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原有神明》 第1章 魔鬼 仲春,雅拉府草场。 天苍苍,野茫茫。 鹰打平翅膀,寻找落单的羊羔。 鹰眼视下,绵延不绝、深深浅浅的绿里,一片一片、断断续续的黑点点,是牦牛,白点点是绵羊。 忽然,一个玄红的小点点狂奔而来。 冲散了成群的黑点点、白点点。 草场上的牦牛、绵羊不约而同望向那个穿着红皮袍的少女。 苍鹰嘶鸣着掠过牛群、羊群,扑向那个比羊瘦小很多的少女。 “砰——” 少女高高跳进雅达湖。 苍鹰扑扑翅膀,尴尬地飞开,爪子上缠着少女绑头发的麻布条条。 少女浮出水面,湿漉漉倚着岸,开始撕袍子。 袍子已经很破旧了,但还是皮的,咬牙切齿也撕不开。 少女摸出腰间小匕首,翻里衣,割下一块来。 按进水里,再拎出来,稍微拧了拧,开始擦脚。 她擦得仔细,每一个脚缝都不放过。 擦完了脚,沾沾水,擦脸。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还不到五月,叛贼多吉的疯女儿私自下湖,会触怒雅拉女神的!” “她自己不好过,想要整个雅拉高原一起遭殃咧!” 人可以用神明的洗澡水,但人不能让神明用自己的洗澡水,那是亵神。 几个放牧的低等奴隶对着雅拉神山的方向,磕头跪拜,哆哆嗦嗦诉说自己的无辜,祈求雅拉女神的原谅。 …… 中午的阳光最烈。 雅拉府后院天井。 一个少女被绑在杆子上。 泡过水的红袍脏得结块,几块醒目的殷黑像绽开的花。 少女一头杂乱的枯发滴水,头发里裹着草。 手脚被牢牢绑住,少女仰面看头顶的太阳。 阳光洒到脸上,热乎乎的。很亮,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来。*^_^* 这个天从湖里捞出来,要是没这么好的太阳,很快就会变成根硬梆梆的死人。 “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管家罗杰叉腰震怒,大小眼更加明显。 “浴神节前下湖洗澡,是会冒犯神明的呀!” 人可以用神明的洗澡水,但神明不能用人的洗澡水,这是西原千百年来的规矩。 “你要雅拉女神降下天罚,让雅拉高原的人都去死嚒?” “你好大的胆子、好毒的心肠!” “果然是叛贼的女儿!也就我们老爷慈悲才没有赐死你,你恩将仇报,跟老爷作对,跟雅拉府作对,跟整个西原作对!” 被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的少女摇头,“不是啊,不是啊,我不是故意冒犯女神的。” “是魔鬼!是魔鬼要我去洗干净的!” 魔鬼? 围观众人一惊。 在西原,魔鬼是一种很可怕又很强大的力量,会用瘟疫折磨人,还让牛羊成片死去、庄稼颗粒无收。他们这样的凡人不是魔鬼的对手,需要借助神巫、神使的力量。 奴隶私下雅拉湖是死罪。打骂一通,杀了就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旦涉及到魔鬼,那么就不是他们这些只会砍人、切人、扒皮、拆骨的行刑人能应付得了的了。 少女嘴唇颤抖,神神秘秘道:“那魔鬼有名字……” “叫鸡桶。” 众人:???!!! 生子系统:⊙﹏⊙??? 第2章 驱魔 高原的阳光毒辣,多晒一会就得脱衣裳。 行刑人行刑,如果一开始没有脱衣裳,杀到一半,停下来脱衣裳会给人一种做事不利落的感觉,所以最好一开始就脱。 他们没有脱。 经常杀人的人很有经验,一个小奴女杀不了多久,不必脱衣裳。 这回,他们没有脱衣裳,耽搁了一会儿,已经被晒得冒烟。 失算了。 雅拉府有专门的行刑人培训,这几人不行,还有很多人等着接替他们的位置。 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他们每杀一个人都会讨论总结经验,争取越杀越好。 他们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待了五年。 今天他们紧张起来。他们杀了五年的人,从没杀过魔鬼。 行刑人面面相觑,这个魔鬼他们从来没听过,但一听就很厉害。他们只会砍人、切人、扒皮、拆骨,对这只魔鬼感到害怕。 杀魔鬼不是他们的活儿,但主人的命令比什么都大。 于是齐齐看向管家罗杰。 管家罗杰擦汗。见多识广如他,也对这只魔鬼一无所知。 “好好看着,我去喊阿巫和阿使。” 某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生子系统:ˉ▽ˉ;...就很无语,人家明明是当下最先进的生子系统,为万千子嗣困难的优质雄性解决困难的可爱送子鸟!怎么就是魔鬼了! 同一批出厂的生子系统和宿主一起战斗,一个接一个地生崽,跟下饺子似的。就它倒霉,落到一个高原傻丫头身上。 想当年,出场测试的时候它可是被盖了章的优质系统,没想到这么久了一个娃的业绩都没有。 唉,时也,命也。 二楼阳台,仁钦老爷坐在扶手椅上,晒太阳,两个清秀侍女跪地,分别扛着他一条腿,按摩揉捏。 管家罗杰带阿巫阿使上楼见老爷。 每个高原都有很多神侍,神巫、神使是最接近神的神侍,比一般小神侍高贵。 在高原,贵族们亲切地唤他们阿巫、阿使,百姓和奴隶尊称其为阿巫大人、阿使大人。 阿使平巴倒出一把小孩儿指骨,占卜,请求神明的帮助。 “我看到一个很强大的魔鬼附身在叛贼之女身上,不除会给雅拉高原带来灾难,须用雅拉神祠的神圣火焰烧死妲娜!” 阿巫曲培占卜完,将石头捡回袋子里:“此魔鬼非一般小魔小鬼,既不惧圣湖之水,岂怕凡火?” 阿使平巴吹胡子瞪眼。“胡说八道!” “神明作证,我从不说谎。” 仁钦老爷感到更加悠哉,有时他很享受阿巫阿使在他面前争执。 “依你看,该怎么办?” “妲娜命格很好,若非多吉头人叛变,她会成为整个西原最了不起的小姐。但多吉头人叛变已成事实,妲娜是罪奴。” “理应以罪奴之身为器,封印住强大的魔鬼。” “无稽之谈!”平巴阿使跳脚。 坝子上空不时掠过一群画眉鸟,衣不蔽体的奴隶孩子望着,痴痴流口水。 仁钦看画眉鸟来了一拨又一拨,走了一拨又一拨,终于选择相信阿巫。 妲娜活了下来。 傍晚,奴隶圈闹起来。 管家罗杰匆匆下楼,去刑房拿了牛筋鞭摸黑一顿抽。“闹什么!闹什么!” 等管家罗杰发泄完离开,奴隶圈寂静了很久,隔壁的牛马猪羊的鼾声格外响亮。 不久,有女奴呜咽起来,“几鞭子都抽我脸上了,好疼呜呜……” “妲娜是魔鬼,我不要再和她一起睡了,我宁愿去死呜呜……” 于是,妲娜喜提单人间。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洗澡,奖励宿主一位汉文先生。” 第3章 奖励 万里无云,阳光明媚。 宜放牛。 一年没洗澡的妲娜昨天洗了一个澡,感觉头轻、身轻,能蹦得更高了。 太阳一照,舒服得不得了。 放牛的奴隶们指指点点。 “那就是被魔鬼缠上的人,还是个小姑娘呢,唉!” ”听说从前还是个小姐呢。” “你为她担心做什么,魔鬼附在她身上,跟她一体,怎会伤害她呢,不过她身边的人就倒霉了。” “是呀,听说和她一起睡的那个姑娘莫名其妙被管家打破了相,可怕得很咧!” 奴隶们都很好奇这个从头人小姐沦为奴隶,又被魔鬼缠上的倒霉蛋,以至于仁钦老爷忙活了好几天的大事——迎接东唐使者,没多少人看。 妲娜喜欢放牛,能跑能跳,跑起来跳起来就不冷了,比跪在雪地里数画眉鸟强。 才将牛赶到偏远少人、水草丰茂的草原,天空阴沉,黑云翻滚,还伴随着阵阵轰隆。 春雷一响,大雨如泼。 大雨激荡,草原凝了一墙雾瘴。 大雨砸在头上、脸上,很有分量。妲娜抹去脸上的水泽,淌水赶牛。 “救——救——命——”有微弱的求救声传来。 妲娜寻声而去。 雨水浸着一汪沼泽,上面飘着一团黑黢黢的东西。 再看,是一颗狼狈的人头。 妲娜脱下袍子,铺在沼泽上,趴过去拔那颗头。 用上吃奶的劲儿终于将那人肩膀拔了出来。 那人奄奄一息,耷拉着脑袋。 探了探鼻息,还有气,很微弱。 妲娜解下腰带,绕过那人的肩膀,捆住他,再将另一端绑在牦牛上。 牦牛走了几步,拔萝卜似地将人拔了出来。“噗!” 那人脸色惨白,浑身冰凉,正在一点点变硬。 大雨淋得妲娜睁不开眼,她捧着那人的脸仔细分辨:“是个人,唐人。” 一颗很大的牛头探过来,舔那人的脸。 妲娜扬起巴掌对着那脸啪啪啪抽打,接着抽出了腰间的小刀。 “扑哧”一声捅向牦牛大粗脖子,接来一捧滚烫的牛血往那人嘴里灌。 “咕嘟!咕嘟!” …… 雨过天晴,一圈彩虹晚上才散。 雅拉府二楼上房,武子期裹着厚被子瑟瑟发抖。 两颊红红的,肿肿的,像长安街头摊子上的瓷娃娃,喜气洋洋。 西原的被子不同于东唐,一面是丝锦,一面缝着厚实柔软的羊毛,很暖。 侍女乌朵端来酥油茶。 武子期捧着热腾腾的酥油茶,惊魂已定。 接见仪式后,他感念雅拉高原壮丽景色,想四处瞧瞧。 仁钦老爷还算慷慨地给了他一匹马和一个奴隶。他骑着马,由奴隶带着四处逛逛。 雅拉高原的景色的确很好,无论在哪里都能看见雅拉雪山。那里终年积雪,传说是雅拉女神的住所。 洁白的雪山。 连绵的高山。 红褐色的戈壁。 绿色的草原。 阳光下,银缎带似的雅拉圣湖。 过于灿烂以至于灼眼的阳光。 粗犷的风,以及在风中打平翅膀的鹰。 带路的奴隶说那是秃鹫,神侍们用尸块养的。没吃饱时就会到处飞,抓羊羔牛犊吃,也吃小孩儿。 阳光下,武子期感到一丝冷意。 走着走着,他和马一起陷进沼泽里,带路的奴隶竟然拔腿就跑,怎么唤都不回头。 奴隶按照主人的意思行事,武子期明白这是仁钦老爷给他的下马威。 他一边挣扎一边喊救命,越陷越深,马儿已经被沼泽吞进去了。 再过不久,他也要被吞干净了。 这时天空一声巨响。 打雷了,下雨了。 很大的雨,浸泡着沼泽,沼泽更柔软了。 大雨浇得他睁不开眼,他被吞得只剩一颗头,心跳得很快,渐渐呼吸不过来。 他想,这辈子完了。 轮回,投胎,成为地里的萝卜。 然后被拔了起来,不知拔萝卜的人是谁,拔得他很疼很疼,还很重很重地拍他身上的土。 接着一颗很大的牛头凑了过来,伸出湿漉漉的大舌头舔他。 后来大牛嗷了一声,有很烫很腥的液体拍在他脸上,有些灌进了他嘴里。 他想,大牛的口水真暖和呀,就是闻起来怪怪的。 咦,萝卜生鼻子么?可以闻味。 再后来他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原来萝卜、牛头、口水都是一场梦。 大难不死,管家罗杰站在床头,告诉他仁钦老爷已经惩罚了那个奴隶。 他是遣原使,背负着东唐与西原的和平使命,再追究下去只怕有损两国关系。 他受了很重的情伤和刺伤,身上的伤容易好,心中的伤却难以愈合,须换一换环境,去遥远的地方养心里的伤,于是他求了姑母成为遣原使来西原治愈心灵。 实在不该大题大做,给东唐添麻烦。 乌朵开门,“先生,阿使不肯来,阿巫来了。” 武子期心道随便,嘴上还是尊敬,“请进来吧。” 他记得上午在仁钦老爷面前上蹿下跳的长发小矮人,人称阿屎。听说这样的阿屎每片高原有且仅有一个,每片高原也只有一个阿巫。 阿屎和阿巫都是神明给予高原的礼物,是人与神明沟通的桥梁。每片高原的老爷都要好好养着他们,一个养在管理府,一个养在神祠。 雅拉高原阿巫阿屎都养在管理府,听说仁钦老爷想了四十多年都还没决定将他们中的哪一个养在府里。 雅拉高原的阿巫是个颤颤巍巍的老头子。 没有头发,也没有胡子,像一颗卤过头皱巴巴的蛋。总是笑眯眯的,满脸褶子,慈悲又虔诚。 阿屎是个中年人,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和胡子。不上蹿下跳的时候就在阿巫面前打理他的秀发、长胡子,阿巫还是笑眯眯的。 曲培阿巫进来,在暖炉前坐下,慢悠悠将一麻袋石头、骨头、树枝、羽毛挂在身上,接着跳起舞来,张牙舞爪,叮咚作响,兴起时竟然一把举起了暖炉。 武子期:…… 原来阿巫也很会上窜下跳。 原来西原是这般治病的…… 曲培阿巫絮絮唱起神史。 苍凉、粗犷的歌声化作一双五行的大手,抚摸他的头盖骨,他的头皮麻麻的,他的思绪飘回了遥远的长安。 那日的阳光很好,长安街头飘着柳絮,他坐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去迎接他的新娘。 青梅竹马的婉妹与他只隔着一层红纱,纱上用金线绣着一对鸳鸯。阳光落下来,金光闪闪。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啊血!杀人啦杀人啦!新娘子杀人啦!” 原来,婉妹用十年设下一个杀他的局。 却不知他的心脏生在右边。 大难不死,青梅竹马的情谊变成笑话。 听说西原是个能净化人心的地方,一切爱恨嗔痴都能烟消云散,让人重获新生。不少纨绔子弟去了一趟西原,回来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便求了做妃子的姑母当了遣原使,离开长安。 阿巫跳完了,脸不红心不跳地恢复了颤颤巍巍的模样。 武子期曾想将暖炉挪个位置,没能挪动。颤颤巍巍的阿巫竟然举着暖炉跳了这么久,人果然不能貌相。 “多谢阿巫。” 烛光将曲培阿巫光滑的脑袋渡上一层金边,他一边卸下斤斤掉掉的装备,笑得像一朵菊花:“神明作证,我从不说谎,你应该感谢的是多吉妲娜的一捧牛血。” 第4章 生火 多吉妲娜是谁? 多吉妲娜是救他的女奴,放牛羊的,兼下雪时替金珠小姐数画眉鸟。 除此以外,他一无所知,甚至不知她长什么模样。 乌朵送走了曲培阿巫,关上门,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说起妲娜。 原来妲娜是原多吉部落头人的小女儿,后来多吉头人叛变,全家都死了,除了妲娜和头人太太。 妲娜被贬为奴,头人太太住进雅拉府,如今是雅拉府的四太太。 乌朵脱光衣裳,钻进被窝,“先生该睡觉了!” 武子期裹紧被子像条肥嘟嘟的大虫子,慌张地蠕动到床尾,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偏过脸去,不敢看乌朵,“你这是做什么?快穿上衣裳啊!” 还好西原的床很大。 “奴服侍先生咧!”乌朵咯咯直笑,伸手要捞他过来。 这时又有人敲门,管家罗杰送了两个美女来。 “老爷怕乌朵服侍得不好,叫我挑两个好的来给先生咧!” 乌朵一听,赤脚下床,开门,放进一阵冷风。 “瞧,奴服侍得很好。” 作为捡牛粪奴隶的女儿,能进入雅拉府伺候是荣耀。要是服侍好了,说不定还能得个侍妾,彻底改变卑贱的身份。 管家罗杰笑着掐了一把,将两个美女领走。 武子期没眼看。 西原民风彪悍,他这个唐人不太理解,也不太敢看。 乌朵娇滴滴唤他上床,“奴和被窝都很暖哦。” “我我出去透透气。”武子期裹上厚皮袍,出门。 雅拉府是一座三层楼的高大的建筑。一层用来会客、吃饭、处理百姓和奴隶的事物,贮存粮食。 二层是主子们住的地方。 三层一半用作库房,存金银珠宝、神器法器,一半用来接见佛桑宫来的客人。 武子期住在二楼最靠近楼梯的上房。 西原房间比东唐房间大,床也很大。床上铺的是各种兽皮,盖的是缎面毛底的绣被。 雅拉高原接近汉地,雅拉府里有许多来自东唐的东西,绫罗绸缎、琉璃花瓶、窑瓷杯盏、瑞兽熏炉、山水字画……对武子期这个东唐人来说不足为奇,奇的是整张狐皮、熊皮剥下来挂在墙上做的装饰,白森森的山羊头骨与黑黢黢的大牛角静静摆在斗柜上。 最特别的是一种瞧不出材质的挂画,摸上去很细腻,像是很嫩很嫩的猪皮,印着鲜艳的图案。有日月,有山川,有草原,有戈壁,有房子,还有牛羊和人。 乌朵说这是人皮画,记录着西原的神明拯救生灵的故事。只有皮子足够细腻的小娃娃才配做成人皮画,很珍贵。 武子期听完,叫乌朵把人皮画收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后院天井聚了很多人。 他们衣衫褴褛,缺胳膊少腿,独眼空鼻,一看就是雅拉府的奴隶,他们围着一堆篝火载歌载舞。 乌朵说过奴隶们庆祝遣原使的到来,被允许卸下脚镣快乐一晚上。 拿着鞭子的管家罗家远远向他行了一个礼。 武子期下楼,问守门奴隶妲娜的下落。 淋了暴雨又跪在后院数了一下午画眉的妲娜缩在奴隶圈门处,小小一团,拿着两块火石摩擦。 手上的冻疮又紫又红,肿得似萝卜。 火石蹦出的火花过于细碎,还在空中时就灭了,无法点燃她脚前的枯草干枝。 武子期有几分同情这个突逢剧变的小姑娘。 阴影渐渐笼罩过来,直至被完全包裹。妲娜仰面,一个汉人递给她一截木棍。 妲娜记得他。 洗干净泥浆的唐人使者白白嫩嫩的,五官清俊,是雅拉高原有史以来最好看的唐人使者。 武子期记得白天欢迎仪式上雅拉府小姐的珠光宝气,而妲娜小小的脸皴裂,红黑红黑的,还挂着两吊大鼻涕。同为女奴的乌朵和她比起来,简直一个美玉,一个干巴得快要碎裂的泥巴蛋子。 成为奴隶的这一年,这个小姑娘一定吃了许多苦。 妲娜接过木棍,对比了一下,的确比她准备的枯草枯枝干燥,便要用来发火,又打起火石来。 “嚓嚓嚓!” “嚓嚓嚓!” “这是火折子,比石头好用。”武子期笑道。 妲娜捏着火石,用一双净澈的水眸疑惑地望向他。 武子期蹲下身子,把火折子举到眼前,拔下盖子一吹,火折子燃了。 “哇!”妲娜惊讶,本就明亮的水眸亮晶晶的,手忙脚乱地用干草引火。 武子期发现妲娜生了一双很美丽的眼睛,琥珀色,里面好似荡漾着漫天星辰,亮晶晶、水盈盈。是他进入西原以来,见过的最水亮最净澈的眼睛。 “送给你了。” 当晚,多吉部落头人宅子失火。 新多吉头人一家十六口死得整整齐齐。 第5章 劝学 传说西原神有五个孩子,大哥佛桑高原、二哥南迦高原、三哥格络高原、四妹梅姆高原、五妹雅拉高原。 五兄妹一起,顶天立地,守护西原生灵。 五大高原亲密无间,有福同享,所以西原王将东唐来的遣原使也分给各大高原。 雅拉高原的遣原使武子期要了妲娜做侍女。 武子期知道只要他开口,仁钦老爷一定会给,因为仁钦老爷下马威给过了头。死了也就罢了,他既还活着,就必须补偿。 “好好的,多吉头人的宅子怎会着火?”平巴阿使跳脚,“妲娜身体里住着魔鬼,她是个祸害,会连累身边的人!” 曲培阿巫光头瞩目,低头,对着平巴阿使笑眯眯道:“谁都知道妲娜不会用火石,她用什么放火呢?” 平巴阿使愤怒蹦起来,磕向曲培阿巫的光头,“就是她,就是她,没人比她更恨新头人一家!” 仁钦老爷看够了,悠悠出言阻止:“好了,雅拉府成百上千双眼睛都知道塔娜不会用火石。” 老爷的意思很明确了,平巴阿使再次感到挫败,“老爷,是妲娜。” 仁钦老爷笑:“塔娜也好,妲娜也罢,唐使喜欢就拿去吧。” “可那样祸害了唐使……”平巴阿使下意识道,随即捂住嘴巴。 好一计一石二鸟。 管家罗杰来了,“老爷,多吉部落的财产都处置妥善了,就是家里库房装不下了,奴想着让地牢的罪奴挤一挤,腾出一半儿来,老爷您看……” 仁钦老爷心情大好,撸下巴的胡子,“你看着办。” 升了职的妲娜还是要放牛,因为还有乌朵侍奉他教少爷、小姐们学汉文。 仁钦老爷十分支持,在一楼辟了间大屋子做汉文学堂,还开恩让头人家的少爷小姐们也来学习。 少爷、小姐们坐满屋,侍女随从就跪在他们脚边随时伺候。 小姐们又嫩又细的肌肤在成堆的珠光宝气的烘托下闪着蜜色的光芒,脱下外袍,华丽的丝锦绫罗包裹着千金之躯。 和东唐女子相比,西原贵族女子似乎更喜欢堆砌之美。似乎每个西原人的眼睛都很亮,哪怕西原女子堆砌过多,也未有累赘之感,倒显得大气坦荡。 雅拉府小姐金珠坐在最前面,虽没有一等一的美貌,但十分讲究的穿着打扮让她在头人小姐中脱颖而出。 武子期不禁想起妲娜。 听说从前的多吉头人生意做得好,南边天竺和泥婆罗贵族都是他的客人,整个雅拉高原的财富加起来比不上一个多吉部落。 从前的妲娜也是这般珠光宝气吧,现在的妲娜是小姐们脚边跪着的女奴,甚至还比不上那些女奴。 晚上,餐房。 武子期和主人家吃饭。 吃的是炖牦牛肉,果柴大火慢炖,炖得喷香,不瘦不柴、肥而不腻,混杂着青草香和果香,吃了还想吃。 西原人吃饭时喜欢边聊边吃,很热闹。 武子期进入西原的每一餐都吃得很热闹,雅拉府的餐桌却很安静。 首座的仁钦老爷食不知味。 雅拉高原半农牧半商,青稞和油菜种再多,吃不完卖给隔壁南迦高原、梅姆高原也卖不出几个钱,别的高原也有牛羊,牛羊比青稞和油菜贱。在雅拉高原,做生意才是生财之道。 南边的天竺、泥婆罗喜欢雅拉高原的珠宝,是雅拉高原最大的两个生意伙伴,但他们是个死脑筋,只愿意与原多吉头人做生意。 再者,原有的两座玉矿、翡翠矿从他爷爷那辈开采至今,就要枯竭殆尽了。 想到这里,仁钦老爷幽怨地剜了一眼妲娜。 大太太轻声冷笑。 三太太捏紧了汤匙,脸几乎埋进汤碗里。 大少爷金增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满嘴是油,砸吧作响。“砸吧砸吧!” 二小姐金珠吃腻了肉,吹开汤面上的油圈,勉强喝几口。“嘬嘬嘬!” 三少爷金宗像只受惊的老鼠,畏畏缩缩,也像只老鼠一般啃骨头。“咔嚓咔嚓!” 妲娜是武子期的贴身侍女,跪在武子期身后,膝盖前放着盘子。 需要深深伏下腰去,像狗一样吃肉。 饿了一年的妲娜大口大口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流泪。 “你哭什么?”武子期问。 妲娜哽咽、抽泣:“这是奴亲手放的牛……” 武子期一滞,心生触动。 妲娜埋头舔盘子,将每一粒油脂卷进肚子里。 心中悲凉。这头牛是她看着长大的,每天赶出去吃草、喝水、拉粑粑,第一刀也是她捅的,可……可…… “奴才吃了两块肉......” 仁钦老爷:……看来她真的失忆了。 大太太:……傻子。 武子期的触动嘎然而止,从自己盘子里挑了几大块肉放到她盘子里。 …… 因为房里多了一个侍女,武子期多了不少安全感,,让两个小姑娘一起睡。 因为不再是最低等的奴隶,升为遣原使贴身侍女的妲娜能在温暖馨香的上房休息。 妲娜兴冲冲地将自己的家当——一只小脏包袱抱到上房。 “啊——” 乌朵尖叫着,裹着皮袍,抱着褥子,劈里啪啦跑下楼。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什么人会藏一截生羊腿在枕头下呐!都干巴了!” 被吵醒的武子期,懵然揉眼,“妲娜你藏羊腿做什么?半夜饿了啃一啃么?” 武子期知道妲娜馋,但没想到妲娜馋到这般地步。 妲娜捂住枕头,“没有没有,乌朵她看错了。” 武子期困得不行,一头睡下。来的路上,头又晕又痛,难受得差点死掉,好不容易适应了高原,因为想爬床的乌朵睡不踏实。 妲娜从斗柜里翻出柔软的虎皮盖着睡了。 系统的声音响起:“请宿主学习汉文,将来才能更顺利地和东唐太子生娃哦。任务:学会三个汉字。” 第6章 跳楼 月明星稀。 佛桑宫灯火辉煌,载歌载舞。 佛桑宫花园广袤,参天巨树顶天立地。百鸟振翅,隐匿于暗处的猛兽眼瞳散着幽光。 少年出逃,洁白的衣摆飘渺,似鸟儿灵动的羽。 众目睽睽之下的出逃有多决绝,被镇远侯抓包的样子就有多狼狈。 “你一个小小的遣原使不知天高地厚,西原王的面子竟也不给!”镇远侯喝了酒,连斥带踹。 “顾候就是这样教的么!” 反正这批遣原使里只有一个武子期不好得罪,至于其他都是公侯家临时收的义子,只为了顶替他们的孩子去做西原受苦。 都是软柿子,好捏,尤其这个苏意之。出身卑贱,家里只有寡母和病妹。 没想到这软柿子芯子里包着刺儿。 苏意之被踹得爬不起来,但他不后悔。西原王太过猖狂,公然羞辱东唐,他作为东唐子民、来传播东唐文化的遣原使怎能坐视不管。 镇远侯冷冷盯着他被肿起来但还是很倔强的脸,“两国间的事,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改变么?” “你还太年轻了。” “想想你的老母和病妹,再想想待我走后你该怎么做。” 镇远侯无奈。打也打了,希望这颗软柿子不要再糊涂行事。 他想,要是留在佛桑宫的是宫里长大的武子期一定懂得大局为重的道理。可惜,那小子也有几分任性在身上,偏要自降身份去别的高原。 唉! 苏意之苦闷惆怅难消,随手摘了片叶子吹奏。 连廊外,金色的佛桑花开得最盛处,佛桑公主被悠扬哀怨的乐声绊住了脚。 静静聆听了一会儿,回首跟侍女说:“瞧,这回的遣原使比之前的厉害,一片小小的叶子便能吹出这么好听的声音。” “东唐人就是聪明。” 侍女回嘴:“奴瞧着比之前的蠢,不知好歹,竟在宴席上驳王的面子!” 佛桑宫的侍女仆人都是五大高原管理府出生的贵族,自然有几分骄傲在身上。 “来者何人?”苏意之发现了来人,一看,连忙行礼。 晚宴上佛桑公主献了一舞,那风华见之难忘。 佛桑公主尴尬一笑,努力回想他的名字,“猪一只?” 苏意之:…… “苏。” “猪。” “苏。” “猪。” …… 你来我往间,苏意之肿起来的脸红了,像一只猪头。 佛桑公主试了多回,不能正确发音,更加尴尬道:“我的汉话不好。” 她阿妈是东唐公主,跟在阿妈身边自然说得一口流利标准的汉话。 但她五岁那年,阿妈去世了,阿妈的汉人侍女和嬷嬷们守墓去了,从此再没人陪她说汉话,渐渐的便不太能说了。 好在,大致还听得懂。 月明星稀。 妲娜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坐在月光里。 食指为笔,在手心一遍一遍地写,一遍一遍地念。 “明——日月明。” “胡——古月胡。” “张——弓长张。” 清晨,很冷。 长腿黑鸡此起彼伏打鸣。 “嘎嘎嘎嘎嘎嘎大——嘎嘎嘎嘎嘎嘎嘎最大——” 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们并不想学习无聊的汉文。 阿爸阿妈喊他们来这里无非是顺承仁钦老爷的好意,说不定以后还能嫁去东唐做贵妇。 相比嫁去东唐,他们更想嫁去佛桑高原,或嫁到天竺、泥婆罗。 东唐实在太远了,而且西原众神明会惩罚每一个去东唐的人。比如每隔几年去东唐的遣唐使一下高原便头晕脑涨、恶心、呕吐、乏力,还胸闷气短。 听说去年有个遣唐使一下高原就看见了他的太奶奶。 而且听回来的遣唐使说东唐人什么都吃,连老鼠都吃。 面对一群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的少爷小姐们,武子期苦恼。 与此同时的草场,阳光明媚。 妲娜捡来几大坨干牛粪,掰碎了架起来,摸出火折子生火,烤老鼠吃。 “要是有盐就好了。” 一个少年骑马奔来,马蹄踏碎了烤老鼠,将一只沉甸甸的袋子丢进妲娜怀里。 妲娜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壶温热的酥油奶,和两只尚热的肉饼,很厚。 马上的达瓦禁不住回头看妲娜。 妲娜实在可怜,仁钦老爷肯定没给东西吃,都饿得吃老鼠了。 西原人不吃肮脏的老鼠。 妲娜是罪奴,只能偷偷送东西给她吃。他恨自己没本事,委屈了妲娜。 吃完晚饭,在少爷小姐那里没有得到为人师感觉的武子期,将希望寄托在妲娜身上。 他知道,他睡下了妲娜还在学习他教的字,走到哪里念到哪里,时不时在掌心写写。 妲娜是他最勤奋的学生。 武子期决定考考妲娜。 妲娜连连摆手:“不要啊,先生,我再学学吧。” “无妨。” 摊开纸,让乌朵研墨,乌朵把自己的手研得墨一般黑。 武子期提笔写下三个字:张、明、胡。 妲娜指着“张”字,破锣嗓子哑哑的:“明——日月明。” 武子期:⊙_⊙? 妲娜指着“明”字,“胡——古月胡。” 武子期:⊙_⊙?? 妲娜指着“胡”字,“张——弓长张。” 武子期:⊙_⊙??? 全全全全全错! 难以置信! 武子期很想发脾气。 他成婚那日被捅了一刀都不想发脾气,现在竟然想发脾气,难以置信! 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劈里啪啦,像乱糟糟的雷。 有人喊起来,“四太太跳楼啦!” “老爷——老爷——四太太跳楼啦!” “跳楼啦跳楼啦!”乌朵兴奋得瞌睡都没了,随意在裙子上擦了把手,冲出门去看热闹了。 “二楼跳下去是死不了人的,四太太看准了,跳到井沿上磕死的,她铁了心要死咧!” 武子期记得在学堂上偷听到的八卦,与乌朵的喋喋不休。 雅拉府四太太是个极漂亮的女人,是叛贼多吉的妻子,是叛贼多吉死的那天迎进雅拉府的,成为雅拉府四太太堪堪一年的光景。 从不下楼吃饭、走动,关在屋子里,不知做什么。 人们都说四太太是个被神明偏爱的女人,因为生了一张极美丽的皮囊,所以前半生跟着多吉头人吃香喝辣,后半生跟着仁钦老爷吃得更香喝得更辣。上辈子做了许多好事,这辈子就是来享福的! 幸运不幸运的,武子期不知道,他只知道四太太是妲娜的母亲。 他再发不起脾气了。 “妲娜,和我一起去吧。” 第7章 难哭 实木的房间、华贵的陈设,暖黄的烛火下更显沉重。 妲娜靠着床脚坐着,以指为笔,不断重复着一笔一划。 毛绒绒的小脑袋一动不动,小小的身子影儿大大地投射到墙上。 乌朵出门看热闹,没关门。廊上来往的人多,匆匆忙忙,连带着他们的影子也纷杂匆忙起来。 光影交汇,迸发出数不尽的奇形怪状。妲娜瘦小的身子蹲成一小团,静静的,任凭墙上的影子杂乱地变幻。 武子期的震怒一下子烟消云散,他说:“妲娜,和我一起去吧。” “去哪里?”妲娜抬头,黑黢黢的小脸上一双水眸清澈明亮。 “去见跳楼的四太太,听说那是你的母亲。”武子期添了一句:“你的阿妈。” “他们都这么说,不过,我不记得了。” 妲娜继续学习,镜湖般的水眸无悲无喜,此刻干净得有些空洞。“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外头嘈杂,武子期关上门,他决定好好教妲娜汉文,这就多教她几个字。 妲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武先生哇,汉文好难,看在雅拉女神的份儿上别教新的了,这三个我还没学完哩!” 武子期:…… 鸡飞狗跳了一夜。 清晨,妲娜早早出门放牛,武子期领着乌朵去餐房,和主人家一起吃早饭。 首座空着,仁钦老爷还在房里,听说管家端饭端茶去,但被罚了。 出于礼貌,武子期问了一嘴。 “别理他,一把年纪了还跟年轻汉子一样,装模作样给谁看。”大太太不屑,显然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妲娜昨晚哭了?” 武子期实说实话,“被汉文难哭了。” 金珠小姐哭丧着脸,大倒苦水:“阿妈啦我都想哭了,汉文太难了,我将来也不去东唐呀!” “闭嘴!”大太太喝住女儿,对武子期笑道:“武先生莫听小姑娘胡说,她不仅要学,还需好好学,更要学得好。” 大太太的阿妈是东唐人,小时候随阿妈去过长安,知道长安的好是三个佛桑都比不上的,去佛桑宫当妃子不若去长安世家大族里做当家主母。 孩子到底年纪小,不懂事,眼皮子浅,做阿妈的总是为孩子多打算一些。 “她要是不想学,偷懒,你就打,狠狠地打!” 金珠⊙?⊙:??? 武子期⊙?⊙):??? 武子期爽快答应,但不敢打少爷小姐们。 寄人篱下,且东唐与西原时有摩擦,他身份特殊,不能明知故犯。 很快,少爷小姐们懒得来上汉文课,他也乐得到处溜达。 跟着妲娜放牛,被西原壮丽的风景震撼。 西原地广人稀,时常整片整片草原都没有人,就算他被震撼得像头野猪一样地咆哮也没有人嘲笑。 牛不会嘲笑人,只会吃草、喝水、拉粑粑,时而甩甩尾巴哞哞叫。 中午,二人在溪边歇脚。 扎着衣摆、裤脚捞了半天一条鱼也没捞起来的武子期吃着妲娜的烤老鼠,害怕但能吃,才发现彼此都对对方有些误解。 武子期(⊙o⊙):不是说西原人不吃老鼠么? 妲娜(⊙o⊙):不是说东唐人顿顿大老鼠嚒? 带着这些误解,二人默默啃完老鼠,洗手洗脸。妲娜拿一块小碎布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去脸上的脏和鼻子下干了的鼻涕。 “接下来要把牛赶去草松软一些的地方。” “草松软一些牛更喜欢吃是吧?” “啊不是,松软一些睡起来舒服。” 武子期:ˉ▽ˉ;… 嫩草如丝,一碧万顷。 “唔……爽!”妲娜席地而躺,拉过一头小牦牛当枕头。 武子期半信半疑,也拉了一头小牦牛来,学着妲娜的样子躺下,“呃……真的爽呐!” 妲娜笑,望着蓝得很干净的天,问:“武先生不怕我么?阿巫阿使说我身体里有一只很厉害的魔鬼。” “子不语怪力乱神。”武子期打了个哈欠:“我不怕鬼,我怕人心。” “你们唐人心思就是多,不像我们西原人,该吃吃该喝喝,啥事都不往心里搁。” “想爱就去爱,有仇就去报。” …… 武子期先妲娜醒来,躺着望天发呆。 西原的天很蓝,很高。 天空里的鸟叫声尖锐,长得很大,粑粑也很大坨。 妲娜口渴了,要挤牦牛奶喝,“武先生喝不喝?” 武子期笑笑,一个鲤鱼打滚翻起来,“我去挤吧。” 他见过妲娜挤牦牛奶,知道怎么做。他吃了妲娜烤的老鼠,应该为妲娜挤牦牛奶喝。 武子期看准了一头牦牛,拿出水囊接着便开始挤,被结结实实踢了一脚。 委屈巴巴望向妲娜:“这是为何?” 妲娜:“因为你挤的是蛋。” 武子期:/ㄒoㄒ/~~ 被牦牛踢了一脚的武子期趴在踢他的牦牛的背上回雅拉府。 夕阳西下,雅拉湖与血色锦霞交相辉映,水和天连成一片,都很璀璨。圆圆的残阳,鸟飞过,映出暗暗的影儿来。 牛背上的武子期又被震撼得像野猪一样咆哮起来。 他想,定是西原这般壮丽的景色洗涤人心的爱恨嗔痴。 饶有兴致地教妲娜一句文章:“‘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说的便是此景了。” 妲娜不清楚,是武先生的西原话不好,还是武先生太高估她的汉文水平,一个下午说了好些她听不懂的话。 忽略掉听不懂的,只针对她听懂的话说:“还没到秋天呢,是春水!” 妲娜将皮鞭缠绕在腰上,扑去湖边,水丛里的大鸟小鸟齐齐振翅,飞向血一般的残阳,剪影碎碎,影影绰绰。 刹那的惊鸿,难以言说。 武子期选择像野猪一样咆哮:“太美了,我很少用震撼来形容风景!” 妲娜掬水,笑容明媚:“先生,是春水!春水!” 第8章 神女 妲娜用三天的时间艰难地学会了三个字。 但是,武先生说学错了,三个字都学错了。 于是又花了三天更加艰难地学会了那三个字。 得到系统奖励:健体丸。 妲娜捏紧手心里凭空出现的大丸子,耳边是系统的声音:“健体丸可是个好东西呀,强身健体、消除百病哦。” 乌朵取来青稞酒,抹在武子期腰上,大力按摩起来。 武子期疼得哇呀乱叫,自己听着自己的叫声觉得失了君子风度,便一口咬住枕头,再不发出一点声音。 “好热呀!”乌朵说着,宽衣解带。 武子期:…… “乌朵你再这样我还是叫阿巫来跳舞吧。” 阿巫跳舞穿得层层叠叠,巾巾吊吊挂一身,还举大香炉,跳再久都不脱衣裳。 “哼!”乌朵气愤地端着青稞酒走了。 妲娜把健体丸化在酥油茶里,端给武子期。 武子期像一块剔了骨的猪肉,只能瘫着,动弹不得,妲娜耐心地一勺一勺喂他喝下,一滴不剩。 夜半,乌鸦月下吵架。 床上的武子期猛然睁眼,拍床而起。 通身不适全无,不仅被牦牛踢过的胸口不疼了,连扎心的血疤都没了,甚至跳下床打了一套不太标准的武家拳。 被乌鸦和武子期吵醒的妲娜目瞪口呆。 这下她相信鸡桶不是魔鬼了,是神,是大神。“鸡桶大神!” 系统神气且傲娇:合着您一直没相信过我呐╮╯▽╰╭ “我可不是神,神哪有我这本事。” 妲娜吸鼻涕,去年雪最大的时候,金珠小姐要她跪在雪地里数画眉,她得了风寒,一直都没好利索,落下流鼻涕的病根儿。 天天擦鼻涕,鼻子都擦破了。碰一碰,疼。风一刮,也疼。 真是受罪啊。 “我身体不好,也想要一颗丸子吃。”妲娜心中呐喊。 系统哼哼唧唧:“啧啧啧你还知道你身体不好呀,刚才把丸子给别人吃时怎么不知道捏?” “哼哼,想要丸子,再学三个汉字吧你!不,六个!” 妲娜掰着手指头着急:“唉呀六个汉字呀,我要学多久呐!” 还在震惊中的武子期被深深感动:妲娜竟然一下子要学六个汉字,激动得他当即想教给最勤奋的学生十二个汉字。 “为师再赠送你六个,学十二个!” 妲娜非常感动地拒绝了,“呜呜六个就好,六个就好呜呜!” 武子期摆开笔墨纸砚,“你想学哪六个汉字呀?” 妲娜凝望着地毯上的月华,缓缓道:“阿爸、阿妈、阿哥、阿姐、家。” …… 武子期想了好几天,想来想去认定是那碗酥油茶的功效。 进入西原以来,他顿顿喝酥油茶,只有昨晚那碗酥油茶有特别的功效,喝了之后龙精虎猛。 再仔细想啊想,昨晚的酥油茶还是乌朵煮的,但是妲娜端来喂给他的。 难道…… 他临时成为遣原使,没有和其他遣原使一起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西原语言与文化学习。 所以在来西原的路上,一边跟苏意之恶补西原话,一边了解西原的风土人情。 西原地广人稀,喜欢出神女。 西原的神女就没断过。这个神女落气了,下一个神女立刻就出生了。 虽然子不语怪力乱神,而且西原王的女儿佛桑公主才是当代公认的神女,但他还是怀疑妲娜是神女。 尽管他没有证据。 武子期起身站上大石头,叉腰远望。 万牛如滚滚黑云,浩浩荡荡。 瘦小的妲娜挥舞着皮鞭赶牦牛,大步跑着,摔进一大坨牛粪里,毫不在意地爬起来,挥着皮鞭继续赶,破锣嗓子唱着不怎么美妙的歌。 (武子期的西原话水平只能直译:) 姑娘的大屁股后哟跟着大牦牛嘿~ 我是其中最大最黑的牦牛嘿~ 追随着姑娘的小皮鞭咯嘿~ 姑娘和我嘿,都有大屁股嘿~ 武子期:……默默打消方才的想法。 乌朵说雅拉高原是佛桑公主降生的地方。 公主降生时云霞似锦铺遍,万鸟盘旋,此后年年如此。 佛桑公主每年九月从佛桑高原出发,快马加鞭,十一月到达雅拉高原。在十一月十七日这天祭拜雅拉女神,感谢女神的庇佑。 只要等到十一月,他就能见到西原神女佛桑公主了,到那时他可要细细瞧瞧真正的神女。 …… 雅拉府二楼,两天滴水未进的仁钦老爷终于在阿巫阿使的搀扶下出房间,晒太阳。 “四太太自己放弃了生命,雅拉女神讨厌不珍惜生命的人,不会收留她的灵魂。”平巴阿使掐指一算,“四太太的魂已经散了,老爷无需悲伤。” 曲培阿巫站在阳光里,光头耀眼夺目。“我看到四太太的灵魂茁壮得像林子里的树,她对这片土地还有眷恋,舍不得离开,也舍不得消散。” 平巴阿使忍不住跳脚:“您又胡说了!” 仁钦老爷扑过去,哽咽道:“真的么?她还在?” “神明为证,我从不撒谎。” 曲培阿巫无论什么时候都笑眯眯的,说话时看天、看地、看花、看鸟、看牛粪……就是不看人,什么人也不放在眼里。 奇怪的是,反倒很使人信服。 “你的意思是……她还会回来看她眷恋的人?还会回雅拉府?” 仁钦老爷说完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瘫坐在扶手椅上,有气无力望着远方圣洁的雅拉雪山。 十多年前,她假死离开他,十多年后,跳楼离开他。 他失去了她两次。 这样一个心狠意冷的人怎会回来看他?她的牵挂与眷恋,无非在她女儿身上。 十多年前与他无关,十多年后依然与他无关。 仁钦老爷眼底掠过寒芒,摩挲着翡翠扳指,耳边一遍遍回旋着她弥留之际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仁钦老爷连连摇头。她恨毒了他,未尝不会以死设下一个圈套。 他不信。 第9章 不人 不圆的月高挂。 苍茫大地笼罩在月华里,朦胧似梦。 武子期站在牛头窗边张望,后院天井很热闹。 “乌朵,妲娜,我们瞧瞧去吧。”持续了半个月的晒神节让武子期胃口大开,对西原的一切更加好奇。 “这些奴隶抓着点空子都要疯玩一场!”乌朵对着镜子试老爷赏的新衣裳。 对着镜子笑颜如花,对着门外嫌弃不已:“我不去,我和他们可不一样。” 武子期只好拉着妲娜下楼去。 仍旧一堆篝火,仍旧一群奴隶围着篝火载歌载舞。 武子期注意到载歌载舞的是年轻的男奴女奴,大多数人身上都有些人为的残缺。 没有人在意残缺,仿佛极平淡的事。 沿墙根挤坐着年老的奴隶,饱经沧桑的脸映着篝火,火光已经不能将他们的眼珠点亮。 愣愣地睁着,间或一转,冲旁边人一笑,骨节突出、变形、粗糙的手抚摸着腰间的草绳。 “还是老人勤劳,不去跳舞赶着搓草绳。”武子期衷心称赞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劳动人,这让他想起东唐人也是这般吃苦耐劳、勤劳善良。 “他们腿没了,跳不了。” “他们也没搓草绳,他们腰上挂的是他们的家人。” 武子期:“哈?” “武先生不知道嚒?奴隶是下等人,下等人的命价是一根草绳。” 武子期震撼中,妲娜继续道:“我们老爷仁慈,杀了他们的家人给根草绳,要是不仁慈,半根草也不给呢。” 武子期五官扭曲,内心思考着“仁慈”的定义。 西原有最壮丽、最荡气回肠的景致,但比景致更震撼他的是西原底层奴隶习以为常的苦难。 总以这种稀疏平常的态度告知于他,他们心中不会因此生出丝毫波澜,但足以在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西原很美,也很残酷。 在这里,人不一定是人。 陆陆续续有男奴拉扯着女奴进了灌木丛,灌木丛掩住了身子,掩不住摇曳的影子和荡漾的呻吟。 武子期感到脸颊发热,“这是?” “女奴要先和主子过夜了才能钻小林子。”妲娜吸了吸恼人的鼻涕,继续记汉字。 她不信神,但还是在晒神节时念了半个月的经文,记汉字的大事便也搁了半个月,所以更加争分夺秒地记,终于在大家快跳不动时学会了那六个汉字。 只听“叮”的一声,健体丸出现在她嘴里。 “宿主汉文学习进度+6,奖励宿主健体丸一颗!” 妲娜太激动,嚼也不嚼便吞下去,噎得直捶脖子,好不容易才咽下去。 很快,腰不酸、背不痛,也不流鼻涕啦! 妲娜高兴地围着篝火跳舞,跳的是情绪,没有一点美感,像一只泼猴儿。 武子期注意到妲娜一跳,其他人都不跳了,三三两两走了。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的男男女女吐了口唾沫,直说晦气。 武子期疑惑:都是奴隶,怎么还互相嫌弃上了? 准确地说乌朵嫌弃这些逮着机会图快乐的奴隶,这些逮着机会就图快乐的奴隶嫌弃妲娜,妲娜似乎是最低等下贱的奴隶,人人可以嫌弃。 “先生!我还要学!” 得到好处的妲娜学习动力满满,放牛时不睡懒觉了,争分夺秒地学。 “叮!宿主汉文学习进度+3,奖励宿主大力丸一颗!” 大力丸,顾名思义吃下去以后力气会变大。 吞下大力丸的妲娜内心有股冲动,不能自抑地望向低头吃草的牦牛。 躺在草上,枕着小牦牛闭目养神的武子期忽然失去暖阳拂面,以为要变天了,睁眼一瞧,惊愕地托住自己下巴。 只见细胳膊细腿儿的妲娜举着一头牦牛,将阳光遮了去。 “哞——”被举的牦牛叼着一嘴草,拳头大的牛眼与他对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同样的震惊。 嗷嗷嗷嗷嗷嗷!她怎么做到的??? 仰视妲娜,瘦小的妲娜顶天立地,威武又霸气:“先生,我还要学!” 第10章 凝脂 入夏,雅拉湖波光粼粼。 无云,圣洁的雅拉雪山明晰。 阳光洒下,山脉渡染金边。 浴神节要到了,仁钦老爷召集各部落头人开会。 “为感谢雅拉女神一年的庇佑,所有部落于本月十五前各呈上整人头两颗,人头盖骨两个,人腿骨四根,整张人皮两张,人尸半具,人肠一捆,人肉七块,人血四瓶。” 平巴阿使念完,头人们面露难色,曲培阿巫垂下眼皮。 “去年不是这个数。” “越要越多了……” “人尸半具,这要横着切哪还是竖着切哪?”察察头人用生气的口吻开玩笑。 每年为浴佛节准备人牲对每一个善良的头人来说无异于杀人,每年都要杀好些人。 武子期心里不是滋味,作为遣原使,要入乡随俗,要尊重当地的规矩和习惯,他没有说话的资格。 还是去看妲娜放牛吧,放牛比杀人有意思多了。 “先生,我还要学!”很长一段时间武子期耳边全是这句话,搅得他睡不了好觉。 他枕着小牦牛睡觉,妲娜就在他脑袋前举牦牛。 睁眼,妲娜瘦小的身影也变得高大。 她举牦牛,从一头到两头、三头、四头…… 牦牛太多不好举,她便不计数量,计时间。 武子期瞪圆的眼睛、张大的嘴与他的惊讶程度息息相关,后来他不瞪眼也不张嘴了,他已经习惯了大力妲娜,以及睡着睡着被大力妲娜像举牦牛一样举起来的感觉。 “先生,我还要学!” 妲娜喜欢举牦牛,喜欢充满力量的感觉。 她像高原最英勇大力的勇士一般慷慨举牦牛,像高原曾经最英勇大力的勇士一样故意将嘴咧得宽宽的,笑声像激荡的雅拉湖水,雄浑豪迈。 系统寄生在宿主的脑子里,宿主高兴,做系统的也高兴。 它喜欢宿主笑,虽然笑声不太美妙,且越来越不美妙。 这段时间来,宿主出乎它意料地配合、积极,学会了不少汉字。 它这个做系统的很满意*^_^*。 这回宿主乐得格外久,它也看清了宿主快乐的模样。 长时间的风吹日晒,黢黑的肌肤更加粗糙,一笑就牵扯起一道道浅浅的沟壑。黑红的两颊突出来,看起来很结实。 丑,还非常糙。 要是没有那双镜子似的水眸,净澈得似星辰倒影,那就是非常丑,非常糙。 丝毫看不出是个女孩子。 系统忽然惶恐,感到冥冥之中什么东西偏了,并且在走偏的路上策马狂奔。 要宿主学汉文是为了什么? 为了和东唐太子说上话,为了成为东唐太子妃,为了和东唐太子生一堆可爱的小崽崽。 东唐太子真的会喜欢上这般……雌雄莫辨的女子,并和这样的女子生崽崽么? 如果东唐太子眼睛不瞎,耳朵不聋,人不傻,大抵是不会的。 唉! 系统觉得自己太惯着宿主了,它有任务的喂,不能让宿主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它决定力挽狂澜! “鸡桶,我又学会了三个字!”这时,妲娜蹦蹦跳跳、美滋滋讨赏。 “好哒,宿主汉文学习进度+3,奖励宿主美肤丸一颗!” 妲娜嘴里出现一颗丸子,甜津津的,好吃! “美肤丸是什么东西?” “好东西嘿嘿!” “和大力丸一样好嚒?” “比大力丸还好嘿嘿!” 妲娜半信半疑,因为她没感到任何变化。 “宿主不信且去湖边瞧瞧水中倒影吧嘿嘿!” 