓拔宪见她从屏后走远,身影虽还可见,有宫女们的遮挡,总不甚明了了,耐心顿失。 想了想道:“栖元宫不远处有座宫室,名曰闻章,于你很合适。不日便搬进去罢。” 钟慈音大喜过望,也不问是何位份,只声儿发颤道:“得陛下以此相待,臣……臣妾无以为报,只有尽心侍奉,才能明妾心志。” 拓拔宪嗯了声,便让她出去。 钟慈音咬了咬唇,爬起来告辞后,朝门外去。跨过门槛时,正有些失落,忽而注意到地上的足印水痕,想起贵嫔娘娘进了此间还没有出去,于闭门时望了眼英俊寡言的君王,心跳如雷。 陛下这是在……故作冷淡地护着她? 文令仪听见了闭门声,忙转过身,匆匆地来到拓拔宪身边,欲言又止。 想了想,还是先继续帮他研墨,时不时看他一眼。 拓拔宪恍若不知,拿狼毫在砚台舔了一笔,还未落笔,皱了皱眉头道:“不是说要替朕将油烟墨找出来?” 文令仪看了看他不悦之态,话到嘴边又咽下,乖乖到了多宝阁那边替他找油烟墨,想着替他做些事,提要求更容易。 找到了后,刚要开口,却又被人打发去吃早膳,正好含光宫也送来了衣裙,一并换了,又回到他的身边来。 “陛下”,文令仪下了决心要问问哥哥在南方的事。 刚开了口,拓拔宪将手里的奏折一掷,丢在了光可鉴人的桌案上,骂了句岂有此理。 文令仪眉心一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生气,都是一国之君了,有些气难道还受不下吗?但又不能不问,只得耐下心问道:“发生了何事?” 拓拔宪捡起奏折,递给她道:“你看看。” 文令仪不情不愿看了下。见不过是李冲从北边送来的请安折子,其中唯一值得生气的许是他觉得北地苦寒,求主上准允他今年中秋回洛阳探亲。 文令仪不觉得这有什么,却被男人抱在了怀里,狼毫塞到她的手里,握着写了个驳。 “他在洛阳不过空有一座宅子,要探的什么亲,香奴可知道?”拓拔宪搂住她的腰,侧过头问。 文令仪马上明白过来,为难了下,说了句“妾哪里知道”,没心思介入他们君臣间的这些事,又马上指着桌案上的累累文牍道,“陛下还有许多折子要批,还是紧着用时为好!” 顺便也是暗示快些放下她,不然等着挑灯夜战罢。 拓拔宪听得懂,低下头咬她戴了颗珍珠耳坠的耳尖,低低恐吓道:“可知要是你再瞒得好些,就要被他抢进凌阴里了。” 这幅作态,直像个撞进香软美色的昏君,无心政事,一心想着个人私事。 文令仪见话说无用,眸光在桌案上扫过,直接拿了本奏折打开,举给身后人看。 拓拔宪将脑袋压在她的肩上,就在她手上看了起来,将她当成了个人形引枕般。 文令仪忍了,却始终也没找到机会问哥哥的事,眨眼就到了午膳时分,多少有些不 45. 第四十四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四十四章 自从上次指使宫人在昭兰台作恶,被关入幽室十来天后,拓跋绍便对父皇言语间的变化十分敏感,也时不时想起老祖宗教他的一番话。 她说父皇不仅仅是他的父亲,更乃大魏君王,储君再大,也不过是个臣子,君臣为先、父子在后,身为臣子不能、也不应当在任何时候违逆君王。 他虽然不是完全明白,经幽室一事,多多少少也领会到父皇和旁人父亲确实不同。 若父皇执意罚他,便是老祖宗出面也无济于事,大魏之内,父皇的话是比天还大的圣旨。 所以一被问及,拓跋绍忙收起满身满脸的轻松,微微向前欠了欠身正色道:“启禀父皇,这是儿臣的错,儿臣行事鲁莽,未向您求下旨意便先行允诺了他。” 拓拔宪早已放下了银筷,大掌随意搭在食案,有些狐疑,“他到东宫时日不长,你为何会轻易允诺?” 拓跋绍低下了头,透着琉璃亮色的眼珠子悠悠而转,边想边道:“说来话长,其实儿臣本没有这个打算的,只是……他和儿臣说,来时姑母还在病榻上,这些时日久不见面,也不知人怎么样了。他很担心,求儿臣帮帮他。他还哭了,拿袖子一边擦一边接着求……儿臣听了不忍,想起父皇教导过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就……就斗胆应下了。想着找机会再禀告父皇。” 话说的滴水不漏,拓拔宪看了他一眼,道了声“是吗?” 拓跋绍忙扭过头在殿内找文洛在哪里,见他躲在文令仪身边,朝他使劲挥了挥手,“你快过来!”一面又掉过身对座上的拓拔宪道,“父皇若觉得儿臣说得哪儿不对,文洛今日也来了,可与他一句句对质!” 拓拔宪阅人无数,原本并未在意,却因他过于力证清白,鹰眸微狭了些,“绍儿,你很紧张?” 拓跋绍急道那弱家伙怎么还不过来,只得先委屈地嗫嚅道:“儿臣只是想让父皇知道事实。” 此时文洛也反应过来,脱离了文令仪身边,三岁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跪倒在他身边,壮着胆子道:“还……还请陛下明鉴,一切是臣的错,太子殿下经不住臣哀求才会答应臣的!” 拓跋绍偷偷向上瞧了瞧,见父皇脸色阴晴不定,膝盖一软,也和他一样跪了下去。 这一跪,叫文令仪的耐性忍到了极点。 见他和文洛两份小小身量倒在那里,十分畏惧拓拔宪的样子,连话都不敢大声说,低下去的脸大概也是白的。想起初次见到他时是何等的盛气凌人,比起来,简直和两个人一样…… 她顾不得与拓拔宪还在冷战,撑着食案站起来道:“太子殿下已将来龙去脉说明,陛下定要像这般为难人吗?” 拓跋绍诚惶诚恐,摇着头道:“贵嫔娘娘切勿说这样的话,无论如何,儿臣和文洛总归做错了……” 文令仪乍然听见他对着自己自称儿臣,直愣在了当地。 拓跋绍还在道:“父皇怎么做,都是为了儿臣好……” 还未等他说完,耳后一阵环佩轻响,凌凌铛铛,很是清脆,也能听出主人的愠怒。 文令仪长裙曳地出了席几,站到了两个小人儿身后,眼帘微抬叫了声“陛下”,直视拓拔宪道:“太子殿下仗义为人,全无私心,论谁听了也不会因此而去责罚他。陛下若执意秉公处置,要加罚在他和文洛身上,妾只说唯一一句,他两人是稚子,年纪尚轻,妾是长辈,既看见了不能不管,愿替受责罚。” 拓拔宪刚才就注意着她,知道她饭进得很少,一直想让她多用点,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却碍于她为了晋纯与他生气而开不了口。此时见她为了保护身后之人,倒主动搭了话,便把神色略松了些,淡淡道:“朕何时说了要罚?” 拓跋绍敏锐意识到父皇语气软化了许多,心中暗自发喜,旋思之下,对身后的文令仪道:“贵嫔娘娘,孤错了就是错了,您切勿因了孤与父皇不和,叫父皇为难,请回席位去罢。” 见他如此懂事,文令仪心中越发内疚。他教拓拔宪拿鞭子抽打的景象她见过,至今历历在目,也能想象到蛮族一类教儿便是如此,打骂交加,如驯兽一般没个顾忌。 况且拓拔宪早早在战场上为将,没过几年就入住东宫、即位,天之骄子,天底下谁敢驳了他的面子?只怕一不顺心,就拿稚子打骂出气。偏偏孩童生下来便如白纸,自由散漫,怎么可能让父母事事顺心?裁剪教导之间,失了生母的孩童也只能忍痛受屈,哭也不知向谁哭罢? 她忘了还有个太皇太后在,但即便想起来了,也不觉得老人家能拦得住气头上的拓拔宪。 文令仪眼中轻红,默默走到了两个小人儿身前,便要跪下,“陛下不必为难,妾所说出自真心,并非句空话。” 拓拔宪走下来,一把扶住了她,将腰肢托在强臂之内,低声道:“你这是做什么?朕不过多问了两句。” 文令仪抬起微微发红的眼儿,无声质问。 他那是多问吗?简直就认为稚子做什么都有罪,要把人直接下了狱才甘心。 拓拔宪扶着一身娇骨,重话自然说不出,只得退让道:“朕答应你,不管事情如何,都不罚他,可好?” 又叫跪在地上的两个稚子起来回话。 文令仪暗道他这样倒还有些做父亲的样子,却没显出来,只很平淡道:“若说到做到,妾自然没有异议。” “合你意了便好”,拓拔宪望着她一笑,将她送回了席位,按着她坐下,低低道:“闹了这一通,总可以好好吃饭了。香奴太瘦了,多少有些硌手。” 文令仪自然知他言外之意是抱起来不太舒服,睨了眼他,没搭话。 拓跋绍偷偷朝这里看了眼,虽只听到了前半句,也够他听得耳热。父皇对他都从未用过这般哄人的语气,如今却对着个女人这样…… 或是母子间心有灵犀,偏偏叫文令仪看见了,她咬了咬唇,迅速将拓拔宪推开,掖了掖裙,理了下佩环,很专心地忙着,眼都不抬一下,“知道了,陛下也请回去用膳罢。” 分明是迫不及待与人划清界限的模样。 