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如海》 1. 第 1 章 《世如海》全本免费阅读 夕阳沉落,余晖短暂。 青州南阳城十里开外隔河有座山,状似莲花,故名莲花山。 前山住户不过十余户,都是安分守己的平头老百姓,以狩猎采药为生。 后山山势险峻,与前山隔着一道天堑,仅以一条沿石壁雕凿的凌空栈道相连,素日里少有人踏足。 展目望去山林染金,涧水幽蓝,时有鸟鸣啾啾,景致倒还不错。满布青苔的阴潮桥面上,有三两年轻人席地而坐,完全不担心衣服沾上苔痕泥浆。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娃坐在粗石栏杆上方,双足荡于栏外,圆圆的小脸绷着,口中喃喃说着:“羡因,我拿这株石菖蒲换一只你家小猫生的崽子,如何?” “谁不知道你是惯会诓人的,我又不傻。”李羡因说着脚尖在山石上微点,借着旁边的藤蔓轻捷荡落,将藤蔓末梢挑起的水珠随意一甩,全甩在姓岑的女孩脸颊上。 将满十五岁的李羡因个子稍矮,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可见标致的五官。她瞧着岑恕胡乱抹去脸上水珠的样子,笑得双眉飞起。 岑恕顾不得跟她置气,急忙拉过一根藤蔓,蓄力掷出,将李羡因缠绕着拉了回来,扑通一声,人已在桥面上摔了个跟头。 后边的同伴幸灾乐祸,跟着一拥而上,将李羡因压在身下,岑恕面有得意之色,笑道:“答应我就放开你,否则要你好看!” 谁知李羡因咬口不答应:“不换!有本事你自己去林子里寻。”她眼一横,一副没得商量的样子。 岑恕气从心头起,一手扼住她的脖子,怒道:“换不换?” 李羡因丝毫不搭理,反手揪住岑恕的辫子,扯得她生疼。 岑恕脸色通红,厉声道:“说话!” 李羡因的脖子被她扼住,呼吸逐渐困难,慢慢的脸也开始涨红,但她年纪不大,性子竟是极倔,愣是一声不吭。 岑恕愈发恼怒,手上力道渐大,口中一叠声道:“换不换?换不换?换不换?” 这时其他人看着势头不对,忙撤身相劝,但岑恕却是不听,忽听潭水深处一道人声:“不妙不妙,快快住手。” 几乎与此同时,碧潭水面冲开数尺高的水花,一条人影跃出,伴着耀目的白光。 来人横空伸出二指,在岑恕双手上轻弹。岑恕霎时如逢迷药,浑身无力坐在地上,双手自然而然地松开。 李羡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短暂窒息之后的喘息。 “你是谁?”李羡因扶着栏杆起身,“我在山里从没见过你。” 众小孩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桥尽头正站着一个老乞丐,满脸青泥,身无长物。 只有手中持着的一串黑玉念珠引人注目,十几颗大小一致,光洁剔透的黑玉珠中,偏偏还夹杂着一颗似银又似水晶的圆珠。 那老乞丐不答,只用目光在这两人身上细细看了看,忍不住便多看了岑恕几眼。 这时恢复神智的岑恕踏前一步,睨了一眼李羡因后又看向那老乞丐,“你是何人?来葫芦山行乞可走错了路。” 葫芦山上的百姓日子过得清贫,自然没有多余的东西匀给素昧平生的乞丐。 老乞丐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反问道:“你这女娃差点害人性命,若非我及时制止,恐怕你就要去蹲牢房了。” 这句话端端正正扎进了岑恕的心中,她无力反驳,双肩已经垮下。方才自己的确气恼极了,但她从未想过杀人。 李羡因打量了老乞丐一阵,揉了揉发红的脖子,头也不回的朝家的方向跑去。 其余人眼见天色暗沉,亦道:“岑恕,快天黑了,咱回去吧,别和这古怪的老乞丐多言。” 夜空中不见月色,只有繁星点点。 天时已然入秋,山间寒气渐重,李羡因却只着一袭浅青色的夹衣,风吹袍角,冻起一身鸡皮疙瘩。 甫推开家门,只见下山卖野味的戚四娘已经归家,独自坐在灯下看一本泛黄的书。 听到有人推门而入,也不抬头看一眼,自顾自地在桌上砚台中加了些清水,慢慢研磨起来,提笔写着批注。 案边一方红泥小炉,炉上铁壶白气蒸腾,刚刚沸响,啸声尖锐。 李羡因知道戚四娘在同自己怄气,一面提壶洗茶,一面讨乖卖巧道:“娘,吃茶。” 戚四娘抬头看向她,嘴角忽地一扯,书册子就跟巴掌似地重重扇在李羡因脸上,饶是她早已有所准备,整个人也被拍得一趔趄,脸上火辣辣地疼。 李羡因看到戚四娘面无表情的脸,知道她这回动了真怒,二话不说就跪下。 戚四娘默然良久,举杯啜了一口清茶,冷冷道:“你下午去哪儿了?” 李羡因不敢欺瞒她,道:“和岑恕打了一架。” 戚四娘闻言俯身看了两眼她的脖子,手中茶水都不慎倾出了半盏,疑惑地问道:“还有呢?” 李羡因回想片刻,将腰身挺直,清了清嗓子道:“还遇见个奇怪的老乞丐,他从后山的那汪水潭里突然出现,浑身破破烂烂的,只有一串黑玉珠子还算不错。” 戚四娘的唇角不由得抽动了两下,拿竹夹换了个杯子,“为何违逆我的意思私自跑去后山?” 这句话其实问得很在点子上,李羡因停顿了一下,正在盘算该怎么回答最好,房外围突然遥遥传来一道语声,音调极稳,“小友眼力颇好,瞧出我这陈玄珠不凡。” 二人俱是一惊,同时转头,看向语音传来之处。 夜色里不紧不慢地走出一人,是一位古稀之年的老者,黑袍蓝毡,俨然是位得道高人,他肩上还用麻袋裹扛着一个人。 冷风卷着山间寒气从敞开的门户吹进来,近旁的烛火猛烈摇晃起来,扭曲了投在墙上的人影,乍看恍如鬼魅。 “娘,娘,那个好像……”李羡因睁大了眼睛,甚是诧异,“就是后山水潭里冒出来的乞丐。” “你——” 戚四娘警戒地将李羡因挡在身后,神情变幻莫测,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我避世绝俗今已十余年,你此番上门挑衅,想做什么?” “原本只是路过……”老者的目光越过她,看向探头窥看的李羡因,“下午在碧波潭边,找到了一个根骨极佳的后生,不过这位先天不足的小友越看越像是故人。” 李羡因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想到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身份不简单,而且看样子还跟自己关系匪浅。 就在这时,躲在戚四娘身后的李羡因似被隔 2. 第 2 章 《世如海》全本免费阅读 所谓传言,众口难调,然而有关温寒青的传言却是例外。随意挑个人问温寒青是谁,都会答上一句他是个心狠手辣的魔头。 时至今日,衍生于各个上古秘境的修道门派星罗棋布,世间修真炼道谋求永生之人,多如过江之鲫。 温寒青便是其中一人。 至于为何独他被世人唾骂,则是因为他曾走火入魔,屠了一座城。 因此,李羡因虽久居深山,却也听过这个大魔头的名字。 世事流转千百年,得悟长生道的人不算少,但在弱冠之年便悟道成功的却是寥若晨星。 如今若有宗门耆老谈起他,只一句可惜可叹可恨! “难为你还记得我。”温寒青松开戚四娘一道封了她的气穴,转而瞥了李羡因一眼,语调不高,但兴味十足,“如此说来,眼前这位小友也的确是故人了?” “没有故人,都是死人了!”戚四娘咬牙切齿道,“你做的孽还不够多吗?” 温寒青闻言沉默了下来。 “无话可说了?”顾忌李羡因在场,戚四娘把到嘴边的怒骂生生咽了回去,面孔都变得扭曲狰狞。 “当年你做的那些事情,人神共弃。你若还念及半点旧情,就该自刎谢罪,而不是改头换面来找我们孤儿寡母的麻烦!” 半晌,他长叹一声,不再为自己辩解,道:“从前种种我不强辩,但你不教她防身之术,在外被人欺辱也无还手之力。” “你若不来,这山里没人敢欺负我们娘俩!”戚四娘面露嘲讽,“我们只想庸碌一生,求个平平安安,胜过那些不得好死的世间好手!” 后半句话带上她埋藏多年的怨憎,令李羡因都感到背后发寒。 “那么……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来历,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何人吗?知道你与她父母的纠葛往事吗?”温寒青虽然在问戚四娘,看的却是李羡因泛红的脸颊,“果然不是亲生的,下手就是狠。” 房间内霎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李羡因忘记了呼吸,直到最后再也无力站着,整个人伏在桌案边,她才慢慢地吸进一口气。 她只知自己是戚四娘捡回来的,亲生父母在后山山林打猎时被野兽吃得只剩骨头。却不知道原来她们是老相识,父母也并非死于野兽袭击。 戚四娘没再说话,眼眶却红了,将李羡因揽在怀里。 这时乍然划过一道闪电,闷雷之声接踵而至,浓墨般的黑云掩去星子,借着微弱光线,只见丝丝缕缕的黑气盘旋在庭院上空。 温寒青站在门口,抬头看着空中那团黑气,道:“考虑清楚,是否让她随我离开吧,毕竟这山里除了这一处,已经没有活物了。” 戚四娘眉尖一跳,脸色沉了下来,“又是你的手笔?” 面对她的质问,温寒青眸中浓厚的疑惑之色反而淡了下来,缓缓回身在室内踱了几步,唇边浮起一抹嘲冷的笑意。 “你与谢共秋是好友,不知你以前……可曾嫉妒过她?” 墙角高烧的烛光斜斜射过,将戚四娘的半张面庞埋入阴影之中。她面无表情地僵立了许久,终于冷冷地应了一句:“还有什么,一并问了吧。” 温寒青摆了摆手,如同想要舒缓气氛般地笑了起来,示意戚四娘入座,并反客为主地亲手斟了杯茶。 “你想听实话,那老夫也就不兜圈子了。姜水城之难,不可能独余你活命,除非那时你不在场,而这就是第二个问题。” 戚四娘并不明白他这句问话到底是何含义,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了几分不安,没有立即回答。 她皱眉不语,李羡因却意识到了什么,放在膝上的双手蓦地攥紧。 温寒青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继续说:“玄素设下的结界大开,四方妖魔在姜水城进出自由,那个时候的你在哪里?你又是怎样才收养了他们的孩子,又因何流亡十五年?” 李羡因抬起头,眼中噙着泪,嘴唇翕动了几下,发不出任何声音。 戚四娘放下茶杯,从发髻上取下一支半臂长的簪子,一言不发地放在桌上,推向温寒青。 温寒青神情疑惑地旋开机关,内里只有两个小小的圆筒,皆已开盖,显然都被阅看过。 