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青云路》 1. 十一月半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等待今日许久了。 十一月半,是太虚剑宗和藏玉阁每四年一次的宗门大比的日子。 藏玉阁内,内门弟子难得全都翘了课,早早跑到升仙台上,呼朋唤友地占好位置,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此次的获胜者。 外门的仅有少数几个大着胆子偷摸去了,大多坐立不安地往外张望着。授课的长老们无可奈何,干脆齐齐停课,随着众人的高声欢呼,所有人几乎都一同去了升仙台。 比试分为三场:第一场是两宗内门弟子各出八名;第二场则是亲传弟子中各选四名;最后压轴的则是首席之争。 上一届宗门大比是在太虚剑宗举行的,前两场以微妙的一胜一负告终,可惜由于崔珏剑快一着,最终还是花落东道主了。 是以藏玉阁众人摩拳擦掌,勤于修炼,苦盼这四年许久,终于等到了一雪前耻的机会。然而世事难料,今年竟然又是一胜一负,于是这场比试又胶着在两位首席身上。 毕竟是本土作战,藏玉阁的弟子气势尤为高涨,他们坚信,四年河东、四年河西,这次周师姐肯定能把崔珏那个面瘫打得落花流水。 “喂!你们不要太过分,我们太虚剑宗的人还坐在这呢!崔师兄是面瘫,你们少阁主难道就是什么温柔可人的吗?”姚瑛气恼地回怼过去,还不忘拉过一旁的崔晚折。 “崔师弟,他们如此编排你兄长,实在可恶,你怎地不生气?” 崔晚折似乎没有留神听她的话,愣了半晌,才喃喃自语:“周姐姐确实是个最温柔不过的人。” 姚瑛不可思议地猛回头看他,却发觉他玉白的面颊早已浮上了艳丽的红色,眼睛发亮地紧紧跟随着台前的周南絮。不由大感晦气:“瞎,我真是犯蠢,同你说什么?你满心都是你的好姐姐,哪还有亲兄长半点落脚的地?”随即阴阳怪气冷哼一声,挤开他扎进另一处了。 围观的顿时乐成一团。 终于周南絮和崔珏一前一后飞身登上了升仙台。两人俱是一副好容貌,偏偏还都面无表情冰着一张脸,相对之下,竟生出几分照镜子的奇趣。 太虚剑宗的一位长老便摸着胡须,笑眯眯调侃:“一对璧人啊。” 旁侧立即有人应声:“可巧二人的剑还是一对呢!” 台下的纷乱自然影响不到台上的人,作为宗门首席,无论是周南絮还是崔珏,早都习惯了被无数聚焦的目光和嘈杂的声音淹没。 因此他们神情不动,眼中只有对方和对方的剑。 看不清是谁先出的手,待弟子们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你来我往打成一团。 崔珏的剑式最快,往往能在众人惊呼中及时回防住对面难以预料的剑招,然后乘势进攻。他极少变换剑招,重在用最基础的招式见招拆招,从而以不变应万变。 而周南絮恰恰相反。她剑式繁杂,出剑奇诡,即使是精通各式剑招之人,也不得不在她密集如雨的攻势下,狼狈应对。况且她剑道走的便是锐利凶险一途,一旦被她的剑锁定,迎面而来的必定是险象环生的局面。 故而就连四年前以天才之名在修仙界同辈中风头无两的崔珏,不过只是堪堪险胜,彼时他平日里高洁的外表已然沾满了血污,精致的道袍也破烂得不像话。周南絮却除了发丝以外,分毫不乱。一时间,倒是让人辨不分明谁才是那个赢家。 眼下又上演着熟悉的一幕,古怪的是,崔珏竟然出奇地开始变幻剑招了,而周南絮却似乎强行压制自己只以基础剑招格挡。一来一回下,周南絮的外衣新添了几道口子,崔珏尚如清风明月,秀洁不可攀。 但是周南絮完全不见慌乱,依旧稳当地回防、进攻、回防、进攻…… 许是因为她走惯了险道,对崔珏攻来的剑招多了然于心,只是先前一时半会儿还未曾适应崔珏比先前更快的剑式,应变得有些力不从心,跟上节奏后,逐渐开始反制崔珏。 终于一声脆响,周南絮挑翻了崔珏的照影剑,而她的寄雪正紧紧贴于他的颈侧。 一瞬间的寂静过后,随即爆发出激烈的欢呼。 周南絮利落地收回剑,难得打得如此酣畅淋漓,她久违地露出一抹真切的笑:“你的剑越发快了。” 崔珏催动灵气,照影在其牵引下顺势飞身而来,他精准地握住剑,将剑入鞘。闻言,也抬头静静凝视了她一会儿,目光又移至寄雪,嘴角微微扬起,语气十分认真:“你也很好。” 转身下台时,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兀地顿住,侧身偏头,却不看她,只看着地,轻声道:“我很期待下一个四年。” 周南絮有点愣怔,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刚才打得太拼了,以至于累到两眼昏花,竟然看见崔珏耳朵红了。但很快便有一群人围上来,她立即将疑惑抛之脑后。 宗门大比结束后,诸位长老正在介绍游学大会的事。周南絮听到这里,便知道接下来与自己无关了,于是起身走向主殿。 藏玉阁的主殿内。 一位面容清隽的男子高坐于殿首,大殿内依次排坐着几位气质典雅飘逸之人。檀香袅袅,氤氲出一片静穆。 未及周南絮低头行礼,左侧的一位秀丽明媚的年轻女子温柔出声:“阿絮来啦,我都听说了,今年崔珏可输给你了。看来我们阿絮剑法又增进不少。” 右边对坐着的白须老人也捻着茶盏,和蔼微笑:“絮丫头向来勤于修炼,这场比试赢了也不稀奇。” 旁侧的一个外表粗犷的男子随后哈哈大笑几声,对着众人挤眉弄眼:“剑宗的那群老东西这下可要气坏了,整天吹嘘他们弟子的剑法如何如何精妙,谁料连首席都被咱们周师侄压着打。以后我但凡再见着那些家伙,也要好生同他们说道说道咱们周师侄的这手好剑。” 说着满饮一杯酒,大呼解气,得意洋洋:“崔珏这小子和周师侄比,可还差得远呢!” 周南絮行过礼,在殿内侍从临时添置的座椅上腰板挺直地坐下,方才得空回复长老们不绝的夸赞:“长老们过奖,崔师兄剑法深厚,弟子从中所学甚多。” 闻言,首位上久不言语的男子方才浮现了满意赞许的笑:“不骄不躁,可。” 周南絮低头:“父亲谬赞。” 张之涯严肃道:“按说你今日劳累,更兼赢了比试,也该放松片刻。不过我以为倘若有余力,还是修炼为上,不可懈怠。” 先前的那位温柔女子随之皱了皱眉,有些不满,正要出言反驳,却被另一名意态潇洒闲适的男子摇头示意,然后她想到什么,神 2. 真相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戍时。 周南絮睁开了一双眼,神情冷淡地取出寄雪,飞身前往大殿。殿门紧闭,夜色飘摇间,寒风席卷而来,树叶沙沙作响。宗门内一片死寂。 她果断轻手轻脚绕至后门,正要借后门处的矮墙翻身入里,却警觉地捕捉到微弱的声音正从地下传来。惊讶过后,周南絮冷静地催动灵气小心翼翼查探脚下,同时时刻注意周围的动静,整个人紧张得几乎绷成一张弦。 当灵气探到墙外的一棵老树下时,竟然消失了。 周南絮立刻判断出树下是空地,大概还布着什么特殊的阵法,可以阻断灵气流通。她思索了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决意下去看看。 周南絮取出隐身符贴在身上,安全起见,又握住一枚灵髓玉补充灵气。如此,纵然有隔绝阵法阻断外部灵气流入,待她体内灵气耗尽后,单靠灵髓玉内部储存的灵气,她尚能支撑着逃出。 周南絮蹲下身,将手贴于树脚下松软的土面,一点一点摸索,终于摸到凸起的纹路,她细细辨认后,发现是阵法。于是再次催动灵气点亮阵法,眨眼间,她就掉到了地下。 幸好入口处无人看守,而她及时稳住身形,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地下的空间比她想得要宽敞许多,恍如又一座大殿,陈列摆设竟分毫不差,只是没什么装饰,十分朴素。她回忆着大殿的方位陈设,穿过若干扇形小门,一路竟然毫无一人。 直到路的尽头指向一座硕大的圆形水池,里面泡了数十来人,远远望去,乌压压的一片。 周南絮恍惚感到头部被什么铁器猛然击中一般,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素日无悲无喜的面容好像逐渐破碎的面具,瞳孔也不受控地放大。 她僵在原地不敢再往前,害怕眼前的一切随着自己走近的步伐,一步一步证明自己的确身处现实,而非什么可怖的梦境。 红得发黑的血,红线虫似的,密密麻麻附在瞳膜,让她除了血,视野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东西。 周南絮几乎是强行忍住作呕的欲望,还有瘫软得快要支撑不住的身体。她想要深呼吸一口气,冷静一点,但悲哀绝望地发现空气里全是浓厚的腥臭,带着腐烂的气息。 那些人软骨头似的栽倒在水池的各个角落,胸口以下全都浸在水池——不,已经不能称之为水池了,是血池。 血水浓稠,导致她看不清水下的景象,也无从分辨血液从何而来。然后她像锈蚀的器具,生硬地一点一点偏头,直勾勾盯着池边同样硕大的玉盘。 玉盘上随意堆积着的,满满都是血淋淋的灵根。 周南絮突然就知道血是从哪里流出的。 明明对于修士而言,灵根被挖不下于普通人剔骨抽髓。其珍贵程度毋庸置疑,可在这玉盘中,却仿佛什么不值钱的腌臜。 如果真的只是腌臜就好了。周南絮麻木地想。 水池中的血游蛇一样缠绕着他们。泡在池中的人眉目紧锁,仿佛沉溺在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只有面部痛苦的神情和时不时抽搐的肌肉透露出尚且存活的生命体征。 周南絮不由自主压抑着呼吸,步履迟缓地走上前,她似乎听到有什么奇怪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嘶吼,她感觉动作越来越滞涩,好像有东西在阻止她继续靠近。 当她终于要弯腰凑近那些可怜的人时,一只手突然从她背后按住了她的肩。动作看起来轻飘飘的,但却好像有着实质的重量,让她动弹不得。 “你不应该来的。” 周南絮垂落的碎发遮住了眼睛,脸顺势掩入阴影之中,声音微乎其微:“不该来阻止您的好事吗?” 她一点一点直起腰转过身,空洞洞地望向背后清隽的男人:“父亲。” 张之涯完全没有半点被发现的惊怒,甚至语气平淡得一如既往:“你无须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灵根非我强求,你今夜所见也并非全部,甚至这些灵根也不是为我所用。” 周南絮轻声问道:“那您告诉我,事实是什么?” “他们都是自愿的,阿絮。”白薇不知何时随着一众长老急匆匆赶来,她的面容依旧是那样温柔,此刻还流露出浓重的哀戚,“阿絮,过来吧。不要再问下去了。” “过来吧,阿絮。”熟悉轻柔的呼唤声使她的心下意识为之一颤。 周南絮满目茫然地扫视过对面的每一个人,这些都曾是她心中德高望重又和蔼可亲的长辈。但身后的血池,却无声提醒着她,他们分明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恶鬼! 张之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良久才皱眉失望地瞥了她一眼,转身:“走罢,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你既然一意孤行要掺和进来,就随我来。” 白薇立刻变了脸色,激烈道:“阁主……”话未说完,就被身旁早有防范的赵回眼疾手快下了禁言咒。她恨恨地剜了他一眼,哀求地注视着周南絮。 周南絮偏头避开了她的目光,沉默后终究选择跟上去。 回到地面上后,一行人悄无声息地相继在议事厅内入座。 周南絮执拗地盯着前方的张之涯,无声催促。 而通向偏殿的门突然被打开,带头的十分眼熟,她定睛一看发现是张之涯身边的随侍。后头跟着的一串,大概都是普通人,并不像修士,个个面黄肌瘦的模样,穿着破破烂烂,条件好些的,布衫上也有随处可见的丑陋的补丁。偶尔混有一两个容貌清秀,衣装整洁的。 那随侍引着人排好,方才行了礼,恭敬地垂手侍立在一旁。 座中先前神情最闲适潇洒的陆远亭此时也严肃着面容:“少阁主以为这些是什么人?” 周南絮愣怔地看去:“缺衣少食的普通人。” “不,他们都是修士。”陆远亭平静地否决了她,“他们都是未开化的修士。” 周南絮瞬间联想到水池中乌泱泱的人头,还有堆积成小山的灵根,悚然一惊。 陆远亭不等她反应过来,继续自顾自说道:“修仙界已多年无人飞升。灵气稀疏,资源匮乏,修士想要在修炼一途走得长远,就避免不了同人争斗抢夺。即便是大宗门世家,也难免有资源紧缺、分配不均的情况。