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腰》 1. 第 1 章 《撑腰》全本免费阅读 正月二十八日,立春一到,天色刚蒙蒙亮,孙家就以“养病”为名,迫不及待地将寄居家中的表姑娘姜月窈,送往溪源县远郊的迢山定居。 马车碾过杂草丛生的泥道,停在一座草木掩映的一进白墙小院前。 几枝红梅伸出墙外,花瓣幽幽飘落阶前。石阶上布满青苔,间或有几簇杂草,在缝隙中茂盛地生长。院门合不拢,木质的门扉裂痕鲜明,门锁早已锈迹斑斑。透过歪斜的院门,便见分隔内外的影壁上爬满藤萝。 赶车的车夫“吁——”地勒马,满眼同情。 想这位表姑娘,出身豪富姜家,原本也是金枝玉叶。可惜命不好,父母、兄长相继而亡,七岁就寄居外祖孙家。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她今年秋天就要及笄。孙家不仅不替她寻夫婿,反而把她走。下人间传闻,是因为孙大太太请来的神婆,说表姑娘命中带煞,克亲族、妨友朋。 今年,孙家想将孙大姑娘嫁给溪源县首富金家长子,为免意外,立刻把表姑娘送到远离孙府的迢山,就近借怀慈庵“镇守”。 如今,也就只有表姑娘的乳娘章嬷嬷还肯跟着她。 “表姑娘,到了。”车夫跳下马车,将马栓到树上,然后搬了个马凳放在马车边。 马车内,章嬷嬷先走下马车。 章嬷嬷瞧见大门口,眉头就已拧成一个“川”字。她再三查看门匾,虽则朱漆剥落,但娟秀的“云岫间”三个字依然清晰可见。 章嬷嬷稍走几步,去看女眷住的西厢房。谁知,她一眼就看到西面倒塌的围墙。透过这面豁口,她立刻意识到西边的大半屋舍,亦被倒下的大树砸毁,树干现在还横亘在碎石上。 章嬷嬷脱口而出道:“这怎么住人!?” “我非得豁出一身剐,跟孙家老爷、太太好好辩上一辩!当初我家老爷送给孙家大半家财,就是让他们这么对我家姑娘的?这算哪门子的亲舅舅!”她愤懑地看向车夫,厉声道:“你但凡有点良心,赶紧给我们原路送回去!” “嬷嬷,罢了。”马车内响起一个轻柔声音,温和地打断章嬷嬷的话:“他只是奉命行事,原也不怪他。” 车夫心里本又恼又担心,生怕这些主子们真闹起来,不管回去还是不回去,他都得遭殃。可听到姜月窈这么说,他一愣,看向马车。 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撩开门帘。章嬷嬷赶紧走上前去,扶着她走下马车:“姑娘,您看看这西厢房。” 车夫不知为何提起心,有点不希望表姑娘看到这破烂地。 可女郎亭亭而立地站在破败的院落前,还是瞧见了。林风拂过幕篱,软纱随风轻漾,山雾氤氲,将她笼于其中。她影影绰绰地站在残垣断壁前,他瞧不真切她的身姿,却也觉出娇弱可怜。 车夫替她感到难过。 可她再开口时,声音还是柔似水,听不出埋怨:“不碍事。嬷嬷,这儿房间很多,我们可以住正房,那儿还好好的呢。” 她站在坍塌的围墙前,遥遥一指坐北朝南、原本由家主所住的正房。那儿倒的确好好的,阶前庭中还种着一株高大的桂树,静静地沐浴着终于破开山雾的晨曦,依稀可见从前闲适的光阴。 章嬷嬷重重地叹口气。 * 听到章嬷嬷的叹息,姜月窈没有说那些虚无缥缈的劝慰话。她只是对章嬷嬷道:“嬷嬷,我们早些收拾出住的地方,没准还能赶上去怀慈庵用午膳。”说罢,姜月窈转身对车夫微微颔首:“烦请帮忙搬一下箱笼。” 车夫忙不迭地应声,帮忙把箱笼从马车上搬到院子里。 姜月窈紧跟着从马车上拿包袱,刚拿稳,章嬷嬷就来夺:“您的伤还没好全。” “嬷嬷,没事,我不疼。”姜月窈侧身避开,轻声道:“往后只我们二人相依为命,让我帮点忙吧。” 她这一动,扶着包袱的手袖子下滑,露出一段削瘦的手臂,手臂上几条青紫的痕迹触目惊心。她很快捋下袖子,遮掩过去。 章嬷嬷咬紧牙,背起沉重的背篓,怀中抱着妆奁,念叨:“姑娘是明珠之体,万万不会只跟老奴一个婆子相依为命。” “又有什么不好呢。”姜月窈轻轻呢喃,将包袱放到正房的箱笼上。 这话听着令人心酸,车夫放下箱笼,看眼姜月窈被衣服遮盖的手臂,忍不住劝道:“章嬷嬷说得对。表姑娘,您别灰心,还有出路的。” “小的听大少爷身边的长随说,贵人们要在今年三月的溪源香会上,重新开选什么‘香徒弟’,被选上身份就大不一样。香徒弟里的女郎,都嫁得非富即贵。从前,老太爷常夸姑奶奶会制香,您要是拿她的香方参选,没准能当上香徒弟,搏个好前程。” 姜月窈还没说话,章嬷嬷神色一凛,断然拒绝:“太太没给姑娘留香方,你们别惦记。姑娘不会制香,不去选什么香徒弟。老太爷留下过遗命,给姑娘指了一门好婚事。孙家本就该把姑娘接回去,保姑娘一个好前程!” 车夫口中的“姑奶奶”和章嬷嬷口中的“太太”都是指姜月窈的娘亲。 车夫顿时不敢说话。 姜月窈轻轻拍拍章嬷嬷的手臂,温声给车夫倒了杯水:“多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车夫微愣,他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手,才恭敬地接过杯子,低声道谢。 章嬷嬷拧眉不语,到底还是等车夫喝完茶,送他出门。 只是,一面往外走,章嬷嬷一面环顾四周,眉眼里浮现出深深的忧虑。