说着,她又想起来不知两个稚子吃过饭没有,问了一句。 拓跋绍和文洛四目相对,诚实地摇了摇头。 文令仪便作了主张,吩咐宫人们又摆开两张矮几,铺陈银碗银筷,再将清淡菜色每样送两份进来。 盘馔上了席,宫人们悄然退下,德庆却逆着这些宫人们而进,到了里间。见主上一心只在贵嫔身上,知不便打搅,先躲在了帘后侯着。 一直到文令仪吃尽了小半碗饭,拓跋绍和文洛也离了此间,宫人们收拾残羹时,德庆才现了身,说兴庆宫来了人。 青雉疾步而入。早就从德庆口中知道贵嫔娘娘在这里,行礼之后坐在御赐的圆锦杌子上,正好与文令仪面对面,便笑道:“娘娘说这事巧不巧?奴婢来,就是为了向陛下讨您去兴庆宫帮忙的,没想到您就在这里,省了奴婢脚程不说,口舌也少费许多不是?” 文令仪饮了口雀舌,清淡的苦味落在舌尖,并不与她热络寒暄,只问什么事。 青雉见她冷冷的,美则美矣,倒与那时不大像,多了几分贵气。也没多想,叹了声气,向她和拓拔宪道:“说来也叫人感伤。老祖宗年岁大了,这些日子以来精神不济,夜里休息也不好。偏偏开了春有些地方进献的船就到了,要清点数目、登记造册。事虽是底下人在办,总要有个上人把关。老祖宗想着,宫里属娘娘位份高,人又慧敏,除了没经手过,倒是个极好的人选。奴婢与老祖宗就说了,万事都有个开头,奴婢们也不是吃干饭的,在旁帮衬着还不会吗?多办几件事,料想娘娘的才干也就养出来了,她老人家也不必操心这后宫事了。娘娘说是不是?” 文令仪颔首,淡淡道:“事情本宫听明白了。蒙太皇太后信任,本宫感激不尽。可本宫没做过这些,怕做不好坏了事,闹出笑话,觉得托个更稳重的妃嫔更合适些。”她向拓拔宪看去,“陛下以为如何?” 拓拔宪却直接应下,“回去告诉老祖宗,她明日就去。” 文令仪拢起了细细的眉尖,有些恼他自作主张,音量放重了些,也是在提醒他,“陛下知道的,妾做不好这些。” 也觉得他失心疯了不成, 46. 第四十五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四十五章 拓拔宪忍俊不禁,只觉她怎如此可爱,在他面前算计颇多,遇到亲生的小儿就松了戒心,瞪大了眼儿的可怜模样,怎么看怎么有趣。他一时不曾作答,只是从斜后方望着她仰起发问的脸儿,微微挑了挑眉,“不然呢?不过——” 他却又话锋一转,接道:“香奴说的不全对。” 闻言,文令仪原本颓丧的弱肩起来了些,满怀希冀道:“哪里不对?” 难道那个孩子有什么难言之隐? 拓拔宪被她顿时明亮如晶的琉璃眼儿一闪,与她十指交握的长指用力了些,没说话。 文令仪不免催他,细眉不知不觉攒出股娇气,“你快说呀!” 拓拔宪被她一嗔,几乎快忍不住,区区贵嫔,也敢对他颐指气使,好大的胆子,分明就是恃宠生娇,当好生罚一罚……他握着她的柔掌更用力了,“说什么?说他们其实只瞒过了一人,朕并没有上当?” 文令仪气得浑身发战,“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些?他身为储君如此行事,小了能看大,往后如何给天下臣民为范?” 拓拔宪只觉颗鲜桃正在眼下重重呼气,眼眉鬓发蘸足了主人的怒火,生动细腻,粉意薄得能透光。忍不住想咬下后会不会是喷薄的汁水,止渴慰热。他喉结滑动了一下,倾下身抵住她光洁的额头,纤细却翘长的睫毛似乎就要扎进眼中,与她对视道:“香奴告诉朕,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文令仪很少与他以额对额的方式靠得如此之近,仿佛她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他。尤其他幽深沉凝的鹰眸,天生带了蛊惑的魔力,会让人臣服般不敢轻易动弹,心跳飞快。 她被男人压着,不知不觉向宝座一侧躲去,口中无意识地轻喃,“我……我不知道……” 拓拔宪见她长睫不停眨动,又是恐惧又是迷茫的模样,心房猛然一动,一瞬不瞬看着她道:“好,那朕给香奴出个主意,既觉得他不乖、生气,就再给朕生个孩子,朕和你一同教养他,等他长大了,让他别学不听话的兄长……” 文令仪被他分外有理的话哄得一愣。回过神来大惊失色。自己已到了宝座扶手处,退无可退,他却还抵着她的额头压下来,鼻尖相触,在寻着什么。 文令仪猛地一扭头,见他手臂正撑在扶手处,肌肉鼓贲地撑起衣袖,还在轻微跃动。 见她不肯被亲,手臂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握住细腰送到了男人怀里,又向上走,紧紧钳住了瘦美的下颏,摆出副任人采撷的姿态。 “唔……”文令仪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湿润的眼眸无意间看到斜入的日光,亦有欢呼之声传来,无助地摇着头,“不……不要……” 拓拔宪从后抱紧了她,吃尽她的声音。 “主上,抚军大将军从北边遣人回来了,另有中书监和柱国大将军的内眷求见娘娘,说来给贵嫔娘娘请安。” 德庆隔了道珠帘,两只眼对着脚尖,飞快地将两件不得不说的事禀了,耳如聋了般,当做没听见珠帘里头女子急促的几声咳喘。 文令仪狠狠推开了拓拔宪,舌根还在发麻。听见有人走近,他根本就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越发变本加厉,抱她的力气大得似能碾碎一个人。 拓拔宪长臂一伸,开了外镂花格的帕盒,抽出一方帕子递给她,“擦擦。” 文令仪本不想接,探了下衣袖,没有备下帕子,便拽了过来,赌气般很用力地擦着双唇。 却不知道因力气稍大,腰后原本就在随着身韵细颤的衣裳抖擞得越发厉害。男子的圆领袍本就大,裁了也不见得处处合身,总有些空荡地方。虽是空荡,空有空的好处,动起来是别种风情,虚虚实实、起起伏伏,波澜四起,煞是好看。 文令仪疑心他怎么不回答,扭身看了看德庆的身影还在帘外,怕叫人知道什么,别扭着道:“他在等你的话。” “知道了。”拓拔宪随口应了,难以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文令仪有些恼,“还请陛下处置正事要紧。” 很想剜下他没轻没重的眼珠。 恼怒之下,也没注意到有道足音渐渐走远。 “好”,拓拔宪笑意一直含在眼中,见她擦好了,人也平静了许多,不像刚才喘得似乎要晕过去了,将她腰肢一揽,两人同靠在了宝座椅背。 文令仪跌在他怀里,几层衣衫都挡不住的滚烫从他胸膛透出,像口烧得很沸的鼎,灼伤人也不是没可能。 她忍了忍,好声好气道:“德庆跟了陛下这么多年,让他在外头等这么久,只怕不好罢?” 拓拔宪目放在远处的马球赛场之上,鹰眸倒映着场上少年纵马扬杆的风姿,拓跋绍一击入门让他轻点了点头,见怀里的人儿还不安分,淡淡道:“他跟了朕这么多年,如果还听不懂朕的意思,早就该告老还乡了。别想他了,朕的提议你好好考虑。” 文令仪眼抬都没抬,当即也放目远视,专心看起马球赛来。 按他这话,只怕德庆听了他说“知道了”便悄悄退下了。 好罢,他们主仆心有灵犀,她管不着。 “慢慢躲。早晚有一天,朕看你躲到哪儿去?”拓拔宪威吓了句。却也没再做什么,和她一起看了起来。 过不多时,拓跋绍在场上的对手通力围剿下又进了一球,紧扯了扯乌墨浓黑的缰绳,身下同色的黑骏马仰头长嘶,响彻云霄。他在马上有意识地往看台这里遥望一眼,举起手臂挥了挥,初见端倪的英俊脸庞意气风发,比倾洒在身的春阳还要耀眼。 文令仪难掩激动,只觉他打得很好,好极了,使出的力气和技巧劲竟不像个稚子能有的。 待他涌入人群中后,她渐渐平静,兀然又生起了闷气。 马球打得这么好,为什么不能分一点在文字上呢?还勾结了文洛骗人。简直和母后说过的闲子妙客一模一样。会一两门奇巧淫术,小时功课一概不管,仗着力大捉几人帮闲,敷衍先生,大了便是横行霸道,鱼肉乡里。母后说时,是告诫她不可成为这等恶人,仗势生非,不然便是白疼她了。 想也想不明白,好好的稚子怎么会养成这样? 可非要追个源头,也不是找不到,只怕还是落在了……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拓拔宪一眼,垂下眼睑,咬住了下唇。 鲜卑恶徒是这样的。 拓拔宪似有所感,拢着她越发靠近自己。 文令仪敢怒不敢言,也不想再看 47. 