宗门世家尚如此,何况底层之人呢?” “是以数年前,少阁主还未降世之时,有位尊者提出,可借未开化的足龄修士灵根一用,将其炼化以补自身。” 周南絮突然感到齿冷,脑袋昏昏沉沉。 “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好运,生在富贵无缺之家。有的人生来不幸,可能直到生命最末都没有机会得知自己生有灵根。而有些人测出了灵根,却因家境放弃修炼,或者早已过了开化的年纪,最终与修炼无缘。” “对于这些人来说,灵根不再是珍贵之物,甚至会成为一种负担,因为修士随时可以剥夺他们的灵根,炼化为自己的力量。” “当年那位尊者提出的时候,正值散修肆意虐杀掠夺普通人之际,因此他认为与其日日防贼,不如由我们自己接手。由各大宗门世家暗中安排人手查验符合情况的未开化之人,然后一一与其言商,倘若对方愿意,我们会保障包括他们家人在内衣食性命无忧;若是不愿,也绝不强求。” 周南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一面冷酷地想:既如此,都是你情我愿双方共赢的好事有什么不可的呢?一面似乎又有一个声音从心底深处大声疾呼: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倘若连灵根都能沦为一场交易,人又与猪羊何异? 她眼底渐渐泛上血雾,脑中一阵尖锐 3. 游学大会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自宗门一事后,周南絮只身来到了四大洲的枢纽——集灵小镇。略作观望后,她便在一家名为月上梢的客栈落脚。 除却往来便利,她选择集灵小镇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明年四月份的游学大会。 游学大会每五年一届,按说以她的年纪,怎么也该参加过几回。可偏偏前些年,张之涯对她管教极其严格,诸如游学大会一类,他向来嗤之以鼻,认为“磋磨光阴”。周南絮本也不喜外出,便成日里只闭门修炼。偶尔出行,也不过应约去太虚剑宗同崔珏比试。 因此,她竟然连个大概章程都不懂。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其间崔珏带着崔晚折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找上门过一回,但得知她心意已决,绝无可能装作什么都未发生那样回到从前,便沉默地走了。她猜想,他大抵是对她这个从小到大唯一的竞争对手失望透了。 所以之后只有崔晚折一人前来探望她。 集灵小镇正处山脚,还未至十二月,已经纷纷扬扬飘起了细碎的雪,像洁白的柳絮。 周南絮清闲地捧着热茶,白汽蒸腾着,仿佛在摩挲她如玉的脸庞。天寒地冻的,路边的商贩都鲜少出没了。客栈生意也冷清许多。 月上梢的管事正有一搭没一搭同小厮闲聊,瞅见外头落雪了,顺势将话头扯到这雪上:“十二月的雪都是北边儿来的,马上啊,再等几个月,到了明年开春三四月份,来的就是南边儿的雪了。” 小厮擦着桌子便笑了:“南边哪来的雪?您又糊弄人了!” “诶呦,怎么没有?你见过柳絮没有,那就是南边儿的雪了。南夷的雪景可是一绝,也就咱们镇儿挨着,柳絮才过得来,再远就到不了了。” 周南絮一愣,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搁下茶盏,回楼上的厢房了。 小厮偷眼觑着,直到人影完全消失不见,才凑到柜台前悄悄询问:“孙叔,这姑娘来了几日,怎么整天儿地不吭声?” 管事的孙叔闻言卷起账本不轻不重敲了他的脑袋,笑骂道:“你这混小子,还多管闲事起来!人家姑娘一看就是哪个大宗门出身,用得着你瞎操心。咱们镇儿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一块砖头砸下来,十个里面保不准有七八个仙人,你可管好嘴,别哪日开罪了人都没个数。” 小厮立即笑嘻嘻地应声跑远了。 周南絮就这样安安稳稳呆了几个月,直到第二年入了春。 正是阳春三月,天气和暖。 周南絮却半点观花赏景的闲情逸致都没有。因为她昨日刚得到一个消息——崔晚折铁了心要同她一起去参加游学大会。这原本并不碍着什么,倘若崔晚折不是个没灵根的普通人的话。 周南絮也绝非嫌弃崔晚折是个拖累,恰恰相反,倒是她自己如今修为半废,实在是忧虑照顾不周,连累崔晚折遭罪。 她正倚窗愁楚,忽而一阵清澈如流水的声音淌过:“这位道友,不知可否方便拼个桌?” 周南絮一愣,顺势沿着对面裸露的洁白劲瘦的手腕,缓缓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秀丽明亮的眼。 这少年着一身殷红色金丝暗纹团花长袍,腰间坠着一枚水仓色白玉雕花佩,神情懒散随意地把玩着玉牌,自有一派说不出的潇洒意态。 “请。”周南絮余光瞥见附近早已满满当当挤着各色宗门子弟,便应了下来。 茶过半盏,已有些冷涩,周南絮干脆要起身回房。 “道友也是要参加游学大会的吗?” 周南絮不料这人突然发问,微怔:“是。” “那可巧,不若我们一道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这少年清朗地笑了,又补充道:“在下江雪烛,敢问道友姓名?” “周南絮。”周南絮先是礼节性报上姓名,才歉意道:“同行恐怕不妥,我已有同伴。” 江雪烛若有所思:“这样啊。但我想,多一个同伴便多一重保障。周道友若是信得过我为人,日后有什么需要,我必定竭尽所能。” 周南絮委婉拒绝了:“多谢好意,只是我那同伴不通修行一道,还是不麻烦了。” 江雪烛根本不为所动,甚至反问:“道友对游学大会又了解几分呢?如若不清楚其中明细的话,免不了要多生事端。至于那位不能修炼的同伴,也不妨事。我自认修为在同门中也算过得去,假使遇险,多我一个,也多一份保全你那位同伴的把握。” 确实正如他所言,崔晚折好端端的说要与她同行。以前就罢了,如今在陌生的环境,她实在没把握保得住他。 也不知道崔氏怎么放得下心,让修炼出了差错的半残和完全不能修炼的病秧子结伴? 游学大会她必然要去的,错过这次又要再等五年。崔晚折也不能丢下不管,他下定决心的事无有不成的。 江雪烛似乎看出她有所动摇,递过一枚身份牌,乘胜追击道:“道友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三清观吗?” 三清观作为中域三大派之一,向来清名在外,门下弟子多如皓月君子,端方自持。 周南絮验了身份牌,又有三清观作保,不免抛下最后一点隐忧:“那便如此吧,日后还请道友多多担待了。” “很好,先打入内部,往后再要督促她飞升就容易了。”一道古怪冰冷的电子音莫名传出。而周南絮竟毫无所觉。 江雪烛悠然在心中默念:“不急,早晚的事罢了。凡我想要的,可从未失手过。”他垂下眼睑的一瞬,顺势掩去轻慢的神色,然后抬头注视着周南絮,微微地笑了。 转眼四月春光明媚,集灵小镇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平日里甚少见到的各宗门精英子弟,也难得齐齐相聚于此,呼朋引伴,神采飞扬。 小镇的居民们或得意地同外地人夸夸其谈游学大会的盛大,或携着总角小儿拘谨地在一旁艳羡地观望着半空中来来往往的的仙人。卖货郎的吆喝声,少男少女爽朗轻快的哄笑吵嚷声,杂成一团。 月上梢的大堂内。 周南絮眉头紧锁地盯着桌案上的小册子,而崔晚折则期期艾艾地偷眼斜觑着她。江雪烛坐在二人对面,斜倚着窗户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外头。 突然“啪”地一声,周南絮面无表情地合上书册,吓得崔晚折一个激灵,紧张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周南絮沉吟片刻:“没有,流程地点我都大概知道了。就是每次分组都要抽签一事,属实棘手。我倒无所谓,总归四大洲都要走一遭的,只是你却难办,倘若不巧你一人独行可如何是好?” 崔晚折听完却松了口气:“这无妨,我家早已着人疏通一二了。如此,不论周姐姐去往何处,我都能跟随其后。” 江雪烛闻言,侧目打量了他一番,又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周南絮心知他恐怕对崔晚折身份有所猜疑,但又为保险起见,无意坦白,只好遮遮掩掩透露出两人的宗门所在,充作是门内普通弟子。 江雪烛面上自然是欣然接受了,心里如何想却是不得而知。 不过周南絮也顾不得这些了。她与崔晚折身份特殊,尤其数十年来几大洲域与宗门间关系越发微妙,她不得不多加小心警惕。 三人互相认识后,又大致熟悉完流程,便抬脚往集中地赶去。 小镇中心早早搭起了一座圆台,台下乌泱泱围满了人。直至午时,阵法才堪堪开启,却不同以往微弱的灵光,传送阵一时间光芒万丈,充盈的灵气倾泻而出,顿时席卷了整片区域。待白光渐渐黯淡,模糊的人影方显露人前。 带头的是两名年岁相差无几的女子,一个气质冷凝、面若冰霜,身量极高,偏又着珊瑚红雨花锦描金莲纹法袍,愈发显得艳丽中带着一股凶煞之气;一个恰恰相反,面容温和平静,连嘴角的弧度都仿佛尺量过一般,分毫不差,月白色的长裙更使她如隔云端。 二人身后依次排列着十来个修士,大概是随行的护卫。 周南絮冷静地在角落中有意打量周围人群,努力辨识着他们各自道袍上的纹样以对应其代表的宗门。 崔晚折好奇地朝台上看:“周姐姐,你认识她们吗?” 不及周南絮回答,旁边一个青年人就惊讶地回过头:“西府的谢琳和孟观棋这两年可是名声愈显,隐隐有和三山的徐霜吟一较高下的意思,你竟不知?” “徐霜吟?”崔晚折语气犹疑。 这青年人更是瞪大了眼睛,硬生生挤了过来,费力地抬手指向前排最边角的位置:“喏,那边紫衣服臭着脸的就是了。” 比划完,这人又咂巴着嘴感慨:“你说这些个天之骄子怎么一个个都喜欢摆着脸,成日里也没个笑影儿,一个崔珏,一个徐霜吟,那边的谢琳,真是好生无趣。” 然而他右侧却传来一记嗤笑:“这就是你外行了。你看话本子,厉害一点的修士都是这样的,人家这叫高岭之花,你懂什么!” 青年人正要反驳一二,忽而头顶上空乌沉沉的一片,原来是一只飞舟。那飞舟通身是上好的器材打造,宽敞奢华,数以万计的灵石源源不断地投入其中,为飞舟补充动力。如此气派,就差把金光闪闪的富贵二字刻于顶上。 “叫诸位久等,是又安 4. 路秋早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我总不愿叫你为难。”崔晚折声音轻柔,漂亮的眼睛如温润的玉石,直直注视人时,眼里总像有钩子,难免会叫人生出几分自己仿佛是他的全部的错觉。 周南絮一本正经点点头:“话说得很好听,如果前两天你没有犟着非跟我一起去游学大会,就更好听了。” 崔晚折顿时眼神游移,脸上飞出两道红霞,随即突然站起来,像个偶尔也会无理取闹的乖孩子,大声嚷嚷着:“好啦好啦,不要说了。这木剑你留着吧,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收回去的,周姐姐不要,就丢了罢。” 念叨完也不及周南絮阻止,就急冲冲跑出去,转身关门时只留了道不大不小的缝隙。他弯着腰刚好把脸挤进缝隙,难得孩子气地做了个鬼脸,语气酸溜溜:“我不如哥哥,不能习剑,周姐姐看不上我这个人,连带着不要我的东西也是有的。” 说完就“啪”一声严丝合缝阖上了门,人一溜烟儿走了。 周南絮脑袋发懵,嘴巴开开合合几次,想要说点什么,却半句也插不了嘴。 她琢磨了半天,又不想真惹得崔晚折不快——虽然俩人都心知肚明刚刚那一出闹剧做戏的成分很大,可她向来在这些小事上总是心甘情愿纵着他;况且她细细思索过后,觉得他说得确实有理,于是便心存感激地收下了。 眼看着天没几个时辰将将要泛出鱼肚白了,周南絮懒得再躺下,干脆回榻上盘腿修炼起来。 她静心凝思,双目紧闭,明明身处黑暗之中,银白色的光点却一个接一个亮起,密密麻麻,继而连成一道道丝丝缕缕的线,隐隐淬着幽蓝的光。 这些线如蜘蛛吐出的丝,紧紧黏在她身上,随后争先恐后钻进她身体中,朝体内的灵根涌去。修仙界常说的灵根往往泛指修士根骨,修炼即是通过吸收灵气然后运转,使灵气周转至全身,从而净化润泽身体、强韧根骨。 然而由于灵根资质不同,各人能吸收的灵气以及对灵气的感应灵敏度就有所差异。 资质差者如普通凡人,完全不能感应到灵气的存在,而感应不到灵气更毋庸提吸收炼化了;好一点的即便吸收了,也不过贫瘠的一点,根本无法运转,不过较之常人身体康健些罢了;最好的自然是天灵根——周南絮正是如此。 