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欢喜》 1. 第1章 《天赐欢喜》全本免费阅读 所有人都认为,陆小将军此趟怕是凶多吉少、有去无回。 蛮夷匪寇常犯边疆,北荒之争数年不断,当地百姓苦不堪言。 腊月初十,寒冬降,陆小将军亲率三千骑兵勇闯蛮夷老巢。 三千骑兵对六万大军,胜算何在? 半月过去,杳无音信。 就在人们为这位小将军垂首惋惜之时,边疆传来胜利的捷报,蛮夷的人头被高挂于城墙之上。 陆小将军简直神了! 上京举国欢庆,庆和战事平息、英雄无畏;家家张灯结彩、炮竹连天,有文人墨客将陆小将军的事迹编写成书,大肆颂扬。 在西街最典雅的书坊内,儒者贤士谈论的正是此事。 ——“听说他趁着蛮夷熟睡之时,一剑砍下对方人头,动作又快又狠!” “从前在国子监的时候,他最皮,点子却是最多的!” “老夫当年就瞧出他不一般,英雄出少年啊!” 台上的大儒侃侃而谈,台下坐着的才子佳人三五成群结在一起,浅笑低语。 有风度翩翩的俊雅男儿,也有知书达理的闺中贵女。 被贵女们簇拥在中央的苏烟,纤白手指搭在精致小巧的茶盏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唇侧虽是含着笑,却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见状,有人特意绕开话题,“别瞎猜啦!陆将军最多一月后归京,到时候不就知道了?苏小姐,你这条丝巾是陈衣坊才出的新款式吧?真漂亮。” 苏烟:“不是,这是去年太后赏赐的。” 华贵的衣裳谁没几件? 不过,大家今年才瞧见的款式,人家去年就有了。这可不是花钱能买得到的。 面对几人自然流露的艳羡和刻意的讨好,苏烟神色淡淡,瞥见不远处廊下寻来的闺蜜陈宝儿,苏烟放下茶盏,说了句“你们慢慢聊”,随后离开。 陈宝儿穿过拥挤的人潮,拉着苏烟往二楼走。 “你还有心思听她们拍马屁呢?祭酒寻了你一圈,就等着你上台给陆哥写词呢!” 末了,陈宝儿扫了眼书坊大门口的方向,“放心,我叫人看着的,狐狸精进不来。” 苏烟适才脸色好了些,“最好别来,不然我肝疼。” 祭酒是国子监的最高掌管人,是上京出了名的儒家学士。 文人嘛,尤其是上了年纪的文人,最得意的不是自个成就多高,而是桃李满天下。 他常说苏烟是国子监这些年最出色的门生,惊才艳艳,不输男儿。 这不,苏烟堪堪落笔,祭酒就毫不吝惜夸赞之意,说苏烟的字词颇有大家风范,完美地表现了陆将军的英勇气概,不仅意境好,字词的神采也极好。 苏烟浅笑站至一旁:“是先生教得好。” 祭酒点头,轻抚花白的须,脸上的笑意渐浓。 退至台下,苏烟领着陈宝儿坐到一楼最边上的角落里。 陈宝儿:“这祭酒怎么好意思?不过给我们上了一堂道德经,就四处与人说你是他学生。你能有今日,关他何事?” 苏烟往陈宝儿嘴里塞了一颗糖,“人家到底是国子监的夫子,又是长者,哪有你这般说话的?” 陈宝儿调皮地笑,挽上苏烟的胳膊,头枕在她的肩上。 “阿姐,陆哥最烦这种文绉绉的场合。你说,他要是得知一堆文人为他搞什么‘英勇大会’,会不会直接拆了祭酒的台?” 陈宝儿是侯府之女,是苏烟亲姑姑的女儿。两人年岁差不多,只隔了月份,自幼一起长大,感情甚好。 苏烟:“不会,因为他压根不会进来。” 陈宝儿就笑,天南海北一顿吹,说陆哥现在风光了,回京了定要拉他饮酒! 谈笑间,书坊大门口的方向一阵骚I动,喧哗声不绝于耳。 有小厮惦着脚往外瞧了几眼,然后扔下手中托盘,快速奔至门口,大喊——“陆小将军?” “怎么可能?” “是他,真是他!” 此刻,宽敞的大门处已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 陡然,喧嚣的人群静下来,人们自发地往两边站,让出一条道。 一个身形高大的俊朗男子踩着余晖而来。 初春的天寒得很,冬雪刚融,金黄色的夕阳穿过青色的长廊,洒在他墨黑色的锦袍上。 三年的边疆磨砺,让那张白净的脸多了几分岁月的沉稳。 上挑的眉眼斜勾着,眸光如鹰,幽邃且犀利。 熟悉的人就站在斜对面,苏烟似被定住了般,久久回不了神。 许是感受到她的打量,隔着茫茫人群,陆行之回望向一楼角落里的苏烟。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苏烟的脸一下就沉了。 因为陆行之的身后,跟着苏烟最不想见到的狐狸精。 * 陈宝儿看清来人。 “阿姐,陆哥回来了!不是还有二十来天才到的么?这么快!”转身看向苏烟,“阿姐知道?你早就知道他今日回来,是吧!” 苏烟侧坐在软椅上,冷冷地瞧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脊背挺得僵直。 陈宝儿一惊,“不会吧?你不知道?阿姐是他未婚妻,会不知道?你们不是时常书信往来的么!” 苏烟没有回话,唇线却向下紧抿着。 陈宝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大咧咧地站起身,冲着门边处的陆行之挥手。 ——“陆哥,我们在这!” “别喊!” 苏烟压低了声线,扯着陈宝儿的袖口往下拉,却扯不住陈宝儿兴奋异常的心。 陈宝儿:“为何不喊?陆哥正往咱们这边瞧呢......” 陈宝儿往边上挪,企图让出一道纤瘦曼妙的身影,却被苏烟强行按下,“坐好!” 陈宝儿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旁侧的美人儿冷着面,桃腮鼓鼓的,隐约可见眸底的薄愠。 来不及细究,那个最让两人厌恶的狐狸精已穿梭在风I流才子间,多情地介绍自己。 陈宝儿好想骂脏话,“她怎么进来了?何时进来的!” 恰好有儒士邀请陆行之上楼,陆行之也没客套,目光扫过角落里拒绝的背影,一句话没说。 * 书坊因为陆行之的突然到来,显得热闹异常。 没有人在乎这位小将军为何提前归京,毕竟能凭一己之力扭转八年战局的人物,可谓神一般的存在,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 众人毫不吝惜赞美之词,颂扬他有勇有谋,是百姓之福也。 他被拥坐在人群中,不同于周遭文人的清瘦,那高大挺阔的身形因着常年习武肌肉扎实。 他静静地听着,未有过多言语,只偶尔颔首或是回答一两个有关边疆战事的问题。那好看的桃花眼始终含着笑,却是淡淡的,冷得不足以让人亲近。 这种场合,总有变着方子会吹嘘的人。 “陆将军真是有情有义之人!不愧为我们国子监出去的人,这刚回京,就来看望祭酒,欣慰啊!” 祭酒最乐意听这种场面话了,闻言微佝着的身躯一挺,下巴处花白的须都显得精神多了。 一时间,众人皆看向陆行之。 按照 2. 第2章 《天赐欢喜》全本免费阅读 陆行之说的是“回家”,可眼下,他该入宫复命才对。 苏烟立在书坊的廊下,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直直地望向他。 他身量极高大,足足八尺二,肩背又挺阔,似一堵移不开的小山。尽管她站着的台阶高出一截,他依旧比她高出些许。 其实她不矮,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可和陆行之比起来,就显得娇小多了。 巨大的体型差总能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久经沙场的男儿,嗜血的气息藏不住,哪怕桃花眼灼灼,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一股强势震慑的距离感。 终于,她在夕阳的余晖里看清这张冷俊的脸。 “你不应该先同我解释么?” 陆行之:“......解释什么?” 苏烟噎住。 他那淡漠的模样和说话时疏离的语气,好似压根不在意狐狸精这件事。 她所有的疑惑和不甘在这一刻化为无言的冷漠。 她别过头去,避开他的直视,声色冷得近乎没有温度。 “我记得陆将军还有皇命在身,莫要耽误了。” 陆行之有瞬间的错愕,却也没再继续追问上一个话题,只凝视着她的眸光渐渐消散。 他往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双手负在身后,淡淡道。 “皇兄等了三年,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陆行之是定国公的独子,是当今皇上的亲堂弟、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儿。 众人:“......” 这是一个臣子能说的话么? 他懒散的语气无关傲慢,似生来便是这般样子,连拒绝帝王的话也说得漫不经心。 不远处候着的公公丝毫不意外,反倒松了一口气,急急上前。 “陆将军所言极是。皇上交待了,您路上辛苦,在家好生休息,明日入宫也不迟。” 言罢,公公对着陆行之行了一礼,领着一群小太监匆匆离去。 众人:“!!!” 还能这样?! 一旁的陈宝儿委实憋得难受,忍不住嗤笑出声,被苏烟瞪了眼,忙转过身,不敢再瞧。 苏烟,“陆将军好本事,敢这般拒绝皇上。放眼整个上京,怕再难找出第二人。” 讽刺的语气多少透着些捉摸不透的气性。 陆行之不说话,只挑着眉,幽幽地望着她。 她面色如常,说话时呼出的白气氤氲了长睫,却是难掩睫下的冷辉。 纤纤玉指轻搭在精致的汤婆子上,她圆润的下巴轻扬。 “我知道要去你家用晚膳,早上姚姨同我说过。” “不劳烦你接送。” 姚姨是定国公姚夫人,是陆行之的生母。 苏烟看向侯府的马车。 “宝儿送我回去。” 陈宝儿面露难色,“阿姐,别托我下水......” 苏烟掐了陈宝儿一把,拉着对方往西侧走,却被陆行之侧身拦住。 他依旧什么都不说,用高大的身形堵住她离去的路,强势至极,未曾有任何退让。 一个要走,一个拦着不让。 剑拔弩张似乎就在下一刻。 