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欢》 1. 福庆 《坠欢》全本免费阅读 崇宁七年,雪落汴京,檐铎悠悠作响,万千楼宇沐在风雪中,远远看去宛如天宫。 二丫随着父母进东京观灯,她坐在父亲肩膀上,看到佛塔、道观错落不绝,精美的酒楼像竞赛般一座比一座高,杂耍班子、挑夫货郎、才子丽人比肩随踵,头顶花灯如彩河般沿街铺展,仿佛要直上云霄。 她新奇地张望着这一切,只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她忍不住伸手去够鱼灯的尾巴,突然发现无论金色鲤鱼还是五彩凤凰,它们的眼睛都朝着一个方向,她顺着看过去,兴奋地大喊:“阿爹阿爹,你看那座高楼,好漂亮!” 万灯朝拜之处,一座威严壮丽的门楼拔地而起,琉璃瓦上落了雪,素净又辉煌。 二丫爹抬头望了眼,说:“那是宣德门,等上元节的时候,官家、娘娘就会在这里与民同乐。” “官家?”二丫好奇地瞪大眼睛,问,“官家就是全天下最尊贵、最厉害的人吗?” 二丫爹不过一介寻常百姓,哪敢妄议宫廷之事,旁边路过的本地人露出微妙之色,道:“官家确实是九五至尊没错,但如今世道颠倒,妖孽横行,官家之上,还有一位福庆长公主呐。” “行了行了。”同行人怕惹上麻烦,忙推着他走了,“莫议朝事,你忘了皇城司的手段了?” 风雪愈大,街上的喧嚣声渐渐被风声遮掩。乱琼碎玉越过庄严肃穆的宣德门,越过碧瓦朱甍的大庆殿,最后悠悠落在紫宸殿的台阶前。数不清的禁军、内侍、宫人正像蚂蚁一样在这座恢弘的宫城上忙碌,灰衣内侍低着头在阶前扫雪,红衣女官看都不看从他们身前越过,绕过汉白玉阶,碎步走向西侧垂拱殿。 女官宋知秋停在门槛前,抖落衣服上的雪花,这才敢掀开门帘。热意蒸着龙涎香向她袭来,隐约携着说话声。 宋知秋知道殿下的规矩,抱着奏折在殿门前静立。紫金瑞兽袅袅吐着青烟,宋知秋不敢细听,只有几个片段影影绰绰传入她耳中。 一个中年男子正絮絮说着什么,宋知秋认出来,这是户部侍郎沈文尧的声音。他嗓音压得低,隔着帘子听不清晰,但不难猜出来,他说的应当是市易务购米粮的事。 然而他或者整个户部苦心推敲出来的话术,对面甚至没有耐心听完。宋知秋听到砰的一声闷响,似乎什么人将折子扔到桌子上,随即一道清丽冷淡的声音响起:“数算错了,回去重算。” 沈文尧苦着脸出来,迎面撞上宋知秋。他怔了下,收敛起脸上的丧气,恢复了文人的清高,给宋知秋见礼。 宋知秋完全理解沈文尧心里有多难受,他们精心写出来的折子,福庆长公主只一句话就打回去,说他们数算错了,却不告诉哪个数算错了,那就意味着每一项都要推敲,好不容易平衡好的各方利益又要重新博弈一遍。明日就要放上元假了,这么多事,谁乐意干? 宋知秋心有戚戚然,也不在意沈文尧的冷脸,浅笑着回了个宫礼。等沈文尧走后,宋知秋才款款进入内殿,果然看到摄政长公主殿下倚在榻上,长睫敛着,不知道在出神还是在思索。 宋知秋将奏折递给身后的宫女,轻手轻脚上前,跪在脚踏上给长公主捶腿:“殿下,还在想政事呢?” 赵沉茜早就知道宋知秋进来了,殿里也没有外人,她叹了口气,难得露出疲乏之态:“不想不行啊。市易法推行已经五年了,还是有人不解其意,只想着排除异己。我推行市易法,本是想由官府出面收购滞销货物,等市场短缺时再卖出,免得被那些无良商人发国难财,也能为国库添一桩来项。这群文人倒好,嘴上嚷嚷着铜钱臭不可闻,私底下却一个个借此为自家牟利。米贱本就伤农,户部竟然还想在这种时候低价购米,美名其曰替官家筹备承天节。呵,他们不如备些纸钱,等来日激起民变,去地下为皇帝大办千秋。” 宋知秋面露尴尬,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跪在脚踏上如芒在背。 她们这位长公主殿下就是如此,说一不二,不留情面,嘴毒起来能把人骂得钻到地缝里。然而,谁让她是赵沉茜呢,生来就有奚落人的底气。 宋知秋忍不住偷偷抬眼,打量这位集年轻、美貌、尊贵、权势于一体的天道宠儿。赵沉茜一出生便是昭孝皇帝嫡长女,生母乃皇后孟氏,才两岁就得封号福庆,身份尊贵,还天赐一副绝色容颜,哪怕已换了三任驸马,汴梁里依然有无数青年才俊为她神魂颠倒。 而她的运势更是一顶一得好,昭孝皇帝无子,她便主张从宗室过继孩子,记在孟皇后名下,充作嫡出皇子。元符末年硬是在激烈的夺位之争中胜出,扶持年仅十一岁的继弟,也就是当今皇上赵苻登基。 因为这份功劳,皇帝十分尊敬长姐,继位第一件事就是封养母孟皇后为元祐太后,亲政前由太后垂帘听政。第二件事便是进赵沉茜为福庆长公主,食邑万户,听政事,军国大事,皆取太后、长公主进止。 孟太后在前朝连宫斗都斗不赢,哪里是垂帘听政的料子,摄政大权最终都落到了赵沉茜手里。因此,宫廷内外见了赵沉茜,都得尊称一声福庆摄政长公主殿下。 赵沉茜掌权后,大举扩充皇城司,在东京布下无数耳目,巧立名目铲除掉所有政敌。她独揽大权后,便轰轰烈烈推行变法。因当今圣上年号崇宁,又称崇宁变法,如今,已经是崇宁变法的第五个年头了。 市易法,便是赵沉茜的新政之一。 女子参政本来就有许多非议,而赵沉茜还喧宾夺主,大变祖宗之法。关于她的争论从她步入政坛起就甚嚣尘上,如今她在朝中毁誉参半,有多少人为她歌功颂德,就有多少人骂她祸乱朝纲。 然而这反过来也可以说明,福庆长公主的声名 2. 薄情 《坠欢》全本免费阅读 容家的历史还得追溯到开朝第一位皇帝——燕太祖。 后晋末年,战乱四起,民不聊生,燕太祖赵牧野最初是个武艺高超的游侠,他看不惯石敬瑭割地称儿的做法,仗着一身武艺行走江湖,替天行道。他在游历途中结识了捉妖世家的传人容峋,两人一见如故,结拜为异姓兄弟,相伴闯荡江湖,一路行侠仗义,最后名声越来越大,竟集结起一只大军,建立了新朝大燕。 赵牧野登基称帝,容峋不愿意进入朝堂,甘愿退隐山野,继续降妖除魔,修仙问道。赵牧野十分感激帮他打天下的老大哥容峋,破格封容峋为镇国大将军,职位世袭罔替。容峋不愿入京,赵牧野便将容峋修道之山改名白玉京,仿照《海内十洲记》,在山上修建五城十二楼,成了名副其实的“白玉京”,以圆大哥——可能也是圆他自己修仙的梦。 容峋在山上广收门徒,吸纳了一大批奇人异士,替赵牧野处理一些不方便出面的事,比如刺杀、巫诅、驱鬼、除妖,用玄术威慑众多藩镇听命于朝廷,自唐末以来节度使拥兵自重的隐患终于在燕太祖一朝解决。 从此之后,这就成为一条不成文的约定,白玉京作为朝廷管理江湖的代理人,替朝廷祛蠹除奸,威慑北方异族,有需要时替当地官府解决一些作恶的妖精鬼怪。作为交换,朝廷供给白玉京大量财帛、武器和修行资源。 白玉京因声威显赫,仙气飘飘,五湖四海的奇人异士皆汇聚一堂,又称之为玄都玉京,以和皇都汴京区分。能和皇城平起平坐,可以见得白玉京在百姓心中的威望。 容家人秉先祖遗志,代代习武修道,一直是白玉京的掌门人。到了昭孝帝这一代,容家已传至第三代掌门容复。 容复共三个儿子,每一个都能力出众,尤其是小儿子容冲,当属白玉京创立以来天赋最好的剑道奇才。容冲十五岁那年,剑法大成,横扫同辈,昭孝帝见才心喜,恰巧京郊有一个大妖为害已久,昭孝帝便召容冲入京除妖。 