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栖》 1. 楔子。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一章楔子 经徐州往青州的官道上飞驰过两匹黑马,马上两个郎子神情警肃,护着怀里油纸封就的密信。雨水如注,官道上的黄土变成了黄泥,经过便在马蹄底下糊了一层泥,糊得多了,马跑在道上直打滑。 “啪”的一声,在前的黑马连马带人摔在了官道上,泥星溅满了那郎子的脸面。他顾不得去抹,先动了动手和两脚,剧痛传来,他暗道“遭了”,方才听到的声音果真是骨裂,这条腿决计无法再骑马了,至少此时他连站起来都困难。 “元玄!”他倒在地上,拽了前来扶他的郎子衣领到脸前,漆乌的肃眼落在另个郎子眼中,“事不宜迟,你要将此信亲手交到主上手中!” 元玄从他手中一把接过油纸,揣入怀中,转身便重上了马,只略停了停留下句“多保重”,便纵马而去。 过不多久,元玄才离开的地方出现了一队手持弓箭、身披甲胄的人马,见只有个流血的郎子倒在地上,为首之人眺了眺官道远处,见再无另个人的踪迹,狠狠骂了声“该死!跑了一个!”怒火之下,“噗”的一声,猛地一搭弓将人射杀在了原地。而后他夹起马腹,一马当先冲入雨中,雨越下越大,马蹄交替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过了青州,便是冀州、邺城,这两地有魏国重兵把守,只要让这人跑过了青州,便是他再杀一千一万个细作也不顶用了。 …… 元玄躲了五天五夜的追杀,终于到了洛阳,此时他身上的泥尘几乎有一沓粗纸厚,来不及更衣,从铜驼街一路飞奔入了皇宫,跪倒在乾阳宫前求见主上。 不一会儿,殿门开了,大内侍德庆走出门来,将他引了进去。 元玄垂头而行,屏声闭气,到了玉阶前停下,跪道:“主上,臣等不辱使命,已将宋国各处守备兵力查清,敬请主上观阅。” 他将油纸封就的密信取出,举过头顶呈敬。 “好!”拓拔宪大喜,从御座走了下来,两指一挥,退去了意欲帮他拆封信件的德庆,亲手抽出了那足足十来页的信纸。 纸上是在鲜卑文和汉文的基础上创制的密文,只有通晓两者才能读得明白。拓拔宪幼年识读诗书,既用汉文,也用鲜卑文,对他而言,这封密信写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入主洛阳之后,他将掠来的数百万金银尽数撒于洛阳旧主逃到南方所建宋国,不惜代价收买南地豪族,终于在今天从他们口中得到了宋国的兵备详情。 固然调兵遣将可以使这一张纸上的内容尽数作废,但从纸上来看,为了防备此前就居住在南地的豪族,宋国可用之兵,不过总数的十分之三。再怎么精细调用,也不可能挡得住他南下的精兵。 拓拔宪用力拍了拍元玄的肩,“起来,你等都是鲜卑的好儿郎!若此役大胜,朕重重记你们一功!” “谢过主上!” 拓拔宪继续看着信纸,见他虽站了起来,身仍是欠着,脸上微微麻木,便示意道:“抚恤之事,朕本想叫别人去办,你回来了,便由你亲自施为。” “臣……谢主上。”元玄震惊不已,不知主上从何处提前知晓了这一消息,明明他还没有说遇害之事……腿脚已是下意识跪了下去,比刚才那一声谢里多了几分敬畏。 “他的妻儿老小,你以后也多加照料着,有短缺,便去找德庆。” 元玄将头磕在地上,“臣知道,请主上千万放心!” 拓拔宪仍旧看着手边信纸,嗯了声,正要叫他退下,见到最后一页写了他命人暗暗探查之事,忽然之间,脸上方才还有的君臣间的亲昵了无痕迹,鬓若刀裁的俊美,真有了些刀锋冷光的阴郁之感。他捏着信纸,转过了身,看着窗外寒梅,淡淡问起道:“还有一事。你等去南边,查到了那人踪迹?” 元玄见主上虽然口吻平淡,细细听来却冷如冰霜,宛若失了剑鞘的龙泉,一着不慎便会被挥剑封喉。他紧了紧神,道:“是。臣等查到了,主上寻那位女子,如今正住在安国公主府上。” 拓拔宪看着梅枝,良久不曾做声。 安国公主,他自然是久闻大名。她曾用名刘嘉树,被当时宋帝封为康乐公主,领着一班旧臣退守南地之后,被即位的新帝封为长公主。 据说她在洛阳时便素有美名,曾有数小国王子前来求娶,却也知道这康乐公主乃是帝后宝贝,不敢说取为宗妇,只说自己愿只身入赘以求侍奉这位高贵殿下。时人也常常感慨,也许洛阳至尊至丽的牡丹并非那金谷园中所植,而是重重宫阙中尊养着的宋国明珠。 后来帝后果然不忍她嫁给寻常郎君,也不要她入他人门阀,特意在洛阳城中并了三条街巷,建了座深阔华美的公主府。也定下西宁公的嫡子为其驸马,以待来日成婚。可惜未来得及成婚,他们鲜卑便从北边打来,昔日无比尊贵的公主殿下仓皇出逃,到了南地才终于和那位驸马再见上面、成了婚。 据说这位安国公主极恨鲜卑,视鲜卑为杀父弑母的仇敌,凡是不得不见鲜卑之人时,皆以扇却面,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也从不穿从鲜卑传到南地的窄袖衣裳,说是蛮子胡服,身边侍女至今也穿着广袖长裙,脸上脂粉浓重。 听来是朵菟丝花儿的柔弱做派,只敢以些小打小闹抗议,心狠手辣却也是真的。也许是一朝国破家亡,养尊处优的公主地位不再,连昔日的姓氏都留不住,被南方大族削去一半,只留下个“文”字,竟然在公主府上私设刑牢,明晃晃地代行司法之职。 她发觉了派去的细作之后,不论男女老幼,即便只是被收买的妇孺,也不曾心软半分,尽皆处以重罚、极刑。 这样的人,会容得下生育过鲜卑孩子的女子在身边?能忍得住不对她用刑? 窗外一阵狂风大作,半支着的窗户咣当一声撞在窗棂上,德庆忙上前推开,请罪道:“支得不牢,请陛下责罚。” 拓拔宪见树下梅瓣 2. 第一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一章重归洛阳 十二月的洛阳,寒冬料峭,今年还冷得比往常更甚,雨水从屋檐的瓦当坠下之时,转瞬成冰。 入骨的寒意却挡不住洛阳百姓们庆祝战事大胜的喜悦。临近年关要闭门谢客的酒楼饭馆架起了高大的彩楼,挂上五彩的巾绦,门户大开地一连摆上七八张方桌,由店里伙计在桌后吆喝着“赠胜酒喽!”高亢的声音传扬数十里,不多时就聚集了一干人等,围在方桌面前,一边要酒,一边七嘴八舌地赞着主人家的豪迈,一定要请他出来亮个相。 酒楼主人也就在千呼万唤之中走了出来,高鼻深目,高高束起的头发,活脱一个鲜卑郎子的形象。 街面上走过的汉人见抢着去要酒的人中不乏自己种族一类,甚至还有穿着破长衫的,敢怒不敢言地低下了头,快步而去。走过街角时,捏着袖角往眼底下抹了抹,才带着湿润的眼眶往家里走去。 宋国亡了,这汉家天下,从此以后便完完全全是蛮族的了。 载着文令仪的马车驶入洛阳时,满洛阳的百姓似乎都挤到了大道的两旁,看着被鲜卑兵押解的风尘仆仆的马车,欢呼的,沉默的,低语的,感慨的,尽皆有之。 就在七八年之前,这马车里的康乐公主也曾坐车出游,车壁簪花,车檐垂玉,踏春秋游,在这条路上留下许多的车辙。到了村郊,路过贫苦之家时还会留下可观的金银锭子。 可今日她是作为败军的战利品归来的,透过偶尔被风吹起的车帘可以窥见被木头紧紧封住的车窗。 与其说是封禁,不如说是无声的羞辱,即便没有这些木头,一个瘦弱女子,又怎么可能孤身逃出层层把守的重兵呢? 文令仪只是平静地坐在车上,久坐却没有改变自己端正的姿态,从臀后而起的酸疼让她清醒。 是……洛阳的气息。 许多股熟悉的食物味道飘入,还有独属于洛阳寒冬的清冽味,从前嫌太冷,现在袭入鼻端之时,她竟贪婪地想多留住些,深深地嗅了一口。 不期然地,一股鲜卑人惯常食用的羊肉味侵袭而来,骚郁难当,几乎在她脑中复现了那些人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情景,她忍不住伏倒在旁,深深作呕起来。 车厢里异样的震动引起了李冲的警觉,他用佩剑挑开车门,隔着木栏看了看,见不过是那个瘦弱的公主在吐,撇了撇嘴,放下了车帘。 车帘合上的前一刻,他的目光忽然扫到了那亡国公主极为细弱却又不容忽视的腰肢上,随着咳喘一上一下,似负载过重,随时会崩断的韧弓。让人想扶上去,掌心托着羸弱处,替她撑住一些。 他忍不住手心微痒,握住了佩剑,目视前方。 主上之前见过她?不然为何不惜一切也要留下她的性命…… “将军——” 前方一个送信的禁军校尉飞马而来,打断了他的遐思,他迎上前,听那人低声说道:“主上命将军将人即刻送往乾阳宫。” 李冲不由回头看了眼,方才还微微震动的车厢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所见都是错觉一般。他怅然若失,握了握微韧的马鞭,眼见禁军还在等他回复,眼神一闪,这才道了声“知道了”。 马车停停当当地驶入了皇宫,越过三重宫门后,来到了乾阳宫前。 早已候在此处的工匠一拥而上,将马车围成囚牢的木栏被卸去,敲出一颗颗钉子拔出来,宛若将属国供奉而来的礼物拆封一般。 文令仪刚要下车,眼下忽然递来一只男子的手,手背晒得微微发黑。 “别摔了。” 李冲下了马,见那昔日公主一手提着长裙,身形缓慢地下来,不由自主便走上前,伸出了手。 文令仪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是督军的大将,铁血无情,甚至为了灭除后患,做过坑杀投降兵将的事,最小的士兵不过十三岁……她将眼垂下,淡冷道:“不必费心,还请让些落脚的地。” 连声音也这样的好听,清清悠悠,溪水涧流一般。 李冲这样想着,也不勉强她,向后让了一射之地,只是并没有把手放下,仍旧围着她身侧举着,以保护的姿态。 文令仪单手扶着车辕,缓慢而下。 不知什么时候就下起了雪,地上已是薄薄一层雪,南方没有的景致,她的眼睫上落了几片雪花,凉得眼儿发红。也就在这时,她穿着翘头赤舄的脚下一滑,不可控地向雪地里重重摔去。 李冲忙一把托住了她,扑面而来一股馨香,不曾装点过的发丝拂过他的下颏,柔软中透着冰冷,与她精致绝美的侧颜一样,带着难以驯服的尊贵与桀骜,他心中不由微荡。 “朕记得,公主似乎是有夫之妇?” 这道略带嘲讽的声音如平地起的惊雷,断了李冲的所思所想,他忙将文令仪扶正,翻身而跪,又想拽了她跪在雪地里,“臣见过主上!” 见没拽动,他略显急躁地低声道:“公主,这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文令仪站在雪中,风雪满肩,神色淡漠地看着拓拔宪,“是。不知魏王有何赐教?” 拓拔宪看了不争气的李冲一眼,视线转回文令仪身上,似笑非笑道:“听说汉家女子不事二夫,更何况他还是公主所厌鲜卑,公主如此作态,未免心急。” 文令仪嘴角深抿,即便他如此羞辱,仍旧昂起头轻声道:“总之是愿者上钩,不是吗?” 她说的不错,愿者上钩。 拓拔宪挑了挑眉,一笑,微微颔首,“不错。还请公主入殿。” 胜军之主,天然便有退让的资本,再说他确实算是有求于她。 一旁的德庆暗自咋舌不已,没想到这前朝公主是这样的做派,不骄不馁,通身不可折辱的气派。说起来,陛下后宫之中,确实没有此等淑色,也难怪要叫人千方百计地弄回洛阳了。 入殿之后,拓拔宪将人安排在了披了椅垫的交背椅上,命人奉过热茶,负手看着她被热茶水熏得恢复了些许血色的粉脸,有些异样的成就感。 他没有注意到,只道:“朕想向公主要一个人。” 文令仪从长长的袖子里拈出秀帕,拭了拭唇,“什么人?” 她垂下眼前,不经意的看了眼德庆。 拓拔宪将人叫了出去,殿内只留下他与文令仪两人,又道:“公主聪慧,有些话朕不想说第二遍。” 文令仪看着扶手上的祥云刻纹,“我一介妇道人家,久居深宅,又怎会知道英明神武的魏王想要什么人。” “西宁公和公主的驸马,在你们汉人所说寒冬腊月之际,不知可能经受得住水刑?” 3. 第二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章肩上印 文令仪将唇一抿,侧过头去,良久,气息甫定,攥着掌心道:“三日就三日,但须从我见过舅舅之后算起。” “当然,不仅如此,朕还会当即释放西宁公。” 为什么? 文令仪嗫嚅着,没问出口,只是惊疑地看他。 他杀人如麻,当真会如此好心?还是另有图谋? 拓拔宪说完后,只是朝乾阳侧殿走去,行将离开之时,见她仍是愣在那儿,半点行礼送别的意愿也没有,停下了脚步,留下了一句话。 “朕有把握,朕会令公主足够识时务,记得如今是在魏都洛阳,而不是旧都洛阳。” 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令文令仪霎时站了起来,两手战战,几欲冲上前去与他一决生死。可看到委在地上绒毯的短剑,看着是多么的不足一提,身上的力气像被一下子抽干了,涂了极厚脂粉的脸上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偏偏越是这样,她唇上被人啃咬的痕迹越是如血色殷红,隔得远远的也能叫人瞧得清清楚楚。 亡国公主入了乾阳殿,顶着被人品赏过的惨白艳容出了殿门,这一消息瞬间四散开来,惹来不少人嗤笑,只道这前朝公主性子狐媚,以美色引得西宁公嫡子为那亡了的宋国鞠躬尽瘁不够,如今也要把百般手段使到魏宫里来了。 文令仪自是知道深宫之内没什么秘密可言,宫墙后都藏着耳朵人眼,不知就被谁看了听了,看了听了后,不知又被送到哪里去,她再清楚不过了。可她没料到自己被欺负的样子那样显目,德庆一见她便脸色微变,对她的态度变得微妙起来,挺直的腰微弓了弓,示意御阶下的肩舆道:“陛下怜惜公主体弱,特赐肩舆,还请公主上舆。” 文令仪早已被锤炼得异常灵敏,感受到他格外谨慎,还多看了几眼她颊上留下的红印,攥着的手儿一直没放下,摇了摇头便要绕开他走,“不必。” “公主若执意不从,那西宁公一行人也要从水牢步行回去了,受过刑的人,路上见了风,又是冬日,怕是最轻也要风寒卧病数月的”,德庆额上微微发着汗,但还是照着吩咐说道,“还望公主三思。” 文令仪走下御阶的脚步停了下来,眼儿比方才红了些,十分木然地道,“那……好。” 一路坐着肩舆到了水牢门口,文令仪不顾人阻拦,执意入了里面。一进去,透着腐意的水腥气扑面而来,深处强忍的痛哼声时不时便传入耳中,她习以为常地听着,长裙下摆掠过微湿的地面。不多时,到了处房间,早已有校尉将前朝的西宁公晋苏等人押了出来,正拿钥匙开着身上的锁链。 文令仪见舅舅脸上消瘦得见骨,短短数日鬓髯便多了许多霜白,手脚也被锁链磨出了深深的淤青痕迹,眼红得一热,忙扭头用帕子揩了,迎上去强忍着笑道:“舅舅!” 