陈宝儿笑得很难看,却一点不慌,似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摆摆手就跑。 “阿姐,我还有事,今日就不送你了。陆哥,欢迎回来,改日一起喝酒呀!” * 苏烟到底和陆行之乘坐了同一辆马车。 倒不是怕他,只是她好脸面,单纯地不想和他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徒惹人笑话。 马车踏过泥泞的青砖。 前几日刚下过雪,雪化了,和泥混在一起,湿漉漉的;街边墙角尚有未化的雪,偶有青色的杂草露出来,颤颤巍巍的。 长安街的最尽头,左边是太傅府,苏烟的家;右边是定国公府,陆行之的家。 两家门对门,仅隔了一条还算宽敞的道。 因着有气,苏烟一路上没什么好脸色,陆行之也不说话。 两人一个冷脸望着车外,一个悠闲地把玩手中的匕首,总归谁也不理谁、谁也不要先开口。 等下了马车,两人又同时换上另一幅笑脸,默契地在长辈面前装和睦。 定国公府的前厅里,姚夫人瞧见三年不见的儿子平安归来,往前一大步,怔怔瞧了片刻,又后退数步,颤抖着转过身去,捏着帕子低头擦拭眼尾。 定国公陆仁忠侧身揽过姚夫人,浅声道,“好了,两个孩子都在,莫让人看笑话。” 姚夫人适才敛了情绪,转过身来的时候,略带细纹的眼尾一片润泽。 她望向比三年前还要高大些的儿子。 “兔崽子,还晓得回来!” 陆行之就笑,弯下腰,舔着脸凑到姚夫人跟前,从下往上仰视她。 “要不,您打我一顿?” 定国公陆仁忠一脚踢在陆行之的腿上。 “别嬉皮笑脸的,还没跟你算旧账!赶紧吃饭!” 众人相继入座。 府上人丁单薄,偌大的后院只有姚夫人一人,膝下也只陆行之一个孩子。 是以红木八仙桌旁,就坐着陆仁忠、姚夫人、陆行之和苏烟四个人。 人少,规矩和教条就显得苍白。 什么“食不能语”、“齿不碰箸”、“身板必正”等,这些大户人家极其在意的礼节,定国公府通通没有。 姚夫人吩咐下人给苏烟盛了一碗鸡汤。 姚夫人:“这可是正宗的乌鸡,骨头都是乌青色的,营养着呢。烟儿,特地给你熬的,多喝些!瞧你这小身板,瘦成啥样了?” 小火慢炖好几个时辰的乌鸡,撇去多余的油脂,浓郁的汤面上配上几把绿色的葱花,鸡汤的香味便肆意弥漫。 苏烟笑着应下,不疾不徐地起身,压过宽大的袖摆,接过下人手中的汤勺,用琉璃盏给姚夫人盛了一碗,乖顺端至对方跟前。 “姚姨,您也喝。” 姚夫人欣慰地笑,说女娃娃就是懂事,不像男孩子那般糙,人都回上京了,宁可在外头冻一两个时辰,也没说先回家看娘一眼。 陆行之:“......” 平白无故糟了骂,陆行之仰头灌了一大口茶,视线扫过苏烟略显丰腴的双下巴,忍了忍,没说话。 今个是陆行之的归家喜迎宴,桌上摆了满满二十八道菜。 红枣糯米丸子、糖醋排骨、清蒸大闸蟹、鲍鱼扒鱼肚......多是些寓意极好的、品相也佳,就是不太合陆行之的口味。 唯有这道红烧鲤鱼看起来不错,香辣可口,应是下饭。 正要夹上一筷,那鱼就被父亲陆仁忠端走了。 陆仁忠将红烧鲤鱼放到苏烟跟前,“烟儿哪里瘦了?她是年岁到了,抽条了,夫人不用担心。来,吃鱼,鲤鱼吃了不发胖!” 苏烟莞尔:“多谢陆叔!” 陆行之伸出去的筷箸还顿在原地。 他愣了愣,干脆就着咸菜萝卜条,干了一大碗饭。 陆仁忠瞪向陆行之。 “立功了,不得了了,敢公然违抗皇命了。”,见儿子不搭话,陆仁忠语气放缓了些,“用过晚膳,我陪你一道入宫。” 陆行之:“不去。” 陆仁忠:“......你是要气死老子!” “好了好了,别吵了,” 姚夫人按下陆仁忠青筋直冒的手,劝道,“你们爷俩就不能好生说话?儿子平安归来是好事。天都快黑了,明日入宫复命也不迟。皇上仁义,能理解。” 陆仁忠想说再好的兄弟情谊,一旦成了君臣,始终是有别的。 但这些心知肚明的道理,总不好搬到台面上来讲。 陆仁忠敛了父亲的威仪,没再追着此事不放,姚夫人就自自然然地转了话题。 姚夫人:“你们两个呀,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头回见到烟儿的时候,萝卜团似的,比我膝盖高不了多少呢!” 忆起往事,姚夫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说两人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陆行之总逃课,不是打架就是猫在哪个旮旯里斗蛐蛐,回回都是苏烟将他揪回来; 说苏烟儿时最喜欢陆行之了,晚上怕黑不肯睡,非得和陆行之一个被窝,撵都撵不走...... 苏烟耳尖臊红:“姚姨,我,我那个时候才,才五岁,不懂事。” 陆行之也干咳几声,“娘,多久以前的事了,别提了。” 姚夫人就笑。 “行行行,不提!你们一个十七、一个二十,都不小了,该收收性子成家了。” “等下个月烟儿的爹爹回来,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省得烟儿日日两边跑,我也多个伴!” 苏烟和陆行之同时一怔,皆抬眸望向姚夫人,却又默契地低头,谁也没应。 * 用过晚膳,陆行之随着陆仁忠去了书房,苏烟则留下来陪姚夫人唠家常。 姚夫人出自书香门第,生得雍容华贵。虽已年近四十,却保养得宜,气质婉尔。 她指向矮几上的的各色丹寇,犹豫道,“到底哪个颜色好看?烟儿,要不你给我挑一个?” 苏烟,“就这个吧。大红色显白,衬得您精神好。” “行,就它!” 姚夫人将大红色的丹寇递给随伺的小丫鬟,又挑了淡粉色和胭脂红送给苏烟,说小姑娘就该打扮得美美的,招人欢喜。 两人亲热谈笑间,书房那头传来陆仁忠气急败坏的怒骂、语重心长的劝说以及板凳被砸的噼里啪啦声响。 苏烟适时地起身。 “姚姨,您好生歇息,我先回去了。” 话落,她恰好看见陆行之从书房里出来。 高大挺括的男儿,比蜿蜒廊下吊着的挑灯矮不了多少。他迈进寒风中,披着月色朝前厅走来,微蹙的眉头隐隐有藏不住的倦意。 姚夫人:“正好,行之,你送烟儿回府。” 陆行之经过八扇苏绣屏风,闻言没有抬头,而是径直走向长桌,取了桌上温着的软糕和红糖糍粑,回身往他的院子走。 边走边说,“太傅府就在对面,叫管家看一眼得了。” 太傅府和定国公府隔了一条道的横向距离,门对门,不过数丈远。 若是嗓门大些,站在府门前的小厮相互说话,彼此能听得一清二楚。 姚夫人:“你懂什么?女娃娃家家的,又漂亮又招人惦记,晚上出门多不安全?” 3. 第3章 《天赐欢喜》全本免费阅读 因着心里头有事,苏烟睡前喝了两盏温牛乳、泡了小半个时辰的玫瑰浴,才勉强入睡。 这种不安的情绪,一直延续到次日清晨。 天光微亮,苏烟就起了。 她没什么兴致用早膳,匆匆喝了碗燕窝粥后,去到书房习书法,再琢磨琢磨前几日没写完的水调。 婢女们恭敬地侯在书房外,唯有如意和如薇伺候在旁侧。 如意:“小姐,那个狐狸精忒不要脸,逢人便说她是您表妹!” “还借着您的名号结交京中贵公子,四处拉踩贬低您。说您才情不如她、说您不如她貌美......真真是气死人了!” 如薇:“什么表妹不表妹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如意如薇跟了苏烟多年,没有外人在的时候,说话素来不忌口。 瞧着小姐眼底有青紫,想来昨夜没睡好,两个侍女格外心疼。 “若不是夫人早逝、大人又外出,府上没个护您的,您还得顾及苏二爷的情面......否则哪里轮得着一个外人欺辱?” 苏烟的父亲叫苏德怀,是当朝天子的先生,颇受帝王器重,位列太傅之职。 苏德怀是个重情义的。 自打苏烟的母亲离世后,他一直未续玄,既当爹又当娘将幼女苏烟拉扯大;日子安稳些,他又将贫苦的亲弟接来上京照料。 故而太傅府上,还住着苏烟的叔婶一家。 这个狐狸精,就是婶婶家的远房表亲。 算起来,真和苏烟没半文钱的关系,却能将苏烟气个半死。 苏烟正在酝酿剩下的半首水调,闻言思绪全无。 那笔下的正楷仿若带了气性,墨透纸背,如草书般狂隽邪魅。 她索性不写了,用砚台压了元书纸。 “昨日在书坊,我让你俩守在外头,怎的还是让她进来了?” 如意如薇刚要解释,外头响起婢女的通传,说是喜林堂的丁婉儿求见,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怎么劝都不走。 呵,正说着狐狸精呢,狐狸精就来了。 簌簌冷风的寒春,院子里的腊梅花尚且覆着一层薄薄的冰,丁婉儿却似一点不怕冷,未穿棉衣,仅着一条艳丽的齐胸襦裙。 低头的一刹那,依稀可见雪白的前襟、起伏的弧度。 丁婉儿俯身朝苏烟行了一礼。 “妹妹是来感谢姐姐的。” 丁婉儿说,昨日在书坊门口偶然遇见陆将军。 虽然陆将军从未与她说话,但怜惜的英雄本色不减,不忍她在外头受冻,便默许她跟进书坊。 “想来是沾了姐姐的光,不然妹妹哪能有这般际遇?” 丁婉儿说话的时候,时不时捏着帕子咳嗽几声,娇滴滴病恹恹的,似乎昨个真的被“冻坏”了。 苏烟原本气着,听到丁婉儿刻意的解释,反倒笑了。 “见笑了。陆哥哥什么都好,就是眼神不太好,看谁都像我的贴身丫鬟,还以为是我唤你进去的呢。” 丁婉儿:“......丫,丫鬟?” 苏烟,“怎的,不像?” 丁婉儿被问得一怔,似是没想到苏烟会这般挖苦人,却又不好反驳,只能诺诺点头,假装尴尬地笑。 恰好宫里头来人了,说是太后请苏烟进宫小聚,丁婉儿不便久留,借口改日再过来。 苏烟:“慢着,还有一事。我爹只生了我一个孩子,我没有妹妹。还请丁姑娘谨言慎语,莫要让人笑话。” 丁婉儿已走到门框处,闻言身子猛然一顿,回身委屈巴巴地望向苏烟。 “姐姐......可是妹妹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 苏烟笑道,“上京不似乡野,有姿色的女人比比皆是,哪是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得男人团团转?茶坊里上午调的情,下午就能绕着弯儿传到我的耳朵里。” 