对于天灵根而言,吸收灵气并加以炼化,仿佛呼吸喝水一般,是最寻常不过的容易事。 灵气源源不断吸收进身体中,运转几周后总有大量多余,因此便需要丹田来储存。如道教所言,人体有三丹田:两眉间者为上丹田,心下者为中丹田,脐下者为下丹田。 而修仙界通称的丹田则是下丹田。 丹田储存的灵气越充盈,修士施展法术便越信手拈来,自然流畅。尤其如剑法一类,杀气愈重,攻击力愈强,愈需要大量灵气来支撑。光靠剑法精湛,只可短斗片刻,拖久了必然会落入下风。 因此对于修士而言,丹田的重要性更甚于心脏,只要丹田完好无存,即便心脏受到重击,也能分出灵气形成保护修复心脏的屏障。 至于灵根,则是修炼的根基,比之丹田又更重要一层。若灵根被毁,灵气就无法入体,丹田内的灵气只出不进,一旦耗尽便与凡人无异。 此外,如果想在修仙路上走得长远,只闷头修行是绝不可取的。长期以往,灵根的资质便会退化,修炼也会滞涩受阻。唯有择道,继而渐生道心,终而证道或者破道,方可得道升仙。 修仙界大道三千,人各有道。受历代飞升的仙人影响,常见的有无情道、有情道、众生道、长生道,凡此种种,不一一列举。由于飞升者中以无情道最多,是以从者甚众。 然而跟风者虽多,成功者却屈指可数。 毕竟人是一种感情动物,很难真正做到对众生万物无情。早年心狠手辣者有杀妻证道,以求飞升的,反倒为天道所厌弃,在证道渡劫的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中被劈得神魂俱灭,连轮回也入不得。 此后,人人自危。一时间弃道重修者繁多。 周南絮和崔珏是如今少有的仍在坚持无情道的。 然而,追根溯源,一来由于二人性情与根骨是天生走无情道的好苗子;二来修仙界多年无人飞升,作为上域唯二的两大顶级宗门,诚然生出了紧迫感。 周南絮与崔珏又是最有希望飞升的继承人,所择之道正是两派掌事者几番商议后慎重做出的决定。 这决定既是眼下最佳的选择,同时也是一场豪赌。以条件最为艰苛的无情道赌一丝飞升的可能与希望。 可惜就在周南絮势头高涨,终于从多年的平手隐隐有压过崔珏之势时,她突然扯去了昔日的蒙眼布。血淋淋的真相倒底让她畏惧而退却了,她作为修士的骄傲与原则也不允许她无视道路两旁的枯骨,理所当然地踏上升仙台。 于是周南絮的道心几番摇摇欲坠,终于裂开缝隙,碎了。 破损的道心尚可缝缝补补,而她当时神魂震颤下却直接否定了过去走过的所有道路。因此道心碎得七零八落,完全不成形了,只乱糟糟浮在丹田内。 正如此刻,灵气汹涌地没入周南絮体内,环绕着灵根周转三圈后,自然而然被纳入丹田中。 但碎裂的道心本能地吸收了大量灵气,意图再次拼合起来,修复弥补自身,却终因周南絮尚且迷茫无所从的内心,几经拼合成型后又一次碎裂。如此反复,直到丹田内的灵气消耗殆尽。 周南絮的额头慢慢布满汗水,面部渐渐显露出痛苦的神情,直到外头鸡鸣,一声悠远绵长的鸣钟随后传来,她方才大梦初醒一般,猛地睁开眼,急促地喘着粗气。 头昏脑涨中,她恍惚地望向窗外,喃喃自语:“天亮了。” 鸣钟响起后,整个小镇都随之苏醒。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乱如麻,修士们都来来往往 5. 卫昭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向来不擅长对付这种自来熟,尤其还是个小姑娘,她免不了想到自己宗门内的师妹们,语气顿时和缓许多,还带着一丝僵硬的温柔:“周南絮。” 说完便习惯性沉默了,但又犹疑着要不要再找补两句,以免小姑娘觉着面上难堪,下不来台。可显然她想多了,如果说自来熟也有等级划分的话,路秋早无疑是站在顶端的人物。 因为她已经可爱地眨巴着眼睛,凑得更近了,几乎要同周南絮脸贴着脸。 周南絮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馥郁的香气,甜蜜蜜的,和她整个人似的。周南絮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一时间竟僵在了原地,不敢轻易动弹,生怕完全贴上去,闹得两人尴尬。 路秋早若无所觉,神态娇憨:“周师姐平日里不喜出门吗?我怎地从未见过?” 崔晚折抿着唇,松开了自己一直挽住周南絮的手,转而轻轻拈住她垂落的一角柔软的衣袖,委屈道:“周姐姐,风太大了,又嘈杂,吹得我头疼。” 旁边两人心中登时有几分莫名的微妙,隐隐感到这是在指桑骂槐,齐齐盯住了他。 周南絮却并未察觉三人间的暗涛汹涌,立时侧过脸看他,见他脸色确有些苍白,下意识伸出手想替他揉揉,但又觉得不合适,手便悬在了那处。 崔晚折不消她说,就猜到她心中所想。于是他小心翼翼牵过那只手,握在手心,然后微微斜倚着身子靠过去,将半张脸埋进周南絮的肩膀,声音模糊不清:“没关系,这样靠一下就好。” 此时路秋早与王又安岂能不知他的心意,暗暗鄙夷他装乖讨巧,但面上总不好如此,只能笑眯眯作关切道:“既如此,那我们不便打扰了。此去东洲,大家往后相处的时日长了去了,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 王又安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微微弯起——明明这脸倒生得清俊,却因这双眼睛反增秀美,连面部的棱角都柔和了几分。 他笑得像只狐狸:“崔师弟身子弱,就劳烦周师妹多多照看了,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找师兄,师兄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说完还有意冲周南絮眨眼示意,然后老神在在地走了。 路秋早看不惯他拿腔拿调,满脸恶寒地搓了搓胳膊,努着嘴跺了跺脚:“这说话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随后她转身轻快地同周南絮打了个招呼:“周师姐,等下了飞舟我再来找你,到时候介绍你认识认识徐师姐。你们这样像,肯定聊得来!”接着一路兴致冲冲嚷嚷着“徐师姐徐师姐”,小旋风一样地跑远了。 周南絮感到耳边终于清净下来,不由松了口气。随即若不经意地打量着船上一圈人。 大概数十个的样子,除去认识的王又安和刚刚的路秋早,也就那边同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徐霜吟是知道的,其他便…… 周南絮突然愣了一下,对面有个陌生弟子疑惑恍惚地打量着她,见被发现也毫不忸怩作态,反倒大大方方友好地冲她抱拳一礼。 周南絮辨认出那衣服式样是西府的怀微宫,一边回礼,一边暗道自己应当与这人从未有过交集才是,总不该认出她来。 而江雪烛亦不知何时凑过去,恰巧正与他们一行人谈笑风生。注意到她的视线,也只是在与人聊天的间隙随意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点头示意。 会说话的人真是到哪里都如鱼得水啊!周南絮默念道。随即又低头看了眼崔晚折。他之前虽有装的成分在,后来也确实疲乏了,竟就势睡了过去。一点防备心没有可怎么好? 周南絮无奈地替他把压得凌乱的额发拨开,开始沉思接下来的打算。 飞舟平稳地疾驰着,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东洲。众人纷纷祭出各自的灵器,御空飞行。 崔晚折也被周南絮及时唤醒,二人乘着飞毯混在其中。他撑着下巴,有些可惜地笑着:“本以为有机会能试一次御剑飞行,不过这样也好,毯子是舒服得多。” 周南絮顿了一下,抱歉地望向他:“你赠我的那把木剑是不能了,寄雪……我现在的情况也控制不了它。” 崔晚折立刻体贴地回应:“灵剑到一定程度上会生出灵智,寄雪总会回应你的。” 接着两人一前一后下了飞毯,稳稳落在地上。 落脚的这块地大概是王氏一族的辖区,建筑风格同藏玉阁的比武台很是接近,四周围着座,脚下数里之外尽是铺的白玉。 白玉温润,却质地坚硬,非浩瀚灵气不可损其一二。周南絮也只在藏玉阁的议事厅一类的地方见过,却从未想过这样价贵的玉能如此随意地作铺路石。 她不由感慨东洲王氏一族果真是出了名的豪富。 那边的石阶上早已站了乌泱泱的一群人接应,为首的几个姑娘鲜妍靓丽,各有千秋。待人都齐全了,个头最高的方开口询问:“人都安排好了?” 王又安颔首。 于是这姑娘身侧的一位老嬷客气道:“那就劳累几位管事跟着老身走一趟了。”叫到的管事都连连应声不敢,随即引导着各自的队伍陆续离开。人都走得将尽时,先前的几位姑娘们朝着剩下的人微微低头行了一礼,缓步离去。 剩下的便只有六人。其中路秋早挽着徐霜吟恰好也在里头,路秋早对上周南絮的视线,顺势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另外两个少年,似乎也没有相熟的同伴,二人间疏离地分开了一些间隙,默不作声地站着。 王又安当着众人面前,似乎又不是之前一副略为轻浮的嘴脸,单单站在那,便气质如竹:“照以往的规矩,东洲的修士会任意分成几处,分别在我王氏一族,另外还有苏氏与钟氏。留下的诸位便是本次要与我王氏一族共同修炼的。随后管事会接引诸位前往休憩处,今日舟车劳顿,修习暂缓,明日才开始正式上课。诸位请自便,需要注意的地方管事自会说明,又安就不奉陪,先行一步了。” 管事们纷纷行礼,等他渐行渐远了,才抬手掌心向上,神情和煦:“诸位,请。” 众人回礼,亦步亦趋跟上。王氏一族枝繁叶茂,人员众多,住宅所占极广,雕梁画栋,廊腰缦回。管事的正给几人讲解着当地情况,偶尔还会穿插着讲一些轶闻趣事。 譬如这会路过的园子,里头精心栽种的松竹是王氏上一任族长最为喜爱的品种,宝贝得紧。谁料一日却被族里的泼皮孩子们用灵器砍得一团糟,还不肯承认谁指使的。老族长气得亲自上手 6. 灯会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三清观的人,怪不得你认识我和徐师姐!”路秋早登时又从周南絮背后探头探脑,惊奇地瞪大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卫昭见状不由失笑:“两位师姐都是同辈之中最拔尖的一批了,便不是三清观的人,又岂有不识?”话虽说得娓娓动听,语气却并不显得谄媚奉承,真率坦诚的眼神更叫这话着人信服,使人听了浑身舒爽。 起码路秋早已经美滋滋地乐在其中。不过也只是片刻,很快她突然反应过来,狐疑地盯住周南絮:“周师姐,之前虽说是我先同你打的招呼,不过你看样子好像的确不认识我。” 崔晚折听她嘴巴叭叭叭了一路,早就不耐烦了,此刻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歪酸她的机会:“你是什么大能仙人吗?怎么谁都要认识你?” 话音刚落,“晚折!”“路秋早!”一前一后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周南絮不由一怔,下意识同走在最边角的徐霜吟对视了一眼,不知为何,二人心中竟同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路秋早鼻间发出一声轻哼,没有和崔晚折发生口角。她蹦蹦跳跳走着,时不时转过身,背对着前方倒着走,一双手也负在身后。眼睛滴溜溜转着,不知想到什么好玩的,嘴角又扯出一抹大大的笑容。 徐霜吟再次警告地瞅了他一眼,怕她又要作妖。路秋早只置若罔闻,俏皮地凑近周南絮:“是连徐师姐也不认识,还是唯独不识得我呢?” 周南絮一个咯噔,她虽说总被同门拿来与崔珏相提并论,可她自以为她还是要更通些人情世故的。 比如眼下,她就知道如果不想对方心生隔阂,这时候不管认不认识都要给予肯定的答复。但问题是如果只认识徐霜吟,却不认得路秋早,似乎也有些伤人。毕竟周南絮对这个活泼的小姑娘还是挺有好感的。 管事的老伯笑呵呵听他们交谈,也不吱声。这会兴许是看她为难,竟然好心解围,尽管说出来的话让在场的一众,包括周南絮在内都吃了一惊:“周姑娘先前久在藏玉阁中,常年闭门不出,不知世事亦是常理。真要分说一二的话,恐怕同辈之中,唯有崔公子能得姑娘耳闻。” 崔晚折闻言不动声色皱了下眉头,很快调整好神态:“老伯竟认得周姐姐?” 管事的随意挥挥手:“我一个管杂活的老头子怎么会认识周姑娘?