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情何以甚》 第一章 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 太阳悬在高天,将它的光和热,不偏不倚洒落人间。不分老幼,不辨贵贱。大爱如无情。 幼鹿涉溪时,飞鸟穿于林。 起先只能看到天边亮起一个暗红光点,眨眼迫近。 焰尾连成一道火线,如神人挥笔,划破长空。 庄国数千里山河几乎被这道火线一燎而过,忽地一道黑光冲霄而起,拦路于前。 天地间有一种冷酷的联系建立起来,元气汹涌。东南西北,绝煞乍起相连! 庄国东北方向的这一角天空,被乌云笼罩。 晴日忽暗。 一声闷哼响在空中:“九煞玄阴!” 那光点只与煞云纠缠了片刻,便从天而坠。 光点愈坠愈快,愈见愈大,到最后…… 呼啸如星陨! …… 枫林城外的郊野难见人烟。唯有一座小小道观,也早已破败废弃。 “轰!” 那火点坠地,砸出偌大一个深坑,但似被某种力量收束,余波并未扩大。待滚滚烟尘散去,便现出一位焰袍男子。 此人剑眉入鬓,英朗俊姿,赤色焰袍华丽古雅,极见贵气。只是这时鬓发散乱,衣袍亦有裂纹,才显出几分窘迫来。 “想不到我左光烈,竟会死在这种穷乡僻壤……”焰袍男子眸光一转,已了然四周,带着一种莫名的怅然问道:“此地何名?” 又是白日忽暗,又是陨星坠落。寄居破观中的几个乞儿早已六神无主,正在观门前叩头不已,这会听见问话,才有一人战战兢兢出声:“仙……仙人老爷,这里是枫林城郊,这道观……我……我们都不知道名字。” 焰袍男子手指微动,就要将这些乞儿抹去。 当今大争之世,列国征伐不休。但近些年来,没有哪一场战争,有秦楚此次大合战的烈度大。双方投入修者近十万,交战中心的河谷平原,寸草不存,地陷百里。 作为失败一方的核心人物,尤其他只身打穿函谷关,险些逆转战局,被上天入地的追杀也无须怨尤。 只是,这些乞丐,也是庄国的乞丐。庄国竟胆敢暗助暴秦,任其在境内设阵伏杀……这些人就都该死。 但他又翻手将指尖冒出的火星握灭。 “左光烈啊左光烈,这就是你的器量吗?迁怒于这些根本不被在乎的可怜人?” 左光烈喃喃语罢,叹息一声,“你们走吧。” 他负手转头,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如墨染的天空。那些隐在暗处、如群狼迫近的强者,才是他左光烈应该杀的人! 乞丐们如蒙大赦,起身就跑。唯有最先回话的那个乞丐对着破观内犹疑了片刻,但旁边的同伴狠狠把他拉个趔趄:“你想死吗?” 这些乞丐拔腿狂奔,大约一生都不曾为自己这样奔跑过。 左光烈没有转移视线,但眉头微皱,“不带走你们的同伴?” 在他灵识洞察的范围里,没有秘密。 道观中木塑神像早已不见,或者是被乞丐们作为柴火烧了。但供桌下此刻还躺着一个生机微弱的乞儿,一动不动,大概已是数着日子等死——这就是先前那乞丐犹疑的原因。 神秘仙人的话语,乞丐们不敢无视,他们甚至是一窝蜂地又往回跑。 拼尽全力,气喘吁吁。 但在某些投入此地的目光看来,他们不比一只蚂蚁顽强,也不比一只蜗牛稍快。 实在是……太慢了。 嗖!嗖!嗖! 那天边倏忽而近的,密集的尖啸声…… 是无数半透明水箭如蝗群飞来,被某种力量聚拢着往左光烈身边攒射。 水行元气在这片天地疯狂涌动。 半透明箭雨呈巨大漏斗状,遮蔽了半边天空! 这是大秦军部极具代表性的大范围杀伤性道术,万流箭雨。 “来了!” 左光烈抬头望天,劲风激荡他的焰袍与长发,他将右手高举。赤色焰袍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如玉石雕刻般的手臂来。 白皙而有力。 一个红色的光团在他的手心诞生,就在下一刻光明大放。剧烈的强光辐冲四面八方。 就像左光烈他,单手举起了一只太阳! 这是其人独创的道术,十五岁时以此术在黄河之会一举成名。 炽阳! 无数半透明水箭将自天而落的阳光折射成五光十色,又在下个瞬间被红色染透。 那是无比狂暴、无比炽烈的火红。 以左光烈右手为圆心,方圆百丈的天空,都被红色所笼罩,万流箭雨为之一空。 这一幕画卷如此壮丽,以至于很难有人注意到画卷边角的散淡墨痕。 在炽阳扩散开之前,难以计数的箭雨就已经逸开飙落。那群奔跑的乞丐接连倒地。尸体上密密麻麻,都是贯穿的窟窿。 他们甚至都没有机会发出一声惨叫来,就已经死去。 生命如此脆弱。 “滥杀,也是你的道?”左光烈嘴角勾起一抹讥讽,话不知是向谁说,但一双灿如星辰的眸子,已逐渐冷冽。 “谁敢在杀左光烈的时候留手,谁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货。” 身穿霜纹玄袍的修者从天而降。 此人面容削瘦,肤色苍白。 狭长的眼睛紧紧盯着左光烈:“区区蝼蚁,也在你眼中?” 在他说话的同时, 一行随他落下的玄袍修士,已经封住四方,掐动道决。一连十八条半透明水蛇倏忽成型,在空中尖啸纵横,噬向左光烈。 这些人动作惊人的一致,从出现到动手,没有浪费一息时间。 坎蛇之缚这种低阶道术在他们高妙的操纵下格外凌厉凶狠。 左光烈面不改色,双手一拉,一柄火焰之刀便在掌中成型。 “公羊白!” 他随手握持火焰刀,踏空数转,便将侵近的水蛇一齐斩为两截。 “既然连九煞玄阴阵都搬来了,为何还用这种无聊道术浪费你我的生命!” “无聊?你还以为……”公羊白将合在身前的双手摊开,猛然往上一抬,“这是你的游戏吗!?” 那坠地的水蛇之躯,不仅没有化去,反而在下一刻纷纷跃起,断尾生头,半头续尾。 一分为二,二又分四…… 这是坎蛇之缚全新的变化,可以说赋予了这门道术全新的生命,让它有了更广阔的应用空间。 成就了乱水蛇窟。 嘶~嘶~嘶~ 声音刺耳挠心。 密集的狰狞水蛇将左光烈围住,目之所及,没有一处空隙。 但嘈杂蛇嘶并不能掩去他清晰坚定的声音。 “嬴武连九煞玄阴阵都舍得调用,我理当一死。但这破道观,连个名字都没有……此无名之地,怎么有资格埋葬我左光烈!?” 火焰从左光烈的体表蓦然腾起。 熊熊燃烧,张牙舞爪。 这火遇物即燃,以点成线,瞬间就漫延开。 十七岁时,以此燎原之术,焚杀阴魔数千,威震边荒! 整个乱水蛇窟都燃烧起来,数不清的水蛇在火焰中挣扎嘶鸣,化为水汽。 在蒸腾啸叫的水汽中,左光烈冲天而起,长发张扬,气势暴烈。 就在此刻,乍起一声鹰鸣! 一只黑色巨鹰自高空扑落,它直面左光烈,双翅骤挥。 数百铁羽挟刀光呼啸而至,每一道刀光都是不同刀式,或凶猛或阴毒,却融为一炉。 刀光如骤雨,倾盆而下,将左光烈又生生斩落蛇窟。 墨门机关兽,刀羽飞鹰。 飞鹰背上,脸覆面具背悬铜箱的赤足男子凌风而立,默然不语。或者说,他的话语,已在刀光中。 在九煞玄阴阵的支持下,万蛇疯长,不断新生。燎原之术失之持久,慢慢竟被消解。 久守必失,不停有水蛇在左光烈身上凿出伤口,带出血花。左光烈最多闷哼一声,单手挥动焰刀,只将袭向要害的水蛇斩退。 万蛇噬身,玄阴剐魂。 此等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 但左光烈一手掐诀,一手挥刀,竟无半分迟滞。 分明他的额上,已暴起青筋! 公羊白十指交握,举于身前,长发无风自动:“左光烈,现在束手,你还能有全尸送回故土!” 气温骤降,一抹白霜凝于他眉上。整个乱水蛇窟都冻成了冰雕。 这是秦国名门公羊家的不传秘术,称为玄冰地牢。 入此地牢者,一息呼气凝霜,二息血流冻结,三息肉身僵死。 水蛇冻成冰蛇,左光烈也被白霜覆身。 公羊白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下一息,便是血流冻结。 但! 他突然听到河流奔涌的声音,那汹涌激荡如狂涛怒卷的,那是左光烈的血液在奔腾! 大江大河岂会为冬霜冻! 那血液剧烈暴动的过程,仿佛炸成了一个古老声音,似痛苦似狂热—— “沸!血!燃!魂!” 焰袍在燃烧,长发在燃烧,眉眼在燃烧,血肉在燃烧,灵魂……在燃烧! 身与意,命与魂,一切的一切都在燃烧。 无论坎蛇还是玄冰,都在瞬间崩解。白茫茫的水汽中,左光烈全身浴火。 他低头看着自己烈焰熊熊的手,似在感受这皇朝禁术的力量。 而后猛然看向天空的刀羽飞鹰! 在眼神对上的瞬间,铁面男子便果断倒坠而下。 那只珍贵的刀羽飞鹰……顷刻焚为飞灰! 左光烈双手一错,朵朵焰花绽放在空中,一瞬间铺成火海。 熊熊烈焰,焚天灼地。 就连九煞玄阴阵聚在高空的煞云,也好像成了烈火的柴薪! 这焰花焚城之术,可以说是左光烈最具天才的创造,十九岁时以此术,一战破城! 焰之花,极致美丽,也有极致威能。 铁面男子在倒坠中双手大张,十指摊开,每一根手指都连着半透明丝线,丝线的另一端深入铜箱,猛然抽出! 傀儡飞鸦! 他十指如穿花,密密麻麻的傀儡乌鸦从铜箱中飞出,向那些焰花冲去。每一只傀鸦都能扑灭一团焰花,但焰花似无穷,傀鸦却有限。 公羊白顾不得玄冰地牢被破的反噬,以食指抵住下颔,骤然张嘴!白茫茫的寒雾自他嘴里喷涌而出,涌到哪里,焰花就湮灭在哪里。 公羊氏血脉秘术,呵气成霜。 他带来的十八位玄袍修士也随之掐诀。 焰花与白霜对撞出来的白茫茫水汽,在高空聚拢成云。 忽而倾盆骤雨,尖啸破空。 十八位修士合术,成此暴雨连珠! 焰花、冰霜、骤雨,三者短暂的共存于半空,构筑成一幅绚烂奇景。 在这幅景色中,俊朗的焰袍男子忽而仰天长啸:“极炎之力,焚天煮海,祝融真祖,入我身来!” 在他体内,一点迥异于其它的温吞火光,骤然膨胀起来。 仅仅是这一点膨胀的变化,飞鸦自燃、阴云骤散、暴雨无踪! 顷刻夺尽声色! 公羊白脸色骤变:“他哪来的祝融之种!怎么可能催动祝融真身?” “这就是左光烈……”铁面男子背展一对机关铁翅,悬于公羊白身侧,声音也凝重得化不开:“几乎以一己之力,杀穿函谷关的人物!” 在无限膨胀的火道力量中,左光烈七窍焚焰。 “来啊!墨惊羽!” “公羊白!” 他随手一挥,便是火蛟撕空,逼得公羊白等人连连避退。 “什么名门!世家!天才!在我面前,还敢妄称吗?!” 他似乎被祝融之种灼得癫狂,失去理智,情绪激烈。 “家耻国恨,倾河海难洗!” 河谷之战已败,他似乎听到楚国万家哀声。 又好像在火焰之中,看到了在他十四岁那年战死的父亲……仿佛在跟他说着什么。 说着……什么? 左光烈大笑,大笑得流出眼泪,可泪水却在瞬间被灼干。 “大好头颅在此,谁人能割?” 他身后隐隐有一尊威严无上、手握火龙的神灵虚影。 他终于焚尽一切,融于火中。 “杀我身者唯有我,燃我魂者唯祝融!” 第五章 你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 董阿宣布决斗开始的话音方落,木台上两柄长剑已铿然交鸣! 决斗之前,方鹏举百般推脱。但决斗一旦真正开始,他便无一分犹疑。出剑极稳极准极狠,没有半点余地。他能够在整个枫林道院的外门弟子中脱颖而出,能在之前的时间里赢得姜望等人的尊重,自然绝非浪得虚名。 但姜望比他更快更稳更决绝! 因为他已经等了五十七天,因为这五十七个日夜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象着这一幕。 哪怕重伤在身,哪怕病体难熬,哪怕数次濒死。 为敌时刀剑相杀,或伤或死他都认。可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内心所受的痛苦煎熬更远甚于躯体。 支撑着他熬过那段时日的,除了对生的无限渴望,还有刻骨铭心的恨! 一剑,破入方鹏举剑势。 剑入人亦进,他径直以小腹撞上方鹏举的长剑,血液飞溅时,姜望却漠然挥剑横过,将方鹏举手筋割开! 两道创口几乎是同时出现,可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就已经决定了结局。 姜望再进,以肘带身,猛然前砸。狠狠撞到方鹏举的胸膛之上。 方鹏举刚刚在剧痛之下失去对剑的控制,下一瞬便听到自己骨裂的声音清晰响起。 整个人被轰成虾状,撞到高台之外,又被那些摇曳的枝丫弹了回来,坠落高台。 只一个回合,方鹏举便被击败! “怎么可能?差距……竟如此之大?!” 高台下一片哗然。 一切发生得太快,糅杂了姜望血与泪的开脉丹,让方鹏举道脉初显,气势昂扬。 掺揉姜望恨与痛的剑,也让方鹏举坠落尘埃。 “他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畏惧。”赵汝成沉声道:“如果不是因为畏惧,他不会选择谋害三哥,以卑鄙手段夺取开脉丹。他知道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超越三哥,差距一旦拉开,他就再也无法赶上。” 凌河忍不住叹道:“老三初来道院时,实力尚居末流,远不如鹏举。几年过去,他的剑术已是外门公认第一,鹏举又向来是骄傲的性子……” 杜野虎怒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无能无耻!?” 咣~当! 姜望将贯通腹部的那柄长剑缓缓拔出,随手扔到一边。 带血长剑啷当坠地,一如口吐鲜血的方鹏举那样无助,那样仓皇。 长剑垂于身侧,姜望缓步前行。 “救命!院长救命!我是方家子弟,方家是本城三大姓!” 方鹏举惶恐大喊,哪还有半分富贵公子的气质? 董阿面无表情:“既然是道证死斗,自然不死不休。决定你生死的,只能是你的对手。” “三哥,三哥!”方鹏举手撑着地,不断后退,“你饶了我,饶了我!饶我一次!” “方家是百年家族!但已经二十年没有出过推开天地门的修者了!一步慢,步步慢!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我不能停下来,我背负着亡父殷切的希望,我不能停下!” 他泪眼婆娑地看着姜望:“你的开脉丹,我跟你说,你会让给我吗?” 姜望不语。 “我伯父去了云国,可根本买不到开脉丹。就算买到了,也未必会给我。开脉丹的管制越来越严格,只奖励给最有希望的外门弟子,整个枫林道院只有你获得了那样的功勋,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啊!”方鹏举痛哭失声。 姜望眯起眼睛:“我其实理解你。理解你的焦虑、不安、恐惧。方家是一个大家族,给了你优越的环境,可是竞争也很激烈。我早知道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我也知道你多渴望证明自己,多想替你英年早逝的父亲争取光荣,你都说过,我都记得。你急于求成,鬼迷心窍,其实我能够理解。” 在方鹏举眼中骤然闪过的希冀之光中,他接道:“可是理解不代表原谅。” 说完这句话,姜望刚好走到了方鹏举身前。 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清晰的弧线,精准而没有一丝迟疑地贯入他胸膛。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所以啊,我曾经死过一次,你便需要用命来还。” 姜望缓缓说道。 方鹏举用完好的左手抓住剑身,任由剑刃割开他的手掌,让这柄剑停留在他的身体里,让死亡能够稍迟一步。 他艰难地,发出嗬嗬的声音。 “夺了……你的丹后,我每晚都睡不着。我很后悔……我很抱歉。可,可你安然无恙,不是吗?我们是兄弟。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原谅我……一次。” 高台下许多人情绪复杂,不忍再看,不忍再听。 但姜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你知道被背叛的感觉吗?你知道那种烧灼内心的痛苦与愤怒吗?你让我的信任,显得愚蠢,你让我的经历,像一个笑话。你让我的痛苦,毫无意义。” 记忆如流水,却再无温度,难起波澜。 “你有躺在稻草堆上,虚弱无力,只能眼睁睁等待死亡到来的经历吗?” “我仿佛看到两个影子在我面前晃悠,我知道那是黑白无常。我仿佛听到他们的呼吸,缓慢的、缓慢的,响在我耳边。我曾发誓要战胜命运!可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可我没有一丁点办法。” “你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就明白有些痛苦无法弥补。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如果原谅你,就没有资格面对我自己。” 姜望就说到这里,缓慢并坚决地抽出了长剑。 高台缓缓降落,枝丫收缩,最后整个道术延伸的决斗场地,又化成一颗小小树苗,钻进地底。 而方鹏举就静静地躺在地面上,右手垂地,左手仍然虚握在身前,仿佛牢牢抓着那柄夺走他生命的长剑。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依稀残有痛苦、不甘,情绪种种。 但他已经死了。 凌河一声轻叹,走上前来,将外衣解下,覆在方鹏举脸上。 杜野虎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骂些什么,可终于说不出话。人已经死了。 赵汝成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姜望静静站在原地,眼睛没有看向场内任何人,而是看着无尽悠远的天空。仿佛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对视。 “安息吧。”他在心里这样说。 脑海中一片空明。脊柱里那条土蚯忽然变得灵动,自尾椎一跃而起,顺利地游过一段旅途,吐出一颗圆润、饱满、美丽的道元来。 姜望心里忽然想起一句话——世事洞明皆修业,念头通达即资粮。 第六章 信任非错 枫林城位属清河郡,以规模论在本郡十三城里居于尾列,仅在茂城之前。 这样一座城池的道院院长,一般匹配中阶的六品道人。董阿以五品修为坐镇枫林道院,也难免传言说他在庄都得罪了人。 但对于枫林道院的弟子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好事情。 “所以说,除了方得财的证言外,在这次决斗之前,方鹏举亲手安排袭击,意图杀你夺丹之事,你并不能拿出足以公诸于众的确凿证据?”董阿一袭黑色道袍,端坐静室蒲团。 他身后墙壁上挂着一卷人像,绘着一个身穿尊贵紫色道袍的道者,笔触细腻,图像栩栩如生,道者面容却如隐云雾之中,看不真切。 姜望垂首恭立于院长身前,听到问话,才以尽量平缓的语气陈述道:“我清楚知道是他,这便够了。至于铁证,他身死之前自然会给大家的。而他也的确没有令我失望。” 董阿知道,他指的是方鹏举服下的那颗开脉丹。 “是否太过急切鲁莽?” “本应徐徐图之,罗列证据,以待道院裁决。可两日之后便是内院选生的时间,方鹏举既已显现道脉,那便定能成为院长的弟子。时间紧促,只能行险。姜望敢杀外院弟子,但不敢杀院长的弟子。” 外门只是预备,内院弟子,才是真正的道院弟子! 说话的时候姜望始终垂首,表现出弟子应有的谦卑与本分。 但此时划过脑海的,却是还真观外,那自西而来的剑啸声! 那个名为李一的男人,一剑便将强如左光烈这等天骄枭首。哪用得着百转千回? 相较于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战斗,他是何等弱小!他引以为豪的剑术,又是何等孱弱! 哪里有时间去磨磨唧唧,为求一个万全的方式,在道院与方鹏举慢慢周旋呢? 再者说,若非今日这样单剑直入,悍然发起道证决斗,以其他方式交锋,他又哪里有背靠枫林方家的方鹏举优势大! “如果说方鹏举所用的开脉丹是夺自于你。那么,你的开脉丹从何而来?” 来了。 姜望心中稍紧,但面上不露分毫。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战斗,即使由于当事强者的威势一时无人敢近,但事后也必然会引发查探。况且,公羊白等人设阵于庄国境内,不可能不提前与庄国强者通气。庄国再小,也有一个国家的尊严! 作为整个枫林城域明面上的最强者,董阿对于那场战斗,不可能没有了解。 好在整件事情中姜望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在这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他留下来的痕迹也不可能瞒得过去。 当下,他便尽量用最客观的角度、不掺杂任何主观态度的,描述了当时所听闻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体状态,他的想法决断,以及他如何从模糊血肉中摸出开脉丹,包括最后将那些尸体掩埋。 唯独只略过了虚钥的事情。 在讲述的过程中,除了眸中一闪而逝、喷薄欲发的愤怒,董阿始终保持沉默。 姜望当然知道这愤怒源自哪里。 枫林城郊野,还真观外,这是庄国国土!而来自秦楚的强大修者,在此悍然交战,毫无顾忌。整个枫林城甚至清河郡,也没有人敢于干涉这场战斗。于庄国修者而言,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耻辱。 董阿之所以压抑这种愤怒,无非是不想裸露庄国孱弱的事实,避免影响弟子修行的信心。 他应该是一位好院长。 姜望在心里默默观察着这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主导他修行之路的中阶强者——在今天之前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一边观察总结一边叙述完了早已打好腹稿的经历。 “你的开脉丹来历清楚,我调阅过你在外门时的历次任务履历,有分寸,也有决断,算是难得。” 董阿淡淡地扫了姜望一眼,才道:“以后在我面前,可以自称弟子。” 姜望心弦顿松,心知这关已经过去。并且他已经得到了枫林道院院长的承认,直接选入内院。 他两拇指交叉,左手在外,右手在内,负阴抱阳握拳举至胸前,微微颔首,礼道:“谢恩师。” 儒门讲求天地君亲师,而对道门而言,师更在君亲之前,因为师者传道,是阐述大道之人。 于所有的枫林道院内院弟子来说,董阿便是他们的恩师。 董阿双眸微闭,不再多说,“去吧。” …… 从院长打坐静室出来,与一直守在外面的凌河、赵汝成并肩而行。 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气氛低沉。 姜望归来,方鹏举却死去了,所谓“枫林五侠”仍是名存实亡。 杜野虎既然没有出现在这里,那就一定是躲在哪个犄角喝酒去了。这些人里,他看起来最大大咧咧,但遇到这种事情,他大概也是最无法面对。无论骂得多狠心里多恨,也无法抹去曾视方鹏举如亲兄弟的事实。 作为老大哥,凌河最先打破沉默:“你们先回舍里,我还得把鹏举的尸体送回方府。” 枫林道院外门弟子是六人一舍,枫林五侠因为意气相投,索性便搬到了同一舍里。其他人也进不了这个圈子,所以他们一直是五人住一舍。 姜望没有说话。 凌河就是这样的性格。无论方鹏举有多少不是,他也不可能不管他的尸体。 “还在恨老四吗?”凌河问。 “不要再老四老四的叫了。”赵汝成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厌弃,“我耻于谈论这种谋害兄弟、卑鄙歹毒的人。” 相较年龄,凌河的面容过于老成了些,大概这也是他更容易得到信重的原因。在五人中,他一直处于老大哥的角色,对几个弟弟多有照顾。 也因其稳重成熟的一面,让人常常忽视了,他其实也才十九岁,只比姜望大两岁,比赵汝成大三岁罢了。 只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看着凌河,姜望摇了摇头,出声道:“恨他犯不上。我只恨自己愚蠢,恨自己错信罢了。” 尽管他表现得如此平静,凌河还是听出了那一丝无法释怀的怨气。他足能够理解。 “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光亮的事情之一。信任不是错,姜望。”凌河这样说道:“错的是那个辜负你信任的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他殷殷的眼神又这样告诉姜望: 我们之间的兄弟感情也没有错,更不掺假。错的、假的,只是那个背弃这一切的人。只是方鹏举。 所以他才要把方鹏举的尸体送回去,让他不至于死后没有着落。这并非是出于对方鹏举的认可或者同情,而仅仅是,对几人之间曾经拥有、以后也不应当改变的、兄弟之情的尊重,和维护。 这就是凌河。 不管暴躁如杜野虎,又或傲慢如方鹏举,都心甘情愿叫他老大哥,又岂止是因为年龄? “你去吧。人死如灯灭,恩怨皆消。”姜望停下步子:“不过我可做不到陪你去。” “我更做不到。”赵汝成也冷不丁道。 凌河拍了拍赵汝成的肩,又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第十二章 用之有弗盈 “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呵!似万物之宗。锉其兑,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呵!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 讲经的老道士声音极轻,但却清楚映入经院每一个听讲的人耳中。当他讲完最后一个字,眉眼忽然耷拉了下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睡去,整一个风烛残年的样子。 姜望不敢怠慢,跟着师兄们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起身离座。 别看这位老人不起眼的样子,其人却是枫林城道院副院长,宋其方。更准确的说,在董阿来之前,他才是枫林城道院的正院长,在枫林城扎根已有数十年。只是已逾八十之龄,修为却始终在七品境踏步,迟迟无法打开天地门。因而早已失了进取的心思,转而埋首经籍,一心扑在传道授业上。故而颇得爱戴。 董阿来了之后,他也不争不抢,全力配合,让董阿得以顺利掌控枫林城道院。作为回报,董阿也给予了他极高的尊重。 在整个枫林城,以德高望重而论,也无人能超过宋其方了。 …… 一直到走出经院大门,姜望的心都没能平静,而是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感慨中。 道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所不在,无穷无尽。要怎么认识它,了解它,追求它?越是追求、越是了解,越是认识,就越觉得自己无知,觉得自己渺小。 只能叹一声“渊呵!”,深远啊! 凌河且行且诵,恨不得反复咀嚼。赵汝成虽然向来不是很重视课业,却也若有所思。唯有杜野虎哈欠连天,倒像是刚补了个觉。 每期内院选生十人,仅以基础吐纳法而论,杜野虎的进度仅在已经提前道脉外显的姜望之后,不得不说天赋异禀。可那些所谓的大道经典,他是实在听不进去。与之相反,一到术法之类的课,他立刻就生龙活虎了。 内门才算是真正的道院,这话一点不假。当初在外门,只有一些简单的武技传授,隔一段时间才会有内门师兄过来统一做一番指点。而拜入内门之后,五天便有一次经课,旬日便有一次法课。前者学经,后者习术。都是由资深道者授课。而平日里若是有什么修行疑难,也可随时向师长们请教。那些在外门时需以贡献换取的武技,也都无限制对内门弟子开放。 只是对于道院内门弟子来说,并无太大吸引力罢了。倒不是说武道就不强,而是整个庄国修行界,都是以道门修行法为主。枫林城道院纵是收集了一些武技,却只是作为外门弟子时期的一个过渡补充,自然强不到哪里去,更是远远不如道术的威能了,是以也没什么人会舍近求远。 …… “姜师兄留步!”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姜望回过头去,认出来是同期入选内门的方鹤翎——其人出身枫林城三大姓,方鹏举正是他的堂兄。 说起来他本没有资格入选城道院内门,但是每期的内院选生,三大姓必要占据一个名额。这几乎已是默认的规则。方鹏举入选自然是名正言顺,方鹤翎的话,就不知方家暗地里付出什么代价了。 这很现实,修行虽然是一条超凡之路,但这个世上,只要是人走的路,就永远少不了错综复杂的关系,永远没有那么纯粹。即使是枫林城道院,也不能例外。 “有事?”姜望淡淡发问。 “哎,也没什么事。”方鹤翎一身月白长袍,拱了拱手,倒显得有几分翩翩风度,“就是为方鹏举的狼子野心给你道个歉,他已经被革出家谱,我方家没有这样不仁不义的人。” “他是他,你是你。你没有必要替他道歉,他做的事情也与你无关。” 姜望说完便走,他实在没心情陪这种公子哥作秀。 但方鹤翎显然觉得他被侮辱了,想他堂堂枫林城三大姓的出身,亲自给姜望这么一个破落户出身的人道歉,姜望不说感激涕零,至少也得执手相看,惺惺相惜吧?怎么却是这样一副冷淡的样子呢? “姜师兄着什么急啊?”方鹤翎紧赶几步,绕到姜望一行人前面,带着笑道:“忘了跟姜师兄说,不才昨日刚服下开脉丹,已然道脉外显。” 他尽量克制,但那种得意仍然呼之欲出。 “然后呢?”姜望问。 方鹤翎愣了一下,才道:“本期内院选生,唯有我们二人提前道脉外显,正应该多多亲近才是。” 到底是年龄小,尽管自小受到的教导令他保持着礼仪,但话里话外,已经是目无余子了。所谓天下英雄,唯你我二人也。 他倒是真不为方鹏举的死记恨姜望,方鹏举不死,他还没有如今的机会呢!若不是为了不堕堂堂三大姓的声威,保住枫林城道院内院选生的名额,即使他父亲隐隐已经是方家下任族长,也很难说服家族花偌大代价买来开脉丹。 那样他进入内门就要等到明年了,或者明年也不一定能进。毕竟一年就十个名额,整个枫林城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家族有比他优秀的其他子弟,他父亲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之前方鹏举提前预定了那个位置就是明证。 “哦。” 姜望哦了一声,便绕开方鹤翎,自顾自往前走了。 他当然知道方鹤翎是方家下任族长的嫡子,三大姓的嫡脉。他也知道方鹤翎至少目前无意与他起什么矛盾,甚至是为了维持方家的名声,其人大概还会与他称兄道弟,一团和气。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方鹏举那样优秀的人物,却苦求一颗开脉丹而不得,以至于越来越偏激躁进。而在他死后短短几天,这方鹤翎就拥有了?这方鹤翎什么底细别人不清楚,他们几兄弟还能不清楚吗? 但凡他有那么几分出息,当初方家哪里轮得到方鹏举出头! 就算方鹏举辜恩负义一夕身死,可是仅凭眼前这个不知所谓的公子哥,就有资格践踏他吗? 姜望没有当场发作,已是相当克制。 凌河杜野虎等人,更是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一眼。 一行人走开了,只留下方鹤翎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无视了。 在他吞下开脉丹,一朝外显道脉,直入内门之后,竟仍被无视了! 他想起当初刚进外门时,在道院外遇到这几位外门的头面人物,他兴致勃勃地上前想跟自己堂哥的朋友们打声招呼,认识一下。 他的堂哥却甚至都没有看到他,跟这几个人勾肩搭背地远去了。 那时候的失落他一刻也不曾忘记,所以在开脉巩固后的第一时间,就来到姜望等人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证明什么,但至少,你们这些人,必须要看我一眼。 然而什么都没有。 明明一切都改变了,却还像什么都不曾改变。 “姜望!” 方鹤翎在心里大喊。 他竭力想要控制好表情,但脸色,已经难看非常。 第十三章 晨接紫气,暮引丹霞 日头终于沉没在西方,整个大地在一声叹息中进入夜晚。 通天宫内那条小小的土蚯也终于游过漫长的旅途,吐出一粒圆润饱满的道元来。 朝日初起时,与夕阳将落时,是一天之中最好的修行时间。太阳温而不烈,暖而不伤,尤其对于初级修行者来说,可以很好的保护道脉。曾经也不乏有在正午修行,结果被太阳真火挑动心火、焚身毁脉的例子。 这便是所谓晨接紫气,暮引丹霞。 即便姜望自小练武的体魄,也感受到气血之力被压榨到了某个临界点,再往下便会损伤元气。通天宫内的那条土蚯,也有些萎靡的样子了。 当然,在这个临界点上,身体也并不会有虚弱感。蕴养在通天宫里的道元,仿佛一颗颗小小的心脏,无时无刻都在泵动着力量。 这一切使姜望深刻的体会到上课时所受的教诲,从气血之力到诞生道元,这是一种力量的升华,人之所以超凡的前提。 听说真正的武道修者并不蕴养道元,而是纯粹打磨体魄,锤炼气血,那又是另外一条路子了。 当今之世,诸侯并起,宗门林立,百家争鸣,大道无穷。可以说是修行的盛世,当然对于身在庄国的姜望来说,他并没有其他选择。 姜望小心翼翼地操纵着道元在通天宫内挪动,去填补早已烂熟于心的周天星斗阵图。这个过程并不轻松。盖因人的精神之力也同气血之力一般,都在某个阶段有其限度在。 如姜望这样刚踏上超凡路的修行者,每日挪移两次道元也是极限了,再多便会导致精神萎靡,严重时甚至有可能损伤神智。 姜望深知自己所选用的奠基阵图耗时良久,所以他尤其不敢耽误工夫,如履薄冰。只要稍有差错,便要重来。 而他并没有给自己重来的时间。 一天只有两次罗列阵点的机会,他一次也不能错过!哪怕周天星斗阵图比归元阵繁复艰难得多。 假设现在有人与姜望同时修行,他选择的是归元阵图奠基,那么在罗列阵点都完美的基础上,他注定比姜望快上许多。 姜望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但既然做出了选择,便没有再回头的道理。只能向前,只能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所幸他做得还不错,当今日的最后一次冲脉修行结束后,已经有数十颗道元悬停在通天宫内,颗颗饱满,像秋日稻田里成熟的稻子,散发着丰收的味道。这些,都将是他“通天”的资粮。 不过对于姜望来说,他还有一件要紧的事。 此时宿舍里空空荡荡。凌河与杜野虎都出任务去了,已经拜入内门的他们,对开脉丹当然更为渴望。 而姜望心神一沉,已进入太虚幻境中。 今日是七月十五,一个月中的挑战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日他将迎来青玉坛主人的挑战。他将顺利的——降级。 依然是熟悉的场景,伟大的星空。 姜望盘膝而坐,默默地注视着日晷虚影,等待挑战来临的那一刻。 他想见识见识,这世上真正强者的实力。尽管他在还真观里“听”过那样激烈的交锋,但毕竟不曾亲眼所见。董阿那次出手,对手又毫无抵抗之力。 在这片星空中盘坐,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也空阔起来。 人类第一次仰望星空,历史便开始了冲锋。相较于浩瀚星河,人世间的一切多么渺小虚幻。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晷虚影上浮现出五个墨字——挑战者弃权。 姜望心头一松,又有些莫名的遗憾。 他保住了洞真墟福地本月产出的功,但那或者仅仅是因为前任福地主人的强大威慑。那个名为左光烈的炙热身影! 进入太虚幻境的人基本都会掩饰现世身份,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他们在太虚幻境里有怎样的威名。所以也很少有人知道,太虚幻境里的洞真墟之主,便是现世里的大楚天骄左光烈。如今就更不会有人知道了。哪怕以前有人从战斗风格做出了准确推测,如今也要一概推翻。 因为一般来说,现世的人死去,太虚幻境里的身份也会消失。但左光烈强催祝融真身的力量,几乎灼穿时空,又因为一股强大的执念纠缠,种种原因搅在一起,从而产生了意外。使得太虚幻境没能及时回收虚钥,而被姜望所烙印。他也因此继承了左光烈在太虚幻境里的一切。 福地二十三,洞真墟!本月产功1850点。 …… 第十五章 一整个春天 唐舍镇在枫林城北面,是魏去疾治下七镇之一,也是最小最偏远的一个镇子。它背靠绵延数十里的祁昌山脉,镇民亦是靠山吃山,多以猎户为主。 走在唐舍镇里,所见屋宇老旧,行人稀少。偶有路过也都行色匆匆,眉蕴郁结。不说和枫林城比,便是比之于姜望出生的凤溪镇,这里也是远远不如。 “唐舍镇附近的村子都沿着祁昌山脉散落,这里的人以打猎为生,一般只有初一、十五才会聚集到镇子里来。现在不是赶集的时候,所以行人稀少。” 来之前做过不少功课,姜望因此能对张临川做些解释。 即便这趟是院长安排的师兄关照师弟,但姜望深知没有事事叫人提点的道理,并不敢懈怠。 这一路过来张临川始终笑容淡淡,既不疏远也不熟络,看不出太多情绪。 闻言也只是点点头,自顾往发生灭门案的人家走去。 他们这一趟来虽是代表道院的独立意志,但也不好不知会当地官府。唐舍镇的捕快唐敦便在这户人家门口等他们。 “唐大牛夫妇都是俺们唐舍镇本地人,俺跟大牛小时候还老打架……”看得出来这个皮肤黝黑、面貌鲁直的糙汉很有些难过,那双牛铃般的眼睛里还泛着血丝,站在那里就不停絮叨,反复说着:“狗卵妖人太可恨了!干恁娘!干恁娘!” 张临川瞥了一眼他身上的捕快服,“怎么就你在这里,你们捕头呢?” “俺们捕头忙别的事去了。”唐敦浑然没有察觉到张临川的不满,自顾自道:“你们以后都是要做大官的,可一定要给俺们做主啊!” “有趣,一个小小的唐舍镇,还有比这桩灭门大案更重要的事?”张临川轻蔑地笑了笑,但也不继续追究,只一摆手打断唐敦的话头,“说重点,你们调查出来什么线索?缉刑司的人过来又是怎么说的?” 董阿单独派人来查探,摆明了信不过魏去疾。相对应的,缉刑司的人避而不见,唐舍镇本地官府也只派一个不入流的捕快来接待,这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情。 唐敦挠了挠头,“俺们……没什么线索。缉刑司的那些大人查到了什么也没告诉俺们啊……” 张临川差点被他气笑了,什么线索都没有那你在这里叨叨半天说什么呢! 但他毕竟涵养不俗,压着不愉道:“行了,那就进去看看吧。” 唐敦动作麻溜地将大门封条撕下,又取出钥匙,打开那把大将军锁。这才把那扇木门推开。 姜望注意到这封条并不简单,上面绘着镇邪符咒。显然缉刑司的修行者是着意保护了现场的。 而随着封条揭下,门户洞开,一股融合了腐朽、污秽、恶臭的味道便一涌而出。 姜望强忍着不适打量这座小院,都是一些猎户常用的东西,猎刀、夹子、弓箭之类,也有些兽皮、熏肉,都乱七八糟地散在院中。 一条猎犬只剩骨架,散在正门口。从姿势来看,大约它是最先发现了入侵者,但在瞬息之间就被处理掉。 姜望回过头去,张临川已经用一方绣着兰草的手帕捂住口鼻,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见到姜望探询的眼神,张临川微微往前抬了抬下巴,从手帕底下发出声音,“无妨,进去吧。” 这时唐敦侧立在门口,有些嗫嚅:“俺就……不进去了吧。这里,邪门……” 他毕竟只是凡人,姜望当然不会强迫他,便点点头,“也好。” 而后便一马当先,踏进院中。 浓郁而强烈的尸气在瞬间包围过来,铺满嗅觉器官。这种程度的尸气绝非杀几个人,召几个活尸就能产生的,更像是沟通了某种邪恶存在。 张临川在身后瞥了一眼姜望按剑的手,那修长白皙的指骨,看起来干净而有力。 “姜师弟以剑术见长?”他问道。 姜望四下观察着环境,并不回头,嘴里道:“叫张师兄见笑了,小弟道旋未成,还未能修习道术,也只能依靠剑术防身罢了。” “外门遇袭时,听说姜师弟也是被袭击的人之一,却能够从容逃生,可见不凡。” “其实也很惊险,那妖人实力远强于我。我是惊动了同门才得脱身。” 院旁有一个木板搭建的狗屋,此刻当然也空空荡荡。姜望的目光扫过,整个院子中也看不到什么血迹。 “这里情况有些不妙,师弟小心些。”张临川说。 “小弟明白。” 这处小院有三间屋子,正对着院门的是大堂,门敞着。一具尸骨就趴在门槛上,亦是不见血肉,只剩骷髅。从身上的衣物来看,应当便是此间的男主人,猎户唐大牛了。 姜望小心地跨过这具尸骨,走进大堂中。 大堂四壁空荡荡的并无什么装饰,倒是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四张条凳,桌上还有一些吃剩的饭菜,用一张竹编的罩子盖着。 在左边的条凳底下,便躺着这户人家的女主人,那团粗布衣裙可为佐证。 然而……饭菜都未变质,尸体却只剩白骨了。 莫名的寒意刺着尾椎,隐隐的恐惧也不知何来,姜望几欲拔剑。但毕竟也经历过不少生死搏杀,他按捺住本能,避免了在张临川面前丢丑。 “这些血肉绝非被啃噬的,而是某种邪法的作用。”张临川一手捂着手帕,随意观察四周,看得出来只有厌恶而无恐惧,“这两个人身死的时间并不长,但血肉全没了,便也丢失了许多线索。你与袭击外院的妖人交过手,可有什么熟悉之处?” 姜望摇摇头,“我现在只看到两具尸骨,无法判断。只是这弥漫四周的尸气……” “怎么?” “我当时被对方操纵尸体攻击,中过尸毒,是董师出手解的。” 张临川点点头,始终没有放松捂着嘴的手帕,径自往大堂右边的房间走去,“我们分头看看,有情况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的。” 张临川乃入品修士,通天宫里道旋轮转,道元自生。姜望自不会担心他,当下便按剑走向左侧房间。 …… 这处房间…… 很小。 进门就能看到一只木马,静默地立在地上。这木马格外的精致、光滑,显然倾注了制作者不少的心血。 木马不远处是一张矮桌,其上散落着弹弓、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 而在矮桌一侧的墙壁上,姜望看到了走进这处院落以来唯一的装饰。 那是一张小小的画布,上面用稚拙的笔触,画着三个小人。 两个稍大的,牵着一个小的,跑在一片花海之中。 在小人身后,还跟着一只摇头晃脑的小狗。 这本是一个完整的家,一整个春天,都曾经盛开在这里。 姜望勉强着继续往里走,直到在那矮小的床榻前,看到了散碎的花布衣服。 目光往上,他于是理所当然地看到了这个家庭里的最后一副白骨。 小小的、纤细的、脆弱的,孤独无助的骨架。 那是一个曾被父母视若珍宝的小女孩,在这世上唯一的留存。 他感到愤怒。 无法抑制、无比暴烈的,愤怒。 第十七章 谁有不平事 “对了。”在离开之前,张临川忽然看着唐敦,“你是叫唐敦?” “俺是叫这个名字。” 张临川笑了笑,“敦者,厚道,诚恳。这名字不错。” 唐敦挠挠头,“小时候俺们教书先生给起的。” “哦?”张临川问。 “俺们唐舍镇穷,出不起束脩,猎户人家也没几个在乎识不识字的。是先生游学至此,才留下来教了俺们三年。只是三年后又负笈远行了。他当年最喜欢俺呢,说俺是什么什么玉。” 如此一来,便也说得通了。 负笈游学的风气为时人所推崇,各家弟子都有。 如儒门弟子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有周游列国者。但有的是为了增广见闻,有的则为到处兜售自己。 再如墨门弟子行遍天下,事事亲历。不过若换他们遇到唐敦,可能更多会教一些武艺,甚至传授一些粗浅的机关术,而非读书识字了。 庄国虽以道门为国教,但也不会太排斥其他流派的门徒。唐敦的经历自是没什么问题的。 姜望便道:“你既然还读过书,在这里一直做个小捕快便有些蹉跎了。处理完妞儿的后事后,你若是没什么牵累,可以考一考城道院的外门。” 这是见其人质朴,有了几分爱才之念,但终归还是看唐敦自己的选择。 出来唐舍镇,沿着官道往南直行,便是回枫林城的路。 因为相应阵纹刻印的关系,官道上野兽绝迹。 马蹄并不急,马背上张临川的声音也不急不缓:“你知道要维持整个庄国境内的官道,朝廷每年得投入多少资源吗?” 姜望摇头,他对这些事情的确没有了解。 “那是一个天文数字。”张临川道:“而且,这些阵纹只能驱退低级妖兽,那些强大的妖兽凶兽,还是需要强者来清扫。朝廷每年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来维持各地通畅。更是不计成本地将资源投入道院中,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的成长,以承担相应的责任。” “受教了。” “那我再问你,大城里有大阵保护,朝廷为什么不让所有人都聚集到大城里生活?” “想来有两个原因。”姜望思忖一番,道:“第一,大城也有其极限,无法满足所有人的生存需求。第二,每一座城池的辐射范围有限,朝廷需要这些官道往四处延伸,以城镇作为节点,因为这代表着事实上的疆域。而土地,就是资源。” “你看得很清楚。各镇各村的阵法,不可能有大城里那么安全,但村镇也有其不可替代的地方。就像唐舍镇,只要它还存在,枫林城就可以收获源源不断的祁昌山脉里的资源。一旦有一天唐舍镇不在了,祁昌山脉也就与我们庄国无关了。” “唐舍镇民敢在祁昌山脉狩猎,他们当然也有高手。那妖人在缉刑司去的时候潜伏,在我们未去的时候也没有其他动静。却偏偏在我们赶到的时候发起袭击……” 说到这里,张临川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姜望:“姜师弟,你身上,可有什么吸引他们的东西?” 姜望无法回答。 他身上当然有秘密,但仅止于继承自左光烈的虚钥。一切的改变都发生在太虚幻境中,现实里应该并未被发现过才是。可若不涉及于此,他第一次受到妖人袭击,好像也是在他进入太虚幻境后。 他正斟酌着怎么措辞蒙混过去,张临川忽然抬手一指,中指无名指屈起,其余三指伸指,直对姜望。 而电弧便从竖起的三指尖跃起,汇成一道惊雷,正向姜望而来! 姜望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那道雷电便自他耳边滑过,正正撞上一支染成墨绿的毒箭,将之击毁坠落。 直到这时,姜望耳中才听到那毒箭先前骤然加速的尖啸声,鼻端才嗅到被那雷电擦过的发丝的焦糊味。 “等你们多时了!”张临川从马上一跃而起,空余的右手以一个极为怪异的掐诀姿势往上一抬,一道雷电之鞭凭空凝聚。 “与我死来!” 他驾驭着雷电之鞭,人如雄鹰扑击,向那隐于官道左侧林中的袭击者冲去。 原来他竟早有准备,并且一心二用,暗中掐诀,提前准备好了两门道术,这才能在袭击发生的第一时间进行反击。 姜望与这等久经战斗考验的师兄,差距还很远。 这时右侧林中响起一个声音,“点子扎手,分头撤!” 正要追上张临川的姜望蓦地回头! 他怎么会听不出这个声音?在唐舍镇那个小女孩的房间里,虽然只短短几句对话,便足以令他刻骨铭心! 通天宫内一颗道元无声炸开,姜望当机立断,以最决然的姿态,撞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生活在庄国,几乎所有平民在出门前要记住的第一件事——勿离官道。 因为除开人类城镇的辐射范围,官道之外,皆属野地。那是野兽、妖兽,乃至于凶兽活跃的地盘。 张临川够强,所以他不顾。 姜望要杀人,所以他也不顾。 他见识过血腥,见识过残忍,但哪怕是西山上最恶的凶徒,也不会对孩子挥动屠刀。那个小女孩,才刚刚开始认识这个世界,懵懂,天真,灿烂,她何其无辜? 姜望的剑,在剑鞘中颤抖。似乎它已经开始兴奋,似乎它也知道,它将爆发一生中最璀璨的光辉。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第十八章 又见高山,又向高山去 白面妖人整个尸体从中分为两截,但是因为右臂早就被斩飞的原因,这两截尸体显得并不够对称。 姜望落于尸前,手上一松,那柄长剑便裂开成难以计数的碎片,纷纷坠地。 它的使命已经完成。 这柄材质只是普通的长剑,无法承受这么长时间的道元灌注。 而姜望也再一次清晰的感受到,通天宫内空空如也。那些活泼可爱的小东西们,已经是一颗都不剩了。 在那些无主灰雾蔓延开之前,姜望回到了官道上。他注意到有一部分灰雾逸散到官道旁,但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阻,缓慢消弭了。 姜望心知,那应当便是刻印于官道上的,某种阵纹的力量。 又等了一会儿,轰鸣的雷声自远而近,张临川几个纵跃,便落于姜望身边。 “姜师弟没有离开这里吧?”他问。 尽管经过一番战斗,他的衣冠依然整洁,甚至连发髻都保护得很精致。举手投足,风范自显。 “我遇到了……先前在唐舍镇里的那个妖人。” “你斩落他的鲜血,他是肯定要来取的,否则便只能逃离庄国。” “我杀了他。” 张临川眉毛一跳:“什么?” 姜望指了指白面妖人伏诛的方向:“就是不知道尸体有没有用,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张临川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这些人魂魄有缺,生前搜魂都无用,更别说死后。我刚刚杀了几个,都是如此。” “这样啊。”姜望并没有什么失落,对他来说,杀死那个白面妖人,便已经够了。 他没有埋怨张临川选择第一时间追击敌人,而不是留在原地保护他。他又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娇弱之人,张临川更不是他的保姆。 而且,如果不是张临川的压力,这白面妖人绝不会心无战意,第一时间就选择逃走。而他的同伙,也绝不会给姜望单挑的机会。 张临川看了一眼那处灰雾消散的地方,颇有些唏嘘:“这处官道的阵纹已被腐蚀,须得报备官府,令他们派人迅速修复。” 那两匹马倒是没有惊走,姜望一抖缰绳,马就活泼地跑了起来。 这时他感觉到,通天宫内,某个莫测之处,忽然滚落一颗道元,一颗接一颗,一连有五颗之多。而且更饱满,更圆润。 虽没有完全补充之前的消耗,但也已经是意外之喜。 这时他才更深刻的理解了那些资深道者讲的课。 所谓道元,大道之初。道元的诞生,并不是简单的气血升华,而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最真实反馈。 …… 回到道院的时候天色尚早,两人便直接去了董阿院中复命。 门开着,但院中空荡,只有方鹤翎一人踱步,百无聊赖的样子。 瞥见两人两手空空的进来,他眼睛便一亮。 方鹤翎先是老老实实跟张临川打了个招呼,才状似安慰道:“看来张世兄这趟没有什么收获……即使是以张世兄这般的天才,带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也实在是太为难了些。”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是新人,方家百年家族,出过不少修者,他耳濡目染,对修者之间的战斗并不陌生。而这姓姜的不过是小镇出身,能有什么见识? 姜望懒得理他。 张临川倒有闲心逗趣:“哦?看来鹤翎这次收获不小。” “还算顺利吧。”方鹤翎勉强谦虚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炫耀了起来。 原来他们去福来客栈查探线索的时候,也有人在暗中窥探。不过黎剑秋悍然出手,将那人生擒。本来一趟希望不大的探查,因为这个活口,一下子就有了方向! 当然这其中方鹤翎起了几分作用,那还真是难说得很。 “那黎师弟哪去了?”张临川问。 方鹤翎有些尴尬的愣了愣,才道:“在房间里呢,董师正以秘法搜魂。” 董阿搜魂,黎剑秋随侍,而方鹤翎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此行他的贡献,可见一斑。 张临川姜望不方便进去打扰,便只好同方鹤翎一起在院中等着。 姜望一声不吭,闭目将通天宫里的道元送到它应该悬停的位置,而张临川跟方鹤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方鹤翎自然是得意的,毕竟董阿之前就说过,任务道勋会一九分。姜望明显没有什么收获了,他们却带着一个活口回来。这就是差距拉开的第一步。 等不多久,一袭黑色道袍的董阿便带着黎剑秋大步走出。 迎着方鹤翎期待的目光,黎剑秋摇了摇头。 董阿道:“这人魂魄有缺,本座也只搜到一些零散片段,无关紧要。” 方鹤翎抢着表现道:“防备如此周全,这些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严密的组织!此事绝不简单!” 董阿不置可否,只是看向张临川。 张临川于是把去唐舍镇之后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没有丝毫添油加醋。至于姜望与白面妖人两次战斗的细节,董阿不会问,姜望也不必说。 他是正儿八经的道院弟子,又不是犯人,无须受审。 董阿闻声,只是点头道:“姜望不错。” 这话听起来冷淡,但在熟知董阿性格的人耳中,已是难得的褒扬。 此次任务,张临川和黎剑秋带队的双方都提交了新线索,但也都没有后续,任务自然不能算是功成。但董阿给他们每人分配了五点道勋,权为激励。 对于张临川和黎剑秋来说,他们本来也只是带带新接触入品任务的师弟,能有收获更好,没有也没关系。当初他们的师兄,也是这样带过来。 而对姜望和方鹤翎来说,五点道勋并不算少,这相当于半完成了一件最低级别的九品任务。 九品任务得勋在十点至一百点之间,八品任务得勋在一百点至五百点间,视任务难度浮动。 董阿行事干脆,判定此次任务已暂时结束后,便令弟子们散去。 事毕,方鹤翎撺掇着张临川与黎剑秋去喝几杯。姜望想了想,决定去道勋殿看看。 …… 道勋殿的位置正与祀殿相对,可见其重要。 整座殿堂空空荡荡别无他物,只有一张泛着濛濛清光的道勋榜悬于供桌上。 这里没有看守,因为道勋榜有自保之力。它本身就是灵宝,或者更准确地说,供奉于枫林城道院道勋殿中的此榜,乃是本体于国道院中受全国香火之道勋榜的子榜。 姜望特意过来一趟,也只是见见世面罢了。 第十九章 小珠落玉盘 若问枫林城中哪处风月场最销魂,此道老饕都只会告诉你一个答案——三分香气楼。 不是只有三分颜色的脂粉场,而是天下香气,它独占三分的三分香气楼。 尽管只是一座分楼。 但自它落成之日起,便摧枯拉朽般席卷了枫林城那平庸的花柳市场。 如今枫林城的公子哥儿们能得享风流,都得感谢三分香气楼对整个枫林城域莺莺燕燕们业务水平的拔高。 相当于五品大高手董阿对枫林城道院教育水平的提升。当然,这话只能是赵汝成私下里偷偷说的。 三分香气楼里如今的当家头牌,乃是名为妙玉的女子。 多少人对她的闺房朝思暮想,恨不得匍匐在地,爬入她的裙下。但能有幸一亲芳泽的,毕竟寥寥。 装饰华美的步摇床上,一个中年的赤裸男人表情狂热,欢喜起伏,可他的身下,却分明只有一团被褥。 仅仅一道珠帘相隔,一张软塌正与步摇床相对。妙玉便以手支颔,慵懒半倚着,曲线玲珑已极。她的眼神迷离,也不知那中年男子的“自娱自乐”,是否在她眼中。 一个黑衣人便跪伏在软塌之前,恭声汇报着什么。 “也就是说,那个叫姜望的,懂得一套相当高妙的剑诀,但在此之前,从未展露过人前?” 她的声音慵懒,得像刚睡醒的猫咪,若有似无地撩拨人心。 黑衣人跪伏着,始终不曾抬头:“确是如此。属下无能,实在查不出他从何处习得。” 妙玉若有所思,抬了抬手指:“下去吧。” 黑衣人闻声,额抵地板,无名指尾指收拢,大拇指食指中指成三角状罩在心口,轻诵道;“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整个人就那么往地板下渗透而去。 “整个枫林城道院里不曾出现过的剑诀么?传自哪个试剑天下的大武夫?又或者……”妙玉的目光迷离起来。 “道子……” 她想得更多,更远,更飘渺。 “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她也做出同样的手势,同样地轻诵。 第二十章 一生姜安安 瞥了一眼桌上没怎么动的茶水,姜望招呼道:“姨娘你们可用过饭了?待会我去酒楼订一桌。” “哎我去订!”杜野虎如蒙大赦,“枫林城里的酒楼我都熟!” 宋姨娘坐了下来,摆摆手,“不着急,姨娘这次来是有事找你。” 瞧着偷偷观察他的姜安安,姜望回以温柔一笑,嘴里则道:“有什么事您说。” 宋姨娘摸了摸姜安安的小脑袋:“你跟这两个大哥哥出去转转好么?看看你哥生活修行的地方。” 杜野虎立刻对小安安张开双臂,大脸笑得像朵老菊花般皱在一起,“来,虎哥带你去买好吃的!” 凌河也自觉地道:“您放心,我们跟姜望都是过命的交情,一定把安安照顾好。” 小安安很懂事,虽然怯生生的胆子很小,但宋姨娘发了话,她还是怯生生的——往凌河那边走了几步。 无论怎么看,面貌端正笑容温和的凌河都要比满脸络腮胡笑得夸张可怕的杜野虎可靠许多。 凌河老怀大慰地牵着姜安安出去了,倒是杜野虎临走之前狠狠瞪了姜望一样,那眼神分明是说——你妹妹几个意思? 等到几人被支走,姜望才收敛了笑意,看着宋姨娘道:“凤溪镇近来可还平静?家里的铺子还好么?” “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宋姨娘有些扭捏。 姜望耐着性子,“有什么事您尽管说。” “自从你爹走了之后,铺子里的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眼看着我们娘俩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说着说着,宋姨娘忽然拿出手帕抹起了眼泪。 家里仅剩的铺子,做的是药材生意,虽然规模不大,但都是多年的渠道,在整个凤溪镇,也是有口皆碑的。当年家道中落,几乎卖了所有的产业,却独独留下这间药材铺,正是因为其长久。有这间铺子在手,虽不说能大富大贵,但也绝不可能说艰于维生。 到底是何等样的人才,才能在短短数年间把一个细水长流的药材铺经营得一日不如一日呢? 姜望不是傻子,早些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也着意跟他讲过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便是想让他如果修行不成,还能回去过个踏实日子。 他知道这其中必有问题,但姜望只是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吗,姨娘?” 他想着,若是要些金银,他大可以凑一些出来。无论怎么说,毕竟姜安安是他唯一的妹妹。哪怕只是看在姜安安的份上,他也希望她们生活得更好一些。 “我知道小望惯来努力,以后肯定有个好前程。但姨娘……”宋姨娘抹了抹眼泪,“姨娘一个妇道人家,又无一技之长,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她抬着泪眼看着姜望:“安安以后交给你带可以么?” 姜望眼睛里最后一丝温情也散去了。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妇人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想要了。 姜望缓缓点了点头,才道:“看来姨娘许了好人家?” 宋姨娘微微垂眸。直到此时,在亡夫的长子面前,她才忽然有了一丝羞愧。从心底最深的地方,慢悠悠地钻了出来。 “婚嫁丧娶,都是人之常情。”姜望始终没有说什么重话,“那么安安知道她以后跟我过么?” “她倒还不知道。姨娘想着,先来问问你的意见。你也知道,她向来胆子小,怕生人。我就算带着她,她也过不好……”宋姨娘虽然在解释,但声音愈发低了。 “我知道了。”姜望打断她,“那是我跟她说,还是你跟她说?” “你跟她说吧……”宋姨娘道,“我……这便要走了,马车还在城外等我。” 姜望沉默一阵,“也好。那我就不送了。” “我每个月,会寄银两给你。” “不用。安安我还养得起。姨娘你……顾好自己才是。” “欸。你跟安安好好的。”宋姨娘说罢便起身。 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回头噙着泪对姜望道:“安安不爱吃冬瓜,喜欢吃茄子,最喜欢甜食……但不能给她多吃。” “她睡觉经常蹬被子……她……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做哥哥的多担待。” “姨娘。”姜望本不欲再说什么,但见得宋姨娘这般作态,便忍不住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父亲本可以再撑两年,但他不肯治了,要把家产留给你。让你好好照顾我这年纪还小的妹妹……” 宋姨娘无言以对,掩面而去。 姜望怔怔坐着,过了许久,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些年来他在外求道,再苦再难,从来没有向家里伸手要过一两银子。就是因为想到父亲卧病在床,宋姨娘和安安生活不易。就是因为想到父亲宁可早点死,也不愿拖累她们。他又怎么能拿家里的钱? 尽管他才是那笔不菲家产最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耳边仿佛又响起当年的那段对话: “小望,你已经长大了,你能够照顾好自己,对吗?” “是的,父亲。” 那稚嫩的身影仿佛与此刻重合,穿过这些年的时光交汇在一起。 “并且我还能照顾好安安。”姜望轻声说。 …… 凌河与杜野虎带着姜安安稍微转了转便回来。 “咦,伯母呢?”杜野虎不过脑子地问道。 凌河下意识地要拉紧安安,但那只小手已经执拗地抽了出去。 姜望看过去,那个五岁不到的小女孩就那么沉默地站定,轻轻咬着嘴唇,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她站在凌河与杜野虎两人之间,但好像孤立于茫茫世界的某个角落。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姜望大步走过去,半蹲下来,将这小小身影拥入怀中。也将她从那份世界角落的孤独里拉回来。拉回鲜活的人世间。 “安安,以后你就跟着哥哥生活了。哥哥会经常陪你玩,就像咱们以前那样。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候多小啊……” “对对对,虎哥以后也会经常陪你玩的!”杜野虎也连忙补救道。 小安安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转回视线,而后轻轻把小脑袋埋在了姜望肩膀上。 “好了。”姜望抱着安安站起来,“安安以后跟我过,住在宿舍不太方便,我得先找个住处。回头咱们再一块吃饭。” “是该先定好住处。”凌河从怀里掏出两块碎银,不由分说地塞进姜望手里:“这点银子你拿着。” 进入内门之后,凌河的生活就没那么拮据了,道院每个月都会发例钱。但这两块碎银,也已是他的全部家当。 “啊对对。”杜野虎受到启发,立刻也开始全身上下掏摸,但最后也只凑出了四个刀币,讪讪地放进姜望手中,“这个月例钱已经被我喝光了。” 旋即又信誓旦旦地表态:“下个月,下个月我不喝酒,攒钱给安安买新衣裳!” 姜望并不客套,随手将这些钱揣进兜里,便抱着姜安安出了门。 他们都已经走远,杜野虎仍倚门而望,“小安安也太可爱了!哎老凌,你说我怎么就没有个妹妹呢?” “老凌?”杜野虎回过头,凌河已经在自己的床上打起坐来。 满脸络腮胡的妹妹,那得有多可怕啊。凌河心想。 “跟老三一样,都是修炼狂!”杜野虎嘟囔一句,走到窗边,拿起姜望之前倒好的那杯茶,猛地一口灌下。 “呸呸呸!”杜野虎连呸几口,“这茶怎么这么苦?” “苦死你算了!”凌河没好气道。 第二十一章 眼底星辰 作为方圆百里内唯一的一座大城,枫林城里的宅子当然不会便宜。 凌河的资助是杯水车薪,姜望自己也没什么积蓄。但好在还有个不差钱的主儿。 姜望抱着姜安安径直找到了赵汝成。 “给我些银子。”姜望开门见山。 赵汝成正与姜安安大眼瞪小眼,闻声随意道:“要多少?” “在道院附近买个小院需要多少银两?我跟我妹妹两个人住。” “还买什么院子啊,你们就住我这不就行了么?我这里好多房间都空着。”赵汝成一会对着姜安安眨左眼,一会儿又眨巴右眼,时不时还露出个自以为帅气的笑容。当然,他的容貌的确也堪称俊美。 姜望看了姜安安一眼,才道:“我们得有个自己的家。” 他自己住在哪里都无所谓,但小安安不同。小姑娘刚刚被送过来,无论表现得多么坚强,内心也难免脆弱敏感。 “哦。”赵汝成摸着下巴想了想,“我家好像在道院附近有几处宅子,你等我问问。” 他扭头喊道:“邓叔!” 不一会儿,一个气质温吞的中年男人便走了进来,一丝不苟地躬身,“公子。” “咱们在道院附近有合适的宅子吗?腾一处出来,将房契地契都交给我三哥。” 被唤作邓叔的管家回道:“倒不需要特意去腾,如今还空着的便有三处。不知您要哪处?” 赵汝成又看向姜望,“三哥,你觉得呢?” 姜望对着管家温和笑笑,“麻烦邓叔了,宅子不需要太大,就我跟安安两个人住就可以。最重要是离道院近,方便我随时回家陪她。” 管家还以微笑,“道院后面的飞马巷里就有一进小院,只是不知布置合不合您心意。” “走!咱们瞧瞧去!”赵汝成立即道,“你把钥匙给我便是。” 姜安安虽然不爱说话,也不怎么搭理人。但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天然就招人喜欢。 一路上赵汝成不停地撩拨她。 “安安,你觉得汝成哥和你望哥谁更英俊?唉,我提了一个不成立的问题,哪有可比性?” “安安,安安,那边的糖葫芦看到没?到我怀里来,咱们把一整捆都买过来!好不好?” “安安啊,你知不知道你很重?看你胖的!你哥的手都快要给压断了!还不换着让你汝成哥哥抱抱?” 小安安一直无声对千声,直听到这句,才歪头看了姜望一眼。 “你累不累?”她小声问。 姜望温声笑了,“一点都不累。我可以抱到明年都不松手。” 飞马巷里的小院相当不错,有正房一间,南房一间,并东西两间厢房。虽然并没有人住,但一应设施俱全,只需再购置一些生活用品便可及时入住, 房间的装修也很是淡雅舒适。 姜望牵着小安安每个房间都转了转,确定她没有表现出抗拒。 “好,就这里了。”姜望对围着小安安喋喋不休的赵汝成灿烂一笑,“钥匙给我,你可以回去了。” “好嘞!”赵汝成相当有觉悟的转身就走,跨过门口时忽然又回头对安安挥手,“你汝成哥走啦,不要太想我哦~” 小安安颠颠地跑了过去,在赵汝成灿烂的笑容中——使劲关上了院门。 夜晚,喧嚣了一天的枫林城安静下来。 通天宫内的小土蚯完成最后一次奋跃,将一颗浑圆的道元吐于星斗阵中。 姜望睁开眼睛,结束了今天的冲脉修行。一颗颗道元的累积,日夜相继,点滴之功,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它们终将化为奠基之阵,开启超凡。 正是有这无数日夜的枯燥修行,才有以后纵横青冥的精彩。 房间里很安静,姜安安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被子外面,一动不动。 因为安安年纪太小的缘故,姜望特意请人定制了一张小床,让她跟自己睡一个房间。一大一小两张床,分别在房间的两侧,相对而置。 静静听着小安安的呼吸声,姜望柔声道:“安安,还没睡着呢?” 房间里立刻响起小女孩有些慌乱的声音:“睡……睡着了。” 姜安安的紧张令姜望心中一痛,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学会了看人脸色。只是因为姜望在冲脉修行前叮嘱了一句,要她早些睡着,这会没能睡着便惶惑不安。 一个不到五岁的小女孩,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突然就离开母亲,没有嚎啕大哭就已经很是坚强。她心中是怎样的惊惶呢? 但这些事情当然不该再提。 “唔,哥哥睡不着呢。”姜望的声音愈发轻柔了,“你想不想看星星?” 过了会,房间里响起一声细如蚊讷的“嗯。” “那就起床。”姜望起身将油灯点燃,然后走到小床前帮安安穿外衣。 那双挥剑灵动的手,照顾起孩子来却格外笨拙。 “不是这样穿的,哥哥你套反了……” 姜望讪讪地收回手,“那安安你自己穿。” 两个人忙碌了一阵才走出房门。 其时明月在天,星辉点点。空旷的小院被干净的月光所填塞,让这个本该有些孤独的夜晚,变得温软起来。 “就在院子里看星星吗?”姜安安仰着小脑袋问。 “当然不是。”姜望忽然一把将她抱住,拔地而起,跃于屋顶之上。 姜安安尖叫一声,落在屋顶上时已小脸通红。 姜望低头看着她,有些愧疚道:“吓到了么安安?” 姜安安眨巴着大眼睛,竟隐隐有些兴奋,“哥哥你会飞呀?” 虽然她似乎跃跃欲试,但姜望可不想像个大马猴一样在屋顶上跳来跳去,惹人发笑,“现在还不会,等哥哥以后道术有成,肯定就会了。到时候安安想去那里,咱们就飞着去,好不好?” “好。” 姜望把外衣解下,铺在屋顶上,然后自己在旁边仰躺下来,单手枕在脑后,招呼道:“来,跟哥哥一样,躺着看星星。” 小安安听话地在姜望的外衣上躺下,小手也一丝不苟地枕着脑袋。睁大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直视星空。 辽阔夜幕上繁星点点,竟相闪烁。无尽黑暗中诞生无数的光,星河浩瀚,容纳无数的梦与回想。 “那个是紫微星,那一个叫玉衡……南斗在那边,喏,那儿……” “它们一闪一闪的,好像在眨眼睛呢。” “只有咱们这么可爱的安安眨眼睛,才像星星,像你野虎哥,就你白天看到的那个大胡子,他眨眼睛就只像个牛铃。” 姜安安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知道么安安,这些星辰,都在数以亿万里计算的远方……” “亿万里是多远啊?比凤溪镇到这里还要远吗?” “比这要远得多,远无数倍。如果有一条路可以通往星辰,一个普通人从生到死走一辈子,在这条路上可能只算是刚刚出发。” “啊?”安安有些吃惊,“这么远呐?” “对啊,那么远。它们在无尽的黑暗中,跨越这样遥远的距离。把光送到你眼前。把它或许早已经熄灭数万年的美丽,奉献于你。” “它们真好。” “父亲就是那样一颗星星,他或许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但他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努力地发着光,并以这光芒陪伴我们,所以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要害怕,好吗?哥哥永远陪着你,星星也是。” “哥哥。”姜安安的声音很小:“我娘不要我了,对吗?” 姜望一时沉默。 他要实话实说,告诉小安安她是一个拖油瓶,影响到了她母亲的生活么? 他要痛斥宋姨娘的自私,让小安安从此恨着她的生母吗? 他该怎么回答? 他没有时间思虑太久,因为沉默也是一种伤害。 最后他只是侧过身,认真而温柔地握住了安安的小手。 “安安这么可爱,怎么会有人不要你呢?是哥哥很想很想要跟你在一起生活。才非要姨娘把你送过来的。姨娘走的时候,哭得可伤心了,她也舍不得你呀。” “真的吗?” 星光月光都在姜安安的小脸上,抚摸着未淡去的泪痕,她美得像星与月的精灵。 脸上虽然还带着未散去的惶惑,但那双大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百鬼昼行 小林镇在枫林城东北方向,与枫林城之间还隔着一个青山镇。以直线距离而论是枫林城域中离主城最远的镇子。 一行人在魏俨的带领下马不停蹄,过青山镇而不留,仅半日工夫便赶到了小林镇外。 青山镇外并无青山,这地名也不知多少年前流传下来,或是曾经有过,后来沧海桑田。 不过小林镇外确有一处月柏树林,只是规模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月柏有安神之用,月柏木制作的家具很受追捧。 据说当年这林子规模极大,但因为月柏树价值极高,镇民多有盗伐,这月柏林也就越来越小。若不是枫林城方面专门传令,禁止盗伐,只怕这片小林数年前就已消亡。 从青山镇调来的捕快便驻于林中,或坐或卧,颇为散漫。听得马蹄声阵阵,才聚拢在一起过来迎接。 这些捕快只是凡俗武力,当然不敢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进镇调查,只起一个观察警示作用。 魏俨驻马于林外,随意扫了这些人一眼,便问道:“小林镇情况如何?” 青山镇带队的捕头是一个四十余岁的阔脸汉子,闻声答道:“从五天前开始,小林镇外就起了雾。当时我们并没有太在意,只以为是天气变化。那时还能看到小林镇的轮廓,以及隐隐约约的人影,咱们青山镇还有人去访亲。昨天开始我们接到命令,来这里设卡观察,倒没有看到任何人出来,只是雾越来越重,现在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 姜望在一众道院弟子中翘首而望小林镇,枫林城域是生他养他的家乡,他虽然在凤溪镇长大,但是对小林镇也并不陌生。 他曾单人独剑击破的西山盗匪,就盘踞在小林镇北去十里地的西山里。 往日从月柏林这里便可以看到小林镇,镇子不富裕,但安乐祥和。如今望去,只有一片迷雾。 这时魏俨的声音响起:“令你们在这里观察小林镇,你们却散漫无纪。更有甚者,借机盗伐月柏树。你们这是来公干,还是来谋私?” 青山镇众捕快已经脸色苍白,为首捕头更是连连作揖想要解释什么。 但魏俨的处置已经出口:“已经砍伐的月柏树送往城卫军营地。此外所有人扣俸一年,捕头有领导之责,去职!” 那阔脸汉子面如死灰,但竟连抗议也不敢,只黯然退下。 第二十四章 吹息龙卷 巨大刀芒划过,浓雾一开复合。 可就在这短短间隙里看到的景象,已足以令人惊惧。 这层浓雾到底是什么底细?青天白日之下,为什么游魂横行? 这么多的鬼魂从何而来?哪怕整个小林镇的人都化作厉鬼,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数量,几乎充塞视野! 当然所有人此时也已经知道,如此密集的鬼魂游荡,只怕整个小林镇……已再无生人! 枫林城域下辖的七座大镇,已去其一。 在这样的时候,仍然是魏俨冷静的声音最先响起,压制混乱:“擅火行道术的,以队伍五十步外为警戒线,划出火线。其余人等,在最短时间里灭杀警戒线内游魂!” 五行道术是最基本的道术,擅长火行的修者并不少。随着魏俨的命令,一蓬蓬火焰在队伍五十步外燃起。而后在魏俨那位副官的引导下,这些火焰瞬间连成一片,划出一道圆周火线来, 火圈之外,鬼魂暂退。而被划入火圈之内的游魂,也瞬间狂暴起来。 黎剑秋在此时忽然将附着烈焰的长剑归鞘,双手掐诀于下颔前,而后决然往身侧斜落。两柄熊熊燃烧的火焰之剑,就这样出现在他的手中。 双剑如游龙,带着他瞬间贯入鬼魂群中。一剑销鬼,双剑破魂。 与此同时,一道剑光须臾转过一周,难以计数的鬼魂渐次湮灭。剑光敛去,方显出姜望矫健的身影来。 紫气东来剑诀,杀法第一式! 众人皆是一惊,没想到这还未凝聚道旋的修士,竟纯以剑术灭魂,甚至效率还高出他们不少。 姜望方动,赵汝成亦起,长剑如电转,斩破鬼魂一路。 平日也不看他怎么用功,但这紫气东来剑的使用上,竟也不比姜望差太多。 场内众人,唯有杜野虎与凌河面面相觑。他们所擅长的凡俗武力,对于鬼魂这种超凡层面的敌对目标,确然很难有作用。若是纯粹激发血气,倒是能震杀几个鬼魂,但面对这么多的游魂,他们有多少血气可以激发? 其实紫气东来剑决姜望也并未对他们藏私,只是杜野虎笃信自己的拳头,不假外物,对剑术不敢兴趣。而凌河……大概的确是天资原因,进展缓慢,至今未能掌握杀法,无法用于实战。 当初,作为几人中唯一努力程度不比姜望差的老大哥,他没有掉队的战力都是汗水所堆积。 场上形势看似大好,但明眼人心知已是危急。 目前出现的都是普通游魂,如今小林镇不知什么原因聚集这么多鬼魂,其中必然有恶鬼厉鬼,甚至鬼将也说不定! 这已经不是这个小队所能应付的情况了,当今之计,迅速脱离战斗才是上策。 可众人一路行进,在这浓雾之中早已辨不清方向。火线圈外层层鬼魂包围,要突破谈何容易? 魏俨一步踏出火圈,任由鬼魂一拥而上撕咬。他那身瞧来斑驳损旧的战甲,轻轻一震,那些几乎挂到他身上的鬼魂便已散消。 但他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又一步退回火圈之内,沉声道:“有谁擅长风行道术?试着驱散这片雾气!” 虽然是在问众人,但他的目光却落在王长祥身上。 与金木水火土五行道术相较,风行道术相对冷门,但王长祥正是此道高手。 王长祥也不犹豫,当即并指划过身前,以风刃将周边鬼魂清空。而后双手如穿花蝴蝶,变幻印决。最后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那轻轻的吐息穿过指区,猛然间剧烈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旋转壮大,并直直撞进了浓雾之中。像一条暴烈的神龙,在如此浓重的迷雾中怒吼。 风行道术,吹息龙卷! 此风非凡风,乃是八风之一的东方明庶风。 明庶风者,明众物尽出也。用在此处,正当其时。 这等威能的道术,即使在六品修士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掌握。而王长祥竟在打开天地门之前就能驾驭此术,不可谓不强悍。 道术完成的王长祥脸色发白,显然这道术于他而言亦是不小的负担,他勉强站定,“接下来便拜托各位了。” 咆哮的龙卷风所过之处,浓雾纷纷被驱散。众人在进入小林镇以来,第一次得以看清这里。 靠着墙边的冰糖葫芦串,米铺连着酱油坊,酒楼的旗幡仍在风中飘扬。 一切仿佛从未改变——如果不是多了那些游魂的话。 火线圈内的游魂此时已被扫荡一空,但圈外的游魂仍蚁聚徘徊,它们本能地畏惧火焰,但也同样出于本能舍不得这些元气充沛的生人。 “糟了!” 这声惊呼敲响了警钟,众人只看到,那咆哮的龙卷将将过去,那远处的浓雾又再一次聚拢而来。这样的雾,竟连吹息龙卷也驱不净。 第二十五章 气血狼烟 魏俨此刻真正展露枫林城道勋榜第二的实力,带头向着小林镇深处冲锋,几乎是一头撞进游魂群中。 但所有的游魂,都被一击即破,挡者皆散。 他的身上如笼着一层寒光,那是金行元气极度聚集的表现。他的脚步没有一丝停留,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拦他的脚步。 他长刀劈斩,尖啸连连,仿佛连空气都要割破。 众人跟在他身后,只需阻止两侧鬼魂靠拢就行,风险大减。 姜望与赵汝成一左一右,有意无意将凌河与杜野虎护持在中间。凌河倒还好,杜野虎却涨得大脸通红,但也知这会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只得闷头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在缓缓聚拢的浓雾之中难辨方位,就连时间仿佛也模糊了。目前所遇的游魂并不强大,属于九品超凡修士可以应对的范畴,但这些八九品的修士,通天宫内道元并不充裕,熬不住长久战斗,只怕再撑一段时间,就无法再施展道术了,否则就会损坏道旋、伤及根基。 魏俨就在这时停了下来。 按照大略位置推算,很快就要到小林镇正中心了。姜望记得那里是一处集市,每逢赶集之日,附近村落的人都会聚集于此,端的热闹。 魏俨停在此前,并非他不想继续前行,而是一道雾气之墙拦路于前,将他的刀锋生生阻住。 与沿途弥漫的浓雾不同,这道雾墙已有实质性的存在感,并且坚韧非常。以魏俨刀锋之利,纵是铜墙铁壁也该被斩破了,但这雾墙却岿然不动。 无论多少攻击落下,都如石沉大海。 魏俨急切不已,他敏锐的感觉到,就在这雾墙之后,有什么不妥的事情正在发生。那并非简单的恶行,甚至有可能会影响他的一生。 可此时长刀所向,却进退两难! “诸位谁有破解之法?但试无妨!”魏俨沉声道:“情况紧急容不得拖延,一切责任在我。” 当下便有一名弟子径行至雾墙前,二话不说开始解腰带。 “欸你干什么?”旁边有人拉住他。 “你别拦我!”此人信誓旦旦道:“此地鬼魂众多,阴气深重。童子尿可以驱邪镇鬼,我至今元阳未失,自然当仁不让!” 此人名叫黄阿湛,是上一届入选的内门弟子。与杜野虎是酒友,性格不错,就是脑子不太好使。 魏俨皱着眉头,等他一泡尿滋完,雾墙纹丝不动。唯有那浓烈一时的骚味,提醒着众人发生了什么。 “不对啊,是不是分量不够?”此人憋了一阵,才回头号召道:“诸位还有没有童子身的?一起来啊!当然赵汝成就不用来了,你阴气重。杜野虎快来!别拘着啊,凭你的尊荣注定童子到老,阳气一定足!” 一句话嘲讽两个人,要不是形势紧急,杜野虎早就一拳打爆他的狗脑袋。 赵汝成呲牙道:“阿湛你再想想,是不是童子尿不够,需要的是童子血呢?” 黄阿湛闻言,摸着下巴点点头,竟似真的考虑起了可行性。 自使出吹息龙卷后就一直有些虚弱的王长祥道:“刚才龙卷吹开雾气的时候,我观察了一下,小林镇里的游魂,形成了一个简单的九宫阵。当时不敢确定,直到现在,在这中宫位受到阻碍,才笃定了这点。” “怎么破解?”魏俨直截了当。 “布阵者并没有太用心,而且这么多的鬼魂,是很难如臂指使的。所以破解方法也简单。”王长祥苦笑道:“破除其余八宫的阵眼,中宫这里不攻自破。” 魏俨立即道:“王长祥留在这里观察形势,另外留四个人听他指挥,随时支援各路。我自去坎宫,其余人分成七组,各破一宫。最后咱们再汇集于此中宫前。” 天数大分,以阳出,以阴入。阳起于子,阴起于午,是以太一下九宫,从坎宫始。 坎宫位于正北方,五行属水,对于魏俨来说不是最容易解决的一宫,但他实力强大,倒也不用考虑这些了。 “我需要提醒各位的是。”王长祥又道:“咱们一路所清鬼魂都是寻常,但阵眼处必有怨鬼或者厉鬼,诸君务必量力而行。” 赵朗唯魏俨马首是瞻,此时第一个接道:“如此,我去坤宫。” 黎剑秋更是干脆利落,已按剑向西而去,“震宫交给我,其余你们自己分配吧。” 实力强者挺身而出,自担责任,这是修行者的脊梁。 姜望与凌河等人对了对眼神,出声道:“我们兄弟四人负责巽宫。” 他这话并不是托大,一路行来众人战力也可看出几分。他虽然未能奠基,但仗着紫气东来剑决,实力隐隐在一般九品修士之上。 而巽宫五行属木,以金伐木,正当其时。剩下一个属于木行的震宫已由黎剑秋负责,去其它宫他和赵汝成反而更难发挥。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小林镇出现这样的情况,事件影响必不会小。他们此行出力多少都有记录,凌河杜野虎赵汝成都在积攒道勋兑换开脉丹的关键时刻,他们这次如能解决一宫,必然就能推动他们往前大踏一步。 众人的选择严格按照九宫顺序,九宫者,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从一到九,分别是坎、坤、震、巽、中、乾、兑、艮、离。 这一路且行且战,姜望和赵汝成的超凡剑术早已得到众人认可,因此也没人多说什么。剩余的二十位道院弟子,则刚好五人一组,选择了剩下的四宫。 不得不说先前王长祥的吹息龙卷贡献巨大,使众人在如此浓重的雾气里重新找到了方向,这是破解整个鬼阵的前提。 巽宫位在东南,姜望在浓雾之中提剑前行,待隐约看见前面的酒楼之后,心中一定。小林镇唯一的酒楼正在东南方向,他们没有走错路。 “小心。”凌河忽然道,“我感觉前面有非常危险的事物存在。” 凌河的直觉一向很准,几人不敢轻忽。 姜望点点头:“那应当便是王师兄所说的怨鬼了,它也代表巽宫的阵眼。汝成,紫气东来剑杀法你掌握了几式?” “都已纯熟。”赵汝成道。 对于这家伙的天赋,姜望没什么好说的,当下指挥道:“等会我先动手,你接上,第一时间就爆发最强攻击,务必以最短的时间斩灭目标。老大和老二看住四周,不要让其他游魂冲过来,必要时爆发血气也再所不惜。” 在奠基之前,若没能掌握紫气东来剑这等超凡手段,唯一能对鬼魂产生伤害的也就只有爆发血气一途了。但气血乃人之根本,爆发血气对身体的负担极大,因而一路来凌河与杜野虎都十分克制。 但对于姜望的指挥,他们半点也不犹豫。那是无数次并肩战斗中养成的默契。 虽在雾中看不清太远,兄弟几人还是迅速划出了目标范围,并且散开围近。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尖啸响起,如在耳边。姜望身前,一道剑光骤然亮起! 锵!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一式! 一只猩红的爪子刚好被长剑架住,巽宫位的怨鬼便显现在几人面前。 一路来的那些游魂其实与人类生前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身形虚淡,颜色惨白。而这怨鬼则完全不同,已经看起来是另一种生物。 它青面獠牙,身高足足近丈二,高大强壮。身上筋肉暴起,一对爪子却是猩红的,其中一只爪尖还在滴着血珠。 姜望早知,在浓雾之中,怨鬼的感知必然强过他们。所以他早就严阵以待,剑势引而待发。这才能在第一时间抵住怨鬼的袭击。 但他还是低估了这怨鬼的强大。 那吹息龙卷所创造的短暂间隙中,他们所见游魂何止上千?却只出了这么坐镇九宫的八只厉鬼。无论是人为培养,还是自然厮杀,这其中所诞生的怨鬼必然不凡。 姜望虽然挡住了第一下袭击,却仍被另一只爪尖擦过,将他左臂撕下一条肉去。 那怨鬼爪尖的滴血,便来自他的伤口。好在伤口并不算大。 就在姜望遇袭反击的同时,赵汝成的剑也动了! 紫气东来剑的杀法第一式首重在快,这才能攻如雷,守如电。天子动雷霆之怒,发之须臾,却震惊天下! 那怨鬼还未来得及品尝撕下的肉条,赵汝成的剑已贯入它腹中。 赵汝成连人带剑就那么扎在怨鬼身上,因为体型的差距,像一只挂在人身上的猴子。 怨鬼痛嚎一声,猛然低头。 不好! 赵汝成心中一惊,一脚蹬在怨鬼挥来的爪子上,凌空一个后翻,弃剑脱身。怨鬼还待追击,姜望的身影已如惊雷在它眼前掠过。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二式,其决在准。 姜望人已远,那道剑光却已恰恰横过怨鬼的眼珠。 那一瞬间青黑色的液体如爆浆般炸开,怨鬼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这本来神智混沌的生物,这一刻却用仅剩的右眼狠狠盯着姜望,恨意滔滔。 它索性不去捂眼,任由那青黑液体流淌,身上还插着赵汝成那柄摇摇晃晃的剑,就那么大步冲向姜望! 正在战圈范围外驱赶游魂的凌河,百忙之中将佩剑射向赵汝成,“接着!” 赵汝成纵身而起,于空中抓住凌河的剑,整个人如流星赶月,再一次暴射于怨鬼背后。这一剑从它后颈贯入,剑尖从怨鬼的下巴贯出,抵在胸膛之上! 怨鬼嘶吼回爪,因为角度关系,这一爪必然比之前慢。所以赵汝成双脚抵住它后背,想要借力拔剑而退。但不曾想那剑身竟被怨鬼的肌肉牢牢夹住,他一下未能拔出,便缓了一刹。 就是这一刹,怨鬼巨大的爪子狠狠扫到他身上,将赵汝成击飞足有四五米,跌入浓雾之中,生死未知! 要知道此时浓雾中还有数不清的游魂在游荡! 此时姜望人在对面,凌河送剑后还在与游魂纠缠,只有同样守在战圈杜野虎距离最近,他也早已按捺不住。他此行是为诛除邪恶、涤荡乾坤而来的,绝不是为了被庇护着混道勋,甚至成为拖累! 只听得一声怒吼,声如雷霆震响。杜野虎整个人气血全力爆发,他身上的血气有如实质冲天灵而去,那一瞬竟如狼烟! 气血狼烟! 只有气血强大到某种程度的武者,才能激发气血狼烟。就连姜望也做不到这点。 而杜野虎这一下全力爆发,足证不输于人。 他裹着有如实质的气血之力,身上像披上一层血色战袍,以比平时快数倍的速度,几步便冲到了赵汝成身边! 第二十六章 舍生 浓雾无法遮挡这样灿烂的赤光,彼时赵汝成将将从地上爬起,那蜂拥而至的游魂几乎要淹没他。 而杜野虎到了! 他甚至都不用动作,被那浓烈的气血之力一冲,所近游魂纷纷溃散。 杜野虎干脆至极,直接一把揪住赵汝成的衣领,拎着他往凌河身边而去。 吃了怨鬼凶狠一爪,几个当哥哥的都心忧如焚,唯有赵汝成自己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气恼地嚷嚷道:“喂喂喂,我自己能走!” 杜野虎不管不顾,奔至半途,才将聒噪不停的赵汝成丢向凌河,同时转身,裹着浓郁气血之力的拳头狠狠砸向怨鬼。 先不说凌河腾空将赵汝成接住,单说杜野虎的拳头。 相较于紫气东来剑,他所修拳法不够高明,即使在道院外门都颇受冷落。但经他使来,便格外暴烈。 这一拳非寻隙而进,乃是迎着怨鬼巨大的爪子,以强碰强,以攻对攻。端的是刚猛无俦! 有如实质的气血之力包裹着铁拳,与那青黑色巨爪轰然对撞,竟一时相持。 正当这时,姜望又已纵身掠过,剑光骤闪,已割破了怨鬼的另一只眼睛。 “撤!” 姜望得手便远,杜野虎也纵身急退。 而原地失明的怨鬼愈发狂暴起来,一对巨爪疯狂乱抓,搅得四周劲风激荡。 待它攻势稍疲,姜望便再次折身而上,长剑自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轻飘飘如落叶般飘至怨鬼右爪之上,几乎无声。却又在与青黑色利爪接触的同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锐啸来! 紫气东来剑诀杀法第三式,其要在利! 只一剑,怨鬼右爪便被斩断。 姜望毫不恋战,甚至在出剑的同时便已开始撤退。 怨鬼失去视觉,只能拼命对着身前的空气发泄,而此时燃烧着熊熊气血的杜野虎已转至它背后高高跃起,他以左手抱右手,双手如抡锤,狠狠轰在怨鬼那狰狞的脑袋上。 轰! 气血狼烟本就克制鬼物,更别说杜野虎这一击何等凶猛。那被层层气血之力包裹着的拳头,一下子便将怨鬼的整个脑袋爆开! 杜野虎躲避不及,被青黑色秽血溅了一身,但又迅速被气血之力焚尽。 一直到怨鬼无头的残躯倒下,杜野虎身上红光才顿敛,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姜望跃至杜野虎身边,身手将他搀住,“虎哥,这……” 气血,人之根本。姜望如今凝聚道元,也要从气血供输开始。杜野虎前刻的强大,每一刹都是在燃烧自我。他又不是专修武道的武夫,根本锁不住如此磅礴的气血。这一战,他至少要养五年,才能够恢复。 修行之始的五年时光,何其漫长!更别说到了一定年纪后气血开始衰败的问题。一步慢,步步慢,这可能意味着他从此就与超凡绝缘。 但杜野虎先前仍是毫不犹豫,毫无迟疑。生死关头根本想不了那么多,而越是这种下意识的选择,越是能验证本心。 “小事情。”杜野虎暗暗调整了一下气息,恢复少许力气,便一把将姜望推开,“老子还没到走不动路的时候。走吧,中宫那里的情况肯定更凶险。” 凌河固然是满心担忧,但这种时候也不便多说。把赵汝成转为背负,然后上前从怨鬼残躯上捡起自己的佩剑,默默护持在了杜野虎身侧。 他先前也有燃烧气血,但只是少量,并不影响根基。因而倒还有搏命之力。 姜望作为现在四人中唯一完好的最强战力,当然要保持灵活,以便随时出手。所以他只是提剑走在前面,并没有搭一把手的意思。 倒只有赵汝成还在嘀咕着抱怨个不停:“还是老大贴心。老虎笨手笨脚的,真是的,拎着我像拎小鸡一般,像什么样子?要是被妙玉姑娘知道了,我英武形象岂不毁于一旦?” 妙玉是如今三分香气楼的头牌,也是整个枫林城风月场里最当红的姑娘。赵汝成为了一亲芳泽,已经在三分香气楼砸了上千两银子,至今未能得逞。 杜野虎一声不吭,倒不是不想暴揍他,或者至少骂他一顿,但实在没有气力。 “得了得了。”姜望不耐烦道:“这里除了没神智的游魂,就是神智混乱的怨鬼,你要形象给谁看?” “那谁说得准?”赵汝成反倒来劲了,他趴在凌河背上,指手画脚:“万一哪里躲着个漂亮女鬼在偷窥我呢?本来好好一桩艳遇,就这么泡汤了,这损失老虎担得起吗?” 杜野虎几乎要垂死病中惊坐起,暴起一丝余力打爆这个嘴欠的家伙。 凌河已在他爆发之前,反手用剑柄往上一戳。 “嘶……”赵汝成倒吸一口冷气,顿时气焰全消。 …… …… 却说在那绵重雾墙之后,小林镇的中心位置,也就是这九宫阵的中宫里。 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缓缓转动。这里原本是什么地方已看不出面貌了,一切都消解在这个沉默的漩涡里。除了这个漩涡之外,什么也没有。漩涡中心是一种纯粹的黑,仿佛能将人的视线都吸引进去,谁都不能摆脱。 漩涡旁边站着四名气息悠长的修者,个个道元充沛。全都黑袍加身,目不斜视。 而就在漩涡前方不远,有一间已被砸得稀烂的房子,什么也没有剩下,只剩下一堵砖墙。 红裳的女人就斜斜依靠在这堵墙上,神情慵懒。 她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却偏偏给人以无尽的诱惑。她手里拿着一个椭圆的小镜子,镜中映照的却不是自己的美艳容颜,而是九宫阵里那些与怨鬼战斗的身影, “枫林城道院这一届的弟子也不怎么样嘛。就那几招剑术还不错。”红裳女人嘟囔着,翻手将镜子收起。 “好了,时辰已到。早知道这么顺利,我就多睡会儿午觉了。”红裳女人边打着哈欠边娉婷走向漩涡之前,“好困……” 走到这神秘的漩涡前面,她的表情才稍稍认真起来,侧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恭请长老。” 那四名黑袍修士也都随着她躬身行礼。 于是从那浓雾之中,走出来一个白发老者。此老面容皱得如老树皮一般,眸子也浑浊得很,驼着背,甚至步履蹒跚。 但他一步步走来,背就一寸寸直起,整个人的气势不断暴涨。 他也不理会红裳女等人,只是盯着那个漩涡,仿佛盯着自己的永生挚爱,目光无比虔诚。 待他走到漩涡之前,气势已经如渊似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红裳女头更低了。 白发老人收拢无名指尾指,大拇指食指中指成三角状罩在心口,轻诵;“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然后掏出一柄白骨匕,干脆利落地插在了自己的天灵盖上,整个人直挺挺地坠落那漩涡之中! 第二十八章 从那九幽深处 小林镇。赵汝成杜野虎失去战力,凌河正背着赵汝成,所以回返中宫位的路上只有姜望能够出手。好在此时他对付那些游魂已经颇有心得,紫气东来剑在这种不间断的战斗中愈发纯熟。 体力问题倒也不用担心,自唐舍镇归来后,冲脉修行至今,他攒下的道元已有七十余颗。虽则在道旋生成之前用一颗少一颗,但真到了紧要关头,每一颗道元都能给他足够的反馈,支撑这种烈度的战斗压力不大。其实这些道元才是他决意四人来破巽宫位的底牌,只没料到赵汝成突然遇险,而杜野虎又果决若斯。 “我说,你们一个个的别总哭丧着脸啊。”行了一阵,赵汝成又忍不住开腔了:“不就是气血损耗过度嘛,又不是没有办法补救。” “什么办法?”杜野虎还没吭声,凌河倒是先激动了,反托着赵汝成的手一个劲的摇晃他:“你快说啊。” 姜望清理游魂之余,忍不住瞥了他一眼,真想给他两剑。这小子,有办法不早说,一直憋着坏呢。 “哎哎哎,你把我英俊的头都晃晕了。”赵汝成好不容易才安抚住‘临时座骑’,继续道:“我恰好知道,前些日子有人从云国高价买到了一颗固元丹,正要转卖。此丹在蕴养气血、稳定根基方面有奇效。有些贵族子弟在开脉之前都特地先服用一颗固元丹,这样开脉之后的道脉真灵都会更为灵动呢!更不用说杜老虎这区区气血过损的情况了。” “就是不知道……”他甚至翘起了嘴角,“某些人愿不愿意买。” 杜野虎顿了一下,才瓮声道:“老子没有钱。” “你可以找我借贷嘛。业内规矩,九出十三归。”赵汝成笑眯眯道。 “高利贷可以,虎哥喜欢高利贷。”杜野虎貌似憨厚的笑了。 “行了行了。”姜望一脑门黑线,整个枫林城做高利贷生意的,谁不知道杜野虎是出了名的借贷不还?用杜老虎的话来说就是,反正这些做高利贷生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坑一点酒钱是一点。要不是他出身道院,早就被人丢进了护城河。 “小五,那个人是谁?多少银子才肯卖?” 姜望已经暗暗决定,无论那个人开价多少,他都要想办法凑够钱。 “这个买到固元丹的人,居然姓赵。你说巧不巧?”赵汝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更巧的是,他居然是我府里的人。这也太巧了!” 姜望做了一个深呼吸,告诫自己,老五身受重伤,很容易被打死。这才控制住打人的冲动。 这小子七弯八绕绕了半天,合着就是说他家里有一颗固元丹,可以弥补杜野虎的损耗。就这一句话,吊了几个哥哥半柱香的胃口。 就连宽厚如凌河,也觉得牙花子疼。 不过有了这个保障,众人也都踏实了许多。正说着,便已回到了中宫位。 黎剑秋、赵朗早已等在这里,正与王长祥讨论着什么。在场还有一些其他的师兄弟,状态都不是很好。而魏俨则去兑宫位置支援了,那是唯一还没有被击破的阵点。 “姜师弟表现不错。”黎剑秋随口招呼了一声。 王长祥也对他点点头。 “惭愧,都是靠我野虎哥和汝成的爆发。”姜望苦笑道。 在几个主力面前,他果断让功。现阶段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他们开脉成功。而之所以没有提凌河,则是因为杜野虎和赵汝成的状态更有说服力。 凌河也毫不计较。 黎剑秋等人都身经百战,一看就知道杜野虎是什么状态,也为他气血之强大暗暗心惊。 “等魏俨回来,我们就直入中宫。”王长祥道,“这次大家奋勇诛邪,表现可圈可点。枫林城不会忘了你们的贡献,道院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 “正是!”说话间魏俨已从浓雾中走出,身后跟着三个道院弟子,还有两个弟子没有出现,看样子已经不幸。 惨烈的战斗非止于巽宫位置,除了魏俨和黎剑秋几乎是无损解决镇位怨鬼外,其余分队各有死伤,死者十一位,战死率近半!活着的人也几乎人人带伤。就连赵朗也险些被开肠破肚,腹部留下了一个狰狞伤口。 若非坐镇中宫前的王长祥及时调度,这一次分队行动都未必能够功成。 魏俨郑重道:“此战若能回去,我第一个为大家请功。” “这一战的凶险是我没有想到的。但如今枫林城战力空虚,也只有诸位能堪一战了。”说到这里,他竟弯下腰来,鞠了一躬,“我替小林镇枉死的亡魂,替咱们枫林城的老百姓们,感谢诸位浴血!” “魏兄言重了。”黎剑秋道。 众人都纷纷侧身,不肯受此礼。 “魏将军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枫林城的人,难道我们就不是生长于斯了吗?”倒是杜野虎不满道,“别在这里讲虚礼了,事不宜迟!” 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这家伙仍不掩豪烈。 魏俨深深看了他一眼,提刀转身,“这位师弟说的是。诸位随我冲锋!咱们便看一看,在这里荼毒我们乡亲的,是何方妖人!” 八宫既破,中宫位置的雾墙也失去根基,无声崩解,不再拦路。只是浓雾仍未散去,始终遮掩着视野。 魏俨一马当先,黎剑秋与王长祥护持左右,赵朗虽伤,但大体战力完好,坐镇队尾。一行人全神戒备地往中宫位探索。 事到如今,小林镇的危险已经无须多说。经历过其余八宫位斩杀怨鬼的艰险,所有人都对中宫位置的凶恶有所想象。 那些在小林镇作恶的妖人,若有所图,也必在这中心之处。 第二十九章 幽冥青天两不见 存在于九幽深处,某种程度上代表生死交界的鬼门关,竟出现在阳世中! 如此以来,那始终无法散去的浓雾也就有了解释。那雾并非人为,而是天地法理自然的凝聚。 因为幽冥与青天,两不相见。鬼门关出现在阳世,必然要有遮掩。 那些聚集于此,远多于小林镇曾有的生者数量的游魂,也一下子有了出现的原因。游魂向鬼门关靠拢,这是一种无关神智的本能。整个枫林城域的游魂,大概都聚集在这里了。而且可以预见的是,只要这鬼门关还存在,聚集的游魂只会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 可是,鬼门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魏俨几乎是毫不犹豫,在明了鬼门关那三个字的意思之后,从怀中抽出一支颜色鲜红、样式古拙的信香,往赵朗面前一递,“快!” ——他当然随身是带着火石的,甚至自己也对火行道术并不陌生。但毕竟不如赵朗来得快。 与魏俨搭档多年,默契自不用说。在那鲜红信香递过来的同时,赵朗已经双指一搓,一簇火焰蹿上信香,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支并不算细小的信香燃烧一空。 直到这时,他才脸色有些难看地道:“你身上可只有这么一支红信了。” 庄国军中信香分为黑红黄三种,都只有到一定地位的人物才能拥有,是不可多得的战略性物品。黑信一燃,举国死战,整个庄国有资格燃黑信的人也没几个。 黄信焚尽,代表燃信者身陷绝境。 而在这两者之间的红信,则代表着灭城失地之危! 红信一燃,整个枫林城都会震动,甚至必定会惊动魏去疾。 如今枫林城境内城卫军与缉刑司都被牵制,魏去疾坐镇城主府,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游魂之外敌人出现的小林镇,值不值得魏去疾亲自来一趟?或者说,一旦魏俨判断失误,因为魏去疾的出动而导致枫林城出现什么问题,这个责任,他担不担得起? 但这些问题都没有必要去想了,在那三个字面前。 因为……那是鬼门关。 出现在无数传说中,隐隐是神话时代的缩影。 事实上,当面前突兀燃起红信虚影时,堂堂一城之主,魏去疾已毫不犹豫拔地而起! 他冲上高空,整个人裹在一团飓风之中,狂啸着往小林镇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正在静修的董阿也蓦然睁开双眼。无论什么时候,枫林城内都必须有一个这种级别的强者坐镇,魏去疾既然去了,他就不能再离开。 他人未动,但威严的声音已经传出室外,“传令所有能通知到的弟子,无论在执行什么任务、又或者做什么修行,第一时间中止,回返枫林城!” 诚然道院培养的是庄国的希望,在此之前有漫长的成长过程。但国土有危之时,每个人都必须为此而战。 而同在道院中的现任副院长宋其方,正盘膝坐在一只炼丹炉前,手里轻摇蒲扇,照顾着火候。一声很低很低的叹息,“老咯。” …… 小林镇中,魏俨点燃红信之后并未停顿,反而是立刻长刀横斩,锐利刀芒几乎划破空气,而后消散在那牌楼上。 是的,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没有一丝波澜。 接下来的攻击亦是如此,无论是烈火还是狂风,任何道术砸去,都石沉大海。凌河甚至把自己的佩剑丢了过去,可也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好像它不存在,不仅是它不存在,所有接触它的事物,也并不存在。 黄阿湛站在鬼门关前犹豫徘徊了许久,他对自己的童子尿有着非常执着的自信,但看到凌河那柄剑也消失了之后,非常遗憾地选择放弃。 “这个漩涡……应该是连接了幽冥。借助这里这么多的枉死之人……我们的攻击,全落在幽冥里,而不在现世。”王长祥拧着眉,分析道:“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这应该是鬼门关的倒影,甚至倒影也并未凝聚出来。” 并未凝聚出来? 那匾额上的字体,姜望在太虚幻境中见过,知道那是道文,是阐述天地法理的文字。他一直在思考出现在小林镇的鬼门关代表着什么,直到此刻听到王长祥的分析,他才悚然一惊。 那么,真正的鬼门关倒影,什么时候才会凝聚出来,又以什么方式?而最终将给这里,带来什么? 人们很快有了答案。 是那弥漫在小林镇中难以计数的游魂,一路来杀之不尽,除之不绝。却在此时蜂拥而来,齐聚中心。 一行人再顾不得其它。只能故技重施,退出一段距离后,以火行道术划出一个圈子,众人圈地自守。 若有人能洞穿迷雾从天空俯瞰,当能看见无数游魂在某种力量的吸引下冲刺过来,那浩浩荡荡的游魂之河,百川入海般地奔流! 而来自枫林城道院的弟子们,以及魏俨赵朗,就像是被河水冲刷的、苦涩的礁石。 不能移动,无法反抗,也不知尽头! “整个枫林城域的游魂都被吸引过来了。或许,要死在这里了吧?”王长祥苦笑。 这些游魂本不算强大,他们之前在阵中也算来去自如。可前提是那些游魂只在无神智的游荡,在生人靠近时才本能地攻击。如今这些游魂往一个地方聚拢,他们却正好挡在路上。 第三十二章 逢于星河 如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顺利完成了冲脉修行,再催动新生道元在通天宫里排准位置,让自己距离奠基更近一步。 结束了冲脉修行之后,姜望并没有休息,而是在书桌前就着油灯,开始抄录起《紫虚高妙太上经》来。 因为只有兄妹二人住着,他们住在正房,所以直接把南房充作了书房。 师兄们早就提醒过萧铁面的不近人情,所以姜望抄录的态度很端正,一丝不苟。传授道术技巧的课程重要性不必多说,每少去一堂都是巨大损失。所以姜望尽量抄得又快又好。 直到…… “哥哥,你在干什么呀?” 姜安安不知什么时候摸进了书房,正睁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好奇。 “……”姜望说,“练字。” “怎么突然要练字呀?” 姜望正色道:“常言道,字如其人。以字观人,可以知诚伪。这些先生都教过的吧?练字是很重要的,安安也要记得多练。” “那还要练多久呀……” “……挺久的。”姜望道:“今天你先睡吧。” “哦……” “怎么啦,有什么事吗?” “没,没……” 转身离开书房,姜安安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臭老头,罚我抄那么多字。现在书房也被占了,我去哪儿抄呀。 倒不是书房容不下她和姜望两个人,只是,她不想哥哥知道她被罚抄了。 姜安安想了想,搬了一个小凳子到卧室里,拿出纸笔铺好,自个儿就蹲在凳子前开始抄了起来。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她扭头看了一眼书房,灯还亮着,嗯,继续抄…… …… 月在中天,姜望揉了揉手腕,将墨迹吹干,灭了油灯,起身回到卧房。即使是以他的体力和速度,这时也还远远没有抄到一百遍,但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因为今夜是九月十五,太虚幻境里福地挑战日。 回到卧房的时候安安已经睡下了,姜望给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躺回自己床上。 手心银月印记显现,开始发热。姜望闭上双眸,神识已入太虚幻境。 日晷上的墨字已变更:【青玉坛之主已确定挑战,一刻之后,挑战开始。】 青玉坛主人终于决定挑战了! 看到这行字,姜望心中既有时不稍待的紧迫感,却也有一丝靴子终于落地的轻松。 在已经过去的八月十五,青玉坛主人同样选择了弃权,看来在过去的日子里左光烈给其人留下的阴影太重。但这也同样说明,在弃权多次后的这轮挑战,对手势在必得。 第三十三章 气冲斗牛 修行这种事,并不是闭门苦修日夜不辍就能一日千里,事实上入世的经历和各种战斗也同样重要。这也是庄帝设道勋榜激励修行者去完成各种任务的原因之一,并不是朝廷没办法处理那些事情,而是这种历练能够提高修行效率。也非独是庄国如此,天下各国各流派都有类似的制度。 以小林镇一战为例,斩杀怨鬼之后,姜望的通天宫中足足生出了十余颗新道元,那并非通过冲脉修行完成,而是在激烈的战斗之后,在余韵里自然孕育。 道元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真实反馈,也是一切强大的基础、超凡的根本。 这就是赵汝成请大家喝花酒的理由——大家作为修行者,需要完满自己的人生经历。 凌河这种端方性格自不肯同流合污,所以他负责这一天接姜安安下学堂,然后带她去玩。 杜野虎求之不得,姜望半推半就,他本来以要照顾小安安为由虚伪的拒绝,但在赵汝成很快“安排”了凌河之后,一切皆大欢喜。 还有一个黄阿湛,他当时正在跟杜野虎喝酒,听说这等好事,几乎是抱着杜野虎的大腿一路被拖过来。好在赵大少财大气粗,并不在乎多几个闲杂人等。 整个枫林城最好的青楼,三分香气楼。最豪华的包间,最贵的姑娘。 自从搬出来跟安安一起住,大家除了在道院里上课,私下聚在一起的时间就很少了。酒过三巡,姜望便请姑娘们先离去。 “哎哎哎,别走啊。” “姐姐,好姐姐,我跟你回家!” 面红耳赤痛哭流涕的,自然是黄阿湛,他刚刚缠着每个姑娘喝了不下七八个来回,这会很有些上头。简直要十里相送,情深难舍,很想把自己的童子之身交代在这里。但姑娘们都笑嘻嘻地拒绝,鱼贯而出。 他们都是修行之士,当然不太可能真的胡天胡地。对于修行者来说,在打开天地门之前,保持元阳之身很有必要。 所以姜望始终保持清醒。 而杜野虎其实只是要喝酒,在哪里喝、跟谁喝都是其次。 全场也只有黄阿湛恋恋不舍,他求助般地看向赵汝成,在他看来,他俩才是同道中人。但赵汝成只是摇了摇头,他特地请的姑娘没来,难掩失望,“庸脂俗粉,真是无趣。” “这还庸脂俗粉,这还!”黄阿湛几乎跳起脚来,“那杯子多大!不,那衣服多圆。不对,那钗子多白……” 他最后放弃了,痛哭失声:“呜呜呜,哪里庸俗了?” 姜望:“……” 赵汝成:“……” 杜野虎一巴掌盖他头上,“喝多了就睡觉吧你,梦里啥都有。” 不理顺势就趴在桌上鼾声如雷的黄阿湛,姜望盘算了一下,说道:“这段时间我零零散散做了些任务,拿了15点道勋。加上之前攒下的25点,有40点了。道勋我暂时用不着,先转给你们,你们谁的道勋够了,就先换一颗开脉丹。” 他说的你们,自然是指赵汝成和杜野虎,当然还包括不在场的凌河。都是自家兄弟,若定要论个次序,没来得生疏了。因此最好就是谁的道勋最多,就先给谁。 道脉外显是大事,是超凡的第一步,当然越快越好。 “我可不要。”赵汝成懒洋洋地,半靠着椅子。对于修行,他好像也确实一直无所谓,全凭天赋混着。 “我也不需要。”杜野虎闷了一杯酒,忽然说:“我要走了。” “走,去哪里?”姜望问。 “之前魏俨问我要不要去军中,我想了几天,已经决定了,明天就走。” 这话实在突然,赵汝成一下子坐直了,“虎哥,你可得想好了。” “想好了。”杜野虎咧嘴笑了笑,“魏俨说我更适合兵家的路子,我也这么觉得。” 话是这么说没错,姜望和赵汝成也都知道,杜野虎体魄异于常人,气血雄浑,的的确确是兵家种子。但整个庄国都是以道修为主,庄国的兵家强者实在不多。 就连如今庄国名义上的军事最高统帅,大将军皇甫端明其实也是道修强者。整个庄国缺乏其他流派修士的土壤,当然也包括兵家。甚至魏俨本人,也是修的道术。 杜野虎若选择这条路,就意味着他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成体系的修行空间,而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兵家修行法。 并不是说兵家不够强大,究其原因,庄国之所以能在雍国的虎视眈眈下和平这么久,道门的支持是很重要的因素,庄庭腰杆不够硬,不可能像秦庭楚庭那样兼容并包。庄国以道修为主,也只能以道修为主。 可姜望偏偏说不出阻拦的话。因为他太知道杜野虎的性格,这汉子心中腾着一股火,炙烈且狂野,不服输,不肯输,当然也不愿意被姜望越拉越开。可那些道典他看着就头疼,实在相性不合。而他的体魄、血气,也的的确确天赋卓然。如果是在陌国,或者其他兵修盛行的地方,他必然也是备受瞩目的天才。 “魏俨是替谁招的你?”姜望问。 “九江玄甲那边出现不少缺额,分到咱们枫林城也有几个名额。魏俨觉得我合适,就推荐了我。” 大概杜野虎的勇猛直率很对军人胃口,小林镇任务之后,魏俨倒是与他建立起了友谊。 至于九江玄甲……那几乎是庄国之勋,是整个庄国杀力最强的军队,声名更在拱卫庄都新安的白羽军之上。 事实上正因为九江玄甲的存在,九江城以一城之地,也常常被人称为庄国第四郡。它名义上划归岱山郡治下,实则高度自主。九江城城主同时也是九江玄甲的首领,这个传统从立国延续至今,可见其特殊。 “即使是去了九江玄甲,也还是需要道勋的。”因为杜野虎即将参军,姜望心里已经决定先把自己的道勋转给他了。 “不需要。”杜野虎仍是摇头,他并非矫情,他也不是矫情的人,他大大咧咧地道:“既然走兵家的路子,我就不打算服开脉丹了。当然要走兵家最传统也是最古老的路子!” 所谓的兵家传统,指的是修行者并不依靠丹药,而是选择以气血冲开道脉。之所以已经可以被称之为“古老”,是因为在这条路上能成功的人千中无一。失败者最好的结局也都是沦为废人,更多的身死当场。 须知每日两次冲脉修行,升华气血,凝聚道元,便已是一般人修行极限。而汇聚磅礴气血,直接冲开通天宫,外显道脉,这又是何等凶险? 但也正因为其凶险,反而被兵家那群疯子奉为正统,推崇备至。 一旦功成,好处也是极大。以此法开脉成功的兵家修士,成就往往超出常人。 姜望和赵汝成都沉默了,他们感受到了这头老虎的决心。 “所以,道勋先转给老大吧。我的也给他。”杜野虎轻描淡写地截断自己后路,直接拎过酒壶,灌下了半壶酒。 第三十四章 四灵炼体 杜野虎是屠户的儿子,因为油水足,从小就膘肥体壮,经常一个人追着七八个同龄孩子打,号称杜家镇小霸王。也因此被老杜三天两头一顿暴揍,越揍越结实。 他的名字是老杜用了整整两斤下水,跟一个老和尚换来的。 庄国以道门为国教,佛门的境遇自然不会很好,老和尚守着方圆百里唯一一间破庙,饥一顿饱一顿。见了猪下水好像猫见了鱼,那眼睛都冒金光,跟佛祖显灵似的。 杜野虎当时死活抱着那两斤下水不松手,他也馋啊。虽然身为屠夫的儿子,没少沾荤腥,但那些边角料根本不够他吃。 他哭着喊着说不要什么大名,只要吃猪下水,自己叫柱子就好,叫猪下水也行。 老杜面子上挂不住,拎起来就是一顿暴打,打得最后老杜都累了,小杜还抱着那两斤下水呢。 老和尚当场表示可以跟小杜二一添作五,一人吃一半,并表示这小子性格刚强、桀骜难驯,叫野虎正好。 杜野虎有了正式的名字,却还是整天不干正事。自从认识了老和尚,就天天跟着他屁股后面跑。老和尚什么业务都有,算命啦求雨啦驱邪啦,各种坑蒙拐骗。但杜野虎只跟他学会了喝酒。 老杜担心儿子一不小心出了家,时不时就拎着杀猪刀到破庙里看看。好在没过多久,老和尚就离开了。离开得悄无声息,连一句告别也没有。 后来这个破庙就被拆了,改成了土地庙。 再后来没多久,老杜就出事了。 起因只是一件很小的事,镇里一个捕快觉得自己买的肉分量不够,责骂老杜缺斤少两。按说赔个二两肉这事便结了,偏偏老杜也是个犟的,抄起杀猪刀便钉在案板上,表示随便去哪里过称,要占便宜,没门。 那捕快颜面上过不去,一时冲动就捅了他一刀,结果当场死了。 杜夫人跑到衙门里去告状,这案子倒也简单,人证物证俱全,但偏偏,那捕快的姐夫,正是杜家镇那小小官衙里的老爷。 案情稍一折腾,于是就变成了屠夫老杜持刀行凶,捕快无奈反击,失手杀人。最后罚俸半年。 可怜的老杜虽然杀了一辈子猪,可哪里有杀人的胆子?杜夫人一口气咽不下去,撞死在衙门里。 杜野虎那天领着一帮孩子跑到了隔壁镇的河里捉鱼,回家的时候家没了。 他于是拎起了老杜杀猪的那把刀,大白天的冲进衙门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那个捕快和他的姐夫,一起砍死在堂上。 那年,他才十三岁。 这案子后来惊动了城主府,老城主在调查之后特赦杜野虎无罪,还破格将他招进了道院。 这就是杜野虎的故事,他从小就是个犟脾气,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无法改变。没办法,他爹,他妈,都是这么犟。 …… “功法……应该已经给你了吧?”姜望想了想,问道。 杜野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就那么随意地丢在姜望面前的桌上,“喏,一部白虎炼体决,还是残本。说是军里的通用版本。” 这种功法当然不能外传,但杜野虎绝不相信姜望会害他。 姜望将这部兵家功法拿起来,随手翻了翻,也不多说,起身道:“我有点事出去一下,你们等会儿我。” 留下赵汝成跟杜野虎叙话,姜望起身出门,随意找了个没人的房间,进去反锁。然后催动虚钥,进入太虚幻境中。 召出演道台,将这部残典放上去开始推演,日晷上的功不断减少,一直到190才停下。 这部功法的推演,足足耗去了3400点功,几乎是紫气东来剑诀的两倍!也到了目前演道台的极限。 当然这也是因为,这部功法虽是残本,但怎么也是兵家修行法,真正的超凡功法,比紫气东来剑诀的底子要好很多,上限自然也高得多。 待到推演完成,姜望接过全新的功法看了看,发现它不仅仅是补完了白虎炼体决的残篇,还进行了开拓与进化,如今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篇,最后四灵合一,威能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姜望退出太虚幻境,拿起功法离开。刚刚推开门,就看到一个俏生生的红裳佳人立在门口。其人眉眼如黛,秋波涟涟,只是一个匆促的眼神瞥来,便是无尽的风情隐约。 她眸中含情,红唇微动,似乎要说些什么。 “借过。”姜望从她身边走过。 倒不是姜望真有这么不解风情,而是他刚刚从太虚幻境出来,有一种险些被人撞破隐秘的惊慌感,再美的佳人他也无法欣赏了。 饮酒真的误事,姜望暗暗警惕。他竟然直接在三分香气楼这等鱼龙混杂的风月场所进入太虚幻境,这完完全全是有些忘乎所以。 姜望匆匆走回赵汝成的包间,静待了一会儿,确定没人跟上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坐回原位。 将白虎炼体决还给杜野虎,新推演成的四灵炼体决只存在于太虚幻境中,还需另外抄录。 “你什么时候走?”姜望问。 “明天一早。”杜野虎说。 “明天我们送你……” “笃笃笃~”敲门声不合时宜的响起。 “进。”赵汝成随口道。 进来的是三分香气楼的老鸨,一个脂浓粉厚的艳装妇人。 “哎哟喂~咱们赵公子真是越来越英俊了。”那妇人调笑着,还伸手作势往赵汝成脸上摸,显得十分熟稔。 赵汝成往后一让,故意瞥过她胸前裸露半截的雪腻,“别靠太近,我晕胸。” 老鸨做作的娇笑了一声,“讨厌~之前你可没这个病~” “之前你们三分香气楼也没这么端着啊!” 老鸨眉头一皱:“可是小店有什么服侍不周到的地方?是不是刚才那些贱婢怠慢贵客?” 赵汝成也就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说呢?我今天砸了这么多银子,你都不肯让妙玉出来见我一面?三分香气楼名满天下,难道只有这等吊着恩客的手段?” 三分香气楼是真正名满天下的风月场,在列国都有分楼。楼主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艳名传遍天下豪杰之耳,号称艳绝天下。 但凡见过她的男人,无不甘为裙下之臣。这其中不乏实权大将,名门贵胄,甚至传说中更有一国之主、一派之尊,都对她痴心不改。 三分香气楼的底蕴,无疑是可怕的。开在枫林城的这处小小分楼,虽然没有什么高人坐镇,但仅凭三分香气楼这个名头,便足为本城最具格调的风月场所。 正因为三分香气楼的背景,老鸨才底气十足。但也同样因为这个背景,她绝不敢让三分香气楼的名气受损。因而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有没有可能……”这时候一个令人酥软的声音接下话题,身着大红衣裙的女人婀娜步入。红色是不容易穿得好看的颜色,容易陷入艳俗。但她却恰好合适,或者说她本身就是“艳”这个字最好的诠释,不会被遮掩。 她走进房间来,用那双秋眸绕了房里众人一周,最后含羞带笑地落在赵汝成身上,“会不会不是妈妈拦着不让我见你,而是我不想见你呢?” 她自然便是妙玉了。 第三十五章 你只是太无聊 相较于那些名扬于大国名城里的三分香气楼,开在枫林城的这处分楼大概不值一提。但只要见过妙玉的人,都不会这样说。 方家如今的主事人之一方泽厚,也就是方鹤翎的生父,方鹏举的伯父。其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更是独立拓通了云国商路,能力与名望兼具,隐隐便是方家下任族长。这样的人物,便对妙玉姑娘痴缠不已。每趟行商归来,第一件事必是来三分香气楼消遣。 如此之事,不胜枚举。方泽厚不是第一个拜倒在妙玉裙下的大人物,也不是最后一个。 而贪花恋草的赵汝成,也正在其间。自从他听说妙玉的艳名之后,便一掷千金,几乎把三分香气楼当成家来住,大有不得手誓不罢休的气势。 “不会有这种可能。”赵汝成很是平静地说,“抗拒见我的女人,迄今还没有出生呢。” 他同时在心里补充,姜安安当然不算女人,她还只是个小屁孩。 妙玉微微颔首,似是表示同意:“的确,赵公子长相是一等一的俊俏,出手更是一等一的阔绰。实力不俗,家世又好,前程远大,一颗心玲珑剔透,一张嘴蜜里调油,又有哪个女人能够抗拒你呢?” “但是。”她说但是,眉间忽起一丝哀怨,叫人迫切地想要帮她抹去,“但是你不够喜欢我啊……” 好像赵汝成不够真切的喜欢,令她哀愁。 “嘿嘿嘿……” 一阵十分猥琐、十分突兀的笑声,打破了场间气氛。 却是黄阿湛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但醉意又未完全散去。这刻正拄着下巴,一脸痴笑地看着妙玉姑娘,“嘿嘿嘿……” 不用说,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姜望掩面不语,他倒是认出来了妙玉就是他先前撞上的红裳女,但这种环境里他是没什么发言权的。 杜野虎顺手就想把黄阿湛拖出去宰了,以免再这样一起丢人。正在考虑值不值得在从军前背一桩命案。 “怎么叫不够喜欢呢?”唯有赵汝成丢人不丢阵,一脸镇定,仿佛完全不认识黄阿湛,尽显花丛老手的道行,“我从来没有追逐一个女人这么久,自从见到妙玉姑娘之后,我在三分香气楼待的时间,比在城道院都要多。我的喜欢都要溢出来,都快淹没这里了。” 他起身离席,翩翩地向妙玉走近。 “这里。”他按着自己的心。 不得不说,此情此景,此等俊俏样人。饶是老鸨一生经得无数风浪,此刻也目泛迷晕,竟有些摁不住心动。 但妙玉只用一句话就拦住了他—— “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只是太无聊了。” 赵汝成挂在脸上的迷人笑容散去了,他止住脚步,不再往前。 “我现在的确不喜欢你了。”他说:“我讨厌太聪明的女人。” 姜望一直知道,赵汝成是个很怕麻烦、也很无所谓的人。他好像没有什么在乎的事情,得过且过就是他的人生格言。 他挥金如土,荒废光阴。像浪费金钱一样,也浪费天赋。但这都是他自己的事,谁也没资格干涉他。 所以他能够理解,赵汝成嘴里过于轻浮的喜欢和不喜欢。 然而话又说回来,在青楼妓馆里聊喜欢不喜欢,本身就是一件幽默的事儿。 “走了走了回家了,我还得给安安做饭去呢。”姜望起身说道。 “三哥。”赵汝成一脸诚恳地看着他,“咱打包点菜回去行么?别自己做。” 那边杜野虎也凝重点头,一脸的心有余悸:“安安还是个孩子。” “……”姜望面色难看,“还走不走?” “走走走。” 杜野虎一把架起黄阿湛,不理会他的挣扎痴笑,一行人一哄而散。 妙玉就那么笑吟吟地看着他们离去,什么话也没说。 但她的手指轻轻一绕,在众人不知情的状态下,一颗准备多时的白色粒状物,就悄然落在姜望的后背上。 并且渗透了进去。 …… 杜野虎送他烂醉的酒友去了,赵大少自然是回府休息,姜望独自去了道院的宿舍接安安。 接到姜安安的时候她情绪明显不是很高,小嘴鼓鼓的,也不知在生什么闷气。 “怎么啦我的小安安?”姜望笑眯眯的,十分和蔼可亲。 “没事。”姜安安噘着嘴说。 “那就好。”姜望招了招手,“回家吧。” “……”姜安安都惊呆了。难道真的不打算多问一下,再关心几句吗? 那边凌河也不做挽留,只挥挥手,“安安再见。” 姜望明白,恐怕这位大哥早就想着修炼了,只是碍于要照看姜安安而无法投入。他的天赋不算顶好,但勤奋确是一等一。 第三十七章 三城论道 四灵炼体,青龙在东,属木。 姜望体味着生机,感受气血的生长。不知是否错觉,通天宫内新诞生的道元,似乎也更灵动了一些,倒是让排列阵点的难度缩小了不少。 在未开天地门之前,就能直接以木行元气蓬勃肉身,这无疑是兵家修行法的优势之一。 四灵炼体决,以金行元气伐骨,以火行元气淬躯,以水行元气温养血肉,再加上增长气血的木行元气,端的是完备非常,不失大道。 对姜望来说,他并没有转修兵家的想法,更不打算尝试以气血冲脉。但壮大的气血之力同样能够反哺道元,以加快他凝聚道旋的速度。 原本,他每天也只能做两到三次冲脉修行,除此之外的时间只能用于锤炼剑术和钻研道典。但如今紫气东来剑决也已到了一个瓶颈,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说,分心于炼体并不会耽误修行工夫。 周天星斗奠基阵图的前景看起来似乎非常美好,但它的确太艰难缓慢了些。 不过姜望并不焦虑。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他,一株九十九年的人参可以卖一百两银子,而如果肯再等一年,百年人参的价格是以黄金来计价。 等待并不徒劳,有些未来值得等待。 所以哪怕道院里都传了不少风言风语,什么方鹤翎都快凝聚第二个道旋了啊,什么谁谁已经开脉,很快就要后来居上。 姜望依旧按部就班,不慌不忙。晨钟暮鼓,日夜不辍。 …… 十月又别称露月,秋去冬来,露水多生,故得此名。 对枫林城的居民来说,这个十月最重要的事情无疑是三城论道。 所谓三城论道,顾名思义,乃是临近三城道院的一次联合演道竞技,旨在互相切磋、彼此磨砺,实际也是为每年十一月的郡道院试做准备。庄国各地城道院都有类似活动,只是名目不同罢了。 譬如岱山郡域以青岚城和白鹿城为首组织的“北风演雪”,取自“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就文雅有趣得多,甚至成了岱山郡远近闻名的盛事,每年吸引不少游客。究其实际,也只不过是周围五座城市联合起来的演道竞技。 相形之下,“三城论道”就简单朴实得多。没办法,这临近的三城分别是望江城、枫林城、三山城。 枫林城自不必说,朴实就是它的风格。枫林城郊红枫似火,倒也不乏美景,但唯一一首有些名气的诗,还是一个青岚城修士路过的时候写的。 望江城骨子里就逐利,根本不在乎雅致不雅致。三山城就更简单了,那里的人至今被蔑称为山蛮呢。 三城根底便是如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随着这些年的发展下来,它渐渐不止于学员之间的切磋了,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反映了三城的强弱,影响到庄廷的资源分配,也就有了激烈意味。 今年正好轮到枫林城,整个枫林城上至城主,下至寻常百姓,都十分关注。各大酒楼早已张灯结彩,官府加强治安,小偷一时绝迹。 枫林城道院中,自然也有一番拔选。 …… “事情就是这样。”魏去疾难得与董阿同时出现,只是都不肯落座,便都立在台上。 “按照惯例,咱们城道院分别选一年生、三年生、五年生各两名,参与这次演道。”魏去疾皮肤黝黑,眼神严厉,不笑的时候真的挺吓人,“我就直说了,许胜不许败。输了的人,别怨我魏某人给你穿小鞋。” 所谓一年生,是在道院修行一年左右的,其实主力都是在上届的弟子中去选,修行时间都一年多了。三年生五年生亦是同理。之所以没有五年以上的学子论道,是因为一般超过五年还没能晋入郡道院的,也都基本放弃修行的指望,转去世俗享受富贵了。 一城之主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台下站着的道院生都难免紧张起来。有些计划在这次三城论道上出风头的学员,当下就开始犹豫了。 “一年生胜一场,奖励十点道勋。三年生一场二十点,五年生一场五十点。”嘴里补充着暖场的话,董阿的表情却依然十分冷肃。 两人一个黑脸、一个冷脸,倒也相得益彰。只是枫林城两个最大的人物,都不约而同表现出了对这次演道的重视。 这不仅涉及到资源的分配,同时也是他们治政的体现,是颜面所在。 尤其是在一整个小林镇沦为荒地之后,枫林城迫切要发出有力的声音。 “下面我直接报名字,有自觉实力不足,想要退出的,现在就说。”既然这场论道如此重要,董阿也就不搞自主报名那一套,而是直接点名:“这次论道由张临川带队……” 台下,张临川很无奈地按了按额头,嘟囔道:“我压力很大啊。” “你压力很大?”台上董阿的目光已经落下来,以五品强者的修为,别说是嘟囔声了,哪怕只是放个屁,他都能第一时间找到屁的主人。 “但我信心很足!”张临川立即道。 董阿这才放过他,继续去念其他人的名字。 第三十九章 控元决 参与三城论道的另一位一年生,其实已是上一期内院学子了,算是堪堪踩在一年期的尾巴上。而三年生的两个代表都是姜望的熟人,黎剑秋和王长祥。 五年生张临川之外的另一个人,则是一个姜望并不认识的师兄。 因为道勋是消耗品,道勋榜上的排名并不完全反映实力,至少在董阿这边,有他自己的判断标准。 当然,这次论道还是以张临川为首,他也寄予了魏去疾和董阿夺魁的期望。要是祝唯我在,他们或者不必如此,但现在祝唯我找不到人,董阿也只能牢牢盯着张临川了。 对此,张临川表示,压力很大。 三城论道开始的时间是十月初十,在此之前,包括张临川、姜望,所有人都要经过“特训”。 并不是用什么法子短期内极限压榨学子战力,那并非正途。即使赢得眼前的比赛,输的也是学子的未来。而是董阿本人亲自针对参赛的每个人做出指点,这就是极大的福利了,也可见董阿的重视。 董阿每旬会亲自讲一次课,那一堂课必然座无虚席,许多常年在外做任务的师兄们都会特意在那天赶回道院。姜望也一次都不曾落下。 但董阿讲课,是面向整个道院,当然不可能特意照顾姜望的进度,所以他听得很吃力,收获并不多。 与董阿也已经见过许多次了,姜望在他面前仍不敢孟浪,不说蹑手蹑脚,但也恭恭敬敬。这位强者毕竟向以性情刚直闻名,新安城里的大官,也是说顶撞就顶撞。就连魏去疾在有董阿的场合里都不太自在,更何况姜望这一小小学子。 “你开脉也有一段时间了,怎么还未能奠基?”甫一坐下,董阿便直接问道。 姜望硬着头皮道:“许是弟子资质鲁钝……” 那边董阿已经直接探手过来,“算了,我自己看。” 姜望不敢抗拒,只能寄希望于董阿发现不了他的秘密。当然,如果发现了,问题也不大。道院学子与院长有师徒之谊,在以后的庄国官场上,也会被视为一体。本质上来说,他们一荣俱荣。只要没什么原则上的问题,董阿就不会拿他怎么样。 况且,天地门既是壁垒、也是遮掩,在天地门未开之前,深藏于通天宫内的情况,并不是那么容易探查的。除非董阿亲自出手,自外而内冲开姜望的天地门,但那样一来,姜望也就毁了。董阿不会那么做。 董阿的手刚刚接触到姜望的脊柱,便皱起眉头:“你奠基已是极慢,怎么还兼修了炼体法门?” 像道法儒这等显宗,自有泱泱气度,并不忌讳弟子兼习其它流派功法。让董阿在意的,是姜望会不会因此分心,反而忽略了修为才是根本。 姜望答道:“弟子早晚冲脉,从未懈怠。只是气血所限,一天只能冲脉两次,所以兼修了炼体功法,以期壮大气血,多做冲脉修行,多聚道元,以求早日奠基。” “每次两次冲脉已是足够,道元并非越多越好,掌控才是正途。”终归这些只是小节,所以董阿也只本着负责的态度点了一句,他用秘法在脊柱外感受着姜望通天宫里的情况。 “你所用奠基阵图并非归元阵?”董阿忽然问道。 还是被发现了!姜望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松懈。在董阿这等经验丰富的强者面前,要想隐瞒什么,实在是难如登天。 “是。”姜望老老实实承认,“弟子所用奠基阵图比归元阵复杂得多,这也是弟子迟迟未能奠基的原因。” “胡闹。”董阿斥责了一句,“这世上比归元阵优异的奠基阵图多得是,你可知为什么咱们玉京山一脉还是普遍以此奠基?因为它稳定、安全、高效,能够安稳用于任何规模的通天宫中,是适用性最广的奠基阵图!奠基这等大事,你怎能不问过师长,就自己想当然?” 姜望脸上燥热,心生羞愧。还不是因为在方鹏举的背叛之后,他成了惊弓之鸟?虽不至于说时时有被迫害的臆想,但也再不敢坦露自己的奇遇。 说到底,他对董阿还没有完全建立起一个弟子对师长的信任。 那天董阿见到他的伤势,第一时间出手封住道院,那一次的确令他感动。但,在过往与方鹏举相处的时间里,他所经历的感动还少了吗? 他正要跟董阿说自己用的是什么奠基阵图,董阿已经摆摆手:“罢了,事到如今,光阴已经耗去,多说无益。” 他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一枚青色玉珏,递给姜望:“这枚玉珏里记录有一门秘术,可以帮助你提高对道元的控制,让你能够早点完成奠基。常年佩戴,还有清心明性之用,你拿去吧。” “弟子惶恐。”姜望见是这等随身之物,连连拒绝:“这是董师爱物,弟子怎能夺爱?” 董阿摩挲着玉珏,一贯冷肃的脸上竟有了些许缅怀,“故人所赠,故人已成黄土。” 他迅速恢复常态,不容置疑地将玉珏放进姜望手里:“此物于我已经无用,你拿去吧。庄国的未来,是你们的。” 手握玉珏,心神稍一沉入,便有一门秘术流过心头,名为——《控元决》。 姜望将玉珏握紧,大礼拜倒在地,“弟子谢过恩师!” 董阿不是喜欢表演师徒情深的性子,很是干脆地把姜望拉起来,又说了些修行时须注意的地方,便挥挥手让他离去。 …… 今天因为要跟着董阿修行,姜望仍拜托了凌河去接姜安安。所以此时他倒不必特意再去一趟私塾,而是直接转去宿舍便好。 新得的秘术对姜望来说意义重大,他如今炼体有成,气血充沛,每日可做四次冲脉修行,吞吐道元四颗。唯独周天星斗阵图越到后面越复杂,以他如今对道元的掌控能力,每一次布列阵点都几乎要耗尽心神,事实上这才是后来制约他迅速奠基的问题所在。 而控元决,就能够帮助姜望以最少的心力掌控道元,使他在布列阵点时游刃有余,不必虚耗苦工。 董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并给出了解决办法。师父一句话,胜过十年苦功。 将控元玉珏小心翼翼系在腰间,姜望打算这辈子也不摘下来了。 董阿把他视作将来的得意门生,舍得以随身爱物相送。他此时,又何尝不是已把董阿视为依靠了呢? “有你的请柬。” 去凌河那里接姜安安的时候,凌河忽然说。 姜望一手抱着姜安安,一手接过请柬看了看,才明白凌河的脸色为何那般凝重。 请柬的主人是方泽厚。 方家下任家主最有力的竞争者,方鹏举的伯父,方鹤翎的父亲。 而设宴的地方,是望月楼。 几个月前,方鹏举设局毒害他的地方。 …… (感谢书友乌列123的掌门赏、感谢书友锦者四十九、书友shura唐三、书友20180727093006600、书友人生败犬阿湛、书友黄阿湛、书友闫二狗的打赏!!!) 第四十章 他不配 “有意思。”姜望笑了。 “你去么?”凌河问。 “为什么不去?”姜望转头对安安道:“哥带你胡吃海喝去,怎么样?” 姜安安很认真地点点小脑袋。 凌河于是整理自己的衣着,顺手把剑带上了。 “哎!”姜望拦住他:“你不用跟着,又不是去打架。” 迎着凌河的眼神,姜望又补充道:“放心吧,方家没那么蠢。” 凌河想了想,也觉有理,便又把剑放着,盘腿坐下了。对他来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他可以整日整日的修炼。 修炼别有乾坤,修炼乐在其中。 …… 走在去望月楼的路上,安安忽然仰头问:“方家是不是坏人啊?” “哦?”姜望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连凌河哥哥都想打他们呢。”姜安安说。 姜望笑了起来。 凌河那样的性格,确实很难得对谁表现敌意。 “那我们不去吃饭了。”姜安安又道。 “那不行,必须去吃,还要吃出风格,吃出水平。”姜望故意道:“把坏人吃穷,咱们就是做好事了,明白吗?” 姜安安咬着大拇指,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 “啪!” “不许咬手指!” 望江城有一个望江楼,格局甚高,远近闻名。枫林城里名字相近的望月楼,却相形见绌。 此楼并不高,只得三层。却冠以望月之名,难免名实不符,徒惹人笑。 但这楼里的菜肴却是少见的好。因而在这枫林城里,也一向生意兴隆。 姜望抱着姜安安走进望月楼,便直接被方家的下人引至包间内。 一个气质沉凝、面容算得上儒雅的中年男子起身相迎:“贤侄!” 目光落到安安身上,他的笑容更加亲切:“这就是令妹?真可爱啊。” 姜望是见过方泽厚的,早在他和方鹏举关系亲密时,方泽厚便不止一次请他们吃过饭。彼时方泽厚对自己的侄儿还是一副爱护有加、深寄厚望的样子。在方鹏举死后,因为死得不光彩,方家竟没人肯出面葬他。 他的贤侄,姜望可不愿当,招呼道:“方族长好。” “还不是,还不是呢。”方泽厚笑了笑,接着便招了招手,从下人那里拿过一串金珠,递向姜安安:“第一次见面,伯伯送你一个礼物!” 姜安安别过头去,把小脸埋在姜望怀里。她小小的脑瓜子里,早就认定了这是一个坏人,连话也不肯跟他说呢。 姜望一边把姜安安放到席前坐好,一边道:“小丫头认生,别见怪。礼物就算了吧,方员外不妨直说,这次邀我见面,是有什么事情?” 方泽厚是捐了一个员外郎的,正经的有官位在身。这声员外并不突兀。 “不忙,不忙。”方泽厚脸上不见丝毫尴尬,挥手让下人把那串金珠收起,然后道:“先尝尝这里的招牌菜,荷叶鸡。” 姜安安早就打定主意吃穷坏蛋,当下便准备开动,却被姜望一把按住。姜望伸出筷子,挨个把桌上的每道菜都尝了一口,回味一阵儿,才挑了几碟菜,摆到安安面前。 “哥哥给你尝过了,这几个菜味道最好。” 姜安安本想抱怨几句,但那荷叶鸡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这下可没空抱怨了,伸手便撕了一个鸡腿啃起来。 方泽厚始终笑容亲切,仿佛一点也注意不到姜望的提防。 “兄妹感情真好。”他赞叹。 “凑合养吧。”姜望随意的敷衍了一句。 姜安安怒视他一眼,但嘴里忙不开,只恨恨地又咬了一口鸡翅。 姜望不以为意,接着问道:“不知员外这次找我,是……” 方泽厚忽然长叹一声,脸色也变得沉重起来:“鹏举的事,我们方家欠你一个道歉。” 涉及到方鹏举,姜望便不能不严肃起来。无论事情经过如何,方鹏举已经死了,便恩怨两消,他不想,也没有必要对着方鹏举死后的灵位穷追猛打。 “都过去了。”姜望说。 “贤侄虽然这样说,但我方家却不能没有表示。”方泽厚于桌上推过来一只小箱子:“这里是赤金百两,权表歉意。” “方鹏举的事情,他自己负过责了。”姜望没有心情再打太极了,他看都不看那箱金子一眼,“你有什么事情直说吧。” 方泽厚点点头,“鹏举曾是我们方家的希望,前途不可限量。他于死斗中被你杀死,虽说是咎由自取,但我方家没有因此找过你一点麻烦,对吗?” “对。”这是事实,姜望无须否认。 “现在,伯父有一件事要求你。” 姜望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方泽厚道:“鹏举死后,我们方家下一代的年轻人,便只有鹤翎还算可堪造就。我也只能收拾悲痛,把对鹏举的关怀,都放到鹤翎身上。他也很争气,修炼很努力,修为甚至还超过了你。但……” 姜望眉毛一挑,知道戏肉来了。 “之前和你一战,他被击溃了信心,整个人都垮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日借酒浇愁。长此以往,我担心他……就此成了废人。”说到这里,即使是方泽厚这样的老狐狸,声音也有些颤抖。 那毕竟是他唯一的嫡子。 “所以呢?”姜望问。 “这话有些难以启齿。”方泽厚道:“但伯父还是厚颜希望,你能够去给鹤翎认个错,说你在决斗中用了……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帮他重拾信心。” 姜望简直想笑了,“我没做过的事情,要我怎么认?” “不白认,不白认!”方泽厚连连道:“事成之后,除了这箱赤金,我还有赤金百两送上!你只是,假装低一次头而已……” 姜望屈指敲了敲这箱金子,的确笑了出来:“方家也是出过修行者的,方老爷子我记得是八品周天境修士?这些所谓金银,对于修行者来说,有什么意义吗?” 手指按在小箱上,轻轻将它推了回去。 方泽厚立即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锦盒,小心打开,放在了姜望面前。 锦盒中的道元波动,几乎瞬间就吸引了姜望的目光。 “这里是一颗道元石。对修行者来说,我想是有意义的。”方泽厚表现得很诚恳,“只要稍微低一下头,它就是你的。” 这颗道元石,当然有意义!相较于凡俗的金银珠宝,道元石才是修行者的硬通货,既可以辅助修行,也能够随时用以补充消耗。而且眼前这枚道元石,未被使用过,分量完足,蕴有满满的一百颗道元。 对于姜望来说,只要吸收了这颗道元石,他几乎立刻就达到奠基标准! 他也终于知道,方鹤翎为什么能那么快奠基了,更甚至已经接近完成小周天循环。 但,姜望只是轻轻盖上了盒子,“或许真如你所说,我的低头不值一钱。” 他把锦盒也推了回去,“但方鹤翎他,配不上。” 一直被挑衅的是他,被迫迎战的也是他。哪里来的他要道歉的道理?输了,崩溃了,怪得谁来?难道弱者就天然正义,你弱你就有理吗? 道元石很重要,但是道理,更重要。 “不为你自己,也为你妹妹考虑一下。”方泽厚缓缓道:“她还在私塾念书吧?” 此时的姜安安,还在左右开弓,埋头大吃,啃得满嘴流油。浑不知大人们在聊些什么。 姜望的目光一下子收紧,第一次有了如此清晰且毫不保留的杀意。 方泽厚勉强直视着他,竟有一种跳窗而逃的冲动。他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的这少年,与他儿子完全不同,绝非养在温室里的纤弱幼苗。而是已经经历风雨,挣扎求活过的年轻野兽! “哈哈哈哈。”姜望忽然大笑几声,起身一把抱起姜安安:“不吃了,咱们回家。” 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不会在姜安安面前与人逞勇斗狠,不会置姜安安于危险之中。 “呜…呜…”姜安安艰难地咽下嘴里的肉,人已经在姜望身上,眼睛却还盯着桌上的菜肴。 “算我……求你!”身后,方泽厚这样说。 但姜望已经抱着妹妹推门而出,没有停留。 …… …… 【感谢书友20170527084735469(话说给自己起个昵称吧!)、感谢书友沈阿曜、书友小朋友爱吃瓜、书友七把刀刀、书友悲雨叹风的打赏!】 第四十二章 安安,安安! “什么?考试作弊?还逃课?还不服管教?” 在这所名为明德堂的私塾里,姜望又惊又怒。 本来昨日听安安说她的先生要见他这个家长,他就心中忐忑。因为很容易就联系到方泽厚的威胁。 如果方家使一些小手段,比如动用关系让安安被就读的那家私塾退学,他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他甚至做好了自己掏钱给安安请个西席的准备。 但他想破了头也没想到,姜安安的先生要见他,竟真的只是因为姜安安表现不好。 姜望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 先生授课,打手板、罚站、罚抄书,都是常有的事。从来没有说哪个先生拿学生没办法的。君不见他姜望都拜入道院内门了,还被萧铁面盯着抄道经吗? 得多差、多不听话的学生,才会被先生要求跟家长沟通啊。 “你看看。”明德堂的老先生扔过来一摞本子,“我罚她抄千字文,你看她抄的什么?” 姜望双手接过,看了看,正想说没问题啊,内容的确是千字文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内容的确是没错,但笔迹竟有七八种之多。 也就是说,姜安安就连先生罚的抄写,都是作弊完成的。 姜望只想捂住自己的眼睛,他没眼看。他被萧铁面罚抄道典一百遍,都没有想到请人帮忙,而是自己老老实实,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录过去的,熬了多少夜啊! 怎么这个姜安安,思路就这么活泼呢? “她考试也作弊?”姜望颤抖着问。 “小考的时候帮别人写题,被我逮个正着。”老先生说到这里,声音一下子提了起来:“她自己考试都不及格呢!凭什么啊!” 姜安安就在旁边,垂着小脑袋,一副认打认骂的可怜样儿,但那双大眼睛却偷偷瞟着姜望的表情。每当姜望看过来,她就立马转回视线。 房间里还有一个小女孩,此时正大大咧咧地瘫在一张靠椅上玩手指。大约就是那位请姜安安帮忙作弊的同学了……这个态度也太嚣张了点! 她的模样倒是生得好,肤如凝脂、眉眼精致,虽未长开,已可见是美人坯子。唯独那只小鼻子翘得老高,显得太过骄傲了些。身上穿的戴的,都价值不菲,活脱脱一个混世小魔女的样子。 也是……能指望考试不及格的姜安安帮她作弊,能是什么爱学习的好孩子么? 姜望告诉自己要冷静,他的妹妹,内向文静乖巧可爱,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误会个鬼啊!铁证如山了已经! 姜望一把抓住姜安安,扭头就往外走,“跟我回家去!” 所谓长兄如父,而子不教、父之过。他决定今天是时候展现一下家长的威严了。怎么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小女孩,短短几个月就变成这样了呢?他决定要好好揍她一顿,起码也得打十下手板,在学堂里挨揍太丢面子了,所以要带回家去揍。 嗯……打三下吧,三下也挺狠了,够疼好久的。 这时那个混世小魔女还跳起来招了招手,脆生生道:“安安再见!” 姜安安一只手给姜望牵着往外走,她早就意识到不妙,低眉顺眼半天了。这时听到朋友的招呼,另一只手便便怂怂地抬起来准备回应…… 姜望手上用力一扯,打断了这段友情的告别。 从明德堂出来没几步,沿着玄武街往南走,就会经过蔡记羊肉铺。 嗅到羊肉的香气时,姜安安故意咳了一声。往日只要她一个眼神,甚至只要吸吸鼻子,姜望便会停下来,领她进去。 但今日姜望拉着她,目不斜视地走过了。 姜安安于是明白,哥哥真的生气了。 往前左转,走入青木大道,青木大道往东,走到尽头,便是飞马巷了。飞马巷里,有他们的家。 “哥……”姜安安喊道。 但姜望不出声。 “哥……”姜安安轻轻摇了摇姜望的手。 姜望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以表示自己冷酷的态度。 此时正好走到了家门口,姜安安巴巴地道:“哥,我来开门吧,我带了钥匙!” 姜望径自开了锁,推开院子,松开了一直牵着安安的手,声音也刻意的有些冷:“进去。” 他不能让姜安安以为这事可以轻易蒙混过去,四五岁的小孩子,正是慢慢形成性格的时候,必须得给她一个教训。 姜安安的小手在姜望手上挨了挨,见姜望确实没有再牵着她的想法,才颓然垂下。 但她旋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精神起来,一下子跑到前面去了。 姜望跟在后面进了卧室,只见姜安安直奔她的小床。 姜望正想喝止她。 往常姜安安只要有什么不想做的事情,就会往床上一赖,喊着什么“哎呀我好困,我睡着啦。”就能轻松蒙混过关。 第四十三章 哥哥……是第一次做哥哥啊 “安安,安安!” 姜望就那么蹲在地上,就那么把安安拥入怀中。 他抱着她的小脑袋,一遍遍地摩挲,“你不要这么乖,我不用你这么乖。” 他声音有些莫名的哑:“你尽可以任性,尽可以天真。你可以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只是不必要……这么的懂事。” 他很后悔去问赵汝成要钱的时候没有避开姜安安,他一直告诉自己,妹妹很内向很敏感,但还是忽略了。 他的确跟赵汝成亲如兄弟,连上等功法都可以随意分享,更别说金银这等身外物。可是他忘了,安安并不知道。 安安只会以为,自己是哥哥的累赘。哥哥为了给她一个家,去问别人要钱。 自父亲病逝后,姜望几乎从未流泪,却在这一刻,藏在姜安安的小脑袋后面,泪如雨下。 “哥……你怎么了?”过了好一会儿,姜安安问道。 “啊,没,没什么。”姜望控制住情绪,依然环抱着姜安安,道:“以后不要叫赵汝成小白脸,他会不开心的。” “可是他真的很白。” “小白脸不是脸很白的意思……算了,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不用管他开不开心。” “嗯!” 确定不再有眼泪淌下,并且也看不出哭过后,姜望才把姜安安从怀里拉开,很认真地注视着她:“哥哥要跟你道歉,哥哥不该跟你发脾气。哥哥……是第一次做哥哥啊,做得很不好。” 姜安安绞着衣角,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第一次做妹妹,我也做得不好。我不该作弊,不该气先生……” “是吗?”姜望用双手的大拇指抹着姜安安的小脸,轻轻擦去她的泪珠,“你原来是第一次做妹妹吗?” 姜安安点点头。 姜望把大拇指移到姜安安面前,竖起来,“那你真的很有天赋!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的妹妹。” “嘿嘿……” 安安不好意思的笑了。 岁已入冬,她的小脸上泪痕犹在,但这一笑,所有的春天都盛开。 …… …… 世上人们都有他的命数,而每个人的命数都不同。这话里有一半是狗屁。 孙笑颜觉得自己真傻,真的,他怎么会相信那什么所谓的姐弟之情,怎么会相信那个女魔头的话? “外面有很多好吃的,都是三山城吃不到的!” “我保证不欺负他,一定会做个好榜样的。请让我带队吧!” “就当我和老弟去旅游了,我们会很快乐的!” 音犹在耳,音犹在耳啊! 今年十三岁的孙笑颜,叫了一个相当眉清目秀的名字,长得却是非常的……圆滚滚。 呼!呼! 他呼吸艰难地往前跑着,整个腹腔都是火辣辣的,汗如雨下。身上鲜艳美丽的衣服早已看不清本来面目,皱巴巴、脏兮兮。 他感觉自己可以立即瘫软下来,整个人瘫成一团泥,一只猪,或者无论什么只要是可以瘫下来的东西。但是他不敢。 他好想哭,当时就应该抱着老妈的大腿不松手啊。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错信一生之敌呢? 他跑啊跑。 远远看去,几乎看不到腿,好像一只五颜六色的球在滚。 他不想滚啊! 除非能够滚回去。 想他孙笑颜,堂堂三山城主之子,老孙家这代独一份的男丁,在三山城域那是何等风光?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是为什么想不开,跟那个“一人”单独出了远门呢?在三山城里作威作福不好吗?欺负别的小朋友不开心吗?老虎走了,他称一下霸王不可以吗? 孙笑颜停了下来。 倒并不是说他怒从心中起,恶从那什么胆边生了。他并没有胆那个东西…… 而是他确实感觉自己到了极限。 他实在不是不想跑,他是真的跑不动了啊。 这时他听到那无比熟悉的声音,以一个惊人的速度向他迫近。 “孙!小!胖!” 孙笑颜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有一只晶莹白嫩、堪称美丽的脚丫,以一种并不那么美丽的方式,印在了他的屁股上。 这回他真的滚了起来。 在官道上呼啸而过,纵情狂滚。 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被磕得鼻青脸肿了。 他就那么摇摇晃晃地坐在地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首先出现在他眯缝的眼睛里的,是一双如美玉雕成的赤足,往上一直裸露到小腿,而后是一条非常方便战斗的六分裙裤。赤足的主人穿着一件斜襟短衫,有一张娇俏可爱的小脸,与她娇小的身形相得益彰。 与之相比,肥胖的孙笑颜几乎是一个庞然大物,但他嘴一瘪,就好像马上要哭出声来,“姐,我跑不动了,我感觉我真的不行了!” “不要你感觉,要我感觉。”孙小蛮半蹲下来,笑容可掬地看着他,“我感觉你行的。” 第四十六章 贴身短打 十月初十,在或明或暗的目光注视下,今年的三城论道正式开始。 一年、三年、五年生自然是分开论道。比如枫林城的两名一年生,就要分别对战三山城和望江城的一年生。 一轮战罢,剩下的三名胜者则采取轮战模式。即甲战乙,乙战丙,丙战甲。胜积三分,平积一分,负零分。积分最高者,便是三城论道一年生魁首。 如此一来,既要看个人实力,也要看道院整体实力。毕竟如果在最后的轮战中,有两人都出身同一道院,他们便可从容地保存实力,去针对另一个人。 一年生的论道最先开始,三个城池,六名修者,三场战斗同时开始。 比赛场地安排在城主府前的广场上,因为这里常常作为城卫军开拔前誓师的场地,所以也被老百姓们称为演武场。 一年生的城道院修者,基本都是奠基没多久的状态,战斗以道术为主,但也少不了武功配合。是老百姓们最能看懂的比赛,所以反而更受百姓欢迎。 一大早这里就被围了了水泄不通,枫林城老百姓拖家带口,赶集般聚在演武场周边。出动了城卫军才堪堪维持好秩序。 这一天姜安安的学堂也不上课,自然由凌河带着来看比赛。 因为人数太多,姜安安坐在了凌河肩膀上,此刻她正拍着小手,大声给哥哥鼓劲。 赵汝成、黄阿湛自然也是首先围观姜望的比赛。只不过财大气粗如赵某人,自然不会做出亲自大吼大叫这种有损风度的事情,就在不远处,他雇来的十余条昂藏大汉,正放开了嗓子吼呢。 “姜望,必胜!姜望,必胜!” 还有两杆大旗迎风招展—— 左书“拳打三山,目中更无敌手。” 右书“脚踏望江,座下谁称英雄。” 虽然姜望肯定不会领情就是了。 一时间姜望的呼声盖压全场,这场论道仿佛成了姜望个人的表演活动。不时有人交头接耳,问这个姜望是谁。得知乃枫林城选手后,淳朴的枫林城老百姓也发出一声声欢呼。 姜望站在比赛场上,感觉……很尴尬。 三场比赛都挨在一起,六名修士都在场。从那些人有意无意扫来的视线,姜望发现自己成了公敌。若非规则限制,只怕现在就是一打五。这其中也包括同在枫林城道院的那位师兄。 “骚包一个,招摇什么!”来自望江城的林正礼最为不满,他没有注视自己的对手,反而对着姜望的方向啐了一口。 声音不轻不重。姜望置若罔闻。 整个演武场被划出三个战斗场地,线与线之间留了大段缓冲的地方。 来自郡院的修者作为主裁判,枫林城道院的两名教员作为副裁判,战斗这种事情很简单,倒下的那个就是输,因而也不用担心裁判有什么偏袒。事实上裁判主要的作用,乃是避免年轻修士控制不足,出现死伤。 姜望的对手,来自三山城。 此人身形短小,但敦实,穿着贴身武服,肌肉厚重得如石块一般。 双方行过道礼,分别站定。 裁判一声令下,姜望拔剑而出! 人如龙起,剑贯流星。 几乎在那名三山城修者掐诀到一半的同时,姜望纵剑已近。 果决,快速。 紫气东来剑诀在超凡之前的战斗手段中,几乎是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在之前枫林城道院内部的选拔上,他就是以这样的招数击败方鹤翎,如今似乎也要重演旧事。 但令姜望、也令观众意外的是,这名三山城修者,没有避开! 他甚至一动不动,眼睛直视着姜望袭来的剑,而他的手如此平稳,他的道决就在这样的注视中成型。 在这种情况下,他要么弃决躲避,要么直接认输。但以姜望展现出来的速度,他避开之后的下一门道术,将更没有机会出手。 而他做出了与方鹤翎截然不同的选择! 土行元气疯狂聚拢,姜望感觉到有一股从地底往上喷涌的力量,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他有足够的把握在地刺到来之前一剑捅穿对手的心脏,但他的双脚也必将被紧接而起的地刺洞穿。 以伤换死,他还是胜了。但他不想这么胜。 姜望长剑一转,与脚下暴突而出的地刺一触即分,而整个人便借势回翻而去,回到了原位。 此时那密密麻麻的尖锐地刺,才铺满了那名三山城修者的周围。 来自于三山城的这位修者,被蔑称为山蛮的家伙,他刚刚以性命赢得了转机。 他立即连出数脚,踢断面前的地刺,将之踢飞。地刺如投枪一般,接次呼啸着袭向姜望。 而这名三山城修者便跟在呼啸的地刺之后,向姜望发起了冲锋。 在姜安安紧张的目光中,姜望如风而转,轻飘飘地在袭来的地刺群中挪移,毫发无损。 而三山城修者已近。 他矮小敦实的身躯高高跃起,他的拳头逐渐凝为石质,膨胀为一只小山般的巨拳。 覆石之拳! 攻守逆转! 不能硬接。姜望横剑于前,以剑面接触石拳,想要借势飘远,再觅战机。 无论如何,奠基修者道元有限,根本无法施展太多的道术。只要拖延下去,以他的剑术便是必胜之局。 但那只石拳忽然翻转,一把抓住了姜望手中的剑,将之捏碎! 覆石之拳本身只是丁等上品道术,姜望虽然没有掌握,但也很是熟悉。不曾想过这门道术有如此灵动的变化! 紧急之下,姜望弃掉剑柄,双手抱住那只捏碎长剑的石拳,用力一旋。 四灵炼体决带来的强大肉身力量毫无保留贯入,随着旋劲,碎石纷飞。 姜望足尖点地,整个人以后仰的姿势急退。同时也避过了那只石拳的猛然炸开! 三山城修士在姜望破坏石拳的同时,索性直接将之引爆,作为另外一种攻击手段。但不曾想姜望反应如此敏锐,依然在第一时间避开。 石拳炸开对他并不是没有影响,尽管着意控制了,他的整条右臂上仍是伤口密布,鲜血淋漓。 但他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似的,只是一言不发,径直追上了姜望。 他没有再掐道决,也来不及运用道术。或者说他认识到以他现在掌握的道术,无法击败对手。 那么,就试试他翻山越岭的体魄,试试他搏杀狮虎的拳脚。 肘击、膝顶、头撞! 姜望也根本没办法再拉开距离,他剑都没了,一身剑术也无从发挥。 拳打、脚踢、肩合! 两个人展开了贴身短打! 在方寸之间,最激烈,最直接,最狂野! 观众里有不少会几手把式的凡俗武者,见此都沸腾起来! 第四十七章 杨兴勇 武者之间,贴身短打无疑最考验基本反应、最印证技击功底。 三山城修者从小跃群山如平地,搏狮杀虎,自然不俗。贴身短打虽然是他的行险一击,但也有几分把握。 然而姜望所修四灵炼体决,乃兵家独传功法、经太虚幻境演道台补完而成。在目前阶段,是一等一的炼体法门。 姜望一身筋肉,虽不说胜逾钢铁,但也所差不远。磅礴的气血在每一块肌肉中蛰伏,平日不太见规模,但到了今日这样的场合,就爆发出前所未见的刚猛来! 砰砰砰砰砰! 拳來脚往,膝来肘撞。 两人拳头对着拳头,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此等纯粹拳脚的激烈,也是姜望之前所未有。在这样的战斗中,他感觉到四灵炼体决渐渐融入他的身体。他此前虽然苦修不辍,但毕竟出身道院,并不理解什么是真正的炼体。 在这样直接的碰撞中,他感觉气血更饱满,感觉肉身更强横,感觉道元更活泼,也感觉……对手的力量渐渐弱了。 轰! 在最后一次以额相撞中,来此三山城的修者颓然后仰。 并不是他不想再继续,而是他真的,已经再压榨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他有多么努力,有多么拼命,可能只有与他对战的姜望才清楚。 好几次,姜望都以为战局已定,但紧接着又是对手的拳头。 他清楚的感受到了这位三山城修士钢铁般的意志。 他竭尽全力想赢。 他们不想被称为蛮子! 然而悲哀的是,他们越是这样拼命,越是有人说,看啊,蛮子就是这样,不把命当命。 …… 裁判举旗,胜负已分。 围观百姓静了一下,欢呼骤起。 这里毕竟是枫林城,是姜望的主场。更别说还有赵汝成雇的几个大汉卖力嘶吼,为了丰厚的赏钱,他们可以说声竭力嘶。看起来竟比姜安安对她哥的感情还要深。 在沸腾的欢呼声中,姜望伸手将对手抓住,没有让他倒地。 “敢问阁下大名?”姜望看着这个可敬的对手,也表示着自己的尊重。 事实上在比赛开始之前,裁判是宣读过双方姓名的,然而姜望竟没有去记。 像许许多多庸俗的人一样,虽然他并未表现出来,但从小耳濡目染,内心的确轻视了这些所谓的“山蛮子”。 第四十八章 山蛮! “对阵者,望江城林正礼,三山城赵铁河。开始!” 裁判一声令下,双方便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开始结印。 唯一不同的是,林正礼立在原地,神情淡定。而赵铁河一边结印,一边前冲。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碰撞,在碰撞之前,谁也不知道结果。 土行元气聚拢,尖锐的石刺破土而出。 同样是地刺起手,杨兴勇是用于防守,而赵铁河用于进攻。 一道波浪仿佛凭空生成,托着林正礼腾空而起,恰恰避过地刺的攻击。 这是丁等上品道术波涛纵,是一门以水行元气移动的道术。 赵铁河印决已经完成,双手一抬,那些地刺纷纷拔地而起,朝着空中的林正礼攒射! 与先前杨兴勇以武力推动地刺进行第二段攻击不同,赵铁河这完完全全是操纵道术本身进行的二段变化,是真正意义上革新了这门道术! 林正礼人在空中,波涛纵已经用过,似乎已无计可施。但他一直未停的手指猛然一挑,那承载着他的波涛忽然激烈,又一道波涛自此涛中生,载着林正礼于间不容发之际脱离地刺的攒射。 他也同样,展现了波涛纵这门道术的二段变化! 可以说赵铁河与林正礼此时的战斗,才真正展现了道术力量的对决。 而这两种道术的进阶变化,也体现了三山城道院和望江城道院的底蕴,须知这种基础道术的变革,才能真正在本质上提升道院整体实力。 林正礼一避再避,赵铁河却仍攻势未断。足尖一踏,整个人拔地而起。 他自下而上,就是一记上勾拳。只是那拳头,早已被一层又一层的石质所覆盖,覆石之拳! 他几乎复刻了杨兴勇的道术,以回应先前林正礼所说“弱鸡互啄”之语。 林正礼此时仍未落地,几乎避无可避,但他的手指再次一挑。 波涛之中,又生波涛,再次推动着他脱离攻击。 波涛三叠! 区区一个波涛纵,寻常的挪移道术,却在今天展现了三段变化。 如果说先前地刺的二段变化是将地刺这门道术提升到了丁等上品道术的极限,而此时的波涛三叠,却已经生生将丁等道术拔高到了丙等道术之列。这是质的提升! 赵铁河覆石之拳再失手,他来不及震惊,因为林正礼的反击已至。 他仗着波涛三叠这张底牌,出人意料地一避再避,终于在此时,完成了他的道术。 场上所有的水行元气忽然暴动,水流四起,波涛汹涌。汹涌波涛从四面八方涌来,赵铁河避之不及,被一道波涛当场撞上。他整个人如被一记重拳轰中,失控倒飞。 而人在空中,又一道波涛撞上,撞得他吐血飞开。 波涛来去对撞,赵铁河像一只破沙袋被来回击打,发出沉闷的声音。 这是赤裸裸的丙等道术,怒涛! 林正礼的表情依然淡然,再不见开战前的丝毫轻佻,反而有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从容。他双手迅速掐诀,在怒涛结束的瞬间,拉出一条极长的藤鞭来,呼啸抽去。 赵铁河在怒涛之中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但他只是抱头缩身,整个人蜷成一团,最大限度地减少攻击范围。 在怒涛结束的瞬间,他的身体也舒展过来,猛然伸手,将那条藤鞭抓住。 他的嘴角还在溢血,他的衣物已破败不堪,露出青肿处处的身体来。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痛,好像来自三山城的修者都有这股狠劲,他抓住藤鞭用力,就要把林正礼拉到身前来! 但林正礼手上一松,那条藤鞭忽然回转,如灵蛇般游过赵铁河全身,将他牢牢缚住。 原来,林正礼刚刚所用的道术,并非丁等中品的青藤鞭,而是丁等上品的缠藤术! 他用出缠藤术却不先用它束缚敌人,而是将它伪装成青藤鞭,就是诱导赵铁河抓住藤鞭,从而将他完美缠住。 可以说从开战到现在,赵铁河的每一步,都落入算计中。甚至由此推及,他开战前对赵铁河说的话,也未必不是伏笔。 到了此刻,林正礼已经可以收割他的胜利果实了。 他从容掐完道决,这会是真正抽出青藤之鞭,狠狠抽向被束缚住的对手。 但是赵铁河身上的缠藤忽然炸开,赵铁河就地一滚,躲过了这毫不留力的一鞭。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赵铁河身上蜿蜒而下的鲜血,以及密密麻麻的血口。地面上,密密麻麻的碎石与那些残藤混在一起。 原来赵铁河在怒涛结束的同时就为自己覆上了一层石甲,林正礼或许没有注意到,或许注意到了但并不在乎。 因为石甲术本身只是增加防御的道术,并无助于摆脱缠藤术。 但是石甲炸开了。 瞬间将赵铁河炸得皮开肉绽,也将缠在他身上的藤蔓炸开。 这一幕惨烈无比,很多人都不忍再看,凌河更是伸手捂住了姜安安的眼睛。 而赵铁河就拖着那一身的血迹斑斑,再一次向林正礼发起了冲锋。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还不放弃,没有知道他为什么还要坚持。 不就是一场论道战斗吗? 又不是十一月的郡院大考,根本不涉及前途! 这是一年生的战斗,其余参赛修者都在场外观看。 孙小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上。 而林正仁转头看向她:“到了这个地步,还要打下去吗,小蛮姑娘?会死人的。” “要生命还是要荣誉,我没有办法替他决定。”这个看起来小小一只的赤足少女,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啪!” 这一次的鞭子,赵铁河没能避开。 一条深深的鞭痕出现,皮开肉绽。 但好像他也并没有避的意思,而是趁着鞭子抽身的时机,一手捏住了鞭梢!连身数转,将这条青藤鞭缠在了身上。 他就拉着这条鞭子,向林正礼走近,他的拳头上,石质缓缓凝聚,速度比先前慢了许多,但仍然是那记,覆石之拳。 林正礼只得松手,放弃这条道术凝结的鞭子。他纵身后退,边退边道:“投降吧!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死!” “投降?”赵铁河看着林正礼,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开,“咱们三山城的人,可不能,被你们看得这么扁啊!” 他猛然前冲几步,覆石之拳砸落! 轰! 林正礼跃离原地,石拳砸至地面,砸出一个深坑来。 “找死!”林正礼人在空中,双手已经飞速掐诀,他不想承认在这场战斗中他已经心生惊惧,但他已经决意使用更为凶狠的道术,哪怕控制不住,哪怕……会杀死对手。 道术隐隐成型的时候,他刚巧落地。时机掌握得如此完美,他几乎要为自己赞叹。 但,地上不知为什么会有、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陷坑。 那是赵铁河早就设好的陷井,土行元力引导,土地凹陷,一个再低级不过的道术,丁等下品,名字就是“陷坑”。 但如此恰到好处。 林正礼脚下一崴,整个人架势垮掉,准备的道术也消散。尽管他已经第一时间扭转身形,没有让自己跌地。 但赵铁河已如野兽般扑了过来,将他扑倒!将他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两个人如此贴近,瞬发之外的道术都失去意义。 砰! 那是拳头砸到脸上的声音。 “老子不是山蛮!” 砰!砰! “老子是……庄国清河郡!三山城修士!赵、铁、河!” 砰!砰!砰! 赵铁河一拳接一拳。 场外的林正仁眼皮连跳,仿佛那一拳拳都砸在自己脸上。 “认输!”他喊道。 第五十一章 山陵崩 五年生战斗开始之前,日理万机的魏去疾和董阿都来到了现场。 对他们来说,城道院学子间的战斗根本缺乏可看性。但五年生之间的战斗,对三个城域来说都很重要。 一来,五年生基本就代表了城道院的上限战力。二来,三城论道有一个名额,可以直通国道院!不必参加下个月的大考,不必去郡府,直接去庄都! 这个名额,当然只能给三城论道五年生的魁首。 随着魏去疾和董阿在看台上坐定,现场明显安静了许多。 不得不说,像董阿这样的强者,对道院整体实力的提升,效果是巨大的。 这次三城论道,一年生的魁首是枫林城道院姜望,三年生几乎成了枫林城道院的内战。 董阿以五品内府境强者的修为坐镇枫林城道院,无疑是整个枫林城道院的福气。 现在只要拿下五年生魁首,枫林城就毋庸置疑地堪称横扫其余两城,在今年庄庭的资源调度上将独得大头。 所以,张临川几乎要把额头揉出一个洞来。 “压力大啊……”他低声喃喃。 场上三场战斗,最吸引人视线的,当然是林正仁对决……孙小蛮。 一个是气质从容的望江城道勋榜第一,一个是娇小可爱、瞧来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这小丫头……有十岁吗?”赵汝成啧啧称奇。 三山城修士与他们所坐的地方不远,不知何时又已披上连帽黑袍的孙笑颜愤愤转头,喊道:“窝都似三碎了!辣似窝解!” 赵汝成没太听清楚,便往那边凑了凑,猛然一个缩头,倒吸一口凉气。 因为他看清了兜帽下那张鼻青脸肿的胖脸,这个防御强悍的小胖子,不知下场之后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整个脸都肿了起来,看不见眼睛,说话也不利索了。 难道是那什么坤皮鼓的后遗症?赵汝成心想。 那边孙笑颜见自己的脸都能吓到人了,也十分委屈地缩了回去,胖手把兜帽用力往下拉了拉。老姐比赛之前还要找个角落先把他打一顿,他上哪说理去? 姜望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了一些焦虑。 这个小胖子只有十三岁,而他已经十七。场上那个小姑娘是胖子的姐姐,能代表三山城五年生出战,只会更强。 在修行路的开始阶段,是不是已经落后太多了? …… 赤足少女就那么轻巧地跳到场上,手腕上悬着的小锤银饰摇摇晃晃。她长了一张太人畜无害的可爱小脸,相较之下,林正仁堪称英俊的外貌反而没有为他赢到多少支持。 场下几乎有一大半的观众是希望孙小蛮赢的,剩下的一小半,希望她赢得不要那么累。 “听说楚平死在了熊问手里,心脏被剜去。我为他感到遗憾。”战斗开始之前,林正仁悠悠说道。 “生死有命。”孙小蛮面无表情。 姜望清楚感觉到,一旁的三山城修士们,气氛明显冷了一大截。 之前熊问现身三山城,被三山城道院的学员围剿,但他不但成功脱身,更是杀死包括三山城道院大师兄楚平在内的十名修者,个个剜心下酒,震惊全郡。 这才引动了缉刑司调集整个清河郡内力量搜捕。 林正仁此时提起此事,当然不会是因为遗憾。 看着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林正仁笑了笑:“去年他输了我一招,不知道今年,你能不能赢回来?” 楚平已死,自然不能再赢回来。 但活着的人,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呢? 孙小蛮赤足踏前,踏前,那一双莹润白皙的玉足,交错往前。 战斗就此开始。 林正仁右手拉开,从左手袖中拉出一条碧色长鞭来。 那鞭子,如水一般流动,但鞭梢倏忽延展,破风点向孙小蛮。如毒蛇般刁钻! 他左手一推,平地起波澜,瞬间波涛怒卷,合围孙小蛮。这一记怒涛,快捷绝伦。 于此同时,目光敏锐的人可以注意到,林正仁身前的空地上,有什么正在冒头,顶破地砖钻出。 对战这样一个小女孩,还要先进行一番心理攻势。或许会引起许多人的不耻。但也更让人见识到了林正仁的稳。 不放过一丁点优势,不给对手一丝机会的稳。 此时在战斗之中,这种稳更是体现淋漓。 林正礼的战斗风格或许是模仿他,但实力上差得太远。 孙小蛮拔地而起,她足尖一踏,轻松避过突至的鞭梢,而后竟踩在袭来的波涛上,踏浪而行。 赵汝成剑眉一挑,目露讶色。 第一百二十二章 阳光灿烂时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冬月已尽,腊月也行过半程。除夕,越来越近了。 …… 这一日天光正好,万物明丽。 沈南七的心情,却很阴郁。 此时所处的位置,在唐舍镇东面,大概就是在西山上。距离已经被荒弃的小林镇,应该也很近。 但他无法确定。他已经迷失方向。 明明东南西北,一切都看得清楚,但总是绕了几圈,又回到这里。 沈南七不敢再冒险,尤其几名师弟师妹已经重伤,无法自主。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起针对道院弟子的阴谋! 同行者一共五人,此时还能够自己移动的,只剩他和另一名师弟。还有战力的,便只余他自己而已。 就整个枫林城域来看,西山落于东北方,也不知“西山”这个名字是怎么叫下来的。 之前有一伙盗匪盘踞,被彼时还是外门弟子的姜望单剑剿灭之后,这里也平静许久。 沈南七带队进入祁昌山脉猎杀妖兽,本是寻常的磨砺任务,却在唐舍镇外遇到袭击。 一路且行且战,算算距离,应该是到了西山。因为方位一直往东。 不过到了此处之后,方位已经失去意义。 对于阵法他所知不多,也无法丢下师弟师妹去冒险。 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左道,似乎想要慢慢耗死他。只时不时地发动一次袭击,并不会全部压上。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等待。求救的信香早已被他抓住机会点燃。 现在就看看,是援兵先至,还是他先坚持不住倒下了。 ……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袭击,储备的道元几乎枯竭。 最后一个站着的队友也倒下了,因为他的爆发而侥幸未死。但他其实明白,只是时间问题,如果不能及时救治的话…… 通天宫内道旋转动,在酝酿着道元的新生。但沈南七不知道,他能不能等到那一刻了。 不,一定能的。 沈南七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都是谁。那是他的队友。 而他沈南七,绝不会放弃队友。 绝不! 随手夺过一柄剑,迎向正面轰来的对手。还能够动用的道元不多,他尽量节省着用。 虽然未曾修过超凡剑典,但以通天境的修为驾驭身体,也足以表现出一定的战力。当然,怎么也不如他浸淫多年的道术体系。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的心跳 深夜。 城卫军营中。 快雪横放于膝,魏俨背对帐帘,独坐军帐中。 帐内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而赵朗,就那么直接坐在军帐外的地上,在帐帘的另一面。 高高架起的火盆在他面前燃烧着,映得他的脸发红。 两个人隔着帐帘,背对而坐。 巡夜的士卒目不斜视,似乎对这一幕已经司空见惯。 看起来赵朗没有挑帘进去的想法,魏俨也没有出来的意思。 每当遏制不住杀意的时候,魏俨就会把自己关在军帐里。 而每次的这个时候,赵朗也会坐在军帐外。 已经说不清多少次了。 久到仿佛是人生的一部分。 “你觉得我可悲吗?”隔着帐帘,魏俨忽然问。 “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忽然想起来。我这一路走来,单人独刀,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你有亲人,也有朋友。” “姓魏的不算。” “呵呵呵。”赵朗低头轻笑几声,似乎对魏俨难得的孩子气感到无奈,而又觉有趣。 “我认真说的。”魏俨补充。 “我也笑得很认真。”赵朗含笑道:“我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军帐里沉默了一阵,沉默得让人觉得他是不是已经睡去。 之后才有声音继续响起:“你看,我总是忘记这些事情,总会忽略其他人。我只看得到自己,和自己的刀。我以为我跟那个人不一样,但其实,或许也一样。” “天才就是如此。天才不需要看到凡人看到的东西,天才有自己的世界。”赵朗说道:“而且,在我看来,你们并不一样。” “我算什么天才?” “啊,你这话,好像是在说我不够努力。我还不够努力吗,魏俨?” 又一阵沉默。 只有火盆里火焰噼啪的声音。 无声的叹息之后,魏俨在军帐里问道:“以前我没有想过。但现在我有时会想,当年那件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无须询问,赵朗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沈南七有沈南七的想法。但是你并没有错,那是最好的选择。与其一起死,不如能活一个是一个。”赵朗顿了顿,补充道:“如果是我,我也会那么选。”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小橘肥猫深院 无物无我,故无生无灭。 ——《白骨无生经》 …… 姜望挪动脚步,竭力压下不宁的心神,他必然相信、也只能相信董阿。 在通天宫的躁动中,他勉力保持平静。 转去内门宿舍,与独住的凌河打了声招呼。再三叮嘱谨慎小心,但也不知该提醒他具体小心什么。 凌河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可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接连发生道院弟子遇害的事情,令其不安。 他劝姜望不要多想,表示接下来一段时间先不接任务,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准备迎接新年。 最后他拍了拍姜望的肩膀,笑着说:“老虎马上就回来了,咱们还是一起喝酒!过年!” 这话的确让姜望笑了。 再没有什么比团聚更美好的事情。 “欸!一起喝酒。” 姜望离开宿舍,打算回家。 他今天没有直接从后门离开,而是走的前门。因为想要绕一圈,经过赵汝成的家里,与汝成说两句话再回去。 他只是因为心中不安,想跟他们说说话。 但其实也没什么具体可说的。无非是注意安全,规避危险之类。但他甚至不清楚危险会从何而来,自然更不知道如何规避。 快过年了,大部分道院弟子仍在苦修,或者接了任务正在磨砺自己,道院里路上的行人并不多。 偶有几个,也都气质昂扬,充满朝气。 就像如今蓬勃向上的枫林城道院一样,未来有无限的光明和可能。 如果说董阿是为枫林城道院筑实了坚实的地基,祝唯我就是成为了枫林城道院一面飘扬的旗帜。 已经有不少优秀修行种子表达意愿,想要来这里修行。 假以时日,枫林城道院的成绩不可限量。 看着他们的笑脸,感受着他们的精气神,姜望忽然觉得自己很荒谬。 我在惶恐什么呢? 他问自己。 然而没有答案,只有那根黑烛的来回跳动,愈渐疯狂。 缠星灵蛇已经缩成一张饼状。 姜望于是在道尊像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强忍着战栗,默默梳理道心。 …… …… 王氏族地里的那个偏僻小院。爬山虎早已退却脚步。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心如月钩折 在奔跑之中,王长祥一下子汗毛倒竖。 良好的战斗素养令他迅速掐动道决,做好第一时间出手的准备。 他当然不可能就此离开,而是直接合肩一撞! 撞飞门板。 撞进了卧室中。 但是卧室里并没有其他人,没有他想象的挟持自家兄长的恶徒。 房间里只有自家兄长一人而已。 彼时正蜷成一团,缩在床上。 他的双手抱在脑后,却沾满鲜血,上面……还有几根橘黄色的绒毛。 小橘的绒毛。 王长祥松开道决,冲到床榻前,一把扶住他:“哥,哥!你怎么了?” 王长吉整个脸都皱成一团,变得狰狞、扭曲,他使劲往靠墙的位置挤,双手在身前一阵乱挥,试图驱赶弟弟。 “不要过来!别过来……” 他几乎是痛哭流涕,几乎是在哀求。 他又怒吼着,咆哮着:“给我滚!滚远点!” “哥!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王长祥抓住他乱挥乱打的双手,丝毫不顾那些血迹,流着泪道:“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兄弟俩一起面对。” “啊。” 王长祥听到这样一声。 好像叹息着什么,又好像释放了什么。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被抓住的那双手反扣。 兄长的手,好冰凉。 他看到,王长吉自蜷缩躲避中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 他脸上的扭曲挣扎全部消失,恢复平静、安宁。 而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冷漠,没有一点温度,没有一丝起伏。 “时间到了。” 他说。 冰冷而汹涌的力量几乎第一时间就从双手接触的位置冲入,王长祥本能构成的道元防御一触即溃! 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凝固了,道元凝固了,思维也开始凝固。 他动了动嘴唇,试图发出最后一个音节。“哥……” 但声音也凝固了。 连同呼吸。 王长吉松开手,王长祥就在他的面前轰然倒地。 四肢张开,仰头向天,最后的眼神很平静。 谁也不知道,在最后的时刻,他想到了什么。 王长吉起身,扯过床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血迹。眼中没有半点哀伤。或者说,从这时起,他已经失去了所有情绪。 他开始往外走。 王长祥的尸体就横在前面。 他抬脚,便欲跨过。 但脚抬到一半,又收回了。 他注意到王长祥的腰带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小瓶子。 那瓶子里的气息,令如他这样的存在,也觉得珍贵。 他轻轻弯腰,伸手摘下了那个瓶子。 瓶身上贴着它的名字——拓脉灵液。 王长吉直起身,跨过这尸体,继续往外走。 他的面上毫无表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 眼睛在流泪。 …… …… “敌袭!敌袭!那些凶兽全都发狂了!就连妖兽也是!” “快点传讯新安城!” “传讯法阵失灵,消息传不出去!” 飞来峰上,沸腾的情绪静了一刹。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孙横清剿竖笔峰的时候,庄庭始料未及,或者说,庄庭方面也态度矛盾。守护竖笔峰的修士没有得到命令,根本不敢擅自表明身份,与一域城主正面对决。 本以为汹涌兽潮最终还是会逼退三山城队伍,可谁也没有想到,孙横逆流而上,拼得油尽灯枯,只身击破兽潮。 玉衡峰第一次遭遇倾覆之危,堂堂国相杜如晦亲自出面,这才阻止了窦月眉。 但没想到又有人趁着郡院大比,杜如晦坐镇新安的时机,摧折玉衡峰。 现在三山城域里,只剩一座飞来峰了。 诚然在庄国境内,不少地方都隐藏着凶兽巢穴,用以孕育妖兽。 但是像飞来峰这种级别的巢穴,几乎是战略级资源,失去任何一座都是巨大损失。 所以如杜如晦这等级别的强者,才会多次亲赴。 庄国,损失不起了。 “有人!有人冲上来了!” “是白骨道的人,还是雍国的人?” 内有凶兽暴乱,妖兽发狂,外有敌人袭击,急速冲破防御。 孤军困守,求救无门。 他们甚至无法准确判断敌人来自哪里,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事先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得到任何蛛丝马迹。 有人掩盖了这一切。 在这样的沸腾喧嚣中,在这样的惶恐无措里。 一名缉刑司修士二话不说,横剑自刎! 鲜血自割裂的喉管喷涌而出,洒了他对面的人一脸。 驻守飞来峰的每一名修士,命魂都绑定了秘法。一旦身死,新安城那边立即就有反应。 他别无他法,直接以死传讯。 那名骤然被鲜血溅了满脸的修士,忽然一抹脸颊,拔剑便往山下冲去。 “杀!杀了他们!” “在国相赶到之前,不能再让他们突进一步!” 除了那几个始终在试着修复大阵的修士外,几乎所有驻守此地的修士都怒吼起来,集体往山下冲锋。 这些修士都隶属于缉刑司,但没人会记得他们的姓名。他们也同样穿着缉刑司的服装,但缉刑司里没有他们的名录。 因为他们执行的是这样隐秘的任务,做的,是他们自己也并不情愿的事情。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再无故乡 大地在开裂,一条条巨大地缝有如恶兽巨嘴,吞噬着措手不及的人们。 而那些人,都将被岩浆所“消化”。 行人奔跑,哭嚎,却无济于事。 事实上,这一幕不仅发生在枫林城中。而是在整个枫林城域! 各镇各村,几乎每一处。 如此大范围、如此恐怖的地裂,官方事先居然没有任何察觉! 这也造成了,整个枫林城域,庄国建国以来最惨烈的死伤。 第一条地缝出现之前,魏去疾在城主府中已有反应。 他迅速判断出,这是一场蔓延整个枫林城域的灭顶之灾! 魏去疾站在城主府内,往城卫军驻地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有他的血脉至亲,他的儿子。 但也只是一眼。 而后身卷飓风,已立于枫林城上空! 这是他的选择。 这种级别的地灾,他判定必是人祸。若能及时找到制造这起灾难的源头,或许还能够挽回一点什么。 他在空中,往更高处冲击,他要引导更高处的飓风,帮助他极限扩大感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只有眼白的眼睛。 “桀桀桀桀,整个枫林城域,谁也别想逃走!” 一只拳头从天而降,将他一拳轰下高空! 轰! 魏去疾整个人被轰进了地缝中。 并且此人说话极有技巧,一出声就把魏去疾升空的行为定性为逃窜。 整个枫林城里成规模的组织援救行为几乎瞬间溃散。 就连城主都选择逃窜了,一般的修士,哪里还有斗志? 此时的魏去疾已顾不了这许多。 狂暴的飓风将岩浆推开,他驾风而起。 语带惊愕:“董阿何在?怎么会有外楼境修士?” 六品腾龙,五品内府,四品外楼。 推开天地门之后,一境一个天地。 内府境已是探索肉身极限,更有强者摘得神通。 到了外楼境。 四圣灵中起高楼。外楼境引导星辰之力,建立四圣之楼。接引星光,登临外域。更是威能无穷。 所以强如魏去疾,也是内府境中强者,却只一拳便被轰下高空! 然而,没有回应。 只有嘈杂的哀嚎、痛楚的哭泣,一声一声灌入耳中。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 岱山郡,九江城。 整个城域就是一个巨大的狩场。 九江城域是整个庄国境内唯一一个没有官道的城域,这里是凶兽的猎场,最大的凶兽巢穴。 而九江城,以及其下的镇、村,就是一个个军营。 九江城域里没有平民,全是战士。 这处城域没有官道,没有所谓的安全之地。 但战士所在的地方,就是安全之地。战士走过的道路,就是安全之路。 凶兽无智,但也被生生杀出路来。 那是九江玄甲趟过的地方。 九江郡大部分的士卒都是预备役。真正的九江玄甲,只有一千人。 杜野虎就身列其中,并且还是一名队正,手下管着五个人。因为缺额的关系,目前只有三个。 当然,给兄弟们的信里,他自封了个校尉。 在他看来,总之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也不算吹嘘。 某处军营中,浑身浴血的杜野虎走进军帐。 “哎哎哎,你怎么一身是血的就进来了?”帐内有人问道。 “没事,都是凶兽的血。”杜野虎随意抹了把脸,大大咧咧便道:“校尉,年底了,调个假。我要跟家里人一起过除夕!” “本校尉担心的是你吗?是怕你把我的营帐弄脏了!”校尉脸上有一道刀疤,嘴里骂骂咧咧,手上倒也不慢,随便勾了几笔,便递过一个牌子:“你从来没有休息过,调个长假也应该。” “哎不对。”他顺嘴问道:“我记得你小子也是孤儿啊?” 九江玄甲里,多的是无家可归的人。用九江城主的原话说,“但凡家里有个爹妈,或者爹妈长点心,也不会让孩子来这里来找死。” 九江玄甲从不忌讳生死,所以这话倒并不敏感。 “看您说的。”杜野虎满不在乎地道:“没有爹妈,但还有哥哥弟弟啊。都在家等我呢。翘首以盼!学过不?” “就你他妈读过书!” 杜野虎一矮身,躲过巴掌,笑哈哈地钻出营帐了。 …… …… 枫林城域,城卫军驻地。 当地缝蔓延至此时,许多士卒正在整训。 魏俨第一时间注意到,随着地缝的扩大,天地间有雾气生成。 他太熟悉这种雾气! 小林镇之事永远不可能从他的记忆中抹去。 “这次灾祸范围不是一城一镇,而是覆盖整个城域。乃至会波及到全郡的灾难!”魏俨对赵朗这样说道。 他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因而立即跃上高台,运足道元,大声喝道:“城卫军全军听令!什么也别要了,什么也别管!即刻向城域外撤军!能活一个是……” 砰! “去你妈的!” 一只大脚将他踹下高台,城卫军主将,人称方大胡子的将军挤上高台,嘴里还骂骂咧咧。 作为整个枫林城城卫军的最高统帅,他毫不犹豫修改命令道:“情况紧急,别的话我不说了。所有城卫军将士听令!即刻以小队形式散开,以枫林城为中心,向整个城域展开搜索。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地灾源头!这很危险,但我就是要你们用命去填!用性命拯救你们的家乡!告诉老子,你们怕吗?” 轰!隆隆! 在地灾巨大的轰隆声中,人类的齐声比地裂更恢弘。 “不怕!” “不怕!” “不怕!” 方大胡子大手一挥:“出发!” 军列轰然而散。 魏俨怒目而视:“这是无谓的牺牲!姓方的,你这就是让弟兄们白白去送死!” “送死是一定的。是不是白白送死,那就不一定。”方大胡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自顾选定了一个方向出发:“你要是怕死,就自己滚!别拉着老子的兵!” 整个城卫军驻地在最快的时间就散了干净。 枫林城卫军一正将、两偏将、五副将中,除了魏俨杵在原地,赵朗还未动之外,余者全部身先士卒。 谁都清楚这种突兀的地灾必有源头,谁也都清楚在地灾之中寻找祸源的危险。此时此境,哪怕不顾一切逃命也未必能够逃得掉,更别说与逃难者逆向而行,直面危险。 没有人是傻子。 但几乎所有军人,都做出了最“愚蠢”的选择。 他们向着最危险的地方去。 魏俨目送着那些消失在视线里的背影,一言不发。 他回头看了看赵朗,但赵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就也一言不发地离去。 他不明白。 他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但这种毫无意义的牺牲,真的有必要吗? 也是这样的雾气。小林镇那一次整个镇子被夷平,就连魏去疾亲自赶到都无济于事。 如今规模扩大到整个枫林城域,又有谁能回天? 除非庄庭方面早有准备,但他作为城卫军高层,明白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动作。 这个道理,方大胡子、赵朗他们,不会不明白。 但他们为什么还是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还要拉着整个城卫军陪葬? 在绝境前尽量保存有生力量,难道不是为将者最应该做的事情吗? 可是这一次,连赵朗都走了。 没有人能再给他答案。 第一百三十三章 十二骨面 空空荡荡的城卫军营,大战骤然爆发。 一方是枫林城城卫军高层将领,一方是白骨道十二骨面。 两两捉对厮杀。 方大胡子对鼠骨面者。 魏俨战蛇骨面者。 赵朗直面犬骨面者。 一个重伤的腾龙境巅峰,一个初入腾龙境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天地门都未得见的通天境修士。 而他们的对手,是三位腾龙境巅峰强者。 强弱悬殊,胜机渺茫,但没有人后退。 …… 赵朗最晚切入战场,但却最快打出高潮。 以石墙阻住犬骨面者,以火海围困。 石刺凸起,藤蛇游动。 他掐诀如飞,尽展复杂多变的道术体系。 火海之中,恶犬魂魄扑出。 石墙之上,犬骨面者从天而降! “区区一个通天境小子,也敢插手这种程度的战斗?” 其人大手一张,犬魂齐齐嘶吼,怪状狰狞。 有犬吐息,其气恶臭。 有犬扑击,其速快绝。 有犬巨大庞然,有犬利齿悬涎。 他仿佛一人成军,浩浩荡荡,直接碾灭了火海! 赵朗纵身疾退,一道道石墙凸起。 在地缝两侧腾跃,不断制造阻碍。不断游走。 他很清楚方大胡子的伤势,以他对这汉子的了解,若不是实在撑不住,他连那口血都不会吐。 他也明白初入腾龙境的魏俨,很难在短时间内击败对手。即使他非常相信魏俨。 而他自己,天地门都未推开,别说战胜对手,能够撑下去的机会都渺茫如微星。 但他一定会竭尽全力。 正因为所有人都机会渺茫,所以他们每一个人都只有竭尽全力。 无路可退,只有前行。 即使只是微星,赵朗也很想要触摸。 …… 高台之上,方大胡子已与鼠骨面者杀成一团。 他毕竟出营不久就被埋伏着的三大白骨面者联手袭击,骤遭重创。 此时身体早已告急,全靠一股心气撑着,不肯放弃。 但他反而占据攻势,愈杀愈勇。 招招以命相搏,逼得对手只能一次次回避。 作为主将,他很清楚魏俨和赵朗的实力。更明白眼下的局面有多危险。 只要他这里一崩盘,局势立刻倾覆。 所以他不仅不能崩,反而要赢。要以重伤之躯,将熄之魂,击败乃至杀死对手,才能够逆转整个战局,拥有一丝胜机。 但鼠骨面者身经百战,似乎早已看穿了他的目的。稳扎稳打,有时候宁可不攻,也要做好防御和闪避。不给他搏杀生死一线的机会。 而是要,生生磨死他。 …… 地灾还在扩大,已经极其严重地影响战斗。 地龙翻身,山河动摇。 交战双方都是高手,这才能在地灾中保持激烈攻杀。 然而,这种战斗有什么意义?哪怕拼命杀死对手,又能对枫林城的局势有半点挽回作用吗? 魏俨很清楚一切已无可挽回,就像他那次在小林镇中心,看到迷雾散去,平地空空。 但他此刻已无法考虑这种问题。 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看着方大胡子和赵朗在他面前战死。 尤其是在他还有战力的情况下。 尤其是,他坚定地认为还有机会。他能够搏杀对手! 带刀杀入血蛇阵中,魏俨长刀倏忽前后,身进刀转。 虽只是初入腾龙境,但面对腾龙境巅峰强者也全然无惧。 不仅不后退,不仅不避让,反而前突,反而始终保持攻势! 这就是天才的自信,是在无数次战斗中累积起来的信心。 魏俨自信长刀在手,无物不可斩,无人不可敌。 然而蛇骨面者又岂是弱小?她在险恶的白骨道中挣扎至今,身列十二面者,绝非温室小花。腾龙境巅峰修为,是在一次次凶狠的厮杀中成长起来。 此时被斩出凶性,樱唇顿张,长舌吐出,霎时化为寒光一道,已近魏俨面门。 白骨法器,剑名蛇信! 锵! 快雪于不可能之机竖起,拦于蛇信剑正中。 蛇骨面者手指一动,蛇信剑瞬间软化,顺着快雪便往前游。 然而就在此时,她的动作忽然一滞。整个人被卡在一道突兀出现的石墙之中! 她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区区通天境的小副将,居然能在腾龙境巅峰修士的压力下率先腾出手来。 这怎么可能? 石墙只能束缚她不到一息的时间。 然而对于魏俨来说,要定生死,一息也太漫长! 他手上一抖,快雪带着缠住刀身的蛇信呼啸远去。而他整个人已经出现在那堵石墙之前,右拳回缩,前轰! 带着几乎无穷无尽,几乎刺破眼睛的金光,向前轰去! 轰! 一道身影突兀出现。 金光散去。 犬骨面者挂在魏俨的手臂之上,整个胸腹部都被洞穿。他只来得及艰难回头,看了蛇骨面者一眼,便垂下头颅,气息全无。 秘宝,移形换影符! 一者持阴符、一者持阳符。使用时乾坤翻转,移形换影,乃是团队配合作战的绝佳秘宝。 十二面者之中,犬骨与蛇骨是情侣。 或者不能算情侣,应该说是“姘头”。 至少蛇骨面者一直是这么想的。 她很清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这一生,没有相信过任何人,应当也不会被任何人相信。 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别人的错。 而是这个世界本就如此。 她认定她早已知晓世界的真相。 她和十一,只是从小认识罢了。甚至所谓的从小认识,也只是在各自去试炼之前,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再相见,已同为十二骨面。 有时候她甚至会想,如果当初他们被分配到一起。那么唯一能活下去的那个人,是谁呢?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 到了十二骨面这种层次,白骨道不会允许他们互相残杀。 她跟犬骨面者在一起,也并没有图什么,只是单纯的为了愉悦自己。 她相信犬骨面者也是。 他们相互慰藉,但绝不相爱。 他们同食同行,但绝不相守。 这套移形换影符是犬骨面者找来的,在过去的时间里,他们借着这套秘宝的突然性,完成了不少高难度的任务。 一套移形换影符,只能使用十次。他们的这一套,已经是最后一次使用机会。 她从来没有想过,像她这样生来放荡、水性杨花的女人,也会有人为她奋不顾身。 蛇骨面者愣愣地看着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本该是狡诈、凶狠,却意外的在最后一刻,充满柔情。 也意外的,黯了下去。 “啊!” 她仰头嘶吼! 束缚她的石墙轰然炸开。 第一百三十四章 此胜在我! 时间回到十息之前。 回到赵朗于犬骨面者的战斗中。 赵朗道法层出不穷,变幻多端,不停地构筑防御和陷阱。 然而犬骨面者以力压人,横冲直撞。 遇到石墙撞碎石墙,迎至藤蛇撕碎藤蛇。 就是凭借修为,以势强压,不给赵朗一丁点机会。 这种应对方式无疑老辣,尤其他同时还控制着恶犬之魂包抄夹击,切除赵朗的逃生空间。 这是常年厮杀在生死线上的强者,才能够拥有的战局把握能力。 面对如此老辣的对手,赵朗始终保持冷静。 燃烧无用,恐惧更无用。 唯有冷静能够寻觅那越来越渺小的微星。 强大敌人带来的压迫,令他将一身所学用到极致。 他从来没有这么快地释放过道术,从来没有这么精准完美。 因为他没有选择。 只要慢一息或者错一式,就有可能死去。 而那将直接引发整个城卫军驻地战局的崩盘。 修为上的绝对差距,代表他没有任何容错的空间。 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困顿于天地门之前是非常痛苦的事情。而迟迟看不到天地门,更是每年都逼得不少修士发疯。 赵朗用强大的心理素质,度过了那种艰难。 境界上难于提升,他就专注于术。 用点点滴滴的汗水,来铸就另一种形式的强大。 整个庄国范围内,从道院到军中,所有能够学习到的初阶道术,他几乎全部熟练掌握。 就靠着这些不被太多人重视的初阶道术组合,在一个腾龙境巅峰强者面前,支撑到了现在。 已经到了极限。 他明白已经到了极限。 复杂多变的道术体系,是他一直以来的标志。常年在战斗中切换道术组合,他比犬骨面者更清楚自己的情况。 一旦纷繁的道术衔接被适应,基本就已经宣告战斗结束。 而从犬骨面者越来越从容的突进来看,这一刻很快就要来临。 但赵朗面色不改。 他只有冷静。 面对狂暴撕咬过来的恶犬之魂,面对须臾迫近的犬骨面者。 赵朗以右手抱左手,仅伸出左手尾指。而后半蹲下来,就以那根尾指,贴住地面! 砰砰砰砰! 在地灾蔓延的轰隆声中,一道道石墙纵横延伸,将犬骨面者和那些恶犬魂魄全部隔开。 这是他自己独创的道术——石墙迷宫。 在先前的战斗中已经预设桩点。此时骤然引发,瞬间就分割战场。也将一次必死的危机消弭。 “不错的道术,如果任由你成长,将来或许是个威胁。”犬骨面者哑着声音道:“但是……你现在太弱了!” 话音落地,道决已毕,他猛然张嘴。“吼!” 一头双眸漆黑如墨的魂犬,自他身后跃出,仿佛撕破阴阳界限而来。个头虽小,却实力可怖。只一个冲刺,就将身前范围内所有的石墙全部撞碎! 受限于修为,石墙本身不够坚固,就是这门道术最大的问题。 在同阶战斗中,赵朗可以依靠快速的补充来完成变化。但面对犬骨面者这等级别的强者,他根本来不及补充。 不过,他本来也没指望这一记道术能够困住腾龙境强者。 石墙崩碎,召出冥犬的犬骨面者目光一凝。 因为他在原地根本没有看见赵朗的身影。 赵朗不见了! 会在哪里? 犬骨面者拔地而起,直接冲向前方那条正在扩张的地缝。 他笃信赵朗不可能从他眼皮底下遁走。 那么此地唯一的藏匿处,就只有这道地缝。 从犬骨面者所在之处,赶到那道地缝,甚至不需要一息时间。但为了防备偷袭,他放缓速度提高警惕,耗时两息。 他绝不肯给这小子机会。 逐渐扩大的地缝中,滚滚岩浆之上,他果然看到那个滑溜的小子。 彼时几条藤蛇首尾相咬,横贯地缝。城卫军副将赵朗,就站在藤蛇身上,双手掐诀已毕。 而他的目标,竟是方大胡子与鼠骨面者的战场! 数不清的藤蛇自方大胡子脚下生起,迅速纠缠,形成坚实壁障。挡下了鼠骨面者的凶狠一击! 如此这般的战局把控,不能不令人惊叹,也不能不令他的对手愤怒。 “找死!”犬骨面者勃然大怒,这蝼蚁一般的小子,竟还敢在与他的战斗中分心! 这是对他赤裸裸的侮辱。 鼠骨指不定又要怎么编排他了。 犬骨面者怒气勃发,道元汹涌。 澎湃的力量将同时扑近的恶犬魂魄们都推开了一段距离。 而他凌空扑下。 轰! 赵朗脚下的岩浆忽然被引动,疯狂上涌。 这无疑是他玉石俱焚的手段。 看着赵朗平静的眼神,犬骨面者忽然心生寒意。他当然不肯与赵朗同归于尽,立即止住身形,倒跃出地缝。 而在岩浆冲出之前,赵朗也紧跟其后,落到了地缝的另一边。 “吼!” 犬骨面者也不是毫无准备,那条冥犬就在地缝的另一边蓄势已久。 此时刚好撞上赵朗,只一张嘴,便咬掉了赵朗的半条大腿! 那喷起的岩浆失去道术支持,迅速落下。 犬骨面者瞬间便已经穿过地缝,贴近赵朗身前。以一个半蹲的姿势,竖掌如刀,直插心脏。 但就在他穿破对手心脏,泯灭其生机之时,他感受到一股微弱的道元波动。 这个濒死的小子……他居然还在使用道术! 而且目标……不是自己。 犬骨面者骤然回头! 正好看到那一记绝妙的石墙术,将猝不及防的蛇骨面者桎梏。 正好看到魏俨当机立断,甩刀前突。 最开始的那道石墙迷宫,赵朗不仅仅是为了挽救危局、分割战场。更是为了遮掩另外两处战场中,鼠骨面者与蛇骨面者的视线! 他跃下地缝不是为了逃生,而是为了捕捉战机,插手另外两处战场。 从一开始,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自己没有战胜对手的可能。但是他还有可能,凭借他精准的战机把握,为另外两个人创造胜机! 杀他区区一个通天境修士,犬骨面者想要无伤完成击杀。 这就是他唯一的腾挪空间。 而他把握得如此充分、完美。 …… 犬骨面者冲到蛇骨面者身前替死时,其实什么也没想。 在那种生死一线的情况下,根本来不及想些什么。移形换影纯粹是下意识的选择。 他还没有开始思考,身体就已经动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样的一种情感,竟然扼杀了他求生的本能。 但是蛇儿活下来了。 蛇儿活下来了。 明明整个胸腹要害都被打穿,他竟不觉痛苦。 最后留给她的眼神,很柔软。 犬骨面者舍身相救,蛇骨面者才得逃一死。 生死早已见惯,可她从来没有如此暴怒、如此心痛。 喷涌的道元将石墙震碎,她毫无保留地扑向魏俨,这一次彻彻底底要以命相搏。 但适才还气势如虹、杀机如刀的魏俨,却毫不犹豫抽身而退。 他想做什么? 又有陷阱?想杀回马枪? 刚刚死里逃生的蛇骨面者心中一惊,脚下不由得慢了半分。 …… 却说赵朗那道藤蛇缠壁突兀出现,恰到好处的为方大胡子挡下致死一击。 但其实说“致死”也不那么准确。 因为以方大胡子此时的伤势,怎么样也应该已经死去了。 他身上致死的伤势不止一处,但他竟然还活着。 竟然还在战斗。 以至于鼠骨面者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到底靠什么撑着。 一道藤蛇缠壁不算什么,令鼠骨面者在意的是它所代表的意义。 他不太满意地瞥了犬骨面者那边一眼。 面对区区一个通天境修士,居然还能让对方腾出手来。十一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冷冷想着,随手一拳,将藤蛇缠壁轰散。 正要再进,却忽然感觉身上一紧。 方大胡子以一个极为亲密的姿势,熊抱住了他! 垂死挣扎! 鼠骨面者脑海中转过这样不屑的念头,一层黑雾自身体内部溢出,贴着他身上形成薄薄一层。 是为魂甲。 在这种极限近身中,他自然要先保证安全,防止对方有自毁类的手段。 但方大胡子粗壮的手臂只是一震,其人仅剩的全部道元都灌注在这两条手臂之上。 轰! 他竟然完完全全放弃防御,而选择将鼠骨面者的魂甲震散! 为什么? 这有什么意义? 鼠骨面者刚想到这个问题,就已经听到了尖啸声。 那是快雪刀裹挟着缠于刀身的蛇信剑,急速撞来的声音。 魏俨之前的那一记甩刀,并非随手,而是有目的、有意识地插入这个战场! 而多年袍泽的方大胡子便借助赵朗的藤蛇缠壁,抱住了鼠骨面者,而后震破他的防御,带着他一起撞上了魏俨的快雪刀! 嗤! 那是长刀切入肉体的声音。 鼠骨面者在吐血,他也感受到方大胡子的血喷在他身上。 “这种大优局势,我怎么可能受伤?这太荒谬了……” 他鼓荡道元,就要将方大胡子震开。 而此时一道倏忽而至的身影,已落至他的身后。 魏俨握住快雪刀柄,道元狂摧。 刷刷刷刷! 仿佛无边碎雪炸开。 漫天雪光是刀光。 无穷无尽的刀光,就在鼠骨面者身体里爆开,将他和方大胡子一起,切割成无数碎肉。 碎肉飞落,鲜血飘洒。 分不清哪一块肉属于方大胡子,哪一块属于鼠骨面者。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蛇信剑弹射而出,被急速追来的蛇骨面者接到手上。 但鼠骨面者已经战死。 魏俨握刀回身,直视此人。 血肉碎片落在他的身上,堆砌得他如同恶鬼。 但他浑然不觉。 只剩最后一个对手了。 这是城卫军营里最后的决战。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看到天才的世界 轰!隆隆! 地灾还在继续,雾气渐渐重了。 鼠骨面者握着蛇信剑的手紧了又紧。 面对着连杀两大白骨面者的魏俨,终于一个转身,抱起犬骨面者的尸体,飞遁远去。 她不得不承认,面对只是初入腾龙境的魏俨,她怯懦了。 准确的说,她被枫林城卫军这几个人的疯狂吓住了。 怯懦这样的词汇本不该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她向来视人命如草芥,不仅仅不在乎对手的性命,也不曾在乎过自己的。 今天遭遇的这几个视死如归的人不是理由。 面前这个她没有一丁点把握、如杀神般的对手,也不是理由。 真正怯懦的原因,在她看到犬骨那样的眼神之后。 她发现自己,生平第一次,有了恐惧的感觉。 她竟然恐惧死亡。 她竟然开始留恋这个世界。 …… 魏俨看着蛇骨面者离去,没有追击。 战斗已经结束了。 面对将死的赵朗和蛇骨面者,他毫不犹豫选择先杀死对手。 面对暴怒的蛇骨面者和已经生机微弱的赵朗,他毫不犹豫的转进战场。 面对抱在一起的方大胡子和鼠骨面者,他毫不犹豫搅动刀光。 是的。他毫不犹豫。 他没有犹豫过。 他每一步都是最好、最恰当、最精准的选择。 或者说,正是因为知道他能够做到这样的选择,所以无论是赵朗还是方大胡子,都把胜机寄托在他身上。 这是一次精妙绝伦的配合! 以他们多年军旅情谊、多年袍泽默契的名义。 三个人各自为战,却又以死并肩。 代价,是赵朗之死,方大胡子之死。 此时那些恶犬之魂已随着主人散去,冥犬也已消失。地缝还在扩大,雾气还在蔓延。 城卫军营里的这一切,突然的发生,又凌厉地结束了。 枫林城域的灾难远未结束,而城卫军营里为枫林城而战的人,已经死去。 魏俨走到赵朗身边,将丢了一条大腿、心脏被洞穿、道元也已经枯竭的赵朗半抱起来。 他笨拙地用笼着木行元气的手,捂住赵朗心口。 他专注于长刀和金行道术,实在不擅长救治手段。而且他也很清楚的明白——没救了。 有时候理智这种事情的可怕正在于此。 因为你如此明确的知道结果,所以你徒劳的努力竟不能够安慰自己一星半点。 “周天境杀腾龙境,我这也算是越境杀敌了吧?只有很厉害的天才,才能够办到这种事情啊。”赵朗艰难地喘息着,说道:“原来这就是天才的世界。我看见了……” “你骗我了。”魏俨脸上都是血迹,看不清表情,但是他说:“你说我的选择才是对的。你说你也会那么选的。” 他重复道:“你骗我了。” 三名白骨面者现身的时候,没有人注意这个通天境的小修士。赵朗本已经离去。但他选择回来,选择战斗。 选择战斗几乎等同于选择送死。但他还是这样选择了。 “谁都知道最好的选择是什么,可不是谁都能够做得到啊,魏俨。”赵朗笑了起来,用那双无力的眼睛看着魏俨道:“你是真正的天才,你的性命比我重要。活下去,为枫林城报仇。” 原来,他对枫林城结局的判断也与魏俨一致,但之前还是支持了方大胡子的愚蠢选择。 或许,那不能够叫做“愚蠢”吧? 魏俨抓着他的手,嘴唇翕动了几下,大概想要说些什么。 但赵朗已经闭上眼睛,永远也听不到了。 …… 不知过了多久,地缝开裂的声音打破沉默。 魏俨抱起赵朗的尸体,将他投进地缝下涌动的岩浆中。 看着沸腾的岩浆将其吞噬。 人们说入土为安。 或许能安,或许不能。 魏俨倒提快雪,转身走向枫林城。 …… …… 西山脚下,姜望一手牵着姜安安,一手牵着宋清芷,回望枫林城,心中既悲且愤,既怒且痛。 董阿在哪里? 早在牛头山那一次,他就已经向董阿报告了白骨道的事情。 为什么枫林城方面仍然对今日的灾祸没有一丁点的准备? 董阿说,“此事我自有安排。” 董阿说,“我会亲自与魏去疾沟通。” 董阿说,“我会联系庄庭。” 可如今。 安排在哪里? 后手在哪里? 董阿啊!在哪里? 逃出枫林城的时候,他一直在等待董阿所说的后手。 两次告警,他一直确信董阿已经足够重视此事, 可是……没有反应!满城的百姓都要死绝了,庄庭依然没有反应! 董阿何在? 最痛苦的不是灾祸如此无情,而是这一切本可以避免! 董阿到底在干什么? 忽然,一道剧烈的水行元力波动被他所感知。 姜望来不及收敛情绪,把两个女孩往身后一带,手上焰花已生。 一团水汽从空中坠落,又在姜望面前,显化出身形。 这是一个面容猥琐,身形佝偻的老人。 “桂老?”姜望神情一松,知道是来接宋清芷的。 “桂爷爷!”宋清芷蹦了过去,有些惊慌道:“枫林城怎么了?好可怕啊!” 桂老依然弓着背,脸上的焦急终于散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切来不及的告别 地裂发生之前,赵汝成还在府内饮酒。 他向来得过且过,能歇则歇,能懒则懒。 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 主动或被动的,整个天下兜兜转转,也算是一生。 他不想为难自己。 酒至半酣,人已醺醺。 邓叔忽然出现,一把抓住他的手:“不对劲,枫林城要完了,我们必须立刻走!” 轰隆隆! 地裂的声音在此时炸响。 “等等!”赵汝成一个激灵,顿时酒醒。他绝不会怀疑邓叔的判断,也来不及问什么原因、什么事由,只是立刻道:“去明德堂接安安!” 姜望和凌河都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唯有姜安安还是个孩子,最为危险。 邓叔也不啰嗦,抓着赵汝成直接撞破屋顶,如一道长虹经天。降临明德堂。 眸光略略一扫,他便再次拎起赵汝成,冲天而去。“那个小女孩不在了。” “救姜望!救凌河!”赵汝成在空中挣扎。 “地灾太突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能够感觉到,这只是开始。真正的危险一旦降临,连我都护不住你。”邓叔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灌入他耳朵:“来不及了。” 大地在下方开裂,房屋在崩塌。 奔逃的、跌倒的、正在死去的人们,从这个高度看下去,渺小如蝼蚁。 赵汝成能够感觉到邓叔手上钢铁般的力量,这只手抓着他瞬息远去。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到。 狂风刺得眼睛生疼,刺得泪流满面。 …… 城道院中。 修士们当然要比普通百姓更早察觉危险。 闭关的、诵经的、演道的,一下子全都混乱起来。到处都是拔身乱纵的人影。 有同窗拉了他一把:“快逃啊凌河!” 有人在大喊:“往城外撤!留待有用之身!” 也有人在高呼:“大家快去救人!我辈修士……” “救谁啊?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院长、副院长全都不在,除了他们之外,也就只有萧铁面有组织全院弟子的威望,但他此时也未出现。 整个城道院里群龙无首,混嚣一片。 凌河一跃而起,站在道祖雕像头顶。 他从来规规矩矩,不肯丝毫逾礼。此时却情急踩在了道祖雕像头上,全不顾这种亵渎的行为会给他带来什么惩罚。 “我们的一生,是漫长一生!” 他高声喊道:“我们在城道院修行超凡,已经沐浴光荣!是把这份光荣踩在脚下、丢在身后,还是伸手接住它,你们自己决定!” 说罢,他也不停留。 径自翻墙越屋,以最快的速度往明德堂方向冲去。 …… 三山城,城主府内。 窦月眉静坐不语。 不得不说白骨道准备周全,整个枫林城域几乎天翻地覆,然而一出枫林城域,居然风轻云淡,一片安宁。 所有的混乱、灾祸,都被约束在枫林城域里。 外界无从知晓。 无生无灭阵像一个巨大的罩子,将它要毁灭的一切都罩在其中。 然而对身负搬山神通的窦月眉来说,那地龙翻身、山崩地裂的动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瞒得过。 枫林城域太远且不去说,她作为三山城主也不太可能在危机四伏的时候离开本城域。 但飞来峰的动摇,却清晰地反应在她的神通种子上。 搬山神通者,不可能不察山事。 然而,她更能清楚地感知到,就在三山城外,有超过五名腾龙境修为的白骨道中人坐守。 对方的行踪完全没有掩饰。 就是赤裸裸地威慑,白骨道表明态度,愿意用五名腾龙境强者陪她坐守。 这样一来,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对庄庭交代得过去。 这几位白骨面者当然不可能是她的对手,但是拦住她一段时间却不算难。 而且,倾覆飞来峰,难道不是她之所愿吗? 什么大局,什么冠冕堂皇的未来,又真的及得上她治下活生生的百姓,及得上亡夫的遗愿吗? 她被庄庭伤透了心。 她的父亲、丈夫、兄弟,全都为庄国而战死了。 庄庭又有什么理由,再让她一个寡妇拼命? “传令下去。”窦月眉道:“封闭城门!” 统领小声道:“城主,外面……” “如果真有什么大事,朝廷会传令下来的。既然我们没有接到命令,那就说明没有大事。”窦月眉淡淡道:“我们只是不动。不算违命。” “……是!” 在轰鸣声中,三山城大门紧闭。 …… 枫林城,城主府中,魏去疾再一次站起。 他这一生,眼中只有功业,脚下只看前途。 放弃了很多东西,才走到今天的位置。 但是无论如何,今日没有选择了。 这是他的城。 这是他的荣誉,他的勋章。 是他一生奋斗过的证明。 如果枫林城没了,他牺牲过的一切,他的妻子、他的战友、他的儿子……他所放弃过的那一切,意义何在? 他早已经准备好将一生交付于此。 老死枫林城是一种交付。 战死未尝不是。 白骨道陆琰是积年老魔,相较于白骨道大长老欧阳烈,或许名声不显。 然而只有真正接触过的人才清楚,那一双幽冥之眼的可怕。 外楼境锚定四方星域,接引九天星光。举手投足,都带有星穹伟力。 尤其对面还是陆琰这样的强者。 魏去疾在枫林城经营这么久才勾连上的九天罡风,都被打散了。 他连燃三支红信,但整个枫林城都被大阵笼罩,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此时他只能寄希望于邻城可以及时察觉枫林城域的危局,赶来参战的同时,联系庄庭。 这次的袭击是他始料未及的,爆发之前甚至没有一丁点预兆。 毫无疑问他对枫林城的掌控出了问题,但这会不是考虑此事之时。 他必须要拖住对手。 无论如何。 不惜一切。 将血咽下,他注意到一个青年修士走来。 余光一瞥,他当然认得出城道院的俊才张临川。 “张临川,这里不是你可以插手的!” 魏去疾直接强硬地说道:“去城外军营联系主将方大胡子,让他散开军队,搜寻祸源!” “城主,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张临川边走边说。 魏去疾紧紧盯着空中的陆琰,再次拔地而起。 只将声音丢在身后:“这话换董阿来说还差不多,你还太嫩了!去城外!” 虽然董阿还未出现,但魏去疾绝不认为董阿这样的人会弃城而逃。 他必然也在什么地方做着他的努力。 越缄默,越艰难。 唯一的好消息是,白骨道大长老欧阳烈之前在云国闹事,被凌霄阁主打得重伤濒死。白骨道里,应该没有谁能碾压董阿了。 狂啸的飓风在空中,魏去疾竖掌成刀,自下而上,如要斩破天穹。 陆琰只得再一次中止引导大阵,眸光扫过,双手抱锤,带着整个人往下砸落。 清光与白光相撞。 掌刀与抱锤一触即分。 有着天外星力的加持,魏去疾再一次被轰落。 “魏城主!”张临川纵身跃起,似乎想要接住他。 以通天境的修为根本没可能承受这种程度的余波,瞬间就会被碾碎。 “滚开!”魏去疾又怒又急,董阿怎么教出这么没脑子的学员? 勉起余力,在空中一折。 但张临川竟然凌空一踏,再次追上了他! “不对!” 没有打开天地门,怎么可能踏虚而行? 魏去疾脑海中刚刚转过这个念头,就已经听到,雷的啸鸣。 甲等中品道术,雷光爆鸣。 光的速度,远胜声音。 因而在他听到这个声音之前,他的整个胸腹要害,就已经被爆裂的雷光所撕裂! 狂暴的风行元力涌来,在最后的关头他还想要做些什么。 但张临川只是手上一震,雷光乍现而敛,魏去疾的整个身体,就已经无力坠落。 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坠入他的城主府中。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故人心 张临川突然出手,袭杀魏去疾。 陆琰毫不惊讶,只是桀桀怪笑:“好小子。” 冥眼转动,重掌大阵。 但目睹这一幕的方泽厚等人,却陷于深深的震惊中。 不仅震惊于张临川的行动,更震惊于他的实力。 此时他踏空静立,气息悠然,又哪里只是通天境的修为? 分明早已经推开天地门,道脉腾龙,甚至……叩开了内府。 如果不是内府境强者,哪怕是偷袭,哪怕魏去疾已经伤重如此,也不可能被一击杀死。 都是假的。 三城论道上力战而败,静等一年,以待明年的三城论道,直入国道院…… 都是假的。 他根本就是要留在枫林城里,为今时今日做准备。 他根本就是白骨道的人! 方鹤翎终于明白,张临川之前为什么问董阿在哪,而不关心其他。 因为在身份暴露的这一刻,袭杀董阿就是最优的选择。 不是董阿,就是魏去疾。 “走!”方泽厚紧赶两步,抓着方鹤翎道:“快走!” “不,爹。”方鹤翎再一次挣脱,他笑了起来:“我赌对了!我的机会来了!” 他大步往前,招呼道:“张世兄!原来你也加入了白骨道!有什么小弟能够帮忙的吗?” 张临川没有去看魏去疾的尸体,更加没有看方鹤翎,而是抬头看向陆琰,淡淡道:“长老安心做事。” 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张面具,轻轻按在脸上。 那张面具,竟是白骨所制。 而他骤然转头! 南门的方向,站着一个倒提长刀的修士。 黑发如墨染,长刀似雪铸。 正是魏俨。 从时间看,他应该恰好看到了魏去疾被袭杀的一幕。 表情很奇怪。 好像没有愤怒。 又好像,只有愤怒。 魏俨从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所以他的脚步开始移动,他开始向前冲。 向着城主府的方向,向着张临川的方向,发起冲锋! …… “白骨使者!”亲眼看着张临川戴上白骨面具,方鹤翎激动起来:“原来你就是白骨使者!原来是张世兄你拉我入的教!” 早在还没有接触白骨道之前,他就与张临川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此时知道其人就是白骨使者,心中更是亲近。 方泽厚拦在他身前,压低声音喝道:“别说话了!这里太危险,咱们快跟着你李叔离开。” “危险什么?现在这里,白骨道做主!”方鹤翎为父亲的胆怯感到不耐,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他又对着张临川喊道:“张世兄,我爹在这里,现在城里这么乱,我怕教友误伤他。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帮忙?” “有没有什么身份证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看到一团雷光炸在方泽厚身上。 而方泽厚只来得及重重后退一步,就在自己的儿子眼前,抽搐着焦化,再无声息。 谁也不知道,一个没有修行的普通人,是怎么在强大雷法中移动的这一步。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在死亡之前的瞬间,做出远离儿子的反应。 绝大部分通天境以下超凡修者,都会在这一记雷光下被瞬杀。 连眨一下眼睛都做不到,来不及。 而方泽厚挣扎出了一步的距离。 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而他死去了。 “不知所谓。” 张临川甩了甩青烟仍在的手,一转身,扑向了挟刀而来的魏俨! 没有战前的言语,更不存在对峙僵持。 只在双方接近的瞬间,激烈的战斗便已经爆发。 …… 方鹤翎张大了嘴,想要喊些什么,但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张临川的确帮他解决了他父亲的安全问题,不过是以他绝对不愿接受的方式。 他的父亲在他面前被随手杀死,比杀一只鸡还要简单随意。但因为尸身上犹在咆哮的雷光,他甚至连伸手触摸一下都不敢。 他想不通为什么。 他也是白骨道教内的人啊?他为白骨道做了很多事情! 难道白骨道引发今天这种程度的地灾,发起这样强大周密的行动,没有他方家全力帮忙的掩护吗? 为了白骨道,他去缉刑司受审多少次?他冒着多么大的风险?他牺牲了多少? 难道没人在乎吗? 为什么。 为什么? “走!” 李供奉一把抓住方鹤翎,转身便往城外奔去。 他心中愤怒,却牢牢抑制。 无论如何,方泽厚对他有恩。保不住方泽厚,至少要保住他的儿子。 即使这个小子,这样的愚蠢! 方泽厚一眼就看出来了,而方鹤翎根本就看不明白,从头到尾,他完全不在张临川的眼中。 他的表忠心,表决心,表功劳,除了惹人厌烦外,什么也收获不到。 或许直到今天,直到此时此刻。 他才认清楚了自己,但这已经是多么晚的时间。 …… 张临川与魏俨电光火石般一触。 一触即分。 魏俨吐血而退,张临川身缠电光,有如天神。 