他先取出一个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脸色越是苍白,以至于打开另一个时未着一眼,手指便已开始颤抖,好容易才闭目稳住了自己,问道:“你什么时候拿到这个的?” “当然是他传音的那一天。”戚四娘淡淡一笑,“金沙镜与水云泽势不两立,我若是对她真有恶意,只需当时就把这两件东西面呈给玄素,想想看结果会是怎样?” 温寒青脸上全无血色,呼吸短促紊乱。 “至于收养孤儿一事,”戚四娘挑眉看向温寒青,“如果我一心想要尽快离开姜水城,当时手里这样好的一个机会,难道会平白放弃吗?” 温寒青垂下了眼帘,微咬牙根,“你道我不念旧情,殊不知你才是。” 戚四娘呵呵笑了几声,道:“因为这‘情谊’二字,从嘴里说出来总是轻飘飘的,没点儿实在的东西,谁信呢。” 她倾身向前,认真地看向温寒青泛黄的眼睛,“老东西,你信吗?” 李羡因虽然不晓当时内幕,但也知那年的姜水城尸横遍野,惨不忍睹,一时吓得手心都有些发麻。 温寒青面容灰败,苦笑着摇了摇头,扛起麻袋纵身跃入夜色不见身影,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些来者不善的团团黑雾。 透过半开的窗扇看向屋外,淅沥之声不绝,缠绵不停的秋雨来了。 李羡因扶着桌案徐徐起身,走向北壁静悬的画,凝神看了许久。这是每年生辰时,戚四娘带着她用草叶拼凑而成的画,有兔子、狐狸……细细一数,已有十四幅。 “方才温寒青说得没错,”戚四娘脸上的表情纹丝未动,视线悠悠地看着李羡因脸上的红印,“不是亲生的,才下得去狠手。” 李羡因身形一僵,“那我娘……她待人温柔可亲吗?” 听到她提起谢共秋,戚四娘轻柔地笑了一声,捻动指尖搓着袖口,“要让你失望了,若是你娘下手,你的脸早已肿成包子了!” 李羡因语塞,半晌后,说:“跟我讲讲你们从前的事吧。” “那可真的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戚四娘的指节在腿上敲着拍子,似在想从何说起,“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羡因狐疑道:“戚四娘?” “不太对!从前我是金沙镜辖内的一个赏金猎人,叫戚映云,在家里行四。”戚四娘轻扯嘴角,摇了摇头。 “我得雇主所托,去姜水城外的瘴林采萤夜苔,与下山历练的谢共秋不打不相识成 3. 第 3 章 《世如海》全本免费阅读 这场伴随着罕见惊雷的秋日大雨,将莲花山冲刷得干干净净,山坳里各家各户空旷的庭院中只有潮冷的雨水流淌,未见半分血色。 立于窗边的李羡因半仰螓首,瞧着庭院中被吹摇折腰的合欢花枝出神,饱含潮意的雨后风穿窗而过,灌满襟袖。 晨起时床边放着金银细软,却不见戚四娘的人影,李羡因心中明了,抉择已定。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心想过把一切抛诸脑后,继续过从前一无所知的日子,可如今虽只窥得冰山一角,但已无法置身事外。 生身父母,死于非命,纵使未见其面终究血浓于水。 于是,在漫长的沉思过后,李羡因走进房内,跪下向戚四娘曾经常坐着的位置磕了三个响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直都在前山峰顶饮茶的戚四娘并没有现身,她遥遥目视李羡因的身影远去后,便立即到了后山。 不多时,一团黑云从天堑中浮现,也不知晃悠了多久,一咕噜停在戚四娘身边,内有人声笑道:“四娘,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是时候收网了吧。” “闭嘴!”戚四娘面寒如冰,“不想死就消停些。” 黑云识趣地止了声。 从莲花山出发后一个月,村镇渐渐稀疏,入眼皆是萧瑟的丘陵。再行十日渡过汾江,便可进入与姜水城相邻的菱州州界。 一支商队正在赶路,可惜这条路已经荒废太久,少有人走过,碎石几乎快把车轱辘都颠飞出去,各个都被颠得偃旗息鼓。 队伍末尾一辆堆满麻袋的平板车上,李羡因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男式蓝衣短衫,抱着白猫枕在麻袋一角,闭目假寐。 时近黄昏,寒风呼啸翻卷,一行人错过了进城的时辰,经人指点,在城郊找到一处荒庙歇脚。 商队生了火,其中一个老者见李羡因是个纤弱少年模样,便向她招呼道:“少年人,你头一次出远门吧?这地界昼夜温差大,可怜见的,快来烤烤火。” 李羡因看着他火光下温厚的笑容,抱紧白猫,谢了一声坐到火边,离他一步远,默默帮着加火添柴。 见她只拨着火不说话,几人也便回头各自聊天,说到大江南北千奇百怪的事情,众人更是口沫横飞,仿佛自己就在当场亲眼目睹似的。 “说到这个奇事啊,最近青州那个奇案,你们可听说过?” “说的可是被称之为‘莲花山净’的那一个案子?”立即有人接口道,“听说是一夜之间山里人都消失了,真是诡异莫测,恐怖异常啊!” “是啊,现在看来,不是妖魔作祟还能是什么!难道是有人效仿当年姜水城的始作俑者,出来为祸人间?” 李羡因握着柴枝,缓缓地拨弄着火堆,听着火苗舔舐干柴的声音,面上平静无波。 “你这说得怪瘆人的,说些吉利的!”年轻人拉紧衣襟,显然是对言语中的东西深信不疑。 于是周围人的话题又转到最近的趣闻轶事上。诸如金沙镜宗门收弟子,水云泽亦不甘示弱广纳人才,还有各州年岁不一又同时向往得道永生的人踏上拜师之路,不一而足。 “年轻人,你此次南下是去拜师?”方才那位老者掰了一半烧饼给李羡因。 李羡因将计就计,说:“是,求神问卜不如本事在手。” 在场诸人纷纷应和,场面随之变得轻松了许多,沉浸在一片欢笑声语之中。 商队头领姚知禹玩笑着问:“那你打算去水云泽拜入苍漓座下,还是去往金沙镜做玄素的弟子?” “小兄弟,我觉着去水云泽更好……”姚知禹的儿子低声建议道,“只听名字就知道那里的姑娘各个都水灵。” 在破烂佛像下伸展腰骨的中年人搭话道:“依我之见,还是金沙镜好!” 小伙子不解,“高叔,这从何说起?” 李羡因也抬头细听。 只见那中年人沉吟片刻,正色道:“水云泽的名字不好,水汽儿重,一旦上了年纪腰酸腿痛少不了。” “……” 老丈不由笑起来,“你们啊,肤浅!自古修行绝非易事,岂是你随意想去就去的。” “我的好大爷,你年纪最长,见多识广,快与我说说看,其中有什么法门?”小伙子倚在老者身边,央着他多讲些。 这老者是姚知禹的大伯,年轻时走南闯北上山下海,见识过精灵古怪也见过修行中人的术法。 姚大爷笑了一下,娓娓道来。 “事有机缘,不先不后。修行门户林林总总一大堆,尤以‘金沙镜’、‘水云泽’、和‘绣星楼’最富盛名。前二者同踞守山灵水秀的南地,绣星楼凌于西边虚海之上,各家弟子无数,皆有出类拔萃之人,也别遑论谁家好谁家差了。” 一直安静旁听的姚家后生微微皱眉,“西南皆有神秘莫测的宗门,北边更是物产丰富的皇城要地,那东边呢?” 姚大爷抿着嘴角,面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东边极为凶险,九微火源,恶灵丛生,是各大派明令的禁地。” 李羡因不由全身一震,既像是完全没有听懂,又像是因为太懂而被吓住,好半天后才回了点神。 姚家后生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喂,听见没有,你可别胡乱去。” 李羡因点头允下。 “我叫姚千殊,”他用手肘戳弄正看着火星子发呆的李羡因,“你叫什么?” 摇钱树…… 李羡因忍了笑,答道:“幸会,李羡因。” “你为什么带只猫?” 李羡因琢磨了个高深的理由:“你没听说过凡是得道之人多有灵兽吗?这不是普通的猫,是我的灵兽。” 坊间确有此说法,姚千殊的手指慢慢摸着下巴,凑近说:“你若是去水云泽学艺,能不能介绍一位长得好看、术法又厉害的姑娘给我认识。我免你这一路的路费,如何?” 李羡因摇头。 “你是怕我行止不端?”姚千殊振振有词,“我一心对她好,管她一世吃喝不愁。” 李羡因白了他一眼,“我不去水云泽。” “那你南下打算去哪家?南边姑娘都是好的,不是非要水云泽的。”姚千殊顿时来了兴致,“快说来听听!” 李羡因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不想与他多说,索性仰首看着破败房顶泄出的月色,没得到回应的姚千殊裹紧披风慢慢睡得沉。 李羡因熬到下半夜,眼皮渐渐沉重,不知不觉间便靠向了身后的柱子,歪头睡了过去。 将她突然从 4. 第 4 章 《世如海》全本免费阅读 李羡因露了行迹,河奴眼中凶光毕露,双手犹如鬼爪伸向她。 眼看就要被咬成碎片,却不料一把利剑从天而降,直直将这河奴劈作两半! 刹那间鲜血飞溅如雨,被喷洒一脸,李羡因瞳孔放大,怔站在原地。 又是一道迫目白光,穿云破空。殿内的河奴连连退缩,然而未退几步,便从它们头颅中传出轻微的爆裂声。 短暂的寂静过后,河奴蓦然倒地。 趁着瞬间静寂,勉强站稳的姚知禹挺直了腰身,向四方拱手,扬声道:“多谢侠士相助,还请受姚某三拜!” “举手之劳——”一道女声空灵澄澈,从荒庙房顶传来,旋即纵身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人前。 李羡因扶着石像佛身,低声确认道:“岑恕?” “李羡因?你没死?” 李羡因扶在石像上的手似乎逐渐没了力气,身子晃了两晃,向后缓缓倒下。 岑恕吓了一跳,抢上前扶住放平在地,一面高声叫着小师叔,一面拍着她的脸。 姗姗来迟的温寒青正躺在外头的矮墙上喝酒,闻声奔过来一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指尖散着荧光在她眉间细细按诊了许久。 李羡因这时已经转醒,脸色潮红,分不清是血还是热,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岑恕赶忙上前扶住,在她身后垫了一团杂草做靠背,焦急地询问温寒青:“小师叔,她死不了吧?” 温寒青默然沉思,没有回答。 李羡因黑晶般的瞳孔有些微散,努力定神看着岑恕,低声道:“岑恕,你怎么在这?” 岑恕忙回身答道:“养好身体再说,回头我还得问你许多话。” “老乞丐……”李羡因视线在温寒青与岑恕脸上辗转,“小师叔……?” “多思无益。”