哪怕有老太爷的遗命在,姑娘也不能在这样的破落地久住,否则,如果被误会病弱不堪,或者会被认定晦气难除,她的婚事恐怕会泡汤。 还是得想办法回孙府。 * 姜月窈明白章嬷嬷的顾虑。 娘亲临终前,让姜月窈背下她制香的手札,尔后将它们付之一炬。父亲病重,将她送回孙家前,让她发誓,绝不在孙家人面前显露一丝一毫的香道天赋。 但她其实很爱制香。 姜月窈望着章嬷嬷送车夫出门的背影,轻抚自己手臂上的鞭痕。她的伤口仍然肿胀发疼——临走前,神婆用柳条沾观音水抽打她的小臂,说是“避灾祛邪”。 她微微抬首,望着渐升的朝阳。 被赶出来,也没什么不好。 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制香,不用像过街的老鼠一样,人人喊打,还要东躲西藏。 不远处,怀慈庵的梵钟悠然地飘来。 在笃厚的钟声里,姜月窈轻轻地舒一口气,摘下幕篱。她没有像在孙家那样,将装放香具与香材的香箱藏进床底,而是拿起拂尘,掸去五斗柜的灰,然后将香箱光明正大地放到五斗柜上。 * 但姜月窈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口气放松得太早了。 她们主仆二人站在灶房里面面相觑。 “柴堆齐整,缸里满水,灶内有灰。这儿有人住。”章嬷嬷环顾四周。 灶房在东南角,她们暂时用不上,便先整理正房,去怀慈庵用完午膳后,傍晚时才查看灶房。谁曾想,厢房间间空荡荡,灶房却意外的齐整。 “姑娘,这下孙家必须接您回去。”章嬷嬷的眉头终于舒展:“谁知道住的是什么人,万一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呢?” “当初将咱们迁来此地,孙家说得好好的:云岫间是太太的陪嫁,靠近怀慈庵,清净无虞。哪怕年久失修,也不妨碍住人。”章嬷嬷轻嗤一 2. 第 2 章 《撑腰》全本免费阅读 姜月窈擅长制香,制香最重要的之一,便是敏锐的嗅觉。她天生嗅觉敏锐,更何况,哪怕偷着藏着,她也一直没有停止训练。她对气味极为敏感,一定不会闻错血腥气。 这新鲜的血腥气从何而来?是人还是野兽?躲在房中还是已经离开? 她紧张地四顾,却什么也没看到。森然的寒意顺着脊柱涌上,她的手抖得厉害。 嬷嬷还在厢房。 姜月窈怕自己贸然出声反而害了嬷嬷,她攥紧木瓢柄,将惊慌憋在喉咙里,转头就想往门外走。 可她刚转身,就与倒挂在梁上的花斑蛇四目相对,花斑蛇“嘶嘶”地朝她吐着猩红的蛇信! 这条蛇先前大概趴在梁上,所以她进门时没看到。姜月窈极怕蛇,立时瞪大了眼睛。她想尖叫,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双腿发软,几乎要委顿在地。 幸而一只手撑住她的腰,扶她站稳。 姜月窈还没回过神来,便觉一阵劲风擦过耳际。白光一闪,梁上的花斑蛇破布似地被甩出房门,木门“砰”地在她眼前合上。 紧跟着,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你发现我了。” 清亮的少年声调,凌凌似檐下雨,透着几分兴致。 * 姜月窈的大脑一片浆糊,就算听到了少年的话,她也无力分辨,只下意识地想要道谢。 只是,她才颤声说了一个“谢”字,就忽觉少年的手从她的后腰绕到腹前。她一怔,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被少年拦腰抱起,直接扛在肩上。 凌空的那一瞬,姜月窈整个人都有些懵,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发出短促的惊叫。只是她先前被花斑蛇吓得不轻,此时从喉咙里挤出的惊叫更像一声呜咽。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少年无视她小兽般的惊呼,将她放到柴垛上坐好,好奇地问。 姜月窈僵得像尊木雕,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更不敢睁眼——霜风于破窗的缝隙中袭来,她嗅到他身上寒松的冷香,萦绕一抹幽远的兰香,还夹缠着几缕淡淡的血腥气。 血腥气,来自这个少年身上。 姜月窈心里发紧,少年行止无常,不似个普通借住的好心人,可他又的的确确替她驱走了梁上的蛇。她谨慎地继续闭眼,手绞着衣袖,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我没有发现你,我只是……闻到了血腥气。” “胡说,他们都没闻到。”少年的声音因不满而显得冷凝。 姜月窈来不及细想“他们”是谁,她慌忙辩白道:“我没有骗你,我能闻到很淡的气味。比如、比如……” 当她调动嗅觉时,灶房中各种各样的气息扑鼻而来,他身上那点似有若无的血腥气也越发明显。还好他的身上寒松的气息萦绕不去,兼之一抹极淡的佩兰香,舒缓血腥气给她带来的不适。 迢山遍野皆寒松,不稀奇。但佩兰香,她只在上山路过池塘时嗅到过。 她声音愈发的轻:“……比如你是不是在哪处山池旁停留过?你身上沾了池边的佩兰香。” “喔,我在那儿抓鱼。”少年有些惊讶,语调轻快:“你的鼻子是很灵。” 