白骨面具下看不到张临川的表情,但他声音冷漠:“居然敢对我拔刀。看来我真是让你们误会太久了。你真以为祝老大,你老二?” 枫林城道院的道勋榜排名,从来都是祝唯我、魏俨、张临川,这样排下去。 哪怕这三甲挥霍了大量道勋,在他们之后的修士,也都会自觉的控制道勋数量,跟着下降排名。这是对强者的尊重。 但谁也不曾想到,真正的最强者,是张临川。 他不仅强过枫林城道院所有学子,还强出偌大一截,强成天壤之别。 他这样强,但仿佛对于魏俨来说毫无影响。 快雪要饮血,无论对手有多强。 魏俨血迹也不去抹,而是踩碎青砖,提刀再上。 快雪如天边惊虹一抹,起自魏俨,落至张临川。 铛! 张临川屈指一弹,正在快雪刀身。 雷光自指尖乍起,顺着快雪而上。 魏俨飞快地松手再握紧,避过雷电之后,拔刀反撩! 他斩进一团雷光中。 他很快,但张临川更快。 轰! 雷光爆开。 魏俨强忍着麻痹将刀握紧,但人已经再次被炸退。 张临川一步踏进,探手,又蓦地后撤! 几无穷尽的金光在瞬间将他淹没。 那是魏俨以自身为引,在原地布下的甲等下品道术,金光杀阵。 这一套与张临川在三城论道上直面林正仁的战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月上白骨门 高空之中,有一扇白骨铸就的门户。 仿佛沟通了幽冥,有什么邪恶存在孕育着。 而魏俨已至。 刀光如月光,月上白骨门。 刷!锵! 快雪斩上白骨之门,又发出金铁之声。 张临川一手支撑着白骨门,一手翻掌前按。 嗖嗖嗖! 一排金光箭不讲理般直射面门。 沈南七也至。 上次队友惨死之后,他没有沉沦下去,反倒破而后立,一举推开了天地门。 还是金光箭,杀力却已不可同日而语。 张临川只得将攻击魏俨的手掌收回,横在面前。 他的手上笼着一团黑雾,虽然只是小小一团,却将那些袭来的金光箭尽数吞噬。 而与此同时。 咔嚓! 白骨之门裂开了。 它终于承受不住魏俨连续不断的斩击,分解成碎裂骸骨,纷纷坠落。 这门道术还没来得及发挥威能,便毁于魏俨和沈南七的配合。 沈南七眼中一亮,纵身穿过坠落的碎骨,跃至张临川身前,一掌按下! 金光暴起。 又是一道金光杀阵! 魏俨以身合刀,身如银河挂落,直直斩入金光中。 铛! 如钟鸣之声。 金光散去。 张临川右手握成拳,拳上缠着莹润白光,与快雪相抵。 而另一只手成爪,按在沈南七的天灵上。 他的整个身体,都被莹润白光所笼罩,在这金光杀阵中,毫毛无损。 “你们以为有转机,有希望,有曙光?” 他淡漠地道:“不,什么都没有。” 左手稍一用力。 砰! 沈南七整个脑袋就此爆开。 红的白的,四处飞溅。 魏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闷哼。 他收刀,再斩。 收刀,再斩! 再收刀,再斩! 这个瞬间他爆发了肉身极限,一息内斩击三百多刀! 虎口裂了,血管爆了。 在斩到张临川之前,他自己已先遍体鳞伤。 但回应他的,始终只有——铛! 那是如钟响的,无比冷漠,无比绝望的声音。 他极限状态下的每一刀,都被张临川挡住了。 “如果拼命就可以抓住希望,如果努力就能拥有奇迹……” 张临川目光平静,声音冷漠。 “那我们潜伏的这么多年,准备的这么多年。又算什么?” “我有今天的实力,比你们拼过更多次命,比你们努力得更早,更长久!” 魏俨斩出多少刀,他就用拳头挡住多少次。 拦到最后,他甚至拳头一翻,一把抓住了快雪刀! 魏俨立即提膝而撞。 但在那之前,张临川的另一只拳头,已经轰碎了他的胸口。 “这个世界如果真的有奇迹,奇迹也只应该发生在强者身上。” 张临川这样说着,一甩手。 魏俨整个人后仰,下坠。 他从来,从来是一个坚定的人,一个自私的人,一个冷漠的人。 他只会做最合理、最正确的选择。 他眼里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刀。 他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对的。 沈南七始终在否定他,并亲身诠释了自己的选择。 赵朗从未否定过他。只是最后以自己的行动,给了他相反的答案。 甚至于魏去疾……甚至冷漠如他,也为枫林城而死。 在生命的最后,魏俨感到了一丝迷茫。 他试图回想自己的母亲,回想自己永远遗留在那片荒野中的童年。 但他发现,他竟已记不起母亲的样子。 如果再来一次,他会怎么选择呢? 如果重来一次,你会如何选择? 魏俨重重坠地。 那柄快雪,仍紧紧攥在他手上。 …… 姜望背着姜安安一路疾行,如此颠簸自然很不舒服,但安安很乖,一声也不吭。 穿梭在山林间,姜望忽然脚步一顿,一个后纵拉开距离。 反手将安安轻轻放下,另一只手按于剑柄。 就在身前的位置,一个黑纱遮面的女人缓缓飘落。 她看着姜望,眼神很复杂:“原来你不是道子。” “是或不是,有什么区别?”姜望沉声道:“我从来不想做什么白骨道的道子。” “区别很大。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能够吞噬我的白骨之种,为什么你可以掌握肉生魂回术,还有你现在……”她上下打量着姜望:“原来我遍寻不见的冥烛,在你这里。” 冥烛? 姜望立即便想到了通天宫内的那支黑烛,想到了很多很多。 但他最终只是握紧了剑:“斩开我的通天宫,它就在里面。” 她忽然笑了笑:“没想到几天不见,你就老了。” “拜你所赐。”姜望说。 “你是要去三山城找丈母娘吗?忘了告诉你,就在半柱香前,三山城城门已闭。窦月眉宣布闭关。” 姜望沉默。 他知道对方不需要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他。 可天下虽大,他还能去哪里求援?又怎么来得及? 太绝望了! 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的走向深渊。 但至少此时,他还不能够放任自己心中的情绪。 最终只是冷冷道:“又如了你的意。” 她的笑声有些勉强了:“那么,你不打算束手就擒么?你可欠我两条命。” “现在是你欠我的了。”姜望看着她,那眼神中只有恨:“枫林城数不清的人命。” 她沉默一阵。 忽然道:“好。” 她手上一抹,整个人转了一圈。 夜纱揭去,面具褪却,黑袍飘飞,红裙及地。 出现在姜望眼前的,是一张美艳而熟悉的脸。 黑纱翻红裙,白莲即妙玉。 她身穿红裳,曲线婀娜,声音却清清冷冷的,再无魅惑。 “记住你仇人的样子,永远也不要忘记。” “我记得了!”姜望咬牙道。 “好样的。”妙玉轻轻鼓掌:“好少年!” “你待如何?”姜望横剑相问。 “命就算不欠了。你总该记得,欠我三件事吧?”妙玉屈起手指,说道:“第一件事,倾倒玉衡峰。第二件事,救下无辜水族。那么现在是第三件事……” 她看着姜望道:“带着你妹妹,离开这里。永远别回来。” 姜望握剑的手始终没有放松,也从头到尾将安安置于身后。“不要你的冥烛了?” “给你一点成长的时间,不然也太无趣。”妙玉状似无聊地捂了捂嘴,一放手,眉眼如钩:“下次见面,我就杀了你!” 姜望没有再说话。 妙玉也一摆裙角,消失在原地。 …… 窦月眉封锁城门,那么三山城已经没有再去的意义了。 清河水府的态度也很明确。 姜望再一次背起姜安安,却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 姜安安怯生生问道:“哥哥,刚才那个人是谁呀?”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姜望才说道:“一个迷路的女人。” …… …… ps:都知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爱之美景。 可月上白骨门呢? 只能相约生死中。 第一百三十九章 数十年来如一梦 枫林城道院。 地裂发生之前,董阿正在宋其方的炼丹房中。 正副两位院长,因为一张艰涩的古丹方争论不休。 在炼丹一道,宋其方当然更为渊博精深。但董阿境界高深,也能看到宋其方看不到的风景。 故而两人意见相左时,竟谁也说服不了谁。 “无论如何,决不允许用道院弟子试药。”董阿强硬道。 今天宋其方特意请他过来,就是为了讨论这张古丹方的可行性,并且提出安排弟子试药。却遭到董阿果断的拒绝。 “这张丹方若是复原成功,对我们整个道院都好处无尽!”宋其方说道:“此丹绝无毒性,老夫可以保证,就算错服,最多也就是腹泻几日。” “你拿什么保证?” 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受到质疑,惯来好脾气的宋其方也吹胡子瞪眼睛:“凭老夫这么多年的炼丹经验!凭老夫……” 恰在这时,第一道地裂发生。 两人同时惊觉。 轰! 房间里,炼丹炉下,那一直温吞燃烧着的炉火却也在此时忽然蓬出,化作一条烈焰之虎,直扑董阿! 时机如此恰当,一切早有筹谋。 宋其方脸上不再见半点愤怒焦躁,人也无老朽之态。手中拂尘甩出,千丝万缕,如蛛网密布,瞬间便封住整个炼丹房。 他的气势,也绝非通天境修为,而分明也早已经推开天地门! 董阿却丝毫不见讶色,手上笼着碧光,单手将那条烈焰之虎摁住,直接塞回炉中。 木行本被火行克制,但在绝对的实力压制下,一切都是虚幻。 另一只手同样缠着碧光,只轻轻一划,便斩破丝网。而后探手,扼住了宋其方的脖颈,将他体内聚集的道元全部震散。 “你怎么会没中我的香毒?”宋其方惊骇莫名:“你对我早有防备?” 他请董阿过来坐了半天,可不是仅仅只为了偷袭。 炼丹房里早已燃了毒香,毒性之烈足够将一般内府境强者腐蚀, 就这么一根毒香,已经价值连城。也是宋其方最大的倚仗。 然而董阿哪有半点中毒的样子? 其人轻松制服宋其方,冷冷说道:“就凭你,需要我怎么防备?” “咳咳!你以为我愿意吗?”宋其方挣扎着咳了几声,忽然激动起来:“我为庄国奉献了一辈子!为什么不给我应有的资源?要让我徘徊在天地门前,日日夜夜年年!我……!” 喉管被捏碎,连带着未及发出的声音。 董阿随手掀开炼丹炉盖子,将他的尸体扔了进去。 宋其方大概还想倾诉他的愤怒,不甘,说他为什么选择白骨道,为什么背叛庄国……那其中必然有他一生的纠结与煎熬。 但董阿根本不想听。 轻松解决宋其方,董阿的脸色却依然凝重。 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到,此时的枫林城,是什么样的惨像。 他也清楚地听得到,道院中弟子们的惊慌失措。 他听到有人喊: “救命!” “快去救人啊!” 还有声音哭喊: “院长!院长!院长你在哪里啊?” 他了解道院里的每一个学员和教习,清楚他们的实力和性格。 他甚至在想象,面对这种灾祸,姜望会怎么做,凌河会怎么做,黄阿湛会怎么做,萧铁面会怎么做…… 他当然也听得到魏去疾的怒喝,感受得到整座城市的绝望。 但他却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始终没有出去。 …… 枫林城西北方向,杜家镇再往西,终于到了枫林城域的边界。 李供奉奋起余力,一把将方鹤翎推出域外。 在之前的突围中,他们遭遇了白骨道的拦截。李供奉拼得重伤才解决对手。 全凭一口气吊到此时,终于完成了故友的交代,他一下子瘫软在地。 “李叔!”方鹤翎跪在地上,隔着愈来愈清晰的阵纹大喊。 甚至流下真实的眼泪来。 倒不是他原来对李供奉有多深的感情,然而此时此刻,李供奉已经是他唯一的依靠。仅剩的心理支撑。 他的父亲死了,方家没了,整个枫林城都没了,他什么也没有了。 然而他的嚎啕,只换来一口浓痰。 “呸!” 李供奉破口大骂:“你这个没卵的东西!终于要死了,老子终于能骂你了。你爹不让我骂。说什么你禁不起打击了,让我把脏话带到棺材里去。” 他喘着粗气,声音越来越弱:“妈的,你这个蠢材,白痴,废物点心……” 唾骂终至无闻。 但却一句一句,如刀似锤,砸至心间。 …… 枫林城高空。 魏俨、沈南七双双战死,在张临川战力全开的情况下,陆琰得以不受干扰地控制大阵。 白骨道为这一天已经准备数十年,早在魏去疾未至枫林城之前就开始准备。 当然少不了宋其方的帮助,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 布种多年,如今便到了收获之时。 欧阳烈在云国闹得沸沸扬扬只是一个幌子,让人暂时忽视白骨道的威胁。 任何人都知道,白骨道绝无可能在最强战力缺席的情况下进行什么大动作,所以白骨道方面故意制造的这起事件,反而成了最佳时机。 因为白骨道的最强战力,从来没有缺席。 在行动开始之前,连教内高层都没能尽知,很多人都真以为欧阳烈重伤濒死。 所以他才能够在飞来峰困住杜如晦。 整个庄国,身怀咫尺天涯神通的杜如晦是最大变数。困住他,整个计划的最大干扰就被抹去了。 为了今天这一幕,白骨道几乎已经倾尽一切,倾尽数百年销声匿迹的积累。 他们也势要取得数百年未有之成功。 早在之前还真观就是一次预演,但被突然逃到那里爆发大战的左光烈所破坏。 李一一剑西来,无人敢近。 那一次只得放弃。 然后才有了规模更大的小林镇行动。 现在,在陆琰的操纵之下,数不清的魂灵、有如实质的负面情绪,都往同一个地方汇聚。 那地方,正是小林镇! 震动冥烛,让姜望感到惊惧的小林镇。 当初白骨道的那一次小林镇行动,明面上是为了凝聚鬼门关虚影,事实上也的确铸就了这件幽冥宝物。 但对白骨道来说,其间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 在所有人都把目光投注到鬼门关虚影上,倾注于白骨道时,却忽略了小林镇本身。 之所以选择在小林镇凝聚鬼门关虚影,根本目的,其实是为了锚定现世位置,以从九幽至人间。 那个自九幽归来的存在,自然只有、也只可能是,白骨尊神! 第一百四十章 最后的时刻 白骨道布局数十年,心机费尽,所图自然不小。 他们为的是打开幽冥通道,让沉寂于忘川之底的白骨尊神回返人间、登临现世! 那些天地生成的雾气就是明证,那是隔绝阴阳之雾,此地将陷于幽冥。 …… 凌河赶到明德堂的时候,这里已经塌了。 即使幸运的没有被白骨道修士所干扰,周天境的修为也并不足够保全自身。 这种程度的灾难,不是他所能够对付。 但他不想逃跑。 这时他听到微弱的哭喊声,在倒塌的明德堂中。 他不顾一切地将砖瓦刨开,将倒塌的房梁掀起。 房梁下压着一个小男孩,已经哭得嗓子都哑了,左腿大约已经被压断。 凌河将他抱起来,安置在还算完整的街面上。 或许还有人,或许还有孩子! 他这样想着,又一头钻进了明德堂。 因为并不确定是否有幸存的孩子,又被埋在什么地方,他不敢太随意的使用道术,以免造成二次伤害。 大部分地方只能用手去搬,去扒,在确定不会伤到人的情况下,才会使用道术辅助。 没过多久,双手便已鲜血淋漓。 幸运的是,他又救出了一个孩子。 这是一个女孩,扎着羊角小辫,虽然已经昏迷了,但是呼吸仍在。 凌河小心翼翼地抱起这个孩子,正要把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轰隆隆! 他蓦然回首! 就在之前他安置那个小男孩的街道,裂开了一条新的地缝! 凌河抱着怀里的孩子,以最快的速度扑了过去,却只能在地缝边上,眼睁睁看着岩浆流淌。 小男孩坠落之处,只溅起一个小小的浪花。 凌河跪倒在地。 人力有尽时。 心性坚韧如他,一时也仰望天穹,感到了绝望。 …… 此时若有人能从高空俯瞰。 褐色的大地开裂,赤色的岩浆奔涌,房屋倾塌,人类奔逃…… 而在这一切之上,无数的生魂如潮涌动。 那遮天蔽日的魂海,涌动着无数不甘的一生。 或许只是一个卖饼的摊贩,或者只是一个教书的先生,或者才出生没多久,或者是一个母亲…… 他们或者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 或者做过点小偷小摸的事情,或者也跟邻居起过争执。 或者是一个酒鬼,或者是一个善人…… 但全部都,全部都。 无论善恶、无论老幼。 都突然的在这一天,被灾难所吞噬。 尸骨无存,魂魄也无法保留。 荒弃的小林镇仿佛变成了一个无底深谭,容纳着所有,也吞噬着所有。 所有枫林城域的故事、荣辱、爱恨。 一切的一切。 …… 枫林城东去七里地,一队城卫军战士冒险至此。 因为地裂的缘故,整个地底空间都暴露在视线内。那些阵纹透出的幽光,就连土石也无法遮掩。 “我们找到了!找到了祸源了!快去回禀将军!”为首的小队长大喊。 随即便被喷涌而出的地底岩浆所吞噬。 而他的队员继续往外狂奔,继续大喊:“祸源在城东!祸源在城东!” “祸源在城东!” “在城东!” “城东!” 一个个城卫军战士在灾难中死去了,而这个声音始终在传递。 口耳相传,人人接力。 但他们始终没有等来他们的主将来处理祸源。 最后一位城卫军的战士跌跌撞撞,冲回了军营驻地。 “将军!将军!”他哑嗓子喊:“城东!在城东!” 但只看到一堆碎甲,一团血肉,一片废墟。 那是将军的甲,那是将军,那是他们的军营。 他们的将军,早已先于他们死去。 这位铁骨铮铮的战士,一下子就崩溃了。 “啊!” 他跳进了地缝中。 让他崩溃的不是这些灾难,不是可怕的敌人,难以战胜的目标。 而是他们所做的一切,似乎全都没有意义。 ……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 白骨道二长老陆琰用那双冥眼沟通两界,掌控生魂,操纵无生无灭阵。 白骨使者张临川默然立于一旁,为他护法。 天灾、人祸,皆有劫气。 无数的生魂与充足的劫气全部聚于小林镇原址。 此地早已被白骨尊神的意志所锚定。 来自幽冥的阴影,从这里开始笼罩现世。 而在此时,一个宁定的身影,缓步而行。 踏过横尸,踏过废墟,走过地缝,走过鲜血流经的地方。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的眼神没有半分波动。 他是王长吉,或许是王氏仅剩的族人。 因为一直离群索居的关系,就连张临川也不太认识他。 他的修为看起来并不太强,但生魂绕他而走,劫气避他而行。 第一百四十二章 滚回去! 苍白之手自九幽探出,白骨真丹便径直投往手心。 而王长吉的手,已经僵硬不自然地动了起来,似在引动某个阵纹,回应遥远呼唤。 他的眼泪,也在瞬间截断。 那自无尽幽暗中探出的苍白之手,仿佛某个悲伤的预示。 宣告一切都已经落入无可挽回的深渊。 就在这时…… 啪! 白骨真丹被抓住。 但抓住它的,却不是那苍白之手! 就在白骨真丹飞至苍白之手手心前。 有另外一只手,提前截住了它。 并在一瞬间握紧,将它镇压。 那是一只干瘦的、苍老的手。 是庄庭国相杜如晦的手! 他竟然已不在飞来峰,没有被欧阳烈困住,而是如此恰到好处,一步咫尺天涯,摘得白骨道数十年筹谋的成果。 与此同时,他足缠乌光,一脚踏下! “滚回去!” “蝼蚁敢尔!”黄泉之渊的那个声音惊怒交加。 也就在此刻,王长吉忽然停手,纵身远遁,一把撕开大阵,就此不知去向。 黄泉之渊的存在当然强大,但祂毕竟是跨界出手,仅仅锚定空间的那一点烙印,根本无法承载太多力量。 而真正能够承载他力量的白骨道子,竟然在此时逃遁。 白光与乌光纠缠片刻,便已消散。 “蝼蚁!蝼蚁!”那个声音咆哮着。 而后那只苍白的手,就被一脚踩回了九幽里! …… 直到大局抵定的此时,幸存的所有人才能够看到,一道巨大狭长的刀痕,从东南方向而至,远远看去,仿佛整个天空都被斩开了裂隙! 而自枫林城道院方向,也有一道青光疾射,与刀痕里应外合,瞬间就将笼罩整个枫林城域的大阵撕开一个口子。 正因为这条短暂撕开的通道,杜如晦才能一步踏进小林镇。 之后的王长吉,也是自此寻隙逃离。 那一道刀痕,是自三山城域方向而来。 它的起点,是飞来峰! 跨越两大城域,依然有如此可怖威能。 放眼整个庄国,刀痕的主人已呼之欲出。 …… 此时的飞来峰上,到处都是白骨道教众的残尸。 庄国守住了清河郡内最大的凶兽巢穴。 山脚下八鬼无踪,八鬼锁龙阵也早已告破。 甚至若不是杜如晦突然抽身离开,欧阳烈自忖已经战死。 然而这并不能使他感到庆幸,相反却陷入更深的绝望中。 白骨尊神如能成功降世,成为现世神祇,他就算战死也不算什么。 以现世神祇之能,自然可以聚拢残魂、再造肉身。 白骨尊神那边如果不能成功,他就算活着,也已经是巨大的失败。 况且…… 此时他虽还未死,但也只是苟延残喘。 这一切都是因为此时立于半山腰上的、那个顶盔掼甲、手提巨大关刀的男人。 庄国兵部大将军,皇甫端明! 那个威武雄壮的身影,立在半山之腰,却仿佛群山都在对他俯首。 事实上看到正在前线领兵与陌国交战的皇甫端明出现时,欧阳烈便知大势已去。 皇甫端明可没有咫尺天涯神通,他能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庄庭方面对白骨道的计划早有觉知。并且针对性地布下了后手。 皇甫端明联手杜如晦,里应外合,几息就打破八鬼锁龙阵,鬼门关虚影都被斩废。交战间隙,杜如晦还顺手杀死了袭击飞来峰的全部白骨道修士。 宁可放弃在前线的战场,不惜弃城失地,也不惜牺牲枫林城全域,庄庭所谋者何? 欧阳烈不敢想象。但也不难想象。 成王败寇,那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现在唯一想的问题是,要怎么活下去! 活下去,再从头。 …… 枫林城中。 有那么一瞬间,陆琰感觉自己的冥眼是不是失明了。 不然他怎么会看到白骨尊神被一脚踩回九幽? 不然怎么会明明做好了万全准备,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他陆琰筹谋这么多年,不惜加入白骨道,不惜承受千磨万难,难道就是为了这水中捞月的虚幻一幕吗?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这一定是幻觉吧?这是幻觉吗? 多年谋划如一梦,无数苦难已成空! 他天生有一双洞彻阴阳的眼睛,往复幽冥与人间,却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热爱的风景。 与多年奋斗成空、一时茫然的陆琰不同,张临川决断早下。 几乎是苍白之手退回九幽的瞬间,他便已转身疾驰,只丢下淡淡一句。 “陆长老,这里就交给你了。” “使者!”陆琰惊怒,但又舍不得成型的大阵,还期待着白骨尊神能够翻手扭转乾坤。毕竟那是一尊神祇啊。 因而迟疑了一瞬。 就在此时,枫林城道院,宋其方的炼丹房中。 房屋炸塌,尘土飞扬中,一个身影拔地而起。 一直静默室内,冷眼等着陆琰操纵大阵、等着白骨真丹炼制成功,即时为杜如晦传递消息、配合皇甫端明破开大阵打开通道的董阿。 终于可以全力出手。 然而,然而…… 然而哀嚎已息,魂灵已灭。 日渐繁华的枫林城域,正在崛起的枫林城道院…… 祀殿庄严肃穆,道勋殿人来人往,经院中书声琅琅,术院里五光十色…… 他所感受到的一切毁灭,都是他曾所建设的一切。 …… 飞来峰前,皇甫端明一刀强似一刀,将欧阳烈斩得毫无还手之力。 同样是神临境强者,皇甫端明掌一国之军权、正在巅峰,而欧阳烈这些年东躲西藏,用杜如晦的话说,已经是冢中枯骨。 不管曾经如何,至少在现在,他们已经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 更别说此时的欧阳烈已身受重创,所有保命底牌都掀了干净。 不如此,他也没办法撑过杜如晦与皇甫端明最初的围杀。 他没有想到庄庭里一向政见不合、斗得你死我活的两大政治领袖,竟然有如此默契。 皇甫端明居然甘愿放下前线胜负,潜伏在这里,只为了替杜如晦斩开坦途。 他意识到所谓的政争也只是一个局,在见到足够巨大的利益之前不会收官。 这个局未必是为白骨道而设,但收在此地此时此刻,却再恰当不过。 “结束了!” 皇甫端明关刀一转,便将欧阳烈人头割落。 脑海中所有的念头都寂灭了,身与魂归于尘土。 白骨道大长老,纵横天下多年的左道巨擘,就此身死道消。 皇甫端明探手抓去,就准备将那无主的鬼门关虚影收下。 但那石牌楼忽然一闪,一个戴着白骨面具的人出现在旁边。 “竖子敢尔!” 白骨使者做了一个推门的手势,便已钻入鬼门关虚影中。 关刀斜劈,皇甫端明怒而前踏。 但那道鬼门关虚影只是一闪,便就此消失不见。 第一卷总结兼感言 落笔写下第一卷《明月在天》的最后一个字。 我试着总结这一卷的写作。 《赤心巡天》是我创作的第一部网络小说,对我来说,无论在哪里写作,我付出的心血和创作的追求不会改变。 甚至因为网络连载对体量的要求更大,我消耗的心力其实更多。 回到赤心巡天上来。 【第一章我显然就犯了网络新人的错误,没有第一时间推进剧情、展现主角,以吸引读惯了快节奏小说的网文读者。】 我用了七千多字的篇幅,详细描绘了一场发生在庄国的高层次大战,并且这场大战里,主角只是一个旁听的角色。(经过多次修改,每次一两百字的删减,现在艰难删到六千多字了……) 本意是先展现这个世界的部分战斗体系,让读者对赤心巡天的力量层次有初步了解。同时埋一些过了很久才会用到的线。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是我所推崇的结构技法。 群里的花花,也是本书的第二个盟主。她人很好的。 她帮我总结了一些网文应该注意的问题,并且提出一些建议。 比如第一章乞丐的部分可以删掉。 但看到卷末大家应该就知道了,那群乞丐最初就是白骨道的祭品。从第一章开始,我就埋下了第一卷结局的线索。 我作为作者,在写完这些之前,不能够直接跟她说这样的理由,不愿意影响她作为读者的阅读享受。 但其实她说的,是符合网文市场的东西。 网文读者,有几个要看你几十万字之后才用到的线索伏笔呢? 诸如此类的细节很多。 所以张临川戴上面具的时候,大家才会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白骨使者。 有没有人记得,妙玉在还真观第一次出场,那个跟她对话的男子呢?带手帕,有洁癖。不就是张临川的标志之一吗? 在网文阅读中,读者习惯了一目十行,匆匆掠过,大概不会注意这样的细节。 但是没关系,只要哪怕一个读者注意到了这种惊喜,我的心血就没有白费。 有人批评我说,写网络小说就是销售商品,网络文学就是商品文学。希望我能够认清现实。 我非常承认现实。 至今才60多的均定,我有什么现实不清楚呢? 有读者劝诫我说,在网络小说里搞自己的文学追求,那是成名之后才做的事情。 我非常理解这话里对我的关爱。 但如赤心巡天这种体量的小说,一部写完,就是一两年的时间。 我有多少个两年可以尝试,有多少个两年时间可以浪费? 对我来说,如果只是纯粹的赚两年钱,那就是一种浪费。 因为我从来追求的,就不是做一个成功的商人。 我要赚钱,有很多方法。 我要文学,就只有一条路走。 当然,事到如今,这本小说也无法掉头。 …… 回到创作本身来说。 在第一章的最后,我才让主角出场。在第一章用大量的篇幅描述一个或许只会出场这一次的左光烈。 就网络连载的创作而言,这毫无疑问是巨大的错误。 如今糟糕的成绩也给了我惩罚。 我没办法为自己的私心做辩解。 但可以说一说我的私心。 ——完全是因为对左光烈这个人物的喜爱。 左光烈在读者眼中只是浮光一掠,是为了衬托李一之强大,被一剑斩首的存在。 但在赤心巡天这个世界中,主角姜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会活在他的光芒下。 他是数百年才出一个的天骄,他强大、骄傲,又怜悯、真诚。 他只出场这一次,但照耀了一片天空。 我舍不得一笔带过。 我得承认这个错误,但我几次试图修改,却最终也没能说服自己改掉这个“错误”。 我错了,下一本会改。 如果还有下一本的话。 …… 【赤心巡天的第二个问题,是节奏慢。】 我花费了大量笔墨,在人间烟火上,在细节上,在小人物上。 没有那些视线全在主角身上的高歌猛进,也因此失去了很多读者。 我写赤心巡天,不是单纯的写一个故事,我更希望能构筑一个相对完整的世界。 没有那些人间烟火,这个世界就不够真实。 没有那些平淡可爱的岁月,就不足以成为悲伤痛苦的过往。 没有那些会心一笑,我无法说服自己潸然泪下。 建立感情,难道不需要过程吗?建立信任,难道不需要磨合吗? 三言两语就生死相交、至死不渝,它真的能够说服读者吗? 我是自己的第一读者,它首先无法说服我。 我相信我的想法是没有错的,但或许我应该为自己的追求做出更多努力。 怎样用更少的文字,更动人的去表现细节。从而空出余地,加强节奏。 这是我接下来要加强的部分。 在卷末的时候,我直接砍掉了许多支线。包括太虚幻境里游脉境匹配战部分、城卫军主将方大胡子的前笔之类。 这其中方大胡子的前笔,是可以继续丰满方家这个大姓家族的细节的,同时也能让他的战死更为动人。砍掉了,相对要更可惜些。 但其他的支线加起来,不太能撑得起那段时间的故事。不够精彩。 为了整体节奏考虑,不得不做出取舍。 …… 【赤心巡天的第三个问题,是爽点不够多,不够密集。】 这是很多人批评的问题。 它有没有爽点?当然有。 爽得通不通透?自然通透。 但是不够多,不够密集。而且主角好弱。 这是很多读者失望的地方。 而对我来说。 我无法说服自己,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会有源源不断的弱小龙套来给主角无脑虐。 就先不说一个超凡力量发展无数岁月的世界了,就现实世界里。 当你读高中的时候,难道跟你起冲突的,会是那些源源不断的小学生吗? 他们往往是比你更高比你更壮的同学,往往是你的学长,甚至是社会青年。 在你弱小的时候,通常发生的,是如何避免跟那些强大的存在发生冲突,如何借力打力,如何强大自身。 你强大之后,才可能发生只身横推八百里的故事。 我不是写不好那么爽的感觉,以神之名就是从头燃到尾的短篇,西游志这样的长篇里,孙悟空的每一次出手都够燃烧, 只看“只身横推八百里”这句话,就已经很爽,不是么? 只是在成长阶段,那不够真实。 这是我理解的,世界的真实。 还有人说修行境界,前面写九品八品七品这样太没有仙气了,太像脑残文了。 我…… 我花了很大的心思构筑修行体系,从游脉、周天、通天、腾龙、内府、外楼、神临…… 一路上去,每一境都有详细的描述,都有奇妙的进程。我相信它是逻辑自洽的,在此基础上,我希望它也是恢弘奇妙的。 之所以前面用几品几品进行说明,只是为了方便读者快速理解修行层次。 为了追求真实,修行境界是跟着主角的视角一步步上来的。在此之前,我怕读者对这些境界没有印象。 这一点或许仍没有讨好到读者,但至少能够说明,我不是像很多人批评的那样,在毫无了解的情况下就一头撞进了网络小说。 我是考虑过网络读者的感受的。 …… 在这些问题之外。 我自认为第一卷的收尾相当完美,十分制我给自己打九分。 少打一分,是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细细雕琢。 收尾的时候,非常密集的镜头切换,而我把每一个镜头都在时间范围内做到了自己的极限。 有很多很多的人物走马灯似的出场,但我都表达出了我想表达的东西。 有的片段无法割裂,只能打散时间轴。有的片段必须连贯,只能弥合空间线。 如此纷杂的人物和时间线、空间线,我将它们收束起来,有条不紊地展开。 我做到了我现阶段的最好。 从自刎传信的缉刑司修士,挡在学生前的老先生,崩溃跳地缝的枫林城战士……从这些连名字都没有的角色,到一个个有名有姓的角色,到前期的重要配角。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血肉,有自己的生活。 他们的精神、意志、爱恨、取舍,都清晰地展现给了读者。 我很满意。 上一次做这种尝试,是写黎明的时候,青鸟之祸那一场。青侯设局围杀鹰厉公,楚讴被骗解放真龙。 而赤心巡天比之那一次,人物更多,视野更广,难度更甚。 这种大幕群像戏,每多一个角色,难度都要多很多。 但我还是完成了。 写作能力上的进步,是最让我欣喜的地方。 谋篇布局上。 关于庄国的历史、人族水族的历史、开脉丹和凶兽、白骨道的真相,都是逐层剥开。 到最后枫林城域沉入幽冥,姜望远走异国,这结局在还真观外就已经预示。 第一章 故人昔辞 清江水面上,一艘大船正破浪而行。 船身与水面接触的部分,有许多鱼鳍状事物上下翻飞。 这是墨家机关术制造的百鳍船,模仿鱼类辅助游泳的鱼鳍。 十来个汉子在底仓踩动水车,以推动这些“鱼鳍”,加速船只行驶。 当然,其实不使用人力还更快,只需将道元石放进墨家修士雕刻的行船阵盘中即可。 但显然不如使用人力便宜。 这艘大船能载两百人,在整个庄国的水域中都算不错。本身属于官府船只,但也会经营客运、货运生意。 杜野虎就正在这艘百鳍船上。 枫林城地处庄国东北,九江城位在西部。先到清江,乘船走水路最为便捷。 军中管制颇严。他好不容易休了长假,上船便痛饮一坛烈酒,蒙头睡去,此时才醒转过来,出来吹吹江风。 已是腊月寒冬,但因为除夕将至,船上的人还喧闹得很。 这种时节,这条船上大概率都是回望江、枫林、三山这三个城域的旅人。 杜野虎凑近人堆,静静地听了一会,发现一个枫林城的乡音也无。便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独自转回舱室。 不多时,他便拎着大包小包出来,乘着大船短暂靠岸的间隙,一个人下了船。 这里距离望江城还有一段水路,所以下船的只有他自己。 这么冷的天气,清江倒是没什么问题,约莫着绿柳河会给冻住。 因而从这里走旱路,应该会更方便一些。 这些事情都是军里那个号称走遍庄国山河的都尉讲过的,很是有用。 大包小包里都是他精心准备的礼物,有岱山郡域的特产(九江城域除了凶兽之外,本身没什么特产),有战场上的缴获,还有一些只特供给九江玄甲的好东西。 总之他杜老虎敢保证,绝对能让那几个土包子乐得找不着北。他的安安妹子也必然会抓着他的大胡子,狠狠地吧唧他两口。 两只手都给占满了,远远看过去,人像一个移动的货架,但杜野虎一点也不觉得累。 好些年了,他跟凌河姜望方鹏举赵汝成一起过年已经好几年了。 他和凌河没有家,姜望回凤溪镇一趟也是匆匆来去,方鹏举根本不爱待在族地里,赵汝成也不怎么着家。 所以他们五个总在一起。 今年少了一个方鹏举,但多了个姜安安。 想到姜安安那可爱的小脸蛋,杜野虎就忍不住咧开了大嘴。 他的血亲都不在了,姜望等人就是他的亲兄弟,姜安安就是他的亲妹子。 他在九江玄甲拼命往上挣,想的不就是在哥哥弟弟们面前耀武扬威一下,迎接迎接妹子崇拜的目光吗? 当初走的时候,他还跟姜望约好了比比四灵炼体决的修炼速度。 如今他走通古兵家气血冲脉的路子,四灵炼体决大成,四灵交汇。也该让老三知道知道谁是哥哥了。 杜野虎前进得很快,离家越近,脚步越快。 他迈开了大步在路上奔跑,归心似箭。 “站住!” 在离枫林城域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一队军卒拦住了他。 “干什么?”杜野虎停步,不满地问道,顺势露出了腰上九江玄甲的兵牌。 几名军卒面面相觑,为首的行礼道:“大人,前面不能再走了。” “为什么?”杜野虎心中顿时有了不妙的预感。 军卒们看着他身上的大包小包,也大概明白他是来干什么的,不由得面露同情之色。 “您大概是离营得早,恰好错过了通知。”这名军卒小心说道:“邪教白骨道在此为祸,献祭整个枫林城域以迎接邪神降世。阴谋虽然被枫林城道院院长董阿揭穿,甚至惊动了国相亲自赶来诛灭祸首,但整个枫林城域也已经陷入幽冥了。生人再不可进。” 嘭!嘭! 以杜野虎的力量,竟一时抓不住包裹,任由大包小包落在地上。 “……城里的人呢?”他颤抖着问。 军卒叹息道:“都没了……” 咔嚓! 杜野虎被这声响惊动,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经意已经一脚踩进了地面,陷地数寸。 他拔出脚来,又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嚎啕大哭的声音。 “没了没了,全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杜野虎循声看过去,只看到一个背着包裹的男人在地上哭嚎,声音都已经哑掉。 他哭了一阵,实在没力气了,便停一阵,过一会,又嚎啕起来。 看那个样子,应该也是回枫林城域的乡人。在回家的路上被拦住。 “董阿,董阿!董阿是我们院长!”杜野虎忽然像抓住了什么似的,激动地问道:“既然是董院长戳穿了邪教阴谋,城道院那些修士应该都逃掉了吧?” 那军卒歉意道:“除了董院长,包括教习学员,无一幸免。” 杜野虎一屁股坐在地上,使劲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不会的,不会的。” 他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老大你不是有大智慧吗?” “老三你不是比我能打吗?” “小五,你不是比我聪明吗?” “怎么都没了?怎么都没了?” 自语到最后,他大喊起来:“你们三个大男人,怎么连安安都照顾不好!” …… “我不信。” 他念叨了半天,忽然站起身,使劲拢了拢自己带的那些礼物,将它们抱成一团,头也不回地往枫林城域方向冲去。 “大人,你不能过去!” 军卒伸手想拦,但杜野虎几个纵跃便已冲远。 “让他去吧。”旁边的军卒叹道:“幽冥之地他也进不去,远远的看一眼也好。” 第三章 万里之行 新年伊始,一个消息震惊天下。 沉寂数百年的邪教白骨道死灰复燃,在庄国清河郡枫林城域打开了鬼门关,催动百鬼昼行。以无生无灭阵献祭全城,炼成白骨真丹。 此丹号称黄泉返生,可以催成白骨道子,成就巅峰战力,从而接引白骨邪神降世。 枫林城道院院长董阿洞悉此事,力挫白骨道阴谋,联手庄国国相杜如晦,虎口夺食,在白骨邪神面前夺走白骨真丹,献于庄帝! 而世人此时方知,庄帝坐于深宫多年,名为修行,实为养伤。 当年庄国新君即位,新帝庄高羡励精图治,国势渐起。 雍国屡屡挑衅,一再犯边。 本来这已是旧事,庄国立国以来,与雍国的纷争就没停过。就连庄雍边境百姓都习惯了这种事。当然吃亏的总是庄国。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庄高羡极具勇略,于大殿上拍碎龙椅,御驾亲征。以小国之力,兴师伐雍!而且取得了大胜!亲手杀死雍国镇边大将。 此一战而天下闻名。 这一战为庄雍边境打出了十多年和平。 战后,庄高羡直接宣布闭关,世人皆以为他要冲击神临之上的境界。 庄庭上下保密工夫也做得极好,以至于谁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来竟都是在深宫养伤。 如今这个消息之所以为世人知,当然是它已经不足以成为问题。 庄高羡吞服白骨真丹,不但伤势尽复,还一举成就洞真境!从此可称当世真人! 彼时庄国正与南面的陌国交战,因为大将军皇甫端明不在,庄国被连破三城。 而突破之后的庄高羡亲身驾临,轻松杀死陌国领军大将,挟洞真之威,逼得陌国割让十城。 一时国威大振。 是年,庄高羡改元大定。周围国家无不开始整顿军备,只因为这新年号所表现出的野心。 而故枫林城道院院长董阿立此大功,已经擢升庄国副相,成为国相杜如晦的左膀右臂,并且大权在握,主理刑事。 其地位甚至不在缉刑司大司首之下。 从门庭冷落,一度被排挤出政治中心。到如今一跃而起,堪称庄庭最炙手可热的官员。董阿的事迹,也激励着不少人。 …… 姜望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已经离开云国,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彼时他在异国的酒楼里默默饮酒,虽在饮酒,却主要是在旁听酒楼里来往人物的交谈,以大致了解天下时势。 第四章 天佑之国 此刻天台之上,也站着不少来看巨兽的人,甚至有些都站到了附近屋顶,但大多是外地人。 姜望注意到,本地人似乎都习以为常,沏茶的沏茶,用饭的用饭,大都有条不紊做着各自的事情。 “啊!” 这时他听到一个高高扬起的咏叹之声。 姜望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身量普通、额头极高的儒服男子,正对着城外那只巨兽摇头晃脑。 常闻那些风雅之士逢高必登,登高必赋。想来这位儒门修士,见此巨兽大城,也是来了雅兴。 姜望虽然对诗赋不感兴趣,但见此架势,不由得也有些好奇。 便只听着高额头儒服男子用极其夸张的语调咏叹道:“今我来佑国兮大开眼界!此巨大龟兽兮巨大巨大!” 咏毕,他还左右转了一圈,大概是想要迎接听众的掌声和赞许。但看了一圈,众人眼神纷纷败退避让,脸上各种嫌弃。 唯有姜望经风历霜,倒不至于为此烂诗动容。 他清咳一声,毫不尴尬地走到了姜望旁边:“这位大叔一看就很有阅历,与俗子不同。敢问是第一次来佑国么?” 大叔? 姜望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是在喊自己。 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我终于也沦落到跟杜老虎一样,少年“老”成了吗? 他面上不显,也不辩解,只淡淡道:“是。” 他这一路跋涉,只为赶路,只求修行。不想起争端,也不欲与人接触。 但这高额男子似浑然不觉他的冷淡,反而兴致勃勃道:“想不到大叔的声音如此年轻!除了头发之外什么都没老啊,您真是驻颜有方!” 这话姜望不愿接,便有意无视掉,只把目光投在城外的巨兽身上。希望此人遇冷而退。 他注意到城中有一队官员捧着卷轴匆匆走出城外。 而那巨兽背上的城市,缓缓垂下一道巨大阶梯。 每一级阶梯都能容数十人立住。 下城官员上了阶梯,那阶梯便自动收缩,将他们全部拉到巨兽背上的城市。 “整个佑国只有一座‘上城’,也就是他们的都城,那些王公大臣都在都城里生活。被这龟兽驮着走,巡视全境。这龟兽永远不会停步,每走遍一次全境,大约需要半年。每到一城,下城的官员就要上去述职。” 高额男子很是自来熟的在姜望旁边解释道:“你瞧,那些龟儿子一个个猥琐谨慎的样儿。考评要是排到诸城最差,就会被罢免吃掉啦!” 佑国是这一路走来所经过的第三个国家,它的政治生态和运行方式,与姜望所见的任何国家都不同,的确令他大开眼界。 姜望注意到旁边有些人的眼神不太对劲,念及这里毕竟是在佑国本土,说他们的官员是龟儿子,确实不妥。便给高额头男子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说话注意着点。 没想到高额男子接收到眼神,错把警示当鼓励,一下子兴奋起来:“大叔你也这么觉得吧?佑国祖上不知怎么就跟这头龟兽搞上了,在龟壳上建了个城。从此自称天佑之国。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他笑了一阵,发现姜望没有跟着笑,便也颇感无趣地停了下来。 这时候他听到后面一个愤怒的声音:“什么龟兽?我们的护国神兽是霸下!龙生九子,霸下第六!能给国民带来吉祥,使人长寿!” “什么啊就霸下?龙族都绝迹于世,还龙之九子?”高额儒服男子高声驳斥,义正辞严,边说边回过身去:“龙都没有了!跟谁生……的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无闻。 因为他发现酒楼顶上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而且那些人大都怒视着他。再看看这些人身上佑国流行的碎甲状劲服…… “哎呀!小生忽然腹痛难忍!”高额男子一手捧着肚子,面露痛苦,一手扒拉着往楼下走:“借过借过,告辞告辞。” 人群一拥而上,伴随着他的惨叫声渐远。 但还有一拨人留了下来,并将姜望围住。 其中一人戟指道:“他们是一伙的!” 姜望赶紧解释:“我根本不认识那个高额头!” 远远传来儒服男子的声音:“还敢说你不认识我许象乾!啊!” 又被一声惨叫所打断。 姜望暗暗咬牙。这话痨小子够损的。 挨打间隙还不忘攀扯一下,大概是为了报复姜望没有及时提醒他。 看着人群越来越近,这会群情激奋,也没什么解释余地。 姜望此时就站在天台边上,顺势往后一倒,落下长街。左突右窜,几下就钻进了人群中。 “抓住这个白头发的老家伙!” 嗖嗖嗖。 人群中几个修士纷纷跃下,但姜望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 越过几条长街,在人群中挤了几个来回,顺手在摊位上摘走一只斗篷,留下一锭银子。 再转出来时,长发已经挽起,斗篷已经戴上。 遮住了那一头显眼的少年白,姜望像一滴水,混入人海中。 小周天的运转是他对日月星辰的向往。 而构建大周天则需要他进一步体悟世情,明了本心。如此才能够有本质上的境界提升。 他不想惹事,只想静静感受这座城市的气息。 因而不仅被骂做老家伙追打他不计较,就连那个贱兮兮的许象乾,他也不打算回头去找麻烦。 一只疑似霸下后代的巨大龟兽,保护着这个小国的安定,因而不需要维持太多的军队,佑国的修士也不用太过拼命努力。其它国家得之不易的和平安宁,他们天生坐享。说是天佑之国,倒也没有错。 感受着城市里祥和的气氛,姜望默默想着。 吃着一种叫做“火烧云”的丝糖穿街过巷,感受着糖分在唇齿间微灼的甜感。他开始理解安安为什么那么喜欢吃甜食了。 他又开始想安安。 他忽然听到了压抑着的啜泣之声,在一道高墙之后。 姜望本不欲理会。 但那声音逐渐飘忽起来,开始带着某种邪异味道—— “呜呜呜,表哥就要死掉了……我好难受……好难受……我诅咒你……诅咒你们全部!” 姜望手按长剑,已拔身跃入高墙后。 这类诅咒巫祝之事,颇似邪教。 自白骨道之后,姜望就对邪教邪神十分敏感。 他无法视如不见,听如不闻。 他再也不想有枫林城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第五章 诅咒纸人 越过那道高墙俯冲而下,道元涌动,焰花绽开,墙角一个半蹲着的女人忽然惊骇转头。 姜望生生止住突势,一把握灭焰花,落在她身前。 因为他在那个瞬间注意到,这女人身上没有半点道元波动,而且眼神迷蒙,并不像是完全清醒状态。 再看女人身前燃烧着的纸人,那种邪异的感觉显然是自此而来。 姜望隔空一掌将这纸人按灭。 女人眼神一清,看着头戴斗篷手按长剑的姜望,不安道:“你是谁?别再靠过来,我要喊人了啊!” 姜望掀起斗篷,露出自己年轻的脸,皱眉问道:“你是谁,又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女人有一张温婉可人的脸,此刻表情惊惶无措,更显楚楚动人。 她背过手去抓那张纸人,大概是想藏起罪证。 同时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很是硬气道:“这是我家!你管我干什么?”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面前这个戴斗篷的少年好像动了一下,但似乎又没有动。 唯一不同的是……他手上捏着张燃了一角的纸人。 “你还给我!”她喊道。 姜望把这张纸人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确认它的确有些邪异。 但令他疑惑的是,这张纸人只在胸前部分写了两个字——“诅咒”。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写,哪怕是简单的摔倒、掉坑之类的咒词都没有,更别说相应的符合仪式的异语。 诅咒这个词说起来简单,但要落到实处,一般都要有比较具体的方向,诸如折寿什么的。 眼前这一幕完全不符合姜望的认知。 他忍不住问道:“你诅咒什么?” 大概见识到姜望的速度,知道自己没有反抗余地,这女子不忿地回答道:“就是诅咒啊!” 姜望:“……” 姜望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哪怕这张纸人确实能有点效果,但是什么都不写。这也能成功才是有鬼了。除非面前这女子是哪个邪神的亲闺女。 “那我换个问法。”姜望道:“你为什么要用这个诅咒纸人?” 女人沉默了一下,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我表哥……我表哥就要死掉了。”她抽噎着说:“就要被城外那个怪物吃掉了。” 姜望还是第一次听到佑国有人称那头巨大龟兽为怪物的,他们大多对其敬若神明。因为那可是佑国的护国圣兽。 与此同时,他想起那个儒服男子许象乾所说的话——“你瞧,那些龟儿子一个个猥琐谨慎的样儿。考评要是排名最差,就会被罢免吃掉啦!” 被罢免吃掉,起初他以为被吃掉只是一种被夺走权力的形容。但联系到面前这个女子的话,应该是真的会被吃掉…… 这事本会招致姜望的厌恶反感,但枫林城域沦陷后,他的想法有了变化。 若不是庄庭的那些当政者渎职、不拿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回事,枫林城域怎么会遭此厄难? 佑国的措施虽然严厉了些,但或许反能达到奇效。出发点毕竟是为了普通百姓。 “当官不好好当,不能护境安民,只知作威作福,本就该死!”姜望说道。 “你胡说!我表哥是个好官!” “好官又怎么会考评不合格?” “这……我……”女子一下被噎住,只是流着泪反复道:“不对,我表哥很好的,他很好的。他说跟考评无关,他被陷害了。无论他怎么做,最后还是会被吃掉。” “谁陷害他?” “我……我不知道。” 姜望不想再听女子对心上人的辩解,他并不觉得真实客观,转问道:“你这个诅咒纸人是从哪里来的?” 追索诅咒纸人的来源,揪出隐藏的邪教徒,也是他本来的目标。 天下邪教,当杀则杀。 “是我乳娘,自从青哥儿死后,她的状态越来越差,我就偶尔把她接到家里住几天,但她总也不肯长住。听说表哥的事情后,她说这个可以帮我,只要我诅咒他们,他们就会得到报应……” 或许是因为刚从被诅咒纸人影响的状态中摆脱,她有些想到什么说什么,话很多的样子。 “青哥儿是谁?”姜望打断她。 “是乳娘的儿子……” “你乳娘住在哪里?” 她愣愣地说完地址,又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行善积德。”姜望说。 她怔了一下,忽然对着姜望恳求道:“那你帮帮我!救救我表哥好不好?” “我没兴趣帮你。我也帮不了你。”姜望直接拒绝道:“清除蛊惑你的邪教徒,是我唯一能帮你做的好事了。” 第六章 小草低头,如在追思 就在姜望的面前,白发老妪被黑火焚尽。 他甚至没来得及问出一句情报,更别说了解真相。 与此同时,随着黑火的出现,姜望清楚的感觉到一股邪异力量“渗”进了通天宫。 那是黑色的、如水流动的事物。是一种根源于诅咒的力量。 白发老妪或许视他为仇敌一伙,牺牲命魂的凄厉诅咒也有他的一份。 姜望操纵缠星灵蛇,正要驭使道元进行驱逐,通天宫内的那根黑烛忽然一动,那股邪异的力量消失无踪。 应该是被冥烛所吞噬了。 对于冥烛,姜望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憎厌其与白骨道相关,另一方面的的确确在枫林城域遭厄之前,他感受过冥烛的示警。而也正是冥烛传输的那门白骨遁法,他才能够救下姜安安。尽管代价是付出寿元。 此时不是考虑这事的时候。白发老妪死去,不意味着事情就已经到此为止。 姜望将那张诅咒纸人拿出来,随手掐诀,一颗青色小草自掌心冒出。 这是丙等中品的寻踪道术追思草,能够根据已有事物的气息,去追踪它的痕迹。 小草低头,如在追思。 其低头的方向,就是追踪寻觅的方向。 但这颗追思草诞生之后,就一直在姜望手心打转,怎么也不肯低下头来。 姜望明白,这门道术等级过低,诅咒纸人上没有明显的气味或其它遗留,因而无法产生效果。 念及此处,姜望随手制作一只木盒,将诅咒纸人暂时封住。几个纵跃远去,随意选了一处无人的房屋翻进去。 分出一部分心神,沉入太虚幻境。 又过去了一轮福地挑战,他现在掉到福地排名二十八的陶山福地。 当然这一路行来,他在太虚幻境里的周天境匹配中,却也再次打进了前百。 这得益于小周天的完美构建,令他能够以最优状态完成破境,没有被太虚幻境里的第一梯队甩得太远。 陶山福地每月产功1350,在周天境前百之前,他倒是胜多负少,所以反而赚了点功。如今累功已经有4310点。 姜望召出演道台,他的演道台如今仍然只有一层。 自甄无敌那里已经得知,演道台的升级需要靠“演道”来实现,也即是推演功法。 愈是强大玄妙的功法,就愈能促进演道台的进阶。 姜望至今就推演过紫气东来剑决和四灵炼体决,大概还未达到进阶的积累。 将木行道术追思草置于演道台上,姜望注入全部的功,开始推演。 他现在独行天下,一门优异的寻踪觅迹道术是必备,追思草显然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要求。 功降到3100点的时候,就已停止。 姜望明白,这大约就是一层演道台的极限,或者也是追思草的极限。 共计耗功1210点,成就乙等道术,追思。 姜望退出太虚幻境,因为是追思草的升级道术,并不像一门新道术般需要重新熟悉。细细体悟一阵后,便已掌握八九。 姜望再次取出那张诅咒纸人,掐动道决。 只见诅咒纸人之上,有一道黑色烟气缓缓抽离,那是纸人上的诅咒之力。 这道黑色烟气扭动着,在道术力量的作用下,逐渐形成一株黑烟小草。 小草低头,低头如追思。 向南! 姜望看准方向,大步而去。 转左,跃墙,如游鱼般穿过人群。 恰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可怖至极的怒吼。 那声音沉闷,巨大,凶暴! 姜望回头望去,只见城外的那只巨大龟兽,忽然发起狂来,四肢抓地,阵阵怒吼。 它大约的确有霸下血脉,因为同那只神话巨兽一样,它口含利齿,唇吐獠牙。 姜望远远注意到它的眼睛,被一层黑烟所缭绕,逐渐浸染血红。 那是诅咒的力量。 怎么会? 那种程度的诅咒力量,能够影响有霸下血脉的巨兽? 不对劲…… 姜望的脚步停了下来。无论是哪个邪教,如果对方能够拥有动摇这只巨兽的力量,就绝非他所能敌。 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妹妹还在云城等他。 他不能冒险。他不能因为在异国他乡发生的祸事,而牺牲自己。 …… 巨大龟兽发狂的同时,龟甲背上的上城瞬间反应过来。整座城池忽然光芒大放,如大地一般厚重的土黄色流转城墙。 千钧之力加持。 嘭! 巨大龟兽四肢趴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犹自嘶吼不止。 有一个身影飞到城池上空,声遍全城:“大阵不要中止,尽量拖延护国圣兽!其他人封锁城门,搜捕二十七城所有位置,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物!” 从上城之上,密密麻麻的修士如巨兽身上的虱子被抖落,坠入下城二十七城中。 整个佑国最强的修士军团负碑军,就常年驻于上城。随着护国圣兽的脚步,巡视全境。 …… 姜望散去道决,中断道术追思。那缭绕的烟气就此散去,顺手将纸人搓成飞灰。 而后将斗篷往身后一靠,从容走进人群中。 这些精锐修士一次出动好几百人,足以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整个二十七城犁一遍。 此时还戴着斗篷才叫显眼。 就在这时,上城中忽然又响起一个失控般的怒斥:“尹观!你好大的胆子!” 而后是另一个年轻的声音:“你们都敢欺世盗名!我有什么……” 之后的声音不闻,应该是被湮灭了。 但与此同时,人群惊呼起来。 因为城外那头巨大龟兽,骤然起身! 龟壳上的城池依然稳固,阵法的土黄色的光芒也并未黯淡,但只阻了片刻,有着霸下血脉的巨兽就已经站了起来! 霸下力大无穷,性喜负重。这头巨大龟兽也继承了其习性。 佑国建城于其上,需要不停地增加重量。否则它就会离开,自去担山驮岳。 佑国上城这道阵法加持,已经是为其准备的底牌之一,足以瞬间增加千钧之力。却仍然被发狂的巨兽驮起。 大地再次轰隆起来。 巨大龟兽庞巨的身躯缓缓转向,似乎马上就要直面二十七城。 一旦它转身踏至,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灾难。 整个城池大部分的普通人都不可能逃掉! 这一幕,瞬间就让姜望想起了枫林城倾覆的那一天。 也是如此无力。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人影如陨石砸落,砸至巨大龟兽面前。 伸手,托住了巨大龟兽那如城楼般的腿。 “啊!” 那人发出如远古猛兽一般的大吼,整个上身的甲胄就在瞬间崩开,露出他肌肉虬结的上半身来。 渺小如蝼蚁般的人,竟与高若山岳的巨兽,在空中相持了片刻! 如斯伟力! 而后巨大龟兽一脚踏下! 隐约整个大地都发出一声哀鸣。 第七章 人不平,有人鸣 整个空间都似乎静止了一瞬,无论龟背上的上城,还是下城二十七城,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然后巨兽抬足。 一个渺小的黑影从地底窜出,再一次拦在了巨兽之前。 人们沸腾了! 上城城墙上的军卒,齐齐以枪尾砸地。 “威!” “威!” “威!” 为他们佑国的无敌战神,负碑军统帅郑朝阳! 冲进下二十七城的精锐修士们也在他争取的间隙中,迅速找出了问题所在。 在全城各处,战斗骤然爆发。 抬头往高处看,但见整个二十七城内许多地方,黑烟袅袅而起。每一处黑烟都代表一处诅咒力量。 从规模看,这些黑烟所代表诅咒力量并不强大,但竟有几近百处之多! 如果每一处都代表一个像那白发老妪一样充满仇恨怨毒的存在,那这座城市…… 姜望忍不住想,作为深院内那哭泣女人的乳娘,那个白发老妪为什么会有那样切骨的仇怨? 这些力量、这些怨毒、这些诅咒,单独都不算可怖。任何一个周天境修士都能独立消灭。可一旦以某种秘法汇聚起来,便足以挑动这巨大龟兽的凶性。 而诅咒之力一旦碾灭,有着霸下血脉的巨大龟兽就瞬间得到安抚,回复了最初的状态。 但上城并没有就此平静。 “二十七城城主尹观,治政不力,更以阴诡手段影响圣兽,罪大恶极!罚其被圣兽吞之,以偿其罪!” 此声静了片刻,又骤然喝起。 “该死!去找出他来!” 显然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是那个名为尹观的下城城主所谋划。而且他还在佑国主力尽在的情况下逃掉了! 随着都城令下,散开在下城二十七城的修士不仅没有回归,反而有更多的精锐修士冲下都城。 上城中那个发号施令的大人物显然认定尹观还在二十七城中,决意将这里死死封锁。再一寸一寸的查过,揪出其人。 …… “表哥!” 姜望忽然听到一个近乎哀哭的声音,循声看去,却还是那个在深院哭泣、点燃诅咒纸人的女子。 她在长街上,面如死灰。一张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泪痕。 姜望之前故意惊动她的家人,就是想她的家人将她控制住,不至于叫这女子糊糊涂涂的再惹麻烦。 但不曾想兜兜转转一大圈,却还能在大街上碰到她。 这也太巧了! 而且,她的那个表哥,居然就是闹出这么大事情的尹观。是二十七城的城主! 姜望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用人群遮掩自身。 他于佑国只是匆匆过客,不想让自己搅进这么大的麻烦中。 “美人,你刚才叫喊什么来着?”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与负碑军修士全然不同的男子,笑吟吟地站在了那个叫沐晴的女子身前。 女人虽然伤心过度,有些浑浑噩噩,但并非痴傻。 一见此人不似良善,立即转身就往别处走。 嘴里仓皇解释道:“没,没什么。” “哎!”那男子面容倒是不难看,就是有些油滑粉腻,穿着一身粉白的儒服,呵呵笑着:“没什么,那你跑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探去,也不见怎么动作,就已经将女子的手腕擒住。 “放开我!”女人使劲挣了挣,没能挣脱,冷声斥道:“我是本城佐政苏家的人!” 与庄国的政治体系不同。在佑国,城主半年一次更迭。只有一城之中最优秀的人才,才有资格成为下城之主。主政半年。 但因为时间太短,其实下城有专门处理俗务的家族,那才是一座下城里真正核心的家族。 苏沐晴所在的苏家,就是二十七城的佐政家族。 当然,权力也并不滔天。真正的大事,仍需要上城定夺。 护国圣兽定期巡视国境,使得其背上都城对整个国土的掌控非常深入。 每半年一次的考核中,若城主表现出色,便有资格进入上城修行,以为奖励。若表现不合格,则会被护国圣兽吞噬,以为惩罚。 苏沐晴的表哥尹观,就是这样一个城主。 “哈哈哈哈,佐政家族?”粉面男子哈哈一笑,拉着她就转身:“那便更好说话了!” “站住!” 姜望虽然避在人群中,但其实一直在关注这边的事情。 出声阻止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贱兮兮的许象乾。 他极高的额头非常醒目。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拉着我表妹想做什么?”其人怒声质问。 本来这粉面男子当街掳人就令路人非常不满,只是碍于其执行任务的上城修士身份,担心苏沐晴的确与今日之事有什么牵扯,不敢出头。 此时有许象乾出头,一时路人纷纷侧面,隐隐将他们围了起来。 见此情境,粉面男子毫无惧色,反而眼神轻蔑。 “你表妹?”他回过头来,看着许象乾,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她叫什么名字?她家住哪里,芳龄几何?现在说,说错一个,杀了你!” 苏沐晴想要说话,却被他一把握住下巴,无法出声。 随着他的话语,附近的一些上城修士也粗暴地挤开人群,围近许象乾。 只有那些身穿负碑军军服的修士,仍在一丝不苟地执行任务,四下搜寻。 许象乾一下子愣住,他确实是一时好心出头,但不可能真正了解苏沐晴的情况。自然也就无法回答粉面男子的问题。 “大家看到了吧?他竟然在本公子执行公务的时候撒谎。不知道和那些邪教异端是否有什么牵扯呢?”粉面男子笑了起来,回过头看向许象乾:“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抓起来,关个十年八载,你信也不信?” “尽管来!”许象乾也不像个书生样子,直接便开始撸袖子:“怕你就不是你爷爷!” “我倒是希望你能够一直这么嘴硬。”粉面男子的笑容顿敛,冷声道:“此人疑似与叛贼尹观有关,给我拿下!” 一阵混乱中,忽然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喊道:“且慢!” 一个面容清秀年轻,但长发花白的男子挤出人群。 “她叫苏沐晴,住在你身后那条街左转,走到尽头再右转,最里面的、那栋最大的宅子里!她的年龄嘛,不能告诉你,因为女子的年龄是秘密,你不配知道。” “我来作证,苏沐晴那声表哥喊的是许象乾!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 …… ps:刚刚地震了o,o,但是不影响我更新! 第八章 3/3) 粉面男子执行这样紧急而且重要的任务中,仅仅凭借一句没有根由的“表哥”,就敢当街掳掠少女。目标还是一城之佐政家族里的女子。 要么是佑国的统治阶级烂到骨子里了,要么此人背景深厚。 要么,二者皆有。 无论哪种可能,都代表着异国人绝不应沾染的巨大麻烦。 许象乾明显不是佑国人,之前在酒楼天台还被一顿暴打,说明在当地也没有丝毫背景。 但他却仍挺身而出。 姜望本不欲招惹麻烦,也一直在思忖更好的办法。 但是看到许象乾挺身而出却遭受冷遇,他无法沉默了。 他不能坐看其人孤立无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构陷。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粉面男子歪过头,看着姜望:“你又是谁?” “路不平有人踩,人不平有人鸣!”姜望正声道:“我只是一个看不惯你欺男霸女的路人!” “我提醒你注意说话。不是什么证都可以乱作的。” “怎么?你也要拿下我?”姜望故意提振道元,大声说道:“站出来一个人你就抓一个人,抓了许象乾还要抓我,这偌大长街,众目睽睽,你抓得完吗?” 他有意把事情闹大。 他就不相信,这粉面公子就算家世背景再深厚,还能真的不顾举国风评?现场这么多人看着,城外还停着佑国的首都。他家里还能没个政敌? 至于事后,事后他拔腿就走。 任你势力再大又如何,佑国的公子哥,狗爪还能伸到齐国去? 挑动群众舆论这一套,姜望还是跟黄阿湛学的。 换做以前,他未必会如此。不是想不到,而是不会往这方面考虑。 “就是!”许象乾见得有人帮腔,立刻跳起脚来:“你抓得完吗?” 围观路人纷纷出声。 “上城官员就这么做事的吗?” “是不是下城百姓就无足轻重?” “苏姑娘是好人,你放下她!” “有本事把我一起抓了!” “少在这里妖言惑众!”眼见舆情汹涌,粉面男子不敢轻忽,立即驳斥姜望道:“本人奉命行事,缉拿阴谋覆国的二十七城城主尹观!此女既然是他的表妹,我带回去问讯,有何不妥?这半秃书生张嘴就是谎言,难道不应调查?你以为你是在主持正义?你是在妨碍公务!妨碍二十七城的安宁太平!” 第十三章 民心似水,我为河伯 庄国新安城。 祀殿之前,一位花发老人长跪不起。 偌大新安城里,没几个人认得他。 但如果是在以前的枫林城域,他几乎无人不知。 因为他正是魏去疾之前的枫林城主。 他的治政,堪称宽仁勤奋。 坐镇枫林城域期间,双脚走遍了治下的每一镇、每一村。这是魏去疾不曾做到过的事情。整个庄国也没有第二个这样做的城主。 当年十三岁的杜野虎当堂杀人,就是他亲手主持的翻案。还将杜野虎送进道院培养,这才有了如今九江玄甲里声名渐起的杜军爷。 他在枫林城域的时候,深受军民爱戴。后来自觉年老体衰,巩固不住修为,主动卸任养老。 他这一生,无儿无女,无亲无徒。 当年庄高羡伐雍,他在其间战功显赫。 因功从庄庭手里接过枫林城,未取一分一毫,奉献了自己的一生之后,又将枫林城归还国家。 而现在,枫林城域没了。 整个枫林城域,一条狗一只鸡甚至一捧泥土都没能留下。 说是白骨道作乱。 一个沉寂百年的邪教,哪里来的这么大能量? 庄国缉刑司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事先没有丝毫察觉? 为什么整个枫林城域都死绝了,董阿却得以独活! 为什么董阿洞悉了阴谋,堂堂国师杜如晦,咫尺天涯列国闻名,却还是赶不及! 为什么…… 庄庭的解释能够说服天下所有人。 不是因为那份解释多么完美、多么跳不出错。 只是因为那些人,都不是枫林城域中人。 只是因为枫林城域没有人了! 只有他刘易安。 只有这一个老朽之身,将衰之命,还在苦苦追寻。 但是他问国相,国相避而不见。 他问君王,君王锁住深宫。 他问群臣,群臣没人理他。 谁会理会一个再无可能崛起的老者,一个气息衰弱、修行垮塌,毫无战力可言的老人? 尤其是他这样执拗,在整个庄国欣欣向荣的时候,非要揭开烂疮毒疤。 老人如今已是一介白身。 白身老人刘易安在偌大新安城里孤独来去,追问了整整九天。 整整九天没有答案。 没人理会。 第十日,他跪到了祀殿前。 他要问一声太祖! 倘若太祖还在,见得今时今日,此情此景,会不会也一声不吭! “君如舟,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他在祀殿之前嚎啕大哭。 无助得像一个孩子。 …… 祀殿外,对面长街的转角处。 庄国副相董阿,袖手而立,一言不发。 …… …… 枫林城域旧址外。 乌发如墨的杜如晦垂手而立,面上虽有老态,脊背却挺直如枪。 整个庄国,能令他如此恭谨的,自然只有一个人——庄国之主庄高羡。 那是一个面目平和的中年男子,正细细打量着被雾气笼罩的枫林城域。乍看之下,与寻常游玩踏春的富贵士绅没什么不同。 仅看外表,绝没有人想象得到,他是那样一个杀伐果断的男人。他在国事上的强硬锋利,超过庄国历届君主。 看过一阵,庄高羡含着笑道:“老师这一次,把白骨邪神彻底打疼了啊。祂要把这里拖入幽冥,却只拖到一半就停下。让枫林城域沉入现世与幽冥的夹缝中,让这里成为死地。既不被幽冥消化,又让我庄境永远留下一块疮疤。如此损人不利己,可见愤恨之心。” 枫林城域如果整体被拉进幽冥,现世中这块地域就会被抹去。届时邻近祁昌山脉的可能是望江城域或者三山城域。日长月久,也就渐渐被人淡忘了。 但如今卡在现实与幽冥的交界中,白骨尊神平白耗费神力,自己收不到任何好处。而庄国也永远留下这处死地。每个看到这片死地的人,都会回想起这段历史。 早在庄高羡还是太子的时候,杜如晦就是他的老师。 庄高羡登基之后,国相之位,不做第二人选。 “陛下。”杜如晦躬身道:“老臣听闻,古之圣主,民安则喜,民苦则泣。在枫林城域旧址外,您不应该笑。庄君登临洞真,是庄国之荣。牺牲百姓以成此境,却是庄君之辱。况且那些永远不得安息的亡魂,正在陛下眼前。” “高羡受教了。”庄帝立即肃容,惭声道:“确实是追上了雍国那个老匹夫,想着从此边境无患,百姓安宁,有些忘形。” 庄高羡如今的境界已经超出杜如晦,却依然保持着学生对老师的尊敬。 杜如晦闻言,既不穷追猛打,也不老怀大慰。而是轻轻揭过这个话题。 “陛下可以在此域外立一生灵碑,以为缅怀纪念。碑上自陈失土之责,记为国仇。将拔除白骨道重新列为国策,誓慰亡灵。如此,可以平民怨,收民心,聚民意。” 庄高羡叹为观止:“此诚金玉良言!” 庄国上一次以拔除白骨道为国策,还是太祖庄承乾时代。当时也确实将白骨道连根拔起。 今时今日,死灰复燃的白骨道声势远不如当年。但重立此策,还是能唤醒庄国百姓的记忆。既表达了维护祖制的心意,又表明了与白骨道不共戴天的决心。 将所有的民怨都集中在白骨道身上。一旦拔除白骨道,庄高羡不但不会因为枫林城域的失陷而被唾骂,反而会因为亲复国仇而赢得民心。 杜如晦落子如春风化雨,手段老辣圆润。 这也是他能在庄高羡养伤的时间里支撑庄庭的重要原因。 枫林城域里雾气涌动,也遮掩了其间的惨烈。彷如这片地域上发生的所有故事,都已失陷阴阳间。再无天日。 “无生无灭阵也看过了。陛下将欲何行?” 庄高羡轻轻一掸衣袖:“既然来了清河郡,怎能不去清江拜访长辈?” …… …… 自佑国离开后,姜望继续往齐国的方向前进。 天佑之国于他只是旅途中的一程,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赶路并不是唯一目的,更重要的是一路上炼剑,炼身,炼心。 以天地为炉,红尘为火,己身为铜。 从小周天,走向大周天。 遇山登山,遇河涉水,遇店歇脚,遇不平……拔长剑。 脚下路越走越长,修行路越拓越宽。 他逐渐感觉到某种变化在发生。 就好像云遮雾掩的一条路,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笃定, 第十五章 天地第一府 约定的见面地点在一处酒楼。 姜望很容易就找到了地方,屈指敲响天字一号包间的房门。 就听得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 是甄无敌的声音。 姜望推门而入,第一眼就觉得十分亲切。 那颤动的肥肉,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猥琐的笑容,不是与他在太虚幻境里切磋过无数回合的甄无敌又能是谁? 虽然太虚幻境里的容貌做了掩饰,但这种气质和体积,轻易无法模仿。 尽管如此,姜望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重玄胜?” “独孤兄弟?”那少年也同时出声问道。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不过重玄胜越笑越大声,笑得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哇哈哈哈,整天给我装深沉,没想到你是这种人!进个太虚幻境还弄虚作假,耗功把自己改成美男子!而且,你居然这么老!哈哈哈哈……” 形象跟太虚幻境里稍有差别,唯有这欠揍的风情一如既往。 欠得很亲切。 当然,姜望也的确没有自己在太虚幻境里的形象俊美。这一路行来,风尘仆仆,一心在修行上,也没机会捯饬自己。再加上施展白骨遁法耗去的寿元令他长发枯白。 如今形象对比显得很鲜明。 话虽如此,但这胖子真的太贱了…… 姜望撇撇嘴,不咸不淡道:“你不也没有太虚幻境中胖得那么可爱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重玄胜大大咧咧道:“要掩饰,就得彻底点。谁能够想得到,太虚幻境里强大却不修边幅的甄无敌,现实里面居然这么英俊呢?” 真不知这副自信从何而来。 难道齐国是以肥为美吗?也没听说啊。 姜望不由得提醒道:“你要是再这么大声喊下去,是个人都能知道你是谁了。” 重玄胜再次狂笑:“这个酒楼,这条街,都是我重玄家的产业!谁能听去?” 能在豪强云集的天府城里占据一条街,重玄氏的底蕴要比姜望想象得更可怕。 但为什么他炫个富,也能炫得格外欠揍呢? 姜望一再提醒自己,这里不是论剑台。于是谦和的笑了笑。 重玄胜又道:“我还担心你认不出来我呢!” 姜望一头雾水:“你胖得挺接近的啊!”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往这儿看!”重玄胜往前凑了凑:“你看仔细。太虚幻境里我是一字眼。现实里我可是月牙眼!” “哈哈,是嘛。”姜望干笑了两声:“看出来了,看出来了。你坐回去,别激动。” 重玄胜这才重新靠回他那张特制的大椅子,舒舒服服道:“那咱们就先说说天府秘境的事情吧!” 两人在太虚幻境中已经十分相熟,现实里见面也没有什么陌生感。 姜望立刻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是这样,独孤兄……” 姜望打断道:“还叫我独孤兄弟呢?” 他的本意只是想掩饰自己太虚幻境里的身份,让重玄胜叫自己现实里的名字。 “那……”重玄胜迟疑了一下:“姜叔叔?” “……”姜望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今年也才十八!” 他的生日在一月,已经在路上无声无息的过去。 以前还会有凌河他们为他庆祝,一起吃个饭喝喝酒什么的。但现在…… 那一天与路上的那些天没有什么不同。 事实上若不是重玄胜提及年龄,他都差点忘了自己又过了一个生日。 “啊哈哈。”这回轮到重玄胜干笑了:“那你头发染得挺有气质的。” “是是是。”姜望懒得跟这欠揍货解释,只是催促道:“先说天府秘境吧。我还不知道怎么个章程呢!” “天府秘境开放,我们重玄氏有三个名额,本人作为重玄家当代最杰出的人才,肩负重玄氏的未来。这次探索,便是以我为核心组建探索队伍。我先跟你说说,天府秘境能够收获什么,为什么能引得这么多人趋之若鹜。外面虽然传得沸沸扬扬,但未必都属实。” 重玄胜舒舒服服地道:“天府天府,乃是通天之府!你道天府老人为什么这么有名?因为他五府皆通,五府皆摘得神通!所以他的内府,被称为天府,取天地第一府之意。 他曾经在内府境,创造过强杀三位外楼境高手的战绩。堪称内府无敌。 可惜后来不知怎么,留下天府秘境后就消失了。世人皆传,他遨游太虚去了。 但无论怎么样,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而人们猜测,他有内府境必能摘得神通的办法,那个办法,就藏在天府秘境里!而只有腾龙境以下修为的人,才能够进入天府秘境。” “这么多年,这么多人从天府秘境里出来,一定有人得到过那个办法吧?”姜望问道:“那为什么没能传出来呢?” “因为所有离开天府秘境的人,都不记得在天府秘境里发生过什么了。”重玄胜道:“但是在天府秘境里获得机缘的人,只要不死,后来都在内府境摘得了神通。” “所以,也没人说得清天府秘境里有什么关隘,考验什么,有哪些危险?” “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天府秘境里很危险。历年探索秘境,活着出来的人,最多的一次,只有七人。最少的时候,一个活着出来的人都没有。”重玄胜认真说道:“但是谁也不知道危险是什么。” “……”姜望有些无语:“那么,重玄氏为什么会让你这个当代最杰出的人才,参加这么危险的探索活动?怕你内府境摘不到神通吗?你们重玄家的秘法不输神通啊。”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胖子:“莫非,所谓重玄氏当代最杰出的人才不止一个?” “呃……”重玄胜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的道:“大概可能或者是有那么几个吧。所以难免有点竞争。当然咯,主要还是本人不惧危险,锐意进取,勇攀高峰,敢于挑战!” “你来都来了,不会要走吧?”重玄胜略带紧张地道:“这个名额可是非常珍贵,多少人抢破头都得不到!”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 天府秘境虽然危险,但收获也极高。能够摘得神通种子的修士,都是内府境中绝对的强者。神通内府与普通内府几乎是差了一个级别。 强大的神通内府,甚至可以与外楼境强者相争。 放眼天下,又有几个人能笃定自己可以在内府境摘得神通呢? 姜望当然不会退缩,危险从来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永远是看不到希望。 而一个成就神通内府的机会,毫无疑问是可以点亮那渺茫希望的光。 “那么,这么珍贵的名额。我需要付出什么?”姜望问。 重玄胜也不扭捏,直接说道:“我有一卷心魔咒。以我为核心组建的小队,进入天府秘境之前,须得在心魔咒上立誓,进入天府秘境后,第一个能得神通种子的机缘,须得给我。此后才能去寻自己的机缘。” 这很合理。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收获。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要付出什么。 姜望没有迟疑,直接说道:“我答应。” …… 就在这时,门外一阵嘈杂。 有一个声音大喊:“滚开!让老子看看,是谁那么厉害,能够抢走老子的名额!” 第十六章 无名之辈 房门被一脚踹开。 姜望扭头看去,只见得一个衣着华贵、鼻如鹰钩的男子,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 旁边两个酒楼的下人,想要拦住他,却又不敢对他动手。 “就是你?就你这么个半老头子?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没打开天地门!还跟我抢名额?” 他一把推开拦路的人,挤进房间里,似乎不敢置信,惊怒交加。 “滚出去。” 重玄胜淡淡道。 那张肥胖的脸上再不见平日和善,声音不重,眼睛却眯得更细了。 鹰钩鼻脸色一僵,强自道:“胜哥儿,你当真觉得,就这么个半老头子,一定强过我?修行可不是以年月论的事情!” “这位兄弟。”姜望忍不住说话了:“麻烦你认真看看,头发白不代表我年纪大。” 此人不敢直接跟重玄胜顶嘴,对姜望却是毫不留情面:“谁跟你是兄弟?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姜望虽然不会为这么刻意的挑衅生气,但也很难说有什么愉快的心情。 这时,重玄胜的胖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姜兄你也是,别对什么阿猫阿狗都那么礼貌。”这胖子有些嗔怪地道:“他配吗?” 鹰钩鼻脸上再也挂不住,忍不住怒道:“胜哥,你须得清楚你姓什么!就为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侮辱咱们重玄家?” “重玄信,你还没有资格教我做事。”重玄胜懒洋洋看着鹰钩鼻道:“你是你,我是我。我都代表不了重玄家,你又能代表什么?” “好!”重玄信咬牙道:“这且不说。我今日来就想问问胜哥你,咱们才是一家人,你把我的名额拿出来,给一个外人!你觉得合适吗?” 重玄胜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再次拍了拍姜望的肩膀,示意他安心。 走到重玄信面前,看着他道:“这次进入天府秘境以我为核心,一切以我提前锁定神通内府为主。这是家老们通过了的最高决议。我觉得谁更能帮助到我,我就可以选谁。换句话说,我想把名额给谁,就给谁。” “现在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不合适?怎么不合适?” 重玄信眼神有些躲闪,但仍梗着脖子道:“再怎么我也比一个外人更值得信任,我也比他更强!要说帮助,我难道不是更能帮助到你吗?不然就让我跟他打一场,看看谁更强,谁更有资格拿这个名额!” 第十八章 最强对手 一场风波无声消弭。 背后家势的碰撞只在有心人眼中。 而许象乾本人大概是并没有什么感觉的。 在进入天府秘境之前遇到姜望,他倒是十分开心。 两人也算是有过短暂的患难之交了。虽然以如今许象乾表现出来的背景来看,或者当时真正有危险的只有姜望而已…… “许兄。”姜望似笑非笑道:“怎么不叫大叔了?” 许象乾摆摆手:“当初眼拙了,眼拙了。” 说罢他十分热情的拉过旁边额缠玉带的英武少年,先介绍姜望道:“这是我在佑国认识的朋友,看起来好像年纪大,其实是少年白,人很年轻!人品很好!” 又介绍英武少年道:“这是李龙川。挺会射箭的!” 姜望与李龙川对视一眼,一起无奈地笑了笑。 彼此打过招呼,刚聊了没几句,姜望就感觉到重玄胜在戳他。 重玄胜自然是认识李龙川的,但是并不主动与他说话,而是悄悄用胖手指狂戳姜望,声音隐蔽地穿入姜望耳中:“你注意点,这可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啊!” 李龙川大概注意到了重玄胜的小动作,含笑道:“重玄兄,别来无恙?” “托你的福。”重玄胜从鼻孔里哼出声音:“小爷过得还不错。” 李龙川笑笑便不说话了。 重玄胜倒是又乜了他一眼:“怎么堂堂李龙川也需要请外援吗?” “我当然不需要。”李龙川淡笑着,透出极强的自信:“许兄可不是我的外援。这次进天府秘境,他不需要帮我抢机缘。谁得到就是谁的,说起来也算是我的竞争对手。而且他可不会手下留情。” “那是!”许象乾一脸正气地接道:“君子之争,势必要全力以赴!” 重玄胜感觉自己是贴上去给人打了一巴掌,无趣得很,拉了拉姜望,便道:“那咱们天府秘境里见吧,我们要去旁边商量战术了。” 说罢强行拉着姜望往角落里去。十四自然跟着他寸步不离。 姜望只得冲李龙川和许象乾歉意地笑笑,便跟着走了。 其实哪有什么战术要商量,该商量的之前早就商量过了。其余情况,大家都对天府秘境里两眼一抹黑,也没什么好商量的。 重玄胜只是单纯地想跟李龙川拉开距离罢了。 这一点姜望知道,李龙川也知道。 或许只有许象乾是例外…… 他还非常热情的挥手:“姜兄!秘境里见!君子之争!” 说完还十分有力地握了握拳。 这边重玄胜把姜望拉到角落,嘴里叮嘱道:“李龙川这小子虽然长得平平无奇,但实力强劲得很,咱们切不可掉以轻心。别跟他待久了,待久了他的箭就能自动找到你的弱点。” 姜望有些吃惊:“这么可怕?” 倒是忽略了重玄胜莫名其妙的颜值自信。或者说,他竟然不知不觉的就习惯了…… “不然你以为呢?”重玄胜小眼睛很努力地翻了个白眼,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按理说咱们是朋友,不应该让你替我找机缘的。但是预定神通内府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等我拿到了机缘,马上就帮你拿!” “这有什么?”姜望失笑道:“亲兄弟明算账。你又没有诱骗我,是我自己同意的。再说了,我就算愿意帮别人找机缘,别人肯给一个名额我吗?” 重玄胜显然有些感动,拍了拍姜望的肩膀:“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 其实有时候,人要分得清好歹并不容易,分寸问题最难把握。 所谓斗米恩升米仇,就是双方都没有掌握好分寸。 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计较,只会心中生隙,间隙越来越大。 像重玄胜这样把事情摆在明面说清楚,反倒不容易损害情谊。 在各自的忐忑、期待,以及交流中,时间慢慢过去。 忽然有人看到,不知何时起,满月潭中心,出现了一轮满月倒影。 可天上月,分明还没有升起。 就在此时,夜色降临。 整个满月潭外围的建筑,就是一条环形长廊将满月潭包围。 长廊飞檐绝不过界,整个满月潭都裸露在夜空下, 根据以往经验,在特定的时间里,当天上月与水中月重叠,天府秘境就会打开。 姜望看了看天色,到月上中天,还有一段距离。 就在此时。 哒!哒!哒! 恒定清晰的脚步声,敲进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重玄胜的脸色变了,他对姜望说道:“最大的对手,来了。” 走出长廊,走到满月潭边的,是一个脸极长的武服男子。 他的脸极长,给人的感觉却并不难看,反而因为那锐利的眼睛,高直的鼻梁,有自己独特的魅力。 即使天府秘境开放在即,人群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他怎么来了?” “王夷吾……他怎会来此?” “他哪里需要?” 这是李龙川进来都不曾有过的动静。 可见其人带来的压力。 “他是谁?”为免引起麻烦,姜望传音问道。 耳中传来重玄胜隐含怒意的声音:“大齐军神姜梦熊的关门弟子,年纪最小,修为最低,但被姜梦熊期许为齐国下一代军神!他根本不需要来天府秘境,他虽然还在通天境,但他刚开脉就感应到了自己的神通种子。 他的躯干海也早已涤荡清楚,天地门于他脆如薄纸。 他只要打开天地门,立刻就能叩开内府,摘得神通。根本不需要在腾龙境打磨。 他还留在天地门前,纯粹是因为他太强。天地门不足以消耗他太多力量,在道脉腾龙的那一瞬间,无法收束力量,很可能损害躯干海,伤及大道之基。姜梦熊一直在想方设法增加他天地门的强度。” 天地门是修行路上一道雄关,截住无数修行者。 有人终其一生也打不开天地门,有人打开天地门之后身心枯竭、无力主持道脉腾龙,导致腾龙境先天不足。 而如王夷吾这等天才,却因为天地门太脆弱,而不得不延缓脚步! 从重玄胜的话里,姜望还捕捉到了一个重点。 王夷吾根本不需要来天府秘境,但他还是来了。 “所以……”姜望问道:“他是为你而来?” 以重玄胜的实力,若是战力全开,在太虚幻境里也能轻松打进通天境前百。 他终于明白,强如重玄胜,探索一个对手全都限制在腾龙境修为以下的秘境,为什么还需要找帮手。 重玄胜的脸色难看之极:“我以为他不至于。” 哒!哒!哒! 靴子敲地的声音,仿佛敲在每一个竞争者的心头。 王夷吾走过人群,径直走到角落里的重玄胜面前。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他说。 到了此时,重玄胜的表情反倒平静得可怕。 他眯起那双本就小的眼睛:“你和重玄遵,还真是相交甚笃。” 他没有威胁,因为威胁无用。 他没有挑衅,因为挑衅只是自取其辱。 但他不会回去。 他只会回击。 跟重玄胜相处不深的人,会觉得这个人很复杂。有时候幼稚,有时候深沉。 而他的狠劲和韧劲,很少为人所知。 对于重玄胜的反应。 王夷吾既不怒,也不笑。 他不再说话。只是侧过身,就那么站在了重玄胜、姜望、十四的旁边。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但已经什么都不必再说。 …… ps: 祝大家元旦快乐!愿大家都能够找到自己的方向,明年我们继续努力! 第十九章天府 满月潭中波光如镜,却没有倒映岸上任何一个人。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来满月潭,对此啧啧称奇。 天上有月,未能倒映于水。 水中亦有月,静如幻影。 水中月,在水中央,自出现之后,便恒定不动。 从环形长廊组成的圆往夜空中看,天上月,还偏在一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现场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屏息等待,默默准备。 终于等到月上中天时。 天上月到了环形长廊组成的圆正中,正与满月潭中的月影相对。 此时天上月叠于水中月。 一直平静的满月潭发生了变化,波光摇动。 那水中月影,忽然晃动了一下。 姜望知道那绝不是错觉,变化就要发生。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满月潭中,“捞”起了水中月影。 水中月影仿佛一张剪纸般,就那么离开了满月潭,竖立起来,悬于潭水正上方。 虽如剪纸,但从侧面看不出它的厚薄。 从正面看,水中月影缓缓扩大,最终形成一人高大的圆月。 这就是天府秘境的入口,被称为月门。 在场修士纷纷与亲友告别,因为也许一别成永远。 天府秘境的危险,和它的收获同样有名。 “天府秘境吓破胆,这么多人我最先!” 许象乾抓紧念了句“诗”,腾身跃入月门中。 但那架势,与其说是“奋勇争先”,倒不如用“抱头鼠窜”形容得更贴切。 大概他也知道这么“作诗”容易挨打。 李龙川紧随其后,脚下一弯如弓,身形一拔如箭。众人只是眼前一花,他就已经消失在月门里。 众人再不停留,纷纷冲进月门。 “我们也走。”重玄胜低声说了一句。 左手抓着姜望的衣袖,右手抓着十四的甲衣,一齐投入月门。 就在进入月门的那一刹,姜望忽然汗毛倒竖! 因为他感觉到在背后,王夷吾已贴近。 他毫不掩饰,他的目标就是重玄胜。 因为天府秘境的特殊,所有人出来后都不会记得里面发生了什么。 这也意味着,在里面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不会留下证据。 这其中也包括——杀死如重玄胜这样的名门子弟! …… 王夷吾贴着他们进月门,当然不会是为了跟他们交个朋友。 姜望的手已经在剑上,整个人蓄势待发。 面对王夷吾这样的对手,相信重玄胜和十四也必然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 月门彷如幻影,穿过的时候没有任何阻碍,身心也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 但是落地之后,四下空空。 不仅看不到王夷吾,就连重玄胜和十四也不见踪影。 原来进入天府秘境之后,所有人都会被分开。 姜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虽然或者与王夷吾的战斗不可避免,但能多一些准备时间怎么都是好的。 面对如此强敌,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左手边是一条小河,流水潺潺。水草摇曳,游鱼自得。水很清澈,姜望用道术聚出一个石块砸进去,没有惊扰出什么水中的凶兽。 或许这条河很安全,但也不能完全确定。 不过至少道术的运转没有问题。 小河很长,蜿蜒着远去,一眼看不到头。 河面不宽,姜望足以跃过,但他没有做这样的尝试。两河两岸都长着青青绿草。河岸对面是平地,远处可以看到山峦起伏的轮廓。 而站在河岸这面,往右手边的方向看去,是一片密林,同样看不到尽头。 空气很清新,姜望细细地咂摸了一下,有水气和青草的香气。 应该不是幻境,虽然已经有太虚幻境的先例,也可以做到如此真实。但他进入太虚幻境只进入神识,而天府秘境却带入了肉身。 再有一点,天府秘境里死了,就真的是死了。 历年以来许许多多的修士可以证明。 是一处隐藏福地?又或者那月门有某种挪移的神通? 姜望观察过环境,才从腰带上解下一只玉佩。其形椭圆,浮雕着一只嘴唇。 这是进来之前重玄胜的准备之一,还音佩。他和重玄胜、十四一人一只,就是为了避免失散的情况。 此奇物可以让持有者远距离通话,非常方便。当然,这个距离不能超过百里。 但是姜望试着灌入道元,还音佩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是距离太远无法作用,是彻底失效。 这也意味着重玄胜的许多准备都失效了,天府秘境大概率限制各类奇物的使用,只看个人实力。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倒不是说王夷吾作为大齐军神关门弟子,底蕴不如重玄胜。而是以王夷吾那样的实力来天府秘境,应该不需要准备太多的奇物宝贝。并且他也没有那么多的准备时间。 重玄胜在这方面的准备上,是应该可以挽回一些劣势的。但由于天赋秘境的特殊性,都打了水漂。 甚至姜望手中的那柄剑,也失去了引发金光箭的功能。当然它现在也聊胜于无。 姜望收起还音佩,手掌向上平摊,青色的木行元气在手心凝聚,形成一根小草的虚影。 小草稍稍待了一阵,便低下了头,如在追思过往。 方向向前。 这是一个不错的方向。 依照现有的情况,沿着河岸往前走,无疑最为稳妥。 视野开阔,遇到任何危险都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在天府秘境里,最难受的事情就是未知。 不知道会经历什么考验,不知道神通种子的机缘会以什么方式出现…… 一切都是茫然的。 …… 姜望沿着河岸往前走,沿途注意着两侧河岸,包括密林和远山,但一直很平静,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一起进入天府秘境的五十人,全部散开了?为什么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天府秘境有这么大?” 姜望陷入思考。 他想了想,再次用出追思, 已经走了很久,追思还在指前。 “要么在天府秘境里,‘追思’失效了。但这没有道理,其它道术都并未受到影响。而且追思失效的话,追思草就应该不动或乱转,而不是低头。” “如果追思没有失效的话……” “要么重玄胜距离我很远很远,短时间内无论我怎么加速,都跟不上他。” “要么我在向前的时候,重玄胜也在向前。” “要么……” 姜望骤然停步。 “我其实没有走。” 第二十一章 渐起杀机 难道天府老人的真身是一条龙? 高京惊疑不定。 这实在有悖于认知,天府老人是现世的存在,而龙族在此之前就已绝迹于世。 一般意义上的现世,指的是道历元年至如今道历三九一八年。 也就是说,龙族至少有近四千年不曾出现在人类视野里,甚至更早。 天府老人如果真身是龙,早就应该被人发觉了。 难道天府老人后来失踪,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高京止住思绪,现在不是探究历史隐秘的时候,那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既然冠以天府龙宫之名,神通内府的机缘很可能就在其间。 不知道自己是第几个发现路在水中的。 是否有人提前赶到。又或者,每个人都能看到一个天府龙宫? 顺着长长的甬道往前走,高京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在赤玉牌楼的背后,看到了一个人。 张家那个周天境修为的怯懦小子……似乎是叫张咏? “你一个人在这里?其他人呢?”高京此时对他倒是没什么想法。 人都已经进天府秘境了,名额已经没了,再赶出去也没什么意义。 但问话也没有怎么客气。 静海高氏作为齐国“新秀”,向来反感那些自居古老的世家。认为他们食古不化,早就应该被历史淘汰。这也是他之前对张咏实力低微、却能凭祖宗余荫拿到名额不满的原因。 张咏似乎也毫不介意之前在满月潭边发生的事情,往身后指了指,随口道:“都在龙宫里呢。整个水里一共有五座龙宫,每座龙宫里只有一个神通种子的机缘。” 高京立即便想往龙宫里冲,但又止住身形,警觉道:“你怎么知道?” “喏。”张咏向前努了努嘴:“这上面写着呢。” 顺着看去,赤玉牌楼的背面果然刻印着简单的规则。 水底五座龙宫,每座龙宫进入的上限为十人,每座龙宫里只有一份机缘。 而这座赤玉牌楼后,刻着一个“贰”字,想来便是五座龙宫中的第二座。 只是天府龙宫在前,恐怕大部分人都不会停下来看赤玉牌楼的背面。 “你看到有几个人进去了?”高京问。 “五个。” 高京点点头便欲往龙宫里走。 张咏又道:“对了,你们高家的另外一个人也进去了。不过我之前听到他的惨叫,好像已经被人杀了。” 高京脸色微沉,进入天府秘境,自然也早有这样的准备。只是遗憾少了一个帮手。 他想了想,说道:“别以为你跟我说这些,我就会心软。你就一直躲在这里还好,如果你胆敢进来跟我抢机缘,我一样不会手下留情。” “没关系。”张咏终于把视线从赤玉牌楼上移开,看着高京,笑了。 “我只是想让你死得明白点。” …… 天府龙宫的内部依然极尽奢华,任哪个识货的人进来看了,都要目眩神迷。 姜望反倒镇定得很。 反正他什么材料也不认识。什么宝珠、什么珍木,对他来说无非就是好看点。 进入龙宫前,他有观察到赤玉牌楼背后的介绍,知道龙宫里应该就是直接竞争的地方。当然现在还不知道那份代表神通内府的机缘是什么。 这座龙宫的排序是肆。 姜望预计自己是第四个批次发现门在水中的人,毕竟他在河岸耽误了不少时间。 但也有可能进入龙宫的次序是打乱的,这些都说不准。 他刚刚在主殿里四处搜寻了一阵,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姜望猛地回头。 进入天府秘境后他时刻都保持着战斗状态。尤其在龙宫里,最不该放下戒备。 因为赤玉牌楼背面只描述了进入龙宫的上限人数,不存在下限。 这意味着……可以杀光所有的人,再从容的在龙宫里慢慢搜寻。而不必等到机缘出现,再与一帮人争夺。 姜望自己不打算这样做,但他无法保证别人不这样想。 “害人之心不可有”这句话不一定被人相信,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一定是真理。 进来的人一看就家势极好,养尊处优惯了,举动之中,带着贵气。 “可是重玄家的朋友?”他未语先笑:“在外面我看到你和重玄胜在一块。我是田雍。” 第二十三章 死气 呼啦~呼啦~ 廉雀的身体里,突然发出拉动风箱的声音。 他整个人如炉中火星炸出,直撞赵方圆。 高举右手,右手在空中转成火红色,青筋红肉,如巨人抡锤。 殿内气温骤升! “廉雀,你果然有问题!”东北角位置的那女修士怒声喝道,脚下却退了一退,并不打算与突然爆发的廉雀直接对战。 直面攻击的赵方圆旋身避过锤击,脚步连连交错,已经转至殿门前,留下一串残影。 嘴里则大喊道:“大家先杀了廉雀此人!此人不杀,咱们如何能安心抢夺机缘?” 姜望按着剑柄,但不仅不进,反而退到了侧门位置。 他感觉不对劲。 就算廉雀真是凶手,眼看就要暴露自己,被在场众人围杀,他的第一选择也应该逃跑。难道他自信到能独身杀死在场所有修士? 哪有那么简单?能进天府秘境争夺机缘的,岂有弱者? 再退一步,纵然他有杀死所有人的决心和底气,那他的第一选择,也应该是距离他最近的、那个正在验尸的季修。 而且其人没有太防备他,赵方圆却因为暴露了对他的恶意,一直保持着戒备。 以寡敌众时,哪有舍近求远,先难后易的道理? 所以姜望决定先观望一阵,同那个女修士一样,先存己身。 只有那个长斗篷遮掩面容的修士往前移动,似乎要插手战斗,杀死廉雀。 但其人走到一半,脚步忽然停下,整个人一动不动。 就在此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一直在后退的赵方圆,突然反冲,与廉雀撞在一切。 两人都以极强的秘法对轰,瞬合即分。 赵方圆吐血而退,明显已经吃了亏。但他不管不顾,而是再一次迎上冲来的廉雀。 这完全不应该是赵方圆的风格,他不是这种硬碰硬类型的修士。 他也一直表现出不低的智慧,这时怎么会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但从这个角度,姜望已看清了赵方圆的脸,发现他的眼中布满血丝,而且红色还在扩张,杀意浓烈。 这不正常。 这座大殿里有古怪! 姜望气血暗涌,一遍遍地冲刷经络。缠星灵蛇在通天宫内游动,探询是否有异常情况。 同时眸光如电,扫过大殿边角。 问题出在哪里? “诸位注意!”田雍尸体旁的季修这时也顾不上验尸了,站起来警告道:“一定要抑制自己的杀意,如果我们都对廉雀动手,那就中了套。这里被人做了手脚。只要杀机强烈到某一个界限,就会被杀意侵蚀。” 第二十四章 局中局中局中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姜望心念一动,并未及时指出死气侵蚀的问题。 因为他并不能够确定这是谁的手段,说出来平白让暗中的那个人注意。 但他也不能让事情继续这么发展下去。 姜望稍稍整理了一下思路,出声道:“无论如何,因为天府龙宫的特殊性,那个引动杀意侵蚀的人必然就在这附近。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他藏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但我们所有人都发现不了,这种可能暂时不必考虑。因为既然我们发现不了,那考虑也是无用。” “第二种可能,他就是我们这几个人中的某一个!那么,他必然还会制造冲突机会,以配合他布下的手段。因而从现在开始,任何人,只要试图先挑起战斗,我就视他为幕后黑手,必拔剑杀之!” 姜望说到这里,看着季修道:“季兄,你既然有解决杀意侵蚀的手段。那么,给你多少时间,能够找出以杀意乱心的根源?甚至,揪出幕后之人?” 季修略想了想,自信道:“只要无人捣乱,一刻钟内必然找出手段根源。至于幕后之人,想来找出了手段根源,不怕没有线索。” 东王谷的修士,在这方面说话自是有分量的。 场内几人,无论是掩饰得当还是怎样,没有人表现出异常。 姜望暗暗观察着,嘴里说道:“既然如此,诸位不如稍安勿躁,我们一起去殿外等候,互相监视。等季兄找出了蛛丝马迹,到时候我们再决定下一步动作不迟。” 廉雀立即表示同意:“可以。” “一刻钟而已,不必出去了。杀意暂时干扰不到你们。”季修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只针包,就要开始施展手段。 “还是去殿外等候吧。”那女修士大约有些不安,左右看了看:“总觉得这殿里有古怪。” 赵方圆伤势未妥,更是小心谨慎,连连附和道:“还是出去等,在这里也帮不上忙。若是干扰了东王谷的手段反而不妙。” 就连那长斗篷修士也道:“有理。” “你们随意。”季修抽出一根银针,屈指弹了弹,淡声道:“万一机缘在这段时间出现了。希望你们看在我用心救治的份上,不要跟我太拼命。” 这话一说,几人都站住了。 对啊,万一出去等的这段时间,神通机缘出现了怎么办? 大殿里虽然有危险,但他们进天府秘境之前,难道不知这里是一个险地吗? 此时因为危险而离开神通机缘,岂不是十分可笑。 没人肯离开大殿了,所有人脚下都像生了根。 那始终隐而未现的神通机缘,牢牢抓住了他们。将他们抓进天府秘境,也困他们于天府龙宫中。 姜望提出去殿外等候,也只是出于本心想让大家规避危险,但此情此景,也不好再劝,不然就有被幕后黑手注意的风险。 他现在还无法判断,那驭使死气的,和布置杀意侵蚀手段的,是不是同一个人。甚至无法确定对方在不在主殿中。 季修一手捻着银针,竖举于眼前,一手掐诀,运用秘法。 就在这时…… 他的手忽然一颤,银针坠地。 竟连一根针也拿不稳,表情痛苦的半蹲下来。 第二十五章 九死毒下无生人 季修眼睛在瞬间瞪大,充斥着无法置信的情绪。 “僵尸?”东王谷秘法吊着他的生机,他喃喃道:“不,不可能,僵尸不可能避过筛查,进入天府秘境。”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长斗篷修士。 其人声音阴冷,缺少人气。 此时想来,应是僵尸无疑。 所以哪怕他在心口补了一根银针,此人也“未死”,因为僵尸本就已死,心脏不是要害。 只是,一只僵尸,怎么可能瞒得过满月潭外那么多强者?怎么可能通得过筛查,进入天府秘境? 如果真能做到,那他就不应该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当然不可能。” 这时,赵方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伤势牵动,使得他不得不缓了缓,才得以继续:“所以他是进来天府秘境之后,才被我炼成的僵尸。” 原来长斗篷修士一直就受他所操控,在这场天府龙宫的竞争中,他手握两份战力。却从头演戏到尾。 之前这长斗篷修士一动不动,乃是因为他不小心中了招,被杀意侵蚀。僵尸失去了控制,自然就无法动弹了。 其他人为了对抗幕后黑手杀意侵蚀的手段,将他救下。 而他险死还生,清醒过来后的第一时间,竟还是指挥僵尸演戏。 如此城府! 正因为如此,他才赢得了此刻的翻盘机会。 他看起来毫无威胁了,但他从来没有失去反抗之力。 因为他中了手段是真的,他的伤势是真的。 但他炼制的僵尸,却仍然保留了完整的战力。 发现自己再次中招的时候,他立刻就控制僵尸装死。为的就是此刻的突然袭击。 而他当然不是为了救姜望,而只是因为,这是一个最好的出手时机。 无论角度、方位、时机,都是完美。 一下子就解决了东王谷的季修,解决在场威胁最大的人。 换做任何一个时间点,只要季修稍有防备,他都不能如此轻松得手。 此时赵方圆的声音里难免有些得意:“虽说‘九死毒下无生人’,但只要杀了你,毒就解了吧?” “是啊……” 季修喃喃道。 他感觉到那只僵硬而冰冷的手,从他的身体里慢慢抽离。 作为东王谷的修士,他能如此具体而清晰地感知到生命流逝。 那样一点一点、坚决的流逝。 当初他是为什么学医呢? 不就是因为见到了生命流逝的坚决,想要挽回点什么吗? 可我,挽回了什么呢?他问自己。 好像有一只雪白小手,在他面前摇晃。 “再见!再见!再见!” 那个声音说。 季修艰难地抬了抬眼皮,但终于再也抬不动。 “好……遗憾啊……” 僵尸抽臂,季修倒地。 …… 随着季修的死去,九死毒失去后继,那些死气成了无根之毒。 只要中毒者能够坚持下去,九死毒就可以被慢慢驱散。 这样的时机,赵方圆当然不可能放过。 他不会与其他人比拼驱离九死毒的速度,因为他进入龙宫后,第一时间冒险所炼制的僵尸,此时仍然战力完整。 为了这具僵尸,他几乎动用了全部底牌,才在众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突兀杀死此人,将其炼尸。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正确无比,彻底挽救败局,令他成为神通机缘的唯一选择。 无论那机缘是什么,以什么方式出现。 对手全没了,自然就是自己的了。 而他第一个要杀的人,自然便是廉雀。 因为他的伤就是这赤阳郡小子造成的,而且此人极为顽强,脸上灰色又已经退到了鼻子以下。 他很可能是第一个驱散九死毒的人,所以第一个就要杀他。 这具僵尸没有意识,全由赵方圆心念掌控。 当其转向廉雀。 廉雀立即骂起娘来:“赵方圆你居然偷学炼尸之术,难道不怕三刑宫吗?其罪当杀,其心可诛!” 三刑宫是法家圣地,刑天下不法。 像这种将活人炼尸的事情,一经发现,三刑宫上天入地也要将其追杀至死。 甚至事态如果扩大,四海商盟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廉雀这一骂娘,脸上的赤红色又撑不住了,防线上升。 只得立即闭嘴,全神抵御死气进袭。 尽管情况已经如此不妙,但他仍然不想放弃。 就在僵尸临近之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 挣扎最后一点力量,来一次灼热的爆发。 他闭上嘴,眼睛死死盯着那具僵尸,默默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赵方圆笑了笑,并不搭话,只将其当做败犬的哀嚎。 天府秘境里,齐国律法都管不到,三刑宫又管得到谁? 他得了这炼尸之术,自然小心翼翼,从不示人。就算偶尔动用,自己也躲得远远的。 但是在这天府秘境里,当着所有人用又如何? 待得出去秘境,还不是都忘了? 不,是都死了。 这廉雀简直蠢得可笑。 “你说得对。敢学炼尸之法……” 这时候有一个声音响起,接着廉雀的话道:“其罪当杀,其心可诛!” 这声音…… 姜望动了动手指。 心脏隐隐抽搐。 早在季修过来的时候,他就准备拔剑。 为了更有把握,他刻意忍耐,只等到生死一线前。 只有那时候,才是季修最松懈的时候。他一剑枭首的机会才更大。 但没想到被赵方圆的僵尸抢了先。 他只得继续老老实实装气若游丝,以待时机。 气若游丝还游了这么久,委实有些奇怪。但在这样的环境下,也没有谁会去注意了。 季修和赵方圆,真说不上谁比谁更阴险深沉。 这两个人,一个以死尸为媒介,释放九死毒。一个直接把竞争对手炼制成僵尸,阴险翻盘。除了实力和谋略之外,运气也占了很大成分。 都令姜望感到后怕,脊生冷汗。 他自忖,若不是本就只在意争夺机缘,对竞争对手没什么杀心,第一波杀意侵蚀他就熬不过去。 第二轮九死毒,若不是冥烛正好及时发现死气并吸收,他此时不会比廉雀好多少,也是砧板上的鱼肉。 而他如果没有装晕,能够避得过那具僵尸的突然袭击吗? 这个问题也很有悬念。 天府秘境里,最危险的不是天府秘境本身,而是这些参与探索天府秘境的人啊! 这些失去了所有现世束缚,毫无顾忌的人。 此时眼睁睁看着赵方圆在做最后的清理,虽然目标不是他,导致他出剑的距离远了很多。 但他也不得不出手了。 他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并且也正要出手。 但突然响起的这个声音,险些把他吓出内伤。 这他娘的又是谁? 第二十六章 致死之因 这些老奸巨猾之贼!一个比一个阴险,一个比一个能藏! 姜望心中腹诽。 此时他整个人在侧门边蜷成一团,视线却始终对准大殿之中。 所以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地上属于田雍的那具尸体,站了起来。 什么情况? 诈尸? 还是又一具被炼制的僵尸? 但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嘴里呼喝着“其罪当杀,其心可诛”,身上那些属于尸体的特征逐渐褪去。 僵硬的皮肉恢复柔软,青黑褪去,血色回涌。 心脏跳动,气血奔流。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田雍就从一具尸体,变回了姜望初入大殿所看到的样子! 就在田雍退去尸体化状态,出声的同时,长斗篷僵尸即刻回转,极速扑向其人,指甲暴涨,一爪当头。 但田雍更快,长斗篷僵尸刚刚转身,他的手已经按在赵方圆天灵盖上。 他之所以选在赵方圆操纵僵尸击杀廉雀的时候动手,就是为了打一个时间差,让赵方圆措手不及。 长斗篷僵尸停在半路。 赵方圆惊恐地看着田雍:“还有谁炼了尸?不对,你不是僵尸!” 他迅速反应过来:“杀意侵蚀是你暗使的手段,这一切都是你布的局!” 嘭。 一声闷响。 赵方圆的脑袋起初没有任何异常,但过了一会儿,鲜血才从眼睛、鼻孔、嘴里、耳朵流了出来。 整个脑袋内部,被震成了浆糊。 田雍瞥了一眼他结印到一半就散开的手,不屑的笑了笑。 赵方圆当然擅长表演,但他田雍可不是大意的蠢货。 从一开始,他就是假死。 不。他是真的死了一遍。 因为若不是真死,他瞒不过东王谷的季修,季修以他尸体为媒介施放的九死毒也不可能成功。 他是用某种手段,让自己真正的“死”了一遍,而后在此时复活。 