温寒青打断了李羡因的话,长指一挥,她又昏睡过去。 商队其他人的伤势已无大碍,姚千殊闻讯也赶了过来,在一旁蹲下探了探脉,面色紧张得有些发青。 岑恕凝神看着他的动作,问:“喂,小子,她怎样了?” 姚千殊的手指不由自主捏住腰间的衣带绞了起来,有些为难地道:“我不会医术,但看着他状况不太好……” 岑恕噎了一下,妙语如珠道:“不会看诊就安生躺在一边休息,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碍事!” 姚千殊悻悻地坐回原地,看着岑恕忙上忙下地帮人包扎,问:“女侠,你叫什么名字?我回头给你刻个长生牌,日日供着香火。” “你是哪个门派的?” “方才那一剑好气派!能不能教我?” “……” 好半天都没回应,姚千殊依旧自顾着喋喋不休。 “岑恕,无门无派,不教!”岑恕黑着脸走到姚千殊身边站定,“长生牌暂免了,把你的嘴闭上就行!” 姚千殊怔了怔,抬头望向她,“我叫姚千殊!” 岑恕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从齿缝吐出四个字:“给我闭嘴!” 室内前一刻还在呻|吟的伤者都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温寒青起身来到外间,一个人沉着脸想想停停,费了小半个时辰才写出一张新方,递向岑恕,“你腿脚利索,跑得快,赶紧去城里抓药。” 姚知禹仰头看了看天色,压低了身音说:“老师父,前头城门还未开……” “她会翻墙。”温寒青抚着须,上下打量着他,“赶紧拿钱呀!我俩两袖清风,虽是翻墙,但不为贼。” “有有有……”姚知禹连忙拖着断腿到行李旁,翻了一包碎银子,全交给温寒青,“老师父,姚某身家在京城,此番归去后另有重谢!” 温寒青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返身又回到了李羡因身边。 一直到破晓时分,李羡因安静地躺着未再起高热,只是呼吸有些短促,双颊潮红。 温寒青用清水绞了巾帕给她擦拭颊边,又伸出手背想要探试一下她额上的温度。 似乎正在昏睡的李羡因突然低声道:“娘……” 温寒青伸在半空的手立时停住,低声问道:“什么?” 李羡因徐徐睁开双眸,眼珠上蒙着一层盈盈的湿气,“娘……” 温寒青轻轻笑了一下,说:“我如今这副模样哪像是你娘?” 岑恕叹了口气,眼前的人已经病糊涂了。 她二人虽时常斗气,但终归是自小一起长大,加之莲花山只剩她俩,岑恕心中难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她温声安慰道:“你好好养病。” 细细的泪滴从李羡因眼尾渗出,她目光恍惚地凝视温寒青的面庞。 温寒青不是太明白她的意思,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头发便去照看其他伤者。 李羡因短促地吸着气,微见模糊的神智似乎突然间又清醒了一些,“……我想喝点水……” 岑恕赶忙起身,拿出水袋,揽起她的肩头喂了一口。 李羡因的眉间浅浅蹙了起来,一口清水咽得有些艰难,岑恕想要再喂时,她闭上眼睛将脸转开,摇头不愿再饮。 怔怔地盯了一会儿手中的水,岑恕突然想起了什么,翻身跳起向外奔去。 坐守在门口闭目养神的姚千殊被她一冲而过的动静惊醒,以为出了什么状况,惊慌地跑到殿内察看,见商队里的伤者们面色回转,状态还算稳定,才长长吐了口气。 这时岑恕已经返身回来,手里捏着一把红红的果子。姚千殊见她进进出出忙个没完,说:“岑姑娘,你歇会儿,这风风火火地做什么呢?” “我给羡因倒水。” “你刚才不是亲自喂过他了吗?” “她不喜欢喝这个。” 说话间,岑恕已将水袋里的清水勾兑成了色泽淡红的浆果水,递到李羡因唇边,见她吞咽几口,面上顿时露出笑容。 “还是李兄弟有福气……”姚千殊坐在门口嚼着干草。 温寒青这时走了进来,瞧了一眼李羡因,挑了挑花白的双眉,坐下给她诊了脉,询问她此时身体的感觉。 李羡因知道他没有恶意,一句一句答得十分认真。 晨光熹微。 三人正低声探讨着,姚千殊突然自隔壁殿惊惶地飞奔而 5. 第 5 章 《世如海》全本免费阅读 八月秋高气爽,落叶纷飞。 南地山水毓秀,然而时节已过,野渡的莲荷衰败,芦苇飘飘一派萧条。 河中一叶扁舟,破烂不堪,连个草棚也没有,有人着一身黑色斗篷,兜帽掩住了大半张脸。 微凉的河风吹过,伴随着干草被踩过的声响,一黑衣人踏着小路由远及近。 未及岸边,他先躬身行了大礼:“属下来迟,劳月主久候。” “荒庙一事非你之过。”斗篷客挥手示意他上前,声音赫然是位女子,“不过,带着尾巴来,这便是大错了。” 黑衣人闻言大惊,心念一转,神识聚于耳目,便探清身后丛苇有不下十人潜行暗动之声。 “属下该死,请月主……” “尾巴来都来了,你该死也无用。”斗篷客嗤笑一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人白衣玉冠立于芦苇之上,身后随侍一位灰衣副手。 白衣人抽出折扇,在掌心轻拍,笑如清风:“映云,十五年不见,你风韵犹存,但脾气见长了。” “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百年的大道走成河,谁还能没个变化吗?” 戚映云一挥衣袖,小舟无声划过水面,涟漪还没荡开两圈,她已经落在那白衣人身后,挡手按住灰袍男子腰间佩刀,讥讽道:“班门弄斧。” 灰袍男子瞳孔一缩,瞥见白衣人侧头不悦的眼神,缓缓低了头。 “反应还差些火候,三更月里的人还是这么……”戚映云停顿了一下,换了个比较委婉的词,“一无是处。” 白衣人轻咳一声,解释道:“三更月多是半路入门,沈月主也只司任务刑罚之事,你这话委实冤枉他。” “白鹤眠,老娘知道你日理万机,咱们就长话短说。”戚映云的声音带了几分隐现的寒意,“你找我,有何事?” “暗探在青州发现了月门之人,本来以为是昔日私逃的。” 白鹤眠淡淡解释着来龙去脉。 “一番跟踪调查后发现,他竟然在追查温寒青的行迹?温寒青早年得道,神龙见首不见尾,唯有李家人能引他现身。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你有这本事了。” 戚映云兜帽下的嘴角轻轻一扯,“所以,你为何坏我好事?” 白鹤眠摇了摇头,手掌抚过扇骨的灵鱼刻纹,“上面的人想要长生不老、想要修为大成,我这做属下的自然要卖力表现咯。” “想要卖力表现?”戚映云眼中掠过一道精光,“正好啊,去取了温寒青的内丹,可比你费尽心思来调查我更前途无量。” “赌吗?”白鹤眠忽然冷冷地笑了。 戚映云饶有兴趣:“赌什么?” “我赌你的乖乖闺女会带着温寒青到姜水城。”白鹤眠展开折扇,半掩面容,“若我输了,这次任务所得酬劳都归你!” 戚映云唇角微微勾起,不屑道:“老娘深居简出十多年,对身外之物不感兴趣,何况你那几两碎银也敢当做赌注?” 白鹤眠的表情有些发僵,忙收起折扇,说:“你瞧不上真金白银,那虚无的灵魂总感兴趣吧?” 这句话勾起了戚映云的兴致,神情瞬间柔和了几分,她抬了抬手,露出一个洗耳恭听的表情。 白鹤眠忍不住笑了笑,感慨道:“人为了荣华富贵,介身于朝野之间,为某一方权贵效力,但李向烛却是要独善其身。映云,你觉得他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说到这里,他刻意停顿了片刻,想要看看戚映云的反应,但对方一直怔怔沉思,好半天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好自己又继续道:“赌注就是李向烛的一缕残魂,你若应下,三日后,姜水城见。” 不待她允下,芦苇丛里的人一散而尽。戚映云目光闪动,刀光一闪,站候在身侧的黑衣人被一刀封喉。 “月……” 话未说完,人已气绝。 戚映云擦着刀刃上的血迹,“背主之徒,的确该死。” 却说另一头,李羡因将莲花山遇到黑烟围袭后的事情说与岑恕细听。 包括戚四娘与岑恕眼前这位小师叔缠斗惨败之事,不过二人所谈的内容被李羡因瞒下了。 除此之外,戚四娘不告而别也未说与人前,只道她当晚之后无故失踪,此番自己外出便是寻人。 许是身上藏着事,温寒青亦识趣地配合她。 岑恕听完悲极,临行前说要先回一趟莲花山替父母立衣冠冢,而后再去水云泽参加宗门比试。 二人约定好在水云泽碰头。 从荒庙出发后仅仅五天,李羡因就已经觉出些不对劲。 按理说温寒青化名成了岑恕的小师叔,他应该与之一道回莲花山才是。 但连续五天都看见温寒青佝偻的身影时不时从自己眼前晃过,究竟是何居心令人难以琢磨。 又过了七八日行程,村镇渐渐密集,金沙镜辖内安平繁华的气象渐显,李羡因赶在天黑前到了珠泉镇。 这个镇子距姜水城相隔不到五十里,间有两座大山相隔,山势陡峭崎岖,其中又有猛兽贼人,是故二者间少有往来。 镇子口风光极好,一条蜿蜒的小河穿镇而过,河边有丛丛白苇迎风起伏。 李羡因随手扯了根长苇逗弄怀里的白猫,琢磨着今夜宿在哪家客栈。 有轻微的马鞭声在后方响,她一回头,只见一辆轻便马车驶来,至她身后三丈远停下,温寒青掀帘跳下车,掏空了钱袋子才付足车夫钱,牵走一匹马。 李羡因腹诽一句‘狗皮膏药’后加快了脚步。 两人这一路上行程都大差不差,温寒青当然也瞧见了她许多次。 一时起了顽心的温寒青主动走过去,步履矫健,浑不像个老年人,他歪着头笑道:“小友,我救你一命,也算抵了那日打你养娘的债,你做甚一路跟着我呢?” 如果他只是来打个招呼,李羡因本想以礼相待,但这句话一听就知道是为老不尊地戏弄自己,她自然没什么心情回应,只微微皱了皱眉。 “从荒庙到现在好几天行程了,你和我一直前后脚走着,难道是碰巧吗?”温寒青见她不理,又靠近一步,“说真的,你不会打算一直跟着我到姜水城吧?” 李羡因眉尖轻轻跳动了一下。 姜水城被屠,绝非常人之力所为,毕竟亲娘是金沙镜的弟子。若要追查真凶,自己当下手无缚鸡之力,真要再遇着什么危机,恐怕小命难保。 她面上未显,但心里已打定了主意要与这老魔头耗一耗。 6. 第 6 章 《世如海》全本免费阅读 是猫儿放出指甲在地下走路的声音。 “流风!”李羡因欢笑着轻叫,一把将白猫抱进怀里,往那毛乎乎的耳间连亲带蹭,“他人呢?怎么把你独自丢在这里!” 话说完,发现猫儿脖子上多了一串珠子,是……温寒青的陈玄珠!只是印象中那颗莹白的珠子不见了。 