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微时妻(双重生)》 1. 第 1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啊!” 戚时微猛然坐起,伸手按上一起一伏的胸口,浑身战栗。 “六姑娘,怎么了?”石青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帐外传来模糊的光晕,是石青摸索着点灯而入,又有一阵悉窣声,戚时微赶紧道:“一盏灯就够了,不必都点亮。” 石青依言掀开帐子,将油灯放在地上,戚时微见到这张熟悉的小圆脸,方松了一口气,泪意又止不住涌上来。 “六姑娘,到底怎么了?”石青担心道。 “……无事,做了个梦。”戚时微接过石青递来的温水,这才发觉自己连手都在抖,后背已然被冷汗湿透了。 石青再三询问,戚时微只说是被梦魇住了,喝了一杯温水,便将石青打发出去。 半夜三更,也不好闹出大动静,石青无法,只得熄了灯回外间,临走还不忘道:“六姑娘,我就在外头呢,您要是还怕,就叫我进来,把恶梦说破就不怕了。” “别操心了,去吧。” “六娘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早起,第一次见到未婚夫婿,当然要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 戚时微重新躺回床上,望着漆黑一片的帐顶,内心叹了口气。 是了,她的未婚夫姓裴,行九,同她一样,是高门大户的庶出,两人已经下了小定。民间习俗,未婚男女定亲之后,两家要么踏青,要么上香,总之要寻个由头外出游玩,也是给小儿女一个机会彼此相看。 明日,她就要随嫡母去天翠山登高,也是看一看尚未谋面的未来夫婿。 好巧不巧,这梦恰是有关裴九的。 她梦见二十余年后,如今自己的未婚夫婿已成裴相,为内阁首辅,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针对权贵,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从来不断,声声都传进戚时微耳朵里: “裴相今年年初查了燕王谋逆一案,抄了十几家,大兴诛连九族之刑,怎得如今又翻出来?也不知亲家要在诏狱里待上多久。” “是啊,如今可是人人自危。” “嘘,小点声,你不要命了!” “咱们家老爷和裴相当年有同榜之谊,就算……裴相也会顾念些旧情吧?” “十年前裴家多么煊赫,一朝倾覆,据说就是裴相一手促成。他连自家宗亲骨肉都不放过,何况区区同榜?” “是啊,裴相行九,就是当年被赐死的隆昌侯亲子。裴家倾覆之后,他嫡母也被逼自尽,兄弟子侄也死的死,散的散,都说此等狠辣手段,背后有他手笔。” “虎毒尚不食子,竟然凶残如此?” “是啊,”一人悠悠叹道,“据说此人是天煞孤星命格,你见他年过四十还无妻无子,孑然一身,便可知一二了。” “家族零落也就罢了,为何妻子皆无?” “这事情已经远得很了,我也是听说,”那人低下嗓子,“他元配戚氏早逝,据说死因有疑,更有人说……就是他一杯鸩酒害死。” “这——怎会如此?” “谁知道呢?总之,他不光害死发妻,还构陷妻族,让其合家流放,此后便无正经人家愿意把女儿嫁他了。可能这人就是无情无义,天煞孤星的命格。” 几个下人正在谈论,忽听得马蹄声声,沉闷而急促,如同催命符一般。 不过片刻,便有外院的仆役冲进来哭道:“不好了,禁军把咱们府全都围起来了!” 禁军可不管府中有多慌乱,已经敲开府门拿人。从衣着华贵的老夫人,再到尚在乳母怀中的幼子,阖府上下都被赶到院中上了枷,系成一串,外围黑压压的禁军手执兵刃,将他们牢牢围住。 从高门贵族,到阶下囚,不过短短一瞬。 “冤啊——”哭嚎声才响了一半,便被禁军堵了嘴。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呵斥道:“把人都给我看好了!今日裴相亲至,不能出半点差错!” 远处果然传来马车辘辘之声,院内骤然静了,从兵卒到囚犯,皆一言不发,静得瘆人。 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挑开车帘,一道声音漫不经心道:“都在这了?” “是,”小头目禀道,“按照您给的名单,阖府上下二百三十二人,都在此处,并无遗漏。” “裴子安!你不择手段,构陷忠良,株连我府,手段凶暴。夜半梦回,还能睡着吗?”这家的郎君凄怆大喊。 立即有几个兵卒扑过去要堵他的嘴,车内人却平静而温和地含笑道:“如何睡不着?倒是你,想必很快就能长久睡去了。” 说罢,车帘打开,他下得车来,环视一圈:“把人都好生关起来,一寸一寸地搜,房梁、地下、隔层,都不得有遗漏。搜出实证来,重重有赏。” “是!” 正院重又开始脚步匆匆,裴相转过身来,戚时微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他四十有余,但有股奇异的书生气质,看上去风度翩翩,年轻时定然极为清俊。一双狭长的眼睛看人时总含着笑,要仔细看,才能看出其中冷冽的寒意。 裴相看上去极其温文有礼,也不难说话,但满院中人,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的。 那户的老爷瞧着年纪大,力气却不小,和两个士卒争斗成一团,裴相看了看那处纷乱,皱了皱眉:“吵吵嚷嚷的不成样子,不必堵他的嘴,有什么话,让他说。” “枉我当初视你为友,掏心掏肺,都是我糊涂,错信了你!你这心思恶毒的天煞孤星,合该无妻无子,孤独一生!” 他说前头几句时,裴相都淡然听着,唇角甚至噙着一抹优雅的笑意,直到听到“无妻无子”,裴相眼皮一掀,满院的气息迅速一冷。 也顾不得会伤到嫌犯,两个士卒猛的将他的手臂一扭,狠狠一压,惹得他哀嚎出声,吐出一口暗红的血。 满院禁军,跪了一地。为首的小头目惶然道:“属下有罪,这就砍他一只手,为裴相赔罪!” “这就不必了。”裴相说。 裴相单手一按小头目的肩,让他站起来:“跪了一地,还以为本相有多不好说话。” 禁军们赶紧动手,将人犯们带上囚车。 裴相漠然踏过地上这摊新鲜血迹,轻描淡写道:“他问斩之前,记得拔了他的舌头,再送他上路。” 才刚拿住嫌犯,还没审问,就已经谈及问斩! 这是何等只手遮天。 院子里却并无一人有异议,头目恭敬应是。 裴相只是来巡视一圈,见诸事无异,重又踏上马车。 戚时微懵懵懂懂跟了上去,竟随裴相回了府。她在梦里没有实体,无人看得到她,穿墙过屋如入无人之境,仿佛一缕游魂。 裴相刚进府门,众多仆役便迎了上来。 他挥退旁人,独自去了一间房门紧闭的院子。有个小厮想跟着进去,却被人捂住嘴拖到远处:“嘘!相爷的书房一贯不许旁人进,你不要命了!” 这院子很有些古怪,瞧着日日有人洒扫,却无人居住,只是将其保持在多年前某一刻的样子,清寒朴素,极不称相府其余地方的富贵气象。 裴相并不在院中耽搁,径直走入一个房间。 房中却无人,摆设也不多,只有房间上首一张供桌,其上端正放着一块牌位,上书:先室戚氏时微之位。 牌位下头的香炉里,三支香静静燃着,房间里收拾得纤尘不染,门窗皆紧闭着,静得吓人。 裴相在下首坐了一会,缓缓抬头,向供桌上看去。戚时微不由自主,顺着他视线往上看,立时吃了一吓: 那牌位上方,有一画像,画像上是一个年轻仕女,长着一张同戚时微一模一样的脸,面容平静地注视着她。 或者说,那就是年轻时的戚时微! 画中人面容平静,目光平和,口角含着微微笑意,分明是幅极美的仕女图,却端端正正地挂在牌位上方,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戚时微忍不住战栗起来,想向后躲,却觉得周身失重,再一睁眼,发觉是个噩梦。 明日还要早起,她迫着自己入睡,却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浮浮沉沉,脑中混沌,回荡着时人对裴相的议论声。 “毒杀元配,还害死妻族一家……” “无妻无子,天煞孤星!” “要不是元配死因有疑,他心中不安,何至于在府中单辟一院!” “据说,就是为了镇压元配冤魂呐。” 再 2. 第 2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回了房,石青替她翻出箱笼里的衣裳,问道:“姑娘,真不穿那件茜红提花的马面裙?不知多好看呢。” “母亲从来不喜我们打扮得太鲜亮,你忘了上次?”戚时微提醒她。 虽刘氏不明说,可家里人人都知道。上次五姑娘自己做了件绯红披肩,实在心喜,忍不住穿了一次,就在正院被打了手板。朱嬷嬷边打边声色俱厉道:“才多大年纪,在家也要穿得这样妖妖娆娆,也不知要勾引谁去!果然心思浮动,不能安分守己!” 满院人都看着,五姑娘哭得泪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两只手都被打得红肿,才从正房传出刘氏的一句话:“好了,五娘许是年纪小不懂事,嬷嬷不必动气,让她回院抄经百遍,静静心思。” 朱嬷嬷这才罢休,还扫视一圈,将众人看得个个垂下头去。 “都记住了,休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夫人抚养你们长大,是夫人心慈,也是你们的福气,都给我安分守己!” 石青当时也在,自然印象深刻,她闷闷道:“我也不知道,年轻少女的,穿得略微鲜亮些,怎得就妖娆了……” 戚时微道:“我也不知,但母亲不喜,咱们就噤声吧。快笑一笑,别垮着脸了。” 石青被她一哄,转了神色,专心替她装扮。 就如前日想好的一样,戚时微着一身竹青色绣腰襦,腰系鹅黄丝绦,去了正院。 刘氏见她装扮,果真微不可见的一点头,冲她招招手:“今日你与五娘一辆车。” 她又转头道:“七娘,你随我一辆车。” 随着她话音,身后转出一个衣饰鲜亮的红衣女孩,正是刘氏的嫡出女儿,七姑娘。 七姑娘哼了一声:“好好的九月,秋高气爽,明明可以在家睡懒觉,偏要出门,好无聊。” 刘氏一贯偏疼她,也不说什么:“快到重阳,咱们一道出门登高,去了才能见到好景色呢。” 正院一贯没有其他人说话的余地,更何况是刘氏与七姑娘说话。戚时微与五姑娘俱低着头,沉默等待,直到上了马车,才彼此交谈。 五姑娘毫不见外地凑过来:“今日也终于到你看新姑爷了!今年就要嫁了,还不赶紧看个仔细?” 五姑娘也定了亲事,是个侯府家庶子,已经相看过了,只是婚期定在明年,戚时微婚期特意提前,反在她前头。她有意调侃,却见戚时微一脸神思不属,体贴道:“紧张吧?别担心,我托兄长打听了,说是裴郎君斯文俊秀,肯定不至于长成个□□相!” 戚时微淡淡笑一笑:“多谢你。” 两人一个心思纷乱,一个有意给对方留出空间,一路无话,马车辘辘,很快就到了天翠山。 借了个重阳登高的由头,其实山上道路宽阔,车夫一路将车赶到半山腰,此处有座别院,正合贵人们赏景设宴。 前头传来声音,刘氏已经在和裴夫人寒暄。戚时微站在屏风后头,心一阵砰砰乱跳,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吱呀一声,门开了,裴夫人和刘氏相携走进来,紧跟着,裴夫人对门外道:“快进来,给戚夫人请安。” 门外走进一道身影,一身朴素的直缀,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合体,处处服帖,身姿挺拔如青竹,面如冠玉,虽眼睫低垂,仍给人皎如明月之感。 他缓声道:“晚辈清荣,见过伯母。” 音色沉且润,叫人想起玉玦相击。 一旁的五姑娘已经张大了眼睛,对戚时微无声做了个口型:“你家姑爷比我家的好看!” 前头刘氏还在寒暄,那些声音听在戚时微耳中,却好似轰轰作响,辨不出其中含义。五姑娘还道她是慑于容色,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何: 这张脸和梦里的裴相太像了。 不如说,就是同一个人,只是一个年青,另一个年长许多。 她立于屏风之后,脸色刷白,不由得退了半步,腰间禁步相撞,便是清脆的一响。 这声音其实很轻微,但房间不大,屏风后面的声音因而一清二楚。 刘氏的脸色不易察觉地一沉。 