这是我们公子吩咐的,说今年府上的客人之中有位藏玉阁的周姑娘,要好生照料,绝不可怠慢。” 正说着呢,几人已经走到了休憩的屋舍处,管事的几个人并那位老伯行了礼,便先行告退了。 同行的六人都不挑,况且房舍离得不远,环境也相差无几。于是都随意择了一间屋子住进去了。 崔晚折理所当然要了周南絮隔壁那间,只是凑巧屋外栽着绿植,郁郁葱葱的一片,虽说沁凉清幽,偏生他又体弱,受不得湿气,周南絮便把自己那间阳光充足的换给了他。 她开窗通风时,入目间皆是绿意盎然,不由感慨真真是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两人倒是都心满意足。 安顿好了行礼,路秋早已经像小鸟一般,叽叽喳喳地飞过来。甜脆的嗓音和这秀美风光可谓相谐至极。 “周师姐,待会儿咱们一起去外面逛逛吧?这园子里呆着怪没趣儿的!” 周南絮一口回绝了,她对于东洲提不起什么兴趣。比起闲逛,她更想继续修炼,顺带磨合磨合那把木剑,如此明日的第一节课总不至于太难堪。 路秋早立马瘪着嘴,拖长了调子,央求了周南絮半天。周南絮耐不住这一通死缠难打,倒底是如了她的愿。 天色渐暗,东洲的夜晚却越发明亮。街上车水马龙,人群摩肩接踵。青楼楚馆人声鼎沸,远远飘来一阵浓艳的脂粉香气,更为这个夜晚添了几重迷醉。 月色清朗,皎洁得像水中的倒影。酒楼门口的小二正连连给来来往往的客人躬身行礼,机灵之中略带一丝讨好的笑容,却不叫人厌烦,反有种市侩狡黠的喜庆。 各色灯笼高高挂在屋檐的尖尖角,最为瞩目的必是橙红的,炽烈如火,看久了甚至有些刺眼。 周南絮霎时间如置身于灯火的海洋,她恍惚中以为自己是一条小小的船,在一片燃烧的火海中随着人群翻卷游荡。人群蜂拥而至时,她一时也忘了躲避,任由他们将她冲到遥远的对岸。 直到突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使了力气将她拽至屋檐下。 “周道友也会出来看灯会?”周南絮回过神来,眼前的不是江雪烛是谁。他上下打量着:“不太像啊,怕是谁缠着你出门的吧!那个人呢?就这么丢下你一个人跑了,还是走散了?” 周南絮不作声,一个用劲儿将衣袖从他手中扯出。其后慢条斯理地抹平着袖口的褶子,无奈道:“是路师妹。人太多,一个不留神我便与她走散了。” 周南絮屏气凝神扫过一波又一拨人,几发下来,仍然不见路秋早,不免有些烦躁。 驻足凝思片刻,她决定直接回去,总归这里多是普通人,路秋早一个修士,出不了什么差错。她这性子,见一出忘一出的,没准在哪儿好玩好看的给绊住了,不然早早飞了来。 江雪烛伸手去拦她:“既走到这儿了,何苦又回去?你运气好碰上我,我们一同作伴不好?” 未及周南絮答复,兀地,背后一阵耳熟的嬉笑声,一只胳膊已经熟稔地搭上江雪烛的肩膀。 “江师兄真让我好找,原来在此地夜会佳人。”来人年岁尚轻,和身后几位同行之人穿着一模一样的法袍,一张娃娃脸挤眉弄眼。 周南絮见他们几分眼熟,衣服又绣着怀微宫的莲花式样,这才记起原来他们就是飞舟上同江雪烛谈笑风生的一伙人。 怀微宫一众虽未曾分在同一氏族中,不过几家挨得近,也不打紧。 这不,袁师道一落地就四处打听东洲的新鲜事,听说今儿个晚上有灯会,他又最喜热闹,哪里还坐得住?可不是火急火燎地拉扯上一大伙人,忙忙就赶过来了。 街上人多眼杂的,一个不留神这 7. 天海镜学宫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讶然回首。重重灯影下,那张白皙如玉的面庞映着黄澄澄的光,连棱角都变得柔和,竟然就是那日飞舟上被她发现一直观察自己的人。 可对她来说,这是一副陌生的面孔,她也确信自己并无脸盲的毛病。但这人语气十分笃定,想必不是胡言乱语。 太虚剑宗的幻境,向来是弟子历练的绝佳去处,可从不对外开放。除了交情甚好的藏玉阁,每年都会分得一定数目的名额之外,唯有本宗内门弟子方被准许进入。 况且三域阶级分明,尤其上域之人近年来极少与他域往来。 前不久更是把传送通道悉数封禁,唯有通往集灵小镇的最后一道传送阵留存,且只可本域之人出,外域之人却不得入。若外域之人想入内,须得两宗之中长老亲传弟子以上级别的开通权限,方可。 这人亦穿着莲花符样的道袍,想来也是怀微宫人。然,西府之人,如何得入? 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这青年含笑解释:“我母族同崔氏有些渊源,是以偶尔得幸可获准前往剑宗,受剑宗诸位长老教诲。” 周南絮恍然大悟:“原是如此,这位……” “季煊。”季煊体贴地补充道。 “季道友还请多见谅,真是惭愧,我实在没有印象。”周南絮抱歉地还了一礼。 季煊跟着也低头回礼,宽容地笑笑:“无妨,是我强人所难了。”随后,他很是好奇地问道:“后来我几度拜访,却无缘再见。莫非道友并非剑宗弟子?” 王又安围观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懒洋洋打趣:“你这是傻了?我不是同你说过,今年出奇来了两个上域之人,剑宗的那个还是崔珏的弟弟。” 季煊瞬间心领神会,记忆一下子连贯起来。他不由自主复述王又安之前的介绍:“另一个竟是来自藏玉阁,是个姑娘,叫……”说到此处,他不禁停顿了一下,似乎重新认识她一般,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续上未完的话:“周南絮。” 凑热闹的众人一时间总觉得这语气实在古怪,黏黏糊糊的,不像季煊平常的作风,仿佛被人夺舍了似的。 最藏不住话的袁师道就自以为小声地与同门嘀咕起来:“师兄今日吃错药了不成?念个名字而已,倒像要同人家姑娘表白。” 在场之人都是修士,岂能听不见?一个个心里虽觉得这话实在有理,手上却下意识要捂他的嘴,眼睛还有意无意朝周南絮瞟。 周南絮倒是淡定得很。她性子独,无关紧要的人和话都不会在意,即使被人当面说了什么,常常是耳旁风一样就过去了。因此她自觉忽略了嘈杂的背景音,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友好地与季煊招呼了一声,然后无视后续挽留的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王又安长叹一声,锋利的眉峰上挑,抑扬顿挫地叹息:“师妹真是一如既往的冷酷无情。” 季煊的目光追随在周南絮身后,直到她渐行渐远隐没在人群中,才将将收回。闻言,他难得不客气地一瞥,简短道:“扭捏作态。” 王又安无所谓地摇摇头,笑而不语。 周南絮回府后便开始调息,许久才察觉门外的动静,原是路秋早赔礼道歉来了。这会天已蒙蒙亮,她撒着娇解释说遇见了一个有趣的人,实在丢不下才跟上去,热闹完了才惊觉自己不曾事先打个招呼。周南絮自然不会与她多作计较。 二人说了一会话,就散了。 转眼天光大亮,众人自发前往天海镜学宫。说到这学宫,可谓无人不知。 学宫的由来还要追溯至百年前的那场界域之战。对于亲临过的人而言,那几乎是一场灭世浩劫,即使后来平息了,也仍旧是无法抹去的阴影,如附骨之疽,时不时就会灼痛。 彼时正是修仙界堪称最辉煌的时代,英杰辈出,天才多如草芥。然而,先前愈是辉煌,浩劫后的修仙界便愈显惨淡。修士亡命无数,人杰纷纷凋零。 更有大能坐化后,其灵识却始终不灭,后来者使尽手段,亦无可奈何。这灵识久久徘徊此地,吸收天地灵气,慢慢竟形成一个幻境,一点点蚕食着周围的区域,扩大自身。 待人发现时,已成庞然大物,再不能摧毁。众门派联手不过勉强将其封禁,以免外人误入其中。直到再后来,不知何人误闯禁地,幸而九死一生勉力逃脱。众人才从他口中窥得幻境一隅。 “所以到底说了什么?”路秋早忍不住发问。 “不知。” “不知?”她不由提高了声音。 说话者顶着一片质疑声继续不紧不慢地讲述,语气平静得甚至透出几分冷漠:“此后,经过数年的试验,终于得到了幻境变化的规律。接着的事,就是你们所知道的了。东洲以卫氏为首,合力将幻境的表层炼化,使得寻常修士亦可来去自如,并名其为天海镜。后又建立学宫,便是如今的天海镜学宫。” “自此天海镜彻底成为了学宫的一部分,唯有学宫中人方得进入历练。而你们此次的结业任务,便是幻境历练。” 话说完,下面已是鸦雀无声,一片沉寂。大家似乎都敏锐地捕捉到话中的凶险。 成天嘻嘻哈哈的袁师道皱起眉头,褶子深得能夹死一只飞虫。就连路秋早也不肯笑了,面皮紧绷。底下乌泱泱坐着一群人,神情分毫未动的屈指可数。 周南絮直视前方,看这个自称教学督导的青年男人状似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在座的一干人等。 他大概在观察他们,可他却没什么反应,看谁都一样。目光只是轻飘飘地掠过,蜻蜓点水那样,连稍微的停顿都没有,根本无从揣测他的心思。 而无人关注的一隅,此时的江雪烛正在脑海中与系统对话:“你知道这个天海镜?” “知道。”但不等他发问,系统连忙补充,“但不能说。” 江雪烛不吭声了。 系统生怕这个祖宗生气,急急强调:“不骗你,真不能说。这已经涉及到世界的里规则了,需要宿主自行探索。我只能提供大背景信息,再多就要违规遣返了。” 江雪烛敷衍地嗯了一声。 他先前已经走过许多世界了,无论哪个世界,任务基本八九不离十,都是阵营战一类。 系统根据权限提供背景信息,宿主自行摸索世界隐形规则,并自由选择阵营加入,是主角团亦或反派一方,最后帮助自己所在方获得胜利,即视为任务成功。 然而,现实并非真的游戏,非黑即白。 主角不一定就是正义的一方,以恶人面孔出现的不见得就会是反派。混淆 8. 棋局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清幽雅致的院子里,树木葱茏。 周南絮换了一身轻便的袍子,全神贯注地练剑。木剑虽轻,挥出时却每每裹挟着势不可挡的锋利。 树叶被剑气卷着,在半空纷乱地飘浮。花瓣片片凋谢,零落如雨。草木的清郁同芬芳的花香揉碎了混杂一体。清脆的鸟语在呼唤着夏至。 崔晚折闲适地窝在树荫下摩挲着书脊,目不转睛地盯着周南絮灵动的身影。 王又安远远地就将这一幕纳入眼底,不由失笑。一走近,就促狭地打趣:“崔师弟的这本书照这样看下去,猴年马月能翻得完?” 崔晚折一个激灵收回了目光,连忙起身,抖了抖满身的花叶:“王师兄还是这样嘴巴不饶人。” 周南絮流畅地比划完最后一招剑式,才利落地收剑,英姿飒爽地凑到两人跟前:“是那线人又递来什么话吗?” 那日管事的老伯点出她身份后,她便径直找上了王又安,一问究竟。才知晓白长老倒底不放心她,偷偷背着她父亲托了崔氏的线人暗中照应自己。 那线人自然爽快答应了,找王氏安排崔晚折时,干脆跟王又安漏了底,把她来历一同抖落出来。 不过周南絮试探了王又安几句,发现这线人还算周全,留了个心眼,只道她是白长老的亲传弟子,修炼遇到了瓶颈,打算借这次游学大会找找机缘。至于崔晚折,也是顺带跟来的。 尽管近年上域与下域几乎断了往来,太虚剑宗早些时候同其他宗门还是有些交情的,因此崔珏的名号在同辈之中是极为响亮的。 然而藏玉阁却在张之涯有意促使下,完全隐于人后。两宗更是严令禁止外传周南絮的消息。 是以世人只有在崔珏口中偶然听说藏玉阁的那位少阁主是个天赋不在其下的少年英才,却连她姓甚名谁、是女是男都无从知晓。 因此王又安再心思敏捷,无论如何也难猜到她的身份。毕竟谁能想到天才不等显露人前就先陨落了呢。 周南絮自嘲地想着,但她面上却没有流露分毫。 王又安意味深长地朝二人望去:“非也。我今日是来提醒周师妹,七天后天海镜就要开了。” 崔晚折的神情渐渐凝重,他低声询问:“走了多少人了?” 王又安笑着伸手比划了一个数。 崔晚折呼吸一窒,恍惚地喃喃自语:“就剩我们了。” 周南絮早已预料到,很快接受了事实:“那不是更好,人少也清净。” 王又安冷不丁飞来一句话:“周师妹果真不怕死吗?” 周南絮笃定道:“若能解我心结,死又何妨?” 不知哪里触动了他,他突然爽快大笑起来。 他问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都是修士,岂能看不出周南絮平日修炼时间断性就会出现灵气枯竭的毛病?周南絮没想过能瞒住他,就直言告知了自己因心结修炼出了岔子。 此行前往天海镜,可谓凶险至极。因为天海镜考验的不是修为,而是人心。 王又安的目光掠过她的头顶,声音轻得弱不可闻:“我却想活着。” 周南絮本来低着头在掸落衣袖上残余的叶子,她突然抬头,险些撞上他的下巴。她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王又安又恢复了那副从容自在的模样。