她试图将珠串拿下来,但着实奇怪,珠子上似有法阵,取不下来,难怪敢将猫儿独自留在此处。 这时酒楼中央热闹炸开,一群人拥着几位抱琵琶的姑娘。 一对男客沿着楼梯走上来,年轻的那个扭头神往道:“那都是谁家姑娘?样貌当真不俗!” 一旁年长些的压低了声音,耻笑道:“谁家姑娘会往男人堆里头扎?这是来‘应条子’的花魁。” “才进来的那位姑娘是窑姐儿?” “嗯……” “师兄,照您这么说,我也可以叫这位姑娘作陪?” “休得胡闹,这次让我领你出来是有正事要办,可不是寻花问柳来的。” …… 男人间这一番私语的工夫,为首的那位女子早已娉娉婷婷地上了二楼。 她不偏不倚坐在李羡因身侧的一桌,主动招呼道:“姑娘是杜公子请的客人?” 李羡因微微回神,迟疑了一下,将视线投向那女子手中无弦的琵琶上,避重就轻道:“姑娘,有何指教?” 那女子转眸一望,却吐了吐舌尖笑出来:“我瞧你这猫儿着实可爱,有名字吗?” 李羡因含笑颔首,“流风。”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姑娘妙语。” “流风!”女子将琵琶置于桌案上,拿手拍了拍自个的大腿,“来,过来,到轻云姐姐这儿来。” 李羡因觉得当真是巧。 白猫驯顺地跑过去,一蹦就蹦上了她膝头,轻云把它抱起在两臂间从头到尾地抚着。流风将一蓝一绿的鸳鸯眼慵懒地眨动,露出尖尖的前牙来打了个呵欠。 轻云嘴角笑意更深,“姑娘待它真好,这珠子很不错。”说着就将手指划入猫的脖子处要仔细观摩一番。 流风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大,起始是别扭着来回躲避,后来竟一抬爪,往那女子的手背上狠挠了一把,跳下地,三下两下就钻没了。 轻云盯着手背的皮肤上渐渐浮起的几丝血痕,眼睑抽动了一下。她抬眸时已不复方才的柔和,眼中是不肯罢休的意味,但肩膀已颓垮下来,只好抱着琵琶转身即走。 李羡因如早料一般,轻唤一声‘流风’,猫儿便从窗边的坠地纱帘内蹦了出来。 这楼里的人并非都是人,有人想故意引温寒青来,却不想他留下陈玄珠,自己人却跑得没影了。 他这是拿自己当挡箭牌,抑或他本就冲着自己来的? 莲花山上温寒青已言明自己是故人,加之他跟了自己一路,李羡因觉得第二种的可能性比较大。 李羡因于碗碟下塞了一张银票,抱着猫儿风轻云淡地走下楼。她自知这珠子的厉害,倒想看看还有谁要来试一试。 然而此时一楼的人愈发古怪,各个神态相似,就连高谈饮酒时的动作也如出一辙。 大堂人声嘈杂,却全是生硬重复的言辞,这让她想起来荒庙的河奴。 李羡引不敢耽搁,快步踏出洪福酒楼的大门,内里的人声沸腾竟再也听不见。 街道上阴风阵阵,如此反常的天气,寻常商贩走卒早已麻溜收拾了货摊回家,到了戌时三刻,来时路上除了无家可归的乞儿,几乎再无人迹。 唯独洪福酒楼所在的街巷两边五彩旗招临风而舞,人流熙攘如织。 果然有鬼。 李羡因走过两个街口,远远瞧见温寒青站在一家酒肆门口,烈烈酒香飘了满街。温寒青见了她,严肃地道:“此处有古怪,我来探查一二。” 李羡因“嗯”了一声,没有反对,但脸上已经写满了“你是酒鬼”。 温寒青假装看不懂她的表情,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踏入酒肆大门。立刻就有伙计围过来,热情高涨:“老先生,来一壶本地有名的女儿红吗?不好喝不给钱!” 一听这句,温寒青便道:“好!” 两人进了店,店中设有木桌木椅,供酒客歇息谈天。温寒青脚边放着几坛,手里拿着一坛,同那伙计两句热络起来。 李羡因满心戒备地坐在一旁,着意观察这酒肆里的人,各个举止正常,不似那洪福酒楼里的那般生硬。 当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温寒青一口气要了十坛酒,那伙计怎肯放过这大主顾,殷勤地斟酒,顺口问:“老先生方才想问什么?” “店里有皮影,偶人,诸如此类的消遣玩意吗?” 伙计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哦……这些小店没有,不过我可以即兴给二位唱一曲!”说完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哼唱。 “哒,哒,哒!做一只……” 李羡因一时没忍住,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低头拿袖子掩了掩唇。 温寒青连连摆手道:“劳烦你费心了,这曲儿不如洪福酒楼的好听。” 伙计夸张地睁大了眼睛道:“可别瞧它如今门庭若市的样子,放在十几年前,那洪福酒楼不过是座凶宅,寻常人都不敢进去!” 温寒青侧身与李羡因对视一眼。 李羡因一脸“我懂”的表情,适时开口问道:“大叔何出此言?那酒楼怎么了?” 伙计时而踱步,时而顿足思忖,眉间微微拧了一个浅浅的“川”字,最后下定决心趴在桌案上小声说:“惨案呐!里面的人被吃得只剩一堆骨头,那叫一个吓人!” 他最开初那番神神道道的说辞,李羡因并没有怎么当真,但这最后一句话却实实在在地扎进了她心里,令她的眉睫不由一跳。 吃人得怪物,莫非是出现在荒庙里的河奴? 温寒青招呼伙计坐过来,“官府可曾抓到真凶?” “官府?“伙计把抹布甩上肩,坐了下来,“老先生有所不知,洪福酒楼就是之前府衙的旧址。死的就是官府的人,人都死光了,还有谁来抓真凶?” 温寒青紧接着追问:“难道是山上的野兽所为?” 伙计眼神略有躲闪,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是听说的哈。府衙出事前的有一天晚上,上至大人师爷,下至厨房烧火的丫头,全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穿得整齐划一。” 一听这话音,李羡因心里便咯噔了一声,只是脸上分毫未显。 温寒青:“如此反常,十有八九是……” 他的话茬儿递得如此明显,伙计不由自主便接了一句:“中邪!” 7. 第 7 章 《世如海》全本免费阅读 “前辈不汲汲于富贵,”李羡因说着便将温寒青的手挽过来,笑道,“不如收我当徒弟吧,你教我些本事,就当抵酒钱。” 温寒青轻轻回抽了一下自己的手,没有抽动,也只好由她挽着,如实答道:“我不收徒弟。” “我给你养老送终!” 温寒青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别看我现在这幅模样年纪大,指不定往后我还能给你送终。” 李羡因忙道:“对对对,前辈长命百岁。” 温寒青用力摇了摇头,“你嘴再甜,再说这些讨好我的话也没有用,等……” 他趁机正想说什么,李羡因恰在此时先开口说道:“欠我十两。” 温寒青花白的双眉一翘,颤着手,指向走在前面的人,说:“你!你说翻脸就翻脸,半点不由人啊!” 忆起往昔挥金如土的日子,温寒青直接讲起他从前在碎星城一掷千金的风光事迹。 李羡因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那你现在还有钱吗?” 喋喋不休忆往昔峥嵘的温寒青终于闭嘴了。哪怕是得道高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入俗世也要为碎银烦恼,穷酸地赊账买酒。 珠泉镇的客栈今晚大多关门肄业,只有河对岸一家灯火通明。 李羡因抬头看向灯笼高挂的招牌,上面草草写着“南北客栈”四个字,她略思忖了一下,这店里不会也有古怪吧。 “你觉不觉得这里……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我觉得挺好的。” 温寒青笑了一声,带着她走上浮桥,踏上桥时整了整衣带,硬是把半新不旧的粗布袍子穿出锦缎华服的气势,这才走向了客栈大门,叩响门扉。 不一会儿,店小二只开了条门缝打量温寒青两眼,便忙不迭地关门赶人,语气甚是不悦:“要饭往别家去,大半夜的,别来扰我清净。” 砰的一声,大门紧闭。 温寒青一只手僵在半空,看了看李羡因。 李羡因显然有些高兴,复又叩击数下门环,等了半盏茶的工夫,门板从内半开,这次是一个五十来岁眉目慈和的妇人探身出来,一眼看见她,惊喜道:“谢小姐?您可算来了!” 李羡因不明所以。 大娘赶紧将大门敞开让出路来,温寒青也不等人家邀请,推就着李羡因走进客栈,边走边张望打量。 客栈内是一处地势极为开阔的迎客小景,中有一汪小池塘,引得是外面的活水。 绕池而过,下一重院落是供客人休息用饭的大堂,直穿过去便到了分隔内外的甬道,通向三个满是厢房的院落,房舍修缮得甚是齐整。 两人跟随大娘进了东厢的茶室,还未及坐下,方才给温寒青开门的男子从楼上厢房快步下来,环视一圈,他将目光落在面前的李羡因身上,哑声问道:“你是谁?” 李羡因有些恍惚,“住……住店的。” “你是谁?” 温寒青佝着身子站在李羡因后面,“打尖……住店的。” 那男子仔细端详着李羡因的面目,不知看出了什么,又问道:“你是谁?” 温寒青呆了半晌,惊讶地瞪着眼睛,低声问:“他是痴儿?” 李羡因耸了耸肩,“未可知。” 这时大娘从室内端了茶盘出来,见李羡因二人还立站在原地,便推她到桌旁坐下,亲手斟了杯热茶,“谢小姐见谅,我这儿子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您喝茶。” 李羡因拈杯未饮,“大娘,您是不是错认了,我不姓谢。” 反而温寒青将面前的茶水一口饮尽,“没认错!你老娘姓谢,谢共秋。或许这位还是你娘的老朋友!” 大娘凝视她许久,面上微起追忆之色,道:“姑娘可是姓李?是共秋小姐与李大人的女儿?” 李羡因盯着茶盏里的涟漪,抿了抿嘴角,“嗯……没错。姓李,名羡因。” “好,好好……”大娘满眼欣慰,“共秋小姐与李大人终归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他们如今在京城可还好?” 这真是老朋友吗?都魂归太虚了也不知道……李羡因沉吟道:“都还好……” 大娘又倾身看着温寒青,“这位是?” 李羡因低声凑近温寒青,“我怎么称呼你?温老魔吗?会不会吓到这位大娘……” 半晌后,温寒青紧了紧领口,“空无。” 大娘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哎哟,我的天爷啊,是空无小公子,你怎么落魄成这副模样!?