他听起来就像是知道了一件好玩的事儿,姜月窈心底舒了一小口气。她的少女心性稍稍浮上来些,为自己嗅觉练得敏锐而感到小小的骄傲。 她微微抬头,只是仍紧闭着双眼,悄声道:“我没有骗你,也不想吓你,我只是来舀清水。我进来前敲了门,没人应,我不知道你回来养伤了。” “养伤?”少年语带困惑,倾身上前。 凛冽的寒松香袭来,姜月窈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紧张地往后仰。 “我不需要养伤,你需要。” 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听声音还有几分兴致勃勃:“你的眼睛肿了。” 姜月窈一愣。正常人一看就知道她红肿的眼睛大致是因为什么,这算什么伤?可少年像全然不明白。 她还没想明白这话是不是别有深意,便觉一根冰凉的手指,在她眼睑红肿处来回摩挲,忽轻忽重地一点、一按。 姜月窈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又慌忙地缩回手,低下头,生怕自己妄动惹恼了眼前古怪的少年。她攥着衣袖,紧闭双眼,大气不敢出。 他的指腹摩擦时其实有点疼,可古怪的是,他的语调和动作都无亵玩之意,反倒像在观察一样新奇的玩具。 不多时,他移开手指。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他的手指再次覆上她的眼睑。 姜月窈微微一颤。 他摩擦时依旧毫无章法,可触感与方才截然不同。他的指腹上沾着清凉的膏体,有股好闻的药味。薄荷、老姜,以及一些她不熟悉的气味。抹匀时,清清凉凉的。她初始感受到药膏带来的轻微蛰疼,过了会儿,好像……还有点舒服。 他在给她上药。 姜月窈僵直的身体渐渐舒缓,她轻轻地舒了口气。要是穷凶极恶的歹徒,才不耐烦驱蛇、跟她说好些话,还替她抹药吧? 虽然她没能等到一个猎户娘子,但是等到了一个猎户少年。听声音,他跟她差不多大。只是,他或许是久居深山所以不谙世事。 放松之后,眼睑那小小的一块地方忽地变得格外的敏感,像藏着一个小火炉,将他指尖的凉意煮沸。热气呼哧呼哧地冒上来,姜月窈长睫微颤,局促地等着少年收工。 少年收手后,顺口道:“你今天再涂两次。等我忙完手上的事,回来找你看疗效。” 说着,他将小药盒塞进她的手中。 姜月窈顿时觉得自己闭着眼睛,还怀疑他有不轨之心,实在失礼。他不仅无意伤害她,还帮了她呢。 “谢谢你,不过,我……我可能一会儿就要下山了。而且,我只是眼睛有些浮肿,不用涂那么多药的。” 她握着温凉的药瓶,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悄悄地睁开眼睛,将药盒递还给他。只是,她不敢看他,视线下垂,落在白瓷药盒上。 “你不能走。”少年没有接药瓶,反倒一转语调,不满地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眼睛肿的活人,还没看到这药能不能让你眼睛消肿。” “而且,万一我还有其他问题想问你呢?”少年忽而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你好不好玩?” “诶?”姜 3. 第 3 章 《撑腰》全本免费阅读 哪有郎君会问女郎这样的问题! 姜月窈脸上的红怎么都压不下去,就连耳朵根都冒起热气。 幸而怀慈庵的梵钟悠悠地响起,解救她于水火之间。 “梵钟响了,我嬷嬷很快就会醒。我现在得回房去,要是她看不到我,会急着找我的,那我们就会被发现了。”姜月窈一口气说完,才发现自己这段话有些歧义,她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我们在做不好的事……” 她自己刚起个头,便戛然而止。 从前孙大少爷要跟她独处,她都会想方设法避开,惯常用男女七岁不同席当借口。可如今,她怎么反倒在为少年说话呢? 姜月窈有些不自在地收紧手,掌心里本该温凉的药盒和钥匙,仿佛烙铁似的灼热。 她连忙直接了当地总结道:“总、总之,趁着嬷嬷还没醒,你也跟我一起出去吧。一会儿你敲前院门,我给你开门,假装你才到。以后,如果我们都能住在这儿,我有很长的时间来回答你的问题。” 少年看了眼外头的天色,略一沉吟,便道:“行。” 姜月窈松口气,继续道:“我的眼睛只用涂一次药就能好,没准你一会儿就能看到好转。药膏珍贵,你要用的地方肯定比我多,我不能浪费。你家的钥匙我更不能收,我都放到这儿。” 姜月窈做不出掰开少年的手,把钥匙和药盒塞回去的事。她将它们放到柴垛上,便身体前倾,急着想滑下柴垛。 可少年似一座山挡在她的身前,反倒伸手环抱她的腰,将她抱下柴垛。他一点儿没觉得自己举止不妥,随性道:“药我多得很。多余的你涂手臂吧。一日两次,这瓶药涂完就能好。” 姜月窈一震。她下意识地双手交叠,以一种保护的姿态轻抚两只手臂。但她很快松开双手,若无其事地垂下手臂。衣袖摩擦伤痕的细微刺痛,在此刻被放得无限大。 姜月窈先前的羞赧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心一点点沉下来——他看到她手臂上的鞭痕了。 