又道,“丁姑娘,难道你不知道么?” 丁婉儿脸色大变,赫然间记起她为了自抬身价、曾经在茶坊说的那些毫无底气的话。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帕子落在地上也不捡,东拼西凑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见没人搭理,讪讪离去。 如意:“小姐,昨日奴看得清切,狐狸精一直守在书坊外头,等陆将军出现后,她便冲上去紧随其后!奴拦都拦不住!” 如薇:“明明是她故意凑上去的,还挑拨离间说是陆将军怜惜她、默许她跟着。小姐,此人的话听不得。” 苏烟大抵能猜到事情的经过。 陆行之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哪怕丁婉儿一丝I不I挂地横在他跟前,他也未必会多瞧一眼。 “莫要替他说好话。他既有婚约在身,就该晓得同旁的女子保持距离,怎能带人进书坊气我?” 即便他是无心之举,错了便是错了。 苏烟敛下烦闷,准备换件水绿色的锦缎裙。要进宫见太后,总得穿得端庄得体些。 无意中瞥见空荡荡的案桌,苏烟秀眉微蹙。 “我用砚台压着的元书纸呢?写了半首水调的那张?” 如意和如薇同时一愣,赶紧满书房地找,连着桌案后头的缝隙里也找过了,就是找不着。 如意:“真是奇怪,刚才还瞧着呢,一眨眼就不见了?” 如薇:“前几日倒纸篓的时候,小姐扔在里面的废纸也不见了,满满一大摞呢。莫不是书房闹耗子?” 苏烟拧眉深思,忽地想起丁婉儿离去之时,恰好从桌案边上经过。 她掩下眸底的疑惑,一句话也没说。 * 乾德宫。 陆行之领着十几位提前回京的将士,向永康帝汇报边疆的战事。 永康帝:“好好好!朕的贤弟果然勇猛,能上阵杀敌、能带兵谈判,实乃国之福也!” 北荒之争是先帝的心头患,亦是永康帝登基后最棘手的事。 现下蛮夷递来投降书,保证永不再犯边疆,且献上漠北的一座城池,简直大快人心。 永康帝当即按照功绩对将士们实施嘉赏,加官进爵、宽免赋税、优待家眷等,样样不落。 剩下的数万大军会在三日后进京。 按照前朝惯例,出征大军打了胜战回朝,天子需得出城迎接,以示慰劳。 届时,城内要行凯旋之礼,千家万户出门相迎,好不热闹。 永康帝:“行之啊,朕晓得你不在乎虚礼,但此事 4.第4章 《天赐欢喜》全本免费阅读 苏烟扔了陆行之的蹴球,也不管陆行之是何反应,她头也不回离开长廊。 她去了慈宁宫。 太后同她提了三日后庆功宴的事,说庆功宴上会有不少的节目,希望苏烟也助助兴,给归来的将士们提一首颂扬词。 谈完庆功宴的事,太后留苏烟用了午膳,又拉着她去腊梅园赏花下棋。 待到苏烟离宫,已是夕阳西下。 皇宫外头,侯府的小厮见苏烟出来,忙不迭凑上前,递上一封书信。 小厮:“奴已等候多时。我家小姐交待了,此信得亲自交到您手上。” 小厮口中的“小姐”指的是陈宝儿,是苏烟亲姑姑的女儿,也就是苏烟的表妹。 信笺上不过寥寥数语,说的是狐狸精的事。 那事能气得苏烟心口疼。 而陈宝儿的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几乎能够想象依着陈宝儿的暴脾气,当时是有多么的义愤填膺、愤怒难当。 苏烟:“麻烦转告宝儿,明日辰时我在西街早市等她。” * 苏烟回了太傅府。 墨兰苑内,如意命女婢们端上今个的晚膳。 醋溜白菜、红烧豆腐、油炸花生米、红糖甜酒汤圆......清一色的素菜,唯有中间的肉末茄子和小菜蛋花汤,勉勉强强算是荤食。 苏烟:“怎吃的这般清淡?” 如意叹气:“大人走后,苏二婶就以不宽裕为由,说要节衣缩食,只给了往常半个月的银钱。” 府上一直是苏二婶打理后院,墨兰苑每月能分得八两银子。 这于寻常人家已是大半年的伙食。 可苏烟自幼锦衣玉食惯了,几乎不怎么到前厅用膳,日日命小厨房换着花样单独做膳; 加之她每晚需得饮用温牛乳、用珍珠粉敷面、胭脂水粉都是最好的...... 八两银子,不过堪堪够用而已。 这个月只有四两银子,才月中呢,就捉襟见肘了。 苏烟从红木色梳妆台上摸出一把金色的钥匙,打开第二层中间锁着的抽屉,拿出一袋银钱,交给如薇。 如薇:“小姐,这不是您留着应急用的么?” 苏烟笑着,“眼下还不急么?绘云阁的手膏先不买了,我这还有些,应该能撑到月底。” 如薇的手烫得很,手心的钱袋子似有千斤重。 她家小姐何时这般憋屈过?但凡太傅大人未离京,府上有给小姐撑腰的人,苏二婶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克扣小姐的伙食。 几个婢女都沉默着,苏烟倒是从容。 “放宽心,一两个月而已,不难捱。书坊的老板还未给我结账,等结账的银子下来了,日子就好过了。” 苏烟是上京有名的才女,诗词造诣颇有大家风范。 平日里闲得无事的时候,她会将自个的诗词字画放到书坊售卖。 虽然收益受行情影响,浮动颇大,但也不失为一种赚取零花的方式。 宽慰过婢女,苏烟起身往院外走。 如意:“小姐,您去哪?您不用晚膳的么?” 苏烟瞧一眼寡淡的膳食,“不了,你们吃。我去对门蹭顿饭。” * 定国公府,前厅。 姚夫人逗弄着怀里抱着的白色哈巴狗,吩咐后厨盛一份墨鱼乌鸡汤,给对门的墨兰苑端去。 正好苏烟过来了。 “烟儿,你从宫里回来了?得了,省得后厨来回跑。先歇会儿,等菜上齐了,咱们就吃饭!” 苏烟揉了两把哈巴狗毛茸茸的脑袋,给它喂了颗花生米,抬眸对姚夫人笑。 “您知道我嘴馋,闻着香味儿过来的。” 姚夫人就笑,拉着苏烟坐下,说随时过来,想吃什么提前说,多双筷子而已。 哈巴狗得了苏烟的吃食,殷切得很,伸出前爪扒拉苏烟的腿,嘴里不断“嘤嘤”叫唤,被姚夫人笑着拍开。 “小东西,瞧把你得意的?” 又道,“对了,烟儿,你出宫的时候,可有瞧见行之?他比你先进宫,照说该回来了。” 苏烟声色颇冷,“......没有。” 姚夫人并未注意到苏烟的不悦,自顾自地说话。 “昨个行之回房,愣在院子里,里里外外瞧了好几回,生怕走错屋呢!” 苏烟想起来了。 陆行之的寝卧里堆满了她的东西。 置物架上挂着的大红色披风、床尾放着的古行琵琶、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等,粉粉绿绿的。 乍眼望去,还以为是女儿家的闺房。 苏烟起身:“我去收拾!” 姚夫人:“不用,行之不介意的。哎呀,你这孩子,跑那么快做什么?” 苏烟直奔后院。 一路上,奴仆们恭敬地行礼。 待苏烟到了兰宇轩,兰宇轩的女婢们忙送上暖和的皮履和热茶,又掩上雕花窗、烧起地炕。 苏烟把外间挂着的衣裙叠放整齐,塞进衣柜。 衣柜里,整整三个隔间、六个柜子,几乎全放着她的衣物。 什么披肩啦、襦裙啦、纱巾啦、小衣罗袜啦......满满当当的,而陆行之的锦袍仅占了最下方的一小格。 苏烟琢磨着,晚些得让丫鬟们把她的衣物拿回墨兰苑。 正收拾呢,陆行之踩着夕阳的余晖进来了。 他仅着一件单薄的中衣,领口微敞;外衣系在腰间,松松垮垮的。 腰带上挂着个蓝色香囊,随着他的步伐起伏,隐约可见紧实的腰线和腹肌。 那白净的额头淌着汗珠,密密麻麻的。 而他的手中,把玩着一个崭新的蹴球。 深灰色、皮质上乘、纹理清晰,一看就不是苏烟扔进溪水池里的那个。 他挑着眉,瞥见屋内的苏烟,不避也不让,径直朝苏烟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 他边走边拍着蹴球,步伐随意、动作慵懒。 蹴球落地的声音清脆,响在寂静的兰宇轩,响在苏烟紧蹙的眉间。 他自始至终没有看蹴球,而是紧盯着苏烟,眸光犀利,挑衅的意味十足。 苏烟:“......”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后背绷得死死的。 他的身形高大魁梧,从门框处走过来的时候,挡住了大部分光线,让原本明亮的屋子刹那间昏暗。 压抑、紧迫、威逼的气势如潮水般滚滚而来。 陡然,他重重地拍下蹴球。 ——“砰”! 尘灰飞扬,溅落在她卷翘的长睫。 她稍稍一眨眼,雾蒙蒙的灰便落在脚下的绒花地毯上。 那蹴球却饶了个弯,从他的左手心到他的右手心。 他看着苏烟,依旧一句话不说,转身走向隔间的盥洗室。 不多时,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苏烟:“......” 她站在拔步床旁,手上拿着两双先前放在浅廊上的皮履。 皮履上绣着绕颈的鸳鸯,一双是男子的、蓝色,一双是女子的、粉色。 她回过神,将两双皮履收进柜子里。 * 用晚膳的时候,苏烟和陆行之坐在一处,陆仁忠和姚夫人坐在上座。 陆仁忠看向陆行之:“听说你 5.第5章 《天赐欢喜》全本免费阅读 陆行之约了两兄弟在西街早市用膳。 一个叫霍修染,乃将门之后,体格彪悍、面容粗狂,说话爱瞪眼,声音大点能把女孩子吓死,时任左校尉; 一个叫纪沐尘,乃伯爵公子,最喜穿白衣、摇折扇,时常混迹风I月场所。 若是有女子要求吟诗作对,他便糊弄一番,被拆穿胸无半点墨也不觉害臊。 时任右校尉。 三人是自小玩到大的难兄难弟。 一起读国子监、一起罢学从军、一起打胜战回京。 三人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霍修染:“陆哥,眼下大司马的职位空缺,皇上又有意提拔你。我猜皇上的意思,应是想让你担任大司马。” 大司马别名兵部尚书,位列正二品,掌国之军事行政。 陆行之本就是大将军,手握虎符、管六万军马,若是加衔大司马,可谓英雄少年、抵半壁江山。 纪沐尘摇着折扇:“当官有什么好?又累又套人,远不及在军营中来得快活自在。” 陆行之一直没有应话。 他身材矫健、挺拔如松,负手行在三人中间,显得气势沉稳、贵气逼人。 陆行之淡淡开口:“在皇上下旨前,此事莫要再提。” 两兄弟应下,接着说起昨日在乾德宫,他们向皇上提出的抚恤阵亡将士一事。 纪沐尘:“别想了,肯定没辙。那么大一笔钱,割肉呢,皇上能同意?” 