又望向旁边的驸马晋纯,见他不仅手脚淤青,身上衣衫也是破破烂烂的,隐约可见胸前鞭痕,走过去用指尖轻碰了碰,见他堂堂八尺男儿竟下意识抖了下,忙收回手,低头忍着泪问道:“哥哥,疼不疼?” 晋纯原想摸摸她的脑袋安慰,见手脏得黑了,便只扯开了嘴角笑道:“襄襄,我在你眼中就是个懦夫郎子吗?这算什么,还不如平常在校场上比武留下的伤痕厉害,也就是能唬住你这样的娇娇女,其实不伤筋不动骨的,算什么!” 正给他开着锁链的校尉不由微微侧目,隐晦地看了看晋纯背后,那里伤得才算重,肉被带刺钩的鞭子打得翻了过来,没结痂,血淋淋一片。 主上将西宁公等人投入水牢之后,并未说不必动刑,只是这西宁公之子说了代父受刑,他们报了上去,竟也准了。现在他身上可是有两倍鞭伤。校尉听他现在这样说,原本对败军之将有的轻蔑之心尽收了起来,只叹人不可貌相,风雅落拓贵公子之姿的前朝驸马,竟然有这般艰忍气概。 晋纯悄然换了个角度,令人看不见背部,又柔声问道:“你来洛阳途中,可有人欺负你?” 文令仪使劲摇了摇头,“没有,没有人欺负我。”不欲多说这个,她又看向晋苏,“舅舅,是拓拔……魏王要我来接你们的,魏宫的人此刻就在外面。” 晋苏早在她出现的那一刻就有了预料,见她说出来,便颔首道:“那你先和我一同出去,纯儿在里面披件衣衫就来,看那魏王要做什么。” 说是这样说,其实他对拓拔宪有所了解,也猜出他想做什么。他带兵守了宋国两年,到底还是败在了这个异常年轻的君王手中,对他也算有一些了解。拓拔宪当然是个深谋远虑的君王,不论是打天下还是治天下,都与历代鲜卑君王不同,有开疆拓土的霸主之气。如今宋国一亡,宋地便会纳入魏国领土,宋国与南方豪强过去的争夺,定然会复现在魏国与南方豪强之间。南方豪强扎根当地数代,盘根错节,势力有多深广,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未必说得清。若要真正掌握南方、治理南方,最好的法子便是有一股势力钳制住他们,慢慢将他们耗干。而今宋国不在了,宋国的乱兵便也是魏国的兵,又与南方豪强有着旧仇新怨,如何能不成为掣肘他们的一大助力?只怕这拓拔宪将他们从荆州捉来之时,就已经谋划了今日之事了。深谋远虑,在拓拔宪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趁着等晋纯出来的功夫,晋苏慈爱地看着文令仪,温声道:“襄襄,如今到了洛阳,你不要太过不安,也当和南边一样,什么事都有舅舅顶着。不管怎么样,也算是回家了啊。” 他叹了一声,举目望了望周遭,深陷的眼窝中满是怀念。 文令仪“嗯”了声,却低下了头。 洛阳是她曾经的家,可她的家早就没了。母后、父皇、太子哥哥,七年前就死在了拓拔宪的大军手上……刚才从宫道经过的时候,她仿佛能隐隐约约听见刀斧击打的声音,还看见把宫道染得暗红的赤血,那时倒在地上的人还在微微抽搐,身上的血大半深深渗进了地缝当中,血却还在流,便溢了出来,积在砖面上,走过便是一脚的血色泥泞。 …… 拓拔宪将他们安排到了昔日的西宁公府,铜驼街上,占地极广。入府之时,还有人称舅舅“晋公”,文令仪就这样跟在舅舅身后,一路向前走着。还未到正厅,忽有个八九岁的童子跑了出来,瘪嘴含泪叫着“舅公”“姑姑”“姑父”。 文令仪心中一惊,紧接着便是一喜,牢牢牵住他的手蹲下来,将他左右都转了看看,“阿洛,你怎么在这儿,姑姑还以为你……” 文洛搂紧她的脖子,依恋地蹭着她道:“那些人骑着马把我送来这里的,姑姑去哪儿了?” 原本他和姑姑被押解在同一辆马车,快到洛阳时,他被人单独送到了另辆车上,姑姑不肯,还被那个黑脸大将军强力抱着塞到了车上,用木条将门窗都钉了起来。 他以为,自己要再也见不到姑姑了。 却也想着,他死了,姑姑是不是就没事了。 文令仪也以为那是拓拔宪下令在路上将文洛处死,毕竟斩草除根,宋国虽败了,文洛却是宋王,留着到底是魏国的祸害。而从南边一路走来,路途遥远,弄死一个孩子还不是那些人随随便便便能做到的事吗……也正是如此,她才会将短剑藏在袖中,不惜代价也要杀了拓拔宪。 可是万万也没想到,拓拔宪不仅没有杀他,而是将他留在了西宁公府,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几日不见,还胖了些。 文令仪被恨意蒙罩住的眼儿终于睁开了来,一点点想着来龙去脉,要把一切都想通。 次日,文令仪正站在窗前想着如何应付拓拔宪,忽然听见门外有了阵脚步声,回头看去,是晋纯背手进了内间,见她皱着眉头,走过来道:“谁惹襄襄不高兴了,眉头皱得紧巴巴的。” 文令仪松开了眉头,轻轻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其实只要告诉舅舅和哥哥,应付拓拔宪并不难,可她偏偏最不想告诉自己最亲近的这两个人,自己曾在魏宫被拓拔宪欺负过。 晋纯从身后拿出根淡粉梅枝来,隔空打了下她的鼻尖,花瓣抖擞着,还落了几瓣,文令仪拿手接了,端详了下,“淡淡的,真好看。” 晋纯将梅枝塞到她手里,“笑得比哭还难看,哪里好看?襄襄,我想你像从前那样快活,不需要很高兴,人哪有一直傻乐的。而是高兴就笑,难过就哭,想要什么东西、办什么事都跟哥哥说,这样就好了。” 文令仪接过花儿,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轻轻靠在他手臂上,指尖捻着花枝,看着窗外嗯了声,过了会子道:“哥哥,你搬到内间来好不好?” 晋纯身子一僵,一半是伤口痛,另一半则是惊喜,垂眼看着她乌浓的长睫上下轻眨,每一下都眨在他的心上。从很小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的妻子会是她,本来是抗拒的,见了她就觉得是她了。那么小的小人儿,甜甜地叫他“哥哥”,问他读书累不累,习武辛不辛苦,一点儿没有公主的娇蛮习气。其实这些年都忍过来了,便只是一辈子看着她,守着她,都叫他心甘情愿,更何况她如今还愿意…… 只是想到自己背上的伤,怕她见了哭红眼,只得笑着打岔道:“襄襄晚间还是怕?要人陪着?” 文令仪抬起眼儿,娇娇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好意思,又飞快地挪开了。 “嗯。”她几不可闻地答了声。 晋纯心中顿时如惊涛拍岸,却更加不敢露出伤势,只得强忍着酥痒道:“等……七日之后好不好?” 一向没被他拒绝过的文令仪难以置信地看了眼他,咬了下唇儿,脱口而出,“为什么?” 又马上松开了,“算了,我胡说的,哥哥不要当真。” 明明之前他想过圆房,两人也试过,只是衣衫还未褪干净,她先怕得哭了,几次都不成,这才停了。那现在他为什么要拒绝? 但拒绝就是拒绝了,她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到了这一步已是极限了。也许是哥哥有了别的想法,她该成全他。 晋纯握住她的肩头,看她低着头,只叫他看见白洁的前额,柔柔笑道:“为什么不当真?我是襄襄的驸马,襄襄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有些事我没什么,只怕襄襄后悔。” “后悔什么?”文令仪眼中是不知人事的天真。 晋纯叹了口气,举起她的素指,微微俯身亲了一口,含情看着她,道:“我一直很喜欢襄襄,也早对襄襄说过,不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而是男人对心爱女人的喜欢。襄襄知道,男人对心爱女人会做些什么吗?” 文令仪被他格外胶腻的眼神震到,突然想到在逼仄的璎珞斗帐里头,她是如何被男人欺负女人的办法欺负的,脸忽然惨白一片。 哥哥也会变成那样吗?气息灼烫,如野兽一般紧紧地拥住她,不知疲倦地从早到晚…… 她不喜欢那样。 可拓拔宪昨天才咬过她,从她身上起来时的眼神和那时如出一辙。 她感受到了实质的恐惧。 如果……非要那样,她宁愿和哥哥,至少哥哥绝不会逼她,逼她隔着一道珠帘,在能听见宫女扫洒声音的情况下就和他欢好…… “哥哥,我想好了的,绝不会后悔……”文令仪带着犹豫道。 晋纯怔了下,紧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心底释放了出来,叫嚣着做些什么。他比她年长两岁,有些事在兵营里不是没听过,自然 4. 第三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三章游牧蛮习 文令仪脸色煞白,被人用印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 那时她才从鬼门关上走过一遭,休养不过三月,他便等不及了。明明他有那么多的妃嫔,便是想夜夜笙歌也有的是人奉陪,偏要在夜里再度闯入她的卧房。 她被人掼着伏在榻上,绸制的玉白寝衣滑落,被扯开衣带的大掌从合拢的床帐扔出。 她眼中闪过一丝屈辱,死命咬牙才忍住。 男人的气息覆在她的背上,肌理细腻的背部从白皙变得微粉。 正当她以为他要像从前一样粗鲁时,却听见了一阵窸窣声,扭头看去,见他从蹀躞带上的银囊掏出一枚螭虎钮玉印,一手从前掌住她的腰,将玉印朝她左肩落下。 她感觉到微微痛痒,随即传来烧灼般刺痛,本能地喊着“疼”,想挪动双膝躲进斗帐深处,推着那人腹出的手却被人紧紧握住,力道大得似乎要折断她的细腕。 他翻身将她抱在怀中,声音温柔,在她听来却比他口中罗刹还要可怖,“一会儿便好了。这是特制的朱砂,只要印下,经年不会落色。香奴是孤一人之奴,就算是阎罗来抢,也抢不走。” 她完全明白过来,气得发抖,他这是将在牛马身上留印以示所有的游牧蛮习用在了自己身上,挣扎地越发厉害,想从他掌下挣脱出来,将背上的红印即刻抹去。 他只当她怕疼地哄着,说日后会护着她,再不让她疼一星半点。 她额汗淋透的发丝贴在粉颊,不住地摇头,“不!我不要这东西留下!你抹去!” 他不顾她的阻挠,搂紧了她,仿佛在怕她会从他怀中消失一般,手臂深深陷入她的腰肢,轻声哄道:“香奴听话,忍着点疼,忍过去半刻便好了。” 她推不开他,想起自己才刚生下禽兽之子,又被这样折辱,眨眼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躲开他来擦泪的手,低下头,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臂。 贼子!他怎么不去死! 她感受到口中的肌肉紧绷,越发用力地咬紧,听见了一声闷哼,就等他发怒推开自己。 谁知隔了会儿,却听见他道:“……好,孤陪着香奴疼。” 鲜卑贼子,他就是受五马分尸之疼,又怎抵得过她所受之辱? 文令仪眼中恨意与那时无二,还多了这些年交战累积而来的,使得她面容微微扭曲。 看到跪倒在地的裁云时,她眼中恨意才消散了些,口中留着冷厉道:“你起来,今日的话我当做从未听到,日后也不许再提一字。” 裁云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更是感伤,殿下从前金枝玉叶,陛下娘娘的掌上明珠,谁人不护着,养出的是娇花一样的天真纯善,什么时候在殿下脸上见过方才那样深刻的恨意? 她含泪摇着头,“得知了这个秘辛,奴婢不死,不足以保守秘密。殿下倘若不用奴婢,便是要奴婢即刻去死。” “……你这又是何苦?”文令仪口中涩然。她从宫中带出来的人,从小陪在身边的,也就只有裁云一人了。 裁云见她不肯,心一横,牵住她的裙角,仰头道:“殿下爱惜奴婢不肯动手,奴婢便告诉驸马,让驸马亲自处死奴婢。” 房中微微一寂。 文令仪坐在那儿垂下头,见她梗着脖子,视死如归的样子,眼角湿润道:“裁云,千万守住这个秘密吧。如今也没什么瞒你的,我并非因为不信任而不肯用你,是你乃……闺中女子,并不合适。” 裁云却道:“奴婢听说,长久未曾有过,再有,若……男子过于凶悍,也可能见红的。” 文令仪眼底闪过屈辱,并了并双膝。时隔七年,她还是没忘了被那人掼在被衾上为所欲为的感受。 但要说凶悍,他倒确实称得上。 “你果真想好了?待进了魏宫,便没有退路了而且那魏宫之中,我们的人,极少。” 文令仪打量着她,话中多了些审视之意。 裁云跪正了来,微微一笑,“殿下忘了,奴婢从前也在深宫之中长大,长到八岁,才分到了殿下身边侍候。” …… 乾阳宫,寝殿。 臂粗的兰烛插在三足烛盘上,照得殿内长明如昼。 拓拔宪身上随意披了件皮氅,浓长的睫毛投下片浓阴,年轻英武的脸上,残留着杀伐果断。 这也是大魏臣工最常见到的他的样子。 可是渐渐地,拓拔宪合上的眉眼变得柔和了些,晕淡的烛光洒在他的脸上,如照着一尊睡去的温柔神祇。 “陛下……” 一道声音从远到近地贴近了他,柔中带媚,小心翼翼,隔了七八尺的距离停下。 拓拔宪仿佛回到了七年前,一个普通夏日的午后。说普通其实也不普通,他刚刚将亲信李冲推上了将军之位,可以预见,日后他在军中受到的掣肘将会变得极小。极尽意气风发之时,他的香奴还有了身孕。 太子所居寝殿内安静得没有一点儿人声,只有些殿外的蝉虫在叫。他命人粘去那些鸟虫,缓缓步入了殿内。 泥金屏风之后,有个女子半卧在美人榻上,身姿纤长,身上盖了一床细纱被,走近了看,会发现她将素掌护在了微微隆起的腹部。 拓拔宪命执扇的宫女退下,坐在了美人榻沿,素来握弓执笔的粗掌替她打着扇,望向恬淡睡颜的目光微柔。 太子妃将她送来的时候,他从未想过会让她侍寝,也没想过会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更没想过会有替她做这些的时候。 现在做来,却心甘情愿。 一时打得急了,将她发丝打乱,掠过两翼鼻翅,让她痒得微微皱起了细眉。 拓拔宪不由伸手去拂,可一碰,她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受到惊吓般颤了下,一下就醒了过来。 “……殿……下?” 她下意识朝里一躲,视线向下,还是无法适应与他亲密。 “是孤。香奴做了噩梦?”拓拔宪拍着她的背,以为什么人在梦中欺负了她,笑道,“不管发生什么,孤都替你撑腰。” “是吗?” 下一刻,卧在他怀中的温软娇人儿突然换了面孔,举着把利剑刺入他的胸膛,攥着剑柄重重一旋,“异族蛮贼,合当一死!” 