他会怎么想她?会带着什么样的眼神看她?打探,可怜,轻视,还是厌恶? 姜月窈张了张口,最终她什么也没解释,只是重新拿起药盒。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然而,她攥紧药盒,却发现自己不敢直视少年。她只能垂落视线,低声道:“谢谢。” 她以为少年顺势问她些什么,却忽而听他奇怪地问道:“你不是很急吗?怎么还不走?” 姜月窈怔愣地抬头看向少年。少年飒然而立,正直勾勾地看着她。他薄唇轻抿,眉心微蹙,幽黑的眸中满是困惑。 没有打探,没有可怜,没有轻视,没有厌恶。 曦光初染他如玉的侧颜,他的目光纯净明澈。 “啊,是……”姜月窈心口一跳,慌忙向门口走。拉开门后,她小心地左后环顾一圈:“没人呢,你可以趁着这个时候出门。” 她转身跟少年说话,却发现她的身后早就空无一人,柴垛上的钥匙也不见踪影。 春日的山林晨间,再次变得寂静。少年来去无踪,潇潇似无痕的风。 姜月窈呆愣片刻,四顾一番,觉得少年大概是翻窗出去了。 他说她好玩,其实他才是有意思的那个人吧。 她的手搭上手臂,隔着袖子抚摸一条一条的红肿,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姜月窈将药盒藏进袖兜,临水照后,她轻轻拭去过于莹润的药膏,确认嬷嬷不会发现。然后,她便迎着和煦的春风,脚步轻快地出门。 雪消风软,细雨微斜。临墙的寒梅簌簌而落,为初生的草木让一点春。倒是桂树绿叶常青,不知冬春,教她不由期待起夏风灼灼时,满院的桂花香。 她有一点点高兴。 只不过,高兴之余,她还记得那条花斑蛇。为免撞上花斑蛇的尸体,她谨慎地贴着墙根走。 没走两步,她就感受到腰间有什么东西在一前一后地摆荡。她莫名其妙地低头,脚步一顿—— 少年的钥匙,不知何时又重新挂在她的腰间。 * 姜月窈并不知道,除了她,溪源县首富金老爷的面前,有另一把一模一样铜钥匙。 随从双手捧着铜钥匙跪在金老爷面前,战战兢兢地道:“老爷,隐刃阁退单了。” 金老爷左拥右抱,看都不看一眼他手中的铜钥匙,嗤笑道:“隐刃阁不愧是江湖杀手第一阁,好大的胃口。三千两杀人拿香的赏金,居然没人接单。他娘的,叫山匪索御史大夫的命都不过白银三千。” “你加到五千,记住,不要叫隐刃阁知道那块香木是什么。若是隐刃阁再贪,你叫线人给那少阁主传话,叫他识相点,找人把事儿漂亮办了。爷敬他一分,他可别忘了还有事求着老子。”金老爷伸手一勾美人的下巴,就着她的手喝酒。 “老爷,不、不仅是没人接单,听线人说,这意思是退、退单。加钱他们也不接。”随从因为害怕而口齿含糊。 “怎么可能!?”金老爷浑浊的目光猛然变得锐利,他挥退身边伺候的女姬,一把夺过随从手中的钥匙,左右端详。 这柄铜钥匙,没有镶珠嵌宝,只是匙首不似寻常的圆环或是祥云状,而形似乌龟。与匙身连接处的铜圆饼上刻龟甲纹,龙飞凤舞地刻着压根看不懂的字。 金老爷辨得不耐烦,皱眉问道:“这王八钥匙的主人要是哪殿阎王,你们当初弄死那个老哑婆,会没人打招呼?” 隐刃阁的架构,阁主为尊。至于接班人怎么选,外界不得而知。但据金老爷所知,阁主病隐,少阁主隐隐有接班之态。 阁中最厉害的十名杀手,分别坐镇十阎王殿。即为:第一殿秦广王、第二殿楚江王、第三殿宋帝王、第四殿五官王、第五殿阎罗王、第六殿卞城王、第七殿泰山王、第八殿都市王、第九殿平等王和第十殿转轮王。 隐刃阁有条规矩,十殿阎王不接相互残杀的单子。 随从两股战战地跪着,回道:“不是。隐刃阁的线人说,这钥匙是隐刃阁里一个叫‘十一’的杀手家的钥匙……” “哈。一个杀手,也有‘家’?”金老爷顿时懒得听下去,将钥匙掷于桌上,拿起玛瑙酒杯。 他冷笑连连:“这‘十一’算个什么东西,当老子不知道,隐刃阁除了阁主,只有十阎王殿,上哪儿冒出这么个不在排行里的‘十一’?也就骗骗你这样吓破胆的门外人,等着吃银子呢。这世道,呵,一条没名没姓的狗,也敢冲老子叫唤!” “这些江湖草寇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他难道不知道,老子是摄政王钦点的皇商。隐 4. 第 4 章 《撑腰》全本免费阅读 几乎在少年话音刚落的一瞬,金老爷就感觉自己后背寒毛树立,他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眼里寒光一闪,就陡然看到大量喷涌的鲜血。 金老爷捂着脖子,瞪大双眼,直直地摔到绒毯上,似乎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突然。 随从也毫无呼救的机会,就在少年的身影落在金老爷背后的同时,一只袖箭已经刺穿他的脖颈,割破他的喉舌。他比金老爷死得慢,仍想向门口爬—— 门外明明层层叠叠有数不清的护卫! 可直到他们的血凉透,慢慢渗出房门,护卫才如水般涌进来。醉琼楼一片混乱,人人自危,一股脑跑出来。 而在此之前,少年早绕过血泊,捡起钥匙,在一旁装着清酒的白玉碗中洗净。然后,便似鬼魅般跃窗而出,如影随风,自如地消失在蜿蜒的街巷里。 