第四十六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四十六章 文令仪一见,身子软了大半,刺眼的朱红流涌到她的眼中,后背钻进一股寒意,不由打了个冷战,似猛回头、忽然就睹见数只大张了蛇口的青蛇。 她浑身僵直,想起在宫中见过的一幕骇人景象。尸首多得在宫道摆不开,积了很多滩又浓又腥的血,断断续续地连起来,成了条血流。人从宫道走过,为了不踩到尸身,只能踏着血流而行。鞋底沾了血,将近处的带到远处去,走过后这血流里的血就再也分不清是谁流的了。怀着愧疚回头望了眼,发现无一例外的,浓稠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流尽了,他们脸上只剩下抽干了血华的干净。 文令仪警惕地看了眼拓跋绍的嘴唇,很严密地看过,与那日见到的人做着比较,细致到了唇珠翘起的弧度,想看他像不像那些人。不像。他长相不随汉人,自然比不出哪里像。 自欺欺人后,她还是不得不比起了脸上的血色。 还不是那么干净,可也差不远,就差一点点,一口气般。 可就是这一点点,让她看出很多的不同,也让她坚信他们不像。 拓拔宪握紧她的指尖,冰凉得没有生气,低头道:“这里有朕看着,你去外头等好不好?” 文令仪想骂他,也想打走他。她才证明了病人与他们不像,也不会像他们那样死去,他为什么来赶她?是不是觉得她猜错了,还是他根本就是为了报复她! 张了张嘴,却沾住了,她这才发现自己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即便如此,凭空生出的怒意却未曾消去,她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活生生抽出,指骨被挤得微疼,浑不在意。抿了一双淡唇的下颏瘦弱又倔强,视线紧紧锁在床上,一瞬不瞬。 拓拔宪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最后一刻松开了大掌,没再说让她出去的话。 大夫清去了伤口附近的布料,又削去露在外的箭尾大半,剩了握住还剩下三四指的断箭在肉外,仔细看了看,叫徒弟递了把半臂大小的银刀,又喊着要灯,“越亮越好!用灯盏托了来!” 随着这话,文令仪脑中便只有灯,告诉自己要找到灯,四下张望起来,宫女们也听见了,忙捧了灯盏过来。 大夫看过灯盏亮度,满意地点了点头,指了下床头位置,又比了比高度,“就放在这里,拿稳了,不要抖。”说着,恍然惊觉拿灯之人乃是贵嫔娘娘,忙道,“宫人何在?岂敢劳……” “看诊。”文令仪扶着灯盏,一五一十地照他说的办,语气不容置疑。 宫人们又搬了锦杌来,却因杌子太矮了,坐下便到不了大夫刚才所指的位置,文令仪并没有用。 拓拔宪本想替她一会儿,见了烛火跃动下的坚定面容,看出她在隐隐忍恸,还带了内疚。便歇了这份心,离开她,向外间走去。 元玄已在待命,黑甲下的缯衣几乎湿透。 突如其来的大雨还在继续下,噼里啪啦,声势暴烈得想要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略躬身,端臂行了个叉手礼,“禁军北卫到了,请主上调遣。” 拓拔宪静立在门前,看着石阶外铺了大片青砖,落雨跃动有声,很像外头那些无穷无尽又满怀野心之人……他负手望向暗沉的天际道:“传朕之令,封闭青谷园,任何人不许擅自出入,彻查今日之事。胆敢阻拦者,视同谋反,格杀勿论!” “是!”元玄不敢耽搁,冲入了雨中。 “德庆!”拓拔宪见长廊尽头有他的身影。 德庆忙从廊子那边赶了过来,不用他问就道:“奴婢已着人骑快马去请了,擅骨科的大夫有宫里的徐医丞、刘医丞,还有侯令官都请了。还有个在洛阳有名的女医,西宁公府上的,旧日西宁公的许多箭伤便是经由她治妥的,奴婢刚刚加派人去了。” “好。”拓拔宪颔了下首,重新进了里间。 见她呆呆地坐在锦杌上,手上仍捧着灯盏,眼孔眨眼之间便深深陷入,颓弱无依。 她身旁的大夫勤勤恳恳地守着伤处,往上面敷捣碎的药材,慢慢止住了血。却在病人疼得抽搐时束手无策,只懂得叫人拧热巾来,擦掉病人脸上的汗。见他回来了,跪在他面前道:“陛下恕罪!臣医术有限,已是束手无策!只因这两支箭都射在血极丰的脉处,一朝失手便难以止血,只能眼睁睁看着殿下……可若不尽早医治,将其早早拔出,拖延下去,只怕就算能保住殿下的性命,中箭的这条腿也再也无法正常行走了!还请陛下延庆高明之人救救殿下!” 拓拔宪越过了他,来到文令仪身边,弯下腰,取过她手中的灯盏。 灯盏被人拿走,文令仪回过神,看了他一眼,倔强重声道:“他胡说!” 却在看清了他的模样后,忽然凝起了饱满的泪珠,“他胡说,他胡说……” 拓拔宪抱住了她,隔了几层衣,仍能感受到腹下被她打湿,柔弱的肩膀抵着他,很轻地耸动。 他顿了顿,伸出长臂,耐心地拍着她的背,“是,他胡说,会没事的。襄襄要放心。他是我们的孩子,得上天庇护,谁也带不走他!” 文令仪抬起头,深信不疑,“他会没事的,对吗?” 拓拔宪轻轻地替她把凌乱的鬓发掖到耳后,“襄襄不信天子的话吗?” “我信!”她很急地证明,“陛下我错了,你再说一遍,我不会再问那句话。” 拓拔宪便看着她,又说了一遍。 文令仪牵动唇角笑了笑,“他会没事的。” 随后,她推开拓拔宪,坐到了床沿,接过大夫的活,用热巾给满头是汗的孩子擦脸。擦完之后,巾子丢在了盆里,由宫人端出去。她又挪了位子,靠在床杆处,身后压着银钩勾起的床帘,离那个孩子很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眉眼神情。 放心了一点,可好像又不够,心里空洞洞的没个着落,是害怕也是恐惧,这点安心堵不住。 “还没来吗?”她第七次开口问拓拔宪。 “快了。”拓拔宪摸着她的脑袋安慰。 “哦。”文令仪没有闹,她知道这时候要耐心,也要安静,病人好不容易不发汗了,多休息会儿也是好的。 也不知失望了几次,帘外忽然响起了很密的脚步声,不重,但能听出人数不少。 文令仪直直站了起来,兴奋道:“是大夫来了!” 拓拔宪与她一齐看向房门,果然 48. 第四十七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四十七章 拓拔宪钳住她的下颏,想对她眼里的惊恐视而不见,却又着实被刺伤了。异瞳深目映在她琥珀的瞳仁之上,冷冷地一笑,“是吗?” 笑意没有落在眼底。在她的泪痕上用力地抹过,指腹有着熟握弓刀的粗粝,很快将她的脸揉红,像熟在枝头的软桃。 又深知不对。怎么会是软桃?冷心冷肺的人,长得再粉再嫩,看着汁水丰盈,咬下去却都是硬肉,硌得人牙疼。 见她越发如惊弓之鸟,脸白得和躺在床上的那个孩子比都不相上下了,拓拔宪慢慢松开了她的下颏,长臂将她的后背稳稳托住,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下,打横抱起了她,向美人榻走去。 “拓拔宪……”突然的悬空让文令仪倍感不安,在他怀里不敢动弹。 拓拔宪将她往美人榻上重重一放,“贵嫔,你很聒噪。”见她欲言又止,又道,“你既不想歇息,朕不介意和你做些别的事打发时间。” 他看了眼她束上蹀躞带后越发细弱的腰肢,躺下后分外惹眼,似在勾着人扯开。 见他没再接着提做皇后的事,文令仪自然不会主动找不痛快,被说一句就说一句,很安分地躺靠在美人榻,身后倚着隐囊,时不时看他一下,暗含警惕。 隐隐意识到他不会再做什么后,身骨放松了些,真感觉到了累意。屋外又是密集的雨声,衬得不说话的此间异常安静,脑袋有些发沉,双眼渐渐定在了双鱼纹的绣帘上。帘后点起了香篆,细细地烧着,暗香浮动,仿佛能看见它从帘后透过来。 文令仪渐渐闭上了眼儿,伏在榻上睡过去。 一觉醒来,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暗暗的未曾点灯。外头却有零星灯影。大雨也停了,只剩下屋顶积的雨水,顺着屋瓦点点滴滴落在阶子上,声音隔着窗子传到里面来。 没想到一下就睡了这么久,连黄昏都过了。 文令仪心口慌得厉害,捂住了也跳个不停,忙坐了起来,不知何时披上的暗色斗篷从肩头滑落,成团堆在身边。怔了怔,捡起来放好,向间壁而去。 正好撞上与侯闻方同时出来的拓拔宪。 他面色完全如常了。 