那时容冲正好在云中城和卫家少主卫景云约架,接到圣旨后便和卫景云打赌,谁先杀了这只妖怪,谁就是新一代中第一人。随后他也不管卫景云接不接受,自己单枪匹马,直奔汴京。 最终这只妖怪还是被容冲斩灭,宫里为容冲举办了盛大的接风宴兼凯旋宴。那时孟皇后已无宠多年,后宫诸事都是宠妃刘婉容做主。刘婉容十分看好容冲这个少年天才,在宴会上安排自己的女儿懿康公主和容冲见面,其实就是撮合两个小辈。 万万没想到,那场宴会上容冲没和懿康公主说一句话,反而对陪坐在侧的福庆公主赵沉茜一见钟情,随后不顾家族阻拦,对赵沉茜展开热烈追求。 没人相信赵沉茜是无意的,显然,她是蓄意勾引妹婿,当众下刘婉容的颜面。刘婉容差点气死,但架不住容冲是一个背景强大的刺头,他父亲是太祖皇帝钦封的镇国将军兼玉京掌门人,母亲是名震江湖的捉妖师,大哥是殿前司指挥使,二哥是抗击北梁的重臣名将,这样一个说不得碰不得的金疙瘩铁了心要娶赵沉茜,刘婉容能怎么办?连昭孝皇帝都不能怎么办。 容冲堪称迷恋赵沉茜,宫里眼睁睁看着他为搏赵沉茜一笑和北梁使者打马球,万众瞩目之下将彩头送给心上人,看他为哄赵沉茜开心夜闯禁宫,被自己大哥抓走家法伺候,看他在赵沉茜生日为她放了一夜烟花,满城百姓被迫知道了福庆公主的喜好。 这样的荒唐事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至今都被汴京说书先生津津乐道。最后,昭孝皇帝只能半推半就给容冲、赵沉茜赐婚,虽然对象从皇次女变成皇长女,但联姻大局没变,昭孝皇帝也乐见其成,刘婉容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容冲和赵沉茜的婚事声势浩大,举国皆知。那一段时间,汴京所有说书先生都在讲少年侠士和美丽公主的传奇爱情,百姓张灯结彩,所有人都在祝福这对佳偶。万众瞩目之中,赵沉茜及笄了,宫廷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将她和容冲的婚礼定在来年三月,春暖花开,一年中最美的时候。 少侠和公主的爱情故事终于来到听众最期待的美满大结局,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那一年,容冲父母入京参加婚宴途中遭遇兽潮,夫妻两人葬身兽口,无一生还,随后容冲二哥容沐因贪功冒进导致函谷关大败,数万士兵惨死沙场,容沐自己亦万箭穿心,不成人形。 这一连串的惨案震惊朝野,还不等众人反应,有士兵在容沐遗物中找到他和北梁君主的通信,发现容家竟然意图勾结北梁,废帝自立! 昭孝帝大怒,立刻治容家叛国,举族落罪,准驸马容冲一夜沦为阶下囚。容冲的大哥,时任殿前司指挥使容泽主动请命去调查函谷关事件,结果一出汴京就不知去向。 这么一来,容家叛国、容泽畏罪潜逃的罪名铁上钉钉,昭孝帝念在容冲和福庆公主有婚约,恩许他只要认罪,可以从轻发落。然而关押容冲的狱卒上报,他毫无悔改之心,屡次口出狂言,对官家不敬,但容家叛国证据确凿,他见抵赖不过,就勾结江湖人士打伤看守,越狱跑了。 朝廷立刻发出通缉令,但直到今日,都没人知道容冲在哪里。 容家一夕间从云端坠落污泥,最初的震惊过去后,大家很快觉出味来,一直在抗击北梁第一线的容家真的会叛国吗?但昭孝皇帝说是,那就是。帝王心术无法评判对不对,但赵沉茜作为皇帝的女儿和容家的准儿媳,是不是该表达出悲痛刚烈,不说以死明志,至少也要和夫婿同甘共苦吧? 毕竟容冲那样喜欢她。 然而赵沉茜没有,容家被治叛国当天,她待在宫里,一步都没有出去过;容冲被关在牢狱时,她也一句都没有问过。甚至就在同一年,她主动请求昭孝皇帝,为她和云中城少主卫景云赐婚。 正是和容冲打赌杀妖的那个少主——卫景云。 白玉京吸纳了一大帮奇人异士替朝廷分忧,但总有些异人不愿意听命于朝廷,这些人便成立了云中城,乃是富可敌国的散修联盟,大燕、北梁、西夏朝廷都要忌惮三分的存在。 赵沉茜不为夫守节就算了,竟然这么快就勾搭上另一位金龟婿,堂堂云中城的少主? 如此冷酷,如此薄情,汴京百姓包括赵沉茜的生母孟皇后都无法理解她,好女不配二夫,好马不鞴两鞍,她怎么能如此水性杨花? 但赵沉茜就是没有表现出丝毫对容冲的怀念,绝情的让人忍不住怀疑,容家的事, 3. 恶犬 《坠欢》全本免费阅读 赵沉茜眉眼不动,称得上耐心十足:“什么事?” 萧惊鸿扫了四周宫女一眼,竟十分放肆地上前,躬身凑到赵沉茜耳边:“殿下,探子密报,御史中丞韩守述纠集了一帮太学学子,称天子已十七岁,足以亲政,他们要联名上奏,请求太后为中宫遴选皇后,还政天子。” 萧惊鸿突然靠这么近,赵沉茜飞快皱了皱眉,正要呵斥他,但听到他的话,赵沉茜心神一凛,也顾不上追究他的失礼了,不动声色对宫女们说:“你们都出去。” 宫人们在萧惊鸿越过珠帘的时候就吓得一齐噤声,她们看到长公主非但没有斥责萧惊鸿,反而要打发她们下去,宫女面面相觑,不敢多嘴,低头行礼:“诺。” 宫女们鱼贯而出,宋知秋走在最后,她出门前,忍不住再次回头,看到朦朦胧胧的帷幔后,赵沉茜还是那样慵懒地侧倚在榻上,丝毫不在意以这样的仪态面对臣子不端……且轻狎,萧惊鸿站在榻边,腰微微弯着,眼睛一动不动注视着她。恐怕萧惊鸿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唇边带着笑,目光堪称热切。 赵沉茜久久没听到关门声,淡淡朝这个方向瞥来一眼,宋知秋低头,退出门槛,几乎同时拉上殿门。 萧惊鸿注意到赵沉茜走神,不由朝后望了一眼:“殿下,怎么了?” 赵沉茜收回视线,轻轻摇头:“没事。你继续说。” 萧惊鸿盯着赵沉茜,都不忍心眨眼。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可以光明正大看着她,也只有这种时候,赵沉茜的全部注意力才会放在他身上。 萧惊鸿心里暗暗叹息,但他知道赵沉茜的脾气,不敢拖延,将密探传来的话一五一十上报:“那帮学子还对殿下出言不逊,说牝鸡司晨,女子误国。” 赵沉茜挑眉,轻轻笑了声:“仅是这些?” 她如此从容清闲,仿佛被骂的人不是她一样。想到那些话,萧惊鸿顿了下,才勉强说出口:“他们还说,殿下您……三嫁之身,本就于妇德有亏,如今还在朝堂上抛头露面,让不干不净的人出入禁廷,恐会酿成武韦之祸,秽乱宫闱。” 说到后面萧惊鸿都生气了,但赵沉茜还是噙着笑意,不紧不慢。三嫁之身,不守妇道,说得是她;让不干不净的人出入宫廷,说得应当是皇城司。 毕竟她当初着急扩充人手,选拔时并没有在意出身,无论男女贵贱,甚至妖精鬼魅,只要能为她所用,她都收。经历五年的大浪淘沙,现任皇城司探事司的主事离萤曾经是青楼女子,现在当然已完全从良,但在那群饱读圣贤书的文人眼里,一时是妓,自然一辈子是妓。 这两条骂名至少算事出有因,但骂她秽乱宫闱,可着实冤枉。她为了推行新政,每日最多睡三个时辰,其他时间不是在外出考察就是在和朝臣吵架,哪来的精力秽乱? 萧惊鸿不忿道:“殿下,您为了国事起早贪黑,殚精竭虑,付出了多少心血,而那帮文人什么事都不干,竟敢对您指指点点,你不生气吗?” “有什么可气的?”