他慢慢将一瓣皱巴巴的花从她肩膀上捻出,莞尔一笑:“没有,没什么。”然后垂下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崔晚折忽然冒出一句:“他不对劲。” 周南絮皱着眉,眼睛还停留在他去时的方向,沉沉应和。 一间雅致的书房内。 几个管事的齐齐聚在了下首,恭敬地等候吩咐。 卫昭姿态闲逸地落下一子,见状随意地递去一瞥:“表哥不先把人打发了吗?也省的他们在这干等。” 王又安敷衍地挥挥手:“那你们下去自己看着办吧。” 众人满脸难色,但心知他说出口的话绝不会收回,便一个个愁眉苦脸退下了。 卫昭手中动作一顿,抬头看他:“这样好吗?” 王又安眼皮掀起,漫不经心答:“有何不好?偌大一个王氏,总不会没了我就倒了。”他长吐一口郁气,卸了力软骨头似的倚在身侧的墙上,歪歪斜斜坐着。 墙上开着一扇小轩窗,窗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碗清水。卫昭分神注视着水中有气无力漂荡的残花。那残花已经打了卷,小小的一朵,同他来时遍地落下的没什么两样。 他沉默了一瞬,问道:“这花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王又安头也不抬:“没有。” 卫昭有些疑惑:“你喜欢它?” “不,只是好奇如此残花能苟活多久。” 卫昭不再问了,他沉吟着又落一子。王又安捻着棋子的手指顿在半空,喉咙里溢出轻笑。他大剌剌仰倒在榻上的靠枕前,精准地将棋子投掷进玉石棋笥中:“不下了不下了,怎么都赢不了。” 卫昭迟疑地将目光移至棋盘:“白子虽已成颓败之势,可尚有挽救的余地,未必不能一转情形,化死为生。” 王又安仰脸斜扭着身子,注视那朵残花:“既知死,何向生?” 花朵无声地打转,水波荡出一圈涟漪。 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只听得“叮”的一声,石头轻盈地跃起,终于在连着跳起几次后,落入潭中,不见了踪影。 路秋早惬意地盘腿,席地而坐。柔软的草地,清澈的碧潭,徐徐清风夹杂着馥郁花香。 徐霜吟隔着一丛高高的芦苇将一柄长刀耍得虎虎生威。长刀不比剑轻巧灵便,刀式也远不如剑招繁丽杂多,但胜在起势凶猛,横刀欲斩时灵气震荡,所过处凡心之所及,寸草难生。 徐霜吟的刀法已练至第六重,修为也渐渐摸到了金丹后期的门槛,隐隐有突破之迹。 路秋早背对着她乐此不疲地继续打水漂。刀气所荡处,鸟惊鱼潜,拦腰折断的芦苇被高高抛起,然后接二连三胡乱砸下。路秋早淡定地捋下头顶的杂草,拨浪鼓一样来回摇头,藏在发间的碎叶随之抖落。 她拉长了调子撒娇似的抱怨:“霜霜,你弄脏我头发了。” 徐霜吟瞥去:“没规没矩。” 路秋早心满意足地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水面映上一道高高的影子。徐霜吟立在她背后,收起了刀:“你前两天又跑出去找那人了?” 她无聊地往后一倒,躺在草地上,舒服地半眯起眼睛:“我还以为你不问了?” 徐霜吟不满意地训斥:“我再不过问,你怕是要闹得人尽皆知。” 路秋早哼哼唧唧:“我很小心的啊,除了那次被崔晚折撞见了。” “崔晚折同周南絮是一伙的,周南絮看起来不像喜欢多管闲事的,就算知道了肯定也不让崔 9. 比试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太虚剑宗的几位长老无奈地看着崔珏头也不回地离开,宗主林淮手指朝他的背影虚虚点了一点,偏过头和张之涯说道:“让你见笑了,这孩子以前倒是乖巧,现在脾气是越来越古怪了。说走就走,也不顾我们这些老的还坐着呢!” 张之涯语气淡淡:“要走的人哪里留得住?” 林淮自然猜到他这话暗有他意,出言宽慰:“阿絮那个孩子是个好的,一时想岔了,出去见识见识对修行也好。崔珏这小子不是正要去看看,有什么事他自会照应一二。你莫忧心。” 崔渊亦相继其后劝道:“宗主言之有理。真要说起来,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也闹着跟出去了,若不是看在阿絮的面上,我怎么也不放心的。” 张之涯沏上一杯茶,高高举起,致歉道:“说起晚折,我还要同崔兄赔个不是。晚折体弱,本该静养,若非阿絮执意下界,晚折岂会牵连进去?” 崔渊不赞同:“你我之间,何必这样客气?晚折虽年纪最小,却是个有主意的。他铁了心要跟着阿絮,谁能拦得住?真有个好歹,自然是他自己负责。关阿絮什么事?” 说着他慢悠悠抿了口茶,继续道:“养孩子如放纸鸢,得有松有紧。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之涯,你这绳子也牵得太紧!” 张之涯没有说好还是不好,只是慢慢将杯盏中的一点残茶喝尽了。 此时周南絮照常在学宫上课。 课上早不见三个月前乌泱泱一片的热闹场景。如今已过夏至,七月的暑气蒸笼一样闷热极了。自打最开始教学督导说了那番话后,没几日就退了一半的人。毕竟不少人心智尚不稳定,连道心都还没有练成,如果冒险进了天海镜,扰得心智大乱,更是得不偿失了。 退学的不会立刻离开东洲,按照规矩,游学大会的下一进程必须等到第二年四月,即每个地点停留一年时间。 因此这些人会重新分配到东洲另一处学府——长白书院。根据原计划,先是随机分配,一半的人去学宫,剩下的进书院,半年以后轮换。 如今人都跑去了书院,只好临时更改计划:自愿去天海镜的留在学宫,半年后照常进书院;其余的干脆稳定在书院,直到一年后新的分配地出了,再离开。 路秋早哀嚎一声,无精打采趴在桌案上:“听说长白书院已经上冰盆了,早知如此,我也该去的。” 她座位后的钟遇夏抿嘴一笑,安慰她:“路师妹忍一忍,没几日就要进天海镜了。幻境不受四季干扰,到时候就凉快了。” 路秋早扁扁嘴:“可别,我怕连命都凉了,还不如热着呢!” 话刚说出口,她突然察觉到什么,猛地一个侧身。一支竹笔利箭般从背后精准地擦过她刚刚所处的位置,被她闪躲开来后,径直冲向了正踏入屋内的几人的面门。 袁师道走在最外侧,率先有所反应,立即半蹲。中间的季煊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下意识挥出一道灵气,将竹笔原方向弹回。 不巧崔晚折抱着书从后门进来正好路过这条轨迹,季煊不由心中一紧——谁不知道崔晚折完全没有修为,身法还不如健壮些的普通人灵活。 幸而周南絮及时打出又一道灵气,竹笔在灵气的冲击下,笔身旋转几周,来势汹汹地调转方向,向前门刺去。 众人正要松一口气时,教学督导突然到了门口,已经探出半个身体。大家刚落下的心又高高悬起,呼吸一窒,袁师道大喊:“小心!” 可已经来不及了,那支本要打在侧脸的竹笔由于督导听见呼喊声习惯性扭头,此刻狠狠地击在他的脑门,然后终于完成任务一般安稳地栽在地上。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督导苍白的皮肤因为撞击瞬间染上一抹艳丽的红色,只可惜位置不大对劲,偏偏在脑门上,是以十分滑稽。 路秋早情不自禁噗嗤一声笑出来,接着掩耳盗铃似的心虚地捂住嘴巴,偷眼觑着脸色已经黑沉如墨的男人。 老九,即这位督导——他上课时自称家中排行老九,且因不喜繁文缛节,不愿他们拿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头称呼他,故而特意命他们直呼老九,老九弯腰捡起竹笔,锐利的目光聚焦在笔杆上头雕刻的名字,清晰地读出来:“徐霜吟。” 徐霜吟冷静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爽快认错:“是我的笔,很抱歉误伤你,虽然这不是我本意。” 老九面无表情扫视了一圈整个屋内的人:“下不为例。” 课是接着安稳地上下去了。 刚刚参与其中的人都纷纷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路秋早侧身偷偷瞄向徐霜吟,洋洋得意地冲她一阵挤眉弄眼。徐霜吟威胁地用手指在脖子前比划,回以口型。 路秋早辨认出那是在叫她老实安分点,她不服气地吐舌。正要做个鬼脸时,邻座的苏见春突然咳嗽起来,她一抬头,却和老九恰好四目相对。 老九并未发作,甚至十分平静:“想必你对此次幻境之行势在必得,否则如何敢在我授课之际心有旁骛?” 路秋早果断服软,低头认错。 老九没理她,反而转过身看向其他人:“天海镜没有常人所想的那样诡异险恶,因此我这些时日总是叫你们照常定心修炼。天海镜不看修为,只看心性。道心稳定,则在其中如履平地;心不稳,则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切造化皆由心定。” “心究竟是什么?”崔晚折困惑地翻过一页书。 已是傍晚,瑰丽的云霞深深浅浅铺满了整个空中,形状各异,有的好像是长在天上的芙蕖。周南絮自打下午的课结束后,又盘膝坐于榻上修炼。 崔晚折闲来无事,跟着也坐上了榻的另一边。软榻靠着窗,窗户又是极敞亮的,因此他透过窗能将院中的景象一览无余。他听了半天老九的心识论,听得一头雾水,脑子里灌满了浆糊似的,越想越乱。 周南絮闭着眼睛,照常梳理着体内的灵气:“翻书是找不到答案的。心就是心,不要想太多。” 崔晚折挫败地揉着酸痛的太阳穴:“周姐姐的道心是什么?” 周南絮坦言:“我不知。” 崔晚折停下了动作,疑惑地重复:“不知?”他反问:“怎么会?周姐姐不是早已炼成道心?如今虽然受损了,可我先前听那些师兄师姐说这都是正常的,鲜少有人能够从始至终道心稳定。” 周南絮运转灵气在体内周转完最后一圈,缓缓睁开了眼:“受损自然是正常的,可我的道心已经完全毁了。” 崔晚折头脑一片空白,他即使不修炼也能听出情况的严重。他声音发涩:“那要如何是好?还能修复吗?” 周南絮一字一顿道:“不破不立。” 她才不是什么精心呵护中无忧无 10. 地理志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来人哭丧着脸,忍痛催促:“公子,您快些去吧,夫人小姐们已经守在那边了。” 卫昭面色灰白,踉跄着连连往前走几步,地上的书也顾不得捡。他神情恍惚握住报信人的一条胳膊,将将要走出院子了,突然又想到什么,僵硬地偏过头,满眼含泪,凄然喊道:“表哥……” 不必他说,王又安也心知肚明他所想。王又安径直打断了卫昭的话:“你去吧,我随后就到。” 周南絮观他面上神情还算镇定,三步并两步走至他跟前,垂下手臂拾起那本书。书是旧书,边角磨损得已渐泛黄。她小心翼翼掸落封皮的落叶和灰尘,拾缀干净了方才递给他:“书。” 王又安惯来从容自若的面具在目光触及书的一瞬间被打得稀碎,他苦笑着推回了书:“不必了,你收着吧。他大概不会看了。你喜欢就留着,嫌麻烦烧了丢了都无妨。” 周南絮敏锐地注意到他身体小幅度轻微地发抖,他并没有表面那样冷静,甚至脸上的肌肉微不可见地在抽搐。 她犹豫地想劝慰他,又不知说些什么,于是只好闷闷地回答:“我不会丢的,等你们想起来谁要了就来拿。” 围着的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崔晚折平时虽不喜他举止轻浮,此时不免亦多了几分关切:“师兄不要太过伤怀,卫师弟那边还要师兄多留心呢。” 徐霜吟也不甚熟练地附和了两句:“崔晚折说的不错,你赶紧过去看看,有什么事卫昭怕是无心理会,还要你照应照应。” 唯独路秋早没吭声,但也没什么表情,漠然又心不在焉地玩着自己手腕的一串铃铛。那铃铛也奇怪,不管怎么拨弄,竟然没有声响。 周南絮没有多看,怕路秋早觉得被冒犯。不过片刻的功夫,王又安似乎就重新恢复到那个强大自信、无论面对什么永远胸有成竹的状态。他深呼吸一口气,谢了众人的好意,就匆匆赶去了。 他一走,沉默了半晌的路秋早冷不丁开口:“那个卫昭是皇室的人吧!” 周南絮一头雾水:“东洲还有皇室?” 路秋早撇撇嘴:“早该没了,只是苟延残喘罢了。”她还要继续说下去,徐霜吟突然打断:“别在这里说,有什么进屋子里讲。” 崔晚折下意识左顾右盼,环视四周,夜空黑沉沉的,白日里生机勃勃的树木在暮色中却透露出几分诡异狰狞,枝干交叉,阴森森的影子从地上一路延伸至墙面。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直到暖黄色的灯被火擦亮,徐霜吟谨慎地在门外下了几重禁制,崔晚折吊起的心终于安稳落下。 