这头发……这脸,不过十余年不曾听闻你的消息,怎么成这样了?” 温寒青微微一笑:“心神俱疲,形色自然衰败。” “怪我眼神不好,”大娘一面摆放茶点,一面顺口道,“羡因小姐,我姓曲名游春。本是姜水城的清倌人,年轻时得你母亲相助才脱离泥淖,来这珠泉镇谋生。” “自姜水城一别十六年,我日日都盼着能再见共秋小姐一面,如今得见故人之后,幸甚幸甚。” 曲游春忙完又转身上楼,嘴里稀里糊涂念叨着什么,旁人听不清。 等她走了,装了半天哑葫芦的李羡因这才开口:“我娘当真是位奇人,这小镇里竟也有老相识。” 温寒青正往嘴里灌酒,浑然一副信马由缰的模样,闻言看她两眼,道:“你娘的确是位奇人。” “那你跟我说说呗……” “从前的事情那可太多了,你想听哪一桩?” 李羡因毫不犹豫地道:“姜水城的事情,还有你如何被所有人当作魔头,这些年都在做什么……越多越好。” 温寒青似笑非笑,不答反问:“你既然不相信我,又为何要与我同行?” “风波恶,行路难……”李羡因抬起头,指了指流风脖子上的陈玄珠,“有人拿我当靶子,也有人本就冲我而来……” 离了戚四娘,李羡因身上的庇护也被一并剥离,她只得抓紧暗流中的倚靠,哪怕是凶兽遗落的一根尾羽。 温寒青见她如此,恍惚看到了李向烛的影子,唇角不自觉地带上笑意,正色道:“行,这事儿是我对不住你!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听说过是我杀人之事吧。” 李羡因听罢,只犹豫了片刻,“自然有所耳闻,但传言终归是传言,还得是当事人说起来才较为可信。” “世人都说我是魔头,其实这话一点没错。” 温寒青眯着眼睛说。 “我的授业恩师是前前前……朝的太傅沈季繁。他志在辅佐明君让百姓安居 8. 第 8 章 《世如海》全本免费阅读 “一入凡尘岁月催。”温寒青抖了抖袖摆,“不过轻云姑娘还是容颜依旧,当真是令人羡慕。” “你深夜来访,总不会就为说几句虚伪客套的话吧?” 温寒青微微一笑,在桌子另一侧坐下,察觉到她身上不同寻常的寒意,道:“女孩子多注意保暖,免得到了我这岁数就总爱头疼脑热的。” 冯轻云有所指地道:“咱们这些淤泥开出的花,保求眼下安稳都难,哪有命奢望长远?” “人生百年,当下就如此衰颓,那也太无趣了。”温寒青轻叹一口气,“你年纪尚小,与我这样的人大不相同,做事要三思而后行,未尝没有长远之日。” 这话听来只是长辈的寻常劝勉,却如一根刺扎进了冯轻云心里,她微微眯起眼眸,笑道:“有些事说来容易做来难,敢问空无公子,你活了这么久,行事何时三思过?” 温寒青细细想罢,苦笑道:“我是活太久……忘了。” “既然如此,空无公子就动手吧。”冯轻云脸色倏变,她当即侧身抬手一扬,分明不见刀光剑影,却有寒芒乍破而出,“冯家与你,势不两立。” 光芒掠过,假山花树断口无不平整光滑,在一瞬间支离破碎,若换了血肉之躯,恐怕已成肉块。 温寒青翻掌之间,一根根细长无比的线在手心揉成团,“有趣。这不用来弹琵琶,当真是可惜了。” 冯轻云唇角微勾,反手之间连人带琵琶向后抛去,腾身纵跃而起,广袖骤然破裂,数道细长丝线飞射而出,以她置身之处为阵眼,丝线钉入四面高墙,眨眼间在半空中拉开了一张丝网。 温寒青本已提掌欺近,冷不丁一线寒光闪过眼前,冯轻云手指勾动,丝网骤然收缩,他当即脚下一点纵身冲霄。 冯轻云收网追击,不料温寒青神出鬼没,在其对面突现。 他自背后虚无处反手拔出一只羽箭,凝气成器,拉弓一射,箭矢流星一闪,破开冯轻云丝线结成的护网,正朝她眉心去。 冯轻云的眼中映出箭矢的红芒,刀光自左侧破空而至,她唯一能听见的,便是刀锋与箭矢相击后的裂响。 千钧一发之际,温寒青身困半空丝网中,又一击气贯长虹袭面而来,然后—— 戛然而止。 他竟二指拈住了刀刃,毫发无损。 “与戚映云比,次了些。” 冯轻云的神色陡然转冷,“师兄!” 下一刻,温寒青猛然想起什么,抬头时脸色惨白,嘴唇翕动:“三更月……” 李羡因还在客栈里! 温寒青眼色一沉,翻身破开束缚,身形一闪即逝,冯轻云等人见好即收,一行人往洪福酒楼撤去。 南北客栈中,曲游春估摸着药效已到,潜在李羡因门外。 蜡烛渐尽,已不盈寸。 才从噩梦中惊醒的李羡因并未睡沉,听着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她顿时心里发毛。悄然摸出枕边的发簪捏在手里,翻身至床后藏身。 流风似有感应,躁动不安,一会儿从脚凳蹦去到高几,一会儿从高几蹦去到桌案,复在地下来回地踱几圈,最后躲在墙角的桌案下一动不动。 一切静极了,木门开关的吱呀声如雷贯耳,李羡因用指尖探了探发簪的末梢,太钝了。 曲游春掀开床褥不见人,被猛然掉落帷帐绕在床榻上,一时直不起身。李羡因朝窗户边跑去,三层小楼,跳下去只要摔不死就能多一线生机。 她揣测得不错,却低估了曲游春的速度,没等她跑到窗户边,一道黑影就从身后飞窜过来,截在了李羡因面前,那只大如蒲扇的手张开五指,眼看就要罩在她头顶! 千钧一发之际,李羡因屈膝跪地,躲过曲游春一掌,她顺势将发簪朝曲流春小腿扎下去,用尽全力也只没入血肉三分之一,为求伤害最大,簪子被用力翻挑。 曲游春腿部吃痛,身体失去控制,她弯身的瞬间伸手扣住李羡因的后脖,左手钳其肩膀将李羡因拉了回来,右手正要微微发力,就要把人掐晕带走。 李羡因突然伸出双手,不顾肩膀快被生生捏碎的痛楚,强行凑身揽住了曲游春的脖子,将头埋了上去。 二人同时倒地。 曲游春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手指抠着地板不住痉挛,嘴唇还在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喉咙被割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汨汨流淌,染红了半片衣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味。 她用痉挛的手指抓住李羡因的脖子,可惜没机会了,最后一丝力气也随着血液流失而散去。 李羡因颓坐在地,侧身吐出一口血水,里面还有一截指甲大小的亮片。 外面有细微的脚步声,还有后手。 缓了口气,她从尸体身上搜出一把匕首,心里低念着:陈玄珠也不过如此,死到临头了也没个反应! 温寒青脱身化烟而来,流风‘喵’的一声蹦跶出来,在他腿上轻蹭。 李羡因探头一望,正对着温寒青的眼睛。 是他! “这位小友,”温寒青伸手虚虚地刮开李羡因脸颊上掺杂着血迹的碎发,“夜寒地凉,怎么一个人坐在地上。” 心神顿时一松,李羡因丢开匕首,把发簪从曲游春腿上拔出来,摊给温寒青看,惋惜道:“才戴一次,就坏了。” 那簪身上还在滴血,看不出先前的颜色,只可见簪尾的海棠花缺叶少瓣地开着。这是戚四娘临走时留下的,李羡因十五岁的生辰礼。 “簪子还不错,”温寒青的目光没有离开李羡因的脸,他说,“这支给我就当束脩,来日你学有所成,我再送一支给你。” 这是答应收徒了! 李羡因把簪子递过去,点了点头,泪如断线之珠,带着哭腔:“……我,肩膀疼……脖子也疼……站也站不起来了。” 从厢院出来,秋日塘中芙蕖已谢,一小半水面全被残肢遗骸所掩,昏黄烛火下看来尤为凄清。 难怪曲游春之后再无后手,原来都死在这里了。 李羡因刹那间明白了许多事情,她骤然回首,又在即将脱口 9. 第 9 章 《世如海》全本免费阅读 日上三竿时,李羡因才又从房间内伸着懒腰出来,上上下下几个厢房找了一遍,没见着温寒青。 二人同行算下来虽只有半个月,除却昨夜的截杀,令温寒青不得不赶尽杀绝,旁的他从未主动招惹下杀手。 更是在自己两次生死攸关时出手。 也正如此,李羡因心里对他的芥蒂日渐消融。但眼下,刚拜完师,还没学到一招两式,她顿时有些紧张,凝住双眉,喃喃道:“不会跑了吧?” 李羡因收拾好行囊,怅然若失地看着空落落的客栈,这儿的主人是真的老相识还是假言哄骗,已经不重要了,凡是要加害自己的,都是仇人。 她前前后后地又看了一通,临出门时瞧见角门外一位青衫少年牵着一匹马负手背对而站,心知必是温寒青,忙赶到近前,拱手道:“师父。” “睡醒了?”温寒青语调柔淡,“我瞧见你在各个院子里左顾右盼的,是怕我丢下你跑了吗?” 李羡因的表情有些发僵,忙转头向四周,想找个其他由头舒缓一下尴尬的气氛,谁知扫视了一圈也没看到合适的借口,“没有的事,我是觉得这院子就这样空着怪可惜的。” 她话头一转:“师父的马从哪儿牵来的?” “前些日子买的,忘在洪福酒楼了。” 李羡因想起洪福酒楼内的异相,问:“洪福酒楼有古怪,你要去瞧一瞧吗?” “不去。”温寒青说,“那儿风水不好。” “正好,即刻出发去姜水城!” 两人正说话间,一阵密集的马蹄声自街口另一边传来,十数骑人马飞奔过街头,马上骑士虽都着清一色的袍衫,但质料华贵,佩带的也是上好的兵器,奔驰而过时气势十足,连青石街面似乎都有些颤动。 温寒青见李羡因的神色有些疑惑,忙主动解释道:“绣星楼的弟子。每隔十年都有一次宗门比试,今年轮到水云泽做庄。” “是他?” 温寒青侧目,问:“是谁?” 李羡因解释道:“我昨日在洪福酒楼见过他,他还想叫弹琵琶的姑娘作陪,被他师兄训斥了一顿。” 温寒青眯起眼睛打量了她一阵,表情有些古怪,“走,洪福酒楼。” 这句话似是无缘无故凭空飞来,李羡因问:“你不是说那里风水不好,不去吗?” 温寒青面上露出微笑,“风水不佳,妨碍不了她的曲儿好听。” 李羡因的表情稍稍有些发僵,但语调还算从容,笑了一下道:“你听过吗?就在这乱说一嘴,我昨日瞧见她琵琶都没弦,怎么弹?” 温寒青张口想要说什么,忽又止住,他脸上难得流露出踌躇之色,最终叹了口气,道:“她是姜水冯氏的后人。” 李羡因悟了,从善如流地道:“她是个美人。” “不不不,她算不上美人。”温寒青一提到这些歪七扭八的事情就来了兴致,对她竖起三根手指,“知道世人公认的三大美女是谁吗?” 李羡因诚恳道:“我山里人,年纪小,不知道。” “……” 早上下过一场雨,街面上一片冷寂。洪福酒楼昨夜的热闹散尽,堂倌儿坐在门口打盹儿。 李羡因跟着温寒青从侧边的门廊走过去,一时间场景变换,偷懒的堂倌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残破黯淡的彩绸旗帜。 “吱呀——”,洪福酒楼的大门被风吹开,扑面一阵白雾,带着潮气。 