赵沉茜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淡淡道,“你走在路上,被狗咬了一口,你会和狗生气吗?” 萧惊鸿听着愣了下,忍不住笑出声来。赵沉茜说话还是这样阴损毒辣,一针见血。他怎么忘了,长公主是最不肯忍气吃亏的人,敢骂她的人,当下可能什么惩罚都没有,但事后,哪一个不是十倍百倍地付出代价了? 萧惊鸿不禁畅想这回那些人会以什么方式倒霉,他只觉得还不够,冷笑一声,阴鸷道:“不会,我只会拿根棒子,将狗打死。来一只就打死一只,来一群就打死一群。” 赵沉茜眉心微沉,眼角轻轻瞥了萧惊鸿一眼。 当下虽然已不再有仙人,但荒郊山野还有不少精怪鬼魅,恶妖伤人的事时不时发生,因此捉妖师在民间享有很高声誉,村庄里家家户户供土地神,再大一些的城镇里会有道观、寺庙,像汴京,佛道两家盛行,皇家每年都会花高价祈福斋醮,朝廷里甚至有专门的司天监和国师。 每任皇帝、太后亲信的异人术士都不同,最受宠的术士甚至能左右储君人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汴京达官贵人对神鬼力量十分追捧,许多寒门学子苦读十年求官无门,但修道后,一朝便成了公主王爷的座上宾。 在这种环境下,求仙问道之风风靡朝野,连很多富贵人家都会送子弟去白玉京清修几年。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踏上修玄一途,众生芸芸,只有一小部分有天赋的人能引气入体,迈过玄门和普通人的门槛。 但这些人中,绝大部分终其一生也无法超越肉体凡胎,刀砍在身上会痛,雨下在身上会冷,只不过比普通人活得久一点、武力值更高一点。仅有极少数的幸运儿能突破人的力量界限,化天地之力为己用,甚至能修出法天象地。民间传说中的撒豆成兵、点石成金、抽刀断水等事迹,都是这一小撮天之骄子才能做到的。 赵沉茜知道的这么清楚,乃因为她的前两任驸马,就是这样的幸运儿,尤其那个人,才十五岁就能放出法天象地。而她,尝试了许多年,仍然只是一个连玄门门槛都迈不过去的普通人。 后来她成了摄政长公主,每天要处理大量政务,实在没时间再折腾,才无奈接受了自己只是个凡人。但她在两位前任身上锻炼出的眼界还在,可以让异人为她所用。 萧惊鸿就是她培养出来的好苗子。然而,她找到他的时候,有些迟了。 汴京权贵追捧仙人神通,自然会滋生出许多阴暗产业,比如妖精拍卖会、地下斗兽场。萧惊鸿原本是乞丐,因为根骨奇佳,早早就被人盯上,拐卖到地下斗兽场和妖兽搏斗,供达官贵人取乐。她把萧惊鸿救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变得像狼一样,见了人就咬,她颇花了些功夫才让他穿上人皮。 但是,他的本性里依然充斥着暴虐、杀戮,作为一柄刀,这样的性格没什么不好,但若不及时管教,会给她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赵沉茜理了理衣袖,慢慢坐起身,道:“世上有许多事都不是武力能解决的,打打杀杀,乃是最末等的处理手段。” 萧惊鸿一怔,不知道赵沉茜为什么突然冷淡下来了。他道:“殿下说的是。但那些学子对您出言不逊,不该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吗?” 赵沉茜叹气,知道这件事不能再让萧惊鸿插手了。她起身走向书桌,露出遣客之意,但萧惊鸿却不肯走,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殿下,他们那样说你你都不生气,我一心一意为你好,你为什么对我生气?我又错在哪儿了?” 我又错在哪儿了? 赵沉茜一怔,耳边恍惚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他总是那样神采飞扬,连抱怨都说得理直气壮。赵沉茜回神,回头看到萧惊鸿狼狗一样执拗、委屈的目光,心生不忍,破天荒示意他坐下,耐心为他解释道:“凡事不能看表面,要透过雷声,看到幕后之人想做什么,或者想阻止什么。太学学生饱读诗书又不知世事,除了一腔热血什么都没有,最好煽动,如果我真对那些学生做了什么,才是中了幕后之人的圈套。学子不懂政事,但韩守述懂,这件事的关键在于,他挑动一帮太学学子弹劾我,意欲何为。” 萧惊鸿并没有坐下,仍然执着地站在赵沉茜手边,他想了想,试着道:“他想逼殿下离开朝堂,让皇帝亲政?” “你应当尊称他为陛下。”赵沉茜不置可否,道,“他是我弟弟,我迟早要放权给他,无非早两年和晚两年的区别。为什么他们连区区两年都等不了呢?” 萧惊鸿皱眉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因为新政!” “是的。”赵沉茜叹了口气,由衷觉得心累,“新政都推行五年了,看不惯我的人不至于现在才看不惯,想来是触动了谁的利益,觉得疼了,所以放狗出来咬我。政场上斗不过,就从道德上污蔑,呵,真是无赖。” 说到后面,她轻轻笑了声,不知道笑对方还是笑自己。 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她大概有数。她的新政看起来数目繁多、眼花缭乱,但大部分都是锦上添花, 4.驸马 《坠欢》全本免费阅读 谢徽拢着鸦青色大氅,长发束冠,瞳仁乌黑,立在萧萧寒风中,像一尊端庄冷寂的玉像。哪怕是这么突兀、这么不体面的会面,他也没有露出任何失仪之态,颇有世家宰执的大气沉稳,但赵沉茜和他视线相接,分明在那双漆黑的眼眸中看到了愠怒。 他肩膀处颜色稍深,显然已在垂拱殿外等了许久,当然不会错过这段时间萧惊鸿和赵沉茜单独待在殿内,现在又一起出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 赵沉茜有些尴尬,但不多,毕竟她问心无愧,而谢徽也没有立场要求她什么。既然谢徽端着宰相的架子,赵沉茜也面无表情,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谢相这么早就来了,怎么不派人通传?” 谢徽只看着赵沉茜,完全视旁边的萧惊鸿如无物,道:“殿下在垂拱殿理政,我怕打扰殿下,就没让宫人通传。” 萧惊鸿挑了挑眉峰,意识到谢徽这话在呛他。他有恃无恐笑了,丝毫不觉得羞愧。 两人都心知肚明,赵沉茜不可能在垂拱殿和臣子做什么,但她看折子时,他可以站在她身边,而她也没有赶他出来。这样独一份的偏爱,谢徽有吗? 不过是殿下推行新政,需要文官的助力,这才和谢徽联姻。谢徽除了驸马的名分,还有什么,也配和他争? 赵沉茜听懂了谢徽隐隐的指责。谢徽作为政治盟友,尚算合格,目前她还不想和他撕破脸,他在前朝替她和文官转圜,她也应当维护他驸马的颜面,这次是她做得不对,不该让萧惊鸿下他的面子——虽然,只是因为她忘了。 