妲娜放下牦牛和武先生,奔去湖边,支着毛绒绒的小脑袋看。 “没什么变化呀。” 摸脸,像摸到凝起来的牛脂,细细嫩嫩弹软。 这种触感,如果摸的是牛脂,那么可以判断出这是最上乘的牛脂。 还有点像金珠小姐抹脸抹身子的香脂。 但摸的是自己的脸,那就可怕了。 妲娜瘫坐在湖边,心中只有两个字:完了。 牛脂一碰就碎了,那她的脸…… 被放到地上的武子期懒洋洋起身,遥望湖边不停歪头的妲娜,心道少女情怀总是诗。 苍茫草场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唱起招魂歌,幽怨又悠扬。 武子期定睛一瞧,山脚下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哭着呼唤不幸被选为人牲的儿子的灵魂。 问山、问水、问风,儿子的灵魂在何方。 每一声呼唤都像她的脚步一样蹒跚,每呼唤几声便重重敲响手中的破锅,生怕儿子的灵魂听不见。 风儿没有家,所以四处为家。灵魂有家,但没有亲人的呼唤便会迷路,不知不觉便散了。 武子期心中沉重,不知第几次碰到招魂的母亲,每一次老母亲的破锅都像敲在他的心上。 西原真是个壮丽又残忍的地方。 他轻叹,高声呼唤湖边的妲娜。“妲娜——回去了——” “来啦——” 妲娜这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风刮来,脸痛。 挥皮鞭赶牛回圈,鞭子磨手,手疼。 妲娜骑在牛背上,伤心得不行。 武子期:“妲娜你怎么哭了?” 妲娜哭着道:“我的脸皮和手皮薄了,就要烂了呜呜!” 武子期:哈??? …… 第11章 赛猎 高原的夏很奇怪。 忽冷忽热。 阴凉坝子冷,太阳坝里热。 早晚冷得裹貂,中午热得穿不住皮袍。 雅拉高原不可名状的忧伤在一天明媚过一天的阳光里消散。 高原的血腥气随着浴神节的结束也渐渐消失。 又是一派融合与安宁。 大家都很忙,春种结束了,紧接着是夏猎。 在高原,饿了一冬的走兽在春天怀胎哺乳,这时候围猎以为杀的是一只走兽,但好几只走兽会因此丧命,那么罪过就大了。 神明爱护高原的每一个生灵,当然除了奴隶。 雅拉、南迦、格络、梅姆四大高原的夏猎都是为了秋天梅姆高原举办的萨格尔节做准备,要选出最会骑射、摔跤、围猎的勇士代表各自的高原一决高下。 五大高原各自都带了许多好东西作为彩头,勇士们要用自己的实力为各自高原赢得彩头和荣誉。 佛桑宫也会派人来,表现好的勇士说不定会被佛桑宫来的人看上,将来提拔进佛桑宫当将军。 因此,除了奴隶,所有汉子为之疯狂。 对于百姓来说,只有在佛桑宫出人头地才能使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长久地免于忽然贬为奴隶的风险。 武子期激动不已,“又有好戏瞧了!” 夏猎,猎的是走兽,这回没人受苦了吧。 雅拉府的奴隶提前去了林子,搭主子和头人们要住的帐篷。 主子和头人也许会带上家人,他们的家人也要住帐篷。 主子和头人肯定会带上侍从和奴隶,头人的侍从是花钱雇的百姓,来了也要住帐篷,但不必为百姓的帐篷花心思。 主子的侍从是奴隶,和牛马一起住圈里就是了,得宠的几个侍从要住帐篷,而且要住得比百姓好。 搭帐篷是门学问。 武子期去了,妲娜、乌朵是贴身侍女,自然也要跟去侍奉。 “先生也真是的,难道奴还侍奉不好嚒?带上她做什么?奴不管,奴不和她一起睡!”乌朵嫌弃妲娜,翘着脚指挥妲娜打扫帐篷、铺床。 达瓦头人帐篷里,达瓦达嘉兄妹看妲娜受欺负,很是心急,但无能为力。 谁都知道他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多吉部落突然叛变,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 这个时候该避嫌,避嫌就是避险。 达瓦尤其不好受。 妲娜救过他的命,妲娜有难,他却连多看一眼都做不到。 要是他在夏猎表现优异,成为雅拉高原的第一勇士,代表雅拉高原在萨格尔节中拔得头筹,也许能向仁钦老爷讨赏,要了妲娜。 但五大高原里最善战的是南迦高原,南迦高原的勇士几乎年年包揽萨格尔节骑射、摔跤、围猎第一。 除了前年,妲娜的大哥卓桑夺了骑射第一。 目的激发潜能。 难于登天的目的彻底激发潜能,达瓦在第一天的骑射比赛中战胜几十个勇士,拔得头筹,记一分。 大少爷金增摔断了弓,恶狠狠地看向达瓦。 他是雅拉府的少爷,区区头人儿子竟敢踩在他头上! “精彩,很精彩。”仁钦老爷眯眼,睨着达瓦笑。 第二天清晨,牛号角声悠悠响起,勇士们背弓箭、佩弯刀,骑马入深林,围猎拉开序幕。 他们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尽情围猎。 坝子上的人不坐着干等,自有美貌女奴跳舞助兴。 小姐们聚在一处,采花、喝酒、唱歌。 武子期惊讶高原盛夏之怪。 太阳里热得要烧起来似的,阴凉坝子里、帐篷中却冷得人打颤。 所以他一会儿滚出帐篷晒太阳,一会儿滚进帐篷里消暑。 仁钦老爷面露疑惑,想起领路的奴隶说唐使喜欢学野猪,咆哮了大半天,他本来不信的。 他不疑惑了,只是生气。 四大高原中雅拉高原最富庶,其他三个高原都指着雅拉高原吃饭呢,每年还要好好招待佛桑来的客人。 无论如何,都值得一个更优秀的唐使。 而不是一个傻乎乎的。 从前的妲娜最喜欢晒太阳,而今的妲娜却不敢晒太阳了,她的皮太薄了。 果然不该太相信什么鸡桶大神,被坑了吧。 及时止损,她不想再学汉文了。 系统好说歹说给的全是好东西,被伤害了的妲娜不为所动。 统接着好说歹说,又承诺以后一定给更好的东西,直承诺了大半天终于说动了妲娜。 傍晚,勇士们回来了,马屁股后拴着满满的战利品。 仁钦老爷起身一瞧,大悦,大手一挥便将跳舞的女奴都奖励给勇士们。 勇士们举着弯刀发出欢快的呼喊,仁钦老爷靠着椅背,闭目微笑。 管家罗杰受命清点猎物。 达瓦闷闷下马,到自家帐篷里才向老达瓦头人委屈道:“阿爸啦不公平,他们把打到的猎物拴到金增马上,算作金增打到的。” 仁钦老爷的眼皮子抽动了一下。 “雅拉府大少爷金增记一分——” 晚上,奴隶们生火,将新鲜的猎物该烤的烤,该煮的煮。 妲娜就着月色与火光狂学,鸡桶说了这回一定给她一个好东西。 “叮!宿主汉文学习进度+3,奖励宿主雪肌丸一颗!” “东唐以丰白为美,雪肌丸能让宿主黢黑的肤色越来越白哦!真真儿是个好东西呐!” “净是些没用的玩意儿!”妲娜勉为其难吃下这没用,但酸酸甜甜的好吃玩意儿。 系统:╥﹏╥…小孩儿不懂事,我懂事,我我我忍就是了呜呜…… 第三天,勇士们比赛摔跤。 仁钦老爷似乎没睡好,懒洋洋地坐在金丝楠木的扶手椅上。 嫌硌,命人铺上厚厚的金丝猴皮。 阳光下,像坐在一朵炸毛的大菊花里。 勇士们摩拳擦掌,煞有其事地举举大石头,吼几声,壮自己的士气,同时灭他人的威风。 因为吼叫的勇士,一时间坝子很热闹。 仁钦老爷抬手,指向达瓦头人帐篷。“你,就是你。” 达嘉担忧地挽住达瓦胳膊,达瓦拍拍妹妹的手以示安慰,上前去,低头行礼:“老爷。” 仁钦睨着他,忽然一笑:“你和大少爷比一场吧。” “如果赢了,那么妲娜就是你的了。” 第12章 棕熊 骄阳似火。 达瓦顶着头上的灼烧,流下豆大的汗水。 如果赢了,那么妲娜就是你的了。 如果赢了,那么妲娜就是你的了。 如果赢了,那么妲娜就是你的了。 …… 仁钦老爷的话回响在耳边,仁钦老爷慈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有一瞬的狂喜,得到妲娜是他从小的梦想。 但身为达瓦头人的儿子,见证了多吉头人一家的湮灭,他很快意识到要是他真赢了金增,不但救不了妲娜,还会拖累家人,拖累整个达瓦部落。 梦想似乎唾手可得,但那只是美丽的泡沫,泡沫破碎,会伤害许多他在乎的人。 一时间悲愤不已。 牛号角声响起,达瓦捏紧了拳头,冲向台子上的金增。 武子期翻了个饱满的白眼,不悦:“妲娜是我的侍女。” 还是他最勤奋的学生。 西原人真的很没礼貌,哪有拿别人的侍女作彩头的! 妲娜无所谓,很专心地学习着新的汉字。 武子期感动,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自己最勤奋好学的学生。 虽然在这些西原人看来,妲娜是罪奴,命还没有一根草绳金贵,但对他来说,妲娜比他的正经学生们可贵多了。 乌朵一脚踢翻了妲娜,“你是罪奴,也就我们老爷慈悲,让你攀上达瓦头人少爷的高枝!” “老爷慈悲,我要给老爷出出气!” “乌朵,住手!”武子期喝住乌朵,扶起妲娜,妲娜的脸似乎没那么黑了。 乌朵愤愤不平,“奴只是替老爷出出气!” 武子期无奈,“老爷无需你替他出气,你若再生是非,便出去吧。” 乌朵委屈,缩进帐篷角落,“外头太阳毒,奴不想出去,怕晒坏了脸。” 台子上,达瓦只守不攻,被摔打了很多次。 达嘉扑到老达瓦头人怀里哭,老达瓦头人捂住女儿的眼睛,静静看着台上的达瓦被揍。 奴隶们为大少爷金增欢呼。 大太太和二小姐金珠一脸骄傲。 仁钦老爷笑而不语。 “雅拉府大少爷金增胜,金增少爷再记一分——” …… 算起来,金增接连两年成为雅拉高原第一勇士,会在秋天代表雅拉高原在萨格尔节中为雅拉高原争夺荣誉。 鼻青脸肿的达瓦回到部落帐篷,一路上愧疚得不敢看妲娜。 老达瓦头人欣慰地拍儿子的肩膀,“儿子,你长大了。” 此时的达瓦只想哭一场。 妲娜的大哥卓桑,是雅拉高原所有男孩的榜样。他和白玛跟着卓桑大哥学骑射、摔跤和拳脚。 白玛的骑射得到卓桑大哥真传,他的摔跤和拳脚得到卓桑大哥的真传。 他赢了大少爷金增的骑射,却不得不输给金增摔跤和拳脚。 他能赢的。 妲娜这时又学会了三个字,“不要再给我什么雪肌了!” 系统便给了妲娜一张厄运符,“厄运符,顾名思义贴到谁身上,谁的厄运值便会提高百分之八十哦!” “这个好玩儿,贴着玩儿去吧。” 因为一个头人之子搅局,蝉联第一勇士之路有些波折的大少爷金增更加骄傲地咆哮,用鹿血酒浇头,甩头发。 在众勇士的簇拥下大摇大摆走向那群适龄,还未经人事的女奴。 女奴们搔首弄姿,挤眉弄眼,都想抓住这个讨好主子的机会。 讨好了主子就能改变命运。 金增少爷忽而一转,往遣原使的帐篷去。 仁钦老爷极满意地品尝着新酿的鹿血酒,大太太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怎么都看不够。 勇士和奴隶们欢呼着,热血沸腾。 达瓦要疯了,被阿爸揽进帐篷里。 达嘉不断祈求神明的保佑,希望妲娜渡过这一劫。 武子期用汉文破口大骂,因为苏意之没有教他西原脏话。 感到自己不被尊重,明白与野蛮的西原人讲不了道理。 汉文骂,人家听不懂,没用。 连忙抓了两把泥往自己两个侍女脸上抹。 “大少爷,请自重。”武子期正言厉色,掷地有声。 金增轻易略过武子期,抓住妲娜的衣襟将她提了起来,妲娜趁机将掌心的厄运符拍到他小臂上。 四目相对,妲娜目光灼灼。 金增莫名感到脑袋一凉。 武子期夺过妲娜,怒喊:“她还没有十五岁!大少爷!” 乌朵凑上来,已经将脸擦干净,“少爷少爷,我十六了!” 乌朵笑得妩媚,“少爷呀,奴愿意,奴什么都愿意!” 从牛圈到雅拉府三楼上房,她要抓住每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做人上人。 好在,神明待她不薄,每一次的机会都让她抓住了。 金增没有拒绝送上门来的礼物,乌朵激动地跟着金增进入小树林。 遣原使不碰她,她迟迟抬不了遣原使侍妾,被不如她的奴隶们好一通嘲笑。 好在,大少爷看上了她,大少爷是雅拉府正经主子,将来要继承雅拉府,大少爷的侍妾可比遣原使侍妾金贵多了。 达瓦松了口气,坐出来撕烤羊腿吃。 一种被紧盯的感觉让他很不自在,抬眼一瞧,仁钦老爷仰头喝酒。 “阿爸啦,我……”达瓦感到不妙。 老达瓦头人神色如常,轻声道:“想想你多吉大叔。” “接下来我们都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小树林传来惊恐的叫喊,勇士和女奴跑出来,衣不蔽体。 “棕熊!林子里有棕熊!” 大太太打翻了鹿血酒,“不好,金增还在里面!” 小树林里的金增被棕熊撕下一只胳膊。 第13章 断臂 乌云遮月。 很快,夜雨如泼。 一行人急急忙忙回雅拉府,半路被淋了个透。 主子们狼狈不堪,奴隶们狼狈得没了人样,还要顾忌着主子心情不好而被惩罚。 金增喊了一路,被暴雨淋得哇呀乱叫,回到房间便开始发烧,一边呻吟一边说胡话。 电闪雷鸣,脚步声比雨点子还乱。 大少爷金增的胳膊在棕熊肚子里,取不回来了,那棕熊也跑了。 平巴阿使在金增床前又跳又唱。 曲培阿巫不跳,排出一堆瓶瓶罐罐,给创面止血上药。 “卓桑的胳膊!” “卓桑来了!” “阿妈啦卓桑的鬼魂来了!” “卓桑的鬼魂跟我讨胳膊咧,阿妈啦我怕呀!” “阿妈啦卓桑的鬼魂要喝鹿血酒,给他拿啦!” 金增脸色发白,嘴唇干裂,没有一点血色,说着胡话,时而因为疼痛皱紧眉头。 “轻点啊,阿巫!”大太太心疼得揪起来似的,不断给儿子擦汗。 “大少爷今生应该很顺遂的。”曲培阿巫轻叹,“可惜天道轮回,神明看见了一切。” “阿巫什么意思?”雷电打来,照亮大太太惨白的脸。 “老爷来了——” 管家罗杰推门,仁钦老爷探进头来,皱了皱眉。 大太太哭出声来,很想要个倚靠:“老爷,老爷……” “你好好陪着儿子吧。”仁钦老爷缩回脑袋,去了一楼。 平巴阿使跳完下楼。 后院天井,衣不蔽体的乌朵跪在雨中。 “老爷饶命啊——饶命——” 几个奴隶举着火把,行刑人将一只巨大的石帽盖在乌朵头上。 乌朵挣扎尖叫,被狠狠按住。 行刑人抱来石头,用石头一下一下地砸石帽。 每砸一下,乌朵的眼球便突出来一些。 乌朵发出刺耳的尖叫,浑身颤抖起来。 行刑人丢了石头,刀子一旋,两颗眼珠子一前一后跳到地上。 “啊——”乌朵血流满面,两只窟窿还在淙淙流血。 “吵着主子们,你的舌头也别想要了。”行刑人丢下乌朵,踩住乌朵的眼珠子,碾碎。 平巴阿使进入厅堂时,仁钦老爷正叹气,“不中用了。” 管家罗杰跟着叹气:“好端端的,林子里怎么有棕熊” “乌朵那丫头也真是的,竟然撇下大少爷自己躲一边去了。” 平巴阿使席地而坐,将一袋指骨倒出来,一阵捣鼓,“老爷,大少爷身上有魔鬼的气息,正是魔鬼的气息才引来了棕熊。” “老爷,大少爷命里没有这一遭啊。” 仁钦老爷扶额,“什么意思?” “老爷想想,大少爷遇害前碰过什么人?” “妲娜。”仁钦老爷脱口而出:“她身体里封印着魔鬼。” “老爷说得没错,而且老爷想想,妲娜的大哥是怎么死的?” …… 仁钦老爷和平巴阿使上楼。 上完药金增晕死过去,大太太坐在床头,时不时用勺子沾水湿润儿子干裂的嘴唇。见仁钦老爷进来怨恨地睨了他一眼。 之前仁钦远远瞧了一眼儿子就走的态度与行为让她很生气,儿子熊口逃生,当阿爸的竟然嫌恶儿子的伤势。 “妲娜留不得!”平巴阿使提议烧死妲娜。 “不可。”曲培阿巫不同意。 “烧死妲娜容易,魔鬼出来猖獗害人就没法子了。” 大太太急得眼红,“杀不得,烧不得,留魔鬼在府里不是要我儿子的命么! “轰隆——” 惊雷炸开的一瞬,武子期与妲娜看见对方明亮的脸。 武子期倒吸一口凉气,只因他看见妲娜捧着一截断臂,干巴巴、黑黢黢的断臂,用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 吓了他好大一跳,“谁的胳膊?哪里来的?” 惊雷滚滚,妲娜的脸在闪电的映照下明明灭灭,眸光灼灼,似跳跃的火焰。“管家喂狗的,冻得太硬,狗不吃,我捡回来了。” 武子期:??? “你捡这做什么?怪吓人的。”武子期想起妲娜成为他侍女的那天,乌朵抱着自己的东西跑了,说妲娜在枕头下藏了根生羊腿。 原来不是生羊腿,是人的胳膊。 “他们说这是我大哥的胳膊。” 乌朵的话回荡在武子期耳边:妲娜的大哥呀原本是雅拉高原第一勇士,代表雅拉高原去过萨格尔节,还赢了南迦高原的骑射。而今就剩半只胳膊了,还喂了狗哈哈! 怕吓着武先生,妲娜翻出一只空箱子,“武先生用么?” 武子期摇头。 妲娜便将胳膊装进箱子里,将箱子藏到床下,“先生别怕。” 武子期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将门推开一条小缝。 “乌朵还没回来。” 他有些担心那姑娘了。 “先生别等了。”妲娜打了个哈欠,躺在小床上,给自己盖好被子。 “乌朵回不来了。” 第14章 泥屋 雨过天晴,万里无云。 天空很蓝,很低,仿佛一伸手便能触摸到。 夜雨冲刷血液,空气格外清新。 武子期下楼吃饭,遇见了乌朵。 乌朵脸上空着两只血糊的洞,头发凌乱,她被拴在楼梯下,奄奄一息,唤着老爷和大少爷。 一个很鲜活的姑娘一夜之间变成这般模样。 武子期感到很难过。 他先前看到的奴隶与自己没有一点瓜葛,尚且难过,更何况乌朵是他朝夕相处了很久的侍女。 管家罗杰:“她看不见扑向大少爷的棕熊,那么她也不必生着一双眼睛了。” 武子期感到揪心:“原本……原本不是她的错。” 管家罗杰笑的意味深长:“先生说得是,那么是谁的错呢?” 管家罗杰的目光飘过来,妲娜坦坦荡荡地看回去,“先生快吃早饭吧。” 乌朵听到妲娜的声音癫狂起来,双手胡乱抓,“是你这个魔鬼害了我!是你,是你!” 她精心养了很久的指甲折断,指甲缝里涸着血,张牙舞爪要将害她的魔女撕碎。 餐房,主人家都没来吃饭。 发生了那样的不幸,自然没有心思吃饭。 武子期也没心思吃饭,一是乌朵的惨状让他如鲠在喉,二是他才坐下,管家罗杰便告诉他这是他在雅拉府吃的最后一餐饭。 “最后一餐饭?” 什么意思? 要将他退回佛桑宫,还是要将他退回东唐? 不管退回佛桑宫,还是退回东唐,对他来说都有些难以接受。 很明显,他们这般对他是因为大少爷,但大少爷被棕熊袭击也不是他的错啊,又不是他撺掇棕熊动的手。 “东边有块草场,有现成的屋子,先生去住就是了,带上您的侍女。” 原来是流放。 但他们凭什么流放他,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在这里,他代表的是东唐。 “那少爷和小姐们在哪里学习汉文呢?” 管家罗杰掏耳朵,将指尖的耳屎吹走,轻笑:“学那玩意儿做什么?” 武子期握紧拳头。 “先生快吃,最后一顿了。”妲娜食欲总是很好,两颊塞得鼓鼓的。 吃完早饭,上楼收拾完东西离开。 “我要带上乌朵,她也是我的侍女。”武子期到底可怜乌朵。 “先生只当没这个侍女,以后再挑好的给先生使。” 乌朵本人也不愿意跟武子期离开,抱住大铁链,“我不走,好不容易进了雅拉府,我不走!” 武子期只好作罢。 两个驼背的奴隶蹒跚而来,一人拖着条腿,上身几乎要俯到地面。相互扶持着,走得很慢。 踏出去的每一步都带着迷茫,一看就是第一次来雅拉府。 见了管家罗杰,一个扑到管家罗杰脚下哭,一个抱着楼梯下的乌朵哭。 武子期和妲娜这才发现原来两个奴隶里有一个是女奴,他们是乌朵的阿爸阿妈。 “管家大人开恩,让奴把罪奴女儿带回去吧!” “老爷仁慈,不然就不是挖眼那么容易了。”管家罗杰从一大串钥匙里挑出一把,打开拴住乌朵的铁索。 男奴亲吻着管家罗杰的脚,“老爷仁慈!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女奴泣不成声,哭喊着苦命的女儿。乌朵抱住锁链,缩进楼梯里,“不,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你们不许带走我,我是雅拉府的人!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回牛棚,不回!” 男奴女奴艰难扶住他们的女儿,跪谢了管家罗杰,又对着二楼磕头感谢仁钦老爷,千恩万谢地走了。 …… 踩着夕阳,武子期和妲娜到了管家罗杰所说的草场。 偏僻,前后左右看不见人。 荒凉,苍茫草场只有这一座泥屋子。 破败,泥屋年久失修,塌了一半,屋顶有洞,墙角生了堆毒蘑菇。 管家罗杰一行人离开了,武子期爬上泥屋眺望,目之所及,全是草,一头牛、一只羊也没有。 很明显,这是一片被抛弃的草场。 很明显,他也被抛弃了。 妲娜兴奋地转圈,“没有牛,也没有羊,先生,我要过上不干活的好日子啦!” 武子期进屋,家徒四壁更添忧愁:“傻姑娘。” 第15章 伙伴 清晨的阳光恰到好处。 暖暖的,不热。 金灿灿的,不刺眼。 雅拉府久违地热闹。 阿巫守了一夜,第一声鸡叫时探了探大少爷金增的鼻息,然后笑眯眯地对大太太说大少爷的命保住了。 大太太悬了两天两夜的心放下了,顿时感到又累又饿,便下楼去厅堂吃饭。 一向只知晓拜神的三太太破天荒也下楼了,穿着一袭紫红袍,发髻挽得低低的,只戴了两支银打的大流苏簪子,长长的流苏垂进颈窝。 脸上敷了层薄粉,两颊晕着两团淡淡的胭脂。 仁钦老爷喝一口青稞酒,看一眼三太太,“许久不见,你的气色好多了。” 三太太便笑:“侍奉神明三年了,虔诚让我容光焕发。” 偏头,对着前方尊位:“大太太也试试吧。” 大太太冷笑。 太阳很快毒辣起来。 草上的露珠干了。 在泥土房子里住了一晚的妲娜,灰头土脸。 这时候脑壳里一个声音催促她去洗一洗。 自从一年不洗澡,洗了个澡像洗掉了半个人后,她就喜欢上了洗得清清爽爽的感觉。 不用鸡桶催促她都会去的,但鸡桶催促了再去的话,她也许会得到好东西,所以睡醒后她赖了会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均匀地裹上了泥土。 “宿主,求求你去洗一洗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目的达到。 妲娜走去小溪。 溪水浅浅,倒映着高高的天,白白的云,很肥很大的秃鹫。 妲娜脱下外袍鞋袜,伸进溪里,冰得她一激灵。 这是雪山融水。 这个天气,雪山融水不宜泡脚。 武子期鼓起勇气,掬了捧水,往脸上搓。 唔,一下子神清气爽。 这时他看见妲娜从腰间掏出一块碎布。心道小姑娘就是讲究。 妲娜打湿了碎布,拧到不滴水的程度,擦脚,很认真地擦脚,每一个趾缝都擦了一遍。 接着,擦脸。 武子期:???*??? “妲娜,你……” 妲娜擦了一半,望向武先生。“怎么了?” 武子期这才发现不是错觉,妲娜似乎真的白了一些。 可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因为妲娜特别的洗脸方式? “没事没事。” 日头越来越大。 妲娜在泥屋里抓到一窝老鼠,都很小,捧去溪里洗了,生火烤老鼠。 武子期倚着泥墙坐着,坐累了,倚着泥墙瘫着。 眼睛紧紧盯着地平线。 等了很久,什么都没等来。 这是一片被抛弃的草场,没有人臭和牛羊屎臭,只有很清新的草香。 还有烤肉的焦香。 “祸兮福兮,妲娜你说得很对。” 妲娜不知道武先生叽里咕噜了些什么,喊他过来吃烤肉。“皮焦兮肉嫩兮,这种最好吃兮!” 一看是烤老鼠,武子期继续瘫着。 他决定再等一等。 偶尔吃一顿烤老鼠还行,顿顿吃,他受不了。 没等来雅拉府的粮食,倒等来了四个偷偷摸摸的少年少女。 其中一个少年穿着华贵体面,其中一个少女穿着有刺绣的裙子,蜜色的肌肤,头上戴着大颗大颗的蜜蜡、松石,一看就是头人家的少爷小姐。 另外两个少年少女很质朴,没什么首饰,肤色也比少爷小姐们深,两颊红红的,很茁壮健康的样子。 质朴少年背着一柄很大的弓箭,身旁瘫着一头大野猪,黑黢黢的、臭臭的。 四个人眼睛都非常清澈明亮。 武子期脸熟其中两人,笑问:“你们是来找我学汉文的么?” 四个人都摇头。 “我们来找妲娜。”达瓦指指泥屋。 身旁的达嘉牵着一头很漂亮的白牦牛,白牦牛背上驮着两大袋青稞面。 武子期有点失落,摆摆手让他们自便。 接着便见四个少年一个接一个地进去,牵着牛,拖着一头大野猪。 屋里的妲娜一口一个烤老鼠。 一颗酸酸甜甜的雪肌丸让她胃口大开,她很珍惜这顿烤老鼠,怕吃了这顿,没有下顿。 达瓦达嘉兄妹看到狼吞虎咽啃老鼠的妲娜,很心疼。 “我晓得仁钦老爷没那么好心,我给你带了粮食来!”达瓦连忙卸下白牦牛背上的青稞面。 卓玛拖了破锅去洗,哽咽道:“等着,我给你煮好吃的。” “哥,来帮我。” “好。”白玛拖着野猪跟着妹妹去溪边。 达嘉将缰绳送到妲娜手中。 “你的牛,给我吃?”妲娜难以置信。 白牦牛:??? 达嘉忍不住抽泣:“这是你从小养到大的白牦牛呀,你不记得了。” 妲娜连忙安慰:“你别哭了,我不吃它就是了。” “你也不许吃老鼠。”达嘉抹眼泪。 “好。”妲娜一边答应,一边将最后一只老鼠塞进嘴里。 饿了一年的她最懂得珍惜粮食。 忙活了一个时辰,一圈人围着锅里煮得咕嘟咕嘟响的野猪肉,都看着妲娜一个人吃,满是心疼。 一年了,终于能看着妲娜吃顿饱饭了。 妲娜吃了一年苦,越来越苍白了,唉。 达瓦:“武先生在等什么呢?怎么不来吃?” 妲娜:“先生等雅拉府送粮食来。” “他,有点天真。” 武子期:…… 都说妲娜不记得从前的事,是个糊涂人,但他总觉得妲娜不糊涂。 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很清楚。 他决定不再天真,围着锅坐下吃野猪肉。 锅是破的,煮不了太多,锅底卧着大块大块的野猪肉。 爆火收了汁,每块肉均匀地裹着绿糊糊状的调料。 看起来,有点糟糕。 吃了一口,眼睛一亮。 出乎意料地好吃! 这是他进入西原以来最美味的一餐。 卓玛喜欢煮饭,最喜欢吃的人大口大口地吃她煮的饭。“以后我有空就来给你们煮饭!” 武子期、妲娜重重点头,感动的泪水从嘴角流下。 “部落要秋收了,我不能常常过来,麻烦武先生替我照顾好妲娜,她太苦了。”达瓦请求,“我会让人送粮食来的。” “好说,好说。” 太阳要落山了。 几个小伙伴帮着收拾了泥屋,还将腌了一下午的野猪肉挂起来,做风干野猪肉。 要走了,达瓦担忧地提醒:“你们不知道吧,患了麻风病的人一向被赶来这片草原等死,所以才荒废了。” 武子期:哈?! “我猎野猪时瞧过了,麻风病人聚在白骨山那边。”白玛背上弓箭,“你们别去那边就是了。” 第16章 策略 清晨,草原还挂着露珠。 妲娜吃完了糌粑,骑着白牦牛出去逛。 白牦牛边走边吃草,走走停停拉拉。 妲娜在牛背上学习武先生新教的汉字. “叮!宿主汉文学习进度+3,奖励宿主……” “等等。”被坑过几次的妲娜放出狠话:“你要是再给我没用的玩意儿,我不学汉文了。” “还要把学过的汉文忘光光!” 于是系统给了妲娜一颗生子丸,让妲娜提前见识它的厉害:“吃下就能生白白胖胖可可爱爱的娃娃哦!” “生娃娃干嘛?我不想生娃娃!”妲娜掏出嘴里的生子丸就要扔。 “嗷嗷嗷嗷别啊!”系统再次失算,很想拍死它那颗脑袋,对现在的宿主来说,生子丸还真就是个没用的玩意儿! 可惜它没有脑袋。 妲娜抬手,还未扔出去,愣住了。 前面是一座白骨堆成的小山,烈日就在山顶,仍旧阴森森的。 山下横七竖八躺着许多人,衣裳烂成一条一条的,露出很瘦的四肢来,全身遍布斑块,头发很稀疏。 白骨山上盘旋着一大群秃鹫,虎视眈眈着山下濒死的蝼蚁。 此时,这些人用他们死气沉沉的眼齐齐望向她。 …… 昨天达瓦他们打扫泥屋,因为还要把野猪肉腌上,所以只打扫了一半。 今天武子期的计划是把另一半打扫出来。 妲娜吃了早饭骑上白牦牛就不见了。 苍茫草原,他不知从哪个方向寻找妲娜。 又想,找妲娜的功夫都能自己打扫了。 于是自己打扫。 忙活了一个上午,打扫了个寂寞,反倒将自己弄得灰扑扑。 妲娜这时候回来了。 “你带了青稞面,我以为你不回来吃午饭了。”武子期捏住白牦牛背上空荡荡的袋子和水囊,“咦,你的青稞面呢?” 妲娜笑,没有回答。 下午,卓玛来了,背来一口铁锅。 将马拴在院子里,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割檐下的肉。 妲娜从屋子里滚来一块树墩子。 卓玛换了柴刀,在树墩子上剁肉。 “噔噔噔!” “噔噔噔!” “噔噔噔!” 旁边,武子期的枣红马骑上了妲娜的老马。 “噔噔噔!” “噔噔噔!” “噔噔噔!” 白牦牛慢悠悠走开,从武子期、妲娜、卓玛面前经过,去院子另一边吃草。 武子期:…… 卓玛不剁了,两匹马完事了。 高原儿女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倒是武子期涨红了脸。 妲娜摸摸老马,老马伸出舌头舔她的手。 “卓玛,你的马很乖。” 很乖的马,应该得到奖励。 系统感到不妙。 于是妲娜将生子丸喂给了老马,老马似乎很喜欢。“卓玛,你的马明年要下崽了。” 系统:⊙﹏⊙???真的,宿主就是个傻孩子! 这么好的东西喂马? 还是一匹不生崽的老马! “不可能。”卓玛将肉抹进铁锅里,加水煮上,也过去摸马,“它已经很老了,好几年没下崽了。” 肉在锅里翻滚,卓玛领着妲娜、武子期去挖野菜。 “烧开水,滚一滚这草,拌点盐就好吃。” “煮肉汤的时候放几把这种草,肉不会腻,汤更鲜哦。” “这种草凉拌最好,爽脆!” “这种草吃多了要拉肚子。” “瞧,这种草不能乱吃,吃了全身痒痒。” “这种草最毒了,一根就能毒倒一片,汁子溅身上要烂的!” “这种甜滋滋的草也不能吃,吃了会死得很快。” …… 一片草里,卓玛能轻松辨认出哪些草能吃,哪些草不能吃。 武子期认真地学着,同时很佩服卓玛。 卓玛将采来的草掰成几段,全丢进铁锅里,调好味,搅一搅,便要离开了。 “金增少爷少了只胳膊,不能参加萨格尔节,达瓦替了,这些天要训练,更来不了了。” “你来了就很好。”吃了卓玛煮的饭菜,妲娜欢欢喜喜地送卓玛离开。 新锅很大,煮上一锅沸水,兑些凉水够两个人洗漱。 就是有股肉味儿。 洗脸洗手能闻到,有点膈应。 泡脚就还好。 月下,武子期在院子里泡脚。 他讲究,用破锅泡的。 没人,坐拥整片草原的感觉很好,在院子里泡脚没人看。 高原姑娘太坦荡,要在院子里冲澡,被他赶进屋子里去了。 眼下,主仆二人,一个在院子里泡脚,一个在屋子里洗澡。 一个用破锅,一个用的大锅。 用煮饭的大锅洗澡,实在有点膈应,但没有别的选择。 热水很烫。 武子期烫脚,一伸一缩,将脚烫得红红的。 烫了几下,完全将脚放下去,坚持几秒后,就能一直放水里泡着。 沐浴着月光泡脚,很舒服。 武子期开始打瞌睡。 半人高的草丛窸悉簌簌。 武子期猛然睁眼。 草丛不动了。 武子期紧紧盯了一会儿,水冷了,倒水。 “妲娜你洗完了没?” “完了。” 武子期进屋,锁好门。 妲娜打着火把,捏着根棍子,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一边写,一边念。 火光填满整个屋子,少女稚嫩的脸颊投下一片阴影,长长的睫毛随着思索眨动。 武子期感到欣慰,妲娜不愧是他最勤奋的学生。 累了一天的武子期睡了。 系统不睡,陪着宿主学汉文。 跟着宿主那么久,它发现给奖励是门学问。 不能总给她喜欢的东西,也不能总给她它喜欢的东西。 要把它喜欢的东西掺杂在她喜欢的东西里,间错着给,才能把她不喜欢,但它喜欢的东西给出去。 “我又学会了三个字!”完成了任务的妲娜丢了棍子,打了个哈欠。 “叮!恭喜宿主汉文学习进度+3,奖励宿主香体丸一颗!” 还是酸酸甜甜的口味,吃下去没太大变化。 “香体丸可以让宿主变得香香的,很好闻哦。” 妲娜闻了一下,并没有闻到香气。 系统无语:不怪香体丸,宿主你的衣裳一年没换了。 妲娜抓狂:“嗷嗷嗷香体丸和雪肌丸一样,都是没用的玩意儿!” 被尿憋醒的武子期睁眼便见妲娜对着空气捶胸顿足、骂骂咧咧。 用西原语骂的,他听不太懂,但感觉骂得很脏。 他想起小时候去山里玩一趟,回宫后高烧不退,太医也没法子。 老嬷嬷说山里多的是孤魂野鬼,肯定冲撞了,于是站在床边指着空气狠狠骂。 和眼前的妲娜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想起在院子泡脚时,草丛里的动静…… “先生醒了?” 妲娜回头,火光下,被气得发白的脸像鬼,冷不丁吓得他一抖,裤裆凉了。 连忙下床,不需要勇气就能跑去外面撒尿。 第二天,武子期蹲在溪边骂骂咧咧地搓裤子。 第17章 朝神 高原天亮得早,不热。 渐渐地越来越热。 苍鹰立在高高的石堆上,一动不动。 遥远的戈壁滩,热浪滚滚。 山高,阳光割出昏晓。 草原上,一列细细长长的人马牛羊缓慢走着。 队伍最前头是九个小神侍,挂了满身法器,跳着吟唱着。 他们是雅拉女神祠的神侍,察察头人雇来朝神求子。 半夜开始,旋转、跳跃,不停歇。从察察部落跳到白骨草原,嗓子要冒烟了,四肢要散架了。 后面的察察头人忽然一声大喝:“每年捐那么钱养你们,就这点用,连这点事都做不好嚒?” “唱起来,舞起来!” 小神侍一抖,精神了不少。 ┭┮﹏┭┮察察头人太凶了,早知道不接这苦差事,不赚这份钱了呜呜! “其实头人无需走这一遭,我们自会将头人和太太的虔诚带到。” 如果头人和头人太太不跟着,那么他们意思意思唱一唱跳一跳也就是了,头人、头人太太和他们都不吃苦。 一定要跟着的话,两边都很吃苦。 唯一不苦的是队伍最后头的牦牛和羊。 牦牛和羊不知道什么是朝神,角上系着彩布堆的佛桑花,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拉到哪里。 走着吃着拉着,忽然就有人解开了他们脖子上的绳索。 这叫放生。 放生就是积德行善,神明会善待每一个积德行善的人。 他们有些羡慕牦牛和羊了。 “亲自朝神更有诚心。”跪在地上的头人太太斜了察察头人一眼。 察察头人嘿嘿一笑,膝盖一软,跟着太太的节奏一步一跪一磕头。 跪了一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他一个正值壮年的雅拉汉子都要受不了了,他的太太还坚持着。 想要孩子的愿望支撑着她。 跪过了白骨草原,还要跪好几片草原、戈壁,才到雅拉雪山脚下。 但过了这片阴凉坝,就要晒毒太阳了。 头人太太身体不好。 嫁给他后,他好吃好喝地养着才好些了,很担心这场朝神会毁了他这些年的努力。 忍不住偷瞄了一眼。 圆圆的脸,细细长长的眼望着雪山,嘴里不断祈求着神明的恩赐。 家人都说他娶了个又丑又凶的婆娘,还说要给他再纳几个又好看又能生的女人。 他不要别的女人,只要她。 他觉得她很好看,笑起来更好看,他喜欢看她笑。 但她已经很久没笑了,因为没有孩子。 此时,她也没有笑,很严肃很虔诚地跪拜。 她太想要孩子了,很认真地跪拜,很认真地磕头。 他看见她的额头红了,他知道她的膝盖一定也红了。 这个倔强的小女人,真拿她没办法! …… 泥巴院子里,武子期晾晒裤子。 没有晾衣绳,要是铺在泥墙上晾就白洗了。 于是将裤子搭在胳膊上,再将胳膊伸到太阳下晒。 阳光下,白裤子亮得刺眼。 朝神的队伍走进大太阳下。 九个小神侍汗流浃背。 头人太太的气息更加沉重,察察头人不断给她擦汗。 察察头人远远望见破泥巴院子里有很白很亮的东西,飘啊飘啊。 头人太太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嘴唇也干裂了。 “喝口水吧。” 头人太太还不怎么渴,但可以喝点,于是点头。 察察头人回头,眨眼:“还有水嚒?” 躺在马车上很悠哉的管家数了数车里的水囊,答:“没有了,头人。” “前面有屋子,老爷太太歇一歇吧,仆去找水。” 管家驾着马车绕到前面去了。 “阿妹再忍一忍。”尽管心疼,但察察头人怕她有了水喝就不歇了,然后跪死在朝神路上。 临近正午,太阳越来越热。 武子期把自己的裤子叠得四四方方。 泥巴院墙矮,马车比院墙高。 管家从马车上下来,见是个白生生的汉人,雅拉高原只有一个汉人。 “武先生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了?”院墙没门,管家边说边进。 武子期将自己的裤子藏进袖子里,“唔,来了好些天了。” 武子期不认识这个人,被这个人直勾勾地打量觉得他有些无礼。 管家绕着看了一圈,确定他没有染上麻风病,才笑着道:“我是察察头人的管家,我家头人和太太朝神,能不能在这里歇一歇,一起吃个饭,我车上有酥油茶,还有牛肉,煮煮就能吃。” “只一样,麻烦先生别告诉我家太太酥油茶和牛肉的来历。” 本着能蹭一顿是一顿,蹭了一顿省一顿的原则,武子期同意了。 管家卸下酥油茶和牛肉,扛进屋子里。 进屋后全身一滞,心道仁钦老爷真狠。 只有两口锅,都很大,但只有一口锅是好的。 管家没有犹豫,将牛肉放进好锅里煮。 调整调整破锅的角度,用来热酥油茶。 “等一下!”武子期想阻止来着,但管家已经倒进了一壶酥油茶。 “算了,没事。”武子期神色怪异地摆摆手。 管家抱柴来,掏出火石打火,摩擦了很久都擦不出火来。 察察头人和头人太太到了。 “你们继续舞,不要停,我们歇息好了赶上。” 九个小神侍答应得很快。 脱离察察头人的视线,他们就轻松了。 察察头人等不及,抱着头人太太进屋。 踏进屋子的一刻,夫妻二人齐齐一滞。 很脆弱的泥巴屋子,屋中连个坐的也没有,地上全是泥。 屋顶还有很大的洞,一束很粗壮的阳光从中间插进来,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跃。 看见原本白生生的汉人糙了很多时,又是齐齐一滞。 心道仁钦老爷是个狠人。 “武先生,我回来了!”院外,妲娜的声音响起。 屋中人齐齐望出去。 没见到人。 窄窄的泥巴院口塞进了一棵松树,毛茸茸的树冠将院口挤得严严实实。 武子期:??? 察察头人和太太面面相觑:??? 管家:??? 都很疑惑。 妲娜蹿了出来,翻进院墙。 一头小辫子毛毛躁躁,插着几根松树针叶。 “先生我拔了棵树回来修房子!” 武子期:“拔拔拔拔拔拔了棵树???” 妲娜将大半个身子埋进毛绒绒的树冠中,抱住树干,往院子里拖。 院子小,松树高大,摆不下。 妲娜抱住松树,将它斜斜地靠在屋子上。 察察头人、头人太太、管家目瞪口呆,三张脸都很懵。 武子期也懵,但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快进来歇歇!” “我的牛还在外面,它的腿伤了。”妲娜说着,拐出去举她的白牦牛。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半边泥屋塌了。 第18章 交易 大松树在废墟里,躺平。 尘土飞扬,管家眼疾手快关上了门。 “咳咳!咳咳!” 外面传来妲娜和白牦牛的咳嗽声。 “吱嘎——”管家估摸着尘埃落地了,开门。 躺平的大松树旁,立着一坨三米多高的东西。 上宽下窄,灰扑扑的。 上下两双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和屋中人大眼对小眼。 “咳咳!“ “咳咳咳!” 上下同时咳出一阵尘烟来。 察察头人和头人夫人坐下没多久,震惊一个接一个,让他们不知哪个最震惊。 武子期比他们多些经验,非常淡定地带妲娜和妲娜的白牦牛去溪边洗干净。 察察头人缓了缓,去院中,盯着大松树看。 抬脚,猛地一踹。 #_ 他的太太和管家看着他,他强颜欢笑。 绕着大松树走了走,顺便缓缓疼痛的脚。 接着,岔开双腿,俯身抱住树干,起——起——起——不来。 牙齿都要咬碎了也抱不起来。 很显然这是棵很壮实健康的树,没有被虫蛀空。 他抱不动是很正常的事,无需感到丢脸。 那么问题来了,妲娜是怎么扛回来的?! 察察头人一手叉腰,一脚踏在高高的树干上。 “哒哒哒!”一边用脚踏出节奏来,一边捋着胡子思考。 雅拉高原众多部落里,多吉部落最富庶,察察部落最能打,他与多吉头人有几分交情,大少爷卓桑的骑射还是他亲手教的。 至于妲娜,他做客时见过几面,像上好的羊脂玉精细雕琢出来的娃娃,大眼睛水润净澈,瞳孔是漂亮的琥珀色。 多吉头人跟天竺、泥婆罗做珠宝生意,最不缺珠宝。小小的妲娜打扮得珠光宝气,亮闪闪的,漂亮得似神明的千娇万宠的女儿。 每回都见她跟在她二姐卓娜身后,姐姐做什么,她做什么,是姐姐的小跟屁虫。 卓桑猎到鸟兽也总是拔下最漂亮的羽毛,说拿回去送给小妹妹玩。 他以为妲娜就是个娇嫩的小姐,和其他头人家的小姐没什么两样。 后来,一夜之间多吉头人叛变了,多吉头人的管家成为新的部落头人,继承了宅子和生意。 多吉头人一家都死了,除了头人太太和妲娜。 妲娜因为年纪小,免了死罪,贬为奴隶。头人太太因为美貌,成为雅拉府四太太,后来,也死了。 为奴隶的妲娜过得很不好,赶牛从察察部落前经过,瘦瘦小小、脏兮兮、黑黢黢的妲娜让他不敢认。 方才拔了棵松树并扛回来的妲娜,顶着一膨快爆炸的头发,很狂野很犀利,也让他不敢认。 洗干净的妲娜回来了,牵着她湿哒哒的白牦牛。 洗干净的妲娜没有以前黑,但还是黑黑瘦瘦小小。 把白牦牛牵到院子里吃草,晒毛。 妲娜进屋,煮饭。 锅里有现成的牛肉,还有一破锅的酥油茶,架在柴上了,煮一煮就能吃。 管家从马车上另取来两块火石,擦啊擦啊擦,还是擦不出火来。 妲娜摸出袖子里的火折子,吹出火来,点燃。 “哇!”头人管家惊讶,这个指头般粗细的竹筒子藏着火咧? “神奇吧,武先生说这叫火折子。”妲娜的口气不无炫耀。 柴火燃烧,哔啵作响。 肉和茶总算煮上了。 等待的时间里,大家说起话来。 察察头人清了清喉咙,用唱歌的形式将他们的故事娓娓道来。 歌声实在不美妙,但感情很真挚。最重要的是,初次见面,又是部落的头人,武子期不好意思捂耳朵,也不许妲娜捂耳朵,这叫礼貌。 头人太太的脸色变了又变,不断使眼色,奈何察察头人声情并茂,无比投入,头人太太死亡凝视了半晌,才消停。 他们的故事讲得也差不多了。 原来,察察头人夫妻俩要从家门口一步一跪一拜到雅拉雪山下,还要一边走一边放生牛羊,这叫朝神。 西原人通过朝神,让神明听见他们的渴望,然后看在他们虔诚的份上,赐福,让他们的渴望成真。 察察头人夫妻朝神是为了求子,已经朝了一半。 歇一歇,还要朝剩下的一半。 武子期望着院中白牦牛的大屁股,心里感叹西原人对神明的依赖。 受伤了,不请大夫,要阿巫或阿屎来跳大神。 不孕不育,不看大夫,一步一跪去雪山求神。 神明是他们的信仰,也是他们生存和繁衍的希望。 察察头人太太自认是个倔强的女子,从来不哭哭啼啼,这几年因为子嗣哭了好多回。 她没有自己的孩子,格外羡慕有孩子的人,也格外喜欢别人的孩子。 妲娜小的时候,她见过几面,那时她就想要和自家男人生一个像妲娜那样的女娃娃,又漂亮又可爱。 那时她以为小妲娜长大后会是整个西原最美丽的姑娘,但眼前的妲娜又黑又瘦,头发失去了小时候的光泽柔顺,像把爆炸的枯草。 除了那双明亮净澈的大眼睛,这孩子实在普通了些。 但比普通孩子多了几分狂野和犀利。 她没记错的话,这孩子要十五了。 此时,跪在铁锅后,用一根木棒搅肉。 热气滚滚,尖尖小小的脸上好几条口子,红红的。失去了美貌已经很可怜了,还破了相。 唉。 妲娜净澈水眸像两颗宝石,很专注地盯着锅里的肉。 “扛这么大一棵树回来,很累吧。”头人太太语气里带着疼惜。 “是有些累。”妲娜实话实说。 大力丸吃得还是不够多,有机会还得吃,还得多多地吃。 比大力丸更紧急的,是她羊脂一样的皮肤,太薄了,枝桠子一挂就破。 别说风吹日晒着疼,就连搅汤的棍子粗糙了些,握着都有点疼! 真是被鸡桶害惨了! 系统:...就很无语╮╯▽╰╭ 听见妲娜说扛树很累,察察头人感到好多了,又似乎没有好很多。 肉和茶都煮好了。 在客人面前,妲娜扮演好侍女的角色,拿碗盛肉盛酥油奶,再一一端给武先生和客人。 察察头人太太接过碗,见妲娜手上也有好几条大口子,一边手背是青的,一边手腕肿了个大包。 自从皮薄了,更容易受伤了,妲娜痛苦地习惯了,蹲在一边大口吃肉,大口喝酥油茶。 头人太太恹恹的,不吃肉,也不喝酥油茶。 察察头人劝,喋喋不休,劝得她心烦,将一碗肉、一碗酥油茶倒进妲娜碗中。 妲娜惊喜,有客人在,不好意思续肉续茶,没想到客人把自己的肉和茶全倒给了她。 她好喜欢这样的客人! “你嘴巴都干了,还不肯喝,为了孩子你连命都不要了!”察察头人音调拔高,语气里有点委屈。 头人太太从嗓子里哼了一声,轻蔑道:“这些东西我家有的是,我绝不吃雅拉府的东西。” 雅拉府就是吃百姓肉、喝百姓血的魔窟。 她爷爷借了雅拉府一袋粮食,第二年雅拉府要爷爷连本带利还九百斤粮食。 爷爷还不上,服兵役抵债,死了,雅拉府送来一块指头大小的银子给她家人瞧了一眼便收了回去,抓了她阿爸继续服兵役,那时要偿还的粮食翻到了两千斤。 阿爸也死了,三千斤的粮食债落到她头上。如果没有察察头人的帮助,她怕是也要死了。 因为一袋粮食,她家只剩她一个人。 她与雅拉府不共戴天。 “武先生,这不是他们带来的肉和茶嚒?”妲娜自以为小声地和武子期说悄悄话。 头人太太细细的眼斜向察察头人。 撅嘴喝茶的察察头人:危! “我……我只想你歇一歇啦……” 头人太太定定睨着他,终长长一叹:“难道生娃娃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嚒?只有我在烦恼。” “阿妹,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嚒?”有外人在,察察头人有点害羞,太肉麻的话不好意思说。 屋里的气氛冷了下去。 吃完肉和茶,舔干净碗的妲娜决定跟鸡桶做一笔交易。 …… 系统自以为很了解宿主了,要超前消费一颗健体丸,治好身上的伤痛,或者超前消费一颗她心心念念的大力丸。 好不容易将宿主的外貌改造得好一些了,可惜宿主是个没审美的,不明白它的良苦用心。 宿主要的竟是一颗生子丸! 它清清楚楚地记得宿主不喜欢生子丸,还说生子丸是没用的玩意儿。 它看见宿主重新盛了一碗酥油茶,偷偷将生子丸丢进去。 生子丸遇水即化,妲娜端着这碗酥油茶,问察察头人和头人太太:“昨晚同房了嚒?” 第19章 盼头 系统宕机中:宿主你说话都不看场合的么!场合! 武子期呛着了,咳得满脸通红。 察察头人太太蹙眉。 察察头人睁圆了眼,下意识回了个同了。 