拓拔宪猛然睁开眼,见阖殿内黑漆一片,唯有兰烛灯台处点滴微光,是个深衣素裙的女子踮着脚,颤颤巍巍地拿怀里捧着的灯去点兰烛。 夜色之中,她的身影如魅,衣带束出一把细腰,丝毫未曾生育过的样子。 拓拔宪提了手边长剑,一步步向她逼近。 “跪下。” 他走近了淡淡道。 那人身子微颤,低着头将灯烛往脚边一放,款款跪下。 剑风斩下,“当”的一声,她头上的银簪被削去一半,再束不了发,一头黑发滑散,及腰的长度,正好盖住了伏跪在地的身形。 那人身抖如筛,脚软了半边,“陛下饶命!” 拓拔宪心中微动,眼中含着冷芒,“抬头。” 有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期待。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洁额乌眉,眉眼怯弱,青果一般的脸型上,口似含朱。 分明是在魏宫内罕见的汉家美人,尤其她还一身广袖长裙,勾勒出姣好身形。 容貌模糊在夜色之中,酝酿出的姿仪将那人的名字写在了身上。 “香奴——” 拓拔宪默默喃着,用剑尖挑起她的下 5. 第四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四章教她臣服 夹了三截竹片的厚帘一开,从左厢便门进来的婢女快步走入房内,跪在内间软帘外,将太皇太后的口诏传达。 “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裁玉的声音自内间传出,带了点沙哑。说完,她走到房间东南角,从檀木衣椸处拿起底下两角缀了银杏和梅花的兔绒披风,雪青色的,轻轻搭在殿下身上。 “今日有寒气,娘子当心。” 文令仪身上一暖,坐在靠窗椅侧,收回了看檐底青霜的眼儿,握了握落在肩上的手,仰头朝她笑了下。 过了会儿,裁玉夺步向外走去,声音带着哽咽,“奴婢去替娘子掌帘。” 文令仪望着她的背影,发出一瞬的恍惚,仿佛看见了很多人离开她的背影,都与裁玉的背影重叠在一块儿,朦朦胧胧地散着光。母后、父皇、太子哥哥、乳娘嬷嬷、婶娘、叔叔……还有城破那日塞给她一沓金叶子,叫她快逃,自己却在宫门堵住叛军的陌生羽林军。 她锥心一痛,难以自抑地捂住了左处心房。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离她而去,独独留下了她? 坐上马车后,文令仪早已恢复了平静,淡漠道: “入魏宫之后,不要急着接近魏王,他是多疑之人,一切例证由他亲手查证,才能令他真正相信你便是她。” 裁玉答是,“奴婢听娘子的。” “到了无计可施之时,你可自寻保全之策,你不比前线战士,战事当前只能以身殉国。” “是。”裁玉低下了头,牵着袖角擦了擦眼角。 文令仪挪开视线,唤她掀开车帘,让新鲜气儿透一股进来,从车窗望去,正好见驶入了景乐寺一带的繁华集市,一路上炊蒸餐食的白雾团团,店馆门前围着吆喝的店家和诸多食客,一眼望去鲜卑、宋人都有,有说有笑,一团和气。 再往前行了一段,却见有个鲜卑郎子拿根绳子捆了个人,从买奴行中走出,指使着家奴愤愤然道:“给我剥了他的衣衫,一件不留!” 新买的奴隶就地挣扎,但手脚被指粗的麻绳捆了,口中塞着脏污粗布,又是两三个成年郎子一齐上来,丝毫没有抵抗之力,只能呜呜地哀鸣。 旁观有人不忍,劝道:“主上颁了新政,不许恶意杀伤奴隶,你是何人,为何胆敢顶风行事?” 鲜卑郎子置之不理,又指使家奴将根新的绳子套到那人脖子上,重新牵住了往前一扯,连带牵着的人连头带动身体向前一耸,试了手感,昂头对着旁观人道:“我是何人,是你鲜卑祖宗!你哪只眼看见我杀他伤他了?他不是还好好活着?此人乃杀我亲族之宋兵,一朝降了就想改名换姓,好生过活?今日我以五百金买他,便是他的主人,我偏要他光着身子,一步一步在洛阳城爬过去,爬上整整一圈,叫他睁大狗眼看看,如今这是谁的地盘!” 旁观的人不说话了,方才还一团和气的鲜卑人和宋人泾渭分明地站了两边,隐隐剑拔弩张地对视。 “闪开!大胆!谁人在此聚众闹事!” 顶着鲜卑帽的洛阳守卫提着绿封腰刀姗姗来迟…… “娘子”,裁玉小声道,“到了。” 文令仪回过神来,发觉早已经过了那个集市了,僵硬着点了点头,便要越过裁玉,推开车门走下马车。 车外已有人来迎接,递臂相扶。 文令仪攥着裙角,低头寻脚凳,说着不必。 “看来公主还是如三日前一样倔强?” 文令仪身子微抖,连带着手一颤,玉色裙角从手中滑落,抬头一看,果然是他。 履尖不由走急了些,想着躲开他,别让他将自己堵在车门口,却没注意身前裙摆已经完全散了下来,正好被履尖一踩,带着她向前方跌去,重重落到那人怀里。 文令仪咬牙,几乎感受到他喷薄在自己颈后的粗野气息,掌根狠狠用力,试图拉开与他的距离。 拓拔宪两手一摊,直接松开了她,看着她直直跌落在地,嘲弄勾唇,“第二次了,上一次是接受,这一次拒绝,难道因朕不是李冲?” 车厢内的裁玉早已惊呆了,见那个英俊的异族男子气势骇然,心中生出惧怕,可他朝殿下说的话,听起来分明不是好的,一下气得脸涨红,几步冲下马车,绕过了那男子去扶殿下,正要差点脱口而出“殿下”,被人一眼从身后看得胆寒,改了口,“……娘子!” 拓拔宪看着她一身广袖深衣,没有披风相掩,青绿配茶褐的颜色正是昔日她所钟爱,身形也都一一吻合。 可她可却没有看他,一心想着照顾主人,好一个忠奴。 他心底嘲道,指着她叫来德庆,“带走她。” 裁玉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两个宫奴生生抱住两臂,带离了这里,只能眼睁睁看着殿下还跌在地上,试了几次站不起来。 文令仪痛得几乎失神,方才一下折到脚踝,痛意传导上来,额际鼻翅都是冷汗,风一吹,冰凉地粘在脸上。 好在兴庆宫也派了青雉到应天门来接,见瘦弱美人委顿在地,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便想上前扶一把。 “都给朕退下!” 拓拔宪陡然一声威喝,吓退了青雉,见他脸色凝峻,一步不敢多动。 拓拔宪踩着鹿靴向文令仪逼近,每一步都让她心中微微一颤,到了她跟前,拓拔宪向她伸出了戴着玄铁臂鞲的手臂,肉眼可见的力壮,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扶起来。 文令仪置之不理,没看他,手撑着地面,想要自己起来。 拓拔宪再度往前走了一步,深色鹿靴就落在她披风前一点的位置,只要多一步,就会踩上干净的雪青披风。看着她的发顶,还有那微翘的精致鼻尖,拓拔宪慢慢蹲了下来,有些莫名的好心情,“上次说过,朕会让公主知道,这里是魏都洛阳,而不是从前的洛阳。公主还是这样有骨气,是觉得朕说的不对?” “岂敢?魏王所言,皆是眼下实情。”文令仪缩起双膝,尽量向后挪,敛目微垂。 “是魏都洛阳是实情,还是公主有骨气是实情?” “魏王何必明知故问?”她停了下来,古井无波地看向他,淡琥珀色的瞳孔中是他极具掠夺性的倒影。不想看,侧过头去,手掌微微蜷紧。 “朕看公主似乎十分不服?” “不敢。”她唯有摇头。 “不敢,还是不是?如今该叫朕什么?西宁公叫朕什么?出嫁从夫,你的驸马叫朕什么?” 他的话,重音落在人上,几乎算是赤裸裸的威胁。 文令仪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由紧变松,缓缓道:“……陛……下。” “那公主是承认——臣服于朕了?” “……是。” 拓拔宪重新伸出手臂,声音听不出喜怒,“多谢公主送来朕想要之人。” 文令仪将手轻得不能再轻地搭了上去。 可是就在搭上的那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寒毛竖立,止不住要移开的念头。 拓拔宪没给她机会,猛力一拽,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握着那脆弱的腕骨带着披风美人压在坚实滚烫的胸膛前,“永远不要试图拒绝朕,才是真正的臣服之姿,公主可知?” 这样的强势,让文令仪想到在屏风后的一次,她依他所命,换上了鲜卑女子服饰,姣好身姿被那紧身之服一一勾勒,他在屏风外看得目不转睛,等不到斗帐之内,便走了进来,压着她的双腕,紧紧抵在屏风后的圆柱上,一低头,像渴了许久的野兽般咬开了她的襟口。 “希望送来之人,不会让朕怀疑公主的顺从。”说完,他将她一把推开,接过宫奴奉上的手巾,漫不经心擦着手掌,一边向早已侯在宫门的凶悍黑马走去。 文令仪踉跄几步,虽差点再度跌倒,还是松了一口气。被人如掌中之物般随手拿来放去,滋味并不好受。她直直站在原地,看到擦拭过的手巾被丢在地上,微微抬眼,见他一个翻身,飒沓而去。 青雉这才走上前,看了前前后后一场大戏,总觉得陛下带了一干人将这美人围住,却又不让人相帮,多少有些不讲理。不过倒称不上坏事,过去七年,还有什么人能得陛下如此欺负?倒有些逼着人家求他的意思。 如此一来,她倒觉得老祖宗的安排有理了,过去道:“公主随我来罢。” 到了兴庆宫,太皇太后还未出席, 6. 第五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五章 文令仪忍不住皱眉。在她眼中,一国太子不该是如此风范,就算做不到纯善敦厚,也该待人彬彬有礼。年纪轻轻就傲慢无礼,长大之后,不过是又一个暴君。 她也不是没养过孩子,文洛便是最好例证,礼仪不缺,尊上亲下,宋国群臣人尽皆知。 只是对他……她没立场说什么,既然过去没参与他的教养,以后也不会,能做的唯有接受。 “敝姓文。”她答得简短,口吻疏离。 拓拔绍仰起头,粗声粗气地追问,“文什么?” 已能看出些许异族俊色的脸上有些疑惑,不单单针对眼前之人叫什么,更不解的是为什么她看着很面熟,好像他很早以前就已经见过她,可他一点儿都记不得。 文令仪没说话,静静地看他,不赞同的责备神情一下溢于眉眼,眉间略蹙。 袁念嫦早已听闻魏国太子自小霸道,想来文令仪这便是得罪了他,压了压上翘的嘴角,移步过来提醒道:“太子殿下,她是文令仪,旧宋国的长公主。您可听说最近大魏打了场胜战,便是打赢了他们宋国。” 说着,她在拓拔绍身边弯下腰,将文令仪指了指道:“您要是嫌她碍眼,尽可以打出去,这是您自己的家,容不得外人放肆。” 拓拔绍握紧了手里的小弓,见这个文令仪看他的神情有着审视与责备,甚至后来眼里还多了几分笃定,仿佛他是什么坏东西,被她亲眼盖章认证了。 一股没由来的委屈涌上来,他眼睛忽然就红了一圈,激发出狼崽般的凶狠,将小弓往身旁的袁念嫦身上狠狠一摔,怒声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指使孤行事?” 不听那未脱稚气的口音,这一声竟然有很强气势,听得人心口发慌,且他素来在武事上用功,虽不过七岁,力气并不小,当即袁念嫦便被推翻在地,蜷身痛呼了声。 拓拔绍没有理会,却将眼睛看向那人,想看她什么反应。 文令仪眉头仍是紧锁,低声道:“太子殿下不过七岁,竟已学会了以权压人吗?” 一瞬间拓拔绍差点被心里的委屈淹没,明明是有人以为他年纪小好骗,被他戳穿而已,怎么就成了以权压人?瘪嘴瞪着她,倔强道:“……亡国公主,你懂什么?” 文令仪脸色霎时微白,低下了头,彻底缄默。 他果然是血脉里流淌着兽血的鲜卑之后。 “这么多人,都是来见老身这个老婆子的?” 厅上的安静被一道苍老声音打断,青雉扶着老祖宗到了圆靠背座椅,早已铺了雪白毡子,暖和舒适。老祖宗笑呵呵地招呼众人不必多礼,落座便是。 拓拔绍见她来了,一路小跑过去,窝到了她怀里歪着,红住眼抱她道:“老祖宗,你去哪儿了,绍儿好想你。” 老祖宗看了眼摔在地上的袁念嫦和红漆小弓,看了看青雉点了下头,便拍着怀里小祖宗的背,慈声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学了?不是你最喜欢的马术吗?出了什么事?” 拓跋绍闷闷道:“绍儿去了的,只是李冲不在。” 老祖宗道:“李冲不在,不是还有其他几个师傅?你说不上就不上,叫你父皇知道了,岂不罚你?” 拓拔绍振振有词,“马术、弓箭只有这个刚回来的李冲最好,绍儿只要最好的,除了他,其他人都不配做绍儿师傅。” 老祖宗呵呵笑开了花,“你小小年纪还知道哪个师傅好,哪个师傅不好?行,不愧是咱们鲜卑的第一勇士,有识才之能,事事都赶在别人前头。不过只许这一次,武艺要学,尊师重道也要学,这两样都学了,才能和你父皇一样,日后做咱们大魏的明君。” 拓拔绍爬下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绍儿受教。” 青雉已把袁念嫦扶了起来,笑道:“殿下知礼守礼,真是咱们大魏之福。老祖宗,奴婢问清楚了,本没有什么,是今早地上又打了一次蜡,尚未干透,走在上面便容易跌跤,本不该用此厅待客的,底下人不懂,给安排到了这里。好在如今袁娘子没什么大碍,换身衣衫就好了。” 袁念嫦连道不敢,“本来就是臣女不小心,不必劳烦。” 钟慈音连忙也笑道:“老祖宗,臣女斗胆,也随着这里人叫一句老祖宗。其实我们南方来的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娇生惯养之辈,在家里针黹女红也都时常上手,这点小事哪里用得着更衣什么的,只向老祖宗讨杯热茶,安安被吓的心也就够了。” 她固然与袁念嫦不合,但到了这里,不论谁做什么,都会被视为南方女子做了什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至于娇生惯养之辈是谁,方才青雉在问袁念嫦前因后果时,恐怕早已说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下一刻,青雉便问文令仪道:“文娘子以为如何?” 自从太皇太后来了,文令仪便逼着自己不要往北面上座看那个桀骜不驯的孩子,此时被问,便顺着道:“是,这样足矣。” 重新趴回老祖宗怀里的拓跋绍悄悄看了过来,嘴悄然撅起。别人叫她她就应,他问她她就不回答,凭什么? 见状,老祖宗笑了笑,朝文令仪挥手道:“来,你上前来,老身听说过你,今日才算有机会见一面。” 待人到了跟前阶下,笑道:“别低着头,给老身瞧瞧是怎样的颜色。” 文令仪眼儿微一上抬,半张清艳的脸便露了出来,上了极浓的粉妆,却依旧能看出底下容色艳秀,待全脸露出,暖阳顺着窗棂打入,照得她眼似两枚淡褐琉璃,流转含光。