赵沉茜实在很冤,但事实如此,她没有替自己的辩解,道:“怪我,看折子入了神,耽误了时间。但我还要回坤宁宫取东西,不如你先回……” 赵沉茜话还没说完,谢徽和萧惊鸿几乎异口同声说:“我陪你去。” 两人男人都微不可见皱了皱眉。萧惊鸿自恃在赵沉茜面前不同,抢白道:“谢相乃肱骨重臣,不方便进后宫,还是我陪殿下去吧。” 谢徽脸上没什么表情,眼角极淡地睇了萧惊鸿一眼,沉声道:“现下已下衙,我不再是吏部侍郎,而是殿下的驸马。陪夫人回宫取东西,有何不可。” 萧惊鸿被“夫人”两字刺痛,脸色骤变。赵沉茜可不想让他们在宫里吵起来,平白给别人看笑话。她冷冷开口,打断这场无谓的争锋:“风有些大,若你们着急说话,不如你们慢慢谈,我先走一步?” 萧惊鸿硬生生将气忍下,紧绷着别开脸,谢徽亦垂下眸子,瞳仁乌黑,脸色雪白。 已经有宫人朝这个方向看来,赵沉茜嫌弃丢人,也不管他们三人走在一起多么怪异,转身朝坤宁宫走去。萧惊鸿在赵沉茜看不到的地方瞪了谢徽一眼,快步追到赵沉茜身边,亦步亦趋跟着,无声向侵入者宣示领地。谢徽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从另一边不疾不徐追上,像是无意般停在和赵沉茜并肩的位置。 赵沉茜并没有注意那两个男人明里暗里的针对,或许她注意到了,但不在意。大燕朝宫廷不大,没一会就走到坤宁宫。 坤宁宫惯例是皇后的居所,但前一任皇后孟氏已荣升太后,搬到庆寿宫居住,新一任皇帝年幼,尚未娶妻,坤宁宫就空闲下来。赵沉茜在坤宁宫侧殿长大,已习惯了这里的布局,反正坤宁宫暂时无主,她就继续住着,如果政务繁忙来不及出宫,她就在这里过夜。 赵沉茜对坤宁宫的一草一木已无比熟悉,她刚走近就看到许多人围在檐下,还有内侍搬了梯子来。她敛袖上前,问:“怎么了?” 内侍回头,竟然看到长公主、谢驸马和萧虞侯一起从回廊走来,他忍不住纳闷这是什么搭配,但嘴上不敢怠慢,立刻行礼:“奴婢给殿下请安。殿下,这几日风大,您挂在屋檐下的紫金铃铎竟然被撞坏了。奴婢不敢处理,正要去前面请您示下呢。” 这是萧惊鸿第一次进坤宁宫,忍不住四下打量,原来这就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他听到内侍的话,十分诧异:“一个铃铛而已,坏了换个新的就是,这也值得拿来打扰殿下?” 谢徽听着萧惊鸿的话,淡淡笑了笑,眼底却倏而转沉。刚才他被萧惊鸿挑衅时,看似不悦,但眸光一直从容澹静,然而现在,那双黑眸像结了一层冰,无端有种恣睢戾气。 萧惊鸿说完后,发现庭中莫名静了下来。他本能觉得不对,下意识去看赵沉茜,霎间愣住了。 赵沉茜声名在外,早就习惯了被人注目,男人的示好在她眼里连粪土都不如。萧惊鸿也习惯了她高高在上,拒人千里,因为她对任何男人都是如此。可是现在,她望着那个风铃的目光晦暗不明,萧惊鸿几乎疑心自己从中看到了伤感。 伤感?赵沉茜也会为了什么东西而伤心吗? 萧惊鸿不由仔细去看那个坏掉的铃铎。看颜色有些年岁了,但材质是上好的紫金,上面刻着符印,虽然只是最简单的驱邪符,但彼此套嵌,相辅相成,竟然可防百十余种妖邪,画符手法十分高超。与高明的内容相比,这些刻痕却太随意了,像是什么人拿着利器,信手划上去的。 萧惊鸿试着问:“这是什么人为殿下请的辟邪铃吗?” 谢徽轻轻扫了萧惊鸿一眼,里面似有嘲意,但萧惊鸿却不觉得生气,因为谢徽的心情似乎比他还不好。 内侍在坤宁宫伺候了有些年岁了,显然知道内情,现在他们一个个低着头,生怕犯忌讳。赵沉茜很快回过神,她手指紧了紧,想好的话说出口时,莫名完全转了向:“拿去皇城司修吧,让他们小心些,莫破坏上面的符印。” 这回谢徽很明显地笑了一声,明显到连内侍都听到了。赵沉茜装听不见,快步朝侧殿走去:“你们在这里等我。你们慢些搬,莫吵到我。” 前一句是对谢徽、萧惊鸿说的,后一句是对内侍。说完,她都没有停顿,像赶时间一样急匆匆进殿找东西。 然而,她越是这般,越能说明不对劲。赵沉茜什么时候着急过,一些可有可无的奏折,值得让她落荒而逃一般离开吗? 萧惊鸿左右环顾,看到无言的谢徽,讳莫如深的内侍,便是再迟钝也该明白,这个紫金铃不同寻常,绝不会是从道观请回来的。 到底是什么人送给她的,能让她失态至此,却又爱惜至此? · 赵沉茜取了奏折出来,再无谈兴,沉默地出宫。萧惊鸿目送赵沉茜和谢徽同乘一辆马车离开,放在往常,萧惊鸿肯定要想方设法跟到谢府,不让谢徽有任何和赵沉茜独处的机会,但今日他记挂着事,没心思跟踪,那两人走后,他就一转身,又往宫城走来。 他身为殿前司虞侯,负责护卫皇宫,对内外的路十分熟悉。他加快步子走了一半,果然撞上坤宁宫送风铃的内侍。 那个内侍见萧惊鸿去而复返,腿弯一酥,本能意识到麻烦。内侍不敢得罪这位大红人,硬着头皮笑道:“萧虞侯,您不是送殿下出宫吗,怎么又回来了?莫非遗漏了东西?” 萧惊鸿扫过内侍手中的锦盒,也不绕圈子,直接道:“我正好去皇城司有事,把这个东西给我,我帮你捎去皇城司吧,省得你来回折腾。” 说着萧惊鸿就来拿锦盒,内侍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避开萧惊鸿的手:“这怎么敢!萧虞侯公事繁忙,时间金贵,哪敢让您跑腿?奴婢自己去送就行。” 萧惊鸿手心落空,眼睛眯了眯,他看向内侍,毫不掩饰眼神里的杀气:“这个铃铛什么来路?我负责殿下的安危,什么东西不能查。挂在殿下寝宫外的东西,你却百般遮掩,莫非心里有鬼?” 内侍实在是冤枉极了,到底是他心里有鬼,还是萧惊鸿心里有鬼呢?但他不敢得罪萧惊鸿,一来这人是长公主跟前最受宠的近臣,殿下从十三四养到现在,不好说是侍卫还是什么别的;二来萧惊鸿是从斗兽场出来的,善恶观形成最关键的那几年都在一场场杀戮中度过,早就把弱肉强食那一套刻到了骨子里,别看现在人模人样,那全是因为赵沉茜在,私下对着别人时,他可从不掩饰骨子里的兽性。 内侍怕萧惊鸿一个不高兴将他杀了,对萧惊鸿来说,真的只是动动手指的事。但长公主和那位的事更不能说,宫里没什么事瞒得住赵沉茜,他要是敢开口,不出三日就会传到殿下耳朵里。非要选的话,宁愿死在萧惊鸿手里,也不能背叛长公 5.纳妾 《坠欢》全本免费阅读 谢家。 大郎君夫妻两人一起回家吃饭了,这件事霎间惊动了谢府上下,赵沉茜在门口下车时,许多人跑过来看,简直比过年还要稀奇。 毕竟过年年年有,但福庆长公主回夫家,可几年碰不上一次。 谢家是大族,根繁叶茂,子弟众多,屋舍连绵起伏,占了足有半条街。谢徽原本怕他和赵沉茜突然回来,惊吓到长辈,所以路上给家里递了口信,没想到谢家的反应如此夸张。他看到祖父身边的清荷等在门口,微叹一声,说:“清荷姑姑,你腿脚不好,怎么站在雪地里等?早知如此,我路上就不传信了。” 赵沉茜在路上就浑身难受,如今进入谢家地界,更是觉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来都来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应对道:“是啊,我们只是回来吃顿便饭,何必兴师动众。” 