因为他是真正的“死”过了,所以九死毒本身也没有对他产生作用。 而唯一的真相就在于,他才是那个布下杀意侵蚀手段的人。 他第二个进入肆号天府龙宫,第一时间就想好了手段,先哄着姜望去偏殿搜索。他自己转回来偷偷刻印好绝大部分阵纹。 等到这座龙宫里的修士全部到齐,确认不会再有人来之后。他以同样的话术引导大家去不同的地方搜索。 而他自己转回大殿里,划下阵纹最后一笔,然后以惨叫将所有人吸引回大殿里,直接以死脱身。 他的死本身就是对廉雀最大的构陷,接下来只要等待着龙宫里的竞争者们互相残杀就可以。 第二十七章 苍龙之角 这个可怜的丑孩子,被之前死掉的那几个人耍得团团转,这个用完了那个用,已经有了心理阴影。 在他看来,笑到最后的姜望无疑是最恶毒最有心计的那一个,必然坏到流脓。指不定在筹划什么拿他作为活祭,以向邪神索取力量的计划。 此时听得姜望的回答,更笃定了判断。 饶是他铁骨铮铮,也不由得天灵发凉。 “有种你就过来,爷跟你拼了!”廉雀大喊。 心神一波动,死气瞬间上攻,重回眼睑下方。 姜望闻声只是笑了笑:“好汉。我不杀你。” “不过……”他抽空回头看了看廉雀的脸色,大概判断了一下死气的进度,说道:“每二十息,你就得说一句话。让死气保持在你半截脸以下。请记住,这是警戒线。一旦超过,我就视为你想要对我做点什么,想要抢夺我的神通机缘。那么,我就会杀了你。” 廉雀眨了眨眼睛,他听出来姜望的后半句话很认真,绝非玩笑。 廉雀大爷虽然自诩不怕死,但能不死当然是最好,当下就老实地一边抵抗死气,一边默默地计算时间。 二十息一到,他就忍不住问道:“你杀了我不是更简单么?干什么搞得这么复杂?” 姜望这个时候趴在地上在敲击地砖了,他估摸着龙宫里是不是有什么地宫之类的地方。没理由整座龙宫都找了一遍,也看不到机缘的线索。 顺嘴回道:“杀人很简单,难的是说服自己。” 只有可以说服自己,才能够问心无愧。 他说得很自然,就像那句“你没有要杀我,我为什么要杀你?”一样。 这么简单的道理,这么正常的话,为什么在很多时候,已经不再被人们所相信了呢? 好像人和人之间,永远藏着阴谋,藏着恶意。 廉雀愣了一下。 他忽然就想起来,在很久以前,爷爷还在的时候,跟他说过的话。 爷爷说:“在超凡世界,杀人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难的是问心无愧。问心无愧其实也不难。难的是作为一个超凡的修士,还能不能保持一颗做人的心。” 那时候廉雀不懂,越长大,他就越不懂。 但是现在,他好像隐约明白了一点。 如果超凡修士把自己视为仙神,把普通人视为蝼蚁草芥。杀再多的人,自然也能够问心无愧。 但那不难,那真的不难。 别说动辄拔山填海的超凡修士了,便是那些稍有一点权力的普通人,不也常常视同类为猪狗牛马么? 难得的,是那一颗把自己当人看,也把别人当人看的赤子之心。 又过了二十息。 廉雀忍不住又问:“这里做什么都没人知道,你是好是坏是正是邪,都没人能看到。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我做人做事,不是做给谁看的。人杀我我杀人,这很简单。但是无缘无故的杀人,我不愿意。不过我要提醒你,我不愿意,不代表我就不会这样做。这份机缘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有必须变强的理由。所以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给我杀你的借口。” 姜望嘴里说得很轻松,权当闲聊了。但意思也很坚决。神通内府他势在必得。 这时候他已经把整座大殿的地砖都敲了一大半了,着实有些乏了。但为了神通机缘,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只要能得到神通机缘,逐寸逐寸把这座龙宫翻一遍也值得! 又过了二十息,廉雀才认真地说:“我廉雀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就算我恢复了,也不会跟你争机缘的。” “得了吧,你还是躺好别动,我跟你不熟,谈不上信……” 姜望话说到一半,忽然点点白光诞生,在他的面前,聚成了一只苍龙之角。 伸手一把将其抓住,心中自然而然就有了认知。 这只苍龙之角,便是获得神通机缘的钥匙。 而在他握住苍龙之角的同时,大殿中心出现了一座满月之门,如虚似幻,却通往另一个地方。 只有拿着苍龙之角的人,才能够通过这里。 原来天府龙宫里的争夺,就是如此简单粗暴。 只要杀死所有竞争者,或者所有竞争者退出竞争,神通机缘就会出现。 而他勤勤恳恳老老实实找了这么半天,摸墙索壁,连地砖都挨个敲了一遍……其实只要廉雀早点说出这句放弃的话,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一念至此,姜望不由得狠狠瞪了廉雀一眼。 瞪得其人莫名其妙。 难道这时候才想起要杀人灭口?那也不用啊,出了天府秘境不是就什么都忘了吗? 廉雀忍不住胡思乱想。 将苍龙之角放进怀里,姜望才道:“好了,你全力驱散死气吧。现在不用限制你了。” 第二十八章 通天塔 姜望一步踏出,光影移转。 至于遗留在天府龙宫中的廉雀,待一切尘埃落定,他自然也会被移出天府秘境。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处极宽阔平台,似乎建立在某座高山之上, 底为石筑,高入云中。 往四周看去,云雾缭绕,隐见山影。 平台中心位置,是一座九角高塔,仰头不见尽处。 塔上有一匾,上题“通天塔”。 塔前竖一碑,碑上刻字,碑前站着三个人。 许象乾,李龙川,重玄胜。 许象乾在碑上左摸摸右摸摸,不知在研究什么。 玉带缠额的李龙川直立如松,正闭目养神。 而重玄胜肥胖的身形自据一角,小眼睛时不时戒备地看看许象乾,又看看李龙川。 看样子很担心被联手打落云巅。 这是从外貌到性格都完全迥异的三个人,聚在一起却意外的有点和谐。 姜望骤一出现,李龙川眼睛便已睁开,整个人蓄势待发,一种锋锐的气机,隐隐将他锁定。 如弓将发,如弦将放。 见得是姜望之后,他微微一笑,算是致意,气机顿时收敛。 姜望一出现,重玄胜小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立即招手道:“姜兄,这边!” 大概是终于与队友会师,腰杆也直了,声音也洪亮了。 许象乾太过投入,闻声才知姜望已至,也回头跟他打了声招呼:“他们都说没有遇到你,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这里。” 他倒是对姜望很有信心。 姜望只是笑笑,同许象乾和李龙川都招呼了一声,然后直接走到重玄胜面前,掏出苍龙之角道:“幸不辱命!” 看着这只苍龙之角,重玄胜表情复杂。 “姜兄弟。”他说道:“你应该知道,心魔咒在这里无效。” 进来天府秘境之前,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 很多人准备的手段都失效了,姜望在心魔咒上立的誓言也无法成立。 这根苍龙之角,他其实完全可以不给重玄胜。心魔咒已经无法制约他。 而从现实层面来说,反正出了天府秘境后,谁也不记得此事。神通内府才是看得到的切实收获。 “我知道啊。”姜望笑了笑:“但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情。” 他将苍龙之角塞进重玄胜的肥手里。“拿去。” 重玄胜仔细地打量着这只苍龙角,赞叹道:“真是好东西!不过……我已经有了。” 他递还姜望:“现在是咱们约定的第二部分,我帮你取神通机缘。拿着吧。” 姜望忍不住也笑了,说道:“那你不如选一选,看看哪个更好。” “在真正探得神通前,谁知道哪个更珍稀啊?”重玄胜摇摇头,笑得眼睛眯起来:“我还是听天由命吧,尊重命运的选择。”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望自不会再扭捏,收好苍龙角,就在石台边缘坐下,与重玄胜聊了聊各自夺得苍龙之角的过程。 相较于姜望的惊险,重玄胜运气则要好得多。他与十四分配到了一座龙宫里。两人联手,凭借强横的实力,直接碾压对手。当然这只是重玄胜的一面之词,但姜望觉得,以这个胖子的阴险程度来说,过程说不定比这更简单。 而后十四在龙宫里养伤,重玄胜带着苍龙角早早来到这里。 事实上他是第一个到达通天塔前的人。 至于那座龙宫里的其他人,自然是都死了。许象乾和李龙川那边也不例外。 这与个人的品性无关。 因为抛开许多外层的东西来说,天府龙宫里的种种规则,实际上就是在鼓励杀戮。 用一种近乎养蛊的方式,挑选最强者。 他们在这边说话,许象乾和李龙川都很有礼貌的没有凑近,继续研究的研究,养神的养神。 重玄胜看着台下的云雾,忽然说道:“姜兄弟,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邀请你进来,却把重玄信赶走吗?算起来,他还是我远房堂弟。” “不用解释的。我不在意这些。” “但是我在意。”重玄胜有些执拗的样子,接着说道:“因为他倒向了重玄遵那边。” “我知道重玄遵。就是派王夷吾来针对你的那个人吧?” “不算是派遣吧。他们是很好的朋友。”重玄胜在朋友这个词上咬了重音:“重玄遵是我堂兄,亲的,不是重玄信那样的支脉。他是重玄家未来家主的继承人,我是他唯一的竞争者。” 重玄胜笑了笑:“我的机会不大,所以才会冒险争取天府秘境的机缘。一个将来的神通内府,就有资格跟他试试手腕了。而他唯我独尊,力求扼杀一切挑战者。” “重玄家现在只有我在跟他竞争,不是只有我有资格。而是,还活着的这些有资格的子弟中,只有我不怕死。只有我敢求这个机会。”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 姜望点点头:“那么,我理解了。” “重玄遵的优势太大了,在过去的十年里,所有人都视他为重玄家下一任家主,几乎无可动摇。要不是他……我也没有机会。” 重玄胜没有说重玄遵具体出了什么问题,才给了他机会。 而是继续道:“我之所以万里迢迢请你来帮忙,实在是因为身边没有几个人值得相信。在我争得一定的地位之前,也不敢相信他们。我在进天府秘境前不久才突然宣布换掉重玄信,就是不想给重玄遵反应的时间。没想到王夷吾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还是拿到一个名额,直接跟着过来了。” 重玄胜说到这里,一字一顿道:“他想要杀掉我。” 他们两人坐在绝巅高台,脚下就是云海。 姜望没有做出什么承诺,也没有怎么慷慨激昂,只是道:“你放心。” 就这一句。 然而现在重玄胜已经知道。 姜望的承诺,一句就足够了。 …… 通天塔直入云霄,仿佛真的通天。 但现在大门紧闭。 据石碑上描述,要有至少五个人出现在这里,或者在时间过去十二个时辰之后,通天塔才会打开大门。 这时候拿到苍龙之角的人,就可以进入通天塔,追寻属于自己的内府神通。 龙宫既然有五座,那么就应该还有第五个拿到神通机缘的人。 在场所有人都觉得,那个人一定会在时间结束前出现,而且只可能是王夷吾。 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实际到底有多强,还是要战过才知。 而无论是重玄胜,还是姜望,都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第五人迟迟没有出现,其他人倒是还好,许象乾却等得有些着急。 他把那块石碑研究完了,又开始研究石台外的云,并且诗兴大发。 “此景只应天上有,云啊雾啊看不见!” 吟诵罢了,他还腆着脸去问李龙川:“我这句诗如何?” 李龙川好像养神养得睡着了,不言不动。 许象乾毫不气馁,又往姜望这边凑:“姜兄弟,你是个有阅历的,品鉴品鉴?” 重玄胜没什么心情搭理他,使劲瞪了他几眼,希望他自觉拉开距离,不要影响自己和姜望的备战。但许象乾浑然不觉,那极高的额头闪闪发亮。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姜望装模作样的沉吟了一阵,赞叹道:“前半句不错,简单直白,但简练大气。就是有点眼熟……” 许象乾咳嗽了一声:“其实后半句呢……” 说到一半,众人齐齐转移视线,看向出现在石台上的第五个人。 那少年容貌青涩,神情拘谨,甚至有些羞涩。 居然是凤仙张氏的那个张咏! 第二十九章 无畏,无回,无敌 什么情况? 第五座龙宫,夺得神通机缘的人不是王夷吾,而是名不见经传的张咏? 举国闻名的军神弟子没有出现在这里,一个已经没落的凤仙张氏子弟夺魁? “王夷吾呢?”重玄胜最关心这个问题,直接问道。 “我不知道。”张咏有些木讷地摇摇头:“我没见过他。” 就连李龙川都忍不住好奇:“那就奇怪了。五座龙宫里都没有他,难道他没有找到门户?” “不至于吧?”许象乾摸了摸光滑的额头:“李龙川你不是说那个姓王的很厉害吗?他不至于这么傻吧?” “也许他去了山里,林里。”姜望揣测道。 他预感那两个方向有很大的危险。 进入天府秘境的修士一共五十人,刚好装满五座龙宫。 但进入龙宫本身就是一次筛选。 每座龙宫都没有满员,其他的人去哪里了呢? 无非是去了河岸两侧的远山或老林,又或是,始终走在那条小河的两头。 重玄胜一拍手掌:“管他呢!人已经到齐,通天塔也开了,咱们去自取机缘!” 能够不用直面王夷吾的压力,他是最轻松的那一个。 神通要紧,众人也不多说,纷纷转身往通天塔去。 重玄胜吊在最后,却拉着姜望,有些止不住的得意:“他果然中计了!” 姜望也很好奇:“怎么说?” “进入天府秘境后,我特意施展了一道干扰追踪的秘法,任何人追踪我,都会被指向错误的方向!”重玄胜高兴道:“王夷吾肯定直接追到山里去,被天府秘境里的危险埋葬了!” 姜望:…… 是说怎么追思总是指向前方,总也不转弯呢! 这胖子真的很阴险啊。 就在通天塔大门洞开,五座龙宫的胜利者即将摘取他们的胜利果实之时。 轰!轰!轰!轰!轰! 连声巨响。 众人惊讶转头。 只见石台下,那深不见底的云雾之中,一座座山峰接连飞起。 山峰顶部穿出云海,仿佛河中之桩,形成了一条雄奇的云间桥梁。 而在此桥的尽头,一个仿佛恒定的身影,大步走来! 长脸高鼻,目如鹰视。 迈开长腿,好似追云赶日。 好一个王夷吾! 这个出场方式,秒杀从龙宫出来的所有人。 倒是许象乾忽然一拍手掌:“我知道了!神通钥匙根本不止五把,可能有七把,还有两把在河岸两侧远山和老林里。我们在水底龙宫拿到的五把,可能只是最简单的五把。” 第三十章 以一敌五 没有人敢背对李龙川的箭。强如王夷吾,也不能例外。 他回身之时,拳已出。 而他出拳的那一刹,箭已至。 此乃气之箭。 气机一动箭自发,气机动时破绽现。 仿佛裹挟着白色流光长长焰尾的一箭,与王夷吾的拳头抵在一起。 气流狂暴,焰风招摇。 王夷吾前行,他的拳头抵着箭,大步前行! “既然你一心求死,我便先成全你!” 战场之上,没有谁能放任石门李家的人。 时间拖得越久,他们就越能够抓住破绽。 这一点在当年李氏先祖十箭摧雄城的时候,就已经是天下共识。 所以李龙川既然决定出手,那就应该先杀死他。 气机之箭被抵着反冲,王夷吾大步如流星,瞬息已近。 “空念山河远!” 许象乾以指为笔,凭空走龙蛇。 才气冲霄如云,腾于王夷吾之前。 使得他与李龙川虽已近在咫尺,却如远隔山河。 “好句!”王夷吾轻叹一声:“可惜非你之才!” 他左手大张,一把抓起才气山河。如抓起一块画布,画布上山河成褶皱。 “看我怜取眼前人!” 右拳握紧,彻底震碎那气之箭的同时,再次轰至李龙川面门。 如此豪越! 但密密麻麻的藤蛇从地面钻出,纠缠在拳前。 有许象乾一阻,姜望的藤蛇缠壁也已完成。 在缠壁之上,花苞开放,张开血盆大口,乍现食之花! 这万里跋涉中,姜望可没闲着。他的道术愈发纯熟,更是开始有了自己的理解。 在藤蛇缠壁的基础上,完成了道术嫁接。 将食之花与藤蛇缠壁结合,使守中蕴攻。也算是独立强化了这门道术。 而重玄胜更是奋身而起。 “还在等什么?不杀了他,所有人都要死!” 即使已经从周天境升到通天境,秘法印决疾解的伪瞬发状态也并不能持久。 所以哪怕拖着受伤之躯,他也必须在这最强的状态下做出最强的爆发。 地刺,风刃,藤蛇,金光箭。 重术瞬间加持的四门道术呼啸着冲向王夷吾的背面。 与此同时,张咏也一下子甩去怯懦,抬起头来,眸光如芒。 只是往王夷吾身上一看,如芒刺背! 王夷吾太强,他不能再做掩饰。 在场所有人都做出了攻击,直面王夷吾的李龙川更不会例外。 他卓然而立,英武不凡。 面对着势如山崩的王夷吾,也面不改色。 泰山崩于前,而面如平湖。 湖心藏箭。 水利万物而不争,故上善若水。 可水若争时,必席卷人间! 箭自眉间发,其势如洪涌。 此乃势之箭。 进入天府秘境的五十人,都堪称是腾龙境以下的精英强者。 而在场所有人,是在这五十人中优胜劣汰,强中选强而出。 可以说他们足能够代表通天境这个层次中的顶尖强者实力。 这五人一齐围攻,就是腾龙境中的等闲强者也不可能接得下。 然而王夷吾丝毫没有避战之意,他以一种在视觉上非常恒定的速度,握拳,提拳,出拳! 五只拳头! 仿佛同时出现了五只拳头! 事实上那只是出拳太快留下的重影。 也正因为这些重影,使得这拳路看起来清晰甚至迟缓。 王夷吾在几乎同一时间,按照顺序,先后出了五拳。 而从视觉上看来,这五拳齐齐爆发。 无我无胜。 无敌无我。 威如河山裂,杀气如龙卷。 无我杀拳! 王夷吾视李龙川为第一诛杀目标,相应的李龙川也成为其他人所必救。 兵法如战法。 攻敌之必救,战场我定,胜负我决! 在这一刻,王夷吾不遗余力,爆发了最强的无我杀拳。势要一决胜负。 轰! 震耳欲聋。 事实上是五声爆响,但是近乎同时发生,叠成了一声。 李龙川连退三步,喉间泛甜。 重玄胜一屁股坐在地上,鲜血拼命似的狂涌。 张咏眼角有血线流下。 许象乾右手食指扭曲,已然折断。 姜望更是远远飞出,一只手吊在石台上,将自己拉起,才没有掉落深渊。 这就是王夷吾的实力。 一合之下,五人皆伤! 难怪他满月潭外开口就要重玄胜放弃。 难怪他踏山而来,落地便要众人交出苍龙之角。 难怪他如此嚣狂,他自有嚣狂的本钱。 但这一合之下,最令王夷吾意外的,却不是李龙川,也不是重玄胜。而是那个起初他根本没有注意到的怯懦少年。 鹰目移转,直视过去。 “你不是张咏。凤仙张氏不存在这样的瞳术!” 即使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这种消息也足令许象乾震惊。 那个沦落世家的凄苦少年,竟然不是本尊? 他老师当初都写诗为凤仙张氏鸣过不平,他在满月潭边也义正辞严。 而出现在这里的,竟是一个冒牌货? “这很重要么?”张咏此时脸上,哪还有半点怯懦。 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抹去眼角的血线。 只是微微一笑,那种青涩稚嫩的感觉,便荡然无存。 “我只想偷偷摸摸混个神通,慢慢找回我失去的力量。都到了最后关头了,你给我在这里发疯。” “王夷吾,须知杀人者……人恒杀之!” 他话音落下,双目怒睁,长发飘飞! 根本无法看到发生了什么。 吼! 只听得一声虎吼。 王夷吾的头顶。 一道虎符虚影一闪而逝。 王夷吾纹丝不动,张咏却闭上眼睛,仰头便倒。 “连军神给你的保命虎符都舍得消耗。”重玄胜心中暗惊,嘴上却冷笑:“你对重玄遵真是情深义重!” 令他震惊的是张咏既然能把王夷吾逼到这一步。 更令他震惊的是王夷吾居然愿意做到这一步。 刚才张咏的瞳术攻击,王夷吾未必不能硬抗,但硬抗下去一定会受伤。 即使是他,也无法自负到在不完满的状态下杀死这样的五个对手。 所以他悍然动用大齐军神姜梦熊给他的保命虎符,只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足见其人杀心之坚。 为了重玄遵,王夷吾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许象乾姜望这等异国之人还好,李龙川却是剑眉剧跳,足见内心的不平静。 “人必先不自重,而后为天下轻!” 王夷吾竟然放弃对张咏的赶尽杀绝,而是反身挥拳,直扑重玄胜:“让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能跟重玄遵争?” 俨然已经动了真怒。 …… …… ps: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出自晏殊的浣溪沙。 第三十一章 我有一剑,经行万里 重术水盾,重术石墙…… 重玄胜胖手连弹,一道道重术叠加的防御道术拦在去路。 “我有没有资格,重玄遵还不是家主呢,他说了不算。你说了,更不算!” 在生死关头,他已毫无保留。 他的道术繁杂,却铺陈巧妙。 “有人跟他抢家主之位,他本人都不如你激动。夷吾兄,你这是怎么回事?该不会你们……” 重玄胜嘴里不停,手上也如飞。 “哟!生气了?被说中了心事?” “怕什么别人知道啊?” 重玄胜异常灵活,边退边道:“反正走出这里,谁也不记得这里发生的事情。” 拳至,重术水盾碎。 拳落,重术石墙破。 一切一切的防御道术,都无法阻止王夷吾的前行。 “你走不出去!” 他已是出离的愤怒。 龙有逆鳞,触之则死。 他明明知道这是重玄胜故意激怒他的手段。 可是他不想再忍了。 在外面的世界里,在军中、在战场、在都城,他不是没见识过这样的手段。 以他的实力明明无需隐忍,但他还是忍了下来。 因为有时候世俗的力量,连拳头都挡不住。 他每一次都忍了下来。 可是他现在不想再忍。 在这天府秘境里,在世俗规则束缚不到的地方,他王夷吾不想再忍! 他如此强大,他何须再忍? “你不是要惹怒我么?” “我如你所愿!” 拳动,狂风起。 王夷吾像一座高山倾倒,无物可阻。 这一拳瞬间已轰碎所有防御道术,一拳轰到重玄胜的脸上。 清晰的骨裂声音显得如此凶暴。 他庞然的身躯整个被轰飞,几乎轰出石台外,被姜望一把拽了回来。 “你惹怒我了!”王夷吾本可以一拳轰爆重玄胜,但他没有那样做。 而是先轰飞这个胖子,然后再一次大踏步追上去:“可我的怒火,你接不接得住?!” 姜望一把放下重玄胜,转身直面王夷吾。 这是以一敌五,几乎一一轰爆对手的王夷吾。 这是被姜梦熊称许为当世最强通天境的王夷吾。 而姜望站在重玄胜身前,直面此人。 只因为他说过一句。“你放心。” 从云国到齐国,山水迢迢。 这一路来餐风露宿,追星赶月。 他不曾有一刻懈怠。 因为只要他一停下来,枫林城的惨像就一遍一遍在脑海中重演。 那是生他养他,他哭过笑过的地方。 所有的人都死去了,活着的人就必须背负着什么。 这个责任他不能留给姜安安,他做哥哥的,只能自己背。 一路上他道术日趋精进,却从未真正拔剑。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剑出鞘时,会有多强。 我有一剑,经行万里。 从遥远的庄国枫林城而来,一路跋涉至齐境。 这一路来的风霜雨露,都在其中。 你可准备好……看剑? 这一剑还未出,王夷吾的眼神就已经变得凝重。 他本来不准备一下子就把重玄胜打死,此时却已经不得不爆发全力。 大风呼啸。 王夷吾脚下还在前进,姜望仍然站定按剑。 白发少年与鹰目军人。 未出的剑,和已发的拳。 此时是以五敌一。 还余战力的人,当然不会坐视他们先分出胜负。 李龙川两箭无功,吐血后退,但他的脚下仍定,手上仍稳。 他将额带下拉,直接遮住眼睛。 目未至,而心先至。 箭未至,而意已至。 心在目前,意在箭先。 此乃意之箭。 心念一动,箭已经在王夷吾身前。 这一箭咆哮旋转,如一缕核心黝黑的风暴。 发时不觉凌厉,落时已地裂山崩! 铛~!!! 王夷吾一拳砸于箭尖上,放出激越之鸣。 而就在此刻,姜望出剑。 经行万里的这一剑,光彩无法形容。 他糅合了姜望迄今为止对剑道所有的感悟和虔诚,是真正自灵魂深处孕养出来的这一剑。 言语难以尽述,画面难描万一。 如果你见过日月横空, 如果你见过星辰满天。 那你就见过了这一剑。 这是纵贯日月星辰的一剑! 它迎上了王夷吾的无我杀拳。 声音,仿佛没有声音。 光影,仿佛全都静止。 姜望的剑尖,凝固于王夷吾的拳面。 忽然。 王夷吾那只好似坚不可摧的拳头上,一滴鲜血滴落。 这滴鲜血仿佛打破了凝固。 骤然狂风大起,石台外云海翻涌! 王夷吾连退两步,右臂也垂了下来。 这是开战以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受伤。 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被击退。 而姜望手中,整柄长剑一下崩碎。 连碎片都不存在,碎成金属粉屑,如尘飘散。 可惜了。姜望心想。 如果有一柄好剑,这一剑或许能真正废掉王夷吾的手。 他猛地向后摔倒,正好砸在堪堪爬起来的重玄胜身上。 “还未结束!” 酝酿多时的许象乾伺机而动,咬破左手指尖,大喝一声:“受死!” 接连受阻,即便是王夷吾,此时也不得不收起了小觑之心。 猛然转头,左臂髙举,举拳如举锤,准备以攻对攻。 就在此时,一条血线出现,迅速在他脚下游过一圈。 旋即华光大放,王夷吾只觉自己的怒意、战意、杀意全部被挑动,并且实质般抽出,与许象乾的血纠缠到一起。 一层血色光茧一闪而逝,其上隐有文字游动,将王夷吾罩在其间。 以血为丝,作茧自缚! “走!”许象乾喊了一声,带头往通天塔冲去。 他一番作势,只是为了引王夷吾上当。 他所求并非杀敌,而是困敌。 只要逃出天府秘境,他们就是胜利。 就在此时,在地上躺了半天的张咏一个翻身跃起! 原来他没有失去行动之力,大概率是等着偷袭的机会。此时双目仍然紧闭,却丝毫不影响他找到路线。紧随许象乾之后往通天塔中逃跑。 重玄胜更是一把扛起姜望,跑得比张咏都快,一溜烟就钻进通天塔中。 李龙川因意之箭被击溃,反倒恍了一下神,就这一愣,其他人都已经逃脱。他也不逞强,紧随众人之后,钻进通天塔中。 在那血色的光茧里。 王夷吾大怒出拳,但他状态已不在巅峰。而那若隐若现的光罩虽不能伤人,却出奇的坚固。 因为这是他自己怒意、战意、杀意交缠而成的茧,相当于是他自己束缚了自己。 砰!砰!砰!砰! 连轰四拳,临时形成的囚笼才被打破。 但此时的通天塔外,已经只剩他王夷吾一人。 尤其重玄胜的逃脱,无疑宣告了他此行的失败。 …… ps:今晚零点有加更。为盟主【阿甚的小棉袄】加。 第三十四章 故人 某处深山老林。 一处人为制造的空地中。 赵汝成垂头坐在地上。 若是以往在枫林城的熟人,定然很难认出此时的赵汝成来。 因为他长发散乱,衣袍脏破,甚至就那么直接坐在了地上! 对于一向讲究惯了、衣食住行都十分挑剔的赵汝成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然而此时他就这么不修边幅的坐着,看起来与一般的流浪汉也没什么区别。 邓叔就站在他面前,声音依然温和,只是带着疑问:“你真的想好了?” “不用再想了。”赵汝成抬起头来,淡淡说道。 蓬头垢面依然难掩俊美。 只是他的脸上,再不见往日嬉笑轻松。反而严肃得近乎冷峻。 “其实,以往你甘心浪费天赋,甘愿虚度光阴,我是默许的。不仅仅是因为我不想干涉你的决定,更是因为……” 邓叔叹了一口气:“这个可怕的世界啊,你越强,你遇到的危险也就越强。以你的天赋,终有一天,你会遇到连我也无法解决的危险。就像……” “就像这次的枫林城。”赵汝成接过他的话头。语气显得很平静。 然而正是这刻意压抑的平静,反倒体现了他心中的痛苦。 “所以。”他这样说道:“只要强大起来就可以了,只要永远比危险更强就可以了。” 邓叔一时沉默。 赵汝成继续说道:“以前啊,我总觉得,努力有什么意义?反正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不如得过且过,能混一天是一天。天下这么大,一生那么短,走着走着,就不用走了。那么辛苦,没有必要。” “每次看到凌河姜望他们拼了命一样的修炼,我都想笑。但总是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 “我一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不是想笑他们,我是羡慕他们。我羡慕他们,不知道未来会面对什么。我羡慕他们,可以坚定的往前。我羡慕他们。” “他们有希望,有方向,有未来。所以努力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再怎么辛苦,也是甘甜的。” “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没有希望,没有方向,没有未来。我站到越高,看到的就越暗。所以我羡慕他们。我跟他们交朋友。他们真心待我,我也真心待他们。我嘲笑他们,又期待他们。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不一样的人生。” “可是现在。”赵汝成顿了顿,说道:“他们的那些希望、方向、未来,全都被斩断了。而我,我本来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如果我不曾空耗年华,如果我不曾虚度光阴。” “也许我永远都不能够拯救我自己。但是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或者可以拯救我真正在乎的人。我现在,想要为那么几个瞬间而努力。” 赵汝成说着,从坐姿调整为跪姿,规规矩矩地跪在了邓叔面前。 邓叔沉默地看着,没有伸手去拦。 赵汝成端端正正的跪好了,认认真真地说道:“我知道您很强。以前我不关心这些。但是现在,请让我看到,您到底有多强。” “请用所有您能想象得到的方法锤炼我。” “请让我看到,那个一指断江的邓岳。” “请期待我的努力。” 他低下来,双手平放在两侧,把额头贴在了地上。 邓叔沉默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说道:“好。” …… 重玄胜在天府城的私人宅院中。 以重玄胜的身份,私人的产业自是不少。 但换做以往,他是不可能在寸土寸金的天府城拥有私宅的。 天府秘境持续这么多年,这里的一切产业早就被瓜分干净。 所以最初与姜望见面的时候,还只能选择在家族的酒楼设宴,才会发生那个重玄信在半途冲进房间来的事情。 如今重玄信若敢未经禀告擅闯这处私宅,重玄胜就敢当场杀了他。 从天府秘境出来后的第一时间,这处宅子便转到了重玄胜的名下。 这只是重玄胜所收获的巨大好处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重玄氏是一个巨大庞然的世家,其族地规模堪比一郡。大多是门客、仆役、族卫,真正属于重玄家嫡脉的族人并不多。 而这样一个家族的未来继承人,无疑是整个齐国将来最粗的大腿之一。 没有人是傻子,想要提前投资的人绝不会少。 但重玄遵作为毫无争议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他的身边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被挤得满满当当。 投资他的成本,早已经高昂得令人腿软。 横空出世的重玄胜,满足了所有烧冷灶的期望。 作为如今重玄家唯一一个与重玄遵竞争继承权的嫡脉公子,重玄胜本来理应得到更多资源倾斜。 奈何重玄遵实在太过耀眼,人们在重玄胜身上根本看不到成功的可能。 烧冷灶的前提,是在于有复燃的可能,而不是拿着资源打水漂。 重玄家这么大一块肥肉,在重玄胜之前当然不会没有别的竞争者。那些人天赋才情都有十分出色的,但都在重玄遵面前黯淡无光,轻松就被他扫地出局。 事实上若不是重玄家的掌权者们因为一些不便明说的理由需要敲打重玄遵,重玄胜也根本没有脱颖而出的可能。 所以重玄胜才会冒险一搏,通过置换已有资源,取得了重玄家探索天府秘境的主导权。 他甚至需要通过太虚幻境,邀请万里之外的姜望。因为家族里的人,除了身边的十四,他实在不敢信任。如果姜望不出现,他宁可空着那个名额。 就好比那个重玄信,一口一个胜哥儿,一口一个家人族人。只要他敢带重玄信进天府秘境,第一个捅他的就是重玄信。 什么心魔咒之类的手段全然不会有用。因为但凡他重玄胜能够用到的类似手段,重玄遵也必然全部清楚,甚至,全部能够破解。 而之所以重玄胜如此重视这件事,甚至重玄遵那边,连王夷吾都亲自出马。 实在是天府秘境,就是重玄胜孤注一掷的赌局了。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倘若死在天府秘境里,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即便没死,被淘汰,但是活着出来了。那也万事皆休。 重玄家以后就是重玄遵的,他再也别想。 然而他活着,他成为了天府秘境的胜者,预定了未来的神通内府。 他的赌局就已经成功。 无论王夷吾对神通内府表现得多么不屑一顾。 他都无法否认,从天府秘境出来的那一刻起,重玄胜就真正有了与重玄遵竞争的资格! 而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将是重玄胜高速发展的时期。 所有之前观望的、等待的,那些本应属于重玄遵竞争者的资源,全部都会蜂拥而至。 重玄胜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就是怎么消化它们。 蛇吞象,吞不下就噎死。 吞下便成蟒! 第三十五章 前尘 姜望很是无奈。 从进宅院开始,重玄胜捏着他的手就没有松开过。 当然,礼贤下士,亲密无间,这些都没有什么问题。 重玄胜不得不作此表示,哪怕他跟姜望已经这么友好了,偷偷摸摸接触姜望的人也不会少。 而一旦他跟姜望表现得稍稍疏离,挖墙脚的人大概可以排队排到天府城外去。 这可是一个未来的神通内府!放诸天下,神通内府也算得上当之无愧的强者,一方豪杰! 他重玄胜必须得打消那些人的龌龊想法。甚至不介意他们有龌龊的误会。 所以他抓姜望的手抓得更紧了。 想怎么误会就怎么误会吧! “老姜啊,你帮了我大忙了!进天府秘境之前咱们就说过了,失败咱们就万事皆休,什么都别提。成功了咱们一定大肆庆功,有福同享!” 重玄胜唾沫横飞:“功法秘术,财货美人,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 “先把我的手放开。” “哈哈哈。”重玄胜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坚持把姜望拉到席间坐下,才放开他道:“之前为了准备天府秘境,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没来得及好好招待,来,试试我大齐美食!” 此时满院挂彩,灯火通明,一片繁盛之景。 然而若能注意到门外十四凝重缄默的眼神,或许才能真正体会重玄胜所说的“如履薄冰”四字。 焉知今日之烈火亨油,不是明日之零落黄花呢? 桌上菜式并不多,但都各有精致,别具风味、 其中姜望最喜欢的是五味脯,味道极佳,高汤甚鲜。据说制作这道菜的高汤,需分別搥碎牛羊骨,熟煮取汁,掠去浮沫,停之使清,最后才入菜品中。 至于齐人颇为偏爱的茗菜,姜望倒不是很习惯。所谓茗菜,即以茶入菜,颇有雅意。只是难免抹不去涩味。 他想,太苦了,安安一定不会喜欢。 酒过三巡,重玄胜又旧话重提。 不过大约是喝了酒的原因,这时候说话,就显得诚恳多了,少了那份过于刻意的油腻:“你万里迢迢来齐国帮我,进天府秘境之前我却还要求你在心魔咒上立誓。兄弟啊,这事是我办得不地道。但是天府秘境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实在不敢再冒一点风险啊。” 他说着说着,就往姜望旁边凑:“姜兄弟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也好让我表示表示。不然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姜望摇摇头:“感谢的话不用再说,神通内府本身已经是我的酬劳。你绝不亏欠我什么。” 桌上只有姜望和重玄胜两人用宴,十四如雕像般立在门外,不言不语。时时刻刻披着甲胄,时时刻刻准备战斗。 若让重玄胜说心底话,重玄遵或者有放松乃至放纵的资格,他重玄胜又哪里有资格“大肆庆功”呢? 如今只不过是堪堪有了站在重玄遵面前的资格。 现在乃至之后一段时间表现的种种铺张,都只是不得不为的造势罢了。 他必须表现自己的信心,不然无法赢得别人的相信。 重玄家这等家族的继承权之争,激烈程度不亚于一般小国。 “姜兄弟,我不说虚的。我现在算是打开局面了,但局势仍然艰难。我手下没几个可信的,非常缺人!尤其缺你这样的人才。希望你能屈尊做我的门客,帮我一把!” “你说你想要游历天下,磨砺修为。但是在重玄家,你站在我这一边,能遇到更多、更激烈的挑战!无论重玄遵还是王夷吾,那都是一等一的天才!你跟他们交手,哪还需要满世界磨砺?” “而且我一定充分保障你的修行资源!” 这胖子口才了得,愣是把坏事说成好事,把危险说成磨砺。 但其实对姜望而言,似乎也并无不可。 见姜望还在沉吟,重玄胜又道:“你之前也说过,家乡出了一些事情,暂时不想回去。你不方便说,我也就没有问是什么事情。虽然名义上是门客,但实际上我拿你当朋友。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的帮助了,无论千里万里,我一定义不容辞!” 之前帮重玄胜探索天府秘境,可以说是明码实价的交易。他如果现在脱身就走,也没有任何问题。重玄遵那边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但他一旦成为重玄胜的门客,真正参与重玄胜和重玄遵的竞争里,毫无疑问就搅进了齐国最凶险的几团漩涡之中。 风险是毋庸置疑的大,但收获也非常可观。 首先眼前可见的,就是属于重玄胜本人的资源扶持。姜望现在一穷二白,既无师门,又无靠山。独行天下,无非一人一剑,一个太虚幻境而已。他需要资源。 其次,他需要势力。无论是面对白骨道还是面对庄庭,除非他能一步登天,一夫当国,否则仅靠他自己,永远复仇无望。 他若能帮重玄胜夺得重玄家的继承人位置,届时重玄胜掌握的力量,也都能为他所用。当然这是最难达到的目标,可也是最让他心动的地方。 一念至此,姜望不再考虑,直说道:“我来齐国,就是因为相信你。我今日助你,他日求到你门上,你也莫要推辞。” “但有所求,必有所应!”重玄胜慨然许诺。 酒杯撞到一起,都是年轻的声音。 …… …… 陈国。 无回谷中。 溪水潺潺,黄犬闲卧,小鸡啄米。 戴着无面面具的女人飘落溪前,随手将一个人甩在小屋前,随意得像扔下一坨垃圾。 嘴里喊道:“老头!老头!” 木屋里瞬间响起一个苍老的咆哮声,居然中气十足:“叫谁老头呢?没大没小没有分寸!你老大我风华正茂!” 女人忍不住嘟囔了一声:“娘的,这倒是听得清清楚楚。” 人却迎了上去,大声道:“当初您非要跟白骨道合作。现在白骨道都没了,欧阳烈连根骨头都不剩!我找谁去?” 老人磨蹭了一阵,才走出木屋,慢腾腾打了个哈欠,才道:“什么白骨道?” 女人早已经认命了,继续大声道:“就是那个骷髅架子的教派!他们还有一个长老,总翻白眼的那个!” “哈哈哈,傻了吧燕子?那不是翻白眼,那是天生冥眼!” 女人强忍着暴跳的青筋:“重点是,熊问死了,您让我去看看!整个枫林城域都陷入在幽冥和现世的夹缝中,什么线索也没了!我就在枫林城域外,随便拎回来一个人。” “唉。”白发老人摆了摆手,叹息道:“死了就死了,还看什么呢?” “是你让我去看的。” 这声音莫名变得很低。 迟缓如这白发老者,也感到了一丝凉意。 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岔开话题道:“这个人是谁?” “不知道,不认识。随便拎回来的。”女人已经不生气了,开始生无可恋的陈述。 但毕竟对面是她的老大,九大人魔之首。 她不由得又补充了一句:“应该是枫林城域仅存的活人了。” “哦。那就留下来吧。”老人的反应很平淡。 “你随便搜搜魂问几个问题算了,留下来做什么?他吃过血还丹。根基已经毁了。除非散脉重来。” “那就散脉重来。”老人淡淡道:“搜魂就算了。这么弱能知道什么?” “重塑道脉的痛苦,就他,能受得了吗?我可不抱期望。” “你不要小瞧仇恨的力量。” “你也不要小瞧废物的力量。有些废物,你怎么鞭策,也都不会有力量。”女人似乎话里有话。 老人好像并没有听懂,只是叹道:“姑且试试吧。唉,小虎的缺也该有人来顶一下了。” “老大,小虎已经死很久很久很久了!上一个第九人魔是小熊!啊呸,是熊问!” 白发老人已经蹲在那个倒在地上的人旁边,好像没有注意到女人的说话,嘴里问道:“这个人是什么情况?” “哦,他好像疯了。” 女人伸脚踹了踹地上的人。 那人猛地一个翻身,大喊大叫:“我不是废物,我不是废物!” 眼神呆滞,神情癫狂。 白发老人只是伸手在他面前一晃,他就平静下来。 “没疯彻底。只不过是一时受不了刺激。很容易解决。” 女人摇摇头,她对这些不感兴趣:“那么,人交给你,我就先走了。” “燕子。” 老人边说边回头看去,但那女人已经消失不见。 端的是雷厉风行。 他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我想说什么来着?” “罢了。” 好像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在意的。 没有什么不能“算了”“罢了”。 他缓缓转过身,愣了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口卧着的那条老黄狗,忽然“汪”了一声。 老人似乎惊醒过来。 他低头看着地上呆滞的那个人,伸出布满皱纹的干瘦手指,在他的额头上点了一点。 那人定了一阵,呆滞的眼神就渐渐活泛过来。 厌弃、仇恨、悲伤、煎熬……仿佛所有的情绪都挤在一起,出现在那双痛苦的眼睛中。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方!方……鹤翎!” 第三十八章 遥望天堂 因为白骨尊神与庄庭的斗法,整个枫林城域沉于幽冥与现世的夹缝中。 成为庄境上抹不去的一块丑陋疮疤,横在望江城和三山城之间。 城域外立有一块生灵碑,石材贵重,铭有阵纹,本身已成法器。 碑文据说是庄帝亲手所拟,诏书罪己,又以白骨道为国仇。立此碑,乃是为了超度亡魂,告慰生者。 然而只有那些真正能够看到幽冥的人才明白,这块生灵碑除了愚弄百姓之外,毫无意义。 因为它在枫林城域外隔靴搔痒,根本超度不了任何人。 现在的枫林城域,既不属于幽冥,又不存于现世。 这也意味着,此地徘徊的魂灵,永远无法超脱,永远不能轮回。 永生永世,受苦受难。 除非庄高羡亲自进入两界夹缝,他的那些可怜国民们,方有一丝被超度的可能。然而已经被幽冥之气侵蚀的枫林城域,几乎是白骨尊神的半个主场。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冒这种险。 枫林城域中,寂静得几乎要使人发狂。 凌河记得,起先这里是有声音的。 哭声,喊声,嚎声,呼痛声,咒骂声,悲泣声…… 那些声音都很难过,听起来很令人难受,但毕竟还有声音。 后来随着幽冥之气的逐渐蔓延,那些声音一点一点消失。 已经消失很久了。 他是眼睁睁看着怀里那个羊角辫小女孩死去的。 气息和温度,一点一点,离开她的小小身体。 无论他怎么样努力,在废墟中到处翻食物找补药,都不能阻止她的离开。 那个时候凌河突然意识到。他从房梁下救出她,或者只是让她遭受了更多痛苦。 “大哥哥,大哥哥!你为什么没有救我呀?” “我们辛勤劳作,缴纳赋税给国家,供养你们修行。你是超凡修士!你为什么没有保护我们?” “我好痛苦,我好痛苦啊……” 凌河摇摇头,使劲将这些画面、这些声音甩出脑海。 都只是令人痛苦的幻视幻听罢了。 但正是这些痛苦的幻视、幻听,在提醒着他,他还活着。 越来越多恍惚的时刻让凌河明白,他清醒的时间也不多了。在这样一个地方,谁都无法避免幽冥气息的侵蚀。 但每次只要清醒过来,他就做自己的事情。 他在做一件很简单的事——就是安葬他所能见到的所有尸体,为他们每一个人掘墓填土,诵经超度。 人们相信。入土才能为安。大地是慈悲的母亲,拥抱她所有迷失的孩子。 他埋葬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羊角辫的小女孩。 他甚至没能知道她的名字。 明德堂外的一个小坟包,是她的新家。 凌河为她诵念《太上救苦经》,超度于她。 《太上救苦经》本身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术法神通,但确然是所有道士都会诵念的超度经典。 关于此经,有一个来历: 相传在上古时期,有一个猎户,因为射虎进了深山,在松树下遇到一个道士。 道士说他罪孽缠身,阳寿将近,问他有什么打算。 猎户乞求延寿,道士让他发誓扔掉弓箭,往后不再杀生。这样在他死后,道士将会使他超度。 猎户应允后离开。 这年冬天,猎户突然得病死去,但左手还有一根指头,尚有余温。 家人因此没有立刻葬他。 三天后猎户果然复活。 据他说,刚死时,两个黄衣使者手握公文领路,带他到了地府。 有个官员拿着黑本子对他说:“你罪孽深重,该入地狱!” 他十分恐惧,忽然想起那位道士,就在心里祈祷。 这时西北天边涌起祥云,道士坐在一辆云车里从天而降,悬在殿前。 阴曹里的官员向他行礼。道士说:“我有位弟子在这里,我是来超度他的。”说罢拿了一卷经授给猎户,命他诵念。 猎户念完经后,道士便消失了。 这时有一个黄衣使者把猎户领到他家门口,听见家里一片哭声,猎户就复活了。 这一切像一场梦。 但猎户坐在那里回忆经文,竟一字不漏地默写下来。 以后他就天天持斋念经,并在几年后离家修行,从此不知所踪。 但这卷经文也被抄录流传开来,成为道门经典。 它的名字,就是《太上救苦经》。 当今天下,流派繁杂。修行者在选择流派之时,大多考虑其功法威能、底蕴深浅、门户大小。 但很多人都忘了,这些流派宗门,最初的精神与理想。 譬如儒门,有教无类,开启民智。 譬如法家,立规矩,绳天地。 譬如道士,道门不仅仅是最古老的修行宗门。它最早的诞生,就是无数人族奋勇抗争,总结修行之路的开端。 如祈福消灾、超度亡者之类的事情,本就是道士的职责之一。 然而现世,多少修士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在伟力归于自身的世界里,强者恒强,弱者恒悲。 地裂将整个枫林城域毁得不成模样,但在一切平息之后,这片土地似乎又默默接受了废墟的样子。 凌河从废墟中一一寻出人们的尸体,并将他们一一埋葬。 首先是明德堂里所有的孩子,以及他们的先生。 然后是玄武街、青木大道、飞马巷…… 一点一点的往前走,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坟墓。 没有人可怜这片土地,没有人救这里的人,没有人为他们超度。 那么凌河,来做这件事情。 这是一个注定浩大的工程,可能终其一生也无法完成。 更不用说他的“一生”已经注定短暂。 也许在明天,也许就在下一刻,他就会彻底被幽冥之气所侵蚀。像这座城域里的其他人一样,默默无闻的死去。 但是在死去之前,他仍然要做这件事。 …… 远在齐国的姜望,并不知道在已成死域的枫林城,还有一个人在挣扎前行。 就像在九江郡里愈来愈沉默嗜杀的杜野虎,也不知道一直被他嫌弃懒惰的小五,如今在做着怎样的努力。 至少在此时,每一个人都在孤独的前行。 都一样看不到前路,看不到希望。 也都一样,不曾停步。 他们并不知道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在遥遥呼应。 他们都以为那份呼应,只在心间。 这是一段无比艰难的路。 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如此。 …… 姜望一刻也没有放松过。神通内府是非常可观的潜力,但是潜力在兑现之前,也只是潜力而已。 此时他已经坐上一辆马车,正在往赤阳郡去。 马车中幻花生灭、荆棘冠冕成型又散去。 他在抓紧时间,反复习练新得的三门道术。 周天星斗阵图奠基的好处如今尽显,他几乎不用担心道元的消耗。 当然,此去赤阳郡,也是为了提升实力。 对他来说,只要是流传于世的道术,再强也有应对之法。 至少到目前为止,总结经历、融会剑术的那大三剑式,才是独属于他的现今最强手段。 而在此之前,他需要一柄真正的好剑。 第三十九章 赤阳南遥 赤阳郡在齐国南部,此地矿产丰富,域内百姓多以铸铁为业,常年炉火不熄。 从高空俯瞰齐境,此地赤红一片。 所以名为赤阳。 常言道:“齐国兵甲在赤阳,赤阳之兵在南遥。” 南遥城,就是廉氏家族多年经营所在。 不是郡治,胜似郡治。 很多人提起赤阳郡,都只能想到南遥城,根本想不起郡治是哪座城市。 南遥城城主从不外调,必然只能姓廉,可见廉氏在南遥城乃至整个赤阳郡的地位。 廉氏并非齐国土生土长的家族,故国破灭之后,才迁移至齐国。 在赤阳郡开山取铜,扎下根来,从无到有,建立了南遥城。 如今已是天下闻名。 天下铸兵师公认的圣地有五处,落在齐境的,就是如今的南遥廉氏。 马车在宽阔的大道上奔驰,姜望习练道术的间隙,偶尔会掀帘看看车窗外的风景。 他想到一件对他来说很奇怪的事情,齐国的官道上竟然并没有刻印阵纹。而且沿途过来,许多齐境百姓都在野地踏青。 他看得很清楚,里面很多人都没有修为。 事实上进入临海郡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个情况,只是当时一心在准备探索天府秘境,因而忽略了。 此时想到,他不由出声问道:“怎么你们齐国的官道都不需要刻印阵纹,齐国百姓随意外出。野地难道没有危险吗?” 给姜望驾车的是重玄家的车夫,世代为重玄家驾车。 在如重玄家这样的世家名门中,这样的世代奴仆有很多,远比一般市场上雇佣的下人要可靠。 他不敢怠慢重玄胜的座上宾,但确实感到疑惑:“野地有什么危险?” 姜望沉吟了一会,又问道:“齐国没有凶兽吗?” 车夫挠了挠头:“这附近最多就是一些鹿啊狐狸之类的,算不上凶兽吧?那边山里可能倒还有些虎豹豺狼。” 姜望沉默了。 他还想问问,那齐国修士所需的开脉丹从何而来。但这个问题,这车夫注定不知道答案。 其人甚至不知道凶兽是什么概念。 第四十一章 燕归巢 剑炉炉火不熄,廉雀默默关注。 有条不紊地放入各种珍贵材料。 若有明眼人看到,就能够明白廉雀为此所做的付出。 其中不乏如流金石、饮光泥之类价值连城的材料。仅就珍稀价值而言,就完全配得上姜望退还那枚命牌。 廉氏的人生来为命牌所制,因而他们更格外珍视自由。 廉雀所说,他即使是死,也不会交出命牌,这并非虚言。若不是在天府秘境里没有别的办法,他不会以此为凭证。 因为只有命牌能够体现他不亏欠任何人的心意。 所以发现命牌在姜望身上的第一时间,他就大概明白了自己在天府秘境里所做的选择。 姜望没有让他选错,他也不会让姜望选错。 廉氏嫡脉也一生只有三次的古炉铸兵机会,一般只用于突破铸兵师瓶颈之时。而他愿意拿出这一次宝贵的机会出来,只为姜望铸剑。 廉雀实力并不差,当时在天府秘境,若不是那些人阴谋不断,他未必会出局。 而在铸兵一道上,他尤其具有天赋。不然也不会成为廉氏这一代唯十掌握自己命牌的子弟之一。 材料在剑炉中逐渐融化,他随之打入不同的印决,每一步都精准得如墨家机关一般。 而从头到尾,姜望便只是坐在旁边入定,灌输道元。 时间一晃,便是三日三夜过去。 …… 对于姜望的道元之雄浑,廉雀真的有些惊讶了! 三天三夜了,姜望还没有道元枯竭的意思。 他不知道的是。如今姜望九大星河道旋,加之缠星灵蛇。哪怕自己不做冲脉修行,每日也能自动诞生八十四颗道元,超过九九之数。 如果把姜望当做一个道元石矿脉,他几乎每天都能产出一枚百元石。更不用说他苦修不辍,早课晚课从未断过。 若非道术习练和冲刷天地门也都是消耗道元的大户,通天宫里早已“资粮满仓”。 廉雀还是叫醒了入定中的姜望:“矿石熔炼的阶段已经过去,你现在可以放松休息了。等有需要的时候,我再叫你。” 姜望立即停手。 其实三天三夜的道元灌注并不使他疲惫,因为一直在入定状态的关系,精神也极好。 廉雀专心铸剑,他也不至于闲得无聊。 自己在一旁自顾自做起中断了三天的冲脉修行,补上“课业”。而后是四灵炼体决,日积月累之下,青龙篇和朱雀篇早已圆满。 而玄武篇本来进境缓慢,在佑国见识那只巨大龟兽后,其雄壮厚重之气,属于霸下血脉的强大神韵,给了姜望很大的启发,近乎是让玄武篇一蹴而就。 他现在主攻的是白虎篇,只差这一步,便是四灵圆满。 完成了四灵炼体决的修炼之后,又开始练习重玄胜找来的那三门道术。 缚虎已经刻印通天宫不提,花海和荆棘皇冠还需要更多的熟悉,方能如臂指使。 如此又是三日过去。 廉雀醉心于对矿液的精粹和调整,直到此时才稍稍放松了一点,看了姜望一眼,忍不住有些吃惊道:“你一直都是这么努力修行的吗?难道不需要休息放松?” “习惯了。” 廉雀点点头:“你能成为天府秘境的胜者,不是没有原因的。” 想了想,他又道:“你的剑器就快成型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姜望看着他,很是认真地道:“辛苦你了。” 这话倒不是场面话,他自己苦修不辍,但也看得到廉雀是如何的劳心劳力。不夸张的说,此时在他的眼里,廉雀那张在炉火照映下格外清晰的丑脸都显得可爱多了。 廉雀看着剑炉中的情况,嘴里道:“我是问你对剑的想法。不是对我。” 姜望笑了:“你是铸兵的世家,铸兵的天才。我没有想法,我相信你。” 廉雀耸耸肩,没有再说话。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之后。 他双手变幻,打入一道道印决。最后右手往外一拉,一条滚烫的金属浆液从剑炉中跃出。 刚刚暴露在空气中,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 仿佛天地之间的一切根本,就是它的冷凝物。 金属浆液凝固成赤红的铁条,又迅速变得幽黑。最后被廉雀放到一旁的铁砧上。 “来,你来亲自锻打它。”廉雀递过来一只足有人头大小的铁锤。 姜望接过的瞬间,手中一沉,调动道元才稳住,不由得心中暗惊。 要知以他如今的体魄,手上少说也有千斤之力,竟然拎起这只铁锤也还费劲。 “我去做最后的准备,你负责锻打剑坯。正面锻打五千次,再反面锻打五千次。如此循环。我没有说停之前,不要停下。” 廉雀叮嘱过后,就转身走进了剑阵中。 而他身后,已经响起了锻铁的声音。 …… 不知过了多久。 姜望是的的确确已经不记得时间了。 他太累。 手臂甚至已经没有感觉,完全麻木。 虽然他掌握了很多运劲的法门,但到了最后,还是只能凭借肢体本身。 他完全是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坚持下来,靠着星河道旋源源不断产出的道元强作支撑。 廉雀始终没有出现,他甚至怀疑这家伙是不是躲回家睡觉去了。 但也不至于睡这么久。 起先他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后来就只能放空自己。 既然廉雀说不要停下,那他就不能停下。 毕竟这是自己的剑器。 他身前无物,身后无人。 自己是自己唯一能依靠的人。 坚持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东西。 在无数次的锻打之中,他隐约和锤下的剑坯产生了联系。那是一种非常微弱的感觉,但因其锐利,而不易被忽视。 再到后来,姜望不自觉的运转起白虎炼体篇的法门。 当初四灵炼体决,本身就是以白虎炼体决为基础推演,白虎篇方是重中之重。 如今四灵炼体到了最后一篇,剑器又暗合西金。 锻打着锻打着,姜望的手臂竟又缓慢恢复了知觉。 起先是酸软,后来是剧痛,他都一一咬牙挺了过去。 最后他感到血液在手臂里流动,强烈而温暖。 白虎炼体篇进展神速。 就在已经适应,甚至渐入佳境的时候,他听到了廉雀的声音。 “好了。” 廉雀的声音很疲惫。 姜望下意识地停了手。 修行四灵炼体决带来的亢奋状态消失,他一下子觉得浑身乏力。 而廉雀顾不上他,其人双手赤红一片,直接以肉掌抓起被反复锻打而灼热非常的剑坯,再次投入炉中。 “这三日三夜我斋戒炼心,动用廉氏秘法,已经做好万全准备。” 原来又是三天三夜过去了。姜望迷迷糊糊地想。 “我让你入定放空心神,就是要你最纯净的道元,要让你的剑在诞生之初,就通过道元感知你。而后让你锻打剑坯,是为了贯彻你的精气神,个中三昧。” 廉雀掐诀如飞,表情痴狂。 “所以我不必再问你。这就是你最想要的剑器!” “现在,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姜望勉强抬眼看去。 眼前骤然一亮! 仿佛被什么刺痛了眼睛,竟流下一滴泪来。 在姜望的眼前,根本还看不到具体形状的剑坯在炉火中升起。 但那种锋利,那种气息,已经牢牢吸引了他。 这个瞬间千百个画面在脑海中回转。 就像是无处回避的月光,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被它所笼罩。 在灌输道元和锻打剑坯的时候,他都完全的放空了自己。 眼前这剑坯,在某种意义上,是他内心深处的映射。 而埋藏在姜望内心深处的,是什么呢? 是那一轮永不能触及的明月,是渐行渐远的理想,是永远不能再回去的故乡。 姜望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动情地说道:“就叫它长相思。” “长相思。” 廉雀呢喃着这个名字,怔怔地看着剑坯。 没有哪个真正的铸兵师对自己所铸兵器没有感情,但他的的确确在这一柄还未完全成型的剑器身上,感受到了触动他内心的东西。 …… 当年廉氏所在的故国原址上,立着如今的夏国。 但夏国并非是覆灭廉氏故国的国家,那个在夏之前的国家,已为夏国伐灭。仇恨也找不到方向。 故国破灭时,廉氏举族逃散,迁至齐国。 此后多年,廉氏是异乡之客,廉家人是异乡之人。 起先廉氏根本得不到本地齐人的认可,饱受排挤。也得不到齐国朝廷的信任,再优秀的子弟也无法被委以重任。 因为思念故土,而故国在南方。廉氏将所筑之城,命名为南遥。 这么多年的发展下来,旧国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中,廉氏也凭借着在铸兵师间日益上升的声誉,渐渐在齐国挣得一席之地。 但歧视从未消失,隔阂始终存在。 当初在满月潭外,重玄胜让姜望不必忌惮廉氏,虽然是对朋友的支持,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反应了这种现象。 在很多廉氏族人心中,他们也有一个永远回不去的故乡。他们永远是异乡的人。 …… 廉雀缓缓收决。 将一团包裹着剑器的光,放到姜望手上。 那像是将一束月光交付。 光芒散去。 但见, 剑茎微扁,剑格似满月。 剑箍纹路,如相思纠缠。 剑脊挺而直,剑锷锐而薄。 剑从可见寒光流泻。剑锋反倒神华自隐。 以色论,剑柄如墨,剑身似雪。不见半点瑕色。 剑脊之上,靠近剑格处,铭有齐文三字。 曰为:燕归巢。 剑名“长相思”,剑铭“燕归巢”。 …… …… 长相思 ——代姜望于南遥 长相思,燕归巢。 霜月贮酒三月醉, 繁花如妆柳如腰。 愿将归期寄去燕, 东奔西赴总迢迢。(1) 越过千山凭一心, 千山过后双翅老。 …… 看遍房檐无一是, 春燕飞回不得巢。 徘徊故城空作啼, 四时已尽寒暑消。(2) 欲问乡人家何在, 失乡之人在南遥。 长相思,总如刀。 …… 注释: (1)庄国在齐国西方。 (2)四时已尽,是因为枫林城永远停在了那个时间,再无春夏秋冬。燕子不用再来,也不用再去了。 总觉得应该有一首诗,配这柄剑才好。所以代入姜望的心情写了。姜望本身不是一个舞文弄墨的人,这首诗也不代表他会有这方面的才华。纯粹是我“替他”有感而发。同时也希望读者更能体会到这些情感。 第四十三章 覆军杀将 名器谱乃是天下名器之排名,一谱只取前百。 其实放诸天下,迄今为止,名器谱并没有一个十分准确、且令各方信服的排名。 但因为其在某种程度上的影响力,又不得不有这样一个存在。 话语权当然是在景、秦、楚、齐等天下强国手中,但具体到每个国家,排名又有不同。 名器的排名不仅取决于名器本身,更取决于持有者。 在大多数时候,天下顶级强者都是作为威慑存在,轻易不可能搏杀生死。在真正交手之前,连他们自己都很难判断谁胜谁负。 各国排列名器谱,都一定会偏向本国强者,其区别只在于程度不同。 比如齐国的名器谱,排名第一的就是姜梦熊的【覆军杀将】,那是一对指虎,一名【覆军】一名【杀将】。 覆军杀将指的是军队被覆灭,大将被杀死。据说姜梦熊以此名警醒自己。也有将此厄难带给敌人的意思。 秦国、景国也大多如此。排名第一的一定是本国强者配兵。 最过分的是楚国名器谱,前十名里楚国自己占了九席。简直毫无公信力可言。但是在本国十分流行。 目前普遍认为,荆国所列名器谱相对最为公正。但也一样不被很多人承认。 廉雀所说的名器谱,当然独指齐国版本。仅就齐国国内的名器排名,还是比较靠谱的。 长相思刚刚出炉,确实是名器品质。但也只能说已经有了上榜的资格。要想真正上榜,还需要看它的主人如何。 对于铸兵师来说,其所铸兵器最后能达到的位置,也是他荣耀所在。 长相思被廉氏族长廉铸平带去祠堂供奉,三日之后召开祭祖大典。 在典礼上完成缠缑、系穗、配鞘,才算廉氏最终完成这柄名器。 在这段时间里面,姜望只能在廉雀家中等待。 两人虽然不记得在天府秘境里发生的事情,但彼此性格相投,又共同铸出了长相思,倒是已经真正成了朋友。 姜望也从廉雀这里,得知了廉氏为什么会为长相思如此大张旗鼓。 那是因为近五十年来,廉氏都没有再出过一柄名器。 第四十五章 义不受辱 何为气节? 有人宁死不屈。 何为名誉? 有人肝脑涂地。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坚持一些看起来莫名其妙的东西。 旁人看不懂,不理解。 然而正是这些莫名其妙的坚持,才是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立在天地间的明证! 天地罪我,众生恶我。 我当如何? 言语无用,抗辩无用。 有这样一种人,他义不受辱! 廉雀,名器长相思的铸造者。 有了这柄名器作品,他已一跃成为廉氏最耀眼的天才,最令人瞩目的铸兵师。 他才推开天地门不久,年方弱冠,未来可期。 今日之南遥城,高朋满座,贵宾如云,全都是为他的作品而来。 他的精彩才刚刚开始。 而他决然回掌自尽,将这一切都亲手摧毁。只为了,证明自己的道德与名誉! 其人刚烈如此。 廉雀体内如炉火咆哮,手掌一片赤红。 俨然已是用了全力,毫无保留,一心求死。 “雀儿不可如此!”族长廉铸平惊怒交加。 家老廉炉岳也震撼失语。 廉家近些年声势下坠,急需外部支持。 在廉氏高层看来,十四皇子姜无庸是一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一则他皇室身份可以帮助廉家解决很多麻烦,二则姜无庸本身不够强大,廉氏与他有平等合作的基础,不至于完全沦为附庸。 只要强行按着廉雀点头,这件事对廉氏也没有什么影响。 毕竟如廉铸平所说,廉雀答应了为姜望铸剑,却没说铸什么剑。 剑炉之中发生的事情,剑是如何铸成的,外人哪能知晓。 只是廉雀一人失信罢了,无足轻重。 他们本以为,为了家族,牺牲一点点个人的信誉无足轻重。 他们本以为,为了家族声誉,廉雀哪怕性情刚烈,也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他们本以为,廉雀最多也就是闹个一时情绪。最后还是会明白过来,什么是好的选择。 他们的确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的确想象不到,廉雀竟然有这样的决绝。 逼死家族的天才铸兵师,这样的恶名加身,是他们无法承受的事情。 等到他们死后,也无法面对列祖列宗。 这一掌事发突然,几乎谁也不曾想到,因而也没有人能反应得及。 除了……姜望。 在廉雀说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不妙。 他起先以为廉雀是要暴起出手,与家族翻脸,暗暗有了帮手的准备。 却没想到用在此时。 廉雀一掌按向自己的天灵,赤红之掌炙热轰烈,但忽然滞了一息。 体内木气滋生,自内反外,将他定住。 姜望刻印于通天宫的第二门瞬发道术,缚虎! 就这一息的时间,姜望已经冲到廉雀身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廉雀兄弟,不必如此!我相信你!” “对对对,雀儿三思!凡事好商量!”廉铸平也连声说道。 滋~滋~ 廉雀手掌温度过高,姜望仓促去抓,没有做足防备,手上已经被烫起了几个血泡。但他除了挑了挑眉,手里没有松懈半分。 廉雀本已决心求死,骤然被拦下,还没晃过神来。 此时听声一惊,慌忙散了劲力。 看着姜望手上的血泡,廉雀愈发歉疚:“姜兄弟,我……” 姜望打断他:“此事与你无关,我不是糊涂之人。” 他转过身,看向姜无庸:“十四皇子,我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柄剑器是谁的。廉雀的信誉也无须再被质疑。你作为皇室子弟,还要继续巧取豪夺的行径吗?” “笑话!”姜无庸当然不可能就此罢手,就算他本来不欲把事情闹大,此时也已经骑虎难下了。 重玄胜一出面,他就灰溜溜离去。传出去别人怎么想? 他不可能打自己的脸,来成全重玄胜的威风! “天下宝物,有德者居之!你姜望何德何能,配得上这柄名器吗?” 姜望挑眉反问:“何为德?” 姜无庸一步踏前,紫袍飘飘:“威即是德!” 随他而来的十名通天境轿夫齐齐跃上高台。 更有身边一名一直沉默的白面中年人一拂袍袖,瞬间气势凌霄,俨然是内府境强者! 而姜望虽然神通可期,但毕竟只是通天境。 姜无庸知道,廉雀闹了这么一出,廉氏高层不可能再公然献媚于他。不然廉家自己人的唾沫就足以淹死他们。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以势压人。 以威凌人固然不怎么好听,但再怎么也比威风扫地要强。 作为一个皇子,只要心中对帝位还有那么一丁点念想,他可以霸道,但是不能软弱,不能丢皇室的脸。 而面对姜无庸的态度。 重玄胜毫不犹豫站到姜望旁边,给出了极其强硬的回应。 随着他的动作,一个矮胖老人仿似凭空出现在台上。 其人身上倒没什么气势,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那白面中年人:“这位公公,小辈之间的矛盾,你我就不必插手了吧?” 姜无庸身后的内府境强者立即袖手,低眉垂眼,连句废话也不说。 重玄胜能和重玄遵竞争家主之位,身后自然也有强者支持。 此时站出来的这个矮胖老人,足以稳稳压制姜无庸身边的大太监。 而与此同时,台下不断有人往高台上走,一个接着一个。 刚好也是十个,刚好也全都是通天境修为! 要知道在进入天府秘境之前,重玄胜还人手拮据,连第二个足以交付生死的通天境内强者都找不出来。而从天府秘境胜利出来之后,就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势力几乎初步成型。 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而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只等那次行险一搏,以神通可期之名,立时风云化龙! 重玄胜今天就是摆明车马要打姜无庸的脸。既是表示对姜望毫无保留的支持,也是借这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宣告他重玄胜如今的地位。让更多的人擦亮眼睛,好生站队。 他派出更多更强的人一拥而上,反而不及现在给人的感觉可怕。 正是无论姜无庸出什么牌,他都刚好压一头,刚好打他的脸,才叫人看不出他的深浅,觉得深不可测。 能在那些恐怖的哥哥姐姐们夹缝中生存下来,还把手伸到廉家来。姜无庸倒也并非无能之辈。 只不过他错估了重玄胜对姜望的支持力度,更错估了重玄胜的实力。同时也错估了廉雀捍卫信誉的决心。 “听说你姜望也是天府秘境里的胜者,咱们大齐号称敢入天府秘境者,都在腾龙境下最强之列。”姜无庸面不改色,仿佛完全无视现场众人的剑拔弩张。 似乎也从来没有一拥而上,以势压人的打算。 但见其人负手而立,傲然说道:“正好本皇子也还未推天地门,你可敢与我印证几手,看看名器更配何人?” 第四十八章 生来如此 廉氏一场祭祖大典,闹得沸沸扬扬。 不仅姜无庸颜面大失,因为廉雀的激烈应对,于廉家本身,也未见光彩。 各地观客纷纷离去,闲言碎语由此传开。 但这些,也不是姜望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此时是在南遥城最豪华的酒楼里,姜望正与重玄胜说话。 “把十四皇子得罪得这么狠,真的不会对你有影响吗?”姜望问。 今次他是欠了重玄胜一个大人情了。重玄胜的得失,是他唯一考虑的事情。 “影响当然会有,但总体来说,利大于弊。” 重玄胜仔细给他分析道:“当今陛下,一共有十七子九女。皇长子早已经被废,如今还囚在宫中。太子是第二子。除此之外,也就三皇女、九皇子、十一皇子极具实力,有争位的资格。” “像我们重玄家这等家族,根本不会掺和到夺嫡之争中。得不偿失。无论谁继位,都不可能薄待我重玄家。所以对于其他皇子皇女,我完全不用给他们面子,家族里也不会说什么。传扬出去,反倒更证明了重玄家只对陛下忠诚,无心参与争龙。” 胖子得意非常,笑得眼睛眯在一处:“而对咱们来说。你赌斗得到了不菲的好处,咱们的名声更是起来了。” “你知道击败姜无庸说明什么吗?说明你在通天境,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最强之列,许多人都会拿你跟王夷吾比较。而你是我的门客,你说说我该有多强?我今天拉出家底来压姜无庸,就是要告诉那些人,应该要重新考虑站队了!” 重玄胜只提好处,未提弊处,但姜望心里当然有数。 他静静听完,只是点头道:“你认真考虑过便好。” 说完,他拿起横于膝上的长剑,起身往外走:“我们等会再走。廉雀让我去找他,还有话要跟我说。” “那个奇丑无比的打铁娃?” 姜望颇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请不要这么说廉雀。还有,你难道强很多吗? “去吧去吧。”重玄胜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待姜望走到门口,他又扭扭捏捏地道:“那个,替我给他道个歉。” 廉雀被逼得要自尽以证清白,固然是廉家占据主要责任,他重玄胜的冷嘲热讽也起了很大作用。 从心底上来说,他确实敬重这等刚烈之人。 当然,堂堂重玄家未来家主(自封),亲自道歉是不可能的。有好处除外。 …… 作为廉氏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十人之一,廉雀在南遥城自然也有自己的产业。 比如这处酒垆。 一瓮一瓮的烈酒就放在大厅,一碗一碗的舀给客人。只在二楼有寥寥几间包厢,用于会客。 包括酒垆在内的这些产业,主要用于家中用度。 但也并不多,因为对权势财富这些东西,廉雀向来不怎么感兴趣。 去天府秘境是为了变得更强,变更强是为了铸造更好的兵器,仅此而已。 本来赶走了姜无庸,姜望就准备跟重玄胜直接离开。但禁不住廉雀挽留,且廉氏高层在与姜无庸的合作告破之后,也有修好重玄氏的意思,因而便暂留了下来。 第四十九章 孤狼绝食而死,独鹰触柱而亡 听完廉雀所述种种,姜望心有戚戚。 世间万物,但凡有灵,都渴求自由。 孤狼尚且绝食而死,独鹰尚且触柱而亡,又何况是人呢? “所以,你……” 姜望等着他继续,他隐隐意识到廉雀想要做什么。 “以前我虽然觉得这种规矩腐臭老旧,但也清楚,整个廉家积重难返。数百年下来形成的规矩,不是谁能够轻易撼动的。” “但是今天我才真正清楚的意识到,廉家已经烂到了根子里,荣誉信仰,全部都已经消失。” “必须做出改变了,无论改变的代价多么沉痛。因为如果再这样下去,廉家就没了!延续了那么多年的古炉火种,也一定会迎来熄灭。” “我今天,因此下定了决心。” 廉雀的那张丑脸上,此时有了一种坚定的、神圣的光。 “我想要改变这一切。” “你想怎么做?”姜望问。 “以前我不想争,但现在我想争一争廉家族长的位置。”他看着姜望道:“此前我一心铸兵,没有什么人脉朋友。所以,我想请求你的帮助。” “我知道你现在帮重玄胜做事,重玄胜在跟重玄遵争夺继承权,我愿意加入你们。只希望将来我要改变廉家的时候,你们能来帮助我。” 姜望意识到,这是一份非常坚实的力量。 以如今廉雀铸出名器的声望,在廉家这样的铸兵师家族里,已经有了足够强大的争夺家主的资本。 南遥廉家,是皇室子弟都眼热觊觎的家族。若非当今齐帝威望甚著,御下极严,也轮不到十四皇子姜无庸来接触。 而与争龙不同,廉家参与重玄家的内部夺权,风险并没有那么大。也就是说,若廉雀掌握廉家,在重玄胜和重玄遵的竞争中,能够动用的力量更多,顾忌更少。 这对重玄胜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有廉家这样的盟友,足以让他更快拉近与重玄遵之间的距离。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在于,他们能够帮助廉雀完成理想。 姜望想了想,也不说虚言。 很是是诚恳地说道:“我和你是朋友,我能够代表我个人,毫无条件的愿意帮助你。但是我无法替重玄胜做主。” “而且我必须告诉你的是,我们现在面临的局势非常艰难。重玄遵无论个人实力,还是个人势力、人脉关系,都远远强过重玄胜。他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已经很久,重玄胜才刚刚开始发展。我们现在虽然很需要你的帮助,但我不希望你莽撞的做决定。” “姜望。”廉雀认真说道:“无论重玄遵还是重玄胜,我跟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存在信任。所以那些事情,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我只知道,你值得信任。所以我跟你站在一边。你帮谁,我就帮谁。” “好,我问问重玄胜。” 就当着廉雀的面,姜望取出还音佩,传递消息给那边酒楼里的重玄胜。 他意识到这件事情不小,贸然就让廉雀与重玄胜私谈,恐怕不是好事。在南遥城这样的环境里,恰好当初为天府秘境准备的还音佩派上了用场。 正如姜望所说,他只能够代表自己。不能,也不会替重玄胜做决定。 不过与重玄胜商量的时候,这胖子的果断还是出乎姜望意料。 “合作我同意了。你把这句话放给打铁娃听,‘我重玄胜绝不亏待盟友,你今天帮我掌控重玄家,明天我帮你掀翻廉家!’” 姜望输入道元,把还音佩放到廉雀面前。 廉雀倒是对“打铁娃”这个称呼没什么意见,看了姜望一眼,便道:“便如此约。” 重玄胜那边听到回应,立刻与姜望说道:“现在不方便详谈,我会另外私下里再与打铁……呃……廉雀建立隐秘联系。你马上离开那里,来酒楼找我,我们即刻出城。” 姜望并不愚蠢,只是囿于出身眼界,对这些事情见识得少。重玄胜这样一说,他转念就已经想明白。 和廉雀的合作,越少人知道,以后能发挥的作用就越大。 现在就大张旗鼓,有百弊无一利,有可能好事变坏事。 作为廉家近五十年来唯一铸造出名器的铸兵师,廉雀前途无量。只要他愿意经营,很快就能发展起来。在这方面,重玄胜可以暗中提供诸多帮助。包括廉雀本人最匮乏的权谋斗争经验, 但若想真正掌握廉家大权,他廉雀的对手,不仅仅是其他争夺继承权的廉氏子弟,其实更是廉氏现有的既得利益者,那些家老……甚至廉氏族长廉铸平! 廉雀现今的身份,对于重玄胜当然帮助甚大。但另一方面,廉雀在廉氏内部的竞争对手也很多。 重玄胜若大张旗鼓的与廉雀联手,在某种层面上,也相当于把廉雀的竞争对手,推到重玄遵那一边去。 不用想重玄遵会不会这样做。 他自己本人也在做这样的事情。重玄遵所有的盟友、各种人脉关系里,只要是与重玄遵这边有竞争的,重玄胜全部都接触过。 不然他是如何这么快经营起势力来? 而这种合作关系存在暗中,就完全可以作为底牌之一。等到以后和重玄遵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说不定就是胜负手。 这种筹码越多,最后揭晓结果的时候,就越有底气。 重玄遵那边当然知道廉雀与姜望意气相投,但他不会想到,廉雀与重玄胜这边会达成什么程度的合作。 通过姜望,重玄胜与廉雀定下的是彼此不遗余力互助的同盟协定! 重玄胜反而立即要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让人觉得他跟廉雀两看相厌越好。 …… 回到酒楼,重玄胜的属下早已经备好马车,姜望直接上车便走。 纵然这马车豪华巨大,重玄胜也一人占了近乎三分之一位置。 那位陪重玄胜前来南遥的族中长辈,则与姜望一起坐在对面,正闭目养神。 还好他只是微胖,不然姜望真不知该往哪里挤。 重玄胜一边掀开车帘,察看南遥城的情况,一边跟姜望解释道:“我不怕他有条件,提要求。我要是输了,万事皆休。我要是赢了,所有的问题都有解决办法。” “姜无庸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你赌性果然很重。” 重玄胜身上的矛盾性非常突出。一方面他小心谨慎,此时掀帘看外面,其实也是警惕环境。另一方面他又赌性强烈,常常豪掷一注。 听到姜望的话,他只是笑笑。 “我本来就样样不如重玄遵,若再少了孤注一掷的勇气,还拿什么跟他争?” 听到这话,重玄胜的族中长辈睁开眼睛,笑呵呵道:“你比他强的并非勇气。” 第五十章 凶屠 马车此时已经驶出南遥城。 重玄胜放下车帘,看向对面的老者,嬉皮笑脸道:“比重玄遵英俊就不必提了吧,大好男儿,岂以容貌论输赢?” 矮胖老人笑得很和善:“是脸皮。” 他转头看了看姜望,又重复了一遍:“是脸皮啊。” 姜望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 重玄胜丝毫不以为意,趁此机会,给姜望介绍道:“这位可是我的亲堂爷,因为我英俊的容颜,从小就很疼我。别看他老人家现在看起来这么和善,当年他可是被称为【凶屠】,凶名可止小儿夜啼!” 凶屠重玄褚良,是重玄氏现任家主的亲弟弟,那一辈中最小的那一个。 现在说起重玄褚良,可能很多人都不记得。 但若提及三十年前的齐夏鏖战,恐怕就无人不知凶屠之名。 当年那场大战,是奠定齐国东域霸主地位的一战。 作为齐国在东域的有力挑战者,夏国军队战力非凡。 两国交战,战局绵延足有四月之久。 最后率一路偏师突入后方,杀人屠城,断粮绝土,搅得夏国后方大乱的,正是重玄褚良。 那一战,曾经强盛一时、斜垮东南两域的夏国,彻底被打成半残,不得不割让大片国土,舍弃诸多属国,彻底退回南域。 若非彼时中域的景国出于制衡目的出手,夏国已亡。 而因为在那场战争中极其凶残的领军风格,重玄褚良自此被冠以凶屠之名。 大概因为都有点胖、都有眯眯眼的原因,一众小辈中,倒是自幼失怙的重玄胜从小就对他的胃口。 重玄胜和重玄遵一样,都是现任家主重玄云波的亲孙子。算起来是嫡亲的堂兄弟。 只不过重玄胜的父亲死得早,在这一点上,比之重玄遵就先天不足。 但重玄胜父亲这一辈,几乎没什么亮眼人才。不然家主继承权也不至于轮到重玄遵与重玄胜这一辈来争。 重玄遵的老爹也不例外。族中权力地位也还是有,但更进一步绝无可能。不过他也早已经想清楚,现在一门心思在助推自家儿子上位。 家族一众长辈,多半态度暧昧。唯一旗帜鲜明支持重玄胜的,也就这一位重玄褚良了。 在南遥城里,他一句话就把姜无庸身边的内府境大太监逼退,可见虽然年月已逝,凶屠之威仍未被人们遗忘干净。 “前辈好。”姜望老老实实打招呼,他倒是对这矮胖老头的凶威没有什么直观印象,只觉得还挺和善可亲。 重玄褚良笑眯眯的,看起来对姜望也很是欣赏:“胜儿看人的眼光还是可以的。你不错。剑术有些韵味。” 如他这样的强者,“有些韵味”就已经是不错的评价了。 姜望也坦然受之。 与这种等级的强者同坐一车,机会难得,他趁机问了一些修行上的碍难。 重玄褚良也都耐心一一解答,令他获益匪浅。 聊完修行上的事情之后,马车已经驶出很远。 重玄胜是要直接去齐都邯郸的,继续之前未完的事情。 而姜望想了想,自觉与姜无庸一战之后,目前不太适合出现在邯郸。 就算姜无庸不想算旧账,若是天天看到他在面前晃,也难免忍不住。 因而很主动地问重玄胜:“现在我剑器铸成,道术这些需要时间熟练,修行上一时半会也很难破境。枯坐无用,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帮忙做的?” 他与重玄胜不是简单的门客关系,有了廉雀这一层合作,他们已经捆绑得更紧,可以说是荣辱与共。 重玄胜也不跟他客气,此时带姜望去邯郸,麻烦多于帮助。 他认真想了想,说道:“还真有一件事。我重玄家在阳国有一处天青石矿脉,偶尔会产出一部分珍贵的天青云石。当初得到这处矿脉时,预计还有三十年的开采量。但是不知怎么回事,现在才开采了五年,好像就已经枯竭了,产量下降很快。这是我现在接手的事情之一,你如果有兴趣的话,就代表我跑一趟阳国,看看情况。” 齐国作为天下强国,不仅国土辽阔,在天下也有不少属国。 所谓属国,便是奉齐国为宗主国的国家。每年都要上贡资源,齐国一旦出征,各地属国也必须组织一定的军队随行。 相对应的,齐国有义务保护这些国家不受别国侵略。 阳国就是齐国的属国之一。 重玄家作为齐国望族,在周边国家,尤其是阳国这样的属国里,有产业也很正常。 足有三十年开采量的矿脉,产量突然下降,其中必然有什么猫腻存在。 天青云石当然是铸造法器的好材料,但只是天青石的伴生矿,产量并不高。放在之前来说,在重玄胜接手的产业中,可能价值不是很大,但现在有了廉雀这条线,价值就已经截然不同。 在重玄胜眼中,那已经不是矿石,而是已经成型的制式法器! 所以他才如此重视此事,并让姜望过去处理。 当然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姜望如今的实力虽然已经算得不错,但在齐国内部的纷争中,作用毕竟不是太大。他真正的价值,在于神通内府的资格,在于未来。 刷一波名声就跑,在外地积累实力,兑现了潜力再回来,才是王道。 姜望没有多想便答应了,反正对他来说,齐国阳国都是异国,在哪里没有区别。 他答应了要帮重玄胜争一场,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尽他所能便是。 “对了。”重玄胜忽然想到一事,便又说道:“你此去阳国,正好要经过凤仙郡。我得到消息,凤仙郡那个张咏,最近被人灭了满门。你跟张咏不是还挺聊得来么?可以顺路去慰问一下他。” 言下之意是让姜望帮忙招揽,但这也不必明说,姜望自然能懂。 “被灭门?”姜望想起那个羞涩内敛的少年,不由皱起眉头:“查清楚是什么人做的了吗?” 重玄胜摇摇头:“倒是没有。” “行,我知道了。”姜望若有所思。 一个已经没落的凤仙张氏,谁会怀有如此大恨深仇呢? 偏偏在凤仙张出了一个人才,有机会重新崛起的时候,做出这等惨事。 就在官道上,重玄家的车队分出一辆。 车轮滚滚,载着姜望直往凤仙郡而去。 第五十一章 解封演道台 这次南遥城之行,可谓满载而归。 十颗万元石,不仅是超凡世界的硬通货币,本身也能作为修行的资粮、持久作战的补给。 而姜无庸输给他的两门甲等下品道术,一门是火行攻击类道术,名为爆鸣焰雀,一门是火行遁术,名为焰流星。 修炼四灵炼体决虽然令他对木金水火四行元力都有了更深的掌控力,但毕竟此法更偏重于炼体。于元力掌控上,没有达到当初王长祥那种天生风雀真灵的地步,不足以使他跨阶掌握道法。 这两门道术都要在腾龙境之后才能正式修行。 姜望循例进入太虚幻境,用演道台对这两门道术进行推演。 倒不是说他的一层演道台足够优化这等精品级别的甲等道术,之前他就用缚虎、焰花、荆棘冠冕试过了,对于这等精品道术,一层的演道台并无优化余地。 他主要是为了用太虚幻境演道台,确认一下这两门道术是否被动了手脚。 在到齐国的路上,姜望就经历了二月十五日的福地挑战,从福地陶山掉到福地黄井。 这次在剑炉铸剑,又错过了三月十五的福地挑战。从黄井掉到了福地排名三十的烂柯山。每月产功只剩一千一百五十点。 因为这段时间没怎么匹配战斗的原因,功倒是都积攒下来。计有五千五百点了。 把具现到太虚幻境里的玉签放到演道台上,选择推演。 减少两百点功之后,推演结束。 果然有些问题! 姜望拿起玉签看了看,只是修正了两道非常不起眼的印决,之前看不出来。修正之后印证一下,立即就明白问题所在。 若直接按姜无庸所给的道术修行,指不定哪次战斗就会出纰漏。 也是知道他有太虚幻境,重玄胜才提示他在挑赌注的时候选择道术。 之前试着完善重玄胜帮忙找来的那三门道术时,推演虽然无果,但彼时的太虚幻境出现了一个提示——【是否将该道术上交演道台,以获取相应贡献点数。】 彼时姜望虽然对演道台的后续变化也很好奇,但因为那三门道术的所有权并不属于他,所以并未选择提交。 这次从姜无庸手里赢来的这两门道术倒是不必藏着掖着,虽说现在已知太虚幻境并非独有之地,其他人很有可能通过耗功推演得到他上交的道术,但本来这两门道术就并非他独有。姜无庸那边肯定也有副本。 【提交甲等下品道术爆鸣焰雀】、【提交甲等下品道术焰流星】。 太虚幻境的提示陆续传来。 【演道台第二层,解封。】 【贡献点数资料开放。】 【推动演道台所耗,以“功”名之;演道台晋升所需,以“法”名之。论剑台胜负所得,是为“功”,演道台上交、推演道术所得,是为“法”。】 姜望转头看向那个日晷虚影,只见其上文字渐次浮现。 【福地三十,烂柯山之主。独孤无敌。 论剑台:七品(通天境)。 晋级所需:腾龙境。 功:五千三百点。 演道台:二层。 法:四百点。 晋级所需:一万法。(烂柯山之主演道台处于封印状态,一千法即可解封,未解封。)】 得到太虚幻境已经很久,但时至今日,有了姜无庸的“资助”,才得以解封演道台第二层。 【功】是修行之功,【法】是护道之法。 晋级之后的演道台外观上变化并不多,还是那张青竹案,仍是那本玉书。 只是青竹更碧翠,白玉更皎洁。 在姜望的注视中,玉书缓缓翻开。 “剑术紫气东来剑典、兵家修行法四灵炼体决、追踪道术追思、道术焰花、道术焰流星、道术爆鸣焰雀……” 推演过的道术功法和他主动上交的道术缓缓翻过,玉书多了第二页。 这其间如紫气东来剑典。四灵炼体决、追思等,都是耗功于演道台中强化,虽然在推演之后也为演道台本身所记录,但理所当然的所得贡献应该并不多。 这个太虚幻境也没有什么详细解说,姜望之前倒是与重玄胜有过交流,但重玄胜对太虚幻境也是一知半解。与“继承”自左光烈的姜望不同,重玄胜是被太虚幻境所选择。 重玄胜唯一笃定的是,太虚幻境不会是什么阴谋产物,必然有益无害。 原因很简单:辐射范围如此之广的太虚幻境,没有任何存在能够遮掩得住,瞒过天下列国列宗所有强者。 换句话说,太虚幻境的存在虽然未曾公开,但一定是被天下诸国诸宗所默许的。 由此推及,太虚幻境的核心原则,一定遵循公平、中立。 但同时也因为太虚幻境如此隐秘,对于太虚幻境的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摸索。 顶多就是像姜望重玄胜这样,彼此知道太虚幻境里的身份,在私下里交流。 考虑到,一直到当时推演缚虎,太虚幻境才出现提交道术的提示,说明演道台对道术功法本身的要求很高。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姜望在演道台陆续提交了在城道院所学的一些基础道术,焰刀、风刃、金光箭之类。 演道台显示的法毫无变化。 姜望接着提交他独力创造的嫁接道术,藤蛇缠壁嫁接食之花。 演道台增加了三点法,同样是很普遍的道术,只是因为有了变化,就有了收获。虽然这收获聊胜于无。 “所以,上交演道台的道术,不仅仅因为威能不同而得到不同的贡献,珍稀度也有很大的影响。” 姜望陷入思考。 演道台能够通过贡献晋级,很明显是为了鼓励更多的修行者将独门秘术贡献出来。 其实在与姜无庸一战的时候,他就有所推测。因为紫气东来剑决,与姜无庸的剑术,实在是有同源的气质,想必也有谁将齐帝室剑术贡献于太虚幻境了。 只是不知道,太虚幻境里,会不会有【至尊紫薇中天典】? 想来是不可能的。 就拿姜望自己来说。他独创的三式剑术,也并未交给演道台推演。 太虚幻境演道台或者能通过渊深如海的各类剑术,将一门剑术推演至“完美”,但那未必就是对姜望来说最好的剑。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也必然有自己的剑。 无论日月星辰之剑还是山川河流之剑,都是基于姜望自身精气神的熔铸、精练,他只需要继续走下去便是。 他也未想过将这三式剑术上交演道台,以换取贡献,早日解封演道台。 或许等到他不再需要这三式剑术时,才会考虑这样的事情。 因为这是真正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是他目前最强的手段。 得益于左光烈的遗留,姜望现在晋升演道台轻松得多,只需十分之一的法即可解封。而姜望迄今为止,也才刚刚解封到第二层。 难以想象当初左光烈在太虚幻境里投入了多少资源,他可是把演道台堆到了第十九层!那是何等样的天文数字啊。 但念及左光烈那些名传天下的独创道术,焰花焚城、燎原、阳爆……似乎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 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天骄…… 他如白日流星般灼过长空,而他留下的光芒,却至今仍在照耀着姜望。 …… …… ps:【功】是修行之功,【法】是护道之法。其实点数计算,以繁体数字壹贰叄肆伍表现才最合古韵,符合故事气质。但作者担心有读者不认识繁体数字……考虑到阅读门槛的问题,后来就全部改成了数字。然而又有读者说12345这样太违和了。 所以折中一下,以后统一以简体的一二三四五计算吧。 第五十二章 我好想你 看着五千三百点功的积累,姜望颇为满意。 接下来到了阳国之后,等局势平定下来,说不得他要冲击一番太虚幻境通天境匹配战的名次。 游脉境和周天境都只是堪堪打进前百,很想见识前十……甚至问鼎的风景。 退出太虚幻境不久,姜望心有所感,一伸手,从车窗外抓住一只云鹤。 他寄去云国的信,直到此时才来。 重玄家的车夫训练有素,默默赶车,目不斜视。 信有两封。 姜望首先拆开了姜安安的信。 信上仍是絮絮叨叨的讲了一些生活和修行上的事情。 她如今还在习武强身期间,但据说她的叶青雨姐姐已经给她准备了非常好的开脉丹。 姜望摸了摸自己新得的十颗万元石,不知道付不付得起价钱……不知道凌霄阁接不接受道术秘法的补偿。 除此之外,信上写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好想你呀!” 今天我吃了好吃的,我好想你呀。 前几天青雨姐姐带我去云河玩了,云河真美,我好想你呀。 练字好累哟。我好想你呀。 不管说些什么,都用“我好想你呀!”收尾。 信的末尾,更是连写了三句。 “我好想你呀!” “我好想你呀!” “我好想你呀!” 姜望看得满脸都是笑容,心中又暖又甜。 继而又有些酸涩。现在还没办法去接妹妹,姜望,你须得更加努力才是。 轻轻揉了揉眼角,往下看到落款:云上姜小侠,枫下乖安安。 一时哑然失笑。 想必为这个落款,小丫头已经琢磨不知道多久,倒是“博采众长”。 而叶青雨的回信就简单得多,主要是回应他之前去信所问的,云国境内不蓄养凶兽,那么所需的开脉丹从何而来的问题。 叶青雨:“我们花钱买。” 姜望:…… 他思考的是国家体制,并不是想要看到这种无形炫富的答案。 以云国的富饶,显然这不是什么无法承受的支出。 但不是每个国家都这么有钱啊。 …… 马车驶入了凤仙郡。 不用姜望费心,重玄氏的车夫就轻松找到了张家镇上的张咏家。 不得不说如重玄氏这种名门望族,底蕴真是随处可见。 就这么一个得力的车夫,在重玄家已经不知生活了几代,忠心耿耿,熟知齐国地理,待人接物,都算得体。不是一般的家族能够培养出来的。 此时暮色四沉,张家大门紧闭。 大概自张咏回来后,上门拜访的人太多,邻里左右早就不惊奇。很是随意地打量了马车两眼,就转回了视线。 姜望让车夫把马车停住,自己下车上前,亲自叩动门环,以失尊重。 等了一阵也没有回应,院中更无半点声音传出。 这时邻居一个正在扫地的大婶说道:“后生,别敲了。咏娃子现在难过着呢,不见生人!” 姜望对这位热心的大婶道了谢。 但张家满门被灭,他既然来了凤仙郡,于情于理,也不能在门外就走了。 更别说还有重玄胜交付的“任务”。 想了想,提聚道元,将声音温和地送进院中:“张咏在家吗?天府秘境故人姜望来访。” 静候一阵,便听得脚步声。 显然院中人并没有掩饰的意思,听声有些虚浮无力。 吱~呀~ 院门拉开。 姜望于是看到一个形销骨立的少年。 再见张咏,其人形容憔悴,只是眼神中全无当初在天府秘境外初见的那种青涩怯懦。 看向姜望的目光,带着隐晦提防。 毕竟遭此大变,姜望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情绪。 “张兄,我去阳国办事,正好途径凤仙。听说了贵府的事情……请你节哀。不知真凶可已经伏法?” “我甚至不知道真凶是谁。”张咏杵在院门愣了一会,才让开半边身位道:“进来坐吧。” 院中空无一人,几乎可称死寂。 据说当时张府满门没有留下一个活口。现在这里,也只是张咏独住。 以他神通可期的未来,想要招揽他的各方势力自然不少。但全被悲痛过度的张咏拒绝了。只是每日把自己关在院中不出来。 这些都是姜望之前打听到的情况。 “我就不进去了。”姜望说道。 他意识到张咏对他并不信任,或者说其人有意的把这种不信任表现出来了。 此时若替重玄胜提出招揽,毫无悬念的会被拒绝。 “实在是阳国那边事情紧急,途中没办法逗留太久。”姜望道着歉,继续道:“真凶还没查出来,是官府没有用心办案还是办案的官员能力不足?我出发的时候重玄胜也托我代为问候。” “毕竟咱们都一起从天府秘境里出来,五十人里只剩咱们几个,算是共过患难。重玄家跟本地郡府有些合作,需不需要我们帮忙打声招呼?” “感谢挂念。不过,郡府已经很重视这件事了。但对方做得很干净,完全没有线索留下。” “不然我让重玄胜从重玄家调几个老于刑名的人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不必了。就交给郡府处理吧。”张咏叹了口气,脸色黯淡:“人都死了。找到真凶,又有什么意义呢?” 经此一事,他好像已经心死如灰。 无论如何,这毕竟都是张咏的私事,姜望一个外人,当然不可能去强求他做什么。 因而只是说道:“还是请你节哀。” 他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张咏道:“这上面是重玄家在凤仙郡的一个联络点,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不妨随时联系。” 张咏接过纸条,轻声道:“谢谢。” 直到此时,这声谢谢才有了几分真实。 姜望特意来一趟凤仙郡,在门口与张咏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倒不是说阳国的事情真有那么分秒必争,而是,此时离开就是最恰当的距离。 远则毫无意义,近则使人警惕。 作为天府秘境的胜利者之一,张咏当然很值得招揽,但不必急于一时。 以重玄胜的风格,他大概会直接先帮张咏找出灭门凶手,再上门与张咏同仇敌忾。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投入。 但姜望的风格则不同。 他不急于施恩,他认为在张咏目前的情绪状态下,维系已有的交情便够了。 埋下信任的种子,交给时间去培育。 很难说哪一种更好,只是每个人的行为都被自己的性格所影响。 马车驶出张家镇,姜望闭目进了太虚幻境。 召来纸鹤,写道:若张咏求上门来,须慎重考虑。 第五十四章 青牌 与庄国不同。齐国并未单独设置处理超凡案件的机构。 而是无论什么案件,都由官府统一处理。 各地官府捕快,从普通到超凡各阶,定有不同级别,享受不同资源。 定级并不以修为论,而是以破过什么级别的案件论。如破过三起腾龙境案件,便可晋为六品捕头。因为超凡以上捕头都配有青色腰牌,与寻常黑色腰牌不同,所以人们也常称之为青牌捕头。 因为这样的晋级规则,通常来说,齐国的捕头,往往强过同境界的普通修士。当然也有修为不足,却能够破获越阶案件的,那种情况极为罕见,通常是身怀某种异于常人的秘术,在破案一道远超修为本身。 林有邪便是这么一个青牌捕头。 其人只有六品腾龙境修为,却破过六起以上涉及五品内府境修士的案件! 须知内府境这个级别的修士,一般纵使行凶,都很少掩饰了。而且毁尸灭迹的手段多如牛毛,根本难以查出。 整个齐国一年来,堆积于官府的涉及内府境案件,也不会超过二十件。 若不是修为实在跟不上,每每抓捕环节都需求援,现在已不止是五品捕头了。 此时其人站在凤仙郡最北方一座小城中,一处破落小院前。 身后跟了一圈六品青牌捕头,迅速散开,将这处小院围住。更有一名实打实内府境修为的五品捕头与她并立。 是的,大名鼎鼎的神捕林有邪,乃是女儿身。林家祖祖辈辈都以刑名为生,三代单传到了现在,只剩一个闺女。 本以为祖传的手艺就这么断了,没想到林有邪反而青出于蓝。 “林捕头,你确定案犯就在这里面么?”她旁边的内府境捕头,是一名面目威严的中年男子,此时忍不住问道:“都这么多天过去了,要是再找不出凶手,咱们可都要吃挂落。” 他们这次查探的,是凤仙张氏满门被灭之事。 能请动两位五品青牌捕头来侦办此案,自然不是凤仙郡的哪一位能做到的。 真正出力的人,乃是十一皇子姜无弃。其人年纪虽小,但行事大气磅礴,最肖今帝。 他督办凤仙郡此案,并不单纯是为了拉拢张咏。更是借助此事,表明姜氏皇朝绝不忘记勋臣旧贵的态度。行事落子,并不仅仅强大自身,而是着眼于提升整个皇室的影响力,格局宏大。 林有邪戴着一方青色头巾,负手而立,倒像个清爽后生。 闻言只是道:“阵盘可已布好?确定战斗不会波及周边?” “没有问题。” 她淡淡道:“那就进去抓人。” 此言既落,中年男子也不再犹豫,直接一刀破门。 整个小院,从院门开始,生生裂开两半。 门碎屋开,烟尘腾起。 诸多青牌捕头一涌而入。 然而众人只见,这破落院中,唯有一人盘膝独坐。 但见其人,面上疤痕密布,丑陋可怖。 身上气息隐隐,赫然也是内府境修为。 但他只是就那么坐着,静静看着院外:“林有邪果然名不虚传。还是被你们找到了啊……” 他的声音也很奇怪,粗粝艰难,语调平淡无波,根本听不出本来音色。 “何苦?”林有邪问。 但她没有得到答案。 就在这些青牌捕头面前,此人轰然炸开! 堂堂一个内府境强者,完全可以统辖一个城域,放到哪里都是一方豪杰的存在。 竟在被发现的第一时间,就选择自爆而亡。 纵然在场青牌捕头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物,也对此感到惊疑不定。 “这是怎么回事?”面目威严的内府境捕头问道。 “把他的尸体收敛起来,带给凤仙张氏的那个孩子吧。此案已结。”林有邪叹了一口气:“他就是灭了凤仙张氏满门的凶手。” “可是……”内府境捕头问道:“为什么呢?” 林有邪摇摇头,自顾转身走了。 “我只负责找凶手。背后的故事,我可找不着答案。” …… 阳国,日照郡,嘉城。 重玄家所掌握的天青石矿脉就在此城域中。 在进入阳国之前,姜望就已经遣返重玄家的车夫。 他并不想直接以重玄家使者的身份驾临嘉城,除了粉饰的太平,或者什么也看不到。 阳国形势与庄国就比较接近了,这亦是一个凶兽横行的地方。 以官道连接国内各城,官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刻印驱兽法阵。野外之地,皆为险地。 姜望就停在野外的一座小山里。 当初才游脉境,都能在凶兽间来去自如。 以他现在的实力而言,只要不被大批凶兽围杀,基本不会有危险。 第五十五章 断魂在峡,独孤何安 齐国作为东域霸主,在整个东域自然是一言九鼎。 不仅占据东域最富饶的土地,统辖诸多属国,也暗中扶持了不少近海群岛上的宗门。 但仅在东域这里,也不是所有的势力,都买姜氏皇朝的账。 法家圣地三刑宫、佛门东圣地悬空寺这两家地位超然的且不去说。 近海群岛上的钓海楼,医毒双修的东王谷,这些大宗俨然自成一国,只未立下国家制度罢了。 再如处在北域东域交界位置的曲国、郑国等,也都主权完整,独立自治。 有北域牧国和中域霸主景国暗中撑腰,这几年还真敢跟齐国龇牙咧嘴。 曲国和东王谷的宗地之间,有一条巨大的峡谷。 名为断魂峡。 这条峡谷之长,甚至超过了东王谷宗地的直线长度。 起自阳国北面的容国,而终点甚至深入了北方荒漠,据说离无尽流沙也不远。 便如东方尽头,是无底海域一般。北方尽头,是荒漠焦土。 无尽流沙,便是荒漠之中,普通人所能知道的最危险的地域了。 正因为这条峡谷如此之深,如此之长,而且一直延伸向那般神秘可怖之处。好似经行幽冥,贯入地狱。 行人经过此地,每觉断魂。故而得名。 此地向来是人迹罕至之处。 但就在此时,断魂峡中,有七个人站在峭壁之上。 那是峭壁上的一段横截面,往上高不可攀,往下看不到头,全无依落。 而这七个人定如青松,只有衣袍猎猎。 一个面容清俊、眸似寒星的男子,站在众人之前,隐隐约约是为首者。 若姜望在此,就能够认得出来,此人正是他在佑国所认识的尹观。 但见其人长发飘散,身形挺拔。穿一领青袍,腰间悬佩。剑眉入鬓,气质独有。 这七个人,其他人或以巾蒙面,或覆面具,俱都做了不同的遮掩。 唯有他露出真容,与其余六人直面相对。 逃离佑国之后,时间过得并不长,但尹观显然没有荒废时间。 他的气息比之前更稳,也更强大。 此时他召集这六个气息不同,但都强横的家伙,当然不是为了看看断魂峡的风景。这里没什么风景可看,也没有愿意看风景的人。 “既然我们决定聚在一起。以诸位的才能,做别的事情都是浪费。”尹观淡淡说话,但山风再烈,也盖不住他的声音,“我们强大组织的路,就从杀人开始。” “那么。”在他对面,一个沙哑的声音问道:“我们的组织,叫什么名字呢?” “我们都是无路可走,连地狱也不给我们开门的人,不是吗?” 尹观迎风而立,长发飘舞,他的目光,越过这些人的头顶,不知看向了哪里。 “不如,就叫地狱无门。” …… 日照郡嘉城城域的规模,与枫林城域相差仿佛,或者稍大一些。 本地席家世代执掌此城域,可以说扎根甚固。 重玄家的那处天青石矿脉,就在嘉城治下的青羊镇上。 青羊镇的亭长胡由,算是重玄氏在嘉城事务的负责人。也因为这个身份,青羊镇在事实上并不被嘉城所管束。 作为齐国的属国,很多时候,阳国官方实在是硬气不起来。 天青石矿脉产量忽然下降,姜望在得知大致情况之后,第一判断就是问题或者出在嘉城与青羊镇之间。 整个嘉城城域一共也才八镇,重玄家在此划下一条矿脉,就事实上去掉了一镇。席家不可能没有想法。 固然不敢明面上抗拒,暗地里使手段令矿脉早些枯竭,提前结束重玄家在此地的经营,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至于青羊镇胡由这一边,其人与重玄家接触这么久,应该是没有从中捣鬼的胆子。或者说其人不至于如此蠢笨。 只要重玄家名义上还在经营这处矿脉,胡由就是青羊镇事实上的土皇帝。他不想方设法延长矿脉的寿命就算了,怎么会蠢到自毁长城。 事情最好是能够简单,但姜望也不会过于乐观。 事实如何,还是要亲身探查过才能确定。 第五十六章 胡氏矿场 根据胡管事介绍。 这个矿场,普通护卫有十余人,都是凡俗武者。 他们的作用仅止于维持矿工间的秩序。 在矿上打架的事情很多,不得不有所管束。 超凡修士有三个,本来是四个的,前阵子走了一个。 姜望在来之前就已经摸清楚了,胡管事正在为此发愁。矿场条件艰苦,大多数超凡修士都不愿意过来。 好不容易逮住他这么一个毛遂自荐的,不可能不收他。 当然,压价也是必不可少的流程。 “一个月,一颗道元石。”胡管事说着,比起一根手指:“咋样嘛?” 就在他办公的这间房里,有一个明显是才补起来的圆形窟窿,修补得很粗糙。 “是不是太少了点?”姜望故意面露难色。 “不少哩。”胡管事旱烟也不抽了,叨叨的就开始给姜望算账:“早先在这儿的几位修士老爷,一月也才能拿一颗半道元石哩。这道元石啊,可不是额给。是重玄家的哩。恁知道重玄家不?齐国的那个!胡亭长就是重玄家的人哩,那是额滴本家!” 姜望特意往那个窟窿凑了凑:“这个洞可不小嘛。怎么弄的?” “没补好,额回头让人再补。”胡管事避而不谈,咬牙道:“这样,恁也一颗半一月,咋着样?” 姜望在心里笑了笑,这个窟窿很明显是被某种道术轰出来的,大概就是矿场里走了一个修士的原因。本来嘛,愿意来这种矿场的超凡修士,都是冲着安稳而来。除了每个月一次护送矿工们回镇上,并没有其它事情做。 一般情况下,两名游脉境修士就足以保障官道的安全。毕竟阳国官方不会允许太强的凶兽靠近聚居地。 要是动不动还得战斗,那就不是一块半道元石能留下的了。 胡氏矿区半年多以前,有人闯进来过一次,与守在这里的修士交过手。 具体的情况倒是没打听出来。不过奇怪的是,胡氏矿场那次什么都没丢。 胡管事不想聊这个窟窿,明显有些问题。 姜望其实心知肚明,重玄家每个月是往这个矿场调度十枚道元石的,按胡管事这边的价格,足以请六名修士。而现在胡氏矿场只请了四个游脉境修士,多的道元石自然是被贪墨了。 天高皇帝远,这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并不值得姜望现在就揭破。 姜望假装犹豫了一下,才道:“可以。” “那行!”胡管事很高兴,对着房门外的一个壮实后生喊道:“栓子,去把葛爷请过来。” 他又对姜望赔笑道:“葛爷也是修士老爷,恁们试试手,走个过场哈。新来矿场都得有这么个流程,恁请原谅。” 姜望笑了笑:“理解。” “葛爷”是一个干瘦的半老头子,穿着黑色短褂,踩着一双布鞋,乍看之下,颇有那么几分高人的意思。 大概是在矿场里被人奉承惯了,眼睛总往天上看。 “就是这小子?”葛爷瞥了姜望一眼,问胡管事。 在他看来,一定又是哪个破落宗门出来的小修士,因为功法粗劣,实力低微,在外面混不下去,只能来矿场这样的地方积攒点道元石,辅助修行。 虽然他也只能在这种地方混日子……但是他葛爷年纪大啊。 好吧,年纪大在超凡领域不算什么优势。可是他经验丰富啊。 同样是弱,他葛爷弱得很有经验,弱得很丰富,那么他就比那些弱得不丰富的要强,弱得趾高气扬 同为超凡修士,他却非要通过胡管事传话,表现得很是傲慢。 “是我。”不等胡管事说话,姜望直接道:“试试手,老人家?” 葛爷一吹胡子,也不多说话,一爪便当头盖下。 只是切磋而已,他却下手极狠,每每冲着要害。 姜望强行控制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才没有一剑结果了此人。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缠战”。 至少在胡管事的眼里,这场切磋精彩至极。双方打得有来有回,劈啪作响。实在是高深莫测,回味无穷。 而在葛爷本人看来,倒有些后生可畏。这小子虽然功法粗劣,但根基还算扎手,竟能支撑这么久。 再打下去他老人家就太累了,道元若消耗过大,还须用道元石补充。不值当。 一念至此,葛爷轻轻一拂,结束了试手。 他对着胡管事点点头:“嗯,这小子的确是游脉境修为。再打下去,老夫便要使出师门绝学了,他还年轻,伤着根基不好。” 葛爷这番话显得度量宽宏,但竖眉瞪眼,表现出来的意思都是“还不谢谢老子不杀之恩。” 作为一个初入超凡领域的小年轻,姜望也很识趣,配合地问道:“敢问葛爷师出何门?” “唉。”葛爷长叹一声:“我本来不想再提师门,那是我的伤心之地。当年我拜入青木仙门时,也跟你一般大。何等意气风发!可惜……” “咳。”姜望有些不好意思地打断他:“青木仙门是?” “青木仙门你都不知道?”葛爷很是鄙夷地看了姜望一眼:“唉,年纪太小,就是没见识。东王谷你总该知道吧?” “这倒是听说过。莫非……” “是的!”葛爷气壮山河地道:“青木仙门就是东王谷的附属宗门!” 姜望差点一口气没堵住。 东王谷作为大名鼎鼎的医道宗门,又在齐国附近。重玄胜给他解说周边势力的时候,也浓墨重彩的提到过。 当时天府秘境,好像就有东王谷的修士参与。 这个青木仙门名字这么响亮,这姓葛的又如此膨胀。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呢!正在疑惑怎么没听重玄胜讲过,结果只是东王谷的一个附属宗门。 这个级别怎么描述呢? 类比的话,就相当于一个望江城道院。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除了城道院院长和林正仁,基本可以横趟过去。甚至即使是已经道脉腾龙的林正仁,他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如雷……贯耳。”姜望勉强道。 “以后大家都在一块生活很久哩。”胡管事适时说道:“独孤爷,额给恁安排住处去?虽然小了点,但也是独门独院,可行?” “住处差不多就行,我不怎么挑剔。还有,您这么大年纪,别叫我爷,受不住。叫我阿安就行。”姜望含笑补充道:“您怎么说也是胡亭长的本家不是?是个有身份的。” “欸!阿安!恁在这里等阵子。”胡管事很高兴地唤了一声,自觉地位得到了认可,美滋滋地跑出去,亲自去给姜望换床铺去了。 自然不可能另外再为姜望建新住处,正好之前那名修士离开,留下的小院,稍微收拾一下就可以住。 等到胡管事走远了。 葛爷才冷不丁说道:“你跟他一个凡人客气什么?我辈修行中人,岂是这等俗物可以论交的?” 姜望顶讨厌这种实力不怎么样,却自觉超凡,视众生为蝼蚁的人。 本来只是觉得这老头没什么分寸,又喜好吹嘘罢了,更多是看着有趣,此时倒真的生了几分厌恶出来。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 第五十七章 放肆 葛爷状似随意道:“每月给你定的几颗道元石?” 姜望出身正统道属国度的城道院,倒没怎么见识过真正底层修行者的生活。 不过人类的龌龊心思,在哪个层次也不新鲜。 姜望抬头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被人爷来爷去的叫着,真把自己当爷了。 这姓葛的老修士待了一会儿,见姜望始终不搭腔,脸色便不太好看,甩手走了。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避讳守在门口的栓子,栓子也对着他的离去点头哈腰,似也早已习惯这种身份认知。 姜望闭目静坐一阵,胡管事便小跑着回来。 或许是太过激动,“阿安”喊快了,两声并成一声,喊成了“安”。 “床叫人给你铺好了,恁去看看可还行?” 看着他那张老树皮般皱在一起的脸,姜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半天才缓下来。 应了一声:“欸。” 矿场的环境自然不可能太好,但胡氏矿场还是专门给驻守此地的修行者准备了独门独户的小院。 至于为什么四名修行者却有六间小院,懂的人自然懂。 只要重玄家不正儿八经的来检查,这六间小院永远不会住满。 修士的吃住,都与矿工们分开,平时几乎不会有交集。 走到小院门口时,迎面晃过来一个耷着眼皮、胡子拉碴的大叔。 “向爷!”胡管事打了声招呼。 被叫做向爷的大叔只是抬了抬手,算是回应,一路目不斜视,自顾自地走远了。 