两人自然而然朝对方靠近几步,李羡因虚着眼睛朝里张望,“师父,你带我走的哪条道?怎么看着不像是活人走的……” “也没你说的那么差吧?”温寒青迈步进去,“云雾缭绕,我倒觉得平添了一抹游离于世外的仙气。” 跟着他的脚步往里走,白雾越是浓重。一开始还能勉强看清五步之外,后来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李羡因碎碎念道:“妖气还差不多……” 这时,她脚底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去看,却无法辨别是何物。李羡因喊了一声温寒青让他别离自己太远,俯下身眯眼察看。 一颗妆容精致的头颅冲破迷雾,撞入了她的视线,吓得她跌坐在地,不料后手触地又一股丝滑冰凉之感。 像是人的皮肤。 此时流风炸毛哈气一声蹿进迷雾,压根寻不到影子。 “师父!……温寒青……”空荡的室内有轻微的回声,半晌后也无人回应,“这次是真跑了!” 她还来不及细细琢磨地上的头颅是真是假。 突然,一道细瘦的黑影擦着她快速奔过。这道影子来得极其诡异,刹那间就消失在了浓雾里,跑得太快了,绝对不是人能办到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李羡因心里念着零零碎碎的经文,敬告满天神佛,“天灵灵地灵灵,阿弥陀佛……诸神庇佑……” 正在这时,前方迷雾之中,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羡因当即屏息。 这次的脚步声很轻,很慢,也很多,很杂。仿佛许多人正在谨慎地朝这边走过来,却偏偏一句话也不说。 李羡因摸遍浑身上下只找到一包银子,连个算得上利器的物件儿都没有。 她忍痛抓了一把碎银子,朝自己对面撒去。 果然,杂沓的脚步声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岑姑娘,这鬼地方竟然还掉银子……” 听到交谈之声,李羡因立即收回银袋,道:“姚千殊?岑恕!?” 果然她没听错,姚千殊的声音隔着白雾响起:“李羡因……是你吗?!” 岑恕诧异道:“羡因?” 得知对面是友非敌,李羡因如蒙大赦,盲人摸象般地凑过去。 除了岑恕和姚千殊,还有七八名在街上策马而过的绣星楼弟子,他们脸上的迟疑之色仍未褪尽。 岑恕问:“羡因,你怎么进来的?” 李羡因说:“我在珠泉镇,进了一家酒楼,然后就这样了。你们怎么进来的?” 一个年轻男子发声道:“我等也在珠泉镇,但进的是一家客栈。” 他是绣星楼弟子,姓颜名玉光,此次跟着一众师兄弟往水云泽赴宗门比试,还未到水云泽,大师兄便失了踪迹。只好在珠泉镇多逗留几日,探查行踪。 姚千殊趴在地上找银子,头也没抬地接话道:“我才刚回京城,在刑厄司等着 10. 第 10 章 《世如海》全本免费阅读 姚千殊抿紧薄唇,打量了她许久,方徐徐道:“这天上掉的,我亲自捡的。” 李羡因摸出瘪瘪的钱袋子,拉开给他看,“瞧见了吧,这真是我丢的!方才用来声东击西的。” 姚千殊忙问道:“你说是你丢的,那你说这有几两?说对了我就还你。” “我胡乱撒的。”李羡因鼓着腮帮,一脸的委屈,“不知道多少……” “你以为你真是摇钱树啊,到哪儿都能捡钱?”岑恕一把抓过他手里的碎银子,尽数装进李羡因的钱袋子,“都给你,别和他计较。” 姚千殊正要再说什么,前面的雾气里传出语声,“二师兄,前面有偶人!” 颜玉光提剑靠近了一些,谨慎道:“面容惟妙惟肖,没有偶线!” 由于这一段路出奇的宽阔,视野向前延伸甚远,虽只能看到一片雾霭,但不影响施展身手。 绣星楼的弟子两两成队,各分守一方,李羡因与岑恕背对而站,屏息以待。 “前、前、前面有、有、有什么?” 姚千殊躲在温寒青背后,揪着他的衣袍挡了一半脸,再看看前面持剑弟子的大阵仗,舌头有些发僵打结。 “偶、偶人也就算了,这、这还似真的人……这地方有鬼!怎、怎样才能出去?” 温寒青冷声道:“离我远点。” “怎么是你!?”姚千殊甩开他的衣袖,跳脚跑到岑恕身后,“岑姑娘……前面有鬼!你千万小心!”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绣星楼弟子最前方的小队已绕过弯道,机敏地发现了两边的异常,一声尖锐哨响示警,李羡因与岑恕同时顿足,岑恕拔剑砍向面前垂下的偶人。 偶人破开瞬间爆出一抹黑烟,岑恕拉着李羡因即时蹲下,那黑烟尽数喷在了姚千殊脸上。 “呕——”姚千殊干呕几声,旋即恢复正常,“像糖粉,一开始有些塞喉咙,现下觉着还挺甜!” 温寒青捂着口鼻绕他而行,劝诫道:“会吃千顿香,乱吃一顿伤。” 现场混乱不堪,李羡因对岑恕说:“你小心后面!我好像看见流风了。” 岑恕就站在她身后,却没有应答。忽然,五步之外的地方,岑恕应了一声好。 ……她怎么在那儿? 那后边这个人是谁?! 李羡因转身时,突然,偶人提剑刺来。 虽是变生肘腋,李羡因却未显多余的惊慌之色,她侧身伸左手抓住偶人持剑的手,同时高声呼救:“来我这!”右手猛劈两下,偶人手中的剑并未落下。 偶人却趁此一个旋身,挣脱束缚踢飞了近前的人。邻近的温寒青劈掌而来,将偶人拍开,“招式学得不错,力道差点。” “谢谢师父指点,那是因为我肩膀疼……”李羡因捂着肚子躺在地上,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那偶人踹错位,“但现在,有没有人来拉我一把……” 后方岑恕收剑入鞘,赤手空拳对击偶人,高声道:“姚千殊,去扶羡因!” 越来越多的偶人自高处飞冲而下,机关的咔哒声大起,很快就将整个战团给围了起来,开始砍杀围捕中的人。 姚千殊踢翻了几个飞袭而来的偶人,径直冲至李羡因附近,扬声道:“我身手不赖吧?” 李羡因前腹后背生疼,痛哼一声,道:“极好极好……” 姚千殊得意地笑了一下,返身又到岑恕身后替她守着后背。 李羡因抱起畏畏缩缩趴在地上的白猫,“跟着我,别乱跑。” 与此同时,她身侧亮起了一抹冰蓝色的光束,只听温寒青传音入耳:“你力道不足不适合学硬招,今日师父就教你冰符咒。” 话音落,他一言不发地手上结印,横冲直撞的飞偶被冻结成冰,坠地散成碎片。 “没有咒语吗?” “没有!”温寒青最后问一声,“学会了吗?” “一点点。” 李羡因放下流风,硬着头皮照做,偶人手中的剑刃在要刺穿眉心的瞬间凝结成冰,也只有剑刃化冰碎掉…… 偶人弃了兵刃,一拳锤在李羡因的额头上。 霎时头晕目眩跪坐在地,李羡因捂着额头痛呼:“还没学会!——” 温寒青抬手就去抓她的肩膀,李羡因下意识地伸手,却不料反让他在肩胛处连连指点。 “你要——啊啊啊啊!” 询问的话刚出口就变为惨叫,李羡因只觉得这身前身后一时天寒地冻,一时焦金烁石。 温寒青指稍一抬,李羡因即被扶着站定,他语重心长道:“看仔细了。” 他结印的速度慢半拍,盈盈之光在二人脚底一圈缓缓散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化为此咒!” 话音落,数十只飞偶凝滞于半空,最后齐齐化为碎冰。 “……说好的没有咒语!!” “年纪大,记性不好。” 一道局促的风呼啸而来,李羡因随即提气在胸,闭目凝神。 眼见五只偶人朝她奔袭而去,岑恕高声道:“羡因,小心头上!” 不必提醒,李羡因只凭听就知道异变突生,默然不应,脚下浸染般挟着寒意的光束作出了回答。 “哗啦——”偶人在近身刹那尽数落地摔成碎冰。 内息与天地之气息息相关,李羡因全无修行根基,血脉没有缓息的余裕。她勉强招架一招,但整个人被偶人的攻势压制在地上挣扎不起。 李羡因咬牙忍住翻到喉间的一口腥甜,努力半抬起身,微微挑了眉,“学会了!” “孺子可教也。”温寒青微笑颔首,“既已学会,这些玩意儿就交给你解决了。” 李羡因调整站位,与岑恕、姚千殊形成一个三角。 她掐指引诀,三人脚下光芒漫开,随着咒语的形成,迷雾下沉,只听得冰碴子落地的声音,四周变得清明。 姚千殊目露羡色,“这什么招数,太厉害了!羡因,你师父还收徒吗?” 还不等李羡因咽下喉咙的异样张口回答,温寒青缓步上前,撂下两个字:“不收。” 姚千殊悻悻地闭了嘴,这时一行人走到了洪福酒楼大堂的拐角处,旁边就是一个大戏台,有女子背立于中央。 “窑姐儿?”绣星楼其中一位弟子出声道。 颜玉光瞟了小师弟一眼,剑指戏台中央,道:“姑娘将我们困在此处,意在何为?” 冯轻云未理 11. 第 11 章 《世如海》全本免费阅读 她强忍住体内冰火两重天的异样,引诀而出,堂中霜锋交汇。 眼看四周的丝线被尽数砍断,冯轻云朝温寒青看了一眼,转头对李羡因笑道:“小姑娘这猫儿当真是可爱,多谢了!” “喵——”流风在冯轻云的怀里打了个哈欠。 李羡因唤了一声流风,脚边的猫儿竟是一具空壳道具幻化而成。她眉间腾起怒意,“还给我!” 冯轻云立即摇头,语调极为恳切:“不是已经还给你了吗?”她指了指李羡因脚下的一副白毛皮囊。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如同被冻结住一般,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起伏不定。 颜玉光等人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从她话中的意思看,方才那些偶人都是活物皮囊所制。 有几个人冲了数步上前,似乎还要一战,却被冯轻云挥出的丝线所阻。 李羡因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难怪那日在酒楼看见的人行为有异,想来都是出自她手的偶人! 一腔愤怨,李羡因气得脸发白,开口骂道:“你这个毒妇!” 冯轻云身体斜斜前倾,冷笑一声道:“毒妇?我杀人就是毒妇,别人杀我便是正道?” 李羡因揉着额角想了片刻,这才隐隐约约想了起来。是温寒青杀了冯氏的家主,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颜玉光正色道:“冤有头债有主,姑娘何必为难我等!” 一直站在人后的温寒青这时上前一步,道:“姑娘怨气如此重,定有伤心事,不如说来听听,也好让我们死得明白。” 姚千殊也踏前一步,道:“就是,我可不想死得不清不楚。” “冯令旬听说过吗?”冯轻云顺着众人的话说下去。 李羡因等人自是闻所未闻,反而颜玉光略知一二,他问:“可是金沙镜赤明长老座下的弟子?” “没错!”