清荷扫过看似并肩而立,但衣袖之间足可以再站一个人的谢徽、赵沉茜,一板一眼行礼:“长公主大驾,率众迎接乃君臣之仪,怎么算兴师动众?翁公和娘子已在花厅候驾,殿下请。” 赵沉茜头都大了,谢家总是如此,明明可繁可简的一件事情,总能被他们做得像是祭天。她已经能想象到,接下来这顿饭吃的该有多么不愉快了。 她本来就不喜欢谢家规矩压抑的氛围,经历了这么几次“候驾”后,她更是敬谢不敏,能不来就不来。要不是宋知秋提醒,赵沉茜本来打算今年也装作忙忘了,避开和谢家人会面。然天不遂人愿,事已至此,赵沉茜只能提起精神,拿出上朝时的审慎,端着仪态往谢府内走去。 花厅里,果然谢府老太爷、谢大娘子康氏已等在里面了。听到脚步声,谢老太爷在侍从的搀扶下站起来,俯身欲对赵沉茜行礼:“老臣参见长公主殿下。” 要是这一礼拜实了,赵沉茜明天得被御史骂死,本就是多事之秋,她可不敢再给人递话柄,忙上前阻拦:“翁公不可。本就是我等不孝,劳您久等,若您再给我行礼,那便是折煞我了。” 谢老太爷还执着要行礼,谢徽知道祖父一辈子都恪守纲常人伦,老臣拜新妇固然有益于谢家美名,但谢家的美名传出去,却会是她的骂名。 她最近已经够焦头烂额了,回谢家吃饭是阖家团聚,他不希望成为她的负担。谢徽上前一步,扶住谢老太爷的胳膊,不同于赵沉茜虚托着,他加上力气,不容置喙将谢老太爷扶起来:“祖父,一家人团圆,不必讲究这些礼仪。时候不早了,先开饭吧。” 谢徽出面,许多事总比赵沉茜好开口得多。赵沉茜默默松了口气,谢老太爷静静扫了谢徽一眼,不动声色点头:“也是,老臣见了殿下太激动,都忘了这一茬。大娘。” 谢徽的母亲康氏上前一步,轻轻应了一声:“儿媳在。” “摆饭吧。长公主和大郎在宫中忙到现在,想来早就累了,别让殿下久等。” 又来了,赵沉茜很无奈,她赶紧道:“不敢有劳婆母,我去吧。” 又是好一番推拉,赵沉茜才终于坐到饭桌前,谢徽在她身边落座。谢家的菜肴和他们家的规矩一样,板正,典雅,体面,但没什么烟火味,赵沉茜这一顿饭吃得像上朝,好容易捱到谢老太爷放下筷子,赵沉茜如释重负,相继落筷。 谢康氏的妹妹小康氏见赵沉茜停箸,道:“殿下只吃这么点?” 赵沉茜朝说话的人看去,她虽已中年,但风韵犹存,眼尾皱纹并不影响她的美貌,只是她穿着一身暗青色的褙子,生生将妍丽的容貌压住了。 赵沉茜认出来,这是谢徽的姨母小康氏,嫁给一个姓薛的小官,只是红颜多舛,夫婿短命,早早就守了寡。薛家人丁不兴,她便带着女儿投奔寡姐,这些年一直在谢家借住。 谢徽的父亲也去世得早,谢徽从小被谢老太爷抱去抚养,他的母亲谢康氏十分孤独,妹妹带着外甥女来投奔后,谢康氏非常高兴,待小康氏一家比待谢徽还要上心。 这样一个不远不近的亲戚,赵沉茜不好不搭理,她正想随便找个借口应付,谢徽端着一个白瓷碗,不紧不慢盛了一碗汤,轻轻放在她手边,对小康氏说:“她最近胃口不好。” 谢徽将碗放下后,举桌皆惊,连赵沉茜都意外地回头。她还道谢徽怎么转了性,终于能接受汤汤水水了,原来竟是给她盛的? 小康氏看到谢徽亲手给赵沉茜盛汤,顿了顿,笑道:“大郎对长公主殿下真好。殿下胃口不好,可是身体不适?” 小康氏说完,赵沉茜发现饭桌上的人全都朝她看来,目光隐晦期待,似乎在等她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赵沉茜心中沉吟,暗暗揣摩他们想打探什么。身边的谢徽脸色却有些不好看,加重了语气,道:“这几日朝事繁忙,殿下忙于政务,难免胃口受影响。” 谢家的人哦了声,看神色竟然有些失望。赵沉茜怔了下,猛地反应过来,谢家人刚才那么期待,是误会她因为怀孕才胃口不好。 赵沉茜一时无语,只觉得又尴尬又荒谬。 她要么住在宫中,要么住自己的公主府,谢徽却常年宿在谢府。要是她怀孕了,谢家才该头疼了吧。 显然谢徽也觉得尴尬,刚刚放下的汤盅突然开始发烫,他靠近不是,远离也不是。但饭桌上其他人却不这样觉得,这个话题像打开了什么开关,谢家众人纷纷道:“大郎和长公主也该考虑子嗣了。” “是啊,大郎年纪不小了,旁人在这个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 主位上的谢老太爷闭目养神,仿佛没听到媳妇们的话,谢徽便知道,这是祖父的意思。谢徽不觉得自己年纪大,他在朝堂上有许多事要做,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生孩子,自缚手脚?何况,就算他真的年纪大了,不得不考虑养老问题,他也希望是赵沉茜自愿与他诞育子嗣,而不是被舆论逼迫。 谢徽怕赵沉茜觉得这是他授意的,忙道:“不急。如今正值新政关键时期,无暇分心,等过几年再考虑也不迟。” 谢康氏低头喝茶,不说话,小康氏轻轻咳了声,说:“朝事虽重要,但个人大事也不能耽误,先成家再立业,祖宗的道理总是对的。” 赵沉茜就坐在他身边,谢徽忍不住极轻极快地朝她瞥了眼。她正低头喝那盅汤,睫毛下敛,宛如蝶翼,有一种难得的安静乖巧,仿佛饭桌上的争锋和她毫无关系。 谢徽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下,一股刺痛沿着血管流遍四肢百骸。他在期待什么呢,她自然是置身事外的。 他自小熟读四书五经,但深知那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他没有那么迂腐不化,其实并不介意随妻子居住。无论为何成婚,既然成了夫妻,他就想好好过下去,从未想过再换一个妻子。 他也知道夫妻分府而居,绝非长久之计。两人分房至今,问题的关键从不在于他放不下男人的颜面,而在于她不愿意。 她不愿意让另一个男人搬去福庆公主府,侵入她的生活。她只想和他保持政治同盟关系,而不想有任何深入。 谢徽心像坠入冰湖,凉意一层层漫上来,刺的人发疼。他心情不好,面上也带出了冷肃,说:“我已然成家,如今正是立业的时候。孩子是缘法,急不得。” 谢康氏砰的放下茶盏,再无法掩饰自己的不悦。谢老太爷还是没有说话,显而易见,他也觉得谢徽该有子嗣了。谢康氏知道自己是替老太爷开腔,颇为咄咄逼人:“你年富力强,不 6.贤惠 《坠欢》全本免费阅读 几乎刚说出口,谢徽就后悔了。明明他从未想过纳妾,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一步? 他知道母亲一早就想撮合他和薛月霏,只不过尚公主的旨意突如其来又强势无比,母亲才不得不放弃。但她心里,一直都不满赵沉茜。 母亲守寡不容易,几乎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都断送在他身上,谢徽含愧在心,所以凡事都尽可能顺着母亲的心意,唯独在赵沉茜一事上,他想调和,想求一条双全之法。 他一直在努力周全,她却轻飘飘地同意他纳妾。谁说这句话都行,为什么偏偏是她? 谢康氏和小康氏听到赵沉茜松口大喜,小康氏担心迟则生变,正要让薛月霏现场给赵沉茜敬茶,将这件事坐实,没想到一直没开腔的谢老太爷突然睡醒了,沉沉开口:“薛娘子这些年养在谢家,与谢家小姐无异,若是被大郎收为妾室,外面人倒要怀疑谢家的用心了。