加上身上独有的冷雅之气,让人久久不能挪开眼。 老祖宗眼中笑意加深,笑纹堆在眼角,“果然是国之殊色,叫人一见便忘俗。” “太皇太后谬赞。”文令仪低下了头,语气却不算诚惶诚恐。 “还叫老祖宗?如今都是一国之人,何必生分?”不待她答,又问起青雉,“老身瞧着这孩子倒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不知你能想起何人?” 青雉仔细回忆了下,摇了摇头,正要作答,忽看见殿下也在那苦苦思索,眉眼之间的颦蹙,竟与眼前的前朝公主有几分相似,不由定睛看了看,惊叹道:“奴婢看着,文娘子虽是成婚七载,娇色未褪,与殿下却有几分相似……” 老祖宗一看,果然有些相像,不由觉得是天意如此,笑得越发慈爱道:“这或许便是缘分。说到孩子,令仪与西宁公之子成婚七年之久,也没个一儿半女?” 被直呼其名的文令仪有些不安,但细想了想,这句话中不过是问她为人所知的过往,说了也无妨的,便道:“是,臣妇与他少一些儿女亲缘。” 老祖宗道:“这种事也是急不得的,不过一旦缘分到了,也就水到渠成了。对了,西宁公身子还好?不瞒你说,陛下怜惜西宁公将才,此番保留他的爵位不说,还与老身说起,要把西宁公之子好生安顿,让他们父子齐心,为我大魏献一份心力。” 文令仪微微涩然。 似乎所有人都将宋国的覆灭视作理所当然了,在她这个前朝公主面前说这些话无所顾忌,全然忘了她的亲族死于这些鲜卑人之手。 “舅舅身体还好,多谢……老祖宗关怀。”她淡淡道。 “谢老身做什么,该谢的是当今陛下才是。说来,令仪见过宪儿不曾?”老祖宗打量着她的神色。 文令仪勉强道:“是,也谢过陛下。” 老祖宗见她并不接后半句话,沉思了半晌,众人屏声闭气,不敢打断她,而后缓缓道:“可想过亲自去道谢?” 文令仪被她的执着惊得主动抬头,眼微微瞪大,“老祖宗的意思是……” 老祖宗惊叹于她的敏锐,竟能在这句话中就觉察出她的有心安排。 在这位年老之人的眼中,文令仪看见了来宫中说和她与哥哥亲事的宰相夫人时同样的神色,带着笃然的撮合之意,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这些不过是走过场。 文令仪心跳骤然加快,额汗凝珠,下唇被微微带尖的洁齿紧紧咬住。 鲜卑之人,果然丝毫没有礼义廉耻之心,她明明已经嫁给了哥哥,竟还想着让她…… 不!或许这不仅仅是纯粹的撮合! 厅上不仅有她,还有南方各世族女子,太皇太后当着她们面提出这些,不外乎想让这些女子将消息带回家中,让家里人警惕与之有仇的西宁公取得宠信。短短几句话,便再次挑动了南方众世家与舅舅本就敏感的关系。 < 7. 第六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六章合了合寝衣 文令仪被他捏得疼极,本能地头往旁一侧,他却使了蛮力强扭过来,让她汩出了盈盈泪珠。 昏暗烛光之下,拓拔宪勃然盛怒的脸映在她眼中,如同罗刹恶徒,她心中生畏,又恨自己竟然在惧怕,将泪珠死死地含在眼眶内,一字一句道:“臣妇不懂魏王在说什么!” “朕说过你该叫朕什么!”拓拔宪把她压在了黑漆方桌上,狼目逼视。 “放开!”文令仪蹬踹他,细腰几乎被碰断在桌沿,“你自己管教不好那太子,如何向我来要?” 不管不顾挣扎间,素色外衣滑落,顺着肩臂落到了细弱肘处,如剥了壳的桃仁一般的白颈袒在男人眼中,微青的脉管隐约浮现,肩骨脆弱得似乎一碰便折。 “不向你要,向谁要?”拓拔宪从她颈前移开视线,不自觉松了些手劲,掌心抵在黑漆桌面向她靠去,直视的目光深幽且带了警告,“公主在南边私设刑狱的事,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吗?西宁公还不足以只手遮天让这个秘密成为绝对的秘辛。” 他将文令仪忽然紧紧抿在齿下的饱满朱唇拨出,指腹替她擦去唇上湿润,些许惊讶转瞬即逝,于那不可思议的绵软移开手指,向下,微微一顿,替她合了合微微开口的寝衣领子,话中带着绝对的安抚,“现在交出朕的太子,朕愿意与你既往不咎。” 文令仪胸前起伏不定,他的手指差点就要伸进去,和过去一样作弄拥吻,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她彻底失去了思考,指尖发颤向后找着东西。 佩刀……短剑……匕首……哪怕给她一根细针也好,她要将这些东西捅入他的心脏、双眼,解她的惧怕,与不共戴天之仇。 可桌面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仿佛就是为了他随时随地幸她而设的一张胡床,天生给他便利。 直到他的手指彻底从衣领上离开,文令仪才如濒死的鱼一样,掉过身,撑肘立在桌面之上,身形不稳。 “公主乃聪明之人”,拓拔绍轻轻覆在她的背后,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能闻到从她雪青寝衣下透出的馨香。他不由勾起她落在桌面上的一缕青丝,往她鬓边耳尖一掠,“如若让朕在这里搜出来了人,公主应知后果。” 他的语气不浓不淡,却说得文令仪打了个寒战,被他掖在耳尖上的柔发被颤了下来,滑落脸颊。 “我……从未想过对稚子做什么,自然也不会……拐骗他。”文令仪终于回过神来,不用再面对着他,微垂的眼儿对着黑漆桌面,能感受到男人的身体离自己很近,撑着的手臂酸楚却不敢放松。 她平复着呼吸解释,“如若真有什么,定是有人蓄意陷……” “你!” 她被人翻了过来,双手压于头顶,只能惊恐地叫到哑然。 拓拔宪把人抵在了桌面之上,一把握住了细颤的腰,掌心将细腰钳得紧密不分,“蓄意陷害?是南方那几个不成气候的游兵?长公主,朕是否对你太过宽宥,让你以为朕说这些,不过是恐吓?” “公主惧怕朕?对吗?” 他低下身子在她耳边道:“今日老祖宗和朕说,公主身份与朕天作之合,宜入后宫。其实朕所需也不过一个太子,这一个没了,公主再给朕生一个,子贵母死可好?” 他的手落在了松松锁住细腰的衣带,只要解开活结,便能闻到肉中馥香。 文令仪不停地推他,他如一座巨山横亘于前,分毫不动,“禽兽!你再敢对我如此!” 颤巍巍的衣带就要被人勾着散开…… “陛下欲对臣妻做什么!”晋纯的声音传来,转眼间人便冲到此处,将人从拓拔宪身下拽了出来,死死护在身后。 文令仪眼眶红润,手微颤着合紧寝衣,手背上青筋浮现,脸上粉白交加,气得浑身战战。 拓拔宪悠然负手而立,似感念他们夫妻情深,薄唇含笑,话却算不上友好,“怎么,天下何处不是朕之所有?” 文令仪衣袖猛然落下,衣料摩挲的声音传到晋纯耳中,他向后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攥起的拳,抬首亦笑道:“当然,天下都是皇土。既然如此,太子殿下代陛下巡游,也不算错了。” 拓拔宪狼目微含了含,神色不明地审视了他一眼。 晋纯泰然道:“太子殿下是在臣府上不假,可陛下不亲自出去问问,他是如何来的吗?” 文令仪低低地叫了声“哥哥”,仰头看着晋纯,满是不解。 拓拔宪已夺步去了外间,在四方院坝之间,终于看见了那个低头不敢直视他的小人儿。 “过来。”他言简意赅,不带任何情绪。 拓拔绍拖着脚步,一点点挪了过去,瞄了眼他,又立马重新低下了小小头颅,“父皇……” 文令仪也走了出来,刚被人告知来龙去脉,已有了心理准备,可见到这一幕还是心头微软,几次看向怯怯抿唇的拓拔绍。 哥哥说他在马房找到了这个稚子,他当时正酣睡在车箱之中。半夜跑去给自己小马喂草的文洛发觉了有人,以为是贼,偷偷叫了他去捉,将人堵在了车箱当中,提溜了出来。 正在审着是谁家孩童,却听见这边被拓拔宪的兵马围了,看了看所捉稚子的衣着打扮,并他所带一把玄铁宝刀,上嵌有晶亮宝石,绝非寻常军户所用,问过之后果然与拓拔宪有干系,便带了过来。 听说……他是因为宫中孤单,无人陪伴才偷跑出魏宫,想要去李冲家中找人玩耍的。 至于逃出宫的马车,正好爬了她的车箱,一路颠簸本就催眠,加上觉得车中似点了安眠的香气,大睡过去,久久未醒。 文令仪见过他跋扈样子,如今这样,更显得可怜的小小一个,畏惧着拓拔宪的气势上前,咬紧牙根硬挺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他的父皇听。 “……儿臣偷偷登上了文娘子的马车,等她上车前,钻入了车箱躲藏。路上磕碰了下,砰的一声,本来以为要被发觉了,马车停下,有人挡住了去路。车夫又说车轮被块石头挡住了去路,咣当的声音是撞到石头上闹出来的……” 文令仪视线微垂,想起在路上用剑挑开车窗,掠走她手帕的李冲,趁着她惊魂未定,李冲将串佛珠戴在她的手上,美名其曰安神。她来不及拒绝,李冲已从窗边离开,隔着窗子让她小心南方之人…… “朕……”拓拔宪闻到若有若无的香,侧过脸来看她,见她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痕迹,畏惧厌恶,下意识心火一沸,莫名不喜她这样害怕自己。只是刚才的事他做得确实过火,要不是晋纯来了,或许不一定停下来…… “朕无意夺臣妻,今日之事,算误会。”自己或该听从老祖宗之意,多去后宫几次,不然见到什么样的女人都被挑动心绪,算不上好事。 文令仪微微一愣,前后一想,明白过来他这便是下了承诺,不会让她入魏宫,算今夜错欺她的补偿。 “谢陛下。”她应得很快,努力让自己忽略被施舍恩典带来的屈辱。 “还有一事”,见拓拔绍缩着身子,她忍不住轻轻拂开晋纯护住自己的手,走上前轻声道,“太子殿下年幼,好好教导可以成才,还望陛下手下留情。” “朕在你眼中是禽兽,他在你眼中却是可教之才”,拓拔宪忍不住微嘲,只是见她忽然惶然不已,想她到底是个女子,对稚子多些疼宠也正常,便话锋一转道,“今夜之事到此为止,还请晋夫人忘却。” 他大步领兵退去。 文令仪看着在兵马簇拥下离去的稚子背影,目光柔软,久久未曾挪开视线。 “襄襄?”晋纯刚叫侍女添了暖炉,见她还在外间站着,取了件鹅黄外衫,走去将外衫披在她的肩上,收起疑色道:“可是还觉得委屈?何不进去休息?” 文令仪淡笑着摇头,“没有,我想着今日之事虽然难堪,也并非一无所获。不说这些了,哥哥也去歇息罢。” 晋纯不知太皇太后之言,眉头略皱了下,而后马上松开,牵着她进去,含笑道:“襄襄睡一觉,把这些都忘了罢。不管有获无获,叫襄襄受委屈,总归不值。” 屋里加了暖炉,烧起来无烟的银霜炭不动声色地将阖室烘得春气熏染,衾被皆暖,文令仪安顿了下来,晋纯看着她睡去,并未马上离开,看着她恬淡睡颜,想起她看向那个孩子的温柔神情,目光暗沉。 …… 拓拔绍却没有这样的暖意可享,他被人脱去了外裳,只剩单衣夹衣,被人逼着往前跑。 “父皇……” 他累得胸腔好似充血,似乎马上就要累到吐血,软着脚跌在铜驼街上。 “你逃出宫之时,不曾想过此时此刻?” 拓拔宪骑在那匹凶悍黑马之上,手上执鞭,身姿伟岸高大,随着他的脚步慢慢向前。 随行的军士数十,皆不敢妄自出声,衔枚一般静行,只有乌军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拓拔绍停了下来,从小不曾吃过这样苦头的身体受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动,“绍儿不管,绍儿要老祖宗!” 拓拔宪将鞭子甩在了他身边,噼啪一声,极为冷静的语调,“起来。” 军中之人如若听到,就知道主上这是不悦了,拓拔绍却凭着本能哇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响彻寂静长街。 下一刻,牛皮所制油浸青鞭无情地 8. 第七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七章一轮明月 裁云没有作答,守着红漆案左上角一盏高足油灯,看着灯草越烧越短,吃不住油一点点矮下去,侧殿也因此变得昏暗幽寐。 于这昏寐之中,她的双眼却漆漆地亮了起来,灿然无比。 公主是什么样的人?是他们宋国用比金银珍贵的心怀与骨血养出的一颗明珠,只要公主还在,便如黑夜中行走时抬头便可望见的一轮明月,宋国便不算彻底亡去,只要坚持下去,终有复国之日。 所以公主的清白不容任何人践踏,即便是她自己,也不能让公主的名声有丝毫受损。 可是她不敢相信自己…… 感觉到口中刺痛,像颗钉子深深地楔了进来,兼之还有浓腻的铁锈腥味钻入鼻腔之中,裁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忽然之间,夜间狂风将窗扇吹开了,窗扇在风中来回打着摆子,咣当当、咣当当,又听见轻轻“噗”的一声,案上的昏亮灯光彻底灭了。 拓拔宪走到了沉默女人身后,见她身形未改地跪坐在那,仿佛一尊入定的石像,唯有那连着细颈的双肩肉眼可见地颤动着,证明她还未死去。 柔中带刚的姿态,说来与那时柔从的她算不上像,可如果与她偶尔显露的脾气比较起来,却让人觉得莫名就是她,在疑与信的两可之间,眼前之人就渐渐成为他回忆中的那个人。 即便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对,他忽然被些不明心绪挡住了继续求索的欲望。 明明七年如一日地试图寻找她的蛛丝马迹,找到之后,却是意料之外的释怀与漠视,甚至连人站在他面前都勾不起任何波动。 正自出神,垂眸一睇,见裁云微微仰起头与他对视,嘴边还含着笑,辨不出颜色的水迹从嘴角缓缓流下,淅淅沥沥地滴在茶褐色宽裙之上,一大片布料瞬间被染得湿透。 浓重的血腥味充溢了房中各处,拓拔宪下意识按住刀柄处的嵌玉,眉皱了下,“自裁?” 裁云眼中似乎充血,浑身颤抖。 被迫直视他在暗夜中略带阴鸷的面容越靠越近,口中蔓延的疼意一时被深入骨髓的恐惧取代。 他是信了,还是不信?倘若信了,为什么看见为他生育子息的女人在他面前自尽,会如此无动于衷?如果他不信,又为什么看着她一言不发? 眼前之人在想什么,她丝毫也猜不出,越平静,她便越是害怕。 上下两排齿尖不停撞在一起,令人牙酸地咯吱作响,薄汗将额头布满,顺着柔软脸颊往下滑。 滴答、滴答…… 她没想到在一个人面前保持冷静会是这么难的事,过去在宫闱中行走的经验尽数失效,他没说一句话,仅仅站在面前,便让人只有绝对的臣服与恐惧。 拓拔宪却替她将贴在额上的细发拨开,她惊诧一退,被人轻抬含血的下颏,用衣袖轻柔地擦她的嘴角,温声问道:“疼吗?” 