当官差赶到时,他已随手将外袍丢进一户人家的灶火中,贴上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皮,站在与醉琼楼一街之隔的毛皮摊子前。 卖毛皮的大哥听着街那边好生热闹,实在是心痒得厉害,一双眼睛不住地往醉琼楼看,口中念叨:“小伙子,你给谁买?要是给婆娘买,就选那灰的白的,好看。用不着挑太久,咱俩还能赶着去瞧瞧对面泼天的热闹。” 一块银元宝滴溜溜地闯到他眼皮子底下。大哥一震,立刻收回视线,火速把银元宝放进口中咬一口,喜笑颜开地道:“哎哟,您请挑,挑多久都成。” 少年没有看摊上的皮毛,而是凝视着他的衣物、弓箭与背篓,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当猎户的?” * 姜月窈不知道少年正在现学如何当一个猎户,她望着外头的天色,心里游移不定。 他去打猎了吗? 还是……再也不回来了? 她本来以为少年“一会儿”就会敲响院门,可谁知她们在怀慈庵用过早斋,少年还没有出现。姜月窈极力拖延,章嬷嬷还是请怀慈庵的主持湛法师太下山化缘时带话,叫孙家派车夫回来接她们。 “姑娘,你放心,孙家一定会来接您回去。要是叫外头知道,这院子里有歹人,孙家还把您往这儿送,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章嬷嬷胸有成竹。 姜月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可章嬷嬷没见到少年,便总觉得这里危险重重,一定要走。 姜月窈恹恹地守着收拾好的箱笼,望着院门的方向,坐立难安地捏着袖兜里少年留给她的钥匙。 他的“一会”怎么这么长呢? 长到日渐西斜,章嬷嬷坐在光秃秃的床架子上,靠着床柱睡着了。 姜月窈坐不住,她替章嬷嬷盖上披风,自己则提着布兜出门摘梅花,打算以后用来制香。可她心神不宁,一头撞在低垂的梅花枝上。梅花瓣扑簌簌地坠落,花瓣上的水溅她一脸。 姜月窈踉跄地后撤几步,抿着唇,抚去面颊上的水。 院外忽地传来三声“笃——笃笃”的敲门声。 姜月窈一愣。 又三声。 “姑娘,是不是车夫来了?”章嬷嬷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问道。 姜月窈没答,她提着一布兜的梅花,径直往院门跑去。 泥水溅湿裙摆,她急切地拉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少年就站在门外。 他不再穿着早晨的窄袖玄衣,而是换上了身粗布短褐,露出精壮的小臂。他头戴蓑帽,身背竹篓,肩上挂着一串锦雉鸡。他手上拿着弓箭,腰间别箭囊,脚上踩着一双皮靴——活脱脱一个少年猎户的模样。 这一瞬的放松让姜月窈鼻子发酸,眼眶中打转的眼泪不听话地逃出一两颗。但她飞快地拭去眼角的泪,扬起脸,勾起唇,高兴地轻声道:“你去打猎啦。” “昂。”少年停止拨弄弓弦,看了姜月窈一眼。 “你眼睛不肿了。”他声音中有几分了然的满意。这消肿的药,果然也能用在眼睛上。他俯身细看,想伸手去摸她的眼睑。 “不、不行。”姜月窈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往后退了两步。她的眼睛里好像盛着一汪春水,波光粼粼。她微红着脸,细若蚊呐地道:“我们得装作不认识。” 少年不解地道:“我们本来就不认识。” 姜月窈一怔,她想跟少年解释,却忽而听到身后章嬷嬷警惕的声音:“姑娘,您在跟谁说话呢?” 姜月窈的脸上浮现红晕,她连忙往院内走几步,将门打开得更大些:“嬷嬷,住在这儿的人回来了。他是个少年猎户。” 章嬷嬷顺势挤到姜月窈和少年中间,护犊子似地将姜月窈挡在身后。 章嬷嬷瞥一眼少年白皙的面容,就知道他不是猎户出身。只不过,面对十五六的少年郎,她没有戳穿,以长辈的口吻提醒道:“郎君下次要挑住处,也得先问过有没有主家,这儿原是我们家的院子。我家姑娘来怀慈庵礼佛,才暂住几日。” “不过,山中不便,老身知晓。要是家中有事,郎君不肯归家,要住便住吧。灶房里的物什,我们 5.第 5 章 《撑腰》全本免费阅读 回到正房,章嬷嬷关上门,把装着姜茶的水囊递给姜月窈,道:“不成。一来他并不是一个猎户,谁家猎户风吹日晒的,还生得这样白?多半是哪家淘气的郎君。二来,就算他没危险,您也得为长远打算。” 章嬷嬷严肃地道:“姑娘,老婆子我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里,怎么吃糠咽菜都不要紧,可您不能那样过活。” 姜茶入口辛辣,激得姜月窈眼底泛红,她摇头道:“我不在乎。” “胡话。”章嬷嬷将姜月窈耳侧的散发别至脑后,轻斥道:“您是老爷、太太和少爷的宝贝。老婆子先蒙受姜家大恩,后来又全赖您不离不弃,才没有被孙家丢弃病死。老婆子虽然没用,但怎么也得护着您好好地成亲,过上好日子。” “您放心,有孙老太爷的遗命在,孙家总不会看着咱们饿死。而且,老爷将您托付给孙家时,还在官府和钱庄留下契书,等您及笄成亲,再匀出您十分之一的嫁妆给孙家。孙家现在每况愈下,为了这些银钱,必定会让您成亲。” “只可惜,老太爷的遗命捏在孙家人手里。