不过也顾不得多管他,文令仪一心向侯闻方问道:“他如何?” 侯闻方忙行了个礼,“回娘娘,殿下性命无虞,刚喝过药睡着了,您可以亲自去看看。” “伤的那条腿呢?”文令仪面上一喜,松了口气,紧接着问。 侯闻方却把头一低,口吻有些沉重,“殿下腿上的箭入得太深了,直深到骨里,拔出来不得不用了些蛮力。所以失血过多,才止住不久。以后究竟如何,还要看后几日恢复得好不好,臣此时下不了论断。” 文令仪的心也跟着他的话沉了沉,勉强追问道:“于性命无碍吗?” 侯闻方答得很快,“只要悉心照料,殿下的性命便无大碍了,还请娘娘放心。” “那就很好了,辛苦各位大人。”文令仪本想问最坏该做什么打算,刚要出口,尽数噎在了喉中。 照侯闻方所说,最坏的结果已经没有了,她不该贪心求更多。 只要保住了命,什么都好说。 迈着步子向前,一心想去看看那个孩子,连招呼都没和拓拔宪打。 她见那个孩子安然酣睡着,不喊疼了,试了试他的鼻息。听他呼吸徐徐,心下很安稳,屈了腰,坐到床沿守着。 又发觉他唇面干了,淡淡的眉头正微微蹙紧,很需要喝点水,往四下里找了找,捧来床边檀几上的小碗,用边上的小银勺一点点喂他吃。 拓跋绍嗓子润了许多,眉头一松,“娘……” 文令仪正放碗回几,听见了,银勺碰在碗壁,清清脆脆地响了声。她扭过腰身,摸了摸那个孩子恢复了血色的脸,凝看了会儿,眉眼温柔得像春水。 不知不觉中,拓跋绍嘴角翘了起来。 拓拔宪和侯闻方交代完事过来,目睹了这一幕,走来握住她的肩头,看着拓跋绍,眼里酝酿着什么。 宫人们送饭进来时,恰逢拓跋绍换药,大夫们围了一圈,都在看伤口的形势。 文令仪便离开床沿,到了侧室用饭。 菜色依旧清淡,拓拔宪吃得皱眉,却没说什么。 文令仪有所察觉,看了他一眼,和他一样蹙起乌眉,想了想还是不问了。 她最好不要惹是生非,免得他又想一出是一出。 文令仪很谨慎地用完饭,听宫人说换好药了,便要过去继续陪着。 德庆却突然闪身进来,欠身道:“陛下、娘娘,元校事在外求见。” 文令仪自知道元玄是拓拔宪的人,替他掌着不少兵马,还管着击征卫,现在来见他,那就是查清了暗害绍儿之人? 她呼吸重了重。从席间站起来的功夫,驰骋在马球场上的少年身姿在她脑中闪过了百十次,最难忘记的便是他在箭雨之下无从逃脱的样子。 与她几乎同步,拓拔宪也已站起来向门外走去,经过她时顿了下脚步,“一切交给朕处置。” “好。”文令仪抿了抿唇。 绍儿是她和他的孩子,不管他们之间如何,她相信他不会放过这些人。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她非常笃定。 可还未等她离开侧室,拓拔宪却去而复归,满脸肃色,不容置疑便拽住她的手,同到了洛浦台的书室。 元玄一见了她,想起正是在乾阳宫见过的贵人,不敢忘记那日主上的眼神,忙将脑袋垂下,不多看一眼。 拓拔宪坐了下来,对他道:“继续说。” 文令仪坐在他身边位子,也在想究竟是谁想要谋害魏国储君。 后宫?不像。昔日的太子妃早已改了性子,蛰伏于自己的宫室之中,轻易不出来走动。袁念嫦更是自上回宫宴后便没了声息。钟慈音倒还有手腕,只是她尚未在宫中立足,很难参与到这件事中。 那便是前朝,或是边境出了什么事,柔然? 一瞬之间,文令仪想过很多人,也在盘算着拓拔宪 49. 第四十八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四十八章 文令仪胸口一窒,被他的指责激得说不出话,慢慢低下了头,哽声道:“还望……陛下三思。” “你要朕三思?”拓拔宪压着火气,字字放重了道,“证据确凿之事,你急着横插一脚,究竟还有没有把他的性命放在心上?难道指望朕将他们放了,当做无事发生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求陛下不急着处决,再给些时日,叫事情查得更分明些,若查清是他们一手操办,没有旁人插手,即便是夷九族,妾也绝不多言半句。”文令仪脑袋勾着,很轻地一颤。 拓拔宪深深地看她,直看了半晌,道了句“很好”,火气似乎平了些。 文令仪看他时,却被他眼中的幽色吓到,黑黑沉沉的,像是凝了股风暴。她心下暗惊,小心翼翼道:“陛下也赞同妾所说吗?” 见她做小伏低的样儿,养的狸奴般,拓拔宪手心发痒,瞬间挪开了放在她身上的目光,看向了还留在书室内的元玄,“你说说,贵嫔这个主张如何?” 元玄只觉两道视线都扫了过来,倍感压力,自知谁都得罪不起,只得道:“事关重大,臣听主上号令,不敢擅自评断。” 文令仪松了口气,当即扭过头,叫了声“陛下”。 拓拔宪没有回应,脸还是阴沉沉的,对元玄道:“滚出去!” 元玄马不停蹄,出了书室,还贴心地合上了书室之门。于行将闭合的门缝中,他无意间看见了贵嫔娘娘跪立案前的身姿,莫名觉得眼熟。 这位娘娘到底什么来头?能让主上大发雷霆,还安然无恙地留在书室里。倒让他想起西宁公府的那位主子来,也是拒绝了主上,却还好好在公府呆着,也不知吴池那伙人是从哪里得来消息,说那位主子没了。 他挠了挠头,自去了。走到半道忽然意识到不对。 主上要是真想处决了吴池一伙人,为什么还特意带上贵嫔娘娘?照书室情形来看,主上不可能对娘娘会做出的举动一无所知……而贵嫔娘娘,又为什么会替吴池等人求情?并未听闻她与这些人私下往来…… 淋湿的缯衣贴在他身上,被风一吹,冷意裹身不去。 元玄陡然想起件事,自从这位娘娘露面后,西宁公府里的那位主子就卧病在床了。 …… 元玄出去后,文令仪等了会儿,见拓拔宪还是那样不声不响地坐着,既不叫她站起来,也不发怒,有些猜不准他想干什么。便按地微微一撑身,站了起来,试探他的反应。 拓拔宪面无表情,对着桌案发呆。 文令仪故意很大声地走了几步,再去打量他。 见他依旧木了张脸,咬了咬下唇,狠下心来,踏着软履噔噔噔走上了阶子,到了他身边,“陛下?” 想去牵他的大掌。 拓拔宪甩开了她的手,不发一言。 力气不算小,文令仪手腕发酸,其中隐含的拒绝之意也不好受。她却不敢轻言放弃,将柔掌搭在他坚实有力的上臂,小声道:“妾承认自己有私心,可妾的心中也有绍儿。” 拓拔宪冷呵了声,终于看向她,眼含嘲弄,“你的心里有他?” 文令仪忙点了点头,“他是妾辛苦生下的孩子,不是吗?” 不知哪个字眼突然触动了拓拔宪,他愣了愣,忽然将桌案上的文房奏章扫到一边,掐住她的细腰,直将她端上了光滑案面,头仰得很倨傲,“朕很生气,香奴。” 文令仪足不着地,扶着他的壮肩,忍住莫名涌来的不安,安抚他,“陛下只要冷静下来,想想妾说的话,就知道妾虽有私心,大部分还是为了太子殿下好。” 拓拔宪大掌在她腰后掌着,将她往案沿、也就是自己所在的方向推了推,让她离自己更近,说话声低了下来,气息喷在耸得颤颤巍巍的软腻处,似乎马上要含住。他仿佛没注意到,抬头看她微尖的下颏,语气似也在试探,“也许罢。但朕依旧生气。香奴觉得朕该不该生气?” 文令仪很不自在,想掩住胸,又怕多余的动作惹恼了他,忍着道:“陛下生气是应该的。等查清了后,陛下想怎么罚便怎么罚,妾……”她还是有些不忍心。 拓拔宪摩挲她束腰的蹀躞,听她话说一半就停下了,声线微冷,“你又惹朕生气。” 往蹀躞带狠狠一拽,从她身上拽了下来,圆领袍顿时松松垮垮,不胜弱肩地披在她身上,轻易就能打开般。 文令仪来不及阻止,襟口已经探入了一只手,从下往上隔着贴身的兜衣握住,肆无忌惮地把玩。 她在他掌下轻颤,“不”字一出口,才发现呼吸纷乱,说出的话不像拒绝。 他听见了,力气用得更大,让她感觉似疼非疼,酥麻入骨,饱涨不已。 文令仪扭过头,紧紧咬住了下唇,两腮暗粉。 忽然想,如果这样能消他的气…… 屋外本来停了的雨又下起来了,只是不像前头那么急猛,而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恰有时风大些,才响得急些。 雨声传入书室,与书室内环荡的吟声叠在一起,要不是大门紧闭,只怕会叫旁人听得耳热,想要窥视。 文令仪脸上的红变得有些不正常,拓拔宪忽然抽出手来,把大掌举着放到她的鼻尖底下,“香不香?” 文令仪闻到股似有若无的腻香,软着腿儿,挡住凌乱的襟口,“够了……” 自烛台投来的烛影在拓拔宪英俊的面容上跃动,他淡淡一笑,莫名有些残忍,“还没完,香奴。朕渴了。” 他单膝跪在了当地,拽住圆领袍的袍角,没有丝毫迟疑就掀开了来。 