裁云发丝乱颤,下意识想要摇头,被他紧紧握在掌中,“没有否认,便是疼了,对吗?” 拓拔宪继续替她擦去鼻尖汗珠,喟叹一声“朕的香奴受苦了”。 裁云心头微颤,没想到他竟然不加怀疑就认了下来,待她如此温柔,一副情根深种模样。可这样的举动又怎会出现在魏国君王身上? 被太子妃送入东宫,做了眼前之人的女奴,日夜陪侍身侧,紧接着便诞下他唯一在世的孩子……公主与他之间还发生过没有告诉她的事吗? 裁云昏过去前,仿佛才注意到这凶名在外的魏王长得非同一般的年轻英武,超逾她平生所见之人。 …… 帝王彰明较著的宠爱即刻显了威力,侧殿悬起雪亮的两排纱制宫灯,宫女提着风雨角灯请来了太医,为着新晋贵嫔诊脉。 裁云虚弱地卧在床头,意识不清,提线木偶般被人掰开下颏细细诊断,咬断的舌头敷了药,苦涩味道从舌根传来,她惊醒了来,不久药效发作又昏了过去,隐隐约约听见有人看着她道: “香奴无香,哑了也罢。” 她心口猛地一跳,为话里的阴晴不定,却因为刚喝了药剂,眼皮沉得张不开。 拓拔宪隔帘看着卧床之人,长指在檀木桌上若有若无地敲点着,脸上表情淡淡,丝毫看不出才吩咐中书省草拟诏令,要封她为三夫人之一的贵嫔。 三夫人乃汉宋旧制,指后宫的贵嫔夫人贵人三人,位在皇后之下。他如今未设后位,后宫又人才稀少,封一个贵嫔,无异于向前朝后宫彰明他的宠爱。 本来不必如此,但他恍然惊觉自己对文令仪有了太多关注,这并不是个好征兆。去了一个香奴,再来一个她的主子,他是疯了才会继续放任。 文令仪与他有灭族之仇,老祖宗所说女子出嫁从夫,他不认为在她身上有用。 他没兴趣将她纳入后宫,之前种种不过是要回他的人,如今既然“香奴”归来,他的心魔已解,那么文令仪便重新变成了一枚普通棋子,她送来的人也不例外。 “主上,元校事在外求见。”德庆打帘而入,呵着腰小声道,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帘那头的女子,暗暗估摸着她在主子心中什么地位。她可是那旧宋的长公主亲手送来的,竟能让主子夜间发诏,封为贵嫔…… 然而拓拔宪却没有如他所预料的那般留在侧殿,而是径直起身,来到正殿接见了元玄,也即他亲手创设的击征卫首官。击征卫,取自他所驯鹰隼之名,历经百战熬练而成,是他在洛阳各处的耳目,因其行踪不定,神出鬼没,都人还称作鬼卫。 拓拔宪对这一戏称也有所耳闻,但他以击征卫监察宗庙、众司、百官,唯独不涉及平民百姓,百姓们的议论对他无碍,听了也不过付之一笑。 “主上,今夜突发,越骑校尉吴池与部下聚于私室,商讨求惩高渠镇之事”,元玄一如既往地恭敬呈禀,还补充道:“数日前,高渠镇从买奴行中买走一个奴隶,是旧宋降来的军户。因其率先投降,受他所在旧部看轻,到洛阳后衣食无法供养,便想将一身武艺卖给勋贵之家。高渠镇与他有私怨,买走他后让他在洛阳街市犬行受辱,到了府上还让他裸身套索,不得直立行走。到了下午,人就自绝于世了。” 拓拔宪支肘抵在案面,思了半晌,向他看了眼问道:“朕记得吴池也是降将?” 元玄道:“是,主上入洛时在城门捉了他,他当时身中剑伤,诊治之后受的降。” 拓拔宪对他有印象,那时他承诺不会伤及晋苏性命,才从吴池手中换除了城防图纸,将洛阳的安防握入手中。 “西宁公……”拓拔宪喃喃道,长睫落在眼下,形成颇具威压的两处阴影。他又想了想高渠镇其人,乃是前大司马兼安城王辛岳亲戚,文不成武不就,即便是辛岳盛极之时也没有被他赏下功名,为人不堪可见一斑。 元玄微微抬头,见主上陷入深思,心有所感,暗叹难办。一个是旧宋军户,一个与朝中勋贵有染,两方本就属剑拔弩张的派系,时常不和。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好,便会如颗被点燃的火星,将朝堂上难得的平静打破,烧出一片火海。 可这件事要压,也不是轻易能做到的。 主上力推新政,下令严禁恶意杀伤奴隶,若不惩处高渠镇,下的政令便成了废纸,长此以往,恐为人所轻。可若惩处高渠镇,辛家恐怕不会答应。辛岳一族乃是昔日与主上联姻过的勋贵元老,辛家女当年要是老实本分,如今或许已是皇后。即便这些年辛家势力有所削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借这件事搅动风雨不过举手之劳。 拓拔宪向后一坐,把玩着手上的虎钮印章,眉眼凝暗,过了会儿,将元玄召上前,微微一笑道:“明日吴池处若有异动,不必阻挠。蜀人说牵狮子咬狗,这头狮子,朕倒要看看能不能牵到朕的手中。” …… 第二天果然就出了事。 文令仪从梦中惊醒,见床边卧了个黢黑头颅,惊叫了声,捂着衣襟往后退。见他头上所束玉冠隐隐眼熟,才惊魂未定地叫了句“哥哥”。 闻言,晋纯身子一僵,抬起头,发觉左臂因卧在床沿太久酸痛无比,尚来不及从雕花脚凳上起身,先歉意笑道:“我吓到襄襄了是不是?” 文令仪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哥哥,你 9. 第八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八章今日甚美 文令仪眼睫深垂,想起了些旧事。 求他算不上稀奇,她当初留在洛阳,一步步到了他身边,也正是看中求他便能办成那些在旁人手上难于登天的事。 曾经的大魏太子年轻不假,一手大权在握,有摄政之名,连迁都这样的事都能促成,更何况她提出的些许要求。 可求人要付出代价,尤其他还热衷欺负她,有时兴致来了,不说自己想要,反而问她近来可有什么想要的。一交一换,他也就欺负得更加得心应手,将她视作玩物百般玩弄。对那些魏女则极尊重,不曾动过她们一根手指头。 “襄襄……” 文令仪打了个寒颤,惊魂未定地看向晋纯,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大魏东宫,叫她的人也不是拓拔宪。 她屈指捏住了绢帕,缓声道:“哥哥觉得,该听舅舅的话,还是即刻去求见魏王,从他那里探听些口风?” 说到后半句,不免带出了踌躇,声音像被生绳索绞紧了般干涩。 不情愿是很难掩饰的,尤其还是在她从未设防过的人面前,不经意便表露出来。 长庚早已默默退了下去,晋纯眸光一闪,将个邛州所产竹丝暖笼塞在她的掌下,让她掌心搭在温暖的笼盖上,蹲下身替她抚平着膝头裙褶道:“父亲既然这样说了,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不如父亲机敏深沉,如今洛阳政局又是多变之时,深浅难测,不妨就听他的话等上一等。” 文令仪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舅舅对她而言意义重大,是天底下唯一可以倚仗的长辈,不能不拉住他的衣袖,将他拉到了跟前仰头看着,清眸微润,“可要是拖延之后,舅舅出事了怎么办?或许我们本可以做什么扭转的。哥哥你说,会有这样的可能吗?” 她的不安太过明显,还带了某种应激之色,晋纯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襄襄,父亲比我们老成,要出事也是我们先出事,他不会有事的。再说我已吩咐长庚安排人手去打探消息,若有什么变故,马上便会传到府里来。”他笑道,“你还记得我们是在铜驼街上吗?这里离皇城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不管发生什么,一切都来得及的。” 他细心劝慰着,在她面前将不安尽数埋在了心底,双眼却不由落在了厅上粗壮的雕花横梁之上,久久不能移开。 其实他跟在父亲身后到洛阳各处拜访,所见旧臣不少,能推心置腹的屈指可数。其实想也知道那些未战先降的文臣是什么人,只有几个军中故将还不错,念几分旧,吴池算是其中极为难得的了。到了眼下这个时节,倘若真要出事,没人有意愿和能力阻止得了,早知道晚知道于他们而言,不过知晓噩耗的时间早晚而已。 文令仪与他自小青梅竹马,又怎不知两人脾性,不管他怎么瞒,总能听出一些。只是他说的对,舅舅比两人都来得老成,不能不听他的话,所以还是只能等。 整整等了一天一夜下来,她滴水未进,两颊仿佛又消瘦了些,看着形销骨立。晋纯劝她吃些饭食,粳米饭和几样小菜捧到了跟前她也不肯动。 “襄襄,你别急,到现在没消息也许还是好消息。”晋纯让婢女捧了别的漆盘出去,只留下才刚煨好送来的清米粥,亲自拿了瓷碗坐在美人榻一边,想让她多少吃一点。 “我吃不下”,文令仪摇着头推开他的手,看了眼暗了一夜后渐渐转亮的天色,揪住自肩颈垂下的披风带子,深陷的眼窝黯淡无比,语气里带着某种笃定,“哥哥,我们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会出事的。” 是生是死也该有个动静,如今这样算什么?舅舅、吴池和那百十号军户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迟迟不见回来。 不仅如此,长庚还说每个街口都设了卡子,街面上多了巡逻的鬼卫,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对来往行人格外留意。 而他们就像是被关进了暗室之中,胆战心惊地躲在门后,等着不知谁递来一个消息,告诉他们是好是坏。 再等下去,也许她等来的是又一个噩耗。 鲜卑人可以杀旧宋军户,拓拔宪自然也可以杀舅舅。 “……我去求见魏王。”她带着无力的妥协,说出来时,口中苦味牵带出呕吐之意,扶着美人榻便干呕起来。 晋纯忙将瓷碗一放,翻下榻来,半跪在了她跟前,拿了白铜盂来接。 文令仪推开他,“我没事,去……去安排……车驾。” “襄襄,你不要太过紧张,父亲那边还未传来消息,我们不能先自乱了阵脚!”晋纯递过自己的手巾给她。 “哥哥你不知道,太子哥哥也是这样去了前线,去了就没了消息,回来时便是遭马蹄踩踏过的尸首,拼凑了许久,连衣裳都穿不上。都说若早一些寻到,还能好好地下葬。你听我的,你去安排车驾,我不见魏王了,去见太皇太后,她曾要我做一件事,我拒绝了,或许正是因为我拒绝了,才会有今天的事,我去向她请罪,让她在魏王面前替舅舅说话!她会答应我的,一定会的……” 文令仪越说越激动,细白脖颈上的青筋隐隐约约地跳动,仿佛下一刻就会昏倒在美人榻。 “襄襄!”晋纯挺身把住她的双肩,紧紧握住,目光坚定,“你要相信父亲,事情远远还没有到这一步!” 文令仪被他吼得发髻一颤,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下一刻眼中瞬间溢满了泪水,两臂抱住他道:“哥哥,怎么办?要是舅舅真的回不来了怎么办?” 外间婢女听见那隐隐的抽泣声,起起伏伏地哭得人心都要碎了,也悄悄抹了抹眼角,正要把声气放重些告诉里面人自己抬了梳洗的热汤来了,却见长庚匆匆忙赶了来求见,她赶忙帮着传了一声。 文令仪背对着长庚站在窗口,眼边一圈儿都是红的,一边用手帕擦着,一边竖耳听他的消息。 长庚在门边垂着手道:“打听出来了,那些大人们为如何处置高渠镇和吴校尉争执不休,魏王命人闭了宫室,不许人进出,消息才传不出来。” 晋纯赶紧问道:“如今怎么样?” 文令仪抿了抿唇,越发仔细地听。 长庚忧心地摇了摇头,“不好。消息现在是传出来了,但坏也坏在这,魏王命人开了宫门,并不因为已有了决断,而是为了接见南方来的袁钟两姓家主。这两人与公爷素来不和,又刚好遇到了这件事,岂会不掺和在里面?加之他们初来乍到,用的名义也是铭感君恩浩荡,地偏不足以献忠,所以迁居洛阳,魏王见了如何能不多加善待几分?这样一来,原本还僵持的场面,只怕要一边倒了!” “不行!”文令仪倏得转过身,攥紧手上的帕子,苍白的脸上有过一丝决然,“便是想办法让他们出事,也不能让他们搅和进来!” 长庚微微一震,“娘子的意思是……” “让他们永远也没有回到南方的那一天!”文令仪走到晋纯身边,抓着他的衣袖问道,“哥哥,他们该死对不对?” “但如今我们并无多少可用之人。” 文令仪道:“他们举家来了洛阳,便要分这里的一杯羹,我们倒没什么,那些坐地为王的大魏勋贵也忍得下吗?” 是,鲜卑人看不惯旧宋军户,想置这些军户于死地。可要是来了个与他们切身利益关系更大之人,还会死追着紧咬吗? 而新晋勋贵之中,以屡立军功的李冲为尊。 …… 抚军大将军李冲的府邸距铜驼街不远,往南走到靠近宣阳门一带的凌阴里,便可见森森一幢府宅,占地百里,门上所悬灯 10. 第九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九章要你陪葬 “自然是——” 文令仪沉眉耷眼,细绒般的纤眉顺着眉骨轻而稳地沉落,显得顺从极了,“感激太尉大人关照家侄,从南到北,破费了许多心力。” 李冲也不由侧目几分,见她短短时间竟能找出这个还算合情理的借口,算得上难为了,便欲上前替她说话解围,扫了眼主上脸色,往前走了两下的步子又悄然缓了下来。 从他这里看去,主上脸上似是不悦? 他倒没有疑心主上要阻止他与文令仪之间有什么牵扯,美人如斯,想掠回家中珍藏不过男人本性。即便按主上所想成真,最终也不过就多出一个世家来,既是大魏世家,养着宋国的长公主就不合时宜了,杀了也坏了君臣情分,这位娟美娘子便该寻个新去处。他既无家室,忠诚日月可鉴,堂堂太尉府难不成还安置不下一个她吗?他愿出这份力,担这份干系,多多少少也在替主上解忧。 只怕问题还是出在说谎上。 不仅眼前的娟美娘子在说谎,他为了留住好不容易亲自上门的美人也是随口撒了谎,两者加在一块,有瞒着主上私下相通的嫌疑,自然惹得主上不悦。 李冲知既撩了虎须,便不能装傻充愣下去,此刻将事情挑明说清了最好,日后要主上成全也有个话讲,正要上前,却看见略显不悦的主上低下了头颅,仿佛生生靠在了那瘦弱不堪的细肩之上,让那粉白清冷的美人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文令仪凝在了当地一动不动,举步维艰,只因拓拔宪粗野的鼻息喷在她的耳上,慢条斯理道:“他能活着,你更该感激朕不要他的命,也该记住,他的命、你的命,乃至晋苏的命,都握在朕的手中,俯首可取。” 拓拔宪眼看那白到滴粉的耳垂变红,正以勉强的弧度伴随着呼吸一颤一颤的,缀着的细细一根青玉耳环仿佛也有自己的意识般前后晃荡,默默向他表达着主人的恨怒。 真是可怜,也真是美到惊人的程度。 不愧是宋室宫阙养出来的一朵娇花,不必梨花带雨,就已经无一处不成风景。 