裴夫人略顿了顿,房间便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五姑娘的脸也白了,戚时微捻着袖口,拼命压住狂跳的心脏:这会绝不能再出纰漏。 裴清荣恰在此时动了,他微微转头,狐狸似的狭长眼睛弯起,对屏风后一笑,随后又端正脸色,握拳轻咳,好似不好意思了。 裴夫人微微一笑:“犬子无状,戚夫人不要见怪。” 刘氏也笑道:“小儿女情态而已,我只觉可爱。” 方才戚时微犯错,裴清荣如此动作,便成了刚定亲的小儿女彼此羞涩,就这么揭了过去。 刘氏与裴夫人又说几句,顺理成章叫几位女儿出来,拜见裴夫人。 裴夫人也是威严端庄的面相,淡淡看了戚时微一眼,便道:“不错。” “既如此,就叫小儿女们自去踏青罢,咱们也在房中品品茶,叫他们自在玩耍。” 刚出院门,五姑娘便紧攥着戚时微手臂,极力压低声音道:“他可对你真好!” 戚时微勉强笑道:“是了,不过你的未来夫婿也极好。” 五姑娘摆摆手:“至少今日回去不会挨罚了,好了,我先走了。” 仆役们将众人引到山间一处平坦的地方,众人默契地散开了,留戚时微与裴清荣两人在最高大的一棵榕树下。 两人彼此相对,四周空旷,远处是家人仆役,戚时微此时心如擂鼓,心中转着的,还是刚刚看到的那双眼睛。 眉眼含笑,眼睫纤长浓密,眼珠是清浅的琥珀色,眼尾微微上挑,不论何时,都像是在笑一般。 不仅长相,连神色细节都和梦中那位一模一样。 可她分明从未见过裴清荣。 戚时微垂头不语,便是裴清荣先开口:“六娘昨夜没睡好?” “是有些。”戚时微忙笑道。 她想起刘氏之前叮嘱,又觉得只一句回答太生硬,匆忙搜肠刮肚,又问一句:“郎君昨夜可睡好了么?” “还好,”裴清荣轻浅一笑,“莫怕。” 戚时微心中突的一跳,先是没睡好,后是心中骤然出现的畏惧心思,全被裴清荣 3. 第 3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姑娘!”石青欢快地从门外跳进来,“这是裴家送来的节礼,您猜,送了什么过来?” 戚时微从满桌绣活中抬起头,问:“是什么?” 石青拨开几张帕子,将手中包袱放在桌上:“是姑爷亲自挑的,您看!” 一只素白的手翻开包袱,石青一脸期待地望着戚时微。 几本线装的书整齐排列,戚时微信手翻开,是些中规中矩的书贴,里头还夹了一张书笺。 笺上写道,这些书是他特意找来的,戚时微暇时可读,还附带了几张字帖,可以练字。裴清荣的字还是那么整齐,戚时微伸出细长的手指默默抚过,回想起那天两人见面时所说的话,不由一笑。 “姑娘,您不是一直想识字吗,太好了!”石青喜气洋洋,“夫人说了,既是这样,咱们接下来都不用做绣活了,安心看书练字就行。朱嬷嬷也说,她稍后拿些文房四宝来,咱们笔墨纸砚也不愁了!” 那日相看之后,五姑娘和戚时微因着禁步声响,还是被加罚了绣活,两人已经有半月没有出门。现下裴家送信,既然让戚时微读书是未来夫婿的意思,夫人自然不会拂对方面子,就势撤了戚时微的惩罚,让她专心读书。 这当然是个好消息。 戚时微翻开字帖看了看,那一笔字整齐而疏朗,如竹林萧萧。她嘴角梨涡隐现,道:“嗯。” 书和字帖都是通过双方父母传递,半点犯忌讳的东西都没有,正经得不能再正经,规矩得不能再规矩,裴清荣的信笺也一派君子持重端方状,语句寥寥,但戚时微忍不住将短短几句话看了又看:“咱们明日就练起字来。” 次日,戚时微去正院给夫人请安。 她到的早,夫人还在房中,七姑娘先到。戚时微站起来,微微一礼:“七娘。” 论起来她年长,可对面竟毫无还礼的动静,站在原地心安理得受了这一礼:“是六姐姐啊。” 不知七姑娘今日为什么心情不好,但刘氏从来重规矩,和七姑娘杠上,总是讨不到好,戚时微只得应道:“是。” 七娘拿眼睛狠狠在她面上刮了一下,才道:“六姐姐定了亲的人了,还这样小家气,怪道亲事也是急急忙忙定下的呢。我听闻六姐夫给你送了书?是该好好看看。” 戚时微怔在当场,不知说什么。 她隐隐察觉到七姑娘话语中的火药味,但不知是为了什么。 “七娘,”刘氏走进来,先喝止了她,又转头对戚时微道,“裴九郎是个上进好学的,你也预先识些字,出嫁之后,才好琴瑟和鸣。十月头,咱们家还要在府中设螃蟹宴,邀裴家过府,你们也能见上一面。不过十一月你就该出嫁了,嫁妆里该绣的物件都要绣好,安心备嫁。” “是,多谢母亲教诲。”戚时微道。 “下去罢。”刘氏点点头。 戚时微一走,七姑娘便跺脚道:“凭什么她的夫婿样样都好?又是好容色,又是温柔体贴。 六娘沉闷无趣,胆子比兔子还小,凭什么配这样好的夫婿?” 自从那日相看,她见到裴家郎君的相貌,就一直不大高兴,回府后戚时微禁足,她也就将这件事抛到脑后去,谁知道不过半月,裴家郎君又送了礼物来,还让戚时微顺势解了禁足。 她是家中唯一嫡女,打小就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子,戚时微何德何能凭着未来夫婿同她争锋? 刘氏忍不住笑了。 她将七姑娘揽进怀里,哄道:“就为了这个?嫡庶有别,咱们七娘未来的夫婿,肯定比六娘的好上太多。” “……我就是不高兴。”七姑娘闷闷道。 从来都只有她压其余庶女一头的份,骤见戚时微得意,她一时自然难以平衡。 何况还有个想法,七姑娘忍着没说:她早看戚时微不顺眼了,那张脸像极了她早逝的生母,哪怕素简无饰,眉目低垂,那张清水芙蓉的脸还是美的。 哪怕有刘氏压着,戚时微从不争锋,但女孩儿家好看与否,却不是刘氏能控制的。 七姑娘骤然道:“她又懦弱又胆小,琴棋书画也拿不出手,怎么还能配个举人,应当配个……配个……” 她设想片刻,吞吞吐吐。 “家族养她多年,不配给门当户对的齐整人家,难道还配给癞头疮疤的穷人去?”刘氏理所应当道,“姻亲之间,相互扶持。她姨娘早逝,终究姓戚,出嫁之后要得荫蔽,只能讨好娘家,她嫁得好,才是对你的哥哥们好,也是对你好。” 七姑娘想了想自己的四个嫡亲哥哥,不说话了。 “再说,若是六娘真嫁得不好了,高门大户之间,不会单笑戚六娘,而是说,戚家女儿品貌不堪,故而嫁到这样不堪的人家,”刘氏点点七姑娘的鼻子,“戚家女儿名声都坏了,到时候你怎么说亲?” “阿娘,”七姑娘这才回转过来,“我知道了。” “放心吧,什么人能越过我女儿去?”刘氏道,“将来你的亲事,一定比她好。” 戚时微推了绣活,一心一意看书练字,转眼就到了设宴当天。 十月的螃蟹膏肥蟹美,堪称一绝,蟹宴赏菊,吟诗作对,更是风雅事。 下人们搬了满院菊花来,将院子装点得金碧辉煌。戚家与裴家既是未来亲家,也不讲什么男女分席,热热闹闹坐满了花厅。 戚家五娘往下的几个女儿都在,儿子却要么在书院求学,要么外放为官,只有最小的几个列席。裴家带来的则是八郎和九郎两个。 戚简与隆昌侯裴盛高坐上首,刘氏与裴夫人陪坐,带着众人饮了一回酒,便热热闹闹坐下吃蟹。戚时微趁着众人忙于拆蟹的功夫,往裴清荣的方向偷眼瞥去。 下一刻,他准确无误地抬头对上戚时微的目光,笑了一笑。戚时微有种敏锐的直觉,明明裴清荣有一双时时刻刻都含着笑意的温柔眼睛,却仿佛目视她的那一瞬,笑意才到心底似的。 她慌忙低下头,用手中的蟹八件灵巧地将螃蟹拆分开,放到五娘碟子里。 “六娘,你太好了,又手巧,又温柔,我要是个小郎君,都恨不得娶了你。”五姑娘最爱吃蟹,赞道。 “习惯了。”戚时微垂下眼,安静笑笑。 她一到这种全家齐聚的盛大场合便没甚胃口,又习惯了照顾人,一整只蟹精细拆开,蟹黄特意用银勺盛进小巧瓷碟里,大半都喂了五姑娘,自己则只动了两箸,不致失礼罢了。 席上众人说说笑笑,倒也没人注意这些细枝末节。 吃的差不多,戚简命人又温了些菊花酒,分送下去,戚时微和五姑娘都有些意动,但刘氏规矩甚严,两人 4. 第 4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六娘。”戚时微还没想好说什么,裴清荣先对她微微一笑。 戚时微忙敛衽一礼:“裴九郎君。” 两人在亭中站定,此时天色渐暗,一钩弯月悄然升上树梢,夜风微凉,园中草木摇动着沙沙作响。 还是裴清荣先说话:“这些日子,一向可好?” “都好,都好,”戚时微搜肠刮肚地答,“这些日子无事,就是练字、刺绣、看书。对了,你上次使人捎来的那几本书和字帖极好,我每日都翻。” 裴清荣笑了一下:“那就好。” 亭中再次陷入沉默。 戚时微心下惴惴,只恨自己口拙,想说些什么,但全然不知说什么好,问举业,怕失于古板;谈些素常话题,又怕太过随意;更不敢调侃玩笑,生怕朱嬷嬷责骂她轻浮。 几息之间,亭内彻底沉寂下来,戚时微只觉一阵难耐的尴尬。 裴清荣仿佛知她心中所想,温文笑道:“我竟不知说什么好,累得六娘在此空站着。” 戚时微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来,正碰见裴清荣依旧温和耐心的眼神,不由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裴清荣接着问:“上回送你的书,可还喜欢吗?” “喜欢的!”戚时微用力点点头,忙道,“每本我都看了,上头内容极好,印得清楚,图也刻得精细,字帖也对着开始练了。这还是我第一次……” 话至末尾,声音渐消,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礼物,戚时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赧然一笑。 裴清荣耐心听着,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望着她,目光似阔大无垠的湖面,温和而包容。 不知为什么,分明是极温和的眼神,戚时微却莫名觉得看不透,像是风平浪静的湖面下深不见底。 戚时微胆子小,但从小就察言观色着长大,心思细腻,有种近乎敏锐的直觉。她莫名觉得,两人的对话能顺畅推进,是因为裴清荣愿意耐下心来陪她,而非她突然变得口齿灵巧了。 戚时微看他,像是站在山脚的人看峻峭山峰,云遮雾罩的,虽说这山峰愿意弯下腰来平视,她还是莫名觉得畏惧。 许是因为前些日子的噩梦吧,戚时微安慰自己。 一个梦而已,无稽之谈,不须在意。 “那就好,”裴清荣平平稳稳地接话,递过手上一方匣子,“时值季秋,没什么好物相赠,只有些时令点心和玩器,不值当什么,六娘拿着玩罢。你宴上没吃几口,回去刚好用些糕点,免得晚间脾胃失和。” 席上大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戚时微安静坐在小小角落,不意竟有人关注到她没吃几口,还记得关照她晚上用些小点,当即微微睁大眼睛。 裴清荣笑道:“你我座位相隔不远,我两次起身,见你盘中都是差不多样子,箸也放得端正,想是口味不合?” “也不是,”戚时微不知怎么解释自己这毛病,只说,“只是没甚么胃口。” 裴清荣把匣子轻轻放在石桌上:“我不知六娘喜好,随意选了几样糕点,若是口味不合,还望不要见怪。” “怎么会?”戚时微抬起头,极认真地冲他笑笑,将匣子接过去,端正抱在怀里。 裴清荣看着她黑白分明的、明澈的双眼,像是心尖最柔软的地方一动,原本要说的话也一滞。好在他掩饰得快,眼睫一垂,再一展,又是那双平稳淡笑着的眼,没露出丝毫形迹。 “一刻钟快到了,”他提醒,“六娘回去罢,叫下人们把灯笼提好,仔细脚下。” 戚时微细声应了,转身出了亭子。外头守着的朱嬷嬷见她准时出来,微露满意:“走吧。” 一刻钟,也不过匆匆说了几句话,朱嬷嬷管教甚严,戚时微不敢回头,现下才开始后悔方才没有多看几眼。转过回廊时,她借着余光悄悄看去,那道清冷如竹的身影还立在亭子里。 裴清荣仍站在原地,目送戚时微裙摆逶迤而去,渐渐消失在曲曲折折的回廊里。 微风拂过,吹动竹叶萧萧,天色已晚,没人察觉裴清荣幽深的眼神。 那眼神太深了,不像是看未婚妻,而像是看一个已经等了很久的故人。 回了院,戚时微垂手领了朱嬷嬷一番训教,这才回房。 石青已经点了油灯,将屋内归置得干干净净:“姑娘回来了!” “嗯,”戚时微将匣子放在案上,见石青一脸藏不住的期待,好笑道,“过来一起看吧。” 石青嘿嘿一笑:“也不知姑爷这次会送甚么。” 匣子有两掌宽,四四方方的,拿在手上却并不沉,戚时微也想不出是什么,轻轻打开匣盖。 果然如裴清荣所说,是几样点心,蟹黄酥、芙蓉卷、山药糕,整整齐齐放在盘子里,排成一列。 “哇!”