文令仪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一顿,很凶地挠打他健硕的肩膀,隔了自己所着圆领袍,“你!停下!你生气就生气!不许这般!” 回答她的,是裂帛声响,同时还有股凉意骤然袭来的凉意,伴随着极度的羞耻。 文令仪脑中空白一片,拢不紧的双腿止不住地发颤。 他身为君王,竟做出这种事?没羞没臊得像林中的禽兽。 下一刻,她腰腹绷直,仰着头儿,靠两手细弱的手臂在身后撑,喘息微微,腰肢快要立不稳。 拓拔宪停了停,让她有适应的时间,不至于摔在案桌上,不然凭她娇气性子,只怕要哭。只是等也等得不久,一察觉她稳住了身子,便又继续。 停下后又继续带来的感受更甚,文令仪忙咬住了手,齿尖陷入靠近拇指一侧的柔软掌肉,望着房顶刻画精美的横柱,心快要跳出来。 隐秘的水声从裙下不断传来,她眼神渐渐迷离,两条腿儿彻底软了下来,呼出的鼻息急促。 被他一拽,直坐在他的鼻上。 很奇怪的感受,甚至呼吸都停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过于刺|激的感受让她重重咬住了掌肉,唯有如此才能将呼之欲出的媚声噎在喉内。 他是不是给她下了药?不然为什么会觉得很……很好受? 很突兀地想起,距他上次碰她,已过了六日。 她也是想的吗? …… 拓拔宪将软趴趴的她挪到了臂上坐着,“还难受?” 换了长指在圆领袍底下,却没进去,只是让她含住。 侯闻方说她好了不少,悉心养着就行,只是他从她身上渡过了毒素,清除之前,要少碰她些。也是为了她好。不过毒发了还是要解,他只能想别的法子让她泄出来。生气归生气,事关她的身体,他自然不会掉以轻心。 如他所言,文令仪难受极了,不上不下,心口像放了块烧得正红的炭,又热又痒,委屈得溢出了哭腔,“我要去陪绍儿……”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很讨厌他,觉得他做的事肮脏,身子却不由自主得屈从,简直不是她自己。 拓拔宪长指往里进了一寸,感受她的翕张,淡淡道:“大夫正在给他看诊,你陪什么?还是你想这样去陪他?” 多少还是生气。 看来她心里确实有那个孩子,只是没有他。 这时候了还一直想着。 文令仪腿间一颤,差点要从他手臂跌落,抓住了他肩上的衣裳才勉强稳 50. 第四十九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四十九章 文令仪正送了徐、刘两位医丞到门口,还未问什么,徐医丞已是跪下请罪,“娘娘恕罪,臣方才失言了。” 刚才太子殿下问伤心切,在他察看伤处时追着问了句今后可能骑马,他一时未能反应过来,如实说了。伤口恢复得不好,要想裂开的骨缝重新痊愈都极困难,别说骑马了,就连正常行走都可能出毛病。只是他倒也没有失言到这般地步,把病情抖落个干净,也就是答了句这马万万不能再骑了。 太子殿下脸色大变,就要赶他们出来,还是娘娘劝下了,亲自将他们送到了门口。 文令仪见他中年之人,却一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胆怯样,不便计较,只道了句“起来回话”,直接略过此节不提,问他和刘医丞用药上可有什么新的忌讳,还吃不吃旧方子。 徐医丞感激不迭,与刘医丞同声道:“还请娘娘稍等片刻,我两个就去旁边拟了新的来,晚间就可以用这副新药方了!” 文令仪正欲答覆,听见里间那个孩子喊着要休息,一时也没心思交代别的了,只想回去陪着他,便道:“好,那两位尽快去罢。” 说完,正在转身的功夫,洛浦台的前院又由宫人引进来两位妇人,衣着得体,面含愁虑,齐齐上前请安道:“臣妇见过贵嫔娘娘!” 正是中书监和柱国大将军的两位夫人,这两家的儿郎也正是那日为数几个逆着回到马球场中央护着太子的,因要彻查此事,一家人都留在了青谷园内。这几日事情渐渐明朗了,禁军北卫撤了一些,也允了这些人回府。两人却商议着来见过这位贵嫔娘娘,说声告辞,也顺道看看太子殿下。 对她们,文令仪不能慢待了,强撑着笑道:“还不快扶起两位夫人,我年纪轻,担不得如此大礼。” 两位夫人连道不敢,却也都觉得这贵嫔处事很有大家风范,丝毫不见局促,抑或有小人得志的娇纵。知她受宠,在后宫地位不同,又得礼遇,忙起了身上前,含着关切道:“不知太子殿下如何了?难为娘娘日夜守着。我们也不敢凭空来打搅,也就是到了家去告辞的当口,才斗胆求见娘娘一面,顺道也来探望殿下。” 文令仪强打精神道:“多谢两位夫人的心意,我代殿下谢过了。听说园子里松了些,这便准允你们家去了?家去很好。殿下却休息了,不好叫醒他,你们既要家去,便趁早罢,住了这几日,留在家里的人也提着心,应该并不好过。等过些日子宽了,再把两位郎君带来宫里顽耍罢!” 两位夫人见她没什么兴致,又提了自己家里人,几日不见,自也是想了千百遍的,如何不念?也就把那片讨巧的心灰了,不再提见太子殿下的事,告辞之后,匆匆忙去了。 文令仪进了里间,见鹅黄的帐子松松垂落,帐门紧闭,宫人们都垂着头守在远处,一听她进来便悄声道:“娘娘,殿下说要休息,命我等退下。” 她看了眼帐子里头,模模糊糊有个人影坐在床头,肩头不断颤抖。以为那个孩子在哭,想着孩子都要面子,便应道:“知道了,你们且退去门外,有事本宫再叫你们。” 她脚步轻盈,却走得很急,很快靠近了床帐道:“殿下睡了吗?” 帐里的肩头还在抖动,似乎还能听见两排牙齿打架的声音,忍着什么般。 文令仪心尖酸涩,越发矮下了身子,柔声道:“旁人都出去了,只有我一人,殿下没睡的话,我和殿下说说话可好?” 正说着,有股腥味袭入她的鼻端,让她怔在了原地,心跳得快要炸开。 这是……血的味道? 她见帐里的人久不应半句,忍无可忍,柔掌猛然掀开床帐,却差点被眼前的景象吓晕。 绿锦被上血淋淋的,沾满了鲜血的剪子随意丢在一旁,绑了数层绷带的伤处,正有四五个窟窿,正汩汩地冒血。 “去!快去将两位医丞叫来!”文令仪忍着额际传来的发晕发疼,失去了冷静,大声喊道。 再看拓跋绍脸色发白地坐在床上,分明疼得连剪子都握不住了,五指颤如筛糠,却还一脸倔强,深深地咬紧了牙关,双眼瞪得笔直。 文令仪舍不得骂他,只是含泪叫了声“绍儿?” 她心痛、无措,站在当地,看到他身旁的剪子,忙捡起来丢得远远的,却不敢轻易碰他。 “傻孩子……”她喃道。 拓跋绍从发愣中回过神来,一瞬间眼中忽然堆满了泪水,求救般看向了她,下意识喊道:“娘、娘……” 刺骨疼意带来了后怕与悔恨,短时间内尽数涌上心头,他小小的心脏承受不住,害怕得紧紧抓住了眼前人的手。 文令仪被他腿上的血色刺激得脸白如纸,只是在他面前仍旧笑道:“没事的没事的,大夫就快来了,绍儿忍一忍,你力气小,伤不深的……” 她的手被他抓得生疼,却不大能感知到,用了余下的另一只手轻轻托住他的脸颊,郑重地安慰着他。 拓跋绍慌张地点头,眼泪擦在她的掌心,撩起她无尽的愧疚。 要是她足够谨慎,留在这里好好看着,又怎么会让他一时急火攻心做出这样伤害自己的事来? …… 午后,拓拔宪骑着匹黑马从宫里回到青谷园,听说了这件事,没把手里的马鞭丢给德庆,冷了张脸,大步来到了洛浦台,进了里间。 文令仪正哄着拓跋绍午睡。 他喝了新方,腿上也敷了刚捣出来的草药,清凉解痛,腿上痛意顿时缓和了许多,正是想要休息的时候。 “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①……殿下乖,快快睡去罢……”隔着新换的顺滑锦被,文令仪力道适中地拍哄着,说话声儿轻得不可思议。 拓拔宪深深压了口气在心里,踏着乌靴而入,径直到了床边。 文令仪手上动作一停,听见动静,不悦地回头,抿了抿唇道:“你轻些,他才睡着。” 偏偏她拍哄动作停下,拓跋绍便小小身躯一颤,从浅眠当中惊醒,怅然若失地想捉住什么,猛地睁开了眼儿,“娘!别走!” 他惊慌失措的眼睛正对上拓拔宪怒目,害怕地瑟缩了下,“父皇……” 文令仪看得心疼不已,将拓拔宪的身影挡住,安抚道:“殿下先睡罢,有什么事醒了再说。” 拓跋绍躲进了文令仪的怀里,抱住了她,“娘娘,我怕……” 拓拔宪见她将那个孩子挡得严严实实,护得厉害,那个孩子更是顺杆爬,躲到她的怀里,简直没点男子担当。不由阴下了眉眼道:“你是朕的太子,这点小小的挫折便受不住,将来朕还能指望你治理一个国家吗?” 