可看着可怜便当真可怜吗? 他不用猜就敢断定,倘若此刻她的宽袖里藏有一把短剑,还要向他笔直刺来,并且还会分毫不差瞄准他的心脏! 旋然而起的怒意席卷了他,控制不住想握紧她的腰肢,扼住她的脖颈,抵在墙上问她还敢不敢,认不认错。 想在洛阳主导政局,搅弄风浪,她也该看看自己的斤两。 文令仪仿佛与他心有灵通,再是被他的话唬得惊愣,也吓得一哆嗦,生生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怎么能再容许他靠自己这么近!让肮脏的呼吸伏在耳垂处,一点点染上他的气息。 拓拔宪见她这样畏缩,真像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家子,全然不像会弑君杀人、编造谎言的,可偏偏这些事都是她亲手做出来的。 “说话!” 她久久沉默,拓拔宪低声喝了声,如愿看到那粉然欲滴的耳垂猛然滞住了,人如僵死过去一样。 他心里却没有预料之中的畅快,连他也有片刻分不清到底是想要她怕,还是想要别的。 文令仪像是才苏醒过来,低着头望地,惨然扬了扬唇角,左手压在右手之上,向胸前略含了含,不大连贯地行了个面见尊者才会用的叉手礼,“民妇自南地而来,初来乍到不识礼数,冒犯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她一时却忘了,见尊者之时,娘子行叉手礼要右手在上,是为吉礼,若换了左手在上,是凶礼。 待她反应过来,已来不及了,拓拔宪直接握住了那细腕在手,紧紧向胸前一攥,视着她吃痛而抬起的雾蒙蒙双眸,方才就堵闷的心情更加积郁,一点点攥紧了低声威胁道:“盼望着朕死吗?告诉你,朕若死了,会命人要你给朕陪葬!你是朕所打下战利品中最尊贵的一处,朕又岂能轻易放手?” “……陛下……我只是……忘了。”文令仪忍着痛,忍着比痛还令她难以下咽的屈辱,慢慢低下了头,声音放得无比轻。 可这轻飘的声音,却让拓拔宪忍不住钻心一疼,想被什么人有细针刺了一下。 加上前后一番剧烈拉扯,她脸上本就扑得不牢的香粉暗暗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意欲粉饰的淡红眼角,看着愈发楚楚,像哭了。 她虽然不算矮,在高大的异族君王面前却显得十足娇小,看去像是蛮横异族君王在欺负汉家女郎,逼着她做什么一样。 可怜得像只遭人凌辱的红眼白兔。 不远处看了会儿动静的李冲等不住了,心底激发出一股男人之间的莫名敌意,七八步便冲上前来,想将文令仪的手腕从主上松了些手劲的掌下取出,笑道:“主上,这件事与文娘子干系不大,实际上过错主要在臣身上,臣有罪。其实臣方才说了一半谎,相好娘子是假的,她有事来找臣是真的,不过不是什么大事,私事而已!” 拓拔宪猝然松开了手掌,瞥向李冲道:“你护着她,要注意分寸。” 两人眼神交汇间,隐隐有些剑拔弩张,李冲率先意识到了,一惊,拉着文令仪跪下道:“主上放心,臣绝不会因私废公。”他斟酌着试探道,“文娘子说到底也就是来感激臣在北上路途所尽的绵薄之力,没有别的用意,还望主上明察。” 看着并排而跪的两人,拓拔宪怒火更旺了,只是他素来善于隐藏自己的喜怒,只是淡淡道:“是吗?” 李冲见有转机,立即再度道:“主上明察!” 文令仪视地,跪地笔直,谁也看不清她的下半张脸。 拓拔宪将欲离开的脚步在她身前停了一停,“不要试图挑战朕的耐心,晋夫人。” 他最后看了眼李冲,方才大步而去。 李冲正要起来的身板一愣,忽然意识到从头到尾主上都是将她视作了晋夫人,难道是存了要把她永远留在晋家幽禁之意吗? 拓拔宪前脚刚走,文令仪就准备告辞了,颔了颔首道:“今日搅扰太尉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她不是傻子,在这个关键节点上拓拔宪不在魏宫,反而来到了太尉府,要说不是为了舅舅的事,说出去连三岁稚童都不会信。 他们既然已经商谈完毕,那她试图说动李冲替舅 11. 第十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章 文令仪脸色微变,心下转过几念,回过头斜斜瞥落的眼中带了嘲讽,“恐怕太尉大人的话,不足一信。” 李冲受她一激,几乎从跪坐的软垫上拔地而起,腰间玉带银囊一片作响,“等等!” 文令仪才不管他,直出了茶室。 李冲追撵了上去,在她身后道:“当真不信?” 文令仪不作声,只是走。 传话的家仆觉得这娘子好不识相,忙跟了上来,“大人,客人是就安排在小花厅还是引入套间?” 李冲一把攘开了他,“别问我,随便找个地方安排不会!” 说完又跟了上去,觉得她暗暗闹脾气的样子倒是罕见又稀奇,娇蛮得让人爱不释手,柔下声道:“你和他们不和的事我有所耳闻,上次还特意提点了你,这次是不是生气我见他们?” 文令仪拧着眉头,再度停下了脚步,“没有,大人自去见客,请勿再跟着我。还有——”她掉过了身,冷冷淡淡道,“人命关天,大人所言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 寒风拂过她的脸,冷峻的寒气从她身上冒出来,似乎是个冰封玉人,看起来生人勿近。 李冲却不觉得她这样板着脸无趣,像极了受委屈后强忍住,私底下会找个地方哭的小人儿,从心底生出怜惜,将身上的戏谑之色尽收了,正正经经道:“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是,但我所承诺的事,大魏之内,一定办得到,也绝对当真。” 文令仪心中一动,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打量了他几眼,迟疑了下,撩眼看他,“真的?” 李冲郑重点头,“绝无半分虚假。” …… 回了铜驼街,文令仪才扬起口辅,露出个浅浅的笑来,前来扶她下车的侍女钟儿也被感染得笑道:“发生了什么事,值得娘子这么高兴?” 高兴的事? 文令仪借着她的手臂下了车,想着不过是又遇到一个该死之人罢了。看中皮囊色相,以为能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三言两语便能让她相信他的所谓真心。殊不知柔弱者,亦有一颗自己的心,便是丢进淤池烂塘,也绝不赠予大魏蛮贼。 不过是虚与委蛇,探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罢了。 钟儿见主子被自己一问,转眼间便恢复了这些日子的冷淡,还有些厌恶,忙住了口。 文令仪却道“没什么”,算应了她,又问起道,“哥哥在哪儿?” “公子出门了。”钟儿忙扬起头应道。 到了内间,钟儿从滚滚热汤里捞出脸巾子拧了,滴下来的热汤落在银盆里,衬着外头不知何时就开始响起的雪落声,酥酥然然的倒有几分动听。拧完了,捏着巾角展开,叠好捧在手心,给更换了家常衣衫的主子递去。 文令仪接过来略擦了擦脸,扬起的手臂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欺霜的雪色,可那雪色上却有一段淤青,如瘢痕一样,看得人胆战心惊。 钟儿心疼地指出道:“娘子碰到了哪里不成?” 文令仪翻过手腕一看,脸上当即如寒霜罩面,碍眼得恨不得即刻砍去。她直接把冒着热气的脸巾向上面一搭,死死遮住了道:“疯犬作祟。寻些药膏来,要能掩饰痕迹的。若没有,再用粉遮。” 底下人当即动了起来,打着伞出去寻药膏的寻药膏,开妆奁的开妆奁,还有侍女重唤了热汤进来,拧了几条脸巾子出来备着,等手上这条冷了便换上新的,舒缓些冷意疼意。 文令仪靠在美人榻上,等着她们取来自己想要的东西,一面听着明窗外窸窸窣窣的雪声,懒倦地想着事,没注意到身边给她更换脸巾的人已经换了一拨。 晋纯半跪在脚踏上,身上的黑狐斗篷尚未脱去,一心只想着托住那有着青痕的纤柔手腕。替她换了两次脸巾,再要换第三次时,帘外的侍女捧了一盒膏子闯进来道:“娘子,找到了!玉清膏,活血化瘀,里头还掺了细腻滚滑的南粉,抹了一点儿不显伤处!” 文令仪一惊,打了个激灵,被人托着的手腕差点摔在铺了雪绒的美人榻上。 她察觉到了不对,一看却是打扮得齐整的晋纯在照顾自己,忙拉着他坐在美人榻沿,“哥哥去哪儿了?”边说边替他解着斗篷系带。 晋纯没回答,握住她的手叫停,自己解下斗篷交给侍女,洗了洗手给她上药膏,“襄襄不是说去太尉府,为什么弄回一身的伤?” 文令仪挥开他的手,“我没事!哥哥快说去哪儿了?” 晋纯垂着眼,执意把她的手又翻了过来,小心替她上着玉清膏,一边抹着药膏,一边道:“你走后不久,传来消息说有人怂恿着吴池还有几个将领手底下的军户去重阳门壮声势,要回吴池和那百十号人。我和长庚赶了过去,把事情压下来了。” 文令仪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巧?那些人一来,就有人站出来怂恿了,他们想着赶尽杀绝,最好把人都杀光了,就再也没人记着他们背后放冷箭的事了。” 只怕要是真受了怂恿,还没走到重阳门,刚到那些击征卫守着的卡子那里,便会被人以谋反之名当街射杀。 南方那群唯利是图的世家,其心可诛!翻脸不认人不说,还要赶尽杀绝! 可她不会让他们如愿的。 从前的教训,她桩桩件件都记得无比清楚。 “哥哥”,文令仪趴在晋纯肩头,悄声道,“舅舅不会有事的。” 晋纯和她拉开一段距离,震惊道:“你从何处探到的?” 文令仪不想多说,只抿着嘴道:“我就是知道。” 屋里的空气凝滞了,晋纯看着她,她什么也不说,只倔强地看着他。 晋纯呼吸越来越急促,猛然再度掀开她的衣袖看那里的青痕,阳穴附近的青筋伴随着呼吸鼓胀不定,“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你别管!”文令仪陡然变色,夺回了手厉声道,“哥哥只要记住我方才告诉的事即可!” 晋纯叫了声“襄襄”。 文令仪被这话里的痛苦一震,重新抱住了他轻声道:“哥哥,我不会再让人欺负的,我只是骗了他。他真蠢,一下子就上当了。” 又轻轻地荡开笑道:“哥哥,等以后有机会了,便把他杀了好不好?他竟然觉得可以把我和哥哥分开,这个人真该死。” 说完,又梦醒了般,像个孩子一样趴在他的肩头,闻着他身上熟悉气味恢复了正常的声调,“虽然我还不知那人为何要保舅舅,但我们一点儿不能懈怠,舅舅的命还在别人手里。所以……我明日要入一趟魏宫,求见太皇太后。” 李冲既然说能保住舅舅的命,那便是拓拔宪不想杀舅舅,既然如此,她的心也就可以稍稍放下了。但也保不准拓拔宪得知了她从李冲那里打探到舅舅无碍之后又动了杀心,所以她要将这场戏做足,做得连她自己都相信。 晋纯抱着她,心中的痛意无可复加,忽然想起了旧时那个天真无忧的康乐公主,抱着她的手劲不自觉大了许多。 “襄襄……” 他想说对不起,却发现她已经兴致勃勃地盘算起了去魏宫的事,“顺便还能看看裁云,如果可以的话。” 她好像一个并不喜欢七巧图的孩子,被人硬塞了一副七巧图后,就说自己喜欢,还玩得津津有味起来。 什么时候发现这是她的伪装? 从她某天夜里在梦中惊醒,哭着说要母后带她走,他来了也没有止住她的哭声,只是被她抱着哭。 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湿了眼角,“襄襄,这些事留给我去办,好不好?” 文令仪在他肩上摇头,双眼略有些失神,“哥哥,我可以的,在南边我不是做得很好吗?那些伤害你和舅舅的人,都被我处死了。况且,总会有些地方等不来你和舅舅的。” 晋纯心上像是着了一刀,疼得说不出话来。 …… 隔日一早,文令仪便坐车赶往兴庆宫求见,宫门前下了一夜的雪没过了鞋面,下车后便有一股冷意从下往上钻了上来。文令仪忍着寒气,走过长长的宫道,到了兴庆殿前,客气地对着殿门前月台檐阶下的内侍道:“民妇前来求见太皇太后。” 内侍鼻子一哼,“奉诏而来?” “不曾。”文令仪淡淡道。 “那就没办法了”,内侍袖起手,哈了一口,呼出的气化成白雾,“老祖宗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文令仪不疾不徐,正准备将自己身份说出,身后却跑来一班人马抬了东西前来,其中个领头之人还招呼着内侍道:“还不快过来帮忙!玉册要是有损,都得受罚!” 内侍当即把她们撂下,下阶迎道:“哎哟,是德庆大人,有失远迎。昨儿才听说封了贵嫔,上的玉册就送过来了?” “主上喜欢,谁又管得着?”德庆到了檐阶底下,两手分别扫了扫袖子上落的雪粒,随口问道,“老祖宗这几日好些了没?没到兴庆宫这两日,主上可是未曾按点用过饭。” 内侍凑过去悄声道:“今早上还念叨主上的身体呢,老祖宗嘴硬心软,你还不知道吗?” 德庆呵呵笑了笑,“那赶巧了,主上命我把玉册送过来,再在老祖宗面前说几句好话,让老祖宗消消气。哦对了,这些箱笼里是些玉器衣裳,主上想借老祖宗的手赐给贵嫔娘娘,你可别一时忘了,入了兴庆宫的库房。” 内侍挤挤眼,“这可是头一回。不过老祖宗未必见得要主上操心这些,宫里进人,还是主上亲自纳的,老祖宗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高兴,只是觉得一下子就升了贵嫔,太抬举了。” 文令仪垂头听着,雪落在身上不自知,还是德庆偶然向阶下瞥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问了句道:“那是谁?” 内侍笑道:“不知哪里来的,要求见老祖宗,我给挡了。德庆大人别看着这些不相干的了,快随我来,去见老祖宗罢。” 德庆却越看越觉得心惊,忍不住探出半个身子,问道:“可是文娘子?” 文令仪轻抬了抬眼,看过他后,复然垂下,“既然太皇太后事忙,想来民妇无幸相见了,告辞。” 德庆在后拦之不迭,连叫了几声文娘子。 内侍也慌道:“德庆大人,那是何人?” 德庆叹了口气,“下回她来,你最好还是通报一声,就算不看在她本人面上,也得谨慎些,她与贵嫔娘娘还有一段干系的。” 虽然在他眼中,主上对这文娘子的关切比所谓的贵嫔娘娘深重得多,只是主上似乎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说话间,殿门扭开了来,青雉送了个人出来,德庆微微一诧,却也退在一旁,叫了句“辛娘子”。 今日的兴庆宫可真是个多事之地,走了个宋国公主文娘子,又来个昔日的太子妃,大司马辛岳的女儿辛娘子,名叫辛夷的。 