胡管事早已习惯他的性格,一边推门一边解释道:“向爷就是这样,也不是对谁有意见。混日子呗。” 姜望点点头。 小院的布置很寻常,但在矿场这种地方已算很不错。 因为刚刚收拾过,显得干干净净,通透明亮。 姜望随意看了看,便表示满意。 倒是胡管事有些扭捏道:“阿安,恁刚来,院里侍女都没有咧。额之前是请张爷的侍女帮恁打扫的院子。月底回镇上,才能给恁招新的侍女哩。” 胡管事看着姜望,似乎也不太好意思张嘴:“这几天,要不,恁用栓子先凑合着?” “张爷”应该就是胡氏矿场的第三个超凡修士了,从胡管事的话来看,或者应该是个比较好说话的人。 至于侍女…… 姜望默默地看了一眼面貌憨厚的栓子。 栓子也热情地憨笑起来。 “……” 第五十八章 天下人 酒桌上,葛爷一口一口地喝着酒,脸色阴沉。 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年轻野修,也敢跟他顶牛。虽然他葛恒老爷当时没有发作,心中却是暗恨。 胡管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奉承着。 酒至半酣,葛恒忽然想到了什么,斜乜着眼睛,看了一眼旁边一坛未开封的酒。 “这坛酒是送给那小子的?” “恁要喝就直接拆封了。”胡管事心里直骂娘,这酒一坛可要二十两白银,脸上但赔着笑道:“回头额再去买。” “不。”葛恒忽然笑了笑,手上笼着青色元气,在那坛酒外拍了拍:“就这坛,挺好。” 胡管事大骇:“葛爷,这可使不得啊!” 葛恒收敛了笑容,转过头来看着他,目光森冷:“有什么使不得?” 胡管事脊背直冒冷汗,但还是硬着头皮道:“那可是一位修士老爷,真要出了事。额们谁也脱不了身。” 阳国虽小,那也是一个国家,自有法度。 就像他姓葛的虽然动辄殴打侍女,却也不会真个杀了谁。 肆意杀人,除非他有什么可以轻易掩盖的背景。或者不想再要这份安稳的工作了。 “怕什么?他一个来路不明的野修。有谁会查?”葛恒不满道:“再说,我又不弄死他。就是给他点教训。免得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 “当真……不会死人?”胡管事战战兢兢。 “我骗你做什么?”葛恒说着,又安慰道:“你放心,谁也发现不了!青木仙门的手段,岂是等闲?” …… 幽暗山道中,人影疾行。 “此乃双蛟会管辖山域,来者何人?” 黑暗中,一个声音蓦的响起。 双蛟会是陌国本地的一个宗门,服从陌国朝廷统治,也有一定的自主权。在整个陌国的宗门中,实力并不算弱。 这里已经属于双蛟会外围地域,此时发声的,想来就是双蛟会的巡山修士。 重重人影中,忽有一声应道:“庄国清河郡道院弟子办事,缉拿白骨凶徒,还请行个方便!” 黑暗中属于双蛟会巡山修士的声音就此沉默。 换做往年,双蛟会自不可能给这个面子。 陌国庄国多年摩擦,也未曾落过下风。 只是如今…… 庄帝登临洞真,又有国相杜如晦、大将军皇甫端明两大神临,兵强马壮,势压四方,正是锋芒毕露之时。 庄国上下也不断传出声音,要谋求符合实力的地位——战争无疑是最直接的方式。 陌国朝廷在国事上一再避让,就是不想给庄国这样的理由。 既然是道院弟子缉拿白骨道这等邪教的“正事”,他们双蛟会就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立在枫林城域外的生灵碑,早已遍传人耳。 清河郡道院的修士们也毫不意外,迅速分散前行。他们今日已经捣毁了一处白骨道的小据点,追杀最后几名教徒至此,力求拿满道勋。 庄国与白骨道之间的仇恨纠缠,也不只是今年才有。两百多年前就有过一场白骨道引起的浩劫,彼时太祖庄承乾发动举国之力,将白骨道一举夷灭。 此后白骨道死灰复燃,但都只是小打小闹,一直纠缠到去年,才有了举国震动的枫林城域覆灭之事。 但只有今天,他们才如此扬眉吐气,竟能堂而皇之在陌国领土上缉凶。 国家强大了,才有了他们的理直气壮。 清河郡道院修士散开阵型,迂回包抄,打算将追杀的白骨道教徒剿灭于此——不能再深入了,恐会引起双蛟会反弹。 而对于发布命令的黎剑秋来说,探索清楚双蛟会外围的情况便已足够。 作为清河郡道院本届最杰出的修士,他的确肩负着这样的隐秘任务。那几名白骨道教徒是在他的有意放纵下,才一路奔逃至此。 为了确保隐秘,同行的其他修士并不知道此事,他们还沉浸于国家强大的自豪感中,同时也因为本郡枫林城域的覆灭而仇恨满心。 黎剑秋不知道有多少人与他负有同样的隐秘任务,但清楚绝不止他一个。 庄国沉睡多年,现在睡醒了,饥肠辘辘,要吃肉。 环顾周边列国,雍国当然最难啃,陌国也未必就多容易入口。但庄国高层,显然已经有了目标。 现世诸国并起,宗门林立,各大势力之间盘根错节。 如庄国与雍国是世仇,雍强庄弱,但庄国背后是道属。有道门撑腰,因而得以久享国运。 天下道属国中,最强的当然是中域霸主景国。可具体来说,景国以道为宗,三脉并举。庄国却是属于玉京山这一脉……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在如此复杂的天下形势中,国战不是轻易的事情,绝不能只看眼前。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 黎剑秋所做的工作,只是漫长准备中微不可察的一部分。 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当然应该完成,但对黎剑秋本人来说,诛灭白骨道,才是他最在意的事情。 枫林城域,是他的故乡。 早年因为竖笔峰之事,他独来独往惯了。但去年重剿竖笔峰,他已解开心结。开始试着接纳旁人。如姜望赵汝成黄阿湛。 而他的父母家人…… 都没了。 他们全都没了。 这种感觉如果一定要有具体的描述,那就是当年他逃离竖笔峰之后,在官道上痛哭悲嚎的心情。 却比那更甚。 彼时他孤身一人,如今他更孤身一人。 彼时他是丧家之犬,如今…… 他甚至觉得,他好像再次做了逃兵。在枫林城域遭遇厄难的时候,他却避身躲在了清河郡院。在他的家人、朋友、师兄弟、父老乡亲们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 也永远不会在了。 此地是陌国,夜色已深。 黎剑秋已经下达了诛杀那几个流窜老鼠的指令,因而脚步慢了下来。这几个人喽啰,倒不必他亲自出手。 他忽然顿住,按住了剑柄。 四下里很安静。夜晚本就是安静的。 但是太安静了。 他已经听不到同行师兄弟们的呼吸声,感觉不到心跳。 甚至双蛟会巡山修士若有若无的气息——那是双蛟会对他们这些外地人的警告——也消失了。 黑暗里,黎剑秋注视的方向,一个高大魁梧、背负大环刀的身影走了出来。 “你们庄国人真的是,不知死活啊!” 他将手上的人头丢来,人头骨碌碌滚了几圈,正好与黎剑秋四目相对。 这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女子,是郡道院本届的师妹。 黎剑秋将视线从她死不瞑目的惊骇表情中移开,看向那个黑暗中走出来的高大身影。 其人气息狂暴,脸上覆着……一只虎骨面具。 第五十九章 我有桃花一枝 白骨道祭祀白骨尊神,核心教义是“人世大公。” 这教义看起来很堂皇,然而白骨道认为,“唯有死亡是唯一的公平。” 所以他们热衷于杀戮毁灭。 白骨道自圣主以下,有三大长老,一位圣女,一位白骨使者,以及十二骨面。 这其中,三长老献祭自身,凝聚鬼门关虚影。 大长老欧阳烈,被大将军皇甫端明枭首。 只有二长老冥眼陆琰得逃。 白骨圣女曾与缉刑司清河郡司首季玄交过手,被打成重伤,枫林城之后销声匿迹。 鼠面、犬面死于枫林城一战。 这一世的白骨道子王长吉好像出了意外,枫林城一战,战时没有帮助白骨尊神,战后不知所踪。所以也不知白骨道现在有没有圣主。 包括白骨使者张临川,也未再现于人前。 自枫林城之后,整个白骨道再一次潜伏下去。 庄国的超凡力量虽然一直在追杀,拔掉一个个的白骨道据点,但因为白骨道单线联系的散状结构,始终未能触及核心高层。 追杀白骨道余孽,也是黎剑秋任务的一环,所以他对白骨道的情报并不陌生。很清楚眼前这张虎骨面具代表着什么。 那是白骨道十二骨面之一,虎骨面者。 十二骨面中的虎骨面者,竟然藏身于双蛟会外围地域,真是虎胆!也真令人意想不到。 要知道双蛟会怎么也说是陌国正道,对于白骨道这种邪教必杀之后快。 即便出于针对庄国的意图,要庇护白骨道,那也应该将虎面置于宗门内部藏匿才是,而不是让他躲在外围区域,冒着被庄国发现,从而引起国家层面纷争的危险。 若有那种情况出现,如今的陌国,为了避免国战,很可能将双蛟会扔出去表明态度。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双蛟会的地盘,都不是一个好的藏身处。 但偏偏就是躲在这里,才出其不意,才有了今日黎剑秋全队覆灭之事。 据情报所示,白骨道十二骨面,下限即是腾龙境。 而他仍在通天境之前。 两境横垣,鸿沟难越。 因而当那张虎骨面具出现在视线里,黎剑秋毫不犹豫,第一时间拔剑。 他拔剑自刺! 此剑绝快绝强。 在他身后,虚空中,一扇门户隐隐。 而利剑倒转,一剑,将此门洞穿! 轰隆隆! 雷鸣声动,元气暴乱。 虎骨面者如何不知这是何等情况?这个庄国道院的小子,竟在他面前,仗剑挑破天地门,临阵破境。 一时暴怒如狂,偏偏又不能发出太大声响,以免惊动双蛟会本部。因而只能闷吼一声,反手解下大环刀,当空劈落。 不同于下三品修行,从游脉境、周天境到通天境,都是一个积累的过程。纵然不能突破,除了少数情况,修为停滞也很少危险。 天地门隔开了无数的修行者,将它们阻于高层次修者之外。 而推开天地门以后,修者更强大,也更危险。 道脉腾龙,跃入躯干海。 躯干海中,有天生迷雾。此雾蒙三魂,昧七魄,是为蒙昧之雾。 修者稍不注意,道脉真龙就会迷失于躯干海中,修为永不得进。 推开天地门时所获得的天地反馈,就是修士在蒙昧之雾中的存身之基础。因而天地门越强,推开所获得的反馈越多,往往就代表修士的前途越远大。 此地有个名目,是为“天地孤岛”。 天地无穷,腾龙境修士探索肉身极限,就是以此“孤岛”为基础,驱散蒙昧之雾,拓展已知空间。 认识到它的重要性,就可以知道王夷吾为什么执意在天地门前徘徊。他是想要在腾龙境时,获得最广阔坚实的天地孤岛,探索更远大的前途。 推开天地门,是如此慎之又慎的事情。 当初林正仁临阵突破,那是因为早已打磨完满,对手孙小蛮又对他不具有威胁。天地门是他的底牌之一,所以他可以从容掀开。 而于黎剑秋而言,他还没有到推开天地门的时候。此时推门,天地反馈不足,注定在腾龙境与蒙昧之雾的对抗会更艰难。 但他别无选择。 长发无风自动,汹涌元气骤然狂暴,又在一瞬间被抚平。 锵! 佩剑桃枝,正点在虎骨面者那柄大环刀刀锋。 刷。 风声划过耳边,黎剑秋感觉到自己两侧的长发沉默碎落。 而后他整个人被轰飞! “临阵突破的腾龙境,难道就以为能与我一战吗?” 虎骨面者怒意未止,踏步向前,又是一刀! 白骨道功败垂成,如他这样的教内高层,一瞬间美梦破碎。 那么多年吃过的苦头,仿佛都是无用的折磨。 他心中之恨,有谁知? 每一个面者,都是从上千个孩童的厮杀中独存下来。所经历的非人折磨,是很多人想都想不到的。 为了“人世大公”的理想,他付出了一切。 然而一路经行至此,连白骨尊神都被踩回了幽冥。 建立地上神国的美梦,仿佛从未企及过。 他们抱头鼠窜,各地据点一个一个被拔起。 几乎每一天,他都听到理想碎裂的声音。 后来他冒险躲到双蛟会外围区域,那无止境的追杀才终于消停了些。 他像老鼠一样躲了起来。 他已经躲到了这里。 他都已经躲到这里,这些该死的小虫子,竟还是追了过来! “受死!” 大环刀斩辟天地,一割两开。 而在这夜色月色都被分开的时候,黎剑秋纵剑回返。 他在空中划过一道长弧,在被轰飞的过程中,立住了天地孤岛,掌控了天地门洞开后的世界。 于是可以肉身飞跃,虚空踏步。 剑名桃枝,开在春日。 时非春时,剑使春来。 剑尖再抵刀锋。 一瞬如永恒。 轰! 虎骨面者回刀再斩。 再格再斩。 刀剑交击连连。 虎骨面者惊惧的发现,面前这小子,剑势愈来愈稳,愈来愈强。 每一剑相抵,都仿佛摇摇欲坠。 却,总也不熄。 在这样的交锋中,反倒是慢慢稳定了腾龙境层次的力量。 他决定解放力量,不再给此人时间,哪怕因此暴露在双蛟会本部的视野中,也再所不惜。 白骨道十二神相秘法各不相同。 如犬面化神相为冥犬,存养幽冥。蛇面以神相入剑,蛇信剑堪比名器。 而他虎面…… 吼! 一只白骨之虎踏风而来,立在高空,已收尽月华。 虎啸山林! 第六十一章 见羊在土 姜望沐浴结束,穿上干净衣裳,神清气爽地出了浴室。 水洗俗身,世洗尘心。 不去管低着头进来,抱走旧衣裳的小小,姜望自顾穿过院子,迈进正堂。 那坛密封的虎骨酒,就放在堂中方桌上。 早些在枫林城时,在杜野虎的影响下,他们也常喜欢聚在一起宴饮。 对于美酒,姜望并不陌生。 他随意在方桌旁坐下了,伸手拍了拍酒坛子,眼睛忽然定住。 酒坛子的底下,不知怎么还压着一张纸条。 姜望往四周看了看,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直接将纸条抽出展开,上面只有三个字——不要喝。 纸条上面的字体歪七扭八,写字人明显是故意模糊了笔迹。 酒有问题? 姜望略一思忖,冲外面喊道:“小小!” 小小喘着气儿跑进屋里:“老爷,什么事?” “刚才我沐浴的时候,有谁来过?” “没有啊……老爷丢了什么东西吗?” 她手指用力攥着衣角,小心忐忑得过分。 “噢,倒是没有,就是随口问问。”姜望见状,也没有再问她的心思,摆摆手安抚道:“你忙你的去吧。” 待小侍女走出门去,他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的这坛子酒,目光饶有兴致。 在胡氏矿场这样的小池塘里,他心态平稳得很。 “看来这坛酒有问题,那是谁下的手,又因为什么?提醒我的,又是谁?” “在送这坛酒之前,姓葛的老头和胡管事一起喝酒去了。以此人表现出来的那小肚鸡肠德性,倒是有可能做什么手脚。” “青木仙门如果附属于东王谷,应该在毒药一道有不凡造诣,我须得多加小心。” “如果是那个姓葛的老头不知死活,那么,胡管事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又是谁洞悉了这一切,用这种方式提醒我呢?” “我在这里没有仇人,应该也不存在朋友。” 姜望想了一阵,索性拍开酒封。 一股子浓郁酒香扑鼻而来。色清而透,算得上是不错的酒。胡管事应当是下了不少本钱。 姜望单指凝出一根碧色尖刺,放进酒坛中。 这是董阿曾指点过他的丙等中品道术,吞毒刺。 十余息时间过去,吞毒刺碧色如故,看不出来任何反应。 “难道那个姓葛的,还真有什么我无法察觉的手段?不过,吞毒刺的品阶确实已经跟不上了。” 念及至此,姜望心神进入太虚幻境,直接耗功一千五,用二层演道台将吞毒刺提升到了乙等上品的层次,吞毒刺变成了吞毒花。 退出太虚幻境,掐动道决,吞毒花开在指尖。 其色如翡翠,形如玉刻,上面纹路隐约。 将这朵美丽至极的吞毒花直接丢入酒中,静待一阵,依然不见变化。 “难道不是毒?” 这小小的一个矿场,奇怪的地方也真是不少。 姜望想了一阵,从酒坛中直接聚出一团酒液,一掌按落,将这团酒液按进地底,透过地砖,润入泥中。 然后将剩下的虎骨酒重新盖上,推到一边。 以他现在的实力,在这个矿场里应该不存在对手,只要谨慎一点,完全有资格以不变应万变。 鉴于这张纸条的警示,他不会吃这里的食物,喝这里的水。反正他现在的体魄也不是很需要这些。 姜望就在正堂打坐。 作为驻守胡氏矿场的四名超凡修士之一,他的事情并不多。 只需要在偶尔有凶兽跑来的时候,配合阵法将其击退便是。 再就是每月一次护送矿工们回镇上,一般都是两名超凡修士一起。轮下来,两个月才出动一次。 若是不考虑其它,这份工作倒是的确清闲,适合没什么进取心的修士。 …… 小小洗好脏衣服,又去泡了一壶茶,端来给姜望。 忙进忙出的,像一只小陀螺也似,一刻不停。 “好香呀……” 一走进正堂,她就有瞬间的恍神。 眼前仿佛有鲜花次第绽开,香气盈鼻,她感觉到舒适而轻松。 事实上她已置身于姜望的道术,花海之中。 这门道术的主要效果在于致幻。如果姜望没有收束威能的话,小小此时应该已经完全不知今夕何夕。 他倒不是怀疑这可怜的小侍女,只是习惯性地随时随地演练道术。 因为道术并未完全发动,小小只受到轻微的影响。觉得舒适,嗅到芳香,当然都只是错觉。 姜望接过茶盏,随手放到一边,正好在花海的影响里问道:“你来胡氏矿场有多久了?” 这种轻微的影响不会对小小造成伤害,只是会让她下意识的感到放松,从而说话遵循内心。 简单来说,就是会讲实话。 “两年多,快三年了。” “你在这里这么久,印象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 “什么样的事情才算奇怪?”小小问道。 她并未迷失神智,只是在道术的影响下,暂时忽略危险,变得放松、自然。 说话也不那么拘谨小心了。 “就是不合常理的事情。正常人不会做的事情,或者正常情况下不会发生的事情。” 小小咬着下唇,说道:“葛恒是个老变态,他喜欢折磨人。被他折磨的人越痛苦,他就越开心、越快乐。他喜欢用鞭子,沾了水,抽在人身上。最喜欢的是银针,他经常……” “别的事情,有吗?”姜望忍不住打断。 葛恒老头的情况的确算得变态,可是与胡氏矿场的异常没有什么关系。 其人做的那些事情,他听起来就觉不适,听不下去。 因此对葛恒的恶感更深了一层,但现在毕竟不是算总账的时候。 “别的事情……正常情况下不会发生的事情……” 小小想了一阵,说道:“去年的时候,有人说在矿洞里看到了一头会发光的羊。大家都很奇怪,矿洞里怎么会有羊呢?羊又怎么会发光?但是他信誓旦旦的,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奇怪的事情,可能这应该是吧。” “那个人呢?” “后来就再没有看见他。听说好像是回老家去了。” 像这种矿区上的人员。来来去去流动很正常,而且籍贯什么的也无法一一核实。基本上走就走了。 但姜望却嗅出一点巧合的味道来。 “你说的这个事,是去年的什么时候?” “我记不太清了,大概八月九月的样子?” 现在已经是四月,胡氏矿场半年多以前,也就是冬月左右的时候,发生过有人夜闯矿区,被矿上超凡修士撞见的事情。 双方有过战斗。 再后来,那名超凡修士也离开了矿区。 而时间再往前推几个月,即是小小所说,有矿工在矿洞里看到羊的事情。 事后该矿工也离开了。 很难说这两件事情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它们的共同点在于:当事者都离开了,没有后续。 如果将它们放在一起看,就有了很强烈的斧凿痕迹。 “半年前,那个住在这里的修士……”姜望注意着措辞:“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能说说吗?” 因为小小之前就是那名修士的侍女。在他走了之后,才被葛老头“要”过去。 所以姜望在问话的时候,尽量考虑她的心情。 小小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花海并非什么专门审讯情报的道术,在现在的这种运用下,最多就是相当于小小放松状态下的聊天。 “没关系,不想说可以不说。”姜望说道。 “他……跟其他的老爷没什么不一样。顶多就是,不会打我吧。” 姜望很清楚,所谓侍女,并没有太多自主权利。胡氏矿场里的这些侍女,很大程度上可以直接说,就是修士们的玩物。 对于很多超凡修士来说,并没有什么远大前程,崇高理想。纸醉金迷的享受,才是他们追逐超凡的理由。 哪怕是沦落到给矿区做守卫的弱小修士,如葛姓老头这种人,也不忘尽其所能的享受。 姜望点点头,便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但小小继续说道:“他……他说他会照顾我,会保护我,会……带我走。” 即使是在花海的影响下,她也说得很艰难。如果是平常状态,她一定不会说出口。 毕竟……在很多人看来,这太可笑了。 一个超凡修士,承诺照顾保护区区一个侍女? 就算小小当时被冲昏了头,不觉得可笑,时至如今,也应该知道了这有多荒谬。 因为结果很明显——那名修士走的时候,小小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姜望说着,散去了花海。 小小只觉微一恍神,便已恢复常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的例钱,你直接去问胡管事支取。” 姜望说道:“院里需要添置些什么,你自己安排。我就不过问了。” 他跟胡管事谈的报酬,主要是道元石。一些生活所需的金银钱币,矿区方面倒是不至于对超凡修士吝啬。 安排一些事情做,可以让小侍女的心情好受一些。 夏天已经来了,空气开始变得有些沉闷。 姜望看了一眼院外的天空,暗沉沉的。 就要下雨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劫后余生 或者一切的开始本就是混沌,一切的结束也都归于混沌。 灵魂好像结了冰,每一个念头都很迟滞、艰难、沉重。 姜望忘记了很多事情。 渐渐想不起来身在何地,所为何来,要往何处去。 他的心,很沉重。想要慢下来,再慢下来……想睡去。 他已经很疲惫了,他像一根紧绷的弦,没有一刻松懈过。 绷不住了。 他想倒下来,什么也不管了,就这样倒下来。 但不知为何,内心始终有隐隐的抗拒。 我在,抗拒什么呢? 他吃力地想。 “哥哥,我们还回家吗?” “我们,没有家了。” “那汝成哥,凌河哥,阿湛哥,唐敦大师弟,先生……他们还有吗?” “哥哥不知道。或许他们也逃掉了,只是跟咱们不在一个方向。” “噢。那我们可以去找他们。” “这个世界太大了,一旦失散,有可能就永远找不到了。” “那等我长大了,跟你一起去找。” “……好。” “哥?” “哥哥在呢。” 哥哥,在呢。 哥哥带你去找他们。 如果说神魂已是漆黑一片,那么在神魂的最深处,却有一豆不熄的火,在轻声呢喃着。 那火光微渺。 “哥哥在呢。” “哥哥带你去。” 火光摇曳着,挣扎着,摇摇欲坠。 仿佛随时都要熄灭,却又令人惊叹的,始终燃烧着。 这是最初的火种。 钢铁般的意志,磐石一样的执着。 身前无人,身后无物。自己撑着自己,就这样摇摇欲坠,却不坠的燃烧下去。 燃烧着,燃烧着…… “要不是姜老爷,咱们可怎么活?” “永远也不会忘记,姜望老爷的大恩大德。” “求求老天爷,让姜公子永远留在青羊镇吧。” “道尊在上,信女为姜老爷祈福,惟愿他得求长生,永享福报。” ……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响在这个世界里。 或者说它们一直都存在,只是在红妆镜的镜中世界,才变得如此清晰。 称呼五花八门,但都飘到了姜望耳中。 有一个童声这样祈祷—— “姜菩萨,祝你身体健康。”(1) 起先这个世界是一片漆黑,而后有了火,于是有了光。 火,是生命的开始。 人类用火煮熟食物,用火驱赶寒冷,用火照亮黑夜。 无数的祝愿,是无数的光。 姜望神魂深处的那一豆灯火,似乎在缓缓壮大,终于不再是将熄未熄。 安安,安安。 姜望思维开始艰难地转动。 渐渐复苏五感。 终于,一个声音响在心底—— “福地泉源洞之主已确定挑战,是否应战?” 姜望心中恍然,已经是七月十五,又到了太虚幻境福地挑战的日子。 所谓心念一动,其速度快逾声音、雷电。 然而姜望付出了十二分的努力,才终于让自己转过了这个念头——“应战!” 清冷而无处不在的太阴星力瞬间将他包裹,神魂直接被带入太虚幻境中,出现在这次福地挑战的对手面前。 神魂一松! 所有的寒冷、僵硬、迟滞、麻木,全部消失。 失去之后才明白,神魂本来的状态,多么自由,多么美好! 姜望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手的样子,只匆匆说了句:“谢谢你!” 便直接认负,离开了太虚幻境。只留下对手在那里一脸愕然。 恢复了全盛状态的神魂重新出现在红妆镜中雪原世界,神魂内模拟的九大星河道旋一起转动,彷似无穷无尽的力量开始奔涌。 姜望睁开眼睛,自厚厚的积雪底下冲天而起! 只看到,脚下白雪皑皑,天空碧蓝如洗——雪停了! 【飞雪劫消】。 那如霜刀般冰冷的声音,似乎叹了口气。 【红颜未老】。 以姜望脚下为起始,皑皑白雪渐次消退,冻土融解,春风发生,绿草拔芽,欢欣摇曳。 姜望神魂一转,已经回到了现实的躯体中。 没有来得及适应僵硬了这么久的身体,他陷入一种怔怔然的情绪中。 若有所失,若有所得。 自六月尾进入红妆镜,到七月十五,他在飞雪劫里,熬了整整二十天! 二十个日日夜夜。 倘若不是他惊人的毅力和执着,以他现今的实力,只怕神魂之火早已熄灭在飞雪劫中。 倘若不是整个青羊镇域,数万百姓的心心念念,民意所向,那些或者可以被称为“福报”、“功德”的光点,对他神魂的滋养和支持,他也无法坚持这么久。 最后才等到了太虚幻境的福地挑战日,等到神秘莫测的太虚幻境发出应对挑战的邀请。 一饮一啄,皆是所行得所获,所求得所果。 姜望怅然若失了一会儿,才开始运转身体。 第一百三十五章 心魇 飞雪劫作用于神魂,那么收获自然也应当在神魂上。 姜望掐动道决,铺开花海。 往常他擅用的组合,是将焰花夹杂于花海中,以幻花遮掩焰花,让花海这门制造战斗环境的道术也拥有了杀伤力。 但是现在…… 一朵幻花开放,靠近手掌的时候变作焰花轰然炸开。在其彻底炸散之前,姜望伸手将它握灭,又在掌中作为幻花消散。 幻花与焰花之间的变幻自如流畅,几无阻滞。让花海与焰花的组合真正达成了虚实相间的效果。 只要稍加磨合,可以说已经是一门优于原先的道术,可以名为焰花之海。 这体现的是什么? 对幻象的控制更自如吗? 其本质,是不是神魂力量的壮大? 姜望若有所思。 针对冥烛,他一直有一个设想,只是碍于实力,未能成型。 在通天宫内点燃冥烛,用焰花当然不行,而如果不是物质层面的火焰,而是神魂之火呢? 神魂往来通天宫,可是连天地门都不会阻隔的! 以前他当然做不到,但是现在,何妨一试? 原先神魂力量无从论起,渡过飞雪劫之后则未必。 神魂之火的相关道术自然没有,但如果以焰花的形式构建呢? 焰花的所有细节他都烂熟于心,是他在枫林城时就熟练掌握的道术,也一直使用、修习到如今,从未松懈。 现在,只是将道元力量转为神魂力量替代罢了。 未必不可行! 姜望心神沉入通天宫。 以心神的视角注视着冥烛。 作为道脉真灵的缠星灵蛇似乎有了什么灵性感知,半挂在一个星河道旋中,不再游动。 而冥烛一动不动,好像什么变化也没有。 姜望试着感受自己的神魂力量——在以前自然是徒劳,但是现在,有了奇妙的变化。 把某一点神魂力量作为火种,以焰花的方式来催动。 或许神魂之火的构建规则与焰花之火不同。 但构建焰花的方式,本就在于火行之花的自然生成。 也就是说,姜望只提供一个方向或者说引子,神魂的力量就自然而然的孕育、诞生。 一朵赤色的火焰诞生了。 诞生在通天宫里! 这颜色纯粹、炙热,仿佛有随时燃烧殆尽的决心,而不与任何黑暗共存。 姜望控制着它,缓缓向那一根冥烛靠近,靠近…… 冥烛,亮了! 第一次被姜望所点亮,而不是自燃。 正是,心火点冥烛。 冥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同时如之前一般,一道秘术涌现心头。 这一次,是白骨秘术,阴阳倒影。 施加此秘术之后,使用任何道术,都会附加幽冥倒影,造成双倍效果。 譬如一朵焰花,在阴阳倒影的加持之下,会变作两朵。 但局限仍在于,仅限于加持白骨道秘术。 若加入白骨道秘术体系,当然是非常强大的秘术。 但目前为止,姜望掌握的白骨道秘法,只有肉生魂回术和白骨遁法。 都用不到阴阳倒影的加持。 肉生魂回术加一个倒影,同时救两个人,倒还好。 白骨遁法加一个倒影做什么?消耗两倍寿元,一眨眼的工夫就老死当场么? 不过当下也不是思考道术体系的时候。 姜望继续用神魂焰花燃烧着冥烛,似乎打定主意一次性将它烧干净。 就在这时。 “唉。”仿佛心底最深处的一声叹息。 那个声音说:“我没有恶意。” 冥烛并没有移动,但那朵神魂焰花……忽然熄灭了。 这冥烛果然有问题! 自己之前果然是被影响了! 尽管早有猜测,但是当猜测落到实处时,姜望还是忍不住心惊。 任是谁,知道自己的意识还有另一个影响者,都没法太淡定。 “你是谁?”姜望凝聚神魂力量问。 “我就是你。”那个声音说:“所以你如何构建焰花,我就能如何消解它。” “你就是我?”姜望当然不肯相信。 如果不是这个声音能影响到神魂焰花,他现在一定毫不犹豫地将冥烛烧融干净了。 “不知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但是我得告诉你一件事。”那个声音说:“使用白骨道秘术,就被白骨尊神所沾染。” “使用白骨道秘术,就被白骨尊神所沾染?”姜望咀嚼着这句话,心生寒意。 “一尊幽冥神祇的真正力量是你难以想象的。你每使用一次白骨道秘术,这种沾染就会越深。到最后,所有人都脱离不了祂的掌控。这就是祂统治白骨神国的方式。” 那个声音继续说:“而我,是你神魂的一部分。被沾染的那一部分,寄居在冥烛之中。” “你是我神魂的一部分?”姜望觉得自己仿佛在听什么天方夜谭。 “我第一次诞生,是你为白莲施展肉生魂回术的时候。或者我应该叫她,妙玉。” “这不重要。”姜望说道:“你说……‘诞生’?” “不,她很重要。只是你现在还不肯承认。我说过,我就是你。你甚至可以欺骗你自己,但是你骗不了另一个你。” 一朵神魂焰花出现在通天宫里。 姜望的态度很强硬:“不要说一些无聊的事情。如果你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说服我,不妨就此试试,谁对这神魂掌控得更深吧。” “好好好,你不必生气。我们没有必要自我消耗。我说过,我对你没有恶意。事实也的确如此,不是么?你想想看,我从未害过你。相反,我一直努力让你摆脱危险。” 姜望道:“在我看来,影响我的思考,已经是最大的恶意。” “如果你很抗拒这件事的话,我道歉。一开始我只是不想吓到你,又不愿意你遭遇危险。毕竟我们本为一体,你死了,我也不能活。” “还是说你的诞生吧。”姜望道。 “冥烛是白骨道的至宝,而我是你神魂里被白骨尊神沾染的那一部分。我无法解释我的诞生,那是机缘巧合下发生的事情。诞生之初我也很懵懂,但冥烛吸纳了我。我在冥烛里获得空间,而免于同你争夺神魂的主导权。” 至少对于这个声音所说,【可以争夺神魂的主导权】这句话,姜望不得不信。 那熄灭的神魂焰花就是明证。 “如果你很讨厌‘另一个你’这种说法……我是你神魂里被白骨尊神沾染的那一部分,可以算作你的心魇。”那个声音说:“你可以叫我姜魇。” 姜望说:“魇可是恶鬼。” “被白骨尊神所沾染,难道还能是什么美梦吗?”自称为姜魇的声音如是说。 这话倒也坦诚。 “你好像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如果你是我的话,这不合理。”姜望道。 “我的诞生是因为白骨尊神沾染了你的部分神魂,所以我除了你的部分事情外,还知道有关白骨道的诸多事情,只是因为冥烛的存在,我免于被白骨尊神掌控。你仔细想想,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部分,是不是都有关于白骨道?” 无论是枫林城白骨尊神降世前的示警,还是赤尾郡面对瘟铃的忽略,的确都与白骨道有关。 “仅仅这样,好像还没有说服我。”姜望淡淡道。 “那我换一个说法。本来我就只是想安安静静躲在冥烛里面,每一次动作都是为了救你。而这一次,如果不是你一定要点燃冥烛,我根本不会现身。冥烛是白骨道至宝,可以容我寄居。一旦它没了,我就必须要回到你的神魂中,与你融为一体,变成一个全新的‘我’。你不妨想想看,你愿意接受那种局面吗?” “你未必能与我融为一体。”姜望说。 “是啊,或许是一个糅合我们全部意志的、全新的‘我’,或者只是单纯的你,我的意志全被抹去。”姜魇说:“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我’也说不定。” “说一说你的想法吧。”姜望道:“我不相信你就只是要一直住在冥烛里这么简单。或者我应该想个办法,把你送出通天宫,看看在外面,你是否还能影响我的神魂?” “毋须讳言,我已经有我的独立意志,当然不甘心永远躲在冥烛里,看着你如何精彩过活,在你的通天宫里蜗居一生。”姜魇忽略了姜望的威胁,也不知是笃定姜望找不到送走冥烛的办法,还是相信姜望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他直接道:“我的想法很简单,我也想要一个自己的身体。当然,我不觉得我能争得过你。事实上,你也不是我最好的选择。” “乱葬岗里有很多的尸体。男女老少,美的丑的,都行。” “那当然不行。”姜魇道:“我秉白骨道气息而生,需要一具白骨道教众的身体……算了我直接说吧,我只想要白骨道子的身体,当然,他现在应该叫白骨圣主了。” “你的要求倒是不低。” “我可是你啊,姜望!你以为你骨子里是一个什么得过且过的人吗?” “如果,我不答应呢?” 姜魇冷声道:“姜望,你应该更了解一些你自己。问问你自己,你何时缺少过玉石俱焚的勇气?” “既然你自认是另一个我,自认很了解我。”姜望笑了:“那你还试图威胁我?” “正是因为我了解你。所以我想让你知道。无论我们争夺神魂的结果如何,最终神魂都会受到重创,永远无望大道。事实上这才是我从一开始就避开与你相争的原因。我相信你,也一定会因为这个原因,放弃与我争斗的可能。” 姜望沉默了。这话的确令他无法反驳。或者说,他不必反驳。这就是事实。他一路跋涉,就是要往巅峰去,绝无提前停下的道理。 姜魇又道:“姜望,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再没有比自己更亲密更可靠的战友了,我们是友非敌。” 过了很久,姜望说:“要图谋白骨道圣主的身体,短时间内很难办到。” “没关系。”姜魇的声音似乎在笑:“我很有耐心,对你也很有信心。” 第一百三十六章 浮事 冥烛的事情暂时就只能如此,姜望无法将冥烛移出通天宫,也没有必然能燃尽冥烛、完全消灭姜魇的办法。 反过来说,姜魇强行熄灭神魂焰花,已经证明了他至少有重创姜望神魂的能力。 所以对姜望而言,妥协已是必然——不得不说,姜魇的确很了解他。 最后,他只能暂时与姜魇达成协议。 姜魇承诺绝不再试图主导姜望的决定,承诺绝不轻易离开冥烛,当然或者他也未必能离开。 姜望并不会完全相信姜魇的话,相较于那些,他更相信自己的思考。 从现有的情况看,姜魇能够小幅度影响他的想法,但不能够察知他的所思所想,否则在他试图点燃冥烛之前,姜魇就应该试图规避这种情况才是,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 这说明,即使姜魇所说的一切属实,他们现在也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了,思想记忆不会共享。 但尽管如此,以后涉及姜魇的思考,姜望都打算在太虚幻境里进行。 事涉自身,不得不小心谨慎些。 修行之路,的确如履薄冰。谁能想象得到,只是使用过白骨道术,就会为白骨尊神所侵染呢? 无论如何,白骨道体系的秘术,姜望是绝不会再使用了。 一个姜魇已经足够他头疼,万一再蹦出个什么魑魅魍魉…… 话说回来,姜望之所以答应姜魇的条件,是因为白骨道本就是他的复仇对象,白骨圣主必然是绕不过去的目标。答不答应姜魇,都没有区别。至少在大方向上是一致的。能够顺便解决自身隐患,当然是更好。 然而姜望也不会真的就此对姜魇不闻不问,谋夺白骨圣主的身体只是长远选择。一旦有机会将其提前驱逐,他也绝不会手软。 这就有两条路,一是找到将冥烛赶出通天宫的办法,二是增强自身的神魂力量,如果能达到可以无损消灭姜魇的地步,自然就不必在意他的威胁。 前者现在没有思路,后者来说,红妆镜岂不正是可以增强神魂力量的宝物。虽然过程很危险便是了…… 不管怎么说,冥烛虽然没能解决,但至少也已经了解,是什么存在影响了思考。 剩下的无非是如何应对的问题。 摆在面前的问题,迟早都会被解决,相对而言,永远是未知的危险更可怖。 走出房间,姜望召集一众心腹。 也就是向前、竹碧琼、张海和独孤小四人罢了。 一晃二十天过去,他需要全盘掌握局势。 五人分主次坐定,静静听独孤小把近期情况做了一个完整介绍——之前忙着对付冥烛,只大略听她说了几句。 “……嘉城城域整体还是在向好的。但不知为什么,四海商盟调配物资反倒越来越艰难了,当然,我们青羊镇域的物资供应还是没有问题。患疫者已经减少到七十六人。已经三天没有新的患疫者增加,可以说在青羊镇,这种鼠疫已经完全得到了控制。”独孤小最后总结道。 她的消息也就仅止于青羊镇,最多便是嘉城了,没有可能把握整个阳国的情况。 姜望正要说话。 扑棱棱~ 云鹤灵巧地挤进窗里。 “这些天,每天正午会飞下来一次。”向前冷不丁说道。 他没有收到信之前,云鹤是不会离开的。 “安安肯定想我了。”姜望心想,他伸手,任其落在掌心。 嘴里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超凡的三位,每人二十颗道元石,聊表心意。” 一天一颗道元石,当然不算小气,但也是应有之义。他不能主事的时候,镇域也按照他的意志运行,本身已是这些人忠诚的体现。 竹碧琼等人也不会拒绝。 云鹤在手心化为信纸,姜望暂且不去看它,看着小小道:“这段时间你练功也不要放松,等底子打好了,我会为你求购一颗开脉丹。” 他现在求不到完美开脉的开脉丹,那是无价也无市的东西,但买一颗普通的开脉丹还是没有问题。哪怕是从四海商盟买,他的道元石也足够。 这就是一步登天了,独孤小又惊又喜:“谢谢老爷!” 独孤小的表现其他人也都能看到眼里,不管有没有意见,都不能否认这是她应得的的奖励。 庄国道院的道勋体系中,道勋点本身在庄国就有流通属性。 但在庄国之外,道元石才是能得到广泛承认的超凡货币。 庄国的道勋体系做得很好,物价很稳定,基本十点道勋可以稳定兑换一颗道元石。 有一个更直观的体现: 庄国道院五百点道勋能够兑换一柄低阶基础法器,也就是相当于五十颗道元石一柄基础法器,这价格很合理。苏秀行那柄被猪骨面者毁掉的匕首,姜望估价是一百二十颗道元石左右。(这里也可以说明,姜望为向前掏出的两百颗道元石有多大方。) 在庄国道院,依照配额,一百点道勋即能兑换一颗普通的开脉丹。 但这是道院对超凡弟子的资源扶持,一颗普通开脉丹的真实价格,是一千五百点道勋。换算过来,即是一百五十颗道元石,一颗半万元石。(道元石即百元石,一百颗道元石等同于一颗万元石。) 独孤小做的事情,值不值一百五十颗道元石,见仁见智。 对很多人来说,一个普通的侍女,凡俗金银即可买卖,一颗道元石只怕能换几十个回来。 但对姜望来说,忠诚与用心,比道元石要珍贵得多。 没有人对姜望的决定表现出异议,倒是向前瞪着死鱼眼看了姜望手心的信纸半晌,难得地表现出了好奇心:“这是凌霄阁的秘传道术吧?” 姜望没有否认,反问道:“你也去过云国?” 这个丧气落魄的家伙,真的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 “去过。”知道答案后,向前好像已经兴趣全无,嘟囔道:“也就那样吧。” “云国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姜望随口说了一句,道:“暂时先这样,大家忙自己的去吧。竹道友留一下,我有事情要麻烦你。” 众人鱼贯而出,独孤小止不住的脚步轻快,心中被巨大的惊喜填满。 “我也有机会成为超凡修士了!” 她只觉,阳光从未如此明亮,这个世界,从未如此美丽! …… 待其他人都离开了,姜望自储物匣中取出红妆镜,递给留在位置上的竹碧琼:“竹道友,你看看这面镜子,是否熟悉?” 他现在对增强神魂力量有需求,对红妆镜的探索也须得提上日程。此物得自胡少孟,他想着,或者同样出身钓海楼的竹碧琼能够有所了解。 “我之前已经见过。” 竹碧琼说的自然是姜望陷入镜中世界的时候,彼时她已经研究过,一无所获。 她没有接镜子,只问道:“它叫什么名字?什么来历?” “名为红妆。我杀死胡少孟后所得。”姜望很坦然,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红妆镜……”竹碧琼反复呢喃了几句,道:“我好像听说过,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她隐约触摸到了某道灵光,但始终无法具体抓住。 皱眉凝思半晌,终究一无所获。 “看来是一件宝物呢。”姜望笑道,便又将红妆镜收起。 他对竹碧琼也不是毫无保留。没有说自己对红妆镜初步探索的事实。 “没关系,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就再跟我讲讲。另外,请为我保密。” 姜望最后说:“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是自然。”想不起来,竹碧琼很干脆的就不去想了,脆生生道:“本姑娘也说话算话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绕树三匝 待所有人都散去,姜望便迫不及待地要展开信纸。 临到一半,又忽的顿住。 以前不知道还好,现在知道通天宫里还藏着一个意志,就觉得很别扭。尤其是在读信这么私人的时候。 略一沉吟,心神已沉入通天宫。 “姜魇,我现在要读信,我得想办法把你暂时封闭起来。” 他心里有思路,但必须要征得姜魇的同意,不然万一让姜魇以为他想做什么,反应过激,直接玉石俱焚就不好了。 如果姜魇不同意,他暂时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但心里不痛快是肯定的。 出乎意料的是,姜魇很好说话:“可以理解。在有必要的时候,比如你若要和你的俏丽小侍女发生点什么,在不伤害冥烛的情况下,尽管你封闭内外。不过,希望你每次都记得先知会我一声,不然我怕闹了误会。” 他又转为商量的语气:“你不知道,待在冥烛里什么都看不到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姜望无视了他无聊的玩笑,说道:“这要求合情合理。你能理解我,我自然也能理解你。” “姜望,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都是尊重承诺的人。”姜魇意味深长的说到这里,便沉默了下来。 “你了解你自己便好。”姜望说。 他的话也很有深意——倘若你真的和我一样,那我当然是重诺的人。若你和我不一样,我也不会对你守诺。 人无信不立,姜望当然信奉一诺千金这样的道德准则。但也要看对谁。 他对姜魇这样的存在,既不知根也不知底。若单方面的就言出必践,被坑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答应了重玄胜,就可以经行数万里赴齐,帮他赢得天府秘境。 答应了廉雀,可以毫不留恋交还命牌。 答应了竹碧琼,可以放下所有事情,立即动身追杀胡少孟。 但姜魇不同。 与姜魇达成的条件,是权衡之后的交易,并非是主动的承诺。性质不同。 对于如何封闭姜魇对外界的觉知,姜望思考的方法就落足于花海上。 灵感还是来自于神魂焰花。 以神魂力量替代道元力量,若能施展出神魂花海,那也理所当然的应该有预设战场的效果。遮掩觉知更是轻而易举。 第一百三十八章 碎玉 很多人大概都已经不记得胡栓子是谁,即使是姜望,若是乍然听到这个名字,也未必还有印象。 这世上大部分的普通人,存在感便是如此。 早先胡老根还在的时候,或者还有人记得胡栓子这个朴实的后生,但胡老根死了,他也就更默默无声。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胡老根这个前亭长也没有子女,将稍带些亲戚关系的胡栓子弄进镇厅里谋了个差事,算是照顾。 其实这段时间里,胡栓子也做了很多事情。维持秩序、运送物资、宣传防治鼠疫方略……总之做了所有他能做到的事情。 还特地跟当初矿上的那些护矿武者(现在编入青羊镇厅)请教武艺,每日苦修不辍。 虽是姜望给了独孤小权力,真正赢得却需要她自己的努力。 对于独孤小的任何命令,胡栓子都是最坚决的执行者。最初也正是在他的带动下,其他人才开始慢慢的认可了独孤小的指挥。 但也就仅止于此了,他想做再多事情,也实力有限。 对于独孤小心情的变化,他自然是第一时间察觉的。 有意无意的在独孤小身前晃过了好几次,才终于鼓起勇气道:“小小今天很开心?” 独孤小抬起头,对他笑了笑:“是啊,栓子哥。” 也就如此了。并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开心,更没有与他分享快乐的意思。 她当然知道栓子的心意,但该说的早已经都说清楚。 在超凡力量横行的世界,普通人是没有未来的。 她以前认为自己也是没有未来的一个。 所以拼了命也要跟上姜望的脚步,竭尽全力表现自己的价值,都是因为安全感的缺失,都出于朝不保夕的忐忑。 她怕自己稍稍慢了点,就会被毫不犹豫地抛弃掉。重新坠入那个灰蒙蒙的世界里。 而现在,得到了姜望的承诺,她甚至已经过分地开始期待未来。 那个或者能够色彩斑斓的世界里,自然是没有胡栓子的。 她愿意对胡栓子表现得稍微亲近一些,只是感念他的心意,以此等态度让其他人更尊重胡栓子一些,这是在她看来对等的回报。 多则没有,少也不必。 见独孤小没有多说的意思,胡栓子憨笑了两声:“那你忙着。” 对他而言,这个笑容便已足够。 其实独孤小是很少笑的。大部分时间都冷着脸,这样能让稍显青稚的她看起来成熟一些。 其他人或许不知道,或许不在意。 但他知道,他在意。 走出镇厅,越过院子,从正在躺椅上晒太阳的向前旁边走过——前段时间的辛苦努力仿佛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鼠疫得到控制之后,其人又迅速故态复萌。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 “没有用的。”在胡栓子走过时,向前忽然这样说道。 胡栓子不敢怠慢,停步回身,恭敬问道:“向爷,您跟我说话么?” 向前连眼皮都没有抬起来,但显然这里也没有第二个人:“放弃吧,你们不在一个世界里,你踮起脚也够不着。以前如此,以后更如此。” 胡栓子大约是听懂了,但他没有说话。 “路漫漫其修远兮……”向前叹了一口气:“栓子,不如别去了。” “我不知道什么路漫不漫、人远不远的,向爷。”栓子以其特有的认真说道:“我只是看看,就很好了。” 天光真的很好,让人觉得世界明丽。 “既然你心意已决。那就好好努力吧,我说的是真正的努力,不是你现在这样没头苍蝇似的围着转。” 向前仰躺着,睁眼看了看万里无云的晴空,恍惚有一种错觉,仿佛整片天空都将要倾塌下来。“等你真正的努力过了,你就会明白……努力也没有屁用。” “好的,向爷。” 胡栓子看似明白,实则莫名其妙的离开了。 每个人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向前能够闲适的晒太阳,胡栓子却只觉得……实在很热。 …… …… 衡阳郡乃阳国三郡之首,国都自然也落于此郡。 阳国国都名为“照衡”——最早的名字是“天雄”,向齐国俯首称臣之后才改为“照衡”,那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此时,在照衡城内的王宫里,一个面貌普通的青年,正坐在一处偏殿中等待。 其人不仅长得普通,气质也很寻常,即使此刻衣着华贵,也有些不伦不类的样子。总之显不出贵气。 如若姜望在此,便能认出其人来,正是在仓丰城天下楼遇到的,那个自称东域第一杀手的阿策。 能将杀手组织的招牌,堂而皇之地挂在一座大城里,搞得比寻常酒楼还热闹,天下楼自然不会太简单。至少也在当地有一些官面关系。 但恐怕姜望也想不到,这个阿策能不简单到可以随意出入王宫的地步。 他其实是当今阳国国君的第五子,也是最小的儿子。姓阳,名玄策。 都说“天家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也不知有没有道理,但反正阳玄策是极不受宠的。 阳国统共就那么大,他出生的时候,该分的、该占的,都被几个哥哥占得差不多了。他连点残羹冷炙也分不到,索性便绝了宫廷之念。 做个闲散王子也便罢了,偏偏他还跑去弄了个什么杀手组织,自封东域第一杀手,花钱请一堆闲人整天去组织里逛,装成生意很好的样子——其实一直在赔钱。 就这么个小王子,做事不讨喜,长得不讨喜,出身更不讨喜。 他的母亲,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小宫女。他的出生,只是伟大的国君陛下一次酒后兴起。 那个可怜的宫女,生下阳玄策后便不明不白的死了。至今也没个说法。 有说是当时还在世的太后不喜,有说是皇后……说不清,扯不明白。 总之是一团乱账。 姜望留下来的那封信,他毫不犹豫地拆开看了,反正天下楼又不是什么讲信誉的地方。 本来只是当一件有趣的事儿,看完之后,他第一时间便来了照衡城。 他即使是再怎么被人骂作不懂事,也能够明白这一次肆虐阳国的鼠疫有多可怕。若那个白骨道还有后续动作,阳国方面怎么警惕也是不为过的。 第一百四十章 悬命 赤旗漫卷,一点血色起,而后血浪翻涌如狂潮。 肃杀之气扫荡如风,似尖刀割首。 整个席家数百年的忠、勇、烈、威,都在其间。 但或者,也只能在此旗中见了。 青羊镇里观战众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开,唯有姜望,如礁石默立。 血海狂涌咆哮,席子楚踏浪而至,右手并指前点。一根银针破风而至,还在半途,便已化作万千银光,汇成一条银色小蛟,扑向姜望。 而无声无息的,忽然有鲜花盛开。 那红色的,胜过火,绿色的,如翡翠。五花十色,争奇斗艳。 咆哮的血海之中,铺来无声盛开的花海。 一默抵千啸。 那银色小蛟刚刚扑出,搅了一身花瓣,而后…… 砰砰砰砰! 接连炸响。 银色小蛟如活物般挣扎嘶叫起来,终于在接连的焰花爆炸之下退转成一枚银针,跌落地面。 今时今日之花海,已是焰花之海。虚实相间,本身即具威能。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 只是一段时间不见,席子楚诚然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全力以赴。但姜望比起杀席慕南之时,已经又强了一截。 这正是姜望当初没有立杀席子楚于当场的最大倚仗,因为他自信,无论席子楚走得有多快,他只会更快。 东王谷绝非浪得虚名,席子楚也并非庸才。 银色小蛟退转的银针跌落,忽的又一下子亮起,化作银色光线,游转四周,穿花而过。 名传天下的东王十二针,席子楚已掌握了断纹、破阵、悬命三针。 断纹针针对的是阵纹、阵盘,破阵针针对的则是战阵、阵法。 这一条银蛟,即是破阵之针。 焰花之海作为范围性道术,并非阵法,但亦有共通之处。 破阵之针穿花,暂且定住了焰花之海中的方位,令席子楚得以掌握方向。 同时掐动道决,口含碧珠。 花海的致幻效果,在于轻微的毒素影响。 东王谷出身的席子楚自然不惧,轻松破解毒素致幻效果。 升华后的焰花之海,焰花虚实相间,不是破解致幻效果便能完全消弭的。 但已经不足以影响席子楚的行动。 没有了方位的混淆和幻花的扰乱,他飞身往前,弹指间银芒骤闪,已是一针悬命! 第一百四十一章 传首 越城城主在书房里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了,书桌上放着一个檀木锦盒,隐有暗香。 锦盒里,便是日照郡守送来的礼物。 越城城主又叹了口气,再次将锦盒打开,看着这件“礼物”——一颗以道术保存好的人头。 栩栩如生,正是秦念民。 其人在姜望的帮助下的确逃出了越城城域,却没能离开日照郡域,直接被封锁各地的士卒拦下了。 急于脱身的秦念民,吵嚷着要向日照郡守告状,也的确凭借秦老先生的名声,见到了日照郡守。最终结果……便是如此。 让越城城主叹息的,当然不是这颗人头本身,而是他要为这颗人头所付出的代价。 在日照郡呆了这么长时间,他很了解日照郡守那个老家伙。 其人把人头保存好送过来,无非就是告诉他——我给你把麻烦解决了,你自己看着付账吧。 就像越城面对鼠疫表现得如此糟糕,他也只是被不痛不痒的斥责了几句一样。真正付出的代价,都在暗地里,在他一车一车送去郡府的礼物中。 现在又来了这么一颗人头。 越城城主止不住的肉痛。 这不是几百颗道元石能够解决的问题! 有那么一瞬间,他倒宁愿这个秦念民去告御状了。但终究也只是想想而已。 “你说这个老家伙,拼了命的折腾,先是要递消息,后是要告御状。于国无益,于事无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越城城主看着秦念民的人头,皱眉问道。 新任的侍卫统领恭谨地说:“刁民歹心,实难揣度……” “凡人在世,必有所求。不求财,便求名!”越城城主冷笑道:“无非像他老子一样,想求个德名。本座就让他生前无辜,身后无名!” 他一把将锦盒关上,怒道:“秦念民此贼,表面良善,内里恶毒。心思歹恶,十恶不赦!暗中勾结左道妖人,破坏城主府计划,以至于鼠疫蔓延!秦老先生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他越说越气,俨然这便已是事实了,拍案道:“且将此贼头颅,传首城域各地!以儆效尤!” “此贼可恨如此!”新任侍卫统领很好的表现出自己强过前任的一面,当场恨得牙痒痒,怒不可遏。让人甚至有些担心他怒火攻心,以至于将秦念民的头颅啃食了。 …… 秦念民的头颅是上午开始随着宣罪告示遍传城域的,在这等对抗鼠疫的关键时候,还抽调人力做这种事,不得不说越城城主的确是个人才。 佛家很信因果。常言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也不知是不是报应——至少越城城主本人,有那么一刻是这样觉得。 因为上午开始传首城域,罪污秦念民,下午的时候,他就得到了一个令他胆颤的消息。 负责埋葬城主府侍卫统领李扬和两名超凡捕快的人……全部感染了鼠疫。 其中,有超凡修士。 并且,该超凡修士在发病之后的短短三个时辰里,竟然已经身死! 比之普通人遭遇鼠疫之后的表现还不如。 如果说李扬那三人的死,还有可能是被人用邪术做了手脚,又或者是死后才被瘟毒入侵。 那么最新发病死亡的这名超凡修士,无疑能够证明,肆虐在阳国国土上的这场鼠疫,已经完成了进阶,开始可以侵害超凡。 也就是说,迄今为止最能够正面应对鼠疫的力量,本身也不再是安全的! 这意味着…… 这场鼠疫,或许已经无法控制! 之前李扬等三人的死状,越城城主第一时间汇报到了阳庭。 但其实他自己也并不太相信,毕竟孤例难证。而现在…… 或者是错觉,越城城主竟感觉自己有些发烫,忍不住伸手探了探额头,但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 …… 青羊镇上,独孤小临时准备了一副棺木,将席子楚匆匆下葬。 却在回返的路上,发现四海商盟的仓库前,商盟守卫正大包小包的撤走,便连忙赶来报告姜望。 这等对抗鼠疫的关键时候,姜望自然不能任由他们撤走。 当他赶到现场的时候,向前正拦在四海商盟那些护卫前面,不许他们离开。若非顾虑到四海商盟的牌子,只怕早就动起手了。 甫一见姜望过来,那光头护卫统领立刻喊道:“大人,小爷,姜爷!您放我们走吧。仓库里的物资,我们可一件也没有动。带的都是自己的东西!” 见这伙人并不是要闹事,姜望也就没有上来便动手,直接问道:“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合作不是很愉快的吗?” 第一百四十二章 乌祸之烈 姜望沉吟了半晌,在光头统领期待的目光中说道:“如果这疫毒真的能够侵害超凡修士,那么你现在又能往哪里跑?你打算走哪条路线回齐国?怎么能确保路上遇到的人没有携带瘟毒?” “这……”光头统领迟疑了。 姜望继续道:“在青羊镇域,至少所有患疫者都已经被隔绝内外,不会影响你我。一旦疫毒真的发生了异变,我们也可以第一时间察觉。” “如果情况真的像你想象的那么恶劣。这种时候,到处乱跑反而危险。留在青羊镇,才是更安全的选择。” 姜望倒不是真的欣赏这个护卫统领,有多为他考虑。而是考虑到青羊镇人手缺乏的问题。 越是环境艰难,越需要团结更多力量。四海商盟的这一批护卫,用得好的话,足可以做很多事情。 但光头护卫统领犹豫了半天,还是道:“我还是想回齐国,姜爷。就算路上不小心真的沾染了瘟毒,我也认了!总比在这里等死得好。” 他咬着牙道:“我们商盟跟阳国官员打了不少交道,实话跟您说,我不信任阳国朝廷!只要回到了咱们齐国,就不会有事了!”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望便没有再拦他的理由。 对抗瘟毒不比其它,把人强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心有不满只会带来反效果。 “那他们呢?都清楚现在乱跑的危险性吗?哪些人愿意跟你回去,哪些人愿意留下?”姜望问。 “我们要回齐国!” “我们都愿意回去!” “姜爷,您也走吧,这个破地方,是真的不行。” 整个四海商盟留在青羊镇的护卫,竟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都想回齐国。哪怕眼前的情况,留在青羊镇更安全。 无论这些人是善是恶,是智是愚,他们都对齐国有近乎盲目的信心。 这就是一个霸主级国家的凝聚力。 也是一个强大国度,带给其子民的自豪感、归属感。 姜望心中暗叹。挥了挥手:“要走便走吧,不要拿一点青羊镇的物资。” 他放走这些人,对向前和小小道:“就让他们走。这件事先不要外传,等会叫齐了人到镇厅,我们具体聊一下。” 姜望自己先回转了,打算先去太虚幻境里看一看。 这么大的事情,如果四海商盟一个执事都得到了消息,重玄胜那边应该也不会漏下才是。 …… 进入太虚幻境,重玄胜的肥纸鹤已经盘旋多时。 姜望展信一看——“速离阳国。鼠疫恶化,已可毒杀超凡。” 他才两天没进太虚幻境,没想到竟差点错过了这么大的消息。 从时间上来看,重玄胜传来消息的时间,应该早于四海商盟钱执事得到消息的时间。 但姜望自然是不肯走的。 且不说他与商盟护卫说的那些话,此时在整个阳国,最安全的选择便是原地不动。也不必说他现在“逃离”,便是宣告放弃之前在阳国做出的所有努力。 便只说一点,只说青羊镇域的这么多无辜百姓。 他一旦要走,竹碧琼、向前、张海、独孤小,乃至重玄家的那两名医道修士,也全都不会留下。 在阳国现今的局势下,把全部超凡力量同时也是一直以来对抗鼠疫的主心骨抽走……整个青羊镇秩序立刻就会崩溃。 在这种时刻,抛弃……等同于杀害。 当即给重玄胜写了回信,等了一阵,并未有回复。便先退出了太虚幻境。 镇厅之中,竹碧琼、向前、张海、独孤小都已经到齐,重玄胜调来的那两名医道修士也被叫了过来。他们是重玄家自行培养的医道修士,与东王谷之类的医道宗门倒没有关系。 医道修士是珍贵人才,重玄胜既然有确定的消息递来,姜望自己不走,倒也不必强行留下他们。 直接便先问道:“患疫者还有多少?最快多久能诊治结束?” 两名医道修士都是重玄胜派来的,当然不会在姜望面前摆什么谱。 其中年纪稍大的那位通天境老先生道:“还有二十三例患疫者,如果中间不休息且没有新增患疫者的话,最快明天就能诊治结束。” 年纪稍小的是他的弟子,只有游脉境修为,在一旁并不说话。 “重玄胜给我来信,说阳国境内的鼠疫已经异变,现在可以侵害超凡……这代表什么您自然清楚,也不必我多说。将青羊镇剩下的患疫者全部诊治完毕之后,你们可以自己决定去留。” 此言一出,竹碧琼和张海都吓了一跳,倒是向前和独孤小之前已经知道,此时反应没有那么大。 “我们这一走,镇上倘若还有未病发的患疫者怎么办?”老先生想了想:“姜公子想来是不打算走的?” 原因很简单,姜望如果要走,根本不必跟他们说这么多。直接拉起队伍走便是,现在也没可能有谁拦他。 “我自是不走。” 听到姜望的话,张海说不上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提了一颗心。 此时镇厅里,只有他和独孤小是土生土长的阳国人。 单说他自己,心思也很复杂。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当然希望阳国国泰民安。但同时,他也绝不愿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趋利避害是生灵的本能。 他在这边纠结,来自齐国的老先生已经说道:“那老夫也不走。不过,以防万一之变,让我这个弟子离开吧。” 医者父母心。 昔者神农尝百草,无数次险死还生,是为了什么?“救人”而已。 医道这一流派,最早就是秉“仁”而生。 “老先生,您这位弟子现在即可离开。”姜望从储物匣中取出一枚万元石,放在桌上:“除了重玄家支付的诊金外,这是我个人的心意。” “师父……”年轻的医道修士面露不舍。 老医师也不扭捏,拿起这枚万元石,塞到弟子手里,板起脸道:“现在赶紧给我滚回齐国去,区区瘟毒,还奈何老夫不得。” 老医师平日颇为严厉,积威素深,年轻医师不敢顶嘴,只拿着万元石站在那里,脚下生根一般。 “走!”老医师踢了他一脚,他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镇厅。 这种已经能够侵害超凡修士的瘟毒,作为医道修士,深刻明白它的可怕——只需想一想,普通人一旦被鼠疫感染,就只能等死的那种无力! 而老医师在这种时刻选择留下,才更是体现了他的医者仁心。 他选择留下,让姜望松了一口气。如果没有医道修士的存在,对于新增加的患疫者,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无非是隔绝内外,任其自生自灭罢了。 单靠姜望那一手吞毒花,只怕要吞到天荒地老,也还未必有效果。 先行与“外人”达成了共识后,姜望才对着几个“自己人”道:“事情你们也都清楚了,我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是走是留,你们自行决定。走的人,我不强留,留下来的人,我们携手共克时艰。” 聊了这么久,这会众人都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该做出决定的,自然也已经有了决定。 “老爷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独孤小最先道。 “人固有一死。”向前不咸不淡道:“怎么死都是死。” 姜望很想啐他一口,表决心也能表得这么影响士气。想想正是用人的时候,便悻悻作罢。 竹碧琼匆匆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怀里,气势很足地说道:“答应你的半年时间还没到呢。我可是说话算话的。” 姜望幽幽地看着她:“福祸球挺平静的?” “有一点点祸气,毛毛雨吧!”竹碧琼很豪迈地甩了甩手,突然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吐吐舌头,像个鹌鹑一样缩了起来。 这回张海是真的松了口气。他就算想跑,也真还没什么地方可去。阳国就是他的祖国。这段时间与鼠疫的对抗,他都亲身参与过,相对于阳国其它地方,对青羊镇的环境有信心得多。而且,竹碧琼的福祸球都没有动静,说明至少近几天是安全的。 “姜大人!我当然也不走。”他的声音非常洪亮。 “此事不必公布。”姜望做出决定:“把镇域下面各村百姓全部迁到镇里来,统一安置,把郊野全部留给凶兽。其余措施,一应如前。” 嘉城城域里的各地凶兽,祸害情况严重的,都是由嘉城方面出动超凡修士处理。 胡家父子接过青羊镇,也接过了抵御凶兽的责任。 到了姜望现在亦然如此。 不过现在要对抗异变后更为恐怖的鼠疫,再无可能抽调人手出去了,放弃郊野,集中管制。在内部鼠疫已经能够控制的情况下,只要封锁青羊镇四方大门,就足以阻止外来鼠疫侵入。 在当前形势下,这是压力最小的办法。 …… 在亲自跑了一趟之后,姜望终于弄明白了阳国现今局势。 重玄胜和四海商盟方面都验证过的情报没有错,肆虐阳国的鼠疫的确已经异变到了能够侵害超凡修士的地步。 第一例真正病死于鼠疫的超凡修士,出现在越城城域。 之后又有接连两例发生。 一时整个越城城域人心惶惶,好不容易好转下来的局势,再次陷入混乱……甚至直接崩溃了。 之所以越城城域崩溃得这么快,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在于—— 在确定鼠疫异变之后,越城城主竟然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弃城逃跑。 抛弃了数十万城域百姓! 第一百四十三章 如之奈何 恢弘地宫里,圣主仿佛已然静坐了百年。 宝座之下,张临川和陆琰一人站定一边,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至少站在张临川后面的兔骨面者,看起来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 一个戴着龙骨面具的人,站在下首位置,但人在中间线上,既不偏向张临川,也不偏向陆琰,只与宝座上的圣主相对。 陪他站在一起的,是一个戴着猴骨面具的人。 陆琰闭着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阴恻恻道:“鼠疫在普通人身上潜伏、孕育、成长,而后骤然引爆,直接触及超凡,一次圆满!这是早已计划好的事情,现在却差了这么多。张临川,你要过指挥权,做的却是什么事?连鼠面留下的法相之器都动用了,难道就止于现在这样的效果吗?” “是圣主提前发动了瘟铃。你的意思……难道是怪圣主大人么?” 面对长老陆琰的指责,张临川全然无惧。可以看得出来,自枫林城一役后,他在白骨道教内的地位已经有了很大跃升。 “与圣主何涉?是你用人不力。瘟铃这么重要的东西,你竟然交给蛇面?当初在枫林城,她和鼠面、犬面一起行动,结果更强的鼠面、犬面都死了,她倒活了下来。你怎么还会愚蠢到给她这样的信任?” “这不恰恰说明了她保命能力强吗?”张临川的回应不咸不淡:“我也是考虑到这一点。” “你少给我强词夺理!”陆琰怒道:“当老夫不敢杀你吗?” “你当然敢!你就当着圣主的面杀了我罢!”张临川也似动了真怒,不再维持表明和平:“反正在你的‘睿智’布局下,白骨道已经在枫林城一败涂地,高层战死的战死,被追杀的追杀,凋落如许。也不在乎再死一个区区使者了!” “你!”陆琰气得说不出话。 “我什么我?是,引导瘟疫发展,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应该派弱者负责。但是谁又能动呢?您的一番布局,让庄承乾更上一层,让杜如晦得以摆脱束缚。有咫尺天涯的杜如晦在,是你能动,还是我能动?” 陆琰咬牙切齿半晌,恨恨转身,看着龙骨面者道:“龙面,你怎么说?” 第一百四十四章 锁境 四海商盟的商路已经很成熟,即使是在阳国这样境内有大规模凶兽的地方,也保有自己的安全通道——当然很大一部分是依托于阳国的官道。 为了让四海商盟这样庞大的商会组织入境发展,阳庭做出了不少让步。 从青羊镇逃离的光头护卫统领陈勇,率队走的便是四海商盟的商路。直接离开日照郡,从齐国的边境城市百川城入境齐国。 四海商盟内部并未有正式公告鼠疫异变的事情。 对于四海商盟来说,他们付出了极大的诚意,才得以承接整个阳国的救灾“生意”。他们在阳国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正在收获利益之时,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愿割肉离场的。 为此,他们宁愿拿一些手下“冒险”。 钱执事是通过自己的私人渠道得知消息,而后第一时间便逃跑了,并未有意知会其他人。 在青羊镇被人剃成光头的这位护卫统领陈勇,也算是通过私人关系得到了消息。他倒是仗义,直接把自己负责的整一支护卫队都带回来了。 当然,如果消息失实,把青羊镇域的那一摊事丢在那里不管,他也是需要承担责任的。 但跟生命安全相比,那些也都不算什么了。 所谓百川城,得名当然不是因为此城附近有一百条河流,事实上此城域内压根也没有什么有名的河。 这座城市的得名,取自“海纳百川”之意。至于纳的是哪百川,则便见仁见智。 百川城属于定遥郡,当初姜望来阳国,也是经凤仙、过定遥,走这条路线到的阳国日照郡。 只是彼时他畅通无阻,而现在,陈勇带的这一支商盟护卫队伍,却被拦在了城外。 更准确的说,离百川城还有至少三里之远。 “来者止步!吾等奉命封锁边境。再敢靠近一步,立杀无赦!”远远便有高喝传来。 声音来自于一队顶盔掼甲的齐国兵士。 陈勇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他那些往日因着四海商盟名头还算骄横的手下,此刻也都噤若寒蝉。个个老老实实站定,生怕一个动作不对引起了误会。 这是正规的齐国战兵!从这种精锐程度来看,甚至于……可能出自九卒之中。 陈勇甚至能够听到破法弩上弦的声音。 大规模应用于军中的破法弩,是专于应对超凡修士的凶器,在市面上根本不会流通,买卖都是重罪。 一轮破法弩齐射,他这种程度的超凡修士,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军爷!军爷!” 陈勇不敢动弹,嘴里喊道:“我等皆是齐人啊!是良善百姓,可千万不要误伤!” “齐人?” 他听到一个声音这样问道。 然后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走出阵列,仍然与他们这些人保持了足够的距离。 “如何证明你们是齐人?” 整个阳国尚慕齐风,穿齐服、说齐话的人不计其数,所以单从言语上,已经很难分辨真假。 “我等是四海商盟的护卫,身上有腰牌,将爷可以自取去看!小人决计不敢虚言!” 那将领道:“人不许近前,腰牌扔过来。” 陈勇不敢违逆,依言为之。 那将领远远接过腰牌,细细查验了一阵,然后问道:“你身后这些,都是齐人?” “我们都在四海商盟里录有名册,将军一查便知,如何能假?”陈勇赔着好话道:“将爷行个方便,真的都是齐人,思乡心切。冒昧相询一句,为何今日不能归国了?” “边界已封,便是齐人,也不能现在回国。”那将领随口说了一句,便下令道:“将四海商盟的这几个人带到营里去看押起来,便如前例!” 陈勇战战兢兢,不知“如前例”是如的什么例。但齐国治军甚严,齐之九卒天下闻名。军令既下,便再无回转可能。 他也决计不敢出声置喙。 被齐军士卒远远引着往营地里去,陈勇心中渐渐也有了计较。 从这些军士这么严格的保持距离来看,说不得便是已经知道了阳国瘟毒异变的事情,只怕边境的封锁亦是缘于此故。 如此一来,将他们这些从阳国回来的人暂时看押起来,也就说得通了。 无非还是隔绝内外那一套嘛。 由此也可以得出,他们目前是很安全的,只要他们没有染上鼠疫,不在军中闹事。 想通此节,陈勇心下安定了许多,也有闲心跟身后这群惶惑不安的老兄弟们说笑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秋杀 “陈护卫!” 远远看到陈勇走来,钱执事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但碍于那些正对着他的弩箭,仍然不敢起身,只跪在那里,露出尽量亲和的表情:“快告诉这些军爷,我真的是四海商盟的执事啊!三等执事!我姓钱!” 整个四海商盟的执事,分为三等。三等最低,一等最高,负责整个商盟的具体事务。在此之上,再设名誉执事九人,名誉执事都只挂名,不管俗事。 需要他们出面的场合,都是与齐国其它达官贵人打交道的时候。 尽管钱执事只是一个三等执事,平日也算是威风八面。之所以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实在也是一言难尽。 他到嘉城的时间不久,但已经搜刮了大量的财富。借着掌握大量救命物资的机会,抬价高卖,将嘉城大大小小的家族宰割得苦不堪言。 别说席家已经退出,失去主心骨的嘉城。便是席家还在,面对四海商盟又能如何?还不是任凭宰割? 阳庭都倚仗四海商盟来救灾,不敢得罪,下面的郡城又能如何? 对钱执事来说,这只是小事,而且本就是四海商盟默认的事。只是因为嘉城群龙无首的现状,他做得“稍微过分”了些。 但问题在于,他掠取的财富,有很大一部分是往自己腰包里装的,与给四海商盟的部分分开。不能见光。 得知瘟毒异变的事情后,他第一时间席卷所有能带走的财物离开。仅就金银之物,便装满了十几个箱子! 为了隐匿财物,他隐藏身份,特意绕道相对更远的屏西郡。(亦是齐国边郡之一。) 他清楚了瘟毒异变的可怕,但没有明白齐军封锁边境的严厉程度。 先是迟迟不肯表明身份,怕贪取的资产被四海商盟所知。又在与守关军士的交涉中,试图行贿。 结果险些被当场杀死。 后来不得已坦露身份,但也因为之前的不实表现,遭到驱逐。 当然,他随身带着的那些财物,也被没收大半——据说这还是看在他四海商盟执事的面子上。 无奈之下,钱执事只得辗转回返,重新沿着四海商盟的商路,经定遥郡回国。 第一百四十六章 椅子太小 却说百川城中。 本应守在设卡位置的年轻将领,此时却出现在城楼上,正对一个陷在大椅中的胖子说着什么。 这胖子体型肥胖,表情温和,仅看外表绝无什么威严可言。 但偏偏在此边城城楼上,守城的将士都站得一丝不苟,气质冷硬。唯他一人独坐,就自然显出一股睥睨来。 “便是这样。敢沾我重玄胜的油水,老子便把他皮都剥干净!”这胖子恶狠狠地说道。 “四海商盟的其他人呢?”年轻将领问道:“是否如前例?” “齐人全部留查,确认没有疫毒后再放回国。异国之人一律不许出境,闯关者格杀勿论!至于四海商盟的人……无论所属哪国,钱货全部截留,人员全部扣押。” 重玄胜眯起眼睛问道:“我叔父的军令,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他的叔父,自然便是有凶屠之名的重玄褚良。 也正是这次统帅秋杀军前来的最高将领。 这条军令,在【格杀】一词之前,没有任何限定。 也就是说,不仅仅是弱小如阳国、容国等国的人不许入境,但凡身在阳国里的,哪怕景、楚、秦、牧等天下强国的人,也不会例外。 这是齐国作为东域霸主的强势,也是重玄褚良不加掩饰的杀性。 其人在平常状态和领军状态,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非常清楚!”年轻将领立即表态。 “那便去吧。” 重玄胜的身后,站着全副盔甲的十四。 相较于把宽袍大袖穿成贴身劲服的重玄胜,十四的气质与这边郡边城贴合得多。 无论重玄胜与人说了什么,十四都保持着一贯的沉默,重玄胜也并不介意如此。 “我来得如此突然,你说姜望会不会介意?” 不等十四回答,他又自答道:“心有芥蒂,也是人之常情。希望姓钱的能让他出足了气。” 如果钱执事得知他接连碰壁,提前得到消息却都跑不掉,都是因为重玄胜的暗中指使,也不知会不会对当初在青羊镇的勒索后悔。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都不重要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身当之 一国之主,最重威权。 谁都会错,国主不会错。谁都可能有罪,国主不可能有罪。 掌握着最高权力,高高在上,又怎会有罪?谁能审判? 纵使罪天下,又如何能罪国君? 从古到今,任何时候,给一个国君定罪的时候,都是他已经失去权力的时候。 那些假惺惺的“罪己诏”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自欺欺人,自罚三杯。 而今日阳玄极逼阳建德所认的罪,绝非那么简单的“朕德薄”之类的虚言。 丢掉历法、舍弃文字这两桩罪名,放在任何国主身上,都不是轻飘飘的事情。而是会写在史书上,会钉死在耻辱柱上的骂名! 在历法、文字逐渐剥离的阳国,这一直是议论的禁区。没有任何人敢谈及这样的话题,也没有任何人承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很多人都觉得,或许只有等到阳建德宾天之时,责任才会被定下。被后人推于其身。 因而此时阳庭大殿之上,阳建德直接承认这是自己的责任,让很多人都是一愣,惊在当场。 尤其是阳国太子阳玄极,他准备了很多证据,很多后手,都是应对着如何让阳建德“认罪”,自忖是步步连环,断无失手的。 但这一下阳建德直接就“认罪”了,他反倒有些一步踏空的无措。 然而他毕竟历练多年,很快就反应过来,继续道:“所以……” 阳建德打断了他:“所以孤应该裸身自缚,跪降王师?上慰齐君,下安庶民?” 饶是阳国太子素有城府,这会也有些脸色尴尬起来。 无论如何,无论为臣还是为子,这话都不该由他说。 但若非时局至此,他也不会行此事。 “这个,那……”阳玄极吭吭哧哧,在心里迅速组织着措辞:“当此国家危难,社稷飘摇,为君父者,理应有所承担。” “然后呢,你登基后,打算怎么做?”阳建德在龙椅上发问,步步紧逼:“直接大军杀进齐宫?” 太子本就是社稷未来之主,阳玄极经营多年,虽然名誉上有些说不过去,倒也没有必要敢做不敢认。 见阳建德问得直接,也便直接道:“孩儿登基之后,必不忘今日之恨。必要励精图治。内修国政,外交强邻。以举国之力,精兵强军,外结晋、牧。以待他年……必报此国仇!” 他这边说得慷慨激昂。 那边阳建德却只问:“倘若齐国不许,如何?倘若孤囚身乞罪,齐国仍然不容阳家宗庙,你打算如何?” “齐国大军锁境,无非是忌惮异变后的瘟毒蔓延,我只要将瘟毒控制住,此围不攻自解。阳国臣事齐国多年,向来恭顺,礼贡不绝。齐君若敢不容我阳家宗庙,难道就不怕天下人的非议吗?” 阳玄极侃侃而谈,极为自信,或者说,他必须要表现出自信,表现出能承接社稷的气质,如此,支持他的那些人才不至于左右摇摆。 “我也不问你哪来的把握控制异变瘟毒了。”阳建德险些失笑,但一时不知从哪里笑起,也实在是不该笑,便只问道:“难道你竟真以为,重玄褚良那个杀才领秋杀军来此,就只是为了阻止瘟毒蔓延至齐境?” “若为此事,一裨将,两队人,守在边境足矣!难道我阳国,还有敢捋齐人虎须的壮士吗?”他在龙椅扶手上拍了又拍:“用得着调动九卒之军,用得着凶屠出马?你道凶屠,是何许人也?你去大夏失土上看一看,问问那些亡魂!” “凶屠又如何!凶屠就无法沟通?凶屠就没有弱点吗?父王!你莫被吓破了胆!现在不是三十年前,重玄褚良老了!”阳玄极怒道:“对付他的方法多的是!” 他本可以平稳接过政权,从容不迫的实现野望。但一夜之间就天地变易,风雨飘摇。眼看到手的尊位变成了烂摊子,他焦灼、愤怒、不安,整个人差点崩溃! 能够迅速恢复过来,还能够有所决断,并纠连大臣,跪请阳建德召开朝会,继而以内外之势逼宫……已经是难得的城府。 但尽管如此,在阳建德冷冷剥开的残酷真相面前,他的意志还是恍惚了。 他愤怒。 他的愤怒不是由于仇恨,不是因为不公,而是源于不安。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危险,觉察到自己的无力。 他就在这大殿上咆哮起来,仿佛这样就证明了自己根本不惧重玄褚良:“举阳国之物力,难道还不能动老朽之心?他要什么,我都砸给他,砸到他痛!再不行,就请人刺杀他!若再不济,我直接割地给齐君,割一地,割一城,哪怕割一郡!只换一次退兵,难道不可以?只要给我时间……只要给我时间!” “割地求和?”阳建德再次打断他高涨的情绪:“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吧?” 他冷笑:“但你想让孤去?让孤这个祸国殃民的罪君,再承担一次割地之耻?” “形势如此,割地只是缓兵之计,我们正好可以把日照郡割过去,把异变的鼠疫也一并丢给他们,反正以齐国之大,自有法子。而我们阳国轻装简从,才能大步前行!”阳玄极的声音缓和下来,那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和缓:“父王,为宗庙计。阳国已经出了一个昏君,不能再出一个。不然,民心就彻底散了。所以,割地自然只能您去。” 阳建德出乎意料的并未暴怒,反而只淡声问道:“然后呢?” “虽然痛苦,但只有剜掉了烂疮,才能恢复健康!内忧外患全都去了,我阳国军民一心,知耻后勇,何愁大业不兴?” 阳玄极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激动,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十年!只要给孩儿十年时间,必为您收拾旧山河!” 满朝的王公大臣全都缄默,这场阳氏父子之间的对话,他们任何人都没有插嘴的资格。 但阳玄极表现出来的果敢、自信,甚至是残忍冰冷的一面,都给了很多陷于迷茫者以信心。 让他们看到了一点微渺的光,仿佛阳国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还有希望。 只要旧主认罪,割地,求和,带着耻辱离去。 新主继位,军民一心,同仇敌忾……他们仿佛自那微渺的希望中,看到了国势复起的可能。 梦回曾经照衡城还叫做天雄城的时候! 然而…… 阳建德坐在龙椅上,投下来那么浓重的阴影。 第一百四十九章 风水轮流转 姜望养精蓄锐,连太虚幻境都进得少了,时常在青羊镇外巡逻,严阵以待。但等来的第一波不速之客,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方。 钱执事出现在青羊镇外的时候,倒还维持着体面。 至少衣衫干净,须发齐整,带着十余个侍卫。 有三辆马车,其中两辆装载财物,一辆装载自己。 远远见姜望堵在镇外位置,他不忧反喜。 因为这说明青羊镇对阳国的局势有所预测,并且很谨慎的做出了应对。这无疑增加了安全性。 其人很是热情地从马车上跳下来,高声喊道:“姜小友!我代表四海商盟,特来援助青羊镇!” 姜望……自然不会信。 虽然接触不多,但这个姓钱的早已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其人说的话,大约连语气词都不值得相信。 “感谢盛情!”姜望喊道:“不过青羊镇闭门锁镇期间,外来人员不能进出,还请钱执事谅解。” 他回头大声吩咐:“小小,叫几个人去把四海商盟的物资接过来!” “好嘞!”小小高声应了。当即便指挥两名武者前去接手马车。 钱执事脸都绿了,见青羊镇的武者已经非常利落的走过来,他忙道:“误会!误会!我们这次支援的是人力,人力!” “人力?”姜望表现得很困惑。 “是啊!”钱执事恬不知耻道:“此诚危难之秋,各地都人手紧缺。鉴于之前的良好合作,四海商盟此次支援青羊镇的,连本管事在内,有超凡修士五名,普通武者十名!” “既然是人力,那我……”姜望说道:“心领了!” 说罢即转身往镇内走去。只剩下孤零零的拒鹿角与四海商盟的人对峙。 凉风潇潇。 “大人留步!” 钱执事在背后高声追道:“当然也有物资!整整一车财物,都是无偿捐献!” 但他又怕姜望只留财物,补充了一句:“人力物资是一起的!” 姜望停步转身,似笑非笑:“钱执事有所不知,青羊镇如今人满为患,确实不缺人力。” “事到如今,我也就不说虚言了。姜老弟,你应该清楚阳国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我们齐国人正应该团结起来以自保啊!” “我是庄国人。” “唉!身在阳国,我们都是异国人!如果我们自己不团结,本地又有谁会在乎我们?” “青羊镇百姓都跟我很团结。” 钱执事何等脸皮,当然不会这么容易给窒住,立即转进道:“时局纷乱,什么最重要?超凡武力!据我所知,青羊镇除了老弟你之外,也没有几个超凡修士吧?你我的力量加在一起,足以把青羊镇经营得固若金汤。我们可是有五名超凡修士!” 姜望有意无意地扫了钱执事队伍中的几名超凡修士一眼:“恕我直言,没有一个能让我出第二剑的。” 这话太狂妄,那些通天、周天、游脉不一的护卫且不说,单就钱执事自身,那也是腾龙境的超凡修士呢。 但对于姜望的话,他还真的没法反驳。 他再强,还能强得过席慕南? “姜大人。”钱执事的称呼转了一轮,最后固定在‘大人’上,他做生意惯了的,此时也明白讨价还价的余地不高,只能忍痛道:“您直接说吧,要如何才肯收容我们?四海商盟必有后报!” 阳国边境被封锁出不去,他也回不了嘉城。因为当时他得知瘟毒异变消息,直接就选择了逃走,念及阳国之后的混乱,顺手把嘉城官府交付的前期货款全部卷走了。 此时再回嘉城里,指不定哪天就“意外得瘟”而死。 其余地方他更不熟,带着财物资源在乱时四处游走,是取死之道。 整个嘉城城域,也只有挂着重玄家招牌的青羊镇算得上一个安宁去处。而且姜望本人的实力极强,至少胜过阳国的等闲城主。 如果可以,他当然不想求姜望。更不愿伸长脖子待宰。 但形势如此,如之奈何?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当初他因为两颗鸡蛋,登门索赔四千金,最后得到两百颗道元石,志得意满,满载而归的那时候,必然无法想象今天。 “什么后报不后报的,也要有以后才能说。您说是不是?”姜望问。 这就是“杀价”了。 钱执事赔笑道:“是这个理。” “普通财物在这种时候其实用处不大,因为现在有钱财也买不到东西。青羊镇需要的是物资,普通人需要衣食药材等等,超凡修士需要道元石作为补充……”姜顿了顿:“嗯,道元石很重要。” 钱执事瞬间就懂了:“说起来,姜大人有一盒道元石落在我这里了,我一直想送还来着,但俗事缠身,以至于拖延日久。正好今天还给大人!” “是吗?我倒不记得此事。”姜望很惊讶:“那一盒道元石有多少?” “应该有三百颗!”钱执事咬牙道。 姜望失落道:“只有三百颗吗?” “也许……是五百!”钱执事笑容已经很难看,但斩钉截铁道:“想起来了,是五百颗道元石!” 姜望盯着他看了一会,知道大概五百颗道元石已足够让他肉疼,但是不是底线倒判断不出来。毕竟这种人老奸巨猾,没那么容易看明白的。 比之当初被勒索的两百颗道元石,已经翻了一倍还有多。 姜望便打住了,转道:“失而复得的确是意外之喜。不过,让我心忧的主要还是镇上百姓的生活物资问题……” 五百颗道元石等同于五颗万元石,当然不算少。但相对于钱执事利用这次“救灾”短暂时间搜刮的财物,其实也不算什么。他丢在屏西郡的的道元石就不止这个数。 他心下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真实起来:“生活物资没有问题!四海商盟在嘉城的摊子还没有散,很多物资我都可以抓紧时间转移出来。” “那这件事便交给钱执事了!” 姜望敲定了合作,便招呼道:“小小,去给四海商盟的仁人志士腾个住处出来。条件尽量要好。” “姜大人太客气了!”钱执事笑着往前,想与姜望并行,但见其已经先往镇内走去。 他也不觉尴尬,反倒热情十足地往后招呼:“都跟我进镇里!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 姜望毕竟脸皮还是不足。换做重玄胜,这会大概已经可以跟钱执事勾肩搭背、亲如一家了。 只是…… 自投“罗网”的钱执事,虽然带给了他一笔不菲的收益,同时也在他眼前,蒙上了一层阴翳。 堂堂四海商盟的执事尚且如此,整个阳国的局势,又恶化到了何等地步? 他真的能够在那样的局势里,保青羊镇一个安宁吗? 第一百五十章 弹指三十年 “什么?”镇厅里,姜望面露惊容。 安顿下来之后,他才在钱执事嘴里得知齐军大军困锁阳国的事情。 也因而明白了,钱执事为什么委曲求全,任由宰割。 他还是嫩了一些,若早知此事,别说五百颗道元石,便是一千颗也未必割不下来。 但对于这个消息本身来说,区区一些道元石,拿多拿少,又算得了什么呢? 齐国一举一动,都足以引起东域动荡。 更何况是兵围阳国此等大事! “你说清楚,齐军围境,是困锁阳国,拦截鼠疫。还是要吞掉阳国?”姜望问。 “我一个小小商人,哪里看得清此等大事?但或许……兼而有之!” 镇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姜望此时几乎能够笃定,这便是重玄胜之前隐约暗示的齐国大动作了! 他倒并不会埋怨重玄胜没有提前告知他此事,事涉军机,就算重玄胜不怕死,他也要拦着。 只是确实这事有些突然。 如果齐国直接一口将阳国吞下,把属国变为治下郡城,整个阳国地盘上,利益都要重新分割。这也意味着,他之前在阳国做的所有努力,可能都是无用的。 因为战后的分割,显然只能由齐国军方主导,而已经不涉及其它了。 等等……难道重玄胜想不到这些吗? 一念及此,姜望于是问道:“钱执事可曾查到,这次领军来阳国的,是哪位大人物?” 钱执事摇摇头:“四海商盟的情报系统现在也被切断了,我在阳国也是两眼一抹黑。只知道是九卒之一的秋杀军,再详细一点的消息根本得不到。或许只有大战真正开始的时候,我才能知道来的是谁。” 来的是九卒之一,决心已经很明显。 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这么一支天下强军来阳国,在能够轻松征服阳国的情况下,齐国方面高层想不动心也难。 姜望只想到的是……重玄胜此刻必在军中,不然不至于无法回信。但重玄胜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怎样才能帮助到他?他需要怎样的配合? 此时他们二人,一个在阳国内,一个在阳国外。一个独守一镇,一个身在军中。 如何才能够在无法沟通的情况下,完成配合? 姜望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事情,但一时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随口问了一声:“小小,你怎么看?” 独孤小毫不犹豫:“小小什么也不懂,哪有什么看法?老爷这么聪明的人,您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这只是小小日常的表忠心。一直也很努力的在向前、竹碧琼等人面前强化姜望的领导地位,并无什么特别。 但这时听到这句话,姜望忽然灵光一闪。 “那胖子比我聪明得多,我能想到要与他配合,他不会想不到我就在阳国!在无法沟通的情况下,如果他需要我做什么,或者想要告诉我什么,他会怎么做?甚或……他会不会已经做了什么?” 姜望又看向钱执事,他终于想明白他忽略的是什么了。 “钱执事,刚刚想起来一事。”他问道:“我听你们商盟仓库的那个护卫说,你早就逃离阳国了啊?怎么突然又回转?按理说齐军即便封境,也不应该拦截齐人吧?” “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 钱执事始终以为他是因为隐瞒收获、贿赂军队而被屏西郡方面驱逐,从而错过了最初可以逃回齐国的时机。 在姜望面前也不便全部说出来,苦笑着道:“习惯了孝敬军爷,没想到遇到个铁面无私的,直接将我赶了回来。再之后转道别处,已经禁绝通行了……” “不忙。各处都是个什么情形,你细细说来。” 钱执事便挑捡着说了。 “如此说来,陈勇他们还在百川城外的军营里?” “是啊。”钱执事骂道:“老子就晚了一天,那些臭军头就不许过了,哪怕就待在军营里也不行!” 听到这里,姜望已经有八成把握了。现在重玄胜很有可能就在百川城,而且有一定的军权。 这个钱执事,就是他“送”回来的“知会”! 其人很明白姜望把青羊镇经营得怎么样,也很清楚卷款出逃的钱执事,在阳国无路可走。 他是拿钱执事给姜望出气,也是让姜望用钱执事随身的资源补充,更是告诉姜望,他来了! 而剥开一切,最核心的部分就是,重玄胜也需要他保下青羊镇域! “钱执事,想必你也知道现在局势如何。”姜望起身道:“在这种时候,我们一定要力往一处使,分散则弱。你的人,包括你,现在都由我统一指挥。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非常好!姜大人少年英雄,说的恰是正理!” 钱执事表现得大义凛然。 当然心中有没有意见,就不得而知了。好在姜望也不需要考虑他的内心戏,只需要他将四海商盟在嘉城城域的物资尽量调度过来。 而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日,已是七月二十六。 青羊镇域的最后两名鼠疫患者。 一者病死,一者痊愈。 像是过去和未来,同时存在。 …… …… 照衡城,王宫大殿之中。 朝臣都已经退去了。 阳国国主阳建德半蹲着,亲自在地上捡拾着什么——那是一些衣衫饰品的碎片,材质依稀可见华贵。 血肉之类自然是不会剩下的,留下的这些碎片也都是碎片的主人自己在挣扎中损毁。 太监刘淮便一直候在旁边。 阳建德一边捡,一边随口问道:“玄策呢?” 刘淮躬身道:“他既不在照衡城,也不在仓丰城,不知去了哪里。局势现在太乱,奴才还需要一些时间……” “算了。”阳建德直起身来,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碎片握在手心,淡淡道:“阳氏落到今日局面,皆孤之罪。若能留一个血脉,也是好的。” “时至今日,哪里怪得了陛下?”刘淮眼泪流了下来:“早在三代之前,阳国便已为属国。先君在时,将阳国最后一支强军也葬送了,王都也不得不改名为照衡。击败夏国之后,齐国在东域已经没有对手,我们阳国又在卧榻之侧……陛下登基之后,面对的便是如此局面。纵是陛下文韬武略,不输于人,又哪有回天之力?” “照者,明光也,即我阳氏。衡者,稳定也,即乞时局。说得好听,无非是苟延残喘。” 阳建德叹罢,摆了摆手:“孤不成器,孤的儿子也不成器。就不要再把责任推及孤的父王了。” 他走了几步,将左手攥着的那些碎片放进刘淮怀里:“好生收着。” 待刘淮恭恭敬敬将它们捧住,阳建德才转身往殿外走。 大殿虽然华丽,却有些昏暗,或许是宫殿太幽深,但灯不够亮的原因。 然而殿外却是一片明光,日头灿烂。 “拟国书,向重玄褚良乞降,加孤玉印,请他来宫城一叙。” 阳建德边走边说。 他的脚步并不快,一步却迈得极远。 刘淮刚刚抬起眼睛,便看到自己的国君已经站到殿门处。 那个并不算高大的身影,仿佛站在光与暗的分界点。 前面是光明,但他不愿走进。后面是黑暗,他也无法坠落。 只有其人的声音,恍惚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很清楚,却也很遥远。 “孤要看看,三十年弹指已过,凶屠……尚能饭否?” 第一百五十一章 重玄褚良 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阳建德与重玄褚良曾并肩作战。 那一场席卷整个东域、牵动天下的战争,正是齐夏霸主之争落槌定音的一战。 彼时阳建德与重玄褚良各领一军,共守斜月谷,携手抵住了夏军十三波攻势,牢牢守住了阵地。 当时齐夏双方陈兵百万,大战正酣,双方纠缠的战线足有数百里。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在大战结束之前,谁也无法料定结果。 但在这个时候,阳建德与重玄褚良却有了分歧。阳建德认为已方已是疲兵,正应该撤军休整,以谋后胜。他们守住斜月谷,已经是大功在手。若失了斜月谷,胜也有罪。 然而重玄褚良却坚持要发起反攻。 最终阳建德选择撤军轮换,而重玄褚良胆大到在后方轮换守军还未至的情况下,一意孤行,直接放弃斜月谷,带着自己的那一路人马倾巢出动,将夏国方面的撤军再次击溃,而后驱赶败兵逐杀,连破三道防线,一举突入了夏国后方! 而后便是杀人屠城、断粮绝土,一系列令其摘下“凶屠”之名的壮举。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彼时改头换面的阳建德,已经贵为一国之主。 而那个平日和善温吞、一上战场就发疯的胖子,成为了整个齐国军方无人能够忽视的名将。 阳建德以国书相请,便是想要试一试,当年并肩作战的重玄褚良,还有没有那一番独赴千里的孤勇。 …… …… “请降?何以言此啊?”军帐之中,重玄褚良拿着请降国书,一脸诧异。 帐前立着的阳国使臣满脸悲愤,饱含屈辱地道:“大帅何必明知故问?” 国辱人哀,他几乎要流出泪来,唯独不愿在齐人面前软弱,故将眼泪逼回:“齐阳四代同盟!齐但有伐,阳国莫有不从。齐但有事,阳国莫有不助!敢问大帅,我阳国何罪,招此兵灾!?” 账内齐军众将缄默不语。 重玄褚良愕然良久,长叹一声:“阳君对我误解何其深!对大齐误解何其深也!” “阳国此次瘟毒非同小可,已可侵害超凡。若任其蔓延,恐有不忍言之厄!大齐作为东域大国,势必要稳定东域秩序,为整个东域的安全,不辞我责!” “我奉旨领军前来,只是为了帮助阳国遏制瘟毒蔓延罢了。试问贵使,若我军不来,阳国能够锁住国境吗?有这样的决心、有这样的魄力,有这样的能力吗?” “使者不妨回禀阳君,于公,阳国乃齐国之属,于私,我们有同袍之谊。请阳君放心,我重玄褚良陈兵于境,只为遏灾,必不踏足阳国之土!” 能在这种时候被阳建德派来递降书,这位阳国使臣不仅要忠诚,当然也不能是蠢货。 听到重玄褚良的回复,他的确放了心,只是一直“放”到了深渊…… 其实已死的阳国太子阳玄极并非庸人,他至少有一点说得很对。阳国是齐国的属国,且历来恭顺,不曾背约。齐国要并吞阳国,不应该不考虑天下公议。 尤其当今天下并不只有齐国一个霸主国,齐国如果只把目光放在东域,那眼界就实在太浅了。 仅以军强,不可能使万国服膺。 阳玄极就是考虑到这一点,认为齐国的心理预期应该只是数城之地,借着困锁瘟毒的时机,以救厄名义,完成事实上的占有,而又不必有舆论的谴责。 很多阳国大臣也是持有同样的看法。 而以阳建德为代表的另一拨人则认为,齐国如日中天,说不得便要合东域成东国,而后西争天下。在这种大略之下,区区一些物议,他们根本不必理会。 这名递交降书的阳国使臣亦是持后种看法,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错了,重玄褚良,或者说齐国,很在意天下公议。 然而这种“在意”,或许比不在意更可怕。 因为这种“在意”的结果,便是重玄褚良现在做的事情。 其人俨然已是下定决心,要困锁阳国,隔绝内外了。 放在平时,阳国完全可以闭国自守,撑个三年五年的不会有问题。然而现在是什么时候?瘟毒异变,正在肆虐的时候。正是需要集中力量对付瘟毒的时候,正是需要外界帮助的时候。 但齐军大军围境,阳国还能够集中力量对付异变的瘟毒吗? 重玄褚良此举,就等于要把阳国之人……举国逼死在境内! 这就是【凶屠】! 他当然不踏阳国之土,因为他不必踏上阳国的土地,不必亲自动手,瘟毒就会替他杀死所有阳国人。 而齐国甚至还不必背负恶名,因为他们事实上的确替东域,乃至替天下,遏制了可怕的异变鼠疫。 他只要在事后接收阳国土地便是了。 看着面前这个瞧来十分温和的微胖老者,阳国使者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魔鬼的样子。 一直到离开军帐,到让炙热的阳光笼罩,他仍如置身冰天雪地中,身心都只感受到刺骨凉寒。 …… 阳国使臣饱含屈辱地送降书而来,又满心绝望的踉跄离去。 军帐之中,一名大将忍不住出声道:“大帅,既然阳君识时务请降,您何不顺水推舟?不战而屈人之兵,乃兵法最高境界,也足见大帅威名。若能不战,何必一战?须知不仅土地是资源,人口亦是啊。有阳庭的配合,更能顺利接收阳国全境。将阳国人打散,迁移各地,不出三代,亦是我齐人。” 重玄褚良慢慢地看了他一眼,缓声问道:“田将军,阳建德许了你多少好处?” 这名大将脸色瞬间煞白,密集的冷汗沁满额头,就连声音也带着颤:“卑职忠心耿耿,怎会与阳贼勾连?所思所想,都是为我大齐考虑,为大帅考虑啊!” 重玄褚良把目光扫向其他将领:“你们呢?也做此想?” 众将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更不必说出声。 重玄褚良静等一阵,才笑了笑:“大泽田氏果然家雄势大。这么多人都对本帅的决定没意见,偏你姓田的有意见。呵,有趣。” 田姓大将再顾不得其它,扑通一声就跪倒,整个额头都贴在了地上:“卑职岂敢!实在是心思愚鲁,虑事不周,嘴笨舌拙!但卑下内心可昭日月,对大帅绝无半点不敬之意!” 第一百五十二章 白骨门 大泽田氏,亦是齐国一等名门。 然而这里是军中,是在重玄褚良帐下。 军中岂论出身,重玄褚良更不是会在乎他背景的人。 田安泰很清楚,重玄褚良如果要杀他,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更不可能有人为他出头。 此刻他无比后悔,直恨不得割掉自己的舌头。 的确是倚仗田家的声势,在平日里张扬惯了。以为说两句话不会有什么事。但竟忘了这里是谁的军营,面前的大帅又是什么人! 这可是凶屠! 重玄褚良沉默着,一直等到田安泰整个人开始发抖,才说道:“你们以为阳建德是什么人啊?” “这么多年韬光养晦,事事顺服,就真以为他是拔了牙的老虎?” “当年在斜月谷,他是差点插了旗跟本帅搏命的人物!” 帐内众将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阳建德当年有这么莽,竟敢跟凶屠插旗。 “让本帅去阳庭受降,怎么去?是一个人去,还是带大军去?若是拔起大军,深入阳国,兵围照衡城,这样一来,他们降不降又有什么区别?你不相信人家,人家拿什么信你?再者说,孤军深入阳国,且不论瘟毒,也不怕被人扎了口袋吗?” “或者让本帅单刀赴会,一显豪勇吗?”重玄褚良冷笑道:“本帅要是胆敢贪功,孤身前去,阳建德就敢当场围杀了我!豪勇是豪勇,命没了也是真的。” “田安泰。”重玄褚良在帅位上俯身:“田氏欲杀我耶?” “绝对!绝对!绝无此心!”田安泰已经惊惧得语无伦次,只是拼命地磕头,磕得地面砰砰作响。 田氏近年来风头极盛,重玄褚良还要再说些什么,敲打一番,但忽然止住。 直接起身,一步跨出帅帐之外,遥看远处,冷声道:“来了!” 这一声极短而促,好似凶刀破鞘,瞬间杀机勃发。 守帐外的亲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判断出来,那是阳国赤尾郡的方向。 …… …… 赤尾郡。 蛇骨面者身死的那处荒地上空,忽然漾起波纹。 一根根白骨自虚空中钻出,彼此交错、勾连,迅速形成两条蛟龙骨架,如活转一般,骷髅眼窝中陡然生起魂火。 两条骨蛟张牙舞爪,互相咬住对方的尾巴,形成一个圆。 圆中幽光旋转,隐隐通向某个神秘空间。 而后从幽光之中,走出来一个穿着麻布道袍的年轻男人。 这人的长相,说英俊也不对,说丑陋也不对。 他站在那里,仿佛已是这方天地的中心,这种强烈的存在感,令人不知觉就忽略了他的长相。 唯独避不过一双眼睛,一只透着淡漠无情,一只显得平静幽深。 他走出幽光之后,随意往地上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那是蛇骨面者身死之时所处的位置。 而自他身后,陆琰、龙骨面者、猴骨面者、兔骨面者,相继走出幽光。 张临川在枫林城杀魏俨、沈南七的时候,也曾开过一扇白骨门。但与这两条骨蛟咬合的白骨之门,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上的存在。 彼时那扇白骨门,是沟通幽冥之气,铺设战场,增幅他的道术威能。 而现在由白骨道圣主亲自开的这扇白骨门,却是借道幽冥,洞穿数万里,自白骨地宫直趋阳境。 其原理类似于白骨遁术,但又高妙不知多少。 而其信标,自然便是崩散于此地的瘟铃子铃。 “去。”白骨道圣主语调呆板地说道:“尽你们所能,制造混乱,为本座争取时间,炼制瘟疫化身。” 众人齐齐做出相同手势,收拢无名指尾指,大拇指食指中指成三角状罩在心口,轻诵道;“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诵罢,陆琰桀桀怪笑,率先离去。 龙骨面者却看向了兔面:“猪面死在哪里?” 张临川不在场,兔面畏畏缩缩道:“好像……好像是在嘉城城域。” “好像?” “确实是在嘉城。”兔面吞咽了一下口水,以缓解紧张的情绪。 作为十二骨面里事实上的最强者,龙面虽然不常露面,但每一位面者都无法摆脱对他的忌惮。 尤其是“白骨道十二骨面”这个集体早已被分化,兔面也已经是张临川派系的人,难免对龙面表现出更多的畏惧。 龙骨面者直接道:“带路。” 又转对猴面吩咐:“你也一起来。” 兔面不敢拒绝,猴面也只是耸了耸肩,很无所谓的样子。 从始至终,白骨道圣主对他们的行动并不干涉,任由他们自己决定去哪里、做什么。 等到这几个人都走了,他才对着空中的白骨之门,淡漠说道:“使者看好地宫,不要擅离,随时迎接本座。” 白骨门的那一头,传来张临川恭恭敬敬的声音:“谨遵圣命。” 让策划鼠疫并选定位置的张临川留在白骨地宫,把长老陆琰带出来,倒不是说白骨道圣主对手下教徒不信任,而只是上位者本能的谨慎罢了,简单的制衡。 吩咐过后,圣主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天光灿烂,令祂微微眯起了眼睛。 此行的危险祂有所预计,祂并不在乎。 无论在什么时候,掀起肆虐一个国度的瘟疫,都是不容于世的。 这具身体很好用,太好用了。只是有一点小麻烦,需要解决。马上就要解决了。 为此冒一点险,非常值得。 祂迈动步子,像一个很久没有回家的人,满怀眷恋地走动着。 说来屈辱,祂借道子之躯降世已久,但竟很少出过白骨地宫。 庄帝和杜如晦对白骨道的追索从未停止,而祂甚至要隐藏自己的存在,堪称苟延残喘! 好在即将解决。往后自不必如此。 这个国家,国气已散,民心已乱。 祂能够感受得到,瘟疫之气借着一个个载体,在四处移动,游荡。 疫气会将生者吞噬,死亡本身又会增强疫气。 祂行走着,每吸一口,都感到十分满足。 身体在一点一点的适应,一点一点的重铸。那个一直在与他角逐控制权,始终不曾放弃的灵魂,终于有了松动。 只可惜……没有那么圆满。 祂想起那日通过瘟铃碎片看到的那个少年,只可惜彼时力量还在隔空凝聚,那少年便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可恶……”祂淡淡的想着。 但心中实在也是没有愤恨之类的情绪。 这在生命的长河之中,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兵临 其它地方姜望不清楚,但至少在嘉城城域,钱执事的窜逃毕竟只在小范围里传播,四海商盟在这里的“工作”倒还在继续。 主要依托于最初入驻时,在各地建立的仓库。 而在青羊镇之外的地方,所谓的“工作”,无非就是各地仓库负责人,在不至于饿死太多人的情况下,怎样把这些物资卖出高价——即使再势弱,阳国官方也是有不得饿死国民这样的底线划着的。 能带走的钱财都被钱执事带走了,只留下大量的物资囤积各地仓库。 讽刺的是,嘉城新任城主还在犹豫应对的章程,没有第一时间强势接管物资,毕竟对方是齐国的四海商盟。就像阳国的许多官员一样,他也仍对齐国抱有幻想。 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狗,很多时候,俨然也已把自己当做主人。 嘉城的新任城主,姓石名敬。年过半百,蹉跎多年。之所以能够捡到嘉城城主这个位置,纯粹是因为另一层关系。 他竟是日照郡守第四房小妾的义子! 也不知是怎么攀扯上的。 总之顺势也就成了日照郡守的义子。有这么层“亲戚”关系,得以走马上任。 如今混乱的阳国高层,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样的事情了。 至少在嘉城,物资其实并不缺乏。救灾之初四海商盟就以强大的动员能力,调集了大量物资囤驻各地。 君不见在青羊镇,光头护卫陈勇他们离开了,留下来的仓库依然支撑着数万镇民用度。 七月二十七日,在钱执事的运作下,陆续有资源被调集到青羊镇来。 七月二十八日。新任嘉城城主才大梦初醒般,禁绝城域各地物资流通,以城主府的名义接管全部物资,进行调度。 而四海商盟的人,除了跑掉的部分,剩下大都被他抓了起来,严刑拷打,追问财物。 不过对姜望来说已无关紧要,青羊镇的物资仓库已经被堆满。至少足够青羊镇百姓三月所需。 无论齐军统帅是什么想法,战事总不可能拖到十一月去。 到了七月二十九日,齐国大军困锁国境的消息已经全面传开。 正式的国书上,齐国方面表达的意思,仍是为了帮助阳国封锁异变鼠疫,维护东域安全。 除了不许人进出外,他们仿佛根本没有作战的计划。当然也给阳国足够的时间组织军队——这当中体现的信心尤其让人绝望。 阳国人其实很清楚,他们根本没有真正有战斗力的强大军队了。且不说前代国君葬送的最后一支强军。 单就这些年来,追随齐军出兵,在历次战争中不断减员失血,最终换回来的不是千锤百炼之后的士卒,而只是齐国方面大量的财物赏赐罢了。 阳国看似越来越富裕,国库越来越充盈,军事实力却一降再降。 这是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削弱。可惜直到大军锁国的现在,很多人才发现这一点。 阳建德倒是很清楚,但正因为看得透,反而无法拒绝。拒绝的唯一结果,就是加速国灭的进程。 所以后来他渐渐交出权力,一心修行。一方面是于国事无望,转寄希望于个体的超凡实力,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一种逃避。 也因为阳国势弱如此,阳建德杀死太子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召集军队与齐军做殊死一搏,而是卑词乞降,不惜赌上国主的颜面,想将重玄褚良骗到照衡城,围而杀之。 如能使凶屠陨落,对整个阳国来说,无疑能大大提振心气。阳建德自己,也能够争取到一定的时间,腾挪辗转。或寻求支持,或拉拢盟军,或在齐人内部制造矛盾……总之是现今情况下唯一能想到的破局办法。 但重玄褚良根本不加理会,稳坐帅帐,八风不动。看似不复当年豪勇,却更让人感受到绝望。 大的局势且不说。单就说日照郡一地。 在阳国各地人心惶惶的时候,日照郡守,垂垂老朽的宋光,又出了一记“妙手”。 他竟然强征治下各城物资,要求各地保留的口粮不得超过七日所需,都交由郡府统一调配,以严格控制口粮的方式来稳定郡域百姓。 又定额追缴巨量钱财,说是为了养军护土。但因为没有经过阳庭的关系,也没有一个正式名目。只私下称之为“救国税”。 这一系列动作,已经不是眼花缭乱,简直是让人眼瞎耳聋。 仅就统一调度口粮来说,以城主府的名义调度各城,和以郡府名义调度全郡,难度已经不在同一个层次了。完全是舍易求难,虚耗人事。 宋光并不傻。 能做到一地郡守,宋光怎么会是空有实力的傻子? 虽然在阳国社稷飘摇的时间点里,他做的许多决定看起来都很傻。 但这种“傻”是相对于阳国而言,于他自己来说,却是极英明的决策。 阳国若能复起,他也算稳定了局势。 阳国若无明日,他更是把握了资源。说句难听的,卖也能卖个好价格。 只是,在姜望所处的位置,感受就不那么舒服了。 因为嘉城城主府的征缴公文,已经下发到了青羊镇。 姜望当然置之不理,当场撕了个粉碎。 他本身并不富有,难填日照郡守这老匹夫的欲壑。至于青羊镇上囤积的物资,那是全镇三万多人的性命所在,他更是不可能松手。 但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 仅仅一天之后,嘉城新任城主石敬,竟然调动城卫军,兵发青羊镇!! …… 青羊镇外,军队列阵。 将领尚未拔刀,杀气已乱云天。 嘉城城卫军满编足有万人,席家全面撤离阳国,一些中高层将领离开,军队却不可能带走。