石青小心把盘子捧出来,放在灯下,“姑爷对我们六娘真上心,这点心都是兴顺斋的,每日里排队的人不知多少,定是遣人排了半日才买到的。” 戚时微双颊微红,笑嗔她一眼:“少编排,许是路过罢了。” 话是这么说,戚时微伸手,把盘子又摆正了些。 第一层的点心取出来了,戚时微抽出格挡的木板,露出第二层来。 第二层里是几朵簪花并一样首饰,簪花是华燕阁卖的像生花朵,用通心草与各色纱缎堆成鲜花状,几朵怒放的饱满菊花簇在一起,真个娇艳欲滴。华燕阁的匠人也是知名的,手艺精致,分明是假花,簪在鬓边,却如真花一般,满京城的小娘子没有不喜欢的。 戚时微私心里一直想买两朵,为此暗暗攒了好久的月钱,只是总不得机会出门,如今忍不住珍惜地抚了抚花瓣。 几朵像生花旁,静静躺着一只鎏金菊抱枝头簪,簪子是银制,簪头鎏金,菊蕊与层层叠叠的细长花瓣根根分明。 “姑娘,这簪子真好看。”石青凑趣道。 戚时微拿起簪子,在头上比了比,顺着她说:“过几日戴上看看。” 石青喜孜孜的,一口一个姑爷真好,真上心,没口子地夸上了天,戚时微看着匣子,笑了笑。 匣中除此便旁无他物,干干净净,一览无余,裴清荣是用了心的,未婚夫妻间私下相赠的尺度最难拿捏,这次不比上回有长辈居中传递,稍有不慎就会被打成私相授受,如此最不犯忌讳,也显得尊重。 更难得是,东西虽不贵,却都是花了心力才能收集来的,绝非随意敷衍,石青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不遗余力地夸赞。 “收起来罢。”戚时微示意石青把妆奁捧来。 “我来我来,”石青忙不迭道,“姑娘快吃些点心填填肚子,今儿个宴席,指定又没吃好。” 戚时微笑笑:“习惯了。” 妆奁抱来了,戚时微纤长的手指在鎏金簪上抚了又抚,一时竟舍不得放进去。 很少有人知道,她最喜欢秋天,姨娘和她的生日都在秋天。 姨娘是她生母,小时候她跟姨娘住,每到秋日里,戚时微都跟着姨娘到花园里捡菊花瓣,自家做些菊花糕吃,也算小小庆祝两人生日。 姨娘不善绣工,倒是于饮食一道颇为精通,那菊花糕一口咬下来,满口生香,戚时微至今记 5. 第 5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出嫁前一旬,刘氏带了几个孩子去宝通寺上香,戚时微一并跟着去了。 宝通寺在京郊,略微偏远些,但一向是极灵验的,在民间很有说法。明年开年,刘氏所出的三郎就要去参加会试,她心心念念,赶在年尾的功夫为自家这个儿子求一求菩萨保佑,前些天还在家中供了文昌帝君。为显郑重,几个孩子都跟来了,纵然戚时微出嫁的时日将近,原本不该出门,也被带着来了。 待嫁的日子无聊,朱嬷嬷看得很严,每天都有绣活要交,家中的氛围也一向压抑,戚时微私心里很愿意出来透透气。石青也是满怀喜意,下了马车,寻了个众人不注意的工夫将戚时微扯到一边,贴在她耳边悄悄说:“小姐也求一求姻缘吧,据说宝通寺可灵验呢。” 戚时微用帕子掩着口,含笑啐了她一口:“不知羞!” “咱们姑爷那么温柔俊朗,必然是个好的,就算不求,六娘婚后也必是样样圆满,不过求个心安罢了。”石青说得头头是道。 虽顾忌着周围有人,石青压着声音,戚时微仍是含羞推了下她胳膊,一张鹅蛋脸飞了层纱一般的红霞,更显得意态温柔。 石青不同她争辩,转过头去一径儿咯咯笑起来。 到了寺中,刘氏在蒲团上跪了许久,又捐了一百两的香油钱,同寺中方丈谈布施的事情去了,叫子女们可在寺中随意逛逛,午间回来吃素斋即可。 方才刘氏跪在前头,子女们都随着跪在后头,寺中蒲团有限,只七娘得了一个,戚时微和五娘都直接跪在又硬又凉的地上,那滋味可不好受。 这会终于能站起来,五娘上前磕了个头,一呼啦跑到院中去松散了,余下几人也走向殿外,殿中虽大,到底是寺庙,雕像古奥森严,瞧着有些怕人。 戚时微犹豫片刻,却没走,石青看她仍在原地踌躇,不由上手推了她一下,含着笑轻声道:“六娘,快去罢。” 戚时微半推半就,顺着她的力道走了过去,心中惴惴的,像怀揣了只兔子。 香烛前头守着一个小沙弥,见她来了,满面都是喜庆的笑:“姐姐是求姻缘,还是求子?” 大凡这个年纪的女郎来庙里,求的就是这些,他度量着戚时微没梳妇人发髻,吉利话成串地从嘴里流出来:“我们宝通寺求这些最灵!小姐只管在佛前供一柱香,保管您和未来夫君花好月圆,白头偕老!” 戚时微不答,对这小沙弥微微一点头,他便殷勤地抽出三根香,送到戚时微手里,自觉地退到一边去了。 戚时微将这三柱香在火上燎了,认真握在手里,在佛前拜了三拜,插进香炉中,尔后在蒲团上端正跪下。 该求什么呢? 求姻缘也太羞人了些,戚时微头微微一低,唇边泛起一丝甜蜜的笑来,很快又掩下去,肃了神色。 她认真想了想,郑重在心底许了个愿,求佛祖保佑裴九郎会试一朝考中,能成个进士老爷。 戚时微将怀里贴身揣着的一个荷包拿出来,紧紧握在手心里,里头是个银戒指,成色并不很好,因年头久了,有些发乌,但那是姨娘给她留的唯一的念想。 戒指硬硬的硌着手心,戚时微闭着眼,将这心愿默念了三遍,扔不舍得放开手,好像能从这跟了她许久的戒指上感觉到姨娘手心的温度似的。 虽只见过裴九郎几面,但戚时微觉得他是个好人,待她很是温柔,两人同是庶出,又有些同命相怜之意。都说宝通寺许愿最灵,又有姨娘在天之灵保佑,只盼裴清荣能一朝高中,在朝中选个官,带着她外放出京。 那样的日子不知多舒坦,在外没有嫡母钳制,两人能在小家中好好儿过自己的小日子,再生几个孩子…… 戚时微像是怕谁听着了似的,又在心里小声补了句,若是可以的话,愿裴郎对她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双人。 许完了愿,戚时微忍着脸上微热,将荷包收进怀里,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 小沙弥机灵地凑过来:“姐姐要不要求个签?” 戚时微犹豫片刻,但那小沙弥打量她是要求姻缘,特意拿来了签筒,说得天花乱坠,戚时微推却不过,朝签筒伸出了手。 她有时还会想起那一日的乱梦,为此甚至犹豫了片刻要不要求姻缘。但那样的梦简直太荒诞,近乎是无稽之谈,而裴九郎瞧着实在是温柔雅致,是个文质彬彬的人,实在不似梦中那样疯癫。如果……如果真是那样,这签还要求吗? 但无论如何,婚期已经定了。 仿佛要为自己求一个确定的答案似的,戚时微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对佛祖说:如果裴郎君要对我不好,就给我一支坏签;如果不是,就给我一支好签。 当啷一声,一支木签落到地上,戚时微闭了闭眼,不敢去看,小沙弥快手快脚将签拾起来,打眼一看,就哎呦一声:“恭喜小娘子,上上大吉!” 几乎是松了口气,戚时微从他手中接过签文细看,上头写了几句话:“天开地辟作良缘,日吉时良万物全;若得此签非小可,公行忠正帝王宣。” 石青喜上眉梢,上前道:“恭喜六娘,贺喜六娘!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小沙弥也满面都是笑,左一句右一句,都是恭喜的意思,说了好大一番话,又伸手一指殿门,对戚时微道:“我才疏学浅,女施主快去请师父解签。” 戚时微抬眼一看,刘氏与方丈谈完了布施的事,一道走进来,七姑娘也跟在她身边。 “好热闹,”刘氏瞧着心情不错,一挥手免了戚时微的礼,问道,“这是怎么了?” 小沙弥忙道:“这位女施主掣签,抽着了上上大吉!” 这小沙弥是个乖觉的,刚才方丈不在时,嘴甜似蜜,一口一个姐姐,方丈来了,说得更是卖力,但姿态突然端正严肃起来,对戚时微的称呼也换成了女施主。 “哦?”方丈也笑了一声,朝她伸出手,“让贫僧来解一解这签。” 方丈眯着眼睛,一字一字看完了签文,笑着道:“好啊,这实是支好签!上上大吉,无论女施主求的是什么,诸事皆吉,所求无不应。所求若是姻缘,则夫妇美满;若是事业,则万事无有不成的。” “是呢!”小沙弥在一旁添油加醋,“小僧在寺中洒扫这三年,还是头一次见有女施主抽中了这支签的,真个是好兆头!” 虽说心知这些都是讨口彩的吉祥话,小沙弥所言也未必没有夸张的成分,但人就没有不爱听好话的,戚时微也面上带了笑,好似心中突然安定了下来。 早先戚家老夫人虔信佛家,她年纪幼小时常去老夫人院中,也跟着耳濡目染了些。老夫人年纪上来了,最喜听僧人讲些阴骘文、太上感应篇及因果报应的故事,小院内常年燃着香烛的气味,木鱼声不断。戚时微还记得自己每次去请安,老夫人都会给她一块佛前供着的点心,有时是芝麻糕,有时是黄金糕,都是甜甜的,入口即化。对那时小小的戚时微来说,老夫人又实在温和,小院中没有刘氏斥责,没有朱嬷嬷打骂,也没有无穷无尽的规矩和山 6. 第 6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定是吉兆,”石青坚持道,“都说宝通寺的方丈最擅看相的,他方才也说了佳儿佳妇,定是准的!” 湖面很是宽阔,游廊又曲曲折折,那人影一闪而过,其实看不大清楚。 戚时微看了两眼,又将视线收回到面前的湖上。 湖面澄明如镜,有只矫健而小巧的水鸟哗啦一声,一头扎进去,打碎了浮在湖上的一整片宁静倒影。响过这样一声后,佛寺后山又重归平静,透过冰蓝的湖水,能看见水鸟奋力向下游,叼着一只小鱼又昂着头浮上来。 戚时微唇边不觉显出笑意。 水鸟站到岸上,扑扇两下翅膀,抖落一地水珠,到游廊另一边吃鱼去了。四周寂然一片,只有水鸟的动静,戚时微不觉跟着看过去。 水鸟正吃得津津有味,另一边不觉跑出一只半大不小的猫儿来,翘着尾巴,瞧着很神气,跃跃欲试上爪要抓。水鸟叫了一声,叼着剩下半截鱼飞走了。 那猫儿还没反应过来,伸爪在地上留下的水痕上点了两下,朝戚时微看过来。 “呀,”石青叫了一声,“好俊的小猫。” 戚时微也移不开眼,家中管得严,平日出门的机会上,在府中也叫朱嬷嬷看着,除了绣活就是规矩,憋闷极了。骤然看到这样可爱的一只活物,戚时微小心看看,左右无人,索性撩了裙角,蹲在小猫面前,伸手出去。 这是只挺漂亮的玳瑁猫儿,半边脸是白的,另外半边则是黄白黑混杂的花纹,像是戴了副面具似的,因在庙中生活久了,寺里僧人都不杀生,也不太怕人,凑上前嗅了嗅戚时微的手。 触感是毛茸茸、热乎乎的,依稀还能觉出呼吸间的微微颤动。这样一只活物毫不设防的靠近,叫人心软成一团。 “咪咪。”戚时微小声唤它,试探着将手放在它脊背上摸了摸。 那猫仰头咪了一声,转头在戚时微裙腿上来回蹭了蹭,瞧着像在讨食。 戚时微却没带什么能喂的东西随身,那猫也不走,又蹭了两下,索性在戚时微的裙裾上躺下了,眯缝着眼睛,懒洋洋地挠着痒。 裙裾被压住,其实份量不重,但戚时微一时舍不得起身。 她就这样蹲在原地,看了这猫很久。 寺中响起钟声,已到了傍晚,猫儿悠悠然从戚时微裙摆上起身,冲她咪了一声,跳上了墙头。 戚时微恋恋不舍,仍望着它,石青见状道:“六娘别看了,等日后成了亲,再到宝通寺来,把这猫儿抱回去养也就是了,想必方丈们也必会允准的。我听闻这寺中多猫,常有人来聘狸奴,已成了常例。” 戚时微笑了笑,摇摇头。 石青笑道:“难道六娘不喜欢它?我都看出来了。” 戚时微仍是笑,不说话。 不是不喜欢。 她从小没了姨娘,没人照管,有时被独个儿关在黑洞洞的大房子里,便觉得怕人,心里头很想养个宠物作伴。不拘是什么,猫儿狗儿,哪怕是只小鸟也好,但养不成。 一时刘氏不允她这样的庶出子女“翅膀硬”,这样的非分要求自然的不许提的,二则是戚府里头,也不适合养宠物。 五姑娘曾养过一只兔子,是她姨娘从外头使人买进来的十岁生辰礼,毛绒绒一节短尾巴,吃起草来和耳朵一起一动一动的,雪茸茸一团,很是可爱。但后来被七姑娘一脚踢进水里,淹死了,五姑娘为此哭了很久,眼睛都哭红了。 戚时微也跟她一道给兔子喂过草,那兔子通身温软,雪缎一样洁白柔软的皮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和方才那只闭眼假寐的猫起伏的肚皮一模一样。 后来大哥又从外头找了几只兔子来,问几个妹妹要不要一人一只,五姑娘摇头拒了,戚时微也没有要。 连自己都护不住,养它做什么呢。 “算了吧,”石青仍是一脸懵懂,戚时微笑谓,“这猫儿在庙里有僧人喂着,虽说不见荤腥,但时不时能捕几只鼠来加餐,得闲了便溜到后山去看风景,说不定过得比我自在。” “走吧,”戚时微提了裙角,道,“咱们也该回去了。” 从宝通寺回府后,戚时微就待在自己房中,安心备嫁。 