人选,我看还需斟酌。” 谢康氏和小康氏齐齐愣住,不明白已经心照不宣的事,谢老太爷为何突然翻脸。赵沉茜睫毛下垂,掩住神色,心底一片明朗。 康氏两姐妹这是被老太爷当枪使了啊。谢老太爷可真是老谋深算,既不满赵沉茜不履行妻子义务,借谢康氏之口敲打赵沉茜,却又不想让谢康氏势大,连妾都不许薛月霏做。谢徽的儿子,必须要从谢老太爷指定的娘胎中爬出来。 谢家可真是有人情味,用规矩束缚儿媳、孙媳就罢了,连谢老太爷亲手养大,最亲厚、最倚重的长孙,也是延续谢氏荣光的工具。 赵沉茜本来打定主意不管谢家的事,这一刻她不知怎么了,突然开口:“翁公说得是。只是我和驸马的婚事乃先帝赐婚,他要纳妾一事,我没有意见,但总要禀明太后。如果翁公和婆母一时商量不出人选,不如让我带进宫里去,交给太后选?” 谢老太爷和谢康氏齐齐一怔,噎得说不出话来,而赵沉茜望着他们,笑得真诚热情,一副设身处地为婆家着想的贤惠模样。 谢康氏暗暗咬牙,心道赵沉茜刚才果然是装出来的,她根本容不得大郎身边有人!谢老太爷也拿不准赵沉茜为什么突然变卦,她在朝堂上惯用声东击西,莫非,刚才她是假意退步,故意钓他们的话? 驸马纳妾,说出去总归是谢家理亏,谢老太爷立刻道:“这等小事,何必惊扰太后!老臣只是担心你们夫妻分居,并没有让大郎纳妾的意思。说到底,你们夫妻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赵沉茜拧眉,为难道:“翁公是不是误会了?我是真心想替婆母分忧,找一个知心人照顾驸马,我带妾室入宫只是想让太后帮我掌掌眼,并没有威胁谢家的意思。” 谢康氏简直控制不住冷笑,好话坏话她都说了,还让他们说什么?谢老太爷就要体面很多,他笑了笑,也是一副慈爱的长辈模样,道:“殿下宅心仁厚,老臣自然明白,若是外面有人嚼殿下的舌根,谢家必然第一个不答应。大郎还年轻,既然他想专注国事,便由他去吧。他也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余事,等他做出名堂了再提。” 赵沉茜如愿拿回了主动权和决定权,眉眼湛亮,明媚一笑:“谢翁公体恤,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早就听驸马提过,薛表妹温柔善良,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仓促出宫,没准备见面礼,这串和田玉珠是大相国寺开过光的,就赠给表妹,护表妹出入平安。” 说着赵沉茜从手腕上褪下一串莹白色玉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看得出成色极好。薛月霏上前接过,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无比屈辱。 先假意同意,再将她重重摔下,福庆长公主不就是想在众人面前给她没脸吗?现在,这个毒妇如愿了。 薛月霏被迫当着众人的面将玉珠戴在自己手腕上,屈膝向赵沉茜道谢。玉珠尤带温热,隐约携着赵沉茜身上的香味,薛月霏感受到手腕上无比强势的存在感,不由悲从中来。 她的命怎么这么苦,母亲是姐妹中长得最好看的,嫁的却最差,而且没生下儿子,家产被叔伯觊觎,不得不带着她寄人篱下。薛月霏的才气、容貌分明不输于汴京的官家小姐,却因为家世处处低人一等,下半辈子无处着落。她小心翼翼讨好姨母,好不容易哄得姨母开心,松口让她留在谢家,却横空杀出一个赵沉茜。这个女人不守妇道,水性杨花,哪里配得上大表哥!她都愿意自矮身份做妾了,那个女人还要这样折辱她。 这样一个无德善妒的恶妇,凭什么得到那么多,她就该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薛月霏在心里恨恨诅咒,但面上还是要垂下脖颈,做出十足的温驯模样。赵沉茜肯定不会和一个表姑娘为难,她接下来还有事,在谢家作完了秀,就想寻机会告辞。但她的贤惠似乎表演过了头,谢老太爷对着她和谢徽说:“难得你们少年夫妻,却还能相互为对方考虑。只要你们过得好,我这个做长辈的也就安心了。上元节到了,外面张灯结彩,十分热闹,你们无需陪着我,两人出去走走吧。” 赵沉茜一惊,啊? 但她刚刚才表演过替夫择妾的贤妻,现在就拒绝和谢徽同行,似乎太生硬了。她犹豫期间,谢徽已站起身应是。谢家规矩严,女眷一年根本没几次出门的机会,听到谢老太爷的话,其余人也骚动起来。谢老太爷半阖着眼睛,索性人情做到底,说:“我乏了,你们不必守着我。若想出去,就跟着你们大哥大嫂一起走吧。” 谢家众媳妇小姐大喜,饭厅的笑声才终于真切起来。赵沉茜看到谢家小姐们那么期待,拒绝的话也不忍心再提,只能默默咽下,无声更改自己的计划。 谢家对女眷要求极严,哪怕在家里也要衣着素雅,规整得体,现在临时出门,倒不需要换衣服,赵沉茜在车上稍微等了会,就出发了。 上元期间,汴京全城狂欢,歌舞达旦,乃是名副其实的不夜城。赵沉茜的马车出谢家没多久就被堵在路上,车夫紧张地勒着缰绳,道:“殿下,前面人太多,马容易受惊,要换一条僻静的路走吗?” 谢家小姐们是来观灯的,去僻静的地方还看什么?赵沉茜掀开帘子望向街道,拧眉思索片刻,很快下定决心:“不必了,就在这里停车,我走过去。” 谢家娘子们听到长公主要下车步行,一个个像放出笼子的鸟,端重而雀跃地下车,好奇地朝街上张望。薛月霏也跟来观灯,她今日自荐为妾失败,觉得丢了颜面,一点都不想和谢家小姐们同行。她藏在车厢的影子里,对表姐妹的呼唤置若罔闻,仔细在人群中寻找谢徽:“我身体不适,不想去人多的地方。表哥呢,他在哪里?” 丫鬟扶着薛月霏,陪她找了好一会,忽然指向前方:“娘子你看,那位是不是大郎君?” 薛月霏瞥到熟悉的身影,眼睛霎间亮了,但光芒随即黯淡下去,因为她在谢徽旁边,看到了一个堆金叠玉、裙裾及地的华服女子。哪怕没看到正面,光凭背影也能让人相信,这定是位美人。 此人是谁,无需赘言,自然是谢徽律法意义上的妻子——赵沉茜。 此刻,谢徽和赵沉茜站在街上,相对无言。谢家女眷难得出门一趟,并不希望谢徽跟得太紧,反正侍卫会暗中保护她们,谢徽就没有去打扰姐妹们逛街,他能做的,似乎只剩下陪赵沉茜。 两人置身热闹的上元灯会,却无话可说。谢徽默了一会,问:“方才你为什么不同意纳妾?” 赵沉茜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道:“我没有不同意,只要你自己想,随时可以领人进门,无需知会我。” 谢徽轻轻笑了声,所以,他究竟在期待什么呢?谢徽刨根究底问:“那你为什么要阻拦母亲和祖父给我安排人呢?” 为什么呢?赵沉茜其实也想问自己,说到底这是谢家的家事,谢徽都不介意长辈插手他的私生活,她何必惹一身腥? 可能只是风吹过灯火的那一瞬间,她在谢老太爷身上看到了先帝吧。明明是有血有肉的人,却被当权者视为左右局势的筹码,连感情都可以放上赌桌利用。 