只要头人太太方便,他天天想同两回,早晚一回,这样生活很多年了,他非常满意。但朝神要禁欲,今早就没有同,也没有时间同。 头人太太狠狠掐了一把自家傻汉子,悄声道:“跟个小姑娘说这些!” 妲娜献上酥油茶,“太太嘴干了,喝一碗吧。” 头人太太跪了一路,求了一路,的确很渴。方才以为这是雅拉府的酥油奶才不想喝,既然是自家的,那就可以喝,还可以多多地喝。 而且人在尴尬时需找点事做,假装忙一忙才好。 头人太太吨吨吨喝完一碗,又续了一碗,“吨吨吨!” “歇好了,该朝神了。”头人太太端着空碗,望着院中过于热烈的阳光,目光坚定。 “我还没歇好呢。”察察头人轻声嘀咕。 “走!”头人太太知道他的心思,拽着他就要起来。 结果人没拽起来,自己也没能起来。 放开拖后腿的男人,自己站,还是没能站起来。 跪了半个夜、半个白天,坐着不觉得,要再站就难了,双腿重得像石头。 头人太太心中后悔,就是渴死也不该歇脚,一歇就起不来了。 难道这是神明的意思,她这一世注定没有孩子。 她太没用了! “太太肚子里已经有了,快回去歇着吧。” “哈?” 妲娜的话像一缕和煦的阳光,照耀她内心的绝望与昏暗。面上恼不出来了,“你说我有了什么?” “有娃娃了呀。”妲娜笑,水眸弯弯,净澈到底。尽管破了相,仍给人一种很明媚的感觉。 头人太太不说话了。在这个时候,能被人骗一骗,也是一种安慰。 何况妲娜骗得很真诚。 察察头人抓住机会,便要劝太太回家。 “有娃娃了可不能再跪了。”察察头人的眼睛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阿妹,我们回家吧。” 这回朝神算是废了,神明不帮她,她没有怨言。 回去休息好了,再朝。 西原女人绝不服输! 察察头人打横抱起太太,出门。 却频频回头,一会儿看看躺平的大松树,一会儿打量院中吃草的白牦牛。 就是没看人。 察察头人将太太小心翼翼抱上马车,自己再上马车。 半个身子都钻进马车了,终究不甘心,跳了下来,奔向院中悠悠吃草的白牦牛。 扑向白牦牛的大屁股,接着抱住了白牦牛。 武子期:??? 妲娜:??? 管家:…… 察察头人抱住白牦牛一阵哼哼哈嘿,白牦牛屹然不动。 察察头人更大声地哼哼哈嘿,白牦牛烦了,抬起健壮的后腿,狠狠一踹。 白牦牛:哞——(变态!) 被踹了一脚的察察头人恢复了正常,乖乖走了。 武子期:……他常常因为不能理解西原人的行为,而感到格格不入。 午后,武子期制定了一个严密的汉文学习计划,要给妲娜讲讲。 “妲娜!妲娜?” 武子期捏着汉文学习计划屋前屋后地找,妲娜人呢? 傍晚,武子期看倦了书要去院子里看落日。 开门,面对一院低头吃草的牛羊,武子期陷入沉思。 “哪里来的?” 妲娜磨刀霍霍,“捡来的。” 捡来的? 武子期不信。 妲娜举了头牦牛,叼着刀去溪边。 武子期恍然大悟,追去溪边。 牦牛已经死了,血流进溪水里。 腥气很重,武子期不敢靠近。 想到自己喝过一捧新鲜的牛血,顿时干呕起来。 “这是察察头人夫妻朝神放生的吧,你捡回来杀了吃,不怕神明责罚么?”西原人将神明当作信仰,妲娜也是西原人。怕妲娜糊涂过后后悔当初的馋,好心劝道。 妲娜将手伸进牛肚子里掏出一大团内脏,摇头晃脑,学着武先生说话的口吻:“信则有,不信则有大肥牛吃。” 晚上,武子期和妲娜每人抱着一只香喷喷的烤牛腿啃得满脸是油。 “原来西原也有不信神的人。” “妲娜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不信神的西原人。” 妲娜用牙齿凶狠地撕扯着肉,净澈水眸望着远处的月,润润的。 …… 大松树晒了一天一夜,武子期和妲娜用一天的时间劈出一小截来,扎了两条栅栏,围出两个圈来。 一个圈装牦牛,一个圈装羊。 妲娜干活得力,越干越有劲。但干着干着,干出一身大大小小的伤来,全身上下都在流血,非常惨烈。 武子期不要她干了,妲娜不听,她要赶在暴雨前修好屋子。 系统很怕妲娜死于失血过多,想送颗健体丸恢复一下,但宿主还欠着它九个汉字,想送也送不了。 达瓦达嘉兄妹、白玛卓玛兄妹来了。 四个人,四张嘴,八只眼,对着大松树、塌房、一圈牛、一圈羊、还有浑身是血的妲娜依次震惊了一遍。 达瓦瞬间觉得自己和白玛猎来的鸟和兔子拿不出手了,更何况最好看的几只鸟被雅拉府要去了,说是金珠小姐的钗需要美丽的鸟羽装点。 听说有泥婆罗贵族远道而来,也许是来提亲的。 达瓦感到对不起妲娜。鸟儿尾巴上最美丽的羽毛,他预备留给妲娜的。 但雅拉高原的人不能拒绝雅拉府。 感到愧疚的达瓦更加卖力地锯木头、搭屋子,还回家喊来十多个可靠的忠仆帮忙。 “有人来了——”铺屋顶的白玛远远看见地平线上一人一马奔腾而来。 小伙伴们放下手中的活,躲起来。 来人是察察头人的管家。 “我们太太有啦!”头人管家没有下马,非常高兴地丢下两只很大的口袋。 “恭喜恭喜。”武子期拱手作揖。 “头人和太太高兴,要送点牛肉干、酥油、茶给你们。” 武子期掂了掂两只口袋,笑道:“多谢多谢。” 头人管家来得快,去得快,留下两只大口袋。 妲娜抱着其中一只口袋,里面是酥油和茶。 深深嗅了一口奶香和茶香,“终于有酥油茶了。” 人多力量大,何况妲娜一个人的力量非常大,当晚武子期和妲娜就住上了新房子。 新搭了两间木屋,每个木屋都很小、很简陋。 木板钉的墙,时间紧,做不到严丝合缝,门缝很大,能从门缝看到外面。 屋里除了床板什么都没有。 但好歹能一人一屋了。 武子期躺在床板上,在松木独特的清香中睡去。 寂夜,偶尔传来牛哞羊咩。 日子真是越来越有盼头了。 第20章 捡石 高原。 秋意正浓。 秋收就要收尾,累死了几十个奴隶。 雪山上的神侍下山来,用下等人专用铁斧剁肉、剔骨。 神侍背着肉块去戈壁、悬崖喂秃鹫。 骨头留下,喂主人家的獒。 獒不吃,主人便命令活着的奴隶背去白骨草原丢掉。 白骨草原这几天的哭嚎就没停过。 “为何不将骨头还给家人?” “奴隶是主人的,奴隶的骨头也是,不属于他们的家人,主人想丢就丢咯。” “这些天是他们的家人在寻骨吧。” 唱着招魂歌,边哭边寻,听得武子期心里不好受。 妲娜点头,又道:“所以雅拉高原每年都有人染上麻风病。” 武子期一边和妲娜说话,一边沿着溪流捡石头。 昨晚暴雨,泥屋完全塌了。 达瓦来过,说他再过几天,他就要出发去梅姆高原了。 见院中到处是泥,便带人将泥土清理了,一不小心碰坏了院墙。 泥巴糊的墙原本就撑不了多久,索性全推了,做石头墙,结实又漂亮。 家里没桶,便拖着破锅捡石头。 捡完一锅,妲娜端回去,倒院子里,再捡。沿着溪流捡,溪流里的石头捡完了,就去戈壁。 武子期捡石头时,妲娜便以棍为笔,在水里写汉字。 一遍又一遍。 她欠鸡桶九个汉字,还差三个就还清了汉字债。 她跟武先生要了六个汉字。 一个下午来来回回端了五六锅石头,倒在家门口。 武子期累得瘫倒,觉得这些石头配不上他一下午的努力。 妲娜也觉得这堆石头对不起她来来回回那么多趟。 她可以搬回更多石头的,但没有工具装。 工具影响了她的发挥。 好在,这个下午她一边干活,一边学会了六个字。 系统:恭喜宿主汉文学习进度+6,文字债超额还清,再奖励宿主一颗健体丸! 宿主搬了一下午的石头,脸上、手上新伤叠旧伤。下午太阳大,嫌裹着脸干活不利落,不裹,脸都晒爆皮了。 又糙又丑又可怜。 所以它没有给宿主选择,坚定地给她一颗健体丸。 武子期歇息了一会儿,将昨天卓玛煮的绿糊糊坨坨牛肉热了热。 泥屋彻底没了,他们在院子里煮饭、吃饭。 煮热了,不用搅,坨坨牛肉香得人直吞口水。 武子期和妲娜大口大口啃肉。 “我想念家里的米饭了。” 这么香的坨坨牛肉与米饭该是绝配。 雅拉高原接近汉地,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若是建立一个集市,雅拉人和唐人售卖各自的农产品、手工品,做些小生意,肯定很不错。 西原百姓不许与唐人私下做生意,但管理府可以。 管理府做的是大生意,丝绸、绫罗、瓷器……几十车地买。 武子期想西原的主食是青稞面,不知雅拉府的大生意里有没有东唐的米…… 与此同时,雅拉府,餐房。 仁钦老爷坐在首座,女奴们一一端上大餐。 管家罗杰伺候老爷取下六只大翡翠戒指,用洁净柔软的丝帕包起来,再端清水来净手。 净了手的仁钦老爷撅嘴喝酥油奶,揉糌粑。管家罗杰立在一旁报告今年的收成,以及预备带去参加萨格尔节的粮食数量。 “咔嚓咔嚓咔嚓!”三少爷金宗抱着一只金灿灿的小烤香猪,啃得陶醉。 三太太觉得自己儿子像没吃过好东西似的,胳膊肘捅了又捅,很是难为情。 从前她头上有大太太和大少爷压着,只能躲着,顾不上儿子。 而今大少爷不中用了,大太太没了指望,以后便是她儿子继承雅拉府,大少爷去佛桑宫伺候。 雅拉府未来的主人不该这样啃烤猪,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孩子。 老了之后的仁钦老爷口味变得清淡,已经吃了好几年糌粑,觉得简简单单的糌粑最香甜纯粹。 此时看三儿子抱着小猪啃得满脸是油,实在是个可爱的孩子,引得他也尝一口。 大太太察觉身边人慈爱的目光,与隐隐约约的笑,当即不悦道:“老爷,金增好多了。” “那就好。”仁钦老爷将银碗里的糌粑捏成团,宣布:“明天出发去梅姆高原,金宗去见见世面。” 三少爷金宗两颊塞满猪肉,鼓鼓的。闻言,抬起头来,难以置信。 三太太期盼地望向仁钦老爷。 仁钦老爷对上被他一直忽视的儿子的目光,总是那么感动,那么热切。“你阿妈也去。” 三太太高兴得眼睛都亮了,饭也不吃了,“哎呀明儿就走了,我得赶紧收拾收拾!” 三太太走了,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很快消失。 大太太“啪”的一声放下银筷。 “金珠也去。”仁钦老爷连忙道。 有时,他真有点害怕这个来自南迦高原的女人。 “金珠大了,泥婆罗小贵族配不上她。到时候五大高原的贵族相聚梅姆高原,也许会有金珠的有缘人。” 其实泥婆罗贵族只是来取消珠宝订单,并不是来提亲的。 “我不在的日子,雅拉府就交给金增了。” 仁钦老爷走了。 大太太坐了一会儿。 思来想去,仁钦老爷还算有一点做父亲的责任。 至少没有完全放弃她儿子。虽然她儿子少了只胳膊,但只要她儿子在这段时间管好雅拉府,展现出出色的能力,依然有机会成为雅拉府下一任老爷。 女儿金珠的婚事也十分上心。 为了儿女,她愿意再忍耐那个讨厌的女人。 想到这里,她起身,上楼去看金增。 才推开房门,一碗滚烫的虫草乌鸡汤泼了过来。 金增喘着大气,坐在床头,推翻了小桌子。 杯盘碗盏一地,丝锦被褥里窝着汤汤水水。床下一摊炖肉,几颗肉丸滚远。女奴们头上挂着菌菇、羊肠,脸上有清晰的巴掌印,眼泪花花地跪着,挤在一起轻声呜咽。 见她来,金增气红了的脸拉了下来,委屈哽咽:“为什么阿爸不让我去梅姆高原?” “为什么我不可以去,三弟可以去?” “阿妈啦,我不想去佛桑宫当下人。” 大太太心疼地擦去金增的眼泪,冷眼厉声问女奴:“哪个不要命的跟大少爷胡说?” 女奴吓得呜呜哭起来,“三太太……三太太来过……” 第21章 病人 草原。 清晨。 霞光万丈。 唤醒武子期的,是清晨的草香。 近来养了十头牛,二十只羊,草香里掺杂了屎味儿。 晨起体验大不如前。 今晨的空气里除了草香和粪味儿,还有很浓郁的奶茶香。 热乎乎、香喷喷的奶茶。 武子期滚进床里,从墙缝往外瞧。 秋天的草原黄绿相间,远远近近嵌着一坨或几坨大大小小的黑、白。 黑的是牦牛,白的是羊。 牛羊都放出圈去,随意吃草、拉屎、溜达。 草原很大,牛羊很自由。 武子期起床,搓脸,抠眼屎,扶墙出屋子。捡了一下午的石头,浑身都疼。 妲娜不在。 院中架着柴,小火煮着满满一锅酥油茶。 真香。 武子期盛了一碗,坐在松木桩子上慢慢喝。 院墙没了,能更加方便地欣赏草原风光。 地平线上出现一大群灰扑扑的东西,像大虫子。 细看是人,是拄拐蹒跚的人,是相互扶持的人,是背着人的人…… 人往木屋来。 武子期呛奶。“咳咳!” 只因他看见了冲在最前面的人——妲娜。 妲娜健步如飞,背着一个蓬头褴褛的人,走在最前面。 红日就在她身后,很大很圆。她全身渡上一层金光,凌乱干燥的发丝染上阳光的颜色。小脸红扑扑的,一双净澈水眸很亮很亮,很明媚的一个小姑娘。 那一刻,武子期有一种错觉:妲娜在发光,发光的妲娜不像人,像神。 “我回来了!” 妲娜将人放在地上,擦擦手就去盛酥油茶。 地上是一个老妇,银白的头发稀稀疏疏,编成一只很瘦的辫子。脸像灼烧过的树皮,又粥又黑,眉眼痛苦地压着。 脖子、手上有大大小小的红斑、丘疹。 武子期一惊,“麻风病?” 妲娜端来热腾腾的酥油茶,老妇双手僵硬麻木,端不住碗。 妲娜便将碗端到老妇嘴边,耐心喂她喝。 老妇苍白开裂的嘴碰到酥油奶的那一刻,眼睛忽然被点亮。大口大口喝着酥油奶,眼睛越来越亮,直到流出两行泪。 “古丽阿嬷,慢慢喝,不急不急。” 武子期头一回听到妲娜这般温柔地说话。 “妲娜,你过来。”武子期呼唤妲娜,麻风病会传染。 妲娜喂完了古丽阿嬷,接着跑去背其他走不动的病人。 背一个,喂一碗,再去背下一个。 武子期叫不住妲娜,很快院子里躺了一排又一排麻风病人。 喝完了酥油奶的古丽阿嬷安详躺着,脸上带着平和与满足的笑。 武子期发现每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喝酥油奶时眼睛都亮了一瞬,喝完后也像古丽阿嬷一样带着安详、满足的笑。 草原上,几只秃鹫飞得很低,紧紧跟随着走在最后面的人。 最后面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两片嘴唇很厚很厚地挤在一起,麻风病使他的面容发生了改变。 肤色晒得很黑,眼白发黄,布满血丝,眼神很暗淡。 一条腿僵了,一瘸一拐地走着,背上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头。 老头四肢全僵直了,灵魂游离在生死线。在少年的背上一颠一颠的,就要滑下去。 滑下去,就是秃鹫的食物。 秃鹫喜食腐肉,能闻到人身上腐烂的味道。 老头已经烂了,由内到外。 少年大汗淋漓,头昏眼花,咬住下唇,死死抱住老头,从喉咙里发出几声闷吼,试图喝退秃鹫。 秃鹫舍不得,拍拍翅膀又扑了回来。 小木屋就在前面,酥油茶的香甜弥漫整个草原。 少年咬破了下唇,一鼓作气,艰难地跑到小院。 “阿叔!阿叔!”老头从少年的背上摔了下来,滚了滚。 虎视眈眈的秃鹫比少年更快反应过来,并扑了上去。 耗尽全力的少年瘫倒在地,起不来,爬也爬不动,“阿叔!阿叔!” 忽然,头顶的阳光一暗。 一个人从他头顶掠过,踹飞了一只秃鹫,顺便扇了另两只秃鹫巴掌。 被踢飞的秃鹫很懵。 被扇巴掌的两只秃鹫也很懵。 在西原,两脚兽敬它们、养它们,它们吃两脚兽的肉就是抬举它们。 这半大的两脚兽竟这么粗暴地打它们! 好疼的! 被踢的秃鹫气不过,扑扑翅膀,秃头直冲向那半大的两脚兽。 白牦牛飞奔而去,大屁股对准了秃鹫。 秃鹫疑惑,顿了顿,看清了是牛屁屁,更加愤怒,接着粗大强健的牛蹄对着它就是一脚。 这一脚,看得武子期都觉得疼。 这只秃鹫更懵了,它竟然被一头四脚兽踹了。 另两只秃鹫见状,拍拍翅膀飞走了,这只秃鹫也飞。飞到高空,猛地冲下来,气势汹汹。 眼看着就要啄到牛屁股了,就见白牦牛抬起脚来又踹了它一脚。 它更懵了。 错失了和同伴们逃跑的机会,它逃不了了,因为两脚兽扼住了它命运的喉咙。 它的喉咙很粗,两脚兽要用两只手才能扼紧。 两脚兽看起来瘦瘦小小,没想到力气却很大,它都挣扎得掉了根毛,两脚兽依旧将它扼得稳稳的。 少年终于爬过去,急切地探老头的鼻息,“阿叔醒醒,你不是说给老爷放了一辈子的牛,还没尝过酥油茶的滋味嚒?” “妲娜小姐煮了好多酥油茶,阿叔你起来喝啊!阿叔!”少年流下两行浊泪。 躲得远远的武子期生出一股勇气来,盛来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 少年将酥油茶送到老头唇边,酥油茶滑进嘴里的一瞬,老头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并渐渐睁开了眼。 掉光了睫毛的眼睛和他的头顶一样,光秃秃的。 少年喜极而泣,“阿叔,你会好的,你一定会好的!” 站在一旁的武子期恍然大悟。 这锅酥油茶是妲娜煮的。 他喝了一碗妲娜煮的酥油茶,全身都不痛了。好像他昨天没有捡石头,但他知道昨天他真的辛辛苦苦地捡了很多石头,他也清晰地记得下床后浑身疲劳酸痛的感觉。 所以…… 他猛地看向妲娜,目光渐渐深沉。 妲娜拎着秃鹫,掂了掂,惊喜地望着他笑,“先生先生,有肉吃了!” 武子期哭笑不得。 秃鹫惊恐,直扑翅膀。 很安详喝酥油茶的老头吓得眼睛都睁大了些,“啊别……” “圣鸟……” “吃不得……” 妲娜小姐真的糊涂了。 少年放声大哭:“呜呜阿叔你能说话了,呜呜阿叔你要好了,你一定要好了!” 武子期又盛来一碗酥油茶,给少年,“你也喝一碗吧,喝下去,你也好了。” 妲娜松手,秃鹫逃似地飞远。 地平线上,一辆马车奔腾而来。 “妲娜,那也是你请来喝茶的么?”武子期指着马车。 “那是雅拉府的马车。” 第22章 辫子 雅拉高原今年丰收,粮食比往年多。 能拿出更多的粮食去参加萨格尔节。 其他高原不知有多羡慕富足的雅拉高原,想到这里,仁钦老爷惬意眯眼,揽过三太太。 梅姆高原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最快也要半个月。 三太太第一次参加萨格尔节,很兴奋,一路上嘴巴停不下来。 “雅拉女神保佑呐,保佑我们在萨格尔节上赢得荣誉!”三太太撩开珠帘,遥望远方洁白的雅拉雪山,祈祷。 南迦高原很能打,大部分时候三大高原都是被吊打的存在。 所以雅拉高原带去的粮食和珠宝大部分进入南迦高原的口袋。 希望今年的萨格尔节,雅拉高原不会输得太惨。 因为,今年去萨格尔节的是她儿子。 …… 曲培阿巫驾着空马车到达白骨草原。 两间小木屋,一地麻风病人躺着晒太阳。 武子期穿着东唐的白袍,飘飘欲仙。旁边的妲娜顶着一膨枯草似的头发,很狂野,还有几分犀利。 两个白生生的健康人,被一群麻风病人围着。 他一点也不惊讶。 说明来意,捎上主仆二人就要走。 “大太太让去的?” “嗯。” “阿巫大人等等。”躺了很久,还没等到的死亡的古丽阿嬷爬了起来,“萨格尔节盛大,妲娜小姐不该这么去。” “我给妲娜小姐编辫子吧。” 躺了很久,她听见少年十七喊那个善良的小姑娘叫妲娜小姐。 可麻风病会传染,她就是被传染的。 妲娜小姐是健康人,而她回光返照,就要死了。 想到这里,古丽阿嬷停住脚步,缩回手来。 妲娜拢了拢一头爆炸的枯发,苦它们久矣。 洗了几回澡,拆了一年没拆的辫子。拆不容易,编,更不容易。 达嘉、卓玛来了会给她编,没来就用布条条绑一绑,时常松开,爆炸了一般,很狂野。 “好呀好呀!”妲娜蹦跳着盛了一碗酥油茶,然后坐到古丽阿嬷身边。 古丽阿嬷笑得眼睛亮亮的、润润的,使劲擦了擦手,才去碰妲娜的头发。 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头皮、肌肤,和衣袍。 因为麻风病僵直了的手指竟越编越灵活,小辫子也越编越漂亮。 武子期:“我去拿酥油。” 他记得乌朵梳头时就喜欢抹酥油。 喝了酥油茶,打算美滋滋迎接死亡的众人迟迟没死,坐起来,看古丽阿嬷给妲娜编辫子。女人们很想帮忙,但不想增加妲娜染上麻风病的风险。 老头噌地一下坐了起来,抚摸着白牦牛的牛腿。 给主人放了一辈子的牛,他和牛打了一辈子的交道。说实话,他更喜欢和牛相处。 临死,喝了馋了一辈子的酥油茶,身边有十七小子,有牛,可以安心地死了。 就是这牦牛腿还不够粗,要是让他养,他能养得更粗更壮。 旁边的少年十七暂停舔碗,瞪圆了眼:⊙﹏⊙??? 阿叔也回光返照了? 大家都回光返照了。 曲培阿巫静静看着这一切,接着对着雅拉雪山的方向跪拜。 妲娜喝完了酥油茶,古丽阿嬷也编好了辫子。 妲娜一头小辫子长长垂到腰间,再看不出原来狂野犀利的模样。 白生生的小脸,净澈明亮的水眸,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巴。 如果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伤疤,如果戴上一两颗蜜蜡、松石、珊瑚之类的首饰,会是一个很美丽的小姑娘。 少年十七静静看着,越看越觉得妲娜很美。 没有首饰,很美。 乱七八糟的伤疤,也很美。 因为她有一颗很善良的心。 武子期和妲娜上了马车。 众人送别,久久注视着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地平线上。 白骨草原外,平巴阿使拦下马车。 “阿巫去了白骨草原,染了麻风病传染老爷怎么办。” 曲培阿巫笑得和蔼,答非所问:“平巴,你还年轻,我老了,去一回就少一回。” “我,是一定要去的。” 说罢,扬鞭而去。 平巴阿使追,摔了个狗吃屎,“每年都是你去,今年老爷不要你去,你也要去嚒?” 其实他知道谁跟着去萨格尔节都是仁钦老爷的意思,包括今年谁都不去的决定。 往年也就罢了,今年不同。 今年,大少爷失去了胳膊,雅拉府下一任主人大概会落到三少爷身上,三少爷跟仁钦老爷一同去了就是信号。 他和阿巫都被留在府里。他明白,这只是老爷稳住大太太和大少爷的法子。 他总觉得老爷不看重他,果然不看重他。 没想到连大太太也不看重他。 其实他比阿巫年轻,腿脚眼神都还很灵活好用,是更好的眼线。 但大太太不要他,要阿巫去。 …… 马车日夜兼程,终于赶上了大部队。 三太太跳脚:“他们来做什么啦!” 曲培阿巫平和道:“大太太要来的,我也是。” 三太太哭:“老爷,大太太想害我们的儿子咧,老爷……呜呜。” 曲培阿巫:“太太放心,武先生和妲娜没染病,他们很健康。” “老爷,妲娜身体里住着魔鬼,大太太把魔鬼送来,不就要害我儿子嚒!” 仁钦老爷安慰着哭泣的女人,要曲培阿巫寸步不离守在三少爷金宗身边,只许唐使的马车跟在队伍最后面,并保持一定的距离。 见阿巫贴身保护儿子,三太太渐渐不哭了。 仁钦老爷回头远望,看见妲娜的脸几乎和唐使一样白,眸光一下子暗了。 武子期再次感到被怠慢的羞辱。尤其是吃饭时,府兵将饼子和水囊丢来时的嫌弃,好像生怕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以至于几拨盗匪从来不攻击他的马车,大概将他当作雅拉府的犯人了。 犯人没有一点油水。 仁钦老爷似乎不怎么欢迎他去萨格尔节。 细细一想,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和妲娜被大太太当作了工具。 既来之,则安之。 而且事在人为,只要自己不想做工具,那么就可以不做工具。 高高的天,纯净而平和,像西原人的眼睛。 穿过荒原与戈壁,又是一片草原。 靠近管理府,安全了许多,没有突然蹿出来,抡着大刀抢劫的盗匪。 但有许多红袍神侍扑来马车,求老爷赏赐些粮食。 百姓不敢上前,只在神侍们拿着赏赐的食物离开后,一哄而上,捡掉在地上的青稞。 不管哪个高原,似乎都有很穷很穷的百姓。 一重又一重的高山,连绵的雪山被云雾袅绕着。 武子期的心情好了许多,问妲娜什么是萨格尔节。 “就是四大高原的勇士们聚在一起骑射、摔跤、秋猎,还有吃吃喝喝跳舞,在西原的中心梅姆高原举行。” “到时候佛桑宫也会派将军来呢,被大将军看上的人以后也会成为大将军,南迦高原就常出将军。” “听说我大哥也参加过,打败了那年的南迦第一勇士,本来也要去佛桑宫做将军的。”妲娜语气平和,像在说别人的事。漂亮的大眼睛亮亮的,润润的,像汪着雅拉雪水。 “后来,他死了。” 第23章 工具 越往北走,佛桑花开得越盛。 一望无际的草原,点缀着簇簇金色的花朵。 佛桑花是金色的,阳光映照出金子的光泽。 金色,是神明的颜色。 佛桑花是西原的圣花。 “雅拉高原的花要败了,梅姆高原的花开得正好咧。” “感谢神明,赐我眼福!” 三太太下马车,骑上骏马,在马上歌唱。 嘹亮的歌声传遍草原。 躺了十多天的妲娜跳下马车,蹦蹦跳跳跟在马车后,一脚踩扁一朵花。 “吧唧!” “吧唧!” “吧吧唧唧!” 武子期想提醒妲娜这是他们的圣花,又想到妲娜是个不信神的人,懒得提醒。 慈爱地望着妲娜踩花花。 不出他所料,妲娜脸上乱七八糟的伤疤都好全了。晕车,在马车里躺着,没什么风吹日晒,比他还白上几分。 满头小辫子跳着、甩着,就是个美丽活泼的少女。 很瘦,脚力却很重,每朵花都被踩得很扁很扁,还踩出了金色的汁水。 少女跳着,笑着,很美丽,很快乐。 笑声哑哑的、沙沙的,很洪亮,就是听起来不太美妙。 三太太美妙的歌声被洪亮的公鸭嗓打断,当即垮脸。 告诉自己杀不得,留着还有大用处。 梅姆府府兵来接人。 “雅拉府的贵客,请随奴去你们的营帐。” 雅拉府马车不动,人也不动。 没有仁钦老爷的命令,谁也不会前进一步。 马上的仁钦老爷微微眯眼,就是不下命令。 他在等待,等待梅姆老爷像往常一般亲自迎接,哈腰点头,忙前忙后,梅姆高原的阿巫阿使载歌载舞,堆笑谄媚。 梅姆高原爆发了麻风病,才将染病的人赶上梅姆雪山。奴隶们忙着打扫,阿巫阿使各自带着神侍到处唱歌做法,都很忙。 梅姆老爷也很忙,有时候他恨萨格尔节在梅姆高原举办,自然由梅姆府承办,每年出钱出力,还很卑微。 佛桑宫的将军不能怠慢,要亲自迎接。 南迦府最能打,不能怠慢,要亲自迎接。 雅拉府最富庶,不能怠慢,也要亲自迎接。 佛桑宫最尊贵,先迎接佛桑宫将军,无人异议。 至于南迦府、雅拉府,哪个先来,便先迎接哪个。按理来说,也没什么为难的。但这几年南迦府、雅拉府撞邪似的,差不多在同一个时间来。 亲自迎接了这个,难免冷落那个。亲自迎接了那个,难免冷落这个。 以至于要默默忍受一整年边境摩擦,或饿一年。 哪边都折腾他,哪边都得罪不起,只好将怨气撒在格络府上。 反正,格络府既不能打,又没钱,是五大高原里最没用的存在! 一番折腾,武子期和妲娜被分在一个小帐篷里。 入夜,坝子上点起篝火,四大高原齐聚,喝酒吃肉,唱歌跳舞。 管家罗杰举着火把,离开热闹的坝子,在一顶顶帐篷间寻找。 “武先生,各个高原的唐使都来了!”管家罗杰在帐篷外,“先生可以去和他们说说话。” “哦对了,先生记得带上侍女妲娜,可不能让别的管理府以为我们亏待了先生。” “好。”武子期应了一声,躺下。“我一会就去。” 管家罗杰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武子期打了个哈欠,眼皮越来越重。“你看,你们西原人心思也不少嘛。” “他们想让我们把厄运带给别的管理府,我答应了,但是不去。” “不尊重人,还想利用人,把人当傻子么?” 第一天是萨格尔节的开幕仪式。 梅姆高原的阿巫阿使带着小神侍们上演了曾经的勇士萨格尔的传奇故事,接着各大管理府献上彩头。 南迦府献上几卷珍贵兽皮,和人皮挂画,一盒首饰,还有一整套人头骨、腿骨做成的精美法器。 连佛桑宫将军带来的神侍都说是难得的法器。 雅拉府献上十几车粮食,一车东唐丝绸绫罗,五箱银子,两箱金子,还有一箱珠宝。 在场的人无不惊叹:“雅拉高原果然富庶!” 梅姆府负责承办,无需献彩头,但还是送了一箱蜜蜡,一箱松石,保全了几分体面。 最不体面的是格络府的彩头:四箱虫草,四箱红景天,四箱天麻,四箱松茸,还有一对大鹿茸,几朵晒干了的雪莲花。 乍一看,数量还行,花样也多,但这些东西哪个高原没有? 梅姆高原穷得只能拿这些东西糊弄了。 晚上仍旧是吃吃喝喝,看有姿色的女奴跳舞,然后钻小树林。 达瓦趁人都在坝子上玩乐,溜去武子期帐篷里。 “给,尝尝梅姆高原的牛肉干。” 达瓦从衣襟里掏出很大很长一条牛肉干,掰断,一截给妲娜,一截给武子期。 梅姆高原的牛肉干很硬很硬,妲娜扯得凶狠。 达瓦觉得这样的妲娜很可爱,忍不住抚摸那颗圆圆的小脑袋。 妲娜拆开辫子洗了头,干了,又变得很膨很膨,撕了截布条条绑着。 来参加萨格尔节的姑娘都打扮得珠光宝气,侍奉的女奴都穿上了最体面干净的衣裳,或多或少戴着些首饰。 妲娜只有一身破皮袍,从年头穿到年尾。 没有首饰,只有一截看不出颜色的布条条。 “南迦府献的彩头里有一支蓝宝石的簪子,很漂亮,你等我赢下来,送给你。”达瓦望着她笑,清澈的眼睛亮亮的。 坐在床上和牛肉干打起来的武子期看着少男少女,不禁想起他在长安的婉儿。 曾经他与婉儿也这般要好。 后来,婉儿捅了他一刀。 如今,在西原帐篷里,他被牛肉干打了一顿。 人生如梦,以为是美梦的时候,结果是噩梦。 第24章 傻子 高高的擂台已经搭好,四角的红布条飘呀飘。 四大高原的人分别守在台下一侧,呐喊着、咆哮着。 四大管理府的老爷排排坐,观战。 佛桑宫的将军坐在最中间。 四大管理府老爷一会儿看擂台上摔跤打斗的勇士,一会儿瞥佛桑宫将军的神色。 五大高原的唐使被安排坐在一起。 武子期想,他还是中了仁钦老爷的圈套。 见面不易,武子期开开心心地与苏意之聊天。 许久不见的两人都有了些变化:黑了些,瘦了些,壮了些。 聊着聊着,大汗淋漓。 妲娜坐在武子期脚边,无聊地用手梳理干枯毛躁的头发,唐使们的影子正好将她包住。 系统忍不住提醒:“宿主呀,你不晕车啦,也休息好啦,该学习汉文了吧。” 语言学习不过听说读写,妲娜做到了读写,没做到听说。 “瞧,宿主面前有四个唐人呢,宿主和唐人聊聊吧,锻炼锻炼汉语交际水平,有大大滴好处!” 为了好处,妲娜将四个唐人一一看过去,挑中了看起来最弱的唐人。 “你好么?” 一个白白净净狮子头西原小姑娘,长着一双极美丽净澈的眼睛,声音沙沙的、哑哑的,用磕磕巴巴的汉语问他好么。 苏意之:(?_?) 他的好友武子期甚骄傲,眼神示意他回答。 “多谢关心,我很好,你呢?” “我也好。”妲娜水盈盈的笑眼弯弯。 武子期骄傲地介绍:“她叫妲娜,原先是头人的女儿,后来成了雅拉府的奴隶,是我唯一的学生。” 说到唯一,有点骄傲,又有点悲惨。 “妲娜,这是我的好友苏意之,你可以唤他苏先生。” “猪先生好。” 苏意之哭笑不得,温柔地低头,“跟我念,苏——” 妲娜:“猪——” “苏——” “猪——” “苏——” “猪——” …… 罢了罢了,苏意之想起自己上一回徒劳的耐心,又是一笑。 “猪先生好温柔呀。” 尬聊终于结束,妲娜跑去大石头后面,美滋滋地领取奖励。 “恭喜宿主汉文学习进度+10,奖励宿主‘青丝三千’!” 语毕,妲娜狮子般猖狂的头发柔顺地搭了下来,润润的,阳光下闪着丝绸般的光泽。 妲娜扯着头发,气得边打滚,边骂骂咧咧。 “又给我没用的玩意儿!” “我说了不要没用的玩意儿!” 系统美滋滋。宿主那一头杂草似的头发终于顺眼了,被骂也开心呀。 就是宿主骂人的声音不太美妙,有点沙哑,还粗,总之难听,听得它没那么开心了。 妲娜发泄完坐回武子期脚边,扯扯他的衣摆,要肉干和果子吃。 武子期趁人不备,将桌上的肉干和果子塞给妲娜。 “咦,你方才梳头去了么?” 苏意之心生羡慕,悠悠道:“武兄不知,我也只有一个学生,只是她来不了。” 现在,他有点思念他的学生了。 三太太看了一会,取下一串玛瑙珠子,交给管家罗杰,要妲娜送到南迦府二太太那里去。 妲娜捧着玛瑙珠子去南迦府寨子。 寨子里十多个红袍神侍围着一只火盆做法,祈求南迦府在萨格尔节里再创辉煌。 妲娜跟守门的府兵说明来意,便要上楼。 一个很瘦很长的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衣袍裂了,呕出口鲜血,刚好落到妲娜裙子上。 那人伤重,趴在妲娜脚边抬不起头,头发乱乱的,糊住了整颗头。 南迦府管家叉腰站在楼梯口,“奴的傻子大少爷哟,你不在南迦府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难道要让整个西原都知道你是汉人大太太生下的傻子大少爷嚒?” “奴的傻子大少爷哟,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追到天边也没用。” 说罢,轻轻扬手,命两个府兵抬走了大少爷。 “你是谁?来做什么的?”南迦府管家的目光落到楼梯口的小姑娘身上。 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生了一双很特别的琥珀眼,秀发像缎子,没什么首饰,就这样站在楼梯口,让人心神荡漾,像一位小姐。 可身上破旧的皮袍告诉他,不是小姐,是女奴,很有姿色的小女奴。 “雅拉高原的女奴,太太喊我来送玛瑙珠子。”妲娜双手捧上珠子。 果然是女奴。 实在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奴,很多小姐都不及她的明媚。 就是声音粗了些、沙哑了些,配不上脸。 南迦府管家下楼取玛瑙珠子,仔仔细细看了她的脸。 他家大少爷虽傻,但拥有惊艳的皮囊。无论多么英俊的少爷、多么美丽的小姐,站在傻子大少爷身边都会变挫。 要是有这个小奴女的姿色,也许不会那么惨。 管家才将珠子送进去,珠光宝气的南迦府二太太走了出来,手中的玛瑙珠子和她满头满身的珠宝比起来,显得挫,很挫,又次又挫。 高傲的二太太笑着,红唇浓郁,居高临下地丢下玛瑙珠子。 玛瑙珠子落地碎了一半,滚下楼梯,另一半也碎了。 “你们大太太曾经是我们南迦府的小姐,大少爷是我们老爷的亲侄儿。我们只知道雅拉府大太太,不知道哪门子的三太太。” “更何况她的珠子,拿回去吧。” 妲娜捡回碎玛瑙,回去如是说。 擂台下的三太太听了,气得坐不住。 回寨子哭了一回,又命人将三少爷喊回来,抱着儿子哭。 “都怪阿妈出生不好,只是格络高原小部落头人的女儿,别人看不起,不当回事。不像大太太,背后有南迦府。” “好在,阿妈虔心侍奉雅拉女神多年,这才让你大哥失去了一条胳膊,你才有了继承雅拉府的希望!” “等你顺利继承了雅拉府,我倒要瞧瞧还有谁敢看不起我们!” 三少爷惊呼:“原来大哥失去胳膊是因为这个!” 三太太:(⊙﹏⊙)? “都怪阿妈啦,大哥都不能陪我扳手腕了!” 三太太:(⊙﹏⊙)??? 第25章 蓝簪 孩子大了不好哄。 系统辛辛苦苦劝了一路妲娜再练习汉语口语,绝对给她一个好东西。 妲娜决定最后再信它一回。 “啊猪先生,你今天快乐吗?”妲娜找苏意之尬聊。 苏意之:(?_?) “……多谢妲娜的关心,我挺快乐的,你呢?” 妲娜叹气:“我不快乐。” 因为鸡桶老给她没用的玩意儿,她不快乐。 尬聊完的妲娜去大石头后面索要能让她快乐的奖励。 聊了半截,但人走了。 苏意之:??? 武子期:…… “不好意思,我的学生唔……有点特别。” 苏意之张大了嘴,惊慌地指着大石头,“啊武兄的学生怎么了?” 武子期转头瞧,果然看见妲娜疯了似地拳打脚踢一块比她还大两倍的石头,一边踢打,一边骂骂咧咧。 用西原语骂的,他听不懂,但感觉骂得很脏。 还是夹着嗓子骂的,甜甜的、脆脆的,骂得比唱得还好听。 悠悠转回头来,“她没事儿,我们接着聊。” 她的学生有身好力气,石头都比之前小了一圈儿。 原来妲娜硬着头皮再次尬聊,得到了“天籁之音”。 “没用的玩意儿!”妲娜对着大石头用天籁之音骂鸡桶。 系统美滋滋喜洋洋。 只等雪肌丸一天天让宿主白起来,宿主的音容笑貌都齐全了,骂得真好听,比唱的还好听啦啦啦。 妲娜尽情发泄,但凝脂一样的肌肤让她的不能尽兴,手已经血肉模糊了,还要更加烦闷地包手! 擂台下忽然响起剧烈的掌声和欢呼。 排排坐的四大老爷,有人欢喜,有人生气,有人左看右看,还要忙着擦汗,有人目不转睛消灭桌上的肉干和果子。 佛桑宫将军起身,取出腰间的匕首,送给胜者。 众人沸腾,久久欢呼,然后,归于平静。 达瓦寻到大石头后发呆的妲娜,“你在这里?” 达瓦像用汗水洗了个澡,全身都是汗汗的、湿湿的。满头大包,鼻青脸肿,眼睛肿成两条缝,但比往常更明亮。 松松披着袍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咧嘴笑着,满嘴的血,一颗牙掉了下来。 妲娜笑不出来,蹙着眉,双眸水盈盈的。 “妲娜别怕,这不是我的血,是南迦人的血。” 达瓦在袍子上使劲擦了擦手,擦掉手上的血渍,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腰间取出一只亮闪闪的宝石簪子。 湛蓝色的宝石,是海的颜色,神秘璀璨。 美丽璀璨的蓝宝石簪子躺在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手中。 “送给小妲娜。”达瓦笑得灿烂。 妲娜接过蓝宝石簪子,水眸亮亮的、润润的。“好达瓦,闭眼,张嘴。” 达瓦疑惑,但照做。 一颗小小圆圆的东西丢进他嘴里,甜滋滋的。 “这是什么?” “是糖。”妲娜笑:“甜不甜?” 看着妲娜弯弯的眼,比清晨的阳光还明媚,比嘴里的糖更甜,达瓦有些醉了。 “达瓦勇士——” “达瓦勇士——” 外面有人呼唤。 雅拉高原的人要为他庆祝,他本就是偷偷跑来找妲娜的。 “妲娜,你好好的,我先走了!” 达瓦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里,糖已经化完了,但嘴里的甜味久久没散,心里也像灌了蜜似的。 帐篷里,武子期烛光下翻来覆去地看蓝宝石簪子,语气不无骄傲:“这是我大东唐的手艺!” 妲娜就着烛光,拿着根棍子,在地上写写画画。 她赊了一颗健体丸,正在偿还文字债。 “就算在东唐,这么精致的蓝宝石簪子也很是珍贵。” 武子期想说蓝宝石簪子很贵重,但比蓝宝石簪子更贵重的是达瓦的一颗真心。 但见妲娜沉迷学习无法自拔的样子,便知她还没有开窍,看不见一个男孩儿捧来的真心。 雅拉府寨子里,三太太附在仁钦老爷耳边,说都是她的功劳。“是我让妲娜送东西给南迦府,南迦府沾上了恶魔的厄运,所以我们赢了!” 虽然是险胜。 总之,雅拉府压了南迦府一头。 仁钦老爷今晚高兴,多喝了几杯鹿血酒,血气上涌,揽过女人,要凿出第四个孩子。 半夜,妲娜尿急,出帐篷。 这片帐篷住得很杂,呼噜声此起彼伏。 妲娜挑了小树林边的石头堆放水。 石头的另一边,有乌黑飘逸的发丝拂动。 妲娜提好裤子,轻轻绕了过去。 那是一个纤瘦的背影,又长又黑的长发像东唐的丝绸,滑软有光泽。 蜜色的肌肤很细腻,两道秀眉微微拧着,下面生着一双狭长的丹凤大眼,眼尾微微上扬,夜色瞳孔里藏着星辰与大海的光芒。 高高细细的鼻子像塑出来的,但没有哪个工匠能塑得这般完美自然。 嘴唇红润,像春花堆出来的。 “好漂亮的姐姐呀!”妲娜被狠狠地惊艳了。 漂亮姐姐在哭,眼角眉梢红红的,眼睛里托着很大两颗泪珠,水盈盈,但倔强地不让泪水流出来。 拧着眉,泪盈盈,像东唐来的水晶琉璃,美丽但脆弱,仿佛一缕轻风都能将她碰碎。 “啊漂亮姐姐别哭,别哭!” 达嘉也爱哭,妲娜像安慰达嘉一样安慰漂亮姐姐。 摸摸头,再摸摸头。 把漂亮姐姐的头发摸得更乱了,但凌乱的漂亮姐姐更美了,用那双藏着星辰大海的眼睛望着她。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盛满了悲伤,悲伤到她瞧一眼也会感到悲伤。 妲娜手忙脚乱地安慰,蓝宝石簪子从她袍子里掉了出来。 漂亮姐姐眼睛一亮,先她一步捡了蓝宝石簪子。随后,大颗大颗地掉眼泪,脸上却是笑着的。 “漂亮姐姐喜欢啊,那送给姐姐啦!” 系统叮了一声。 记不清宿主这是第几次做出它意想不到的行为了,宿主貌似比它想象中要善良。 “宿主安慰失意少女,善良慷慨的行为应该得到奖励!奖励宿主一颗力大无穷丸!” 因为“三千青丝”和“天籁之音”,它和宿主的关系有些紧张,找个理由,奖励宿主喜欢的东西,希望能和宿主和好如初。 “力大无穷丸,力量加到最顶,加无可加了,主人要像从前一样人心我哦!” 妲娜吞下丸子,抬脚,哼哼哈嘿踢碎了大石头。 漂亮姐姐捧着蓝宝石簪子,极美丽的脸上有懵逼,有震惊,有疑惑。 几个男奴和女奴从小树林里惊吓出来,骂骂咧咧。 系统也被妲娜突如其来的粗暴吓到,只能安慰自己宿主哼哼哈嘿得很好听。 夜又静了。 夜幕下,一只只帐篷排得整整齐齐。 鼾声此起彼伏。 一只老獒吠了吠,也睡了。 第26章 骑射 万里无云,蓝蓝的天很高。 鹰隼打平翅膀,滑翔。 今天的天气很好。 四大老爷依旧排排坐,佛桑宫将军依旧坐在最中间。 因为昨天雅拉高原的胜利,有人欢喜,有人忧,还有人依旧忙着说好话,左右为难,然后两边受辱。 格络老爷也很忙,忙着趁人不备,将桌上的好肉好果子打包,拿回去给自家勇士吃。 草原上竖立把子,系上红布。阳光下,鲜明亮眼。 几排乐奴同时举起大大的牛号角,吹响。 空灵悠扬的牛号角声回荡在整个草原上。 各个高原的第一勇士背上弓箭,上马。 坐得高,看得远。马上的达瓦意气风发,凝视着人群里的那颗毛绒绒、圆乎乎的小脑袋,不自觉笑起来。 笑出一口大白牙,傻乎乎的。 南迦高原二少爷益西不解:昨天就是这个傻瓜玩意儿赢了他? 嗯,是的。 但输给一个傻瓜玩意儿,他不服! 不过,这个傻瓜玩意儿头上的大包呢,脸上的血口子呢? 还有,为什么他的包还凸凸的,门牙也空着,这个傻瓜玩意儿的牙一颗不少,还很白! 这个傻瓜玩意儿为什么恢复得这么快?他不服! 遮阳棚下,武子期喝着甜茶,和苏意之说话。 注意到马上少年热切的凝望,低头见妲娜握着块尖尖的石头奋笔疾书。 心叹妲娜就是个傻姑娘,完全不开窍,可怜达瓦那小子单相思。 得到力大无穷丸的妲娜汉文学习兴趣直线上升,只想学习。 骑射比赛开始了,全场沸腾起来。 武子期激动地起身,张望,“妲娜,你快看看达瓦在哪里!” 妲娜看也不看,便说:“最前面!” 武子期细细望了望,分辨了一番:“最前面的是南迦高原的勇士,达瓦在他后面。” 他想其实妲娜还是喜欢达瓦的,所以在她心中达瓦干什么都是第一。 “武先生,我还要学!” “我最喜欢听你说这句话了!”武子期又觉得妲娜喜欢学习胜过喜欢达瓦。 其他三个遣原使或多或少有些羡慕武子期,西原人其实是看不起唐人的。如果不是被选去东唐的遣唐使,他们大概一辈子不会离开西原去东唐,又怎会心甘情愿地学习汉文与东唐的风俗文化呢。 所以他们都没什么学生,还要被本该是他们学生的少爷小姐们羞辱。 骑射比赛结束了,南迦府二少爷益西险胜达瓦。 达瓦乐出一口大白牙。 第一名很好,第二名也不错,都有奖品,说不定他能挑对松石耳坠给妲娜。 南迦府献的那盒首饰里,除了蓝宝石簪子,就那对绿松石耳坠最好看。 南迦府二少爷益西身上有伤,但就算有伤,他也自信他的实力。 然而因为那个傻瓜玩意儿,这场比赛过于激烈。 已经输了一场,阿爸很生气,要不是阿妈拦着,他还要被阿爸揍。这一场,说什么都不能输。 他几乎拿命在比,马鞭抡得高高的,马屁股都抽肿了,差点颠死在马背上。 还要抽出手来拿箭,弯弓,射靶子。 情急之下,他射偏了一箭。还好,那傻瓜玩意儿箭术不怎样,脱了一靶。 下了马,只觉喉头一股腥甜,那傻瓜玩意儿的大白牙格外刺眼。 于是,众目睽睽下,南迦府二少爷益西捶了达瓦一拳。 达瓦感到不解与委屈,推了一把。 众人成百上千双眼睛只看到雅拉高原的勇士轻飘飘推了一下,南迦府二少爷灵活地后退,没推到。 不愧是最能打的南迦人,进退自如、灵活矫健! 虽然没被推倒,但南迦府二少爷好像退过头了。 一边喷血,一边快速往后退。脚步过于凌乱,终于自己绊倒了自己,扭了扭,一时爬不起来。 众人傻眼,接着沉默:…… 然后开始思考: “南迦人唔……好像也没有那么强。” “还不讲武德。” “是咧,雅拉勇士是第二名,还打他!” “打也没打到,自己还倒了哈哈。” “不讲武德!” …… 众目睽睽之下,南迦府老爷不好发作,命奴隶抬走二少爷。 南迦老爷缩了缩强壮的身子,脸黑了,勉强维持平和的表情。 雅拉府仁钦老爷挺直了瘦腰,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妲娜!” 隔着人流,达瓦呼唤,远远招手。 武子期戳戳妲娜圆乎乎的小脑袋,“唤你呢。” 妲娜抬眼,与达瓦遥遥相望。 达瓦跑着,笑着。硬朗英俊的脸上一口大白牙,笑容比阳光还灿烂。 他跑向妲娜,想将赢来的一对松石耳坠送给妲娜。 从前的妲娜有很多精美闪亮的首饰,现在的妲娜什么都没有。 其他姑娘有的,妲娜也要有,还要比其他姑娘的好。 妲娜值得拥有世间最好的东西! “达瓦勇士!达瓦勇士要去哪里?”管家罗杰截住他,“明儿就要狩猎了,老爷有话要跟你说。” 达瓦不得不离开。 一步三回头,掌心握着一对很漂亮的松石耳坠。 夜半,月华如水。 妲娜像条虫子,钻出帐篷。 小树林外,熟悉的大石头边,依旧在这里放水。 昨晚她喝多了羊汤,尿急。 今晚只喝了一碗,不急,可以憋到早上的,但她还是来了。 大石头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 “我都好啦,否则今年我就不来了。”女声的调调很少女。 “师兄呢?一切都好吧。” “快好了。” 这个声音很熟悉,妲娜轻手轻脚爬上大石头。 往下探,见两颗脑袋,一颗陌生脑袋,银发用金簪盘成一颗小小的丸子。 金色是神明的颜色,金子属于神明。贵族们可以珠光宝气,可以穿银,但不能戴金,除了格络高原的旧派神侍。 另一颗脑袋光秃秃的,反射着月光,这颗脑袋很熟。 “快好了就好,只是师兄你那边好了,快放下了,不晓得我这边多久才好咧。”陌生脑袋轻叹:“神明没有赐福,格络高原已经忍受了太久的考验,希望之光从未落到格络高原。” “慢慢来,急不得。” 陌生脑袋和熟悉脑袋缓缓靠在了一起。 妲娜看得很清楚,是陌生脑袋先叹了气,然后熟悉脑袋偏头叹气,陌生脑袋也偏了偏,两只脑袋就靠在了一起,还往中间挤。 原来这就是曲培阿巫一定要来梅姆高原的原因。 “阿嚏!” 妲娜打了个喷嚏,捂鼻捂嘴已经来不及。 底下两颗脑袋齐齐仰面。 妲娜眨巴大眼睛:(?_?) 曲培阿巫:(°°)~………… 格络高原阿巫叫起来:“哎呀,怎么这么多人来这里大小便呐!” 