流失了一些人才,大体架构还在。 石敬再怎么靠裙带关系上的位,也知军权重要性,故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掌握军队,也切实有了成果。 义父宋光一声令下,各城城主数他最为积极。 奈何整个嘉城城域作为鼠疫泛滥的重灾区,又经历了席家的撤离、四海商盟的收割,实在已经不富裕,刮地不见三分油。 他领军前来青羊镇,一则是为杀猴儆鸡,确立新任城主的权威。二则是他得到了确切消息,四海商盟的钱执事席卷大量钱财,就躲在青羊镇中。 姜望强杀席慕南的事情他当然不会不知道。 稳妥起见,他这次足足带了五千城卫军。抽调的全是精锐。 除去必要维持城域各地秩序的驻军,几乎已经是倾巢出动。更不必说,他还通过私人关系,自郡府请来了两名腾龙境巅峰强者,加入军中。 诸般准备,只求一战而定,万无一失! 第一百五十四章 阴阳游杀阵 所谓“人一过万,无边无际。” 足足五千人摆开,亦是铺满视觉空间,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石敬领军,所用旗帜,乃是日照郡旗,直接从郡府府库里调用的。 主旗绣着“宋”字,副旗才是“石”,这拍马屁的心思可谓是周全至极。 几等于宋光的家帜了。 当然,这也是因为,代表嘉城的鲤纹赤旗,如今正在姜望手里。 年过半百,靠着认娘认爹,才当上一城之主。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石敬如今手握大军,兵临城下,难免就有几分志得意满。 “姜姓小儿!”他远远便提气喝道:“乳臭未干之辈,胆敢撕我城府公文,今日王师西来,你可知个中厉害?” “速速束手就擒,交出全部钱粮财物,本城主或可饶你一命!” 有些时候判断失误,并非是因为对手有多聪明,而是因为有些人,你很难用正常的逻辑去揣测! 就比如说这个石敬。 按正常的逻辑,他这时候要么组织救灾,对抗忽然异变的鼠疫。要么直接整顿兵马,准备奋战救国,或者为国捐躯。 带着人马来抢钱? 真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姜望未雨绸缪,在青羊镇布防,其实更多是为了防备国势将溃时的乱民乱兵。 这时阳齐之间大战还未起,石敬就没头没脑的带人来攻青羊镇,这谁也料想不到。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不是说拳师老了,不经打。而是说老拳师见惯所有套路,一招一式都成竹在胸,但遇到个不按套路出拳的新人,很容易被打个措手不及。 姜望在心里虽然对此人不屑一顾,但是对陈列于镇外的军阵,却没有办法不重视。 席家经营嘉城数百年,很多人都或多或少的与席家有关系。 这五千人的士兵里,因为席家的全面撤出,超凡修士的比例并不多。 然而兵家战阵之术,讲究的就是一个聚势合力。 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哪怕其中没有多少超凡力量,其战力也绝对不容小觑。 而整个青羊镇镇厅武者,也只编练了三百人,又无军阵辅助,实在无益战局。 虽则心中谨慎,但姜望面上,反而骄态毕显。 只将鲤纹赤旗展开,血色飘卷,单手一竖,直接插在了镇门之前! 这对嘉城城卫军的士气打击是巨大的,这面鲤纹赤旗不仅仅是法器,不仅仅能够增幅战阵,更是他们精神意志的寄托。 第一百五十五章 姜少年倒拔天地门 漫长的距离一纵即至,剑贯其身。 与之前不同,姜望这一次明显感觉到长相思在白色巨鱼体内受到了极其顽强的阻击。 有过一次见识,阴阳游杀阵已经做出相应调整。 细密却连续的小股兵煞,如浪潮一卷复卷,彷似无尽。一次又一次地将剑气分割,吞灭。 “你这样不行。”姜魇的声音在通天宫内响起:“让我帮你!” 姜望置之不理,九大星河道旋照耀通天宫,缠星灵蛇腾跃连连。 天地人三剑并举,姜望整个人撞进白色巨鱼体内,又裹挟着耀眼的剑气,浴血而出! 人已冲到阵外,身后白色巨鱼兵煞零散。 而那边,钱执事作为腾龙境强者,踏空而行,以财气通神,请黑色巨鱼避道。 几乎在姜望撞进白色巨鱼体内的同时,并双指斜于身前,双指之间,凝出一枚紫气氤氲的刀币。 其形制,乃齐之刀币! 作为齐国通行天下的货币,齐刀币沾染有齐国国运。 而四海商盟作为齐境最大的商行之一,在某种程度上亦被允许借用这种国运。 当然囿于钱执事的实力,他所能借用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但仅只这一点……便足够强大。 钱执事夹着这枚齐刀币,斜斜划落。 “钱货两讫!” 这枚齐刀币便在他的双指间消散无踪。 而那条兵煞所聚的黑色巨鱼,则倏忽裂开,分为两半! 一时间只有黑白两色的阴阳游杀阵,再一次被血色所浸染。 那是死伤士卒飞溅的鲜血。 翻涌的兵煞之中,顿起一声厉喝:“兵锋所指,挡者披靡!” 但只见。那裂开的黑色巨鱼,在喷溅鲜血的同时,被剖开的两半各自扭动。 一者守阴,一者转阳。 而后各自膨胀,瞬间便再次凝成黑白阴阳鱼。 非止如此,那黑色巨鱼张嘴一吐,刀枪剑戟,密密麻麻。铺天盖地飙落,袭向已仗剑冲出阵外的姜望。 而白色巨鱼空中摆尾,霎时便从原地消失,一头顶在了钱执事身上! 这一撞如山崩海啸,凝聚着数千兵士的咆哮杀意,顷刻便要将其人吞没。 但在下一刻,钱执事缠在腰间的金带光芒大放。 准确的说,并非金腰带本身,而是金腰带中间嵌入的那一枚小小刀钱。 只有正常齐刀币的三分之一大小,却在此时宝光大放。 宝光收敛,白色巨鱼撞了个“空”。 它明明已经撞到,但这一击竟未能将人撞死。 钱执事出现在青羊镇门前,犹自惊魂未定。 啪! 他金腰带中间嵌入的那枚齐刀币,就此裂开,华光尽失。 这是四海商盟专人炼制的【买命钱】,只有执事一级,才得配备。在阴阳游杀阵中,买下了钱执事这条命! 此时阴阳游杀阵横于青羊镇前,姜望独自立于阴阳游杀阵另一面,与青羊镇方面的联系,被此阵分隔开来。 阴阳游杀阵大发神威,肆虐行凶。 青羊镇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满心忐忑地看着彼处。 此时,彷如没有穷尽的刀枪剑戟呼啸而来,劈头盖脑覆压姜望。 而姜望驻足原地,如孤峰矗立。 他不是看不到钱执事如何狼狈,不是看不到阴阳游杀阵如何凶险。 但他岿然不动。 轰隆隆,轰隆隆! 仿佛有雷霆滚动长空,偏偏是万里无云! 有一种古老的气息在苏醒,但偏偏,人们只见得阴阳游杀阵的阴阳巨鱼凶态毕现。 整个战场,甚至是青羊镇中,肉眼所见的地方,元气瞬间暴乱! 如此狂暴的元气乱流,令人惊惧不安。 而在姜望身后虚空,某个未知之地,一扇石质门户渐渐清晰。 门户高大,形制古朴,上有横纹三道,将此门平均分割为三个部分。石门上有隐约的文字,但变幻不定。 甫一出现,汹涌的元气乱流,就将迫近的兵煞生生推开。 此乃天地门! 此等威势,世所罕见。 “他到底是什么背景?这样的英杰,不可能只是重玄家的一个门客!”钱执事震惊失语。 饶是他自负走南闯北,经商天下,也未见得有谁,仅仅是具现天地门,就能引动如此气象。 而对姜望本人来说,这样的天地门,还是不够圆满,但也只能如此! 谁不向往举世无敌的风景?他之所以迟迟不破境,反复打磨,也是想要探索通天境的极限,走到只有那些最杰出的天才方能走到的位置。甚至……要试试能不能打破极限。 他已经切实的在一步步靠近,那并不是遥不可及的虚幻风景。 但在今时今日,局势已经不允许他再停驻。 嘉城城卫军虽然算不上什么强军,但几千名精锐士卒聚成的兵家战阵,仍然不是等闲战力。 石敬驭此战阵,就有了轻松横扫青羊镇的实力。 姜望不得不就此止步,选择临时破境。 只需斩裂横纹,推开门户,他立时便可道脉腾龙,从而见识另一番飞天遁地的风景。 阴阳游杀阵中,传来石敬怒极之声:“竟敢在大军之前破境?” 军阵发动,立时将暴乱的元气镇压。 兵煞爆发,所聚一切,刀露刃、枪点星、剑斩芒、大戟怒砸! “须知兵家杀法,最杀狂徒!” 白色巨鱼倏忽移动,在煞气兵戈之后,蒙头撞向姜望。 天地门就在其人身后,但他要姜望抽不出身去推门! 姜望竖剑于前,血色在身周一转,人已脱出兵煞,借着与嘉城城卫军同气连枝的鲤纹赤旗,重新撞进阴阳游杀阵。 石敬不惊反喜,此人入阵,便如鸟入笼中。 阴鱼倒跃,阳鱼回身。 然而他忽略了的是,随着姜望这次入阵,那在隐隐虚空中、独属于姜望的天地门,也随之而来了! 元气瞬间再次暴乱,又在下一个瞬间再次被镇压。 但只是这一个间隙,姜望回身纵剑,一剑人海已茫茫! 在纷乱绚丽的剑光里,在世情百态的人海中,他终于看到了藏身于军阵中的石敬。 纵剑以进! 刀枪剑戟棍棒……兵煞幻化出无数兵戈,层层向姜望绞杀。 两条巨大的阴阳鱼交错游跃,伺机攻伐。 陷在大阵,如入泥潭中。 越挣扎,越快被埋葬,越往前,越是走向死亡。 而姜望始终往前! 长相思舞成一道夭矫银光,与大阵中无法计数的攻击对攻。 每一步前行,都需要最大限度的道元爆发。 四步。 这是快绝但极度艰难的四步。 仅仅是四步走来,姜望已经全身浴血。 但四步之后,他已经看见石敬。 四目相对! 一十八岁的少年郎,年过半百的老匹夫。 单人独剑的姜望,尊为城主的石敬。 一者累累伤痕在身,一者强势军阵在握。 然而他们的眼神,却如此不同! 从石敬那惊骇的眼神之中,姜望看到了坚定勇往的自己。 而石敬惊恐地看到…… 在姜望的身后,一股有若实质的意志力量,抓起了虚空中那隐隐的门户。 未知名的虚空映照现世。 轰隆隆! 姜望竟然以神魂之力,拔起了天地门! 而这扇天地门,直接被从虚空中“拔出”,将所有狂暴的元气都轰平,狠狠砸在石敬头上! 第一百五十六章 道脉腾龙 砰! 不知名虚空映照现实,天地门凝成实质。 在五千人的军阵之中,姜望以神魂力量拔起天地门,当头砸下,将石敬砸得头骨迸裂。 其人尚且未死,犹自聚拢军气、鼓荡道元,强行将这扇沉重无比的门户撑起。 姜望手中剑不停,以快剑回应阴阳游杀阵的攻伐。 而神魂力量再次举起天地门,再一次砸下! 砰!砰!砰! 如此反复,三次之后,石敬的道元和意志终于全部溃散,整个人被从上砸到下,砸成了一滩肉泥! 此声响后,是长久的寂然。 即使是从来颓丧的向前都目露惊色。 他也算走南闯北,自小见识高远,但从未见过竟有人以天地门为武器! 翻阅历史长河,这也是未有过记载的创举。 钱执事更是使劲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否被幻象所迷。不是该找机会推门破境吗?怎么还能直接把天地门拔起来? 竹碧琼心潮澎湃,张海震撼失语。 独孤小激动得粉拳攥紧,咬破了嘴唇。 整个阴阳游杀阵,都因此停滞了一刻。 而姜望索性收剑入鞘,衣袖被爆发的力量炸开,流线型的肌肉鼓起,双手就直接抓住了天地门,大步往前! 像一头凶兽突进,左右狂砸。 砰!砰!砰! 初时还有一些零散的抵抗,在几个城卫军将领的组织下,军阵复起。 但随着姜望的狂突。 那些煞气所聚凶兵大批崩碎,两条阴阳巨鱼竟然溃散当场。 就在这个过程中。 姜望的气势越来越拔高,越来越凝实。 有一道清晰的裂响,响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咔嚓,咔嚓,咔嚓! 被他抓在手上的那扇石质门户,其上横纹,次第崩断。 天纹开。 地纹开。 人纹开。 轰! 彷似无穷无尽的元气涌入其间。 天地门,开! 通天宫内,九大星河道旋疯狂旋转,数不清的浑圆道元纷如泉涌。而那条代表道脉真灵的缠星灵蛇一跃而起,体型壮大何止十倍?化为缠星奇蟒,在通天宫穹顶遨游。 乍在此刻,一声苍龙之吟。 姜望感觉到自己的整条脊柱大龙都抽离了身体,精气神为脊柱,血肉躯如死皮,仿佛下一刻就要蜕皮而出——这当然只是错觉。 第一百五十七章 敢夸大言 随着这个声音。 高大雄壮的龙骨面者,像一颗陨石般呼啸坠落,砸至地面,激起漫天烟尘。 包括所有跪地乞活的嘉城城卫军士卒,也都难免投来惊愕的眼神。 而四海商盟的钱执事,更是二话不说,直接纵身远遁。竟是放下了青羊镇的一切,直接独身逃命! 他完全知道龙骨面者的可怕,在他看来,面对一名内府境强者,至少此时的青羊镇,毫无抵抗之力。 逃得晚了都恐怕没命! 而亦不必多言,看到那张龙骨面具,姜望便知无有转圜余地。 但他不打算逃。 刚刚裂断横纹,推开天地门,击破阴阳游杀阵,俘虏数千士卒的他,无论势意,都处在巅峰之时。 没有未交手就退避的道理,即使……对方是内府境! “邪魔外道,敢夸大言!” 姜望立足半空,调动鲤纹赤旗之力,以血海向其奔涌。 血海之中,又有鲜花绽开。 一剑寒光发,空中直趋对手。 直面内府境强者,不仅不退缩,反而率先发难! “好胆!” 龙骨面者探出一对大手,这双手非似人形,节有鳞,指有爪。灿灿金色,暴戾凶横。 他已将白骨法相炼入自身。 身即为龙。 其人立地不动,双手往两侧一拉。 那焰花、幻花皆被撕碎,那血海亦被分开。 嘶啦! 明明是血海被分开,但却响起布帛裂开的声音。 再看向那插下鲤纹赤旗的方向。 但见整支鲤纹赤旗,竟生生被撕裂。 这旗帜当初被姜望一剑划破,后来经过修补,已复旧观。到了此时,却一击之下就被损毁。 龙骨面者一双眼睛如被金粉所染,抬头看着分开的血海花海中……纵剑而来的姜望。 整个人拔地而起,已与姜望近身。 一人自下而上,一人自远而近。 时间仿佛凝固了,在交击的一刹那,很可能就要定下生死。 姜望头顶荆棘冠冕一闪而逝,于此同时,道术缚虎! 但只见龙骨面者身上金光一闪,整个人依旧毫无迟滞地上冲,抬爪。 荆棘冠冕加持的缚虎,竟然连困住他半息也做不到!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一点寒星起 一点寒星,出现在猴骨面者眼中。 甫一出现,那种极致的锋芒就已经洞穿气流。 以锐破锐,其势洞金裂石,须臾已至。 猴骨面者发出一声怪叫,骨猴法相一闪即逝。整个人在半途折转,一飞冲天,连连转换九种方位,才终于等到这点寒星势衰。 其人双手一抖,已跃出两柄匕首,身前交错。 铛! 他连退七步,方才站稳,而也终于看清,出现在面前的那点寒星是什么…… 那是一柄悬停半空的飞剑! 剑尖直抵猴骨面者。 在青羊镇众人震撼的目光中,向前懒懒往前一站,其人腾龙境的修为不再掩饰。 并指只是一划,那柄飞剑倏忽闪烁,发出锐利之极的尖啸声,以极其恐怖的速度,再临猴面之前。 “兔面帮忙!” 猴骨面者毫不含糊,第一时间召唤帮手。同时运起白骨法相,身在空中机巧折转,留下虚影重重。 白骨道十二神相秘法各有所长,在猴面这里,其法相就精于速度,机巧百变,号称“神行”! 比之那飞剑竟也似不输灵活。 一时间,同时出现两个追击战场。龙面追击姜望,向前的飞剑追击猴面。 而那边,兔骨面者已经高高跃起,直接一记高抬腿,当头压下,正是要打破战局! 仅从那凛冽的风声,便足见此式之威。 但眼前一花,身前竟然出现两个遥指飞剑的落魄汉子。 却是竹碧琼适时发动了幻术。 “喝哈!” 兔面娇喝一声,身缠碧光,竟直接以腾龙境巅峰的修为,将障目幻术震破。 竹碧琼吐血而退。 但有这一阻,向前已勾动食指。 寒芒一刺猴面,再闪,已经迫近兔面背心! 兔骨面者不得不回身,一记鞭腿倒挂,欲阻剑势。 “面对我,你敢回剑!” 猴面喝声未止,人已交双匕,错割向前咽喉。匕首未至,两道锋锐之线已经先抖出。 向前只得避退,同时挑动飞剑,舍弃兔面,回御身前。 铛铛铛铛! 匕首与飞剑连续交击。 而在空中的兔骨面者直接弹身而起,身缠碧光,提膝撞向竹碧琼!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心甘情愿 “我不知道什么路漫不漫、人远不远的,向爷。我只是看看,就很好了。” 只是看看,就很好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胡栓子仍然努力地看了独孤小一眼。 就这样? 这样就很好了? 人世间有太多的无能为力,同时也有太多的心甘情愿! 向前站了起来。 这样就很好了。 而后他一步前趋,弹指。 飞剑再一次飙射,那暴烈尖狂的啸声,使得这一柄飞剑,似有生命的凶物一般! 这一切说起来极慢,但在战斗中,过去的时间却很短。 此时龙面与姜望在空中,也不过逐杀了十几个回合罢了。 “你这样下去,早晚要被杀死!”姜魇的声音在通天宫里回荡。 姜望牢牢盯着龙骨面者的眼睛,时时刻刻燃烧道元,以便第一时间避开攻势。 “姜望,你知道的,我很了解白骨道的功法。”姜魇说。 焰流星再次炸开,姜望出现在空中另一角,随手便弹出几朵焰花,权为阻隔。 到了这一刻的激烈搏杀时,爆鸣焰雀和焰花之海这类道术根本来不及铺开,而且焰花之海之前也已经证明过它在龙面身上的无能为力。 瞬发道术缚虎和焰花也都无效,若不是姜望还有天地人三剑冷不丁可以造成一点威胁,早已被龙面擒住。 但随着龙面对焰流星和姜望剑术的熟悉,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龙面的弱点在天灵,让我来,十息便能搏杀他!”姜魇喊道。 “闭嘴!”姜望在通天宫里回应。 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交出身体。 真要到了必死之刻,他宁愿自绝道途,先摘神通。 就在此刻…… 向前弹剑而来。 其人本身只是腾龙境修为,与猴面斗得有来有回。但动用剑阵之后,俨然已有了内府境级别的杀力。 弹指杀猴面,再一弹指,剑袭龙面! “龙哥!”兔骨面者尖声提醒。 正在漫天追杀姜望的龙面蓦然回身,长着金鳞的拳头轰落,正正砸在爆啸而来的飞剑之上! 飞剑顿时一歪,如受创般飞开。 向前嘴角亦不可避免的溢出鲜血来。 “你这柄飞剑,很有趣。” 龙面说罢此话,一步又已撞至飞剑前,再砸落一拳! 飞剑被砸落地面。 “噗!” 向前一口鲜血喷出,当场遭受重创。 啾啾啾,啾啾啾! 尖锐的爆鸣声再次响起。 龙面堪堪回身,身前空间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焰雀所铺满,避无可避。 而他竟然直接闭上了眼睛,身上金芒大放! 金色鳞片爬满他的身体,让他如妖似魔。 铛铛铛铛铛铛…… 那是焰雀在他身上啄击的声音。 得自齐国皇室的精品甲等下品道术,竟一时不能破防! 轰! 姜望心念一动,瞬间引爆所有的焰雀,无数声汇成一声。 狂暴的火行元力短暂占据空间,将其它元力都迫开一息。 便在此刻,向前不顾受创之身,咬破舌尖,再弹一指。 坠落地面的飞剑再次跃起,这一跃,如鲤鱼跃龙门,以有我无敌的气势,直撞龙面后心。 这一剑,平地起惊雷,腾空动风云。 有一种天上地下,只此一剑的气势。 人们仿佛能从此剑之上,看到向前合身撞来。即使他分明就站在原地。那样落拓,那样像一个失败者——谁还会注意呢? 飞剑即其人,其人即飞剑。 此剑唯我。 唯我无物不可杀! 姜望掌握的时机太好,即使是强如龙骨面者,也无法说在爆鸣焰雀的倾泻中心能够毫发无损。 第一轮尖锐的啄杀的确为龙鳞所阻,但瞬间引发的剧烈爆炸就让他吃了闷亏。 这边还未回过气来,那边向前的飞剑已至。 心中警兆骤起! 即使是他,也不敢硬接这一剑。 身周的空气再次爆开,整个人像一块山石坠落地面,以下坠之势避让锋芒。 然而人至,剑亦至。 经此拖延,龙骨面者发现,这一剑不断没有势弱,反而随着追击,愈来愈强。 拖延不是良策。 他迅速做出决断,浓郁得化不开的金光,几乎把他的拳头裹成了金色本身。 黄金之拳,猛然前轰! 飞剑停驻了一刹,龙骨面者脚下地陷数寸。而拳头之上,更是有点点鲜血滴落。 这一切静而再动。 整柄飞剑倒飞而回,向前仰头便倒。 而龙骨面者,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正面迎战如此凶厉的一剑,即使是他,也不免受到重创。 但这已是他权衡之下的选择。 以腾龙境修为,达到堪与内府境强者正面对轰的杀力,这到底是什么剑道? 龙骨面者心中还在惊疑,兔骨面者慌慌张张的声音已经响在身后:“龙哥?你怎么了?” 实在是一个软弱的女人。 龙面冷冷的想着。 但当初十二位白骨面者,如今也只剩他们二人了…… “些许小伤……” 龙骨面者话说到一半,陡生惊变:“你!” 却说兔骨面者来到龙面的身后,似要与他联手对敌,但赶至之后,面具后那一双怯弱的眼睛,却骤然转成红色! 单薄柔弱的兔面,最强的手段,却是嗜血疯狂的一面。 眼睛刚红,一支断刺已经扎进龙面后心。 在龙面回身的肘击之前,更先一个后翻跃开。 这几个动作间表现出来的速度、力量,比之全开法相的猴面也不遑多让。 哪里还是那个孱弱无助的兔小妹? “厌心刺……” 感受着心脏迅速的衰弱,龙骨面者瞬间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袭击。 顾名思义,此刺厌心,必毁心而后快,乃是专门针对心脏的毒辣法器。 与桎梏对手道元流动的桎元锥乃是一个系列的消耗法器,价格昂贵,但效用非凡。 当然,比起桎元锥,厌心刺珍贵得不止一星半点,也强得不止一星半点。 胡少孟用一根桎元锥了结了席家的腾龙境家老,兔面也用厌心刺让龙面的伤势迅速恶化。 姜望当然不会错过这等良机,无论白骨道内部发生了什么,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所以龙面在回击,兔面在避退,姜望他却在前突! 以自身为柄,以长相思为锋,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剑贯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冲到龙面上空。 龙骨面者第一时间想要反应,但身体一点一点、无可避免的衰弱下去。 通天宫疯狂运转,内府暴烈的鼓荡,两个动力源强行撑着他的身体,将他自衰死的深渊往上拉、往上拉。 但是晚了一点。 姜望已经连人带剑落下,长相思竖落,自头顶贯入龙面体内! 如果…… 如果不是不够警惕,厌心刺再毒辣,也没有办法刺进他的身体。 如果…… 如果姜望没有那么果决,再给他一息时间,他就能重新生出反击之力。 甚至如果,在遭受厌心刺的第一时间,他想到的不是回击兔面,而是以这一击之力,应对姜望。结局或许不同…… 然而,他轻视了向前,轻视了姜望,甚至轻视了兔面。 一次战斗犯这么多措,已是致死之由。 但最可怕的,还是他轻视了那个人…… 在这个瞬间,龙骨面者已经想明白了一切,却只能发出一声充满仇恨的痛苦吼叫:“张临川!” 第一百六十章 友人来 长相思利落拔出,龙骨面者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听着他死前喊出的名字,姜望一言不发,转剑便已看向兔面。 同为腾龙境,即使他已经力战良久,几乎筋疲力竭,仍然有信心将其搏杀。 但龙面一死,红着眼睛的兔面已经毫不犹豫地弹射远去,不给姜望纠缠住她的机会。 一个内府境强者,就这样死在了青羊镇! 目睹这一切的嘉城城卫军士卒全都惊骇失语。 此时的青羊镇,竹碧琼受创,向前重伤。姜望先破阴阳游杀阵,再战龙骨面者,苦战良久,可以说整个青羊镇人马俱疲。 然而他们一点妄动的心思都不敢有。 只因为……姜望还站着。 他们所有的战斗意志,全部被这个少年所摧垮。 姜望纵身到向前旁边,略略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后,将他搀起。 这一战向前功不可没,若不是其人爆发出来的强大战力,姜望只怕要提前叩开内府,选择摘取神通了。 即使龙面再强,一个可以叩开内府、摘取神通的间隙。他还是有把握能够靠自己赢得。 只是那样一来,未免就道途断绝。 “还好吧?”姜望问。 向前挣扎着用死鱼眼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经此一战,他们的关系自是不同。 派人去请镇上唯一的超凡医修,在之前的战斗中,姜望并不舍得请动老人家出手。当然,其人并不是出自东王谷之类的医修大宗,战斗力实在也乏善可陈,还是治病救人更为擅长。 待老医修开始为向前、竹碧琼处理伤势之后,姜望才来得及整顿战场。 先令镇厅武者收缴这些城卫军的兵器,但数千名士卒如何处理,一时却也犯难。 不过,针对外人,无论是宽是严,倒都好处理。 偏生在自己人这边,更是令人踟躇。 且不说躺得如死鱼般的向前。 对于惊魂未定,梨花带雨的竹碧琼,姜望很难说没有愧疚。本来只是帮忙做半年工作,之前对抗鼠疫、布置幻阵,把她当苦力使唤也便罢了,这次又令得她遭遇生死危机…… 少经风雨的她,的确是吓着了,但正因为有所恐惧,在当时那种情形下仍参与战斗,才尤其显得可贵。 “你的福祸球,不怎么准啊?”姜望干巴巴的道。 福祸球一个月才能用一次,而且只在当天生效,实时反映一段时间内的福祸。当时天青云羊临出世之前,福祸球才有反应。姜望也不是不知道这事。 这就纯粹是没话找话了。 竹碧琼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也不说话,只闭上了泛红的眼睛。 要是汝成在就好了…… 姜望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他又转头,看向独孤小。 那小小的一只,就抱膝坐在胡栓子的尸体前,既不哭也不闹,整个人都呆了,木了。 姜望有心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也竟,不知说什么好。 就在尘埃落定的此时,天边又响起了呼啸之声。 向前骤然坐起,竹碧琼也又惊又惧地睁开了眼睛。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这次来的又是谁? 小小一个青羊镇,彷似成了香馍馍,引得各方来人。 姜望也提剑望着远处,做好了战斗准备。 只见得两个身影自远而近,急速驰来。 当身影渐渐清晰时,姜望却露出了笑意。 出现在前面的,是一个肥胖的身影, 砸落姜望身前时,地面都好像震了一震。 能这样凌厉近身而不被姜望攻击的胖子,也只有重玄胜了。 而紧跟其后的那个人,黑盔黑甲,未露形容。不是十四又是谁? “你怎么来了?”姜望问。 但问题出口,他便想到了答案:“钱执事?” “杀了。”重玄胜眯起那双小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不由笑了:“可以啊,连龙面都死在你手里!” 明明其人在军中,不得轻动,甚至连联络外部也是不被允许的。 但在拦截到慌不择路的钱执事,得知龙骨面者现身青羊镇后,他还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而只有他和十四两人,说明他有把握,凭他们两人就足以杀死十二骨面中最强的龙面…… “是白骨道内部出了问题。”姜望摇了摇头,把当时的情况大略说了一遍。 “白骨使者张临川?他为什么要指使兔面害死龙面?”重玄胜若有所思。 姜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重玄胜这话当然没问题,但无疑表现出了对白骨道的熟悉。 齐国顶级世家的重玄胜,为何会了解万里外一个小国里的邪教? 除非,就白骨道谋划阳国这件事,齐国方面或许早有察觉。再联系到这次齐国大军围境……似乎可以划出一条清晰的脉络来。 重玄胜意识到自己失言,但他并没有就此解释什么。事实上若非面对的是姜望,有些松懈,他根本不可能有失言这种情况。 他避开不谈,看了看镇外密密麻麻的降兵,问道:“这些俘虏你打算怎么办?” “你有什么想法?”姜望问。 “如果你不打算……”重玄胜想了想:“我带回军中收押好了。” 其人没有说出来的部分,姜望自然能够领会。无非是当场屠灭坑杀之类…… 但他不打算同意便是了,只针对后一个选择问道:“为难吗?”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齐军迄今为止只是以维护东域的名义封锁阳国国境,除了不许人进出之外,并未有其它动作。可见齐军有自己的想法,并且也一直强有力的贯彻着。 未必就愿意接手这批俘虏。 “不为难。”重玄胜摇摇头:“这些人袭击我重玄家的产业,你只是反击而已。于情于理,在哪里都说得通。” 这些嘉城城卫军士卒,放回难免又成了别人的刀,而青羊镇并不具备关押这么多人的条件。所以姜望之前才会觉得为难。 现在见重玄胜这么说,便道:“那你直接带走吧。” 重玄胜笑了笑:“还得麻烦你把人押回去,这些人是投降于你,我和十四恐怕难以弹压。” 姜望不相信他和十四两个人会真的对这些士卒没有办法,所以重玄胜这么说,肯定还有其它的意思。 此时也不是追问的时候。 “好。”姜望简单应下了:“我先去交代一下青羊镇事务。” 他本来准备让竹碧琼帮忙挑起大梁,虽然其人世情不足,但毕竟是超凡修为,而且伤势轻过向前。 只没想到的是,失魂落魄的独孤小主动接过了重担。“交给我办吧,老爷。” “啊,好。” 姜望只迟疑了一下便答应了。青羊镇具体事务本就一直是独孤小负责,而且这种时候……她恐怕很需要,“被需要”的感觉。 看着姜望忙来忙去、交代不停的背影,重玄胜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 …… 再公布一下书友群吧,欢迎大家来吹水啊。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 第一百六十一章 受降 “说吧,让我送俘虏去军营,到底是有什么事情?”离开了青羊镇不久,在队伍最后压阵的姜望对重玄胜问道。 嘉城城卫军这些降卒很是顺服,一路上都老老实实。 此时十四一人在前方带路,密密麻麻的降卒紧跟其后,而姜望与重玄胜便在最后压阵。 “去见见我叔父。”重玄胜说。 “这次齐军是由你叔父统帅?”姜望吃了一惊。 凶屠既然出山,断无可能为人做副。所以重玄褚良此刻在军中,就说明这次兵事是由他主导。 “到了便知。”重玄胜只是笑。 这胖子不尽不实的,但姜望也自知没可能套出他的话,便只能先行放过。 他刚刚推开天地门,与重玄胜就修行方面,还是有不少话题可以讨论。 两人边说边小幅试手,时间过得倒是极快。 嘉城城卫军这些士卒,虽然超凡的不多,但也个个是身强体壮,又经历过兵家军阵的淬炼,等闲行军不在话下。 重玄胜更不是会顾忌他们体力的人,几乎是以他们的极限速度,驱赶着这些降卒到了边境外。 有重玄褚良这层关系,他们没有受到太多阻碍,直接便到了帅营附近。 当然,在此之前,重玄胜已经与营中一员将领说过情况,那名将领接手了嘉城城卫军的降卒。 到了秋杀军的大本营里,嘉城的这些士卒更加不敢作死,是以虽然个个筋疲力竭,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听着军令吩咐。 姜望曾经多次去过庄国枫林城城卫军的军营,无论从哪个角度讲,枫林城城卫军都不能算是弱旅,其军在白骨道之祸里的表现也足堪称勇……虽然绝大部分死于地灾,连结阵对敌的机会都没有。 乍一看秋杀军的军营也似乎差不离的样子,顶多就是地盘大了些、士卒多了些。 但亲身走进巨大的营地里,感受到几乎将体内道元压制得难以动弹的军煞之气,姜望才深切的感受到什么是天下强军。 一队士卒押着一群人往外走。 姜望看着其中几个人似乎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照过眼,便问道:“这些人是谁?” 重玄胜闻言瞥了一眼。 “哦,席家的人。”他轻描淡写道:“想离开阳国,被我们押下了。” “那现在是……” “当然是杀掉。”重玄胜看着姜望,笑了笑:“席家不是还对付你来着么?” 姜望心中感觉非常微妙。 他当然与席家人是不存在什么感情的,但毕竟也亲眼所见席子楚如何为这个家族挣扎,只没想到,虽然逃出了阳国的惩罚,却落入齐军手里。 “席家不是早就撤离了么?应该也不至于有疫毒吧?”姜望问。 席家是在初步控制了嘉城鼠疫后撤离,若有患疫者,应该不会带走才是。 “当第一例涉及超凡的患疫者出现,阳国就不可能离开一个人。”重玄胜说道:“包括席家在内的一些人,都是在境外抓起来关押的。你不会以为,我们对阳国的控制,仅止于大军压境的时候吧?” “那怎么当时只是关押,现在却要动手杀掉?” “我们师出有名,当然不能随意杀害阳国人。”重玄胜说。 姜望有些无语:“所以,现在是以什么名义?” “通楚!”一个声音在前方响起。 姜望抬眼看去,正看到大步走来的重玄褚良。 与当初在南遥城所见截然不同,出现在军中的重玄褚良不怒自威,眼神并不凌厉,却叫人莫名的脊生冷汗,喘不过气来。 “见过大帅。” 姜望规规矩矩行过礼,才有些惊讶地问道:“席家通楚?” 重玄褚良先是看了重玄胜一眼,让这个胖子鸵鸟般的低下头来,才对姜望道:“你看,你杀的那个席家家主,叫席子楚。岂不是楚之子?还有个前任家主,叫席慕南,楚国正在南域,他慕什么?” 姜望:…… 这完全是莫须有之罪。楚国虽然是南域霸主国,但实际地理位置上,应该在阳国西南方才对。慕南已是十分牵强。而且以名字来说事,本身就很扯淡。 说这些没有意义。推崇斩草除根的非止一人,被灭族的也不只有席家。 重玄褚良说他们通楚,不通也通。 与姜望无关的,他管不过来,也不打算管。 只是…… “那我带来的那些降卒呢?”姜望问重玄胜。 重玄胜眼神有些闪烁:“呃,这个,最终还是要看军中……” 姜望追问:“总不能让我把他们骗过来,然后近五千人全部杀死吧?” “你想让本帅放过那些阳国人?”重玄褚良问。 姜望和重玄胜对话,摆明了就是在试探重玄褚良的态度,重玄褚良不会看不出来。所以他也问得很直接。 “不敢置喙大人的军略。”姜望恳声说道:“仅仅涉于我带来的四千多名嘉城城卫军降卒。” 重玄褚良淡淡问道:“理由?” 重玄胜往两人中间走了走,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重玄褚良一眼盯了回去。 他只得转过身,连连对姜望施以眼色。 “他们是我的俘虏。”姜望说。 “我受降时承诺过他们,投降免死。我不是一个骗子。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想是。” 重玄褚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一言不发,一个动作没有,甚至根本也没有爆发气息。 但那股无言的压力,已几乎要将人压趴。 直至此刻,姜望才真正感受到【凶屠】之名的分量。 要说不紧张、不忐忑,那是不可能的。 但姜望说的也完完全全是心里话。 尽管重玄褚良若坚持杀人,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他视重玄胜为朋友,因为重玄胜,也同样的视重玄褚良为长辈。 但重玄褚良不尊重他的信誉,这事却过不去。会成为他心里的一个疙瘩,一根刺。 个人的道德标准、价值判断乃至对世界的看法,都人各有异,不必趋同。 但“尊重”这件事情,很重要。 “这倒确实。”重玄胜开口说道:“我在青羊镇就说了,以我重玄胜的名义收降他们,他们也很乐意为我效劳,这不一路巴巴的跟我跑回军营里来了?” 他硬着头皮对重玄褚良笑道:“我们重玄家也从无虚言呢。” 重玄褚良对他的“表演”视而不见,只注视了姜望良久。 见得姜望始终面不改色,嘴角忽然一挑,笑了:“你说的没错,人要言而有信。小胜真应该多跟你学习,他那个惫赖样子,也不知是随谁了。” “这些人便不杀了,且押起来,看看战后送往哪处劳役吧。” “这么弱的手下,我们重玄家可不能收。” 这话似警告似敲打,但也给姜望保留了面子。 说完,也不待姜望和重玄胜再说些什么,重玄褚良便自转身离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求同存异 看着重玄胜,姜望带着些歉意道:“让你为难了。” 重玄褚良的松口,自然是看在重玄胜的份上。从感情上,他与重玄胜叔侄投契,从利益上,他也已经在重玄家内部的争斗中,选择了重玄胜。 当然,到了重玄褚良如今的位置,他的支持必然是有限制的。 重玄胜如果不思进取,或者妄自尊大,这份支持未必不会移转……毕竟重玄遵也是他的亲侄子。 倒是重玄胜摆摆手道:“我在青羊镇说了不为难,那就是不为难。” 重玄褚良听说姜望杀了龙面之事,才抽空来见一见他。只因为姜望的坚持,令这次见面匆促结束。这事重玄胜却不会说。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埋怨没有意义。 “不如你还是不要回去了。”他说道。 这是他之所以让姜望亲自送降卒来军营的原因,龙骨面者的出现,让他意识到姜望所面对的危险,并不仅止于之前以为的嘉城城域范围。 然而有些涉及军情的部分又是绝对不能说的,为此他连重玄家的那位超凡医修都没有召回,就是决意让其在青羊镇自生自灭了。 事实上他这次带着十四赶往青羊镇,已经是触犯了军规,事后责罚是免不了的。倒是逼降五千士卒可以算作一桩功劳,或能相抵。 姜望听得很清楚,看得也很清楚。 从席家族灭,到对嘉城城卫军近五千降卒的处置…… 都可以看到齐军方面的态度,也实在是太酷烈了些。由此可以窥见阳国的未来,根本漏不下一点天光。 覆巢之下无完卵,青羊镇免不了风雨飘摇。 但姜望摇了摇头:“我还是要回青羊镇,不仅仅是为了帮你。我的部下、朋友,都在那边。” 尤其是在飞雪劫中,青羊镇域百姓可以说是救了他一命。在这种时候,他更不会视而不见。 “决定了?”重玄胜问。 “有什么好担心的?”姜望笑了笑:“我刚刚推开天地门,正是突飞猛进的时候。之前的危险已经过去,之后只会越来越安全。” 重玄胜没有与他争论未来一段时间阳国的危险程度,他相信姜望必然已经想得清楚了。 因而只是叹了一口气道:“昨天得到的消息,王夷吾已经突破了通天境极限。” “如果说之前的极限是在这里的话……”重玄胜挪动脚步,往前走了五步:“他又走了这么远。” “他重新定义了极限。”姜望也禁不住感慨:“确实让人佩服。” 重新定义一境之极限,这是足以列入超凡世界里程碑的事件。王夷吾即使死在当下,也已经能名留史册。 即便是对手,他和重玄胜也不能无视这样的成就。 要说遗憾,自然不是没有。原本他也是有这样的机会的…… 早课晚课,无论寒暑,他是一刻也未曾偷懒。从不懈怠,实力一直在稳步提升,而且也没有触摸到瓶颈,说明他是有机会走到那个极限,乃至于打破那个极限的…… 然而碍于时局,不得不提前做了突破。 但后悔倒也不必。 王夷吾有一个军神师父庇护,大可以从容探索。 他姜望人在异国,身如浮萍,挣扎着求活已是不易。 没必要事事求全责备,无非是“尽力而无悔”,此五字而已。 “当然叫人佩服。但作为对手,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重玄胜摇头道:“其人束缚已去,天地门随手可推,或许现在已经道脉腾龙了。而其人一旦推开天地门,立即便入腾龙境最强之列……至少我没有把握对上他。” “他与重玄遵的合作,真有那么牢不可破吗?”姜望有些好奇:“付出一定的代价,有没有可能化敌为友?” 即便挑战重玄遵已经是一件这样艰难的事情,但若要面对王夷吾这样的敌人,还是难免让人忧心。 “如果重玄遵收买你,你会答应吗?”重玄胜道:“王夷吾和重玄遵之间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只会比你我更紧密。” 既然重玄胜这么说,就说明分化的确是走不通了。 姜望想了想,没有说话。真要对上,战便是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必须得说,你留在青羊镇,对我来说是好事。”重玄胜认真说道:“为了这次出兵阳国,我已经押上了全部身家。” 从得知这次齐军的统帅是重玄褚良起,姜望其实心中就有了推测。 他想说重玄胜赌性太重,但又觉得,若不是这样去搏,只怕永远也没有争赢重玄遵的机会。 “我和叔父赌上了全部的政治资源,我要一整个阳国,我要分这块大饼的权力。” 重玄胜轻声又充满野心地说道:“我叔父大军在外,困住这张饼,也守住这张饼。而你在内部,侵蚀这张饼。你在青羊镇域做得越好,阳国那些官僚丑陋的样子就越清晰。在风雨飘摇的时候。你要把青羊镇经营成一个世外桃源,让它成为所有阳国人向往的地方。青羊镇这样的地方存在,本身就可以让阳庭人心尽失。” 他在此时透露了他的目标。 姜望之前的想法是整合阳国境内所有重玄家的生意,让其成为重玄胜的粮仓。然而重玄胜本人要得更多,所图也更大。 无论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让齐国出兵阳国,让重玄褚良成为领军主帅。他们也是没可能独据整个阳国的,但是他们可以拥有“分饼”的权力。 饼分给谁,不分给谁,给谁多,给谁少……轻而易举就能勾连起一个利益网络。 可以说,若这次重玄褚良成功拿下阳国,将之收归齐国疆域,功勋荣誉倒是其次。之后分饼的机会,才是重点所在。 足以让重玄胜这边的势力打着滚的膨胀,具体能膨胀多少倍,则要看具体如何去分。 “我在青羊镇所做的一切,不是在作戏。”姜望说。 “我当然知道。”重玄胜说:“但是你要帮我。” “我知道怎么做。”姜望说着,从储物匣里拿出体型缩小一半的天青云羊:“这个给你,之前说过的。” 重玄胜毫不扭捏地收下了,这原是早先便说过的。 姜望走了,没有在军营里多留。向前伤势未愈,青羊镇现在没有强者坐镇,需要他尽早赶回去。 他永远不会问重玄胜在什么时候定下的计划,什么时候决定孤注一掷,图谋整个阳国。 是不是当初在南遥城外,请他来阳国时,便已经计划到了今天。 他只需要知道,得知龙面的消息后,重玄胜第一时间赶往青羊镇。 这便足够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原则、隐私、秘密。 朋友之间,无非是求同存异。 第一百六十四章 飞剑三绝巅 “唯我剑道……飞剑三绝巅啊。” 离开向前的住处,姜魇在通天宫里这样说道。 在迎战龙面之时,他多次要求替代出战,虽然表现得是一副不欲姜望战死的样子,但他自己心里大概也很清楚,他因此再次引起了姜望的反感和警惕。 经历过这么多的姜望,绝不会把自己的生死寄托于人,尤其是他姜魇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存在。 之前他可没有闲聊的习惯,这会开口说话,大概是出于和缓关系的考虑。同时也不无展现价值的的因素——宽广的知识面,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价值。 “飞剑三绝巅?” 向前仗之以对抗内府境强者的飞剑之术,姜望没有可能不好奇。 “修行界发展到如今,已经经历了许多次变革。说不清具体哪个时代了,总之是在现世,没有划归近古那么远。”姜魇慨叹着:“那是飞剑之术盛行的时代。” “时代”的概念姜望还是清楚的,虽然对于那些尘封的历史他几乎一无所知。 在现世之前,过往无数岁月。先贤将其笼统划分为四个时代,分别为远古时代、上古时代、中古时代、近古时代。 而这四个有着巨大时间跨度的时代,每一个都可以细分出一些小的时代。 时代的划分非独于时间、事件,也不单拘于政治、文化,但都得到了公认。 比如姜魇所说的近古时代,就包括了“诸圣时代”、“一真时代”等等。 至于现世,则是从道历元年开始,迄今已有三千九百一十八年。 当然,这个道历元年,标记着新纪元的开始,但并不代表道门的历史。 诸圣百家的历史,都要往更古早的时间追溯了。 所谓的道历元年,更多应该说是道历纪年的重启。 回到姜魇所说的话中来,他所谓的“飞剑三绝巅”,即出现在这三千九百一十八年的历史中,曾经独属于其间某一个时代。 姜望问道:“你是说向前所修的飞剑之术,就是飞剑三绝巅?” “飞剑之术盛行的时代,有三大剑道,乃是站在时代顶峰的绝世剑道。世无其匹,故称绝巅。”姜魇说道:“这个向前所修的唯我剑道,便是其一。他的来历不简单,你要多加小心。” 第一百六十五章 祸源化身 赤尾郡。 白骨道圣主立于一片山林间,平睁着双眸,嘴巴微张。 整个阳国范围内。所有宿主死亡之后的疫气,都纠缠着死气往此处聚集。 到后来,甚至也包括那些活人身上的疫气。只不过疫气虽然抽离,却也难免带走一部分生命力。 疫气从四面八方往此处汇集,到了这片林中,已如实质般,有了切实的色彩和形态——那是惨白色的烟气。 惨白色烟气纷涌而来,如乳燕投林,齐齐涌向白骨道圣主,通过祂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往身体里钻。 这一幕如此诡异。 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就分不清是愉悦还是痛苦。 这里的天空亦有雷鸣声起,但雨却迟迟不落。仿佛那些聚集在积云中的水珠,也有什么恐惧的事物般,不敢坠下。 兔骨面者战战兢兢地跪伏在不远处,汇报着龙面与猴面的死。 “那个庄国枫林城的少年,虽然只有腾龙境修为,但是战力极强,道术强大。手下有一支五千人的军阵,两相结合,竟然与龙面斗得不相上下……还有一个修飞剑之术的,猴面本来与他缠斗,打得难分难解,但他引动剑阵,战力陡增,竟一剑便杀了猴面。” 也不知白骨道圣主有没有听进去,然而祂没有打断,兔面便不敢停。 “当时龙面令我扫荡对方手下,我连杀两名超凡,但回头一看猴面已死。那个使飞剑的立即偷袭龙面,我上前帮手,却被逼退。龙面让我先走,回来请救兵。但我刚逃到一半,他已经……” “滚。” “呃,啊?”兔面止住话语,惊愕抬头。 白骨圣主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惨白色的烟气,愈发汹涌起来。 兔骨面者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于是慌忙爬起,转身飞纵。 飞出这片山林外,那惨白色的烟气便不露行迹了,至少肉眼难以看见。 大概在山林中祂不必掩饰。因为无生无灭阵? 兔面在心中慢慢的想着。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把理由编得这么的愚蠢。”一个声音忽然响在耳边。 兔骨面者几乎眼珠立刻就要翻红,但在此之前,她强行克制住了。 战战兢兢的转过头,正好对上闭着眼睛的陆琰。 她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又提起了些忐忑地道:“我不懂您的意思……” 陆琰却没有就此多聊的意思,而是说道:“圣主对我们也有所隐瞒。” “什……什么?” 陆琰面对着那座山林的方向,眼睛仍未睁开:“祂的确是要炼制瘟疫化身,却不是以瘟疫凭空炼制。而是以破碎国势为炉,以疫气、死气为火,直接炼化道子之躯。如此……祂与王长吉主场之势逆转,顷刻便能将其吞灭。” “祂对阳国的局势并非一无所知,甚至也很清楚有一个兵道强者在国境线外对祂虎视眈眈。但是祂不在乎。我也是去了一趟阳国王都后,才想明白这个问题。” 兔面听得胆战心惊,但仍然十分谨慎:“长老您在说什么?” 尽管听得很清楚了,但她实在不敢贸然相信。这么多年来,陆琰不一直是白骨道教门最大的卫道士,对白骨尊神忠心耿耿吗? 之前枫林城的布局就是他一手谋划,此前此后也都是积极筹谋白骨道复起。为了白骨时代的降临,可以称得上一句呕心沥血。怎么现在却好像…… 陆琰懒得看她演戏,直接说道:“不要通过白骨门,想办法告诉张临川,计划有变。” 而后二话不说,转身飞遁远去。 兔面这时候才知道,自家使者与教内仅剩的长老,早有默契。 其时天空雷霆滚滚,雨将落未落。 阴云之下,只有一个闭目疾飞的老人。 …… …… 整个阳国,衡阳郡骤雨倾盆,赤尾郡的雨将落未落,日照郡仍然是晴空高照。 齐阳边境原本该有一场雨的,不过早被驱散。 重玄褚良的帅营中,迎来了一位“大人物”,四海商盟的一等执事,姓钱,名谬。 整个四海商盟,一等执事也不过十二人,各有所倚。 以付缪而言,别的且不说,一身内府境修为真实无虚,足够在许多地方横行,被奉为座上宾。当然,他一等执事的身份,比他的修为要重。 也因着四海商盟一等执事这层身份,即便临战之前,重玄褚良也“抽空”见了他一面。 “重玄大帅。”付缪一进帅帐,行过礼后,便径直问道:“钱某此来,是想问大帅,我四海商盟被扣在军营的人和货,什么时候能够回返齐土?” “三日之后,如何?”重玄褚良问。 堂堂凶屠这么好说话,也着实令付缪意外,但他很自然的归结于四海商盟的强大。 古老的四海商盟在齐国向来很有分量,各方势力往往都会给几分颜面。 这本是寻常。 钱谬很是自矜地看了看军帐里左右将领,展颜笑道:“大帅一言出,便如万山倾。钱某自当领命。三日时间,虽则于我商盟是大大的损失,但为了表示对重玄大帅的尊重,我们愿意付出这样的诚意。” “那便走吧。”重玄褚良摆摆手:“三日之后,再来收尸。” 付缪骤然色变:“大帅!你!” 他毕竟还是知道对面是谁,深吸了几口气,勉强道:“大帅莫要玩笑。” 第一百六十七章 拦我屠刀 见自身都要受刑,付缪一时惊怒交加,不敢针对重玄褚良,却张望左右:“我四海商盟乃齐国第一商行,我乃商盟一等执事!谁敢动我?” 咚! 军靴踏地的声音。 数声聚成一声。 帐内众将,纷纷上前一步! 付缪的威胁在秋杀军的帅帐中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作用,在重玄褚良面前出言威胁,也完全是他进退失据的表现。 且不论众将个个跃跃欲试,重玄胜更是当先一步,直接下拜:“大帅!卑下请命!” 重玄褚良只抬了抬手,表示同意。 重玄胜长身而起,直面付缪,顿时激起其人澎湃道元。 “重玄胜!”付缪咬牙喊道。 眼看便是一场以腾龙战内府的精彩对决。 但重玄胜只随手从旁边将领腰侧抽出一刀,一点道元也未凝聚,脚步甚至有些虚浮。 肥胖的身体可以称得上步履艰难,轻飘飘地向其人走去。 “军令既下,摧山覆海难改。我不得已行此事。” 他轻弹长刀。 “你可以逃,可以跑,甚至可以反抗。但是……” 他说道:“想想后果。” 重玄胜声音不高,如寻常闲话般,但很清晰。 “尤其你是内府境强者,我推开天地门未久。反抗的时候可别一不小心,把我打死了。” 而他如此缓慢地走向付缪,这段时间足以让付缪这等境界的超凡修士,逃出大帐数百次。 尤其重玄褚良懒懒靠在帅位上,看样子根本不打算干涉什么。即使他反抗,凶屠此时也不会出手。 但不知为何。 就连付缪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何,脚下似生了根般,拔之不动! 明明有使不完的气力,偏好像,使不出来。 明明有摧山填海的战力,但不知消失在哪里。 最后竟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重玄胜走过来,走过来…… 哒,哒,哒。 靴子敲地的声音。 这声音终于走到了尽头,其人肥胖的身形已至面前。 而后…… 非常干脆的一刀抹过,一只耳朵带血飞起! 捂住伤口之后,付缪似乎大梦方醒,才觉出痛来。 “嘶!” 倒吸一口冷气,又踉跄了几下,方才站稳。 尽管有聚宝商会后来居上。但至少如今,齐国名义上的第一商会,还是四海商盟。 如此规模的商会组织,一等执事,仅仅十二名,他付缪就在其中。 论地位,他只在名誉执事和盟主之下,论起实权,要比名誉执事还重些。 他何时遭遇过今日这等耻辱?何曾被这样对待过? 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残一耳! 但付缪除了倒吸的那口冷气,竟发不出其余的声音来。在凶屠的帅帐里,好像连说话的力气也失去了。 重玄褚良再抬了抬手,示意可以让他走了。 重玄胜一甩手,借来的长刀便疾射归鞘。 而后其人亲自掀开了帐帘,道一声:“请吧。” 付缪捂着伤耳,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只听得重玄胜在旁边说:“记得叫人三日后来收尸。” 这三天的时间,不是给他的。而是给四海商盟盟主的。 重玄褚良摆明了要处死四海商盟还关在军营里的这些人,并给四海商盟盟主三天时间,让他有什么手段尽管使。 看能不能挡得住他的屠刀。 这无声的态度……何其嚣狂! …… …… 不管四海商盟的人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口黑锅,他们都背定了。 对于重玄胜来说,打击重玄遵是不遗余力的事情,四海商盟既然与重玄遵多有合作,那么一有机会,便要斩断他们的手。 尤其四海商盟贸然搅进阳国,本来就浑身都是虱子,一抓一个准,不抓也可惜。 至于本能够从四海商盟身上拿到的好处,聚宝商会那边会十倍的送过来。 当四海商盟争赢了阳国的“救瘟生意”,得意洋洋之时,必然没有想到聚宝商会的人心中如何窃喜。 这本身即是一个局,从一开始聚宝商会就没有打算争,失败后的气急败坏更只是表演。 四海商盟齐国第一商会的名头已经戴了很久,聚宝商会与重玄胜一拍即合,投入大笔资源到重玄褚良军中,当然不是因为多么热爱齐国。借此机会痛殴四海商盟,才是重中之重。 在长久的苦心经营,终于后来居上之后,聚宝商会开始谋求与其实力相称的地位。 这一层交易,付缪来之前未能得知,回去之后,想必也能想清楚。但对于这种层面的对决来说,或许已经晚了。 无论是对聚宝商会的一贯轻视,还是这次在阳国的肆意妄为,都说明了四海商盟的傲慢。 而这个齐国里历史最为悠久的商会组织,如今便到了为这份傲慢付出代价的时候。 只不知又几人生,几人死,血流几多! …… …… 青羊镇中,姜望正在修行。 在任何能够挤出来的空闲时间里,他都在修行。 虽然常有话说“修行无论岁月长短”,但真正所费其间的工夫,不会辜负自己。 推开天地门之后,通天宫仿佛真已“通天”。 时时刻刻都有海量的天地元气涌入星河道旋,受其冲刷,无时无刻不在反馈肉身。 其间自然便有大量道元孕育滚落,速度与之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在推开天地门之前,道旋冲刷的元气,都是依靠肉身吐纳。推开天地门之后,相当于道旋已经可以直接沟通天地。 效率完全翻倍。 也就是说,之前九个星河道旋,每日孕育的道元为八十一颗,现在即能孕育道元一百六十二颗。 缠星灵蛇晋为缠星蟒后,道元吞吐量也从三颗变为十颗,道元本身的质量,也变得更高。 而且缠星蟒灵性更强,它已经能够自行吞吐道元,而不再需要姜望驭动。 关于灵性,有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缠星灵蛇经常会本能地靠近冥烛,可能是被某种气息所吸引。需要姜望暗中约束。 而道脉真灵晋为缠星蟒之后,不仅不亲近冥烛,还表现出一定的领地意识,多次试图驱逐冥烛。在被姜望约束之后才消停下来。 缠星蟒很“勤快”,每日自动冲脉吞吐至少两次,大约是姜望持之以恒的早晚课让它养成了习惯。 如此算来,通天境之后,姜望的通天宫每日有一百八十二颗的道元诞生,相当于两枚道元石的产量。 他每日就算什么都不敢,单纯的依靠灌输道元石,也能够发点小财。 到了现在,每日冲脉孕养道元的早课晚课便都可以取消了。 但对姜望来说,无非是更换了早课晚课的内容。将之前例行的冲脉孕养道元,转变为对躯干之海洋的探索。 脊柱之海又名通天宫,躯干之海又名五脏府,也有人称其为五府海,意为五府皆在其间。 天地孤岛漂浮于五府海中,其下海洋广阔没有尽头,其上雾气茫茫没有尽头。天地之间,彷如唯此一岛,“天地孤岛”之名,倒也恰当。 在真正踏入其境之前,常有人会误会,以为内府境之五府,即是人身五脏。 这种臆测是不正确的。五府的确与人身五脏有一定的对应,但在躯干海里,位置却并不相对。 且不说无边之躯干海,根本无法与肉身位置对应。即使真能勉强对上了,若按照人身某一内脏对应之处去寻内府,其结果必然是迷失在蒙昧之雾中。 比如姜望现在就能感觉到神通种子所在的位置,那也标志着他的第一内府。那位置在茫茫蒙昧之雾里,极为遥远,根本与肉身五脏位置无涉。 对于姜望来说,它更像是天地孤岛之外的第二个信标,能够让姜望在蒙昧之雾中不至于迷失。 修士探索躯干之海洋的过程,便是驾驭腾龙道脉,在蒙昧之雾中探索清楚这个世界。 这世界看似无边、实则有涯,但绝非一日之功。 因为腾龙道脉在蒙昧之雾中坚持的时间有限,随本身通天宫的强度而有不同。 修者必须在腾龙道脉无法坚持之前回到天地孤岛,不然,一旦腾龙道脉被蒙昧之雾磨损干净,其结果就是身死道消。 天地孤岛是这样重要的一个大本营,其本身也是需要巨量道元支撑的,不然也会渐渐沉入“海洋”中。 所以腾龙境修士明明可以吞吐大量道元,能使用的道元数量往往相对于通天境却没有太大提高,就是因为要耗费大量道元支撑天地孤岛。 修者探索五府海时,既需要记住路线,不能迷失。又需要衡量自身,不可勉强。 总之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过程。 比推开天地门之前的任何一境都要危险,随时有生死之忧,说不定哪次修行就无声无息的陨落了。 修行世界发展到如今。修士们也发明了无数种方法,以保证在蒙昧之雾中探索的安全。但无论哪种,都不如一个稳定的“信标”有用。 所以那些还在腾龙境就能感应到神通种子的修士,往往被视为天才,倒不仅仅只是因为神通可期的原因。更是因为这些修士相对能够更轻松的晋入内府。 当然,现在它只是信标。 待姜望探索完五府海,水到渠成,轻叩内府之门时。 它就是神通。 第一百六十九章 会猎于赤尾 阳建德聚兵二十一万,要与重玄褚良的十万秋杀军一决雌雄。 这一番军事行动没有试图瞒过任何人,也不可能瞒住。 尽管明眼人都知道,重玄褚良陈兵于阳国境外,就是为了等阳建德引军来攻。 但重玄褚良还是代表齐国,连发九道国书,自陈无辜之处,劝阳建德熄雷霆之怒。又道两国几代宗属,情同父子,不应该交战,为天下耻笑…… 即便真的是误会,阳国人也要被这些国书内容气得怒火攻心,更别说双方都心知肚明,此战不可避免。 总之阳国大军聚集后,结成大阵,一路并无停滞,直扑两国边境。 而最后一次,重玄褚良只令人送来一柄断戟,意思再也明显不过。 一场牵动整个东域视线的国战,即将全面展开。 …… 齐阳两国的边境线,是阳之日照、赤尾,齐之定遥、屏西,四郡分野。 日照郡东南方向,接触着齐国定遥郡的西北方,同时还有一部分与齐国屏西郡接壤。 而大约是日照郡守宋光的态度令人警惕,阳建德此次出兵未过日照郡,而是打算经由赤尾郡奔赴前线。 从地图上来看,整个赤尾郡,上宽下窄,如国之尾。 而其“尾部”,则正接触齐国屏西郡的下半部分。 当然,事实上,重玄褚良的帅帐,也正立于屏西郡外。 因而此时的赤尾郡,就成了天下瞩目之处。 鼠疫肆虐之时,白骨道圣主就在赤尾郡内某处地方躲藏。 但阳齐双方似乎都对此事一无所知,或者说,都十分默契的“忽略”了。 …… …… 杀死石敬,收降四千余城卫军之后。青羊镇已成为嘉城城域事实上的最强势力,又因为事前与鼠疫积极的对抗,基本在鼠疫异变之前,就清除了镇域内的疫毒。 尽管异变之后的鼠疫更为恐怖,却被姜望以雷霆手段牢牢隔绝在外——即斩杀一切未经检查进入青羊镇的人。 又因为充足的物资,定期对周边镇域的接济,青羊镇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替代了嘉城城主府的职能,成为嘉城城域中心。 大约是忌惮重玄家,又或者忙于搜刮,石敬死后,日照郡守宋光并未有什么反应。 但在这一日,姜望再次见到了重玄胜。 其人仍是空手而来,只带了十四跟随。大战已起,这次入阳境总算不违反军令了。 “怎么这时候过来?”屋内,姜望先行问道。 黑盔黑甲的十四就站在门边,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阻止任何人对他们谈话的窥探。 青羊镇方面的人都知道重玄胜与姜望是朋友,心中好奇,但也没有什么表示。 唯独小小有意无意地往这边转了许多圈,心里有些掩饰得很好的不满。 她觉得重玄胜的属下堵门,有些冒犯到姜望的权威。至于姜望是不是重玄胜的门客,这个十四本身非同一般……这些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当然,限于实力,她的不满也只能掩饰起来。 屋内,重玄胜囫囵吞了两个果子,抹了抹嘴,反问道:“你道阳建德为什么先聚兵于照衡城外,再兵发前线?” 大约明白姜望不会捧场,他自己答道:“首先一个原因,就是他对赤尾郡和日照郡的掌控都出了问题。在这两郡聚兵,他无法控制意外。” 重玄胜说道:“但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无论赤尾郡还是日照郡,都无险可守。他聚兵衡阳郡,其实是等我军长驱直入。一则拉长我军补给,二则以国土让我军分兵。但大帅始终按兵不动,使得他‘决于王城前’的计划泡汤。” 在军中,他只称大帅,不称叔父。 听到此处,姜望也点点头:“因为异变瘟毒的关系,时间站在我们这边。” “大帅不动,就只能阳建德动,现在他不得已兵出衡阳郡,要经由赤尾郡杀奔前线。但国境线上并非合适的战场,屏西郡外也缺乏足够的战略空间,因而大帅也有意进军赤尾郡,也就是说……赤尾郡便是战场!” 姜望听得明白,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 重玄胜笑呵呵的卖了个关子:“你道阳建德大军为何不走日照郡?” 姜望没好气道:“日照郡守态度暧昧,他如何能走日照郡?” “是啊,宋光手握战兵七万,既不投诚于齐,又不奉阳君之诏,似想在日照郡做壁上之观,以待高价!” “他要什么?”姜望有些好奇:“重玄家应该不缺钱,齐国更不会缺钱。” 重玄胜说道:“阳国存亡在此一战,阳建德也不缺钱!” 姜望大概能够明白了。齐国方面当然更富有,但亡国之际,阳建德更舍得! 也就是说,齐国这边不是拿不出压倒性的价格,而是膨胀到那种程度的价格,必然十分恐怖,未必值得! “阳建德忌惮宋光,大帅又何尝无忌?两军若战于赤尾郡,如何能容许宋光在日照郡做壁上之观?” 姜望皱起眉头:“你是说……宋光做壁上观,很可能是阳建德布下的一个局?他看似待价而沽,左右摇摆,实则或者会待双方交战赤尾郡之时,掩军袭杀?” “或许会,或许不会!但我们不能,也不敢否认这种可能!” “既然如此说,那么即使宋光在战时投降,也不能信任了。” “是啊,他要投诚,只能在大战开始之前。并且要作为前锋,先袭阳建德大军。不如此,绝不能让大帅放心。但从现在的情形来看,他应该是不可能答应了。” “所以大帅打算怎么做?”姜望问。 重玄胜眯着眼睛道:“我已经主动请命,以重玄家嫡脉公子、秋杀军副都统的身份,代表重玄家、代表齐军,亲自去与他洽谈投诚条件!” 秋杀军统帅之下,设正将八名。正将之下是副将,都统次之,副都统再次之。 重玄胜在军中现在挂的职务就是副都统,虽然之前并无战功可言,但以重玄家的家世,一个副都统作为起步,并不算高,相反很有些低调了。大约是替重玄褚良避嫌的缘故。 “这很凶险!”姜望道。 如果宋光从头到尾都真的忠诚于阳建德。 那他很有可能根本不给重玄胜说话的机会,直接将他杀死。 也说不定会以他重玄家嫡脉公子的身份,拿着他的性命去跟重玄褚良谈条件。重玄褚良不接受,重玄胜必死。重玄褚良若接受,重玄胜的政治生涯也完了。 所以姜望说凶险,那就是真的很凶险。 但重玄胜只道:“富贵险中求!” 第一百七十一章 十步之内 其时,两队超凡卫士守在茶室之外。 宋管家倒好茶后,便跪坐一旁。 宋光坦然盘坐,俗艳的年轻女人靠在一边。 姜望和重玄胜在他对面,都直接盘腿坐在地上。 重玄胜抿了一口茶水,对宋管家赞了一声:“茶不错!” 而后才看向宋光道:“宋郡守,赤尾郡的情况,一触即发。我们须得尽快聊出个章程……” “先不慌。”宋光摆了摆手,他的手有些老人独有的枯瘦,但骨节粗大,显得很有力气。 其人故意挪转视线,看向姜望:“我记得你。” “是。”姜望不卑不亢道:“为鼠疫祸乱一事,姜望来拜访过郡守大人。” 这时,宋光旁边的女人尖声喊道:“你就是姜望?” 姜望皱了皱眉。便听她继续尖声:“就是你杀了我干儿子?” 原来这便是宋光的第四房小妾,死在青羊镇的石敬,就是认她为干娘,从而搭上了宋光的船。 看这女人的姿态,显然是很受宋光宠爱的。 姜望没有理她,只对宋光道:“我正是来给郡守道歉的。” “道歉?道歉有什么用!人死还能复生吗?”那女人又尖喊起来。 宋光轻轻拍了拍女人的手,令她暂时安静下来。 眼睛却看着姜望:“你上次来拜访,我可曾轻慢了你?” 轻慢自然是有的,但姜望当然只能说:“不曾。” 宋光再问:“你我之间,可有仇怨?” 姜望摇头:“没有。” 宋光又问:“那么,是我的夫人与你有仇了?” 姜望再摇头:“我并不认识她。” 宋光点点头,不再看姜望,而是对着重玄胜道:“重玄公子,你都听到了?” 这就是要重玄胜一个态度了。 重玄胜笑容不改,看着那女人:“宋四夫人,对吧?” 女人轻哼了一声,以示余怒未消。 “一个年过半百的干儿子,你到底图他什么?”重玄胜说着,笑容渐渐没了:“是缺他的脂粉钱,还是其人……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长处?” 这话说得没谱,宋光也一下子冷了脸:“重玄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重玄胜提高声音:“石敬是冢中枯骨,你宋光是垂垂老朽!本公子放下军务,亲自来与你洽谈,给足了你脸面,你让这么个臭婊子出来膈应人,你是什么意思?”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定风波! 军中自有制度,但宋光凑齐的这七万战兵也不是什么天下强军。 一则宋光已死,群龙无首;二则事发突然,军营并无防备;三则姜望和重玄胜行雷霆一击,先杀主将,再点杀各营裨将,直接把整个军营的联结点全部打碎。 以至于营地里连一次像样的反击都没能组织起来,反而营中大乱,难有秩序。 七万人的军营一乱,前不知后,左不知右。无数个声音响起,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该往哪里去! 像热锅上的蚂蚁,杂乱无章,甚至彼此碰撞。 而此时,重玄胜的声音在道元催动下,如雷鸣滚过军营上空,保证每一个人都能听到耳中。 “大齐天兵已至,宋光伏罪授首!” 他在空中大步前行,所过之处尸体纷落,庞然的体型在此时更添几分可怖。 “一应战兵,现在弃甲离营,我以重玄之姓氏,以秋杀军副都统的名誉,承诺不追究你们犯上之罪!” 姜望仗着焰流星遁术,从军营这一头,一路杀到那一头,所经之处,杀得人人胆寒。 抖落剑上鲜血,也长声啸道:“阳君无道,郡守无德,自失民望,冒犯天威!天兵杀到,阳庭必覆无疑。以后阳民皆为齐民,区区鼠疫,撮尔邪教,弹指即灭!诸位何不回去守护家人,静观时局?” “回家去吧!”他大喊。 其实前面说了这么多,都不如这最后一句有用。 回家,是每一个征卒心中最柔软的盼望。 叮叮当当,武器兵甲,立时坠了一地。 混乱的士卒们有了方向,几乎是立即哄散。 姜望和重玄胜一边呼喊,一边针对所有反抗者杀戮不停。 不断飞溅的鲜血为他们的话语渲染分量。 从高空往下俯瞰,绵延的巨大军营里,数不清的士卒轰然散开,逃向四面八方。 丢弃兵甲,推掉营帐,扯开拒鹿角。 就像聚在一起的蚂蚁堆,在灾难降临时,匆匆四散。 斗志瓦解,恐慌蔓延。 他们争先恐后,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甚至于……有许多士卒逃跑中不小心跌倒,结果被活生生踩死! 七万人的大军里,自然不全是无头苍蝇,也不都是贪生畏死之徒。其实军中的抵抗,从姜望杀死第一个人开始,就不曾停止过。 第一时间组织战阵的士卒,全部被优先击杀。 但对那些勇敢者来说。 无法组织起战阵,就以身前冲。 能够飞行的,就腾空而至。 不能够飞行的,就逆行人流,跃身拼杀。 不断有军士被杀死,也不断有军士冲锋。 只是,若把整座军营比作一个大阵,那么此时所有的节点都已经被击破。这些将士只能各自为战。 而无论是重玄胜又或是姜望,都是腾龙境这个层次绝对的强者。姜望自不必说,在腾龙境打磨了更长时间的重玄胜,只会更强。 可以说这偌大日照郡城,除了已死的日照郡守,无人能与他们正面相抗。 以果决的手段瓦解军营,以强大的实力横压当场。 战斗的意志,无法扭转巨大的实力差距。 况且,便只论战斗意志,姜望和重玄胜,又输于谁人? 这一番杀戮,杀得人头滚滚。 绵延数里的军营,一朝倾覆,到处是溃兵。 面对此情此景,有一员年轻小将怒气勃发。 轰! 竟然临阵突破,推开了天地门。 如此年轻就能推开天地门,当也是一方人才。 而又迅速镇压元气乱流,掌控腾龙境界,更显其人天赋。 在空中力量逐渐稀疏的此时,拔身起飞。 在数也数不清的逃兵、溃兵上空,他逆流而行,独彰勇气! “七万战兵齐卸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口中怒喝,足以使任何一个逃兵羞愧。 手持战刀,其势既勇且厉。 然而就在下一刻。 姜望流星赶月般杀到,只一剑,便将他连人带刀斩飞。 而后重玄胜大手一拉,将此将整个人又自倒飞中拉回。 姜望干脆利落的横剑而过,一道清晰巨大的裂口开在其人脖颈,鲜血如泉涌,身死当场,无力坠地! 并非是此人需要两人联手才能杀死,而是两人都第一时间出手要杀他! 临时达成合作罢了。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愈是敌人之勇者,死得愈早愈好。 战场之上,没有什么惺惺相惜,手下留情。越尊重,越要杀之而后快。 日照郡城外,军营本已经崩溃,在这员勇猛小将干脆利落的战死之后,被他冲锋激起一些的士气,更是一溃千里。 就此再无挽回之机。 …… 当向前和十四且杀且行,终于赶到城外军营时,眼中所见,便只有空空荡荡的营地,和那满地的兵甲! 阳齐双方大战还未正式开启,驻扎于日照郡的这七万战兵,就已经被重玄胜和姜望两人联手驱散。 十万秋杀军,自此侧翼无忧。 重玄褚良可以从容发兵,脱离不利地形,与阳建德大军决于赤尾! 这等大功,可以直接让重玄胜拜将——如果战后他还挂职在秋杀军里的话。 …… “更无一人是男儿……哈哈,哈哈!” 重玄胜在尸堆中发笑,但那笑声中却绝无嘲讽之意。 “姜望!”他忽然说道:“如果有朝一日,你我败了。你也莫逞什么‘男儿之勇’,逃得越远越好!” 此时的姜望,盘膝坐在一处未塌的军帐顶上。 长相思虽然不沾血,他却在仔仔细细的擦拭长剑。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个?” 重玄胜眯眼眼睛往远处看:“我爹就是因为自负乃重玄家的好男儿,这才死在战场!那会我还很小,一直视他为大大的英雄!” “但渐渐长大,为什么我资源不如人,为什么我不受重视,为什么我府中用度永远拮据?都是因为……他死了!” “为什么面对重玄遵,我要落后这么多?他再是千年一遇的天才,我重玄胜又差他这么多吗?” “为什么如今我要如此拼命,拉着你们一再冒险?” “因为我从小没有父亲!” 姜望默然无语。 十四当然是不说话的,只踏着一地的兵甲、尸体,默默走到了重玄胜身后,为他护持。 对什么都无所谓如向前,也难免感触。 一时整座兵散人去的军营里,只有猎猎旗风! 第一百七十四章 赤焰之尾 说起来,阳氏宗庙好歹也享受祭祀几十代,曾经甚至一度建立起护国大阵。 能够覆盖整个国土的大阵,所耗资源难以计量。若非是强国,至少也得“祖上阔过”。 只不过阳国的护国大阵,在东域动荡的那段时日,一度被打破过好几次。 这里也显出阳氏政权的坚韧来,几次被打破护国大阵,又几次修补如初。 只是,在齐国奠定如今疆域,阳国所处位置成了其卧榻之侧后,阳氏处境便更为尴尬起来。 尤其后来阳国成了齐国的属国,新君即位都需要齐帝册封,才算正统。 这所谓“护国大阵”,又是要防备谁呢?齐国又是否能允许,就在眼皮底下,潜有如此威胁? 如此种种,令阳国上下都很苦恼。 这事后来得到了解决。 阳庭一位“很有见识”的大臣建言,既然齐阳本为一体,何不将阳国的护国大阵也与齐国连为一体呢? 如此休戚与共,威福同享,岂不是长治久安之道? 具体过程已经不得而知,但这项决议后来得以顺利通过。 这也是如今重玄褚良轻易困锁阳国,甚至根本不必打破“护国大阵”,能够直接率军开赴赤尾郡的原因。 阳国再如何势弱,也不可能让齐国完全掌控他们的护国大阵。但两阵相连后,齐国让阳国护国大阵暂停运转却轻而易举。 也就是说,耗费阳国偌大资源的护国大阵,对齐国来说,早已经形同虚设。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那位建议阳国护国大阵与齐国连为一体,共用威福的大臣,如今已经举家定居齐境,并在齐国谋了个不错的差事。 …… …… “赤尾郡地形狭长,其实定名取义赤焰之尾。” “而今将在这里迎来阳氏政权的尾声,岂不是天意?” 秋杀军的战马都混有妖兽血统,故而虽然重玄胜体重惊人,胯下战马脚步依然轻盈。 日照郡杀人破营之后,重玄褚良直接大军开拨,姜望和重玄胜一起来了军中。 向前则独自回了青羊镇。 对于他来说,齐国方面的功勋名禄他并无兴趣,倒是对青羊镇有守护之意。 陪姜望闯日照郡府,既是因为对姜望的支持,也是出于对宋光乱民的厌恶。而青羊镇虽然有了制度,也还需要这样一个强者去弹压意外。 军中最重战功。 重玄胜亲身入日照郡洽谈,并于席间斩杀日照郡守宋光,而后直入军营,就地打散日照郡七万战兵。 此等功勋,一下让他在秋杀军中有了足够分量的话语权。 安排姜望以幕僚的名义入营随军,也没有人敢说闲话。 这时候他意气风发,周边众将多有附和。 重玄褚良亦骑着战马,随着浩荡绵延的大军往前推动。 闻言只是说道:“不可小觑阳建德,还没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你部若因轻慢失利,休怪本帅军法无情!” 重玄胜一改骄气,老老实实在马背上躬身:“是!” 阳建德统帅二十一万大军,自西而东。重玄褚良亲率十万秋杀军,自东而西。齐军方面还有许多辅兵,配合阵法,以节点相连的形式困锁整个阳国,但他们不会参与决战。 整个阳国的形势,齐军像一只巨大的笼子将阳国困住,秋杀军则是笼子的铁锁。 阳建德统军便是要正面将这锁头打破。 从笼子的任何一边冲出去都不算难,但是没有任何意义。 而重玄褚良进军,便像是笼外伸进来的手,要擒住笼中的猎物。 双方就此一决,要么重玄褚良抓住猎物,满载而归。要么阳建德打断这只手,打破樊笼。 赤尾郡是两边选定的战场。 然而相同的是,双方进军都很谨慎。 从表面上来看,是各有各的原因。 阳国军备松弛已久,阳建德也放权多年,现在通过诛杀太子等一系列行动重掌军政大权,行政上且不去说,他需要通过缓慢的进军,来重新熟悉和掌控军队。 说是谨小慎微也罢,说是临阵磨枪也罢。 阳国拖不起,所以阳建德才兵出衡阳郡,但在这样拖不起的时候,临决战之前,他又强行拖了一拖,此中尤其可见其人军略。 重玄胜不会不明白这一点,重玄褚良也没有言语中的那么缺少自信。他们的对话,只是为了镇压军中骄气罢了。 秋杀军本来就是齐九卒之一,享盛名已久,不可能把阳军视为同等级的对手。尤其重玄胜未带一兵一卒,就驱散了屯驻日照郡的七万战兵,尤其让秋杀军对阳军不屑一顾起来。 只是碍于重玄褚良治军之严,不敢太露于外。 整个军队也只有重玄胜因为大功在身,可以稍展骄意,正好给重玄褚良敲打一番,以端正军中态度。 秋杀军进展缓慢,盖因重玄褚良此次大改往日用兵风格。 整支军队几乎是一路摧城拔寨,扫荡一切的抵抗力量,收拢降兵,检测鼠疫,一寸一寸的碾过去。 步步为营,完全不似他成名的几场战争。 而有意无意的,在两支大军的中间,逐渐压迫缩小的空间里……某种变化,正在发生。 自庄国而来的白骨道圣主,还在疯狂的吸收疫气。 第一百七十七章 经年未相逢,一见成生死 “王长吉?不是王长吉?白骨邪神占据了他的身躯?”见到陆琰逃窜,姜望忍不住疑惑,在通天宫里询问姜魇。 姜魇只道:“或是如此!” …… 陆琰飞遁,白骨圣主似乎这时才知道无可挽回一般。 转身接下重玄褚良的拳。 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中,连带着声音也开始诡异的发颤:“皈服吾,许你长生。” “看来是等不到了。”重玄褚良忽然平静的说了一句。 但不是对白骨圣主所说。 他一直在等阳建德,但阳建德仍然没有出现。 那就不等。 这一刻他心中没有惋惜,因为阳建德的才能,他心中早知。 关于白骨圣主炼制瘟疫化身,祭炼白骨圣躯之事,陆琰不仅暗中知会了他,亦知会了阳建德。 按理说阳建德才是阳国国主,更有理由阻止此事,然而其人却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一直等到白骨圣主将要功成,也没有动作。 生生用阳国百姓的亡魂,等到了重玄褚良的出手。 其人既然下了如此决心,就是为了等白骨圣主这个变数。不等到这尊邪神化身最大程度消耗重玄褚良,他是决计不会出手的。 重玄褚良早有预料。 但不知为何,还是感到了淡淡的遗憾。 然而此种无关战场的情绪,一闪即被割去。 他随即睁大眼睛,第一次‘端正’地看着面前的白骨圣主:“老子是被你这个废物邪神小看了啊!” 他喝道:“取我刀来!” 军令如山,这一声,亦有万钧。 自秋杀军军阵之中,浩浩荡荡的兵煞之力冲霄而起,瞬间凝聚成型。 一柄长有百丈的巨型战刀出现在高空,此刀弧度极高,把柄微曲,出现在空中,仿佛把天空分为两截。 这是重玄褚良常年养在军中的名刀,其名曰【割寿】。 名刀之凶者,唯其割人寿。 此刀甫一出现,便往重玄褚良疾射。 在这个过程中,体型越来越小,煞气却越来越重。 到最后落在重玄褚良手里时,已经只有寻常大小,但其上煞气却如有实质,将重玄褚良整个人都裹在隐隐玄光之中。 而重玄褚良握住此刀,更无二话,只是当头一斩! “痴愚。” 白骨圣主双手一并,面无表情,惨白之光莹莹,竟如僧侣合掌,有那么些圣洁味道。 这一掌合住了割寿刀。 但就在下一刻,手掌血肉全部消解,而后双手蓦然荡开! 战刀下劈。 已经逐渐恢复‘正常’,将要完成最后阶段的白骨圣主,竟被这一刀,生生斩成两半! 也正是因为察觉祂在这种程度的战斗中,缓慢提升着炼化躯体进度,重玄褚良才悍然取刀,将其斩破。 但白骨圣主的左半边身体忽然伸手一抓,将被斩飞的右半边身体拉了回来。 刀过之后,两半身体又融合到一起,就连只剩森森白骨的手掌,也重新覆盖了血肉。 “白骨圣躯已成,此身不朽不灭!”祂说。 这时在秋杀军军阵中,响起一个声音:“这是白骨秘法,肉生魂回术!祂并非真不灭!” 姜望的声音。 一直关注战局的他,第一时间出声提醒。虽然此术由白骨圣主亲自使来,竟可弥合断躯,超出他的想象,但对于肉生魂回术,他绝不会忘记。 况且还有一个姜魇在通天宫内不断提醒。 而那边…… “老子也不曾信!” 重玄褚良反手又是一刀。 白骨圣主这次直接以拳相迎。 但却被凶厉无匹的刀光直接从拳头中间剖开, 咔咔。 战刀擦过骨骼的声音,令人牙酸。 继续往前,将白骨圣主横着斩开。 祂的上半截身躯被斩开,又故技重施,一把抓住了下半截身躯。 在这样的时刻,祂还转过眼睛,淡漠地扫了一眼秋杀军阵中。 “厌恶的感觉。” 祂说着。 凶狂的刀锋再至,这一次将祂自上而下,分为了四截。 重玄褚良眼睛看着阳国大军的方向,他重视的对手始终在那里。 而身前这个,不过是一个未能圆满的邪神化身罢了。 若不是为了等祂吸尽阳国疫气,为齐国留下一片干净的国土,他根本不会容许这等邪物“存活”到此时。 白骨圣主被分为四截的身体散落在身前。 重玄褚良眼睛看着前方,手里却未停下。手起刀落。 “且看你如何不灭!”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刀影重重,其声笃笃。 就在两军阵前,他像一个杀猪的屠夫般,直接拎起割寿刀,将白骨圣主剁成了肉馅! “可恶。圣躯,只差一步。” 一个念头这样流转着。 这是如此真实,如此清晰的情绪。发生在白骨圣主心中。 而后,令人惊惧的事情发生了。 地上那一堆根本看不出原本样子的碎肉,竟然如水一般流动起来。而且汇聚在一起,渐渐往人的形状凝聚。 同时四周有阴风阵阵而起,风声狂啸,如有鬼哭。 就连空间,都在隐隐晃动。 仿佛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要降临此地。 “这具化身这么重要吗?” 重玄褚良第一次皱起了眉头,而后倒转割寿,伸手在刀身上抚过。 嗡~! 割寿刀发出一声颤吟。 那是因为重玄褚良此时为它附加了太多的重量,令即使如它这般强大的名刀,也有些难堪重负。 而后,刀落地。 咚! 仿佛整个大地都响起了一声痛苦呻吟。 所有听到这个声音的人,都有一种恐怖的错觉,仿佛自己也已经被斩成了两半! 割寿刀落在地上,阴风止,鬼哭停,那摇晃空间的力量也被驱散。 但刀刃之下…… 却是一个小小的肉包。 早先白骨圣主抵御陆琰攻击时,爆开的那个肉包! 肉包直接被斩灭,连渣也不剩。 而祂大部分的血肉,已经出现在远处,化作白光一闪。 李代桃僵! 重玄褚良提刀欲追。 就在此刻。阳国大军之中,阳建德直接拔地而起,跃至高空。 而军中那花白头发老将取过长弓,挽弓一射。 阳国善射者,莫过于纪氏。 整个大军的军阵之力被调用起来,在这一刻聚于白发老将纪承手中。 而后,其人竟直接将阳建德作为了长箭,一箭射向重玄褚良! 阳建德人在高空疾射,反手拔出一柄灿金色长矛,当头向重玄褚良刺落。 此一击,晴空惊雷,石破天惊! “重玄褚良!经年未相逢,一见成生死。你我何不决于阵前,为三军戏之!”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万世不灭之仇 就在白骨道圣主重伤逃窜,化作白光一闪,重玄褚良却被阳建德拦下的同时。 砰砰砰砰砰! 重玄胜独领的军阵中,响起密集的爆声。 姜望身化焰流星,瞬间划过天空。 只留下一句:“此人与我有万世不灭之仇!” 算是解释。 在这种情况下,重玄胜不可能擅离大军。唯有姜望作为幕僚,未入军制,可以自由行动。 对于阳齐之间的大战,若非涉及重玄胜个人的成败,他是半点兴趣也不会有。 攻杀石敬,经营青羊,刺杀宋光,姜望做得已经够多,如今两军对垒,他能发挥的作用已经不大,影响微乎其微。而他,要做自己的事情了。 仇只能以杀平,恨独唯以血洗。 枫林城域灭绝的那一幕,经行数万里的这一路……从未忘却! “追上祂!追上祂!” 通天宫内的姜魇,明显无法控制情绪。或者说,他有意不控制自己的激动,让姜望看清楚他的迫切,从而慎重对待他的渴求。 此时的白骨圣主,炼制白骨圣躯未能功成,还被重玄褚良剁成了肉馅。虽然勉强恢复过来,但已是最虚弱的时刻。 也就是说,姜魇若想占据这个身体,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倘若姜望不为此做些什么,他是一定会造反。 “祂跑不了!等我占据这白骨圣躯,切断祂远在幽冥的感应。以后你我联手,天下大可去得!” 冥烛在通天宫里摇动不已。 焰流星是短距离的爆发类遁术,不适合长途赶路,好在白骨圣主也无法逃得太远。 整个阳国,都在大阵限制之中。 在打破封锁之前,没人能够直接遁出国境外。 即使是白骨圣主,也只能通过早前布置的白骨之门离开。 这一点姜魇非常清楚,也一早就告诉过姜望。 “只要追上白骨圣主,与祂交上手,我愿意直接驾驭冥烛离开通天宫,成败都不需你负责。” “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我们共同的解脱,就在今日,在此一举!” 姜魇不停地鼓动着姜望。 姜望也很清楚姜魇为什么如此急切。 一来现在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二来,推开天地门之后,通天宫就相当于已经开放。换而言之,姜望有了很大的空间和思路,可以对付姜魇和冥烛。 若不是忌惮其高深莫测,说不定早已动手。 然而随着姜望的日渐强大,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任何强者都不会允许有别的意识住在体内,而且是以这样“不安全”的方式。除非姜魇能跟得上姜望的成长速度,始终保持威胁神魂的能力。 因而今日便是最好的时机。 这样一具连白骨尊神都珍视的身体,于他姜魇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躯壳。 …… 对于白骨圣主而言,祂选择了与陆琰截然不同的逃窜方向。 瞒过其他手下,祂其实一共开了三座白骨之门作为后路。 陆琰赶着去毁掉的,只是其中一扇门。 另外还有两扇白骨之门,通往不同的地方。所以对于逃离,祂根本不忧心。 唯独损失太大。经此一役,祂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但白骨圣躯未能全功,当初降临道子之躯时带来的神力也已经耗费大半。 祂不是没有察觉到齐、阳两国的动作,但在祂的角度,凡人的谋划不值一提。 无论对方有什么目的,祂只需要彻底占据道子之身,炼成白骨圣躯即可。 甚至是放任双方谋划,只顺水推舟——祂本是要顺水推舟的直接炼成白骨圣躯,而后在两军之中从容离去。 但陆琰的背叛是一个意外。 陆琰不仅背叛,还似乎猜到了祂的心思,明白祂的隐瞒,提前十息时间发动背叛,这是第二个意外。 成功让祂止步于最后关头。 第三个意外则在于重玄褚良。 数百年未再临现世,之前与庄国杜如晦也只是隔着烙印交手,祂的确低估了重玄褚良这位兵道强者的实力。 本想一边接战一边圆满圣躯,但没想到重玄褚良一下爆发,竟直接打得祂没有还手之力。 那柄刀……即使是祂,也觉得凶厉。 为了保住这个身体,祂不惜调动本尊自幽冥隔空出手,以巨大的消耗调动神力灌输,就这,还被重玄褚良以割寿刀斩断。 如今虽以战时布下的后手逃脱,但好不容易聚合的肉身,仍然有溃散的危险。而且辛苦聚集的疫气被斩灭,白骨圣躯的最后一步已经很难圆满,唯有从长计议。 更有甚者,重玄褚良刀已斩过,人未追及,但刀意仍留在祂身躯里冲撞,与每一块血肉纠缠。 这些也便罢了。 “如此弱小,竟也敢追来。” 祂心里淡淡的想着。 姜望全力以赴的追击,当然不可能被祂忽视,即使祂已虚弱至此。 有心想要回身将其捏死,但不知为何,在那个小小的蝼蚁身上,他不仅因之感受到了“厌恶”的情绪,竟还有一丝隐隐的威胁感。 这实在可笑。 然而“可笑”这种情绪,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不能再冒险了,这具身体非常难得,更甚数百年前的那一次降临。 而且……从忘川之底苏醒一次并不容易。 虽则有漫长的生命,然而也难以承受同样漫长的等待。 心中的想法如时光之水缓缓流过。 白骨圣主直接将自己的左手“摘”下,往左边一甩。 而那只手膨胀起来,血肉交织,竟然在半空中凝成了另一个白骨圣主。而后亦面无表情,直接疾飞而去。 祂的人和祂的手,就此分为两个方向疾飞,两个方向,对应着剩下的两座白骨之门。 焰流星划落此处,现出姜望的身形来。 “往哪边?”姜望问。 他看不透虚实,自然要问对白骨道更为了解的姜魇。 “这不是幻术,这是白骨道秘法血肉傀身。”姜魇在通天宫内沉声说道:“追不上了,两边都是真身,祂可以随时置换到其中一边。” 其实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他驾驭冥烛出来,与姜望分开追击两边。但一则仅仅依靠冥烛,他未必追得上白骨圣主。二则他离开之后,姜望未必还会追击。三则,若追不上,姜望未必还会允许他“回来”通天宫。 自身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这个选择只能被他放下,为此他宁愿放弃掉这次机会。 “那就往左!” 姜望毫不迟疑,直接身化焰流星,往左边追去。 “我不知道血肉傀身是什么秘法,但想来摘下自己的一只手臂,绝不是轻松的事情吧?” “能斩落祂一只手臂也可以,哪怕只是祂的附身!” 第一百八十章 过去之谋 姜望飞在空中,往战场的方向回赶。 通天宫内,姜魇的声音带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微涩,但很容易给忽视过去:“圣女在此。白骨圣主却毫不犹豫逃跑,说明白骨道内部出了大问题!并不仅仅是陆琰一人叛乱。也并不仅仅是教门内部争权夺利。祂临近白骨门,却崩解血肉傀身,不是应对你,而是忌惮白骨圣女。” “白骨道内部出现问题,是从兔面袭击龙面时就知道的事。只可惜我现在实力不够,不能就此做些什么。” 姜望还在为不敢直接踏进白骨门而耿耿于怀,尽管那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仇恨总是令人不甘的。 “无论如何,经此变故,白骨尊神代行现世的这具身体实力必然大减。彼消我涨,我们夺舍白骨圣躯的机会又大了许多。”姜魇说。 姜望并未指出他这个“我们”的不合时宜,而是问道:“如果说妙玉也参与了叛乱。还有陆琰这样的积年老魔,你就那么笃信白骨邪神只是实力大减,而不是会被直接消灭这代行现世之身?” “你缺乏对幽冥神祇的尊重,姜望。” 姜魇冷笑道:“不知者无畏,白骨教门的那些人亦是如此。白骨尊神走过了那样漫长的岁月,要对付祂,除非对祂有深刻的了解。” “比如你?” “我也只敢说有三分把握!” “这倒不像你一贯表现出来的自信。” “不,你根本不了解祂,所以才……” “你是不是对这尊邪神过于恐惧了?身在幽冥,能于现世如何?”姜望打断他:“祂再恐怖,不也被杜如晦摘了桃子吗?祂再经历漫长岁月,不也被重玄褚良剁成了肉馅吗?” “呵呵,呵呵,我恐惧?呵呵……”姜魇就此沉默,显然不屑再跟姜望争论。 姜望的试探,也就此戛然而止。 …… …… 却说白骨圣主感应到妙玉的气息之后,第一时间崩解血肉傀身,将全部力量集中到另一边来。 并非是说妙玉的实力比陆琰更强,让祂连一战之心都没有,而是因为白骨圣女的特殊性。 白骨道现世教门,最重要的两个核心,就是白骨道子和白骨圣女。 白骨道子由白骨尊神亲自选定,并主导觉醒。而白骨圣女则由教门穷搜天下,寻找最合适的人选,自小培养。 教典之中,道子和圣女将成就圣主圣母,一起掌控白骨时代。 而现在很多人也都已经明白,所谓道子只是一个谎言,其根本就是白骨尊神降临现世的容器。白骨尊神从未想过让谁代替祂掌控白骨时代,祂一心只想成就现世神祇,亲自开启白骨时代。 所谓圣主神主,其实根本即为一体。 那么圣女当然也不是那么简单。 白骨道的根脚,的确源自道门。当然天下万宗万流,都可以说是源自道门,毕竟“道”之一字,总结的就是人族最早的修行路。 到了如今,广义的“道”,是道途。狭义的“道”,即是道门。 回到白骨道上来,有阳必有阴,有因自有果,两仪相生,互为轮转。 所谓白骨道“圣女”,究其本质,其实是白骨尊神为降世身准备的“道果”。 白骨圣女修行的功法,一切成长,都是“成熟”的过程。 当道子完成“觉醒”,也即白骨尊神占据道子之身,成为圣主之时,便可直接吞吃这枚道之果实。加速成就现世神祇。 然而这次降临出了意外。 首先是辛苦炼成的白骨真丹被庄帝摘走,令祂无法达到巅峰战力。 而后王长吉的顽强也的的确确出乎祂的意料。 其实“道子觉醒”并不能视为简单的“夺舍”,而更像是一种“继承”。因为白骨尊神会继承王长吉这个人的一切,包括身份、因果、福祸,而不仅仅是占据肉身。可以说完全“觉醒”之后,白骨尊神即可视为王长吉。 虽然这个过程完全由白骨尊神所主导,等同于鸠占鹊巢。 王长吉作为道子,是祂根据冥冥中的契机,在幽冥中选定。也正是因为祂的注视和侵蚀,以至于王长吉长时间无法开脉,被视为废人。 祂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凡人,竟然有那样强大的精神意志,死死占据着最后的防线。其精神完全与肉身种在一起,要消灭其意志,必然也累及身体。 无论祂怎么尝试,都无法将其剥离。 其人之坚韧、之顽强……即使是经历了漫长时间的祂,也有些惊叹。 不管怎么说,因为白骨真丹的丢失,和王长吉本人的顽强,导致白骨尊神作为“圣主”并不能圆满。 第一百八十一章 幽雷禁法 以血肉傀身甩掉姜望的追踪,和妙玉有可能的反噬。 这生意算是合算。 尽管自身也因此再虚弱了几分,然而历史洪流,终不会被小小的挫折所阻。 白骨圣主很快寻到最后一扇白骨门前。 整个阳国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决定命运的战场上,再没有谁能够阻止祂。 祂淡淡地看了这个国家一眼,把这个地方放入庞大的记忆中去,待白骨时代降临……一切都有果报。 而后一步踏入白骨门中,祂很细心地收了秘法。 头尾咬合的两条骨蛟就此松开彼此,一并钻入虚空中。就此,阳国境内的白骨门全部消失。 借助幽冥之力的穿梭对祂来说是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松,经历了这一天,即便是祂这样的存在,也感到有些疲惫了,而终于可以稍稍放松。 只是想到那还差一点就能消灭完全的、属于王长吉的意志,祂还是不免皱了皱眉。 那个凡人,实在过于顽强了些。 一步踏出门户,便出现在庄国境内的一处山洞中。 山洞幽幽,因为阵法的保护,经历了数百年,竟也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祂这样的存在,自然是不需要光源也能看清环境的。 然而…… “啪”的一声,洞壁两侧还是燃起了灯火。 将这处带有典型白骨道风格的山洞照得通明,也照亮了脚下繁复玄妙的阵纹。当然也包括面对祂站着的、那个戴着白骨面具、唯独露出一双眼睛的人。 那眼睛里满是精芒。 即使是在这种幽暗的山洞里,即使戴着面具不露容颜,他身上的衣着还是十分精致洁净,就连脚下的靴子,也一尘不染。 他是本不该在此,但却偏偏出现在这里的……张临川! 这一瞬间许多事情都能联系起来。譬如祂以鼠面留下的白骨法相为引,决定要炼制瘟疫化身,但因为枫林城的失败,便将具体的实施交给了张临川,而正是张临川选择了阳国作为祸乱之地。 祂当然是知道齐国的,但数百年前降世时,齐国还未有如此强大。祂也因此轻视了齐国的那个兵道强者,因而被重创。 本来庄齐相隔数万里,为了避开庄国人的追杀,把计划之地尽量推远也是应当。但如白骨使者这样谨慎的人,真的没有了解到齐国的情况吗? 恐怕其人早就存了借齐国强者之力,削弱祂的心思。 天下虽大,像阳国这样自身弱小,能使瘟疫计划成功蔓延,又偏在强国之侧的,倒是难寻。 第一百八十四章 赤尾之战 “幽雷禁法!” 张临川愕然失声。 就在刚才这么一点时间? 就只看着我施展了几遍,而后在身体里稍做熟悉。 就学会了我独创的幽雷禁法? 这种悟性……这种悟性! 张临川忍不住想,其人若是未被白骨尊神夺舍,若能够顺顺利利的修行,现在该是何等样强大? 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很清楚自己禁法的威能。 这具新得的白骨圣躯还很虚弱,他也还在磨合的过程中,现在很难打破幽雷之狱。 但,只需要一点时间。 让他彻底灭杀白骨尊神残存的破碎意志,完全适应这具白骨圣躯,以幽雷将之祭炼。 他就有绝对的信心,打破幽雷之术,灭杀王长吉。 毕竟……这具身体是只差一步就能成就圆满的白骨圣躯,潜能几乎无尽。而他自己的身体却相对平凡。 对很多修行者来说,内府境已是非常可怕的强者,遑论四府这种位置,只差一步就五府圆满。但对张临川而言,一连四府都未能觅得神通,完全无法满足他对强大的追求。 就在幽雷之狱中,张临川竟直接坐了下来,坦然引幽雷之狱的雷光入体,就当着王长吉的面祭炼身躯。 便让他看看,“偷来”的禁法终究不属于自己。无论怎么攻伐,也只是帮助他完满白骨圣躯罢了。 而如果其人散去幽雷之狱,那就更是简单。 直接对面搏杀便是。 但王长吉只是十分平静地看着他。 然后,掀开那张白骨面具,随手扔在地上,露出原本属于张临川的那张脸。 脸还是那副中上之姿的脸,只是此时那一双异常平静的眼睛,为其增添了一种奇异的魅力。 “等我来找你。”他这样说道。 而后转身离去。 任张临川祭炼白骨圣躯,任幽雷之狱在他身后轰鸣。 从头到尾,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但不知为何,张临川忽然心生寒意! …… …… 却说阳国赤尾郡战场之上,阳建德以身为长箭,箭指重玄褚良。 手执长矛自高空疾射,更是当着两军阵前,公然邀战。 所谓“经年未相逢,一见成生死。”“决于阵前,为三军以戏!” 阳建德之战矛,名为烈阳。与重玄褚良之割寿刀,曾一并照耀于杀场。 如今烈阳再逢割寿,生死相争,正是天下名局。 重玄褚良若能于两军之前就此斩杀阳建德,奠定胜局,势必再次名扬天下。 然而…… “故人相逢,某不忍杀之!” 重玄褚良直接回身,竟毫不犹豫退入秋杀军军阵中,不见半点之前将白骨圣主剁成肉馅的豪勇。 阳建德电光火石般过来,战矛一击刺空,立于两军阵前,脸色十分难看。 “凶屠老了吗?” 他厉声以问。 “阿寒,我们的确都老了。”重玄褚良在军阵中遥遥回应:“当让出三分地来,建功立业事,且让儿郎们为之!” 阳建德当年在军中的化名,便是顾寒。 这一声阿寒,也已经许多年未再听闻了。 “哈哈哈哈哈。”阳建德倒转战矛,以矛尾顿在地上,地面竟以此为中心,顿开数里裂纹! 其人纵声狂笑:“凶屠惧我耶?” 声震两军,穿空遏云。 顿时秋杀军中便有那不服气的将领请战:“请为大帅摘此头颅!” 但重玄褚良视若无睹,径自下令:“全军结阵,三军并发!” 言简意赅。 告诫将士毋须花巧,不必余力。 当下战鼓隆隆而响,旗官招摇战旗。 砰砰砰! 战靴踏地。 三军并发,以战阵前压。 阳建德心中大恨,却又无可奈何。 他舍下那么多百姓的牺牲,容留白骨圣主在境内炼制圣躯,就是为了借用这个变数影响重玄褚良。而早已把阳国视为掌中之物的重玄褚良,果然也率先出手了。 之后他便要借此机会与其决于阵前,在他看来,以重玄褚良年轻时的豪勇胆略自信,以他勇冠三军、天下知名的实力,纵然不敢赴都城受降,决于两军前是不可能退缩的。 有了都城受降之请,也是为这次阵前斗将做了铺垫。料想重玄褚良不至于一避再避。 而他杀绝朝臣以隐瞒的灭情绝欲血魔功,便正用在此时。有了白骨圣主对其人的消耗,他更有赢得斗将的自信。 只没想到,重玄褚良竟然安稳至此,一点机会都不肯给他。 为免被大军一合冲死,阳建德只得返身自回军中。 当然亦少不了一番造势:“凶屠好大声名,竟不敢撄吾长锋!” 阳军士气大涨。 与之不同的是,齐国秋杀军乃是有名的强军,并不为统帅避战而感到恐惧。军士心中只有憋屈,愤怒。而铆足了劲,要将这憋屈、愤怒抵在刀枪中。 就在这赤尾郡的中部,漫长焰尾的中心,两支大军,轰然撞在了一起! 数十万大军的对冲,铺满天空、大地,铺满了视线里的每一个角落。 而杀气、煞气直冲高空,搅得云海翻涌。 对于阳国的二十一万大军来说,如此漫长的战线,统一的军阵根本难以维持。 大约只有曾拱卫照衡城的一万国主亲军能够保持军阵。 而秋杀军之所以是天下强军,具体的体现就在于此。在如此巨大的战场上,于如此激烈的冲杀中,竟然还能够始终保持军阵完整! 十万秋杀军分为十部。九部齐冲,唯有重玄褚良亲掌的一部在后蓄势待发。 重玄胜所领的五千人军阵,就在其中一部。 若从高空俯瞰,便能看到,秋杀军冲杀的九部,又以五千人为一阵,细分为十八个军阵。 十八军阵如十八柄尖刀,甫一交战,便轻而易举地插入阳军阵中! 双方军队的硬实力,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即使阳国大军两倍于对手。 然而阳军也展现了极其顽强的战斗意志,阵线虽屡被击破,却始终不溃。 那头发花白的老将纪承独占枢纽,不断小规模调动军队,以连绵却坚韧的阵线,一次又一次承接住秋杀军的攻势。 而阳建德如大旗立在军阵中。 他的国主亲军作为唯一一支可以与秋杀军正面相抗的军队,也都全部交由老将纪承指挥,他只自领了一万兵马。 这支兵马的前身,乃是奋勇报国的义军。 所谓义军,虽然勇气可嘉,但却实难避免,是战力最弱的一军。 唯一有些特殊的是,阳建德独领的这一万义军,全都出自仓丰城。 在他亲自约束之下,这一万散兵游勇虽然不可能组成兵家战阵,但竟还像模像样的维持着基本阵型。 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其人用兵之能。 隔着漫长的战场,在无数的厮杀之中,他定定地看着重玄褚良的方向。 虽然没有眼神的对视,但他相信,亲掌一万精兵的重玄褚良,此时也必然注视着他。 第一百八十五章 死生未必同 生死厮杀,以命相搏。 血色之花,在漫山遍野铺开。 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生死都只在一念之间。 惨叫声,冲杀声,隆隆的战鼓声。 血腥气,杀戮气,最英雄的人和最胆怯的人,都红了眼睛。 姜望疾飞回战场,所见便是这一幕。 纵然他已是腾龙境修士,踏空蹈虚,不在话下,然而一时也不敢贸然穿入战场中、 在这种数十万人的战场上,等闲几个超凡强者,也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一次对冲就能熄灭无数性命。 如此巨大的战场,根本没有什么安全范围,稍不注意,便会被卷入阵中。姜望只有一退再退,避得远远的。 “这就是齐九卒啊。”通天宫里,姜魇有些感慨。 战场上秋杀军几乎是压着对手在打,横碾来去。 “阳军也实在是顽强,或许这就是为家国而战的意志吧。”姜望说着,随口问道:“怎么白骨尊神对现世列国形势也有关注吗?” 姜魇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回复:“想要成就现世神祇,开启白骨时代,怎么可能不关注当世强国?” “原来如此。” 姜望说到这里就停住。 他一退再退,一避再避,始终与战场保持相当程度的距离,也努力不让自己被兵煞卷入。 但在这个时候,忽然眼前一亮。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重玄胜。 即使是在厮杀激烈的战场,胖成这样的重玄胜也很有些显眼。 这胖子正领着他亲掌的五千士卒冲杀,表现得十分沉稳。不停地撞碎敌军防线,而后又迅速脱身。 战场可不是什么适合赌运气的地方,在战场上赌命,随时都会把命给赌掉。因为这里最常见的就是死亡。 姜望本就是循着重玄胜领军的方位来靠近战场的,此时更不犹豫,将身一跃,已运转焰流星,坠入正拦在重玄胜军阵之前的阳军阵线中。 人在半空,焰花之海便已铺开。 在战场之上,他将焰花之海催至极限,足足笼罩百丈方圆。在战场之中,另外划定了一个繁花次第绽放的小战场。 第一百八十六章 勇烈 天雄纪氏,曾是可与李龙川出身之石门李氏争锋的名门世家。 当然,如今连天雄城都不复再闻,天雄纪氏的名声,自然也早已如烟。 胜负若能提前奠定,当然是更好。 姜望遥遥往那面天青色战旗左右看了看,略为观察:“杀得过去吗?” 重玄胜再察看了一番战场,再三掂量过阵线厚薄,沉吟之后道:“不妨一试!” “那便一试。”姜望振剑说道,劲衣猎猎。 白骨圣主激起了他的杀意,而后遇到妙玉,一番交手后,这股杀意不但没有抑制下去,反倒愈发沸腾起来。 他寻回战场,当然是为了帮手重玄胜,但真正杀进了这战场之中,他却感受到了一种痛快! 战场上犹疑无用,退缩无用。 一念既决,重玄胜当即引军折向,直接往那面青色将旗杀去。 不得不说,在秋杀军之前的反复凿击之中,阳军虽然依靠巨大的死伤和坚韧的战斗意志,勉力撑了下来,但防线已十分薄弱。 重玄胜这边放弃重玄褚良战前制定的军略,不再留有余力,而是全力爆发、一个劲的往前冲之时……竟然一次冲锋,就直接击穿了三道防线! 这就是毫不保留的秋杀军。 而对面将台自然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军旗挥舞,迅速调集力量过来阻击、围杀。 秋杀军的强大素质便体现在此时了。 无须沟通,重玄胜这边突然一发力,秋杀军其它部就自觉的冲起阵来,牵制阳军主力,试图配合此处行动。 整个战场,就因为重玄胜这一下领军冲阵,激烈程度突然就上升了好几个层次! 纵观战局,秋杀军十八支军阵锋芒毕露,各有切割。 而尤其是重玄胜自领这一军,势如疯狂,直接往阳军最厚、最深处凿击! 整个军阵都拉成了一条直线,遇敌杀敌,遇将斩将,遇阵破阵。 一路冲锋,一直冲锋。 一往无前,像一只离了弦的、无法回头的箭! 阳军纪承所处将台上旗帜连连,他所处的位置,正在阳军中心。 而堂堂国君,阳建德自领一万兵马,独压后阵。这是万钧之重,尽压于老将之肩。 阳建德不得已而为之。 纪承已经很老了,须发皆颤,然而立于将台,腰杆直挺。 第一百八十七章 已至! 重玄胜和姜望领军疯狂地往前突进。 这一幕不仅被纪承注意到,秋杀军方面亦然受此激励,兵锋一下子坚决起来。 鏖战许久,这场大战仿佛突然加快进程,一下就到了决战的时候。 阳国二十一万大军中,难道就没有能与重玄胜、姜望匹敌的强者吗? 自然不会。 但秋杀军除重玄褚良亲部外,已经全军压上。实力远不如对手的阳军,更不可能留有余力。 阳军这边,高手只会更拮据! 事实上为了填补各处防线的漏洞,纪承根本就没有留什么兵力拱卫中军。 他的战略目的就是不顾一切的拖延,拖延下去。 让战局拖延到重玄褚良不得不亲自下场的时候,为国君阳建德创造破军杀将的机会。 因为堂堂齐之九卒,战胜区区阳国之军队,那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 小胜正常,大胜小夸,若是惨胜,都几可算败了。 败了自不必说。 甚或只是战平…… 如逢政敌攻讦,重玄褚良一世名将,说不得名声就要毁于一旦。 所以重玄褚良面对的压力也绝不会小。 然而其人稳如山岳,就便冷眼看着秋杀军与阳军鏖战,眼看着战局如此缠绵。 阳建德能够坐视阳军巨量死伤,只等一个机会。他重玄褚良也不在乎被天下耻笑,以石击卵,却只搏一个惨胜! 彼此都给了对方最大限度的重视。 变局出现在重玄胜所部。 这胖子发起狠来,直接独军冲阵,毫无疑问搅动了战场。 …… 一男一女,各骑一马而来。 他们身后并无军队,阳军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士兵了。 然而他们,是在冲锋。 在与重玄胜、姜望他们对冲。 两骑对千军。 没有呼喊,没有悲鸣。 沉默对冲。 一冲而过。 那名天雄巾帼,那名请求先死的阳国好男儿。 连一朵浪花都没掀起,便被姜望与十四分别杀死。 往前,往前。 五千人的军阵杀到此处,减员已十分严重,止余三千人左右,死伤近半! 对于精锐的秋杀军来说,这战损已经十分可怕。此等损伤,若无大功,便是大过! 然而秋杀军的精锐也正体现在此,死伤近半,却无一卒退缩,无一卒是背向而死。 第一百八十七章 老将白发,曾见多少生死! 秋杀军本阵之中。 在齐军将台上的重玄褚良,远远注意到这一幕。 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对左右道:“看我重玄家虎儿!” …… 敌已至本阵将台,这是莫大的耻辱。 可以看到,整个巨大绵延的战场上,无数阳军士卒拼了命般的往回冲,想要杀死可恨的齐军——这自然是糟糕的选择,若是纪承还能指挥战局,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然而毕竟是发生了。 齐军自然不肯放纵,追上去手起刀落,顷刻便是一场屠杀。 一部分阳军返身死战,另一部分则继续往回冲。 战局彻底乱了,阳军各自为战。有那坚守阵地的,巩固防线的,也有杀红了眼睛,不顾一切反冲锋的。有回兵援护中军的,也开始有逃跑的…… 在失去了纪承高超的指挥之后,阳军与齐军的差距赤裸裸体现出来。 不仅仅是实力,不仅仅是军纪,这种差距是全方位的、巨大的! 战局已经无可挽回的,走向崩塌。 而阳军本阵将台上。 纪承一箭掀翻敌军兵阵,忍不住重重地喘了两口气。 整个战场的崩塌,就是他作为阳军主帅势和意破碎的开始。他几乎以一己之力撑挽战局,而对应的,当大厦倾倒,他便是第一个被垮压的人! 这种程度的碰撞,已经让他内府受创。 昔日阳国第一的外楼境强者,毕竟是老了。 他一生征战了太久,早年所受的暗伤,在老迈之后重新侵来。 无论重玄胜还是姜望、十四,都已绝非弱者。 而他们又是驾驭数千人军阵之力而来,并且这是秋杀军! 能一箭将他们掀翻,已经足证他纪承宝刀未老。 然而…… 那些已经失去了兵阵,却毫不犹豫再次冲来的身影,仿佛在向他宣告,齐为何是强齐。 不止是一两个少年天才,不止是一两个绝代军神。 这是举国之大,天下之强! 而阳国人才凋零。 他纪氏满门死绝,就连改嫁的儿媳,也在刚才死在他眼前。 只有他这一个老将了。 这些年他之所以强撑着未死,熬过一个又一个的噩耗,承受一个又一个的打击。 是因为他知道,只有他这一个老将了。 阳国需要他,他不能死! 老将虎目圆睁,再挽雕弓,一发三箭! 第一百八十八章 斩将夺旗! 重玄胜、姜望、十四配合默契,顿成绝杀之势。 而面对此局,纪承眸中毫无波澜。 道如今多少英杰,令人感叹。 然而老将曾经,亦是少年! 这样的意气风发,这样的勇不可当,自也是有过。 当下这三位年轻人,都是腾龙境中的强者。尤其重玄家的这个胖子,一身战力,绝不输于寻常内府境。 而他纪承垂垂老矣,无数旧伤在身,又耗费巨大心力在战场上,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指挥阳军拖住秋杀军这等天下强兵,心神俱伤。 此后又独身却敌,掀翻一整支秋杀军军阵,连破这三位少年英杰的进击,已有力不从心之感。 但他毕竟是纪承。 毕竟是外楼境兵道强者! 所谓外楼境,中三品之顶点。 外楼之“外”,并不仅于内府相对,在“体外”,更在“天外”! 修行世界有言说“四圣灵中起高楼”。 指的便是外楼境强者,在无尽星空之中,通过玄妙联系,将力量投射至四灵星域,凝聚星光楼。 此四楼者,曰东方青龙楼,西方白虎楼,南方朱雀楼,北方玄武楼。 就像内府境又被称为五府境一样,外楼境也有四楼境的别称。 此四座星光圣楼,妙用无穷,三言两语难以述尽。 单说对于外楼境投射的四灵星域,各流派便有不同理解,归向各自的“道”。 以道门为例,虽有三脉,但三脉同源。 皆取青龙之威严,朱雀之炙诚、玄武之宽仁、白虎之肃杀。 取“威、诚、仁、杀”四字。 另如儒家取“信、德、仁、杀”;法家取“威、烈、正、刑”;释家取“威、德、容、灭”;墨家取“威、洁、容、武”……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当然这并非一定之规,具体到个人也或有不同。 只是一般来说,求道哪家,便得信奉哪家的道德准则。(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而纪承所修之兵家源流,在此境所取,乃是“势、烈、御、杀”。 字字征伐! 纪承这等人物,巅峰时期自然非是等闲一楼二楼,乃是正儿八经的四楼境强者。在四灵星域立起了四圣楼的存在。 可惜未入神临,难求不朽。 第一百九十章 势不可挡 惶惑也罢,恐惧也罢。 时至此刻,对于战场中剩下的阳国士卒来说。 只要阳建德还愿意给他们一个理由,他们就只能相信。 人在溺水之时,便一根稻草也要牢牢抓住,哪怕……明知它无法救命! 战场上,阳军本已溃败的局势稍稍止住,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注意着战局中心的碰撞。 看着阳建德吸尽所有血焰,身缠血光,呼啸前撞,直趋重玄褚良。 重玄褚良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起来。 “饮鸩止渴。” 他这样说着,但并不逞勇。反而退入阵中,直接凝聚起万人兵煞,再与阳建德迎面。 但见重玄褚良所部军阵成型,兵煞之力如龙蛇起伏,彼此纠缠撕咬,而最后在重玄褚良的控制下,形成一只巨大无匹的拳头,向阳建德砸落。 而身缠血光的阳建德只一拳迎上。 轰! 这两只拳头对比如此明显,瞧起来强弱殊异,然而对轰之下,双方都静止了一刹。 而后军阵中兵煞涌动,阳建德乱发飞舞,竟然平分秋色。 “国君神威!”有阳军将领嘶声吼道。 以一人,敌万军! 阳建德飞在空中,直接又是一拳,砸落军阵。 “重玄褚良!出阵与我决生死,莫累无辜士卒!” 回应他的,却只有一道冷漠军令——“结秋杀之阵!” 一声如万声,回音晃荡。 “秋杀!” “秋杀!” “秋杀!” 整个战场上,除重玄褚良亲领万军外,还有十八支秋杀军军阵。 其中最惨烈的是重玄胜所部,只余七百人。盖因这一部直接打穿大军,突入阳军中军,承担了最危险的任务,当然也完成了斩将夺旗的最大功勋。 而除此之外的各部,大多阵容完整。 秋杀军并非浪得虚名,与阳军的实力差距极大,纪承竭尽全力,也只能维持局势,勉强不崩溃,而很难对秋杀军造成太多有效杀伤。 