马上就要出嫁,朱嬷嬷也不再为难她,只是同她讲些新嫁娘该守的规矩,催督着做些绣活。这次的绣活不再是为了向刘氏交差,而是为了成亲,戚时微又从小练出了一双巧手,不几日功夫,已得了一对枕巾。 平淡的日子一直到出嫁前一日,戚时微睡下前,将绣到一半的针线活小心收到一方小箱子里锁好,箱子里头还放了些随身杂物和攒下来的体己钱,钥匙交给石青收着,这才上床。 “六娘放心,我这里定然保管得好好的,六娘只管安心睡,养足了精神,明儿个做最美的新娘子!”石青凑趣道。 “你呀,成日介只知道乱说话。”戚时微颊边飞起两朵红云,笑道。 “我这可不是乱说,”石青冲她做个鬼脸,振振有词,“咱们姑爷那样神仙似的人物,一见就是对六娘极满意的。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大喜,六娘在他眼里不是最美的,那还能有谁?” 戚时微被她逗得笑起来。 “六娘安心睡吧,”石青拿了银剪子来,拨了拨蜡烛,轻声说,“我在外间守着呢,明日我陪着六娘嫁过去,不管怎样,都有我陪着呢。” 主仆二人这些年早就相依为命,戚时微闻言轻轻嗯了一声。见她安心,石青吹灭了蜡烛,外间昏暗下来。 一片漆黑之中,高大的床帐头一次不再像是欲择人而噬的巨兽,而是带着些安全感。戚时微带着些对明天的期待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一片忙碌。 出嫁要忙活的东西可不少,戚时微起身时,天色还是一片蒙蒙昏黑,饶是这样,也忙的脚打后脑勺,刘氏来她院中时,竟来不及起身迎接。 门口传来人声,石青忙迎道:“来了来了!” 刘氏带着一堆人进了房门,扫到戚时微脸色,笑容一滞:“这是怎么了?” 戚时微还是怕这个嫡母,因没能起身迎接,心中不安,方才唇边的一丝微笑也散了,垂下头,不敢从镜中看她。 出阁是一生一次的大喜事,仍旧如此懦弱,脸上甚至不见喜意,可见是个扶不起来的。 刘氏懒得在这个庶女身上多费功夫,强压着不耐,吩咐道:“给六姑娘梳妆。” 戚时微与石青一同起身行礼,梳头娘子上前,拿出一根细细的长线,笑容可掬道:“我为娘子开脸。” “我……”戚时微被一拥而上的仆婢们带到梳妆台前,因没得刘氏的允准,一时还不敢坐下。 “大喜的日子,不要乔张做致的,上不得台面。”刘氏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戚时微触到她眉间冷意,本能地一颤,垂下了手。 喜娘笑着周全道:“新娘子临出嫁了,思念家人,也是有的。” 今日宴席都要刘氏操持,她忙得无法抽身,更懒得管一个小小庶 7. 第 7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鼓乐声和鞭炮一片嘈杂,婚礼仪式繁琐,戚时微对此并不熟悉,只管按着喜娘的低声指示,或下拜,或举步,几个时辰倏忽而过,竟完成了大半。 在燃了龙凤花烛的新房里坐定,戚时微这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嫁过来了。 “新娘子稍待片刻,新郎倌稍后就来。”喜娘道。 不多时,一柄系了红绸的玉如意挑开大红喜帕,戚时微循声抬头,对上裴清荣含笑的眼睛。 他是新郎倌,打扮精神,红色衬得人格外丰神俊朗,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她,露出微微笑意。 戚时微心中一动,也冲他微微笑了一笑。 今日来贺喜的人多,同门和老师纷纷举杯相请,裴清荣却不过,多少喝了两杯。入得洞房,见戚时微坐在红绸彩烛围绕之间,挑开盖头,正是那张熟悉的脸,一颗心终于放下来。 自从半年前重生回来,他步步小心,唯恐弄出什么变动,已定下的婚约出了岔子,如今终于又一次洞房花烛,整个人由内而外都带着笑意。 戚时微还是清瘦而安静,脸微微垂着,浓密的睫毛鸦羽一般,烛火映照下,看不清脸上神色,但裴清荣见到她,就觉得心底宁和一片。 恍惚之间,仿佛回到前世,裴清荣挑开盖头,两人对视一眼,又各自羞涩地转开脸去,脸上飞起一层薄红。那时只以为是平常一瞬,后来的无数个日夜,裴清荣无数次在心底回想起这一幕,点点滴滴,俱刻在心头。 裴清荣按下心潮起伏,将喜帕放到一边。 “新郎倌和新娘吃饺子了!”喜娘端来一个瓷碗,亲手舀起饺子,送到戚时微面前,笑容满面道,“来,新娘子咬一口,尝尝这饺子生不生?” 戚时微脸上羞红,咬了一口饺子,尝出里头包的是花生,轻声答道:“生。” 喜娘满意了,又预备去重舀一只饺子来给新郎倌吃,却见裴清荣对她一摆手,坐到戚时微身侧,直接从碗里拿起瓷勺,将戚时微咬过的那半只饺子重咬了一口,淡然自若道:“生的。” 喜娘经验丰富,立刻转过来圆了场子,满口的吉祥话,戚时微却愣在原地。 那是……她咬过的饺子。 成亲用的饺子包得小巧可爱,只是戚时微脸上还带着妆,口脂鲜红,不便咬下太多,这才剩了半只。只是裴清荣毫不嫌弃,就这么用她用过的勺,就着她方才咬下去的地方吃了半只。 戚时微心中轰的一声,脸上腾起半片红云,烧得烫人。 裴清荣察觉到她的羞涩,转头看向她,眼神温温的,就这么弯了弯眼睛,于是黑鸦鸦的睫毛与狭长的眼尾一道弯起来,像两弯月亮形状的酒盏,里头盛着琥珀色的笑意。 两人同坐在榻上,肩靠着肩,隔着层层叠叠的布料,能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不容忽视的热意,宽大的袖子与裙裾也一同散落在榻上,遍地金的喜庆纹样团团纠缠在一起,叫人一眼都分不开。 喜娘见惯了新娘子的害羞情状,会意地笑一笑,一说:“请新郎倌和新娘子饮合卺酒。” 裴清荣依言拈了案上的酒杯,那杯子是小巧的白瓷花釉,拿在他修长如玉的手指间,很是赏心悦目。戚时微也拿起了杯子,两人手臂交缠,饮过了同心酒,宽大的袍袖蹭在一起,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同心酒用的是果酒,并不很烈,但戚时微在闺中时不曾饮过酒,乍一入口只觉清甜,全都饮下后,才后知后觉地从舌根品出绵长的后劲,颊边也飞起两团酡红。 裴清荣很注意地侧头看着她,伸手扶了一把,让她得以把酒杯稳稳放在案上。 喜娘看在眼里,笑得了然:光看新郎倌这上心的样子,就知道新妇日后过得差不了,她也见惯了许多新人,但如今日这般将新娘看成是眼珠子似的,还是头一回见。 喜娘抛开了心思,收去了那对儿花釉酒杯,又取出金剪子,将夫妇二人的乌发各自绞下来一缕,打成结,小心收进锦囊里,这才将流程走完,接下来,就是夫妇二人入洞房了。 喜娘满面都是团团笑意,高声道:“还望新人结发同心,白首偕老——” 新郎倌和新娘子都是难得的品貌,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神仙一般,瞧着又感情甚笃,她这做喜娘的也忍不住放大了声音,只盼这对新人真能白首偕老才好。 裴清荣对喜娘微一点头,将装有两人结发的锦囊收进袖中,一旁的石青小步上来,将早已备好的赏钱散给喜娘与诸丫鬟们。 这些人得了赏,自是千恩万谢,又说了一波吉祥话,这才散去。新房中登时安静下来,只剩了裴清荣、戚时微与石青三人。 裴清荣站起来,对戚时微温声道:“外间还有些客人,我需出去招待,你在房中先梳洗休息,若是饿了,就叫你的丫头给你拿些点心来。我去的不久,半个时辰就回。” 他又对石青道:“你只管照看好你家姑娘,有什么事,就找外间的小丫头传话给我。” 许是方才喝了酒,戚时微的反应有些迟缓,等他吩咐完石青,才懵懵地嗯了一声。裴清荣转过脸来,就见她脸颊绯红,眼中含着些潋滟的水光,在满堂花红与煌煌的灯烛之中,显得娇艳极了。 但外间的客人还等着,不能置之不理,裴清荣只得按下满腔的滚热,对她笑了笑,说:“我去去就回。” 门扉吱呀一响,裴清荣朝外头去了,石青扶着戚时微,帮她卸了凤冠,又去湢室洗漱一番。 戚时微今日起得早,又喝了酒,洗漱完后感到一阵困意,靠在床边,头一点一点的。 石青忙扶她在案边坐正了,往她手里塞了个茶盏,操心道:“六娘,您先喝口茶醒醒神儿,姑爷马上就回来了。” 戚时微仰头看她,也不知听懂没有,石青还待再说,裴清荣已经回来了。 石青忙退避出去,房中只剩两人。 戚时微不胜酒力,拿手支着下颌,裴清荣在她身旁坐了,低头看她。 裴清荣也在湢室洗漱过了,身上带着清爽的气息,他外头繁复的吉服也卸了,身上只余一件素色中衣,几滴水珠顺着高挺的眉宇划过,沿着线条优美的脖颈滑下去,流到半敞的衣领 8. 第 8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哪里是巧,不过是两辈子都记着眼前这个人爱吃的东西,一直没忘了。 裴清荣微微一笑,顺着她的话说:“可见是缘分。” 戚时微脸就是一红。 裴清荣不再逗她,取了双箸放进她手里:“吃吧。” 裴清荣有意引着她说话,两人边吃边聊,他身上实在有种春风化雨的能力,不知不觉,戚时微渐渐放松下来。 “日后你我夫妻,还不知如何称呼,”裴清荣吃相很斯文,说起话来也慢条斯理,“不知九娘在家时可有小字?” 他的眸子是轻浅的琥珀色,但眼神莫名很深,满怀珍重,戚时微被他一看,就像被那眼神里的暖意层层包裹住了:“没有取字,只是有个乳名……叫阿竹。” 那还是姨娘在她幼时取的,姨娘去后,便无人再叫过了,连和她最亲近的石青都不知道。但今日不知怎么的,许是一旁摇曳的烛光太暖,又或是裴清荣的眼神太让人沉溺,她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阿竹,”裴清荣将这两个字放在口中念了一回,笑道,“好名字。” 那名字由他念出来,倒真比别人叫出来好听似的,戚时微耳垂莫名一热。 裴清荣又问:“你可知我的字是什么?” 戚时微摇头:“不知。”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郎君。” “郎君这称呼太生疏了,”裴清荣道,“我字子安,阿竹日后自可叫我子安。” 他轻描淡写地,已将称呼换成了阿竹,戚时微耳垂越发烫得厉害,却怎么也叫不出口来。 出阁前她一直养在闺中,甚少接触外男,头一回与裴清荣两个单独相处,自然羞赧。 虽然心中知道,眼前这人就是自己的夫君了,但心头羞涩怎么也抹不去。裴清荣就坐在她身侧,近得能察觉呼吸间的阵阵热意,他又生得姿容俊秀,芝兰玉树一般,更妙的是还温柔耐心,比戚时微所预想过的一切境况都好。 好到如此地步……倒像是一场并不真实的梦境一般。 裴清荣看出她叫不出口,也不迫她,道:“随着家中排行,叫我九郎也好。” “九郎。”戚时微松了一口气,立时唤了一声。 裴清荣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笑了一笑。暖黄的烛光映着他清俊的脸,把眼神也映得很暖。 很奇怪,裴清荣眼里分明含着淡淡笑意,一点也不迫人,但戚时微总觉得,他眼眸深处含着某些更深的、叫人读不懂的东西。 定了称谓,裴清荣便一句一个阿竹,同她说话。戚时微原本的紧张也渐渐散了,能望着裴清荣的眼睛唤一声九郎。 案上粗壮的花烛渐渐燃了一半,窗外传来夜虫的啁啾鸣声,这是个寂静而清寒的寻常秋夜。 戚时微和裴清荣同时静了片刻,又同时开口。 “怎么了?”裴清荣示意她。 “无事,”戚时微摇摇头,“你先说。” 裴清荣:“若无事,就安歇了吧。” 他唇角随意勾起的弧度也是好看的,像是勾着人一颤一颤的心弦,平白叫人心折。但戚时微低了头不敢看,随口嗯了一声,随着裴清荣的动作站起来。 是了,今日是他们的花烛夜。 床上已铺了大红的喜被,底下压着红枣、花生等物,取的是早生贵子的好意头,她跟着坐下来。 裴清荣长臂一伸,轻轻将人带到怀里,戚时微手搭在他腰带上,闭紧了眼睛,只觉心砰砰跳得飞快。 朱嬷嬷是给她看过避火图没错,但并没说什么,那乱七八糟的图样羞人得紧,她看得半懂不懂,现下回想起来,只剩满脸羞红,心里惴惴的,却并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别怕。”裴清荣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带着些叹息似的意味。 两人挨得极近,裴清荣又将她抱紧了些,有温热的呼吸投在她颈上。