第27章 皮袍 最后一项狩猎在暴雨中进行。 傍晚雨停了,狩猎也结束了。 摔打、骑射、狩猎,南迦府不再三连胜,甚至在骑射时险胜,还很没风度地动手。 最后一天按成绩分彩头。 南迦府仍然得到最多的粮食和珠宝,但数量不如去年,还失去了面子。 雅拉高原富庶,非常慷慨地将赢来的粮食分出去。大部分分给了最穷的格络高原,少部分分给了两边都想讨好的梅姆高原。 还将南迦高原献的那套法器送给了佛桑宫将军。 梅姆老爷脸上笑呵呵,内心哭唧唧。两边都折腾他,他两边都没讨到好。 格络老爷的老脸乐成一朵绽放的菊花。南迦高原和雅拉高原斗气,梅姆高原夹在中间受气,格络高原白得好处。 “嘻嘻,嘻嘻,嘻嘻嘻!” 佛桑宫将军得到了心爱的法器,大悦,和雅拉府仁钦老爷说了许多话。 仁钦老爷腰挺得更直了。这回萨格尔节,雅拉高原胜了一局不说,还用南迦府的东西讨好佛桑宫的人,他很满意。 “你的主意很好。”仁钦老爷夸赞身边的女人。 三太太被夸是开心的,但还是有些遗憾,“该让那个小魔鬼多去南迦寨子几趟的。” 南迦老爷的脸更黑了。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去讨好,别人做了人情,他什么都没有。 今年的胜利虽然依然属于南迦高原南迦府,但没有胜利的喜悦。 想到这里,南迦老爷甩了身边的儿子一巴掌。 二少爷益西被扇到阿妈脚边,捂着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很委屈。 二太太抱着胳膊,狠狠道:“老爷再打狠一点,最好打死他,反正老爷还有一个儿子!” “打死了这个,还有那个!” 南迦老爷脸更黑了。 妲娜这时又学会了三个汉字。 “叮!恭喜宿主汉文学习进度+3,奖励宿主……宿主您就说您想要什么吧。”系统决定慷慨一回。 妲娜:(●’?’●)真的嚒? 系统:真哒真哒! 妲娜:(●’?’●)想要皮厚一点。 系统懵了又懵:皮皮皮皮皮皮……厚一点??? 一年一度的萨格尔节完美结束,该回各自的高原了。 武子期告别苏意之,二人都很不舍。 再不舍也要分开,明年的这个时候、明年的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还会相聚在这里。 明年的明年的明年,他们就回东唐了。 回去的路和来时路差不多,武子期和妲娜依旧跟在队伍最后面,并且隔了一定距离。 妲娜不想晕车,于是骑马。 皮厚了的妲娜仰面享受高原热烈的太阳、狂野的风。 反正,吹不痛,晒不痛,想怎么晒太阳就怎么晒太阳,想怎么吹风就怎么吹风。 马车上的武子期见马背上的妲娜仰面,还将脸歪来歪去。 “妲娜,你干嘛呢?” “晒太阳啊,草原儿女哪有不晒太阳的?”既然晒不坏了,可得好好晒晒。她越来越白了,比武先生这个唐人都白,真是可怕! 可得好好晒晒,每寸肌肤都要晒到,晒黑了才好看。 武子期笑:……我知道你在晒太阳,但哪有人像你这样把脸歪来歪去地晒太阳嘛! 忽然觉得他好像有了个闺女,闺女做奇奇怪怪的事,他这个做父亲的慈爱地笑。 仁钦老爷心情好,也骑马,还让马车里的三太太唱歌。 三太太唱起神明颂歌,歌声嘹亮、悠扬。 仁钦老爷心情更好了,看着身后绵长的队伍,骄傲、自得、愉悦。 阳光下,队伍后,一个白生生的东西在发光,晃了他的眼。 定睛一瞧,那是妲娜白白的小脸。 过去了这么久,她看起来更健康了,还比从前美丽。 阿巫没有说错,妲娜真的没有染上麻风。 当即收了笑,美妙的心情不再美妙,心里像扎了根刺。 踩着秋天的尾巴踏过梅姆与雅拉的边界线。 走着走着,下雨了。 走着走着,雨水里夹杂着雪粒。 众人纷纷裹紧皮袍。 再走着走着,众人不得不换上厚厚的皮袍,戴上皮帽。 武子期和妲娜什么都没有,缩在马车里瑟瑟发抖。武子期穿的是汉人的织锦袍,更冷,脸和嘴都白了。 前面的达瓦担心,便偷偷将皮袍丢到枯草堆里。 但被后面的府兵翻出来,据为己有。 达瓦心急如焚。 最前面的马车铺上了又厚又温暖的熊皮,帘子也换成了厚羊毛毯子。 马车太过温暖,三太太的脸红扑扑的,正细细欣赏着松石耳坠。 南迦府还是有点东西,这对松石耳坠很不错,最好的要属蓝宝石簪子。 可惜头人的儿子弄丢了。 就算没丢,最好的首饰依然要给大太太,其次才能轮到她。 如果大太太瞧不上,那么这对松石耳坠还是她的。幸好,二太太死得早,否则连这对松石耳坠也轮不到她。 以后等她儿子金宗继承了雅拉府,什么好东西都是她的。 三太太热了,撩开窗帘放进些冷气儿,还要喝盏凉凉的青稞酒。 仁钦老爷裹着貂,揽着美人的细腰,一盏冰凉的鹿血酒越品越有滋味。 他很满意如今的生活,也很满意自己的成就,除了…… “管家。” 管家罗杰撩开车帘,大鼻子冻得红红的,眉毛和胡子上挂着细细的雨珠儿。“老爷有什么吩咐?” “去瞧瞧我们的唐使,还有他的小女奴,如果还没冻死,给他们件皮袍。” “是,老爷。” 三太太蹙眉撅嘴,“老爷也太好心了些,给他们皮袍做什么!” 仁钦老爷耐心道:“他们立了功,应该得到一点好处。” …… “高原的冬天都这么冷么?”武子期牙齿打颤。 妲娜因为皮厚,没有他那么冷,“这算什么,还没入冬呢。” “哈?”武子期心疼地抱住可怜的自己。 “武先生?武先生!”管家罗杰冒雨折回来,捡了根棍子敲唐人的马车。 “是管家。”妲娜撩开车帘。 管家罗杰打量二人,将一只灰扑扑的包袱丢进去。“老爷怕你们冷咧,让我送厚皮袍给你们!” 冻懵了的武子期像溺水之人忽然看见了救命稻草,狠狠抓过皮袍来,裹上。 西原的皮袍扎实宽大,两个人披不成问题。 “妲娜快来!” 妲娜便钻进去,主仆二人依偎着取暖。 “先生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来自他们共同取暖的皮袍。 武子期鼻子堵了,“我什么都闻不到。” “警报!警报!宿主快丢掉袍子,这是麻风病人穿过的袍子,会传染!”系统惊呼。 “快丢掉皮袍啊宿主!” “宿主!宿主?你为什么不动?” 皮袍内里是很扎实的羊毛,软软的,很温暖。 妲娜没有放开,反而裹紧。 “先生,我还要学!” 要是丢掉这件厚皮袍,她和武先生会冻死在路上。 武子期感动得眼泪鼻涕一起流,“好!” 妲娜不愧是他最勤奋的学生! 第28章 暴雪 高原的雪,大块大块地落下。 很快,草原白茫茫一片。 长长的队伍停在雅拉府前,车马留下,人离开。 珠光宝气的大太太站在二楼阳台上等待女儿金珠。 灰白色的长毛貂绒围脖上落了几点雪,一动不动睨着楼下的人。 三太太大声呼唤金宗:“好儿子,快把这对坠子送给大太太,还是从她娘家赢来的东西呢!” 金宗不敢。 三太太恨儿子的软弱,揪着耳朵骂,被仁钦老爷训了一顿。 楼上的大太太笑着摇头。 没了马车,武子期和妲娜只能步行回家。 新雪虽厚,但软,一步一脚印。 人蹒跚,脚步也乱。 风呜呜刮,夹着雪块啪啪打脸。 二人睫毛结冰,脸也冻红了。 武子期的鼻涕流出来,冻住了,“他们……他们要置我们于死地……” “先生才晓得呀。”妲娜咯咯笑,因为冷,咯咯的笑声颤抖,有点怪,但还是很甜美悦耳。 走着走着,武子期倒下了,一倒下就被大雪埋了起来。 妲娜用皮袍将他裹起来,扛在肩上,往白骨草原跑。 风雪太大,四面八方一片白茫茫。 妲娜朝着一个方向跑,每一步脚印都被大雪吃掉。 不知跑了多久,风雪似乎小了一些,迷迷糊糊可见一个灰色的轮廓。 妲娜的心跳得很快,那是家。 回家了就好了。 她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和风雪一样冰冷,除了沉重的喘息还有点温气。 “吁——” 马儿嘶鸣,两只蹄子高高举在妲娜头顶。 这是武子期的马。 “妲娜小姐!” 马上的清澈少年没有犹豫,下马,把武子期扛到马背上挂着。 妲娜小姐和武先生去梅姆高原参加萨格尔节了,一去就是一个多月。马儿没带走,他便常常牵马出去吃草、喝水、拉屎。 今天仍牵马儿去溪边喝水溜达,暴风雪突如其来,他骑马回院子的路上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 走近一看,竟是妲娜小姐和武先生。 妲娜小姐穿着又薄又旧的皮袍,睫毛上生着冰花,冻僵了,胳膊一时放不下来,还保持着背人的姿势。 “你……你是谁呀?”妲娜说话的声音颤抖。 “我是十七。”少年十七边说边将妲娜抱上马背。 风一刮,冷极了的妲娜坐不住,摇摇欲坠。 少年十七翻身上马,坐在妲娜身后,敞开自己身上的厚皮袍,将妲娜裹进去。 妲娜感到背靠一团燃烧的烈火,非常温暖,索性瘫烈火中,想用烈火融化钻进身体里的冰雪。 “……十七……十七是谁呀?” 微弱的声音,虚弱又清软。 “你的阿爸是十七的救命恩人。” “你请十七喝过一碗酥油茶。” 少年十七圈住妲娜,抓紧缰绳。 扬鞭,好几鞭子没抽到马屁股上,倒抽到后面挂着的武先生身上。 便大力夹马肚子,马儿奔腾起来。 “阿叔——阿叔——他们回来了——” “他们都回来了——” 马儿一颠一颠的,妲娜随之起起伏伏。 少年十七怀中是一块冰,香香的、软软的冰,他渐渐也冷了,但心里却热热的,脸颊红红的。 …… 西原的暴风雪原来这般猛烈。 武子期冻晕了,他做了个梦。 梦见一个变成了一只沙袋,被人扛,还被人挂在马屁股上。 马儿奔跑,他在马屁股上一颠一颠的,快把身体里的沙子颠出来。 骑马的人技术不好,鞭子没抽到马屁股上,全抽他屁股上了。 可疼可疼了。 然后,他疼醒了。 松木搭的屋子,散发着松香。松香有些浓郁,看来才搭好不久。 屋中间生了堆火,红色的火焰吱吱嘎嘎地吞柴,上面吊着一口锅,咕嘟咕嘟地顶锅盖。 散逸出来的白烟是甜甜的奶香味。 一个很清澈的少年揭开锅盖,搅了搅,拿碗盛。 一个枯瘦如鬼的老头拨火,添茶。 老头似乎只剩一张黑黢黢的皮,包裹着骨头,藏在层层叠叠皱纹里的眼睛亮亮的。 面前的妲娜白皙的小脸嫩嫩的,染上火光,红扑扑的。琥珀色水眸美丽净澈,小嘴红润,只是蹙着眉。 “先生别抓着了!” 武子期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双手还死死抓着厚皮袍,青筋都凸出来了。 “这是麻风病人穿过的皮袍,先生还要抓多久?” 武子期垂死病中惊坐起,丢开了皮袍。 坐起来屁股好疼,为什么? 老贡握着柴块,挑起皮袍,然后丢到火里。 火焰蓬勃热烈,劈里啪啦地卷舐皮袍,将每个人的脸照得暖暖的。 盯着被火焰吞噬的皮袍,武子期一阵后怕。 这厚皮袍是仁钦老爷送的。 一时感慨万千,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仁钦那老东西有毛病! “别怕别怕,喝碗热茶吧。”妲娜从少年十七手里接过酥油奶,送给武子期。 武子期咕嘟咕嘟喝了一半,“是你煮的么?” 妲娜摇头,“是贡叔和十七哥煮的。” 武子期心一沉:啊,危! 喝完默默缩到墙角,抱住也许已经染上麻风病的自己,边听他们说话。 原来,喝过酥油茶后,麻风病人们心满意足地等死,等到深夜还没死,但饿了。 他们发现自己和别人身上的斑块、皮屑都消失了,手脚也不僵了,肿大的鼻子嘴巴耳朵都恢复了原本的尺寸。 达嘉小姐和卓玛姑娘来过,悄悄请了大夫来瞧,他们的麻风病竟然好了! 他们感念妲娜小姐的酥油茶,于是一起去溪边、戈壁捡石头,砌好了院墙,还齐心协力砍树,搭了间餐房。 少年十七和老贡是奴隶,被雅拉府流放到白骨草原。即使痊愈,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回家。 老贡和少年十七一样,生下来就没有家。 牛羊需要照料,老贡给仁钦老爷放了一辈子的牛,决定替武先生和妲娜放牛,偿还恩情。 于是在牛圈搭了个棚,带着少年十七住了下来。 他放牛放羊,少年十七放马。 妲娜惊喜地指着锅碗瓢盆,还有一只很大的桶,“这些也是你们带来的么!” 有了小锅,破锅不用又煮奶又泡脚了! 有了大桶,大锅不用又煮肉又洗澡了! 少年十七摇头,“察察部落头人命人送来的。” “说这些东西察察部落有的是,别用雅拉府的破玩意儿。” 缩在角落的武子期屁股不痛了,坐回来问妲娜:“真不是你煮的么?” 妲娜认真点头,“真不是我煮的,我就搅了几下。” 武子期彻底放下心来。 第29章 匕首 冬天的第一场雪是暴风雪。 雪后天晴,淡金色的阳光洒在白茫茫的草原上。 老贡起得早,抱干草喂牛喂羊,然后宰了两头肥羊。 架柴、起锅、烧水、剥羊皮、剁肥羊、下肥羊,狠狠煮,一气呵成。 老贡不喜欢说话,说话费做事的功夫,在雅拉府时做事时说话要被打,被打多了就要拔舌头。 老贡很瘦,但有把子力气,是从小练出来的。所以做事很利落,一个早上闷声做很多事。 少年十七起得也很早,拂了院墙上积的雪,铲了院中的雪,然后背着羊皮去溪边洗,不忘牵上武先生的马去喝水、拉屎、溜达。 溪水冰凉,少年十七一遍一遍搓洗着羊皮,手红红的。 他要将羊皮洗得很干净很干净,然后麻烦古丽阿嬷她们给妲娜和武先生做身厚厚的皮袍。 贡叔宰的羊肥,皮子很好,羊毛又多又厚又软。 等他们穿上,再大的雪也冻不了。 屋里,床上,睡饱了的妲娜在鲜鲜的羊汤香中缓缓睁眼。 床边坐着达嘉,披着白狐毛斗篷,两边发髻垂下两串很大很漂亮的珊瑚串。双眼红红的,眼泪像珍珠,一颗一颗落下。 “妲娜,我都听说了。”听说了她一路上有多遭罪。 达嘉哭,妲娜摸摸头安慰,“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妲娜饿了,要起床喝热羊汤,啃羊腿。 “你的衣裳太破了,都臭了,还穿它做什么?”达嘉提来很大一只包袱,“穿我带来的衣裳吧。” 妲娜拒绝:“我不能穿你的衣裳。” 达嘉是达瓦部落头人的女儿,衣裳很华丽,她不能穿达嘉的衣裳,给达嘉和达瓦部落添麻烦。 达嘉拆开包袱,将几件衣袍抖在床上。普通的布做的普通的裙袍,颜色也是最普通的白色、蓝色和红色,没有缝任何珠子、宝石,也没有一点刺绣,素素的,很质朴。 “哥哥晓得你不肯穿我的衣裳,这些衣裳看不出来历,放心穿吧。” 妲娜换下贴身穿了一年四季的袍子,换上新的。 这内袍贴身是一层细细的绒,又软又暖。 “达瓦呢?” 达嘉叹气:“哥哥本来要一起来的,雅拉府管家喊走了。” “哥哥带上了佛桑宫将军赠的匕首。” “很锋利的匕首,削铁棍像削泥巴,哥哥喜欢得不得了,舍不得多削,擦得亮亮的,摆在柜子上。” “今天竟然带去雅拉府,唉,好东西带进雅拉府就拿不回来了。” 武子期起得比妲娜早一些,已经围着锅啃羊肉了。 他也穿上了新衣裳,但他没有皮袍,冷,离不开火堆边。 白玛很认真地在烤捕来的鸟,转着烤才均匀,但还是烤黑了。 这种事应该交给妹妹卓玛的。 转一转,将黑的那面藏起来,不黑的那面转出来。“先生吃鸟!” “多谢。”武子期一咬,笑容凝滞,下唇黑了。 “卓玛怎么没来?”他想念卓玛煮的菜了。 “要来的。达瓦被叫去雅拉府了,卓玛担心,要去看看情况,来不了了。” 武子期这才发现到达瓦没来,啃鸟,又啃了一嘴黑,又意识到几乎有达瓦的地方一定有卓玛。 妲娜一口气喝完一碗热乎乎的羊汤。 十七病愈,大嘴唇恢复了原状,五官俊秀,实在是一个很清澈的少年。只是面色冷冷的,声音也冷冷的:“再喝一碗?” “嗯嗯!”妲娜高举空碗,笑得明媚。 少年十七盛汤,脸颊渐渐红了。 白玛:“妲娜你的嗓子好了!” 达嘉:“哥哥说在梅姆高原时就好了。” 武子期还以为妲娜现在清软甜美的声音是夹出来的,在梅姆高原就开始夹了。 没想到这是妲娜原本的声音,只是嗓子坏了许久。 雅拉高原的雪下了停,停几天又下。 一个神气的方子像雪花落到高原的每一个角落。 “你晓得不?酥油茶医麻风!” “布茸部落的古丽大姐就是喝了酥油茶好的!” “还有察察部落的老措夫妻俩!” “还有麦麦部落的乌金、老麻女儿……” “酥油茶医麻风,雅拉人都晓得!” …… 雅拉府,一楼。 仁钦老爷把玩着匕首,鞘有点绣,刃是雪白的,能照清他琥珀色的眼睛,和眼下的细纹。 “酥油茶医麻风?好笑!” “是啊,真好笑,酥油茶怎么可能医好麻风呢。”管家罗杰笑呵呵,不敢告诉老爷被赶去白骨高原的很多麻风病百姓都回家了。 一个奴隶来了,眼睛亮晶晶的,下跪磕头:“老爷!” 奴隶阿旺是后院挑粪的低等奴隶,一辈子没见过正经主子,管事的要他去厅堂见仁钦老爷,他还以为管事的诓他。 管事的说他勤劳,老爷见院子里就他一个人忙着干活,要赏他。 用雪擦了擦脸、手、脚,又擦了擦又烂又薄的衣裳,确定自己身上没有粪臭了才敢踏进厅堂。 管家罗杰收了笑脸,换上凶脸:“大胆!一个低等奴隶竟让老爷等了这么久,要罚!” “罚你一只耳朵!” 奴隶阿旺面如土色,连连磕头:“老爷恕罪啊!老爷恕罪啊!” 几个行刑人走出来,两个按住奴隶阿旺,一个双手接过老爷的匕首。 “老爷慈悲,奴再也不敢了!” 匕首冰冷的刃已经抵到耳朵根。 “啊——” 一只耳朵落地,这是一只生了冻疮的耳朵,肿肿的,红得发紫。 奴隶阿旺捂着伤口,血流,眼泪鼻涕一起流。 仁钦老爷脸上没有表情。 管家罗杰会意,摆出凶相:“大胆!一个低等奴隶弄脏了地板,要罚!” “罚你一截腿!” “老爷!老爷!”奴隶阿旺脸色煞白,眼睛爆出血丝,“老爷,奴到底做错了什么!老爷老爷!” “老爷饶过奴的腿吧!” 任凭奴隶阿旺呼唤,匕首已经贴到他小腿上。 常年吃不饱,常年挑粪,他的腿只有一张薄薄的皮兜住腿骨和很粗大的肌肉。 眼看着,眼看着行刑人用割去他耳朵的匕首割他的腿。 匕首短,需要来回割。 匕首利,每一刀都割得很深,刀刀血涌。 奴隶阿旺被按住,疼痛使他大汗淋漓,全身青筋暴起,双眼流出血泪。 然后没了力气,意识断断续续,再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行刑人擦干净匕首,还给仁钦老爷。 仁钦老爷终于笑了,“果然是佛桑宫将军用过的好东西。” 削耳朵像削泥,削大骨头也很快。 奴隶阿旺被抬了出去,断腿和耳朵被丢出去喂獒。 管家罗杰出来了,在他碗大的伤口上洒了一把香灰。 “老爷慈悲,原谅了你,还给你香灰治伤咧。” 被丢到雪里的奴隶阿旺只觉天旋地转。 接着,很多人影将他围了起来,他们似乎在说话,叽叽喳喳。 有女人受了惊吓,呜呜咽咽,不敢放声大哭。 还有很欢快的獒吠,应该叼着他的腿去窝里吃了吧。 很快他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很急,很重。 第30章 开窍 太阳出来了。 武子期挪出来边晒太阳,边喝热羊奶。 新鲜的热羊奶,香醇,微微带点甜。 老贡起得早,不知从哪里挖来一些草,碾成绿糊糊,码到羊肉上,再将羊肉挂起来,这样能吃很久,还很有风味。 妲娜啃着坨坨羊肉,坐上白牦牛。 少年十七背上羊皮,骑上武先生的马。 两人都出门了,地平线上只有他们二人的身影,还越来越小。 忽然分道扬镳。 少年十七要去断肠崖。他洗了很多遍,但羊皮还是有些膻气。 贡叔说断肠崖那边有一种松树,比其他地方的松树香。 也许用那里的松针磨成粉,泡一泡,羊皮就不膻了。 妲娜没有要去的地方,只是坐着白牦牛溜达,边溜达边晒太阳。 她几乎和贡叔熬的羊油一样白了,可得好好晒晒! 坨坨羊肉下肚,妲娜打了个嗝。从衣襟里掏出一条牦牛肉干,又从牦牛背上的兜兜里摸出一本书。 这是武先生整理并出版的《前唐好诗二十首》,武先生说她的水平可以读诗了。 妲娜喜欢读诗,因为朗朗上口。 鸡桶要她背,每背一首就能得到奖励。 因为朗朗上口,这对妲娜来说实在太容易,于是要了很多次自己想要的皮厚。 中午天阴了,没有太阳晒。 达瓦、达嘉、白玛、卓玛来了,带了一些过冬的草料。 一圈人围着火堆坐,火堆上很大一扇羊肉烤得嗞嗞响,卓玛调的味道好,闻起来香,吃起来更香。 老贡似乎有做不完的事,不怎么吃烤羊肉,用石臼把草磨成糊糊。 偶尔抬眼,看一圈稚嫩的少男少女,听他们叽叽喳喳地讲话,心里暖暖的,目光很柔和。 达瓦拿出一顶帽子:“送给妲娜。” 妲娜忙着吃烤肉,身边的卓玛正在给她编辫子。“卓玛给我编的辫子好看,戴了帽子别人就看不见了。” “不戴不戴!” 武子期笑得一脸慈爱。 达瓦抓住妲娜油乎乎的手,“冰凉,我给你暖暖。” 正在编辫子的卓玛笑容僵硬了一瞬,再笑,有些苦意。 少年十七坐在火堆边,把羊皮摊开烤,用手指把羊毛梳理柔顺。此时,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垂眸,睫毛落寞地搭下。 他只是一个奴隶。 达瓦的手很大,妲娜的手小小的,他的大手将妲娜的小手全包进去,再呵口热气,搓一搓。 妲娜咯咯笑,“我暖啦,该卓玛了!” 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再将卓玛的手塞过去。 达瓦愕然。 妲娜抽得太快,快到他还没有将那对松石耳坠渡到她手心。 那是他用佛桑宫将军的匕首换的。 猝不及防,自己的手就到了达瓦手心,卓玛惊讶,内心有一丝丝的甜,很感谢妲娜的好意。 可是达瓦不动了,她看见他眼神里的失落。 顿时感到没趣,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我不冷,不需要暖。” 低下头,继续编辫子,将自己的尴尬和失落藏起来。 武子期喝着酥油茶、烤火,看小年轻们在涌动的爱流中尝遍酸甜苦辣,悠悠道:“妲娜不开窍。” “达瓦开得也不多。” 荒原好大雪。 达瓦冒雪来白骨草原送草料。 “王和公主要到了,老爷命我护送他们上雅拉神祠,还要作陪。”达瓦很忙,没有时间进屋,很愧疚道:“今年不能给你过生日了。” 往年他们会在那一天跟着各自阿爸去雅拉神祠,在人群中,他总能找到妲娜。 对他来说,妲娜就是一束阳光。 不,妲娜比阳光还明媚。 晚上他和达嘉会带着礼物去多吉头人宅子做客,和妲娜的家人、朋友,一起庆祝妲娜的生日。 去年,妲娜作为金珠的侍女也去了雅拉神祠。 在人群中,他还是能找到妲娜。 衣衫褴褛的妲娜跪在珠光宝气的金珠身边,冻得发抖,还要忍受旁人的嘲笑。 他很心疼,但无能为力。 今年,他以为总能好好给妲娜过一回生日,但他要去护送王和公主,在人群里远远看一眼妲娜都做不到。 妲娜烤着火,小脸红扑扑的,水眸弯弯:“没事的,我还有好多个生日。” “嗯!”达瓦的遗憾少了一些。 对西原姑娘来说,最重要的是十六岁那天的成人礼。姑娘会戴上第十六珠子,代表着可以成婚。 他想,妲娜十六岁生日他一定不能错过,妲娜的第十六颗珠子一定要是他送的。 古丽阿嬷好不容易回了家,忙着给孩子们做衣裳被褥。少年十七去古丽阿嬷家里学了做皮袍的技术,然后自己缝制皮袍。 从小做奴隶,自然而然拥有好多实用技能。比如缝补,他能将烂成条条的衣裳缝补得很结实,就是不好看,有密密麻麻的针脚,像爬了很多条大蜈蚣。 武子期因为要出门,所以借十七的皮袍穿。 “蜈蚣?啊不是。”武子期披上皮袍,和妲娜出门。 雪停了。 主仆二人,一牛一马慢悠悠走着,留下两串脚印。 老贡收回目光,打扫牛圈、羊圈,又抱干草去喂牛羊。 “贡叔,我来。” 大雪天在外面干了那么久的活儿,少年十七想让他进屋来烤烤火,剩下的活他可以干。 老贡摆摆手,继续干活。他还是不喜欢说话,但他相信十七小子懂他的意思。 武子期和妲娜去了松林。 “老贡和十七帮我们干了那么多活儿,如果还让他们住牛圈,那我们就是恩将仇报。” 老贡其实不老,但从小吃苦,看起来显老。不怎么说话,很能吃苦,也习惯了吃苦。 少年十七还小,越长越秀气,像雅拉湖的水,清澈。话也少,不问不说,也是一个吃苦长大的孩子。 “他们在雅拉府为奴时就吃苦,跟着我们还吃苦,那我们和仁钦没什么分别。” “先生说的是!” 说话间,武子期挑好了松树,妲娜负责拔树。 “嚓嚓嚓——”树上的积雪落下。 “欻欻欻——”妲娜抖了抖雪,扛上松树。 力大无穷丸果然厉害,扛起树来很轻松。 因为皮厚了,她的手、脸冻不着,也不会被松针木刺戳破。美滋滋! 武子期淡定地骑马,牵牛。 妲娜的力气又大了不少。 主仆二人原路返回。 雅拉雪山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妲娜你知道么,其实我想去雅拉神祠,想看佛桑公主祭拜雅拉女神。” 听说佛桑公主降生时云霞似锦铺遍,万鸟盘旋,此后年年有此奇观,雅拉高原之前的遣原使见过,津津乐道。 百闻不如一见。 他本来可以去看的,但仁钦老爷有毛病,所以也不能够了。 “唉!”武子期遗憾叹气。 扛树的妲娜不解:“祭拜神明而已,一跪就是一天,无聊得很。” 武子期笑道:“你去过?” “也许我从前去过吧。”妲娜说话,呼出一团白白的气。 武子期想原多吉部落是雅拉高原最富庶的部落,这种大事多吉头人一定会出席,带上最爱的小女儿也不足为奇。 但见妲娜的目光渐渐渺茫。 西原王和佛桑公主还在路上,来做生意的汉人传来一个重大消息: 东唐皇帝薨,贵妃登基为帝! 第31章 女帝 雪渐渐大了。 大松树被锯成一截一截的,每截都很长,高高地堆在院子里。 老贡的手又粗又大,抚摸着松木,一次又一次。 心中很感慨,这是给他搭屋子的木头。 他活了几十年住过许多地方:牛圈、猪圈、羊圈、茅房楼梯下、山洞、柴堆……就是没住过屋子。 “走,贡叔,进屋烤火吃肉!” “是啊,雪停了再干。” 其实他在更大的雪里干过活,这点雪不算什么,他能接着干,孩子们进去就是了。 但他很久不说话了,嘴有点笨,不知道怎么说,支支吾吾着就被白玛、达瓦抬了进去。 屋里烧了一堆旺旺的火,奶锅吊着,白白的牦牛奶翻滚着,“噗噗噗!” 卓玛忙着烤肉,洒上老贡平日研磨的绿糊糊,喷香! “贡叔,这些草哪里摘的,我摘的不如你摘的香咧!” 老贡才坐下,便被塞了一手烤牦牛肉,一碗热热的牦牛奶,卓玛又笑吟吟地问他。一时间,很多话想说。 想说谢谢妲娜小姐和武先生砍松树回来,想说谢谢白玛、达瓦帮他搭屋子,还想告诉卓玛这些草在夹沟子旁的山里摘的。 那座山没有名字,很高,也没有路,他知道踩着红色的石头上去最容易,他还知道那里秋天雨后会冒出很多菌子,很大很鲜,炖汤很好喝。 但是山里有野兽,小姑娘最好不要单独上山。 “下……回带……你们……去。”许久不说话,说出来磕磕巴巴。 “谢谢贡叔!” 少年十七眼里闪过惊讶,贡叔终于说话了。虽然上回临死前因为妲娜小姐要吃圣鸟秃鹫也说话了,但那不一样。 少年十七喝完了牦牛奶,大勺落下来,又续上了。 他想,他和贡叔这一世的苦肯定吃完了。 白玛好奇:“在东唐,女人也能当皇帝嚒?” “从前没有过,这是第一个。” 东唐只有一位贵妃,他的姑母。 姑母是个杰出的女子,十三岁入宫,从小才人一路走到贵妃。姑母成为女帝,他一点也不惊讶。 系统痛哭。 东唐太子不仅没有登基,还被新登基的女帝给废了。女帝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也就没有太子! 宿主不可能给女帝生孩子,也不可能给女帝的女儿生孩子! 它的任务失败了,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啃烤牦牛肉的妲娜住嘴,怪异地摇头晃脑。 “你这是做什么?”武子期好奇,问。 妲娜皱眉:“脑壳里有水。” 所以摇头晃脑想把水倒出来。 武子期:…… 卓玛笑呵呵地点了一下妲娜的脑袋:“今年总算可以在白天给你过生日了!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生日?” “要喝羊汤,要吃牛肉面,要喝甜茶,还要吃烤香猪!”妲娜点菜,情不自禁咽口水。 “好好好!” 白玛摩拳擦掌,要猎最美丽的鸟儿,再将鸟儿尾巴上最长最好看的羽毛送给妲娜。 这是他替卓桑大哥做的。 达瓦内心几分酸涩,又感到遗憾来。 …… 傍晚,风大、冷。 白骨草原尽头,一个老阿嬷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 一条手指粗的草绳一头拴在她腰上,一头绑着她瞎眼女儿的手腕上。 老阿嬷的脸黑黢黢、皱巴巴。身上的布袍又脏又破,鼓鼓的,一些干枯的草根从破洞里支出来。 瞎眼女儿穿着体面的皮袍、皮靴,一顶很不般配的烂皮帽将她小脸围得红扑扑的。 老阿嬷冻得嘴唇颤抖,鼻涕吊下来。 瞎眼女儿咒骂老阿嬷拘着她,哭喊着要回雅拉府去,还摘了烂皮帽砸老妇的头。 老阿嬷深深低下身子,捡皮帽。 两只枣红色的马蹄踩在她面前的雪里。 她顺着马蹄往上瞧,这是一匹健壮的马,很干净,马毛也梳得很柔顺。 再往上瞧,马上坐着一个白生生的汉人,汉人抓着缰绳,俯瞰她,微蹙了眉,眼神悲悯。 汉人的身后是灰蒙蒙、冷淡的天。 “大人安康!”烂皮帽没捡,老阿嬷重重跪进雪里,磕头。 “雪冷,快起来吧!” 汉人身旁是一个骑着白牦牛的小姑娘。 白牦牛目光安详,长毛打理得很柔顺,毛色雪白,牛额上垂着一只铜铃,随着行动,叮叮当当。 牛背上的小姑娘比汉人还白,大眼睛里好像汪着雅拉圣湖的水,亮亮的、润润的,唇红齿白。 歪头瞧着,一头密密麻麻的小辫子长长地荡漾,明媚得叫人看一眼就感到温暖。 老阿嬷不敢多看。 西原人的尊卑贵贱看得见,闻得到。只有养尊处优的太太小姐才能养出白白嫩嫩的肌肤,与一身扑鼻香。 她是最低等的奴隶,不配看小姐,更何况这般尊贵的小姐。 “小姐安康!” 妲娜跳下牛背,扶起老阿嬷,“我不是小姐,不要拜我。” 又脱下皮袍,披在老阿妈冻僵的背上。 老阿嬷受宠若惊,不敢要,嘴里还是喊着小姐。渐渐暖过一点的鼻子闻到小姑娘身上的香气,淡淡的,很清新。 “她不是小姐!不许跪她啦!”瞎眼女儿尖声大喊:“她是奴隶啊,她是最低贱的奴隶啊!不许跪!” 老阿嬷哭起来:“奴的女儿自从挖了眼睛就疯了,小姐慈悲,原谅她的胡话吧!” “乌朵。”马上的武子期感到悲戚,唤了一声。 乌朵寻声摸索到马头,下跪,哭求:“武先生!奴辛辛苦苦侍奉了一场的武先生啊!” “求您可怜可怜奴,求您疼疼奴,帮奴一回吧!”寒风呼啸,乌朵两颊红红的,原本被上好的酥油养出来的肌肤皴裂。 这一哭,老阿嬷用尽全力给女儿的体面破碎。 “我能怎么帮你?”主仆一场,武子期到底可怜乌朵。 “去雅拉府,告诉老爷和少爷,奴知错了,奴已经对神明发下宏愿这一世生是雅拉府的人,死是雅拉府的魂,让奴回去继续伺候大少爷吧!” “神明为证!乌朵对雅拉府的忠心就像雅拉神山上的雪,千千万万年不变!” 武子期沉默。 妲娜平和道:“乌朵,神明不能给你作证,世上没有神明。” “你与魔鬼一体,自然也是魔鬼了,我不与魔鬼说话。”乌朵自以为对着雅拉雪山的方向跪拜。 老阿嬷提醒女儿换了个方向,哆哆嗦嗦跪拜神明:“好心的小姐还小,都是胡说,神明别当真,继续保佑小姐幸福安康吧!” 妲娜喃喃:“世上没有神明,也没有魔鬼。” “没有,都没有。” 第32章 生日 清晨,灰蒙蒙的天,白茫茫的草原。 妲娜早早睁眼,穿上新皮袍。 贡叔剥的羊皮,十七哥的手艺,很漂亮又很暖和的一件袍子,还香香的。 新皮袍是妲娜早起的动力。 妲娜扒墙,从墙板的缝隙望见贡叔铲了两担牛粪,整整齐齐地堆在院子一角。 十七哥抱干草去喂牦牛和羊,还将武先生的马牵出去拉屎。 卓玛和达嘉一个往甜茶里加东西,一个搅拌。 白玛猎了几只长尾巴鸟,踩在鸟脖子上拔毛,鸟儿吱呀叽呀叫。 还有一些脸生的人,扫雪、杀牛、宰羊。 妲娜兴冲冲出门,加入忙碌中。 不是她变勤劳了,是脑子里的鸡桶没之前严格了,随便做点事就能获得奖励。 系统:( ̄﹏ ̄;)东唐没了太子,任务失败了,爱咋咋吧。 想是这么想的,但看到好不容易改造得花朵一般的宿主在放飞自我的道路上越走越偏,还是有几分紧张的。 系统:宿主,你的皮已经刀枪不入了,再厚也厚不了了! 因为美肤丸的缘故,肌肤还是凝脂一样的触感。 妲娜闻言,不切野菜了,举着刀,目光渐渐变态。 然后,猛扎手背。 “哇!真的刀枪不入啦!” 系统:( ̄﹏ ̄;)…… 一旁的武子期托回下巴,告诉自己应该习惯了。 他也穿着少年十七亲手做的皮袍,少年十七手巧,要了他的旧袍子,仿制出东唐长袍形制的皮袍。 暖暖的,很防风。 “今天不是西原王和佛桑公主祭拜雅拉女神的日子么?你们不去瞧?” 古丽阿嬷的笑容灿烂,“我们是百姓,去了也只能守在山脚下,就不去了。” 武子期点点头,又问:“那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他不像妲娜,会因为一件新衣裳早起。 早上他正好梦,是被外面的人吵醒的。 “今天是妲娜小姐的生日啊。” “武先生你不知道嚒?” “是啊,武先生你不知道嚒?” 干活的人纷纷抬头,笑着看向武子期。 “妲娜小姐治好了我们的麻风病,我们悄悄来给妲娜小姐过生日,不可以嚒?” 酥油茶治麻风传遍了整个雅拉高原,他们的麻风是妲娜小姐的酥油茶治好的,他们感恩妲娜小姐。 武子期愣在原地,原来妲娜与佛桑公主同一天生日。 与此同时,西原王与佛桑公主坐上肩舆,由奴隶抬着登雅拉雪山。 仁钦老爷和三太太作陪。 “东唐新帝是个女人,这是本王这一世听到的最好笑的事。”西原王笑道。 仁钦老爷附和,“是啊,女人怎能做皇帝呢,东唐真是胡闹!” 西原王摸着下巴:“雅拉高原的唐使是东唐女皇帝的侄子,本王想瞧瞧。” 雅拉府,奴隶从二楼直跪到一楼。 二楼上房,金珠正在砸东西。 脑袋大的玉石、玛瑙,砸! 金樽玉树琉璃盏,砸! 价值连城的天珠,砸! 砸得一地狼藉,砸烂一地泼天的富贵。 房间里,仅存五大神明的金相。 金珠不砸了,扑到柔软馨香的锦被里哭。“阿爸今年为什么不让我去?我年年都去的,阿妈啦为什么呀?” 大太太心烦,懒得搭理女儿。 管家罗杰回来了,鼻子冻得通红,帽子上挂着雅拉神山的雪,急急忙忙附在大太太耳边耳语。 大太太又是一叹:“可惜了武先生已经染上麻风病了,就算还没死,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金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前去梅姆高原,说给我挑丈夫的,结果整天和三太太混一起,我见一面都不能够,这回不许我去雅拉神祠,阿爸不疼我了,阿爸真不疼我了!” “阿妈啦,阿爸变了!” 大太太到底心疼女儿,给女儿擦眼泪鼻涕。“不是你阿爸变了,你阿爸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太阳出来了。 雪原映金光,美不胜收。 白骨草原热热闹闹。 老贡扫净院子的雪,生了一堆火。 卓玛跪坐在火堆边,给烤香猪刷上一层绿糊糊。达嘉和卓玛背对背坐着,用干草编花环。 百姓围着火堆跳舞,用歌声献上对妲娜的祝福。每个人笑着,一张嘴便吐出一团白气来。 老贡总能给自己找事做,不去跳舞,将洗干净的羊毛、牛毛铺在院墙上晒。时不时看向唱歌跳舞的人们,唇角带着微妙的弧度,眼角热热的。 少年十七也不去跳舞,守在火堆边添柴,熊熊烈火映红他的脸,他的神情冰一般忧伤。 妲娜转圈,高高扬起雪白的皮袍。 “十七哥瞧,你的手艺真好!” 少年十七心中沉重,眼皮也沉重。 每一年的这一天,他都会想起自己名字的来历,也会想起自己给多吉头人一家带来的灾祸。 妲娜挽住少年十七的胳膊,要和他一起跳舞,热情的百姓先一步将她围了起来。 “我们西原女子每年生日得到一颗珠子,到成年要戴着十六颗珠子嫁人咧!这是我给妲娜小姐挑的,虽然比不上小姐从前的,但我对小姐的祝福和从前一样真切!” 说话的是原多吉部落的百姓,她亲昵地搀扶妲娜坐下,将一颗橘黄的蜜蜡装扮到妲娜头发上。 她流着热泪,笑成一朵花。 她给妲娜装扮时,其他妇女再次唱起吉祥如意的歌。等别人送礼装扮时,她也要唱歌。 “妲娜小姐,还记得我嚒?原先在多吉部落,我还抱过你咧,当时你才这么大。”一位布满皱纹的老阿嬷走出来,牵着妲娜的手,许多感慨。 “我算看着小姐长大了,小姐如果不嫌弃就收下这颗松石吧!”老阿嬷展开手心,沟壑里躺着一颗小小的松石。 成色不好,还生了裂纹,但这是她阿妈留给她的,是她最珍贵的东西了。 “不嫌弃不嫌弃!” 老阿嬷热泪盈眶:“我祝福小姐这一世吉祥安康!” “我也祝福小姐!这颗珠子是我对小姐的祝福!” “这是我家的,我也祝福小姐!” …… 武子期第一次见西原女子过生辰。对他来说很新奇,沉浸式参与,乐在其中。 只是到了送礼装扮的环节,他被攘到了外圈唱歌。问了身旁的白玛,才知西原女子十六岁前的生日礼都由家族中的女子赠送,一边送礼装扮,一边传授一些女人的秘密。 十六岁生日时,心仪女子的男人才能送礼。 如果女子收下了,那么就代表这个女子与男人定了情。 妲娜乖乖坐着,傻傻笑着,等人一个一个来,祝福她,给她装扮,附在她耳边说些悄悄话,再一个一个红着脸撤。 “这是我家达瓦小子挑的,他来不了,妲娜可别生他的气。”达瓦阿妈打开一只木匣子,拿出一颗鸡蛋大的老珊瑚,赤红色,润泽,能照出人影来。 装扮上十五颗珠子的妲娜水眸弯弯,小脸染上红晕。 今年的生日因为很多阿嬷来送祝福,她一下子听到很多很猛的秘密,受不住,实在受不住。 雅拉神祠大雪飘飘。 佛桑宫阿巫阿使领着六个神侍跳神舞、奏神乐。 西原王坐下,继续与仁钦老爷聊天。 “武先生染了麻风,算算日子就快死了。” 西原王嗤笑,“东堂女帝的侄儿真是体弱,东唐女帝想必更加不堪一击。” 佛桑公主是唯一一个能跪在垫子上恭候雅拉女神神迹的人。 跪得很直,背挺,头谦卑恭顺地垂下。 朝神需隆重,她的首饰与衣裙繁复至极、富贵无极。外披雪狐斗篷,很长很蓬松的毛随冷风飘拂,整个人似乎要像神一般飘走。 三太太陶醉地望着佛桑公主的侧脸,高额、深目、高鼻,红唇,凹凸有致,连成一条明朗又美丽的线条。 像云雾里秀丽的山脉。 心叹果然是神女,够美丽,够端庄。 站在她身后的儿子金宗哧溜口水的声音太大,打破了她心中做佛桑公主婆婆的美梦。 虽然是她亲生的儿子,但她知道配不上,远远配不上。 垫子是汉地来的锦绷的面,里面填的是最软的羊毛,但跪久了膝盖还是有些疼。 佛桑公主拧眉,心里比膝盖更难受。 离开佛桑宫时,苏先生劳烦她打听武先生的消息。没想到武先生染上了麻风病,就快死了,他们不能一同回东唐长安了。 她不知该怎样将这个噩耗带给苏公子。 神迹迟迟不来,西原王不悦起身,望天,白雪大块大块落下。 往年无论多大的雪都会在神迹到来的那一刻骤停。时辰到了,雪还是很大,没有七彩云霞,也不见万鸟踪迹。 所有人都感到不对劲,心中不安。 佛桑宫的阿巫阿使跳累了,雅拉府的阿巫阿使接上。 平巴阿使跳得格外卖力,他是一个善于抓住机遇的人。 从最贫穷的格络高原到最富庶的雅拉高原,他抓住了机遇。 从雅拉高原到雪域圣殿佛桑宫,他也要抓住机遇! “来了来了!”佛桑宫阿使指向天边,第一个下跪,开始磕头。 惨淡的天终于有了一点七彩的云霞,云霞蔓延处,雪停了,一束束阳光斜斜照耀下来,插进苍茫雪原。 阳光很耀眼,是金子的颜色。 众人都有些疑惑:往年都是从神祠这边往天边铺,今年怎么反着铺? 不过,有得铺就不错了,神明的意思他们做人的怎能随意揣测。 众人纷纷下跪,磕头。 悦耳的鸟鸣越来越靠近神祠,也越来越大声。 云霞与万鸟会在神祠上方交汇,到那时,整片天空都是神明对神女佛桑公主的祝福。 即使见了许多回,每一回众人还是和头一回见时一样震撼。 “谢神明赐福——” “谢神明赐福——” “谢神明赐福——” …… 众人轻轻唱起神曲,悠扬的歌声中,佛桑宫阿巫吹响牛号角。 佛桑公主到神祠外,石板上跪着,闭目,高高扬起右手。 万众瞩目下,云霞与万鸟交汇,金子一般灿烂明亮的阳光就要照耀到佛桑公主身上。这束阳光粗壮,也最明亮,能将公主一整个罩住。 众人屏气凝神,西原王面带微笑,满是骄傲。 忽然,粗壮的阳光像是受到惊吓,生生缩了回去,鸟也不叫了。 西原王咦出一声来,脸色黯了下去。 神巫、神使也愣住了,不可名状的恐惧使他们的身子颤抖起来。 一时间,整个神祠很静很静,静得能听到山下百姓激动的哭声。 云霞和万鸟都顿了顿,又忽然,云霞开始往天边收。 一边收阳光一边放大雪,万鸟叽叽喳喳跟着去了,留下一阵密密麻麻的鸟屎雨。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第33章 成神 荒原白茫茫一片。 地平线上,几个少年少女正在赛马。 妲娜没有马,骑的是白牦牛。牦牛腿没有马腿长,牛背上的妲娜也矮了一截。 雪原洁白,衬得牦牛腿有些黑。 天地白茫茫一片,琉璃世界中的少女唇红齿白,一双琥珀眸水水的、透透的,很亮很亮。 少女在牛背上笑,银铃一般的笑声飘荡在雪原上。 木屋前,院子里,因为出了名的好厨艺,卓玛指挥男人、女人们煮肉烤香猪。 每个人都很认真地干活,听到雪原传来的笑声,干劲十足。 白茫茫的雪原与白茫茫的天相接,分不清天上与人间,只看见纯白天地间跃动的几点红与黑。 武子期坐在干草上看书,干草松软、温暖。 一大锅羊汤沸腾了,咕噜咕噜响,架子上的香猪嗞嗞冒油,卓玛不停地往香猪上刷黄绿黄绿的糊糊,男人女人们围着火堆,一边干活,一边说话。 还有妲娜清甜的笑声,从远方悠悠飘来。 今天没有太阳,很冷,武子期的心里暖暖的。 忽然,一声悦耳的鸟鸣传来,紧接着鸟鸣声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 众人仰面,寻声望去,只见五彩云霞悠悠铺来,擦去天空原本的惨淡。 更有各式各样的鸟儿追逐着五彩霞光,从他们头顶掠过,铺向远方。 阳光穿透厚厚的云,投出一束束光柱,像一把把利剑,深深插入大地。 “神迹!是神迹!”古丽阿嬷颤声道。 好几个曾守候在雅拉雪山脚下的人也认了出来,激动地跪拜,流出热泪来,“神明保佑!神明保佑!” 武子期坐直身子,眼瞧着院子里的人一个个下跪,此起彼伏地磕头,磕着磕着嗑整齐了,又唱起神曲来。 用西原语唱的,武子期不想直译,怕直译出来不优美,还损失了歌曲原本的意味。 五彩云霞与万鸟逐往雪原,原本晶莹的琉璃世界变得流光溢彩。 众人歌唱着神曲,一步一跪一拜追随神迹而去。 武子期扶住下巴,一时不去深究为什么神迹不降在雅拉女神神祠,就当自己是个幸运的人,想看神迹,仁钦老爷不让他看,神迹自己来了。 少年十七骑走了他的马,他不能骑马去追,只能靠自己两条腿。 追跑着,很快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缓一缓。 尽管如此,他还是比一步一跪一拜的众人快许多。 最璀璨的五彩霞光汇聚,万鸟盘旋,争相长鸣。 妲娜仍骑着白牦牛,沐浴着最明媚的阳光,整个人在发光发亮。 她半垂着眼,只觉得鸟儿吵闹,不如串了烤来吃,还要抹上卓玛秘制的绿糊糊。 想做就做,妲娜拽住很大一只鸟儿,沉甸甸的,羽毛很软很好看。 伙伴们勒马,惊愣住了。 因为云霞在妲娜头上,万鸟都绕着她飞,甚至最大最好看的那只鸟儿停在她怀中。 “六年前的今天,我跟随阿爸去雅拉神祠见过一回。这是神迹,西原女神独一份的神迹,应该出现在神祠啊,怎会?”达嘉愣愣开口。 美丽的佛桑公主沐浴五彩霞光,各种珍奇的鸟儿将她围绕,见一回,一世也忘不掉。 阿爸说这代神女和之前的不同,是神明选择的,所以神明祝福她。 但这神迹应该出现在雅拉神祠,是给佛桑公主的祝福,怎会…… 武子期笑问:“那时妲娜在么?” “妲娜在的,年年都在,除了今年……”达嘉捂嘴震惊。 少年十七第一个下马,跪拜,掷地有声:“神女!神女!” 武子期爬上马,坐在马背上歇歇。无他,坐雪上冰屁股。 他看见白玛、达嘉相视一眼,下马,跪地,像跪拜神明一般跪拜妲娜。 妲娜蹙眉,怀里的肥鸟扑腾,更重了。 “神女保佑!神女——神女——” 众人趟雪而来,雪原留下他们的脚印和头印,这是他们的虔诚。 牛背上的妲娜望尽所有人的苦难,一时间脑海里又闪过许多人:死无葬身之地的阿爸、跳楼的阿妈、只剩一只胳膊的哥哥、被凌辱了三天三夜的姐姐…… 还有挂在墙上的人皮画、阿使占卜用的小孩儿指骨…… 浴神节时高原浓郁的血腥气,蹒跚招魂的老阿嬷…… 还有被敲掉双眼的乌朵…… 西原真的需要神明。 她不信神。 但她要成为西原人的神。 大鸟费劲扑腾,掉了根毛,才顺利脱身,骂骂咧咧地回到鸟群,继续飞,继续叫。 妲娜抬眼,水眸异常明亮,高高举起左手。 霞光萦绕指尖,很暖。有鸟儿啄她的手指,痒痒的。 妲娜仰面,去汲取更多霞光的温暖。 “神女保佑——” “神女保佑——” “神女保佑——” …… 雅拉神祠没鸟,还下了一阵鸟屎雨,五彩霞光远在天边。 “这……”三太太眯眼看了半天,呼喊道:“神明在上,神女公主在这里呢,偏了偏了!” 西原王面色铁青,一脚踹在三太太肚子上。 祭祀匆匆结束,闭紧嘴巴,各回各家。 仁钦老爷一回府便钻进小屋子里,侍奉神明。三少爷金宗跟着进,被轰了出去,上楼找三太太哭去了。 雪山回来的奴隶跪在后院,管家罗杰握着牛皮鞭,绷得嗡嗡响,“要是管不住舌头,那就把舌头交到我这里来!” 几个行刑人一起磨刀,“嚓——嚓——嚓——” 奴隶们弯腰伏地,像一只只寒酸的龟壳。挤成一团,因为恐惧与寒冷,颤抖。 二楼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 原来大太太在阳台亲自教女儿金珠汉文,隔壁房间的母子吐血的吐血,哭泣的哭泣,她实在忍不住大笑一场。 侍女急急忙忙上楼来,没有跟着大太太笑,神色怪异。 “怎么了?” 侍女支支吾吾,“乌朵来了,在门口闹。” 这是大太太的陪嫁侍女,是她阿妈捡来的汉人,跟她一起长大。阿妈常说她是闷葫芦,不喜欢说说笑笑。 头一回见陪嫁侍女又惊又怪的神情,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大太太笑容不改,“打出去。” 侍女为难,左右瞧了,悄声道:“乌朵是自己走来的,她生出了一双新眼睛。” “啪!”金珠手中的玉毛笔掉了。 第34章 报恩 要过年了,巍峨的雅拉府装扮起来。 仁钦老爷从雪山回来的那天病了,在床上躺了三天。瞧着今天有些太阳,才起床去阳台坐坐。 很大很厚的熊皮铺在扶手椅上,将仁钦老爷厚厚裹起来,仍有两个清秀侍女一人抬着他一条腿按摩。 他被埋在温暖的厚皮袍中,捧着只汤婆子,手里热热的,双眼望着已经远去的阳光。 管家罗杰上楼来,“老爷,盗匪抓到了。” “原是今年雪大,盗匪怕是没吃的,提前来了。