我们只知道老太爷给您许了一桩婚事,却不知道是什么人家。想来,一定是品性贵重的郎君。但越是品性贵重,他的家中便越是注重声名。”章嬷嬷说着,眉头愈发皱成一个“川”字。 “孙家只想保证您活着成亲,却不会为您的婚事出力。他们把我们遣送来迢山,时日一久,万一您未来的夫家误会,因而退婚,孙家也不会在意。他们转头就能将您胡乱嫁去攀富贵。届时,咱们哪怕有通天的本事,也使不出。” “所以,您得住在孙家。孙家千不好万不好,终归是您的外祖家。您只要还在孙家住着,就代表您受到外祖家认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孙家不能坏您的名声,也就不会让您的夫家退婚。但若是您及笄时还住在迢山,外头就会流传些乌七八糟的话。” 章嬷嬷没有说“乌七八糟的话”究竟是什么。但姜月窈很清楚,字字句句,无非说她晦气无福,是个“灾星”。 章嬷嬷语重心长地道:“所以,不管今日来的郎君是不是歹徒,咱们对外都得把他当歹徒。这是一个天赐的良机,可以让孙家不得不接您回去。” 姜月窈的心沉沉地往下坠,她抱着水囊,轻声道:“可他不是歹徒。” 姜月窈一点都不想回去,甚至不想嫁人。看阿娘陪嫁的云岫间如此破败,说不定爹爹给她留的嫁妆实际上也已经十不存一。 可她知道嬷嬷说得没有错,孙家掌控着她的婚事,由不得她。 章嬷嬷轻轻拭去姜月窈眼角的泪,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没有说话。 姜月窈愈发难受,她腾地起身,像攥着救命稻草一般攥着装梅花的布兜,哽咽道:“嬷嬷,我还没采完花。要是回去了……要是回去了,我就不能再采了。” 章嬷嬷默默地忽视姜月窈装满一兜的梅花,替她戴上幕篱,点了点头:“去吧,别离开这座院子,别去灶房那儿,有事要出声。” 姜月窈胡乱点头,踉跄地出门,一路埋头往最西面走,一直走到院子西厢房的最角落里。 春寒料峭,她在残垣断壁上抱膝而坐,将头埋进膝盖里,终于忍不住极轻地哭出声来。 不知哭了多久,姜月窈忽而觉得肩上一沉。她胡乱地抹了把眼睛,抬起头来。肩上滑下一角黑黝黝毛刺刺的皮,她怔愣地将它扶正,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少年,低喃道:“谢谢你。” 她说罢,啜泣两声,更轻地道:“对不起……我没法留下来。” “为什么?”少年蹙眉俯视她,可幕篱的纱幔遮遮掩掩,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他索性伸手摘下她的幕篱,进一步问道:“因为要找品性贵重的郎君?” 姜月窈止住哭声,有些错愕地看向少年:“你、你都听到了?” “昂。”少年大方承认,追问更紧要的问题:“什么叫品性贵重?你的嬷嬷既然称呼我作‘郎君’,你又说我不是歹徒……” “那么,我行不行?” 当少年大喇喇地问出这句话,纵使姜月窈知道他不一定理解这意味着什么,他或许只是单纯地想把她留在身边满足他的好奇心,她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姜月窈有些手足无措地道:“可是我甚至不认识你。” “哦。”少年深以为然地颔首:“我叫十一。” “十一?”姜月窈问道:“是石头的石,还是时辰的时?是衣服的衣,还是涟漪的漪?” “这么麻烦?就是八、九、十、十一。”十一微微蹙眉:“怎么?这个名字不品性贵重吗?” 姜月窈连忙摇头。尽管她从没听说哪家用数字取名的,可想到他说他没有爹娘,她并没有追问。 “到底什么叫品性贵重?” 6.第 6 章 《撑腰》全本免费阅读 “因为不披你会生病。你嬷嬷不是怕你生病所以给你披衣裳么?”十一并不避讳自己依样画葫芦的事实,微微蹙眉,宛若过来人地警醒道:“生病很麻烦,那可不好玩。” 说来说去,无非“好玩”二字。 “也是,是很麻烦的。”姜月窈缓缓地松手,笑了笑。 十一与她般大,可心性宛若一张白纸。这个回答,真诚又残忍。 但姜月窈并不怨他,她知道无父无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外祖父在世时,她尚能得一丝庇护,学诗书礼仪。而十一显然没有去过学堂,纵使嬷嬷说他不似猎户,或许是逃家的顽皮郎君,但想必他的日子不比她好过。 她只是,有一点难过。 她还以为,至少在十一替她披衣的时候,他有那么一丁点关心她。如果不是她必须要走,他们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她没有朋友。 所以,好不容易遇到十一,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没有可怜、轻视、刺探、厌恶她的人,她甚至有一点贪婪,不敢告诉十一,她是因为命里带灾,被赶来迢山的。 彩云易散琉璃脆,大都好物不坚牢。 姜月窈解下黑毛皮,仔细叠好,然后将钥匙放在毛皮上,递给十一:“你不用想着当我的品性贵重的郎君,其实我本来就一点也不好玩。山下镇上,风趣厉害的女郎,有很多很多。你的问题,她们会比我答得更好。” “是吗?”十一狐疑地看她。 “嗯。”