更何况,折子都递上去一年了。 皇上要是有心优待阵亡将士,早行动了。 霍修染:“怎么不行!文人随便写几句拍马屁的诗,就能升官加爵;我们把命都献给朝廷了,还不能讨个棺材钱?” 时下重文轻武,自先祖明文帝起便是如此。 文人受尽世人瞻仰,不仅境遇高、地位好,就连在朝堂上说话的分量也比武官足、拥戴者还多。 将士们不满卫所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可该递的折子递了、该说的人情用了、胜仗也打了..... 陆行之长睫半抬,眸光似凌空翱翔的秃鹫,涌起猩光,却是一瞬,很快被他掩下。 不远处的小摊贩前,两个言语轻佻的文人,用最污I秽的词语评判路边经过的女子。 ——“此女腰肥跨大、四肢粗壮,想来芙蓉帐内不解风情;” “这位朱唇口香、肤若凝脂,就是过于瘦小、干瘪无味。” 有女子受不了,生气回怼,对方不仅不道歉,还揪着文绉绉的酸腐气骂人。 陆行之三人相互看了一眼。 不多时,两个轻佻的文人被连拖带拽、堵在暗巷的一头。 对方当即认出来人,忙腆着笑示好。 “陆小将军,敢问您找我们有何贵干?” 陆行之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眼神慵懒,轻飘飘地说。 “没啥,就是单纯看不惯你们,想揍你们。” 言罢,霍修染和纪沐尘挽起衣袖,将对方一顿暴揍。 出了暗巷,纪沐尘笑道,“陆哥,我们是不是太嚣张了?依照文人酸腐的性子,指不定编出什么来骂我们。” 譬如:英雄少年太猖狂,狂殴柔弱文人不讲理; 野蛮武士不开化,当街行凶天理何在? ........相信很快,各种版本会甚嚣尘上。 霍修染,“你这脸皮还怕被骂?倒是陆哥,眼下风头正劲,该低调些。” “我动手了么?” 陆行之看向二位兄弟,似是全然不在意, “关我何事?我路过而已。” * 苏烟和陈宝儿约在西街早市。 刚见面,陈宝儿就跺着脚数落狐狸精的罪行。 “阿姐,那狐狸精居然偷你的诗词,诓大家说是她的!” 若不是陈宝儿在苏烟的书房见过那半首水调、若不是亲耳听到旁人对狐狸精文采的夸赞,陈宝儿怎敢相信狐狸精会如此卑劣龌龊? 能没脸没皮到这种境界! 说来也是气人。 狐狸精在茶坊同几位公子哥周旋,说自个冥思苦想了半首水调,还请哥哥们鉴赏。那公子哥中有国子监的师弟,一来二去的,传到了陈宝儿那里。 而苏烟的半首水调昨个上午不见了,恰好在狐狸精来过之后。 苏烟面色渐冷,嗤笑,“你有证据吗?证明这半首水调是我的?” 文人遇上这种事,真不好解释。 苏烟的水调尚未拿到市面上,无谁知晓。她空口无凭,谁信她? 被剽了也难寻到维权的法子。 陈宝儿急道:“莫非阿姐要吃哑巴亏?” 苏烟没回话,揽过陈宝儿的胳膊,往人潮最多的方向走,“走,我请你吃阳春面。” “阿姐!” 苏烟笑着,“放心,她得意不了多久,阿姐有法子收拾她。” “当真?” “我保证。” 陈宝儿适才转怒为笑,说她生气后吃的多,得吃两碗。 苏烟欣然同意,喊了三碗阳春面。 李记的阳春面是一绝,面条劲道、味道独特,名动整个上京。 顾客稍稍来晚点,得排好久的队。 苏烟琢磨着还有一阵才吃得上阳春面,遂拉着陈宝儿到街尾买酥饼。 等她俩抱着酥饼回到李记面馆的时候,恰好看见陆行之三人在吃面。 陆行之三人坐在面馆的外间、临时搭建的活动木桌旁。 背对着苏烟和陈宝儿。 他们一边大口大口呼啦面条,一边饶有兴致地谈论刚才那两个言语轻佻的混蛋。 纪沐尘:“我最看不惯文人尖酸刻薄的嘴脸,仗着肚子里有点墨水,净不说人话。” 霍修染:“脾气还臭、一碰就炸毛,等真要干仗了,立马就怂了。” 苏烟和陈宝儿站在面馆的斜对面,距离陆行之三人不过数丈远,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们不晓得陆行之三人究竟在说什么,只敏锐地察觉到—— 她们刚好就是......不被待见的“文人”。 两个女子索性停下不走了,静静地呆在原地,直直地望着他们。 纪沐尘又道,“那两人实在恶心,穿得花枝招展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花孔雀。” 霍修染:“我最烦水蓝色和淡粉色,头上扎个蓝布襟、腰间别个红香囊,二流子似的!” 苏烟和陈宝儿同时一怔,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巧了,苏烟着一身水蓝色的长裙,头上用一条蓝色的丝巾扎了长发; 6.第6章 《天赐欢喜》全本免费阅读 太傅府、墨兰苑。 苏烟收到了父亲苏德怀的来信。 来信洋洋洒洒几大篇,从古州的雾蒙山水到武夷山的雄I伟磅礴,全是他路上的所见所闻。 苏烟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左手拿着信件,右手捻了块桂花糕。 读到趣处,她低头莞尔一笑,却在看到信件的末尾内容后,面色一僵,眸底渐渐染上忧思。 恰好如意从院外进来,细碎的步伐匆匆,眉间隐有不安。 苏烟将信件折好,问如意。 “怎么了?是送过去的甜点不合姚姨口味?” 如意摇头,说姚夫人压根没起。 如意不好久留,将苏烟亲手做的桂圆莲子羹交给了伺候姚夫人的麽麽。 眼下巳时已过,浓烈的金辉给二月的初春渡了层暖意。 换作寻常,姚夫人早起了,不是在腊梅园里赏花就是约人出门看戏。 苏烟:“姚姨为何起得如此晚?身子不舒服?” 如意说不是,是因为昨晚陆小将军回来得晚,姚夫人等太久、睡得晚,故而今早起不来。 母亲思儿,尤其是面对离别三年的儿子,心头的那份思念自然热切。 可到底儿子大了,当母亲的也不便过问儿子的私事,只好化作无言的关心。 若是儿子心有体谅尚好,若是大大咧咧毫无察觉...... 苏烟:“知道他昨晚干什么去了?” 如意:“听说是和将士们在外喝酒。” 苏烟眉心微蹙,忍了忍,将剩下的话吞进肚里。 又问,“给宝儿的口信递到了么?” 如意:“递到了。表小姐说她会去丽水茶楼等您,老位置。” * 丽水茶楼的二楼、廊角尽头的雅室里,陈宝儿早早候着了。 江畔碧水遥遥、晚风轻荡,夕阳的余晖洒在木质的雕花窗。 透过微漾的半透明淡蓝色帘幔,能看到远处金黄色的天幕下起伏的山峦。 临江的雅室不好找,尤其是这种位置极佳、能将江畔美景尽收眼底的,不是单单有钱就够的,还得有足够尊贵的身份和不寻常的关系。 而这件雅室,是店老板专程为苏烟留的。 半盏茶的功夫后,苏烟进来。 陈宝儿起身笑道:“阿姐,你叫我来这里作甚?” 苏烟从袖子里拿出一封折好的信件,递给陈宝儿。 正是白日里父亲苏德怀寄来的那封。 陈宝儿快速看完,愣道,“......就这样?没了?” 信里除了表述一个父亲的思女之情外,就在结尾象征性地提了句——婚礼的细节他会和陆叔商量。 仅此而已。 陈宝儿:“我记得阿姐和陆哥的婚期是在三月初八,恰好在春闱之前?” 苏烟解下鹅黄色的披风,纤纤玉指轻搭在温热的茶盏上。 茶水热气萦绕,拂在她精致的面容上,不多时氤氲了她卷翘的长睫。 她的声音嗡嗡的:“嗯,三年前定下的日子,大概率是不会变的。” 陈宝儿想了想,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那阿姐......真的要嫁吗?” 苏烟想起昨日陆行之将她抵扣在长廊的拐角处,他那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架势,还有近乎嫌弃的眼神。 她低头饮茶,将烦闷悉数掩下。 太傅府和定国公府交情颇深,在苏烟只有五岁的时候,两家就结下娃娃亲。 三年前,皇上更是下旨,亲自为苏烟和陆行之赐婚。 退婚,意味着抗旨。 无论是为了明面上两家人多年的交情、还是背后深藏的家族利益,都容不得她不嫁。 苏烟的沉默便是答案。 陈宝儿又问。 “那陆哥的意思呢?” 苏烟握着茶盏的手狠狠一顿。 窗外,黄昏的余晖散去后,皎洁的月渐上枝头。 千百年间,金日朗朗、明月皓皓,虽是交替不断,却此消彼长、难共天幕。 而她和他,相逢幼时、青梅竹马,本该是彼此最亲近的人,却活成了两相生厌。 明明谁都不愿意凑合,却又固执地谁也不提。 苏烟:“婚姻不是儿戏。大家都不小了,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我会等他先开口。” 苏烟缓缓起身,行至外间,斜倚在凭栏上,任凭瑟意的晚风吹乱她额间的碎发。 * 许是这样的话题过于沉重,陈宝儿开始扯哈哈。 一会儿说陆行之要是敢负苏烟,她第一个不饶他;一会儿又说估计陆行之没这胆,因为往往混得没边的男儿,多是怕老婆的。 苏烟就笑,轻轻掐了把陈宝儿肉鼓鼓的腮。 陈宝儿,“对了,阿姐,这都二月中旬了,距离婚期没有多远了。舅舅能赶得回来么?” 每年过完元宵,苏德怀会向皇上请旨,去往淮州考察民情。 今年也不例外。 苏烟,“爹爹去淮州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自有分寸。” 陈宝儿,“可是你不觉得舅舅这回去得特别久吗?” 是的,尽管苏烟不愿意承认,但这是事实。 父亲正月十六出门,今个已经二月十九了,算算日子,父亲外出已经一个多月了。 而上京距离淮州,来回不过半个月的车程。 若是以往,父亲早回来了。 苏烟不说话,陈宝儿又问,“关于那对母女,舅舅一点解释都没有么?” 半个月前,父亲的侍卫送回来一对母女,没说对方的身份,只是将其安置在偏院,说是父亲的意思。 苏烟曾远远与二人见过一面。 妇人是个慈眉善目的,约莫三十多岁,算不上标志,但也端庄大方; 女儿倒是生得乖巧漂亮,十八九岁,就是心智不全,傻乎乎的。 自从苏烟的生母离世后,苏德怀不曾续玄,且从不将任何女子带回府上; 便是有躲不掉的烂桃花,也是以苏烟年幼为借口,将来人轰出去。 这对母女,是苏德怀这些年第一回安置在府上的外人。 一时间,有关这对母女和苏德怀的关系,府上什么样的猜忌都有。 