已经偷了好几个部落的牛羊和粮食,察察部落也差点损失好几头牛羊咧。是比往年猖狂些,但他们还是不敢来雅拉府的。” 仁钦老爷显然更关心另一件事,“我要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奴悄悄去了一趟,……乌朵没胡说……” 仁钦老爷望着越来越远的阳光,目光渐渐深沉。 后院天井挂了一串串舌头,有大有小,有厚有薄,都黑红黑红的。 三太太拔高声音,对着二楼喊:“乱嚼舌根!什么雅拉神女降世,真是胡说!” “西原只有一个佛桑神女,哪里来的雅拉神女嘛!” 三太太嚷完,拉扯过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你阿爸病了,如今就是你当家,还不快想想法子!” 三少爷金宗缩着脖子,不敢去看那一串串舌头。 他知道,乌朵的舌头也挂在上面。 三太太来气,偏将儿子的脖子扭向舌头串串,“你个没血性的,将来当家作主了也这般窝囊嚒!” 三少爷金宗快要哭出来了。 三太太见了儿子懦弱的眼泪,更加来气,一边打,一边推。 她几乎将雅拉府继承人的身份捧到儿子面前,偏偏儿子是个立不起来的。 “噔噔噔!”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大少爷金增大步下楼来,一只空荡荡的衣袖晃啊晃。 “来人,把这些舌头挂到围墙上,震慑震慑还想胡说的人!看他们有几条舌头!” 几个家奴得令,连忙照做。 大少爷金增轻嗤,晃着空荡荡的衣袖上楼去。 二楼上房的窗户推开了,又传来大太太的笑声。 冷风裹挟着哭泣,在高原呼啸。 老贡和少年十七的新屋子搭好了,很结实,风雪里站得稳稳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游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火堆边,妲娜摇头晃脑地背诗,身边卧着一只小羊羔,正在瞌睡。 汉文难,但难过了开头,越学越顺。 妲娜通过勤奋的学习积累了一大堆奖励,她想,自己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 系统撇嘴:不是你聪明,是我已经破罐破摔了┭┮﹏┭┮ 达瓦看妲娜背书,情不自禁也晃起脑袋来。 卓玛落寞低头,踩断干柴,丢进火里。 武子期轻笑,仍翻自己的书,挑选妲娜明天要背的诗。 察察头人和头人太太来了,远远瞧见荒原一滚炊烟,牛羊在原上散步,像天上的星星,这里一群,那里一簇。 母牛母羊的肚子明显大了,还有小羊、牛犊挤着吃奶,车来,只懒懒扫一眼。 下车,进院,一个干瘦但很精神的老头在铲屎。 “传说是真的!”头人太太轻叹,双眼发光。 “只有真正的神女才能让荒原和老头焕发生机。” 她的肚子已经大了,又是好不容易求来的第一胎,他们不敢马虎。 察察头人壮,块头大,将太太圈在胳膊里,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 好在,这个院子收拾得很干净,没有雪渍和水痕,不滑。 察察头人和头人太太带了一箱姑娘的衣裙,顺便一起吃了顿饭。 “早该来谢谢神女的,这个孩子都是托了神女的福气!” 达瓦冷笑道:“那早些时候怎么不来,怕麻风病?” 察察头人就要发作,头人太太自知理亏,踩住头人的脚,温柔地抚摸着孕肚,看看达瓦,又看看妲娜。 “达瓦少爷有了孩子就晓得了。” 这番操作熄灭了达瓦的愤愤不平,反叫他羞起来。 察察头人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更何况被猛地踩了一脚。拍拍胸脯,“有恩就报,这个恩情我察察记下了,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神女尽管说!” 妲娜笑而不语。 雅拉高原部落只知道搞钱,但不擅长打架,察察部落是其中最能打的。 少年十七放马回来,跟贡叔说了话,二人双双别上弯刀,就要走。 “贡叔?”卓玛喊住他们,“还有很多柴呢,用不完的,开春了再找柴吧。” 妲娜探头瞧:“贡叔和十七哥不像去找柴的,像去打架的。” 老贡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他的确是去打架的。 每年丰收的时候,盗匪都会来抢粮食,这是为了过冬。年节前,还会再抢一波,那是为了过个好年。 盗匪知道哪里有好东西,也知道哪里好抢,哪里不好抢,白骨草原从来不是他们的目标。 但今年他们来了。 且越来越近。 已经到了十七小子放马的小溪那边。 也该去亮亮家伙,让他们有所顾忌。 他帮雅拉府放了几十年的牛,走过很多河谷草原。丰茂的、荒僻的,他都去过,自然也遇到过盗匪。 好在,盗匪恨的是雅拉府,不是他。 抢走牦牛,但不取他的命,还打他一顿,好让他回去交差。 再遇盗匪时,他主动奉上牦牛,希望对方不要打得太狠,因为他回去了还要挨一顿鞭子。 盗匪竟然问他要不要加入他们,还说反正都要挨打,不如挨他们的打,他们的鞭子是不浸盐水的。 他想,这盗匪还怪好的咧。 他知道不是所有盗匪都像那个盗匪一样,但他还是想去试一试。 因为妲娜小姐是他的恩人,而且他和十七小子亏欠妲娜小姐。 所以他带上了柴刀,他嘴笨,要是嘴巴谈不拢,那就用柴刀谈。 搭上他这条命,能为妲娜小姐震慑几分盗匪,他不至于那么愧疚。 “打架?和谁打架?”武子期看向察察头人:“和盗匪打么?” 察察头人心领神会。 当晚,察察头人没有回部落。 妲娜睡了个好觉。 武子期晚上喝了酒,睡得沉。 老贡和少年十七打算一个睡上半夜,一个睡下半夜,下半夜两个人都没睡。 清晨,有人大声放歌: “姑娘的大屁股后哟跟着大牦牛嘿~ 我是其中最大最黑的牦牛嘿~ 追随着姑娘的小皮鞭咯嘿~ 姑娘和我嘿,都有大屁股嘿~” 第35章 口水 武子期惊醒,骂骂咧咧地起床。 “唱唱唱!再唱响亮些,叫盗匪和雅拉府的都听见!” 察察头人神气道:“雅拉府的听不见,至于盗匪,武先生去羊圈看看吧。” 武子期有喝热早餐奶的习惯,抱着奶罐要去挤奶。 羊圈里没羊,但躺满了人,灰扑扑、蔫搭搭的人。 圈门外,大刀堆成小山。 “这么快?” 没有羊奶让他挤,他抱着罐回去。 察察头人颇得意道:“这算什么,要不是神女要活的,我能更快!” 显摆完,放声大唱: “姑娘的大屁股后哟跟着大牦牛嘿~ 我是其中最大最黑的牦牛嘿~ 追随着姑娘的小皮鞭咯嘿~ 姑娘和我嘿,都有大屁股嘿~” 妲娜也是被吵醒的。 老贡和少年十七下半夜没睡,要看抓住的盗匪,于是用搭屋子剩下的木料做了一张长桌,两条长凳。 老贡端来酥油奶,又盛了三大碗热腾腾的坨坨羊肉。 察察头人还在放歌。 妲娜捂耳朵:“把人带上来吧。” “好嘞!” 少年十七打开羊圈,二十多个盗匪用一根绳子拴着,察察头人握住绳子,一溜牵出来。 “做盗匪的还不勤快些,我去的时候他们还在打瞌睡咧。” 盗匪无语。 首先,有人告诉他们白骨草原有很多牛羊他们才来的。 其次,他们不傻,别人一说就傻乎乎地去。只是踩点,暂时没有打劫的打算。 最后,他们没有打瞌睡,他们只是饿了。 原上风大,肚里没食,冷饿交加,于是才进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 他们做盗匪的不懒! 但结结实实挨了好久的饿,结结实实受了好久的冻,他们已经没力气辩解了,而且察察头人很壮,打人很疼的。 于是一个个像蔫了的叶子,紧紧拥着他们的三当家。 三当家是苦出身,从前是和他们一样的人,不会像大当家和二当家一样,出了事就自己逃的。 虽然三当家也被绑了,根本逃不掉。 但三当家在,他们就没那么恐惧。 三当家缩着脖子,曲着身子,没有一点三当家的威武和霸气,只想让自己好受些。 苦出身的,最知道狼狈时的体面没用。 在黑山头,拿实力说话。 所以他靠着实力,一步步坐到三当家的位置。 二当家质疑挖苦,他没办法还嘴。他没有二当家的功绩,面对二当家时腰杆总也挺不起来。 所以这回大当家酒后烧了粮食,他才自告奋勇下山抢粮。 抢到粮,能让大家勉强过冬,那么他与二当家的差距就会小一些。要是能多多地抢,不仅让大家过冬,还能过个好年的话,那么他与二当家的差距就会小很多很多。 哪知二当家不做人,不送粮给他们,去部落抢粮和牛羊的兄弟一时接济不了他们,才被察察头人抓住了,绑成串,丢在圈里。 饥寒交迫,哪里还有力气反抗。 再看察察头人愈发神气的模样,还清了清喉咙。 “察察大叔吃点吧。”妲娜怕察察头人又唱歌。 “天要亮时才回了趟屋,阿妹不让我歇咧,连口水都不让我喝。”察察头人说着,坐下,喝奶啃肉。 热腾腾的奶、热腾腾的肉,逸散出的白烟都带着香气。 察察头人的喉头滚啊滚,满满一碗热奶就滑进了肚子里。羊肉炖得软烂,一抿就是根光洁的大骨头。 身边的小姑娘捧着比她脸还大的羊骨啃,两颊鼓鼓的、油亮亮的。 衣食无忧,武子期的吃相恢复了以往的斯文,慢条斯理地吃,让味蕾充分享受肉奶的滋味。 盗匪们的肚子叫起来,嘴里涩极了,眼巴巴瞧着咽口水,或深深低下头去,流下饥饿的泪水。还有的将头扭去一边,不去看他们吃,扣紧的脚趾代表了他们的渴望。 渴望喝上一碗热腾腾的新鲜羊奶,渴望啃一根大棒骨。 渴望到想捡他们丢在地上的骨头,嚼烂了咽下去,如果嚼不烂就深深吮吸骨头里的汁水。 渴望到想抱住察察头人毛绒绒的脑袋,舔干净他胡须上的奶渍! 有人呜呜哭起来。 在黑山头吃不饱,下山了也吃不饱,踩点时没得吃,饿得前胸贴肚子,被抓了看着他们吃,空空的肚皮咆哮起来。 饥饿、委屈、绝望让泪水止不住地流。 三当家也很饿,饿得没力气哭,也没力气教训饿哭的人,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听说神明又选了一个神女,就在白骨草原,一些人看见了,好多人在说,然后那些人的舌头就被挂在了雅拉府院墙上。 也有人说那不是神女,是魔女,魔女抢走了佛桑公主的神迹。 这里只有一个姑娘,雪白雪白的,一头细细密密的小辫子,不像尊贵的神女,和寻常百姓的女儿没什么两样。 她捧着大棒骨,吃得很香,一双很大很亮的水眸满是对肉的沉醉,哪有这样馋的神女! 她还很能吃,察察头人吃完有一会子了,她才慢悠悠打了个嗝。 很明显,神女吃饱了要处置他们了。 “嗝!” 盗匪瑟瑟发抖。 “你们口水滴下来了。”妲娜面对盗匪,大马金刀坐下。 刀尖舔血的盗匪根本不怕这个瘦瘦小小,但比汉人还白的小姑娘,但被这个小姑娘羞辱的感觉很不好。 妲娜蹙眉,心道这群盗匪有点呆,一个个口水滴得老长,不晓得处理,真不爱干净! 便好心为他们指了个法子:“快嗦回去。” 盗匪破防,被绑着,根本擦不了,饿了好些天,哪里还有嗦口水的力气。 被一个小姑娘接连羞辱,羞愤难当,只想回去把二当家戳成筛子! 回去,他们是无恶不作的盗匪,被抓了那就直接去地狱了。 黑山头,下辈子再回去报仇吧。 武子期抽出一卷书敲妲娜的脑袋,“别拖延时间了,你今天有两篇文章要背呢。” “快快处置了他们。” 妲娜被看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文章长,背起来难免枯燥,她能躲一日算一日。 清清喉咙,坐直了,摆出神女的款儿来。 她不知道怎么当神女,但见过佛桑神女,佛桑神女美丽高贵,她学不来。佛桑神女的优雅端庄,她也学不会,但记得佛桑神女的背总是挺得很直很直。 “你们把口水嗦回去!” 察察头人一口奶茶喷了出来,都怪仁钦老东西,把好好一个神女磨得痴傻了! 武子期只觉得丢脸,他唯一的学生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第36章 吃饱 防患于未然。 刚发现白骨草原有人鬼鬼祟祟时,武子期就将这句话教给了妲娜。 也给她讲了好几个防患于未然的故事: “扁鹊的大哥治病,在病人还未发现自己的病情前发现病根,对症下药。” “还有范蠡,辅佐越王称霸,担忧功高震主,于是归隐。另一辅佐越王的功臣文种留恋富贵,后来被杀了。” 昨晚,睡前泡脚,他又给妲娜讲了好几个防患于未然的故事,还提出好几种处置盗匪的方法供她参考,就算她想不出别的法子,他那几个法子随便挑一个出来也够应付了,没想到她一个都没记住! 他很想跳出来,以先生的身份直接帮妲娜处置了,但妲娜刚刚成为神女,他过多干预,不利于她立威。 他们是高原盗匪,干的是杀人越货的行当,处置稍有不当,后患无穷。 “咳咳!”武子期清清喉咙,正要说话。 “嗦不了。”三当家打量那魔女不怎么聪明的样子,扯出歪歪一个笑,又可怜又痞气。 妲娜的目光落到说话人身上,那人身上的皮袍润润的,毛很乱,脸很脏,所以又黑又红,一双狼眼沉沉,真像一头狼狈的脏狼。 于是,看向那人的眼神里多多少少带了些嫌弃:“为什么嗦不了?” 武子期:“咳咳咳!” 目光相碰的一霎,三当家喉结速速一滑。 那是很大很圆一双眼睛,净澈透亮,像汪着两潭水,亮莹莹的,琥珀色的眼珠很特别,生着这样一双眼,实在是一个难得的美人。 那上扬的眼尾微微发红,让他想起黑山头的桃花。 每年春天,桃花盛开,漫山遍野都是香香的、粉粉的,美不胜收。 每年春天,他们的心情都很好,因为又熬过了一个冬天。 只有春天,黑山头才不像一个盗匪窝。 “因为我们饿了。” “饿了怎么不吃粑粑呢?” 武子期:“……咳咳咳咳!” 三当家从那双极漂亮的琥珀眼里感到天真的残忍,几乎咬着牙齿道:“我们没有粑粑。” 妲娜狡黠一笑:“雅拉府里有的是。” 算盘珠子都崩到脸上了,三当家苦笑。 黑山头果然一年不如一年,竟然被当球一样踢来踢去。 武子期:“……咳咳咳咳咳!” 妲娜这时起身,“你懂得柿子要捏软的。” 三当家:??? 察察头人:???咋扯到柿子了?? 熟了的柿子是软的,捏得动,青柿子就不行,硬得很。这道理他也懂,高原人都懂。 武子期:“……咳咳咳咳咳咳!” (我不是这样教她的……) “捏到我,那你可捏到铁柿子了。”妲娜呲牙,作凶狠状。 察察头人:???神女啥时候被捏啦??? 武子期:“……咳咳咳咳咳咳咳!” (我真不是这样教她的!) 三当家震惊又委屈脸:神明作证,他连根头发丝都没碰到,怎么就捏她了? 他不明白神女说的话,只觉得神女脑壳好像有毛病。 但他晓得,软柿子能捏烂,青柿子捏不烂,打人还很疼,铁柿子应该比青柿子更厉害。 很明显,魔女在威胁他。 这个魔女表面看起来又傻又白又甜,其实心很黑,特别会装疯卖傻。 三当家高高扬起脸,视死如归般壮烈,“既然如此,要杀要剐,随便!” 他知道好死不如赖活,但如果不能赖活,那就好死吧。 黑山头年轻的三当家,虽然死在一个小姑娘手中,但赴死时脊背是直的,不算太丢黑山头的脸! 妲娜弯下身子,凑近那张黑红的脸,细细瞧着那张脸上的悲壮,噗嗤一声笑出来,“谁要你死了?” “我要你们都活着,都能吃饱,都有嗦口水的力气!” 三当家怔然,魔女的笑脸就在他斜上方,魔女的身后是淡蓝的天,很高很高。 心,没来由地抽了一下。 盗匪们听到“吃饱”二字,眼睛都亮了。“吃!吃!吃!我们要吃!” 他们是背叛雅拉府的人,为了口吃的,给黑山头卖命。出生入死那么多年,黑山头把他们卖了。 有奶便是娘,如今,他们也顾不得魔女神女啥的,谁给他们粑粑吃,他们就给谁卖命! 本来就是给别人卖命的,给谁卖不是卖? 少年十七抱柴烧火,老贡扛了一袋青稞面出来。 一群盗匪蹲在院子角落,视线紧紧跟随青稞面。 妲娜拎了两头肥羊回来。“贡叔,宰了!” 盗匪目瞪口呆:魔女好力气! 察察头人挠挠头,搞不懂妲娜要做什么。 武子期快把肺咳出来了,好容易寻了个机会将妲娜拉扯到一边:“我怎么教你的,防患于未然,你怎么喂上了?” “可是先生,我的患不是他们。” …… 三当家不动声色盯紧魔女,观察她的每一个动作。 看她快活地举羊,那羊肥美可爱。 再看她在肥羊喷出血来的那一刻,灵活跳到一边去,把一头很漂亮的白牦牛抱到院子外去。 然后,她被一脸严肃的汉人拉到屋里去,过了一会儿又跑出来,汉人在门口叹气。 接着,她抱出一只罐子,将罐子里的绿糊糊倒进锅里煮,握着大勺搅拌。 再然后一张冷冰冰的脸闯入他的视线,占满。 三当家的神情略略一滞。 昨晚这个少年关他们、守他们、打他们,人狠话不多。 但他一路摸爬滚打上黑山,什么狠人没见过。于是,他压低了眼尾,绷紧唇角,像一头危险但装乖的狼,聪明又谨慎地只展露几分锋芒,半挑衅地盯回去。 这时,比少年十七更狠的老头莫名开始绷鞭子,绷得鞭子嗡嗡响。 那个浑身似乎只剩一把骨头、一层皮的老头,竟是个打人的好手。 昨晚兄弟们不愿进畜生圈,正要嚷,老头的鞭子就下来了,这是快。 人堆里一个人嚷,鞭子落下,总能精妙地抽到嚷嘴的人,这是准。 被打了,自然要嚎几声,嘴巴还没张大,老头的鞭子先一步落下来,这是狠。 此外,力度把握得极好,挨一鞭子痛得长久,但淤肿不严重。 那老头是个人才。 三当家偏头一笑,作罢。 …… 白骨草原上的滚滚炊烟很快消散。 “你要和他们一起离开?”武子期抓住白牦牛一只牛角,“不行,这太危险了!” “我是你的汉文先生,做先生的不许你去!”武子期叫来老贡和少年十七,“我们都不赞成你去!” 老贡、少年十七猛地点头,都不赞成。 第37章 和善 东唐的年节和西原的年节都是同一天开始。 不同的是,东唐的年节只过那一天,西原的年节从那一天开始,足足过一个月。 东唐喜欢西原的牛羊肉、珠宝玉石和药材,西原喜欢东唐的绫罗绸缎和瓷器,双方做生意,各取所需。 为了生意方便,东唐更慷慨地划出两条商路来。南商路接壤最近的雅拉高原,延伸到南边的泥婆罗、天竺,还有几个小国,到海边,陆路转水路,大大小小海岛的生意也要做。北商路以长安始,经过天山脚下,到西边更遥远的国度。 天山的北边是东唐的少数民族,南边是西原的佛桑高原,是西原王的地盘。 于是东唐的货物首先达到佛桑高原和雅拉高原,再由佛桑宫和雅拉府分散。 东唐越来越强大,国土也比从前大了一倍,更加富庶,与西原的生意也越做越大。 东唐人和西原人都很看重年节,年节前的一单生意格外大,这是为了过个好年。 西原相信神明在头上,能看见世上每一个角落,包括每个人内心最阴暗的地方,哪怕一个坏念头都会增添今生的罪孽,来世受苦。 所以很少有人打商路货物的主意,府兵巡逻与东唐商队镖师足以。 但…… “所谓没信仰,就不会被束缚。没道德,就不会被绑架。”马上,武子期感叹:“大抵说的就是我们了。” 反对无效,妲娜打定了主意要跟着去。 有时,妲娜真的很固执。 他们怎能让妲娜一个人跟着盗匪去,但只有一匹马,所以武子期跟着去了。 妲娜骑白牦牛,他骑马,他们的前面是盗匪,后面也是盗匪。 前后夹击的不妙让武子期的神经时刻紧绷着。 妲娜有刀枪不入的皮,所以丝毫不担心,而且她最近汉文学习大有长进,都能化到西原语里用了,得到鸡桶不少奖励,足够应付突发状况。 武先生没有刀枪不入的皮,容易受伤,但只要没死,她都能用鸡桶的丸子救回来。 想到这里,妲娜快乐地唱起歌来。 “洁白的雪山下, 牦牛跑,羊儿叫。 阿妈哟,在给我缝衣袍。 阿妈缝的衣袍哟,暖洋洋。 金色的阳光里, 草儿绿,佛桑花开。 阿妈哟,在给我补衣裳。 阿妈补的衣裳哟,最结实。 ……” 少女清脆干净的歌声飘了很远。 盗匪鼻酸眼涩。 他们曾经也穿过阿妈缝的衣袍。 阿妈补的衣裳总是结实又漂亮。 小时候阿妈也唱着这首歌儿哄他们。 但,他们没有阿妈了。 穿的是主子们不要的烂皮袍,自己学阿妈补了皮袍,但看起来破破烂烂。 队伍里,一个盗匪小声哼唱起来,于是越来越多盗匪张开了嘴巴。 “洁白的雪山下, 牦牛跑,羊儿叫。 阿妈哟,在给我缝衣袍。 阿妈缝的衣袍哟,暖洋洋。 金色的阳光里, 草儿绿,佛桑花开。 阿妈哟,在给我补衣裳。 阿妈补的衣裳哟,最结实。 ……” 他们吃了一餐羊肉和粑粑,越走越精神,浑身的不适消散得一干二净,很有力气唱歌。 于是,一个个或嘹亮或粗犷的歌声像溪流入海,浩浩汤汤。 雄浑嘹亮的歌声里流淌着真挚的情感。 为首的三当家眼角湿湿的,一会儿翻出贴着胸口的玉环瞧了又瞧,一会儿看看胳膊上越来越淡的刀伤。 很想回头看看白牦牛上的少女。 很想调转马头,去白牦牛边,问问骑白牦牛的少女,她到底是魔女,还是神女。 商路就在眼前,看着近,其实远,还要走上许久。 唐人商队总是很守时,先于约定的时间达到,已经忙着下货整理了。 武子期激动,独在异乡,终于又看见国人了。 “欻欻欻!”众盗匪纷纷拔刀,收起唱歌时的柔情与伤感,换上最狠戾的面孔。 他们也抢过东唐商队,相比府兵,东唐镖师难对付多了。 在西原,哪怕是盗匪也有几分信仰,所以很少抢府兵,宁愿付出大代价抢东唐商队。 白花花的大刀一把又一把亮出来,明晃晃。 远远看去,闪闪刺眼。 东唐商队有所觉察,下货的仍下货,几个人望向这边,有人举起千里镜,镖师亦警觉起来,排兵布阵。 “干什么干什么?” 前后升起无数雪白的大刀,武子期忙喝众人收起来。 奈何众人压根不听他的。 三当家的伤已经完全恢复了,第一个收刀。“收!” 于是大家齐刷刷收好大刀。 武子期:“我们的目的是得到货物,不是杀人。” “杀人越货为下,兵不血刃,为妙。” 大家听不懂。 妲娜颇骄傲地翻译:“武先生的意思是不打不杀,但得到货物!” 有人笑起来:“哪有这样好的事嘛!” 更多人笑起来。 武子期胸有成竹:“别忘了,我也是唐人,我比你们了解唐人。” 妲娜支持:“武先生说可以就可以!” 三当家思忖片刻,还是半信半疑,“行,你试试。” 武子期出列,调整队伍,按面善程度将盗匪由前到后,由外围到中间重新排列。 “笑,要笑!” 于是,众盗匪笑起来。 有人哼哼哼! 有人咦咦咦! 有人呀呀呀! 有人嘿嘿嘿! 有人桀桀桀! “有点猥琐,有点坏。”武子期安慰自己问题不大,开始笑容示范,“所有人看我,像我这样笑。” 武子期自己抿嘴笑,但教盗匪咧嘴笑,嘴不要歪,牙不要露得太多,笑的时候配合眯眼,笑声最好是哈哈哈。 “实在笑不出哈哈哈的,就夹着嗓子笑,柔和些、可爱些也好。” 于是,众盗匪又笑起来。 咧嘴,八颗牙,眯眯眼。 有人哈~哈~哈~ 有人呵~呵~呵~ 有人嘿~嘿~嘿~ 有人呀~呀~呀~ 有人桀~桀~桀~ …… 笑得乱七八糟。 “三当家,笑!”妲娜提醒。她已经提醒了很多人,甚至上手调整他人眉毛和唇角的弧度。 少女心思单纯,只想帮武先生,肆无忌惮地挥洒明媚美丽的笑容,没看到被她帮助过的盗匪,一个个耳根红红。 三当家一看就不是个好人,顾及到他三当家的身份,太靠后没面子,勉强安排在第二排最中间。 三当家依旧压着眉尾,勾着唇角,笑得挑衅。 妲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手有点痒,便将视线挪开,去提醒和帮助别的盗匪笑出和善。 三当家的眼里掠过一丝失望,自觉没意思,收了坏笑。 他不是天生的盗匪,知道好人怎么笑。 紧张的笑容培训后,武子期打头,领着一群很“和善”的盗匪过去了。 商队镖师:“东家,来了个汉人!” “还有个小姐。”来做生意的东唐人懂得靠肤色分辨西原人的尊卑等级,白牦牛背上的小姑娘白得反光,不必说是个很尊贵的小姐。 “领了一群……西原傻子?” 第38章 人神 天小雪。 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沉默地守在荒原地平线上。 他们已经守了六天。 达瓦和白玛骑马寻了一圈又一圈。 达瓦很想埋怨察察头人不跟着去,但他知道自己不该埋怨他。 他和察察头人是一样的人,整个部落的担子挑在他身上。 他自责自己头人儿子的身份,更讨厌自己总在妲娜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不在她身边。 达嘉轻声安慰:“妲娜是神女,神明会庇佑她的,哥哥担心妲娜不如担心武先生。” (武子期:……) 又等了一天。 又等到只剩他们两个。 老贡和少年十七回家。 雪地留下两串脚印。 这几天,这条路他们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 路上他们总会想起多吉头人给予他们的善意,也会想起多吉头人万劫不复的下场,然后更加心痛、歉疚。 每一次败兴而归,他们的心情和脚步都更加沉重。 善良的多吉一家只剩下一个妲娜小姐,要是妲娜小姐也……他们生生世世都赎不完这罪孽了。 “贡叔——” “十七哥——” 一道明媚清脆的声音响起。 老贡和少年十七惊喜回头。“妲娜小姐!” 只见妲娜以人代马,拉着尖尖一车东西,笑呵呵地唤他们。 白牦牛驮着一背东西跟在她身边,似乎东西太多,牛角上缠着素色绫罗。 武子期仍骑马,他的背和马背上都挂着东西。 他看见老贡和少年十七笑了一下,然后二人跑来,要替换妲娜拉车。 但他们拉不动,彼此尴尬一笑,仍由妲娜在前面拉车,老贡和少年十七在后面推。 借给盗匪一袋青稞面、两只肥羊,还送了好些肉,所以妲娜一定要跟着去,怕盗匪们抢不到,又怕盗匪们抢到了不舍得给。 连本带利取回这点东西,妲娜觉得自己还是太善良了。 第二天,达瓦、白玛几个小伙伴赶来时,惊喜地发现妲娜回来了,好好地回来了。 还发现木屋小院不一样了。 老贡格外和蔼,“过年了,我们也装扮装扮。” 木桌上摆放了一套白瓷茶具,精美的锅碗瓢盆随意搁在木架子上。每间房门都敞开着,每张床搭上了帐幔,丝绸帐幔轻飘飘。 武先生立在窗边,郑重地捧着一册崭新的书,一边翻阅,一边喃喃:“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妲娜穿着一身很垂顺的水红长裙,袖子宽大得能装下两个娃,直垂到腿弯,裙上用各种颜色的细线绣出花朵,上好的绫罗丝锦做的,很有垂感,但不失轻盈。 走起路来裙摆荡漾,一波三折,步步生莲。 臂弯的素锦轻飘飘的,随风舞动,似乎要托着人儿飞天。 达瓦的眼睛直了。 做汉人打扮的妲娜太美,但她披散着柔顺乌青的头发,有些割裂感,不似汉画里高高发髻的华丽美人。 他想起他送给妲娜的蓝宝石簪子,也出自汉人的手,应该很配穿汉人衣裙的妲娜。 卓玛、达嘉新奇又艳羡地围着妲娜看,抚摸裙上精致的绣花。“真好看!” “咦!这是金子做成的线,金线绣的云。”达嘉指着裙上的花纹,“汉人真厉害,竟然想到用金子绣花,还绣得这样美丽!” 达嘉失落了一下,“可是,在我们这里,金子属于神明。” “人不能用神明的东西,不然会受到神明的惩罚。” 卓玛笑道:“别担心了,妲娜是神女,自然能用。” 达嘉想起佛桑公主的确戴了金首饰,苦笑:“是啊。” 妲娜拾起裙摆,跑到窗边去,“先生,在东唐人人都可以穿金子缝的衣裳,金子打的首饰么?” “嗯,只要买得起,就算穿成金人也无妨。”武子期应付道。 不过在东唐,要是真有人穿成金人,会被嘲笑死。无他,俗。 妲娜的双眸亮亮的,“东唐真好。” 好到她难以想象。 西原只有神明能用的金子,在东唐,竟人人可用。 所以,在西原神明是神明,人是人,神明先于人。在东唐,人和神明一样,人就是神明。 这一刻,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妲娜!” 达瓦拍肩膀,惊了妲娜一下。 二人对视,都笑起来。 达瓦笑着笑着脸颊和耳根都红红的,“妲娜,你真好看,我送你的宝石簪子呢,很配这身裙子。” 妲娜笑而不语,想去换衣裳。 “等等。” 达瓦叫住想逃走的妲娜,匆忙从怀里掏出一把漂亮的皮鞭,“阿爸亲手做的,说给你防身用。” “阿爸很担心你,自从那天和霞光和鸟。” 妲娜绷了绷皮鞭,上好的牛筋牛皮做的,柔韧结实。鞭把还嵌了颗松石,很漂亮,不用时可以缠在腰上。 “太谢谢了,我好喜欢呐!” 达瓦抓住妲娜的手,“妲娜,我会保护你的!” “好。”妲娜丝滑抽出手来,挥着皮鞭进屋换衣服。 达瓦久久望着那扇已经关上的门,下定决心:“我会保护你的,就像你曾经保护我。” 卓玛正和老贡、少年十七一起磨绿糊糊,心不在焉,磨到了手。 “没事没事。” 卓玛笑着回应老贡关切的目光,像与绿糊糊有仇般,更加大力地磨绿糊糊。 “叮!” 冷不丁一声吓得妲娜抖了一抖。 “系统我又来啦!” 消沉了许久的系统恢复了活力的声音。 它想通了,于是打起精神来。 它是先进的生子系统,只要宿主生孩子它就有业绩,给谁生都行,不一定只给太子生。 它决定降低标准,只要宿主生娃,谁都行。 比如…… “宿主与达瓦互相承诺,达成成就,奖励宿主一颗百毒不侵丸!” “这有什么用?” “这有大用!顾名思义,吃下这小小一丸,再毒的药也毒不到你。宫墙宅院,妇人有孕最好来一丸,还是草莓味的哟!” “随便吧。”妲娜含着丸子,开始背书。 夜深了。 高原静悄悄,除了雅拉府。 管家罗杰止不住地战栗:“唐商说一个时辰前雅拉府的人已经拉走了他们的货物。” “奴质问他们没有单子和文书,不该给货。” “可唐商说是雅拉府小姐和唐使带人拉走的,他们相信雅拉府小姐。” “唐商还说,他有单子和文书,于是强要了我们的货,我们的人自然不肯,然后……还好守住了三分之一……” 第39章 神女 黑漆漆的夜晚,冷冷的夜风。 仁钦老爷拂下桌面所有杯盏灯柱。 他恨自己一时心软,恨自己忘了斩草除根的道理。 眼中渐渐填满愤恨,蓬勃的火焰在他眼中跳跃。 管家罗杰跪得服帖。 三太太拉着儿子金宗缩到一边。 大太太稳稳坐在扶手椅上,高傲地抬起下颚。 大少爷金增站在她身边,那截空荡荡的衣袖挽成一个结,晃啊晃。 就在这时,院子里的爆竹炸开,劈里啪啦、震耳欲聋。 与此同时,雅拉高原各大部落亦点燃了爆竹。 夜色未央,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过年了。 管家罗杰紧绷的背明显放松了下来。 三太太坐回自己的位置,金宗笑了一下。 仁钦老爷腿软,瘫坐在扶手椅上,叹气,闭眼。 年节了,这一月要去雅拉神祠侍神,他是离神明最近的人,不可沾染丝毫嗔痴恨怨。 雅拉高原不比从前,这回的货丢不起。 仁钦老爷深呼吸,调整好气息,缓缓睁眼。 深深地看了一会三太太和金宗,再深深地望着大太太和金增。 “东西丢了,在白骨草原,你们谁替我找回来?” 金宗下意识后退一步,无助的目光落在阿妈身上,又落到大少爷金增身上。 “不行不行不行!”三太太一边拒绝,一边将儿子往角落里推。 “老爷去侍奉神明,金宗要打理雅拉府和家里,哪有空闲去白骨草原?” “不行不行!”三太太不好意思,垂下眼,声音越来越小,“不行的,不行的,真的不行……” 仁钦老爷忽然觉得那个女人无比虚伪丑陋,嫌恶地转过头去,“那么你呢?我的大儿子金增。” 金增受了很久的冷落,好不容易阿爸又想起了他,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阿爸啦……” “金增这些年来为雅拉府、为老爷做了多少事,老爷没看见似的,什么都不给他。”大太太仍稳稳地坐着,眸光讽刺寒冷。 “我是这傻孩子的阿妈,自然要为他多打算。” 大少爷金增被戳到痛处,收回迈出去的脚,心道世上只有阿妈好。 “只有雅拉府将来的继承人才最有资格为老爷排忧解难,只要老爷现在就立金增为继承人,别说取货,就连人头都给老爷提回来。” 三太太冒了一下头,“大太太你没良心!” 仁钦老爷眯眼,“你管得有些宽了。” 大太太缓缓眨眼,笑道:“不止。” “我还要你不许插手金珠的婚事。” 仁钦老爷压抑愤怒,几乎咬着牙齿道:“金增和金珠也是我的孩子。” “我宁愿他们没有你这样的阿爸。”大太太拧过脸去。 仁钦老爷盯着大太太头上的玛瑙和珠翠,觉得她陌生狠心到可怕。 再看缩头缩脑的三太太和金宗,又添烦躁。 这一刻以前,他以为他拥有美满的家庭。 却原来,都是假的。 “唉!”仁钦重重一叹。 管家罗杰爬过来,亲吻他的脚,“老爷,奴有个主意。” “就当借给武先生和妲娜,借一个月,一个月后连本带利讨回来就是。” …… 年节月来了,天一天天暖起来。 积雪一天比一天薄,河谷一带最先绿起来,嫩嫩的绿。 妲娜在溪边梳头。 半年前,她的头发像干掉的野草,还打结,每次梳头都要费一番苦劲拉扯。拉扯会疼,所以妲娜很少梳头,等到万不得已梳头的时候,更难梳。 自从拥有了三千青丝,梳头容易了,不再具有挑战性。 梳好了头,妲娜探出头去,在水面照影儿。 偏来偏去地照,越照眉头拧得越紧。 她觉得自己太苍白了,比武先生这个东唐人还白。 武先生来高原一年,黑了不少。晒黑到一定程度,似乎不会再黑,黑得比较稳定,但还是比西原人白很多。 武先生都黑了,为什么她还白了啊。 “妲娜你知道么?江南的春天很美,和这里的春天是不一样的美。”武子期望着残雪,心中惆怅。 这里冬天太长,这里的春天像冬天。 他有些思念长安草长莺飞、姹紫嫣红的春天。 “先生,江南的姑娘也美么?” “很美,和这里的姑娘是不一样的美。”武子期望着水边孱弱的新绿,发呆。 然后一只手伸了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新绿掐了下来。 武子期:Σ(っ°Д°)っ等等! 妲娜已经塞进了嘴里,咀嚼。 他甚至能听到新绿断裂迸出浆汁的声音。 妲娜的神情愈发陶醉。 果然世上万物呈现的模样自有它的道理。这草甘甜多汁,越嚼越香,要是没毒,怕是要被吃绝。 需带毒,剧毒,才能好好长着,然后被她吃掉。 (●’?’●)百毒不侵丸真是好东西! 系统:(ˉ▽ˉ;)…百毒不侵丸不是这样用的…… 武子期见妲娜吃得津津有味,便也寻了根长得相似的草,丢进嘴里咀嚼。 草特有的清香在唇齿间绽开,还甜滋滋的。 妲娜真的很会吃,跟着她吃总没错。这,也算一种领略春天的方式吧。 这时,身后传来百姓说话的声音。 野生神女的名号已经打响,偶尔有人来荒原打望。开春暖了,来打望的人更多了。 而且听乌朵的老阿妈说这里有牛粪捡,就是她去时是冬天,牛粪冻住了,好大一坨。妲娜小姐心善,送了她一满满背篓晒干的牛粪。 于是他们打望时都会背上小背篓,捡捡牛粪更有收获。 此时,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 “她吃了大毒草没死!” “神女,她是真正的神女!” 为了保护好自己的舌头,只有在白骨草原,他们才敢喊出“神女”二字。 武子期:(⊙﹏⊙)???大毒草??? “砰!”大头砸下,唇角不断冒出白沫沫。 武子期醒来时,阳光很好,晒得脸暖暖的,晒得人睁不开眼。 院墙外,原上白花花一片,是残雪。 少年十七骑着他的马,赶牛羊。 他在自家院子里晒太阳,躺在老贡新打的躺椅上。 妲娜躺在地上,什么也没垫。还好,老贡一天至少打扫三遍院子,干净得很。 沐浴着阳光的妲娜,唇是花瓣的颜色,呈现出丝绒的质感,脸、脖子、手总之露在外面的肌肤白亮得刺眼。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搭下来,像两把小扇子。 太白了,她想晒黑一些。 系统不屑:哼哼,吃了我的雪肤丸,想晒黑?没门儿! 忽然,墙头探出好几颗脑袋来。 “天呐!神女发光了!” 然后,脑袋都缩了回去。 很快,院墙外传来磕头声。 “神女保佑我家大牛一胎生俩!” “神女保佑我得个带把的孙嘞!” “神女保佑我阿妈长出一根新舌头哇!” …… 妲娜:…… 达瓦达嘉、卓玛来了,驱散了百姓。 达瓦闷闷不乐。 “佛桑宫死了一名将军,西原王要南迦府、雅拉府各选出第一勇士交给老将军调教,将来也做将军。” “应该就是哥哥了。”达嘉半喜半悲。 喜的是哥哥有好前程,悲的是哥哥要去佛桑宫。 达瓦:“我不想做什么佛桑宫将军,我不想离开雅拉高原。” 妲娜想说恭喜恭喜,但脑子里传来鸡桶的声音:挽留达瓦,有很好玩的奖励哦。 达瓦不能走,没有达瓦,宿主怎么生崽崽捏? 妲娜:比百毒不侵丸还好玩么? 系统:当然! 妲娜便道:“别走。” 卓玛也道:“别走!” 达瓦眼睛一亮,笑得有些傻:“我就知道,妲娜你舍不得我……” 卓玛低头苦笑。 第40章 造反 蓝天,无云。 雅拉神山白雪皑皑。 满山都是跳祭舞的神侍。 旋转,跳跃,他们不停歇,玄红的袍飒飒作响,像一朵朵红花开开合合。 大太太走小路,上山。 神祠后角门,尚有一丝清静。 隔着一道金门槛,她站在外面,仁钦老爷站在里面。 头上戴着很大很圆的牛角,乌青绣红的长袍板正得没有一丝褶皱,仁钦老爷的神色平静,像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心无杂念,甚至没有任何东西,这是侍奉神明最好的状态,仁钦老爷用了好几天才达到这种状态。 但他的妻打扰了他。 “你不该来。” 他的消息是半夜传到雅拉府的,大太太气了半夜,眼里布满血丝。“老爷不该把金增的名字交上去。” 仁钦老爷目光空洞,看向她,却似透过她那双悲愤的红眼,落在雪上。 他的语气像雪一样冰凉:“你知道的,金增哪怕少了只胳膊也比金宗更适合做将军,他有本事,可以闯出一番事业来。” 大太太定定地望着他,这一刻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很多,最后还是跪了下去。“孩子不能离开母亲这么远。” “老爷,求求你饶了我的金增!” 从踏到雅拉高原的第一步起,这个骄傲的女人从未低下她高贵的头,也从未弯下她尊贵的膝盖。 仁钦有一瞬的动容,怀疑自己的筹划。转念一想,金增金宗都是他的儿子,这是最好的安排了。 倒是这个女人,快二十年了,还是那么任性。 “我会祈求神明保佑金增。” 说罢,仁钦自觉仁至义尽。不再理会,将新生的杂念忘记,转身离去。 大太太捂面痛哭。 半个月后,金增背上行囊,前往佛桑宫。 开春的每一天都有新变化。 荒原渐渐绿起来。 妲娜骑牛,和小伙伴们赛马。手心里是鸡桶给的“好玩”奖励——寻宝符。 白牦牛的腿没有马腿长,且它和它背上的主人都没有争第一的欲望,于是不紧不慢地走在最后。 武子期见过东唐春色,觉得眼前的绿不够绿,没有赛马的兴致,马借给少年十七骑了,自己骑了一头黑黢黢的大牦牛,和妲娜一前一后地走。 “你们快看,达瓦他疯了!”白玛勒马高喊,“他高兴疯了!” 达瓦在最前面,策马狂奔。 不必去佛桑宫,他高兴。能守在妲娜身边,他更高兴。 几人穿过松树林子,去到一片从未去过的荒原。 来西原一年,武子期走过好几片荒原戈壁,他隐隐觉得这片荒原有些特别,但说不上来特别在哪里。 有些饿了,于是在荒山脚下停马停牛,打算煮点东西吃。 少年十七早有准备,从马背上取下一口小锅,一只水囊,和一袋干牛粪。 垒好石头,用火折子点燃干牛粪,架锅,煮酥油奶。 他的衣襟似乎是个无底洞,掏出几条好长好厚的牦牛肉干,用力掰开,一一分开小伙伴们。 达嘉:“还好有十七哥哥!” 少年十七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能被妲娜小姐和妲娜小姐的朋友需要,他感到好受许多。 荒原没什么植被,风大,且干。 一行人几乎眯着眼,啃硬得可以揍人的牛肉干,喝掺了风沙的酥油奶,看不远处不知从哪里裹挟来的枯枝在风中婀娜的身姿。 达嘉身娇肉嫩,吹得她脸疼,便用丝巾把脸包了起来。 卓玛是百姓的女儿,结实,这点风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仍旧喝奶吃肉。 至于妲娜。 武子期转头看向妲娜,妲娜的左手与牙口配合,很认真地撕扯牛肉干,认真到五官变形,右手不断刨脚边的地,已经刨出个深深的小坑来。 “你刨地做甚?” 妲娜:“不做甚,手痒,想刨。” 于是就刨了,情不自禁刨出个深深的小坑来。 而且根本停不下来。 武子期:…… 这时,他注意到坑底的颜色和质地不对,叼着牛肉干,撸起袖子,撅着屁股也刨了起来。 达瓦达嘉:…… 卓玛:…… 少年十七:…… 白玛:“武先生也疯了!” 妲娜愣了一下,也叼着牛肉干,双手挖。 武子期越挖,心跳得越快。 小坑变成不怎么小的坑,坑底越来越黑。 手挖不动了,武子期用袖子反复擦坑底,然后大笑。 其他人不明所以,围过来瞧。 “什么呀?黑黢黢的!” “好硬!” “这土不好,什么都种不出来,草都不长。” 武子期举起一双满是泥的手,笑道:“这是铁,这是一座铁山。” 他们发现了铁。 几个小伙伴惊得张嘴,仰面凝望这座高高的山。 真是好大一座铁矿! 铁在西原很重要,吃饭的家伙、打架的家伙都是铁打的。 雅拉高原的铁矿资源并不丰富,但有好几座玉矿、银矿,有钱,常去西边的南迦高原与东边汉地采买铁器。 铁矿的价值不言而喻。 妲娜:“武先生,你的手挖破了。” 武子期成长于诗书礼乐、绫罗绸缎中,虽读了万卷书,但未行万里路,到底见识少了些。而今亲手发掘出一座很大的铁矿,学过的理论真与实际结合起来,胸中油然生出自得与激动,完全感受不到挖破十指的痛苦。 妲娜提起来,他才感到十指钻心的疼。。 天黑了,荒原静悄悄、黑黢黢。 院子里生着一簇很蓬勃的篝火。 一圈人围着羊毛毯子烤火、吃肉、喝酥油茶,妲娜趁人不备,悄悄往嘴里塞偷藏的大毒草。 察察部落头人思考时喜欢放歌。 事很大,大家都许他慎重思考、大声放歌,委屈自己听歌。 几只大鸟呼啦呼啦从房顶蹿出来,骂骂咧咧飞走了。 察察部落头人放完歌,看看被火光映照得发光的神女妲娜,又看看达瓦部落的老头人,还看了看意气风发的武子期。 “我回去再细细想一想。” 事真的很大,他还是没想好。 达瓦部落老头人脸上的沟沟壑壑在摇曳的火光里更加深刻,“没有时间了。” 老头人说话慢悠悠,声音低沉,语气很哀重,“过去的一年雅拉府以各种理由将部落百姓贬为奴隶,我是达瓦部落的头人,要为部落打算。” 达瓦自责:“都怪我当初出风头。” 老头人张开干枯的大手,摸摸他的头,“好孩子,不怪你。” 当晚,老头人就派人秘密前往铁矿山。 白天,妲娜和达瓦、白玛、卓玛骑马去看。 十多个勇士各有手艺,还有几个年纪很大的老阿嬷。 她们伛偻着身子,搭灶台、找水、做饭。 卓玛认识她们,知道她们都是最贫苦的孤寡老人。 “我们老了,搬不动、挖不动,她唯一的孙孙前些年当了人牲,她家那口子去年给老爷干活,摔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去年被贬成奴隶,我们都是自愿来煮饭的。” 老阿嬷又说,“神明在头上,多做善事,神明会看见的,也许我为奴的儿子还能回来。” 妲娜心酸,安慰道:“会回来的。” 老阿嬷哽咽:“神女都这么说了,我儿子一定会回来啦!” 一个老阿嬷哭,所有老阿嬷都哭了,卓玛给她们擦眼泪。 妲娜帮着煮饭,搅拌汤水时顺便丢下几颗丸子。 晚上,吃过饭,武子期检查妲娜功课。 察察头人领着一支队伍来敲门,一边脸一个深深的大巴掌印子。 “嘿嘿!神女我想好了,我加入,咱们一起造反!” 第41章 尸体 春风吹了一个月。 吹吹打打的年节月结束了。 仁钦老爷下山,回府。 在山上的日子,内心平静,下山途中他冷静地想清楚了许多事。 清晨,餐房。 一家人整齐地吃饭。 他还是喜欢吃青稞面粑粑,纯粹的味道在唇齿间会越来越香醇,揉粑粑的过程还能思考。 大太太沉默地吃牛肉饼子,每一口都咬得很大,用力咀嚼。 二小姐金珠拨弄着盘子里的面条和煎肉块,不想吃。 阿爸给她议亲了,但迟迟没个结果,阿爸说要给她配最好的。 她想,她也要更好才行。年节月放纵了点,腰粗了不少,少吃点为妙。 三太太不顾盘中餐,一心看着她儿子金宗啃腊排骨。经过她坚持不懈的调教,儿子吃相好了许多。 三少爷金宗吃得满头大汗,阿妈的手就搁在他腿上,稍微吃得丑了点就要狠狠拧一把。 仁钦老爷揉出了完美的粑粑,他很满意。 唤来管家罗杰,让他找时间去荒原瞧瞧武子期和妲娜死了没。 其实死不死的无所谓,要是死了,解决了他的大麻烦。要是没死,他会把他们弄死,但不会那么快,毕竟货在他们那里,无论消耗了多少,都是要还的。 妲娜没钱,还不了。但她是原多吉部落的小姐,她还不了的,部落百姓还,正好将原来多吉部落的百姓全部收为奴隶。 这是一石二鸟之计。 其实,还可以一石三鸟。 他看向金宗,正色道:“好的继承人不会给自己留下后顾之忧。” 金宗挺直背,“哦”了一声。 三太太得意。“谢老爷教导,我们金宗学到啦。” 虽然大少爷去了佛桑宫,但老爷还是没有宣布继承人,这下,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 大太太停止咀嚼,牛肉饼子捏得稀烂。 虽然儿子去了佛桑,但老爷还是没有宣布继承人,她想着到底是多年的夫妻,儿子又出息孝顺,也许会有奇迹。 这下,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大太太起身,拉着女儿金珠走了。 金珠乐得不吃,欢欢喜喜跟阿妈去了。 三太太恨不得抱着儿子狠狠亲一口,但她儿子已经是继承人了,是下一任雅拉府老爷,她这个做阿妈的就是雅拉府最尊贵的女人,要庄重些。 眼下,大太太已经彻底输了。她摆出女主人的款儿来,跟老爷聊起二小姐金珠的婚事。 东唐的春水是暖的。 西原的春水只能说不太冰。 晚上,武子期和妲娜背着破锅,去溪边烧水,洗脸洗脚。 “水小了。” 冰雪消融的春天,水不该小。 武子期往上游查去,果然发现一大坨黑黢黢的东西堵在壶口。 脱鞋,下水,要推走那坨大东西。 冰软的手感吓得他跌坐在地。 “是尸体!” “有人死了!” 妲娜闻讯跑来,顾不上脱鞋,轻轻松松将尸体抱到岸边。 探鼻息,很微弱,断断续续。 “还没死。” 武子期举火把来,妲娜抚开罩着那人脸的乱发,就着火光和月光,端详那人过于苍白的脸:“是梅姆高原的漂亮姐姐!” “怎么飘来这里了?” 妲娜把漂亮姐姐扛回去,麻烦少年十七烧热水、贡叔煮热汤。 她把漂亮姐姐安置在自己床上。 蜜色的肌肤带着水渍,看起来更加细腻,湿湿的秀发弯弯曲曲地贴在美丽的脸上。玉石一般的额头,清秀的眉毛,深深的眼窝,又长又密的睫毛,高挺美丽的鼻子,两片精致的薄唇是淡淡的粉色,下巴还卧着一滴水。 漂亮得动人心魄,连带着她简陋的屋子也好看了起来。 怪道武先生说自古君王将相爱美人、英雄难过美人关。有时,为博美人一笑,把诸侯当狗戏弄。