冯轻云喃喃接了一句,眯起眼眸。 “当年冯令旬弃了修行一道,投身入朝廷,也是一件憾事。”颜玉光道,“但据我所知,冯大人一生几起几落,下场凄凉。” 人总会年轻气盛,明不知天高地厚,先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顶天立地,可惜事实大多残酷,越是憧憬什么,越容易渐行渐远。 冯轻云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朝廷波诡云谲,上位者喜好不定,升降贬黜都是常事。但这些并不是他被凌迟的原因!” “凌迟?”人群中有人诧异道。 “就是拿刀或者剑,一下一下在人身上剐,直到肉都被剐掉只剩骨头架子……”有人小声解释道,“这怕是得罪了什么人,不然怎么死这么惨!” 此言一出,众人同时吃了一惊,李羡因甚是意外,目光犹疑地盯着温寒青。 他双手一摊,只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表示凌迟一事与他无关。 大堂中一时静寂无声,温寒青适时开口道:“姑娘不如说说冯大人有何建树?” 她看了温寒青好一会儿,慢慢笑了起来:“自然是惩治贪官污吏,造福百姓。” 李羡因的眉尖一跳,似乎被这句话触发了什么念头,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 “贪官是谁?污吏又是何人?”温寒青问的掷地有声。 冯轻云尖厉地冷笑了数声,眸色悲凉,“李向烛!” 李羡因怔怔地看着她。 与此同时,又有人声,人影未至,刀光飞出,直取李羡因首级。她回神就见此生死刹那,心头惊惧,顿时脸色大变,面上血色霎时褪尽。 温寒青拉她至身侧躲过一刀,同时手中又飞出两道箭矢,冯轻云身后的屏风破碎,一位头戴兜帽的白袍男子抱手而立。 “这女人故意拖延时间等帮手!”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大家小心!” 随后从暗处走出一个灰衣男子,他手中是一叠刚剥出来的人皮,还在滴血。 “大师兄!”绣星楼的弟子瞧见扁塌的面部轮廓,还是一眼即认出这副人皮的主人。 颜玉光提剑飞身猛刺而去,被灰袍男子一刀劈开。其余弟子作势齐攻,被温寒青抬手拦下,“算账也得有个先来后到。” 他修为高深莫测,绣星楼弟子只得无奈之下退后一步。 “你们骗她多年,今天可算是派上用场了。”温寒青讥讽地看向白鹤眠,“利用一个女人,是我低估了你们的下作。” 白鹤眠虽然武功平平,脸皮却厚,这句讽刺对他委实不痛不痒,笑道:“这般模样倒让我想起多年前你杀进三更月的场景,那时候你才十岁出头吧,如今这气势不减当年啊。” 他这句话说得倒是不假。 多年前,温寒青化身黄口小儿在京都游荡,骗吃骗喝遭人围殴,但凡人的拳头打在身上不过是替他舒缓筋骨,却被一好心的年轻人喝止。 那人正是上京赴考的李向烛。 自此二人结缘,以兄弟相称。李向烛高中后,前往姜水赴任,温寒青亦同往。在姜水城过了几年畅快时光。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三更月门中之人趁李向烛身边无人,将他掳走了,为的就是逼迫他归顺权贵。 当时谢共秋在师门闭关,待温寒青闻讯,已是七日后。他单枪匹马杀进三更月,带着李向烛全身而退。 这些话似乎端端打在了冯轻云的心头,令她的眸色顿时一沉,语调也愈发清厉起来:“师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师妹,你的仇人就在眼前。”白鹤眠挑起眼尾看向这位天下第一大魔头,“我是该叫你温寒青呢?还是唤你一声空无公子?” “什么?”听他这一问,岑恕立时便皱起了整张脸,“温寒青?……是空无师叔?” “水云泽的空无长老?” “温寒青是水云泽的人?” …… 堂中一时人声沸然。 “诸位请听我一言,我此前已传信于苍漓表示自离师门,如今是无门无派的散人,各位莫要随意攀咬无辜之人。” 这些话语声萦绕在耳,李羡因却陷入沉思,温寒青与爹娘的交情不浅,他若真的不是姜水城被屠的始作俑者……那戚四娘为何如此笃定是他犯下的事呢? 姚千殊一时不太明白,自己小声嘀咕着:“这……这都谁跟谁啊?” 温寒青哼笑一声,道:“如今我喜欢温寒青这个名字,劳烦各位记在心里,莫要叫错了。” 白鹤眠的眼底一片冰寒,淡淡地道:“看来这位小姑娘就是李向烛的女儿了,长得真像啊,只是这双眼睛不好,太像谢共秋,算计人的 12. 第 12 章 《世如海》全本免费阅读 听声辩位,白鹤眠脸色一变,不必半句言语,身形闪动,径直扑向后方。灰袍紧随其后,拔刀包围而去! “砰——” 一声巨响,碗口粗的廊柱被灰袍的刀风拦腰斩断,柱子后一道人影被迫现身,横刀劈向来人,李羡因只觉得一股巨力骤然袭来犹如凶兽横冲直撞。 灰袍轻“咦”了一声,及时收刀,身形一翻转下避开,可惜他应变虽快,到底被暗处的人飞出暗器阻了片刻。 只见黑衣斗篷客飞身横刀在前,骨节噼啪之声犹如爆竹。 白鹤眠只能勉强看出对方是个女子,不待他看清面貌,冯轻云凌空踏线击还回身。 所有人大惊失色。 冯轻云此时大开杀戒,凡是在场之人皆不放过。 白鹤眠站在灰袍人身后大约两丈远的地方,距离最远,他挑眉看向侧方的温寒青和冯轻云,手中折扇微微扬起,道:“师妹,我这儿还有要事处理,能否先给我这个面子?” 这句话听上去虽是在询问,可他显然没有要等回应的意思,语音一落,整个人就攻了上去。 李羡因看了看温寒青的眼色,听命留在了原地,专注掠阵。 高手相争,差距原本就在毫厘之间,冯轻云在三更月中的排位虽然靠前,但体力先衰,气势更是不足,不过百招之后,便已渐渐落了下风,勉强向后翻滚了数下,方才避开了白鹤眠与灰袍势如沧海的合击。 她快速研判了当前局面,既不恋战也不废话,“沾了冯氏的血,就别想全身而退。”撂下一句警告便破开洪福酒楼的大门扬长而去。 楼外清新的空气猛然灌入,颜玉光瞧准时机,领着余下的绣星楼弟子拖携伤者向外撤逃,白鹤眠此行做的就是杀人买卖,跑了一方,哪里肯轻易放过剩下的,命两纵小队死死追在后面。 只是方才那位黑衣斗篷客却不知退至何方,堂中已不见人影。 温寒青一脸的无奈,语调甚是诚挚:“接着说吧,引我去虚海,是否是在戚映云回京之后的事情?” “什么?”骤然听见这名字,李羡因心头一沉。 白鹤眠忍不住笑了笑,低头瞟了两眼偶人留下的惨白尸身皮囊,感慨道:“你既猜到了,又何必浪费口舌来问我。” 他这么一说,岑恕竟然觉得这名字有几分熟悉,拧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转头瞥见李羡因,才惊觉她的猜测是对的。 戚映云就是李羡因的母亲戚四娘,确切来说,是养母。 “好!温公子可算是想明白了。”鼓掌喝彩之声从后方转来,白鹤眠回过头只看了一眼,便自觉地躬身列候在侧。 来人三十多岁,相貌平平,正是三更月现任月主,沈笑同。 他身后乌泱泱一群黑衣人,将洪福酒楼半边站得满满当当,而这黑衣人得装扮岑恕越看越觉着眼熟。 她握剑僵立,紧紧盯着沈笑同,胸口剧烈地起伏,痛心疾首道:“是你!莲花山的血案是你干的!荒庙的那些玩意儿也是你的手下!” 沈笑同轻轻笑了笑。 姚千殊怒从心起,“狗东西,拿命来!”他空有一身蛮力,在修士面前,却不堪一击,白鹤眠扇子一抬,便将他击飞。 岑恕飞身将他接下,冷眼盯着面前的人,厉声道:“今日这局,是你算准了的。” 沈笑同笑得满面春风,瞥了一眼姚千殊,又看向岑恕,赞道:“不愧是苍漓观星觅得的新徒弟,聪明极了,不如归入我三更月门下,下一任月主之位就……” 王孙何许音尘绝,皇天赐命三更月。 白鹤眠见缝插针,出声挡了后半句,道:“月主,人带来了。” 戚映云双手被指粗绳索绑住,最要命的一根钢丝绕在她脖颈,另一端握在白鹤眠手中,只要他微微使力,这根钢丝就能在瞬息间割下她的头颅。 “娘——”李羡因就要冲上去,被温寒青拉住。 温寒青似乎能体念她此时的心境,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戚映云得发髻已经散落,凌乱的头发掩住小半张脸,依稀可见血迹斑驳,此时头颅微垂、双目半阖,不知是醒还是半昏着。 沈笑同顿了顿,面露讥讽:“当真是养不如生,难不成只有那赤明老儿的徒弟才能是她娘?” 赤明。 冯令旬也是其座下弟子。 李羡因向来一点就透,饶是她不愿深想,这些蛛丝马迹也都在她脑中串联起来,叫她浑身发凉,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白鹤眠素手一挥,将昏沉中的戚映云唤醒,“戚月主,赶紧瞧瞧你养的女儿吧,这世间的情分有今朝没来日。” “阁下所言有理,只可惜错了一句……”戚映云神色怅惘,“我已不是什么月主了。” 白鹤眠这话的意思昭然若揭,李羡因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戚映云是三更月的人——十五年前姜水城的线索也在此刻全部连上了。 “……采萤夜苔的赏金猎人,”李羡因盯着白鹤眠的眼睛,“你们从冯令旬口中得知我娘要去姜水城采萤夜苔,也是你们假做雇佣关系,就算我娘是后手才到,你们也有法子与她套上近乎,引她与三更月的暗探交好!” 温寒青苦笑了两声,叹息道:“他们是三更月派来的人,记住这个名字。” 李羡因神色哀凉,眸中微微泛起泪意,“为……为什么?” 白鹤眠笑得拈不住手中的铁丝,“当然是为了你身边的人。” 李向烛为了谢共秋下放为地方官,而那时他与温寒青犹如亲兄弟。美人计对于一个毛头小子不起作用,李向烛又是一门心思都在谢共秋身上,要想套上近乎,便只能从随性洒脱的谢共秋入手。 恐怕,她们到死也不知道戚映云的真实身份。 “因为长生的诱惑,而你娘的法器还沉在他们的禁池里。”温寒青扯起嘴角,眼中隐有血色,“他们追了我十五年,以后也会死咬着你不放。” 李羡因突然对上戚映云的眼睛。 戚映云的眼睫顿时一凝。 手腕一翻,缚手的绳索尽断,她手指摸过脖子上的铁丝,翻身趴在白鹤眠背上,左手过肩搭在心口,右 13. 第 13 章 《世如海》全本免费阅读 三更月带来血气笼罩在珠泉镇上方的这几天,李羡因几乎夜夜难眠,精神日渐萎靡。岑恕好言相劝无果便不再多言,只能暗暗担心。 温寒青如今也摸不清三更月的路向,更确切来讲,他看不懂戚映云的行事。 