但到底是私事,又涉及父亲苏德怀的清誉,故而这件事被瞒了下来,只有少数人晓得,并未在京中盛传。 陈宝儿,“阿姐,那对母女该不会真是舅舅在外头养的姘头和私生女吧?” 说来也是够巧。 那个心智不全的女儿,脸型和眉眼同苏烟真有几分相似,就连如意如薇头一回见着都看呆了。 苏烟掩下心中的猜测,直道。 “别瞎想。” 她转过身 7.第7章 《天赐欢喜》全本免费阅读 陈宝儿素来不怯场,尤其是准备手撕狐狸精了,距离对方越近,她越是难掩兴奋。 她坐在摆渡船的船头,故意挡住苏烟的大半个身子。 从远处看过来,只能依稀看到陈宝儿的身后,有一道婀娜的身姿。 文人的游船上,陈子文一眼就看到摆渡船上的陈宝儿。 陈子文:“宝儿姐,这边!” 陈子文是陈宝儿的堂弟,年岁比陈宝儿小些,尚在读国子监。 今个上午,陈子文收到陈宝儿的手信,说是想在江畔饮茶赏月。 陈子文不知道,所谓“陈宝儿的手信”实则是苏烟代写的; 苏烟还以陈宝儿的名义送给陈子文一本书。 陈子文当下就组了局,邀上三朋四友小聚。 友人多是国子监的同窗。 陈子文的确提过可否邀到苏烟一起? 放眼整个上京,寻常这种友人小聚,能请得动苏烟的唯恐只有陈宝儿。 而苏烟是整个国子监的骄傲,虽早已完业,却依旧是各位夫子常挂在嘴边称赞的惊世才女。 又有哪个学弟学妹不想一睹其风姿呢? 可惜,今晚她怕是不会来了...... 陡然,陈子文眼前一亮:“苏小姐......学姐!您慢些!等船家停稳了再起身。小心,小心脚下的僵绳!” 甲板上的其他同窗自然也看见了,皆是一怔,纷纷涌到船头,暗搓搓捶了两下陈子文的肩,又不敢过于张扬,拘谨又欣喜地和苏烟打招呼。 被抛在一边的狐狸精丁婉儿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这些国子监的才子,有学情有家世,长相举止都不俗,哪个不是闺中女子最喜结交的男儿? 他们方才还君子自持、谈笑妍妍......一见到苏烟就...... 狐狸精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她怎么来了?”,却在和苏烟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心虚垂下眸子。 苏烟被迎到上座。 这是个八宝矮桌,大家依次坐在蒲团上。 陈宝儿坐在苏烟的左侧,狐狸精坐在苏烟的斜对面。 狐狸精紧挨着一位身形颀长的少年,两人似是亲密。 一番客套寒暄后,苏烟问陈子文:“你们先前在聊什么呢?我在岸边远远瞧着,你们似乎发现了好东西。” 陈子文笑道:“是丁小姐新作的半首诗,颇有魏晋风范,我们都觉得不错,念给学姐听听。” 陈子文随即念出两句诗词,请苏烟作评析。 苏烟很认真地听完,微微颔首。 “构词工整、意境深远,是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但是我总觉得......哎,算了,不说,” 苏烟顿了顿,莞尔一笑,抚了抚发紧的额头,“许是这两日我在书房呆久了,闷得慌,记错了。” 陈宝儿接过话茬,“阿姐是觉得这两句诗似曾相识么?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过,抄袭是文人最不耻的,想来丁小姐不会做这种事。对吧?” 丁婉儿温婉地笑着,声音却细得可怜。 “怎么......怎么会呢?天下间相似的诗词有好多,应该,应该是巧合。” 在座的几位,除了丁婉儿外,剩下的全都是国子监的。 文人嘛,最在乎的就是名节,哪怕一生也写不出流芳百世的佳作,也不愿冒着被人戳脊梁骨的骂名,去抄袭旁人的。 这是文人最基本的底线。 没有谁会怀疑丁婉儿在说假话。 众人开始玩行酒令,游戏规则是听令轮流说诗词。 轮到丁婉儿的时候,有好几回都答不上来,似是心不在焉、忧心忡忡的样子,而她身旁的少年总会巧妙地替其解围。 该苏烟作答了。 苏烟却愣住,半晌没有反应。 陈子文:“学姐?学姐?” “嗯?”苏烟似是回了神,很抱歉地笑,“不好意思,刚才我想起一本书,叫《春华寄语》。宝儿,你还有印象么?” “当然有呀,”陈宝儿磕了颗瓜子,“那本书的意境很好,阿姐很是推崇。我不仅自个买了,还送了一本给子文。” 陈子文赶忙道谢,拿出一本装订精美的小册子,暂停行酒令。 “宝儿姐今个上午送的,我还没来得及看......等我挑一首,我们共同赏析。” 小册子中间有一道被折过的痕迹,很容易翻到。 陈子文轻声念了出来...... 片刻后。 “丁小姐,这里面怎么有两句和你刚才的诗词一模一样?” 严格意义上说,人家写的是一整首南北调,共十三句,而丁婉儿的“自创佳作”恰好就是其中的两句。 众人面色大变,尤其是挨着丁婉儿的少年更是不信,一把夺过陈子文手中的《春华寄语》,急切地翻阅。 少年越看脸色越僵,索性将小册子砸在丁婉儿面前,质问道。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这是你自创的么?!” 丁婉儿解释不清,想胡编乱造找个理由搪塞,可物证都在了,容不得她狡辩。 她适才清醒,昨个她“顺”来的“半首诗词”,原是苏烟故意设的套。 真是狡诈! 她心中愤愤难平,面上却装得无辜又可怜,挤出几滴委屈巴巴的眼泪,直勾勾地盯着少年,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宝儿适时地解围,“别生气别生气!丁小姐年纪小,不懂事,就抄了两句嘛,不算多。只要不是偷来的,以后改了就行。” 少年:“......偷的?” “抄袭”尚可勉强说她虚荣,可若是“偷”来的,那就是人品有大问题。 这样的女子,纵然她长得再美艳、再摄人心魄,也不是大户人家的男儿会正眼相看的。 丁婉儿仰头,泪眼婆娑道,“绝无可能!宁郎......你信我!” 少年名叫王宁,是丁婉儿物色好久的“待嫁人选”。 她苦心接近,好不容易攀得机会和他同游,打死也不会承认自个的诗词是偷来的。 少年:“那你倒是说说,你从哪得的这两句诗?你若是看过这本书,定然记得旁的内容!” 哪怕丁婉儿只能说出一句呢,少年也会信了她。 毕竟人是他带过来的,如今闹了这一出,他简直颜面尽失!岂能不生气? 丁婉儿诺诺许久,饶是吐不出一个字,最后只能扯着少年的袖摆撒娇。 “宁郎,我真的不是偷的,是,是我无意中拾到的......” 几个男子的神色很微妙,却也是默契地不吭声。 这种场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也没有蠢到要蹚浑水。 苏烟叹一口气,看向陈宝儿。 “宝儿,没有证据的话勿要乱说。我这些时日,书房的手稿不见了许多。想来是被风吹散了,恰好被丁小姐捡到了。” 在场的人谁不知晓丁婉儿就住在太傅府,还拐弯抹角是苏烟的亲戚,自是有机会“捡到”苏烟的手稿。 可是...... 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陈宝儿,“是是,阿姐说得对。可是你的半首水调被砚台压着的,也能被风吹走?隔天就在上京传遍了,还说是丁小姐的?” 几个男子:“!!!!!!” 敢情丁婉儿先前备受推崇的半首水调......是偷的苏烟的? 还大言不惭说是自个冥思苦想的呕心力作?! 少年再也忍不了了,痛斥道,“我真是错看你了!”,而后拂袖而去。 摆渡船还在,少年大跨步踏上船只,吩咐船家即刻送他去对岸。 剩下的丁婉儿哭哭唧唧,跌跌撞撞跟上,一声又一声地唤。 “宁郎......宁郎!你等等我!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忽然,丁婉儿脚下一滑,本就站在船头的她,不仅没抓到少年的衣 8.第8章 《天赐欢喜》全本免费阅读 永康帝为将士们举行的庆功宴,在喜乐宫。 庆功宴开始前,天子会到城外喜迎出征大军归来,城内行凯旋之礼,千家万户出门相迎。 陆行之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天子同行,接受百姓的欢呼和拥戴。 他身披大红色斗篷、腰挂黑色赤金砍刀,威风禀禀、俊朗贵气。 他是主将,即便提前归京,该配合的礼节不能少。 所幸礼节不算繁琐,巳时两刻就结束了。 庆功宴设的是午宴。 列席以爵为先,先排国公府、再以侯、子等爵位往下排,等排完皇亲宗室,再按照品级排列朝中官员。 苏烟的父亲虽是正一品官员、深得永康帝敬重,也只得排在皇亲宗室之后。 陈宝儿是侯府之女,列席的位置不算靠前,但好歹在殿内,紧挨着喜乐宫的殿门。 再往后的,只能在殿外吹冷风了。 陈宝儿:“阿姐,今次太傅府就你一人参宴,你不若同我们坐在一起吧。” 苏烟婉言拒绝,“不麻烦姑父和姑姑了。” 虽然父亲不在,但规矩不能乱。 苏烟告别陈宝儿,在殿外寻找自己的席位。 就在这时,一位手拿佛尘的公公寻过来,是伺候在永康帝身侧的曲公公,态度很是恭敬。 “苏小姐,皇上在内殿特意给您留了位置,还请您随奴家过去。” 曲公公将苏烟引至姚夫人身侧。 姚夫人:“你这孩子,往哪去了?我和你陆叔正找你呢。来,坐我旁边!” 定国公陆仁忠是永康帝的亲叔父,地位尊贵、位列前席,在最靠近皇上的位置。 而这一桌只有三个席位。 苏烟:“......” 她若坐在这里,陆行之坐哪? 曲公公赶忙解释:“陆将军陪同皇上入席,这个位置是为苏小姐准备的。” 苏烟看向大殿的正中央。 那儿摆着龙椅、龙案和金碗银筷,而龙椅的左右两边分别放着一张软椅,其中一张软椅的高度和龙椅齐平,另一张稍矮些。 苏烟明白了,皇上的左边坐太皇太后,右边坐陆行之。 至于太后、皇后以及小皇子,坐在苏烟的正对面那桌。 * 按照宫宴流程,天子往往最后进入宴会厅。 隔间的休憩室内,永康帝和陆行之围坐在茶桌旁下棋闲聊。 永康帝:“你倒是把你媳妇儿看得紧。怎的,怕她在外头受冻?” 陆行之懒懒饮了口茶,“想看她一会儿如何挤兑我罢了。” 永康帝就笑,“能收复边疆的汉子,天不怕地不怕,怎就治不了一个黄毛丫头?” 