此时重玄褚良一声令下,活跃在战场上的秋杀军各部陡然凝起兵煞! 一处,两处,三处…… 田安泰所部……重玄胜所部…… 十八支军阵兵煞骤起,遥相呼应。 十八处秋风起,席卷战场如扫落叶。 这兵煞同根同源,彼此勾连。 而重玄褚良所部兵煞腾空聚如圆镜,似秋月临空。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就在此秋月之上,忽有刀光斩落。 那是重玄褚良在瞬间凝聚了整支秋杀军的力量,而后挥动割寿刀。 此刀承三军之力,聚凶屠之杀,甫一出现,已经落阳建德身前。 “灭情!” 阳建德一手张开,握拳横于额前。 他的眼睛,瞬间变得淡漠一片,就连那些最细微的情绪,也不再见。俨然如同白骨尊神一般。 或者说,正是得知此态的强大,他才对白骨尊神抱有极大的预期,希望能借其阻止重玄褚良刀锋。只没想到这所谓的神祇自己教内不稳,压根发挥不出应有实力,便被重玄褚良斩退。 灭情之后,阳建德的另一只手呈爪状前伸,一把握住那刀光! 低吼:“绝欲!” 血色大炽,刀光破碎! 握碎了刀光。 杀绝血亲,亲手杀死子女,又在临战之时,战场之上,吸纳杀气,血燃万人。魔功已趋大成。 此等状态下的阳建德,如神似魔。 他拔出战矛烈阳,握于手心, 灿金色的战矛与血光接触,爆发出密集的“滋滋滋”声响。 即使是这等状态下的阳建德,也禁不住眉头挑动,有些难以忍受这种痛苦。 而就在这血色与金色如在缠战般的密集接触之中,整只灿金色烈阳战矛,自矛尖开始,一点血色迅速蔓延开来,往矛身侵袭。 却是阳建德临阵炼兵,要将至阳至烈的烈阳战矛,转化为适应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名器,以便最大程度发挥自身战力。 重玄褚良是何等人物,当然不会坐视他顺利完满。 那边阳建德烈阳战矛刚刚耀起猩红,这边重玄褚良便直接爆发。 整个战场上属于秋杀军的兵煞全都聚在一起,而他驾驭军阵,腾空而起。 偌大军阵在重玄褚良的驾驭下,飘飘如叶。 竟似微风起,轻轻吹向阳建德。 如此轻飘飘的一击,阳建德却骤然变色,握着未竟全功的战矛,径直往虚空一挑! 雄壮军阵鼓动兵煞,在兵家战法之下,化作一缕枯黄之风。 迎面吹来。 一点猩红染透矛尖,阳建德运转灭情绝欲血魔功,以矛刺风。 但战矛却被轻而易举的荡开,此风扑面。 绿转黄,叶离枝。 第一百九十一章 秋有三杀 若非是在大军之中,有兵家军阵护持,又有重玄褚良这等强者镇压。 阳建德只这一冲,这一万所部秋杀军将士,便要被拔尽气血而死! 如今只是被掀开了一个细口,但已经腾起如气血狼烟,可见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强横。 那代表摧枯之杀的图景,也因此晃了一晃,如水漾纹,而阳建德一矛扎上! 这一场大战,从日出杀到正午,又从正午,杀到此时。 其时天边,夕阳如血。 而夕阳之下,阳建德仿佛另一轮血色的夕阳! 他的光,他的热,他一生的挣扎与勇烈,都照在此时,都燃于此刻。 他的全身都燃起血焰,如披上一件血色龙袍。手上那一杆天下名兵烈阳战矛,包括矛尖的前半截猩红夺目,后半截灿金耀眼。 摧枯之杀如一幅空中飘浮的画,画上有气血如烟。 而阳建德,像一个不顾一切、正要扯碎名画的莽夫,以一种蛮横不讲理的姿态杀至。 “与我共决死!” 整个战场都凝固了,但见阳建德,单矛挑阵。 一矛扎落! 代表摧枯之杀的图景,破碎了。 兵煞翻涌三四里。 不等注视此战的阳军欢喜,齐军惊惧。 那翻涌的兵煞又瞬间凝聚起来。 阳建德的灭情绝欲血魔功的确出乎意料,然而重玄褚良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不就是为了应对此种意外状况? 他给了阳建德最大的尊重,也做了最巅峰的准备。 凋零已落,摧枯已止。 杀却未歇! 秋乃肃杀之季。 历来若定死罪,处决多在秋后,也是因为此季杀气最重。 秋有三杀,曰凋零。曰摧枯,曰问斩! 重玄褚良的声音,此时竟有切开天地的锋芒。 “今我代天行罚……阳君无德,祸国殃民!先纵鼠疫,再起兵衅!当判……斩立决!” 就在那沸腾汹涌的兵煞中,此时探出一刀。 乍以为是名扬天下的割寿,但细看来,那不是割寿刀,而是以割寿为核心,以秋杀军兵煞为外壳,凝聚而成的,一柄极具特色的刀。 此刀刀体沉重,刀柄处雕有鬼头,刀脊处有一圆口,鬼头袤方,背厚面阔。仅看其形,便知分量笨重,宜于劈砍。 此刀名……鬼头! 最适合砍头。 历来刽子手行刑,多用此刀。 这一刀,明明隔得尚远、 甚至明明阳建德已经以矛反挑。 然而刀起之时,兵煞方破碎重聚。 刀落之时,阳建德已经人头飞起。 竟被斩首! 上一刻他还勇烈无敌,单矛挑阵,灭情绝欲血魔功强势无匹。 然而下一刻,便已尸首两分。 这是如此突兀,又如此理所当然的一刀。 就如罪名确定,人赴刑场,令箭落地,刑客挥刀。 一切无法挽回! 手起刀落人头飞! 强如阳建德这样的顶级神临,已是金躯玉髓,肉身不坏,堪称不朽。未至死时,修为不退。 此境号称“不朽不灭,我如神临。” 在上古之时,亦被直接称为不朽境。 等闲手段,难杀其身。 然而这一刀斩落,他却死得干脆利落! 他们这一生交锋,重玄褚良都占胜场。究其根由,似乎都只是因为齐强阳弱。 然而,能够牢牢把握优势,自始至终不给对手翻盘机会,难道不够可怕吗? 阳建德头颅飞起的那一刻,仿佛停顿了时空。 三十年前与三十年后,连接着那颗头颅飞起的弧线。 大军之中的重玄褚良,面无表情! 上位者没有朋友。 这是他对重玄胜说过的话。 因为越是到了某个高度,越是身不由己。因为很多决定,已经不能由着自己喜好。 谁又知道,他重玄褚良和阳建德,曾互为彼此唯一的朋友呢? 然而一者在齐,一者在阳。 一者是齐国世家名门,与齐国休戚与共。一者更是阳国王室。 双方都没有更换立场的可能。 早在三十年前的斜月谷,他们就已经明了这一切,预见到了这一天。 此后分道扬镳,三十年来,未有半纸书信,片语只言! 其实论起独战,他重玄褚良亦自负不输阳建德,即使其人练成灭情绝欲血魔功。然而面对阳建德,他仍要毫不犹豫的倾尽自己所有优势。 并不仅仅是因为狮虎尚且全力搏兔,阳建德这种人物绝不能容留半点机会。 更是因为他想让阳建德自始至终都觉得,其人之所以输,不是因为“我不如人”,而是源于先天劣势,是天之罪而非战! 唯如此,能够保全他最后的骄傲。 三十年一弹指,生死如云烟。 多少往事、荣耀、骄傲、情谊,都掩于时光河。 重玄褚良这等人物,不会让自己缅怀太多时间。 只稍一恍神,随即便飞出军阵,伸手即将阳建德高高飞起的头颅凌空抓来。一把抓住头发,将他头颅高举。 “阳建德已死!” 声传战场。 “阳建德已死!”“阳建德已死!”“阳建德已死!” 齐军大声重复。 阳国大军瞬间崩溃,整个战场上再没有一道成形的防线。 秋杀军士卒则冲杀无忌,杀人如割草。 战场上最大规模的死伤,通常都发生在胜负已分之后。最大的杀戮数字,通常是在追杀之中产生。 数不清的阳军士卒卸甲弃兵,跪地乞降。无数阳军狼奔豸突,四处逃窜。 在胜负已定之后,放纵手下士卒杀戮一阵,也是许多战争里的潜在规则。 毕竟刚刚生死相向,无数袍泽战死,自己也在生死边缘……仇恨需要纾解,压力也需要释放。 但通常这个时间不会太久。 大量的阳国士卒丢盔弃甲之后,便死死地把头埋在地上,希冀可以侥幸度过这短暂的杀戮时间。 然而重玄褚良高举阳建德之头颅,在高空中稍稍静默了一阵,便道:“凡参与此战,对抗我大齐天兵者,无论投降与否……尽诛绝!” 竟是直接下了屠杀令! 有那跪倒在地的阳军士卒惊恐起身,立即便被一刀斩首,重新坠地。 有那刚刚放下兵器的阳军士卒,未及反应,便被一柄斜过的战刀割破喉咙。 惊惧、溃散、各行其是的阳军士卒,本就不是秋杀军士卒的对手,此时更完全形不成有效反抗。 杀人如割草,一片片成群倒下。 一场杀戮的狂欢就此开启。 “大帅不可!大帅,万万不可啊!” 自战场边缘,一名老年文士飞身过来,老远便对着重玄褚良求恳。 “此战胜负已定,大帅何苦多添杀戮、徒增恶名?” 当下便有将领提刀欲迎。 但重玄褚良只一摆手:“让他过来!”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全其名 那老年文士纵身飞来,齐军的杀戮并未停止。 他飞越过人间地狱般的“屠宰场”。 在几员秋杀军将领冰冷的审视目光中,飞到了重玄褚良身前。 余光所视,皆为杀戮。耳中所听,尽是悲声。 其人面有哀色,唯独在空中的重玄褚良面前,直腰挺脊,看起来倒也颇有风骨。 “你是何人?”重玄褚良问。 “老朽乃阳国……故阳国赤尾郡郡守黄以行!”老年文士弯腰回应道。 微微礼过,他便急道:“大帅用兵如神,今日一战灭国,堪为天下名!然而两军交战,争杀无论。杀降却是不详!古来降者免死,兵家正行。大帅何故下令屠杀?老朽实不忍大帅负此恶名,故冒死来劝!” “你既知我,应知我名。”重玄褚良手里还提着阳建德的头颅,闻言只是淡道:“再恶还能恶得过‘凶屠’二字吗?” 黄以行的目光下意识看向阳建德,满头血污之下,阳建德圆睁的眼睛仿佛在直视着他。 他下意识便避开了目光,只颤声道:“大帅,上天有好生之德……” 重玄褚良打断他:“上天亦有杀生之威!此些战卒敢抗天兵,不杀如何正天威?” “阳庭积弱百年,三代尊齐!到头来却落得个大军犯境。将军,何耶?”黄以行难掩激愤:“军士保家卫国,又有何罪?战场上不过各为其主,争杀生死。如今胜负已分,大帅!屠刀当止了!” “你的意思,是我大齐兴无义之师,侵略此地?”重玄褚良眯起眼睛。 “不敢有此意!”黄以行求恳道:“阳庭腐朽,阳君失德,以至于今日,罪有应得!但阳人无辜!齐阳相盟数代,阳人何曾稍有背离?” “你们这些人呐。”重玄褚良伸指虚点了点他:“向来骄纵,自谓富且贵!俨然把齐的荣誉视为你们的荣誉,把齐的强大视为你们的强大,不过是寄生在齐国身上的藤蔓罢了!现在大树要清除阻碍生长的藤蔓了,你还觉得光荣吗?” 黄以行怔怔然良久,才艰涩道:“今日社稷已灭,阳氏宗庙绝嗣。此或天意!然而……” 他声音渐起:“阳庭既灭,此地即齐土,阳人即齐人,哪有屠戮自家子民的道理?更何况,如今北有荆牧,虎视眈眈,南有恶夏,缠绵旧恨。西有强景,雄视天下!齐虽强,焉能以杀定人心?” 第一章 青羊镇男 “天地独尊,大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兹有姜姓名望者,白身一介,却思报国。先有日照援抚之勋,继有赤尾夺旗之功。累功积勋,爵为青羊镇男,钦哉!” 青羊镇里,重玄胜一口气念完,把手中诏书一卷,便丢给姜望:“别站着了吧,青羊镇男!” 阳国一战而定,如今便是瓜分胜利果实的时候。 其他人且不去说,单就姜望,便被封了一个青羊镇男。 这可是有领地的实封男爵,远不是那些虚爵可比。 天下列国官职各异,爵位倒是大体相同,无非王爵之下,公侯伯子男。 一般来说,异国不同情。哪怕同为小国,佑国之城主,只是龟兽食粮,地位显然远不如阳国之城主。倒是爵位大体符合层次,因而异国相见。多以爵位判断地位 这册封诏书是随着天使送至军中,首功当然是重玄褚良,应有仪轨已在军中结束。天使回国复命了,册封诏书便由重玄胜代传。 以他的出身,自是见惯这些的,也不甚尊重。 姜望握着这卷册封诏书,心中亦有些别样感慨。 想他在庄国奋斗多年,先入外院,再入内院,学未竟成,还没来得及建功立业,便背井离乡。想不到却在齐国,混了一个实封男爵。 向前自不必说。竹碧琼是近海群岛宗门中人,对于大齐的功勋体系没什么感觉。如张海、独孤小这些,青羊镇厅众人,倒个个与有荣焉。 “以后大人可就是正儿八经的贵人了!”张海谄笑着说。 自龙面袭击青羊镇那一战之后,他就隐隐被排出青羊镇核心外了,作为青羊镇难得的超凡修士,地位十分尴尬。 奈何整个阳国一战而覆,大概不会有哪个地方比青羊镇更安稳了,他也没有什么底气此时另投。只能勉强还在青羊镇混着,为了让姜望改观,一扫往日浑浑噩噩,不仅做事积极,也谄媚得有些过了。 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付出什么,就收获什么。他没有向前那样的实力,独孤小那样的勇气,自然得不到对等的待遇。 姜望倒也不会因他在临战之时不出力就怎样刻薄于他,该如何便如何就是。“人尽其用”这件事并不容易,但他总归要学着去做。 实封男爵当然是贵族,尤其整个青羊镇域现在从法理到实际都已经完全属于姜望。 这是重玄胜争取的结果。 “进去说话。” 屏退其他人,将重玄胜引入静室。 如今整个阳国的疫气已经被白骨圣主吸尽,鼠疫造成的伤害固然惨痛,活下来的人终究都得往前看。 青羊镇域是最先恢复秩序的地方,并且收拢了不少流民(其实大部分都是附近城域百姓迁徙过来,只是假称流民),如今记录在册的镇域人口,堪堪破了四万大关。 姜望算是已经在青羊镇稳定下来,虽则他个人不注重享受,必要的生活居所还是得到了改善。 现在早已不跟镇厅挤在一起,而是单独住了一间雅院,养了些许仆役。院里的管家则由小小兼着,姜望的事情她都亲力亲为,轻易不肯让于人的。 对于姜望来说,修炼用的静室才是常居之所,反而卧室很少用到。 此间静室风格极简,四面空墙,一方蒲团而已。 重玄胜所坐的,都是取的备用蒲团。 “恭喜你。又赌赢了。”坐下之后,姜望说道。 “还没有到赢的时候啊。”重玄胜谦虚的说。 话虽如此说,他眉眼间的笑意却是藏不住。 “齐庭向来是大方的,你这次酬功,除了一个实封男爵外。还赏了万元石百颗,以及一门国库里的秘传道法。” 重玄胜说着,取出一个匣子递来:“道法是我帮你挑的,你看看合不合用?” 百颗万元石是一笔“巨款”,对姜望来说,意味着姜安安的那枚甲等开脉丹已经可以偿还。 当然,相较于道元石,有价无市的国库秘传道法更让姜望在意。 历来齐庭赏赐的功法道术之类,分为国库秘传和皇室秘传。前者广而博,后者少而精。但并不是说国库秘传就不如皇室秘传,只是两者的存收途径不同。 顾名思义,国库秘传乃齐国征战天下所得,皇室秘传则多是齐国皇室自身所得,相当于公库与私库的区别。 能收入国库的,绝非凡品,更兼以重玄胜的眼光,自不至寻什么垃圾出来。 倒不必急于一时,姜望随手接过匣子,放到一边。正准备问一下重玄胜接下来的想法。 这胖子却哎哎哎起来:“你倒是把东西取走,把储物匣还回来啊!回头还得交回去呢!” 第五章 苦觉 阳域大战方歇,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姜望不得不小心应对。 当即止了修行,随独孤小往前院去。 他自己暂时没有什么好渠道,已经交托重玄胜代买开脉丹,用于之前承诺过独孤小的开脉,不日就能够完成。 这院里一应布置,姜望都未费过心,全由独孤小操持。 对这些他是不甚在意的,但也的确感觉耳目舒适许多。 来客便等在前院。 这是一个枯瘦的黄脸老僧,穿粗麻僧衣,踏一双露趾草鞋,露出的脚趾中,黑垢分明。 姜望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姜望。 “大师所为何来?”姜望问。 黄脸老僧单掌竖礼:“贫僧因缘而来。” 姜望不去接他的茬,与他打什么机锋,只故意道:“若是化缘,斋饭倒能安排。” 黄脸老僧点点头:“如此,有劳施主了。” 姜望:…… 若只是化缘,独孤小自早就安排了。 这老僧等到此时,必是有什么其它的目的。 更兼其人气机若有若无,一身修为深不可测。 姜望不想生无谓事端,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也尽量克制好奇心。因而故意用化缘去堵他,没想到这老僧竟借坡便下驴。 真要化缘! 姜望好歹也是青羊镇域之主,一顿斋饭还是供应得起的。 只是盯着那越摞越高的碗,独孤小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她是过惯苦日子的,很懂得勤俭持家的道理。往日也不是没见过化缘的和尚,通常便是一碗斋饭、几根青菜罢了,哪有化缘的大吃大喝,连吃二十几碗米饭的?青菜都吃了五碟! 只是姜望不说话,她便也只好忍着。 倒是去后厨的时候,悄悄吩咐多撒点盐,叫这饿死鬼投胎的和尚,咸也咸饱了,不好多吃。 黄脸老僧吃饭的时候倒十分虔诚,也不说话,盯着饭菜目不转睛,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瞧起来仔细,吃起来却不慢。 碗碟渐渐摞高,厨子都累得换了一个。 姜望不可能放任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强者随意活动,很好的保持了耐心,就在一旁陪着。 不便探索蒙昧之雾,但就这样坐着,蕴养道元却是没问题。 当空碗增加到四十,空碟也有九碟了之后,黄脸老僧才停下筷子,摸摸肚子,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第六章 冤冤相报 长相思失而复得,姜望也完全熄了动武的心思。 不管这苦觉老和尚怎么不着调,其人深不可测的实力摆在那里。 根本连有多大的差距都看不清,更别说去抹平这差距了。 走也是走不了的,之前的原地踏步便是证明。 好在这黄脸老僧似也没有恶意。 姜望叹了口气:“大师,您要是实在缺徒弟,我镇上有一个四大皆空,看淡生死,什么都不在乎的……我看他很有慧根。” 只在心里道:向前啊向前,这位大师这么强,拜在他门下,也不算辱没了你。什么飞剑三绝巅,都是过去的时代了,该忘便忘了吧。 “他不行。”苦觉老和尚一口回绝:“指不定哪天就没了,老僧还指着徒弟们守孝呢,万万不能收这丧门星。” 听老和尚这话的意思,他似乎对向前的背景有一定了解。只不知为何说向前是“丧门星”……这话可难听得紧。 但这时也不是纠缠这些的时候,姜望苦道:“敢问大师,我是如何入了你法眼?” “有缘!”苦觉咬定道。 姜望:…… 这种理由,改都没法改了啊。 苦觉似乎也知这话不怎么有说服力,又补充道:“你在此地庇护百姓,安宁一方,老僧是看在眼里的。有慈悲心,菩提意,大合我佛!” 姜望忙道:“若论慈悲,阳国有一位活人无数,受万人敬仰的。便是那衡阳郡镇抚使黄以……” 谁料这黄脸老僧忽然大怒:“孽徒!百般推诿,是何用意?看不起我佛吗?” 这罪名扣得大,以至于姜望都忽略了那一声极具代入感的‘孽徒’,只忙解释道:“修行之路千万,在未至穷途时,谁知谁对谁错?佛门亦是当世显流,小子岂敢有小觑之心!” 苦觉老和尚阴声道:“那就是看不上我悬空寺?” 好家伙! 原来是佛门东圣地悬空寺的和尚! 对于这东域鼎鼎有名的大宗,姜望一直只听其名,倒是还未打过交道。 只是,自家为何会被悬空寺瞧上? 嘴里则忙道:“悬空寺天下名宗,小子向来很是仰慕!” 黄脸老僧的脸,更枯更黄了:“那你就是瞧不起我苦觉啰?” 你这么强,就算真瞧不起,我哪敢说出来…… 姜望只好无奈道:“大师,人各有志!” 他现在有太虚幻境可以推演功法,又得了齐国之爵,一应功法秘术,皆可以通过正规途径从齐国获得。不想也没有必要给自己找个师父管着,尤其他也从来没有剃光头当和尚的想法。 说到底,之前从未接触过佛法,如今修行至此,发展也不错,等闲不输于人。哪有突然选择一条新路的道理。 奈何形势比人强。 黄脸老僧只盯着他道:“可不是?你要做我徒弟,我要做你师父。真真人各有志。”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各有志还能这么解释! 别的不说,这胡乱掰扯的本事倒是难逢敌手。 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掰扯也掰扯不清楚。 姜望只好严肃起来:“这位大师,天底下岂有强行收徒的道理?” “你只是现在不愿意,但以后会愿意的。既然以后会愿意,‘强行收徒’又如何说起呢?” “那就以后再说吧,大师!” 苦觉和尚一脸早知如此的表情,笑道:“你看,你已经对以后不那么坚决了。这说明什么?你现在的坚决也是虚张声势的,是毫无意义的嘛!咱们师徒之缘应是佛祖定下的,避也是避不过,不如早早从了。” 姜望拧着眉问:“佛门修行,总得要六根清净吧?” “是这道理。” “我心中有恨如何?” “四大皆空!”黄脸老僧说。 “空不了!” 姜望这话说得甚是坚决。 苦觉不由得叹了口气:“冤冤相报何时了?” 姜望淡淡道:“杀绝便了。我死也了。” 这和尚是不甚讲理的,然而他也实在不愿意莫名其妙的就拜了师。须知师徒名分甚重,不是说说便算,而是师徒双方都担着责任,用佛家的话来说,都纠缠了因果的! 哪怕对方出自悬空寺这样的天下名宗,哪怕对方有足够教导他、庇护他的实力。 他还是第一天认识这黄脸老僧呢,既不知其人,又不知其心,怎有甘愿拜师的可能! 姜望说心中有恨,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其实并不指望能怎么样让苦觉和尚放弃,心里还在想着脱身之法。 但令他意外的是。听到他的回答之后,苦觉竟然沉默了良久。 最后只叹一声:“痴儿!” 转身一步,便已消失在原地。 姜望只是一眨眼,此地便已空空。 这和尚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姜望沉思良久,揣测这黄脸老僧的目的。 想来想去,也只想得到一个理由——如果悬空寺想在大战方歇后的阳域分一杯羹,日照郡镇抚使便是一个不错的口子。 只不过,他的镇抚使位置还在争取。那边高少陵背靠静海高氏且不说,黄以行一个失国之人,想来不会拒绝悬空寺这样粗的大腿。为什么偏偏找他? …… …… 苦觉老僧去得全无声息,姜望一直走出饭厅,独孤小才注意到动静迎过来,探头往里看了看:“老爷,那和尚呢?” “走了。”姜望随口吩咐道:“此事莫声张。” 悬空寺的和尚这时候出现在青羊镇,意图不明,他不想给人有什么不好的解读。 独孤小更无不应。 离开这里,姜望便自去找向前。 作为如今手底下的最强战力,刺杀宋光事后,他还未有与向前好好聊过。 他成了青羊镇男,是齐庭的陟罚臧否,他自己也要做到善罚分明才好。 外头天色正好,向前仍在髙卧。 虽则有那一手剑阵,内府境级别的战力也足够他活得自在了。 但堂堂飞剑时代的飞剑三绝巅,除开对抗鼠疫那段时间,整日里不是醉酒就是酣睡,实在也太不思进取了些…… 姜望轻叩两下,便算敲过门了,而后直接推门而入。 以向前的实力,即使在熟睡中,也不会忽略这等动静。 只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向外面,不满道:“大白天的扰人清梦!” 姜望不理会他的抱怨,自寻了个位置坐下,随口说道:“今天镇里来了个悬空寺的老和尚,要死要活的,非要收我做徒弟。他好像知道你,说你是什么丧门星。” 向前的抱怨停住了。 “悬空寺?”他没有回身,但声音幽幽的传了过来。 第八章神道 齐庭御赐的百颗万元石,让姜望一下子囊中丰满了起来。 这也只堪堪够还那一笔叶青雨为姜安安购置开脉丹的欠债。 不过相隔数万里,想要提前还债也难能,还没有哪家商行有汇通天下的能力,这是那些天下强国都做不到的事情。强如齐国,齐刀币也只能勉强做到东域通行,还要被各方暗中抵制。 借由云中令,让姜安安在凌霄阁修行的时候,姜望说过,无论凌霄阁对安安投入多少资源,他都一定会有所偿还。 他自己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不论以后,只现在来说,若能成功争取到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这些也便都不算什么了。 青羊镇这些人里,独孤小即将开脉,半年之期一过,竹碧琼就要回钓海楼去。张海仍以之前定好的道元石计酬便是,唯独于向前,他这等实力,先前定下的道元石显然远远不够。 他寻向前聊天,也是为了沟通如何酬谢其人的付出,“谈心”倒是悬空寺引出的意外。 好在结果不算太坏。 他虽然不知道向前有没有被说通,但至少郁积的情绪宣泄出来不是坏事。 沟通的最后,姜望直接拿出来十颗万元石,并列举了自己所擅且能够外传的道术,以供向前选择。 向前没有扭捏,收下了万元石,并且表示这些道术太复杂,他懒得学。 虽则姜望并不吝啬传法,但他有飞剑时代号为绝巅的传承,修行自成体系,想来是不太需要的。 …… “神明与神祇,是不同的概念。他说他敬师如敬神,你却以幽冥神祇举例。实在不太有说服力。” 姜望在静室里琢磨道术,针对他之前与向前的沟通,姜魇嘲笑出声。 这不是姜魇在找存在感,而是他在“证明价值”罢了。 姜望心里很清楚,这是因为他现在琢磨的这门道术,让姜魇感受到了威胁、 得自齐国国库的秘传甲等中品道术妒火,一般准入门槛已在内府境后,他因为神魂力量成长的原因,如今堪堪摸到边缘,已觉其间妙用。 这是一门应对于情绪,沟通于精神的玄妙道术,尤其在神魂交锋的战场上,会有巨大作用。 听到姜魇的话,他只道:“这我倒不知。” “‘神’者,‘衣申’也。‘申’是天空闪电形。远古之时,人们以为闪电变幻莫测,威力无穷。闪电披衣化形,故以为‘神’。神明代表无敌之威,莫测之能。” 姜魇说道:“最先的时候,天地门即是人神之界,世人都以腾龙境为神明!因为此境修士飞天遁地,超迈凡人。” “第一个开辟内府的修行者出现后,神明的概念便往高处延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神临境即被视为神明,所谓‘我如神临’。在上古之时,神临境亦被称为‘不朽’境,只是在后来,被证明为‘假不朽’,这个名字才失去。” “自古以来,对于神明的概念都在变化。在今时今日,修行之路已经开拓完整,自又不同往时。向前敬师如敬神,是因为他心中觉得他师父无所不能,不可战胜。而不是敬他师父如一个狭隘意义上的神祇!” “你道神祇是什么?白骨尊神是什么存在?” 姜望配合地问:“什么存在?” “就像人族开辟修行之途,迈向超凡一般。死者魂魄,有不能转世者,游于诸界,等待消亡。然而在那些不甘消亡的鬼魂中,亦有天纵之才,以魂身修行,开辟神道。” “神道开辟之后,亦有那记忆未泯的死者,不愿转世重来,直接转修神道,这些人生前往往也都是修行中人,神道由此壮大。而神道壮大之后,有那自觉修行无望却有神道天赋的生者,直接放弃肉身,转修神道。神道也曾主导过时代!” “狭隘意义上的神祇,除天生神灵外,多由鬼魂修炼而来。或凝聚信仰,或截取死气,或吞食怨念,神道万千,不一而足……” “对于神道,我了解得不算多,都是通过白骨尊神。” 姜魇说道:“白骨尊神是我们远远无法企及的存在,祂在幽冥的实力,必然超脱超凡绝巅之上。但祂绝非‘无所不能’,是可以被击败的。” “所以你用白骨尊神的失败举例,来告诉向前‘神明也会失败’,道理虽然有,在了解这些的人看来,就不免有些可笑了。” 姜望不以为意:“向前见识比我广博得多,有那样一个真人无敌的师父,那样显赫的传承,眼界不会低。我想他应该也知道这一点吧?” “是啊。”姜魇叹道:“或许是因为,你后来说的那个胖子令他动容。或许是因为……他也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关于这一点,姜望想得到,姜魇也想得到。 但是他特意跳出来“指出”姜望言语的错误,本也不是单纯为了给姜望纠正,而只是为了展现价值罢了。 姜望点出“向前应该也知道这一点”,便是告诉姜魇,你的心思我已知了,示好也已接收到,以宽其心。 姜魇自然也“尽在不言中”,转而开始感慨起来。 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共生共存,又彼此忌惮提防。 姜望又问:“白骨邪神在幽冥已是超脱了超凡绝巅的存在,那祂多次降世,又是因为什么?” “我只知道,祂是想要成就‘现世神祇’。但我并不清楚于祂的意义在哪里,也不明白‘现世神祇’与‘幽冥神祇’的分别。但想来是祂更进一步的方式!”姜魇说。 “我听白骨教徒多次说过‘白骨时代’,它代表什么?如‘一真时代’、‘飞剑时代’一样吗?是否与白骨邪神的降世有所联系?” 这个问题一问出,姜望心中便想到,或许开创白骨时代,就是成就现世神祇的方法!而现世神祇,是比幽冥神祇更进一步的存在。 当然,这个想法,他并未与姜魇沟通。 “或许只有等这个时代真正降临的时候,我们才能够清楚吧。”姜魇叹道。 很显然对于白骨尊神,姜魇不愿说得太多。 “你对悬空寺有什么了解吗?”姜望转问道。 难得姜魇今天愿意表现,他也不介意多掏一些知识出来。 “佛宗东圣地,一个非常古老的宗门,很强,非常强!如果不是你已经有了齐国正经册封的爵位,说不定现在已经被抓到悬空寺剃度了!” “悬空寺有强行收徒的传统?” “那倒不是。不过,对这些意图不明的强大势力,在成长起来之前,我们最好还是敬而远之。” 或者是觉得今天已经说得够多,姜魇说完这句,便不欲再说了,自行封闭冥烛,沉寂了下去。 只留下姜望自己琢磨着【妒火】的诀窍。 一边想道:“之前那个黄脸老僧苦觉在的时候,姜魇倒是老实得很。” “是不是因为……在那种程度的强者面前,他有可能会被发现?” 第十章 摘桃 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黄了! 重玄胜造势良久,多番争取,却在最后关头,被人摘了桃子。 新任日照郡镇抚使乃是田安泰,圣旨已下,无可更改,其人马上就要走马上任。 而重玄胜和姜望的筹谋就此被拦腰截断。 重玄胜怒气冲冲地来到青羊镇,告知了姜望这个消息。 姜望对此是有期待的,这个位置对他经营势力大有好处,期待破灭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他还是宽慰道:“势不可尽。天道有缺,人情有嫉,想来是难免!” 阳域三大镇抚使的位置。 黄以行是统治所需,任何一个人主持分饼,都会需要这么一个人。 然而是重玄褚良点了头,其人才得以上位,虽然忠诚不能完全保证,但也已可以看做重玄褚良这一系的人。 高少陵是重玄褚良主持的利益交换,通过赤尾郡镇抚使这个位置,与静海高氏有了一定程度的交换与合作。亦是中规中矩的分饼。 唯独日照郡镇抚使,重玄胜是有心将它作为本盘来经营的。 这个位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田安泰。 虽则其人作为秋杀军大将,亲身参与了灭阳之战,战场上自也奋勇,立下功勋。其人内府境的修为也堪当其任。 但论及功勋,他绝对不比姜望夺旗之功,不比重玄胜斩将之功,也不用说战前瓦解宋光那七万战兵的功勋。 他能够坐上这个位置,一则是其人出身的大泽田氏底蕴深厚,二则未免是圣心难测,不欲阳地成重玄褚良私地,这不便明说。三则…… “是重玄遵!” 重玄胜狠狠道:“若非他代表重玄家表态同意,陛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绕过叔父意见,令田安泰上任!” 这话里有两个信息。一个是重玄遵迄今仍在重玄家内部占有绝对优势,甚至能够在重要时候代表重玄家。另一个也说明齐帝本心可能也不想重玄褚良收获太多,只是因其大功,不可能明着压制。这本是帝王之心,倒也寻常。 姜望皱眉道:“重玄家如何会同意舍下日照郡?” 像重玄氏这样的顶级世家,再怎么看好重玄遵,也不应该做出损害家族利益的选择才是。 重玄胜脸色不太好看:“田氏拿出了崇驾岛十年开拓权作为交换。” 知晓姜望不明白崇驾岛的意义,他补充道:“这个岛属于近海群岛,资源丰富,不会输于日照郡,历来都是田氏私产。” 原来如此! 或许在资源与实际可得利益上,崇驾岛不会比日照郡强,但个中意义却不同。 从重玄家的角度来看,他们在阳域已经有足够收获,少一个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无伤阳地大局。而一个崇驾岛,却可以加强重玄家在近海群岛的力量,属于家族影响力的扩张。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亦是“分饼”环节的利益交换。 只是,伐阳是重玄胜一意促成的结果,在“饼”已做好,“分饼”的时候,重玄遵却跑出来主持! 于情于理这都说不过去。 然而重玄遵是从重玄家的利益出发,又让人无从反对。因为能够推动齐国出兵伐阳,并非重玄褚良、重玄胜叔侄自身便能做到的事情,他们亦借助了家族的力量,也是家族的支持,才能够让他们行此豪赌。 到了终局之时,没有不让家族收取好处的道理。 拿日照郡镇抚使换十年崇驾岛,对于重玄家而言,是利大于弊的选择。 唯独对于重玄胜本人来说,却是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姜望是毋庸置疑会与他站在一边,若能得到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相当于整个日照郡都成了他重玄胜的基本盘。 而崇驾岛的十年,却是整个重玄家的十年。他重玄胜顶多只能分到一点残羹冷炙。 那个姜望至今未能谋面的重玄遵,出手不可谓不果决,思虑不可谓不周全。 天府秘境那一次,重玄信的阻挠更像是随手一子,其人根本也没有得到过重玄遵的认真承诺。 王夷吾的加入更像是王夷吾主动为之,或者说是针对重玄胜临阵换将的随手应对,而非重玄遵认真的谋划。在极短的时间内拿到一个天府秘境名额,也可见其能量了。 唯独这一次,是重玄遵真正意义上的出手。 针对重玄胜的出手。 无论是重玄遵终于提起劲来也好,还是他才抽出空来也罢。其人一出手,就摘下了重玄胜的胜利果实! 也难怪重玄胜如此意难平。 “这至少说明一点!”姜望沉声说道:“至少到了现在,重玄遵已经不得不把你视为对手了!” 之前无论重玄胜在临淄交游也好,经营势力也罢,重玄遵那边的反应都不温不热,好像提不起劲来,也根本不在乎。 现在至少能够说明,重玄胜再不是其人可以忽略的存在。 “是!”重玄胜拍了拍姜望:“我赶过来是想宽慰你,没想到反倒尽是你在宽慰我了!” 他顿了顿:“我只是想跟你说,我们有过更坏的时候,当然也值得更好的时候!” 在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宽慰姜望有可能的失落,足见情谊。 姜望笑了笑:“你来一趟,门都宽了!何况是心情!” …… 重玄褚良的府中,定远侯的匾额才换上不久。 新任的日照郡镇抚使田安泰,在院中已经站了许久。 用过午饭,重玄褚良才慢条斯理的来到院前,负手看着田安泰:“日照镇抚使今日是示威来了?” 田安泰毕恭毕敬地躬身拱手道:“卑下此来,一为谢恩,二为请罪!” 谢恩自是谢提携立功之恩,请罪自然是请窃据日照镇抚使之罪。 有大泽田氏撑腰,又是齐帝钦点,此刻更是不在军中,他田安泰本不必如此。 但他还是来了。 “你今日敢来请罪,倒令本侯刮目相看。” 重玄褚良笑了笑:“是田安平的意思吧?” 田安泰不敢承认,更不敢否认,只是道:“卑下诚惶诚恐!” “好算计啊田安平,我若抽你鞭子,是全你名声。我若杀了你,是忤逆圣意。” 重玄褚良说着,把眼睛一眯:“但田安泰,你说说看,我若要杀人,会在意这些吗?” 田安泰瞬间冷汗浸满背脊。心叫苦也。 二十一万阳军说屠就屠,重玄褚良发起狠来,又真的会管那些有的没的吗? “侯爷神威盖世,自是,自是……” 他“自是”了半天,也“自是”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重玄褚良不耐烦地一挥手:“行了。回去告诉田安平,我不杀你,但他须记得这个人情!” 如重玄褚良这等凶人,最后也是妥协了…… 田安泰心中一松,行过大礼,逃难般匆匆离去。 凶屠虽未把他怎么样,却比受刑更难熬。 如果有可能,他一辈子也不想再来定远侯府。 然而,他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的是…… 对于家中那个弟弟的要求,他更没有勇气拒绝。 第十一章 有情众生 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被田安泰拿走,但姜望的青羊镇男本是实封,依旧能够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重玄胜与姜望就目前的形势商讨了许久,在丢失日照郡镇抚使位置的情况下,要最大限度保住战争胜利的果实,就需要加强对衡阳郡镇抚使的掌控。 黄以行是亡国之臣,在齐国没有什么根基,现在归属于重玄褚良这一系,轻易不能改换门庭,算是可靠的。 但事无绝对,就像重玄遵以崇驾岛置换日照郡,其人势必也会暗中接触黄以行。他能调动的资源远大于重玄胜,在重玄家内部改变立场,政治风险也相对要小很多,这一点不得不防。 至于阳域另一郡,赤尾郡镇抚使已交换给静海高氏,倒是再无须操心。便是想操心,高氏也不会愿意。 总的来说,战后的利益划分,因为重玄遵的横插一杠,没有达到最优的结果,但也收获巨大,实在不必太丧气。 两人正说着话,独孤小又走至外间。这会她已服下重玄胜顺便带来的开脉丹,开过脉,正式迈入超凡了。脚步轻盈许多,气息也更悠长。 姜望传了她归元阵作为奠基阵图。 “老爷,外间又来了个和尚!指名说要找您哩。”独孤小喊道。 姜望顿觉头疼:“还是那黄脸老和尚?” “这回是个年轻和尚!” “什么老和尚小和尚的?”重玄胜在旁边一头雾水。 姜望便大略把苦觉上门强要收徒的事情说了一遍。 重玄胜立时就眯起了眼睛:“悬空寺的秃驴也对阳域有妄念?” 他第一时间的想法,便与姜望深思过后判断的可能性一致。 “倒是不知。”姜望摇摇头:“我现在已经不可能做日照郡镇抚使了,应当不会再多纠缠。而且新来的这位,也不一定是悬空寺的和尚呢。” “你在这里稍坐,我且出去看看。” 说罢,姜望便起身往外走。 “我与你同去。”重玄胜也一骨碌爬起来,脸色不是很好。 说起来,悬空寺要收姜望入山门,就很有那么些挖重玄胜墙角的意思,毕竟姜望一直还挂着重玄胜的门客身份。 第十二章 礼深情意重 “你……我……” 净礼和尚愣怔了半晌,最后忽然双掌合十:“施主你说得对,是小僧着相了。” 这和尚这般呆愣,倒让重玄胜因重玄遵而起的一肚子邪火难以再发作了。 正要舒缓一下语气。 忽听得净礼和尚又道:“这位胖施主如此有慧根,不如也拜入我师门下,做一个关门弟子,与我等共参无上佛法,胜过在红尘浊世中挣扎啊!” 他一脸的诚恳:“师父说‘千里送只鹅。礼深情意重’,不如你法号就叫‘净重’。” “滚啊!”重玄胜咆哮起来。 净礼和尚呆了一呆:“你这是骂我没错了吧?” “骂你怎么了?”重玄胜已经开始撸袖子:“再不走,我还要打你!” 净礼垂眸想了想,说道:“你打不过我。” “嘿!”重玄胜岂肯信这个邪,大手便往前伸。 他也不可能真个因为这么点口角就打杀这和尚,因而并未动用重术,只想着吓他一吓。 但大手探到之处,和尚人影竟已空空。 只留下一个声音道:“我须得在师弟面前做个好榜样,今日不与你打。” 会客厅里,静了一静。 这貌不惊人、气息内敛的年轻和尚,竟如此来无影去无踪,着实令人惊讶。 姜望惊叹道:“你可能真的打不过他!” “娘咧!”重玄胜忍不住骂骂咧咧道:“这么个二傻子都有这么高的修为,难道咱们连二傻子都不如?”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汗颜。 真实战力且不论,净礼和尚在修为上是毫无疑问高出两人一截的。 这时,净礼的声音又响在姜望耳中:“师弟,我改日再来看你!” 姜望忍不住眉头一挑。 “怎么了?”重玄胜警惕地问。 “那和尚在与我说悄悄话呢!”姜望憋着笑道。 重玄胜猛地摆好架势:“那和尚还在?” 刚刚又骂了那和尚,他修为又那样高,若真打起来,倒是麻烦事。 “应是走了!”姜望笑说。 难得看到这胖子紧张起来,倒是颇为有趣。 “罢了,此地事了,也没什么好待了,我回临淄去。咱们另外再联系!” 这段时间重玄胜都在百川城,忙活日照镇抚使的位置,所以来往青羊镇才能这么快。现在事成定局,则要赶着先忙临淄那边的事情。 第十三章 平生未见临淄 阳国一战而覆,阳域纳入齐国版图,定遥、屏西两郡,就失去了大部分的边郡意义。 秋杀军作为大齐绝对精锐,九卒之一,自不可能久驻阳地,此时已经回师,当然也是为了避免与阳地接壤的其它国家恐慌。 而定遥、屏西郡的边军则大批迁入阳地。 阳国可战之兵几被屠尽,十年之内都不存在有反抗力量,这也是齐国能放心任用如黄以行这等阳庭旧臣的原因。 若十年之后阳地还不能彻底顺服,那这些个镇抚使也都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了。 青羊镇外十数里地,两骑在官道上绝尘而去。 虽然姜望和重玄胜都已是腾龙境修为,踏空飞行不在话下,但长途赶路,还是混有妖兽血脉的骏马更稳妥一些。 此去临淄,还不知会经历何等局面,重玄遵不是一个可以等闲视之的对手。他们需要时刻保持巅峰战力,以应对任何可能。 妖兽难得,一只成型妖兽本身即等同于一枚开脉丹,故而此等混杂妖兽血脉的骏马价格亦是高昂。如今重玄胜声势不同,才能够在阳地临时说用,便调用两匹出来。 那等本身即等同于妖兽的骏马,则更是有价无市,远比开脉丹更贵。 两骑飙过,道旁林中才钻出一个锃亮光头来。 却是净礼和尚。 他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师父说出家人慈悲为怀,莫与人当面争执,受了气就得打闷棍,” “但这胖子哄得净深师弟随行,这我可没办法报仇了呀。” 他垂头丧气,把手中的破麻袋又收了起来。 …… 却说姜望与重玄胜两骑并行,一路人马不歇。用最快的时间穿郡过府,赶至临淄。 作为齐国国都,临淄是当之无愧的东域第一雄城。 不论京畿之地,仅临淄城本身,便方圆足有三百二十里! 这是什么概念? 须知整个庄国也只有三千里之地,当然现在随着国家实力的提升,疆域有所拓展,但终未超过四千里地去。 而临淄仅仅一座城池本身,就超过了往时十分之一个庄国。 东域有俚语如是说:“不到高城,不知城高。不到城下,不知渺小。” 说的就是临淄。 既说临淄,自跳不过淄河去。 所谓临淄,取意便是“东临淄河”。 第十四章 不送 姜望的沉默令程十一稍有意外。 在她看来,姜望这般的少年英雄,又刚刚封爵,再怎么尊重重玄胜,也不该情愿自晦锋芒才是。 堂堂聚宝商会副会主与他搭话,再怎样心里有意见,也不该置之不理。 这番行止,倒更像是单纯的侍卫仆从一般。 这其实表明的,是绝不会更改的态度。 心中念头转过,面上倒毫无尴尬。 她只笑着又将那双眼睛来瞧重玄胜:“会主日理万机,商会近日开拓阳地,更须臾离不得人哩。只我这个副会主还算得空,不然不能怠慢了公子。” 这女人的心眼怕只有针尖小。 重玄胜和姜望的态度都不算好,她便也不肯给好话听。 话里话外,无非是三个字——“你不配”。 聚宝商会会主,姓苏名奢,自是临淄城中一等人物。 往时重玄胜得见其人,还得是重玄褚良带着。 今时虽有筹谋阳地之功,斩将破军之勋……但也未必能够! “开拓阳地”这四字更是叫人刺痛。 聚宝商会是如何在阳地赢得的四海商盟? 还不是靠他重玄胜! 却一转身就抛下他,去与重玄遵眉来眼去。 重玄胜眯眼笑道:“欲见苏会主,是因为有些话,大约只他能听得明白!” “重玄公子说笑了。”程十一娇笑道:“人家不也是有一双耳朵?” 苏奢既然没有出现,此行意义便折了半。 重玄胜当然不会直接拂袖而去那般幼稚,便问道:“你能代表苏奢会主?” 程十一仍就笑着,自是从容:“我这虽有个‘副’字,但也是会主哩。” 重玄胜点点头,转头问姜望:“兄弟,我们这次来临淄,进的是哪个门?” 姜望朗声说:“但见得一个‘信’字!” 程十一笑容不改:“信门确实也近!” 信字门的确离聚宝商会不远。 重玄胜暗讽她失信背约,她则反嘲重玄胜失了分寸,心急如焚,不肯相让半分。 “都说做生意当有个先来后到。” 重玄胜冷声道:“怎么我前脚还未离尊门,后脚你们就迎进了重玄遵呢?这门实在也太松敞了些?” 第十五章 送礼 马车行在驰道,两人相对而坐。 车帘轻轻垂下,便已隔断了街道的喧嚣吵闹。 车身刻印的阵纹,足以防备窥探。 “你打算怎么做?”姜望问。 他们既然已经进过聚宝商会,行踪就不可能再瞒得过重玄遵。要做什么事情,就需要抓紧时间。 因为重玄遵的后续动作一旦开始,他们很可能就此应接不暇,此后疲于奔命! 他没有问“怎么办”,因为像重玄胜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有六神无主的时候。 “对于聚宝商会来说,此时的他们,已经在与四海商盟的竞争里占据优势,正是扩大胜势的时候。 在阳国的经营,的确绕不过重玄家去。至于重玄家做主的是我还是重玄遵,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之所以选择重玄遵,无非是认为,在现在这个时候,重玄遵能给他们更大的帮助!” 重玄胜发狠道:“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要证明聚宝商会错了,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因为他们其实是对的! 抛开阳地那一战,重玄遵的的确确能够给聚宝商会更大的帮助,在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无论是自身的人脉势力、乃至于家族内部的话语权,他都对重玄胜呈相当的优势。 聚宝商会的人不是瞎子傻子,恰恰他们是一群极其聪明的商人,在商言商,只重利益。 他们拿出资源与重玄胜合作,是因为有击垮四海商盟的需求,而在阳地恰好有一个巨大的机会。 现在转与重玄遵合作,亦是因为看到了更光明的前景。 但重玄胜既然这么说,自是有他的思路。 因而姜望只问:“需要我做什么?”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与青崖书院的许象乾关系很好?”重玄胜问。 姜望略一沉吟:“算是意气相投!不过相处也少,未见得愿意帮什么大忙。” 他须得把关系说清楚,免得重玄胜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指望,最后影响了他的全盘计划。 “意气相投即可!倒不需要帮大忙。”重玄胜敲击着大腿,并非特制的马车,他坐着很受拘束,但此时也无法讲究更多:“你只需要通过他约见李龙川即可。” 第十九章 弓如霹雳弦惊 演武场上两少年相对而坐,风姿不同。 一养弓,一养神,气机已在攀扯。 演武场外,许象乾浑身不自在,寻个由头便道:“这还不知要等多久,我去给老太君搬个绣墩来。” 李老太摆摆手:“李家世代将门,哪有坐看演武的道理?” 许象乾干笑了两声,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那冷傲女子招呼道:“凤尧姐姐好。” 倒真不是他无礼,有意忽略,而是这女子带给他的阴影太深,让他轻易不敢面对。 李凤尧只略一点头,便算是回过。 倒是老太太细看了一会,出声问道:“那是谁家少年?” 许象乾认认真真的介绍道:“非是谁家,此人姓姜名望,是一等俊才呢!” “姜望?”李老太思索道:“血脉稀薄的宗室子?” 姜氏虽贵,也只贵在那些记录于皇册上的名字。多少年过来,开枝散叶,不少人虽仍是姓姜,却与宗室无关了。只不过这些旁支偏脉中,若有那天赋卓绝,可以崛起于微末的,自又会被纳回宗室中,享受姜氏皇族的好处,并不纯以血脉而论。 非独于皇族如此,天下宗族莫不如是。 许象乾解释道:“早前我在佑国便与他相识,他并非齐人。” 李老太大约觉得陌生,并没有说什么。 倒是李凤尧在一旁小声提醒道:“龙川先时去天府秘境,一同得神通种子的几人里,便有这姜望。再便是重玄家那个小胖子,与其人一起在阳地斩将夺旗,得朝廷赏功的,亦是这姜望。” 李老太这才有了印象:“难怪气度不俗!” “是极是极。”许象乾连连点头:“我和龙川交游,自是拣着正经人……” 被李凤尧一瞧,他才缩了缩脖子,剩下的吹嘘咽回肚里去。 “开始了!”他精神一振,摆脱了那种无言的约束,只全神看向演武场。 却说,李龙川闭目良久,已与这丘山弓“沟通”得差不离,剩下只是经年累月的水磨工夫了。 当便睁眼道:“姜兄久候了!” 姜望只是一笑。 两人同时起身,一者持弓,一者按剑。 这过程如此缓慢,仿佛在向旁观者展示坐姿与站姿之间的礼仪转换。 然而对于对峙的双方来说,演武场外如何,他们是全然没有关注的。 当他们都睁开眼睛的时候,战斗便已开始。 一双英武的眸子,一双坚定的眼睛,眼中只有彼此。 都是英杰少年。 哪个少年,没有冠绝同辈的心! 而当姜望按剑起身,脚步将定未定之间。 箭已至! “气机一动箭自发,气机动时破绽现。” 说的便是石门李氏的气之箭。 此箭聚气而成,循气机而至, 快绝! 锵! 间不容发之际,姜望横剑于身前,那支气箭恰恰撞至剑身。 远远看去,像带着一条半透明气流之尾的小兽,疯狂前突,却止于一剑前。 姜望握剑的手纹丝不动。 气机变幻莫测,不改山川河流。 此乃山川河流之剑。 一振长剑,气之箭余力已散,姜望即便身纵剑气,一剑日月星辰。 一剑经行日月,亦是姜望最快之剑! 而李龙川长发扬起又落,丘山弓平举眉间。 轰! 如山崩,如海啸。 此箭一出,山海异变! “箭自眉间发,其势如洪涌。” 说的便是势之箭。 推开天地门后,此箭才真有变易山海之威。 似山似海,大势滚滚,碾压而来。 姜望纵剑至此,却像是把自己送到洪流之前,以身迎箭,将葬身山海中。 剑势立转。 他如今用剑,已随心所欲,化用自如。 一剑人海已茫茫。 到了临淄,方见何为人海。悟通此剑,乃知稠稠人山。 以人海,应山海。 剑与箭相撞。 发出如浪潮交撞的声音,觉其辽阔,如在听海。 此一击,应是秋色平分。 啾啾啾,啾啾啾。 就在这海潮之中,忽然响起了鸟鸣。 这声音比往常更尖锐,描述起来,更近于热水烧开时的那种尖啸声,甚至很有些刺耳,让听者为之心烦。 声音,亦是一种攻击。 姜望苦修未歇,从未止步,对于爆鸣焰雀这门道术,掌控与日俱深。 往日施展爆鸣焰雀,一在焰雀之啄击,二在“爆”字,现在他却是又开发了一个“鸣”字。 真正将这门道术彻底掌控,发挥到极致。 密密麻麻的焰雀自姜望身周飞起,纷纷啄击李龙川。 啄击未至,音已先攻。 李龙川握住丘山弓,错指击弦! 铮! 但听一声弦动。 而后一声化千声万声,涌向天上地下,四面八方。 砰砰砰砰! 接连有焰雀爆开。 就连姜望本人,亦觉心中烦恶,脏腑有恙。 这是无形无质的音之箭! 听此声,为此伤! 姜望忽然灵机一动,即刻操纵道术变化。 音箭亦繁,焰雀亦繁。 那啾啾啾啾的鸣啸声中,忽起一声“铿铿!” 许象乾耳朵一动。 这是那雾女琵琶茶的琵琶音! 姜望将此音化入焰雀鸣啸声中,直以鸣啸对抗音之箭! 这是极具天才的创举。 此音发后,姜望心中烦恶顿消。直接随着密集焰雀之后,纵身前突。 心念一动,即发五气缚虎! 李龙川音之箭才发,又搭上弦,便觉体内五气扰乱,自内困外。 他昂然无惧。 一支缭焰之箭,自心房骤起。 五脏对应五行,生发五气,心脏属火,因而此为焰箭。 此箭一出,立时镇压内部,五气归顺。 这一箭堪将跃出心房,李龙川却立即止弦飞退:“姜兄好本事!今日兴尽也!” 此心之箭,是以心证心之箭。这箭若出,便不是切磋这么简单了,而是要决明灭,见生死。故而他及时止弦,免伤情谊。 姜望虽未尽兴,但李龙川出发点是好的,他自无不可,终归此行最重要是交好,而非争胜负。 当下挥手斥退道术,还剑归鞘。 此战胜负未分,虽则李龙川明显是杀招未出,他自己也未尽全力。 为了一试李龙川之箭,还藏了一手能迅速贴身的焰流星,更有新学的道术妒火未出。 因便笑道:“石门李氏,果是英雄之门。李兄这几箭,足令我仰令祖十箭摧城的风采!” 李龙川止不住笑意,明显对新得的丘山弓满意非常。姜望也毫无疑问是相当强大的对手,让他畅快试了几弦。 这时也放开了早先的些许陌生,朗笑道:“先时茶未尽兴,择日不如撞日,咱们海棠……” “咳!” 却是许象乾生硬的一声咳嗽挤了进来。 第二十章 绿肥红瘦 “海棠依旧,绿肥红瘦!” 却听许象乾长叹道:“春残乃暮,实在令人感伤。” 李龙川先时试弦正酣,此时心神从战斗中解脱出来,才得以关注场外。一听许象乾如此作态,心里便已做好了准备。 头转过来时,已经笑得灿烂坦然:“祖母!今日怎么得闲看孙儿演武!” 这英武少年一边对姜望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表情欢喜地往李老太身边凑。 老太太眸中藏着笑,却故意冷哼一声:“老身便终日闲闲,倒是孙儿你难得有闲啊!” “怎会?”李龙川凑过来,非常自然地挽住老太太另一只手,一边介绍姜望道:“奶奶,这是孙儿新交的朋友!” 姜望很是端正的行了个礼:“晚辈姜望,问老夫人好。” “好。”李老太含笑道:“一见便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吾弟在深秋伤春,真是文人风雅呀!” 这声音冷冷的,带着疏离,但不知怎的,反倒让人心中更想亲近。 姜望循声望去,便看到一位似冰玉雕就的美人。 晶莹剔透,眉眼分明,但竟丝丝透着冷意。 这话讥嘲许象乾的救场并不高明,一来现在是秋时,伤春也太扯远了些,二来李家世代将门,李龙川又哪来什么文人气质。 李龙川浑似没听见般,只对姜望介绍道:“这是家姐李凤尧。” 姜望亦礼道:“李姑娘好。” 李凤尧也便点点头:“承蒙问候。” “好了。”老太太自己虽偶尔也会教训他,但又不舍得这幼孙被训得太过。 古来隔代亲,又“天家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皱纹横生的手,轻拍李龙川的手臂,慈祥道:“你们年轻人自耍去,不必在此陪我这老婆子。” “外间也没甚耍头呢!”李龙川平日英武不凡的一个小伙子,在李老太面前倒显孺慕得很:“孙儿在外,也总记挂着祖母在家,不知您心情如何。倒想就这院中,陪祖母走走!” “李兄陪陪老太君是极好,那我们便先回去了!”许象乾见缝插针。 这高额儿!冷漠无情得紧啊!我这还跟老太太哄着呢,你倒说甩下就甩下了! 第二十一章 蒙昧 自己改族谱上的名字,便是李龙川这般受宠的嫡脉幼子,只怕也得给李老太打得满头是包。 而李凤尧却做成了这事。心气且不说,能力绝非等闲。 姜望只叹道:“是个心高的!” 许象乾知道姜望赶来临淄是有要紧事的,自不会还撺掇着去哪里花耍。 行出昌华大道,两人便各自离去。 对于姜望来说,此行送礼的目的也已经达到,算是不负所托。 重玄家在齐都自也是有一座博望侯府的,高门大户,贵气堂皇,只是…… 有重玄遵在,重玄胜当然不会住进去给自己添堵。 早先来临淄交游的时候,这胖子便斥重金买了一座华府,供自己交游饮宴。只不过,因为并无名爵历史的缘故,这种宅子华则华矣,在那些真正的名门眼里,终归少了底蕴。 从这一点便可看出重玄遵、重玄胜两人在家族内部的差距。重玄遵俨然已是博望侯府的少主人,重玄胜现如今在侯府里虽然也是地位超然,但毕竟事事低上一头。 临淄有七大胜景并称,枫霞并晚是为其一。 重玄胜的私宅,就在顶有名的霞山附近,价值远超寻常豪宅,算得上奢侈。 有重玄遵在,他没法最大程度利用博望侯府的名头,只能尽量展现自己的实力了。财富亦是其中一种。 姜望到这座宅子里的时候,重玄胜还未回来。但府里的下人都是早得过吩咐的,当然不会怠慢他。 霞山得名,并非因为朝霞晚霞,而是山上红枫开遍如晚霞,因称“霞山”。 据说在每年中秋傍晚,远眺霞山,便可见到天边晚霞刚好与霞山红枫连成一片的奇景。你中有我,交相映红,灿烂一时,故称“枫霞并晚”。 姜望所居的房间,推窗便可见霞山,自是绝佳位置, 只是…… 这难免让他想起枫林城外的那片枫林,想起枫林城里的人。 曾在枫叶飘飘时候拔剑而舞,那种纯净时光难得再有。 弹指经年,那时曾在身边的人…… 姜望倚窗而立,眼神恍惚。 老虎在军中,倒是避过那场劫难,但也再未能联络过。 安安寄养在凌霄阁,无论叶青雨有多么用心,以她小小的敏感心思,是避不过惶惑的吧?然而自己现在都不能说立足已稳,眼前所得一切随时有可能失去,心中再不舍,也没法接她过来…… 晚风吹得枫叶阵阵摇动,远远看去,如红海翻波。 中秋就快到了。 姜望想着,关上了窗子。 坐回榻上,开始探索五府海。 因为时间太不足够,想要尽快接回安安的心太紧切,以至于连伤怀的时间也留不下多少。 天地孤岛雄阔的好处,最直观的体现便在于,驾驭道脉腾龙游入蒙昧之雾时,能够更清晰的感应到天地孤岛的位置。因其巨大,不易迷失。 心神沉在腾龙道脉中,如往常的每一次般,先行梳理通天宫本身。 通天宫里住了位“客人”,他不得不如此谨慎。 缠星奇蟒亲昵地绕了几绕,便又自去穿梭星河道旋。 姜魇倒是稳如泰山,冥烛安分得很。 在蒙昧之雾中探索的感觉是很奇妙的。 整个通天宫以道脉腾龙的形式游动起来,心神掌控其间,已身如龙。因而可以清晰感受到,那蒙昧之雾无时不刻对“腾龙之躯”的侵蚀。 他需要不断调动道元去修补被侵蚀的部分,同时记住游过的感觉,不断向“前”探索。因为蒙昧之雾中,是没有所谓方位的,自然也不存在前后左右。 只是修行者为了不迷失,往往需要自己虚拟一个方位。姜望在巨大的天地孤岛之外,还有神通种子那一个信标,“方位”也就相对明确一些。 与蒙昧之雾的对抗,是贯彻整个腾龙境修行过程的一件事。 以姜望天地孤岛的规模,和神通种子生成的信标,这个过程较一般修者是安全许多的。但姜望还是给自己划了一条相对较高的警戒线,在道元储备到了这条警戒线,修补速度开始有跟不上侵蚀速度的趋势后,就立即返回。 这时候的精气神,还足够支撑一场神魂层面的战斗。也就是说,专门为姜魇留出了应对余地。 有修行者说,穿行蒙昧之雾的过程,就是将自身道元浸染入蒙昧雾气的过程。这个说法不无道理。 道脉腾龙本身即在不断的被侵蚀和被修补间,成为了修行者道元与蒙昧雾气的“战场”。 道元本身不仅仅是简单的气血升华,而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生灵对天地本源的真实反馈。是大道之初,是一切修行的根本。 而蒙昧之雾蒙三魂、昧七魄,是对修行的腐蚀和阻碍。 何为“蒙昧”? 是未开化,是愚昧。其实也是最原始的状态! 人的修行从道元开始,“道元”这个词,本身即有“道之始”的意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道元终结了蒙昧! 所以当修行者能够在蒙昧之雾中完成对五府海的探索,一一锁定五府位置,彻底荡清蒙昧之雾的影响,也就自我完成了“开化”。 掌控了自己的身体,拥有了自己的“房间”,而后自能由内而外。 所以腾龙境之后的下一个境界,是为内府! 佛门常将红尘比作苦海,视人身为孤舟。 在修行中,说的就是驾驭自身道脉,于蒙昧之雾中探索五府海的经过。讲的是腾龙境的修行。 所谓“身如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便是说在这个过程中,要不断的修补自身,不要让道脉腾龙沾染太多“尘埃”,最后迷失在蒙昧之雾里。 当然,亦有那“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天生佛子。根本视蒙昧之雾如不存在,只是对于一般的修行者而言,就没有太大的参考意义了。 而儒门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在修行上来讲,便是说,若不能扫清自身的蒙昧状态,完成自我“开化”,便不足以教化万民。 描述的,却是进入内府境的关隘了。 …… 重玄胜回来的时候,天已入夜。 带着一身酒气,满脸疲倦。 只是回到府中,驱散下人,进得姜望房间之后,眼睛猛一瞪开,倦容顿消。 “今日所行如何?”姜望一边缓缓收工,一边分心问道。 重玄胜瓮声道:“很饱,很脏!” 道脉腾龙脱出蒙昧之雾,落回天地孤岛,姜望收回心神:“怎么?” 重玄胜话说得不开心,脸上却在笑:“吃了一天的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 第二十二章 石门草 当初赢得了天府秘境之后,重玄胜以此为契机直接来临淄经营,没想到还是饱受冷落。 他抓住机会,请动叔父重玄褚良,临时去了一趟南遥城。 不惜代价压服大齐十四皇子姜无庸,以此宣告自己的强势和决心。 自那以后,他就已经很少再尝过闭门羹的味道了。 便真是与他不对付的,也都不愿意当面与他难堪。 更何况如今亲自推动了灭阳之战,又身先士卒,屡立大功,按理说朝野上下,已无人再敢小觑于他。 但没想到重玄遵一朝出手,八方云动。简简单单一步明棋,实打实的势力碰撞,直接割走了他战后的最大一块利益。 聚宝商会的改弦更张,在有心人的眼中,更是一个强烈信号。一个重玄遵已经重视起来,即将要终结这场无聊游戏的信号。 重玄遵何许人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顶级世家重玄家族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在重玄胜横空出世之前,无人能够对他的位置发起挑战。 号称“卦演半世”的顶级相师余北斗,盛赞他“夺尽同辈风华!” 在天骄如云的大齐,这是何等样高的评价? 且不论余北斗是否有捧杀的意思。 单就在临淄,就有多少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谁能看这个名头顺眼?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愣是没有一个人能将他打下尘埃。 固然有人不屑争名,有人不服但不愿与重玄家撕破脸。 但所有人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这些年来挑战重玄遵的同辈天才,全都失败了! 可以不服他,但所有人都需要重视他! 重玄遵有多强,相对的,他的竞争者就有多不被看好。 因而重玄遵这一次强势出手,整个临淄重玄胜辛苦经营的人脉圈子,竟大半哑声。 连聚宝商会都将他和姜望扫地出门。 重玄胜去其它地方碰壁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以这胖子的智慧,不会不知道局面。 所以姜望不但不报以同情,反倒炫耀道:“我倒是吃了一顿好的,逛了红袖招,喝了雾女琵琶!摧城侯府对我敞开大门,并约了李龙川下次去海棠春!” 第二十三章 东华阁 重玄胜说是睡醒之后再入宫,当然不可能真睡到日上三竿。 还在寅时,天还黑得透,便拉着姜望匆匆入宫。 齐君年事已高,但治政仍然勤勉。 在元凤之前,历代齐君通常十日一朝,甚至二十日一朝。 而自今君登基以来,几乎每日都坐朝,一旬只休沐一日。已持续五十四年! 放眼天下,也是勤勉之君。 紫极殿是朝议之殿。 在紫极殿前,有一阁,名曰东华。 齐君一般坐龙輦于此稍事歇息,而后再入殿坐朝。 当然齐君未必需要休息,但这已是一种习惯、礼仪,轻易不好改。而且在五十多年的坐朝生涯里,齐君已习惯在这个时间点,提前接收一些朝议信息。 重玄胜与姜望,便在东华阁等候。 重玄胜虽是世家之子,同时也是一介白身。姜望也只是区区一个青羊镇男。 仅仅是一个在这里等候的资格,便费去了重玄胜极大的资源。为此投入的成本,说出去能吓死一堆人。 至于觐见的请求能不能传达到齐君面前,是另一件事。 齐君愿不愿意见他,又是一件事, 而关于前事,姜望到了这里才知。 今日值守东华阁前的,乃是青崖书院出身的名儒,李正书! 说另一个身份则更明确,其人是李龙川的亲伯父。 李龙川的生父李正言,是李老太君嫡子,本代摧城侯,李正书则是庶长子,未能继承侯位,但其人一心读书,现也是一方名儒。 当然,齐国爵位承继中,嫡长继承是很重要的标准,但不是唯一标准。 比如博望侯府,老侯爷就压根没考虑自己的几个儿子,直接在孙儿中选继承人,也没人能够质疑什么。 …… 却说齐君例行在东华阁稍坐,今日值守的李正书,陪了几句话后,便递上一册。 上面都是他筛选之后,认为有必然让齐君看到的简要消息,这是他值守东华的权力。 这权力很大,用好了很管用。 因而值守东华阁,是一项很大的荣誉。有一个未见明文但众所周知的美称,是为东华学士。 东华阁的小吏,早已向他汇报了重玄胜等在阁外请求觐见的事情。 能让吏员冒着风险,把这种事情传进自己耳朵,那小胖子付出的代价可以想象。 重玄家小辈相争的事情他亦有耳闻,但从来不予置评,小辈有小辈的世界,他这等层次,有他们的圈子。 这小胖子此时在东华阁外的等待,说与不说,都只在他一念之间。也无人能为此苛责他什么。就连齐君本人,也没什么可说。 李正书略想了想,还是低声道:“重玄家的小子,重玄胜在阁外求见。” 重玄胜以名弓丘山相赠李龙川,就是为了这一刻! 价值连城的丘山弓,只为换这一句话。 这是属于重玄胜的豪赌! “重玄胜?”齐君停下翻看小册的动作,想了想:“噢,是浮图之子。” 话题已经有些危险,但侄儿李龙川爱不释手的那把丘山弓,他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假装不知道。 李正书屏气两息,才道:“前一阵灭阳之战,就是重玄胜带兵斩了纪承的头,而今次与他随行的那个姜望,则夺了天雄纪氏的旗。” “唔。不错。”齐君微微颔首:“觐见所为何事?” “正书不知。不过……”李正书如实禀道:“近日重玄家两位小辈争家主,在临淄很有些风浪。” 齐君面上看不出情绪,但问道:“其中一个,是那位‘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遵?” “想不到相士之言,也入陛下之耳。” 李正书这话隐有劝谏之意。 但齐君只摆摆手:“我那无邪孩儿,不是输给过军神弟子王夷吾?那王夷吾,不是还自陈不如重玄遵么?” 李正书心道,你那无庸孩儿,也还输给过姜望呢。当然他也知道,姜无庸实在是不受重视的,齐君恐怕根本懒得关注这位十四皇子。 心里想心里的,面上却正色道:“那只是王夷吾的自谦之词。以修为境界论,现在自然是重玄遵领先,但军神的这位关门弟子却打破了通天境极限,将自己的名字刻进了修行里程碑,是我大齐的荣耀。” “修行之路日新月异,今必胜昔。极限就是用来打破的,迟早还会再打破。”齐君说得轻描淡写,却有超迈一切的雄阔。 话头只一点,便转道:“浮图之子,孤本不愿见。但或是老人顽心,既这重玄遵那般厉害,却也想瞧瞧,他这争不过的,是否来哭鼻子。” 他看向李正书,瞥着他鬓角的微霜:“玉郎君,你说是见好,还是不见好?” 李正书年轻时候,风姿盖国都,素有玉郎君的美誉。 齐君这般称呼,亦是亲近之意。 但李正书丝毫没有恃宠而骄的意思,只道:“见或不见,惟圣心独裁。” “你啊,就是太约束了些。”齐君略想了想,摆手道:“便宣见吧。” …… 当宣口谕的太监宣完口谕,重玄胜二话不说,拔腿便跑,姜望亦紧随其后。 因为卯时便要上朝,他们能够御前奏对的时间很紧张。 宫中自是禁道法神通的,于重玄胜这般体型,跑起来便辛苦得紧了。 也顾不得殿前失仪,气喘吁吁地跑进阁中。 姜望倒是轻松得多,但也只老老实实地跟着低头行礼,而不敢有多余举动。连东华阁内的装饰都未能看清。 在非重要时刻,一般很少用跪拜之礼,即便是臣子朝君之时。 他们此刻倒是都站着,但头埋得很低,不敢直视齐君。 只从眼前余光,得见紫色龙袍一角。旁边还垂着一摆儒服,想来便是李正书了,或者也有可能是别人。 这时便听一个苍老却极具威严的声音道:“跑得这般辛苦,为何还要跑啊?” 是齐君的声音。 姜望心中一紧,这话隐有敲打之意,既是说他跑得辛苦,亦是说他追赶重玄遵辛苦。最后都导致君前失仪的后果。 伴君如虎,不知重玄胜会如何作答。 但听得重玄胜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呼吸,而后才恭声回道:“为陛下辛苦,也就不觉辛苦。” 齐君轻哼一声,似是带了些许笑意,但姜望并不了解其人,对这情绪把握不清楚。 “明明是为自己辛苦,怎说是为孤?” 重玄胜的声音愈发恭敬了:“天下事,皆陛下家事。重玄胜年虽未冠,亦以天下事为念。忧怀天下,如何不是为陛下辛苦!” …… …… ps:新的一周开始了,使劲投票吧,推荐票月票啥的,也算你们为国事忧心! 第二十四章 兄友弟恭 东华阁里,重玄胜侃侃而谈。 却听齐君冷笑一声:“小子夸大言。你才多大,怎敢说忧怀天下?” 这时已有些严厉。 姜望心想,这齐君心情变化也太快了些,还真是伴君如虎。 但听旁边那胖子铆足了劲,洪声回道:“小子虽年幼,亦主导阳地战事,了却边侧之患,为大齐拓边三郡!” “小子虽愚钝,亦感怀国恩,为国效力,不计生死!” “小子虽痴肥,亦忠于国事,身先士卒,身披数创,为陛下斩将夺旗!” 他说着,一把掀开衣袍,便要坦露当时斩将夺旗所中那纪承穿腹一箭。 彼时那箭整支没入体内,入肉极深,重玄胜当时怒而拔之,伤口愈发惨烈。 只是…… 隐隐听到齐君的笑声。 姜望亦忍不住侧头看去。 但见重玄胜身上肥肉颤颤,那曾经留下的惨烈创口,一时竟看不真切,瞧着十分不显眼。 重玄胜还努力地去扒肥肉,想让它更清晰一些…… “陛下。”重玄胜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地道:“小子痴肥,有伤也难见。袍泽姜望,亦参与阳地夺旗,请裸其身,为陛下还原当日之战!” 齐君声音有些异样,似在忍笑:“准。” 重玄褚良曾说,重玄胜比重玄遵强的地方,就在脸皮。姜望深以为然! 怎么就二话不说便脱衣服了呢?怎么脱了自己的还不够,还要脱战友的呢? 我陪你进宫是干嘛来了?就为“裸其身”? 然而姜望完全没有拒绝的资格,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甚至不用自己动,自然便有太监过来,为他除下上衣。 然后东华阁里,齐君便见—— 一少年垂眸而立,因为觐见礼仪的关系,始终未曾抬眼。 但其人眉眼干净,略显清秀,面容平和,并不具有很强的攻击性。唯独嘴唇微抿,显出骨子里的坚韧来。 以脖颈为分界线,脖颈以上和脖颈以下,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脖颈以上是一个清秀的少年。 脖颈以下…… 赤裸白皙的上身,满是伤疤! 纵横交错! 刀伤,枪伤,剑伤…… 有新创,也有旧疤。 第二十七章 阳光背面 重玄胜大宴宾客,捧场的人很多,但分量足够的其实并没有几个。 盖因他才刚刚把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这消息不关注的人未必能第一时间得知。而在知道的人里,在了解到他接下来的对手是王夷吾之后,也未必就能对重玄胜有信心。 李龙川和许象乾却是都到了,除此之外,也就是静海高家来了一个高哲,贝郡晏家来了一个晏抚。 高哲与那个折在天府秘境的高京是堂兄弟,他的叔父是赤尾郡镇抚使高少陵,长相亦是典型的静海高氏长相,身形高大,鼻宽眼阔。倒不知那位静贵妃是怎样生得秀美绝丽的。 而在有心人眼里,晏抚其实来头更大一些,他是前相晏平的嫡孙。 虽则晏平已经去相位多年,但他对时局仍然拥有一定的影响力。这位老人一日未闭眼,就一日没有人敢轻视晏家。晏抚的长相相对温和恬淡,不那么具备攻击性。至于其本质如何,未能深交,倒还不能判断。 至于其他的人,都没甚么好说的。 那些未来的临淄城其他顶级世家公子,要么不在一个圈子,要么如鲍氏那般本就与重玄家不和。 当然这些人过来参与宴饮,并不代表他们就彻底站到了重玄胜这一边。只是在重玄胜展现了自己的手段之后,他与重玄遵之间的胜负,又重新有了悬念而已。 大部分的人是既不愿得罪重玄遵,也不愿得罪他重玄胜了。 对于重玄胜来说,回临淄两天,便能把局面扳回现在的程度,就算是达成了目的。 虽不能说完满,但一场宴请,倒也宾主尽欢。 …… “推杯换盏酒意歇,自枕温玉辞宾客。” 昔年公孙野随笔,写尽临淄风月。 多少年岁流光转,未见失色。 从日光初起,一直到夜色已深。 众宾客走的走,留宿的留宿 当最后一位宾客也转去休息时,在红袖招“浪荡”了整日整夜的重玄胜,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倒让那位以玉腿为他作枕的佳人吓了一跳。 “走了。”他喊道。 有样学样,也枕着双美腿,实则心神沉在五府海里的姜望,亦立即睁眼起身,没有半分醉意,没有丝毫留恋。 第二十九章 国人不杀名士 摧毁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 苏奢提供了非常残忍的其中之一。 许放曾是真正的名士。他学问精深,贯通儒道,极擅名家之术,辩才无碍。 许放之“狂”,临淄尽知。 他骂过的人,岂止苏奢,岂独聚宝商会。 上至太子,下至各地郡守。近至齐国权贵,远至牧楚——他还真骂过楚君。 只要看不过眼的,觉得不公的,他就骂。 毫无疑问,他得罪过很多人,但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因为他很有名。 “名”之一字,从口从夕。古人走夜路时,看不清彼此,就大声喊自己的名字,以让对方知晓。因而有此字。 所以“名”的意思,就可以引申为夸名以广为人知。 许放深孚众望,品格亦可称一声高洁。 其人寒门出身,早年还在三鼓书院读书的时候,书院院长为了巴结权贵,私下更改院比文章名次,将名次靠后的权贵之子提到第二,原本的第二则被挤了下去。 这是本与许放无关,因为他是第一。 但他得知此事后,怒而撕书,发誓终身不与弊者同列。 很多人信奉的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而许放,维护的是整个书院的正义公理。 儒士毁书是大罪过,他一度甚至要被废弃文名。 但这事影响太大,惊动了时任国相的晏平。 晏平亲自过问,后来整个三鼓书院都被裁撤,许放也因此名传天下。 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名士,所以他对聚宝商会的攻击才那样立竿见影。一句“阿堵物”,一个以袖掩鼻,直接将聚宝商会的名声打落谷底。 而苏奢是怎么做的呢? 除了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话外,他什么也没有做。 如此过了整整七年,久到许放可能都不记得自己骂过聚宝商会了。因为他嫉恶如仇,骂过的人和事太多太多,聚宝商会算老几? 许放常年混迹临淄,但他的老家,却在齐都西北方向的辛明郡。许家本是寒门,因为出了许放这样一个人物,在当地过得倒也算不错。 七年之后的许放,正在景国参与一场辩经。 第三十一章 乏见血色 齐国现在的太子姜无华,其实是齐君次子,居长乐宫。 而在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也就是皇长子,名为姜无量。 许放当然得罪过太子,但得罪的却不是姜无华,而是已经被废了的太子,姜无量。 他当年骂天骂地,何止区区一个聚宝商会,他是连当时的太子也骂过的。 对于废太子姜无量,许放自然不必再问该怎么认罪,他多的是名目可以认。 但他还是微垂眼睑,问道:“认哪条罪?” 姜望回道:“你当初骂什么骂得最狠,就认什么罪。” “……知道了!”许放说。 姜望看着他道:“你离开之后,这家客栈就会关闭。除了我和重玄胜,没有人见过你。” 许放当然能够明白这话的意思。 十八年了,从自厌自弃,到绝望,再到绝望中生出一丝希望,再又湮灭。反反复复,生不如死……他等的是什么,有时候他竟也忘记。 靠自己是报不了仇的,他非常清楚。但哪怕是作为一件武器,哪怕只作为一个废物利用的器具,谁能够用好他呢? 在听到青石宫这个地方之后,他竟窥见天光! 仿佛在漫长无际的黑暗里,忽然有一只手伸来,一巴掌扯下夜幕。 只是…… 许放用那沙哑得如牙床在地上缓慢挪动的声音,说道:“我当年骂聚宝商会,虽然有庆嬉老儿的引导,但的确是出于公心……” 他始终没有抬起视线,仿佛不敢看人。 “你说……”他问:“他们还在怪我吗?” 庆嬉是四海商盟的盟主。 聚宝商会作为后来者,在追赶四海商盟的过程里,并不光明。当然,也不是说现在就如何堂皇了,但总归面子上已经做得很好。 许放当年骂聚宝商会,就是因为知晓了其间的一些肮脏事情。 而这些事情,都是庆嬉有意无意的透露给他的,也确是事实。 之所以许放说起庆嬉亦如此怨恨,实在是因为,他当年骂聚宝商会,虽是公心,但也事实上做了四海商盟的陷阵卒子,帮了四海商盟。 但在事后聚宝商会对许放的报复中,四海商盟从始至终保持了缄默。这实在不是说得过去的事情。 而许放所问的“他们还在怪我吗?”,其中的那个“他们”。 指的自然是受他连累,被聚宝商会报复至死的家人…… 他已经没有人可以问,而只能问眼前的这个少年,即便他如此陌生。 但姜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没有资格让许放去谅解任何人,他也没有资格代表任何人原谅许放。 最后他只是说道:“你是出于公心,这件事我知道,重玄胜也知道。但也许,永远只有我们知道。” “这样啊。”许放点了点头,倒没有什么别的表情。 “谢谢。”他说。 谢谢什么?谢谢我没有骗你?谢谢我们在报复聚宝商会的同时,顺便帮你报仇? 姜望想了很多很多。 但他最终只深深地看了许放一眼,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 博望侯府。 重玄遵什么也没带走,披了件衣,潇潇洒洒便去稷下学宫了。好似对家族里的事情毫不介怀。 但重玄遵一走,重玄胜便住了进来,缠磨了老爷子一整天。 他亦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博望侯府自然也没人敢给他脸色看。 老侯爷重玄云波的儿辈全都在外间自住。 孙辈也只有重玄遵、重玄胜两人有资格住进来。 重玄遵走了,重玄胜便是此间少主。 到了第二日中秋,早晨陆续有人来给老侯爷请安。 年节的时候,那些堂爷叔伯什么的总归是要来府上一趟的。大多也是放下礼物,说两句话就走。 重玄胜父亲这一辈,有亲兄弟四人,他父亲重玄浮图排行第二。重玄遵的父亲重玄明光则是老大。老三也早已亡故了,老四在外地任职,并不在临淄。 重玄褚良则与重玄明光、重玄浮图等人是堂兄弟。 中午用过饭,一家人坐在一起喝茶。 重玄胜便嬉笑着邀老爷子去他的霞山别院,瞧一瞧枫霞并晚的胜景。 老爷子只是笑着,任重玄胜在那里絮叨,也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不是我说你,小胜。你这次太过分了些。”一个声音忽而说道:“老爷子平时最疼你哥哥,你怎忍心将他往稷下学宫一送就是一年?” 在这个时候能用这种语气批评重玄胜的,自然只有重玄遵的父亲重玄明光了。 这人名字大气,也有一副好皮囊。不然生不出重玄遵那样英俊的儿子来。 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犹然面色红润,只如四十许。看起来倒比他的堂弟,五十出头的重玄褚良年轻得多,当然实力上自是远远不如。 重玄胜闻声只是笑:“伯父,您这话可说得没趣。我把这般好的机会让给遵哥,是为咱们重玄家的未来牺牲,您做长辈的没有偿补倒也罢了,怎么反说我过分?” 他回头看着重玄明光:“您要是觉得这叫吃亏。也想办法把我送进稷下学宫可好?叫我待两年!” 重玄明光一下窒住,他哪有这本事? 第三十二章 枫霞并晚 要说这重玄明光,当年的确是花丛中的领袖,风月场上的班头。 说一句现在年轻人玩的,都是他玩剩下的,倒也没什么不妥。 见他这般说,重玄老爷子心里暗叹了口气,便不说话了。 点一句已是极限,再多说,这一碗水就没有端平,倒平白让孙儿怨尤。 他一生见惯了风浪,如何不知重玄胜近日必有动作? 他今日去了霞山别府,很可能就为重玄胜撑了腰,所以他不肯去。在两个亲孙子的竞争中,无论他内心偏向谁人,都是断无可能亲自下场的。 倒是重玄明光这个蠢货,一大把年纪,全活在女人身上了,连这都看不明白,还巴巴地往霞山别府凑。 劝他几句,还以为他爹打压他。 见老爷子没了兴致,重玄胜于是起身告辞,引着重玄明光往霞山别府而去。 重玄明光这个人,用一个词来形容,便是“眼高手低”。 只一件事便可见端倪。 当年他作为重玄家嫡脉长子,又生下长孙。满以为自己是妥妥的下任博望侯了,志得意满的给儿子取名,取了一个唯我独尊的“尊”字。 要是在寻常人家倒也罢了,顶多就是雄心壮志了些,但重玄家是什么人家? 那是齐国顶级的世家。 不避讳的说,是有冲击“唯我独尊”的实力的!这叫大齐皇室怎么想? 还是重玄云波老爷子出面,亲自给改成了“遵”字。 齐国只能有一人独尊,那就是姜氏国主。 喻示重玄家的孩子,要做那个追随至尊的人,做一个跟从者。 这是一种自晦和告诫。 可惜重玄明光一直不能懂。为自家老爷子强行改他儿子名字的事情,还闹了许久别扭。 …… 接到重玄胜邀请的,非独是重玄明光。 李龙川、许象乾,高哲、晏抚,这些自不用说。就连四海商盟的付缪,亦收到了请柬。 “这胖子欺我太甚!” 四海楼中,付缪怒将这请柬弃之于地。 作为四海商盟唯十二的一等执事,被重玄胜割下一只耳朵,是他毕生之耻。 但战后重玄家势力再涨,重玄褚良已经成了定远侯,他更不敢表露怨怼。 在他看来,重玄胜请他去霞山别府赏景,分明就是为了羞辱他。 这时,一只皱纹横生的手,将这张请柬从地上拾起。 第三十三章 乞罪于天,剖以肝胆 齐王宫西南角,有一座非常突兀的宫殿。 地处偏僻,人烟冷清。 这宫殿外观,乍看之下,似一块青色巨石。 事实上它也的确是由一整块青色巨石,挖空内部,构建而成。 这便是青石宫,废太子姜无量囚居之所。 此地少有人来,便纵有不得不经行附近的,也都低头匆匆行过,生恐被某种不幸所沾染。 姜无量当初刚被废的时候,尚且自由。除断了继统之望外,与其余皇子并无太多区别。 但在第六年的时候,有御史奏告,废太子私下有怨怼之语。 帝君由此大怒,将他囚居青石宫,令其老死此生。 屈指算来,姜无量囚居此地,已经十九年! 这十九年来,别说什么权贵来往,就连蛾蝇鸟雀,也都不往这边飞。 而在中秋的这一天傍晚,青石宫外,来了一个青衫文士。 十八年前名满临淄的他,十八年后已没有几个人认得。 他身体似有些虚弱,也看不出修为,连脚步都不甚稳当。 但他的气度,让人无法忽视。 他过来的每一步,都走得缓慢,但每一步又那样坚决。这看起来矛盾,但恰恰显出他每一步都在三思之后,每一步都下定了决心。 这里是偌大齐宫的偏僻角落,早已被世人遗忘的所在。甚至连执戟立门的卫士都不见。 囚禁姜无量的也并非卫士,而是齐帝令旨。 青衫文士在冰冷的石道上前行,高高的宫墙将巍峨齐宫围在身后,而独一个突兀的青石宫,就在石道尽头,已在眼前。 路已尽了,青衫文士停下脚步,看着尘封十九年的宫门。 整个人匍匐下来,匍匐在地上,以最卑贱的姿态叩头,以最谦卑的声音,叩门。 一只麻雀在飞檐上歇脚,歪头不解地瞧着这人,大约是觉得陌生且怪异。 许放给整个大齐王宫带来的感觉,应便是如此。 他是陌生的,也是怪异的。他是突兀的,也是嘈杂的。 但他一出口,石破天惊! “罪人许放,前来向圣太子请罪!” 那是一种沙哑的、却竭尽全力嘶吼的声音。 没有修为支撑,却贯注仅有的全部生命力,声嘶力竭。 而“圣太子”…… 算上姜无量被废的时间,他离开权力中心已经整整二十五年。 整整二十五年,太子这个名位与他无关。 如今的大齐,太子殿下是姜无华,居所是长乐宫! 姜无量是被囚居在此,此地自然也有“狱卒”,只不在明面。 十九年了,姜无量寸步未出,这里的“狱卒”都换了几十轮。 那是几个修为不俗的太监。 十九年风吹雨打,青石宫外,石生青苔,檐结蛛网。 已没有多少人会关注这里,包括本身守在这里的“狱卒”们。 现今对姜无华太子之位有威胁的,是三皇女姜无忧、九皇子姜无邪,以及十一皇子姜无弃。 很多人甚至都忘了,姜无华并非皇长子。真正的皇长子,早被谪落。 所以当那文士青衫缓步而来,几个“狱卒”都懒得投去注意。 直到他跪倒,匍匐,直到他喊出那一声“圣太子”。 几个太监才耸然动容! 出大事了! 他们还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但心里已有了这样的觉悟。 而他们不敢阻止。 当那一声“圣太子”出口,这一切就不是他们有资格喊停的了。 许放泣涕横流,哀声凄切:“昔者许放狂悖,不解天时,不明慈心。受奸人蛊惑,妄动三寸之舌。以歪曲无耻之语,粪涂仁者堂皇之身!” “迩来二十有六年矣!” “天道有常,报应不爽。雷罚仇孽,苦煎恶肠!” “天地绝我许放,此报应当。累及家人,罪有应得!” “又生不如死十八年,每夜熬心肝!” “回首前尘,幡然悔悟,方知贤明无过于圣太子。而许放无德,使国失贤储。” “乞罪于天,剖以肝胆!” 许放当年怒骂姜无量,震动朝野。翻拣前事时,通常被视为姜无量彻底垮台的信号。 那一年是齐历元凤二十八年,也就是道历三八九二年。 而就在次年,元凤二十九年,姜无量便遭废黜,正式离开齐国权力中心。 今年是元凤五十四年,因而许放说迩来二十有六年。 昔日以“狂”著称的名士许放,今日以最卑贱的姿态请罪。 字字伤心,声声泣血。 越来越多的太监、宫女,在各宫间奔走。 各种各样的传讯手段,几乎同一时间发生作用。 这发生在偏僻冷宫青石宫外的一幕,以暴风般的姿态,迅速席卷临淄! …… 青石宫外的蛛网,本身就极像这丝缕密结的大齐王宫。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第一时间被“蛛网”上的猎食者所察觉。 为什么说大齐嫡争就在太子姜无华、三皇女姜无忧、九皇子姜无邪、十一皇子姜无弃这几人中展开? 除开他们都修习了至尊紫薇中天典里的天经地纬二部外。 另一个很鲜明的标志就是,齐君的皇子皇女中,只有他们几人,还住在大齐王宫里,并且各自独有一宫。 华英宫中,一英气凌人的劲装女子忽的停下演兵,将手中一杆画戟随手扔开,“不练了!看戏!” 那杆画戟在空中连翻连滚,竟然轰声隆隆。 一个老妪伸手将其接住,举重若轻,隆声暗哑。似对她的任性也习以为常,只拿出一只华丽布囊来,将画戟前端细心套住。 …… 养心宫中。 “嘿嘿嘿嘿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面目阴柔的华服男子怪笑起来,随手将怀里衣衫不整的侍女推开:“取酒来!” …… 老太监匆匆走进长生宫。 一个削瘦的人影背光而坐,正在练字。 老太监蹑手蹑脚走到近前,附耳说了些什么。 这少年长得俊俏,可惜脸色过于苍白。使他带了些病态。闻言倒是十分沉静,就连执毫写字的手,也未停顿半分。 一幅字写罢。 才用干净好听的声音说道:“且看长乐宫如何吧。” …… 所有的眼睛,都在注视着长乐宫。 长乐宫的主人,今太子姜无华,向来低调内敛。世人多有传言,说他只是捡了前太子的便宜。只凭着生得早,姜无量又屡犯大错,因而才得入主东宫。 对于青石宫的异动,长乐宫应当是最警醒的。 但此时的长乐宫里…… 面容很是朴实的太子殿下,还在厨房里忙碌着。 掌厨太监们站成一排,愁眉苦脸地瞧着他。 只见太子殿下袖子撸得老高,眼睛紧紧盯着火候,嘴里只喊:“娘子,娘子!肘子我可须糯些,勿谓言之不预也!” 远远只传回一声娇喝:“可!” …… 而青石宫内。 始终缄默的青石宫内。 良久,只响起了一声轻叹。 无爱恨,无怨悔。 —— —— ps:课后习题,请有感情的朗读课文。 第三十四章 青石长乐 “回首前尘,幡然悔悟,方知贤明无过于圣太子。而许放无德,使国失贤储。” “乞罪于天,剖以肝胆!” 青石宫前的许放,并不知道这事情在以怎样的速度蔓延。 当他说完最后八个字,竟由匍匐的姿态,转为跪姿。 接着拿出一把匕首,就那样泪流满面的,划破身体,剖开了自己的心肝胆脏! 自剖肝胆,以明其心。 …… 一年只一次的胜景枫霞并晚,正在盛开。 霞山别府里坐着的,都是在临淄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其中,四海商盟盟主庆嬉与石门李氏大儒李正书,尤其耳聪目明。 美景如画,宴饮欢畅。 但随着各家下人不断进来耳语,气氛渐渐就变了。 养气功夫极深的李正书,竟失神刹那。 庆嬉那浑浊的老眼一瞬间暴起精芒,亮堂得让人无法对视。 作为全场地位最高的人物,他们的失态第一时间被众人察知。 唯独重玄胜本人,仍旧谈笑如常。 许放在青石宫外请罪。 很多人并不能理解这事的意义。 在元凤二十八年,也即道历三八九二年。 许放大骂齐国当时的太子姜无量,其中最险恶的一句,是这样说的:“居社稷之重,却肩不能承一羽。处天下之要,却心不能容一物。既虔心笃佛,何不青灯此生?” 姜无量是亲近释家的,向笃佛门。这也是深为齐帝不喜的一点。 许放之骂,被视作潮起,掀起的是浩浩荡荡的朝野上下对姜无量的讨伐。 一骂之后,各地声讨奏章纷如雨落。 姜无量由此只撑了一年,便在元凤二十九年,惨遭废黜。 然而今日许放却说,他当日骂的,都是废话屁话,是“以歪曲无耻之语,粪涂仁者堂皇之身”。 自唾自贱,说自己是在满嘴喷粪。 全家死绝,他也只说“雷罚仇孽,苦煎恶肠”,当做自己的因果报应,罪有应得。 他要做什么? 至少在明面上一看便知。 他是要以自己的残躯残命,为废太子正名! 然而,这名是那么好矫正的吗? 姜无量当年惨遭废黜的背景是什么? 在他被废之前五年,东域有一件牵动天下的大事。 也就是齐历元凤二十四年,道历三八八八年。在这一年,齐夏之间,发生了一场决定东域霸主地位的大战。 这场大战最后的胜利者是齐国,夏国被打回南域,此后三十年,未再东北望。 重玄褚良亦是在此战一战闻名,成就凶屠之威。 然而在这一场战争开始之前,姜无量是最坚定的主和派。他一力主持与夏国合谈,双方平分东域。他的政治主张,是建立在彼时齐国内部不稳的基础上,主张休养生息,德而后伐。当然这也不必再说。 当今齐帝乃是自比齐武帝的君主,决心一战,谁也无法挽回。太子姜无量带头劝阻,他便直接将姜无量禁足,不许其人发声。这件事在当时也宣布了主和派的全面失败。 而后齐夏一战,齐国大获全胜,奠定东域霸主之威。 齐帝证明了他的英武,相对应的,太子姜无量便证明了他的怯懦与无能。 战后,姜无量还煎熬着做了五年太子,直到狂士许放一骂,各地群起而攻,此后东宫遭黜。 …… 许放说他骂错了,他是受人蒙蔽,也就相当于说,当年姜无量没错。姜无量是毁于阴谋,败于政争,而非无才失德。 那么,错的是谁? 而这件事影响有多大呢? 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说它小,是因为区区一个许放,根本改变不了姜无量的局面。它对姜无华的太子之位毫无威胁,对齐国的政治形势几乎没有影响——即使许放姿态这样惨烈。 说它大,是因为它表示了可能有一股力量在试图为姜无量翻盘。洗清旧年骂名,很可能只是试探的第一步。 而消失多年的许放,就是那一颗试探各方反应的棋子。 往大了说,这极有可能触怒齐帝。 元凤二十九年,姜无量被废。与此同时发生的,是东域曾一度仅次于悬空寺的佛宗枯荣院,被齐帝下旨夷平。 在元凤三十五年,姜无量私下对君父有怨怼之语事发,齐帝一口气杀了十七位替姜无量求情的大臣,并囚居姜无量于青石宫,让他老死其间。 齐帝对皇长子的失望、厌弃,几乎人人尽知。 那么这股试图为姜无量翻盘的力量,来自何方? 若是挖掘许放这个人,只要有心细挖,那么十八年前他全家被逼死的事情,就自然清清楚楚。 如庆嬉这等聚宝商会的老对手,对聚宝商会当年如何逼死许放全家自然心知肚明。 事实上许放就是在他找人搜集的证据下,才对聚宝商会心生厌恶。 庆嬉尤其知道一个细节,当年的聚宝商会,与姜无量是有一些往来的。苏奢以极其敏锐的眼光,在姜无量垮台之前,及时完成了切割,才免于之后的清洗。 聚宝商会行报复之事,逼死许放全家,这事也可大可小。 这件事可以有多小? 许家全家死绝,曾名动临淄的许放,道心破碎,修为尽毁,流落街头,生不如死十八年……无人问津! 而这件事可以有多大? 许放作为攻击姜无量的急先锋,在姜无量被囚居青石宫一年之后,惨遭报复,这当中有没有什么联系? 尤其许放销声匿迹多年,一出现就剖肝剖胆,自证心意。 若联系这一切,便很容易感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强摁着许放低头,以极其残忍的手段,逼迫着许放转变立场。 无论这一只手背后的主人是谁,是姜无量本人,还是那些想要把姜无量踩死的人。 但这只手本身,毫无疑问可以等同于聚宝商会。 背后的存在无论查不查得出来,这只手都很难再保住。 可以说,此时的聚宝商会,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 这件事与重玄胜有没有关系?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也根本没有任何证据。但对于亲眼看到重玄胜御前奏对的李正书,对于自阳地惨败后就深刻了解并密切关注重玄胜的庆嬉来说,他们心中自然有自己的判断。 这个重玄胜,他岂止是要给聚宝商会一点颜色看看,而是要一巴掌将整个聚宝商会碾灭! 所以如李正书、庆嬉这等人物,才会动容失色! 而今日出现在霞山别府的所有人,都是在为重玄胜作证,证明他与事无涉。 想到这些,再看看主座上重玄明光喜气洋洋的脸,便觉十分可怜。 …… “胜公子!” 众人却见,堂堂四海商盟盟主庆嬉,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竟举起酒杯,对重玄胜祝酒! 一直红光满面的重玄明光,这时才察觉有哪里不对劲。 只听庆嬉当众说道:“老夫驭下不严,下面的人在阳域多有得罪,幸赖胜公子管教,才算悬崖勒马。得胜公子不计前嫌,邀见胜景,老夫感慨万千!还望以后,多多合作!” 说罢,竟先饮尽。 重玄胜忙忙站起,连连道:“庆老先生大人大量,后辈小子感激不尽才是!” 说罢连饮三杯,而后才道:“至于合作的事……好说!” 主位上重玄明光一颗心越来越紧,眼前所见,还是那枫霞并晚胜景。 看那山色云色天色皆红,忽觉,如血染一般! 第三十六章 前何倨,后何恭 “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贵府高朋满座,我竟来叨扰。” 苏奢进了霞山别府,便如进自家宅子中一般,意态从容,全无大难临头的样子,还与在场相熟的人一一招呼,最后才走到主桌前。 然而许放在青石宫外请罪,这事很多人才刚刚知晓,这苏奢便已找上门来,见了能耐的时候,也难免见了心焦。 就如前几天重玄胜从信门入城,却叫聚宝商会副会主程十一看出心急来一样。形势比人强,这是没法避免的事情。 重玄明光先一步起身道:“苏会主,有失远迎!” 苏奢淡笑道:“重玄兄客气。” 他自又转与李正书、庆嬉招呼:“李兄、庆老前辈也在。” 李正书只点了点头。 倒是庆嬉笑容和蔼:“小苏会主来啦?” 能看着苏奢在他面前丢脸,他当然开心。以他庆嬉的辈分,称呼一声小苏,倒也没有问题。 重玄胜只笑眯眯吩咐:“加两把椅子。” 下人悄声将两把椅子搬来放好,便在庆嬉旁边。 苏奢一撩袍角,极其潇洒地坐下了,还对庆嬉笑了笑。 “哎呀,胜公子,姐姐怎么好意思坐?”程十一表情惭愧地说道。 她今日盛装而来,岁月带给了她别具的魅力,一颦一笑,风韵独具。此时这一番做作,亦叫不少观者心痒。 “程会主客气什么?”重玄明光忙道:“来者都是客,哪里说得上一声不好意思。” “重玄先生有所不知。”程十一瞧了他一眼,便去看重玄胜:“说起来都是十一不对,前日心情不好,唉,言语没个分寸,竟是得罪了胜公子呢。” “小事小事,我重玄家的男儿,不爱计较。”重玄明光招呼道:“坐下说,坐下说。” 程十一也就半推半就的坐下。 “伯父。”重玄胜笑眯眯道:“大事小事,得是亲身经历的那个人,才能说了算吧?您是心肠好,但这事您知情么?” 他说得温和,言下之意却是——你知道个屁!你说了不算! 重玄明光的脸色就有些僵住。 偏偏沾了半边屁股的程十一又赶紧站了起来,这尤其让他觉得颜面无光。 但重玄胜这话态度也很明确,表明了立场,划出了底线。 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不能当这么多人面跟自家侄儿翻脸。老爷子真要揍他,也不会手软,哪怕他六十岁了也不顶用。 只好先讪讪坐下。 重玄胜又主动举杯道:“来者是客,苏院长,我敬您一杯。” 苏奢面色不变,举杯喝下了,心中却是一凛。 仅从这称呼上,就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比如那重玄明光,十足草包一个。他儿子重玄遵与聚宝商会有这样重要的合作,他竟不知道聚宝商会的会主是偏好被人称作院长的。 庆嬉自是了解他,但故意叫他小苏会主,给他难受。 是这老儿一贯的傲慢。 唯独这重玄胜…… 双方明明是撕破了脸,他也已经发动了反击,一副要置聚宝商会于死地的态势。 然而面对面了,还能叫一声苏院长。 足见对他苏某人的了解和用心程度。 还是看走眼了啊,他心中轻叹。 倒不是说在重玄遵和重玄胜之间做错了选择,而是对重玄胜的重视不够。 相较于重玄胜,重玄遵的天赋修为乃至势力自然都是远远超过,便是心计手段,也未见得输。君不见他刚一出手,就险些把重玄胜打回原形。 只是被重玄胜抓住了一线生机,暂时送走而已。 真要面对面的争斗,这会重玄胜说不定已经投子认负了。 然而时至此刻,他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他又或是重玄遵,都小看了重玄胜太多。哪怕重玄遵已经开始正儿八经的把重玄胜当做对手看待了,也仅仅只是开始放在眼里而已。 无论是将重玄遵送离棋局的那一步,又或是今日对聚宝商会落子屠龙的这一步,都显出了这年少胖公子超人一等的谋算。 “胜公子。”心中警惕,苏奢面上却是如沐春风,儒雅笑道:“我们程副会主这次,真是诚心实意来道歉的。” 程十一便站在桌边,面上竟不见半点尴尬,反倒表情诚恳,眼神真挚:“姐姐是真心知错了,来与胜公子赔罪呢。” 她声音绵软,每一个音节都往人心里去:“可是要姐姐与你跪下才成?” “这说的哪里话?咱们之间哪有什么得罪?”重玄胜朗声一笑:“程婶,请坐!” 这一声“程婶”杀伤力实在太大。 便是程十一再如何心有城府、言笑晏晏,脸色一时也僵住了。 “本就是小事。”苏奢主动拿起酒壶,为庆嬉、李正书一一倒酒,嘴里接话道:“也要胜公子真不计较才行!” 他站起来,极有风度的为重玄明光也倒过酒,又来将重玄胜的酒杯点满。 重玄胜忙忙起身,因为过于肥胖的关系,显得有些狼狈,也因而叫他的笑容多了几分真挚:“怎劳苏院长倒酒?” “唉。”待苏奢风度翩翩地坐回去,这胖子才欠身坐下,叹道:“本就无事。咱们在阳地合作得多好,都是朋友嘛。” “说起合作。”苏奢自然不会当真,只笑道:“我这里有一份发展方略,早就做好了,只没来得及给胜公子过目,想来误会也是因此而生。”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玉轴,往重玄胜面前递,笑容极具魅力:“胜公子还请过目。” 这是要倒戈啊,这些没信誉的商人! 重玄明光在主位上有些着急了,忙道:“苏兄,这……” 苏奢竖起左手,截住他的话头,眼睛只瞧着重玄胜,嘴里温声却并不客气地道:“重玄兄有什么事,等我与胜公子聊过之后再说,可好?” 苏奢的位置,左边是重玄明光,右边是庆嬉。 重玄胜在他的斜对面,正是末座。 他伸出玉轴,重玄胜只要稍稍起身,便能够轻松接过去。 许放青石宫外剖心请罪,事已发生,无可挽回。 有什么损失,他苏奢认了。为自己的疏漏买单,做生意本就如此,从来盈亏自负。 他愿意赔,赔得起。 他现在拿出大笔好处,只要换重玄胜一个不穷追猛打的承诺。 只要叫停重玄胜有可能的后续动作而已。 他不知道重玄胜是怎么找到的许放,又了解了多少,后续有何筹谋,有多少底牌可以打。 他苏奢豪掷数以百万计的利益,只求割肉止损罢了。 这是他登门的诚意。 现在,只需要重玄胜稍稍起身,接过那只玉轴。 只需要这么简单,而已。 但重玄胜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我太胖,又手短,还是以后再看吧!” 第三十七章 恕不远送 我太胖,所以起身难。 我手短,所以够不着! 听到重玄胜的回答,苏奢却笑容不改:“程会主,还不与胜公子送过去?” 程十一倒也修炼得好城府,这会脸上已不见半分难堪。 自苏奢手中接过玉轴,风情款款地走到重玄胜面前,只是终究不好意思再自称姐姐了。 双手捧送玉轴道:“胜公子,请过目。” 庆嬉表情慈和地看着这一切,并不说话,至于心中想着什么,就无人能知了。 李正书则转着杯子,似在咂摸酒味。 重玄明光连遭尴尬,那一张保养得极其出色的脸,这会也难看得紧,只攥着拳头不语。 “贵会太客气了。”重玄胜笑眯眯道。 终究伸手接过了玉轴。 程十一神情刚刚一松,便见重玄胜随手将那玉轴放在了酒桌上,随意得像放一根筷子:“今日不谈公事,改日再瞧!” “改日是何日?”苏奢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时间可紧。” 以他的身份,本不至如此纠缠。 但对他来说,世间的一切都有价格,包括他的“身份”和“面子”——这些当然很值钱,但相对于整个聚宝商会来说,便又不值一提了。 重玄胜那张胖脸很是灿烂:“今日只饮酒,改日再告诉院长是何日。” 这话如讲绕口令一般,显得轻佻了些,也戏谑了些。因而那份敷衍,便再无掩饰。 苏奢于是笑笑:“看来胜公子还是不打算原谅我聚宝商会。” “聚宝商会到底有做过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事情吗?”重玄胜诧异道:“我实在不知!” “既如此……”苏奢洒然一笑:“我便走了。” 他起身离席,程十一自然跟在身后。 “好叫苏院长知道,”重玄胜右手平伸,引向坐在次桌的姜望:“我这兄弟,向来说话算话。” 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杀伤力:“前日他与程会主相约,待叩开内府之后,便去聚宝盆寻她,一续前缘。你们可要好生经营,不要叫我兄弟找不着门。” 苏奢侧头深深地瞧了姜望一眼,再回转,对重玄胜说道:“一定努力,让他能找到。” “恕不远送!”重玄胜最后说。 从始至终,姜望并不说话。重玄胜说的话,就是他的态度。 其实反过来说,重玄胜也是借着他的名义,表达自己的态度。 …… 苏奢这次来霞山别府,跟重玄胜上次去聚宝盆,行为没有什么不同。 伸出脸来给人打,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 但所有事情,能有一丝机会,就尽一份努力,这道理知易行难。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才能享受常人不能享受的。 不过二者具体细微的差别在于,重玄胜去聚宝盆,除试图尽力挽回损失之外,另一层目的便是示弱,以麻痹重玄遵,从而才有那猝不及防的一脚踹离。 而苏奢来霞山别府,除了试图割肉止损之外…… 回府的大轿上,李龙川与许象乾并坐,李正书则在他们对面。 苏奢突然上门,倒让这些世家公子失去了晚上花耍的兴致,也知重玄胜必有事忙,便各回家。 李正书若有所思道:“苏奢匆匆来霞山别府,舍下一张脸,登门道歉,就是为了把重玄胜拖下水。好让有些人意识到,许放之事可能是重玄胜的报复,让他摘不干净。” 两人都是他的晚辈,他对许象乾亦向以子侄视之,因此话说得直接。 李龙川道:“但重玄胜一直不接茬。” “不接茬就是为了表示他与事无涉,不存在对聚宝商会的报复,自然也就跟许放扯不上关系。” 许象乾一拍额头,恍然大悟般:“难怪姓苏的一直说道歉,重玄胖一直说无歉可道!” “即使重玄……呃胜,应对准确。”李龙川强行掰回险些被带歪的称呼,继续道:“苏奢既然上了门,舍下脸去,他就怎么也挣不开这团漩涡了。” “所以你以为,一个枫霞并晚,重玄胜为什么请这么多人来赏?”李正书问。 “只要聚宝商会倒霉,他就无论如何也洗不掉怀疑,哪怕真与他无关,亦是如此。但只要怀疑只是怀疑,就对他没有太大影响。重玄家毕竟是重玄家,不是什么没底蕴的家族。” 言语之中,倒不为自己无意中给重玄胜做了支撑有什么不满。 只轻轻一点,李龙川便了然于心,轻笑道:“尤其当中还有重玄明光!” 只看如苏奢这等人物,都难以保持对重玄明光的好脸,便足见其人今日表现有多么愚蠢。 他作为重玄遵的父亲,来为重玄胜主持今日的宴席,自以为是干扰重玄胜的交游,实际上却让苏奢的登门效果大减。 第三十八章 往事如书卷泛黄 重玄胜在临淄的盘子铺得不算大。 但姜望和重玄胜亦忙碌了整夜,这一夜亦是聚宝商会折腾自救的整夜。 然而这些许波澜,还未能掀动庞巨如临淄这种级别大城的夜晚。 临淄沉默的一夜过去。 次日一早,便有下人来传讯,老侯爷相召! 重玄胜有些许疲惫,但精神头很好,只说:“我那位伯父,别的不行,告状是一等好手!” 姜望抓紧空隙调养天地孤岛,便听着他抱怨。 “叔父与我说,他文不成武不就,但自小倒很受宠。” 重玄胜嘴里的叔父,自是他的堂叔重玄褚良。 单纯论血缘,他与重玄明光倒更亲密,但论起本心亲近,两者直是天差地别。 堂叔重玄褚良是他自小的倚仗,不过遗憾的也在于此,他最大的倚仗,同时也是重玄遵的堂叔。 重玄遵亦是重玄褚良的优秀后辈,血脉亲人,即使以凶屠之霸道,也不可能真对他怎么样。 “小时候我总在想,爷爷那等人物,怎会偏爱那么愚蠢的伯父呢?” “后来些年倒是看明白了!” 大约是局势到了关键时刻,重玄胜有些难免的紧张,说话也絮絮叨叨起来。算是一种安抚情绪的手段。 “爷爷四个亲儿子,我父亲与三叔都没了,一个四叔远在海岛,常年不回,也未见片语。倒是我这伯父,虽不爱听教训,也搬到外间自住,但每日或晨省或午问,总是不断的。” “可见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点,每个人的喜好、能被打动的地方也或者不同!愚蠢如明光伯父,有他孝谨的一面。英雄如我爷爷,老了之后,难免也心中柔软!” 姜望讶道:“这是你小时候就想到的?” “是啊。小时候总一个人躺在床上,想我与旁人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会不同。十四怕我饿坏身体,就总拿着食物,坐在床边喂我。我就边吃边想!” 想得多了,人也就聪明了吗?或者说,有时候环境逼得人……不得不聪明? 想象一个内心孤独的小胖子,为自己所受冷遇苦苦思索答案的情景,那画面难免有些叫人心酸。 姜望便故意笑道:“你这么胖,原是十四的责任!” 第三十九章 重玄浮图 “世间可怜人,岂独姜无量?” 重玄胜说道:“许放生不如死十八年,我也两岁就成了孤儿!” “爷爷不知是不是太老了,近些年回首往事,竟觉世事无常,皆可原谅。” 重玄云波表情柔和了些,缓声说道:“当年的事情,也不能全怪姜无量。毕竟,你父亲死的时候,他已囚在青石宫。是明图自己……求仁得仁。” 重玄浮图是其人后来自改的名字,最早的本名就是重玄明图。 老侯爷的这一声明图,显然触动了重玄胜。 但这胖子强自僵着脸色,不肯软化。 “当年……”重玄胜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齐夏之战,他拒绝领兵,帝君大怒,将他下狱,问他是不是有向夏之心。所有人都知道,帝君明着问他是不是向夏,心里其实是认为他站在姜无量一边,支持主和派,自持才能,更以此逼宫!” “他那么聪明的人,真的会做这种蠢事?这难道不是出自姜无量的授意?姜无量无辜?可怜?” 重玄胜嘴里的“他”,自便是重玄浮图。 “为了弥补这个‘错误’,挽回君心,已经卸甲多年的您,不得不再次出山,带三子一侄,亲赴齐夏前线。这一战,重玄家嫡系族人死伤过半,我三叔战死!您也因此,深恨于他,一生都没有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我在重玄家为什么饱受厌弃,处处被欺凌?若不是褚良叔父护着,早不知被谁失手殴死!” “而以褚良叔父破夏之功,就因为替他求情,竟也未能封侯。只得了个伯爵,还诫以‘慎怀’二字。” 重玄胜瞧着重玄云波:“爷爷,现在您让我……不必再恨姜无量?” 重玄云波沉默了半晌,才说:“那时明图破灭两国,天下知名,陛下若不信任他,也不会属意他统军破夏。再一个,明图当年去枯荣院镇压杀性的时候,与姜无量一见如故,此后结为至交,互相砥砺前行。如今你也有至交好友,或者能够理解他的选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那么,世事皆可原谅吗? 可……童年遭遇的那些冷眼、仇恨、欺凌,为什么那些人,没有原谅他,没有“原谅”我? 重玄胜面无表情:“或者世事皆可原谅吧。但是爷爷,我太年轻了!聚宝商会既然背叛了我,我必定一刀斩到底。” 我太年轻了,所以我做不到! 说的是聚宝商会,又不止是聚宝商会。 第四十章 白骨余事 白骨地宫。 偌大宫殿群如今真个冷清。 就连降世神祇都被击溃,整个白骨道名实俱消。 也唯有这恢弘地宫,尚还能证明它曾经存在过了。 与幽冥的呼应早已被截断,白骨地宫与幽冥那位已不存在任何联系。 现在,占据了白骨圣躯的张临川是此地主人。 彻底炼化圣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毕竟这是一尊幽冥神祇为自己准备的降世神躯。 但张临川信心十足。 凭一具不算完美的身体,他都完成了对神祇的谋算。对于自己追逐强大的路,他从未有过怀疑。 眼中只有强大的他,骨子里是极冰冷的。当初在枫林城,无论是祝唯我还是魏俨,其实都不放在他眼里。哪怕祝唯我后来大战魁山,临阵摘得神通,成就神通内府,对现在的他来说,也已经被甩在身后。 唯独……那个占据他原身的王长吉,明明只有他原身的内府境修为,却令他隐生忌惮。 毕竟严格说来,王长吉才是正面战胜了幽冥神祇的人物。 在空荡大殿里,脚步声显得格外重。甚至有些叫人发慌。 如兔骨面者,就很不适应这种声音,每次都蹑手蹑脚。 张临川止住调息,看到陆琰从漫长的甬道深处走来。 这位原白骨道死心塌地的三长老,因为道子一事,彻底对白骨尊神失去了信任。从而被他说服,加入了对白骨尊神的反叛中。 无疑这是非常冒险的行动,但收获也十分可观。 他承担最大的危险,获得的白骨圣躯自不必说,而陆琰获得的好处之一,就是与他共享的全本白骨教典。 统合了全部十二白骨神相秘法,包含了三大长老、使者、圣女所修全部秘法。 当然,这全本教典是由他、陆琰、妙玉三人共享。而彻底脱离白骨道,则是妙玉的另一个条件。 至于陆琰,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不知飘荡在何处的亡妻魂魄。 但除了对方还未转世,还未消散外,他什么信息也不知——也难怪白骨尊神的信用崩溃后,他就直接选择了反叛。实在是这么多年并无真正进展,一直挂在前面的,都只是泡影。 “又用你的能力去窥视幽冥了?”张临川问。 今时今日的他,自不必再于其人面前伪装恭敬。 白骨圣躯虽还未彻底炼化,他能够发挥的战力已在陆琰之上。 陆琰闭着眼睛,声音还是一贯的难听:“大海捞针。” “你担心什么?”张临川淡声道:“血誓是你自己所定,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血契之物。而我已经应誓。答应了你的事情,不会再有波动。” “桀桀桀。”陆琰怪笑起来:“你的实力和天才,我心知肚明,血誓还能束缚你多久?而一旦失去血誓制约,承诺这种事情,对你有任何的约束吗?” “你可以时时修补血誓,我一定配合。”张临川皱眉说道:“或者我现在就可以冒险为你打开幽冥通道,让你亲身进入幽冥世界,寻找你要找的人。但你确定能够逃脱白骨尊神的注视吗?幽冥可是祂的主场。” 他们本就只是利益的结合,并无任何信任可言,张临川只得把利害关系讲得清清楚楚,任凭对方自己选择。 如张临川所言,陆琰的背叛,最难受之处在于,他最终的落点仍在幽冥世界里,而那是白骨尊神的主场所在。 若不是白骨尊神作为神祇,屡屡背信,欺骗教众。陆琰无论如何也难下定决心。 现在虽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将白骨尊神降世神念击溃,然而于他而言,真正的艰难时刻,还在后面。 “匿行幽冥的法门,你还需要多长时间?”陆琰问。 当时张临川为获得支持。不惜应下血誓,其中之一就有创造匿行幽冥法门,帮助陆琰躲避白骨尊神的视线,以为其创造亲身入幽冥寻找的条件。 张临川回道:“待我彻底炼化白骨圣躯便着手。相信我,那不算难事。” 破解白骨尊神沾染之力,他已经证明了这方面的能力,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陆琰不再说话,仍就闭着眼睛,开始往回走。 其实他也未把全部希望放在张临川身上,自己对白骨教典亦在钻研,只是对于是否能够在幽冥里避开白骨尊神的注视,实在缺乏信心。 陆琰走后一阵,张临川才取出一支骨镜来,伸手在镜面抹过。 