拓跋绍身子紧绷着一颤,又放松了来,自暴自弃道:“儿臣知道,自己不配做大魏的太子了……儿臣连马都骑不了了……” 只有文令仪感受到他抱着自己的手劲陡然变大,不甘心,却又没法不认命。在这个孩子眼中,不会骑射,也就告别了太子之位了罢?他从记事起便是太子,受到这样的打击,也怪不得他会做出这番举动…… 她忍着对拓拔宪的气,慢声对怀里人道:“怎么会?殿下还有好多长处,难道天底下的太子只有一个模子吗?为什么不能有像殿下这样的太子呢?” 拓拔宪不觉得她这样能养出统御大魏的储君,也收了些脾气,攥着马鞭道:“襄襄,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要是再由着他性子胡来下去,还不定变成什么样子。朕比你了解他,旁人也许不用人教便能长得很好,他性子得好好磨砺,才能……” 文令仪本有些被他说动,可扭头看见他手里抓着马鞭,一时怒上心头,喝道:“够了!” 拓拔宪被她罕见的怒容震住。 文令仪怕吓到怀里的孩子,忍道:“我说够了。陛下要教训人,以后有的是机会,没必要在一个受伤的孩子面前摆这种威风。他不过七岁,不比你堂堂魏王坚强!” 说到后面,她还是有些动容,从他手持马鞭进来,想到他应该极少对这个孩子施以柔情,只懂得打骂训导,难怪这孩子心性长左了。 拓拔宪听出她言外之意,不外乎指责自己太过严厉,气得笑道:“朕今日回去,老祖宗问起他了,朕没说他受伤之事,只讲了他喜欢青谷园,便在这里多住些时日,想的是他养差不多就回去,别让老祖宗一把年纪了还替他操心。可他倒好,敢动手伤自己的腿,无法无天、眼中无父无母,留着他这样的性子接下去还会再做些什么,你想过没有?” 文令仪冷淡道:“妾愚钝,想不了将来的事,只知道现在殿下要休息了,陛下若看不过眼,便避一避病人罢。” 拓拔宪气得脑门边青筋浮现,握紧了马鞭拂袖而去。到了门外,将马鞭狠狠丢在了德庆怀里,压着声道:“妇人之仁!” …… 文令仪只当没听见这些话,笑着对拓跋绍道:“殿下快睡罢,一觉起来就都好了。” 拓跋绍心里其实有些忐忑,父皇那样生气,事后必会重罚于他的,可 51. 第五十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五十章 明着劝架、暗里拱火的话,文令仪还是听得懂的,没有理会他,迟疑了下,想到底要不要和这个孩子亲近到这种程度。其实于她和这个孩子而言,走得太近并不是件好事,会惹人生疑,也会绊住她的脚步…… 偏偏拓跋绍听父皇如此说了,又见她迟迟未曾开口,虽然失望,却不忍心叫人为难,勉强扯出个笑道:“孤随口说的,娘娘不要放在心上,娘娘这些日子能一直陪着孤,孤已经很感激了。” 他还从来没有得过这样细致的照顾,成了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娃娃般,皱个眉都会被问是不是渴了饿了疼了,其实他只是躺得太久,腰有些酸了而已。叫人觉得是场美梦,一觉醒来,也许就再也看不见那么像想象中母亲样子的人了。既然这样,只要她愿意陪着他就很好了,他不奢望更多。 可他这样懂事,文令仪反而有那么一刻宁愿他跋扈些,做个从前那样的娇纵太子,也别像这样惹人疼。想到他为何会受伤,她又陷入了深深的欠疚中,眼圈微红,凝看着他,带了笑,轻轻喊了一声“绍儿”。 拓跋绍直从被窝里坐了起来,鲜亮的锦被从身上滑落,满脸惊喜,“娘娘,你叫了我?”他呆呆地望着文令仪,有些迷茫,过了会儿喟叹了声,“也不知道为什么,娘娘这样叫一声,腿上好像就没那么疼了。” 说着,语气软了几分,还伸出两只手去够人,“娘娘再多叫我几声好不好?” 文令仪身子向他那里倾了倾,由他攀住了自己,认真交代道:“好,我答应绍儿。但这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你要好好养伤知道吗?别再做傻事了。动到了伤处,该多疼呀。” 拓跋绍转为靠在她手臂上,闻着她身上味道,很舒适的香气,前所未有地放松着,只觉似在日光下被照得暖洋洋的,懒懒道:“娘娘答应了我,我也会听娘娘的话,当然也听大夫的话,好好养病、好好吃药,等好了就教娘娘打马球。骑不了马,我就看着娘娘骑,娘娘替我打赢那些人……” 他絮絮叨叨了一大通,像开了闸的堰口,说起来不停。有股说不出来的兴奋劲。到后来实在没话说了,绞尽脑汁,甚至翻出曾经读过的书来谈,还讲起李冲教他剑术的事。 听了会儿,文令仪脸上浮起笑意,偶尔应一两声,很有耐心地听他唠叨。 血缘之事确实玄妙,她从前舍不得母后走也是这般。仗着年纪小,生生赖在母后身上,寻了很多话来讲,硬是把自己说困了才肯放人走。打呵欠时还不肯松手,非要眼儿都合上了,迷迷糊糊不知事时才会罢休。 拓跋绍还不知自己的小心思被看透了,还在那兴致勃勃,“第一次拿剑时不知道有那么沉,和它一起摔在了地上,鼻子差点碰上,可吓人了。不过那把剑银湛湛的,特别好看,改天娘娘去我的东宫就能见到!” 一同坐在床沿的拓拔宪养在老祖宗膝下,温情虽有,却还是训导为主,看久了,不免嫌弃堂堂大魏太子过于儿女情长,没个储君样。皱起眉头,鹰眸环了一圈,见宫人们正端来玉盏,咳了声问道:“盛的什么?” 宫人道:“回陛下,是珍珠粉。徐医丞补开的方子,说太子殿下喝了好入眠,安神。” 文令仪听见,转过身伸出柔掌,“给我罢。” 拓拔宪见她另只手臂被人抱着,这样的姿势不太方便,很自然地将拓跋绍与她分开,握住她的柔掌,“让宫女喂。他话多,见了你停不下来,时候不早该睡了。” 还没等文令仪说话,拓跋绍就不大乐意了,“父皇,儿臣想要娘……” 迎着他父皇看过来的眼神,他没敢继续往下说,唇角向上生硬地抿起嘴,“好罢。” 文令仪看了看窗外,月光照得树影微微发亮,夜深了,便也没坚持,摸了摸他脑袋起身道:“方才说了这么多话也够了,殿下快休息罢。明天我一早就来,殿下放心。” 拓拔宪也给宫女让了位子,站到文令仪身边,大掌搭在她的腰上,淡淡道:“你母亲说得对。” 文令仪悄悄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等两人到了一门之隔的侧室,也是这几日为了方便照顾那个孩子新辟出来的,家具陈设得十分简单。为挡春寒,暖炉还是设足了的。 文令仪卸妆之后,等宫人们都出去了,坐在圆杌子上对男人很小声道:“你为什么和他说那种话?” 拓拔宪放下手上的兵书,随手放在檀木黑几,“哪种?” 文令仪道:“说我是他……” 拓拔宪身上早已换了件寝衣,走过来抱起了她向床榻而去,边走边道,振振有词:“他病了,难道不需要母亲安慰?” 文令仪还想着他睡床上,自己在美人榻安置就好,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就向着床帐走去,有些恼了,“绍儿还睡着!” 拓拔宪停下脚步,低下头,在她弹嫩的颊上亲了口,也知道为什么那个孩子这么快就接受了她。除去母子亲缘,她从小在爱里长大,愿意待人好时能把坚冰都融化。 “长夜漫漫,朕也很需要襄襄安慰。” 明明是正常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就很不正经。 文令仪柔掌抵在他的胸膛抗拒,偏寝衣很薄,一下就接触到与她身上很不一样的炽热、紧实的肌肤,在夜里有着特别的意味。她像被烫到了,手飞快地收回, 52. 第五十一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五十一章 到了后半夜,文令仪才回到流苏帐内,换了新寝衣卧在高床软枕上,连抬指的力气都没了。 拓拔宪见粉意从她衣领口漫出来,带了股沐浴后的湿气,摁紧些仿佛还能掐出水,只是两只眼儿睡眼惺忪,眼皮止不住地耷下去,可怜的小模样,遂忍了没发作,圈住她的细腰迎面往怀里一抵。 文令仪身子触及他的部分有些酥软,总觉得他兴头还没下去,怕得厉害,被人咬红的朱唇颤了下,努力睁开眼儿,从下往上看他,朦胧的纱帐子内只能看见那人下颏刚硬的线条、说一不二的模样,想起方才他不管不顾掼入的狠厉,涨得她牙酸,更怕了,连带着浑身一颤,小声道:“我不要了……” 拓拔宪斜睨了她眼,粗臂上感受尽了她身骨的柔颤,怜惜之余,升腾起的却是想剥了她的寝衣,直让她说不出话才好。 