陆行之缓缓吹开水面上浮着的绿色茶叶,没说话。 永康帝又道,“大司马的事,你先别急着回绝朕。既然回京了,总得谋个职位。你是武将,若能在文职上有所成就,也能打破天下人对武将的看法。” 陆行之没急着回答,指尖把玩着的黑子却久久没有放下。 终于,他落下黑子。 “臣考虑考虑。” * 永康帝入席后,说了许多场面话,接着宫宴开始。 本就是为了归来的将士们接风洗尘,故而席间表演的节目多颂扬将士功绩。 有美人跳舞、佳丽凑乐,还有戏曲说唱、先生说话。 众人一边欣赏节目一边用餐。 女眷们为了维持端庄典雅的形象,往往不会吃多少。一番表演下来,肚子没饱,桌上的美食早凉透了。 陆行之对这些似是不感兴趣,除了偶尔和永康帝说几句话外,只有旁人向他敬酒时能有点表情。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单臂枕在椅背上,时不时打个哈欠。 姚夫人没忍住,桌底下踢了陆仁忠一脚。 她尽量克制音量,语调却是一点不温柔。 “你那么早把行之叫起来作甚?弄他在城外吹了两个时辰的寒风,他能不困么?” 天子出城相迎,陆行之作为将军,自然该在城外早早候着。 陆仁忠也意识到自个过于急切了,不该天未亮就把儿子架到马背上。 可说出来的话多少是不中听的。 “怪他自个,昨晚睡得太晚。” 姚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碍于场面只好作罢。 苏烟坐在姚夫人旁侧,将两位长辈的话一字不差地听去。 她望向陆行之,见他依旧散漫、姿态慵懒。 她心下难悦,用一种严厉且肃穆的眼神瞥向他。那眼神,像极了学堂里的老夫子,在警告课堂上不专心听讲的混世学渣。 这一眼,被陆行之准确地捕捉到。 他不仅不收敛,反整个人向后仰去,近乎贴在椅背上,还举起酒樽,挑衅似地睨向苏烟向下的唇角。 永康帝失笑,问旁侧的陆行之。 “你们两个,今年贵庚?”,又揽过陆行之,浅声道,“行了,别装了,打起精神来。你不是要看你媳妇儿挤兑你么?” 不等陆行之回答,永康帝对下座的太后说。 “听闻母后有请苏小姐为将士们作颂扬词。可有此事?” 太后笑道,“可不是?当时烟儿拒绝了,不知这几日改变主意了没?” 苏烟忽然被皇上点名提起,全场的目光自然落在她身上。 她是上京备受推崇的才女,写几首颂扬词自是不难。可她竟明言拒绝了太后...... 这不禁让人猜忌。 文人和武士归属不同阵营,虽没有明面上的矛盾,但大抵彼此瞧不起彼此。 文人嫌武士粗俗,武士厌文人做作,自先祖明文帝起便如此。 苏烟是文人的代表,私下为陆将军题颂扬词,那叫“抬举”; 可若是搬到明面上,为得胜的将士们题词,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席间有文人脊背挺得笔直,颇为得意苏烟的“坚守”; 也有人闷声看热闹,想知道被搅入浑水的苏烟会如何应对。 更多的,则是前排坐着的有战勋的将士们,皆憋着一口闷气,个个脸红脖子粗。 苏烟放下碗筷,行至大殿中央,对皇上和太后行了一礼。 “请皇上和太后恕罪,臣女没有为归来的将士们准备颂扬词,是因为......” 苏烟顿了顿,神色变得凝重,“臣女想要歌颂另外一些人——那些仗死沙场、为国捐躯的烈士们!他们同样值得我们尊敬和缅怀。” 她娓娓道来,从边疆战事的恶劣到壮士们从军卫国、英勇赴难的大义和豪迈、从漠北老百姓的苦不堪言到现如今的国泰民安...... 又以古人鲍照的诗词为例: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只有明君执政,朝堂上才会有如此多的英勇将士。 “这些阵亡的烈士们、被埋在黄沙里的烈士们,是辅佐皇上开创盛世的功臣!” 苏烟声音不大,却如暮钟般震耳,砸在众人的心尖上。 半晌,殿内静若无声、落针可闻。 终于,也不知是谁带头鼓了掌。 ——“啪、啪、啪、” 一个、两个、三个...... 所有人起身。 掌声如雷鸣般响彻内殿、经久不停。 过了一会儿,永康帝笑着对左侧的太皇太后说。 “皇祖 9.第9章 《天赐欢喜》全本免费阅读 烈士们能得到不菲的抚恤金,这让活着归来的将士很欣慰。 将士们高兴,邀陆行之到军营里喝酒,时间定在庆功宴结束后的第二日晚上。 陆行之前几日没睡好,加之今个起得早,他困得很,用了晚膳便早早回房休息。 天未亮,他被一阵悲切的哭声吵醒。 是披头散发、神志混乱的姚夫人。 她赤着双足站在冰冷的院子里,身上仅胡乱裹着一件狐裘,似是出门的时候过于慌张,没得及穿鞋换衣。 见着陆行之推门出来,她于寒风中瞬间清醒,急急上前抱住他。 “娘做了个梦,梦见你在战场上,在战场上被敌人追、被敌人打!” “你流了好多血,倒在雪窟窿里,把白色的雪都染红了!” “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的眼泪不值钱,大把大把地往下落。 哭到动情处,整个人如破败的小舟在漆黑的夜里摇摇晃晃。 陆行之:“娘,梦都是反的,儿子好好的,没事。” 他一边宽慰母亲,一边将母亲迎入房内,又命仆从拿来鞋袜替母亲换上,还讲了很多塞外的风光。 说那儿除了打仗,还有牛羊青草、蓝天碧水; 说那儿的胡民很热情,会拿出珍藏的马奶酒招待过路的陌生人。 姚夫人坐在软塌上,不知道听进去了没,一遍又一遍抚摸陆行之的脸。 起初她的动作格外粗鲁,将他的脸揉得变形;后来她温柔了些,不再哭不再歇斯底里,呼吸渐渐平稳。 她说:“那你以后还去打仗么?” 陆行之:“战事结束了,儿子以后就在家陪您。” 姚夫人颤颤巍巍地笑了,眼尾上扬的时候,细纹陷在岁月的痕迹里。 “我刚才......有没有吓到你?” “没,”陆行之摇头,“就是您流泪时鼻涕有点多,将儿子的衣裳弄脏了。” “兔崽子,哪有嫌弃娘的!” 姚夫人缓过神后来了精神,教训儿子的时候中气十足。 她打量了一番屋内的装饰。 “我先前放在浅廊上的两双皮履呢?一双蓝色一双粉色,是我特意去灵隐寺为你和烟儿求的,能保佑你们和和美美的。” 陆行之想起来了。 前几日苏烟收拾他寝卧的时候,将那两双皮履放进了最左侧的衣柜里。 “娘,在衣柜里,没丢。” 姚夫人说晓得了,又絮絮叨叨念了些旁的,多是叮嘱陆行之注意身子、好好待苏烟之类的,而后在麽麽的搀扶下回了自个的院子。 陆行之站在门框处,安静目送母亲离开,却在下一刻,淡淡的眸光变得幽邃且犀利。 他唤来府上的管家:“夫人何时得的睡惊症?可有请大夫瞧过?” 管家解释,是三年前。 那个时候陆行之远赴边疆,姚夫人时时抱着他的衣物哭,晚上更是睡不着觉、被噩梦惊醒,说一些糊里糊涂的话。 定国公请御医瞧过,还花重金请各地名医诊治,却没什么效果。 大夫们说是心病,心病只有心药医。 “后来还是苏小姐想的法子。她搬来兰宇轩,住在您的寝卧里,夜间也不熄灯。” “夫人晚上惊醒到兰宇轩来找您,苏小姐就整宿整宿地陪着,陪夫人哭陪夫人笑。日子长了,夫人就慢慢走出来了。” 提起那段日子,管家心有余悸。 定国公府地位显赫、吃穿不愁,过着人上人的生活,可谁也不知道,府里上上下下家丁的心都是纠着的。 管家:“少爷您别担心,夫人已经好多了,这两年极少犯病。只要您日后过得好,夫人就好。” 陆行之静静听完,沉默良久。 儿行千里母担忧,自古以来母爱都是温暖的、隐忍的。 他远在边疆,时常与家中书信往来,却从不曾知晓这些。 他不知晓母亲生病、不知晓父亲当初的束手无策、也不知晓有人在拼尽全力替他尽孝...... 他在厅堂站了许久。 他转身回到里屋,打开衣柜,拿出那双被苏烟收起来的皮履,放在他床边的浅廊上。 * 太傅府,墨兰苑。 苏烟用过晚膳,坐在窗畔的桌案前查看账本,素指快速地拨动玉珠,计算着怎样开源节流,熬过难捱的不宽裕的日子。 桌角白玉灯随风轻晃,昏黄的烛火跳跃。 烛光打在她精致的面容上,衬得她半边脸明亮、半边脸昏暗。 她没有抬头,专注着手上的动作,问如意。 “书坊的账结到了么?” 苏烟平日里闲得无事的时候,会将自个的诗词字画放到书坊售卖。 算算日子,书坊该给她结账了。 如意:“奴今个上午去问过,书坊老板说最近行情不好,您的字画还没动呢。” “怎会这样?” 虽说苏烟的收益受行情影响浮动颇大,但此前多多少少能有些,不似今次,一幅字画也没卖? 苏烟放下珠算,拧眉思考了会,决定明日亲自去趟书坊,看看情况究竟如何。 又听得如薇抱怨,“要奴说,还是怪苏二婶过于算计,趁着老爷外出、没人给您撑腰,故意克扣您的月钱!” 苏烟笑了,“近日可有瞧见二叔去茶馆打牌九?” 如薇,“没有啊!苏二爷这段时日在家遛雀儿,没出门呢!” 苏烟又问:“那表哥可有约朋友出去吃饭?” “没呢,”如意拨弄着罩灯里的灯芯,“喜林堂那边规矩得很,没啥事几乎人人都在院子里歇着,狐狸精也安分了好多......” 如意的话头忽地一顿,似是想到什么,看向如薇。 两个丫鬟瞬间耳尖泛红,哀怨的底气便弱了三分。 喜林堂是苏二爷一家居住的院子。 自打太傅大人外出后,喜林堂禁了一切需要花销的娱乐活动。 平日里用膳也没几个菜,还多是素菜,难得见到一回肉渣子。 就连墨兰苑的丫鬟们也比喜林堂那边吃的好。 如意如薇不得不承认,“相比起来,苏二婶对自个院子里的人更加严苛,对我们墨兰苑算好的。” 苏烟就笑,两个丫鬟总算想透彻了些。 狐狸精安分可不关喜林堂的事,是苏烟上次的“点拨”起了效果。 至于苏二婶...... “二婶并非苛待我,而是以前过多了穷日子,哪怕手头有钱,也要一分掰成两分花,尤其是爹爹外出、账上只出不进,她着急。” “ 二婶心地不坏,只是过于节省罢了。” 如意如薇想了想,觉得小姐说得在理。 “是奴们浅薄了。” 苏烟拿起账本再次翻阅。 她查看的是太傅府近年来所有的进账和开销,其中有一笔钱数额不小,每年按时按点由管家汇出。 苏烟:“管家可有解释这笔银子用往何处?” 如意,“奴下午去取账本的时候,管家说过,这笔钱是 10.第10章 《天赐欢喜》全本免费阅读 热闹的军营刹那间陷入死寂。 