路秋早挑了个最软和的靠垫,倚在上头:“你们两个真是心大,什么都不知道也敢在外面乱跑?还是说你们上域的人都这么胆大妄为,不把底下人放在眼里?” 这话说得有些不客气了,况且同她先前一口一个“周师姐”的可爱模样大相径庭。 周南絮却接受良好。自打崔晚折先前撞见过路秋早有意为难蒋岳——一开始同他们一起分配进王氏的另一个人,四个人之间的关系就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平衡。明明知道对方真实的样子,却为了不生事,视若无睹。 “上域消息闭塞,因此我确实对东洲了解不多。只是我来了这许多日,也未曾听闻百姓提起过有个皇室,只有王、苏、钟三大家。” “你当然听不到什么消息,那群人怎么敢让人知道自己还活着?不然他卫昭好端端的皇子不做,跑到三清观做什么道士?”路秋早嘴角微翘,杏眼圆润,她捕捉到周南絮的视线,咧嘴露出森森白齿。 徐霜吟指节抵住下颚,费力思索着:“说来我们天策府虽同为三山,我竟全然不曾在三山大比中见过他。他倒是低调。” 路秋早恶劣地扯出一个笑:“没准就是他不行呢!反正我看他平平无奇,没什么厉害的特别之处。” 徐霜吟投去责备的目光:“这话未免太刻薄,无论如何我们现在算是半个同门,他家中突遭此难,怕是日子也难捱。” 路秋早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啦好啦,我不说他就是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还说回那个卫氏皇族。”提到这种秘辛,她就来劲儿了,神神叨叨凑到几人跟前:“你们去过东洲北边吗?” 三人无一应答。她激动地一拍手:“我就知道!你们但凡去过,就不会大惊小怪了。东洲分南北两界,我们如今在南边,之前说的几大世家也全是这边的。然而还有个北边,北边没有世家,只有皇族。” 崔晚折接话问道:“姓卫?” 路秋早娇哼一声:“才不是,姓赵!北边不像咱们这儿,分大大小小的辖区、城镇,那里只有一座城池。最最古怪的是,北城里头没有一个普通人,所有老百姓全是修士。” “这有何稀奇?不就跟宗门一样,只收有灵根的人吗?”崔晚折质疑道。 周南絮脑中突然闪过一种猜测,心中不由波涛汹涌。 “我的儿,母亲对不住你。母亲只求你这一次,你把灵根让给昭儿吧。” 王又安垂首跪于一个清丽的妇人膝前,手指隐于宽大的袍袖中,紧紧蜷缩握成拳。他向来有些吊儿郎当的气息此刻收敛得一干二净,面容冷肃,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恭顺地回话:“母亲何出此言?当初儿子既然应了母亲,自然会做到。” 苏明秀一手攥着绢帕抹泪,一手向前伸出。王又安掀起眼皮,定定凝视着这只手。这只手曾经温柔地将年幼的他抱入怀中,也曾在他祖父要家法伺候时把调皮顽劣的他护到身后。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苏明秀有些不安地将手往回缩了缩。 王又安突然握住那只手,腰背挺直地站起身。这就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爱他,却更爱她的姐姐。因此,为了她姐姐如愿,即使牺牲自己的儿子也在所不惜。 他心灰意冷地缓步走进里屋。屋内乱糟糟的都是人,卫昭还伏在榻前浑浑噩噩地痛哭流涕,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钟遇夏软倒在椅中,满面泪痕。苏见春轻言细语地哄她,替她擦泪。王又安心头一窒,闷得感觉喘不上来气,甚至有种想夺路而逃的冲动。 苏见春余光先行注意到他:“表哥。”钟遇夏闻 11. 松竹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清晨,周南絮神魂入定,照常梳理着体内灵气。她双目紧闭,意识下沉,尽力将灵气引入丹田。丹田内还是一如既往,刚纳入大量灵气,就被道心风卷残云一样吞噬殆尽,像饥饿的饕餮。道心吸饱了灵气,碎片一角一角拼合。 周南絮习惯性等待道心再次碎裂,然而过了半炷香的功夫,道心依旧稳稳运转;她不由浑身紧绷,甚至停止了呼吸,灵识完全聚焦在那颗圆润的小球上。她头脑一片空白,恍惚得以为自己陷入梦中。 道心竟然重塑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一道细长的裂缝爬上了圆球的表面,霎时间道心再次被分割成无数片。 见状,她反而松了口气。她暗自琢磨着这次时间停留得更久,或许正是一个好的预兆。 周南絮想明白了,就冷静下来,循序渐进地吐纳、调息。 忽然外头一阵喧哗,热闹得像麻雀在这里扎堆做了窝。 周南絮试图无视那些噪音,用意念驱赶这些乱糟糟的嘈杂声。眼睛睁开又闭上,就要入定了,一道熟悉的嗓音高声叫嚷着:“周师妹!”中气十足的,全然不像前一天晚上刚突逢亲人离世的样子。 她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阴沉着脸推开门,皱眉道:“做什么?” 王又安潇洒地倚在树上,笑问:“你看谁来了?” 谁来了也不关我的事!她腹诽道。结果一扭头,她沉默了。周南絮挣扎了片刻,纠结地同那人打了个招呼。 崔珏微微颔首:“我来带他回去。”这个“他”无疑是指崔晚折。 崔晚折垮着脸:“不要!我要留在这,等周姐姐出来。” 崔珏早已习惯幼弟的任性,并不搭理。 崔晚折打小就很依赖周南絮,身体弱喝的药很苦,要缠着周南絮撒娇;幼年被同辈的小孩子嘲笑不能修炼,要周南絮出头;周南絮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甚至被宗门的人耻笑是周南絮甩不掉的小尾巴,也不怒反喜,洋洋自得。 周南絮顿时头痛不已。 王又安安静地旁观,忽而心头涌出几分艳羡。尽管崔珏和周南絮好些时日不见,又为着那些个杂七杂八的事心生隔阂。可是再次见面,三个人仿佛就像一个圆融的圈,连接得恰到好处,谁也挤不进去。 他极有眼色地招呼着其他人离开,留他们独处。 崔珏身量极高,即使坐着,也给人一种自然而然的压迫感。不同于王又安只会在人前装模作样,他本性便如明月般高洁,性情冷淡却知节守礼。尤其他面如冠玉,立似芝兰玉树,无疑是君子剑的典范了。 “你近来可好?”他低垂着眉眼,清瘦的指节轻轻扣在桌案上,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周南絮回好,又同他寒暄。崔珏话语简短,有问有答。一来一回二人都对彼此间的状况有了大概的认知。 无关紧要的寒暄都填塞尽了,不由陷入了沉默。不多时,崔珏打破了这片寂静。他犹疑地字斟句酌道:“阁主曾经寻过我,同我聊了一些你的事。” 周南絮凑到唇边的茶盏顿在原地:“你都知道了?” 崔珏没有直面回答是与不是,他只是抬眼,清凌凌地看她,神情专注得眼中只有一个她:“你不必介怀。”他还要再说什么,周南絮却懒怠听了,无非是老生常谈。因此她径直问道:“你哪日回去?” 他抿唇不语,她那语气分明在赶他走了。 崔晚折黏着周南絮坐着,见崔珏吃瘪,大为舒畅。他个子不小,坐直了已经比周南絮高大半个头。可他除了外人跟前会仪态端庄些之外,私下里同周南絮一起挨着肩坐时,往往刻意弓着腰,将视线拉至和周南絮一个水平线,甚至更低一点。 喜欢平视时四目相对,因为会感到自己在被认真注视,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到自己的脸;也喜欢放低姿态,自下而上看她,因为这时候的他更像一朵楚楚可怜的白茶花,会无形中催使她去呵护他、悉心照料他。 此刻他便是蜷着手脚,轻轻靠在周南絮手臂,委委屈屈:“周姐姐,我不想回去。” 周南絮拿他没辙,将他额前翘起的碎发一点点捋直:“即便我此番不入天海镜,你终究要回去一趟的。如今又是半年之期,你该在宗门好生修养。” 谈及半年之期,崔晚折就不吭声了,慢慢松了手,脸贴在墙面。 她忽然感到心一阵刺痛,束手无策的无力与茫然潮水般涌来。 直到崔珏突兀地握住她的小臂,温暖的掌心有力地支撑着她,语气坚定:“不要紧,总有办法的。父亲那边似乎已有了头绪。” 崔晚折一惊,眼睛一亮,像流光溢彩的玉石。 周南絮面上不显,心底依旧惴惴不安。叫一个病弱的普通人一下子同修士一样,哪里容易?若真有这般法子,岂非人人都能修仙?她忽而心头一跳,不敢深思下去。 那厢王又安正状似闲散地同人说话。他平日里笑时眼波流转,熠熠生辉,连带着整副面容都越发光彩照人,周围环境都随之亮堂起来;如今面上失了笑意,眼皮耷拉,棱角分明的脸孔反倒有几分高高在上的傲慢,气质一转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王又安似笑非笑,眼神又太冷,割刀子一样划拉对面那人的身体:“怎么连你也来劝我?我既然都应了,总不会跑了。” 那人任由他奚落,神情不改:“你能想通就再好不过了。” 王又安皮笑肉不笑:“想不通呢?” 那人语气极淡,但话语中满含肃杀之气:“那就只好请你想通。” 王又安低头一点一点描摹掌心的纹路,心神一动,灵气如火被点燃于其中,泛着银蓝色的光。他久久凝望着,一瞬间又收敛了敌意:“最后一次了,就当是我最后一点不甘心的挣扎。” 那人似乎也念及自身的过去,神色复杂,低声叹惋:“挣扎又如何?命运是躲不掉的。” 他仰头怔怔望着天空,天空灰暗,浮云蔽日,夏风渐起,泥土湿润腥潮的气味逸散开来。他喃喃自语:“要下大雨了。” 王又安飘逸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他缓步朝外走,背影竟有些决绝的意味。< 12. 天海镜(一)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虽然阵仗搞得很大,连长白书院的人都挤挤攘攘着来凑热闹,整个流程却异常简单。 老九领头,在学宫其他几位老师的陪同下,简略叮嘱了几句,然后各人上交了身份牌——身份牌平日里可刷灵玉以作资用,此时却是维系生命的手段。如若持有者在幻境中死亡,身份牌便会锁定。 天海镜据传内部变幻莫测,广阔无垠,此刻从外面看来只是一处最普通不过的洞穴。 洞穴外有禁制,老九拿刀抹了掌心,皮肤便像轻薄的纸一下被划拉开,新鲜的血顿时濡湿了半只手掌。他举着不断滴血的手,将掌心覆于洞穴左侧一处凹陷的部位,霎时间天光大亮。 众人震撼地抬头望向橙红的天空,火烧云密布,在天幕翻滚,日头渐近渐明,如赤色的鸽子血,仿佛下一个呼吸就要坠落。远方不知名的鸟在鸣叫,如泣如诉。洞穴四周的柳树疯狂地抽条生长。 有什么东西柔软地从头顶飘落,静静地挂在发丝上,周南絮愣愣地用手指将其捻下,却是一瓣娇艳欲滴的桃花。芙蕖沉睡于池塘,枫叶点缀着怒放的腊梅。 “啊,下雪了!”路秋早惊奇地叫出声。 突然,天骤然间漆黑一片,一轮皎洁的明月安然悬于高空。可太阳分明没有消失,只是像熄灭了的灯,依偎在月轮的一旁。 四季并存,昼夜与共。这荒唐又离奇的景象激得周南絮心中莫名澎湃。 直到老九站在洞穴口,轻缓道:“进去吧。” 此刻的他收敛了这些天来终于与他们亲近些的态度,重又变得像初次见面时深不可测的模样。他立于天海镜前,像一盏灯在守望。 学宫的几人庄重地躬身行礼,面色冷肃地依次踏入禁制的另一端。忽然一阵头晕目眩,周南絮努力维持意识,仍旧昏睡过去。 “姑娘……姑娘” 谁……谁在说话? 周南絮费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坐在她跟前。她仿佛浸泡在深海中,意识忽明忽暗,怎么也醒不过来。她痛苦地挣扎起来。终于伴着一声酸痛的呻/吟,她猛地起身,又脱力要倒下。 一双温热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背,撑着她靠在背后的软枕。 这是一个女人,五官平平,姑且算得上清秀,可她只消静静地坐在那儿,便有一种奇异的美。她身段苗条,四肢很瘦弱,眼睛弯弯如月牙,活脱脱一股自然率真的稚气。但她外表却已是个妇人。 周南絮无精打采地按着脑门,迟疑道:“这位道友,我这是受伤了吗?这是何处?” 那女人讶然地睁大了眼睛,动作像一个小女孩。她的声音很柔和,清泉一样:“你没有受伤,你是好端端从天上掉下来了。我那会儿要下山采买,你正好摔在我跟前,真真儿吓死我了。”说着,她还一脸惊恐地拍了拍心口。