姜月窈压下心里的难过,想了想,还是道:“只不过,你不要突然出现吓到女郎,你得走大门,敲门拜访,最好带礼物。也不要随随便便抱她,不能偷听她的墙脚,更不能未经她的同意把她带回家,总之不管做什么得先问她。要是你们有约,你要守时的。说好一会儿,那就不能超过半盏茶的时间。” 她见十一不接,于是将黑毛皮与钥匙一同放进竹篓里,朝十一笑道:“十一,我就先走啦。” 言罢,她戴上帷帽,拎起装花的布兜,不等十一回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怕自己走得再慢一点,又该哭了。她可不想再哭。 可没走两步,她的肩上一沉——那块黑毛皮又搭上她的肩。 “礼物,补给你。”少年声音自然地道。 “诶?”姜月窈揪住毛皮的一角,怔愣地转身。 十一的脚程快得惊人,她转身时,便已见他越过残垣断壁,置身于潇潇林叶中。他背着沉重的一筐皮毛,依旧身轻如燕。 “诶——”姜月窈下意识地往前追了两步,又在坍塌的墙壁前遽然止步。她没有越过云岫间的界限,而是站在边缘,目送着十一远去,极轻地呢喃道:“谢谢。” 十一当然没有回头。风吹草荡,少年颀长的身影隐没在山野林间,自在随风而去。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姜月窈才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侧。 腰侧空落落,没有钥匙。 * 他们大概不会再见了。 姜月窈解下披在肩上的毛皮,仔细叠好,犹豫了会儿,还是抱着它从后院绕至东南角的灶房。 尽管明知十一没有回来,她仍旧依礼轻扣门扉三声,又三声。 这次依旧无人应声。 她悄然推门而入,灶房跟清晨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是肉架上多挂着一串锦雉鸡。她盯着这串锦雉鸡看了会儿,它们留在这儿,就好像主人还会回来似的。 她环顾四周,抬头望向房梁,最终很轻地唤道:“十一?” 无人应声。 可就算他回来,又有什么用呢?她要回孙家,尔后嫁给一个她不认识的人,高门深宅,她再也见不到他。 姜月窈轻咬嘴唇,告诉自己,她曾遇见过这样一个会寻常待她的少年郎,她该知足。她这样想着,用帕子擦拭木架,将叠好的黑毛皮放上去——她不能带黑毛皮回正房,这样章嬷嬷一眼就能瞧出端倪。 然后,她轻轻合上门,逆着春风而行,回到正房,把披风还给章嬷嬷。 章嬷嬷想推拒,可看看她的脸色,最终只是道:“姑娘,再披一会儿吧,车夫和师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 “不着急,他们很快就会来的。”姜月窈摘下幕篱,一坐下就将装满梅花的布兜放到膝上,拿出麻绳、香盒与石臼。 她语调轻柔,显然已经接受自己回孙家的命运。 章嬷嬷听得心酸,见她当即就要开始调香,不由得忧虑地劝阻:“姑娘,歇歇吧。” “没事,我回去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摘花调香了,我想存下梅花香。”姜月窈没有抬头。 她从布兜里挑选出一小捧梅花,用细绳串起,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装着石灰的瓷盒中,确保花瓣之间没有重叠。 石灰与 7.第 7 章 《撑腰》全本免费阅读 “嬷嬷,没事,我还好好的。有什么事,我们回房再说。”姜月窈轻声安抚。她搀扶着章嬷嬷,朝门口的湛法师太福身行礼:“师太,今日招待不周,还请您见谅。改日我们再去佛前奉香。” 姜月窈压根没问出什么事了,只需一看湛法师太身后与身侧,她就意识到——孙家没有派马车来接她们回去。?? “阿弥陀佛。”湛法师太双手合十,看着姜月窈,或许旁人见这对主仆,只会以为嬷嬷强势,主子羸弱。可她静心观,这个文静柔弱的年幼女郎,却是一株韧如丝的蒲草。 正因此,她愈发慈悲:“众生妄言,不足为怪。姜施主慧心,从暗到明,端在一念之间。” 姜月窈一怔。 但章嬷嬷却不买账,等她憋着一肚子气送走湛法师太,院门一关,她便怒眉一挑,口不择言:“何止是妄言!简直是把屎盆子往您头上扣!” 姜月窈轻轻地拍了拍章嬷嬷的背,给她倒了杯水:“嬷嬷,不慌,他们没那个胆量来扣真的。您别生气,让她们生气去。我左不过被说两句,她们气得吃不下饭,我们却少不了肉。” “姑娘,你啊你。”章嬷嬷被她这么一打岔,脾气和缓些。她喝了一大口水,再开口时,难掩音调中的愤懑与忧虑:“姑娘,您可知道,山下出大事了。” “金家老爷今日在醉琼楼枉死!湛法师太说,她带话后,原本被恭敬地请进耳房。但这个消息一传到孙家,孙家顿时乱套,门房急急吼吼地出来赶人。”章嬷嬷语速飞快。 “金老爷枉死?!”姜月窈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金老爷是溪源县首富,出入随从如云,怎么会被人杀了呢? “如此一来,金大少爷要守孝三年,那表姐与金大少爷的婚事也要停了。”姜月窈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她苦笑一声:“难怪师太要安慰我莫听妄言。