美人的笑也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笑,美人的笑值一座城。 看着床上的漂亮姐姐,她悟了。 她要是个男的,大概也会为了漂亮姐姐这样的美人疯狂。 就是漂亮姐姐很长,一截腿支在床外。 妲娜爬上床,将漂亮姐姐往上拖,直到漂亮姐姐的头抵住墙,一半脚后跟还是在外面。 在衣箱里寻了巾子,包上。 “不愧是大美人!”大美人的脚自然也是极美的,瘦瘦的,暖玉似的,秀气漂亮。 就是有点大,不,是很大!又长又大。 不过,在他们这里,脚大走得稳,能干很多活。 她怕漂亮姐姐死了,等不及热汤煮好端来,便将健体丸嚼碎,嘴对嘴喂漂亮姐姐吃下去。 热汤来了,勉强灌下几口,全顺着唇角漏了出来。 少年十七提来一桶水,放下。 妲娜跪坐在大箱子前找衣裳,挑来挑去,找出那身水红色的东唐裙子。 漂亮姐姐太长了,她的衣裙都太短了,这套东唐衣裙最长了。 妲娜推少年十七出去,要关上门:“我要给漂亮姐姐换衣裳了。” 武子期想,她的学生真的很善良。 与这样一个瑰丽的大美人独处一屋,妲娜莫名有些紧张。 发现漂亮姐姐腰腹靠下一两掌的地方有一片血污。在水里泡过,血污已经很淡了,此时又一点点渗出血来。 漂亮姐姐来了癸水。 来癸水,泡冷水,该有多受罪。 妲娜只想快些脱下漂亮姐姐身上的湿衣裳,然后用热水擦身,再换上干燥温暖的东唐裙子。 不知怎的,脑子里想起武先生教她的道理:非礼勿视。 人,一旦有了文化,就有了束缚。 妲娜闭眼,动手。 月色淡了,屋外传来几声猫头鹰叫。 终于完成,妲娜满头大汗,拎着一桶血污脏水出去,轻声关门。 她想,武先生又说对了,人无完人。 虽然漂亮姐姐有无与伦比的美貌,傲人的身高,傲人的大长腿,但没有傲人的…… 太平了,像男人一样,还硬硬的。 虽然瘦,但是壮,壮很好,高原女人要壮才好看。 这样一想,漂亮姐姐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大美人,武先生不愧是个读书人,他真的什么都懂。 一夜过去,漂亮姐姐没醒。 和漂亮姐姐睡了一夜的妲娜,一夜好梦。 一整天心情都很不错。 油菜花田中,达瓦展示新打的大刀和长枪。 “欻欻欻!”达瓦抡大刀,一圈油菜花被迫剃了个平头。 一旁赏春的武子期无语。 不知道老贡什么时候种的油菜,这些天开了,是整个白骨草原最浓郁的春色。而且东唐也有油菜花,他赏的是西原的油菜花,西原的春色,抚慰的是他的思乡之情。 但小年轻在姑娘面前显摆,打破了他的美好。 就很无语。 达瓦不知道武子期为什么盯着他瞧,眼神还蛮奇怪的。 系统叮了一声,要妲娜好好夸一夸。 妲娜夸张脸:“哇!没想到达瓦部落和察察部落的银匠打大刀的手艺也是一流哇!好好厉害哦!” 系统:…… 我是要你夸达瓦,不是夸大刀! 系统很苦恼,宿主不开窍啊!完全不开窍!怎么和达瓦生崽崽呢? 第42章 喂汤 春色愈浓。 雅拉府里里外外的佛桑花开了,春光春风,花枝摇曳,反射着金灿灿的圣光。 佛桑花是西原圣花,花开两季。冬夏在地底积蓄力量,沾了春光与秋雨便疯长,风儿一吹,将金色的种子送到高原的每一个角落。 妲娜摘下一朵金灿灿的佛桑花,回屋,插到漂亮姐姐头发里。 漂亮姐姐还没醒。 妲娜端来一碗奶,仍嘴对嘴喂她,勉强喝下半碗。 “妲娜!”院子里,武子期唤她。 妲娜端碗出去,不忘轻轻带上门。 床上的人睫毛微动,半敛着空洞的目光望着墙上挂着的断臂,那是一截干巴巴、黑黢黢的断臂。 口腔里满是奶香,微甜。 院中,武子期正在拔乱生疯长的佛桑花。 他不是很喜欢这种花,长在外面也就算了,长在他的地盘耀武扬威,那他就要把它们拔掉。 武子期拔佛桑花喂牛羊,见妲娜出来了,二人一个骑马,一个骑牛,穿过林子,去铁山那边。 阳光下,男人们半脱了皮袍,系在腰间,各做各的事。 挖铁山的,镐子抡出火星子;挑东西的,扁担压得弯弯的;烧炉子的,腮帮子都吹大了;打铁的,手都大了一圈,茧子叠茧子叠出来的…… 各做各的事,有序,忙碌,汗水在他们深深的背沟里流成河。 女人们端茶送水煮饭,有年轻力壮的女人打一只粗粗的辫子,盘在头上,也像男人们一样抡镐子和斧头。 武子期激动地看了一圈,从他们的汗水和吆喝里看出来一句话:造反,他们是认真的! 又想起雅拉府无故苛待他这个遣原使,在他姑姑登基为女帝的情况下依然薄待,甚至蓄意谋杀。这种行为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也没把他姑姑和东唐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他也要造反,还要好好造反。 “高原怎么打仗的?” 既然要造反,免不了打仗,他要早做准备。 “和打架一样咯,哪边人多哪边就赢。”妲娜认真回答。 武子期:……倒是这个朴素的真理。 但…… “我们的人肯定没有雅拉府多。” 妲娜:“所以要训练,争取以一敌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武子期笑道:“我尽量。” 他决定用东唐训练军队的方法训练造反军队,再因地制宜排几个阵法。 …… 马儿踏破佛桑花,留下一地黄黄的汁水。 佛桑宫来了消息:雅拉金增死了。 雅拉府二楼,大太太砸了个干净,若不是人拦着,连神像也要砸个痛快。 虽然儿子离开雅拉高原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儿子要吃苦了,但这个消息比她最坏的打算还坏。 “我儿子离了我才一个月啊,一个月!”大太太悲愤难当,泪眼猩红,脸上两行掺了胭脂的浊泪。 三太太倚在门边,唇角压不住,疯狂上扬。 大太太气得昏头,手边能砸的都砸了,便抢神像去砸。 仁钦老爷抱紧神像,大力推开她。 这个女人真是疯了,神像也是轻易砸的嚒? 转念一想,她只是心痛金增的离开。多年夫妻,再不堪,也还剩半分情分。 仁钦不忍斥责,只是沉重道:“王看重你儿子,才命彭措老将军亲自调教。” “是他没熬过来。” 大太太拊胸顿足,笑出了眼泪:“我儿子?哈哈哈哈哈我儿子!” 消息传来的那一刻,管家罗杰便请阿巫阿使把法事做起来。 因为年节月要侍奉神明,阿巫阿使前前后后忙碌了三个月,还没歇息几天,又要大大地给大少爷金增做一场法事。 平巴阿使第一个不跳了,“何必呢。” 命得意弟子替他跳着,自己去三少爷那里献真心。 曲培阿巫跳得头昏脑胀,管家罗杰来了,说大太太挑了几件大少爷的东西,要去雅拉湖祭台烧,要阿巫亲自去做场法事。 春雨稀稀,盆里的火焰却很蓬勃。 金珠小姐一直哭,双眼像两只小核桃。她不明白,哥哥是去做将军的,不明不白地死了,连尸骨都没有。 大太太的泪已经流干,将盆的灰烬洒进湖里。 “大太太节哀。”曲培阿巫也感到遗憾,“万事皆有因果,这是大少爷种下的因,也是大少爷的果。” 大太太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还在抽噎的女儿,“你的预言是真的嚒?” 相同的问题,好几些人问他,再三地问,无非不信或不甘心。 “也许真话并不好听,大太太想听好听的可以去找平巴。” 荒原,木屋。 牛羊有新鲜的草吃,妲娜也尝试了更多毒草。 老贡和少年十七劝不动,只好不放心地在后面跟着。 妲娜吃得不自在,回院子,在常年吊着煮的汤锅里搅了搅,然后盛了一碗汤,端回自己屋。 她吃饱了,该喂漂亮姐姐了。 漂亮姐姐没有再流血,但就是不醒,妲娜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漂亮姐姐足够漂亮,躺着还能装扮装扮她的房间呢。 达嘉总说她的房间不好看,想给她装饰一番。下回达嘉来了,可再说不出这句话了。 她想,人躺着也会饿的吧,就像刚刚为奴的那一年,常常睡着了饿醒。 于是,她将健体丸化进热汤里,自己含进一大口,然后嘴对嘴喂给漂亮姐姐。 耐心地喂完一碗,妲娜把空碗拿出去洗。 床上的人睫毛微微打开,终究一口又一口的热汤让他的眼里有了一丝渺茫的微光。 “咕叽咕叽!”妲娜蹲在院子里搓碗,心情好,她开始大声放歌: “跑马溜溜滴山上,一朵溜溜滴云哟~ 太阳溜溜滴照在,雅拉溜溜滴湖哟~ 月亮~圆~圆~,雅拉溜溜滴湖哟~ 你家溜溜滴阿姐,人才溜溜滴好哟~ 我家溜溜滴阿哥,看上溜溜滴姐哟~ 月亮~圆~圆~,看上溜溜滴姐哟~ ……” 每回喂完漂亮姐姐她的心情都很好,所以时不时就去喂,然后洗碗,洗碗时总是情不自禁唱起这首歌来。 系统无语。虽然宿主有天籁之音的加持,就算随便哼哼,都动听得不得了,但再好听的歌无限循环着听,它一个高科技都受不了了。 真的,它有时真的不太理解宿主的行为。 这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现:宿主她……她不会喜欢女孩子吧Σ(っ°Д°)っ!!! 第43章 放歌 春水涨,鱼儿跃。 妲娜光着脚提着桶,顺溪流往上走。 牵着她的白牦牛,白牦牛后面悠悠跟着很大一群牛羊。 大牛大羊带着新生的小牛小羊,慢悠悠走,慢悠悠吃。 妲娜放下桶,扯了把草叼嘴里,下溪抓鱼,凉浸浸的溪水将她的小腿全部淹没。 上游佛桑花更加繁茂,有杂乱的马蹄声传来,想必踏烂了花枝,留下一路狂乱。 “吁——”勒马,马蹄高高抬起。 几人穿一样的衣裳、戴一样的帽子,这装束和雅拉府府兵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脖子上系的方巾是黑色。 这是南迦府府兵。 南迦府府兵搜了一路,从南迦海搜到雅拉湖,然后分散开,分别去搜每条支流。 这是最荒僻的支流,见不到人,也见不到牛羊,倒是不少秃鹫苍鹰,飞得很低。 远远望见这边许多黑黑白白的点点,便知是牛羊,还有一个白得反光的东西跳一跳的,原来是个姑娘。 在西原,阶级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溪水里捞鱼,白白的小姑娘让他们一时有些疑惑。 这是他们这一世见过的最白的姑娘,而且那一头乌青柔顺的头发需从出生就开始养护才有这丝绸般的光泽,还有那漂亮的白牦牛,小姐们都爱,几乎每个小姐都会养一头,坐着出门,漂漂亮亮。 这该是个小姐。 可哪有小姐亲自放牛的? 就算有特别的小姐心血来潮放一放,也会带上仆从。毕竟,小姐们出门要一群一群仆从侍奉。 但他们再没见着第二个人,只有牛羊,很多牛羊。 这或许是百姓的女儿。 不过这百姓也真是厉害,能把女孩养成这般仙女的模样,不愧是最富庶的雅拉高原的百姓。 连百姓的女儿都能养得这般美丽纯洁,千娇百宠的雅拉府小姐又不知是什么模样,他们想象不出。 “小妹妹,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小哥哥?”为首的南迦府府兵捏着嗓子说话,怕吓着这只美丽的小鹿。 妲娜忙着抓鱼,只摇了摇头。 为首的南迦府府兵还想和她说话,“你好好想想。” 妲娜想了想,仰面,一脸真诚地摇头,“我真的没有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小哥哥。” 嘴里草只剩一根,随着她摇头也晃了晃。 南迦府府兵这时发现小姑娘的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 雅拉高原南边是喜马拉雅山,山的另一边就是天竺、泥婆罗,又与雅拉高原有生意往来,天竺、泥婆罗部分贵族就生着琥珀色的眼睛。 原来还是个串儿。 南迦府府兵打马,继续搜查。因为一个美女的出现,他们的心情都好了许多,雅拉高原出美人啊。 队伍里只有一个府兵与沉醉的同伴格格不入,反而有些害怕,“伟大的神明啊,我没看错,那小姑娘叼着的是根毒草!” 一旁的同伴不信。 “我阿爸就是放牛的时候误叼了一根,死了三年了,我不会看错的。” 一旁的同伴还是不信。 一架灰扑扑的马车停在白骨草原边界。 “阿妈啦,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做什么?”金珠不情不愿下马车。雅拉高原谁人不知,患了麻风病的人全被赶到这片荒原自生自灭。 她有些怕。 “我们为什么不接着坐车嘛?” 大太太声音低沉:“走着去,更有诚意。” 金珠神情一滞,唇角下撇,眼酸鼻涩:“阿妈啦你还是要我嫁给汉人?” “我不嫁的!”金珠把脸一扭,她还想着阿爸给她介绍佛桑宫的姻缘。 大太太一巴掌将她的脸扇回来,“我没了儿子,你没了哥哥,你以为你的好日子还能过到什么时候?” “三房的贱人要把你嫁去她娘格络高原的娘家,小门小户,你是我的女儿,我不许你这一世吃一点苦!” “……阿妈啦……”金珠被突然激动万分的阿妈吓到了。 大太太牵着女儿走,脚下是干燥的沙地戈壁,头上是盘旋的秃鹰。 走着走着,天上秃鹰渐渐少了,飞得很高,脚下是松软的草地。 她们走过,不可避免地踩扁一朵朵金色的佛桑花。 远远近近,牛羊遍地。再远一些,蓝澄澄的天幕下,有一座很漂亮的木屋小院。 这时有灵动悠扬的歌声随风飘来: “跑马溜溜滴山上,一朵溜溜滴云哟~ 太阳溜溜滴照在,雅拉溜溜滴湖哟~ 月亮~圆~圆~,雅拉溜溜滴湖哟~ 你家溜溜滴阿姐,人才溜溜滴好哟~ 我家溜溜滴阿哥,看上溜溜滴姐哟~ 月亮~圆~圆~,看上溜溜滴姐哟~ 一来溜溜滴看上,人才溜溜滴好哟~ 二来溜溜滴看上,会当溜溜滴家哟~ 月亮~圆~圆~,阿姐溜溜滴好哟~ 世上溜溜滴姑娘,我只溜溜爱她哟 世上溜溜滴汉子,只我溜溜滴配哟 月亮~圆~圆~,我们溜溜滴好哟~ ……” 母女寻着歌声去,先看到很大一群牛羊,再看到赶牛羊的妲娜。 阳光下的妲娜,肌肤胜雪,唇红齿白,青丝若墨,挥舞着皮鞭,歌声悠扬。 嘴里还叼着根草。 眼前的妲娜和她们心中的妲娜,判若两人。 大太太心叹这般好模样,怪道唐商将她当成雅拉府小姐。 金珠的不悦写在脸上。一个罪奴怎能比她更像小姐,当初那个叫卓娜的罪奴也是这般僭越,然后她就把卓娜送给了有功的府兵。 卓娜是妲娜的姐姐,难道忘了她姐姐的下场嚒?这般轻狂! 妲娜发现有人跟着,不唱了,默默赶牛羊回家。 大太太和金珠跟了一路,晒出满头汗,踩了一身泥。 妲娜好心道:“太太和小姐别跟着了,我有麻风病。” 大太太:“那是仁钦老东西不想你们回雅拉高原。” 妲娜冷笑:“大太太命阿巫带我和武先生去梅姆高原又是为了什么呢?” 大太太无言以对。 她有自己的私心。 “你是奴,我阿妈是主,不许对我阿妈不敬!”金珠习惯性冲上前想打人,被大太太拦住。 母女二人静静跟在牛羊后面。 “阿妈啦!”金珠想不通一向高傲的阿妈为什么低声下气,她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要白白受这苦。 妲娜倒水,金珠已经伸出手来。 妲娜喝水,金珠气得踢倒水罐。 大太太眼疾手快扶住了,没洒太多,亲手舀了碗水给女儿喝。 金珠捧着水碗,嘴撅得可以挂油壶,“阿妈啦,这该她做的!” 大太太不想理她,左右看了看,问:“武先生呢?” “他是王赐给我们雅拉府的汉文先生,金珠的汉文太差了。” “武先生也有麻风病。”妲娜答非所问,接着回屋,抱出一截断胳膊,很认真地擦拭起来。 金珠感到一阵恶心,扶墙呕吐起来。 大太太明白了,扶着女儿要离开。 踏出门的一刻,顿了顿,回头道:“你的眼睛生得很漂亮,但不像你阿妈。” “其实你的眼睛更像你阿爸。” 妲娜只觉莫名其妙。 金珠吵闹了一路,大太太心烦了一路。 晚上,餐房。 仁钦老爷揉青稞面粑粑,问大太太今天去了哪里,还带走了金珠,南迦府的人来了想见见姑姑和表妹。 “南迦府是你娘家,无论如何你该见一见。”仁钦老爷觉得她这个女主人越当越不像话,连待客的规矩也不懂了。 大太太冷哼:“虽是我娘家,不及老爷与南迦府亲近,他们自然更愿意见老爷。” 夜深人静,妲娜房间。 妲娜睡得香甜,身边的人忽然睁眼。 尿急,很急。 第44章 娇脆 木头屋子没有订得严丝合缝,窗户也只关了一半。 柔和的月光水一样流进来,洒到妲娜脸上。 凝脂般的雪肤染上月色,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轻轻搭下来。 降初轻轻扒开夹在自己身上的腿,轻轻下床。 每一步都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与踉跄。 那种残缺的疼痛他还记得,如今不疼了,还很涨,像死过之后的新生,然后被那个抱着他睡了好几天的小姑娘一碗一碗热汤喂得胀胀的。 仿佛他的腿没有被打断,仿佛他还是完整的,没有丝毫残缺。 仿佛他死过一回,拥有了一具全新的身体,一具比从前更加健康强壮的身体,每一个器官还能用。 但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阿妈是东唐人,小时候说起东唐有一种残缺的男人,专在皇宫里伺候皇室。 但在西原,一个残缺的男人就是废物,什么也做不了。 他该死在南迦海里。 一个善良的小姑娘不知用什么法子,竟救活了他。 但他不愿活,所以一直不醒。 小姑娘太善良了,给他穿衣裳,还天天喂他喝热汤,用一种很豪放的方式。 而他的残缺处,从一开始的麻木,到后面的胀,再到前天的很胀,到今天胀得快爆了。 一直憋着,只因无法面对自己的残缺。而这残缺是家人带给他的,身心都无法面对。 但憋到了极限,也只好面对。 不能弄脏小姑娘的房间。 也不想让任何人发现他的残缺。 所以他必须起床,去外面,然后离开,再也不回来。 既然下定了面对残缺与背叛的决心,他走进月光里,颤抖着手撩裙子,解裤带。 深吸一口气,低头瞧。 海般幽深的眸子里掀起翻天巨浪。 怎会? 竟然! “姐姐尿尿么?”妲娜坐起来,揉着睡眼,“屋子里不能尿哦。” 漂亮姐姐真不讲究! 不过大美人嘛,有小缺点更可爱。 降初被吓得狠狠一抖,感觉漏了。 “我带姐姐去个好地方。” 妲娜见月色下的漂亮姐姐像一朵风中颤抖的花,惊慌的样子也美丽极了。但姐姐才愿意醒,不能吓着她,便十分温柔地牵着漂亮姐姐的手出门。 降初:手疼,小小姑娘手劲好大! 老贡守夜,见妲娜小姐欢快出门,拖着穿东唐华裙的高大姑娘,便站了起来。 “贡叔,我和漂亮姐姐去尿尿哦。” 老贡又坐下了。 心叹,这大姑娘真的好高大。 就是太娇弱了,妲娜小姐矮她两个头呢,还比她瘦,却被妲娜小姐拖得飞起来了。 妲娜小姐和武先生不拿他当外人,什么话都不避着他,他听武先生和妲娜小姐说过,那大姑娘的身体早就恢复了,只是自己不愿醒。 他想,那大姑娘真是又娇又脆弱啊。 还是妲娜小姐好,美丽又结实。 妲娜拉漂亮姐姐绕去院外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后面,“这里尿尿哦!” 妲娜蹲下去,尿尿完,一边提裤子,一边问:“姐姐怎么不尿?” 降初全身僵硬,只一个地方胀着,感到自己耳根被火烧一样热热的。 妲娜就着月光,见漂亮姐姐脸上有为难之色,便好心伸出援助之手。 “蹲下去就可以尿了哦。” 降初被按了下去,一脸懵逼。 小姑娘的力气真的好大! “尿吧尿吧。”高原姑娘不拘小节,她小时候就经常和侍女一起拉屎拉尿,和达嘉、卓玛一起拉屎拉尿。 都是女孩儿,都很亲近,而且还能一边拉屎拉尿,一边聊天呢,一举两得。更小时候,她还和达瓦白玛一起拉屎拉尿,后来被阿爸训了一顿,不许她和男孩儿干这种事。 漂亮姐姐又不是男孩儿。 降初不尿。 妲娜想,漂亮姐姐有些害羞,便去大石头前。“尿吧尿吧。” 只听一阵急急的华裙摩挲声,接着是急促有力的水流声,心叹好大一泡尿,漂亮姐姐真是太害羞了,一定憋了很久。 她和达嘉卓玛从小一起拉屎拉尿,拉着拉着就像亲生的姐妹一般。她也想和漂亮姐姐像亲生姐妹一般,但漂亮姐姐还很拘束。 她决定以后多和漂亮姐姐一起拉屎拉尿,拉多了,姐妹之情慢慢就有了。 “姐姐尿完了吧。”水流之声结束了一小会儿,妲娜转到石头后。 石头后哪里还有漂亮姐姐,那个高大修长的身影披着月光正往远处去。 “姐姐,走反了,这边回家哦!” 降初:…… 清晨,武子期一大早挤好牛奶,将达瓦阿妈送来的饼子撕碎,丢进奶锅里煮。少年十七将牦牛肉干劈成好几份,将其中两份挂起来,用水汽熏软。 一份是武子期的,他是东唐人,没有从小与牛肉干撕扯的经验,驯服不了硬硬的牛肉干。 另一份是贡叔交代他给大姑娘熏的,大姑娘虽是西原人,但又娇又脆,万一咬不动,便吃这份软的。 武子期敲响姑娘们的房门:“妲娜,起来吃了早饭再睡!”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一种熟悉又怪异的感觉,曾经他母亲也是这样喊他起床的。 早饭在院子里吃,这时的阳光和煦,不热不燥。 武子期对面坐着一个绝世大美女。 他来西原一年多,知道相比东唐女子,西原女子身量大,面前这女子身量竟和西原男子不相上下,连动作也带着西原男子独特的潇洒。 穿着东唐的华裙,短了一截,露出一截毛绒绒的腿,精瘦又强健。 他知道女子也有体毛,但没想到这大美人儿的体毛竟然这么重,不输男子。 达瓦、达嘉、白玛、卓玛来了。 两个小姑娘立刻把漂亮大姐姐围起来,欣赏她的美貌。 白玛提来两只大兔子,塞给妲娜,“我射出去三支箭,第一支箭一箭两兔,我听见第二支箭射中了什么,但没动静,我射出第三支箭,在第二支箭的方向稍稍偏了一点。” 达瓦:“我去寻白玛的箭,只寻到空箭和血,没有猎物。那血,也不是猎物的血,是人血。” “妲娜,你被盯上了。” 荒原外,管家罗杰驾着马车匆匆回雅拉府。 马车内,两个府兵捂着身上的血窟窿,不断咔血出来。 “两个蠢货,毛手毛脚的,才监视一个早上就被发现,看老爷怎么罚你们!” 仁钦老爷没有太生气,命他们领了鞭子才能治伤。 他向来有两手准备,两个府兵的失败在他的意料中,有了他们的失败,才能给潜伏的人转移注意。 第45章 取名 蓝天,无云。 清风,牛毛毛雨。 妲娜挑了头牦牛给漂亮姐姐骑。 漂亮姐姐坐在牦牛背上,两条长腿夹在两边,脚又长,显得两条长腿更长了,长长地拖在两边,只要稍微够一够,就能随时用脚刹住。 虽然小伙伴们都见过漂亮姐姐了,但那时她昏迷着,现在醒了,彼此都要重新认识认识。 妲娜开始介绍漂亮姐姐。 “漂亮姐姐不会说话,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水里捡的。” 达嘉喜欢一切美的东西,自然喜欢这个漂亮姐姐,“姐姐生得比花朵美丽,长得比男人还高大,又是水里捡的,不如就叫花大水姐姐吧?” 降初:……(⊙﹏⊙)哈??? “好呀好呀!” “花大水姐姐真好听呀!” 降初:……(▔﹏▔)…… 降初无语。 姐妹三个手牵着手,到前面摘花花去了。 白玛弯弓,指了一圈天幕,疑惑:“这里怎么没什么鸟啊?连秃鹫也没有。” 秃鹫在西原仗着圣鸟的身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想到这片天空竟然一只秃鹫也见不到。 达瓦:“你离妲娜远一些就能射到鸟了。” 白玛:“……那我走远一些好了,你去不去?” 达瓦不去,他默默盯着牛背上的花大水姐姐。 男人的直觉,这个花大水姐怪怪的。 白玛走了一小段,回头瞧,达瓦真没跟他去,非常专注地盯着花大水姐姐。 心道达瓦也不是那么专一,眼睛都长在花大水姐姐身上了,哪里还记得妲娜。 妲娜也很美丽,但妲娜瘦瘦小小的,花大水姐姐块头大,美得很有分量。就像脸大的美人比脸小的美人更美,因为美的地方比较多。 他以后也要娶一个脸大、块头大的美人,像花大水姐姐一样。 牦牛慢悠悠地走,牛背上的降初也慢悠悠的。 他察觉身后有一道目光紧紧盯着他,背上刺刺的。 这时三个小姐妹嘻嘻哈哈跑来,给牦牛的角挂上花环。 三个小姐妹一人做了一只花环,但一头牦牛只有两只牛角。 妲娜做的花环稀稀拉拉,松松散散,像一只没底的碗。没来得及挂,已经没有牛角挂她做的花环了。 她的表情有点苦恼。 降初与她目光相碰的一瞬,心里尤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妲娜笑了,接着蹦起来,一手抓住他的衣襟,生生将他扯弯了腰。 两张脸很近很近,两只鼻子就要碰到一起,他感到自己的耳根又开始发烫。 然后,没地方挂的花环“啪“的一声扣在了他头上。 妲娜眉头一皱,“我的花环拉低了姐姐的美貌,不好,换掉!” 说罢,把牛角上挂着的最别致漂亮的花环戴在了他头上。 卓玛手巧又耐心,挑又漂亮又结实的花编的,自然编出来最漂亮结实。 “真好看呀!”三个小姐姐因为打扮了漂亮姐姐都很高兴。 降初:……你人还怪善良的。 蓝天,无云,骄阳热烈,荒原。 几个老阿嬷一边煮饭,一边说话。 最老的老阿嬷在这里煮饭,原本拿勺都是颤抖的,煮多了,手不抖了,腰背也没有原来那么伛偻了,眼睛也不咋花了。 看清了荒原与铁山,想起这处原有个名字,叫忘愁垭。 相传,有个叫忘愁的女神不知犯了什么错,佛桑大神大怒,便将女神贬到这里来,所以这里也被雅拉府作为流放病奴的地方,千百年来许多奴隶死在这里,他们的白骨堆成高高的山。 “原来这里叫忘愁垭。”卓玛很自然地插入话题,然后与老阿嬷们一起煮饭。 白玛兴冲冲地跑来,腰里别了两只肥鸟,还抱着一大堆铁兵器。 “看,达瓦的大刀又改进了!” 达瓦拔下一根头发,放在刀刃上一吹,头发断成两半,“好大刀!和佛桑宫老将军的匕首一样锋利!” 妲娜看得眼馋,抽出绕在腰间的皮鞭:“好白玛,帮我也改改吧。” 达瓦跟着银匠旺姆学手艺,不是打银饰的手艺,而是打武器的手艺,才学不久,捧着妲娜的皮鞭,不知道怎么改。 “皮鞭韧,大刀利,要是能把鞭子和大刀结合一下就好了。” 白玛想了想,无解。“我拿去问问我师父吧。” 不远处的戈壁,热辣辣的阳光里,察察头人的兄弟察察强噶,领着察察部落、达瓦部落拨来的勇士训练,每个人都很认真。 一块块宽厚的背被晒成了棕色、油亮亮的。 有几个老阿嬷或拎着水桶,送水给勇士喝,或端着一大锅黑黢黢的东西,招呼着要往勇士们的脸上、背上涂。 “太阳毒嘞,涂上就不怕晒啦。” 乱石投下一小片阴影,武子期坐在阴影里,望着认真训练的勇士们,思忖着。他的脸颊上也被老阿嬷们涂上了熬制的防晒膏药,黑黢黢的。 “雅拉府府兵众多,非以一敌十、以一敌百不可。” 强噶一听,狠狠点头,同时对唐人武子期肃然起敬。 心道武先生不愧是读书人,说出来的话他们这些粗人连想都不敢想。 读书人就是很敢,不愧是神女妲娜的先生。 因为更加信任武先生,所以也更加努力地听从武先生的指导。 “怎么才可以在短时间内以少胜多呢?”武子期暂时想不到,挥手让勇士们都去阴凉坝子里歇息喝水。 妲娜从阳光里走来。 勇士们惊得都张圆了嘴。天哪,她在发光,她是神女,她是我们的神女! 妲娜笑着,看过每一位勇士,与她们微笑、挥手示意,这是武先生教给她的礼仪。 一碗牛血,换来一位既能教汉文,又能教礼仪的先生,真的很值呢。 强噶过来和妲娜说话。 妲娜看似随意地指着一个勇士,问:“强噶大叔,如果他是你的敌人,你几刀才能砍死他?” 被指着的勇士才擦了把汗,这时又出了一身大汗。 强噶一脸懵,但还是很认真地回答。“如果巴朗是我的敌人,我得砍他两刀,第一刀砍脖子,争取一刀砍下来,但他脖子粗,可能一刀砍不下来,但会失血过多,动不了。这时候,我会再补上一刀。” 勇士巴朗听罢,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强噶拍拍他肩膀,安慰道:“你是我最得力的勇士,只要你不背叛我,我的大刀永远不会砍你。” “两刀。”妲娜眼珠子一转,比着剪刀手,对武子期说:“看吧,这么强壮的敌人只需要一刀就不能动了,我们得力的勇士们可以负责这一刀,并且只砍这一刀,这样就能给很多敌人砍一刀了。” “至于第二刀。”妲娜的剪刀手指向瘫在山洞里打瞌睡的老弱病残,“他们可以补。” 这是最穷苦的百姓,又老又残又懒,雅拉府都不屑收他们为奴。不知道从哪里晓得这里有白食吃,来了就不走了,又不像勤劳的老阿嬷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大太阳时躲山洞,晚上冷了缩炉边,摸鱼混吃。 武子期:(⊙o⊙)!!! 第46章 贤惠 清晨,圈里的牛羊还在打瞌睡。 妲娜摇醒花大水姐姐,发出尿尿邀请,“花大水姐姐我们一起去尿尿吧。” “一起拉屎也可以哦!” 花大水姐姐死鱼一般直挺挺躺着,丝毫没有睁眼的意思。 妲娜尿意难当,“好吧,那我自己去了。” “姐姐可以赖床但不要尿床哦。” 妲娜想,花大水姐姐还是很见外,从不肯和她一起拉屎拉尿。 睡觉时她从背后抱住花大水姐姐,但花大水姐姐的身子总是僵僵的,肉也没有之前软了,非常见外。 不知道花大水姐姐从前经历了什么,花大水姐姐不会说话。 妲娜一边放尿,一边问鸡桶有没有治哑病的丸。 系统:“一颗健体丸足矣。” 妲娜:“那为什么花大水姐姐还不能说话呢?” 系统超想咆哮:是啊,为什么呢!!! 但它并不关心,只希望宿主也不要太关心,分点关心给达瓦吧。 妲娜擦屁股,摸出之前得到的好运符。 尝百草、照顾花大水姐姐让她非常充实,竟忘了使用。 妲娜看了看脚边的大叶子草,这种草常用来擦屁屁。不好吃,又苦又涩,比木片软,但叶子毛绒绒的,会让屁屁痒。 又看了看手里的好运符。比木片软,比大叶子草光滑。 左手是刚拔的大叶子草,右手是好运符。 妲娜瞬间有了好主意:(???) 系统咆哮:“(╯▔皿▔)╯!!!不——可——以——” 妲娜脑瓜子嗡嗡响,妥协又不甘地将掌心的好运符“啪”的一声拍在白牦牛的屁股上,提上裤子喊花大姐姐拉屎拉尿。 从大石头后面出来,花大水姐姐已经摆好饭了,立在木桌边。 修长强健的身姿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美丽圣洁得像一位女神。 武子期说好不容易想了个以少胜多的阵形,天天早起扛一大条牦牛肉干去忘愁垭,天黑了才回来。 年轻力壮的勇士不多,所以少年十七也去训练了。 老贡一个人要做很多事,放牛放羊,铲粪扫圈,还要挤奶煮饭。花大水姐不赖床,主动帮忙做事,就是做得不太细致。 但有这份心已经很不容易了。 老贡对花大水的印象好多了。 妲娜坐下,花大水姐姐便将盘子、奶碗放到她面前。 “花大水姐姐,你真贤惠,将来谁娶了你真是修了几百世的福!” 降初倒奶的手一滞。 吃完早饭,降初主动收了碗,拎到溪边去洗。 妲娜看花大水姐姐的手很大,修长白嫩,不忍她做些洗洗刷刷的活儿,便要洗碗。 降初浅浅一笑,继续洗碗。 在梅姆高原时,她还只是一个奴隶,但毫不犹豫地把蓝宝石簪子送给他。在雅拉高原,她救了他一命,还给他换衣裳、喂水。 他做点小事报答,比如洗碗,她就很心疼的样子。 虽然不知为什么误会他是姑娘,还给他换上了东唐的裙子,裙子里还垫了一条奇怪的东西,但妲娜姑娘真的很善良。 “花大水姐姐你终于笑了,姐姐你笑起来真的特——别——好——看——”妲娜心情大好,捡石头嗖嗖打水漂,一连打出七八个。 “花大水姐姐你会说话么?花大水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呀?”妲娜不断打水漂,一次打得比一次多。 降初又笑,还是不说。 笑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说话,明明他不是哑巴。 想想第一次见到妲娜还是在梅姆高原,那时二太太拿他阿妈的遗物作为萨格尔节的彩头,还被雅拉高原的勇士赢去了,他在雅拉府营地外难过,然后就遇到了妲娜,妲娜将他阿妈的遗物送给了他…… 不知妲娜记不记得,最好不要记得,毕竟第一次见面,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不好。 妲娜像只麻雀,飞来飞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花大水姐姐,我叫妲娜,我阿妈是拉姆,我阿爸是多吉,我还有个哥哥,叫卓桑,还有个姐姐,叫卓娜!” “我阿妈是大美人儿,阿爸可会做生意了,哥哥曾是雅拉高原第一勇士,他的胳膊还在我屋里挂着呢。” “我姐姐也是个美人儿,有整个西原最美妙的歌喉,但是她嫌我幼稚,不喜欢和我玩。” “花大水姐姐,你阿爸阿妈呢?”这一回,妲娜一下打出了七个水漂。 降初这回没笑,低头,很猛地洗碗。 妲娜看见一颗亮晶晶的东西滴进水里,天没下雨,这不是雨水,是眼泪。 妲娜感到自己闯了大祸,大概花大水姐姐的阿爸阿妈也不在了。 降初沉默地洗碗,碗洗干净的那一刻,心情也整理好了。 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被端了起来??? 妲娜:“花大水姐姐心情不好,还洗什么碗,我们逛逛去吧。” 妲娜把花大水姐姐端到牦牛背上坐好,自己坐白牦牛上,二人吹风、散步。 至于碗,留在溪边,回来再取。 妲娜其实很想让花大水姐姐坐她的白牦牛,因为十七哥天天给她的牦牛梳毛,贡叔天天喂最鲜嫩多汁的草,所以它真的被养得又美又壮,很配大美人儿花大水姐姐。 就是腿短。 花大水姐姐的腿太长,要是坐白牦牛,两条长腿就得拖着了。 吹风,闲逛。 一逛,逛到了忘愁垭。 察察头人来了,点了兵器,却眉头一皱。 强噶便知事情不对:“怎么了?” “这跟白玛小子说的数对不上。” “少了多少?” 察察头人竖起一根粗粗的手指:“一把大刀。“ “嗐!一把而已,有什么关系?”强噶招呼勇士们歇一歇。 察察头人神情凝重了一瞬,又乐呵呵地和神女妲娜说话了。 “我阿妹肚子很大了,要生了咧!” 妲娜:“恭喜恭喜!” 正在煮饭的老阿嬷给妲娜尝了一勺绿糊糊。 妲娜给出最高评价:“和卓玛煮的一样好吃!” 几个老阿嬷围着牛背上的大姑娘,惊叹道:“白玛说花大姐又漂亮又高大,世上真有这样的姑娘呐!” “我们这一世也长了见识了!”老阿嬷们盛赞。 武子期和察察头人一行过来吃饭时,便见一群老阿嬷围着,“花大姐、花大姐”地喊,都能做人花大水奶奶的人了。 达瓦久久看着花大水姑娘。他总觉得这个花大水姑娘怪怪的,但不知哪里怪,男人的直觉罢了。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牛吼,妲娜屁股下的白牦牛像炮弹一样弹了出去。 妲娜:“嗷嗷嗷嗷嗷嗷——” 第47章 馈赠 白牦牛发疯了,带走了众人的神女。 神女的白牦牛一向温顺可爱,这疯发得万分突然又突兀,以至于众人一动不动齐齐愣了一小会。 接着又传来一声沉闷的牛吼。 原来花大水姑娘想骑牦牛去追,但牦牛沉醉地舔地上的绿糊糊,根本不理,于是花大水姑娘猛夹牛肚子。 牦牛疼了,狂暴起来,花大水姑娘被颠得飞起,但抓住了两只牛角,落到牛头前,死死抵住发狂的牦牛。 散乱的秀发糊在脸上,显出一种凌乱的美来。一双很漂亮的丹凤大眼里似装着幽深的海,冷幽幽的,深沉、坚定。 牦牛还在吼,大鼻孔呼呼扇气,但牛眼里渐渐没了底气,吼声也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众人又吃了一惊:没想到花大水姑娘比男人还猛! 花大水姑娘将牛角往旁边一送,在众人的注目中大步走向达瓦。 然后,骑走了达瓦的马。 本就短了一截的东唐华裙挂在大腿上,大长腿露了出来,那时两条很强壮的大长腿,肌肉匀称又漂亮,还有很长的毛,长得打卷,像穿了一条男人腿毛做的毛裤。 众人又又吃了一惊:没想到花大水姑娘的腿毛也比男人猛! 达瓦男人的直觉更强烈了,但马被奇怪的花大水姑娘骑走了,他要怎么追妲娜?! 白玛翻身上马,一边冲出去,一边笑道:“达瓦别看花大姐,救妲娜啦!” 众人吃瓜:小头人又喜欢上了花大水姑娘? 他不是最喜欢神女么? 将来的头人嘛,娶几房太太都养得起的。 花大水姑娘和神女,哪个当大太太,哪个当二太太呢? “莫乱说!”达瓦怒吼,抢了强噶的马,去救妲娜,顺便追杀胡说的白玛。 午饭暂停,一群人骑马追神女,救神女。 被抢了马的强噶,懵,“噶?” 然后,他抢走了巴朗的马。 …… 白牦牛发疯了,妲娜怕被颠下去,死死抓住牛角。 老贡和少年十七有时间就擦白牦牛的牛角,还涂酥油,牛角滑滑的。 降初赶来便见妲娜几乎飞了起来。 情急之下,跳上马背,借力跃过去,想托住妲娜。 东唐华裙裙摆很大,他高高跃下,裙子高高飘起,在他往下落,裙摆下不去,将她整个罩了起来。 挡住了他的视线,但他还是稳稳接住了妲娜。 妲娜落进一个宽阔但毛绒绒的怀抱,坐在毛绒绒的大腿上,垂下的手正好摸到小腿上的卷卷绒毛。 痒痒的。 妲娜仰面,只看见被裙子蒙住的非常突出的漂亮鼻子。 扯下裙摆,笑道:“多谢花大水姐姐救命之恩!妲娜愿意以身相许!” 武先生告诉过她要做一个知恩图报的好人,很多知恩图报的人都要以身相许的。 降初垂眸,望着怀中这个正在发光的小人儿,耳根的红烫向脸上蔓延。 妲娜见花大水姐姐脸颊绯红,非常可爱,又强调了一遍:“多谢花大水姐姐救命之恩!妲娜很愿意以身相许,做花大水姐姐的妹妹!” 这样,她就又有姐姐啦。 降初失笑。 武子期、达瓦一行赶到时,只见一牛一马在山下舔石头,牛和马都很乖,谁也没有发疯。 光秃秃的山坡,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坐着。 大的那个很大,很漂亮。 小的那个小小的,在发光。 “你们来啦!”妲娜欢呼着,然后向他们投下石头雨。 武子期神色大变,“使不得!使不得!” “呵呵呵呵呵!”妲娜笑,笑着笑着,想起了武先生的笑容培训,最好笑出哈哈声,还要夹着嗓子笑,于是“哈~哈~哈~哈~哈~” 下面的人抱头鼠窜,生怕被砸到。 神女的牛疯了,神女也疯了! 比她的牛还疯! 丢下来的是大石头,像大雨点子一样砸在地面,把自己砸得四分五裂。不同的是,要许多雨点子砸很久很久,地面才会凹陷变化,但大石头只需要一下就能砸个坑出来。 而且,这大石头似乎十分坚硬,高高掉下来没摔得很碎,碎去的地方还十分闪耀。 这是…… “宝石!” “这是宝石啊!” 勇士们捡起宝石,争相指着摔碎露出来的绿色、白色、红色、蓝色、紫色……给头人和武先生看。 “头人瞧,这是翡翠!” “先生看,这是白玉!” “这是松石!” “这是血玉!” …… 察察头人揉了好几回眼,才敢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这么高的山,秃秃的,丑丑的,原来里面藏着这么多好东西! 他们的内心受到震撼,他们的耳边回荡着神女怪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神女的笑声颤抖,像波浪,怪怪的。 他们心中也掀起滔天巨浪,因为神女看着傻乎乎的,所以他们偶然会生出的怀疑的念头,此时被荡漾开来的笑声冲散得干干净净。 勇士们都没有见到去年的五彩霞光和万鸟齐鸣,铁矿的发现他们也不在场。 这是他们第一回见证奇迹,见证神女除了发光以外的神奇。 于是神情肃穆,齐齐望向山坡上的神女。 阳光下,白得刺眼。 他们眯着眼,饱含热泪,眼里亮晶晶的,神情肃穆激动。 “雅拉神女!” “这是神女的馈赠!” “雅拉神女——” “雅拉神女——” “雅拉神女——” 勇士们跪地,他们的呐喊回荡在天地间。 喊着喊着,呐喊里有了哭腔。 哭腔越来越重。 最后几十个膀大腰圆的勇士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 似乎终于有太多说不出来的委屈。 似乎终于有了依靠和底气。 …… 对于妲娜,武子期已经见怪不怪。 但身边几十个大男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白玛和达瓦兄弟俩抱头痛哭。 就连察察头人,这个爱唱歌、快乐可爱的大块头,皱眉咬唇了好一会,突然“哇”的一声抱住他的大腿嚎啕大哭。 他还是有些被吓到了。 西原人对神明的信仰是刻在骨子里的。 山坡上,降初偏头看妲娜。 海一样幽深的眼里全是担忧。 晚上,不大的院子坐满强壮的大汉。 武子期、妲娜、达瓦、白玛、老达瓦头人、察察头人、强噶围着火堆坐了一圈。 老贡将几只大羊腿吊在火上烤,又细细刷上一层绿糊糊。 烤得嗞嗞作响,烤得肥油滴进火里,火苗嗞地旺一下。 妲娜不住地吸鼻子,眼睛长在羊腿上。 其他人的眼睛长在她身上。 虽然神女此刻看起来很馋很傻,但在他们心中不管神女做什么都是神圣的。 然后他们看见神女的口水长长地滴下来,又灵活地嗦了回去。 勇士们:…… 第48章 叛徒 降初换下东唐华裙,穿了一身东唐男子的长袍。 还是有点短,刚到脚踝。 但好歹不是女装了,他很知足。 院中坐满人,一圈一圈的。 他走进最里圈,坐下,左边是妲娜,右边是达瓦。 被挤开的达瓦恨恨地盯着花大水。 花大水是姑娘,他再不喜,也不该对一个姑娘做什么。 所以他死死地盯着花大水姑娘,希望花大水姑娘有所觉悟。 没想到花大水姑娘的脸皮厚得超出他想象,非常自然地占据妲娜身边的位置。 “花大水姐姐你来得正好,羊腿烤好啦!”妲娜割下烤得最好的部位,怕烫着花大水姐姐的美手,挑了只相对好看的盘子盛着,递给花大水姐姐。 达瓦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从前妲娜的第一份肉都是先割给武先生的,然后再割给他。 这回妲娜的第一份肉割给了花大水姑娘,第二份肉必然割给武先生,那么第三份肉才是他。 原本,他在妲娜心中排第二的,因为一个花大水,他只能排第三了! 他恨! 结果妲娜割肉给武先生后,再割给他阿爸、察察头人、强噶、老贡,然后才是他! 他在妲娜心中的排名下降了很多很多。 白玛一副看破的模样:达瓦这小子果然喜欢花大姐。 武子期捧着肉,被花大水姑娘身上的衣袍吸引。 越看越熟悉,这不是他的衣裳么? 早上洗的,今天有事耽搁了,没收。 怎么穿到花大水姑娘身上了? 不过花大水姑娘穿着蛮合身的。 降初向武子期投去感激的目光与真诚友善的微笑。 家里四个男人,他原来的衣裳太破了,穿不了。 老贡和少年十七只有两身衣裳,他不好意思要。 武先生衣裳多,而且长,但他收得很好,他拿不到。 还好今天武先生忘了收衣裳,他才能穿到久违的男装。 武子期看出来了,花大水姑娘就喜欢穿东唐的男装。 后面的勇士们窃窃私语,原来达瓦部落的小头人喜欢花大水姑娘,花大水姑娘喜欢武先生。 白玛叹息:达瓦真惨,花大姐显然更喜欢武先生啦。 妲娜分完几只大羊腿,坐回原来的位置,大口大口啃羊肉。 勇士们捧着肉,心中有事,没什么胃口。 老达瓦头人、察察头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一时说不出来,也不知怎么说,便一块接一块地往火堆里送柴,火焰愈发蓬勃。 风吹来,火焰扭动,像他们内心的挣扎。 雅拉高原竟然有这么大一座宝石山,雅拉府现有的几座玉矿加起来都比不过,更别说那几座玉矿因为几百年的开采几乎耗尽,更是远远比不上了。 若仁钦老爷知晓,定然是要的。 他们造反了,定然是不给的。 不给,这泼天的富贵就是他们的。 但,太富贵了,内心还是有些不安。 武子期:“既然是神女的馈赠,那么听神女的总没错!” 察察头人、老达瓦头人连连称是,于是一圈人齐齐望向妲娜。 “神女,你说我们怎么办?” 众目睽睽下,妲娜高高举起啃了一半的羊肉,一张嘴油光发亮。“我说,大家吃!” 才烤好的羊肉外焦里嫩,冷了就没那么好吃了。 武子期起身,加了把火候:“神女的意思明白了么?吃!” 众人会意,然后像吃掉宝石山一样豪迈地吃掉手中的肉。 “吃!” “吃!” “吃!” …… 晨光下,牛羊悠悠吃草。 武子期、妲娜、降初、达瓦、达嘉、卓玛、白玛一桌吃早饭。 老贡送别少年十七去忘愁垭训练,迎来察察头人,和察察头人的兄弟强噶。 强噶马后拖了个人,是个熟悉的勇士。 “吃着呢!”察察头人看了看桌上热腾腾的羊肉坨坨,每一坨肥美的羊肉都均匀地裹满了绿糊糊,看起来非常可爱,一看就知是卓玛亲手煮的。 转个背,自己盛了碗酥油茶,坐下,“嘿嘿嘿,那我也吃点儿。” 强噶搓手手:“桀桀桀~那我也吃点儿!” 察察头人一个飞眼:“你别吃了,留着嘴说事。” 不然就该他说了,但他的嘴得留着吃肉。 强噶咂咂嘴,将那人拖来。 原来马后拖的不是别人,是他最得力的勇士巴朗。 他大哥先前说新造的兵器少了一把,他没当回事,结果每天都少了一把。他表面不当回事,但已经开始担忧了,这是队伍里出了奸细。 他想悄悄查,但他哥就是他哥,直接把人拎到他面前。 那人肿得像猪头,但他还是辨出竟然是他最信任的勇士巴朗。 巴朗是老实人,做得多,说得少。没想到为了摆脱百姓的身份,拜了仁钦老爷做干爷爷,以后就是雅拉府的孙子,也是贵族了。 老实人巴朗有贼心,贼胆却不大,不敢偷太多,每回偷一把兵器。雅拉府那边嫌少,他偷了就藏起来,凑多了再悄悄送去雅拉府。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神女您看怎么办吧。”察察头人打了个嗝,放下筷子,面色严肃。 巴朗悲壮道:“我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我只晓得神明建造了每个高原的管理府。在雅拉高原,百姓、奴隶都该誓死效忠雅拉府!” “铁矿是雅拉府的!宝石矿也是雅拉府的!” “你们说我是叛徒,你们才是叛徒!” “你们是雅拉府的叛徒,是雅拉高原的叛徒,是整个西原的叛徒!” “嚓——”妲娜抽出强噶的刀,一刀削下巴朗的脑袋,再把染血的刀塞回强噶手中,淡定喝粥。 “聒噪。” 巴朗的头滚到桌边,察察头人换腿翘二郎腿,恰好将那颗头踢出了院子。 那颗头滚啊滚啊滚啊,从悠然吃草的牛羊身边经过,又被小牛踢远。再滚到远处去,一只秃鹫飞来,叼走了头。 强噶捧着刀,愕然,直到刀上的血都滑了下去,雪白干净,跟刚打好时一样,他的目光变得坚定:“多谢神女指示,我明白了。” 强噶抱起巴朗的身子,放到马上,离开。 