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来了。周南絮费解地盯着她一言一行,这感觉就好像小孩子穿了大人衣服。只是她这个倒更像连大人的皮都套上去了。 周南絮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暂且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敢问道友,我们这是在哪里?” 女人似乎不明白她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摔晕过去了呀,我当然只能扛着你找大夫。不然你死了怎么办?” “所以我们是在医馆?”周南絮试探猜测道。 女人歪着脑袋,急得摆手:“诶呀呀,你笨死了。都说了你没伤啊,我把你从大夫那儿带出来,没地方去,自然是找了间客栈。”抱怨完,她狐疑地上下打量:“你不会脑子摔坏了吧?而且为什么要叫我道友?道友是什么东西?” 周南絮一时哑口无言,生硬地转折:“道友……道友就是道友,不是什么东西。” 然后她对着一张已经能做她母亲年纪的脸,犹豫几息还是叫了声姑娘:“姑娘可否方便告知姓名?”问完她才忽觉不妥,迅速找补:“我姓周,名南絮。东南西北那个南,柳絮的絮。” 但是想到女人先前说她从山下下来,周南絮小心翼翼问:“姑娘可识字?” 女人不服气极了:“我自然认得字!不过真巧,你姓周,我也姓周。我叫周蕖。” 这话如当头一棒,砸得周南絮耳朵里都嗡嗡地响:“周蕖?你是南夷人?” 周蕖盯着她的眼神越发怀疑了:“南夷?你是想说南域吧?只有北疆的蛮子才会骂我们是南夷,你是北疆的?” 周南絮看着她陌生的脸,实在无法寻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她艰难道:“不,我是上域的。” 周蕖困惑不已:“上域是哪里?就是你从天上掉下来的地方吗?我只听过北疆。” 周南絮大感不妙,可还是强作镇定:“那东洲西府呢?你总知道吧。” “不知道啊,我们这就是个小地方,偏得很,除了山就是海,镇上的人也越来越少。大家都想攒钱搬到城里住。我也是听一个蛮子说的,他说他打北边来,还说北疆都是沙漠,沙漠是什么,你知道吗?”周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凑巧周南絮还真见过,虽然只是从卫昭的那本地理志上见过。但是这都不重要,一个南夷的姑娘,偏偏和她母亲一个名字,都叫周蕖。这实在让她不得不多留心。 尽管这姑娘生得同她母亲全然两个模样,半点不相像。 “你能带我见见那个人吗?” “蛮子吗?那不行,他死啦。都有好几年了。” 周南絮心一紧:“是有人害他的吗?” 周蕖奇怪地看她:“谁要害他?他就是一个穷得饭都要吃不起的蛮子。死了当然是老了,都一百多岁了,活得也够长了,老死老死,有一天人就倒在大棚里,起不来了,人就没了。” “才一百多岁?”周南絮有点不敢置信,这在修士中,出去都还是个年轻人。不过联想到普通人,她出言问道:“你们这里有修士吗?” 周蕖完全摸不着头脑了,她明明也认得字,看过不少书——虽然都是话本子,可怎么 13. 天海镜(二)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周南絮慢慢垂下眸子,平静地继续拾缀手边的药草,头也不抬,全当问的不是自己。 周蕖警惕得像一只小兽,戒备道:“她不是,你找错人了。”然而她心里已有答案。这个人和那些仙人是一伙的,况且之前周南絮也提过修士。她虽然不懂,但是她知道既然周南絮不想认,她就要替她拒绝。 那个修士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轻蔑地嗤笑:“倒底是个没开化的蠢货,以为否认了我就会相信吗?修士身上自有灵气波动,同你们这群俗物可不同。” “你!”周蕖从未被人这般羞辱过,不由恼怒得脸色涨红。 孙月容被这个来历不明的修士羞辱了倒没什么不满,她在县老爷家早已见识过这群人的高高在上。只是自己要好的伙伴被人好一阵冷嘲热讽,心里自然有个疙瘩。 周南絮收拾完最后一点药草,拍了拍手上不小心黏上的泥,似乎随意而为般,兀地将一柄木剑分毫不差地横在这人的脖颈。她用平淡如常的口吻说道:“赔个不是吧,这事今天就算过去了。” 乍一听还以为在好声好气地商量,语气自如得像在闲聊。但是这人却一时间冷汗直冒,不敢轻举妄动。 即使开化修炼之后,脖颈已不再是致命要害,可人多年来代代相承的本能使得他下意识恐惧眼皮底下的这把剑,哪怕是木剑。对于高手而言,一花一叶皆能作为杀人利器。 他甚至看不清她何时出的手。 碰到硬茬了。他努力镇定下来,能屈能伸地道歉。周南絮也不和他多计较,手轻巧流畅地翻转,就收了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询问周蕖接下来去哪。 这修士看她全然不把自己当回事,恨得几乎要咬碎一口牙。但他面上不显,甚至放缓了神色,和她打了招呼才离去。临走前还顺耳偷听得几人的姓名。 孙府毕竟是在县城,不能和王氏一族的府邸相提并论,但也十分精致清雅。 周蕖没事人一样,同孙月容笑闹不已。周南絮凝视着掌心,感受灵气在其中的流动。 孙月容眉眼弯弯,好奇地也观察着那只手:“周姑娘和那些人一样吗?都是仙人?” 周南絮点点头又摇头:“不必客气,叫我名字就好。我们确实都是修士,但不是仙人。仙人只有极少数飞升成功的大能才会如此称呼,如今已数年不见仙人。”话毕,她突然意识到她现在很可能不是在原先的时间。 就是不知道时间是改变了,世界是否还是原先的一个,亦或是她仅仅意识被投入进了天海镜制造的梦境之中。其实所见所闻俱是虚妄。 孙月容撑起下巴感慨道:“真好啊,我也能修炼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和表哥一起走了。” 周蕖撇撇嘴:“有什么好的,又苦又累,我才不要!” 周南絮:“表哥?” 周蕖挤眉弄眼道:“就是县老爷家的那个,叫刘隐。月容可喜欢他了,打小就心心念着。” 孙月容羞得耳根都火辣辣的:“周蕖,你拿我取笑!” 周蕖耍宝似的作势赔罪,拿腔拿调:“我的姑奶奶,小的可不敢。姑奶奶将来可是要配仙人的,小的讨您的好还来不及呢!” 孙月容自然又和她闹,两人笑得瘫软在床榻上,她拿手绢细细抹去了眼角的笑泪,长叹一声:“你说错了,原先表哥不回来我还有个念想,如今回来了我却是真正没了指望。爹虽疼我,却不许我读书,怕人家笑话。表哥那般有才学的人配话本子里的仙女都使得,我家不过有两个闲钱,我一个乡野村姑,他怎么瞧得上我?” 周蕖气不过她这样糟践自己,呛声道:“怎么瞧不上?他刘隐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有什么特别?” 孙月容被她胡搅蛮缠逗得直乐:“那他也是仙人了啊,仙人肯定要配仙人的。” 周南絮曼声宽慰:“不见得如此,若情意坚贞,凡人又何妨?” 周蕖连连应和。很快天色将晚,孙月容无论如何也恳求二人留在府中过夜,省的摸黑赶路。两人推辞不过,就应了。 谁知晚膳后,县老爷府上却派人通传,请孙月容到府上同公子一叙。周蕖立即起哄,孙月容嘴上不饶她,心口总是甜津津的。 刘府内厅,灯火通明。 厅内满满当当坐了十来人,大多身着一丝不苟的白袍。唯有一坐于上首的,披着宝蓝的锦衣。他长得很端正,在县城中也算得上出挑了。然而放至这一群人中,却平庸得微不足道了。 他很是不安:“道长,月容毕竟是我表妹,此事同她无关,能否……” 他左手边坐着的那个男子神情冷漠地打断了他的话:“她若配合,自保她周全。” 刘隐还要再说什么,然而底下一片人虎视眈眈,似乎早已不耐烦。于是他嗫嚅着动了动嘴唇,终究沉默下来,坐立不安地反复看向门口。 这边孙月容疑惑不解地被人带至了一条从未踏足过的回廊,情不自禁提心吊胆。引路的管家是府里的老人了,也是看着她长大,总不能害她。她默默安慰自己。 直到她迈入了陌生的内厅,陡然被十多双或讥或讽、或漫不经心打量,又或是戏谑旁观的眼睛盯上。她脸色顿时一白。 刘隐强压住心底的不安,熟稔地和她寒暄。孙月容谨慎应答,一边小心翼翼偷眼斜觑着四周。她家虽不十分看重男女大防,可像这样同一屋子男人单独相处是绝不曾有的。 她下意识警戒甚至隐隐感到恐惧。 方才出口打断刘隐的那个修士仿若不愿再陪他玩这些个幼稚的手段,直言问道:“你就是孙月容?你可知那个周蕖家在何处?” 孙月容心里突突一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只以为是下午周南絮的手段惹来了他们,正暗自思索如何替她周旋,未曾想竟是冲着周蕖来的。 她垂首:“不知。”她不自觉捏紧了手,手心已经细细密密出了许多汗。 那修士一字一顿重复:“你不知?”修士与生俱来的威压霎时间倾泻而出,孙月容一阵寒颤,嘴唇都泛白,几乎要支撑不住就地跪伏。 然而她苦苦煎熬着,声音逐渐发抖:“我确实不知。”她费力地喘了口气,继续道:“我和周蕖虽交好,可只知她家境贫寒,世代居于山上。其余的我怕伤她颜面,从不愿追问。” 刘隐满目惭愧,伸手想扶不敢扶的样子。孙月容顿时心寒不已,她自幼顺遂,受父母亲疼爱,何时遭过如此委屈。一时间她的眼眶慢慢沁了泪,满得就要溢出来,将落未落。 那修士依然毫无动摇之色,冷酷地无视了她不满的神情:“那你可否将周蕖骗来?” 孙月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清丽的眉眼,语气平平:“不可。” 刘隐脸色大变,正要阻拦,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灵气瞬间击中了她的膝盖。她痛得难忍,终究狼狈地跪倒在地。眼泪忍不住呛出,她拼命吸着鼻子,想要止住泪水。 “你可否将周蕖骗来?”他话都不屑变一句,云淡风轻重复道。甚至对于刚才突如其来的攻击连一个解释都没有。 孙月容死死扣住手心,脑子疯狂地思索对策。片刻,她短促问道:“周蕖是我的朋友,你们让我骗她总得有个理由,否则我凭什么帮你们?” 另一边的一人忍俊不禁,语气轻快:“还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啊!师兄,你莫要急,让我来同她说说。” 然而声音虽然亲切,他缓步走来,俯身捏住孙月容的下巴,却突然一个用力,笑吟吟道:“凭什么?就凭你的命在我手里,你不愿意就去死好了。” 孙月容感觉下巴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她费力地出声:“我……我……愿意。” 这人顺势手一松,她像泥鳅一样滑落,止不住猛烈地咳嗽,圆润的下巴红得刺目。 他垂首斜睇她,轻飘飘道:“早这么听话多好,何必自讨苦吃?” 孙月容置若罔闻,努力顺着气。刘隐心疼地要将她扶起,她不着痕迹地避开,颤巍巍起身。她尽量维持平静的面孔,语气稀松:“但我不建议将周蕖骗来。” 那人猛地侧身,扬起头阴鸷地盯着她笑,目光锋利得简直在刮她的肉。 她强行按捺住内心不断放大的恐惧,故作镇定道:“周蕖本就对表哥不满,一味哄她来,她只会拒绝。既然你们只是要找她家住何处,不如待明日她回去,你们跟在后头,届时自然一目了然。” 这人皮笑肉不 14. 天海镜(三)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这会儿周南絮还未就寝,不过修仙之人三天两头地不睡觉也是寻常。她正在探视周蕖的根骨。 除却长相性格对不上,周蕖其他特征与她的母亲都相当吻合,譬如自小生长在南夷的山里。只是她母亲虽从她记事起便是个体弱的病美人,可天赋却是万里挑一,灵根更是极品。 然而周蕖根骨尽管十分强健,但是脊骨并没有任何异常凸起。按说,有灵根的人脊骨末端近尾巴骨处会旁生一截附骨。待开化修炼出丹田后,这截附骨会自然增生一条血线与丹田相系。 因此,炼化灵根可有两种途径:一者是直接剥离附骨,此法便于保存灵根,被剥离之人只消休养一段时间,除了不能修炼,与常人无异;二者破丹田,此时灵根的力量可被人为引导吸收,能最大程度将其炼化,不足之处在于时机需谨慎把握,一个失手,灵根可能便会化为虚无,以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 周蕖却什么也没有。 周南絮不由疑窦丛生。