她又不是吃不下,到后来总不是勉强了,为何还这么抗拒?不能把脑子里那根弦松一松? 见她熬得眼皮子都在颤了,将她翻了个身,眼不见心不烦,“你什么你?不想睡觉就直说。” 文令仪背对了他,感觉像被头野兽圈抱,年青体热。不太敢惹他,真让他逞那些□□。在他怀里很安分地缩了缩身子,尽量减少触碰。 他似乎笑了声,轻嘲她一般,却也没再做什么。 文令仪放下了心,没多时眼皮子一落,歪头睡了过去。 在她呼吸变得轻缓时,男人托着她的下巴微微仰起,看了她好一会儿,将她的眉眼看了又看,分明是朵养得很艳的牡丹,也只有在宫里才不算委屈。慢慢低下了脑袋。 处于梦中的人向来没什么意识,怎么顺从怎么来,不用多加周旋便启了朱唇,任人取用。 直到有预感要被呛到了,细弱地呜咽起来,像是不满,又似撒娇。 拓拔宪这才松开了她,让她缓一缓,再低头时,发觉她眉头慢慢皱到一起,眼皮也颤了颤,似乎就要醒了。 他也皱起了眉,觉得她可能会哭,刚才一直醒着还没什么,才醒来就哭多少伤身体……想着,将她往怀里一卷,背对自己,下颏抵着她的肩头,“乖乖睡觉,醒来朕就罚你。” 文令仪没了那种被人堵住憋闷的感觉,也习惯了身后的热度,眉头渐渐松了。 早上起来,身边不见那人,她马上又开帐门看了看,连房中也没有,宽心了许多。 “娘娘要起吗?”临时调拨过来的宫女殷勤上前,还捧了双软履。 文令仪点了点头,坐在榻沿穿了履,便要起身。足跟还未落稳,便觉一阵无力,直扑扑向前摔去。 宫女忙来扶她,“娘娘小心!” 文令仪还是有只膝盖磕在了脚踏上,闷闷的一声响。 原本在那处安排盥洗的宫女也过了个来,搀她起来。 文令仪忍着疼,叫她们别出声,脸忽然涨得很红。 那人虽走了,留下的痕迹却都还在她身上,昨晚的一幕幕又回到她的脑中,热气一下子上了脸。 隐隐看了眼大亮明窗子底下的梳妆台,见妆奁都归置好了,嵌的螺钿折出道道细芒,脸上热气才下去些。 他力气很大,托着她仿佛不觉累,见了梳妆台却说手酸,将她轻松抱了上去。 要不是用的木料子结实,闹的动静只怕会很大,吵醒那个孩子也说不准。 可是靠近镜面时声音格外响,也许是里头机括装得不好,松了些。 她哭了出来,他还要抱着她往镜面上撞,控制着力道,与实际的冷镜隔了点距离,却正是这样特别响。 几次之后,有宫人在门外问,他还不改,只问太子睡了没。 没羞没臊。 文令仪深吸口气,到了屏风后。 宫人们开始服侍她穿衣,一板一眼,只当没看见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布满的红痕,却怕碰了她哪里,格外的小心翼翼。 文令仪咬了咬唇,声音有些哑,“殿下呢?” 其中一个宫人不抬头便道:“陛下回宫早朝了,吩咐奴婢们不要打搅娘娘休息……” 她被人吩咐了,就等着被问,想着赶紧答了交差。直到被身边的宫人扯了扯衣袖才反应过来。 文令仪耐心道:“本宫问的是殿下。” 宫人忙通红着脸请罪,“殿下已经起了,在院里晒太阳呢,徐医丞说这样骨头愈合得快些。” 文令仪应了声,出了屏风梳洗。 留在屏内的宫女还有些愣愣的,对之前扯她衣袖的那个道:“娘娘好像……不怎么爱生气?” 陛下难得的宠妃,竟然是这样的吗?好像并不难相处。怪不得陛下……她忽然想起自己偶然瞥见的一眼,连脚踝都未曾幸免……看着像是大掌用力攥出来的,也有些啃咬的痕迹…… 她透过屏风,见那位娘娘已经坐在了梳妆台前,乌发如瀑,鼻尖仿佛还萦绕着她走近时的淡淡香气。 连她一个女子都觉得,很好闻。 …… 五日后,文令仪已经习惯了陪拓跋绍在院内做些恢复腿脚的练习,两人越发熟起来。 拓跋绍刚做完一套动作,仰仰头,文令仪便走了过来,拿干净的巾子替他擦汗。 “要歇会吗?”文令仪温声问道。 拓跋绍扶着宫人们搭好的一列藤椅中的一个,这些椅背向外,椅座上每每坐了个人压着,试着又走了一步,笑道:“娘娘看孤走得好吗?” 其实还是一瘸一拐的,他也知道,但就是想听她多说几句话。 果不其然就听见文令仪道:“比昨日好了很多,殿下有恒心、也有毅力,会越来越好的。” 她扶住他的小臂,见他两只眼儿被日光照得晶晶亮亮的,脸上也渐渐褪去了稚气,显出刚毅的一面,略有些心疼道:“等会儿日头就大了,绍儿先回屋里好不好?我叫人熬了饮子,你喝一些。也不能一天就把往后要用的功都做完,不然往后做什么呢?” 守在一旁的徐医丞也忙上前道:“娘娘说的是,回去微臣给殿下看看腿上如何了,这几日恢复得好,或许要换药方了。” 拓跋绍握住了文令仪的手,看了徐医丞一眼,想了下,“那好罢。” 才要一起回屋,忽而看见徐医丞身后自己的亲卫暗暗眨了下眼,心下一转,又对文令仪笑道:“娘娘给孤备了什么饮子?” 文令仪全副身心只在他身上,担心他在自己手上摔了,随口道:“是药草熬的,但不苦你放心,里头化了几颗冰糖,很好下口的。” 注意力还放在握住了他的手,别让他摔倒上。别的倒没什么,她总担心这么小的孩子偏偏又懂了点事,会觉得丢人、躲起来哭。 陪他到了门前,又有些回味过来,他主动提起便是想喝的意思,问了身后的徐医丞说可以,把他送进屋里后,匆匆向厨下而去。 她一走,拓跋绍便坐了下来,扶着椅搭,双腿在脚踏上由着徐医丞褪去足衣检查,一面对亲卫淡淡道:“什么事?” 那亲卫年纪比他大七八岁,个头也高,在他面前低了低头道:“文小郎君在外求见,说要找殿下,微臣不敢先禀报娘娘。” 拓跋绍兴致缺缺,但想起他回去看口中的姑母,也不知怎么样了,就召了进来。 文洛略显萎靡的模样取悦了他,“你怎么回事?孤还没垂头丧气,你就这副鬼样子?” 文洛叹了口气,见他还未放下裤管的腿,又马上把脸上的表情收起,“殿下的伤怎么样了?” 拓跋绍叫人搬了把小椅子到对面,“你快坐下,快说发生了什么?” 文洛不太想说,“殿下生着病,就不要为臣烦心了。” 拓跋绍冷了眉目,“快说!” 文洛低着头,颓下了双肩,“……姑姑在病榻上总不见我,总觉得和过去不同了。是我哪里不好,让姑姑失望了。” 拓跋绍沉默了会儿,“也许她是不想你操心。” 文洛讶然抬头,“殿下变了好多……” 拓跋绍很受用地一笑,隐隐带了些自得,“这几日娘娘一直留在这里照顾孤,得她教导,孤自然和从前不一样。” 不知怎么,文洛就不大想和他说话了,看他这样,想来伤也不是很严重,便站起来道:“嗯,这样很好。臣偷偷来了这会看到殿下这样就 53. 第五十二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五十二章 文令仪侧了侧修长的脖颈,看向前方插有掸子的方口花瓶,眼珠上自然覆有的弧光闪了闪,“没有。” 她暗暗使着力气,想从他手里抽出指尖。 拓拔宪鹰眸中笑意渐深,在她悄然而红的侧脸粉颊上看了又看,“当真?” 明明都做母亲了,还是和过去一样听不得这些,也太放不开。 文令仪见抽不回自己的指头,只好放弃,视线转到了紧闭的门板处,温声道:“陛下在这里勤政,妾本不该多扰,太子殿下午膳的时辰又快到了……” 拓拔宪忍不住笑出声,“襄襄,你要这样躲朕一辈子吗?到哪时才会习惯?再给朕生个像你一样的公主?” 文令仪抿起了唇,趁着他不留神,飞快将指尖从他掌中拽了出来,不作一声,柔掌摸着桌案沿便要扶着下地。 他话里的意思,听来叫人胆战心惊,难道他们是可以谈一辈子的关系?还给他生孩子?要知道每次之后,喝避子汤的事她比谁都上心。 拓拔宪按住了她,不让走。 文令仪越想越觉得骇然,越发加大与他对抗的力气,用左右柔掌去扳他同一只手臂,死活扳不开,急得泪眼通红看他,“你给我松开!” 她说的是件小事,两人却都清楚意不在此,她心中所载的那份沉重,不是所谓帝王的宠爱可以化解的。 或者说她不想要,也不屑于要一个敌国帝王的宠爱。 文令仪虽不留长长的指甲,总是蓄了些的,见扳不开男人的手臂,便下了狠劲在男人手背上抓挠,瞬间留下七八道泛白的甲痕。 拓拔宪渐渐收起了笑意,歪了些脑袋与她对视,“怎么办?朕不想松。襄襄不是把自己连同银耳莲子汤送给朕了吗?就在东宫的书室里头。孤还承诺你做孤的良娣。忘了吗?” 文令仪脑中空了片刻,浑身无处不感到遭人羞辱了一遍,先是溅出了颗泪珠,紧接着便是断了线的透明珠子般,滚滚地流下来,滴在男人手臂上。她低头不语,十指在他手上乱抓,渐渐地血肉翻覆的红痕替代了泛白甲痕,他的手背显出一片狼藉。 “襄襄哭了很久,朕怎么哄都哄不住,还记得最后是怎么让襄襄停下泪珠的吗?”拓拔宪仿佛她伤的不是自己,慢条斯理地说着。 