巴朗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也许队伍里还有像巴朗一样的老实人。 达瓦瞪圆了眼,被妲娜的勇敢和利落折服。 白玛骄傲:“怎么样,我师傅打的刀厉害吧?削脑袋就像削泥巴!” 达嘉吓得扑进卓玛怀里,卓玛也有些怕,下意识看向达瓦,达瓦则钦佩地望着妲娜,眼睛在发光。 武子期喝奶,喝着喝着跑开,扶墙呕吐。 妲娜真虎! 察察头人眼露赞许。 王宫神女总是穿得花里胡哨,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高高坐在神坛、华辇上,受人敬仰和崇拜,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张嘴就赦免坏人,委屈好人。 他不喜欢。 还是这个野生神女好,能给他们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办事利落,让他觉得很好很痛快。 降初手中的筷子滑落,久久望着妲娜,似乎要将妲娜深深嵌进眼里。一时间,海一般深邃的黑瞳里翻腾着许多情绪,终于浅浅一笑,托起妲娜的下巴,揩去她挂在唇角的奶渍,和溅到她眼尾的血。 最善良的妲娜杀人了,像杀牛宰羊一般利落。 但妲娜还是他心中最善良的妲娜。 达瓦不爽。 花大水姑娘仗着性别优势对妲娜动手动脚,他很不爽。 “咳咳!”察察头人起身:“那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去忘愁垭那边了。” 他也是从小年轻过来的,对这些稚嫩的爱恨情仇不感兴趣。而且达瓦、神女、花大水,一男两女,无论如何,达瓦小子都不会是单出来的那一个。 所以,他虽看出达瓦小子此刻的吃醋,但并不理解,也不感兴趣,还觉得很没必要。 “有事!”妲娜郑重其事道。 于是,察察头人、达瓦、白玛、达嘉、卓玛、老贡,扶墙还在呕的武子期都望向妲娜。 有什么事呢? 妲娜委屈:“花大水姐姐她不愿意和我一起睡了!” 第49章 酌情 似乎花大水姐姐从醒来开始,就不愿意与她一起睡了。 她凭着大力和死缠烂打,才撑到了昨晚。 但花大水姐姐趁她熟睡,在外面坐了一夜。 为什么突然不肯和她一起睡了呢? 难道她睡相不好?难道她睡觉时打呼噜吵到花大水姐姐了? “姐姐你不和我睡,和谁睡呢?” “武先生还是十七哥?”妲娜苦口婆心劝道:“不合适嘛,你和贡叔睡就更不合适了。” “还是和我一起睡吧!”妲娜讨好地笑出八颗白牙。 降初摇头。 “我们都是女孩子,还能一起拉屎拉尿呢。” 降初猛烈摇头。 本就不该一起睡的,如今他有了私心,更不能一起睡了。 达瓦拍手:“这有什么难的,我给花大姐搭一间屋子就是了!” 说干就干,还顺手拉上了白玛,又问察察头人要了些人,愣是一天就搭好了一间小木屋。 夕阳西下,小伙伴们回家,各找各妈。 妲娜不死心:“姐姐真不和我一起睡了么?” “我哪里惹到姐姐了么?我改!” 降初正在铺床,闻言,浅浅一笑,轻轻摇头。 他想说,妲娜你很好。 妲娜生气地跑开。 二姐总嫌她粘人,花大水姐姐也不和她睡了。 妲娜坐在院墙上,抱着胳膊生气。 武子期看笑了,正要去安慰安慰,察察头人和强噶踏着夕阳匆匆来了。 二人没有进院,骑在马上,和院墙上的妲娜说话。 “我和大哥查了,一百一十二个精锐勇士少了三个,找到两个,已经杀了,还有一个,怎么也找不到。”但他们都知道那个叛徒去了哪里。 强噶直扇自己耳光,“我太没用了!” 只怕他的粗心坏了大事。 武子期:“强兄莫恼,其实还是有一点用的。” 至少他们的背叛能让强兄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更加谨慎。 入夜,月儿圆圆。 “嘎!”的一声响,门开了。 降初淌着月光去原来的房间。 只要不冷,妲娜不喜关窗。 月光从窗里泄入,满床皎白。 床上的妲娜睡得四仰八叉。 降初:…… 是他多虑了。 第二天清晨,妲娜起床吃早饭。 挨着武先生坐,只喝十七哥倒的奶,只啃贡叔盛的坨坨牛肉。 不看花大水姐姐,抬起下巴,冷漠地撕扯着牦牛肉干。 她决心做一个冷酷的人,让花大水姐姐后悔。 降初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优雅地吃吃喝喝。吃完收碗抹桌子,去妲娜的房间找换下来的脏衣服,然后和碗一起拎到溪边去洗。 平和、淡然、不疾不徐地该干嘛干嘛,仿佛丝毫未察觉妲娜的冷酷。 妲娜气得对着远去的一人一牛张牙舞爪。 武子期笑得肚子疼,一边揉肚子,一边喊妲娜过来背文章。 一篇《春江花月夜》一个字都没背错,但被她背得咬牙切齿,毫无美感。 罢了罢了,叫停,说点正事,转移转移妲娜的注意力。 孩子嘛注意力很快就能转移的。 “这是宝石山里采出来的松石和玛瑙。”武子期掏出一把莹润的石头,“它们本该经过打磨、雕刻,成为家里的摆件,和穿戴的首饰。” “可是这么大一座宝石山,我们自己能消受多少呢?大部分都是石头罢了。” 妲娜:“卖出去给别人消受就是了,我们还能得到银子。” 武子期笑:“正做此打算。” “雅拉高原在东唐南商路的中枢,南边的泥婆罗、天竺一直与雅拉高原有生意往来。” “其实东边的东唐更大,也更富强,和我东唐做生意最好。” 妲娜想了想,点头:“先生说的是。” “只是雅拉府不许百姓与汉人交易,所以和东唐的生意得放一放。” 武子期目光灼灼,笑道:“不急不急,我们需先做好准备。” “若语言不通,做生意很容易吃亏,对双方都不好。” “所以……妲娜,我想再多收些学生。” 虽然造反了,但武子期没有忘记自己是遣原使,也没忘记自己身上友好交流的任务。政治、经济、文化,他要一手抓。 “好!”妲娜窃喜。 学生一多,先生就不再只盯着她一个啦。 这时,一个只有一只眼的奴隶送来一封鸡毛信。 信上说限三日内交出铁矿和宝石山,上缴所有武器和宝石,所有人到雅拉府请罪,仁钦老爷慈悲,会酌情处分。 武子期展信读完,嗤笑:“酌情?酌什么情?” 妲娜笑得明媚,声音甜甜的:“你送信辛苦了,进屋喝碗酥油茶吧!” 奴隶慌了,连连后退,要跑。 果然像府里传的,这里的人是疯子,是魔鬼!否则怎会笑眯眯地请他这种人喝酥油茶。 他的腿也是跛的,还没挣扎出多远,便被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扯住了。 这老头就一把骨头,没想到还挺有力。 再用他仅存的一只眼一瞧,这老头不是别人,是放牛的老贡。后来染上了麻风病,被赶到这里来的。 那时已经要死不活了,没想到还活着! 几天前,突然来了一场短短的倒春寒。 仁钦老爷病了,躺了几天,昨儿得了好消息,今天一大早就出去晒太阳了。 美滋滋地望着荒原的方向,阳光下,那处的地平线亮亮的。 他久久把玩着枪头,直到冰冷的枪头也染上他手掌的温度。 这是那群叛徒打的枪头,还没装杆子,但很锋利。 荒原的铁矿能打出很多这样锋利的刀枪剑戟。 他的府兵是用不完的,再不用从南迦高原和东唐买。还能卖给其他高原,狠狠赚一笔。 荒原还有一座高高的宝石山。 想到这里,他美妙得眯眼微笑。 神明待他不薄,原有的几座玉山到他这一代已经采不出什么了,好在,神明又送了他一座什么都有的宝石山来。 归来的探子还说,那座宝石山很高大。 而且他不仅拥有了一座铁矿、一座宝石山,原多吉部落,现在的达瓦部落和察察部落的所有百姓都将沦为他的奴隶。 一座铁矿、一座宝石山、数量极其庞大的奴隶,至此,雅拉高原的历史在他这里创造新的辉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嗷!”枪头划破了他的小手指。 一条深深的小口子,见骨,血流不止。 兴奋、激动、骄傲的情绪让他感受不到疼。 倒是几个侍女很紧张,要给他包扎。 仁钦老爷不想晒太阳了,揩了一把手指上的血,回屋。 三太太在他屋里,端来吃食和药。 见他回来,娇笑着展开双臂,抱住,“老爷回来了,我有个主意,正要与老爷说。” 三太太扶仁钦老爷在床边坐下,捧着老爷受伤的手,柔声道:“既有了这么多宝贝,金珠小姐的嫁妆再翻一番吧。” 反正到时候也是她娘家消受。 “金珠小姐是老爷唯一的女儿,我也疼着咧。” 仁钦老爷惊诧了一瞬,笑道:“你愈发懂事了。” 大太太倒愈发任性了。他生病躺了几天,没来瞧过一回,还不许女儿金珠来看他。 三太太心疼地吹吹老爷受伤的小手指,又将那流血的小手指含进嘴里,吮吸。 温热的口腔、软软的舌头,伤口一点也不疼了,反倒很舒服。 仁钦老爷看三太太愈发柔媚娇俏,遂将她往后一推,倒在锦被上。 “你还年轻,再替我生几个女儿。” “砰砰砰!”大太太敲窗:“你们狼狈为奸害了我的儿子,别想害我女儿!” 三太太像受惊的小兔依偎到仁钦老爷怀中,仁钦老爷紧紧抱着她,她因此又生出勇气来:“大太太这话说着没趣儿,没人害大少爷,也没人害金珠小姐,我倒瞧着管家私下替大太太做事,才是狼狈为奸咧!” 暴脾气的大太太一脚踹开门,冲进来将三太太从床上拖下来揍了一顿。 上前来拉扯的侍从都被大太太踢飞。 仁钦老爷没法子,坐在一边叹气。 大太太出了口恶气,走了又折回来,扇了仁钦一巴掌。 仁钦老爷对这个剽悍的南迦女人没法子,坐在一边长长叹气。 当初,他竟为了这个女人,放弃从小陪伴他长大的侍女。 第50章 擒熊 三太太被揍了一顿,夹着尾巴过了三天。 三天来越想越觉得委屈。 她的儿子金宗是雅拉府下一任老爷,老爷已经将许多事交给金宗打理。新发现的铁矿和宝石山是金宗的,三个部落的新奴也是金宗的。 她儿子争气,什么都是她儿子的,她儿子的就是她的。 而大太太什么都没有,威风不了几天了。 想通了,遂又厉害起来。 但又不敢太厉害,毕竟那个剽悍的南迦女人狠起来连老爷都敢打。 仁钦老爷懒得理女人间的战争,三日之期已到,喜滋滋去到瞭望台,等待荒原奴隶和三大部落前来认罪。 太阳升起又落下,他什么都没等到。 倒被后院天井的喧嚣吸引了注意。 奴隶层层叠叠围住天井,那个送信的独眼奴隶站在天井上,指着他黑黢黢的眼洞:“瞧,我这只眼睛能见光啦!” 其他奴隶显然不信,围在前面的奴隶直接上手翻他眼皮子,“呵,长眼仁儿啦!” “怎么可能?哎哟真长眼仁啦!” “是啊,你的眼仁儿不是被敲出来喂了獒嚒?我们都看见的!” 独眼奴跪地,朝着雅拉雪山的方向磕头,哭道:“是大慈大悲的雅拉女神赐福咧!” 其他奴隶不信。 他们是奴隶,是被神明抛弃的人,神明怎么可能对他们慈悲。 “老爷之前不是派你去荒原送信嚒?怎么,你遇到神明啦?” 独眼奴流下两行泪,一行很饱满,一行细细的。“我没有遇见神明,但我遇见了神……” 雅拉府院墙上挂的舌头已经风干,但他没有忘记那串舌头的来历,便换了个说法。“我遇见了妲娜小姐。” “妲娜小姐还赐了我一碗酥油茶。”独眼奴舔了舔嘴皮子,只觉嘴里还回荡着酥油茶的香浓。 这一世第一碗酥油茶,那美妙的香醇值得好几世去回味。 “叛徒头人的女儿?” “我原先和她一个屋的,后来她被魔鬼缠上,去了荒原,听说染上麻风都死了。”一个女奴怔怔道。 “没想到又活过来了……真是神!”女奴连忙捂住嘴。 瞭望台上的仁钦老爷笑容僵硬,知道不会有人来认罪了。 “管家罗杰——罗杰——”仁钦老爷招手呼唤。 但管家罗杰因为阳奉阴违已经被他打断腿,丢进地牢了,来不了。 新管家次德探出脑袋来:“老爷有什么吩咐嚒?” 仁钦老爷指着后院天井,沉沉道:“他们太吵,你知道该怎么做。” “是,老爷。” 这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天,也是老达瓦头人的生日,大家聚在达瓦部落。 七大部落头人及他们的家人都来了,一些人兴冲冲地来给老达瓦头人庆生,一些人听了风声想看看传得神乎其神的雅拉女神,还有些知道点内情的,不想趟浑水,但一家人还是被整整齐齐地“请”来了。 来的路上有多不情愿,来了之后就有多兴奋。要是真出了什么事,雅拉府惩罚的重点会落到达瓦部落和察察部落上,不会太责怪他们。更重要的是他们也能热闹热闹,还能瞧瞧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野生神女。 于是寒暄和祝福都显得有些潦草和心不在焉,但由于大家的寒暄与祝福都潦草、心不在焉,所以也就没什么了。 坝子中心生着一簇巨大的篝火,一个小姑娘坐在火堆后,用大勺搅酥油茶。穿着一身蓝白的袍子,比一般的高原姑娘白嫩纤瘦,一只大辫子垂在胸前,漂漂亮亮的。熊熊火光下,整个人似在发光。 有几分神女的意思,但传言过于夸张了。 倒是小姑娘身边的大姑娘,夜风轻轻吹拂起他的长发,盈盈火光照亮那瑰丽的脸庞。这是一位又高大又美丽的大姑娘,比小姑娘更像神女。 小姑娘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趁人不备,往嘴里塞了把草,非常陶醉地咀嚼。 众人:o_o… 那几分神女的意思,无了。 不是神女,是个馋得吃草的大馋丫头。 降初习以为常地捏住妲娜的下巴,抠出她嘴里的草,塞进去一颗红红的浆果。 妲娜口腔里绽开一股甜蜜的汁水,傲娇地偏过头去。“我还没有消气呢,姐姐别跟我说话。” 一大捧红红的浆果送到她眼前,将她的脸勾得转回来。 降初勾唇浅笑,眼角眉梢都在问:还气么? 妲娜是个聪明的女子,又在读书人武先生那里学到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晓得花大水姐姐这是在用浆果铺台阶。 她还是想要一个姐姐,像卓娜一样的姐姐,但想比卓娜亲密。这两天和花大水姐姐闹矛盾,还真不好受。 既然花大水姐姐摆出了浆果台阶,那么她就勉为其难地吃下这台阶吧。 妲娜就着花大水姐姐的手吃浆果,嘴唇染上浆果的汁水,红红的、润润的,愈发显得整个人唇红齿白、鲜嫩欲滴。 “不气了。”妲娜吃完浆果,笑吟吟道。 二人一个拎茶桶,一个拿勺,配合着将煮好的酥油茶一一分给客人们。 客人多,达瓦很忙。忙里偷得几丝乱瞟的闲,见花大水姑娘和妲娜和好了,又一起快快乐乐地做事,心里很不舒服。 花大水姑娘是女人,妲娜也是女人,他不该不舒服的。 他狠狠喝尽杯中酒,呛得咳嗽、泪流,几个正给他介绍女儿的头人不说话了。 在西原,一个不会喝酒的男人不是好勇士。 老达瓦头人尬笑:“我儿子平时不这样的。” 达嘉:“哥哥丢脸!” 坐在达嘉身边的卓玛眼神看尽一切,不由得苦笑,心中暗骂笨蛋达瓦。 瞭望台上的白玛忽然大吼:“有棕熊!放——箭——” “啾——”白玛弯弓,率先射出了第一支箭。 随即一阵急促的“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客人们仰面,只见密密麻麻的箭雨从他们头顶射到远方的夜色里。 一时间,整个坝子只听见放箭的啾啾声,很整齐,一波又一波。 客人们不动声色,缩脖子,低头,唯恐扎到自己的头。 出于礼貌,几个头人纷纷命令自己部落的勇士去帮忙。 同时,心中第一次对棕熊生出同情来。 什么仇,什么怨啊,这么狠地放箭,那棕熊都成了刺猬了吧。 达瓦部落什么时候这般暴躁了??? 不对,等等! 第51章 贼船 密密麻麻的箭射向墨黑的远方。 有愤怒的牛号角声响起,响了几下,但歇了。 零零星星,有火把被点亮,火光摇曳了几下,也灭了。 还有许多怒吼与呻吟,此起彼伏,但越来越弱。 紧接着,牛号角声再次响起,更远一些的火把渐渐靠近,箭射了回来。 客人们回过味来,因为棕熊不会吹牛号角,棕熊不会点火把,棕熊不会怒吼大胆,棕熊也不会射箭。 棕熊可以直立行走,还会模仿人的动作,黑暗中常常被错认成人。反过来,黑暗中的人会不会被错认成棕熊呢? 几个头人一阵害怕,直到射来的箭落到他们脚边。 哆哆嗦嗦地捡起箭来,这羽毛,这倒勾……这是雅拉府的箭! 原来不是棕熊突袭,是雅拉府突袭,但被达瓦部落当作棕熊射杀。 这误会大了! 他们坐在达瓦部落的坝子,他们的勇士帮着达瓦部落杀“棕熊”这误会就更大了! “快住手!不是熊!是雅拉府府兵!”尼玛头人举起双手来,大喊。 对面的箭射掉了他的帽子。 “管理府怎会暗中偷袭,肯定是冒充雅拉府的盗匪!”就等着这句话的妲娜高举大勺,利落地指向远方的黑暗。 “听本神女的号令,将这些冒充雅拉府的盗匪杀光光——” 站在大石头上的妲娜,披着月华,浑身似散发着柔和的光,水眸里满是坚定。 大勺上挂的汤汁全甩在尼玛头人脸上。 训练有素的勇士们在神女的号召下慷慨激昂,英勇无比。其他部落的勇士见达瓦部落和察察部落的勇士这般厉害,不愿落后,也更加英勇。 武子期掏出一把来自东唐的羽扇,悠悠扇起来,时而满意地点头。 远处的箭本来就稀疏,很快,像尿不尽似的,勉强射出几支箭,还射不远。 火把也一一黯淡了。 牛号角声断断续续,像无力的呻吟与呜咽。 瞭望台上的白玛挥手,叫停了弓箭。 勇士们举着火把,抡着大刀去清理战场。 很快将尸体扛了回来,堆在坝子一角。还没死透的绑起来,丢在尸体边。 这还没完,本坐在坝子边的老弱病残,颤颤巍巍放下碗,舔舔嘴边的酥油茶沫。墙边靠着的大刀,一人扛走一把。 客人们不知道这些老弱病残忽然扛刀做什么。几个好心的勇士瞧着他们本就是老弱病残,扛得艰难,正想帮他们扛。 没想到他们去到没死透的府兵前,高高抡起大刀,重重落下。 一刀又一刀,砍得那叫一个凶残。 客人们惊愕万分,之前喝汤都颤颤巍巍的人,竟然这么猛! 武子期摇着羽扇来,忽作惊愕状:“哎呀,真是雅拉府府兵呀!” 然后闪到一边吐去了。 几个头人结伴来瞧,不由得心一悬。 这下,就是误会也说不清了。 就在这时,远方的黑暗里传来一个尖利嘲讽的笑声。 瞭望台上的白玛细细瞧了,认出人来:“是大太太!” 达瓦和勇士们弯弓握枪。 大石头上的妲娜:“大太太来做什么?” 大太太帮过她阿妈,她不杀她。 大太太骑马,渐渐走出黑暗。马背上的她笑得直不起身子:“看戏。” “你瞧,不愧是仁钦老东西带出来的兵,没用,真没用!” 这下,几个头人一个个面如土色,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达瓦部落、察察部落的勇士和他们的勇士杀了那么多府兵,还被雅拉府大太太瞧见了。 这下就算全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 这个热闹,就不该凑! 老达瓦头人和武子期相视一笑。 总之,还算顺利地将七大部落拉上贼船。 大太太发自内心地高兴,她知道收回铁矿和宝石矿没有那么容易,但没想到这么困难,更没想到妲娜他们这么有种。 却见大石头前盘腿坐着的人,披散着一头秀发,耳边还插了几朵野花,仰面注视着大石头上的人,还抬起两只手护着。 今夜连空气都是紧张的,那人专注的神情却让他独独保有一份宁静与安然。 “是傻子啊。”她笑。 虽然穿着东唐的衣裳,但她还是认了出来。 不好奇他为什么在雅拉高原,也不好奇他怎么和妲娜混在一起,心里忽然生出一个遗憾来,泪水忽地涌上眼眶。 如果她的女儿金珠嫁给这个傻子,也许她能护金珠一辈子。 “我姐姐不是傻子!”妲娜正色道。 怕花大水姐姐多想,又轻轻地摸摸花大水姐姐的头,“姐姐刚才空手接下好多支箭呢,才不是傻子!” 达瓦不悦,抱着一堆箭,挤来:“妲娜你看,这些是我刚才打下来的箭。” “嗯嗯!”妲娜:“达瓦你也不是傻子。” 沉寂许久的生子系统将一切收入眼中,很想说点什么,但想到宿主是个傻孩子,说了也是白说,还是不说了。 达瓦抱着一堆箭有点茫然:(⊙﹏⊙) 因为妲娜夸赞花大水姑娘,他抱一堆箭来是为了妲娜的夸赞,妲娜果然夸赞了他,和花大姐一样的夸赞。 得到夸赞,他应该开心,但不怎么开心,还感觉怪怪的。 清晨,雅拉府后院横七竖八地躺着伤兵败将。 奴隶们挤在角落里,看这些侥幸逃回来的府兵再没有平时的锐气。 再次成为独眼的独眼奴隶悄悄发出一声嗤笑,暗骂一句活该。 听说昨晚七大部落聚众谋反,听说大太太亲眼看见府兵的溃败,回来后笑了一夜。 三太太捂住耳朵:“真是疯了,老爷您快管管她咧!” 仁钦老爷正焦头烂额。 这下别说铁矿、宝石矿,恐怕连雅拉府都保不住。 “我能怎么办?人不是魔鬼的对手。”仁钦老爷捂住疲惫的眼,长长叹气。 曲培阿巫跳了出来:“老爷错了,不在魔鬼,在人心。” 平巴阿使倒出一袋小孩指骨开始占卜。 “神明什么都知道,神明说那不是雅拉高原的魔女,是整个西原的魔女咧!” 平巴阿使双眼充血,声音颤抖:“魔女不除,西原必变天呐!” “平巴你又胡说了。”曲培阿巫笑道。 仁钦老爷扶额,怒道:“阿巫你快闭嘴吧,现在不是争宠的时候!” 曲培阿巫一怔,走到阳光里。阳光下,那颗卤蛋一样的头黑不溜秋,反光得刺眼。悠悠回首,只道:“是啊,神明什么都知道。” 平巴阿使挺直背脊,用长长的指甲梳理头发。慢慢梳理,同时扬起下巴,嘲弄地望着那颗越来越小,却越来越亮的脑袋。 仁钦调整好情绪,问平巴阿使:“你说,我该怎么办?” 高原打架,人多者胜。雅拉高原从未出现九大部落一同反叛的先例,九大部落的人加起来不比他的府兵少,昨晚又死了几十个,人更少了。 他该怎么办? 傍晚,新管家次德匆匆上楼。 因为过于激动,摔了一跤。 “老爷!老爷!” “尼玛头人来了!他说……他说……” 第52章 精神 教育是大事。 娃娃是希望。 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草原,残阳如血。 武子期挑了百十来个娃娃,让他们围着他坐成一只大大的圈。 他在圈中,笑呵呵地自我介绍,又笑呵呵地邀请娃娃们自我介绍。 从今以后,他,遣原使武子期,就有一百一十一个学生啦! 明天,各部落头人还会选聪明的年轻人来学习经商汉文。 明天,他,遣原使武子期,还会有更多学生哦! “哒哒哒!”马蹄声欢快。 少年十七训练结束,回家。 下马,牵马进院。 “贡叔,十七哥回来了!”妲娜笑吟吟。 少年十七微微一笑。 训练很累,和做雅拉府奴隶时一样累,每天都是一身疲惫地回来。 但做奴隶时,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绝望。如今的训练却是一天比一天充满干劲和希望。 尤其,每天傍晚回家时都有一个人给他一个明媚的笑。 这个笑清澈又明媚,他每天都很期待。 “十七回来啦!” “十七回来啦!” “回来啦十七!” “十七!” 少年十七:??? 妲娜:“家里来客人了。” 只见院中长桌坐满了头人。 那张长桌是贡叔有晚守夜时做的,他们自己坐是够的,头人们排排坐就不够了。 挤得满满当当,一个个堆着笑,非常热情地跟神女的十七哥打招呼。 惊心动魄的一晚过去了,头人们想通了许多。 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搏,和神女,和达瓦部落、察察部落一起造反。 要是成功,就不必死了。 要是失败,还能晚点死。 总之,多蹦跶一天是一天。 其实造反也不全是坏事,至少他们拥有了超大铁矿、超大宝石山。 “神女说了,这些都是大家的。”几个头人乐呵呵。 造反真好,神女真好。 听说神女让达瓦部落的老马生了小马,神女很会繁殖牦牛和羊。 听说神女吃毒草像吃饭。实际上,昨晚他们中的几人亲眼见到了。 还听说神女能治好伤病,还能给人力量。 昨晚雅拉府府兵偷袭,勇士们就是吃了神女亲手煮的汤无比英勇,连颤颤巍巍的老弱病残补起刀来都像换了个人似的。 这个野生神女,还是很有神通的。 吃了这顿饭,他们就回去好好挑几名机灵的年轻人来,跟着神女的汉文先生学汉文,真是荣幸啊。 今晚,武子期醉了。 高原的青稞酒烈,他高兴,一杯接一杯。 他是遣原使,负责东唐语言与文化的传播,背负着东唐和西原的友好使命。 但因为仁钦老爷有毛病,逼得他不得不用这种法子去完成使命。 远在长安的姑姑会理解的吧。 “婉婉……”武子期一脸迷蒙地望着头顶的大月亮,大月亮里有倩影,接着一头栽倒。 “婉婉是谁?”白玛问。“是个姑娘嚒?” “是先生的姑姑吧。”妲娜:“先生想家了。” 达瓦起身,要将武先生抱回房去。 降初已经将人扛了起来。 “哟呵!花大水姑娘好力气!” “花大水姑娘真了不起!”头人们称赞。 不愧是神女身边的女人,生得比花还美,长得比男人还高大,力气也很大。不愧是神女身边的女人! 妲娜帮着开门,掀被,也一起去了。 达瓦愣愣地站着,他又晚了一步。 白玛再次同情不被花大姐偏爱的达瓦。 …… 因为那一战,已经跟雅拉府完全撕破脸。 雅拉府那边暂时没有大动静,倒给了他们好好准备的时间。 武子期很忙,忙着练兵,眼下又多了七大部落的勇士。还要教一百五十多个学生汉文,忙得脚不沾地。 还好,他还有妲娜这个大弟子,能帮着教教小的基础汉文,他则将汉文教授的重心放到年轻人的行商汉文上。 雅拉府虽然不来打他们,但也没闲着。 每天一大早,平巴阿使便领着几十个小神侍到白骨草原外搭台子。 接着奏乐、唱歌、跳舞,诉说神明的故事。 “神明爱世上的每一个生灵,所以设下管理府。” “管理府是神明对世人的爱。” 一开始孩子们当热闹看,大人们也来看,一副看乐子的模样。 渐渐的,大人们的表情凝重了起来。 训练和学汉文时心事重重。 尼玛头人也来了,劝七大头人回头是岸:“你们瞧,我还是头人,我的吃穿还是最好的,我的家人们也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 “仁钦老爷没有大家以为的坏,他明白我们那日是中了魔鬼的圈套,会原谅我们的。” “神明就在我们头上,神明看见你们将魔女错认为神女膜拜,该有多心寒。兄弟们,别再错下去了,快回去认个错吧!” 新加入的头人不免动摇。 是啊,管理府是神明对世人的爱,背叛管理府不就是践踏神明的好意嚒? 妲娜抖出腰间的皮鞭,甩出去,缠住尼玛头人的脖颈,“谁许你跑来这里胡说八道的?滚!” 尼玛头人被缠着脖子甩飞。 武子期很忙,但再也不能忽视白骨草原外的吹吹打打了。“精神的摧毁最为致命。” 那是因为,精神的力量最为强大。 当晚,白骨草原生了很多簇篝火,八大部落齐聚。 喝汤、吃酒、啃肉。 娃娃们不懂事,玩笑打闹。大人们心事重重,没什么话说。 老贡站了起来,和少年十七一起走到最中间,敬大家一杯酒,然后缓缓说起他们的故事。 “各位老爷、兄弟不认识我吧,今儿个来介绍介绍。” 老贡是个沉默的人,多年的磋磨让他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因为在雅拉府,没人会倾听一个奴隶的苦难,只需要一个干活干到死的牲畜。 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话,他有些紧张,稳了稳心神,尽量不磕磕巴巴。 众人正觉得烦闷无趣,刚好有一个老头站起来说话。一看,给他们解闷的竟是神女家的老头。 他们不知道那个老头叫什么,只知道那个老头总是一个表情,很少笑。大概是个哑巴,从不说话,只是一味地做事。 没想到,这老头不是哑巴。 “我生来就是雅拉府最低贱的放牛奴,没有爹妈,也没有名字。他们叫我老贡,因为上一个放牛奴就叫老贡。” “我继承了上一个老贡的名字和衣服,给仁钦老爷养了几十年牦牛。我几乎走过雅拉高原的每一寸土地,知道牦牛春天最爱吃哪里的草,夏天最爱下哪处水,秋天最爱吃哪片林子的果子,冬天哪里最温暖。” “我把每一头牦牛都养得很好,上好的牦牛奶有雅拉湖水那么多,主人们喝牦牛奶,或用牦牛奶洗脸洗手泡澡,或倒了,没有一滴是我的。” “大块大块的酥油,主人们用来和青稞面粑粑、润头发、擦靴子……我的双手沾不到半点油花。” “上好的牛毛牛皮全做了主人们的东西,我仍穿着上一个老贡的烂布条条和烂草鞋,得不到一根牛毛来御寒。” “在雅拉府,牛羊比奴隶高贵。这些,我不该抱怨,也没资格抱怨。”老贡语调低低,声音哑哑,语气淡淡。 听的人心中有些酸涩,但还好。在西原,每个奴隶都不容易。 “我安安分分放牛养牛,这一世这样过去也就算了。没想到主人们一个不高兴,便拿我这种低贱的奴隶出气。” “我的腿是被大少爷打断的,没人给我治,我的头发是二小姐烧着玩的,烧焦了头皮,长不出头发啦。” 众人喉头一哽。几乎每人家中都有被贬为奴的家人,奴隶的日子实在艰难。 “都说仁钦老爷慈悲,看我可怜,送我衣裳穿。” “衣裳是从死去的麻风病人身上扒下来的,我自然染上了麻风病。” “十七小子也没爹妈,我在牛圈边捡到的,那时跟个小猫一样。我一直养着,大了就打扫牛圈。” “我的麻风病也传染了他,我们俩都被丢到白骨草原来等死。” “白骨草原之所以叫白骨草原,只因为这里堆着几千年来惨死的奴隶的白骨。白骨山上盘旋着许多秃鹫,他们在等待。” “白骨山下,许多像我们一样的麻风病人苟延残喘。” “我以为,我这一世从苦难开始,也要从苦难结束。” 第53章 义军 “这时候我遇到了善良的妲娜小姐。” “临死之前,喝到了人生中第一碗酥油茶,那香滑浓郁的滋味让我觉得死也可以是一件美妙的事。” “但是我没死,我活了下来。妲娜小姐是神女,她煮的酥油茶让我得到新生。” “在这里,我每天都能喝酥油茶,想喝几碗喝几碗。在这里,我穿上了皮袍,很结实很暖。在这里,我有了自己的屋子,不是牛圈,没有牛粪。” “更重要的在这里,我能活得像个人,我是我,不是奴。”老贡眼睛亮晶晶的。 众人的情绪随着老贡的讲述起伏,一时若有所思。 妲娜站起来,脆脆甜甜的声音清澈有力:“贵族是人,百姓是人,奴隶也是人,都是人,为什么一定要分个三六九等呢?” “神明爱世人,爱的是所有世人。可是贵族却独占了神明的宠爱,高高在上地让越来越多的人不是人。” “我是神明选择的神女,我要让所有不是人的奴隶和百姓再次成为人,成为自由的人!” 月光下,妲娜慷慨激昂。白皙的肤色染上月华,散发出淡淡的莹光。 几乎所有人都抹起泪来。 几乎所有人家里都有被贬为奴隶的家人,被贬的理由都十分可笑: 多看了太太一眼,不尊重,贬! 浴神节上多眨了下眼,不虔诚,贬! 去雅拉府时先迈了左脚,不规矩,贬! 贬! 贬! 贬! …… 武子期观察了一番,戳了戳妲娜,示意她再多说几句。 “神明要让每一个西原人成为自由、快乐的人,不被任何人剥削,不被任何人欺负。” 妲娜觉得自己不够高,去平时拉屎的地方抱来那块很大的石头。 站在大石头上,清清喉咙,悠悠地唱起一首关于神明的歌。 “是谁带来神明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滴祈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滴爱, 还是那神明久久没有消散滴眷恋。 哦——哦——哦—— 我看见一位位神,一位位神明~ 一位位神明慈~悲~ 呀拉索 神明永远保佑西原人哟~” 众人情不自禁跟着唱起来,雄浑优美的歌声响彻云霄。 “…… 呀拉索 神明爱世上的每一个生灵哟~” 高歌完一曲,众人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妲娜领完歌,仍站在大石头上,高高蹦起来:“瞧,大家都知道神明爱世上的每一个生灵,又怎会允许雅拉府欺负我们呢?” 众人一惊,想了又想,恍然大悟:是哦,神明设管理府的初衷是造福百姓,管理府不但没给百姓造福,还给百姓带来许多痛苦。 “我们不听仁钦老爷的话,我们练兵,我们造反,我们不是要和神明作对,我们不反神明,反的是雅拉府,反的是仁钦老爷!” “我们造反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神明!” 众人黯淡的眼珠子渐渐发出光亮,神情也愈发激动。 妲娜在大石头上蹦起来,“我说造反,你说嘿!嘿出你的决心,嘿出你的胆量!” 妲娜:“造反!” 众人:“嘿!” 妲娜:“造反!” 众人:“嘿!!” “造反!” “嘿!!!” “造反!” “嘿!!!!” …… 达瓦学到了,一边“嘿”一边来到大石头旁,一屁股将花大水姑娘顶开。伸出手,护住在大石头上蹦跶的妲娜。 降初:…… 武子期拧眉,虽然他们真的是在造反,但堂而皇之地喊出来不太好听,而且他们是为了大义造反。 拉下妲娜,自己爬上大石头。 大石头不平,他不知道妲娜方才怎么站住的,还能蹦跶得很高。他只好坐下,稳住身子。 “大家听我说,我们武装,我们训练,都是为了推翻雅拉府的暴政,这是神明的意思,我们就是正义之师。” “不若从今以后我们就叫义军,谁再污蔑我们是叛贼,谁就是我们的敌人、正义的敌人、神明的敌人!” 察察头人笑道:“先生不愧是读书人,这名字好啊,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义军!” 七大头人起身,举起酒碗敬在座的所有人。 众人只觉血气上涌,烈酒下肚,更是要燃烧了起来。 “义军——” “义军——” “义军——” 武子期接过话头来,“雅拉府大太太是南迦府人,雅拉府和南迦府是亲家,我预料雅拉府要跟南迦府借兵。” “众所周知,南迦高原最能打。到时候他们人多又能打,我们的勇士没有他们多,但要比他们更能打。你们有信心吗?” 提到南迦高原全场沉默。 “有。” “有!” “有。” 稀稀拉拉的几个“有”来自察察头人、达瓦和白玛。 武子期举起妲娜的手,“神女与你们同在,你们有信心吗?” “有!”全场振奋。 热闹的一晚过去,又是斗志满满的一天。 平巴阿使又领着小神侍们来搭台子,吹吹打打,用歌声和舞蹈讲述神明与管理府的故事。 高原的夏天,太热。太阳没出来时还好,太阳一出来,照在身上,那叫一个热。 但是为了不辜负仁钦老爷的信任,他一唱跳就是一天,跳得大汗淋漓,唱得嗓子嘶哑。 好几个小神侍受不住,晕倒了。他还坚持着,跳到太阳下山,回府再用好药犒劳自己。 好在,辛苦没有白费。从第三天起,他明显察觉到叛贼开始萎靡不振。 这在他意料中,毕竟没有一个西原人不敬神明。 后面,每唱跳一天都有新的进展。 他想,他再唱跳几天,彻底摧毁叛贼的精神和意志,很有可能创造一个不战而胜的奇迹。到那时,他就是雅拉高原最厉害的神使,仁钦老爷和下一任老爷、下下一任老爷都会看重他,他的名字将会是一个传奇。 再不济,摧毁了叛贼的精神和意志,不必等南迦高原的援兵来,靠着府兵就能一举拿下叛贼。 其实他昨天就觉得可以动手了,但仁钦老爷是个谨慎的人,说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要打就要保证能全部打死。高原打架,人多者胜,所以还是要等南迦高原的援兵来。 他能怎么办?接着唱跳就是了。 “神明爱世上的每一个生灵,所以设下管理府。” “管理府是神明对世人的爱。 ……” 还没唱几句,娃娃们围了过来,然后朝台子丢石头。 平巴阿使又气又无语。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武子期和妲娜过来,把孩子们领走。 平巴阿使:……莫名其妙。 “他胡说,该打!”娃娃们叽叽喳喳。 妲娜一手一个小娃娃拎着排排坐,要他们写汉字,念汉字。 大人们听着吹吹打打和阿使的歌声,只觉得讽刺和虚伪。 瞧,他们知道的,神明要管理府对百姓好。管理府对百姓好了嚒?没有! 他们自己违背了神意,还想拖他们下水,让他们继续受苦。 虚伪! 第54章 嫁妆 傍晚,勇士结束训练,顺便牵自家学汉文的娃娃回家。 夕阳西下,大手牵小手。 “今天又学了几个汉字呀?” “防、患、于、未、然,五个字哦。”娃娃掰着手指算。“是成语。” “什么是成语?” “嘿嘿不知道。” “那这五个字是什么意思呢?” “嘿嘿不知道。” 湖水清凉透澈,映衬出血似的残阳。 妲娜脱衣裳,小心翼翼地下水。 水里的达嘉和卓玛一人拉住她一条胳膊,将她拉了下去。 姐妹三人在水中沉浮嬉戏。 妲娜的白牦牛和她们的马静静地在一边吃草。 “花大水姐姐又睡了,等我们洗完她就醒了,回回都这样。”达嘉抱怨。 卓玛也感到奇怪:“是啊,我们都是女人,花大水姐姐还不好意思嚒?” 妲娜神神秘秘道:“我知道花大水姐姐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洗。” 达嘉、卓玛凑近,非常想听妲娜说出原因。 妲娜却在她们凑近的一瞬,往她们脸上浇水。 “呀!妲娜你讨厌!” 三个小姐妹再次一番嬉戏。 玩够了,披散着湿哒哒的长发,上岸。 降初睁眼,对上妲娜的眼睛。 湿哒哒的妲娜,水灵灵的双眼,身后是绚烂的残阳。 降初坐起来,用手梳理妲娜的湿发。 长发湿透,打结,打理起来不容易。他十分有耐心地梳理着,动作也很轻柔,绝不将妲娜扯痛。 “我知道姐姐没睡,我知道姐姐不喜欢和别人一起洗,总是等我们洗完了再洗。” 妲娜偏头一笑,“我知道姐姐没胸的秘密,我没告诉达嘉和卓玛哦。” 降初:…… 洗完澡,坐在牛背上,小风吹着,凉爽、悠哉。 达瓦还没走,等在院外,拔草给马儿吃。 “我们西原人该吃吃,该喝喝,啥事都不往心里搁,想爱就去爱,有仇就去报。”达瓦豪迈捶胸,脸色黑红。 接着从身后掏出一把小野花来,声音温柔了下去:“妲娜,我喜欢你。小时候你把我从沼泽里救出来时我就喜欢你了。” 小野花前的卓玛轻叹:“傻瓜达瓦!” “这样很傻嚒?”达瓦挠挠脑袋,“好卓玛,你快教教我,怎样说才不傻?” “妲娜你回来啦!”卓玛打招呼。 达瓦连忙将小野花藏到身后。 妲娜笑吟吟:“给卓玛的花嚒?还不能给我们瞧见了。” “啊不是不是!”达瓦想解释,但解释不出来。 与此同时,南迦高原正在举行二少爷的婚礼。 婚期定得急,从定好的那天就开始准备,新娘子一到立刻举行。 这是一场婚礼,也是一场交易。南迦老爷捧着嫁妆单子瞧了又瞧,满意得不得了,叠好,贴胸口肉放着。 奴隶们忙上忙下,管家站在楼梯口挥鞭子。 “老爷,少爷,新娘子她不肯下来!” 二少爷益西撇嘴:“闹什么大小姐脾气!” 看在丰厚嫁妆的面子上,南迦老爷难得耐心,“去,哄哄新娘子去。” 二少爷益西不敢不听话。 新娘子金珠坐在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要嫁的是佛桑宫太子,是你们劫了我,是你们害了我!” 阿爸说给她定了佛桑宫太子的好亲事,那边已经将日子定下了,实在太急,但吉日耽搁不得。 她连和阿妈告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塞进了马车里。 日夜不停,赶了多久的路,她就有多少期待,结果被南迦府的人劫了去。 益西见床边的金珠哭得梨花带雨,也生出几分耐心来:“佛桑宫太子他老了,而且已经娶了太子妃,你嫁给他只能做妾。” “金珠表妹别哭了,嫁给我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金珠被益西油腻腻的笑容呕心到,伸手就是响亮的一巴掌,“我宁愿嫁给人做妾,也不嫁给你!” 益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又被羞辱,当下脸色大变。 管家推开门催促道:“头人们都到齐了,再耽搁不得了,老爷要少爷和新娘子快下去!” 益西压下愤怒,将牛角流苏头冠“啪”的一声盖到金珠头上。 金珠头痛,挥舞着手,又要打人,却被益西打横抱了起来:“客人都到了,金珠表妹,我们该去成亲了!” “不不不!我不和你成亲!”金珠死命挣扎踢腿,没有一丝作用。 情急之下,狠狠一口咬住益西的胸膛。 突然袭来的剧烈疼痛让益西不由得闷哼一声,头上青筋暴起,脸和脖子都疼红了。 “我艹他奶奶的!” 要不是她带来的丰厚嫁妆,要不是阿爸很满意她带来的丰厚嫁妆,他恨不得立刻将这个残暴的女人丢下楼梯,摔死。 婚礼按流程进行。 金珠的大吵大闹在悠长的牛号角,和喜悦的唢呐声中不值一提。 奴隶们按着金珠拜堂、上香、奉茶。 南迦老爷始终带着笑容,受新娘子的礼,喝新娘子的茶。 终于到了最激动人心的时候,管家捧着嫁妆单子,念一样,便有奴隶抬上来一样。 头人们夹道欢迎,眼露红光。 他们真是羡慕富庶的雅拉高原,小姐出嫁给的嫁妆够他们用好几辈子了。 听说雅拉高原又发现了一座铁矿和一座宝石山,真是泼天的富贵啊,让人眼馋得不行。 如果不是头顶的神明,与佛桑宫的约束,他们真想打下雅拉高原,将所有资源收为己用。 金珠将上下恶狼一般痴迷的眼神收入眼中,摘下牛角流苏冠子,狠狠砸向聚集所有人目光的嫁妆箱子。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东西,我才不要嫁到这种地方!”金珠声嘶力竭地大吼:“还不快放了我!” 那嵌满宝石的牛角流苏冠子咕噜噜地滚,滚到抬箱奴隶脚下。 这是新主子的东西,可不能踩到。 奴隶们小心避让着,然后摔倒,正好摔在牛角流苏冠子上。 抬箱奴隶哭出来了,直磕头求饶。 嫁妆箱子往一侧偏偏倒下,摔开了。 两旁的头人齐齐起身张望,齐齐惊呼,又齐齐静了下来。 嫁妆箱子是空的。 牛号角和唢呐骤停。 “你们抢人,你们逼婚!神明会惩罚你们的!”这一次,金珠的声音被听到。 南迦老爷推开吵吵闹闹的新娘子,毫无形象地打开一只又一只嫁妆箱子。 无一例外,都是空的。 南迦老爷一拳打在嫁妆箱子上,低头,沉默无言,胸口剧烈起伏。 金珠亲自看过一只又一只空箱子,难以置信:“怎么,怎么可能?” 益西冲过来,抓住金珠的手腕,怒道:“你们雅拉府真好意思,说一套做一套,还想要我们五千精兵,做梦!” 金珠反应过来,万分鄙夷:“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你们劫了我,藏了我的嫁妆,又做戏把自己摘干净,你们南迦人真不要脸!” 第55章 赏月 深夜,妲娜起床,急匆匆地跑出院子。 找到熟悉的大石头,然后在大石头后尿尿。 很大很圆的月亮挨着地平线,莹莹散着冷光。 地平线上坐着一个孤独的身影。 降初睡不着。 今晚的月色很好,吸引他出来看月亮。 阿妈说东唐的月亮和西原的月亮是同一个,那么雅拉高原的月亮和南迦高原的月亮也是同一个吧。 阿妈很喜欢看月亮,常常就着一盏清茶整夜整夜地赏月。 阿妈说,在东唐,月亮代表故乡和故乡的人 阿妈睡不着,看月亮,其实是在思念故乡的家人。 可怜阿妈到死都没有回到她日思夜想的故乡,也没见到故乡的亲友。 “姐姐睡不着呀!” 冷不丁一个温软的小东西扑到他的背上,两只细细软软的胳膊夹在他脖颈两边,她手里捏着两把野草,搔得他脸颊和脖颈痒痒的。 妲娜靠着花大水姐姐坐下,“我也睡不着嘿嘿。” 然后打了一个绵长的哈欠。 降初:…… “武先生说东唐人赏月要配点心和美酒,家里没有点心,酒又在贡叔屋子里。但我带了这些东西来!” 妲娜掏出一条牦牛肉干,塞到花大水姐姐手中,“别客气,啃!” “要是咸了干了,就嚼这个!”妲娜举起两把草。 降初要收了她的草。 妲娜连忙解释:“这些是没毒的,我在雅拉府为奴时渴了没水喝,嚼的就是这个。” “汁水挺多的,就是有点涩口。” 好吧,降初不收她的草。 妲娜动了个小心思,其实这是两把不一样的草。 一把没毒,但涩口,是花大水姐姐的。 一把有毒,但甘甜清新多汁又爽口,是她为自己准备的。 没毒的这把草主要给有毒的这把草打掩护,要是花大水姐姐愿意嚼也行,反正她这段时间积累了许多丸子。 很大很圆的月下,“咔擦咔嚓咔咔嚓嚓!” 妲娜两颊鼓得圆圆的,歪头看花大水姐姐吃得很斯文很优雅。 她一直觉得花大水姐姐的吃相和刚来高原的武先生是同一种风格。只是一年多过去了,武先生越来越不像当初的自己,现在又忙着练兵和教书,吃相愈发豪迈,难得斯文优雅一回。 唯一能说话的嘴忙着吃,大鸟飞过都静悄悄的,显得她吃东西的声音很吵。 花大水姐姐也真是的,怎么光看不吃啊。武先生说了,赏月的风雅就是边赏边吃,说说笑笑。 “啊——”妲娜支起一撮野草,送到花大水姐姐嘴边,要喂她。 降初不想吃,歪来歪去地躲,妲娜歪来歪去地送。 没办法,只好吃下她送来的野草。 不吃不打紧,一吃吓了一跳。 这草也太好吃了吧,甘甜清新多汁又爽口,不像妲娜说的涩口。看来,是妲娜吃过更多更美味多汁的草,才觉得这草涩口。 降初张嘴,示意还要吃。 “姐姐喜欢吃这草呀,都给姐姐吃!”妲娜十分大方地投喂,她不喜欢吃这种草,她还是比较喜欢有毒的毒草,而且她还有一大把美味多汁的毒草。 喂着喂着……“哎呀错了错了,这是我要吃的草,有毒嗒,快吐出来!” 降初:⊙?⊙!!! “砰!”降初倒下。 “花大水姐姐!花大水姐姐!你还好吗?” 夏天的草原草和泥土都被太阳晒干了,躺起来有点硌背。降初背不舒服,腰上还坐着一脸担忧的妲娜。 奇怪的是妲娜能举牦牛,能拔大树,但不重,轻盈得像一片羽毛。仿佛只需他轻轻一顶,就能把她颠得高高的。 “花大水姐姐!花大水姐姐!” 妲娜背后是一轮很亮的圆月,妲娜每一丝头发都染上了月光,整个人似在发光,她脸上的担忧与急切是真诚的。 虽然他吃了很多毒草,但其实没有怎样,就是喉咙热热的。 夜很静,月色很美。降初忽然发觉这是一个坦白的好时机,坦白他的身份,还有他的性别。 他捉住在他脸上乱摸乱拍的手,望着她的眼睛,笑道:“阿巴阿巴!” “阿巴阿巴?” “阿阿巴巴?阿阿阿阿巴!” 好惊恐好可怕,他为什么说不了话? 相比降初的花颜失色,妲娜惊喜得不得了,“姐姐你能说话了!” 她因为吃过百毒不侵丸,所以百毒不侵,吃了不认识的毒草也不知道它毒在哪里,有多毒。 花大水姐姐的哑病连鸡桶都治不好,这毒草倒是有用,竟让花大水姐姐发出声音了。真是好东西啊! 想到这里,妲娜默默收回手心的健体丸。 “就是声音有点粗。” 妲娜抓起一撮毒草,“姐姐再嚼点吧,也许再多嚼些就能说话了呢!” 降初无语,咬紧牙关,说什么也不吃。 第二天,妲娜牵着花大水姐姐去忘愁垭,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在忘愁垭的每一个人。 “察察大叔,花大水姐姐会说话了哦!” “阿巴阿巴。” 察察头人怪异地嗯了一声,嘴巴笑,眉头皱:花大水姑娘为什么叫我阿爸?我儿子还不会喊我咧。 “强噶大叔,花大水姐姐会说话了哦!” “阿巴阿巴。” 