军营中有少许将士认识苏烟,比如纪沐尘霍修染;还有一些昨日在喜乐宫的内殿见过苏烟,更多的则只是听过其名。 “哪里来的小妮子?胆敢这般和将军说话!” “还有值守的,怎么回事?怎能放女子入军营!” “你闭嘴!这是苏大小姐,将军的未婚妻!” “......昨个在庆功宴上让皇上为烈士们发钱的那个?......!!!” 苏烟的名号在军营里早传遍了,将士们对她多怀有敬畏和佩服之情,哪怕苏烟面有微愠,也不影响将士们亲近她。 “......苏小姐?您请上座!请!!” “还不快把炭火烧旺些?别冻着人家!” “拿酒来!上菜上菜!我要敬苏小姐一杯!” ...... 军营比不得外头,将士们所用所物皆是最简。 木质长凳配没有花纹的瓦口大碗,一盘花生米能下几坛酒。 饶是如此,陆行之的兵一点不邋遢,将军营收拾得干净整齐,连喝过的空坛子也是规规矩矩地堆叠在一处。 苏烟婉拒将士们的殷切。 “多谢你们,今日就罢了。我改日再同大家饮酒。” 言罢,她的目光不偏不倚、不惧不躲地落在陆行之身上。 那被她铺陈开的佛经就躺在陆行之面前的桌上。 纪沐尘赶紧解围:“嫂子,有什么话慢慢说,别气着啊,伤了身子不划算。” 霍修染瞪向笑着的纪沐尘:“有什么好说的?明显是陆哥错了,该罚。” 纪沐尘一脚踢向霍修染,“去你的!” 陆行之一直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夜风带着露水的气息,沾染在她白皙的面庞,将她小巧的鼻头冻得红红的; 她吐出的每一口气在空中都氤氲成白色的雾。 她的眸子是黑褐色的,干净、清冽、明亮,同时又是刚强且执着的。 沉默总是尴尬。 有那么一瞬,苏烟甚至认为,颜面扫地的陆行之会直接将她轰出去、或是单手将她拧起来扔进马车里。 然而,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字。 “好。” 他平静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似在回应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这让苏烟竟一时间理不清他到底什么意思。 她微微蹙眉,听到他再一次的重复。 “我说好。” 苏烟这下听清了。 他没有想要刁难或者拒绝她,只是单纯地回应。 “不是,陆哥,”纪沐尘故意干咳一声,“要不,你再想想?讲个价?” 嫂子要求抄十遍,不是“四”遍,依着陆哥抄写佛经的速度,非得折腾整宿不可! 纪沐尘想替兄弟求个情,四遍不行,五遍六遍也将就啊! 可话没说出口,苏烟已经走了。 陆行之,“拿笔墨来。” “陆哥,你来真的啊?!” 纪沐尘一扇子打在自个的后颈上。 军营外,苏烟上了马车。 透过半掩的车窗,她看见将士们忙作一团,将好几张长桌拼凑在一起,研磨的研磨、铺纸的铺纸。 而陆行之正对着密密麻麻的佛经,一笔一划地抄着。 * 翌日,苏烟用过早膳后决定去书坊看看,看看最近的行情到底如何?为何她的字画一副没卖? 出门之前,她让小厮去侯府约上陈宝儿。 小厮还没回来,陆行之倒来了。 他站在院子外头的篱笆墙那儿,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牛皮纸,全是昨夜抄写的佛经。 他将抄好的佛经递给苏烟。 “十遍。” 他的声音厚重、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他的面色略显憔悴,眸底乌青、有藏不住的红血丝。 他没有换衣裳,依然穿着昨夜的赤黑色锦袍,靠近苏烟的时候,她能闻到他身上微醺的酒香和晨露的清冷。 苏烟淡淡扫过他手中的佛经,没有接。 “知道了。”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一个侧身拦住。 陆行之,“我没有找人代抄。” “看出来了,”苏烟的声音冷冷的,“你的字状若鸡爪,很好认。” 这回陆行之倒没反驳她,只凝视着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 他一字一句道。 “我忘了。” “没有下次。” 似乎男儿都有个通病,就是很难将道歉的话说出口。 如若他们犯了错,往往会选择不逃避过往、正面应对且表明今后的态度。 初春的天寒得很,簌簌冷风吹得院子里的梧桐树新芽乱晃。 就在这时,刺眼的金辉穿过厚重的云层,带着旺盛的生命力,洒在陆行之宽阔的肩头、洒在苏烟流畅的鬓角。 不一会儿,寒意散去,热度渐升。 苏烟微眯着眼,开年后第一次感受到春日的温暖。 她往后退了一大步,让出进院子的路。 “用过早膳没?我屋里有甜酒汤圆,温着的。” * 身后的婢女们很有眼力见,赶忙将陆行之迎进来。 原本已经收拾妥当的小厨房重新燃起灶火,没多时便有热气腾腾的糯米蒸糕、红糖馒头、水煮茶叶蛋等端上桌。 菜式虽比不得定国公府丰盛,但胜在小巧精致、口味香软。 陆行之不挑食,坐在八仙桌前亦不拘谨,净过手后端起碗筷。 他用膳时速度不慢,吃相却文雅,每样小食都来一份,也无需谁布菜,很好伺候。 苏烟给他盛了一碗甜酒汤圆。 他饮了一口,忽地抬眸。 “你做的?” “嗯,”苏烟应下,“可是太甜了?我多加了块红糖,是有些腻。” “没有,挺好。” 陆行之答完,继续用膳,用勺子舀甜酒汤圆的时候,动作放慢了几许。 他唇侧没有笑意,上挑的眉宇却柔和,远不似先前那般锋利。 如意如薇忍不住低头浅笑,相视一眼后,带着婢女们无声无息地退下。 算一算,陆行之上一回被苏烟请进墨兰苑,还是四年前。 其实从前两人的关系,虽算不得好,但至少不像现在这般扭捏。 若不是四年前的那件事...... 苏烟收回思绪,想起两人这段彼此都被束缚的婚姻。 她问陆行之,“关于我们的婚事,你有什么想法?” 陆行之正在吃蒸糕,闻言没有抬头,只说。 “......你呢?” 苏烟沉默了,堵在喉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顿早膳,近乎在两人的沉默中度过。 陆行之也没客气,似乎真的饿了,将盘子里的小食吃得七七八八。 武士食量大,苏烟晓得,可她和他共膳多回,竟不知他肚皮如此能装。 < 11.第11章 《天赐欢喜》全本免费阅读 苏烟站在街道的这一头,看着小女孩奔向斜对面的陆行之。 陆行之等人坐在铺口前饮茶。 隔得太远,苏烟听不清小女孩对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三个大男人同时一怔; 接着纪沐尘笑着用扇子拍了下陆行之,陆行之就回头望向苏烟。 这下好了,连素来最严肃的霍修染也笑了,还推了陆行之一把。 真不知这伙人究竟在笑啥? 陆行之倒没说什么,默默拿了串银钱给小女孩。 陈宝儿:“阿姐,陆哥真大方!那串银钱不少哩!” 苏烟抬手撩了额间散落的碎发,没回话,只看向徐徐转过身去的陆行之。 这让她想起三年前的他。 那是一个冷风簌簌的春日,不知他究竟发了什么疯,从国子监放学回来后,一把大火烧了堆叠如山的书册。 他站在火光缥缈的院子里,少年桀骜的背影如松,以枯枝为剑,写下“不杀敌寇不回京”几个大字。 彼时的边疆战事混乱,朝廷派出的几任将军全部阵亡。 参军,意味着保家卫国、热血激昂,同样也意味着很可能有去无回、战死异乡。 陆行之是定国公的独子,是当今皇上的亲堂弟、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儿。 照说,男儿报效祖国,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可抛开家国大义不谈,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战况又严峻,爹娘哪里舍得? 母亲姚夫人死活不同意,哭得肝肠寸断; 父亲定国公更是将他罚跪在书房、生生打断了好几根藤条。 也未能改变陆行之想要参军的决心。 他离别上京那日,黎明的光束刺破灰暗的云层,洒在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他迎着光,骑在马背上,肩头上的日辉是金黄色的、耀眼的。 一如此刻明媚又温暖的春日。 苏烟淡淡垂眸,收回思绪,转身往回走。 忽然,一个小厮跑过来,说是太傅大人给定国公来信了,应是商议苏烟和陆行之的婚事,问苏烟是否需要去定国公府坐坐? 苏烟想起她昨日查账,发现爹爹会每年定时往别处汇钱。 她微微拧眉,没回答去或不去,只应。 “知道了。” 书坊距离太傅府算不得远,隔了横向的两条街市,便是行得慢些,也就一炷香的脚程。 陈宝儿家住在侯府。 两人能同行一段距离,不长,在街道尽头的三岔路口就该分别了。 陈宝儿却拖着苏烟不放,几番欲言又止。 苏烟:“说吧,别憋着了。是不是已经查到了?” 昨日苏烟发现爹爹的“私事”后,想起姑父和德通钱庄的掌柜多有往来,于是深夜写了封手书给陈宝儿,让陈宝儿帮忙查一查。 查查爹爹这些年在德通钱庄汇的钱,都汇到哪去了? 陈宝儿自是放在心上,想尽一切法子,赶在见苏烟之前弄到答案。 陈宝儿将一方小纸条交给苏烟。 “阿姐,先说好,你可得......稳住啊!” 纸条上只有短短几个字:淮州通县。 巧了。 那对被父亲安置在偏院的母女恰好来自——淮州通县。 * 苏烟和陈宝儿分别后,往家的方向走。 想必此刻定国公府里头,陆叔正在翻阅爹爹寄来的信件。 苏烟心下烦乱,没有去定国公府,而是回了太傅府。 堪堪入了大门,见一道宽阔的白色身影堵在蜿蜒的廊下。 是陆行之。 他跨坐在扶手栏上、背倚着红色的廊柱,一条腿懒懒地半弓着,另一条腿斜吊着。 他悠闲地望向她,似乎笃定她会经过此处。 “娘叫你过去用午膳。” 苏烟猜到了。 某些事情不是她想逃避就能解决的。 她和陆行之并肩走向定国公府的前厅。 褐色的大理石台阶冰凉,罗纱裙摆下的莲足纤纤无声无息。 