文令仪停下了动作,隔着模糊的泪光看他,震惊不已,“你是魏王了,打人不是明君所为……” 拓拔宪毫不客气地截断她的话,“不巧,朕不准备在襄襄面前做明君,连君子也不准备做。” 边说,他往下瞧了瞧,尤其在女人细腰之下的软臀处停了一下。 他那时说过,哭多久,就折算成几下,不管多委屈都得趴在榻上受完罚。 文令仪也忆到了这里。当时她并未当真,被人那样蛮力地对待,实在委屈极了,只知道一味哭。等哭到没力气了,真被男人翻了个身,一下一下打着臀儿。 力道算不上重,却很响,即便偌大的寝殿里只有两人,也叫人觉得格外屈辱。从小到大,她什么时候被人用这等法子打过?当时恨不得昏死过去! 文令仪竭力咽下了哭声,水光潋滟的眼儿盯着他,很警惕。 拓拔宪将方才她怎么抓挠都无动于衷的大掌一松,到了她湿腻腻的眼下,抹去那些热意尚存的泪痕,“只要听话,朕自然不会再那般罚你。” 文令仪忍气吞声地扭过了头,不言语,脸上泪痕未干。 “帕子呢?”拓拔宪问她。 文令仪从袖口牵出一方绣帕,搭在指上面无表情地擦起了泪痕。 拓拔宪也就没再管她,虽然依旧抱了她在腿上,却蘸了朱墨,打开折子批阅起来。 过了会儿,门外响了声故意踏重的脚步,德庆在外道:“陛下,元校事来取折子了。” 拓拔宪合了手上最后一本新折子的封,将打开给文令仪看过的折子重新找了出来,指了指末页位置,“这个要用章,朕的私章在你那儿。” 文令仪不想听他吩咐,可也分得清缓急,事关人命。从脖间拽出了乌金玉印,正要解下,拓拔宪取了印泥上前,蘸了些在印上,又把那折子拿了来,扶着她的手一起盖了上去,低头看了她眼,“朕的贵嫔真乖,懂得替朕分忧解难。” 文令仪紧抿了下唇,没说话。显然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54. 第五十三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五十三章 书室里话音刚落,门外又响起阵脚步,德庆领了一干人来,在外面道:“陛下,伤药备好了。” 文令仪还在等拓拔宪答覆,琥珀眼中很是诚恳,“陛下认为呢?” “朕觉得……”拓拔宪向她靠去,逼近她时,身上的气势将她紧紧包围,鹰眸中是她倒影,插了凤簪的娇花美人。可单是看着她、逼她顺从,总让他觉得不够。 他一侧头,长臂绕过她,取下她两手间的兵书,就桌案一丢,将她凌空高高抱了起来。 文令仪腰间的佩环急促相击,陡然升腾的高度让她忍不住两手勾住男人的肩膀,“你……” 拓拔宪被她柔掌依偎般地一攀,心神微荡,唇角扬了扬道:“朕考虑考虑。” 文令仪大喜过望,“真的?” 拓拔宪抱着她走到桌案附近的太师椅,弯下了腰,轻放在椅面上,顺手抚平了她的裙面,成天握笔拿弓的大掌做起这些事来,倒不显得生疏。 文令仪并了并膝,莫名感觉怪异,刻意忽略了,还要继续问他说的话算不算数,只见他朝门口直直走去,高大背影还是那样威严凛然,看不出是会照顾人的。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受,喉中哽住了般,委屈不已。 当初他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往前数几朝,不乏退位让贤的事,朝廷里那么多的将领都投向了魏国,还不足以安他的心吗?哪怕……是将母后和太子哥哥一辈子圈禁,只要一家人还活着,她都不是孤身留在世上。 母后走了以后,谁还会记得她第一声叫的“阿娘”,六岁时换下的第一颗牙,晴朗的天气中由宫人们攀着竹梯子,妥帖地放到了屋顶上,还有她被鹅软石绊倒的哭,绣了第一只香囊的笑,不盖被子躺在玉簟上着了凉,当夜就发起高热…… “那些石头不乖,襄襄不哭……” “原来襄襄是小织女……” “襄襄不怕,明日,等到明日就病好了……” 不会再有了。 真的。 最后一面时,父皇让她一定要找到文洛,有文洛才有希望。母后悄悄对她说,逃出去,不要回头,宫里最珍贵的是襄襄。 她没有听母后的话,在所有人都以为宋国的公主去了南方时,重新回来了。 后来的一切发生的顺理成章。她打听到文洛被囚在掖庭,等候发落。彼时的太子妃又要寻女奴固宠,她说自己自小入宫,父母离世,战乱一起不知道去哪里,只想有个落脚地。学了些服侍男人的规矩后,就被送到了拓拔宪身边。 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八年。 有时候她不愿意回头想,总觉得不想,母后就还在身边,她还是有人疼爱的襄襄。 文令仪视线向下一垂,柔掌握住压裙角的佩环,丝丝凉意让烧灼的心口减了些疼意。 其实她现在渐渐习惯和他的相处。他是马背上长大的鲜卑人,游牧族人,重欲喜美色,大概对她的身子很满意,她能感受出来。时间长了,倒没那么难受,反而摸清他放松之后会好说话些,便觉得也是个机会。 但今日这样她看不透,特意叫了她来,什么也没做,就是陪着他,到后来竟然还翻阅起了兵书。心情要是不好,绝不至于这样。 明明她才挠打了他,留下的痕迹不知情的人看了都会怕。 总让人觉得,他在谋求别的什么东西。 不管是什么,她不能给。 是他下令屠戮宫闱,她知道。 文令仪一阵冰凉,熟悉的恐惧从衣袖钻入,像夏季多密的纱帐都挡不住的黑虫,熏起浓浓的艾草也无用,无孔不入。 “襄襄。” 拓拔宪已把治外伤的药拿了过来,药瓶摆在两椅之间的高足方桌,伸出古铜色的手臂,坐着叫了她一声。 文令仪打了个寒战,如梦初醒,见到他,像是从冰室突然回到了艳阳底下。 无论冷与热,他都是始作俑者。 她忽然笃定一件事,如今他不会伤害她,就如同当初他若得知她是宋国公主、绝不会放过她。 原因很简单。 君王富有四海,追求锦上添花,想获得天底下所有不属于他的东西。乱臣贼子则只求大局为重。 也不是他变得仁慈了,而是局势变了,宽容于如今的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放过她,放过吴池那些人,放过哥哥与舅舅…… 如果她因此大受触动,就太愚蠢了。 “妾给陛下敷药。”文令仪淡淡一笑,从四五寸高的白瓷药瓶倒出药粉,把着细长银匙,认真地铺在他手背上。 拓拔宪被她专注的神情吸引,在她给自己系上布带时忽而问道:“有没有这样给绍儿换过药?” “没有”,文令仪笑得无奈,“他不愿妾在旁看着,说怕妾只记得他狼狈样子。” 拓拔宪原本没多在意,却在她神情变化间敏锐意识到了些许不同,不动声色道:“刚才你说想去东宫陪他?” 文令仪收了笑,淡淡抬眼,“陛下考虑好了吗?” 其实她已经不抱任何期待,好不容易夺来的,他怎么会轻易让与旁人。即便那人是他的亲生儿子。 果不其然就听见拓拔宪道:“朕答应你每日都可以见到他,但去东宫陪他,不妥。” 文令仪没有失望,收拾着瓷瓶,摆正银匙,眼睫停在一个正好的位置,叫人看不出她眼底情绪,“好。” 拓拔宪原以为她会追问如何不妥,想借机提起这些日子在筹备的事,没想到她轻易就接受了。 “襄襄,你不问问朕……” 文令仪打断他,“陛下,时辰不早了,一起去绍儿那里用饭罢,他还请了客人,不能叫他在人前失了面子。” 拓拔宪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眸色转浓,也笑了笑,“贵嫔所言甚是。不过朕还有些事,你去陪那两个孩子罢。” 不止一次,每每与她要更进一步时,她就警觉地推开他,循环往复,周如复始。 他不能这样陪她兜一辈子。 …… 吃过饭后,文洛又停留了会儿,眼看日光薄了,起身提了告辞。 拓跋绍刚换过药,不宜走动,便留在了屋里。 文令仪送文洛到了仪门,“文小郎君,回去之后该把夏衣预备起来了,洛阳天气变得快,春天眨眼就过了。到那时再准备,只怕来不及。” 文洛回了个礼,“多谢贵嫔娘娘,微臣知道的。那臣这就走了。” 他往外行了十几步,又扭过头看,发现贵嫔娘娘还在,且身影越发像姑姑了。 “微臣走了,娘娘请回去罢!”他站住了,大声说了声。 文令仪见他眼圈微红,却只能道好,走了几步再回头看他,发现他抱起衣袍跑了出去。 “娘娘是在想文洛?”拓跋绍捧了本诗经,挨着文令仪坐下,问了句有僻字的句子怎么读、什么意思,紧接着道。 文令仪道:“殿下怎么会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