戚时微也伸手抱住了他,没想到这人瞧着是个削瘦书生,身形却是高挑的,肩背也宽阔,触手温热而有实感。 裴清荣似乎是笑了笑,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 成对的龙凤花烛仍在燃着。照着长夜,喜被上的纹样是鸳鸯戏水,在灯下仿佛活了过来,水波一圈圈翻涌着扩散开,翻起红浪。 良久,房中才响起水声。 热水是早备下的,裴清荣没有叫人,抱着戚时微去了湢室,亲手绞了温热的巾子。 戚时微半坐起来,要接过手巾,被裴清荣轻轻一按肩膀:“我来吧,你歇息着。” 她确实有些疲累,脸侧与颈间都还有绵绵汗意,四肢百骸犹如塞满了沉重的棉花,却又感到一阵疲乏过后的畅快。裴清荣瞧着却仍精神十足,眼睛亮亮的,比常人更深邃些的眼窝里像是嵌着两枚琥珀色的熠熠星子,又像是见着了什么罕有的稀世珍宝,一眼也不错地盯着她看。 戚时微觉得熨帖,又是羞涩,忍不住笑起来:“看什么呢?” 都说那是天下间最亲密的事,好像两人的距离真的又近了些,有种奇妙而心照不宣的情感在两人之间默默流淌,却无法诉诸于口。 裴清荣只是笑,却不说话。 久别重逢,失而复得,看再多眼也不嫌多。 两人都收拾完,换了干净中衣,重新回到拔步床上,裴清荣将人拢进怀里,借着烛光,依旧一错不错地盯着。 “明日还要早起……”戚时微已有些困倦,伸手推了推他的肩。 “不闹你,”裴清荣圈住她的腰,在她颈侧说,“让我抱着。” 烛火一映,更衬得戚时微肌肤细白如瓷,颈侧的线条像是初开的水莲花一般,惹人心猿意马。 如瀑般的乌发在枕上铺开,掩映着戚时微耳垂上一点朱砂红的小痣,裴清荣心头一热,在那一点红痣上亲了亲。 戚时微觉得痒,立时往里一缩,却被抱得更紧了。 说来也巧,戚时微从小既无胎记,身上又无别的印痕,独独右边耳垂下一点殷红小痣。那痣不大,像是何处溅上的一点痕迹,偏偏红得艳丽而热烈,愈 9. 第 9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正房之中,人已大略齐了。 戚时微和裴清荣先上前拜见了裴盛和吕夫人:“父亲,母亲。” 上首两人很快叫起,裴盛和吕夫人年纪都已不小,约莫五十多岁,鬓间已夹了点点银丝。裴盛只在接过茶盏时应了一句,漫不经心地转动手中串珠,吕夫人神情端正而严肃,一抬手,命贴身丫鬟给戚时微送上一对白玉佩,平平板板道:“既为我家新妇,还望你谨守规矩,孝敬长辈,好好待九郎。” “母亲说得是。”戚时微垂下眼,又福了一福。 吕夫人心下略略满意,当初相看时,就知这媳妇是安分守己的,为人沉默胆小些都不要紧,裴府这种有爵位的大族,九郎又是庶子,不怕他的夫人怯懦,就怕他的夫人出格。 “今日孩子们要读书,家里人来得不全,你先见过这几个,”吕夫人道,“这是你三哥与三嫂。” 三郎裴清固正在三十上下,神情方正,唯独行走间腿脚微跛,戚时微压下心中惊讶,随着裴清荣一道行过礼。一旁的三嫂罗氏与他年纪相仿,着装亦很朴素。两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给过表礼便不说话了。 “八郎还在外经商,赶不回来,这是你八嫂嫂。” 吕夫人往旁边一指,一个妆束张扬的明艳女子上来牵了戚时微的手,道,“妹子,我是你八嫂。” 不待戚时微回话,她就道:“新弟妹真真是个标致人,美得像是画里走下来的,我连一口气儿都不敢出大了,就怕吹跑了她!” 戚时微在心里把她对上号,这便是八嫂米氏了,据说出身皇商家,娘家豪富,看她头面上嵌了成对鸽子蛋大小的红宝,便知不是虚言。 戚时微行了一礼:“见过八嫂。” “哎呀呀,真是个懂礼节的贞静人,我瞧着都喜欢!”米氏把着她的手,没让她福下去,转头对裴夫人笑道,“就怕九弟妹一来,母亲眼睛里就瞧不见我了!” 米氏说起话来又急又快,清脆得像是竹筒倒豆子,满厅里全是她的声音,刚才寂静的氛围顿时热闹起来。 米氏又对她道:“九弟妹初到家中,怕是不知晓,母亲最重规矩,但对我们小辈亦是极好的。我日日跟在母亲身边,就盼着能学到一二她身上雷厉风行的风范呢!” 戚时微轻声附和道:“是。” 米氏便笑了起来,转头去望吕夫人。她方才一阵卖力恭维,吕夫人却表情淡淡,没什么反应,只道:“你们见过面了就好。” 米氏仿佛听不出来似的,又是一通热情吹捧,说罢才回头,拍一拍戚时微的手:“好妹子,往后咱们多多来往!” 她出手很大方,赠了两人一对赤金麒麟,沉甸甸的。 “这是十姑娘。”吕夫人又道。 一旁的一个清瘦女郎便上前来,向着戚时微与裴清荣一拜。 十姑娘裴如茵面容清秀,只是太瘦了些,像是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似的,说话也轻声细语:“嫂嫂好。” 戚时微早有准备,赠她一个绣了缠枝葡萄的荷包,裴如茵收了荷包,又站到一边去,不说话了。 “家中人口简单,正经主子就这几个,至于其他,往后家宴时自会见到,今日就不耽搁了。”吕夫人呷了口茶,扫了裴清荣与戚时微一眼,是要散了的意思。 “稍等。”裴盛忽然道。 “侯爷有什么吩咐?”吕夫人道。 “九郎也大了,终于成家了,院中一直没人伺候也太寥落了些,不成体统。刚巧新从金陵买了一批新人来,都生得标致,且温柔解意。你挑一个去。” 裴盛一挥手,他身后有一队袅袅婷婷的侍女站了出来,的确各个标致,真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打扮得也鲜亮,满鼻飘的都是脂粉香。 戚时微默默垂下头,手在宽大的袖子里搅着帕子。 裴盛已然五十多了,五官仍然端正,能看出年轻时必然相貌英俊,自然,风流也是少不了的。光看他有十个庶子庶女,就知道家中姨娘必少不了。 只是吕夫人娘家强盛,因此亦很强势,今日这样的场合,也不许姨娘出来见面。裴盛给她这个尊重,但身边围绕的莺莺燕燕也从来不少,两人身后站着的侍女便很是泾渭分明。吕夫人的侍女们连带香味的头油都不曾用,青绫袄、月白裙,一丝花样也无;裴盛的则个个都是着意打扮过,容貌娇艳,弱柳扶风。 吕夫人往身后的引枕上一靠,手上缠着的紫檀佛珠露了出来,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裴盛一贯是个花心的,九郎却立身很正,至今身边也没个姬妾通房,连个教导他晓事的也没有,一个庶子,她也懒得管太多。今日裴盛赠妾,虽说不成体统,她也懒怠出言。 戚时微依旧垂着头,帕子已经被绞紧了,手指有些发疼。长辈要赏赐,没有她出言的道理,吕夫人亦不开口,更是无法推辞,只是……她心中仍有些涩意,昨日两人相对的甜蜜情形像是幻梦一般,眨眼就碎了。 却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戚时微的手,在她手背上摩挲着。 戚时微恍然抬头,裴清荣仍握着她的手,温温地笑道:“孩儿不孝,竟要推辞了。” “怎么?”裴盛外间事多,一向将子女们交给吕夫人管教,除去看顾着三子读书,其余的接触并不太多,见自己的好意被推拒了,此时便有些不喜。 “多谢父亲美意,只是开了年便是春闱,孩儿只怕没有这个红袖添香的工夫,若是院中多了侍婢,反倒分了心,”裴清荣道,“孩儿愚钝,只想专心温书,也好博个功名回来,也算不堕侯府的名声。” 他一袭话说得极漂亮,裴盛的脸色立时由阴转晴,抚着胡须道:“很是,男儿立世,最重要的就是诗书功名,你能有这样的心,很好,有我当年的风范!” 他当年只考中了举人,连着两次会试皆不中,只得凭侯府祖荫捐了个官儿出仕,但心中仍有遗憾。裴清荣从小读书好,眼见着要参加春闱,若能考中,就是大大的长脸,裴盛自然点头,又许诺道:“若是你此番能考中,等年末回乡祭祖,为父也当带你回去,开祠堂,叫列祖列宗知道我生的好麟儿。” 裴清荣仍执着戚时微的手,恭谨道:“多谢父亲,儿一定好生温书,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众人的眼神落在两人身上,神色各异。 虽说刚成婚,裴清荣倒是个懂得疼惜妻子的,推拒的话说得这样漂亮,可也掩不住背后的撑腰之意。且春闱在即,还算晓得轻重缓急,不似裴盛一般荒唐。 众目睽睽下,戚时微额前微现汗迹,两人袍袖皆宽大,垂在一起,掩住了其下交握的手掌,但交叠了这 10. 第 10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戚时微不解他意思,裴清荣也不多解释,只道:“我要去书房温书,你今日恐怕事忙,不必等我用饭了。” 戚时微刚入府,怕对路线不熟,他怕她迷路,这才一路陪着走回来。 他明年要参加春闱,温书是头一等大事,戚时微道:“九郎惯常是什么时辰用饭?到时我也好送过去。” 裴清荣笑笑:“你今日有的事情要忙,不必再惦着我这边了,午饭我在前院用,待到晚饭时你打发人唤我一声便好。” 裴府规矩,家中子弟年满九岁后便移到前院居住,成婚后再住回后院。因府中人多,只有每月初十、二十与三十这三天阖府聚餐,其余时间都是厨房将餐食做好,送到各房院中去,家中男儿若有事要忙,也可直接在前院用饭。这都是请安时裴夫人交代过的,戚时微点头称是。 小院门边候着一个小厮,裴清荣招手将他唤过来:“这是我贴身小厮,叫小林,你平日若是有事要出府办,只管交托给他。” 小林麻利地行了一礼:“给九奶奶请安!” 小林面目平凡,不过眼神清正,话语不多,虽年纪轻,瞧着却很沉稳,戚时微命石青拿过一个荷包,递给他。 “多谢九奶奶!九奶奶日后有事,只管吩咐,”小林又弯了弯腰,对裴清荣道,“九爷,前院门子送来几封信和名帖,说是您书院同窗的,要不要去回信?” “我今日还有几篇书没温过,”裴清荣淡声道,“你先回前院,我午饭前过去。” “是。”小林并不多话,领命便去。 裴清荣对戚时微一点头,去了院中书房。 分给九房的雨筠院在府中东边角落,地方并不大,但目前正经主子只两人,也够用了。 戚时微回了正房,隔着花窗便能看见院中书房开了半扇窗,裴清荣正立在窗下写字,身形颀长而清隽。 “姑娘,该叫院中奴婢们与姑娘请一请安。”石青在她耳边悄悄道。 嫁到裴府,阖府上下都称她九奶奶,唯独石青还坚持未出阁时的称呼,叫她为姑娘,戚时微心中涌出一股熟悉的亲切感,点头道:“很是。” 石青召集了院中奴婢,分次序来向坐于上首的戚时微请安,除去她带来的两个陪嫁丫鬟石青与豆绿,院中还有两个一等丫鬟,一个叫梧桐,一个叫杨柳,瞧着都是温和稳重的性子,戚时微在心中舒了口气,给了赏钱,待人都退下后悄悄与石青道:“刚好凑满四个一等丫鬟的名额,你记得提醒我,下次报给夫人。” 石青点点头,又去叫了下一波人。院中还有四个二等丫鬟,分别叫紫苏、杜若、丁香、桔梗,年纪都还只是半大,也一人得了个小荷包。至于其他的小丫头及洒扫上的人,也各自有赏钱。 刚过府,戚时微还有众多不熟悉之处,因此不急着分派任务,只叫众人依旧按之前的分派来,石青和豆绿两个专管她身边事,众人又齐齐行过一次礼,方散了。 石青为戚时微倒来一杯热茶:“姑娘累了一早上了,快解解乏。” 戚时微的确累了,接过喝了几口:“你也坐,坐着说。” 两人主仆多年,情分亲厚,石青也不推辞,在戚时微下首斜签着身子坐了,两人私语间,合计着院中事宜。 “……看着都不是难相与的,我昨日给姑娘送糕点,杨柳还问我要不要一道送点热汤进去呢,我想着半夜里惊动厨房不好,这才没要。”石青一五一十,把昨日到今日的见闻都交代了一遍。 按石青来说,这院子里的丫鬟们都没有特别不省心的,至于干活如何,是否忠心,还有待观察,但没有仆大欺主的,已让戚时微长长松了一口气。高门大户之间,这并不是稀罕事,尤其裴清荣与她都是庶出,身份不显,若是有一个长辈院里派来的强势嬷嬷,抑或是跋扈丫头,都有的受。 戚时微心下涌出一点感叹,今日事虽多,好在迄今为止还算顺利,她一直忧心自己独个儿在府中寻不着方向,谁知裴清荣与她一道回来了;院中没有通房姬妾,几个下人也都是老实的。 且石青特意打听过了,这几个下人都是新分拨过来的,并不是别人院中派来的,也不是难缠刁奴,如此,她一个新妇就更轻松些。 难道真是佛祖庇佑,戚时微脑海中浮现出那枝诸事皆宜的签,随之又笑了笑。 “姑娘命好,往后的日子一定顺顺当当。”石青笑得眉眼弯弯,握住戚时微的手摇了摇。 戚时微浅浅扯出一个笑来,没说话。 石青又说:“只是豆绿……我昨儿个瞧着她便是心不在焉,方才领完赏甩着手帕便走,这会又不知哪儿去了。” 