若是苦心钻营十余年,为何要临阵倒戈叛出三更月。 难道这母女情当真难以割舍? 这日一早起身,李羡因勉强咽下几口粳米粥,听闻水云泽的宗门大比就在三日后,顿时恢复了几分清明,说:“快,我们也走啊!” 岑恕反被她吓了一跳,道:“走?去哪里?” 李羡因起身大步向前,“自然是参加宗门大比,成为外门弟子,再磨砺几年当个内门弟子,然后学成下山惩奸除恶。” 温寒青呆坐了片刻,缓缓摇头:“这是要明珠暗投吗?” 李羡因眼珠一转,几个纵步奔了过去,解释道:“师父原也是水云泽的,我这算不得欺师灭祖吧?” 温寒青抿着唇角避开了她的视线,道:“巧言善辩。” 岑恕早已待她如自己家人一般,又知道了她的曲折身世,当下倾过身子,低声道:“学艺自是好的,但那宗门大比可是真刀真枪,一个不留神就是血溅当场。” 李羡因仰头想了想,“哎——可惜我的好师父主动辞离师门,要不然我也是正正经经的宗门弟子,也费不着拿命去搏。” 温寒青回头看了她一眼,再次摇头,“明日出发。” 李羡因嘴角微微上翘,眼里是志得意满。 姚千殊在侧旁顺势瞟了瞟,又觑了一眼岑恕的脸色,小声问道:“我能去吗?” “你不去为妙。”岑恕沉吟道,“因为会很惨——” “为什么?我可比她力气大许多,一拳能揍三个偶人。” “你其貌不扬,”温寒青中肯地评价道,“别人下手会没轻没重,到时候缺胳膊少腿的,没人负责。” 这句话听起来实在噎人,但他面色青白的恍惚样子又有些可怜,温寒青并没认真计较,只是道:“若是不怕死,就一起去。” “可以吗?”姚千殊头脑一热,语调不由自主地尖锐起来,“我不怕死,我也要学艺,报仇!” 温寒青立起身,缓步走到李羡因身前,道:“前头深山里有一野兽,形如白狼,专食游荡在这附近的各种魂灵,你现在去的话,还来得及。” 流风…… 李羡因心头顿时一凛,却也无暇多想,急忙奔了出去。 岑恕伸手欲拦,却来不及,转头说:“小师叔,她单枪匹马去对付野兽,很危险的。” 温寒青面无表情静立良久,方道:“修士手中的剑可比野兽更凶猛,她若是此举不成,去宗门大比便也没有必要。” 李羡因到山脚时已是正午,饥肠辘辘。 虽说是凶山,但山脚的住户却也不少。山民或聚在一起吃食喝酒打发时间,或倚在门前打瞌睡,谁都没发现这小小的不速之客。 顺着羊肠小道往里走,有‘梧桐村’的匾额立在路旁,匾额后方有口水井,井沿石刻‘千月井’。 再行一段路,路旁有一座算命摊子,是个身穿老旧道袍的老道士,挺直腰杆坐镇桌后,他头戴一顶高冠,像一朵绽放的莲花。 老道人看到快步跑过的人,赶紧打招呼道:“小姑娘,前面吉凶不定,来抽一支签,贫道帮你算上一卦。” 李羡因没有停下脚步,摆摆手。 道人犹不心死,“这山与旁的不同,偏在正午时分瘴气最浓,你进去也没用,不如来算一卦,只要一文钱。”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李羡因朝山头望去,的确雾气弥漫,她将信将疑地转身返回,坐在摊子前的长凳上。 “道长,山中瘴气何时变稀薄呢?” 老道笑着伸出手,示意她拿起签筒,“未时一刻。” 李羡因没接,摸出一个铜板,又收回,突然说道:“我不抽签,你只告诉我这山中异象的原因就行。” 老道点头,收了铜板。 “此山名千月山,蕴出过绝世法器,从前也算得上人杰地灵。自十五年前,因隔壁姜水城被人设了诛魂阵而受波及,这山中生灵都没了生机。侥幸存活下来的,也因此堕入魔道,凶山呐。” “既是凶山,便少有人踏足。你在此处摆摊不是自绝财路吗?” 老道微微挑了挑眉,弹了弹那枚铜钱,笑着说:“人总是喜欢未知的,我的财路自然也不会窄。” 说得也是,李羡因起身道谢:“多谢道长解惑。” 看着时辰还差些,李羡因来到水井旁准备喝水充饥,背对着井口,往后一蹦,屁股刚好坐在井口上。 这一幕看得老道冷汗直流,这要是一个不留神,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啊,以这口古井的历史渊源,收尸都难。 老道缓缓向前几步,眯起眼,“风水胜地,小姑娘小心脚下啊。”他环顾四周,百感交集。 李羡因望向井水,又捡起一枚石子丢了进去,水纹涟漪中果然能见到许多月牙状的光影。 千月井倒是名副其实。 “道长放心,这井口小,摔不下去。” 说完准备拉井绳取水,这才觉出不对劲,没有轱辘,也没有绳子,只有一根粗如青壮手臂的铁链,锈迹斑斑地垂挂于井口内。 她转身查看四周,也没个能取水的物件儿。 忽地一声闷响,李羡因只觉得后脑勺一阵疼痛,却是被一物砸中了头。她低头一看,地上滚动着一枚松果。 这附近都是竹柏,松果是决然没有的。 她想了一下,盯着前头的算命摊子,老道士正襟危坐。 不是他。 李羡因捡起松果,正要发作,忽然间下巴又是一痛,疼痛之极,居然又被一枚松果扔中,从井里抛出来的……松果? 李羡因忍痛探头看去,只见铁链与水面相接的地方,一只看不出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吱吱吱吱”尖声笑着,大有幸灾乐祸的样子。 这凶地里冒出来的玩意儿还是少沾染为好,她正想着,忽见那东西手一抬,已半只脑袋露出 14. 第 14 章 《世如海》全本免费阅读 日近未正,西斜的光线在李羡因的后背上打出斑驳的暗影,她在全力疾行近半个时辰后,突然停步。 这山中多植金桂红枫,四季中向来以晚秋之景最盛,沿路一溜儿的晚桂正是飘香之期,阵风拂过,空中气息甚是馥郁。 香味浓郁,慢慢渗入了一丝苦腥味。越往前走,气息越刺鼻,涌进李羡因的鼻腔,直冲大脑,带来一股强烈的昏沉感,不过转瞬被她压下,恢复清明。 毒障未散完?她脑子里转过千万个念头,是普通野兽,还是那魔物? 李羡因暗忖,正要转入密林时,密密麻麻的林木却长脚似地自行挪开,空地上立着一副白骨,面骨黑洞洞的双目,带着种阴怖森凉的气息。 打量片刻,李羡因眉梢轻跳,险些没控住表情。 毫无生机的白骨姬却先行出声道:“请进。” 活的—— 活的白骨架! 李羡因脑中一空,强作镇定,视若无物地朝相反方向走。 空地后方有棵百围大的古树,繁茂的枝叶从墙后伸展而出,遮住了大半的天光。根根红色的布条悬挂在枝干上,垂落下来,看着颇为艳丽壮观。 白骨姬立在旁侧,见李羡因面有惧色但还算镇定自若,甚为欣慰地冒出一句:“小友初来此地,还能如此处变不惊,不愧是我主的有缘人。” 李羡因闻言未放缓脚步,头也不偏地继续走。 白骨姬将手背在身后,主动解释道:“我主是天地灵气混成的血脉,显能已有数百年。因诛魂阵法的缘故在此山困顿,而今即将应劫而灭,特遣我来寻一有缘人。” 姜水城的诛魂阵法。 李羡因脚下的动作一顿。 白骨姬未在意,当她是震撼得难以言表,侧身做了个手势,引她入内:“此地是我主施展的心域……你可知何为心域?” “唯有神力深厚的得道之人方能施展属于自己的心域,此地凡人不可进。”李羡因缓声道,“我也是读过书的。” 白骨姬笑容微变,顿了顿,问:“那你该知心域的规矩?” “知道少许。每个大成者所展的心域各有不同,凡人误入,只要不触犯心域主人的忌讳,完成心域主人的一个任务,便可出去。” 行走于山野之间,难免遇到妖魔鬼怪。不说硬话,不干软事,这才是长命百岁的本钱。 然这白骨有备而来,万不可硬碰硬。 李羡因脸上的惊惧烟消云散,转而换上一副神往之态,“书中说,凡人若能安然走出心域,就有机缘领悟天道。” 白骨姬满意颔首:“不错。” 说话间,李羡因已跟着白骨姬穿过侧面的小路,挑开一挂藤蔓,竟是出现一座大殿。 大殿前的灯火都是熄灭的,依稀可见左右是回廊,殿门尽数敞开,正前方可以直接看见好几尊金塑的神像。 李羡因不动声色问:“仙长,请问这里供奉的都是谁?” “摆在主殿供奉的,自然只有我主一人。至于其他的,有四人。”白骨姬拿腔捏调,语速缓慢,“随我来。” 李羡因随他上前,行至门槛时停了下来,定定看着高台下方的一尊泥像,若有所思,觉得有些眼熟。 白骨姬顺着她视线瞥去,清了清嗓子,指着右侧站位稍前的泥像介绍道:“这位是空无尊者,曾经也算是个声名煊赫之辈,你可有所耳闻?” “哦……”李羡因恍然受教,频频点头道,“确有所耳闻。” 白骨姬语调甚是感慨:“他曾拜入我主门下,可惜机缘不够,未能有始有终。” “他不是水云泽的人吗?怎成了你主的门人?”李羡因好奇道,“这我可不曾听说过啊?” 白骨姬斜睨她一眼:“此等隐秘你自然不知,不要多问。” 李羡因谦卑应是,往前走了一步,顿足回忆道:“说起空无,我倒在书册上看过一个奇闻轶事。” 她不急不缓地将温寒青得道之前的经历杂糅着说了一遍,目光往那高台上的金像浅淡一扫,试探道:“那位含冤而死的人当真是令人痛心啊。” 白骨姬没有应声,但胸膛开始起伏不定,两手局促地摆在身侧。默然良久,才终于憋出一句话:“不错!这般人物的确令人叹惋。” 这都能硬着头皮接下去。 李羡因由衷钦佩地抱了下拳,再指向左面高台下方,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塑像,问:“敢问仙长,这个又是谁?” 白骨姬径直上前,冷声介绍道:“她是诛魂阵的阵心,害我主困于此处,所以让她在门前伏低迎送。” 李羡因歪着头端详须臾,困惑道:“一个婴儿?” 还能迫害你主…… 这处的主人看来也不怎么厉害,指不定还没温寒青有本事。早知是个假把式,就不进来浪费时间了。 白骨姬大约也看出她的质疑,面无表情地道:“也不是这婴孩多有本事,不过是传闻她资质上佳,出生时有瑞鸟绕空。加之她父母不知动用了什么禁术,操纵她的身体借了她的心脉对抗我主,如今还不知是生是死……依我之见,一定活不了。” 李羡因听着这玄幻波折的剧情,扯了个笑容:“莫不是仙长胡诌的?” “什么胡诌!”白骨姬飞速接嘴,“我说得是事实!” 李羡因夸张地睁大了眼睛,“贵主当真厉害!禁术之下还能安然无恙。” 听到这话,白骨姬露出得意的笑容,“也是你三生有幸,才能入此心域。” 李羡因微微一笑,问:“那婴儿的父母呢?” 白骨姬冷哼一声:“既动用禁术,自然是死了,焉能有命在?” “仙长所言极是。” 白骨姬的唇角微微勾起,缓步走到东墙下的一桌残棋旁,拈起了一粒白子,“欲与我主同归于尽,谁知偷鸡不成蚀把米。”她轻轻落下白子。 一道赤焰腾腾的火光从棋盘中涌出,原本死气沉沉的大殿,千百盏灯笼同时亮起,红光冲天。 李羡因被这热浪熏迷了眼,伸手挡在面前,待放下时,一位身材娇小的少女正悬停在棋盘之上,手里拈针绣鞋面,戴着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