强噶拧眉,一边桀桀笑,一边点头:花大水姑娘这人真有意思,见人就叫阿爸,还一下叫了两声。 妲娜领着花大水姐姐一一给每个人打招呼,一打一个不吱声。 一开始大家都很奇怪,花大水姑娘为什么见人就喊阿爸,男女老少都喊两声阿爸,后来发现原来花大水姑娘只会发出这个声音,听煮饭的老阿嬷说她已经转世的哑巴奶奶就是这样。 达嘉:“至少能发出声音了,比之前什么都说不出来强多了。” 卓玛点头,很赞成达嘉。“就是……就是声音有点粗。” 妲娜捂住花大水姐姐的耳朵,悄声道:“他们也这么说,别让花大水姐姐听到了,我怕她伤心。” 降初:…… 夕阳西下,白骨草原外。 平巴阿使又完成了一天的唱跳,又累又热,只觉全身都要散架了。 瘫着,要他的小神侍们将他抬回去。 小神侍们也累了一天,晒了一天,还要抬着他们重重的阿使。不禁腿软,一个踉跄,平巴阿使摔了下去,腰硌到一块大石头,疼得他哎哟哎哟地嚎。 回去了,把浸了酒的帕子点燃,按到腰上的大包上揉。 揉了大半夜,也嚎了大半夜。第二天还趴在床上直喊痛:“快去告诉老爷,我实在起不来了!” 每个高原只有两个神侍能尊称一声“大神侍”:一个阿巫,一个阿使。 雅拉高原的阿使起不来了,小神侍们到底功力不够,还需大神侍的引领,引领唱跳的任务便落到了曲培阿巫身上。 虽然曲培阿巫搬回雪山上的神祠了,但他们还记得阿巫很会上蹿下跳,非常适合领唱领舞。 小神侍找去雅拉神祠时,曲培阿巫静坐在厚雪上。 来人只看到那颗亮亮的脑袋。雪山太白,显得那颗头更黑了。 曲培阿巫头也不回,道:“太可笑了,我不去。” 第56章 偷袭 白骨草原,牦牛簇簇,肥羊团团。 老贡从起床开始,宰了一上午的牛羊,一趟又一趟地背去溪边洗,晌午时炖上。大小火交替着炖,一直炖到傍晚。 武先生昨晚交代他的任务完成了。 还闲不住,院子里太阳烈时,便坐在火堆后揉羊皮、牛皮。外面太阳阴了,便拿起笤帚,扑哧扑哧地打扫院子。 妲娜今天带她的小师弟小师妹们去了忘愁垭,全交给武先生。 小娃娃太多,叽叽喳喳,吵得她头疼,还会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武子期领着一群娃娃,看勇士们练习他自创的阵法,不由得骄傲道:“瞧,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 小娃娃们满脸崇拜,一个没拉扯住,便蹿进了阵法中,绕到勇士们的身后。 “先生说得对,男子汉,大屁股,强噶阿叔的屁股真的很大!” “察察头人的屁股更大咧!” “谁都没有扎西大叔的屁股大!扎西大叔的屁股比牦牛屁股还大!” “反正达瓦哥哥的屁股最小!” “反正白玛哥哥的屁股最最最小! …… 达瓦:…… 白玛:…… 一群勇士愣是被莫名其妙蹿进来的小娃娃弄得怪不好意思的。 察察头人:武先生怎么教的嘛! 妲娜牵着花大水姐姐,和小姐妹一起坐在一处阴凉坝里。 卓玛忙着磨绿糊糊,因为有心事,磨破了手。 达嘉:“愁什么?你阿爸阿妈一定会给你挑一个最好的汉子!” 卓玛去年就满了十六,早该议亲了,媒婆上门几回,说了几个男人,她都不满意。她不点头,阿爸阿妈和奶奶也不强迫,眨眼,就拖了一年。 达嘉心思细腻,知道卓玛为什么不点头,但阿妈说过强扭的瓜不甜,她也无能为力。 妲娜:“卓玛不嫁给达瓦嚒?” “难道达瓦摘的花不是你喜欢的?” 达嘉摸到一丝转机,惊喜道:“花?我哥送你花啦!” 卓玛低头,还是很失落:“不是,没有,怎么说呢,唉!” 傍晚,武子期请大家喝酒吃肉,吃好了喝好了,他有大事要说。 院子小,人多。 索性都坐到院子外吃,反正草原很大,再多人都坐得下。 老贡有先见之明,早早清理了一大片的牛屎羊粪,方便人坐。 女人们帮着盛汤,男人们分肉,男女搭配,很快每个人都分到了汤和肉。 足足炖了一个下午的牛羊肉,只放了盐,炖出来是很纯粹的牛羊肉香,不柴不腻,汤很鲜。 每个人都分到一坨绿糊糊,蘸肉吃,很香。 妲娜抱着很长一条牦牛肉干,一边啃,一边清点人数。 “察察头人他们怎么还没到?” 武子期寻了寻,果然没到。“下午还问我‘防患于未然’是什么意思来着,这会子去哪儿了?” “奇怪。” “贡叔,留点肉肉!” 夜深了,大家早已吃完了,留的肉也凉了,人还没回来。 几个勇士又去察察部落看情况,还是一样的回答:“他们就没回去。” 武子期一定要等到人齐了再宣布大事,便打发大家唱歌、摔跤。 “哼哼哼!” “嘿嘿嘿!” “哈哈哈!” 只听一阵雄浑欢快的笑声传来,察察头人领着察察部落勇士乐呵呵归来。 察察头人脸上油光光的,头发和胡子都炸开了,嘴巴快咧到耳根,两颊鼓鼓的。 勇士们看起来有点疲惫,但都很快乐。有人身上挂了彩,毫不在意地笑着。 武子期看他们一副打完群架并且打赢了的模样,连忙问道:“你们做什么了?” 勇士们相视一笑,甚是骄傲。 “我们拿下了尼玛部落!” 武子期:“偷袭?” 察察头人:“仁钦老爷不也偷袭我们嚒?先生别说我们不讲武德。” 武子期笑,他也有这个打算,并且今晚要宣布的大事便是这个。 尼玛头人投靠仁钦老爷,尼玛部落又是雅拉高原九大部落里比较接近雅拉府的部落,于情于理,都该拿他练练手。 至于偷袭,兵不厌诈,偷袭又算得了什么呢? 妲娜正色道:“察察大叔不该擅自行动。” 察察头人嘿嘿一笑:“我们可是问过武先生才行动的。” 武子期:??? “先生不记得了,下午的时候,‘防患于未然’?” 武子期挑眉,原来他们问他‘防患于未然’的意思是为了这个,但他也没要他们马上攻下尼玛部落啊。 也许,汉文实在博大精深。也许,他的西原语也没有他想象中精通,一番解释竟然解释成了这般模样。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妲娜再次强调了一番军纪当如山,然后关心起胜利归来的察察勇士们。 “兄弟们可有负伤?” “都是皮外小伤,神女不晓得,我们才进坝子,他们自己就打起来了。” “动手的那拨带上财物,说要投奔神女。既然要投奔神女,就不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就帮了一把,帮他们就是帮自己。” 西原人都知道,前不久的浴神节需要大量奴隶、百姓做人牲。雅拉高原人都知道,八大部落都反了,浴神节所需的大量人牲只能在唯一忠诚的尼玛部落里挑。 尼玛头人自然不必忧愁,愁的是无权无势的部落百姓。 可怜尼玛部落的百姓才献上大量人牲,还没从失去亲人朋友的悲痛中走出,马上要来的夏祭又要从他们中挑选人牲。 尼玛头人自然不必忧愁,无权无势的部落百姓更愁了。 尤其想到造反的八大部落跟着野生神女,谁都没有做人牲的风险,谁都可以美滋滋地活着。而他们,只能沉默地忍受越来越多的苦难。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当王八。 所以,他们爆发了,在一个寻常的夜晚。 武子期转头问妲娜:“他们投奔于你,你可收下?” 妲娜点头:“收的收的。” 武子期思忖片刻,又问察察头人:“可是真心投奔?” 察察头人拍拍胸脯:“先生放心,都交给我弟弟分辨去了。” 他弟弟强噶在这种事上栽过跟头,长了经验,也长了心眼。 其他勇士们听闻察察部落干了这么一件大事,簇拥着胜利归来的勇士们坐下,送去酒肉,要他们将情况细细说来。 武子期用折扇在妲娜的脑袋上点了一下,笑道:“你曾问我什么叫胜之不武,瞧,这就是胜之不武。” “人心所归,惟道与义。” 第57章 雨夜 月黑大鸟飞,尼玛夜遁逃。 欲求仁钦助,反被雅拉抛。 “老爷!老爷!小人一直忠心耿耿啊!”尼玛头人在雅拉府外哭。 仁钦老爷在二楼阳台冷眼瞧着,心里也在哭。 被胆大包天的叛贼气哭,被管不住百姓的尼玛头人蠢哭,还被越来越难看的局势逼哭。 作为雅拉府的老爷,雅拉高原最尊贵的人,竟然被魔女抢走了百姓,他是雅拉高原史,甚至西原史上头一个这般可怜的老爷吧。 但他尚未真正出手,不能真哭。因为,那代表失败。 平巴阿使扶着腰,拈着胡须,一副十分生气的模样:“嗐!一天,我就躺了一天,一天不去就出了这样大的事!” “阿巫赌气,不肯替我,可晓得给老爷带来多大的麻烦?嗐!” 平巴阿使窃喜:老爷没了他,可怎么办呀? 楼梯转角处,三太太将儿子金宗踢了出去。 金宗扭扭捏捏,不断回头瞧他阿妈。 三太太狠狠使过去几个眼色,金宗迈着小步过去了。 仁钦老爷正郁闷,看着如今唯一的儿子、将来接他位置的金宗扭扭捏捏、窝窝囊囊的做派,更添烦闷,没有好语气:“尿急就滚去拉。” 金宗深吸一口气,弱弱道:“阿爸啦我来给你排忧解难。” 平巴阿使连忙拍下一任老爷的马屁:“三少爷真是孝顺啊,快说说,您有什么好主意?” “别赶尼玛头人了,过节要用的人牲还不够数,尼玛头人多子多孙,刚好补上。”金宗弱弱背完阿妈教给他的话。 仁钦老爷冷笑。 他果然不该对金宗抱有一丝期望,他能有什么好法子,他和他阿妈想破了头也只能想到这个。 他们母子倒会取巧,避重就轻。 平巴阿使连忙打圆场:“三少爷说得是,祭祀神明是大事呢!” 仁钦老爷摆摆手:“去吧,这事你去办。” 金宗做好了被骂的准备,但没有被骂,阿爸还派事给他做。 金宗痴痴地笑。呜呜阿爸信任他。 楼梯转交处的三太太捂住嘴笑,幸福得直流泪。呜呜老爷信任她儿子,就像信任大太太的儿子。 仁钦老爷仰面,望着漆黑的夜幕,祈盼神明早些看到雅拉高原的祸患。“算算日子,南迦府的援兵快到了。” 叛贼实在猖狂,再容忍倒像是怕了他们。 这一夜,电闪雷鸣,雨从未有过的大。 圈小,牛羊挤在一起避雨,瞌睡,被雷吵醒,叫几声,接着瞌睡。 武子期睡不着,反复思量以雅拉府仁钦老爷的度量会容忍到什么时候,明天还是后天,还是大大后天。 不管哪天,义军都做好了准备。 起床,想去找妲娜聊聊。 一开门,瓢泼大雨瀑布似的挂着,堵得他踏不出脚。 算了,关门,还是睡一睡吧。 老贡冒雨起床,拍响武先生的房门。 雷声、雨声太大,吞没了敲门的声音,或是武子期睡得很熟。 老贡又跑去拍花大姐的房门。 只拍了一下,门开了。 “阿巴?” 老贡站在雨中,满脸流水,雨水淋得他睁不开眼,但就是能让人感受到他的焦急。“花大姐,快去瞧瞧吧!” 情急之下,扯着花大姐的衣袖就往牛圈跑。 “打雷闪电,我放心不下牛羊来看,就看到妲娜小姐她……唉,妲娜小姐这是怎么了?” 原本,牛羊圈是够大的,遮阳遮雨的棚子也刚刚好。但牛羊繁衍得太快太多,圈就显得小了,棚子也小了。 大牛大羊占了位置,小牛小羊踩在大牛大羊背上,倒也不生气不打架。叠牛牛叠羊羊,凑合一晚就是了。 但挤在最外层的牛羊还是湿了半截,屁屁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甚至有秃的迹象。 最外层有只挤不进去的白牦牛也被淋着,紧紧抱住它,并将脸蹭进它背毛的小姑娘也已经湿透。 白牦牛大了,有了别的需求,白天要忙着被主人打扮和骑,所以有时候它会趁晚上主人睡着时悄悄去牛圈满足自己的需求,比如今晚。 贡叔和少年十七把它照顾得很好,毛毛蓬松又柔软,平时主人就喜欢把脸埋进去或枕着睡觉。 每次打雷下雨,主人害怕,也会把脸埋进去,直到睡着。它的毛毛总会湿濡濡的,粘成一团,第二天贡叔和少年十七会再给它梳开,再次打理得蓬松温暖。 今晚,它跑去找大牛哥,但大牛哥在里面。它挤不进去,大牛哥也挤不出来,只好在外面将就一晚,但主人来了。 一般情况下,力大无穷的主人会将它扛回屋,但今天却挨着它蜷缩起来,仍旧把脸埋进它湿哒哒的毛里。 是因为今晚的雷雨格外大嚒? 大雨像泼下来的,一瓢又一瓢,不间断地泼。 电闪雷鸣的瞬间,照亮妲娜蜷缩起来的小小身子。 她已经湿透了,但睡得很熟。 少年十七立在她身旁,在妲娜上方撑开一张皮子,自己淋成一个沉默的水人。 “我们拉不动……”老贡的语气自责又心疼:“总不能让妲娜小姐睡在这里。” “花大姐你看……” 降初的视线被雨淋得模糊,抹了一把,大步迈进圈里,俯身,抱起妲娜。 虽然妲娜能举牛,能拔树,但真的很轻,小小一个蜷缩在他怀中。 怀中小小的、湿哒哒的温暖,让降初从胳膊僵到整个身子。他有些后悔抱起来时什么都没考虑,不知道该不该这样抱,也不知道该用多大的力气抱,唯恐怀中人因此有些许不适。 好在,妲娜将脸蹭了蹭,埋在他怀中,睡得很香。 少年十七怔了一瞬,仍旧撑着皮子,一路护送到妲娜小姐的房间。 妲娜小姐的脚翘着,白白的,小小的,被雨水淋着,像浸在水里的上好的羊脂玉。 妲娜小姐的房间香香的,很干净,墙上还挂着一只黑黢黢的胳膊,地上有一串大脚印和水痕。 少年十七没有进门。低头拧头上和袍子里的雨水,他站在雨里,怎么也拧不干,但又迟迟踏不进门。 老贡来了,也没进门。 “水烧上了,很快就好。”老贡很担心妲娜,“我们不方便,劳烦花大姐替妲娜小姐擦一擦,再换身干衣裳。” 降初正用干帕子给妲娜擦脚,闻言,双耳绯红。 他也淋了个透,秀发粘在脸颊边,弯弯曲曲的,精致的眉眼染着水渍,清丽逼人,上挑的眼尾红红的,两片薄唇也红红的,烛光下,万分妖娆。 老贡拉走少年十七,关上门。 降初将妲娜最外面的湿衣裳脱下,然后用被子将她裹了起来,摸摸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睡梦中的妲娜一定要抱着点什么,给她被子,她就抱住了被子。 长长的睫毛湿了,根根分明地搭下来,像两把小扇子。睡着睡着,眉头紧蹙,紧紧抱住被子,呼吸急促了几分,喉咙里传来轻轻的呜咽:“阿妈……阿姐……” 降初神情一滞,随后极心疼地摸向那颗湿漉漉的小脑袋。 没有人能从她脸上看到她的曾经,也没有人能将那样悲惨的曾经与天真烂漫的她联系起来。 有人说,那是她做奴隶时伤到脑袋,忘了。忘了曾经,自然没有痛苦。 他知道,她没忘。 真是个坚强到令人心疼的小姑娘啊。 她是神女,肩负着守护百姓的重任,没人看到她的苦难。 如果他信神,他会诚心祈求神明对这个小姑娘好一些。但他不信神,所以要用自己的力量保护好这个小姑娘。 她守护百姓,他守护他。 门外传来老贡的声音:“花大姐,热水好了!” “阿巴。” 第58章 擒贼 一夜狂风暴雨,换来蓝得无暇的天空。 空气清新,草儿格外鲜嫩,牛羊吃得欢喜。 老贡看了一眼桌上盛好的羊奶和饼子,端上去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 拿笤帚把院子里的积水扫出去,每一个水坑里都倒映着蓝天,还映照出他的老脸来,他的老脸上有很明显的担忧。 人在家里扫地,心已经飞到了尼玛部落。 尼玛部落前的坝子积了水,倒影出蓝天,与盘旋的大鸟。 坝子的一边是武装得整整齐齐的雅拉府府兵,黑压压地列着。 坝子的另一边是乱七八糟的义军。 衣裳,今天出门穿的什么就是什么。 武器,爱用什么用什么,不必统一。老弱病残们倒是很统一地选择了长枪,杵在地上当拐棍。 坐骑,有骑马的,也有骑牛的。本该都骑马的,但有些人只有牛,没有马,来得匆忙,没时间问人借一匹来骑。 端坐在华辇上的仁钦老爷眯眼,看见对面的叛贼一半是年轻人,一半是老弱病残,不禁嗤笑出声。 吞了九大部落,拿得出手的就这些人,呵。 他高估了这群叛贼,也有些后悔自己过于谨慎,迟迟不出手。 其实整个高原最英勇的百姓许多被他渐渐用各种手段贬成了奴隶,收为己用。叛贼吞了九大部落,得到的是很多需要保护的百姓。百姓里还有很多女人、老人、孩子,全是累赘,能打的并没有多少。 看情况,他完全能自己处理好。南迦府援兵来了只能请他们吃一顿,打打牙祭,然后打发回南迦高原继续吃苦。 仁钦悬着的心放下了,悠哉地躺在虎皮靠垫上。 这段时间来忧心得吃不好、睡不好,完全没必要嘛。 妲娜没有马,仍骑她的白牦牛。她的牦牛昨晚肯定又跑出去了,毛发被淋过雨,乱七八糟的,都不美了。 骑着它,像骑着一大团杂草。又比马矮一截,骑它,更没有气势可言了。 站在义军最前面有五个人,四个都骑马,就妲娜骑牛。所以高度上,最中间是凹下去的。 妲娜不想输了气势,于是学着仁钦老爷眯眼,狠狠看回去。 武子期低头看妲娜认真的模样,心中夸赞她大敌当前,镇定自若,是真正的神女。 妲娜仰面,极认真道:“武先生,改天我们也做制服穿,要做得比他们的好看。” 武子期:…… “古先生是王送给雅拉府的唐使,一言一行都代表了东唐。”仁钦老爷慢悠悠道,声音里带着一股威严:“东唐女帝可知你背叛了使命,在西原闹事?” 武子期无语。 “古你个头!”妲娜嫌弃道:“我的先生姓武,武!” 随后,抖出腰上的皮鞭,甩出去,勾住武子期的头。“什么背叛不背叛的。” “瞧,是我绑架的他,是我把他丢到马上的,也是我拴着他脖子要他来的,你怎么不怪我?” 仁钦的眉头拧成大疙瘩:“你……你这个魔女!” 达瓦、白玛笑出了声。 后面的察察头人也笑,但想起武先生才封自己为大将军,战场上笑不太庄重,于是憋住。 “王既将唐使分给了你,你就该保护好他。”妲娜继续道:“看吧,你没有保护好他,我就把他给绑了。” 仁钦黑脸,捏紧了拳头。 达瓦、白玛:“哈哈哈哈哈哈哈!” 察察头人还在憋,“噗嗤……唔!” 武子期嫌皮鞭有点紧,用手松了松,很认真地点头:“是的。” 达瓦、白玛笑得抱住马脖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察察头人憋不住了,放声大笑。 后面的义军也憋不住了,笑得乱七八糟。“老弱病残“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仁钦暴怒: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愤而挥手,下命令:“不必手软,一个活口也不许留下!” 府兵得令,挥舞着大刀,咆哮着冲来。 察察头人兴奋得桀桀直笑,勇士们紧张又兴奋地亮出武器。 达瓦和白玛两个少年意气风发,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上战场,真正的战场。 妲娜骑上武子期的马,又将武子期丢到白牦牛的背上,要白牦牛带着武子期躲开。 接着,扬起皮鞭的刹那,按动手柄上的开关,软软的皮鞭上冒出雪亮的尖刺,参差着,直冒到鞭尖。 “听我的号令,杀——” 义军慷慨激昂,“杀——” “杀——” “杀——” 降初骑牛匆匆赶到,刚好看见两边人马对冲,马蹄踩得坝子里的积水飞溅。 “阿巴阿巴?” “花大姐,别过去!”武子期不知道花大姐这时候骑牛来这里做什么。 降初停不下来,但身下的牦牛不走了。 妲娜的白牦牛叼住了他的牛的尾巴,再怎么夹它肚子,打它屁股,也不动了。 降初无奈弃牛。 武子期爬了上去,扶着降初,站在牛背上,观战。 妲娜的白牦牛实在有点矮。 “列——阵——” “一——条——蛇——阵——” 听到指令,义军迅速列阵。 老弱病残让出道来,让年轻人上。 府兵来势汹汹,咆哮着挥刀。 最前面的义军能躲则躲,不能躲的,便用盾牌挡上一挡。任务不在砍人,而在于砍人骑的马腿。 “砍人,先砍马。” 义军的大刀千淬百炼,削铁如泥,马腿自然不在话下。 砍了这匹马的腿,不耽搁,迅速去砍下一匹马的腿。 马儿顷刻间没了腿,疼得仰天长啸,马背上的府兵大多被颠下马去。 这时候,另一批勇士们上前,趁着府兵跌马失措,给他们致命一刀。砍了一刀,同样不耽搁,迅速去砍下一刀。 “大兄弟,砍一刀呗!” 被砍了一刀的府兵去了半条命,老弱病残们围上来,用他们手中的长枪猛戳,直将那府兵戳成筛子。 “我戳,我戳,我戳戳戳!” 这样的阵法节节相扣、承上启下,从大蛇过草地,顺滑、势如破竹,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能在里面充分发挥自己的作用。 这就是武子期想了好几天排出来的阵法,妲娜起了一个形象的名字:一条蛇。 “阿巴!”降初看见了妲娜,非常激动。 妲娜冲在最前面,带刺的皮鞭勾住马儿的腿,拉倒马儿。 她的鞭子不仅用来拉马腿,有些府兵能稳住身子,不掉马,那他就会被妲娜带刺的皮鞭勾住脖子,拖下马。不必勇士补刀,已经去了半条命,剩下半条命留给老弱病残。 降初满眼欣赏,这个勇猛的小姑娘哪里还有昨晚那脆弱的模样。 耳边不断传来惨叫声,马的惨叫、人的惨叫。 坝子里的积水被染成血水,浑浊、沉重、血腥。 尼玛部落上空,无数嗜血秃鹫怪鸟盘旋,发出兴奋的鸣叫。 辇车上的仁钦老爷阴沉着脸,唇角下压,难以置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一滴血水溅到他鼻尖上,还是热的。 最新鲜的血腥之气不断涌进鼻子里。 仁钦嫌弃地揩去,又狠狠在垫子上擦手。 猛一抬眼,只见一个雪白的身影挥舞着带尖刺的皮鞭,在府兵的肩膀上跃过,直直地向着他,凌厉而来。 她一头细细密密的小辫子飘扬,琥珀水眸里闪过寒光,她说: “擒贼,先擒王!” 第59章 攻心 “嗷——” “嗷——” “嗷——” 坝子血水里,浸泡着马的断肢、人的尸体。 后来赶到的义军正在打扫战场,秃鹫和怪鸟飞得很低,盘旋着,发出兴奋的鸣叫。 它们发现这些两脚兽和戈壁、悬崖上头裹红袍的两脚兽不一样,似乎很不待见它们。只能瞅准时机,一个俯冲,叼走血水中的美味。 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战。 察察头人清清喉咙,唱响一曲胜利战歌: “啰啰啰~啰啰啰~ 嗥嗥嗥~嗥嗥嗥~ 哩哩哩~哩哩哩~ 嗨嗨嗨~嗨嗨嗨~ ……” 震撼的歌声在尼玛部落飘荡,尼玛部落的百姓出来,给义军磕头,给神女磕头。 驻守在尼玛部落的府兵终于撤了,雅拉府再不会逮着尼玛部落一个劲儿地薅了,跟着神女、跟着义军,尼玛部落的好日子就要来到了。 他们激动,他们哭泣,察察头人优美的歌声让他们哭得更大声。 “姐姐怎么来了?”妲娜收好皮鞭,缠在腰上。眉眼弯弯,笑吟吟地跑来。 降初被那明媚的笑容感染,也笑了起来,但打了个喷嚏。 妲娜:“姐姐肯定昨晚跑出去淋雨了。” “姐姐和我的牛一样,都不乖。” 降初:…… 一旁的白牦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达瓦按照妲娜的指示,派一支义军驻守在尼玛部落,回头便见花大姐伸手擦妲娜脸上的泥点子。 虽然花大姐现在穿着武先生的东唐白袍,又比一般的西原男子高大,但她其实是个姑娘。 既然是个姑娘,他不该不好受的。 白玛突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调笑道:“又看花大姐啦?” “我都不知道你到底喜欢妲娜多一些,还是喜欢花大姐多一些了。” 达瓦:“别胡说!” 察察头人唱完歌,和武子期聊天。“他们逃跑的样子真可爱,先生为什么不许我们追了呢?” 这种痛快但不畅快的感觉,就像拉屎,一开始哗哗地拉,最后一截也要拉出来了,但又夹回去了一丢丢,怎么挤也挤不出来。 武子期摇着折扇,笑道:“穷寇莫追,恐有埋伏。” “哦。”察察头人点头,若有所思,又问:“那先生为什么最后要放句话呢?” 雅拉府府兵败退时,武先生声嘶力竭喊了了一句:神女和义军的大门永远为可爱的西原人敞开! 似乎逃跑的府兵觉得奇怪,顿了顿,然后被仁钦老爷骂走。 他也觉得奇怪,把人家打了,然后喊上这一句貌似友善的话,多少有点不要脸。 “我知道。”妲娜抢答:“我知道,这是攻心。” 妲娜谨记武先生的教诲:攻心,可不战而胜。 “攻心?”察察头人挠挠脑袋,不大理解:“有必要这么麻烦嚒?打就完了。” 妲娜牵着花大姐姐的手蹦蹦跳跳到前面去了。 …… 雅拉府二楼,上房。 仁钦老爷做了个噩梦,惊魂未定,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三太太抚他的胸口,顺气,“老爷魇着了,得请阿使来瞧瞧。” 仁钦目光呆滞,摸向自己脖子,一片冰凉。 仿佛前天的危急时刻,他没有抓过管家次德,魔女妲娜的皮鞭啪的一声缠住他的脖颈。 皮鞭上雪白的尖刃钻进脖颈,牢牢勾住他的皮肉和血管。 皮鞭上的尖刺很冰很冰,冰得他浑身战栗。 “老爷衣裳湿了。”三太太起身,喊管家准备热水和帕子,又要侍女找身干爽的衣裳。 “回太太,管家死了……” 三太太一拍脑门儿,“是哦,我倒忘了。快,叫人替热水来!” “是,太太。” 仁钦闭上眼,调整呼吸。 侍女和三太太拧了热帕子给他擦身,换上干爽衣裳的那一刻,终于调整好了呼吸。 平静下来,却又忍不住回忆起前天。 雅拉高原最尊贵的老爷不该那般狼狈,曾经关于雅拉府历史上最有能力的老爷的美梦此刻显得非常可笑。 铁矿、宝石山、奴隶,还有整整九个部落的百姓,全都没了。 仁钦闭紧了眼,眉头紧皱。 当初,他不该心慈手软,不该留妲娜一命,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祸患。 “老爷,阿巫大人下山了!”奴隶跪在门外,探出头来传报。 三太太掐着腰,埋怨道:“他耽误了大事,还好意思回来,让他先在外面坝子跪上三个时辰赎罪!就说是老爷的意思。” 仁钦老爷默许。 说到底,妲娜本是最低贱的女奴,轻易就能碾死,是她体内的魔鬼过于强大。 对付魔鬼,该是阿巫阿使的职责。 阿巫显然没有做好该做的事,才让他昨晚吃了败仗,该罚。 “回老爷太太,阿巫大人没进来,只是路过。” 三太太:哈??? 仁钦忽然反应过来:“快,把他给我绑回来!” 魔女迷了唐使,还要把他的阿巫迷过去嚒?! “快——” 三太太知道这又是儿子金宗立功的好时机:没有上战场的风险,只是去绑个秃老头。还能让老爷看到金宗作为他的继承人,有多么贴心,多么能干。 于是扭着腰肢,啪嗒啪嗒去喊隔壁的金宗去抓人。 平巴阿使随金宗同去。 金宗很惜命,尤其阿妈告诉他,他是下一任雅拉府老爷,一定要安安全全地熬到老爷死,所以不轻易出府,出府务必带上三十个精锐府兵。 阿妈突然喊他帮阿巴抓人,府外只停着一架马车。于是,他和阿使坐车,三十个精锐府兵在后面跑。 好在曲培阿巫不唱跳的时候,是个笑眯眯、慢悠悠的小老头,说话慢悠悠,吃东西慢悠悠,连走路也是慢悠悠的。 所以还没走到尼玛部落,便被截住了。 “阿巫,阿巴喊你回去。”金宗掀开车帘,请阿巫上马车。 马车里的阿使不情愿地往里挪了挪。 他以为他为三少爷做了这么多,三少爷应该完全信任他尊敬他,心里别能再有别的神侍,也不该当着他的面用同样的尊敬对待别的神侍,尤其他的死对头阿巫。 “老爷罚阿巫跪三个时辰,阿巫再耽搁,今天不晓得什么时候睡了。” 曲培阿巫仰面看天,一脸平静和慈悲,“我不回去了。” “神明已经告诉我以后的路怎么走。” 平巴阿使窃喜,巴不得阿巫不回去。 曲培阿巫笑眯眯望向马车:“曲培,和我一起走吧。” 平巴阿使愕然,只道:“阿巫你入了魔道了。” 曲培阿巫笑看远处的烽火狼烟,“魔不魔的,难说得很呐。” 金宗跳下马车:“阿巫别磨蹭了,阿爸喊你回去呢,我来扶你上车。” 金宗没有别的心思,只想完成阿爸的任务。阿巫听话上车最好,要是不听话,他就摸出绳子,真将他绑回去。 “少爷救命!叛贼攻过来了!”从那边逃来求支援的府兵抱住三少爷金宗的腿。 第60章 威胁 一个优秀的继承人不能怕事。 金宗这样鼓励自己,打发那个府兵把消息带回去,然后要这三十个精锐府兵先去支援。 九大部落已经拿下,他们还想干什么! 金宗紧张又害怕,挤到车厢最里面坐着。 被挤出来的平巴阿使有些无语:说三少爷胆小吧,他还往那边去。说他胆大吧,却快把墙挤出个洞来。 马车停得远远的,金宗坐在马车里看,表情焦灼。 叛贼看见了他,要来。原本驻扎的府兵快死完了,他的三十个精锐不愧是精锐,很能打,能做到以一敌三,但架不住叛贼人多。 援兵还有一会才到。 说不定,援兵还没到,他就死在叛贼刀下了。 “阿使,怎么办呐?”金宗声音颤抖。 平巴阿使也没有办法,但见曲培阿巫像个没事人似的,迈着安适淡然的步伐,慢悠悠地往狼烟里去。 顿时有了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他们想要的是阿巫,给他们就是了。” 金宗:“不行啊,阿爸要阿巫回去!” 平巴阿使看着三少爷金宗的眼睛,认真道:“阿巫回去了,您就回不去了。” “您想清楚了嚒?” 金宗惊恐:“可……可……阿爸他” 这时,一支箭射了进来,从他眼珠子前划过,深深扎到墙上。 金宗崩溃:“嗷嗷嗷给给给给,快把阿巫给他们!” 平巴阿使下马,抓住阿巫,想拿绳子绑住他。 给是要给的,但给的方式很重要。 曲培阿巫:“平巴你拉着我做什么?” 平巴阿使没有绳子,浑身上下只有骨链能当绳子用。但要将骨珠拆了,他舍不得,毕竟是自己亲自挑的孩儿骨,也是自己亲手一颗颗磨圆的。 舍不得,真心舍不得。 “闭嘴!”平巴阿使喝到,剥下阿巫的红色外袍,铺在地上,然后一脚踢倒阿巫,再踢一脚,让阿巫滚起来。滚个三五圈,便被红袍裹住了。 曲培阿巫:…… 平巴阿使打上结,扛着阿巫,声嘶力竭地大喊:“全都住手——” 血战继续,没人听他的。 直到三十个精锐府兵全部阵亡。 察察头人喘着粗气:“我以为这些年府兵吃好喝好,全成了草包,没想到还是有几个能的。” 对于一般的敌人,达瓦、白玛这样的小子就能对付。 后来的三十个敌人就不好对付了,砍他们一刀,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好多人受了伤,达瓦小子也站不起来了。 免不得他亲自对付,还好他宝刀未老。 妲娜用皮鞭绞死了好多个敌人,累得站不稳。 降初丢下大刀,及时扶住她倒下的身子,将她抱了起来。 妲娜笑:“花大姐姐又贤惠又会打,将来不晓得便宜了哪个汉子?” 降初:“……阿巴……” “花大姐姐,你真的很好。”妲娜将头靠在花大姐姐怀中。 大概才打完架,情绪还很激动,达瓦冲了过去,“我来抱妲娜。” 说完,不受控制地呕出一口血来。 “达瓦你受伤了。” 达瓦抹去下巴上挂的血,笑出一口血牙:“没事,妲娜,我抱。” “阿巴阿巴。”降初拒绝。 二人对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同样的固执。 这一刻,达瓦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看不惯花大姐了,只因花大姐与他对妲娜有同样的企图。 可花大姐是姑娘,不应该啊。 除非…… 达瓦眼中的难以置信荡漾开来。 花大姐比他还高半个头,花大姐的手和脚都很大,花大姐的声音也粗粗的,还有花大姐刚才抡大刀的模样…… “哎呀,多大点事呐,我没受伤,也有力气,我来抱妲娜。”白玛好心出手,他来抱妲娜,并把妲娜抱得远一些,留时间和空间给达瓦和花大姐说悄悄话。 妲娜不要白玛抱,她没那么累了,可以自己走。 “没长腿嚒?抱来抱去的,烦不烦!”对面的平巴阿使怒道。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平巴阿使身上,才看到他脚下蹬着的是被裹成长条条的曲培阿巫,被放倒裹着的曲培阿巫脸朝下,酱色的光头油光发亮。 突然得到许多关注的平巴阿使扬起下巴,清了清喉咙。 虽然雅拉府又败了,但他脚下踩着筹码,所以依然能摆出胜利者的姿态谈条件。 “听我说!” 于是众人听他说。 平巴阿使又清了清喉咙,觉得以三少爷金宗的视角来看,此刻的他一定很帅,于是他又清了清喉咙,忍不住回头瞄三少爷金宗的反应。 不回头不要紧,一回头吓得魂都快没了。 马车不见了,但留下两道新鲜的车辙。 三少爷金宗趁他不注意,悄悄跑了,不告诉他! 说好的援兵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所以整个战场,只剩下他一个雅拉府的活人。 一时间,恐惧占满心头。平巴阿使强撑着,不能露怯,又狠狠地清喉咙。 “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呕!” 妲娜:“阿使你堵痰啦?” 白玛:“阿使你到底想说什么啦?” 平巴阿使继续清喉咙。一边清喉咙,一边想法子。 原先的条件是谈不下来了,当务之急是保住性命。 “我晓得你们想要阿巫,我要你们保证不杀我,否则别怪我撕票!” 察察头人与武子期相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同样的莫名其妙。 达瓦、白玛疑惑脸。 妲娜:“我们,不想要。” 脸朝地、被裹成条条的曲培阿巫身子一僵,露在外面的脚翘了翘。 平巴阿使不信。难道不是他们要阿巫下山去他们那边的嚒? “莫骗我,我晓得的,我都晓得的!放不放我,再不放我我真撕票了!” “放不放?放不放!” 众人平静:(⊙_⊙) 妲娜也静静地看着平巴阿使莫名其妙地发疯。 她本就利用神明信仰凝聚义军和百姓,这时候杀阿使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此外,她不知道阿巫阿使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来发这一场疯。 “放不放?放不放!” 众人还是平静:(⊙_⊙) “放不放?放不放!” 众人依旧平静:(⊙_⊙) 平巴阿使欲哭无泪。他在认真威胁,但对面的眼神平静得像在看猴。 为什么会这样? “放不放?放不放!” “放不放?放不放!” 妲娜觉得平巴阿使挥胳膊大喊大叫的样子并不美观。反反复复都是同样的话,真无聊。便摆摆手:“放放放,行了吧。” 平巴阿使如愿了,但还是很谨慎地盯着对面,猛地一脚,踢滚地上的阿巫,然后连滚带爬地逃。 雅拉高原最尊贵体面的两个神侍:阿使和阿巫。一个逃得踩掉了袍子,一个滚得满脸牛屎。 阿巫滚了过来,抬起糊了牛屎的脸,仍旧笑眯眯。“我来了。” 第61章 草汤 “死啦?” 雅拉府二楼上房,三太太连忙压低声音,怕吵醒隔壁的仁钦老爷。 “都死啦?” “啧啧啧!那里面有几个还是跟着大太太从南迦府过来的。” “看来,南迦人也没有传说中能打嘛。”当然,或许其中还有那几人这些年都没怎么训练的原因,但不行就是不行。 金宗惊魂未定,“我查了,他们攻占了的那块地是原来的多吉部落。” 三太太想了想,“老爷心情不好,先别告诉他,等南迦府的援兵到了再说。” “都听阿妈的。” 夕阳西下,白骨草原。 牛羊成群,察察头人吹着风,大声放歌。 孩子们捂着耳朵,合唱武先生教给他们的汉文童谣。 只要唱得足够大声,就听不见察察大叔的魔音,于是声嘶力竭地吼,吼出来的已经不是乐声,但孩童的声音天生稚嫩清脆,还是很悦耳。 大人们和老贡一起煮肉煮汤,卓玛带来了她新研制的黄色糊糊。听着娃娃们的歌声,干劲十足。 伤兵坐在松软的干草上,曲培阿巫一个一个地处理伤口,包扎好。他说服几个小少年给他打下手,把治伤的本事一点一点教给他们。 实在找不到事做的勇士们一边讨论今天的表现,一边举石头增强力量。 察察头人被娃娃们打败,不唱了,想去找他的勇士们比划比划,却见他女人抱着儿子来了。 儿子胖乎乎的,小胳膊小腿一截一截的。天热,才剃了光头,抓着他阿妈的耳垂,咿咿呀呀地流口水。 九个多月了,沉甸甸的。怕他女人抱着累,连忙接过来。 察察夫人兴奋地到处看,“每天听你说得精彩,我早就想来瞧瞧我们英勇的勇士了!” 圆圆的太阳挨着地平线。 地平线上坐着几个少年少女。 妲娜、达嘉两个小姐妹给花大姐姐梳头,编辫子。隔着两头依偎的大牦牛,达瓦和白玛比谁丢的石头更远。 达瓦时不时瞄一瞄女孩那边,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 “该你丢了,达瓦。” 达瓦不丢,很认真地看着白玛的眼睛,轻声问道:“你觉不觉得花大姐怪怪的?” 白玛往那边看了一眼,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轻声回道:“嗯,怪好看的。” 达瓦:…… 就很无语。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你对花大姐没意思?”白玛挑眉。 “哎呀不是。” “那你承认你对花大姐有意思咯?”白玛歪嘴笑。 达瓦:吓!中了他的圈套! “没有啦!你莫乱说!” 达嘉随手摘了朵野花,插到花大姐姐额头上,“好啦好啦,鲜花配大美人儿!” 达嘉喜欢一切美的东西,喜欢用一切美的东西打扮美人。 她喜欢打扮妲娜,但妲娜是个坐不住的。喜欢给卓玛打扮,但卓玛说她要干活,没有打扮的必要。 还好妲娜捡回来个花大姐姐能让她过过手瘾。 “我好喜欢花大姐姐呀!”达嘉抱住花大姐姐一只胳膊,亲昵地蹭了蹭。 妲娜不甘示弱,抱住花大姐姐另一只胳膊,“我也好喜欢花大姐姐呀!” 降初无奈地看了看两颗毛绒绒的脑袋,真是甜蜜的负担。 打成一团的达瓦、白玛从他们面前滚过…… 晚饭煮好了,武子期爬上院墙,高声喊孩子们回来吃饭。 新鲜的羊肉什么香料都不加,水煮,盛在大锅里,吃多少切多少,蘸上卓玛新研制的黄色糊糊,香迷糊了。 用绿糊糊煮的坨坨牛肉还是那么美味,配上酥油茶,越吃越有滋味。 娃娃们更喜欢吃甜茶。 武子期端着很大一碗青稞面条,浇了一勺坨坨牛肉的汤汁,把面条搅拌得黏糊糊的吃。 都是青稞为原料,相比糌粑,他更喜欢青稞面条,和东唐的面条相似。 达瓦剔了一盘肉,拌好料,给妲娜送去。“今儿怎么回事,不吃肉,在这里煮……煮草?” 大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泡,妲娜随手揪了一把草丢进去搅拌,“过会儿吃也不迟。” “我喂你吃。”达瓦拈了块肉,送到妲娜嘴巴,像小时候那样。“啊——” 妲娜舌头一卷,吃下,“好吃!” 达瓦挨着她坐下,“我再喂你。” “嗯嗯,谢谢达瓦!” 达瓦笑出一口大白牙,每喂妲娜一口,心里的幸福感就增加一分。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们中间没有奇奇怪怪的花大姐,就是这么幸福、这么自在。 “最近睡得好嚒?” “好。” “今天把多吉部落抢回来了,明天就能去宅子看看了,你很开心吧。” “开心。” 妲娜盛出一碗草水来,“达瓦受伤了,喝!” 达瓦不太想喝,但这是妲娜亲手端给他的,这是妲娜对他的关心,而且妲娜的笑容实在太明媚了。“好,我喝!” 仰头,一碗干了,连飘着的几根草也嗦干净了。 “花大姐姐!” 降初提了桶干净的碗来,妲娜端起大锅,“走吧。” 二人一个端锅,一个提桶,一个盛汤,一个劝。搭配着,很快每一个勇士都分到了一碗草水。 每位勇士拿到草汤时都有点犹豫,但神女非说这是好汤,愣是劝得他们心甘情愿地喝下,一滴不剩。 达瓦气鼓鼓,正好脚边有一朵早开的佛桑花,非常细弱,花是淡淡的金色。 蹦起来,将这朵孱弱的佛桑花踩得稀烂。 去他妈的花大姐! 去他妈的花大姐! 去他妈的花大姐! …… 勇士们惊讶地发现连阿巫都止不住血的伤口凝住了,身上大伤小伤都不疼了。 举石头的勇士更惊讶地发现他能举更多更大块的石头了。 神女没有骗他们,那碗草汤真是好汤,于是纷纷跪地,对着雅拉雪山的方向磕头谢恩,接着掉了个头,跪谢他们的神女。 不比从前倾家荡产、苦修朝神,求得神明一丝庇佑,奉献所有又辛苦一番,神明都不带搭理的。 一碗草汤却让他们真真切切感受到神迹,这都是他们的神女带来的。 “神女——” “神女——” “神女——” 他们的神女站在院墙上,墨一样的秀发随夜风飘扬,肌肤白得发亮,通身隐隐散着光,很认真地在撕一件金灿灿的东唐华服。 撕成一条一条的,每撕下一条就丢给院墙下站着的花大姐拿着。 “接下来,本神女要论功行赏!” 第62章 行赏 论功行赏,即根据功绩的大小与多少,给予奖励。 妲娜的论功行赏,很细碎。 英勇杀敌的勇士,赏一根金布条条。 能把武器打得锋利坚韧的工匠,赏一根金布条条。 勤勤恳恳挖铁矿和宝石矿的百姓,赏一根金布条条。 甚至负责煮饭的老阿妈给勇士和工匠们煮出了好吃的饭,赏一根金布条条。 …… 武子期觉得妲娜的论功行赏太小气了:“名家字画、陶瓷杯盏,还有绫罗刺绣,这么多来自东唐的好东西,怎么就挑了件衣裳,还撕碎了分。” “因为它是金色的,有很多层,每层都很宽大,一层能分给好多人。” 其实妲娜不想这么小气,她想发金子来着,但没有,只能先发点金布。 武子期不明白:“在西原,金色不是神明才可以用的颜色嚒?” 妲娜笑道:“从今以后不是了。” 得到奖励的人小心翼翼捧着金布条条。 金色是神明的颜色,寻常人不能碰,得了金子也要用一块红布包着,赶紧送到雅拉府去,让雅拉府的阿巫阿使用在神明身上。 神女把金色奖励给他们,从此金色于他们而言,多了荣耀的含义。 神女把金布条条亲手放到他们手上,没有红布隔着,从此,金色于他们而言,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他们骄傲地把金布条条绑在头发上,或系在脖子上,或绑在手腕上,围着篝火跳起来、唱起来。 没得到的人羡慕不已,决定以后向他们学习,好好表现。 娃娃们眼中的崇拜之情漫了出来,从此,心中种下金色的种子。 曲培阿巫坐在角落里。妲娜创造了今晚的热闹,热闹是他们的,他是看热闹的人,他说:“年轻脑壳就是会想。” 热闹散尽,他挪到院子里坐。 半掩的房门,支出一只毛绒绒的小脑袋:“我们要睡了,阿巫该回去了。” 酱黑色的光头一动不动,曲培阿巫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妲娜关好门,睡觉。 光头动了一下,又不动了。 坐了一夜,他凝神感受高原平和地吞吐着日月精华,清楚地看到草上的露珠渐渐从无到有,凝成颗颗晶莹。 天亮了,他起身,只觉神清气爽。 他要去散步,顺便到处要点早饭吃。 老贡已经起来了,坐在院子里,夹着一只羊挤羊奶。一边挤,一边看阿巫渐渐走远的身影。 他裹着红袍,屁股的位置是湿的,红得很突出。 老贡不明白,阿巫这是尿了一屁股,没擦就裹上了? 曲培阿巫走在部落里,长腿鸡从他眼前飞过,“咯咯咯咯咯大!咯咯咯咯咯最大——” 狗成群结队地走来,他侧身让路。 光屁屁的娃娃从他面前跑过,娃娃的阿妈握着棒子追。 远远近近,炊烟缕缕。 空气里充斥着糌粑和酥油茶的香气。 耳边是鸡鸣狗吠牛羊叫,还有娃娃此起彼伏的嗷嗷叫唤。 被义军攻占的部落有了最初的美好。 路边的老汉请他坐下来喝了一碗热热的酥油茶,老汉胳膊上束着金布条条。“嘿嘿,这是神女赏给我儿子的!” 散步继续,路边正在吃早饭的老阿妈冲了过来,塞她亲手揉好的糌粑,道一句神明保佑。 曲培阿巫乐呵呵地收下,继续散步。 一对小年轻迎面走来,道了一句神明保佑。 “阿妹呀,你说天上的云像我,我看不见啦。” 阿妹:“阿哥你瞎了嚒?” 阿哥嘿嘿笑,把额头上的金布条条往上提提,“哎呀,神女的赏赐遮住我的眼睛啦!” 阿妹:…… 曲培阿巫笑眯眯。 又遇奶孙俩,一老一少,一矮一更矮。 奶:“奶来考你颜色哈!天是什么颜色?” 孙:“蓝色。” 奶:“地是什么颜色?” 孙:“黑色。” 奶:“草是什么颜色?” 孙:“绿色。” 奶从袖子里抽出金布条条:“咿咿咿咿这是什么颜色呀?” 孙无语:……╮╯-╰╭ “奶你又来了,是金色啦。” 奶呵呵笑:“是啦,这是神女赏给你奶的,你奶煮的饭神女吃了都说好咧!” 孙蹦起,抢金布条条,跑,“是我的了啦!” 奶暴起,拿棒,追:“小子站住!” 曲培阿巫笑眯了眼,看奶孙俩从他眼皮子底下跑过。 再遇一要去训练的勇士,啃着青稞饼子,朝气蓬勃,脚下生风。 腿上挂着的儿把眼泪鼻涕蹭他裤子上:“阿爸啦给我吧给我吧!其他小孩的阿爸都没有,就我的阿爸有!” 勇士得意地摸摸脖子上的金布条条,“你要拿去跟他们炫耀?” 儿以为阿爸理解,连连点头:“嗯嗯嗯!” 勇士严肃道:“拿我的荣誉去跟你的朋友炫耀?算什么男子汉,等你长大自己去挣吧。” 教育完儿,语调一转:“嘿嘿现在我要去和我的朋友炫耀啦。” 儿子:?_???? “阿爸啦——阿爸啦——” 他魁梧的阿爸系着金布条条,欢欢喜喜地蹦走了。 倒霉儿揩净眼泪鼻涕,和被奶暴揍一顿的孙碰头。 两个小家伙指天立誓:“将来我一定要比阿爸/阿奶能干、比阿爸/阿奶强!” “我们要强!” “我们要强!” “我们要强了得到神女的赏赐!” “嗯呢!我们要强!” “我们要强!” 曲培阿巫摸摸两个小家伙的脑袋,从两个小家伙中间过路。 心道:妲娜的年轻脑壳比他以为的还要高明。 散了一个上午,散完了九大部落,前面就是原先的多吉部落。 原先的多吉部落是雅拉高原十大部落中最富庶的部落,多吉头人非常会做生意,汉人和南边的泥婆罗人、天竺人也都更愿意和他做生意。雅拉府靠多吉部落的生意单子抽了不少税,年末靠多吉部落的上贡又能白白得很多钱财。 谁都没想到,多吉部落因为头人叛乱一夜倾覆。 更没人想到,三年后的今天,叛贼头人的小女儿也反了,反得轰轰烈烈,还轰轰烈烈地回到这片土地。 物非、人非、事事休。 因为妲娜造反,脱离雅拉府控制,重新成为百姓的多吉人一早候在多吉头人宅子中,只为了迎接神女妲娜,感谢神女妲娜给与他们新生。 武子期细细欣赏妲娜原来的家,看得出来,原本是个很大的宅子,可处处是黑黢黢的断井颓垣。 “你家都被烧过嚒?”武子期问。 妲娜:“嗯,我烧的。” 武子期挑眉:不愧是狠人,狠起来连自家房子都烧。 不过妲娜好好的发什么狠呢? 妲娜微微一笑:“先生还帮了我呢。” 武子期听得一愣:“哈?” “先生忘了嚒?”妲娜摸出火折子,“我擦不好火石,先生给了我这个。” 武子期:“我我给你这个,不是要你烧自家房子哇。” 妲娜目光有一瞬的渺茫,只道:“我没有家了,他怎能在我家舒舒服服地住着。” 武子期这才想起他刚到雅拉府时,的确听说仁钦老爷指了多吉部落一个新头人,那新头人还是原多吉头人的管家。 后来的某个晚上,多吉头人宅子失火,新头人一家十几口死得整整齐齐。 武子期有些震惊。 他的学生虽然看起来就是个明媚的傻姑娘,但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狠人。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