豆绿是刘氏临出嫁前指过来的,两边都很意外,豆绿怕是原本在戚府已经预定好了高枝,来得心不甘情不愿,态度上也带了出来,只是刚到裴府,没有表露太明而已。戚时微也是新至裴府,又没有她的身契,只能道:“她身契还在母亲手上,又是母亲指过来的,暂且忍一忍吧,” 新出嫁总是有颇多掣肘,至少要等她在裴府立稳脚跟,才好有下一步动作。 “是,”石青想想说,“要是她来管姑娘身边事,我还不放心呢!姑娘的贴身箱子我都特意没告诉她放在哪儿,钥匙也随身带着。” 她从颈间扯出一条线来,上头挂着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 戚时微让她逗笑了,捏捏她的脸:“辛苦我家小石青了。” “不辛苦,姑娘新嫁,诸事千头万绪,我不过帮帮忙罢了。” 戚时微笑笑:“感谢老天,已经比我想得好多了。” 新过门的流程她其实半懂不懂,刘氏派了朱嬷嬷来跟她说过一回,但也只是说个囫囵就罢,至于过门后该怎么赏人、怎么见妯娌、怎么交际……当中细节处都是五姑娘听姨娘教导过,又悄悄来给她讲的。 她强撑着心中怯意假装了一上午,居然没露陷儿,已是庆幸至极。戚时微和石青一道笑起来。 两人不过说笑几句,已是正午,大厨房使人送了午饭来,石青忙带着杜若和桔梗去迎。戚时微站起身来,朝书房看去,裴清荣 11. 第 11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报了一等二等丫鬟的名单、量体裁衣、安排了院中人手……左不过是些杂事,”戚时微看了眼书房,突然想起来,“对了,我午后怕下起雨来污了字纸,便从外头关了书房的窗,并没进去,你若不喜……往后就从前院调个人来管书房?我……” 裴清荣一愣,缓缓笑起来:“你是我新妇,雨筠院中一切,自然由你掌管,我还要多谢娘子替我打理书房,何来不喜?” 他表情很温和,这样一个标致的男人坐在对面,耐心地同她谈些家常琐事,并无一点防备之意,戚时微默默低下头,轻声说:“噢。” 那天的乱梦也不可尽信,她的夫君……好像是个挺和气的人啊。 “摆饭吧?”裴清荣看了眼外间愈发暗沉的天色,征询她的意见。 雨势更大了,透亮的雨珠一颗接一颗,浇在院中的一丛竹子上,敲出阵阵清脆的雨声,翠绿的竹叶被浇得湿漉漉的,更添一层深沉的绿意。乌云层层压着,天色彻底黑了,晚间的确该早些摆饭,也能省些灯油。 戚时微点了点头,和裴清荣一道去了正房。 晚间的饭菜简单,一道笋煨火腿,一道八宝肉圆,又有几道青菜和一碟酱瓜,配着黍米粥。 夫妻两个对坐着,在昏黄的灯火下用完了这一餐。 戚时微有心想看看裴清荣的饮食喜好,观察下来,却发现他好似没有喜好。不管什么菜,都是端端正正地挟一筷子,不多也不少,再慢条斯理地咀嚼完。一餐饭下来,他挟菜的频率都是均匀的,叫人看不出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怎么了?”裴清荣察觉到她眼神,抬眼一笑。 “无事。”戚时微摇摇头,放下碗筷,让丫鬟们将桌上碗碟都撤下去了,又拿起手边的绣活来。 她绣了半下午,香袋上的青竹已经初现形状,竹叶萧萧,像是正在风中摇曳。趁着一旁的灯烛,正好可以再赶几针,戚时微半低着头凑近了绣绷,一针一线绣的飞快。 她绣得很专注,半眯着眼睛,丝线在布料中穿梭时发出沙沙的细微响声,陪着摇动的昏黄灯光,叫人感觉心里温馨而宁静。 但裴清荣微一皱眉:“天黑了就别绣这个了,当心坏眼睛。” “不碍的,”戚时微抬起头,好脾气地冲他笑了笑,“我在家时都习惯了,这会儿还有灯呢。赶上两日,这只香袋儿就绣出来了。” 裴清荣想起前世,她也是这样,总在灯下伴着自己读书,他温书写字,她手里就总拿着绣活。但分下来的灯油是有数的,雨筠院总共只得这么多,因此只得一盏灯,戚时微总把灯朝他的方向挪近些,自己在一边凑着光飞针走线,口里只说自己看得清。 那时候都年轻,两个人共用一盏灯,竟也没落下眼病,只是后来想起来,总觉得心疼。 他伸出手来,手指抚上戚时微浓黑的眉睫,触手微温。 戚时微一惊,放下手里的绣绷,向后微微一侧身子,像只被惊着了的雪兔。 “自己家中,赶这绣活做什么?谁催着你不成?”裴清荣自知一时失神,收了手,随口笑道。 “也不是……”戚时微垂首笑一笑。他这么好,自己总想绣得快些,早点将这香袋送到他手上。 灯下映出她温柔而恬静的脸庞,裴清荣心知戚时微性子看似柔顺,其实是个实心眼,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认定了谁就一门心思对人好,今天若是不想法子打个岔,她嘴上答应着,手里还是放不下绣活。 “我这里却有件事要你帮忙。”裴清荣道。 “什么事?” “研墨,”裴清荣说得煞有介事,“这院中下人都是新拨来的,一时也无个人帮忙伺候着研墨,我在书房总觉得有些不顺手,思来想去,还得是你来。” 院子里伺候的人是有些少,他刚推拒吕夫人派人来红袖添香,可不正缺一个人研墨。这理由正大光明,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戚时微踏进裴清荣的书房,有些新奇地四处看着,收拾得很整齐清素,四壁和书箧满满堆着书,案上也摞了十几本书,当中铺开的竹纸上压着个窄长的鱼形镇纸,另一边笔架上挂了十来只羊毫,其下放着墨条和砚台,靠墙放着一盏铜灯。 触目皆是书,戚时微很少进书房,一时竟心存敬畏,不敢下手了。 裴清荣在她身后轻轻笑出来,握着人手腕带她到书桌边,拉来一把藤椅让她坐下,指点了两句如何磨墨,便挑了一支羊毫握在手中。 戚时微要干什么事,总是很专心,磨墨也全神贯注的,一点也不躲懒。不多时,砚台里就磨开了一池浓黑的墨汁。 “够用了。”裴清荣忽然出声。 戚时微收了手上墨锭:“那我去把绣绷拿来?” 怎么还想着绣活。裴清荣简直失笑出声,他并没有要人磨墨的习惯,不过是随意寻个理由诳她来书房,免得累坏了眼睛。 不过前世他温书习字时,戚时微总是守在一旁。后来裴清荣也渐渐养成了习惯,灯下提笔时身边若是没了那人轻浅的呼吸声,就怎么也不对劲似的。再后来那几十年,他深夜搁笔,恍惚间常常以为那个人还在他身侧陪着,只是已久听不见她的声音,更触不到她的体温了。 他也许……也有些贪心,想让她能一直陪在身边。 裴清荣从书架上抽了本书:“上次我说婚后教你读书习字,可还记得?也不知你水平如何,先看看这本书,若是有不会的字就记下来,我稍后教你。” 戚时微捧着这本线装书,倒像是捧着火炭,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自十岁后就一直未正经读书进学过了,是一直想读书的,可在刘氏的管束下哪里敢提出来。如今裴清荣主动提起,戚时微喜是喜,却也有一重担忧:他开年三月便要参加春闱,时间紧迫,哪来的功夫教她读书习字来?再有,她久未念过书,未免记得七零八落、磕磕绊绊的,岂不是在裴清荣面前丢脸? 裴清荣一扬眉:“怎么?” 戚时微隐去第二个理由,只说了第一个理由:“你来年三月便要春闱,若是耽搁了你的时间可怎么好?” 唯恐一语成谶,戚时微连考不上这三字都不愿说,只道:“要不……等你高中了进士,再来教我读书吧。” “这样……”裴清荣眼一垂,却有些掩不住的失落。 戚时微看在眼里,忍不住朝他的方向倾了倾身。 “阿竹有所不知,其实我这人倒有个怪癖,最喜教别人读书 12. 第 12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怎么了?”戚时微蹙了蹙眉。 满地溅的都是水,裴清荣又是慌忙间一闪身,戚时微唯恐他滑倒,要去伸手扶他。 豆绿方才没能靠在裴清荣身上,半滑倒在地,正在两人中间,见戚时微往这边走了两步,又将她一绊,自己朝裴清荣腿间靠过去。 戚时微顿时摇摇欲坠。 好在裴清荣伸手一揽,让戚时微倒进自己怀中,这才免了她跌倒。地上太滑,豆绿一时没看准,使的力歪了,撞着了熏衣裳用的木架子,又是沉重的砰然一响。 石青这才反应过来,赶过来却不知是先扶戚时微,还是先给裴清荣寻一身干净衣服。 “扶着你家姑娘。”裴清荣冷声吩咐,将戚时微交到石青手上,看她被扶到干燥处,自去拿了身衣服换上。 他眉眼彻底放下来,神色也冷了,豆绿第二次欲贴上来也不成,撞得也疼,吓得忘了爬起来,就这么傻在地上。 “把雨筠院里的人都叫进来。”裴清荣换完了衣服,道。 他身上气势太强,石青甚至不敢问什么,应了声是,便去了院中。 不过片刻,满院的下人都被叫了进来,就连粗使洒扫的也来了,站满了正房。 “你叫什么名字?”裴清荣这才低头向地上的豆绿。 “奴婢叫豆绿,是……是跟九奶奶陪嫁过来的一等丫鬟!”豆绿心思乱转,抓着了救命稻草似的喊出来。 “这也是一等丫鬟?”裴清荣淡声问。 裴清荣对这丫鬟已经没什么印象了,等她报了名字才想起来一点,仿佛前世也是戚时微的陪嫁丫鬟,也是心思不正,妄图欺主攀高枝,被申斥了一番赶出府去。只是前世她作妖没有这么早,大约是成亲半年以后才开始冒头,难道今生看他在戚时微面前脾气格外好,所以心思也飞快地养大了? “清晨洗漱也伺候不好,拿着盆子冒冒失失往人身上撞,这也罢了,”裴清荣道,“我和你九奶奶一向都是待下宽和的人,若只是无心之失,我不罚你。可你做了什么?故意软着身子往我身上贴,一下不成,还要推你九奶奶。我看得真真切切,那一下要是摔实在了,可不是轻的,你安的是什么心?怎么连这样心思不纯的阿猫阿狗都能做一等丫鬟了?” 他语气很淡,只是满院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一声也不敢出,静得怕人。 “是我昨日让石青报上去的。”戚时微硬着头皮道。 那时也想不到,豆绿能嚣张到如此地步,在她过门第二天就敢公然勾引姑爷,可见是在戚府时有刘氏撑腰惯了,心思被养大了。 只是豆绿到底还是她的陪嫁丫鬟,她惹出的事,戚时微得处理。她是刚嫁过来的新妇,满院人都看着,这事要是处理不好,往后这雨筠院的家也难当了。 豆绿怕得涕泪横流了满脸,呜呜咽咽哭起来:“奴婢实是无心之失啊!六娘,求六娘救救奴婢!” 她是仗着六娘一向是个仁弱心好的,在家时被刘氏与朱嬷嬷管束得严,就是个装聋作哑的木头美人,被人欺到脸上也不敢说半个不字。豆绿便不甘在六姑娘身边只做个小小丫鬟伺候着,可刘氏手里握着她的身契,派她陪嫁过来,她也只得跟过来。 好在六姑爷瞧着是个温柔多情的,虽才成婚两日,对六姑娘这副体贴模样她都瞧得真真的,谁不羡慕?她昨日值夜,虽说被赶到外头去,却也零零碎碎听了一耳朵,顿时羞得满面飞霞。 豆绿是个浅薄无知的,不然也不敢明目张胆欺主,但她也有一番小人物的生存哲学,自觉自己正当好年华,腰肢柔软,相貌也不差,趁这时候贴上六姑爷,自可博一番前程。裴家姑爷连木头美人似的六姑娘都喜欢,想必是个天生温柔多情的,又从不甩脸子,真真是个良配,她若能当个通房,也是好出路。 豆绿打算得好,却不料裴清荣不是个一味对女郎仁善面软的,或者说,他难得的温情面具都只对着戚时微一个人罢了。 此时裴清荣肃了脸色,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实在怕人,豆绿被唬得魂飞天外,什么也顾不上了,哭着大叫:“不是的,奴婢没有啊,求主子明鉴!是六姑娘,是六姑娘说要给奴婢开脸,叫奴婢帮着伺候主子,奴婢这才分了心的。但今日实是无心之失,奴婢没有要害六姑娘啊!” 豆绿乱喊一通,心里却还记着戚时微没有她的身契,拿捏不了她。且她是戚时微的陪嫁丫鬟,若是刚过门就受惩治,戚时微脸上也挂不住,便巴望着喊出这一通来,戚时微能囫囵着就坡下驴,救她一救。 驴粪蛋也要个面上光,况戚时微是刚过门的新妇,总是要脸面的。 “哦,是这样么?”裴清荣不再看豆绿,嗤笑一声。 戚时微仍立在当地,满屋下人的目光都移到了她身上。 这摆明了就是个乱扯来糊弄人的借口,若是不惩治豆绿,日后她的威严也荡然无存了,可她没有豆绿的身契,刚过门来,闹得太大也不好听。再说回来,万一裴清荣误会了这真是她的意思……戚时微脑海里一时哄哄乱响。 “过来。”裴清荣见她还站在那儿,转过头,放软了声音对她道。 戚时微一愣,随后便顺着裴清荣伸出的手走过去。 裴清荣一把握住她的手,在她手背安抚地摩挲两下,拉着人在一把木圈椅上坐了,方才把一屋子人吓得瑟瑟发抖,这会对着她又放柔了神色。 戚时微心知他刚训了自己的陪嫁丫鬟,这是要帮她立威,也不叫满院下人轻看了她,虽然羞涩,但也依着在他身上坐了,没有起来。 