她忍不住为谢徽感到悲哀,忍不住在这一次挺身而出,制止谢老太爷摆弄孙儿的情感。 她终于能说出那句迟到了八年的,“我不同意”。 “你就当我难得有良心一次吧。”赵沉茜语气淡淡,说,“饭桌上的话只是个名头,你喜欢谁,想娶谁,全凭你自己做主。你要是确实看中了你的表妹,改日我带她进宫走个过场,让宋知秋给她写一封懿旨,无需惊动我娘 7.狐妖 《坠欢》全本免费阅读 上元节的东京人山人海,谢徽花了好些力气才找到谢家女眷,然而他从妹妹们口中得知,薛月霏不见了,准确说,她们一下车就没见过薛月霏。 谢徽听着不由皱眉,上元节几乎全城都会出来观灯,街上鱼龙混杂,每年都有不少失踪案、拐卖案发生在这几天。薛月霏很少出门,她在汴京人生地不熟,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谢徽不敢大意,立刻让侍卫紧紧护着谢府女眷,他去找薛月霏。幸而有一个护卫看见过薛月霏,谢徽顺着侍卫所指的方位追去,发现这不正是刚才他和赵沉茜散步的方向吗? 不知不觉又想到那个女人,谢徽强行打住,集中精神去寻薛月霏。 太学就在这条街上,正值佳节,太学学子成群结队出来观灯,商贩也知道这一带年轻书生多,遍地都是杂耍、摊子和青楼女子,路上十分拥挤,称得上水泄不通。 谢徽艰难地在街上找人,离奇的是,万千人海、众生百态中,他一眼就看到了赵沉茜。 她站在街道右边一个糖人摊子前,左手边就是太学正门。谢徽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无从得知她是什么表情,但看后背,她正专注地盯着摊贩做糖人,髻上的步摇静静垂着,一动不动。 谢徽微微恍神,她也会对路边小食感兴趣吗?他以为她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根本不屑于这种简单、粗俗的路边小摊的。 谢徽愣怔中,一声尖叫突兀地刺破夜空,太学里跑出来一堆人,神色激动地嚷嚷着什么。人声嘈杂,谢徽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街上人群霎间骚乱起来,人人都在往外挤,谢徽被一个壮汉狠狠撞开,终于听清里面怎么了:“有妖怪,有妖怪!” 谢家侍卫及时现身,替谢徽挡住恐慌的百姓,急道:“郎君,太学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地不祥,我们得赶快离开。” 谢徽踉跄站稳,第一反应是去看赵沉茜。她站在离太学那么近的地方,会不会有危险?然而谢徽正好站在街道中央,两边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三步外的地方,谢府侍卫寸步不离守着他,突然激动道:“大郎君,那不是表小姐吗?” 谢徽回头,果然在街道左边看到了薛月霏。她身娇体弱,又只带了一个丫鬟,主仆两人被来回推搡,摇摇欲坠,看着都替她们捏一把汗。 这种时候若是摔倒,那可就酿成大祸了。 薛月霏和赵沉茜正好在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先去救哪一个?谢徽短暂地陷入为难,这时薛月霏也看到了他们,不断招手示意:“大表哥,我在这里!表哥,快来救我!” 谢徽逼着自己做出最理智的决定,先去救最弱、最近的。赵沉茜身为摄政长公主,常年生活在暗杀风云中,身边少不了侍从暗卫。而薛月霏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谢徽不给自己多想的机会,沉声下令:“往表小姐那边走。” 他相信,赵沉茜那边肯定有人护着。相比之下,救薛月霏更必要一点。 谢徽逆着人流,艰难却坚定地走向薛月霏。薛月霏发髻钗环都被挤乱了,一见到他就哭,抓着谢徽的衣角不松手:“大表哥,你终于来了,吓死我了。” 谢徽却没心思安慰她,他挂念着赵沉茜,费力转身,朝另一边走去。然而身后人群像潮汐一样猛地爆发出一阵推力,谢徽被裹挟着连连后撤,薛月霏被人踩掉了鞋,险些摔倒,谢徽只能赶紧接住她:“小心。” 薛月霏泪眼涟涟抬头,依偎在他手臂上,张嘴说着什么。但谢徽完全听不到了,人声鼎沸,尖叫声、咒骂声不绝于耳,很难真正听到什么声音,但谢徽莫名在恐慌嘈杂中,听到有人喊:“不好,有人被妖怪抓住了!” 谢徽下意识抬头,瞳孔骤缩。 一个面容妖异、明显非人的美艳女子抓着一个路人,她容貌其实十分美丽,但现在她眼睛通红,身后三条尾巴狂暴地拍来拍去,脸颊侧时而是光滑的皮肤,时而是乱糟糟的绒毛,看着十分邪气,让人再没有心情关注她的五官。 从脸型不难认出这是一只狐妖,但妖力似乎并不稳定,当街就化出半人半妖的样子。她的情绪也很不稳定,她见自己在街上化形,知道恐难善终,便从路边抓了个人做人质。 而那个人质,竟然正好就是赵沉茜! 谢徽轻而易举便和她视线相接,显然,她一直看着这边,恐怕刚才亲眼看到谢徽朝薛月霏走去。她见谢徽看过来,淡淡扫了眼被他护在身后的薛月霏,就平静地移开视线。 谢徽浑身血液都冷了,难以置信眼前这一幕。她身边的侍从暗卫呢?皇城司、殿前司在干什么,竟然没派人贴身保护她吗? 狐妖眼神狂躁,猛地冲着人群龇牙,恶狠狠道:“滚开,再靠近,我就掐死她!” 似乎在印证自己的话,她指尖忽而生出长长的红指甲,毫不留情扣住赵沉茜脖颈,手指略微一动,赵沉茜纤长柔软的脖子上就淌下血迹。 这时候,太学学生中有人认出赵沉茜,怯怯道:“她抓的……好像是福庆长公主。” 人群中再次骚动,竟然正好抓到了公主?狐妖耳尖,马上捕捉到学生的话,低头探究地看向赵沉茜:“你竟然还是个公主?那可真巧了,我最喜欢吃命好的人,一颗心能顶百年修为。你的脸也长得好看,等把血喝完后,我就把这张脸拨下来,当人皮穿穿。” 赵沉茜被妖怪挟持却丝毫不见慌乱,沉静从容的仿佛在上朝。她手指在袖下不动声色捏着香囊,道:“想吃我的心?恐怕不太行,你未必消受的了。” 狐妖桀 8.故人 《坠欢》全本免费阅读 赵沉茜失神霎间,身体在空中平白转了个向,一改坠势,反而向黑雾疾冲去。黑衣人双指并拢,点点金光从他指尖跃出,转瞬变成凛然锋锐的诛魔剑气,将黑雾搅成碎片。 黑雾中爆发出一声尖叫,一只狐狸被狠狠掷到地上,腹部破了一个大洞,妖力以眼睛能看到的速度飞快流逝,竟然连人形都维持不了了。 赵沉茜被他揽在臂间,一起一落,居然没有丝毫不适感。赵沉茜暗暗惊诧,他竟然能以指为剑,仅凭牵引天地灵气就发出这么强的剑意?他的内功,越发深不可测了。 赵沉茜走神的功夫,脚底轻轻一碰,已经落在地上。黑衣人很快放开了她,动作轻得除了挽腰,没有碰到她身体任何部位,就好像方才接住她只为了救人。他的斗笠依然牢牢压着,没有回头看赵沉茜,径直往狐妖走去。赵沉茜理智猛地回笼,不顾两人间若有若无的疏离,主动朝前走了两步:“不许杀她!” 黑衣人步履微停,斗笠朝她这边侧了侧,无声地表达怀疑。赵沉茜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裙裾垂地,环佩整齐,端着无懈可击的帝国公主仪态,清晰坚定道:“不许杀。” 