周蕖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她性子恰恰很单纯,不像是装神弄鬼的人。 周蕖闷得坐不住了,开始扭来扭去地乱摇乱晃:“你说,月容怎么还不回来?这样晚了,一个姑娘家太危险。” 周南絮张口正欲答。却砰的一声重响,她顿时警惕地先一步拦在周蕖身前。然而冲进来的竟是月容。 月容鬓发凌乱,浑身都抖得厉害。她剧烈地喘着粗气,顺势瘫软在手边的一张美人榻上,牙齿打着颤:“周蕖,快……快跑!那些人恐怕要来杀你!” 周南絮脸色顿时变了。 月容缓过神,三两句便将所见所闻尽数告知。末了,她冰冷的手握住周蕖,神情悲切:“你趁现在跑吧,不要回去了!” 周蕖倒底是个小姑娘,遇到如此大事乱得六神无主:“我走了,你怎么办?你们一家要如何?还有巫山,我阿娘她们都在那里,我怎么能跑?” 月容恳切地注视周南絮:“我只求周姑娘替我家人留有一线生机,其余我自一力承担。” 周南絮抿唇扶稳她的身体:“我已说过,你不必客气。你家人我自然会尽力保他们无碍,但我如今修为半残,只恐放手一搏也不过将将牵制住贼人一时。” 周蕖面色发白,突然道:“巫山有密法,外人不得轻入。我们只要在他们追上前躲进去就可性命无忧。” 周南絮沉吟片刻,看了眼沉沉的夜幕,果断道:“那便如此。” 于是三人迅速动身。周南絮先是在孙家后宅设一阵法,此阵颇为复杂,破阵之法只在藏玉阁。她本是要月容一同入阵,偏她不愿。她宁可只身在外做诱饵,以转移注意力,以免他们一时寻不见人,强行破阵。 周蕖心急如焚:“月容你不要犟了,那些人会杀了你的。阵法不会轻易被破的,你进去吧。” 孙月容下意识望向周南絮,却见她默不作声,苦涩顿时弥漫心头。她勉强笑着:“不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在外面还能给你们有个照应,好歹让那些人一时半会追不上你们。” 周蕖还要再劝,孙月容和周南絮对视一眼,孙月容咬牙逼自己狠下心将周蕖推开,然后转身不再看她:“太磨蹭了,周蕖!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时间可不是由你随便浪费的。” 这话过去向来都是周蕖埋怨孙月容的。 “月容你怎么还没换好衣服,太磨蹭了!” “月容,你好磨蹭,还没吃完!” “月容……” 然而不及她感伤,周南絮已然拽住她,纵身一跃,从窗外向着漆黑的夜色轻盈地穿梭。 巫山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周南絮无法御剑飞行,只能依仗身法加快行程。可毕竟还带了个周蕖,因此草草估略也要得一个半时辰。倘若计划足够顺利,那些人发现时,她们已经到了巫山,混入其中难觅踪影了。 但不知为何,周南絮心里总是不大安定,脑中好像有根筋突突地跳。她不由浑身紧绷,仿佛一张弓,随时等待着在噩运到来的一刻,狠决地射出致命一箭。她一边快速飞跃,一边用眼角余光不断打量四周。 直到她们终于窥见山林的入口,正要闪身进去,忽然周南絮警铃大作,灵敏地一个扭身。而在她们方才驻足的地方一道剑气深深嵌在地面上。她果断抓牢周蕖的手腕将其甩至身后,连连朝着林子倒退几步。 面前数十名修士或御剑腾空,或横刀在前大剌剌叉腰而立,或防备地排好阵型亟待出手。为首的男修面色冷凝,不急不躁:“你们果然逃了。”随即就有人应和:“还是师兄早有谋断,那蠢物竟果真敢花言巧语,欺瞒于我们。” 周南絮甚至看见了那天药草铺子挑衅的人,他阴恻恻笑着:“干脆杀了这女修,另一个也就难成气候了。” 她暗道不妙,思及孙月容,心不觉越发沉重起来。但眼下紧急,她顾不得分心,思绪飞快转动着。 天空泛出了鱼肚白,灰茫茫的一片。她不着痕迹地估摸着周边环境——追杀的人都围在跟前,约莫十二三个,大多才筑基,两三个金丹,还有一个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的都比自己高,估摸年龄,大概元婴。她原是元婴大圆满,不出意外的话早该化神,如今修为跌落至金丹,幸而还有一手剑法。 周南絮思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手一挥剑,顿时浩荡的灵气如汹涌的潮水高涨而至。众人脸色大变,纷纷四散而避。唯有最前面修为高的几个顶着,强行催动灵气对抗。周南絮趁他们不备,毫不拖泥带水地遁入密林中。 周蕖紧张得心要跳到嗓子眼,强行镇定地指点:“一直往前跑,然后看到水流之后,沿着往上游走。” 身后之人早已反应过来,迅速追来。周南絮凭借轻盈敏捷的身法在山林中来回穿梭,有意模糊他们的视线,时不时还要注意避防背后的攻击。一场你争我夺的拉锯战随着天色渐亮而展开。 周南絮焦急地抽空一瞥东升的旭日,不由加快体内灵气的运转,争分夺秒地沿着上游跑去。 天亮后,那些人必然能更加敏锐地捕捉到她们身影。况且,她的道心尚在同丹田抢夺灵气,以至于时间拖久了,她毋庸置疑会因灵气不足,被他们追上。 那些修士紧紧缀在后头,仿佛 15. 天海镜(四) 《我见青云路》全本免费阅读 在周南絮带着周蕖拼命奔向巫山的同时,孙府内悄无声息。 孙月容惴惴不安地坐于客卧的圆桌旁,双手紧张得不知如何安放是好,指甲习惯性又扣进掌心,没好全的硬痂再次剥落,露出淋淋的血肉。 突然门吱呀作响,她的心瞬间被吊起。仿佛自我催眠一般,她反复默念着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要尽量给周蕖拖延一点时间。 耳边一阵轻笑传来,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她顿时心凉到谷底。这个人……这个人是晚上威胁着要她去死的那个!她背对着门,竭力抑制自己浑身发抖的冲动,调整着面部表情。 那人故意慢条斯理缓缓走近,像恶意戏弄猎物的猛兽。孙月容已经感受到他在自己身后站定,不由呼吸一窒。不等她周旋一二,那人弯腰凑近她耳边,呼吸打在她面颊一侧,阴恻恻道:“你果然不听话啊!” 孙月容大脑几乎一片空白,似乎无声尖叫着,疯狂让她逃跑。然而她反倒又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从容。 她跑不掉了,她要死了。 她镇定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反正也要死了,能多留他片刻也是好的。 那人从背后把住她的脖颈,她不由一阵毛骨悚然,汗毛都要战栗。他一点点圈住洁白的颈子,手指张开向上延展,顺势扣住她的下巴。然后,猛地往后一扭。 孙月容恍惚中以为自己已经被扭断了脖子,若不是突然对上那双同他整个人一样带着潮气的幽暗的眼睛。他慢慢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看她,已然在看一件死物。 他道:“你怎么敢骗我?”他是发自内心地困惑,就好像看明明一只脚就能轻易碾死的蚂蚁竟没有老实认命,甚至意图颠覆那只即将落下的脚掌。 多么的荒唐可笑! 孙月容脸色涨得通红,隐隐有发紫的趋势。她嘴巴微张,已经进气不多,说不出话来。直到他突然松了手,她才虚弱地栽倒,费力呼吸。 “刘隐呢?被那女修杀了?” 孙月容红着眼圈,逐渐抬起头,不再掩饰仇恨的眼神。然后突然笑了一下,畅快说道:“是我杀的。” 那人眯起眼睛,冰冷地审视,语气轻慢:“就凭你?”他显然更愿意相信这只是她故意逞强的一面之辞。 她低低咳嗽几声,不知名的怒火在心头燃烧。真可怜啊,孙月容。枉你先前还为这群修士的皮囊所惑,满心敬畏着他们。如今看来,利益当前,他们只会比任何人都更像恶鬼。什么仙人,都是一群吃人的妖道! 孙月容平静地答:“就凭我。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是刘隐,喜欢上赶着匍匐在人脚下做狗。” 她抚住心口,痛得顿了一下,复又继续道:“你既然独自前来,恐怕并非胸有成竹,不过是疑心作祟,误打误撞罢了。你的同门现如今应该已经赶往巫山了吧。” 她泛起愉悦笑意:“可惜这个时辰,想来周蕖她们早已遁入山野,不见踪影了。” 这修士终于被她激怒了:“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区区一个粗野村姑也敢来嘲笑他? 孙月容似乎洞察他内心所想,眼底浮出快活的笑,讥嘲道:“怎么,你们这群眼高于顶的仙人也有被我这个卑贱的凡人骗到的时候?”她咬字时有意着重了仙人二字。 他不由大怒,气笑着连说几个好。宽大的手掌再次笼罩上孙月容的面孔,他克制住怒火,强行做出一副游刃有余的神情:“你既要寻死,我便如你的愿。” 孙月容眼睁睁看着那手在双目中越来越近,猛烈爆发出的求生意识让她不由蹒跚着后退,意图挥手阻拦,却被反手扭住。她恨极,情急之下竟张口咬上那只手。 许是这修士对她轻蔑不屑,一时没有防备,居然叫她得手,顿时血肉淋漓。他痛得径直将她甩脱在地,再不犹豫,上前将手覆于她头顶,开始搜魂。 搜魂虽不是禁法,可同禁法几乎无异。修士轻易都不能捱过,普通人不死也最多剩下半口气。 孙月容疼得好像千万道针扎进脑中,这次她真的躲不过了,她要死了。 恐惧、痛苦、不甘、仇恨,以及最后一点对家人以及周蕖的牵挂和忧虑。眼泪拼命在流,而她感受着嘴中浓郁的血腥气,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死?就因为她是凡人吗?倘若、倘若她也能修炼的话,她一定要、一定要杀了这群人! 孙月容无声念叨着周蕖的名字,渐渐目光涣散,悄无声息地软倒在地。 果然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他乏味地想。 这修士本想就此将她丢下,忽而探得她尚有一丝鼻息,心念一动,便如拎一只家畜般拎着她,飞身赶往山脚的方向。 而他赶到时,却不见了周蕖的身影,唯有那名女修满身狼狈地对抗着他诸多同门。 于是他看准时机,在师兄乘胜攻击时,随手把孙月容远远抛去,痛快大笑道:“接好了!” 周南絮分神瞧见月容,不由瞳孔一缩,咬牙硬吃了一招,才勉强在剑雨中抱稳她的身体。然而她一望即知,人已无力回天。她的头侧卧在周南絮肩上,声音微不可闻:“我不要再做一个普通人了。”周南絮浑身一颤。 月容眼睛微睁,唇边被血染红,躯干也不复柔软温暖,慢慢僵冷了。 她死了。 周南絮心中大恸,顿时杀意高涨。她先前还只是不慌不忙地从容应对,思索着如何留条后路。然而,看见月容的一刻,理智的高墙轰然塌陷,前所未有的愤怒席卷着她的大脑。但是愈是愤怒,她愈是冷静。她甚至感觉丹田隐隐在发热,道心似乎也有了动静。 她要杀了他们!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无论如何,她都要杀了他们! 视线似乎也随之越发清晰起来,灵敏的五感让她连一片树叶的坠落都能捕捉分明。她将孙月容安顿在身后的树下,忽而提速,眨眼的功夫都没有,她已经纵身冲到了元婴修士的眼前,当头斜斜劈下。 明明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此刻却仿佛蕴蓄了庞大的灵气,起势间凌厉无比。 元婴修士一惊,那一瞬的恐慌竟生生将他无意识逼退了。退却后,方才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不由眸色沉沉,再次提剑刺上。他不敢再留手,这全力一击理所当然盖过周南絮的剑势。 尽管已经极力避开正面冲击,周南絮还是如坠落的风筝,狠狠砸入土中。木剑承受不住巨大的灵气相冲,碎成了木屑。 于是有几人怜悯地望向她:“剑都没了,不如你自尽吧,也算大家同为修士,全了你最后的一点脸面。” 周南絮垂落的碎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神情。她如果现在就死了,周蕖很快会被这群人追上,如此,月容的死也成了枉然。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一道比一道更强烈的声音在心中呐喊。激烈的情绪波动使她眼中渐渐蒙上一层淡淡的血色。对面那名挑衅她的修士心料不好,迅疾的一剑几乎要正中她面首。 周南絮就地一滚,灵巧闪躲开。漂亮的一双眼睛此时无悲无喜,她明明站在他们下首,侧脸淡淡的回眸一瞥却始终有种居高临下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