裴清荣把人拢进怀里,仔细看她神色还好,开口问:“是你吩咐的她么?” 戚时微被他一看,鼓足了勇气道:“不是……不是的。” 裴清荣闻言,轻轻笑了一声。 他连眼风都没有往下扫,但屋子里像是凭空下起了雪,结满了冰,成了个冻得人瑟瑟发抖的冰窖。 “奴大欺主,还满口谎话,该如何罚?”裴清荣淡声道。 戚时微也正为难,裴清荣已替她做了决定:“院子里跪着去,九奶奶不叫就不许起来,这事怎么罚 13. 第 13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成亲后第三日,要回门。 戚时微和裴清荣拜过戚简与刘氏,一个去了前厅,一个去了后厅,戚府今日人来得很齐,宴席也分男女两边。 刘氏坐在上首,一张严肃的脸依旧古井无波:“我瞧着姑爷是个好的,你须安分守己,尽好为人妇的本分。” 戚时微安静垂首应下。 刘氏和这个庶女并没太多好说的,又训导几句,便转入室内更衣。 五姑娘趁机凑过来:“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望见五姑娘兴奋的眼,戚时微有些含羞。 “少装听不懂,”五姑娘在她肩上轻轻一撞,“我方才都瞧见了,姑爷对你挺好的,想必是琴瑟和谐。” 她瞧得真真的,裴清荣临走时在戚时微手上轻轻一握,这才跟着戚简出了门。 戚时微抿着嘴笑,不说话。 七姑娘斜睨着她们俩,哼了一声。 “七娘。”更衣完毕的刘氏语带警告,将七姑娘叫去了里间。 戚时微和五姑娘悄悄对了个眼色。 “娘——” 七姑娘的抱怨还没出口,就被刘氏打断了:“你也一年大似一年了,也该懂些事,别再作孩子样。归宁是大场合,不能坏了规矩。” 七姑娘哼了一声:“我就是想看看,那究竟是何等样的夫婿,能让她抽着那样的好签!” 说到底,还是记着宝通寺里求签那一遭。从小到大,戚时微一贯谨小慎微,从不与她争锋,女儿家最重视的婚事上却无形压了她一回。虽说签文都是虚无缥缈之语,毕竟让人心气不顺。 “看过了,然后呢?”刘氏语气淡淡,“我同你说过,少争这些乱七八糟的闲气,你日后的亲事,一定比她好。她嫁得好了,于咱们家,于你,都有助力。” 七姑娘又哼了一声:“我就是见不得她得意。况且……她若是在夫家得意,翅膀硬了,哪里还会心甘情愿帮咱们?” “可见你还是个孩子呢,都是孩子心思,”刘氏笑了,“女儿家出嫁后最大的倚仗就是娘家。” 见七姑娘仍不解,刘氏掰开了给她解释:“她出嫁时陪嫁并不丰厚,我又陪了几个下人过去帮我盯着她,这些人的身契仍在我手上。她在裴家要立稳脚跟,少说需要两三年工夫,这当中要钱、要人,少不得还要推几个通房上来分宠。这些人我都安排好了,只是她也要听话,我才会帮她。要不然,她孤身一个庶女,就如无根的浮萍,手上没钱,也没有听话的人,若是惹了夫婿厌弃,连个能去哭一哭的去处也没有。” 她特意派了豆绿去,一是为了安插个人给她报送消息,二也是看中了豆绿容貌标致,还怀着过于直白的上进心。一个娇美动人、背后还有刘氏撑腰的通房可以是助力,也可以是威胁,就看戚时微日后的表现了。 不过,瞧她今日的样子还是一贯的柔顺,应当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快要摆宴了,”刘氏拍拍七姑娘的手,“这些家族联姻当中的门道你还有的学呢。你只要知道,阿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你铺路,只要我儿能定一门光耀门楣的亲事,我也就安心了。” 宴席上,戚时微依旧静默无声,只吃面前的几样菜。刘氏带着七姑娘坐在上首,几个姨娘在一旁陪侍,氛围有些安静,五姑娘也不敢凑到她边上来说悄悄话了。倒是前厅热闹得紧,仿佛是戚简考较之下,裴清荣的回答很是让人满意,觥筹交错之声不断。 宴至酣时,忽有个下人进来,在刘氏耳边说了些什么。 刘氏面色不变,却淡淡扫了戚时微一眼。 大概是从小被训出了习惯,戚时微对这样的眼神格外敏锐,后颈处寒毛根根耸立,生怕下一秒就被呵斥。 好在今日是归宁,刘氏要维护脸面,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为难她,因此只是淡淡一眼。戚时微依稀听见刘氏问:“这是老爷的意思?” 那下人陪着笑说了声什么,刘氏便点了点头。 午饭用毕,就到了回裴府的时辰,戚时微大大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裴清荣要回身契的打算后就一直提心吊胆,但裴清荣言明了他自有办法,不许戚时微跟着白担心。 戚时微仍是担忧的,刘氏做了她十六年的嫡母,威严甚重。她甚至觉得刘氏不可能容忍自己翻出她的手掌心——豆绿派来,就是做这个用场的。 好在要回裴府了,戚时微跟着裴清荣登上马车,甚至都顾不上问豆绿的身契成功拿回来没有。 马车辘辘行驶起来,戚时微挑开车帘,向外看去。已是深秋初冬时节,道旁的树叶都已落尽了,只剩光秃秃的枝干,想必花园里那棵高大的老梧桐也是一样,地上该铺满了金黄的叶子,踩上去松松软软的,吱呀吱呀响。 多年前姨娘牵着她的手,带她捡落叶,看树上的鸟巢,那时候她还那么小,只觉得落叶松软得像烘暖的棉被,踩一脚仿佛就要陷下去。 其实姨娘的模样在她心里已经有些模糊了,倒还记得落叶的声响,年年秋天都一样。 “怎么了?”裴清荣含笑问。 戚时微回过神,笑笑摇头:“没什么。” 分明还是熟悉的景色,戚时微却觉得心境仿佛不一样了。 原本以为会是很长的半天,却仿佛飞一样,刘氏抽不出时间来训斥她,而她也没有机会回一趟花园,看一看那棵梧桐树。 裴清荣也不追问,只是说:“我倒有个好消息,听不听?” “什么?”戚时微隐隐有了预感,抬眼看他。 裴清荣含笑逗她:“叫声夫君,就告诉你。” 戚时微红了脸,见裴清荣仍笑吟吟盯着她,忍不住拍了他一下。力气不大,裴清荣却顺势把她搂进怀里,顺便从袖中抽出一张整齐叠好的纸,放进她手心:“喏。” 果然是豆绿的身契。 “你怎么说的?”戚时微有些担心,“有没有……” 有没有被为难? “没有,”裴清荣被她逗笑了,狐狸般纤长卷翘的睫毛微微眯起,琥珀色的眸子盛着笑意,“我只是说,这丫头伺候得很合我心意,将来未必不能提成通房,便来乞身契一封。岳丈也是男人,很爽快地给我了。” 戚时微表情一滞。 “傻姑娘,”裴清荣一直观察着她表情,揉了揉她发顶,“都是编了哄人用的瞎话。” 他总是这样,见戚时微一脸纯良,就忍不住坏心眼地想要逗人,想看她露出在意的神情,但一看她真的动了情绪,哪怕只有一星半点,又忍不住心疼,恨不得添了百倍十倍的小心,把人给哄回来。 回府的整整一路,裴清荣都在哄人。 “好了,” 14. 第 14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清晨,两人都起得很早。 新婚只有三天假,裴清荣今日该回太学念书了,太学在城西,离侯府有些距离,因此天还没亮时他就起了。戚时微睁眼时,雕花窗棂透过一线熹微的晨光,外间传来细微的窸窣响动,没有点灯,室内仍是昏黑一片。 戚时微借着那线晨光挑开床帐,见裴清荣已经起了。他身上穿了深蓝的生员袍服,分明是千人一面的直腰宽袍,穿在他身上却格外合身似的,每一根线条都服帖,衣袂飘飘,风流儒雅。 裴清荣在她手上轻轻一按:“你今日不必请安,再睡会儿。” 裴府只有初十、廿十与三十须至正院请安,其余时间都不必去,他是有意没叫戚时微,不料她觉浅,还是醒了。 “那怎么行,”戚时微还是起来了,从一旁拿了腰带递给他,又拿过一个小漆盒,“里头放了顶饱的点心饽饽,这时节也不会坏,你一并拿了去,省得没时间吃早饭,坏了肠胃。” 裴清荣望着她,有些怀念地笑了笑。 那眼神太深,戚时微抬眼看他,目光有些茫然。 “唔,”裴清荣随口择了个家常话题,“豆绿的事,你预备怎么处置?” “九郎看呢?”戚时微问。 “全看你,”裴清荣道,“你想好了,跟我说一声就行。” “卖了吧,找个正经人牙子来,不要卖去那等脏地方。”戚时微道。 豆绿这事,不罚就镇不住满院子人,她又是新妇,没那许多功夫同豆绿来回斗法。其实要整治人的法子有的是,但到底主仆一场,她也做不到像刘氏一般磋磨人,光是想想就觉得心惊,索性卖出去得个清净,也能免得其他人被豆绿带坏了。 “都听你的,”裴清荣一点头,“你我夫妻一体,家中的事,本该由你决定。你叫石青去管家房,要他们安排人牙子来就行。” “好。” 说话间,裴清荣已经系了腰带,拿过食盒,戚时微跟着他到了外间。 “别送了,”裴清荣道,“你今日在家也要忙碌,趁还没天亮,再回去睡会。” 戚时微笑笑:“我看着你出了门就回去。” “……好。”裴清荣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柔和起来,“我酉时回来,在家用晚饭。今日是十五,我逢初一十五茹素,不沾荤腥,厨房自有份例,你自摆饭就好,不必等我。” “好,”戚时微道,“不知是有什么讲究不是?我也跟着吃一天斋好了。” “不必,我是因曾在佛前发过愿,故而吃斋,不碍你的事,”他目光在戚时微腰身上比量一下,笑着说,“你太瘦了些,好好吃饭。” 清晨的时间太紧,裴清荣都来不及在家用饭,小林已经候在院门外,他又催一遍戚时微回房歇息,便匆匆转身出去了。 因是刚过门的新妇,戚时微也不敢太晚起身,怕显得懒怠,短暂地睡了个回笼觉,辰初便梳洗整齐了。 早饭很简单,是百合莲子粥,再配些点心酱菜。戚时微喝了碗粥,忽然想到什么,问石青:“你叫人去厨房问问,素斋的份例是什么,免得晚间来不及。” 素斋通常是有人生病了才要,因怕病人积了食,多半是一味的清淡朴素,份量也不多。裴府的份例算得俭朴,吃饱是足够的,但和传闻中的侯府豪奢沾不上边,对子孙管束也很严,不许随意要份例里没有的东西。 年后就要科举,虽要茹素,也要保证身体,饮食一道不能敷衍,若是厨房送来的份例太简薄,在自家院中炖些滋补的粥汤也是好的。 石青依言叫了桔梗和丁香去问,不一会儿,桔梗来回道:“大厨房的王妈妈说了,今日的素斋是白面馒头、山药粥、笋干和黄芽菜。家中素斋的份例左不过粥一样,点心一样,小菜一碟,青菜一盘,菜色随季节轮换着来,做不得准。” 丁香快言快语道:“又是这几样,已是两月没变过了!” 戚时微问:“厨房不曾换的么?” 丁香做个鬼脸:“大厨房那群拜高踩低的,派头比得上主子了,从来都不用正眼瞧我们院的,嘴上说得千好万好,都是敷衍而已。如今他们送来的都是热的已是万幸了,九爷考中举人之前,十回里倒有五六回是凉的。” “没规矩,”石青板着脸喝了一声,“这些抱怨的话少在外头说,不然九奶奶心慈能饶你,我也饶不得你!” 豆绿被罚的事犹在眼前,丁香一下住了嘴。 石青唱了白脸,戚时微便唱红脸:“既是第一回,又是自家院子里,这一回就罢了,下次不许了。” 丁香和桔梗都唯唯应是。 戚时微又安抚几句,给了赏钱,让她们两个欢天喜地下去了。 室内只剩她和石青两个人,戚时微皱了皱眉:“这份例也太简薄了些。” “这也不难,”石青出主意道,“咱们院里就有茶炉子,必是有吊子的,只是不知收哪儿去了。我叫杨柳和梧桐开箱子找出来,再叫两个小丫头看着火,烧个枸杞银耳羹,又简单又滋补。” 戚时微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 石青风风火火出去,同杨柳梧桐找了个小银吊子出来,又在廊下摆了茶炉,戚时微把绣活拿出来,倚在榻上认真做着。只是刚绣了几针,杨柳便轻声过来禀报:“九奶奶,八奶奶来了。” 米氏来,还是为前几日吕夫人说的掌家之事。临近年关,吕夫人要洒扫祭祀、往来走礼,顾不上府中诸事,便一并交托给她们。那一日说定了,是罗氏为主,米氏和戚时微在一旁帮衬。 米氏是个干劲十足的,大清早就来精神抖擞地请她,说有些事要三人商议着才能定,戚时微自然配合,留梧桐守在院中,自己带着石青和杨柳出了门。 三人碰头的地方却不在罗氏的明镜院,而是在米氏的玉笙院,米氏笑吟吟道:“三嫂那处还有小侄子小侄女,吵闹得紧,我这边没有旁人,地方大又清净,少不得尽这个地主之谊了,弟妹可别嫌弃!” 罗氏微微一笑,算作默认,戚时微跟着一低头,轻言细语地道谢。 下人们已等在门口,依次进来回事,戚时微因是新妇,便不发表意见,只说自己初来乍到,要跟着学,一切由两位嫂嫂做主。 米氏见她一脸的乖巧,往旁边一站便真个不开腔了,内心微微一笑,可见这是个实心的葫芦,老实得不行,就算给再多的助力也抬不起来,何况裴夫人哪里是真心要抬举她? 