黑衣人似乎顿了一息,抬手压低斗笠,以完全无所谓的姿态,轻巧跃上屋檐,几个起落就消失在汴京无穷无尽的繁华夜色中。赵沉茜独自站在高楼下,耳边是狐妖按耐不住的痛呼和百姓遥远鼎沸的喧哗,她望向夜空,再一次恍惚,他到底是谁呢? 她印象中的他,总是张扬热烈,钟爱朱红玄紫等张牙舞爪的颜色,衣服配饰无不精致,使剑时叮叮当当,好不热闹。那个人也永远是自信强势的,在他看来似乎没有人会不喜欢自己,哪怕现在不喜欢,以后也会的,所以他逮着机会就往她身上蹭,规矩、礼法等字天生与他绝缘。 而现在这个人,却穿着毫无特色的夜行衣,一顶半旧的斗笠遮住所有神采。他也十分守男女大防,救人是情急之下不得不为之,但多余的肢体接触,却丝毫没有。 一个人的变化,可以这么大吗?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逼近,萧惊鸿冲在最前面,他看到赵沉茜好端端站在地上,长长松了口气,赶紧上前:“殿下,您没受伤吧?” 赵沉茜迅速收敛思绪,恢复成恩威莫测的长公主,淡道:“我没事。这只狐妖在太学闹事,被发现后当街作乱,实在居心险恶。将其收押,带回去严加审问。” 萧惊鸿应是。他看向奄奄一息的狐妖,触及她腹部的伤口,微微皱眉。 他是习武修道之人,辨别伤口还瞒不过他。狐妖身上分明受了两重伤,第一重是灵蛇剑气,由赵沉茜手腕上的灵蛇镯发出,萧惊鸿并不陌生;但真正致命的一道伤口,却是由至阳至刚的诛魔剑气造成。 他记忆中,长公主身上并没有这么厉害的法器。 萧惊鸿记起他往这个方向追时,隐约看到一个黑衣人跳楼走了。萧惊鸿心里有疑窦,就直接问了出来:“殿下,属下护驾来迟,罪该万死。刚才属下好像看到一个黑衣人,说不定与狐妖有关,是否要追?” 赵沉茜一听吃了一惊,他们可不能追!她面色还是不动声色,平静道:“哦,那是皇城司的密探,无妨。” 萧惊鸿一听了然,原来是长公主安排的人。他就说么,长公主心思缜密,怎么会真的落入险境,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禁军众人都习以为常,果然不再追问了,赵沉茜无声松了口气。 她只能做到这里,无论这个人到底是谁,既然他肯出手相救,赵沉茜也不愿追根究底。她摄政六年最大的感悟,就是人生难得糊涂。 许多事不想知道结果,就不要去碰。 萧惊鸿确定赵沉茜的安危后,熟练地指挥殿前司禁军善后,将缚灵索扣到狐妖脖子上,像对待牲畜一样拉走。狐妖本来就受伤在身,被拉得踉跄了一下,她猛地龇牙怒吼,禁军被吓了一跳,手一松,缚灵索就落在地上。 狐妖趁机朝赵沉茜的方向冲去,赵沉茜敛袖站在原地,动都未动,远远围观的百姓忍不住发出惊呼,然而在狐妖碰到赵沉茜前,脖子上猛然传来一股勒力,狐妖失控跌落在地,十分狼狈。 萧惊鸿拉着缚灵索另一头,快步上前,毫不客气踹了狐狸一脚:“畜生,胆敢对殿下不敬,不想活了?” 赵沉茜挥了挥手,甚至懒得低头看狐妖一眼,道:“带下去吧,审问线索为要。” 狐妖看到赵沉茜从始至终都从容不迫,胜券在握,恨得咬牙。她眼睛里的红光越来越浓,几乎变成妖异的紫,死死盯着赵沉茜:“凡人,我乃得道狐仙,你却如此害我辱我。我诅咒你,必将众叛亲离,不得好死。今日护着你的,来日定联手将你杀死。” 狐妖声音泣血,目光怨毒,围观者无不骇然。赵沉茜却只是笑了笑,终于垂眸扫了她一眼,居高临下道:“希望你到了炼妖狱里,还能有这么多话。太学有孔圣保佑,理应妖邪不侵,她能进到太学里,必然有人引路。带下去,仔细审问,务必问出她幕后之人。” 都说了,她的心黑,你未必消受的了。狐妖无论想吃谁的心,都不该吃她的。 萧惊鸿露出志满意得之色,抱拳,朗声道:“谨遵殿下懿旨。” 萧惊鸿拖着狐妖转身,在人群中看到了谢徽。他冲着谢徽扬了扬下巴,遥遥示威,趾高气扬地走了。 谢徽视若不见,等萧惊鸿走远后,才从围观人群里出来,缓缓走到赵沉茜身边。 赵沉茜看到是他,也沉默了。萧惊鸿头脑简单,很多事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但谢徽不同,她今日这一系列“意外”,决计瞒不过谢徽。 赵沉茜等着谢徽兴师问罪,夜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寂寂风声中,谢徽出乎意料地问:“脖子上的伤还疼吗?” 赵沉茜一怔,其实是有些疼的,狐妖指甲上有毒,妖气撕扯着她的皮肤,伤口虽小,却一直不能愈合。但相对结果而言,这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赵沉茜云淡风轻道:“小伤而已。” “小伤?”谢徽目露嘲讽,以笃定的语气问,“今日你是故意的,对吗?” 赵沉茜默然片刻,坦率点头:“是。” “呵。”谢徽轻嗤一声,忽而冷声道,“赵沉茜,你为什么永远不和我商量,仅为了抓住韩守述的把柄,就不惜以身作饵?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萧惊鸿来晚一些,那只狐妖再狡诈一些,你会怎么样!还是说,你就那么相信萧惊鸿,自信他永远可以及时出现,救你于危亡之中?” 谢徽说得大部分都对,但赵沉茜不得不纠正他一点:“我从未完全寄希望于别人。今日就算萧惊鸿没来,我也一样可以脱身。” 无非是多受些皮肉之苦。但只要能扳倒韩守述,那就是值得的。 韩守述在太学学生中威望甚高,他已经煽动起人心,等上元假结束后,就会上书要求她放权,还政天子。她能压下一次两次,但激发起来的舆论不会平息,这个口子一开,所有人都会攻讦她专权,新政将再难推行下去。 她已经坚持了那么久,绝不能半途而废。唯一的办法,就是在韩守述上书之前,不让他开口。 韩守述等人在朝堂上斗不过她,就从道德上攻击她不守妇道、不孝公婆云云,赵沉茜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道德上彻底毁灭他。 皇城司的探子无孔不入,捏着全朝官员的把柄,而韩守述的把柄,就是养狐仙,替自己转官运。 这其实不是很严重的罪名,大燕朝求仙拜佛之风盛行,谁家不在神佛前求财、求官、求子孙满堂。然而人人都求,那就相当于人人都没有,韩守述嫌捐香火太慢,不知从哪里请了只狐仙,以自身精血供奉,换狐仙保佑他仕途顺畅,官运亨通。 所谓狐仙,其实是修炼成精的狐狸妖,因为有求必应,在民间屡禁不止。但是,人的运气不会凭空多出来,韩守述的官运好了,必然有人的运气少了。 人的气运发自紫府,勾连五脏,运尽了,人也就死了。韩守述近些年事事顺心,连连升官,并不是狐仙神通广大,而是狐妖吃了韩守述的供奉后,偷偷将别人的气运窃走,转移到了韩家。狐妖的偷窃对象,就是太学学子。 毕竟太学是大燕朝最高学府,里面都是各省道送来的精英,朝廷未来的官员储备,这么多学生加起来,气运可不是一笔小数字。狐妖也知道不能逮着一个人薅,这里偷点那里偷点,平摊后并不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