德庆与她打过交道,知道她最是张扬跋扈,虽然被送回辛家后改了些,根底上的性子是改不了的。 今日的辛夷却格外温驯,与青雉拜别之后,向两个阉人略点了点头才走上四面围拢的肩舆,由四人抬着向宫外而去。 德庆不由松了口气,转头对就站在门前的青雉笑道:“我替主上来给老祖宗请安,还请松松门把罢!” 青雉掠了 12. 第十一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一章 辛夷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对拓拔宪当初的那一眼仍然心有余悸,现在想起来觉得他似乎对自己动了杀心,只要她敢发出丁点声音就会被他处死。 她只觉晦气,猛地一合车门,掌心因用力通红。 怎么就这么巧,从宫里出来就碰到个身影相似的,还让她想起这些事? 贴身侍女馥丹捧了她手,哎哟了声,“摔疼了不是?看看,都红了!您又和谁置气?” 辛夷任她替自己揉着手,倚在了车厢上随车的引枕懒懒道:“一个命不好的贱奴,想来我都觉得晦气,真是个阴魂不散的。你还记得陛下在东宫时宠过的那个女奴吗?” 馥丹想了想,“……小姐送去陛下那的青奴?” 是!就是那个背主的青奴! 辛夷蹭得下收回自己的手,抽出袖口里的手巾掩唇冷笑道:“不错,是她。不知道使哪里的狐媚手段,陛下还给她改了名字,叫什么香奴,捧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后来都敢不认旧主。陛下那时还吃了迷魂药一样,整日和她厮混,看也不看旁人一眼!祖宗礼法也都忘光了,孩子都生了还留着她的贱命!” 说话间,她眼前又浮现了刚才一幕,那女人扭着身子被男人抱在怀中,左手紧紧抓着垂落的披纱,鲜嫩如笋的指尖透出沁了血的粉意。 看着还以为是谁强迫于她,实则当初选人去侍奉时她没有展露过半分不愿,乖乖顺顺的,叫换什么衣衫就换什么衣衫,叫不可在床榻上忤逆也学得出色,调教的女官都说她难得,后来又闹这一出,不是欲迎还拒是什么? 辛夷气得银牙咬碎,当初要不是年轻气盛,恃着家里势力深厚、父兄得力,只觉天底下郎君都该俯就谄媚于她,奉到心尖上才满意。一朝遇到了傲慢储君自然不愿主动贴上前去,没积攒下夫妻情谊,不然怎么会让这一班妖艳精怪占了上风,还生下了如今的太子? 馥丹最是了解她,事事掐尖争先的,平生受辱最重一是被送回辛家,再就是在东宫时被个女奴抢走了风头,甚至记恨当初那个将东宫宠爱加于一身的女奴比将她送回辛府的陛下深得多,不好再往下触霉头,跪在她脚边奉上杯热茶,笑道:“过去的都过去了,人一死也就什么都没了,还不就是白骨吗?奴婢刚才接小姐上车时看见那辆肩舆了,红漆推光,四角镇兽,左右还装点了雀羽宝石,看着十分华彩气派,还以为是老祖宗亲自来了,不成想是小姐走了下来。” 辛夷不由得意地戳了她脑额一下,“你跟在我身边什么没见过,这个很值得惊讶吗?”接过茶滔滔不绝道,“那是老祖宗心疼我雪中行步,说好东西不给值得的人用就可惜了,要我一定坐着肩舆出来。” 馥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老祖宗的意思是……” 辛夷看着她那不争气的样子,忍俊不禁,“嗯,总算爹爹要我办的事没有落空,老祖宗松口了,说她会说服陛下重新接我入宫。” 馥丹忙跪在底下贺喜了一番。 …… 两辆马车从宫门离开,一辆驶向大司马府,一辆驶向了西宁公府,甲胄加身的宫卫眼视心记,到了时辰便将这里的情形记在簿上,传送乾阳宫。 德庆打开这份记录,先予过目之后,发现并无要员出入,便依例交于击征卫文书处封存。 簿子离开手上之际,德庆突然又看了眼最后所记从兴庆宫先后离开的那两位女子,凝起神琢磨了下,推开了殿门,走到书室。 又黑又大又沉的紫檀家具将这间书室布置得广阔威严,榻椅多以凶悍虎皮铺就,器具以青铜为主,壁上悬一把含鞘的宝剑,使人一见就知道是个冷硬与刚强之人所居。 就连暖炉也比其他的宫殿少一大半,初来乍到之人不免从脚心升上寒气,连站立都显得勉强。 大魏从平城迁都后的第二任君主就在这样带了冷血气息的书室中处理国政,接见群臣。 德庆欠身上前,将在兴庆宫之前的所见所闻一一如实禀告,待主上发号施令。 拓拔宪听了从书案后起身,负手到悬了宝剑的墙壁附近,取下了寒光四射的剑身,在手上俯视把玩。 “文令仪,她去了太尉府,还敢来兴庆宫。” 拓拔宪淡淡一笑,倒映在霜刃上的笑意带了某种血腥的残忍。 平淡的一句话,却让德庆莫名惊惧,他忙补充道:“文娘子见奴婢去了,便转身告辞了,似乎不敢在兴庆宫多加逗留。” 拓拔宪眼中收了些寒光,“是吗?” “是,奴婢亲眼所见。今日大雪,雪到脚胫还有余,文娘子从宫门一路步行,到兴庆宫裙角都湿透了,想必见老祖宗的心极诚。可一见奴婢,就说着要走,果断至极。” “那看来她学乖了。” 拓拔宪将剑藏入鞘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仿佛刚才听到她裙角湿透的停顿也不复存在。 “辛夷呢?”拓拔宪对这位昔日的太子妃直呼其名,不带任何感情。 德庆这回便顺畅得多,垂头道:“辛娘子是被老祖宗的肩舆送到宫门口的,想来是体恤她,也只怕是老祖宗有意让辛娘子……伴君侧。” 拓拔宪点了点头,坐了下来,随意靠在书案之前,穿着乌靴的长腿落在阶下,从书案上拿起一沓拓拔绍近日的功课看,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德庆不明白这是何意,这位辛娘子当初被送回娘家时可是口口声声骂了主上和老祖宗一路的,最后口中被人塞了布条才堵住了声音,主上竟对她再度入宫一时如此泰然吗? “主上可要安排人……” 拓拔宪以为他走了,没想到还在,皱了皱眉道“知道了”。 德庆忙道是,不敢逗留,面对着他退了出去。 到了殿外他还是不解,主上从心底厌恶的人不多,这辛娘子很可能便是其中一个,当初辛娘子联合了朝中势力要逼死那位贵人,主上费了不少力气才平下的。当然自此之后,主上与她的关系更差了,几乎不再给她留任何面子。 过了三天之后,这谜团才被他解开。 这天好不容易雪停了,晴光艳照,地面屋檐如洗过般干净清爽,随着老鸹两声低沉叫声,求见的官员陆陆续续到了书室里头陈禀司事。 到了下午,大司马辛岳和袁钟两家家主也来了,远远地便看见两家家主分别跟在大司马两侧,面带讨好地寒暄。 德庆通传之后,将人迎入书室,照例奉茶之后站在了主上身后,随时听命伺候。 大司马率先打破了平静,突然以一身青色的貂蝉武弁朝服跪倒在地,涕泗横流道:“陛下自即位以来,一直不肯亲近辛家,老臣日夜担心,只怕再不能侍奉先帝一样侍奉陛下,为陛下殚精竭虑。好在老祖宗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心事看在眼里,愿意将我们的忠心讲给陛下听,这才让陛下重新接纳了小女,让她在年后入宫陪侍。”他摸了摸脸,眼眶依旧血红,嘴边的白须仍旧一颤颤的,“臣受此大恩,不胜感激,还请陛下受臣一拜。” 拓拔宪略一推辞,也就受了他的三拜九叩大礼,见他颤颤巍巍地站不起来,对德庆道:“搬张太师椅来。” 辛岳辞了几次,才感激涕零地坐下。 他一坐下,拓拔宪就说起了军中之事,“朕听闻近日军中人心浮动,总是拿汉魏之别说事,其中以平城来洛阳的几支军队为最。朕才打下南方,南北正是要合力合心之际,这等言论实在不妥。” 还没将太师椅坐暖的辛岳赶忙站了起来,“是,陛下说的是!臣会亲自和那些将领面谈,让他们顾全大局。” 拓拔宪笑道:“大司马德高望重,军中谁人不服,由你去说当然稳妥。只是朕看军中这些人敢这样明目张胆 13. 第十二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二章 从兴庆宫回来后,文令仪当夜就病了。 来看过的大夫都说是风寒,也就吃几副药的事,但总也不见好。 到了后几天夜里更是盗汗不止、烧热不退,脸像块熟透的软杏,偏偏温度极高。 “襄襄,醒来吃药了。”晋纯从侍女手中接过浓黑的药汁,唤着陷入梦魇中的小人儿。 文令仪能听见他叫自己,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无助地陷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周围仿佛有数十扇穿衣大镜缓慢旋转,映照得某处寝宫之中的两人面容扭曲模糊。 她认出了其中一人是自己,穿着窄袖合身的胡裙,边走边迟疑地靠近了看舆图的高大男子。 男子手持油烛手灯,对着舆图旋看旋移,从北边逐步看到南方,微微俯下了身,专注入神。 她屏住呼吸,脸色微微泛白,多靠近他一步好像就会昏厥,却还是强忍着惧恨,轻轻走到了他身边。 “太子殿下,太子妃遣奴婢给您送宵夜,天寒地冷,攒盒里的银耳莲子汤易冷,可要盛将出来?” 一口极正的洛阳雅音,瞬间便引起了拓拔宪的注意,也引发了他的警惕。 回过头瞥了眼,是个年轻眼生的侍女,在他跟前不到下颏的高度,看起来娇小玲珑,显然是汉家女子,和身上的大魏衣裙格格不入。 可她长得很白,露出的肌肤像雪,也像打泼了的羊奶,虽然总低着头,还是能看出眉目皎然似月,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拓拔宪却只看了眼就继续看回舆图,随意道:“放桌案上罢。” 他因为忙于政务,让他的好太子妃在新婚之日独守空房,第二日回去时她竟摆起架子想让他像寻常夫郎一样向她请罪。他没兴趣陪长不大的女孩玩这套把戏,便径直回了书室,冷了她十来天,要她自己想清楚。这一冷,就持续到了第二年,他有很多正事要办,对女人也不怎么在意,只当东宫多了个人养着。 第三年她却突然转了性,贤惠地给他送起女人来。 假若他没猜错的话,大概是受了老祖宗的吩咐,想让随便一个女子尽快诞下孩子,破除他成婚两年无子诞生的流言。 “是,奴婢告退。”她将攒盒摆正了些,低头行礼,便准备出去。 “等等——”拓拔宪突然又叫住了她,“抬……” 不用他说完,她已带了诧意抬头,清亮眼瞳在微微跳跃的烛光下纯净得不可思议,像两枚纯褐宝石。 除了长得小了些,倒还合他的心意。 拓拔宪想了想,到了桌案边,微仰着坐在立背交椅上,指了指攒盒,“你将它打开。” 她一板一眼地依令行事,指尖搭在瓷身,小心翼翼地将一瓷盅银耳莲子捧出,推到他跟前,一下子收回自己的手。 “嗯?”拓拔宪忍不住微微一笑,“要孤自己对着盅口喝吗?” 因为这一点意外的迟钝,她似乎更可爱了些。 她咬了咬内唇,抿嘴将瓷盅又拖回来,倒在了攒盒底层取出的小碗内,再度小心翼翼推到了他跟前,“殿下请用。” “你先尝尝?”拓拔宪发现观察她的神态变化也很有意思,雪瓷脸上便是露出微恼也有别样的趣味。 她想到给父皇的饮食是要内侍试过才吃的,虽然她自己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听说眼前的魏国太子学他们汉家礼仪,想来什么都要效仿,以洗刷他们身上挥之不去的野蛮兽气。 所以她只迟疑了下,便端起碗小小地抿了一口,咽进了细喉咙里。 “好喝吗?”拓拔宪手边捻了一管笔,无意识地摩挲着,仿佛正在抚过她进食的喉管,让他陡然生起摧毁的欲|望。 她忍着想拿手巾擦的念头,向内抿了抿唇,“请殿下放心,这是太子妃命人看着炖出来的。” “是吗?”拓拔宪向她挥了挥手,“过来。” 她不解,慢慢走了过去,“殿下可是疑心汤中有什么?” 刚走到他的身边,细腰便被一股力量攫到了男人怀里,整个人如雪团一样扑在他身上。 唇关被人叩开,早已忍耐多时的舌头探了进来,索取着她的津液,她的呼吸。 她忍不住呛住了咳,一身柔骨都在震颤。 好大的力气…… 好可怕的人…… 拓拔宪将她抱在怀里,有力的臂膀揽着膏脂一样软嫩的臀背,眼中深沉如暗夜中的浪涛,“她们没有教过你,如何侍奉孤吗?” 她瞬间紧绷,不由自主地牙齿打绊地说起谎,“没……没有……” 太子妃那里的人,不是说他不近女色吗? 甚至就在她迟疑的短短时间内,他已经解开了她的细衣带,长年握弓带着茧子的指尖从衣缘探了进来,迅速在娇嫩肌肤上引起异样的惊颤。 …… 一声尖促的痛呼之后,沁出的血被绸巾接了一手,养在深宫之中的娇花被人采了下来,无力地低垂。 高大的男人从后抱住她,给她披了件宽大的黑氅,将凌乱破碎的衣裙尽数遮掩。 “孤会待你很好,不要一直哭。” 她置之不理,忍不住地掉泪,把靠近肩膀的黑氅一圈都哭得湿润打绺。 拓拔宪抱着满怀的娇腻,想着也不好就把她丢下,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女人,何况她还这么会哭。 又被她哭得没办法,低头咬了她脸颊一口。 她果然立马呆住,挂着泪珠的明眸愣愣地看向他。 拓拔宪含笑道:“再哭,孤就咬你,哭个不停,孤就一直咬你。” 极少说笑的储君逗起人来也带了蛮横,明明要哄人不哭,却弄巧成拙,片刻的停歇之后,怀里的人哭得更加厉害,差点把他淹在了泪水里。 她怎么哪里的水都多?连肌肤也嫩得能掐出水来一样,让他不敢太过用力。 他有些手足无措,亲起珍珠似的圆滚泪珠,“孤封你为良娣好不好?” 躺在床帐中的文令仪眼皮不住地颤动,眼角有一抹相同的泪光。 谁稀罕什么良娣? 他怎么不去死! 不,那绝对不是她! 她不会在拓拔宪的怀里哭得像狸奴! 那么笨弱…… 那么委屈…… 欲死的悲愤之下,她被逼得猛然睁开了眼。 淡而温暖的橘黄烛光射入她的眼中,见到的人脸缘在发着晕光,一时不知是梦还是当下。好在她看见了熟悉的永远也不会欺负自己的人,虚弱笑道,“哥哥……” 晋纯眼中带着血丝,在榻沿低着上半身一遍遍看她,几度确认她真的在叫自己,“襄襄,你终于醒了。” 文令仪很着急地想抓住他的手,“舅舅怎么样了?” 晋纯被她手上的温烫蛰了下,将她的手掖回被中,令人将药再度端来,柔声道:“父亲从魏宫托人递来消息,没事了。你现在要好好养病,等他回来看见你病着,该骂我没照顾好你了。” “那就好。”文令仪整个人放松了下来,身骨松软地埋入了衾被之中,心里暗道还好是梦。那些不堪早就变成梦了。 “喝药。”晋纯硬起声道。 文令仪望着他,笑得很灿烂。 即便哥哥觉得不值,她也觉得值。 兴庆宫她必须去,没让拓拔宪起疑就好。 舅舅能回家就好。 其余的不重要。 但是这场风寒委实很折磨人,断断续续地好了又病,病了又好,一直到舅舅回来那天也没根除,仿佛她天生就是这样病恹恹的。 