下人们的事就多是米氏与罗氏商议几句便定了下来,再打发人去裴夫人处取对牌。甭管心里怎么想,米氏与罗氏之间倒是和和气气,米氏满脸是笑,一口一个嫂嫂,亲热得不行。戚时微只管在一旁看着,米氏偶尔问她,她便恭谨道:“都听嫂嫂们的。” 米氏心里很满意她的识趣,口里还要说:“你这就是外道了!也罢,看你新妇,必定脸嫩,少不得我和三嫂替你烦忧一回,往后可再没有这样好的事情了。” 戚时微配合地低头微笑。 米氏掩口打了个哈欠,手腕上几个绞丝金镯子叮叮当当碰到一起,霎 15. 第 15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煮了什么?我在院门口就闻见满院的香。”裴清荣掌灯时分才回来,进了房门,就见戚时微斜倚在桌上做针线,窗户开着,廊下的小茶炉上不知炖着什么,咕嘟嘟冒着热气。 “炖了些枸杞银耳羹,九郎爱吃这个吗?”戚时微接了他手上的一小包书,吩咐石青去叫人摆饭。 “我自己来,”裴清荣摆摆手,自去换了衣服,在她身旁坐下,笑道,“不是说了,我吃厨房的素斋就好,不必费那些心思。” “那怎么行,”戚时微认真道,“我今儿打发石青去问了,厨房的素斋拢共就那几样,又不营养,久了都吃絮了。九郎要用功读书,我自然要炖些滋补养身的,不能损了身体底子。” 裴清荣看着她,笑了笑。 戚时微读不懂他的表情,只觉得其中有些温柔,又有些说不出的怀念。对面的眼神太深,戚时微脸上一红,一径儿低了头,不去看他。 裴清荣握了她的手,笑道:“可见阿竹是心疼我的。” 他手心微温,戚时微却像是被烫着了一般,想抽手,裴清荣却仍旧握着,对她微微一笑。 “……科举是何等大事,我自然是盼着九郎一举高中。”戚时微的脸越发红了,硬撑着把话题转回来年的春闱,偏过头去不看他。 裴清荣一笑,也不为难她,转头吩咐:“摆饭吧。” 石青很快带人进来,在桌上摆好了碗碟。裴清荣取过粥碗,视线在桌上一扫,便问:“你的份例呢?” 戚时微想着,他要茹素,自己便跟着用素斋。不然一张桌子上用饭,裴清荣对着一色的素菜,自己这边却飘着馋人的肉香,成什么样子。 她事先吩咐了石青,这会桌上便全是素菜,两人面前都是一样的白面馒头与山药粥。 “九郎要茹素,我也跟着一道,”戚时微说,“这才显对佛祖的心诚。” “不必,”裴清荣道,“我是自己发的愿,何必拉上一个你?心诚与否只在自己,菩萨可没说要强求别人。” 戚时微还没答,裴清荣已经伸手在她腰间比量一下:“再说,你这么瘦,该多吃些,怎么能茹素?佛祖知道了,也要骂我苛待妻子,下一科必不能中的。” 室内没有其他人,戚时微还是脸一红,随即道:“这种话怎么能乱说,阿弥陀佛……” 裴清荣在她腰上一揽,笑道:“所以,你好好吃饭,就是对我的大功德了。” 戚时微抿唇笑了,在他手上轻轻一拍,裴清荣扬声向外间道:“去厨房,给九奶奶再拿一份饭菜来。” * 两人对坐着用过饭,裴清荣问:“今天在家,一切都还好?” “别的也没什么,只是……”既然说到了这里,戚时微迟疑一下。 “怎么了?”裴清荣抬眼问。 戚时微想了想:“我若有些家中的事不解,可不可以问九郎?” “自然,”裴清荣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是两人说私房话的场合,戚时微便壮起胆子,问了一直没能开口的疑惑:“原本长辈们房中事,我们做小辈的是不该问,只是我唯恐不知府中事,犯了忌讳,这才想着问个清楚……” “我知道六娘心思,”裴清荣含笑道,“不会误会六娘。” “那我就问了,”戚时微吞吐两下,还是说,“据说玉娴姑娘有了身孕,报过来后,只叫她按旧例养胎,也没提抬姨娘的事,不知府中的旧例是个什么章程?” 此前请安拜见时,也不见父亲身边的姨娘们,按说姨娘也是半个主子,这种场合理应出来一见。戚时微自己就是庶女,知道高门大户里能有多少暗流汹涌,只不知道裴府是哪一种。又有,裴清荣的姨娘还在不在呢? 裴清荣一时没有作答。他脸上虽无怒色,却也没有笑意,像是冰封的湖面,平静无波,看不清其下深浅。烛火映着他清隽的脸,让琥珀色的眸子更添了些深邃的神秘。 “若是犯了忌讳,也不必告诉我……”戚时微道。 “没什么不能说的,”裴清荣解释的语气依旧和缓,“只是这规矩有些拿不上台面,我方才在想怎么说罢了。” “这规矩倒也简单,凡是父亲身旁的姨娘、通房身怀有孕,都交由母亲好生着人安置,怀胎十月,然后留子去母,”裴清荣轻描淡写的,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家中兄姊,都是一样。” 戚时微分辨出这话里意思后,就是一惊。 留子去母。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背后却含着些杀伐决断的狠辣意味,戚时微甚至从中品出了些血腥气。 虽说主母有掌家之权,这却不是任意一个主母都能做得出来的。一则生下来就让母子分隔,实在有违人伦,二则多半顾忌着夫家的看法。就像刘氏深恶戚家的庶子庶女们,却也没有留子去母,戚家的后院还是有几个姨娘的。 但裴夫人娘家强势,又多年无亲生子,风格就格外狠辣些,誓要铁拳铁腕整肃后院。 效果似乎也很好,裴夫人在家的权威无人敢挑战,就连这样的章程也成了例,无人不知。 裴清荣接着道:“家中只三哥的姨娘是随母亲陪嫁而来,八哥的姨娘是老太太族中表亲。” 裴清荣的姨娘呢? 戚时微抬起眼,却不敢往下问。 裴清荣望见她濡湿而惊惶的眼神,像是看见了只怯生生的兔子,不由道:“别怕。” 他有有些后悔,方才说得过于直接,吓着了她。 裴清荣把人拉进怀里,继续道:“我出生就未见过生母,只是听说她是个胡姬,长相很好看。” 裴清荣长得其实并不很像裴盛,这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好相貌,多半就是随了他未曾谋面的生母,再仔细看,他睫毛纤长卷翘,眸子也不是纯正的黑色,而是略浅的琥珀色,这大概也是生母留下的一点痕迹。 戚时微此刻对着这张脸,却生不出惊艳与羞涩之感,满满都是心疼。她几岁上便没了姨娘,没娘的孩子一路长大要吃多少苦,心中自然知晓。可裴清荣出生就没见过母亲…… 他偶尔对着镜子时,会不会想知道自己的生母长什么样子,现在又在哪里呢? 裴清荣已经住了嘴,见戚时微的眼色,无奈一笑。 出身之事,他一向不避讳,只是也不会在大庭广众公然地讲。前世他越爬越高,有曾有政敌打探出这个公开的秘密,试图给他难看——然后这些人都死了。在戚时微面前,自然是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只是不曾想她 16. 第 16 章 《丞相微时妻(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往后一旬,戚时微照旧去米氏院中,陪两位嫂嫂理事。 说是理事,其实不过当一片乖巧的壁花,不说不动,全照米氏和罗氏的意思来。 米氏轻松之余,心中不免有些轻视:这个新妯娌和她夫君倒是性情相似,都是锯了嘴的葫芦。只是九郎看着还有些聪明,这个九弟妹却是个实心木讷的。 面上,米氏倒还是一派热切,笑吟吟执着戚时微的手送出来,将手上一只镶金嵌宝的镯子褪了给她,叮嘱道:“下个月是老太妃寿宴,你是新妇,可不能打扮得太过素淡了,这个镯子正衬你肤色,就拿去吧。” 戚时微刚要推辞,米氏就按住了她的手,佯嗔道:“好哇,你和我生分了不是?” “这些事本该是母亲看顾,”米氏轻轻一笑,转而道,“只是母亲虔心礼佛,一向不爱管这些的,我做嫂嫂的少不得为她分忧了。我这人也不懂什么巧宗儿,唯一的一点好处就是娘家还算有钱,这镯子你千万收着,不然,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嫂嫂。” 戚时微只得握了她的手,安静柔顺地笑一笑,口中称谢。 “咱们俩是嫡亲的妯娌,不必谢,”米氏拍了拍她的手,道,“只是往后你莫和我生分了,咱们两个年纪相似,我往后还要常来找你说笑玩耍哩!” * 用过晚饭,戚时微就将那镯子拿出来,问裴清荣拿主意。 裴清荣看了一眼那沉甸甸的赤金镯子,一望便知用料扎实,笑了下,问她:“你怎么看?” 戚时微犹豫了下,没开口,裴清荣也不催,依旧很耐心地看着她。 戚时微便小声道:“无事献殷勤……” 后半句她吞了没说,但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米氏对她不可谓不好,然而正是太过热切,反而叫人觉得害怕。她一个刚过门的新妇,没根没基的,米氏却对她好得反常了,浑似个烧热灶的。 且米氏性格风风火火,很是飞扬,那股热切劲儿突如其来,里头的古怪怎么也掩盖不住。戚时微很有些小动物般的直觉,她本能觉得米氏面上圆融,但内里是个强硬的,和人相处也是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且这镯子也是下了本儿的,说不定是有所求,万一她懵懂无知开罪了人,很难招架。 她一人还罢了,但夫妻一体,要是把裴清荣一起拉下水,那就是她的罪过了。 只是不知裴清荣和他兄长的关系如何,故而戚时微没有明说,但听得这半句,裴清荣已经目光洞明,了然笑道:“不妨事,我前些天帮了八哥一个忙,想必是他同八嫂交待了,特意找你来还情。” “哦。”戚时微放下了心,点点头,将镯子往他的方向一推。 “怎么?”裴清荣目光微动,疑问道。 “既是还你的情,九郎收好了才是。”戚时微认真道。 这镯子用料很扎实,上头还嵌了一圈亮晶晶的宝石,不说工费,光是材料就是个一望即知的贵字,难怪米氏拿这个给她。这种一眼看得出价值,又好变现的,最好拿来还人情。 只是不知裴清荣是帮了人家什么大忙,才值当这个。他们小夫妻虽在侯府,然而夫妻两个都是偏房庶出,上头又没有长辈填补,因此手里的活钱并不多,每月的月钱还要俭省些花用,裴清荣拿了这镯子去,手头就能宽裕些。 裴清荣反应过来,摇着头止不住笑:“你看为夫的手粗了些,想必也戴不上这样好看的镯子。” “不是……”戚时微还要说,裴清荣已然笑不可抑,低沉的笑声从胸腔中流泄出来,倒是很好听。 戚时微偏头,看他眼睛微微弯起,亮晶晶的,忍不住拍了他一下。 “给了你就是你的,我还没有连家中娘子都要克扣的习惯,”裴清荣垂下头,在她耳边低声说,“阿竹放心。” 戚时微道:“我在家中,又没甚地方要花用,九郎在外头读书理事,手头需得宽裕些。” 裴清荣不由失笑。 都说至亲至疏夫妻,再亲近的人之间也有小心思。别人家娘子都巴不得将钱袋子攥得紧紧,生怕郎君们在外交际只余勾搭上了什么风流债,恨不能多长出一双眼睛,防贼似的盯着。偏偏自家这个,私房钱都不会藏。 裴清荣知道说了她也不会听,更懒得提什么闲话,在她额头一弹,说:“你收着吧。” 戚时微应了一声,预备将这镯子收起来。 她十指纤长,在灯下被这黄澄澄的镯子一映,愈发显得水葱似的细白。只是那镯子虽是贵重,反倒被衬得粗拙了。 裴清荣问:“这款式你喜欢吗?” 论理来说,米氏实在出手大方,且别人送的礼,自己不好挑三拣四。戚时微说不出别人的坏话,但也实在说不出这镯子的好话——那镯子足有两指粗细,上头嵌着的各色宝石闪得人眼睛疼,价值上倒是无可指摘,只是款式实在有些暴发户气质。戚时微虽说自己手头不宽裕,但也是自小按官宦人家的贵女教养的,懂礼仪知进退,这样的镯子款式不是不好,只是在老太妃的寿宴上戴出去,不那么合时宜。 裴清荣见她不说话,也猜出了八九分,目光中泛起冷然。 米氏是个有手腕的人,还有野心,只是她想上进的心太强烈,故而平日里铆足了劲向上奉承,对平辈和下人们就不那么有心思敷衍。 想必是见戚时微脾性温厚,又不好出头,只随意挑件礼物全了情分,根本没考虑过适不适合带出去——又或者是觉得这礼物的价值对戚时微而言已经绰绰有余了,别的都不用考虑。 思及此,裴清荣轻轻一嗤。 前世也是一样……那时候他还是个一文不名的书生,除去举人功名什么也没有,在家中的处境比如今还要差些。家中规矩重,私下争斗不少,戚时微又是新嫁进来,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也不知道受过多少委屈。 然而还是有人看不惯她,甚至毒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