因着心中有事,她行得比往常慢。 陆行之也没催促,行在她的右后侧,比她还要慢上半步。 浓烈的金辉穿过假山旁的芭蕉叶,洒在雕花的木质屋檐下,将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拖得很长。 他忽地侧眸。 “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苏烟想了想,“多谢陆将军慷慨解囊。” 她将一束腊梅花塞到陆行之手中,又数了数腊梅花的花骨朵,正色道。 “陆将军要是勤快些换水,能养个十天八日。” 朵朵腊梅芬芳,簇拥在褐色的枝头,小巧又精致。 那些紧实的花苞儿,只需一个瓷瓶和少许的阳光,便能在窗前肆意地绽放。 陆行之晃了晃腊梅花, “就这?” 苏烟,“不然呢?” 清冷端庄的美人儿即便说话时用词疏离,语气也是温温柔柔的。 她站在他的阴影里,白皙的芙蓉面微昂,那鸦羽般的眼睫在金辉里落下傲娇的弧度。 他微微侧眸,避开她的直视。 片刻后,他将腊梅花反手负在腰后,大跨步走向书房。 “晚些再问你。” * 苏烟去了前厅。 前厅里,姚夫人正在翻看从前的家书,全是这三年陆行之从边疆寄回来的,装了满满一个大箱子。 姚夫人如数家珍。 “这是行之刚抵达漠北的时候,说那儿的馕好吃得不行,他一天不吃馋得慌。唬谁呢,就是块硬邦邦的饼,能好吃?” “还说那儿天蓝蓝的、草原绿油油的,风水甚是养人。嗨,我又不是没见过?从边疆回来的将士,个个晒得黢黑!” 明知儿子在哄她,姚夫人还是甚感欣慰。 她将堆叠的信件一封封整理好,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里。 忽地,姚夫人似想起什么,话头一转。 “兔崽子一点不窝心!这些年我们寄给他的信,他全扔了,一封也没带回来!” 姚夫人每次给陆行之回信,都会让苏烟代笔,故而那些满是母爱的温暖,全是苏烟一字一句细细写下的。 苏烟笑道,“路途过于遥远,陆哥哥带着不方便。他心里头有您,您是晓得的。” 姚夫人不回话了,素手随意搭在怀里抱着的白毛哈巴狗肚皮上。 哈巴狗舒服地伸了个懒腰,露出狗脖子上戴着的五彩链子。 链子甚是精致,有红玛瑙、黄晶石、绿翡翠等,颗颗不重样,被打磨得光泽细腻。 苏烟,“姚姨,您何时给乐乐买的链子?多好看的。” 哈巴狗的名字叫乐乐。 苏烟不问还好,一问姚夫人更气了。 姚夫人自然不会说链子是陆行之送的,但心头到底嫌儿子过于没心没肺,对狗都比对媳妇好,又则能讨媳妇欢喜呢? “咱不稀罕,啊?姨给你买更漂亮的!” 苏烟,“......” 她不稀罕,她就随口一说。 苏烟正要解释,听得书房里传来陆仁忠气急败坏的怒骂: ——“哪有老丈人不回来就举行婚礼的?这于理不合!三月和五月,就差两个月而已......” “定好的日子......是,皇家定好的日子不好违背,但事出有因......” “你这逆子,何时这般讲究了!” ...... 书房距离前厅不远,陆仁忠的声音又大,苏烟想听不见都难。 姚夫人握住苏烟的手,宽慰道。 “你爹有事,在路上耽搁了,恐怕赶不及回来。” “不过你放心,不管怎样我们一定将你俩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绝不委屈你!” 提起父亲,苏烟心头的那根刺愈发尖锐。 他为何每年往淮州通县汇钱?汇的还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为何每年向皇上 12.袒护 《天赐欢喜》全本免费阅读 陆行之去了乾德宫。 红墙黄瓦的暖阁里,厚重精致的帷幔掀起一角,丝丝春寒伴着腊梅花香在檐下轻荡。 窗畔,缕缕青烟从金色的八角炉鼎缓缓升起。 永康帝侧坐在华贵的龙椅中,瞥一眼执着的陆行之。 “你确定不是在坑朕?” “太傅的性子你最了解,他能在朕的耳边磨出茧来。朕可不想在他出公差的时候,将他女儿直接嫁入定国公府。” 太傅是永康帝的教导先生,自永康帝幼时便辅佐在侧。 先不论太傅是朝中重臣,且单单这层关系,永康帝在处理陆行之和苏烟的婚事时,也会格外谨慎。 陆行之眸色微暗,缓缓放下琉璃茶盏。 “那我去找皇祖母。” “......少来这套。”永康帝拦下佯装起身的陆行之,顿了顿,“三年都等了,多等不了两个月?” 陆行之徐徐望向窗外。 他紧抿着单薄的唇线、微蹙着眉头,敛下慵懒又散漫的姿态,正色道。 “皇兄知晓我在意的不是此事。” “朕明白,” 某些事情无法说得太直白。 永康帝不好明讲,干脆借着此话题,语重心长地劝说。 “既然你如此在意、如此想出人头地扬名立万,为何不愿做大司马?早日实现当初的抱负不好么?” 陆行之:“......” 绕来绕去逃不开“大司马”这件事,偏生他不想提。 “看来,我还得去趟皇祖母那儿。” 陆行之话落径直往门外走,恰在这时,一道慈睦且中气十足的老者声音在门外响起。 “是哀家的乖孙在说话么?哀家不请自来了。” 是太皇太后的声音。 永康帝一怔,似是没料到,低声问旁侧的陆行之。 “你故意的?” 陆行之,“冤枉。” 众人将太皇太后迎进来。 年近古稀的老人,虽已两鬓斑白,身子依旧健朗、精神矍铄。 她看向永康帝。 “行之和烟儿的婚事按照原定的日子举行,三月初八,不改了。趁哀家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就让哀家操持这桩婚事。” 永康帝料定皇祖母为了此事而来,却没料到皇祖母如此干脆利落。 他很是为难。 “皇祖母愿意操持婚事,孙儿自是求之不得,这也是两位新人的福气。可太傅大人尚未归京......” “没什么可是的,” 太皇太后打断永康帝,“有任何问题尽管往哀家身上推。你若是不好说,让太傅来找哀家!” 太皇太后的身份和地位摆着那儿,便是和苏家结为亲家,那也是太傅大人的长辈。 太傅纵有千万个不满意,碍于情面也只能闷声往肚里吞。 永康帝适才放下心,“全听皇祖母的。” 陆行之拱手行礼,“多谢皇祖母。” 太皇太后笑着,简单交待几句后,拉着陆行之往后花园走,说是腊梅园的腊梅花就快谢了,再不赏可得等来年。 花影浮动、暗香寥寥,朵朵瘦萼垂于枝条。 腊梅园里,太皇太后握着陆行之的手,细细打量边疆风沙在他眼角落下的痕迹。 她的语气多少带了几分怨气。 “你这孩子,回京了也不来看望哀家。远没你爹有孝心!” 不远处蜿蜒曲折的石径上,陆仁忠的身影从迎春花藤蔓下一晃而过。 从他行走的方向上判断,他应是刚从太皇太后的长乐宫出来,打算出宫门。 陆行之恍然间意识到什么,却也没点破,笑道。 “孙儿该罚,请皇祖母莫要手软。” 说着弯下腰来,将后脑勺送到太皇太后跟前。 宽阔挺拔的男儿,做起此事来,还是儿时没脸没皮的模样。 太皇太后笑着拍了他一下,哪里舍得真打? 她话锋一转,提起先前的事。 “还是你说得对,卫所制由祖上制定,要想废除实在困难。” “既然废不了,就先给将士们寻些切身的利益,也不枉为稳定军心的一种方式。” 陆行之颔首,“此事多亏皇祖母周旋。” 太皇太后笑着,“是你媳妇儿聪明,一点就通!”,想了想,又道,“怎的没见你和她一道入宫?些许日子不见,哀家怪想她的。” 陆行之沉默着,忽地就不说话了。 太皇太后毕竟是过来人,总是看得格外透彻,能将小年轻的那点心思猜个大概。 “还在为四年前的事生气?” “那时烟儿还小,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哪懂什么情情爱爱爱?多半是你误会了。” 陆行之剑眉紧蹙,没否认内心的想法,只说。 “她现在有皇祖母和太后撑腰,在家的地位也比我高,我哪敢生她的气?” 太皇太后笑着瞪他一眼,“就你贫嘴!” 陆行之也笑,“只要皇祖母高兴,孙儿时时带她去您的长乐宫。” 太皇太后说好,询问陆行之对于大婚有何要求?若是没什么特别忌讳的,一切交由钦天监安排。 陆行之本就不在意繁文缛节,全凭皇祖母做主。 太皇太后,“那哀家看着办,总归不会委屈你和烟儿。对了,皇上提议让你做大司马的事.....” “皇祖母!” 陆行之边说边往腊梅园外走,“孙儿还有事,改日再来叨扰您!” 言罢,也不等太皇太后回话,行完礼匆匆离去,徒留太皇太后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叹气。 出了东直门,陆行之远远地瞧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宫门口。 车夫是定国公府的下人,却不是下午送他入宫的那位。 陆行之行至马车外,拱手朝车内拜了拜。 “多谢爹成全。” 陆行之晓得车内坐着父亲大人,也猜到皇祖母之所以“恰好”出现在乾德宫是源于父亲。 马车的帘幔从里掀开,露出陆仁忠不苟言笑的脸。 “你别以为我是为了你。我和你苏大伯二十多年的交情,可不能因为你们两个的婚事生了嫌隙!” 陆行之就笑,也不反驳。 恰有同僚经过,盛邀陆仁忠和陆行之去茶楼小酌,被陆仁忠婉拒。 “下次吧。行之难得回来,我同夫人说好了,要多回府用膳。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才好!” 转头敛下笑意,恢复惯有的肃穆神色,对陆行之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来!” * 陆行之和苏烟的婚事最终定在三月初八。 这几日,闲言碎语传得很快,苏烟尚未弄清那对母女的真实身份,上京城有关对方的谣言已然肆起。 有说是苏烟的父亲在外养的私生女,回来争家产的; 也有说兴许苏烟都不是太傅大人亲生的,否则女儿的婚期近了,父亲怎的还不回来? 还有说文人的痴情就那么回事,不续弦仅仅是装给世人看罢了。 总归传得很不堪。 这日上午,苏烟在陈宝儿的陪同下去往书坊,想借着书坊的售卖会推销自个的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