晋纯怀疑有人动了什么手脚,除了清查公府上下以外,每日熬药都是亲自督守,没发现什么人做了手脚。 但查不出来不意味着没有,西宁公府里的所有人手都是由魏宫配就,若是魏王亲自下令,轻易便能做到无声无息。 他不敢赌,干脆拿了药方去外面配药,几家药店凑成了一副,药也是秘密熬好了才送进来。 几天下来,文令仪果然好了许多,夜里也不需要几次换下湿透的里衣,人也格外精神。 文令仪叫厨下备好洗尘的酒菜,亲眼见那南边运来的虾挺着虾须张牙舞爪,十分活泛,几样小菜也都新鲜,才放下心走出厨下。 晋纯陪在她身边,虚扶着道:“你病才好,怎么亲力亲为这些?叫底下人去办就好了。” 文令仪摇头一笑,“哪里能一样?舅舅既是舅舅,也是家里的上人,好不容易才回来,当然不能草率。”又心情很好地斜了他一眼,“哥哥难道觉得我不能胜任?” 见她这般高兴,晋纯不忍驳她的兴头,便改了个样子,装作很老成道:“尚有改进余地,襄襄还需再接再厉。” 文令仪傲气凛凛地哼了声,推开他,自己去等舅舅。 一直等到车驾进了府,停在 14. 第十三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三章 “久闻贵府娘子识习礼仪,娴雅端丽,特请明日入宫觐见。” 传懿旨的内侍每每要选声气敞亮的,方不失宫中威严气魄,所以简短几句话经这内侍一传,像是凭空洒下莫大的光荣般,叫人不得不与有荣焉,赶着便答应下来。 套间内的三人却都不为所动,从古至今要论礼遇,少有能比得上昔日西宁公所得,更何况降下礼遇的还是文令仪的父皇。 摆在三人面前的只有一个疑惑,太皇太后召人入宫意欲何为? 晋苏作为当家家主,从席上走了下来,略拱一拱手,向内侍含笑道:“老人家的懿旨本来不该推辞,只可惜家里的孩子不争气,才从病中恢复,吹不得冷风。这懿旨我接下了,只是还望回去带句话,晋苏下午去宫前请罪,请老人家舍脸一见。” 文令仪站在他身后,只如有了一座巍峨高山阻挡在前,什么风雨也吹不着淋不到,心中安然。 可是舅舅才回来便回绝懿旨,让有心人知道了,很可能变成攻讦他的借口。 所以她在内侍被拒绝后仍处惊讶时,低声叫了句“舅舅”,等晋苏看向她,微微仰起头道,“客人远道而来,让钟儿先带他喝杯茶去罢,暂且不急说这些。” 旁边的钟儿领走内侍,晋苏见文令仪也要跟着去小花厅,忙叫住道:“襄襄的病本就从兴庆宫而起,不要再度涉足为好。魏宫之中你也听你哥哥说了,鱼龙混杂,正是多事之秋,你去了,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文令仪笑着安慰道:“此番是太皇太后来请,她们有争斗不假,斗不到太皇太后身上。这是一。再者尚不清楚来意便拒绝,万一不过是件不要紧的事,不是白白委屈舅舅去请罪吗?” 晋苏感念她心意,心中经流暖意,风霜过后更显峥嵘俊美的脸上也露出个笑,逗趣道,“道理是道理,家里的掌上明珠,难道不比道理重要?你再好好看看舅舅这张老脸,还有委屈的余地吗?襄襄,要说铜墙铁壁,除了边塞那些御击外敌的黄土垒墙,你舅舅的脸倒也算得上一处,不要把舅舅给瞧轻咯!” 文令仪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舅舅扮丑摆低哄自己的时候,用帕子掩着唇,忍俊不禁道:“我怎么敢?天下第一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难道天底下有可以瞧轻舅舅的人吗?即便有,一定也不是我!” “那就是了!”晋苏被她吹捧得十分开怀,哈哈大笑,却不忘绕回正事上,竖起指头在她眼前立了立道,“那你就更该听舅舅的话,好好留在家里。” “我没有不听,只是……”文令仪见舅舅油盐不进,拽了拽晋纯,正大光明地求援,“哥哥,你帮帮我。” 晋纯袖起手睨了她眼,“难道襄襄以为我十分赞同你再去兴庆宫?” “哥哥——”文令仪轻轻叫道。 晋纯被叫得无奈,一松手,整个人连手带肩散下来,转向父亲那面端起正色道:“既然父亲和襄襄各执己见,那我就来做个中人,父亲,其实襄襄说的不无道理,便让她去就是了,打听出来不合适,再阻拦不迟。” 晋苏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朝他骂了句“墙头草”,愤愤然离开了套间。 晋纯习以为常地摸了摸鼻尖,回过头看她,带了更多的无奈,“老头子这么多年了舍不得骂掌上明珠,回回拿我开刀。” “好啊,哥哥取笑我。”文令仪娇声叱着,假意瞪了他一下。 明眸乌白分明,干净地像抔泉醴。 晋纯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好像有人在他心上轻轻推了下,那颗心开始晃晃悠悠,总也稳不下来,不知怎么又想起那七日之约,其实这几天就是了。但她不再提及,也许是忘了。 “哥哥?”文令仪歪着头,不解道。 晋纯回过神,用着微微发热的手心摸了摸她的脑袋,“快去罢,你不是要问个清楚吗?” …… 文令仪到了小花厅,见内侍被钟儿安排在了圈椅上,手里捧了茶杯,正饶有兴致地听着钟儿讲椅后所立绣屏上的故事。 只是他坐得不太安分,频频扭头后看,多次将眼珠子落在支撑绣屏的白玉上。 文令仪垂了垂眼,抬起含笑唤道:“钟儿,可有好好待客?” 钟儿扭头一看,忙指着绣屏道:“奴婢正给大人介绍着这幅出关图。” 内侍施施然站了起来,腆着些许圆滚的肚腩立在当地,呵呵道:“西宁公府好底蕴,连家里的侍女都见多识广,认得坐在板角青牛上的是老子,这可不是随便哪家公侯便能做到的。” “她只是记性好了些,远谈不上这些。只是说到见多识广,我隐约记得客人远道来访,主人家要有所回馈的。”文令仪走了进来,浅淡的笑意铺在脸上、不及眼底,吩咐钟儿道,“你去将那块白玉取来,与绣屏所用取自同块石头的。” 钟儿应声而去,内侍望着她离开的方向伸了伸脖子,眼神热切,回过身明知故问道:“文娘子这是做什么?” 文令仪请他坐下,自己占了主座,直白道:“我想垂询大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多小?”内侍含着笑,心里升起些警惕。 “召我入宫之事。” 内侍阔圆的脸上笑意渐深,“娘子去了宫中,还怕不知吗?” 文令仪神色平淡,不把他的推脱当回事,“只要大人一句准话,那块玉便是送给大人的见面礼。” 内侍故意有些踌躇,“其实……娘子去了便知,不是坏事。” 文令仪一手捏住袖角,另一只手的葱指随意地抚过不曾有的积褶,态度不冷不热,一时间没有回他。 内侍脸一点点拉了下来,但还是在等着她开口,他不信自己不能再多拿点添头。 屋角上的滴漏滴滴答答,时辰走过了许多,钟儿将白玉取了来,文令仪如梦初醒,命她打开卤漆方盒,就放在内侍手边位置。 青绒衬布之上,不足掌心大小的白玉温润含蓄,显得浑然天成,没有雕凿过一星半点,不用凑近看就可知价值至少逾百金。 内侍看了又看,恋恋不舍,几度向文令仪递过眼色。 文令仪置之不理,一直到吊足了胃口,对钟儿道:“鉴赏完了,便收回去罢。 话音刚落,只听内侍骤然忍不住喝道:“不可!”他眼里对那白玉势在必得,直直站了起来,“请文娘子屏退旁人!” 文令仪点过头,钟儿将方盒留下,走了出去,顺手合了门。 “说罢。”文令仪淡淡道。 内侍站在她正面,肃了肃脸色,“正月初九,元宵烧灯第一夜,老祖宗想办封妃大典,以将辛娘子迎入宫中,陛下一并提了贵嫔娘子的封妃之礼,老祖宗答应了。此番要娘子入宫,是商讨封妃礼节,以汉家礼办完这场册封。” 只是这件事? 文令仪蹙眉,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朝中有专门修订汉典的官员,册封礼节他们最了解不过,再不济从古籍中抓出几条例证,也能将封妃之礼风光体面地办了,为什么一定要她去? 难道裁云那里出了什么事?怀疑到了她身上? 内侍还在继续道:“文娘子该信了这是件好事了?若按西宁公的话直接推拒,岂不坏了老祖宗的美意?况且老祖宗都向陛下说了,要文娘子协助操持,陛下最是孝顺,即便老祖宗能原谅西宁公,陛下未必能见她老人家受这个气罢?” 文令仪脸色悄然微凛,过后又面色如常地朝他颔首,“那么,还请回去答覆太皇太后,就说民妇不胜荣幸。” …… 隔日,天还早的时候她便去了兴庆宫,太皇太后因夜里多吃了个桃子肠胃不好,到她去的时候还在床上休养,只得由青雉接见了她。 果然话里问了几句裁云之事,只是问了脾性还好之后,便轻轻揭过,商谈起册封之事。 青雉叫人给她搬了只圆杌子,自己也坐了只,就着射进暖阁里的轻暖日光,一身不出去的家常衫子,叙家常般道:“请娘子来,主要还是要娘子看我们做得妥不妥当,若觉得哪里不对,只管说出来,底下人就去改。宫里久不进新人了,陛下愿意开口,老祖宗心底其实欣慰至极, 15. 第十四章 《不肯栖》全本免费阅读 第十四章 几乎是片刻之后,紧接了道震响,昭兰台上临水殿的窗子被人用猛力推开,一道劲衣臂鞲在身的黑影一跃而下,毅然撞破冰面,笔直地遁入湖心深处。 “主上不可!” 德庆吓得惊呼出声,大跨几步冲到窗口,见黑影游动间矫健如龙,尚不见丝毫阻滞。却毕竟是在冰面之下,久了难以透气,又是天寒地冻的时节,水下冰凉,主上还有旧伤在身…… 他顾不得多想,对着窗外高声呼喊禁军何在,又拔腿向外跑去,意欲看清主上所在。 拓拔宪钻入水中后,瞬间如有千万根寒针一齐刺入他的身体各处,尤其在胸前受过伤的地方,刺痛入髓。 但他现在脑中只有那道熟悉的身影。 是她?不是她? 不久前,长廊上经过两个人,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本来就是找个地方散淡,便没有出声。 两道凌厉箭声让他发现了不对,破窗一看,竟然是个绝似她的身影失控向湖面倒去,一错眼便沉入湖心,人影了无踪,留给他的仅仅是四溅的水花。 那一刻他觉得是自己在水中沉落。 几乎来不及多加思索,他纵身一跃,向着她在的地方而去。 被人送来的不是她,他一早就知道。 正因为不是她,所以他能对发生的自裁熟视无睹,甚至从中清醒地窥见得失。 从未想过如果是她自裁呢? 会有不同吗? 会的。 她是他第一个想要付与真心的女人,自从她来到他身边,很多时候他觉得东宫太大,人心各异不可测,她又太年轻,不会保护自己。 她那么怯弱,怎么受得了别的女人的欺负? 连登基之后的后宫也想过,应当小到只能容下他和她,她只属于他,再无其他人。 以至于她的背叛是他经年的噩梦,能再度见到她的噩梦。 文令仪昏死在湖中前,隐隐约约看见有人向她游来,那人带颤的手托着她的腰,不断拨开涌来的湖水。 冰凉刺骨的冷水之中,他胸膛的体温是她唯一能获取的热源,生死存亡之际,她凭着本能索取他怀抱的温度。 到了岸边,冰面被人从底下一拳打破,仿佛获得重生般,文令仪的胸腔不再憋得喘不过气,舒缓地软下了四肢,想睁眼看看是谁救了她。 魏宫之中还会有想她活着的人吗? 明眸猝不及防触及到一双冰冷异常的异瞳,心口猛然惊悸不已,在他怀中剧烈地呛咳。 拓拔宪试图从压得她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和那人相似的地方。 可惜一处都没有。 她的脸上浮起了一些脂粉的痕迹,却因那脂粉遇水不褪,就着透过枝隙的冬阳,整张脸虚假不堪。而那人纯美如画,绝不会是这般。 “放开……本……我!”文令仪被呛咳耗尽了力气,软在他怀里,胸口上下起伏着,“别用脏手碰我!” 拓拔宪紧紧托住她,不松手,冷笑道:“刚才在湖里的时候,公主可不是这样的,像是投怀送抱一样,恨不得死在朕身上。” 因为他所说恰好是曾经她做过的事,文令仪气得喘不上气,就差要咬他手臂,逼着他让自己下来。 最后她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晕过去前双手还在试图用力摆脱他。 拓拔宪!怎么会是他! 是只狗也不该是他! 拓拔宪低头看了眼昏睡过去的女人,连无意识也在抿着白唇,显示出非同一般的倔强。 偏偏散下成绺的乌发贴在她的脸颊,小半张脸都被遮了起来,又透露出一派婉约风情。 她到底是怎样的女人呢? 拓拔宪不由自问。 “陛下,此人就交由臣下处理罢!”最早赶到的禁军右卫上前,想接过他怀中之人。 拓拔宪抱着怀中湿漉漉的女人,虽然看清了她是谁,知道她绝对不可能是那人,却鬼使神差地拒绝禁军右卫,一路将人带回了乾阳宫正殿,抛在垫了黄白相间的虎皮的美人榻上。 分开后两人身上都在淅淅沥沥滴着水,拓拔宪的衣摆向地上滴着,文令仪则是把身下的虎皮淋湿了一圈,各层衣衫都透了出来。 她怕冷地蜷了蜷身子,掉了鞋履的嫩白赤足躲到湿裙下面,没有平时见到的厉害样子,可怜脆弱。 拓拔宪眸色微深,忽然想起她有几脚蹬踹在自己手臂,触感柔软。他突然侧过了头,要德庆找来宫女给她换衣。 宫女鲜少进入乾阳殿内,对里头的规矩知之甚少,不得不多问一句,“奴婢给贵客更衣,是在此处,还是挪到侧殿?” 恰好殿外又响起一阵脚步声,殿门一开,太医署的令官侯闻方和几位医丞走了进来,欠身待诏。 拓拔宪收回落在文令仪身上的目光,“就在这里,换好之后,叫人看看她如何了。” 说完,他负手向书室走去。 没走出多远,宫女又在后紧张道:“还有一事要禀告陛下,宫中没有备女子衣裳,不知……” 德庆见主上脚步微顿,蹙眉看向他,忙道:“奴婢来办。太医署令既到了,主上快让他瞧瞧有无大碍。” 到了宫女跟前,低声道:“就算没有,不知道拿件主上的寝衣裁了吗?救人要紧,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等宫女要给人脱下湿衣了,他不敢多看,连忙退了出来,匆匆向书室走去。 一如以往异常肃静的书室内,太医署令侯闻方跪在阶下,用一只布满皱纹的老手把着脉,脸上神色几经变换,最终汇成难言的踟蹰。 “陛下,臣还要再看看您的旧伤。”侯闻方头颅微低,恭恭敬敬地请示。 拓拔宪解开了衣带,将玄衣扯开,露出胸膛之下一道结痂的丑陋疤痕。 侯闻方微微起身,从随身医箱取出几件黄铜敲就的物事,依着经验按压了疤痕周边各处,一面随动作问着伤者感受。 “此处?” “有疼意。” “此处?” “尚轻。” “此处?” “尚轻。” …… 拓拔宪如实说着,对自己身上的伤到了何种地步也有了几分猜测。过去七年,每逢阴雨这个地方就隐痛不止,今天天气尚好,他不过下了次水,那种熟悉的痛感又卷土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