想来,孙家上下现在恨不能将我钉在桃木上,只怕过些日子还要让神婆再来一次,绝无可能再接我们回府。” 章嬷嬷横眉冷笑:“我呸!孙家想哭想闹,要撕扯攀咬,随他们去,可与您有何干系?咱们昨天就搬来此地,离他们远着呢!” 可章嬷嬷驳斥归驳斥,却也心知姜月窈说得一点没错:“姑娘,咱们可不能在迢山干等着。老奴就算是去给孙家族老挨个磕头,去县衙门口受板子喊冤,也得让孙家把老太爷给您订的婚事办下来!” 姜月窈已经冷静下来。她对此本就不抱希望,闻言只觉得悬在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并没有太激动慌张。 她想了想,摇头道:“嬷嬷,孙家族老和县衙都偏向孙家,那样你受罪不说,只怕会让孙家破罐子破摔。” 她细细地解释道:“金大少爷还没有正式下聘礼。孙家缺钱,要是等不起三年,只怕会给表姐另择婚事。外祖父给我定下的人家,想来家底殷实。从前表姐能嫁进首富金家,自然看不上我的婚事。可今时不同往日。” 章嬷嬷恨得咬牙切齿:“那也断不能把婚事让给她!姜氏无族人,没人能替您做主,这桩婚事是您唯一的倚仗。” “嬷嬷,若这桩婚事真的是我的倚仗,但凡夫家偶尔派人来问候我,孙家也不会肆无忌惮地将我们遣来迢山。”姜月窈看着章嬷嬷,轻声道。 这样的未婚夫,远不如相识不久的十一。纵使十一不通世情,可他随心而为的举止,让她感受到的,皆是暖意。 她看得这样清明,却叫章嬷嬷心头大恸。 她的姑娘,还没满十五岁啊。 “那可怎么办啊?”章嬷嬷的心头涌上一阵绝望。 听到章嬷嬷绝望地发问,姜月窈一时没有说话。 是啊,她又能怎么办呢? 姜月窈怔怔地看向还没来得及收拢的香箱。 这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榉木箱,打开的这一层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二个最普通的小白瓷香盒。这里面装着她千方百计搜罗来的常用香材,大多已经晾干、磨成粉或是碾成花泥。她不用打开,就能知道每一个香盒里装着什么香料。 她熟知它们的香味。 她想起十一的话“胡说,他们都没闻到。”“你的鼻子是很灵。” 那是她这七年来第一次获得外人当面的认可。她犹记得那时悄然浮上来的小小骄傲——而那时,十一甚至不知道,她还能用随处可见的香材,制成足以补贴家用的香丸呢。 一念之间,从暗到明。 她没有那么无所依。 姜月窈缓缓地吐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嬷嬷,其实,我们还有一个法子。” 她看向困惑的章嬷嬷,认真地道:“溪源香会。” 章嬷嬷大惊失色:“不行!太太和老爷都说……” 姜月窈摇头打断了章嬷嬷的话:“我知道。爹娘都说,让我藏拙。或许爹娘希望我在孙家别太出风头,又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可是,爹娘去世已经七年多,我不过一个孤女,哪怕会一点制香的本事,又有谁会在意呢?更何况,现在除了溪源香会,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 “嬷嬷,您也知道,这七年来,我私下里从来没有放弃过制香。”姜月窈无比庆幸自己热爱制香,哪怕藏着掖着,也没有一日放弃钻研香道。否则,时至今日,她连想都不敢想这样的机会,只能听天由命。 “车夫说得对。如果我能评上香徒弟,自然有一份保障。摄政王妃是溪源香会的香徒弟,且常以此自居。所以,为了不堕摄政王妃的名声,‘香徒弟’中的女郎,一定有好前程。” 香道于她,是枷锁还是自由,亦不过一念之间。 “嬷嬷,我知道评上香徒弟很难。可是,我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被孙家拿去换聘礼,被嫁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当继室填房。”姜月窈丢开了少女说起婚事时的羞赧,她轻轻地道:“我想试试。”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轻柔婉转,却多了几丝决然。 章嬷嬷偏过头去,不忍叫她看见自己忍不住的泪。 章嬷嬷知道,她的姑娘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可每一个字都像钉锤敲在她的心头,字字如泣血。她也不知道老爷和太太为什么要求姑娘藏拙,可她谨遵他们的遗命,老母鸡一样地护着姑娘长大,守着姑娘的秘密。 最终,到底还是护不住了。 姑娘长大了。 章嬷嬷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她一拍桌子,将满腔情绪藏进扼腕痛斥里:“到底是哪个天杀的王八羔子,赶什么时候不好,非得这时候在太岁头上动土啊!” 姜月窈噗哧一声笑了。 她知道,嬷嬷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