镜中景象如水纹般漾了几下,妙玉那张魅惑至极的脸便显现其间。 “看来你已经稳定了身体。”妙玉先出声道。 “这并不值得你惊讶。”张临川淡声反问:“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妙玉似乎没有听懂其中深意,只道:“白莲或妙玉,取决于你想怎么叫。” 张临川凑近骨镜,瞧着她道:“我要重建白骨道,不如你回来帮我,如何?我承诺给你真正的圣女地位。” 妙玉笑了起来,那笑容惑人心魄:“我现在对邪教没有兴趣。尤其是连一尊神祇都没有了的邪教。” 张临川垂下眼睑:“看来你已经有了落脚点。” 妙玉不置可否:“看着这张道子的脸,我觉得很别扭,你觉得呢,使者?” 张临川占据的白骨圣躯并未圆满,而妙玉作为白骨圣女,是被白骨尊神视为“道果”的存在。 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作为弱势一方,妙玉表现得尤其谨慎。就连白骨教典的分享,也是隔空完成的。 这时张临川不无逼迫之意,暗示要去寻找她,妙玉则以王长吉的存在回击。 若她把白骨教典交给王长吉,很难说那个男人不能就此洞彻他现在的弱点。 这无疑是抓住了他的软肋。 但张临川表现得很平静:“你觉得他能对我造成威胁?” “我现在才知道,欠债是要还的。”妙玉忽然叹了口气,只是眼神里的哀意叫人分不清真假:“或许要等你还债的时候,才能够明白这一点。” 张临川面色不变:“哦?” “嘻嘻。”妙玉又笑起来:“不要试图追逐我,那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那镜面晃了晃,妙玉的脸就此消失。 不必再去感应,张临川也知道,这骨镜的联系必然已经被彻底切断。也就是说,他再也不可能通过这种手段联系到妙玉了。 也就无法得到更多细节,锁定其人的位置。 “聪明的女人。” 张临川的眼神很危险,但他笑了起来。 第四十一章 云雾山 临淄城里有一座云雾山,论名气倒也不输霞山。 姜望这时便与许象乾、李龙川、高哲以及晏抚一起,在阁中闲坐,窗外云雾缭绕,变幻各种形状。 大齐王宫里有一座观星楼,是临淄城里最高的建筑。 而临淄城里最高的山,一般都认为是云雾山。 当然,整个临淄城,无论是建筑还是山,都不可能高过观星楼去。 云雾山上有一景,名曰云海蜃楼。 固定在每月初一,云雾山上那堆叠层云,就会演化一幕幕虚幻楼台,美轮美奂。 最早的时候,有人说是某个秘境隐匿,有人说是天地奇观,甚至有人说是远古仙宫胜景映照现世…… 当然,后来被证明,这所谓云海蜃楼,不过是阵法演化。那云雾山上之所以云海翻波,除却山势,更多却是法阵所聚。 这景观非是天生,而是人为。 故而临淄七景里,始终未有此名。 云雾山之所以名气能与霞山相比,凭借的也不是这斧凿痕迹极深的云海蜃楼,而在于他们此时所坐的地方。 这座阁楼,属于天香云阁,临淄四大名馆之一。 八音茶中,红袖招独占三盏。天香云阁只得一音,之所以名声不输别家,就在于“天香”二字。 人在阁中闲坐,便有香气隐隐绕鼻。这香非熏香,非脂粉香,乃是云雾山顶那一圃云雾花的香气。香气飘渺淡然,却悠悠令人神往。 其间典故倒也不必细说,总归这整座云雾山,都属于天香云阁便是。 四大名馆中,红袖招和海棠春都在繁华地段,熙攘之处。唯独这天香云阁别具心思,地段算得偏僻,但竟也临淄闻名,常有豪客过来一住数月,便只求一个清静。 在风月场里求清静,你说说看。 姜望这段时间非常积极地逛四大名馆,倒也在临淄年轻一辈的圈子里,混上了点花耍名声。晏抚把钱当水洒,每宴必请客,许象乾只要听说晏抚在,就一定跟着来,不仅如此,还强拉着李龙川一起。当然这“强拉”二字其实有待商榷,李龙川也从未不情愿便是。 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姜望却不是为四大名馆里的姑娘,而是为了八音茶。 第四十二章 请为君戏 听到姜望的话,姜无弃并无怒意,反倒很开心的笑了:“姜卿节礼兼持,本宫甚为欣喜。” 在场没有哪个瞎的,都瞧得出来,他的笑容出自真心。 他不是虚伪,他是真的这样想。 姜望表示只受帝君之赏,这是持礼。面对他姜无弃,也不卑不亢,这是持节、 齐国出了人才,他就很高兴,哪怕这个人未必能为他所用。 只有真正有大格局的人,才能如此考虑问题。 而他这句赞叹里,有一个重点,在于“本宫”。 称孤道寡,非独国主专有。 皇子亦可称孤。无论是姜无庸还是姜无弃,都以“孤”自称过。 但只有一宫之主,才有资格自称“本宫”。 一般除了皇后、拥有独立宫殿的妃嫔外,就只有太子有资格自称“本宫”,因为太子是东宫之主。 然而在齐国,便有几个例外。除太子之外,还有三位皇子皇女拥有独立宫殿,被视为亦有继位资格的标志。 其中,姜无弃正是长生宫之主! “本宫”二字,便是在提醒姜望——我有资格继储,所以赏你罚你,都在一心,你须受着。 姜无弃这样说,姜望只能沉默。 他总不能说,我怎么样,关你屁事? 这里毕竟是齐国,姜无弃毕竟有望继统。齐国出的人才,还真关他的事。 笑过,姜无弃略想一想,又道:“当日在南遥受辱,也是我十四弟学艺不精。既然姜卿坦然无惧,今日道左相逢,便再求一战如何?” 意思很明确,当初姜望教训了姜无庸,他今日也教训一次姜望,便算扯平。 倒也不很过分。 虽然在南遥城,主动挑事的是姜无庸,自取其辱的也是姜无庸。但在齐国,甚至放眼整个天下,姜姓皇室自是有不需太讲道理的资格。 姜望也不做无用辩解,只弹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这本就是我想要的,只是没有主动说罢了! 虽然还没有到那种闻战则喜的战斗狂人地步,但对于战斗,也是坦然无惧。 姜无弃满意地点了点头,并未回头看他身后的那群人,只问:“姜卿成名于战场,谁可共为此戏?” 身后一人站出:“愿为殿下戏!” 是张咏。 看来那场灭门之祸改变了他许多,曾经在天府秘境外的那些怯懦、畏缩,似乎全被剥干净了。 第四十六章 古今多少事 与悬空寺、东王谷、钓海楼这类几乎自成一国,与周边国家亦是平等论交的大宗不同。 枯荣院从建立伊始,就在齐国领地上。 自齐武帝复国,压服天下后。枯荣院也跟齐国境内所有的宗门一样,受齐庭节制,听政令行事。 但不同的点在于,彼时的枯荣院,实力远远超出其它宗门。 齐国境内,甚至一度有佛宗一家独大的趋势。 枯荣院的势力盘根错节,遍及各个阶层。 姜无量堂堂齐国太子,一心笃佛,除却信仰之外,又未尝不是因为倚重枯荣院的力量。 而齐帝对姜无量笃佛深恶之,又真只是对释家不满吗?何尝不是对这股势力的忌惮? 之所以齐夏之战已经尘埃落定,姜无量政治主张已经被证明错误之后,这太子之位还能够拖延五年时间,才被齐帝所废。 当然不是因为齐帝多么心慈手软,而是因为姜无量切切实实有着能与齐帝抗衡一时的力量! 整个枯荣院一系的力量,都实际为姜无量所用。 当年主和、主战的政见之争,其实也是背后的权力之争。更被有些人视作太子姜无量第一次正面对帝权发起的挑战! 而结果…… 就是姜无量被废,枯荣院被夷平。所有核心典籍被焚烧,核心僧侣被杀绝,普通僧众全部被强制还俗。 一代佛宗,烟消云散。 枯荣院位于临淄西城的遗址,往日香火鼎盛,后来断壁残垣。 或是忌惮什么,或是觉着不详。偌大临淄城,这么些年来竟也没谁打这块地的主意,便任其荒弃。 二十五年过去了,又经多少风雨。 临淄城并无宵禁,畅饮达旦之处不胜枚举。 但枯荣院遗址附近,毕竟是安静的。 很多人白天都不敢来这里,更不用说晚上。 民间传言,这里晚上常有僧侣诵经之声,说是当年被一把火杀死的僧侣们怨气难消,魂魄化厉鬼,盘桓于此。 这话姜望这样的修行中人自是不信的。 倒不是不信有什么怨鬼恨魂,而是不相信有什么怨鬼恨魂能够堂皇存在于齐庭的眼皮子底下。 再多的魂魄,也要被打散了。什么百年的怨鬼千年的恨魂,全不济事。 活着的时候尚且被齐帝一令夷平,就算死后人人魂魄未消,人人转修神道,对于齐帝而言,也无非是再下一道旨意的事情。 枯荣院在临淄的本庙,占地并不甚广,与寻常佛寺相差不远。 它的强大,很大程度上,建立在曾经几乎开遍齐国的分院上。当然,如今那些地方,大多连废墟都不存在了。 姜望、重玄胜、十四三人趁夜而来,但见月色苍白,四下希声。 相传枯荣院外曾有一座高数十丈的金身大佛,立在原有的山上。后来那座山被齐帝令人拔断,金身大佛也被融了,充入国库。 如今就连山名也没有几个人记得。 但院外那一池突兀的死水,似是那佛那山曾存在过的明证——那里本只是一个深坑,水是积的雨水。因无活源,波澜不惊,除一些水虫之外,也没有什么生灵寄居。 乌苔暗水,难看得紧。 残存的砖石隐隐勾勒出院门的大概形状。 重玄胜走过去,踩过一块有半截藏于砖石下的匾额,发出嘎吱的声音。 低头看去,只隐见一个“古”字,另半边应已被风雨抹去。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重玄胜忽然说。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地方,一直在想,它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是却从未来看过。” 十四是惯来不说话的。 姜望也很沉默,因为他知道,大约重玄胜这时候需要的只是倾诉。 三人踩着断砖碎瓦往里走,被一把火烧得干净的枯荣院,其实没什么好瞧的。 “我不是现在才聪明起来,我从小就很聪明。但聪明这种事情,在拥有一定的实力之前,十分脆弱。” 重玄胜说:“因为有很多种方法,可以不着痕迹的让你变成一个傻子。” “姜望,十四。”他说:“我觉得很寂寞。” 堂堂重玄家的嫡脉子孙,却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藏拙。这种敏感、脆弱和谨慎,自不是生来就有。 若以大部分成人的标准来判断“懂事”一词的话,通常来说,愈是“懂事”的孩子,童年愈是不快乐。 而重玄胜童年所有的不幸,几乎都来自于那个名为重玄浮图的男人。 他一直不敢来枯荣院。 来了之后,即使有两个朋友在身边,他还是觉得寂寞。 十四默默往他身边走了一步,身上的负岳甲其貌不扬,但给人的感觉很可靠。 姜望抬头看了看月亮,那是皎洁却遥远的光源。 寂寞——谁又不是如此呢? 走到大约是枯荣院正殿的位置,重玄胜停下脚步。 “我一直在想,他当初为什么会屡屡做出那样愚蠢的决定,辜负了亲人、朋友、部下……辜负那么多信任他的人,甚至于累及家族。” 他嘴里的那个不愿提及只肯代指的“他”,自然只能是重玄浮图。 这胖子四下看了看,黑夜并不影响他的视觉,但满目残垣实在也不像藏着什么线索的样子——便纵是有,应当也毁于当年的大火中。更别说还有这二十五年来的风吹雨打。 重玄胜问:“这里会有答案吗?” 新近在家主争夺中取得一定优势的他,在这一刻显出了难得一见的茫然。 二十五年……甚至更长的时光,怎么找答案? 当年在这里成为好友的两个人,如今一个已经魂飞渺渺,一个囚居青石宫内,久未再见天日。就连枯荣院本身,除了满目疮痍,也什么都没有剩下。 要找答案,似乎只有问青石宫里的那个人。但青石宫是进不去的,所以…… 姜望这会才反应过来。重玄胜让许放去青石宫外请罪,除了倾覆聚宝商会,打击姜无量之外,也未尝没有把姜无量逼出青石宫的意思。 只是姜无量竟从始至终保持了沉默。 这位废太子,似乎已经彻底心死…… “你有答案吗?”姜望问。 重玄胜正要说什么。 “等等。”姜望打断道,他的耳朵颤了颤:“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重玄胜凝神一阵,他知道姜望不是会在这种时候开玩笑的人,脸色严肃起来:“没有听到。” 十四亦缓缓摇头,甚至伸手解下了背负的黑色重剑。 姜望很确定,他刚刚的确听到了什么,只是那声音很模糊,没有听清。 绝非幻听。 到了他现在的修为,对身体的掌控具体而微,不可能出现错听、幻听的问题。 为什么只有他能听到? 那是什么声音? 姜望按剑静立,抚平心神,把听觉交给这寂静的夜晚。 然后他听到,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南无,阿弥……陀佛!” 第四十七章 生死枯荣 悬空寺本身是一个如佛国般的宗门,除却修行本寺之外,偌大属土上,多是信众生活的地方。 而负责维持秩序生产、庇护信众的,就是各地庙宇。等同于一般官府。 此时,在域内一座无名小山上。 一老一少两个光头并排而坐——迎着月色,打坐。 只是一个光头干净锃亮,另一个光头上却有些脏兮兮的,不甚美观。 并且两个和尚眼睛都瞪得极开,没有一丝静心向佛的意思。 老的面容枯黄,自然便是苦觉和尚。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向来不愿在悬空寺本寺待着,倒是动不动云游四方,常年不见人影。而每次回到悬空寺,这座无名小山上随意搭建的一座小庙,就是他最常歇脚的安身之所。 “唉。”沉默了许久,苦觉和尚叹息道:“也不知你净深师弟在临淄怎么样了。” 年轻和尚净礼闷声道:“临淄不是什么有福缘的地方,师弟准在那些红粉骷髅的包围里受苦哩。” 苦觉和尚咳了一声:“是极!你净深师弟虽有慧根,福气却是比不上你的!” 净礼和尚就与师父在小山上席地而坐,连个干净垫子都没有,但风吹僧衣甚凉爽,喜滋滋道:“师父莫再考验,也早些把师弟接回来,一同享福!” “……”黄脸老僧恬不知耻道:“这个还是要看缘法,时机未到,时机到了,他才能迷途知返,师父才好带他回山门。” 净礼和尚很是同情的叹了口气:“师弟真是可怜,时机何时能到啊?” “这便是天机了。”苦觉一脸严肃的摇摇头:“佛曰,不可说!” 净礼和尚一脸天真的闭上嘴,一副我一定会保守秘密的样子。 看着这单纯的徒儿,苦觉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要是我那可怜的净鹅徒儿,还活着就好了……” 年轻的净礼和尚,表情有了一丝古怪。 苦觉恼道:“你怎了?” 净礼和尚有些畏缩地说道:“净海师兄说,我根本没有什么净鹅师兄哩,那都是您瞎编的。” 苦觉眼睛一瞪:“胡说什么!你净鹅师兄俗名左光烈,出身于楚国顶有名的左氏,活着的时候不知多威风,那还能有假?” “呃。”净礼和尚道:“净海师兄说您并未教左光烈什么,人家厉害是厉害,但是跟您没有关系。” 苦觉正要发火,想了想,又按捺下来,问道:“他还说什么了?” 净礼挠了挠光头,心中忐忑,但毕竟不敢骗师父:“净海师兄还说,你当初非要收左光烈为徒,给他定下法号,跑去堵他的门,结果左光烈召集了一堆强者过来,差点就让您交代在楚国了!说您后来灰溜溜的逃……” “他懂个屁!”苦觉一下站起身来,勃然大怒,破僧衣在月下猎猎作响。 净礼缩着脖子道:“他说是苦病师叔告诉他的。” “苦病懂个屁!”苦觉继续怒骂。 “方丈师伯说……” “方丈懂个……方丈也只懂个皮毛!” 净礼缩着脖子把话说完:“方丈师伯说,如果听到师父骂人,我就要把耳朵堵起来。” 苦觉乜着他:“你听谁的?” “谁在旁边听谁的。” 苦觉点点头:“有慧根。” 说罢,他忽又叹了一口气:“净鹅若不是我命中注定的徒儿,何以我能通过他当年的残余灵光,在冥冥中寻到你净深师弟?” 说到净鹅,这黄脸老僧眼里有着真切的哀伤。 “是已聚不了魂。不然是应当让你们师兄弟见一面的……” 净礼垂眉耷眼,也觉有些难过:“那净鹅师兄也确入门了么?” “还没有来得及走过场!”苦觉没好气道:“但我辈修行中人,在乎那些俗礼作甚?是你苦命师伯古板,事事要个名头。不然……” 不然如何,他没有说下去。 难道还真能因为战场上的生死,打上秦国去么?以一个“还未入门”的师父名义? 且不说那是不是找死了,在事实上,虽然他通过秘法单方面确定左光烈是他命中注定的弟子,左光烈却也从未搭理过他。甚至于被缠磨得烦了,直接纠集一群高手,生生将他追杀出了楚境…… 小山上沉默了许久。 “后来如何?”苦觉忽然问。 他问的是净礼与苦病弟子净海之间聊天的后续。 师徒之间自有默契。 见师父心情似乎好转了些,净礼咧嘴道:“待他回去的时候,把他套进堪磨袋,用棍子敲了一顿。” 苦觉点头赞道:“好徒儿!” …… 却说在枯荣院旧址中,姜望耳中的佛号声越来越清晰。 第四十八章 问心无愧 黑夜里的枯荣院遗址,仿佛连通某个未知之处。 那个未知的地方,吸引着姜望靠近,自觉或者不自觉的。 姜望越走越急,方向却越混乱,简直前后左右一通乱走。重玄胜明明紧跟在侧,却偏偏有一种其人渐行渐远的感觉。 这感觉令人不安。 姜望面无表情,但眼睛里的神采说明他仍是清醒状态,甚至正在思考,可偏偏,他又似乎对自己身体的现状浑然不觉。 这一幕如此诡异,然而重玄胜毕竟没有足够的信息,想分析也无从下手。 但不能就这样放任了。 重玄胜有了这样一个判断,忍不住探手,试图以重术止住姜望诡异的移动。 但重术的力量将将触近,姜望的手已经按回剑上,剑气勃然欲发!这是身体本能的还击反应。 在这种情况下战斗,姜望无法收手,他也无法掌握分寸,只能将重术散去。 重术散去的同时,重玄胜看了十四一眼。 积年累月的默契,只需一个眼神,十四便已懂得。 连人带甲,一步已站在姜望身前。 一步站定,给人的感觉,像一座山扎在地上,巍峨、厚重。 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也没有任何主动的接触,十四是定在前路,“等”他来靠近。 果然也如重玄胜所料,没有引起姜望的本能反应。 他只是急急地往前走,与身披负岳甲的十四撞到一起——他像撞上了一座山! “山”自是岿然不动。 姜望的身体也停了下来,阻于“山”前。 但从前倾的姿态以及绷紧的肌肉来看,他仍在试图往前走。 十四也能感受到姜望的前行,然后对重玄胜点点头。 就姜望那半吊子的炼体,仅凭身体的本能,是不可能推得开十四的。 重玄胜走近去观察他的眼睛。 姜望的眼睛,像一片静海。 明亮,宁和,坚定,好像永远在那里,永远美丽,永远不会被改变……但又有深不可测的一切在酝酿。 在那片波澜不惊的静海中,重玄胜忽然看到,一个浮沉不定的……“卍”! 此时此刻。 在姜望的感觉中,他也自非视觉的意义上,“看”到了这枚万字符。 而后他“听”到一个声音,自非听觉的意义上。 他心中恍然有一种明悟,看到了那黄脸老僧的样子,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青羊镇,莫名其妙要收他为徒的苦觉和尚。 那个声音在问——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在你有生之年,绝不杀生,你从今以后能够坚守这条戒律吗? 而它代表的本质问题是,你愿意皈依佛门吗? 姜望的意识是清醒的,他一直清醒着。他也一直在思考,只是有些问题也切实存在着。 在解决内心的问题之前,他无法洞察外部的世界。 蒙昧之雾,蒙昧之雾。腾龙境的修者,本就是开始正视“蒙昧”的时候,本就是在蒙昧之中跋涉。 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所谓“正本清源”,己身是本,心是源。 苦觉老僧的声音忽然出现,叩问内心——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姜望此时非常明白,只要他能持戒皈依,立刻就能从那无穷无尽的拷问中“走”出来。 是为脱离苦海,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是说你杀了人,放下刀,就能够成佛了。而是放下心中的恶念,放下所有能够伤害生灵的那把“屠刀”,心中无恶,慈悲众生,自便是佛。 那无穷无尽的拷问,时时刻刻冲击着他的内心。 一个不慎,就是道心崩碎的下场。 而只要持戒,只要“洗心革面”,就能立刻摆脱这种危险境地。 但姜望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我不能持!”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我不能持!” 何须清规戒律?我自遵从本心。 这个声音一出现,外部世界,重玄胜和十四就可以很清楚的感觉到,姜望的前进的趋势,停驻了。 而在心中。 对于那些拷问,姜望直面其间,一一作答。 “对于方鹏举,我记得他,怀念他,但是不后悔杀了他。情义是真的,憎恨也是真。 对于胡少孟,我依约而行,心无挂碍。 …… 对于猪骨面者、蛇骨面者、龙骨面者……我杀心坚决,无可摇动。若真有白骨时代,我仍要再杀一次! …… 对于阳国将士,上了战场,就意味着赌上一切,把性命交付其中。他们如是,我亦如是! 战场之上只有生死,哪有对错可言!” 眼中那个“卍”字符瞬间消解,那些逼近的面孔,激烈的质询,全都消失。 所视所听的一切都重归安宁。 到了最后,姜望心情神明,一瞬间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脱口而出:“我问心无愧!” 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 在青羊镇之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苦觉在他身上留了一个符号——“卍”。 此乃佛教故老相传的吉祥标帜,意为吉祥万德之所集。 这万字符本身对姜望并没有什么伤害或者影响,唯一的作用,就是在他心有迷惑的时候,为他指明方向。可以说起的是保护本心的作用,当然这“方向”也必然是指向皈依就是了。 这万字符大约永远都无法发挥作用,因为姜望本心之坚定,远迈常人。 应该说苦觉老僧是没有恶意的。 但在今夜,跟重玄胜来枯荣院遗址寻找答案时。 这枚万字符牵引了枯荣院的某种事物,从而让他陷入几乎无尽的道心拷问之中,人也被某个未知之地吸引。 险些害了他,但也救了他。 在他陷入道心拷问之时,这枚万字符为他提供了一种方法,即以“戒”持身,以行赎“罪”。 但姜望选择了自己的方式—— 他直接放开一切防备,叩问内心。 而他问心无愧! 身心清明,意志如一。 “发生了什么?”重玄胜问。 他打量着姜望,感觉其人由内而外,似乎经历某种洗涤,有一种出尘的气质发生。 姜望将刚刚内心所发生的一切讲述了一遍。 重玄胜和十四这才知道,他刚刚经历了怎样的危险。 “先离开这里。”重玄胜立即说道。 枯荣院这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而现在的重玄胜连察知都做不到,若非苦觉留在姜望身上的万字符,姜望也不会有例外。 这便足以说明,枯荣院遗址里隐藏的秘密,并非他们现在的实力所能企及。 重玄胜当然是个聪明人,所以他第一时间选择离开,连本来想要寻找的答案也不顾了。 没有实力还偏要好奇,那就是找死! 但就在他们往外走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新的声音。 这回非独姜望,三个人全都听到了。 那声音是: “梆——梆!梆!梆!” 第五十章 不请自来 枯荣院废墟之行,姜望可以说是因祸得福,好处极大。 腾龙境这一个层次,再没有比洗涤道心更重要的事情了。这一次叩问内心,让他有了更大的把握扫清蒙昧。 当然修行本身的工夫,还是在日积月累中。 “这胖子城府极深,你当心什么时候被算计进去。” 姜望修行的时候,冥烛中姜魇的声音突兀响起。 “姜魇,疏不间亲的道理,我以为你懂。”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谁疏谁亲,你看清了么?” 姜望驭起道脉腾龙,直接跃入蒙昧之雾中,懒得再做理会。 姜魇为什么突然提醒他提防重玄胜? 这问题姜望根本不会去考虑。有些问题只要一想,就落入了算计。 姜魇有姜魇的盘算,他姜望也有姜望自己的判断。 无论如何,修为是一切根本。 他自问没有赵汝成那样灵性天成的聪明,也不如重玄胜谋算深远,唯有努力修行,抓住自身能抓住的一切。 摈弃干扰,不去做一些郑人疑斧的蠢事情。 不管姜魇在盘算什么,他不接招便是。 李龙川说重玄胜送起礼来气吞山河,这话不假。 当初自天府秘境出来,他便直接送上一枚寿果给姜望,便是明证。 寿数非常玄妙,冥冥之中有定数,但又是变幻莫测的。在见证它之前,永远没有一个恒定的样子,见证的那一刻,才固定下来。 卦算占卜一道有句古话——“天机第一,莫测人寿。” 讲的就是寿数玄之又玄。 通常对一个人的寿数判断,准确来说更多只是一个区间范围,而不是一个具体而微的数字。 譬如张三年轻力壮,稍有见识的,可以判断他寿数至少在五十往后,但又没什么调养手段,很难活到八十。 而经验丰富一些的医师可以看出张三气血稍亏,应该活不过六十,但寿数三十没有问题。 强大一些的修行者能够洞彻张三肉身的具体细节,从而将这个范围再缩小,看到四十与五十之间。 譬如佑国国师第一眼见到姜望,便知他寿元有亏,也是这个原因。 而有些普通人在死前也能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这是身体反馈给自己的信息,这种大限,就是命数。 第五十一章 你笑什么 掀开车帘的,是一只修长的手。 而后是描着金边的薄袖,继而露出乌黑亮滑的发髻,那人一抬头—— 满脸麻子露了出来。 客观来说,他五官并不难看,但那些麻子,让人怎么也无法略去,实在有碍观瞻。 那张拜帖疾射而来的时候,此人纹丝不动。 直到薄薄一张拜帖精准扎进车门中,他才微微侧头。 拜帖上那个金线绣出的“鲍”字如此刺眼。 赶车的腾龙境“马夫”,一手镇压惊马,一边勃然大怒道:“此贼欺人太甚!” 在马车边随行的两名护卫,也都是腾龙境修为。几乎同时拔刀,大有一言不合便血溅当场,主辱臣死之势。 鲍仲清伸手将那张拜帖完好无损地取下,轻描淡写,显出一流修为。 “呼~” 轻轻吹掉拜帖上沾染的木屑。 然后才皱眉道:“大呼小叫做什么?” 又瞧了一眼自家护卫:“把刀收起来,本公子今日是来做客的,你们像什么样子?” 马夫闭嘴,护卫收刀。 他长身下了马车,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很是风轻云淡地道:“依两家的关系,胜公子对我有敌意也是应当,咱们既然主动来交朋友,岂可如此没有气度?” 鲍家与重玄家势同水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能作为重玄家的政敌,鲍家当然也不简单。 一门三伯爵,其中一个世袭罔替,实地实封。势力触及军政两界,不输重玄家多少。 鲍仲清就是鲍家家主当代朔方伯的次子,也是临淄一等一的世家子弟。 他虽然长相不佳,举动之间,却颇有气度。 自拿着拜帖,从他被弃之门外的礼物中走过,走到府门前,伸手轻轻叩门。 不得不说,这番姿态已做得十足,任谁也挑不出理去。 霞山别府的门子在门后恭声说道:“您请回吧,胜公子说了,今日不见外客。” 鲍仲清止住手,声音诚恳的说道:“烦请相传,来访的鲍氏鲍仲清。此来别无他意,实是诚心交好……” “滚!” 一声怒吼如平地惊雷,惊得拉车的两匹马都往后一缩。 确确实实,是重玄胜的声音。 任是鲍仲清风度再好,这会也挂不住脸了,声音沉了下来:“重玄胜,你给脸不要脸?” 吱呀一声,大门拉开。 重玄胜挽着袖子往外走:“嘿你个鲍麻子,把脸送上门来让我打,打了又嫌太疼?” 鲍麻子…… 临淄谁人不知,这是鲍仲清的禁忌。 他脸都气红了,于是脸上的麻子也就愈发明显,只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那“车夫”自车架上跃下,几步撞上前来,神情激愤道:“主辱臣死,公子,请让小人代您教训他!” 重玄胜乜了他那双骨架异常粗大的手一眼:“哟,覆海手闫二?” 此人是绿林出身,当初一十八人纵横临海郡,劫掠四方,其人号称临海第一腾龙。 就连重玄胜也听过他的名头,可见确实不凡。 但胖子语气一转,瞬间冷了下来:“做了鲍家的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 闫二满不在乎的撇了撇嘴,倒有几分混不吝:“重玄公子,您要赐教?” 哐当! 十四一步走出院来,发出重物砸地的声音。并不说话,但意思很是明显。 姜望也出来了,但在一旁含笑瞧热闹,并不表态。他对十四和重玄胜的实力,都是有信心的。 鲍仲清手一横,拦住闫二,再看着重玄胜,脸上阴沉至极:“你现在处境很好?待重玄遵修炼出来后又如何?面对王夷吾又如何?还纠结于老一辈恩怨?孰轻孰重,你分得清么?” “王夷吾榆木脑袋,重玄遵笼中之鸟。你连我形势一片大好都看不清楚,还敢来问我分不分得清轻重?” 重玄胜表情骄横,态度十分恶劣:“你现在滚回去收拾收拾,脸能捡起来几分是几分!” 刷! 拔刀声。 两声并做一声。 鲍仲清的两名护卫走上前来。 此二人是屏西双煞。成名于边郡屏西,号称双刀斩内府。自被鲍氏收于麾下后,也在临淄闯下了不小名声。 当然,自阳地尽入齐土后,屏西郡已不算边郡了。 重玄胜依旧表情骄横。 十四依旧拄剑不动。 姜望依旧淡笑不语。 第五十三章 人道之剑 一片寂静。 不仅是周边“邻居”们各自震惊,就连对姜望信心十足的重玄胜和十四,其实也是吃了一惊。 他们知道姜望一定能赢,但不知道他能赢得这么容易,连八音焰雀都未动用。 一地第一,未必一国第一。一时第一,未必一世第一。 以现世之渊阔、之广远,自然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有一山高。谁也不敢妄言不败。 然而。 在屏西郡、临海郡都可以争称第一的腾龙境强者,以三战一,却还是被姜望轻松击败。 不免让人生起一种想法——现在的姜望,在腾龙境中,是什么位置?放眼整个临淄,乃至于整个天下,又如何? 现今在公认之中,齐国腾龙境第一,应当是王夷吾呼声最高。 但不比在通天境的时候横扫同境对手,诸如大齐皇室七皇子姜无邪都是他手下败将,更是直接打破历史极限,留名修行史…… 在腾龙境里,王夷吾还并无实绩。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强,但并不知道,他具体强到了什么地步。 而姜望…… 云雾山一战,已展现他甲等中品道术八音焰雀的天才创造,表露直面内府境强者的战力。 今日以一敌三,更是连八音焰雀都未动用,转以人所未见的自创剑术轻松击败三个腾龙境中强者。 踩着覆海手、屏西双煞的名声,他自然而然有了竞争腾龙境最强之名的资格。 这种进步速度,哪怕是朝夕相处的重玄胜和十四,也是暗自惊叹的。 三位腾龙境中强者躺在地上抽搐,身上横七竖八的被割了许多剑,一时未死,但也失去了反抗之力。 这几人都强忍着痛楚,没有一个叫喊出声。战败已是折损鲍仲清的颜面,若还受不住痛,那就是在直接帮忙打鲍仲清的脸了。 “还没死的话,就自己滚到马车上去!”鲍仲清阴沉着脸道。 姜望并没有下杀手,在最后关头收了剑——当然是出于他的分寸把握,但这无疑更说明了双方的差距。 闫二和屏西双煞强忍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一声不吭地钻进鲍家那辆豪华的马车中。 拉车的两匹马都有妖兽血统,倒对血腥味不很抗拒。 鲍仲清脸色虽然很难看,导致脸也更难看,但竟没有再暴怒。 而只是看着姜望问道:“你这是什么剑术?” 这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姜望坦然道:“姑且可以称之为……人道之剑!” 他微扬下颔:“现在只得两式。” 意思也很明显——你要不要试一试? 这是回应鲍仲清最先的挑衅。 当初在太虚幻境,经历的第一场福地挑战。对手大概是一位儒门修者,以一招远古之时的君子九剑残招。直接将他秒杀。 这一剑他回味过无数遍,新得的剑式是人海茫茫之剑的升华也好、具化也好,总之是以人海茫茫之剑为基础。另一方面,也得益于此。 迄今为止太虚幻境里福地带给他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他提前与那些他难以匹敌的对手交锋。当然,能在其中吸收多少,还是看他自己的努力和天分。 不过这套剑式他现在只得两式,甚至自己也不清楚完整起来会有几式——都还在探索之中。 面对姜望的回应,鲍仲清并未再多说什么,看样子也没有亲身下场找回颜面的想法。 他只转头对重玄胜道:“死胖子,我给过你机会了。” 被骂死胖子什么的,重玄胜半分波动也无,连眼皮都不跳一下。实在是毫无杀伤力。 他斜乜回去,投以极端鄙视的目光:“鲍麻子,你手上要是有你嘴上三分厉害,今天绝对不能丢这个脸。” 鲍仲清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气得转身便走。 “把你门口这些破烂也带走!”重玄胜在身后喊道。 鲍仲清只做没听见,自上了马车,取过缰绳,亲自驾车离去。 这倒是让姜望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此人会抛开手下,自己离开。 须知这等身份的世家公子,驾车可不是一件什么好看的事。在管教严厉些的家族里,说不得便要受申饬。 鲍仲清驾车刚刚消失在转角,重玄胜便大手一招,吩咐门子道:“叫几个人过来,把这些东西抬进去!” 姜望有些替他尴尬:“你之前不是说不要这些破烂货?” 事实上这份尴尬完全多余。 重玄胜满不在乎的摆摆手:“鲍麻子技不如人,自取其辱。这些不过是赔礼!” 姜望一时仰首望天。 且不论这事对错了,也难说清。关键是你也没有“原谅”人家啊,怎么就收赔礼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这里的夜晚没有明月 听到观衍的话。 苏绮云浑身一震,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真……真的?” 观衍诚恳道:“真实无虚。我知道这微不足道,但能力有限,确实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不,这绝不是微不足道。这对我很重要。”苏绮云说着,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她是个不肯流泪的人。 在短短的一个晚上,竟已经流了两次泪。只不过上次是在“梦”中,而这次却是清醒的状态。 苏绮云泪眼朦胧:“那她现在……” 观衍说:“若不是之前你沉入昏睡时,她拼命唤你,以至于意识破碎。我也没有办法发现你的寄神玉。” 原来之前,小鱼真的唤过她! 苏绮云的心中,被一种巨大的感情所充满。 观衍又劝道:“在森海源界昏睡,即使有人注视牵引,也难免为混沌所伤。以后不要随意尝试。我也是见她如此不要命,不得不显化来阻止你。” “晚辈知道。”苏绮云用力点头,又满眼希冀地瞧着他:“大师,那小鱼她……” 观衍道:“等我离开,会将她的真灵放在寄神玉里,并且会给你留下一套复活之法。你如果有心,可以依此法为她重塑肉身,再造七魄三魂。当然,那很难做到。有些材料,可能已经绝迹。” “我不怕难,我不怕难!谢谢,谢谢大师!” 小鱼不仅真灵被保存了下来,还有机会复活! 苏绮云被这惊喜冲击得语无伦次,又迟疑了一下:“那大师您……” 她有心答谢,但观衍只剩真灵,实在也没有什么需要的。寄神玉倒是应该对他很有用,然而小鱼现在也很需要。 观衍当然知道她的心思,因此只是笑笑:“寄神玉于我无用,我也只能用它显化一时罢了。终不得长久。” “那小烦婆婆那边……” 苏绮云其实想问。你不去见她么? “岁月漫长,我们都需要苦熬。” 观衍摇摇头:“她如果知道我还有真灵在,她就撑不下去了。” 苏绮云于是沉默。 沉默了一阵后,她说:“等我帮小鱼重塑肉身,再造七魄三魂后。我一定再为您准备一套复活材料,助您与小烦婆婆再相见。” 观衍大约并不认为她能做到这件事,但并没有打击她。 反倒笑了:“那我在此界等你。” 他随口回应后,又看着姜望和武去疾:“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力量差不多耗尽,他心通已经不能再用。” 说到力量差不多耗尽这件事,他的语气很淡然。“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武去疾看了看姜望,说:“你问吧。你的问题肯定比较有意义。” 让观衍大师来回答神龙木之矛与神龙木之盾孰胜孰负,也确实不太合适。 姜望想了想,问道:“我想知道,燕枭的虚弱期是怎么回事。” 观衍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燕枭是非常恐怖的存在。它不仅天生不死不灭,学习能力也是顶尖。它有单纯的一面,也有智慧的一面。它的智慧,是吞食无数头颅后所得。它被无数情绪所影响,所以时常混乱,但也集合了无数人的智慧,偶尔清醒。” “混乱的时候它是一个怪物,清醒的时候,它有时单纯无知,有时智慧深远。” “在无法得到怨恨的补充,力量不断流失之后,它断断续续用它的智慧,找到了新的食物,便是混沌。” “混沌当然无法直接吞食,它只会被同化其中。但燕枭想到了办法,它用它通过仪式得到的人头,接触混沌。人头被同化,但却会留下接触混沌后一点细微的气息。燕枭就吞食这点气息,以此成长。” 观衍继续道:“但因为无法彻底消化混沌,那些负面的影响累积起来,每年都会有一次集中的反噬,这就是燕枭虚弱期的由来。” 吞食混沌,消化混沌,这简直是传说一般! 岂是等闲怪物能够做到? 偏偏讲述这些的是观衍,而且对象是燕枭那种恐怖的怪物,似乎又没有什么不可能。 如果再让这头燕枭成长下去,难以想象,它最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存在。 即使燕枭已经被杀死,姜望还是忍不住生起后怕的情绪。 但还有最重要的问题没有问。 “燕枭已死,离界通道为什么没有打开?我们如何离开森海源界?”姜望问。 “前一个问题涉及龙神,你是个心诚的人,我不愿欺骗你,所以不能回答你。” 第一百二十九章 离界 森海源界的夜晚,的确是没有明月的。 就连星星也不存在。 玉衡星只在白日得见。 然而从龙神应座那一幕来看,玉衡星也不是这个世界的光明之源。 夜晚的星和月,都在故乡。 森海源界自有其复杂。 但观衍散去身形的这一幕,只让人看到了寂寞。 独在异乡五百年的寂寞。 只剩一点真灵,游荡在世界夹缝里的寂寞。 五百年来望明月,明月不见。 他后悔过吗? 苏绮云接住那缓缓下坠的寄神玉,心里不由得想到这个问题。 现在的寄神玉中,蕴养着小鱼的真灵一点。她把这枚寄神玉紧紧捂住,生怕遗失。 霜光已隐。 唯有姜望的焰花与神龙香还在静静燃烧。 三人各怀心事,就这样等到了天明。 回神荫之地的路上再没有出现什么意外。 青七树的尸体被送回族中,哭声一片。 这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家伙,其实跟很多人关系都不错。因为人们知道,他虽然好像臭不要脸,但其实从无坏心。 青八枝仰头望天,不愿给人看到他红了的眼睛。他们俩平时矛盾最多,针锋相对,但从没有真的仇恨过。 青九叶一言不发,只是从姜望怀里接过了青七树。 青花看着青七树永远闭上的眼睛,嘴巴张了张,但也一句话没有说。 她不是不想说话,也不是哑巴。但她作为青之圣女,侍奉龙神,在重要时刻要传达龙神的神旨,是不能跟祭司之外的人说话的,为免“污染”了神意。 “七树他有没有说什么?”青九叶问。 他的这个问题,其实是为青花问的。也是为死去的青七树而问。 毕竟,谁不知道青七树对青花的心思呢? “他说。”姜望道:“森海源界很大,青花以后,可以去世界尽头看一看。” 青花没有抬头。 人群分开一条路来。 老祭司颤颤巍巍地走近。 她已经年纪非常大了,走路都不太轻松。 在姜望的眼中,这个形象与观衍记忆中那个美丽纯澈的少女,慢慢叠合。 老妪看到青七树的尸体,顿了顿,但又继续往前走。 眼神中有一抹非常真切的哀伤,但很快抹过去。 她慈和地看着姜望三人:“辛苦你们了。” 她是青七树的亲姑奶奶,但更是森海圣族的祭司。 这种异乎寻常的坚强,让姜望想到了观衍说的那句话。 “岁月漫长,我们都需要苦熬。她如果知道我还有真灵在,她就撑不下去了。” 为了森海圣族,她承担了多少,牺牲了多少。 除了观衍,没人知道。 现在的森海圣族,只有她经历过黑暗时期。那些罪恶与历史,都只在她的肩上。 曾几何时,她也是一个爱慕情郎的少女,眼中只有温柔。 她独力扛着整个森海圣族往前走,所以不敢软弱,不能软弱。 姜望定了定,说道:“还要麻烦您开启祭坛,我们从这里离开。” “应该的,请这边来。” 苏绮云和武去疾都不说话,任姜望做他们的代表。 “在这之前,我想去一趟书屋,我有些疑惑,需要在贵族的记载中寻找答案。可以么?”姜望问。 老祭司迟疑了一下:“当然可以。” 她吩咐道:“青花你引着两位使者先去祭坛等着。” 然后对姜望道:“跟我来。” 苏绮云和武去疾都看向姜望,见他点头,也便跟着青花去了。 姜望则跟着老妪往森海圣族的书屋走。 他知道,祭司特意要亲自给他领路,必是有什么话要说的。 “悬颅之林回来后,另两位使者对你都很信赖啊。面对燕枭的时候,你一定做出了很大贡献。或许,你比我想象的更优秀。”老妪边走边闲聊。 姜望自己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是大家一起努力,都很拼命。”他说。 老妪继续聊道:“苏奇原来是个姑娘。嗯,模样好看。” 姜望解释说:“交战中被燕枭打碎了遮掩容貌的法器,我才知道。” “我知道那肯定很艰难。”老妪又重复了一遍:“辛苦你们了。” 姜望没有谦虚。 战斗过程的艰难、惨烈,也根本无须说出口,青七树尸体的痕迹足以证明。 “我以为她会问我‘夜之侵袭’的事情,但是她没有。” 老妪随口说着苏绮云的事情,但停了一会,又忽然道:“他是不是在悬颅之林留下了什么?” 前一个她,是苏绮云。后一个他,当然是观衍。 出于默契或是情感,老太太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 姜望沉默。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七明而二隐 七星连照,无穷的机遇和收获都在其间。当然也潜藏着危险。 “我要尽快开始为复活小鱼做准备。”苏绮云紧紧攥着寄神玉,直接果断地说:“先走一步。” 她的身后,一道星光之门拉开,她转身走进。就此结束了七星世界的探索。 武去疾犹豫了一阵,最后道:“我不继续了,我目前的实力仅止于此。” 做下决定,他如释重负般看向姜望:“你呢?一定还要继续吧?” 三人之中,姜望毫无争议的最强。并且他也认为,姜望的实力绝不应仅止于玉衡世界。 姜望点头:“当然。我此行的目的还没达到。” “那么,临淄见。”武去疾说着,往身后拉开的星门走去。 这无疑是美好的祝愿,希望姜望可以再次探索成功,从而顺利回返临淄。 姜望笑道:“临淄见。”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对自己有清醒认知的人,往往能够走得更长远。武去疾的实力并不让人惊艳,但他的未来姜望却很看好。 武去疾走进星光之门后,光门就迅速缩小,收拢成为一个点,消失此间。 此次降临森海源界的修者,大约十五人的名额里,只有他们三人脱出。成功的几率,是五中取一。 对于一个很多人都提前有所准备的秘境来说,这实在有些残酷。 姜望没有感慨,看着悬在空中的七颗星辰,默默思忖。 接下来要选择哪方? 排除玉衡,七星还剩下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摇光,哪方世界最有可能得到增长寿元的宝物? 玉衡又名廉贞,而剩下六星,也另有别名为贪狼、巨门、禄存、文曲、武曲、破军。 理论上来说,禄存星照之界最有可能。 禄存(天玑)为北斗第三星,真人之宿,主人贵爵,掌人寿基。 但只能说与人寿稍稍沾边。天玑星主理天地之间的财富,一般都被认为是财富之星。 姜望还在斟酌间,他的右手手臂上,一个光点漂浮而起,目标直指七星。 在森海源界,圣族祭司给了他一份关于增寿宝物的情报,以特殊手法印在手臂,现在竟然有所异动! 细想也很合理,森海圣族祭司给的情报,如果不是纯粹虚言的话,必然也只能与七星楼秘境相关。总不可能是涉及现世。 第一百三十二章 隐星世界 这一队人,姜望都在七星谷里见过。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人,正是那位招呼他一起踏进星位的青年,大泽田氏的田常。也是七星楼秘境的坐地虎。 跟在他身边的有十三人,都是田氏子弟。 按理说,这些人都在地煞星位最末,应该出现在摇光星照耀的世界才是。 但田家经营七星楼秘境这么多年,难免有些不为人知的独特手段。 姜望是通过森海源界那位小烦婆婆的“情报”,才找到隐元星照耀的这方世界来,就不知道田家是通过什么方法了。 但田家这些人的出现,无疑让姜望更笃定此方世界的价值。 如果隐元星所照耀的世界,不是更有收获,他们何苦大费周章,从摇光世界来此? 现在想来,田家从来占据地煞星位的后二十位,是不是也本就是田家的算计呢? 天下人都以为田家在七星楼秘境付出很多,让出了前列的所有名额,有些不忍逼迫过甚,但田家人每次带队都在一起,独据一个星耀世界,却能完美遮掩他们的秘密。 倘若不是因为小烦婆婆的“情报”,谁能想到,田家人竟然大部分都进入了隐星世界呢? 在四海商盟和石门李氏的记载中,都未曾出现过的隐星世界! 姜望迅速从红妆镜中退出,同时收回了焰花之海。 取出匿衣披上,一动不动。 对修行者来说,五里范围很难称得上安全。 难免有些修行者,洞察范围较远,或是在目窍之上有其特异。五十里都不算什么距离。 但这片沙海并不是水平一线,反而高低起伏,凹凸不平。 密密麻麻的沙丘,阻隔视野——这也是姜望选择借助红妆镜探查的原因之一。比他直接目视更可靠,也更具体。 姜望的谨慎还体现于,他释放的焰花之海,都是在沙坑之中。没有现成的,便人为制造。 这样从远处看过来,他藏身的地方就成了视野死角。 当然,如果真有那在五里之外也洞敌秋毫,连坑里什么情况都能看到的,姜望也只能认命。 此时姜望披上匿衣,他在一般人乃至修士的视野中就消失了,与黄沙融为一体。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定风珠 铺满巨虫身周的风刃,都隐隐带着淡青色,那是风行元力凝聚到一定程度的表现。 而且如此密集,根本没有闪避的空间。 姜望若还停在原地,后果难以想象。 现在他躲在高处,坐视什么也看不见的巨虫在下方发狂。 只等着巨虫乏了,就再下去给它一个狠的。 或许是因为调集了大量风行元力,巨虫掌控的沙尘暴因此降低了烈度,那些被卷在尘暴中的异兽,终于有了一些自主的能力。 姜望在风眼高处看到,之前一扫而过的一些异兽,正从外间“钻”进来。 那金足蜈蚣密密麻麻的金足如船桨在空中滑动,像水上行船般划进了风眼。它出现的位置不太好,正在风刃的攻击范围内。 但见它金足反包自身,整个身躯瞬间变得像一根完整的金条般,亮得晃眼。 瞧得姜望一愣一愣,不知这到底是蜈蚣,还是刺猬。 只听得乒乒乓乓的声音,它愣是在风刃的切割下纹丝不动! 第二个挤进风眼来的,是那只巨大的黄褐色癞蛤蟆。它一进入风眼,舌头便如箭般弹出,速度之快,在身周都造成残影。 将数不尽的风刃一一击溃。 但它身形毕竟过于庞大,可怜的一条舌头,压根护不过来。 身上背后被风刃切割出密密的伤口。 不过对于它的体积来说,这些伤口也不算什么。 而且自伤口流出的不是红色血液,而是一滩滩烂泥般的东西,极其恶心。 最后一个进入的,就是那只在翻滚中还试图蜇一下姜望的白尾蝎子。 两条螯足“撕”开风旋,慢吞吞地挤了进来。 在它进入的同时。 先前进入风眼的金足蜈蚣和黄褐色癞蛤蟆都似乎着急了。 金足蜈蚣的金足猛地张开,拼着被风刃割了几下,上百条金足在空中一划,整个身躯一闪,竟直接洞穿了巨虫的身体,“扎”入其间! 黄褐色的癞蛤蟆不甘落后,粗壮的后腿在空中一踏,整个的撞到巨虫面前。 它的体型比巨虫稍逊,但半蹲着也与巨虫差不多高。 此时头抵着头。 长舌如枪弹出,直接撞进巨虫的嘴里。 看起来倒像这两只怪物在亲嘴一般。 但姜望分明看到,巨虫那的细密狰狞的牙齿,都被撞碎了不知多少颗! 直到此时姜望才反应过来,这些家伙是捡漏来了。 若非姜望伤到了巨虫,这些被巨虫裹挟着卷走的异兽,最终结果可能都是在沙暴中被碾死,最后为巨虫所吞食。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九旋流沙 黄沙之后又黄沙,叫人难以忍受的跋涉终于到了终点。 田常一眼就看到了那片绿洲。 茂盛招摇的碧草,围绕着一方明镜般的水泊长开,随风而舞。 视野范围里并没有树,但这些草都有及膝高。 清朗明澈,不似在沙海,倒像是某处水乡——如果忽略外围黄沙的话。 水泊是一个圆,像一面映照天空的镜子。 水泊外的碧草绕了一整圈,将水泊裹在中间。 而在碧草之外,是一圈缓缓流淌的流沙,绕着水泊在旋转。 这一圈流沙之外,还有另一圈流沙,亦围住了水泊,只是旋转的方向刚好相反。 这样反复交错旋转的流沙,一共有九圈。 每一圈流沙,本身宽度都在三丈左右。 因为绕着水泊不断外拓,最外面的一圈流沙,占据的范围已经非常之广。 田氏众人停在流沙圈外。 “都到了位置,还不直接进去吗?”田勇有些不满意,但毕竟没有擅自行动。 “行百里者半九十。”田常看着那方水泊道:“这九旋流沙看起来不简单。” “我们要如何过去?这里有什么危险?”刘思问:“那位……他怎么说?” “我和你们知道的一样多。”田常摇摇头:“他没有单独跟我说什么。” 刘思面容只能算一般,身段却很不错。田勇的眼睛就总往她身上瞟。 听到田常这样说,她有些着急:“那怎么办?” “慌乱什么?他又没有来过这里,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田勇嗤笑,他就看不得这些人,一边畏惧、厌恶,一边什么事情都依赖田安平:“没有他田安平的时候,我田家不还是大泽第一名门?” 刘家是田家的附庸家族之一。刘思他们家与田常家有些姻亲关系,她算是田常的表妹。而田勇与田常的爷爷辈是堂兄弟,到他们这辈,都属于支脉了,彼此之间竞争也很激烈。 “他只是算到这里会有沙海环境,为我们准备的手段,也都是应付沙海里可能会出现的危险。”田常解释了一句,然后道:“此地有什么危险,试探一下便知。” 他瞧着田勇:“阿勇,你爷爷不是才给你买来一尊双翅傀儡么?正好与我们探路。” 第一百三十六章 无声杀人 公羊路既非田氏姻亲,也不是家生子,只是田家招揽的门客,但很受信任。 这种信任甚至超出对一般田氏族人的信任,不是非常受信任的人,也不可能加入隐星世界的这个队伍。 听到田常的问题,他只道:“阵外看不出什么,非得亲身经历才行。” “依你看,入阵风险大吗?” 公羊路回道:“这种天生法阵强弱不一。但既是自然形成,便不似人设法阵那样诡谲。杀阵便是杀阵,迷阵便是迷阵。这九旋流沙既然是迷阵,我们顶多也就是找不到出路,困死其中。” “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田常捧道:“只要给你时间,我们还怕找不到出路吗?” 他既是给队伍其他人信心,也是为了帮公羊路提升威望。 公羊路并不飘飘然忘乎所以,认真道:“我只有五成把握。” “一半一半也叫把握吗?要么找得到出路,要么找不到?”田勇不满道:“我上我也是五成把握!” 他倒不是无故迁怒。而是觉得这公羊路应当早就看出来是迷阵,却和田常沆瀣一气,致使他的墨武士失陷阵中。端的是非常可恶。 田常没有理会他,只取出一只罗盘道:“加上引星盘呢?” 这引星盘是田安平自制的法器,惯能指引方位,确定路线。田安平近年来已用不到此物,才给予族库。这次寻来隐星世界,才将它翻出来。他们之所以能轻松横越沙海,找到这方绿洲,都是因为此盘。 “七成。”公羊路说。 “足够了。” 田常直接吩咐道:“刘思、田和守在外面,以预万一。其他人随我一同进阵。” 刘思不依道:“表哥,人家想和你一起。” 田常直接将手一竖,拦住她的撒娇:“在外行动,照吩咐做。” 刘思是他的表妹,田和是家生子,以前服侍过他的父亲,后来才跟着他,是再可靠不过的心腹。 这两人在阵外接应,他最是放心。若换了田勇在外接应,他就要担心自己回不回得来了。 田勇对此也没有意见,他巴不得快点入阵去找自己的墨武士,哪里磕了碰了,他都要很心疼。那些卖傀儡的黑心商人,修补之类的费用也不便宜。 田勇这个刺头不说话,其他人对田常的领导还是很信服的。略作整顿之后,一行人便接连飞入九旋流沙中。 所有人的背影都消失后,刘思跺了跺脚:“这王八蛋!” 她当然明白田常让她在外接应的原因,但却不愿理解。因为进阵的那波人,才是最有可能得到收获的人,守在阵外,就意味着与此行最大的功劳无缘了。 但她能进这个队伍,本身已是田常运作的结果。撒撒娇还行,正面顶撞却是没那个胆量。 田和是一个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仅看外表,有些木讷、呆板,听到刘思的怨语也没有任何反应。 若非他是如此木讷的人,刘思恐怕也不敢当他的面骂人。 “喂!”刘思忽然喊道:“反正你现在也不用进阵,把这次分配给你的道元石拿出来。” 田和不发一言,老实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打开,里面躺着二十块道元石。 “老家伙们真是小气死了。”刘思一边抱怨着,一边伸手去拿,拿走了十九块,装进自己的储物匣里。 大泽田氏当然富贵,田常这样的家族子弟修行资源绝对不缺。但刘家这样依附于田氏的家族,比下或者有余,却很难说可以肆意挥霍。 尤其她在刘家并不很受重视,只是巴结着田常罢了。她很清楚田和的性子,一贯的木讷软弱,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若不是有几分忠心,田常根本不会用他。 田和仍旧不说话,只默默将仅剩的一颗道元石包好,又放进怀里。 刘思盯着田和:“要是让我表哥知道,你就死定了。” 田和闷声回道:“不会的。” “好奴才。”刘思满意道:“我也不是贪你这几块道元石,只是这阵子有些花销,进出难抵。等以后我与表哥成婚了,就会重用你的。” 田和点点头:“好的。” 刘思笑了笑,忽然想到什么,又道:“等这次任务完成了,收到的奖赏,你也孝敬我一些吧。放心,本小姐都记着,以后会赏还给你。” “还不知能赏多少呢。”田和木木的说。 “百颗道元石总归有的?”刘思很大方地说:“你留十颗吧。” 田和这回沉默了阵,才道:“我也要修行呢,小姐。” 刘思蹙眉道:“你这把年纪,天赋也就这样了。又没有老婆又没有孩子。攒那么多道元石买棺材?” 田和道:“去年以来例钱都是您在发放,我每月都只拿一半……小姐,您放过我吧。正是因为天赋不足,我才更需要资源补充。” 刘思听得愈发恼怒:“你不满意了?信不信我跟表哥说,你非礼……” 噗! 她不敢置信地低头,看见一把小刀,扎在她的腹部。以及由此而来的锐利气劲,直接洞穿了她的通天宫。 田和不知从哪里拔出来的小刀,一刀就捅了她。 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提着,一手捅刀。 一刀,两刀,三刀。 他的动作快速而稳定。 刘思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即使在行凶,表情依然木讷的中年男人。终于气息全无,整个人滑落下来。 …… 姜望藏在红妆镜镜中世界,看着田家这些人鱼贯而入,一个个如那墨武士一样消失了踪影。 也明白这是遇到了天然阵法。 本想凑近去观察一二,但田氏队伍还留下了两个人,守在外面。 此时田氏一行人入阵未久,不知能不能及时返回,姜望只得暂且按捺。 然后他就看见那女人说了些什么,中年男人便取出道元石任由索取。 红妆镜只有视野,并没有声音。 姜望想着,以后不仅要提升红妆镜的视野,还要学一下唇语才行。 然后便看到,中年男人拔出一把小刀来,当场捅死了那女人! 这中年男子杀人时的平静,令姜望也暗暗惊讶。 这人真是毫不起眼,站在田氏队伍里,根本让人留不下任何印象。若不是被田常特意留在阵外接应,姜望根本注意不到这个人。 即使注意了,也没看出来,这木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异常冷酷的心。 姜望没有移开视线。 只见,在杀死女人之后,中年男人非常平静地在她的衣裳上擦了擦小刀,然后站起身来往外走。 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丝慌乱。平静得仿佛决定出门去买个菜。 第一百三十七章 四十三年 叛逃? 即使是迫不得已,在隐星世界叛逃也不是什么好选择,除非他有另外离开此界的方式。 姜望想着,仍然藏身红妆镜中,一动不动。 哪怕中年男人很快走出了红妆镜视野范围也是如此。 等了大约半个时辰之后,视野中重新出现了那个中年男人。 此时显得有些狼狈,身上带伤,但飞得很快。他并未飞在高空,而是贴地飞行,靴底距地面不到一尺距离。 在他身后,一头高过成人的灰色巨狼穷追不舍。 姜望注意到,那中年男人看似狼狈,但由始至终路线都很明确——他打的什么主意已经很呼之欲出。 一人一狼很快就跑到了九旋流沙之外。 那头灰色巨狼似乎对九旋流沙有些忌惮,但终究捱不过对“美食”的向往。 一步一步靠近了。 …… 田和直接退到刘思的尸体后。 灰色巨狼果然不跟他见外,两三口便将刘思的尸体吞食干净,除了一些血迹之外,什么也不剩下。 吃完女人之后,它对这种“食物”更向往了,意犹未尽地瞧着田和,发出威胁的低吼。 田和将小刀收了起来,脚步故作慌乱地往外逃。 灰色巨狼果然疾扑而至,一爪子就将他背上撕裂出几道深可见骨的创口。 田和面无表情地转身,一把按住灰色巨狼的头颅。 灰色巨狼顶着这一按,猛地往前咬去。 牙齿交错,在田和的腹部撕下一块血肉。 但因为距离在田和的把控之中,这一下看着恐怖,却并不致命。 灰色巨狼连续得手,更加狂躁起来,嘶吼着继续前咬。 “滚。” 田和冷冷看着它的眼睛。 灰色巨狼并没有多高的智慧,但它本能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一转身,夹起尾巴逃了。 田和仔细地看了看现场,确定痕迹都是他想要的之后。才鼓荡通天宫,制造道元消耗巨大的现状。 努力地处理了一下伤口,营造的效果是,处理得很认真,但又力所未逮,十分勉强。 忙完这一切,确定万无一失之后,才很是辛苦地瘫坐下来。 剩下的,就是等田常等人出来,他会恰好在那之前晕倒。 等他们自己找线索,找答案。 对他来说,这不算冒险。他很了解田常,了解队伍里的每一个人,知道他们会做出怎样的推断。 杀死刘思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但如果不是这女人一而再再而三,他也根本不会出手。他不是一个愿意冒险的人。 从始至终,做这一切事情,田和的脸上都没有换过表情。 始终是那样木讷的,仿佛什么都能忍受。 他瘫坐着,默默地想着自己之后的计划。然后就看到,一个提剑的身影走来,由远及近。 这人蒙着头,蒙得非常严实,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很年轻的眼睛。 他手里提着一把剑,一把蛇信般的剑。约是软剑,但此时绷得很直。他的手指修长,但骨节分明,白皙,但很有力。 他的剑一定很快。 田和想。 田和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着。 要骗过田常很难,所以他没有“骗”,他是真的受了重伤,真的耗费了大量道元。 当然他还有底牌,但底牌之所以是底牌,就是因为不常掀开。 他选择忍耐。 …… 来人当然只能是姜望。 走到近前,他愈发为这中年男人的心性感慨。 太平静了。 自己的出现明明很意外,明明很危险。但这个人,仍然平静得可怕。 这需要极其坚忍的内心,极其强大的意志,和能够面对一切的自信。 这个人,绝不简单。 他不应该只是田氏的一个随从才对。 “抱歉。”姜望在最适合自己展开进攻的距离站定,很有礼貌地说:“我能问一下,你为什么杀了她吗?” 田和仍然是那副不善言辞的样子,闷声道:“她太蠢了。” “愚蠢的确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姜望点头附和着,又笃定地道:“你应该很聪明。” “也不是太匆忙。”田和说着,瞧向他的眼睛:“不然怎么给了你机会?” “我知道你一定有底牌,但我也一定能杀了你。”姜望的眼睛里,有一丝从容不迫的笑意:“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没动手,对吗?” “你很自信。”田和表情木讷地看着他说。 姜望随手把剑扬了扬:“或许你也是。” 田和沉默一阵,终究轻轻摇头。 他说道:“公羊路从小就跟着他父亲叛出秦国名门公羊家,是田家收留了他们。他父亲废了,但他很有天赋,是阵法高手。不出意外的话,九旋流沙肯定拦不住他们。” “隐星世界的位置,是安平公子推算出来的。我们此行的目的,是要拿到此界原生的一件宝物。具体是什么不清楚,但应该是现世未曾见过的增寿宝物,且应该就在这里。” “田家准备用这件宝物,去交好一个老怪物。” “至于这老怪物是谁,田家接下来想做什么,以我现在的位置,还没有资格知道。” “这些人里面,最强的人是田常和田勇,都是腾龙巅峰。公羊路专研阵法,战力也很不错。田氏此行的底牌是一套杀阵,阵盘在公羊路身上,十人即可成阵,可敌内府强者,剩下的人都是杀阵候补。因为事先不知道此界是什么情况,队伍能不能凑齐。” 田和的确是一个聪明人,一旦确定妥协,不等姜望发问,便已经说出了所有他想知道的信息。非常省心。 姜望思考了一会,道:“我又想夺得那件宝物,又不想暴露身份,你得帮我。” “可以。”田和答应得非常果断:“但我不能做得太明显。” “看来你打算在田家待很久。” “这应该超出了我们的交易范围。” “当然。”姜望并不试图激怒他:“我完全尊重你的隐私。你看我连你的名字都不问。” 名字当然不需要问,田家此次进入七星楼的就这么些人,四十多岁的就这一个,这太好查了。 跟着重玄胜和许象乾混久了,别的倒还没什么,乖话倒是会说多了。 田和看了他一眼,似乎也觉得他这乖话可笑。 “我已经在田家度过了四十三年的人生。” 姜望本以为这人接下来要说些感情深厚之类,但听他继续道:“做生不如做熟。” 所以不打算离开田家。 这就是继续向姜望交底,以换取一定程度的信任了。 “我欣赏有坚定目标的人,咱们的交易仅止于今天,至于你以后怎么做,我不会干涉你。”姜望投桃报李,做出承诺。 田和并不说话,也不说相信,也不说不相信。 但姜望明白,此人如果有把握的话,一定会把他杀死在这里。这人木讷的皮囊下,藏着冷酷又坚韧的心。 因为他目睹了这人杀死刘思,也就掌握了他的把柄。任何一个目标长远的人,如果有可能的话,都不会允许自己的把柄握在别人手上。 “观察一下流沙。”姜望说。 田和也无二话,直接转头去盯九旋流沙。 在他的身后,姜望就站在原地,无声披上匿衣。 …… …… ps:写了大半年,一百多万字了,一路裸奔至此。我在网文圈没有什么py,也不混什么作者群,什么圈子。我只有作品和你们。大家有条件的来起点中文网支持一下正版订阅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暴起 已经感受不到姜望的气息,但田和仍然盯着九旋流沙看了许久,仿佛真能在外面看出什么奥妙来。 他的确是一个很谨慎的人。 现在,他知道姜望隐藏起来了,但不知藏在何处。 他也不试图去知道。 两个人一明一暗,静静等着田氏众人探阵的后续,谁也没有再说话。 对于姜望来说,他对阵法不很了解,即使阵图绘制在面前,也未必能看懂。但是公羊路懂就够了。 术业有专攻,他的专业是等待。 沙海在大多数时候都一成不变,九旋流沙从外面看也是单调的周而复始。被阵法包围着的水泊,从九旋流沙外根本看不出殊异。 枯燥让时间变得非常难熬。 但显然,无论是姜望还是田和,都是很有耐心的人。 姜望心中默计大约一个半时辰之后,一直在缓缓流动的九旋流沙,停了下来。公羊路果然不负众望,成功破解此阵。 当这九道流沙停下时,看起来已与外围黄沙连为一体,瞧来没有任何区别。 外面并不能看到破阵的过程,但田常带着田勇等十一人,已经踩到了绿洲之上。 柔软的碧草,带给鞋底轻飘飘的感觉,如踏云端。碧草环绕的那方水泊,如明镜一般映着天穹。 度过九旋流沙之后,此时便可以看到,那水泊并不是空无一物。 在水泊的正中,盛开着一朵形如莲状但只有三瓣的花。 花如白玉雕刻,体型很小,还不及成人的拳头大。 但开得灿烂极了。 它带给欣赏者难以描述的感受。 繁华、璀璨、蓬勃、热烈。一切赞美生动的辞藻都可以用来形容它。 就好像…… 万里黄沙,贫瘠一界,生机尽归于此。 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 田氏众人都沉浸在初见此花的震撼之中,并情不自禁地向它靠拢。 于此时,忽然听到一声嘶喊。 “小心!” 田和瘫坐在地上,拼了命地大喊。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身上的伤口都迸裂了,鲜血流出。 田氏众人全都下意识地回头。 咻! 一道人影如流光般越过九旋流沙,瞬间超过他们,临于湖泊,蛇形软剑一抖,干脆利落地将那花割下,然后翻身坠进水泊里!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 田氏众人刚刚听到嘶喊,刚刚回头,还在警惕着会有什么危险。姜望已经超过他们,夺得那花,直接入水。 在水底一剑轰出一个大坑,人却站在水泊一角,不动弹了。 之所以没有选择以焰流星遁走,一则这门遁术未必能快过田家这些人。二来,整个七星秘境的修士也就一百余人,姜望获得焰流星又不是什么秘密,很容易就被查出来。 他虽然要夺此宝,但并不想跟大泽田氏翻脸。 入水是早就想好的选择。 最好的结果当然是这水泊深不见底,底下通着暗河,复杂的水域能够帮助他迅速摆脱追索。 但入水之后才看到,这水泊比想象中要浅小得多。 姜望不得已,只能启动第二选择——尝试灯下黑。 …… 近在眼前的宝物忽然被夺,田氏众人全都暴怒了。 此时此刻,没有人注意田和的惨烈伤势,没有人注意刘思不见了。 此行最重要的目标,就在触手可及的时候被夺走。谁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结果。 扑通~ 田常一马当先,扑入水中。 紧随其后,接连有五人人下水。 田家这些人素质极高,并没有一窝蜂的挤进去。剩下的人仍在岸边,凝神以待,防备夺宝之贼忽然逃出来。 但水中,一无所获,一无所见。 除了水底一个明显刚刚轰出来的深坑,什么痕迹也没有。 田和强撑着受伤之躯,艰难地提醒道:“他有遁地之法,兴许是从地底跑了!” 窜出水面的田常当然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急急喊道:“阿明!” 被唤做阿明的男子直接半跪下来,单手按在地上,细心感应。 摇头道:“地底没有动静。” 他在这行人中最擅土行道法,因而具有权威性。 田勇这时已经找回了他的墨武士,站在岸边怒不可遏:“已经跑了吗?” 田常眼神阴郁,这时候才看向田和:“怎么回事?刘思呢?” 刘思本人无足轻重。她背后的刘家,才是田常想要掌握的肥肉。 “那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驱使一头灰色巨狼袭击我们。我们与巨狼搏斗的时候,他趁机冲出来袭杀刘思小姐,我为了救小姐,被巨狼所伤。但仍然没有……” 第一百三十九章 见我者 墨武士这类傀儡,本就以速度著称。尤其田勇这一尊还是双翅。在道元石足够的情况下,速度惊人。 姜望为了遮掩身份,天地人三剑和人道剑式这等独门招数都不能用,焰流星也需保留。 因此只跑三息不到,便被墨武士追上。 一刀斜斩后颈! 锵! 蛇信剑反担身后,绷直了拦住这一刀。 姜望连身转过,当胸一脚,将墨武士踹飞。 但有这一拦,田常、田勇等人已纷纷追上。 “现在把宝物放下,我饶你不死!”田常喝道。 他担心姜望危急之下选择鱼死网破,毁掉宝物。 不得不说田氏这些人训练有素,反应极快。须臾便已占据封路方位。 姜望并不理会,踹飞墨武士后,人已借力后跃。 噼里啪啦。 他跃进了一幕雨中! 田常的雨! 但见田常平展右手,手掌上空,悬浮着一团人头大的水球,隐隐波光荡漾。 沙海之中,水行元气本就稀少。 而笼罩姜望的这幕雨,范围足有十丈。 田常是用自己磅礴的道元,直接转化催生的水元。 雨点密集,每一滴都很沉重。每一滴都如山石崩落。 曾经在太虚幻境,重玄胜以重术加持水行道术,欺骗姜望他用的是重水道术。 现在田常施展的,才是真正的重水道术。 若无世所罕见的重水之精培育,是不可能修得成重水道术的。 雨似连珠。 噼噼啪啪,砸在一团惨白的剑圆上。 一剑成圆是在森海源界才修成的剑术,姜望倒不担心被人瞧出跟脚。 这重水道术的确很强,但比之太虚幻境里遭遇的那华袍少年,还是差了一筹。况且这是在沙海之中,任你什么样的水行道术,先天就有不足。 田氏来参与隐星世界的都是精锐,有这一阻,便已足够。 迅速散落在这幕重雨外,蓄势以待,把姜望团团包围起来。自此再无缺口。 雨幕之内,攻击不分敌我,因此其他人都没有贸然进入。 但一道漆黑的身影闯进雨幕中,对着那团剑圆,直接就是一刀斩落! 田勇的墨武士。 仗着傀儡之身,防御惊人,闯进雨幕与姜望交战。 铛! 墨武士连人带刀被弹开,但它不知畏惧、不知疲惫,毫不犹豫再进,再斩。 姜望不得不撤开剑圆,一抖手如蛇吐信,连刺墨武士手足关节。 即使不能动用独门剑式,这只能遵循既定套招攻击的墨武士也不是他对手。但此时身在重雨幕中,墨武士可以忽略密密麻麻的重雨,他却不能够。 因而运剑之间,如负镣铐而舞。 与此同时,田常一声令下:“不必留手,轰杀他!” 直接忽略田勇的傀儡,让众人集中道法,将姜望轰杀于此。 五花八门的道术集中轰入雨幕! 姜望在束手束脚的情况下仍然爆发出惊人的战力,一柄软剑忽左忽右,忽直忽取,每每点在道法要害之处。 一手掐诀如飞,藤蛇、食之花、木刺……都是非常简单的木行道术,但选择的时机非常恰当,总能阻敌一阻,强行打乱田氏众人的道术配合,为自己制造脱身机会。 一时间,重雨幕中光影绚烂,就连墨武士都被波及了好几次,受创不浅,姜望的身影,却仍屹立雨幕中! 田常心中暗惊。除了那道剑圆之外,此人从头到尾并未使出什么强力手段,唯独如此,才更显出他高出在场众人的实力与眼界。 除非…… 他看了一眼田勇,终是未动。 田勇却对田常的踟躇一无所觉,他这会只顾着心疼他的墨武士。但他再心疼,此时也不能把双翅傀儡撤出,因为一旦少了墨武士的牵制,那贼子很可能就趁机脱战。 他有心以强力道术帮忙迅速轰杀对手,又不舍得波及自己的傀儡。 就在此时,重雨幕中,意外发生了。 姜望用来蒙头的不是什么专业装备,而是用自己的衣物临时改造而成。在此之前,他也没什么遮头盖脸的需求。 也因此导致了,他蒙头蒙得并不严密。 他将绝招之外的剑术与道术运用到极致,才堪堪抵住密集的攻势。 但毕竟有个极限。 墨武士抽冷子一刀划过,他虽然及时避开,仍然与刀锋微微擦过。 蒙头的那件衣服……于是开了。 姜望自己还没注意到这事,在田氏这些人的怒喝中才反应过来。 “是你!” “好贼子!” 这些人显然已经认出了姜望。 毕竟之前在七星谷就混在他们的队伍里,虽然没有什么交流,但也打了好几个照面。 田勇也是咆哮起来:“看在重玄家的份上,才与你分润一个秘境名额,你却狗胆包天,敢抢我田氏宝物?” 攻势暂停一瞬,只有头顶的藤蛇缠壁,在重雨幕的点滴敲打下,发出摇摇欲散的哀鸣。 姜望在心里叹了口气。 随手将蛇信剑收入储物匣中。 于此同时,抽出了自己的长相思。 剑在雨中吟。 “说抢太难听了。”姜望道:“七星楼秘境争宝,各凭手段而已。现在,它还不姓田呢!”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七星楼秘境,是齐国的秘境,而非田家。 秘境中的宝物,每一个进入秘境的人,都有资格占有。 这是所有人都公认的事情。 田家若是敢公然说七星楼秘境里的东西都是他们的,多得是人要冲他们吐口水。 秘境夺宝从来都是在秘境之中解决,没有谁明着说把恩怨带出秘境外的。 “你说得有理。秘境争宝,各凭手段。你死在这里,重玄家也没什么好说。”田常阴着脸,那淅淅沥沥的重雨幕骤然加急:“杀了他!” 藤蛇缠壁瞬间就被击碎。 包围此地的田氏众人也更不留手,个个准备着最强手段。 “你们既然认出了我,竟然还自以为能杀得了我。”姜望一抬长剑:“我有必要扭转你们的错误认知!” 长剑于眸前拉过,划过一道潇洒的横线。 名士潦倒之剑! 雨珠分开,火焰分开,风刃分开…… 整个重雨幕。 整个重雨幕中的所有道术,都被这一剑斩破,一分为二。 包括那纠缠多时的墨武士,被这一剑直接斩为两截。 田常甚至还来不及震惊,就听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声音。 啾啾啾,啾啾啾。 铛铛…… 咚咚…… 其声浩大,其音喧哗。 密密麻麻的焰雀,以姜望为中心,无比狂野无比暴烈的向上下左右前后各个方位推开。 在八音齐奏的浩荡中。 焰雀群以无与伦比的速度炸开。 将整个重雨幕,都霎时清空。 焰雀啄击着范围内的每一个人,将他们轰击得一退再退。 方圆三十丈之内,再无一个敌人,只有姜望自己。 八音焰雀,内府之威! 第一百四十一章 能否 沙海之中。 手持潮信的田常,与手持长相思的姜望相对而立。 尽管田常此时垂刀敛眉,但姜望毫不怀疑,只要他做出斩草除根的第一个选择,此人必然拼死也要咬下他一口肉来。 姜望当然有把握杀了田常,这一点他们彼此都很清楚。不然田常也不必杀绝自己的队伍。 他不得不承认,田常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他也不得不承认,田常说得很有道理。此时放过田常,对他来说的确是最没有后患的选择——前提是,不把田常作为后患看待。 沉默一阵,姜望目光一瞥,看向不知何时跌跌撞撞走近的田和。 看着这个身负重伤的、沉默的中年男人。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太有趣了! “为了你的秘密,不杀了他么?”他问田常。 “他是家生子,绝对忠诚。”田常说着,又补充道:“公羊路是我的生死兄弟,同样可靠。” 姜望于是点头:“那么,我相信你的能力。” 不是相信田常这个人,而是相信他的能力。相信他可以把事情摆平。 姜望特意问这么一句,其实是帮田和打掩护。想来以田和的智慧,当然也能够明白。 也只需要这一句便足够。 说罢,姜望直接转身,这一次,再没有任何人阻拦。 黄沙漫天,这方世界,未见终途,但也没有继续探索的必要了。 离开田常三人的视线后,姜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储物匣中的那朵无名之花取了出来。 此花似三瓣之玉莲,生机盎然,令人垂涎。 姜望也不犹豫,直接三两口将它吞入腹中。 至于来七星楼之前庆嬉写信给他,信中提到他有增寿丹方,可以最大化利用药效……可去他的吧! 他不知道庆嬉到底藏着什么心思,懒得去猜,也不想知道。 好不容易到手的增寿宝物,断没有拿出来跟人讨价还价的道理。做生意更是不必。 此花入口,即化为一道玉液,顺喉而下,温润地淌落四肢百骸。 脊柱海明亮,躯干海通透。 由内而外,有一种非常宁和的满足感在心间。 像是在一个宁静的午后,懒洋洋地在院中晒太阳。有几缕微风拂过,白云卷了又散。 没有什么实际上的战力提升。 提升的是底气,是根基,是更长远的未来。 姜望切实地感受到,自枫林城倾覆之后,一直有缺的寿限,终于得到了补完。 狭义上的生命本质,从此不再“遗憾”。 若把修行之路具体化,此前他走在一条羊肠小道上,虽然也有机会走到终点,但毕竟路途崎岖,过程艰难。 而现在,他重新回到了阳关道上,不免心怀大畅,神清气爽。 这一次的隐元世界,收获非凡。 不仅达成了既定目标,还见识到两个田家的人物。 无论是田常还是田和,都是非常精彩的人物。现在他们虽然都并不够耀眼,全部被田安平的光辉所掩盖。 但姜望相信,只要给一点时间和机会,这两个人都有一飞冲天的可能。 他今天之所以能够成为唯一的胜利者,是因为绝对的实力。 田常这个人,有头脑,有手段,有城府,见事敏锐,行事果决。 而田和坚忍深沉,亦不是手软之辈。 这两个人,无论哪个,姜望都自忖未必能够完全驾驭。 但,试试又何妨? 至少他现在,掌握了田常的把柄,以后或许可以用来制衡田氏。而同时又掌握了田和的把柄,用以制衡田常。 无论怎么看,他都立于上风。 如果有朝一日与田安平对上,这就是两颗绝妙的好棋。 心里盘算着这些事情,人在沙海中,越走越远。 …… 姜望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田常收回注视的目光,看向田和,关心地问:“你的伤怎么样?” 田和表情苦涩,歉声道:“不太好。小人无能,连累公子了。” “说什么话。”田常道:“此次任务失败,全因我技不如人。倒是连累你们两人陪我一起冒险。” 公羊路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收起他布阵的法器。 他与田常之间的关系,早过了邀买人心的阶段。 需要进一步强化信任的,只是田和而已。 田和当然明白这一点,很识趣地表态道:“公子去哪里,小人就去哪里。哪怕有朝一日公子要与田氏为敌,小人也……” “说到哪里去了。”田常伸手打断他:“田氏是我们的家,我们怎么会与自己的家为敌?我田常生是田氏人,死是田氏鬼,一世为田氏奉献。” 第一百四十二章 点星将 姜望投入天枢星,如之前一样,并未察觉到自己是如何转换空间。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熊熊火焰所包裹。 火,只是普通的火。 对于专修火木两行道术的姜望来说,根本连麻烦都算不上,随手一按,便将之熄灭。 而熄灭的火焰外,是一群跪伏的人。 跪伏着的人,全都穿着兽皮衣。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在脸上,左右两边各有几道火红色的斜线。最多的一共有八道,是一个跪伏在所有人前面的壮年高大男人,最少的,脸上只有两道。 在所有跪伏者之前,还有一个不停起身又拜倒的家伙,脸上戴着造型夸张的面具。身上穿的也与旁人不同,是一件不知以什么材质编织成的火红色长袍,倒与麻布很像。 “青天之来者!”跪伏着的人里有人喊道。 于是又有人嚷了起来:“烧了烧了!” “要烧,点到星将了!” “烧什么烧,都你娘闭嘴!”脸上画了八道红线的男人呵斥道:“让巫祝大人说话!” 霎时安静。 庆火其铭这时候才抚平心中巨大的惊喜,中止了本能般地祝祷动作。 往前一步,就去抓姜望的手:“恩……星将大人啊!” 姜望后撤一步,跟这位藏头遮脸的怪人保持距离。 原本进入此界者,就会得到关于“点星将”、“生死棋”之类的信息,并且有足够的时间选择部族。 而他是后来才进入此界的,没有这样的优待。除了知道这里是浮陆、有各大部族存在这种基础信息外,别的一概不知。 但连续经历过玉衡世界与隐星世界,对于降临,姜望也有了一些心得。 他直接问道:“说说吧,这里是哪里,你们有什么打算?” 这些人的语言,同样跟景国语言非常接近,沟通起来倒是没什么难度。 “额,这个……”庆火其铭毕竟经验不足,面对天外之人的问题,怕自己回答得不妥,求助地回头看了庆火高炽一眼。 “恭喜你!” 庆火高炽一看年轻人果然不太行,赶紧一骨碌爬起来,饱含热情地凑到姜望面前:“你已经被我火族选定为本次生死棋棋主,承担高责大任,获得至上荣誉!本族巫祝大人将亲自赋予你尊贵的火之图腾,予你至纯至正的图腾之力!” 一脸“便宜你了,还不赶紧答应吗?”的表情。 姜望其实有些意动。 火乃五行正道,此族以火为名,想来必是有些本事的。而且,他此时才降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选择。除非去别的部族,跟先来者抢位置。 但他还是问道:“我初来此地,心中有些信息,一时不太能深刻理解。你们且说说,星将是什么,生死棋是什么?” 庆火高炽瞧了年轻的巫祝一眼,那意思很明显——说话啊。 “哦。”庆火其铭反应过来:“这里是火族的领地,我是本族巫祝庆火其铭。” 然后絮絮叨叨开始解释什么是生死棋,什么是星将,什么是棋主…… 他讲得东一句西一句,乱糟糟的。好在姜望条理清楚,自己将之归纳分类,倒也完全能够明白。 “所以,我们的目标就是,在生死棋中争第一?与其他天外之人?”姜望问。 “呃,争第一,是,争第一。”庆火高炽并不很有底气地道。 瞧他这个表情,便知什么至上荣誉,什么至纯至正的图腾之力,大约不是很靠谱。 但姜望也并未拆穿。 后来者天然弱势,合作对象没有太多选择余地。但也有优势,那就是其他人大约这时候还都注意不到他。 现在重新选择一个强一些的部族,争夺棋主位置,固然可能得到生死棋中更好的开局,也难免失去了不引人注意的优势。 庆火高炽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卷黄帛:“既然青天来者已知晓情况,那便在王权之契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吧!” 他催促道:“赶紧签完,咱们抓紧时间,马上安排赋予你至纯至正的图腾之力!” 样子像极了正痛宰肥羊的骗子。 姜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在庆火高炽心中骤起的忐忑里,笑问道:“怎么签?” “割破手指写就行。”庆火高炽又着急忙慌地掏出一把小刀来给他。 因为太过激动的原因,这刀尖直往姜望脸上怼。 姜望有些嫌弃地捏住刀尖,把它往回送。“我自己有剑。” “也行,也行。”庆火高炽讪讪地收回小刀。 为了给族里“骗”下这位棋主,他堂堂一个部族的首领,也是拼了。 脸皮什么的全然不要,收了小刀又往前凑:“随便画两笔就行,见血即生效。” “王权之契”名字响亮,外观却十分的朴实。瞧来就是一般的帛书,通体明黄。只不过应该确实有些年头了,泛着旧意。 姜望手指在剑鞘外轻轻抹过,长相思只稍稍放开锐气,不必出鞘,手指便被割开。 第一百四十三章 王权之契 再次回到“虚空”,辅弼二星已隐没,手臂上小烦婆婆留下的印记也已经消失。 七星连照。 但有些世界的探索已经结束,而有些还未中止。 如玉衡星就关门闭户,根本无法再次进入。 还有天枢、天玑与开阳,此三方星照世界,并未结束接引。 往前一步,是危险与机遇并存的征程。往后回身,将直接跨出星光之门,满载而归。 七星共照,等待着姜望的选择。 姜望毫不犹豫,朝着天枢星飞去。 北斗第一星,谓之曰天枢! 天枢星照耀之界,也是七星谷中,天罡星位前十五人争锋的世界。 据说此次七星世界会有外楼之秘诞生,作为第一等的收获,它必然只能出现在天枢星照耀之界。 寿限得到补足,姜望此来七星楼秘境的目的已经达到。按理说应当见好就收。 但姜望骨子里其实从来骄傲,只是被他待人的温和与真诚所遮掩。 星位排序,七星谷中他没有去争,但那是因为他的第一目标是弥补自身寿限遗憾。什么雷占乾,姜无邪,方崇。姜望承认他们很强,但绝不认为自己没有相争的资格。 在遗憾补完,了无牵挂之后…… 他至少也应该看看,在能力范围内,七星谷的排序中,他姜望应该站在哪里! …… …… 这是一方祭坛,黄土所筑。 很简单,也很古老。 一个披发之人不停地起身、拜倒,嘴里念念有词。 其声怪异,晦涩难懂。 脸上戴着一个造型夸张的面具——刻眼如漩涡,刻鼻如山峦,鼻子就占了这面具的三分之一大小。无嘴,耳朵突兀在整张面具之外,两条穗带穿过耳垂位置垂下。 作为庆火部巫祝,庆火其铭的祷词还是很熟稔的。 更兼其姿态虔诚,动作坚定。 这无疑让身后跪伏的那些人有了些许信心。 只是,在外人无法得见的面具之下,年轻的巫祝大人庆火其铭,表情已经皱成了一团。 无它。 百族之争即将开始,有心为此一搏的部族早已整军备战。 而他已经白白耗费了族内巨量的图腾之力,却一无所获。 若是一直到开始前都点不来星将,他这位靠不住的巫祝大人,大约就要被拿来“祭天”了。 “点星将”,是浮陆在漫长时光中延续下来的传统之一。 先说浮陆。 第一百四十四章 点青 第三十名,也还算不错……不错个腿毛啊! 火部三十六族排行第三十,那已经是倒数中的倒数。连火部前十都挤不进,居然敢自称火族? 姜望尽量平静地问:“浮陆一共有多少部族?” “那哪说得清!”庆火其铭声音竟然很是自豪的样子:“我们浮陆广阔无垠,部族不知凡几。” “不是说只有百族相争吗?”姜望语气愈发无奈。 “那是因为只有排序前百的部族才有资格进入生死棋,所以才说百族相争。”庆火其铭摆摆手:“你都不知道浮陆有多大的!” 姜望幽幽地问:“那么在进入生死棋的百族里,你们可以排在第几呢?” 他安慰自己,或许火部三十六族都特别强呢?都进了前百,也不是不可能……可能、也许、大概、有机会的吧? 他实在不是一个擅长自己骗自己的人。 “呃。”庆火其铭这时候又知道尴尬了,斟酌着措辞:“本次有你这位棋主的话,排个十好几名还是行的吧……” 没我的话,名都排不上对吗? 姜望本以为这虽然是一个巨坑,但凭借他的实力,应该还是可以跳上来。 但跳下来才发现,这他娘的是个深渊! “行了。”姜望叹了一口气:“你们给我准备的棋士、棋相、棋卒呢?现在就得开始训练了。我们互相都要先适应一下。” 未能超凡的武者,结合兵阵之类,也未必不能有超凡战力。在生死棋中,可以算是一个助力。 就像重玄胜说的那样,任何人都有他的用法。 “这个……”庆火其铭非常生硬地话锋一转:“咱们先去点青吧?” 姜望于是知道。 他们连棋士、棋相、棋卒也并没有准备好…… 合着就光指望“点星将”能够成功啊。 这庆火部得多大的心呐? “你们倒是着点急啊!”姜望怒道。 “马上去催,马上去催。”庆火其铭连声哄道:“走,咱们这就去火祠。” …… “点青”即是“刺青”,是赋予图腾之力的前置步骤。 简单来说,就是先将庆火部的火之图腾,纹到身上。然后巫祝再以自身的图腾之力作为引导,为其注入图腾之力。 火祠是浮陆火部三十六族都有的建筑,是火部一族最为要害之地,也是巫祝修行居住的地方。 对于图腾之力这种新奇的力量体系,姜望抱着谨慎态度,并不肯直接接受。 哪怕一种此前未知的力量体系,或许可以带给他新的力量。 在与庆火其铭反复交流,且亲眼见到了几个庆火部族人身上的“火之图腾”后,他才算对这种力量有了些了解。 一定要类比的话,在姜望认知中,图腾之力更类似于阵纹。原理都是通过调用外力,形成超凡的力量。不同的地方在于,阵纹往往调动的是天地之力,图腾之力并不是单纯的外力,也有一部分自内而外。 了解之后,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它只是一种力量,本身不具备使用者赋予它的任何意义。 但姜望还是谨慎地问道:“身上图腾可以抹去吗?” 回到火祠里的庆火其铭,已经取下了那张独属于巫祝的夸张面具,并将之供在祀台上。 皮肤略黑,牙齿倒很白。 他的脸上并没有赤红线条,而是在额间有一个火焰状的刺青,色作赤红,瞧来十分生动。 听到姜望的话题,他愣了愣。 “谁会想要把图腾抹去啊?一般人还求不到呢!”庆火其铭说完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并非浮陆中人,对于图腾的意义理解也并不深刻,有其它的想法也很正常。 于是回道:“可以。不过也需要巫祝来主持,一般惩罚作恶的族人,就会由巫祝来主持废弃图腾。并不难,比赋予图腾要简单得多。因为图腾的力量是巫祝借用仪式向图腾本源‘借用’的,‘还’的时候,也应该由巫祝主持。” 姜望点点头,又问:“你们火祠祭祀的,是哪位火神?” 庆火其铭突然恼道:“我们不祭祀什么神祇,我们祭祀的是火,供奉的是火。也只是火。” 原来是本源信仰。 对于尊奉本源信仰的人来说,那些本源领域的所谓“神祇”,更像是“窃贼”,而非什么至高无上的存在。 问他们祭祀的是哪位火神,已几近于侮辱了。也难怪庆火其铭生气。 “很抱歉。”姜望老老实实地认错:“我初来此界,很多事情并不知道。无意伤害你们的信仰。” 姜望的态度很诚恳,而且他说的的确是事实。 庆火其铭也不好再计较,闷声问道:“要与你在什么部位点青?” 姜望道:“后背吧。” “我去取点青用具。”庆火其铭起身走入火祠里间。 姜望先时已打量过这座火祠,此时得暇,不免细瞧。 庆火部里大多数建筑都很简陋,这座火祠也并不华美。但无论是坐席、祀台,还是墙壁,全都绘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火兽。 有些的似羊似狗,但更多的火兽让姜望完全陌生,简直找不到一点能与之对应的。 姜望早知现世并非唯一世界,森海源界,包括隐元星所照耀的那片沙海所属的未知名世界,都是不同的世界。 但唯独现在所处的这片浮陆世界,构造似乎更为奇特。 他隐隐的感觉到,如果“世界”也分层次的话,撇开现世不说,浮陆应该高于森海源界和那片沙海。 这也意味着……此界的力量极限,或许也高于彼界。由此推导,浮陆上的最强者,应该要比小烦婆婆强。 作为森海圣族的唯一祭司,小烦婆婆应该是森海源界明面上除燕枭之外的最强者。 她真实的战力姜望并不清楚,只感到深不可测。但保守估计,应该不会低于神临境界。 毕竟姜望也是接触过神临强者的,在他的直觉中,小烦婆婆并不弱于那种层次。 而浮陆世界里,那位脸上绘有八道红线的中年大叔庆火高炽,应该就是庆火部的最强者。 有机会要试试他的实力在什么层次。姜望想着。 光怪陆离的世界,让他好奇,也充满了探索的乐趣。不同力量体系的碰撞,让他对自己的修行有了更深层次的洞彻。 抛开仇恨与面对世事的压力来说,单就修行本身,就是拥有无限乐趣的追求。 当年的那个孩子,独自踏上去城道院求学的路,不就是因为对修行的向往吗? 庆火其铭这时抱着一只漆成黑红两色的木盒走来,走到坐席上,与姜望相对而坐。 “背身,坦背。”他说。 姜望于是解下上衣,直接转过身,背对庆火其铭而坐。 他坐得很直,脊柱像一柄剑,剑柄拄腰,剑尖直抵天灵。 庆火其铭一眼望去,那些描述战斗经历的伤疤都被略过,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姜望颈椎与脊柱相连之处,绽开的那朵白骨莲花。 第一百四十六章你有拳,我有剑 半蹲下来,依着庆火其铭的指挥,把右手虚垂进图腾池中。 庆火其铭此时又带上了那张夸张的面具,绕着图腾池转起圈来,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 念的什么姜望仍然听不懂,但随着祝祷的进行,空无一物的图腾池中,渐渐有火红色的烟气诞生。非常稀薄,但毕竟存在。 火红色烟气如游鱼逐饵般向姜望的手攒动,依附于他的手掌,攀附而上,沿着他的身体表层,“游”向他的背部,目标非常明确。 无疑这火红色的烟气就是图腾之力在图腾池环境下的具显了。 姜望感觉得到,随着火红色烟气的注入,背上那个火焰图腾,开始微微发热,然后…… 没了。 感受就到微微发热为止。 因为图腾池里那火红色的烟气已经消耗殆尽。 庆火其铭结束祝祷,复又解下面具,脸色发红,也不知是因为消耗过大,还是单纯因为不好意思。 姜望满是怨念的瞧了他一眼。 就这? 这就叫予我至纯至正的图腾之力? 纯不纯、正不正的不知道,少是真的少。 我这刚开始有点感觉呢! “这可不怨我。”庆火其铭赶紧解释道:“都是族长的要求。图腾池储备的图腾之力,怎么用,用多少,我可做不了主。” 这时候一个声音从外间转进。 “是,此事不怪巫祝。青天来者如有怨念,我庆火高炽一力承当!” 高大壮硕的庆火高炽走进暗室来,表情坦然。 “族长怎么来了?”庆火其铭连忙相迎。 “将庆火部的棋士、棋相、棋卒带来给棋主过目。”庆火高炽说着,看着姜望:“尊贵的客人,请原谅庆火部招待不周。” “的确不是很周到。”姜望没有客气,但也没有继续纠缠图腾之力的多少,直接说道:“我看看人。” “在外面。”庆火高炽说。 庆火其铭则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在外面,说明这些人甚至没有资格进火祠。实力可想而知。 三人复又走出火祠。 火祠外,站着十六个人。 十六个行将就木,皱纹深得可以夹死苍蝇的老人。一个个的颤颤巍巍,仿佛一阵风,就能够吹倒一整排。 姜望看向庆火高炽:“你们放弃了是吗?” “怎么会?”庆火高炽道:“这些人年纪虽然大了点,但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 老兵当然比新兵强一百倍。 但老兵,不是老头兵。 生死棋局里禁用图腾之力,对于普通人来说,拳怕少壮即是真理。 姜望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问:“你们是不是想告诉我,我不该跟你们签那份契约?我选择错误,我识人不明,嗯?” 他的语气,已经可以称得上严厉。 浮陆那么多部族,他还真不是非庆火部不可。哪怕需要去抢名额,他也不是抢不到。除了雷占乾等寥寥几人,谁能挡他? 庆火高炽脸有赧色,这事情他的确办得不地道。 但他还是道:“图腾之力在生死棋局中无法使用,对棋局的帮助几等于无。我们的勇士都在地窟征战,尚且得不到应有份额的图腾之力补充。虽然对不起您,但也只能如此。” 要不是青天来者进入生死棋局必须要有图腾之力来“欺骗”棋局,就连这点图腾之力他也舍不得给。 “那这些人呢?”姜望道:“你就让我带着他们去棋局中争胜?” “还是地窟的问题。”庆火高炽说道:“我庆火部实力普通,镇守地窟很困难,大部分青壮战士都在地窟轮换。也只有这些战士……” “可以用来送死,还省你们部族的口粮,对吗?”姜望打断他。 这十六个老人,表情都很平静,大概早已知道将要面对什么,也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从庆火其铭口中得知,庆火部族人脸上所显的红线,即是图腾之力层次的外显。 庆火高炽脸上八道红线,实力无疑冠绝庆火部。 而这些老者,脸上什么都没有。 庆火高炽并无遮掩,直接地说:“不是用他们送死,而是用他们填补名额,凑人数进入生死棋局。只是,如果您能保住他们不死,这当然最好。不能的话,也是他们的命。我们庆火部想要延续下去,不能再让青壮做此牺牲。” 他作为一个部族首领,说出这样的话,足证无奈。 从这番话看,庆火部的生存环境,倒比想象中更恶劣。 但庆火部只要混个十几名就满足了,所以点到星将就大功告成,不思进取,姜望却不能够。他在已经达成目标后,特意来这方世界,不是为了拿最后一名的。不是为了陪庆火部做混子。 “如果我说,我能够帮你们争胜呢?”姜望问。 他强调:“是争胜,不是第十六、十七、十八之类的名次。” 庆火高炽瞬间精神起来:“在这些青天来者里,你有拿第一的实力?” 青天之上的来者,很多都是互相认识的,彼此之间了解实力,这点他倒不会怀疑。 姜望自信道:“第一不敢说。前五我有绝对把握。” 他这话说得气势十足,也确实没有虚假。 庆火高炽看了看他,仍有些犹豫:“历史上,后来的青天来者实力总是不如先来的那些。” “很简单。”姜望洒然道:“你有拳头,我有剑。何不亲身一试?” 他既是要给庆火部信心,同时也是要了解浮陆的修行体系,摸底庆火部的实力,可谓一举三得。 庆火高炽笑了,显然姜望的回复非常令他满意。 “便在此时?” “便在此时。” 庆火高炽笑容一收,也不再打招呼。简简单单,干脆利落地一记直拳,当胸轰去。 姜望亦是简单一抬手,以神龙木剑鞘抵上了庆火高炽的拳头。他要先试试其人的力量。 剑鞘刚刚接触那只拳头,姜望便意识到力量不如,立即转换劲力,转对抗为借势,飘然后飞。 人在倒飞,剑鞘横眉。 顺势拔剑,剑器长吟! 寒光一道,自身前割过,如月初升。 也不见如何动作,庆火高炽的拳头,突然变成了火。 不是被火焰附着,也不是什么障眼法。 姜望凭借对火行元力的出色感知,清晰感觉到,庆火高炽的这只拳头,已经失去血肉,变成了火焰本身! 剑过,火仍存。 这只火焰拳头袭向面门。 姜望竖掌于前,掌心一朵焰花绽放,直与庆火高炽的拳头相触。 预料中的爆炸并未发生。 在他控制焰花炸开之前,焰花已先一步消散。 姜望感觉得到,他掌控的火行元力中,有一股突然生出“意识”,恰到好处的“捣乱”,令焰花崩溃。 砰砰砰砰砰。 姜望身化焰流星炸开。 而庆火高炽那只火焰之拳忽然展开五指,呈虚握状,往下一拉! 极速飞远的焰流星,立即止住逃窜,开始不受控制地下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地窟 这还是焰流星第一次被人以这样的方式破解。 下坠的焰流星中,姜望踏焰而出。 又一门道术被轻松破解,他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他感到兴奋。 图腾之力的玄妙运用,让他大开眼界。也让他看到了更多可能性。 人在半空极速下坠,一手竖剑于下,破开空气,让自己下坠得更快,瞧来几乎是要以肉身撞击对手,另一只手飞快掐诀。 啾啾啾,啾啾啾。 咚咚咚。 铮铮铮。 …… 八音焰雀。 在急速靠近中,密集的焰雀以姜望为起点,向庆火高炽落去。 焰雀如桥,连接两个战斗中的人。 这门道术的威能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忽视。 庆火高炽却依然从容,只将那只火拳一张、一握。那些尖啸的焰雀还未袭近,便已在他身前崩散,消弭。 如飞蛾扑火。 但控得住火,却止不住音。 八音齐奏,各有各的动听,也各有各的攻势。 在浩大的声音交响中,庆火高炽脸上有过一瞬间的痛苦之色,但他不退反进,直接高跃而起,一拳击在半空! 这一拳,似乎只打中了空气。 但姜望能够感觉得到,战斗范围内的火行元力,似乎被打散了某个节点,所有人为的引导都被驱逐。 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回归自然。 当然,八音焰雀也因此散去。再没有掀起半分涟漪。 不愧是直接祭拜火之本源的部族。庆火高炽对火的掌控,仿佛是一种天生的能力。 在他面前使用任何火行道术,都似乎是自取其辱的感觉。至少姜望目前掌控的火行道术,没有哪一门能够在庆火高炽面前奏效。 这种程度的掌控力,姜望只在太虚幻境里那华袍少年的身上见识过。 最令姜望感兴趣的是,庆火高炽是如何找到这个范围中,独属于火行元力的那个“节点”。 这太可怕,也太有趣了! 特意使用火行道术,就是为了实验庆火高炽对于火的掌控。 现在姜望已经得到了答案。 于是,纵剑! 直接迎上庆火高炽的火拳。 撩、刺、拉、割……剑气狂飙。 以极其简单却极其凌厉的方式,与庆火高炽在半空杀做一团。 庆火高炽的招法没有什么花哨,就是简单的拳收拳出,但每一记都直指要害,是真正在战场上搏杀出来的拳术。 而姜望此时亦只以最直接的方式对待,每剑无招,却每一剑都带着独特的气势。 那是他的一身剑术,都化入每一剑中。 “可也!” 交织一团的战场中,庆火高炽直接跃开,不禁欢喜道:“你的确有争夺前五的实力!” 他虽然还不清楚其他青天来者是什么实力,但往年记载中的青天来者,实力都在某个界限之下。浮陆强者认为,这是青天通道的局限。 庆火高炽很肯定,在这个界限下,姜望展现出来的战力,绝对算得上高手。 能够随意从交织一团的战局撤出,足以说明在刚才的战斗中,庆火高炽并未被逼到极限。 当然,同样因为只是切磋,姜望也只以试探实力居多。 姜望半赞叹半好奇道:“真不知族长大人身化火焰是何等风采!” 庆火高炽笑道:“承你吉言,希望我早有那一日。” 从这话来判断,他目前还无法做到全身火焰化,不知现在极限在哪里。但仅仅一只拳头火焰化,就已经相当强大。 一只拳头火焰化的庆火高炽,实力大约在内府境层次。 这并不是说就可以直接对应内府境了,两种不同的修行体系也无法这样直接的划等号。 只是单纯从姜望自己的角度判断,单拳火焰化的庆火高炽,带给他的压力,是普通内府境强者的压力。 保守估计,庆火高炽若战力全开,实力大约在外楼境层次。 而庆火部在浮陆甚至排不进前百,因为通过点星将仪式获得姜望的加入,这才拥有生死棋局的名额。 由此大约可以判断浮陆的战力层次,比姜望之前想象的,可能还要高一些。 姜望现在只希望,那几个在齐国呼风唤雨的家伙,在这方世界,可别太骄狂。万一被浮陆的强者怎么着了,那他……不就捡便宜了吗? “族长大人现在对我的实力想必有些了解了,那么接下来打算怎么安排?”姜望直接问。 “首先图腾之力是不可能再增加份额的,因为在生死棋局也用不上。” 庆火高炽很好的表现了一个条件拮据的部族首领是如何勤俭节约的。 想了想,继续说道:“至于参与生死棋局的战士,整个庆火部,你可以自行挑选。” “包括镇压地窟的那些战士?”姜望问。 之前便听庆火高炽提到地窟。 尽管并不清楚地窟是什么地方,有什么危险,但并不妨碍他理解了那是庆火部最精锐战士驻扎的地方。 庆火高炽咬牙道:“当然!我现在就让人调一队轮换的战士回来,只是因为要镇守地窟的关系,一次不能抽调太多。还得劳烦你多看几轮,才能看全了。” “何必如此麻烦?”姜望直接道:“地窟在哪里?我与你去一趟便是了!” 默默旁观了整场的庆火其铭这时出声说道:“地窟连接幽天通道,太危险了,你是庆火部棋主,也是庆火部本次的希望所在。最好不要冒险。” 姜望只笑了笑:“哪里不危险?生死棋局听名字也不是什么安生之地吧?我正要见识一下,你们的地窟是什么风景!也想瞧瞧,什么是幽天!” “好!”庆火高炽此时的态度明显多了些亲热:“巫祝大人,你便带这位来自青天的真正战士,去我们庆火部最大的地窟一观!” 庆火其铭脸色顿时一白:“我也要去吗?” 庆火高炽表情冷硬地瞧着他:“只是带着星将去一趟地窟,引路而已,你也不愿意吗?” 庆火其铭张了半天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垂着头,声音也变得很沮丧:“与我来吧。” 说罢,便带头往火祠后面走。 可以看得出来,他非常的不情愿。但他没办法拒绝。 姜望冲着十六个老头兵点头示意过,才跟在了庆火其铭的身后。 那些好似睡着了的庆火部老爷爷们,队伍中忽的一人问道:“现在干嘛呢?我们怎么办?” 留在原地的庆火高炽宽慰道:“回去歇着晒太阳吧!” 那老爷爷道:“你他娘才老呢!老子能打得很!” 得。 不仅老得颤颤巍巍,还都聋得不成样子了。 也亏庆火高炽凑全了这些人。 此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喊道:“不用,不用你们上阵了!” “什么?什么时候出发?” …… …… ps:有正版读者反映第一百四十二、一百四十三重复了。其实没有。我之前是多发了一章,算是加更。但先发的一百四十三。现在顺序已经修改过来。直接点进去,内容是不同的。或者刷新一下,重新下载,即可看到章节名不一样了。特此声明一下。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无支 “地窟”是一个很直观的名字,大地之窟窿。 浮陆之上为青天,浮陆之下为幽天。 青天高悬于上,处处可见。幽天暗沉于下,被厚重无垠的大地所阻隔,基本上看不到。 而地窟便是例外。 谁也说不清地窟是怎么出现的,只知道它连接着幽天。整个浮陆,所有部族都需要面对的危险,便来自于幽天。 倒是在浮陆的传说中有个说法——青天之上曾有许多星辰,它们自青天坠落幽天,在这个过程中洞穿了大地,由此形成地窟。而青天之上,也因为星辰之陨,从此只剩一颗天枢星。 回到地窟中来。来自幽天的危险,是非常具体的存在,并不虚无。 浮陆有一句俚语,“青天之落为星将,幽天之起为星兽。” 延伸的意义是说,人一生下来就定了好坏。但撇开延伸的意义来讲,它本身是一个客观的描述。 星兽即是浮陆世界最大的灾祸。 浮陆上的人们认为,星将是青天的产物,星兽是幽天的结晶。 这话的对错且不说,但的确成为一种共识。 一路上从庆火其铭嘴里对地窟有了初步了解,姜望也大概明白了庆火其铭为什么对来地窟很抗拒——他的养父,庆火部上一任巫祝,就死在地窟里。 姜望还特意打听了在他之前那些“青天来者”的归属,姓名未必能够知道,特征却很好判断。 雷占乾是雷部第一赤雷部的棋主,李凤尧在水部第一的净水部,方崇则在土部第一的原土部。 姜无邪则在火部第一的疾火部。 此外木部第一铁木部的棋主,是一个外貌非常普通的男人。仅从庆火其铭的描述,姜望无法将之与记忆中的修士对应起来。 但姜望重点关注的,也就前四人而已。 他还特意问了净水部的位置,有意先行联系李凤尧,主要是想看看能不能讨要一门合适的兵阵之法,用来训练庆火部族人,好让禁用图腾之力的庆火部战士,也能在生死棋局中发挥出超凡战力。石门李氏世代名将,定然是不会缺少兵阵的。他自己却于此一窍不通。 其他人早到浮陆那么些天,一定在想尽办法提高那些部族战士在生死棋局中的战力。姜望现在才开始选人,已经落后了很多。 然而庆火其铭非常严肃地阻止了他。 由于王权之契的制约,在生死棋期间各部族不能够彼此征伐。 但姜望作为庆火部棋主,如果进入别的部族地盘,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被剿杀至死。 庆火其铭再三强调,这种事情一定会发生。 姜望不是听不进劝的人,也只能作罢。 庆火部所属范围里,最大的地窟名为无支地窟。庆火部最精锐的战士,都在此处。 无支地窟的位置,距离火祠,大约也就二十里地。 “部族需要强者坐镇,族长脱不开身,所以只能我领你过来。”庆火其铭脸色有些发白的解释道。 这话是一句废话,废话说明了他内心的波动。他需要一些话题来岔开情绪。 “看起来很可靠。”姜望说。 眼前是一座以黑色巨石筑成的堡垒,定在那里,像一只沉默巨兽。让人毫不怀疑,它具备相当程度的防御能力。 “是啊,很可靠。但不是因为这座堡垒。”庆火其铭说着,定了定神,迈步往前走。 堡垒外守着一队庆火部战士,庆火其铭上前与他们略作沟通,两名强壮的战士便走到一边,转动绞盘,堡垒厚重的石门随之缓缓拉起。 是的,堡垒大门的开关在外部。与其说这是一座堡垒,倒像监狱更多一些。里面的战士不像是被保护着,倒像是被“囚困”着。 石门之后,是影影绰绰的甬道。哪怕甬道每隔几步,就有一只火盆。但它的尽头,仍让人感到遥远和模糊。 庆火其铭咽了咽口水:“进去吧。” 他站着不动,看样子是打算让姜望打头。这一点也不符合待客之礼。 “你没来过这里吗?”姜望问。 “以前……都是在外面等。” “以前的巫祝把你保护得很好。”姜望说着,迈步走入幽深的甬道中。 浮陆之人的寿限与现世人族差不多。 其实说起来,姜望的年龄还比庆火其铭要小。但姜望经历过的事情,太多。 “门先别关。我们很快出来。”在进去之前,庆火其铭特意对守门的战士说。 但守门战士只是摇了摇头,没有给巫祝大人半点情面。 “你还进吗?”姜望在甬道里面问:“不然你留个信物给我,我自己下去?” 第一百五十章 勇敢者 姜望在等着他的下文。 庆火其铭却又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懦夫?”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 姜望想了想,用同样认真的态度说道:“我没有经历过你经历的事情,所以我不能够轻易判断你。” 庆火其铭沉默了一会,红着眼睛笑问:“青天之上,是不是一个很明亮的世界?” 他说:“我从来没听到有人说这种话。人们总是人云亦云,总是很轻易的就否定别人。有人说,他是一个懦夫。其他人就知道,哦,他是一个懦夫。有人说,他能成为巫祝不过是运气好。其他人就知道,他不过是运气好。” “在浮陆,没有人会多问一句的。你知道吗?”他看向姜望。 姜望摇了摇头:“恐怕让你失望了。” 他说道:“我们那里,并不是一个很明亮的世界。人云亦云也是人们的常态,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流言可以轻易地改变或者摧毁一个人。很多时候人们懒于思考,墨守成规,习惯盲从。也有很多时候,人们怀疑一切,不信任任何人。欲壑难填,阴谋横行,利益至上,人情淡漠,永远只考虑自己,而不在乎别人……” “我所说的这些,只是沧海一粟,只是污浊之中微不足道的污浊。世界的黑暗,是我根本描述不完的。 但我并不是要跟你说,我所在的那个世界有多绝望。 因为还有光,有很多的光。在日不能及,月不能及的地方,燃烧在那个世界。 有人伤天害理,也有人救死扶伤。 有人背信弃义。 也有人一诺千金。为了一个承诺,不惜生死……” 姜望很平静:“世界就是那样一个世界。你看到了光,那就是光。你闭上了眼睛,那就是暗。” “你问我我的世界是什么样。这就是我所在的世界,在你们的青天之上。” 庆火其铭沉默了。 无支地窟里的战士此时都在休养,没有人往这边看一眼,大约是在之前的战斗中耗尽了精力。 两人坐在偏僻的一角,看起来,他们都并不属于这个地窟。 姜望是过客,但庆火其铭似乎也是。 第一百五十二章 “星力” 庆火元辰心中暗惊。 他的勇猛强大,在无支地窟里也是人所共知的。 这一点,从他毫不客气地对待庆火其铭也可以看出来。 庆火其铭毕竟是巫祝,天然有高贵身份。其他人就算瞧不起庆火其铭,也很少会当面嘲讽。 然而。 他方才在全神贯注的战斗中,姜望伸手去拉他的时候,他其实本能地做出了闪避,而且险些回击。 但姜望那只手依然准确无比地抓住了他,并且化解了他回击的动势,行云流水般自然地将他往身后带。 这说明两人的实力……差距很大。 而姜望这精准绝伦的一剑,也让庆火元辰眼前一亮。没有过多力量的损耗,几乎是卡着这只星兽的最大承受力斩出。说明姜望对星兽和他自己的剑,都有足够的了解。 这让庆火元辰对生死棋局的结果,有了更多信心。 姜望并没有理会庆火元辰的心情,一剑之后,他直接掐动道诀。 以最快的速度将道决完成,迄今为止掌握的最强道术八音焰雀,直接轰鸣而出,覆盖了整个幽天洞口。 焰雀喧嚣,八音浩荡。 密密麻麻的焰雀一冲而过。 极喧闹转为极寂静。 这一轮扑出来的星兽,直接被八音焰雀清空。 在姜望的有意控制下,也有许多只焰雀,一头扎进幽天里。 但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泛起。 就好像,它们冲进墨色的同时,已经成了墨色的一部分。 果然,坠入幽天的一切都会被“消解”吗?或者说,“同化”? 姜望还沉浸在自己的观察中,殊不知在场庆火部战士看向他的眼神,已经满是惊叹。 “他是谁啊?”终于有人开始关心。 “看他的图腾法术,是不是咱们庆火部的新巫祝?我看他跟那个人一起进来的。” “太好了!终于换巫祝了吗?” “清醒一点,守住防线!”络腮大胡打断战士们乱七八糟的猜想,这才顺嘴解释了一句:“这位是‘青天来者’,是要代表咱们庆火部参与生死棋局的!” “哦,是棋主。” “我以为是新巫祝呢……” 姜望回头看了坐在角落的庆火其铭一眼,这些战士的“讨论”并未收声,他应该可以听到。但此时的庆火其铭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以什么呼唤我 搏杀在生死线上的战士,最崇拜强者。 姜望作为浮陆现行传统下很受尊重的“青天来者”,本只是来地窟挑选同去生死棋的战士。他本不必插手与星兽的战斗,但他不仅插手了,还从旁观者的角色打成了主力,现在还要一人挡幽天! 这话一出,庆火部的战士们都要疯了。 “好样的!” “这才是真正的强者!来自青天的好汉!” 有人独挡幽天,减少部族战士死伤,络腮大胡当然乐见其成。因而只是命令两队战士做好战斗准备,随时接应姜望,其余战士则散去休息。 地窟这样的环境,实在是太适合八音焰雀这种类型的道术了。 尤其是那个窟窿能恰好被八音焰雀完全覆盖,而八音焰雀又的确可以对星兽造成强大有效的杀伤。那么需要考虑的,就只是道元储备问题了。 如今姜望的道元储备有多雄厚? 一般来说,腾龙境修士比之通天境,能够调动的道元并没有本质上的提升。因为天地孤岛的存在,腾龙境修士很大一部分道元需要用于依托天地孤岛。 否则天地孤岛就有沉入“海底”的危险。 并且天地孤岛本身也需要道元调理,以巩固岛身,姜望自己就每日调理不歇。若不是调养得好,后来也不能那么轻易的承接变化。 姜望的天地孤岛真正能够称得上“岛屿”,比之一般的腾龙境修士,广阔不知多少倍。这也意味着,他被天地孤岛所纠缠住的道元,相对也更多。 因此哪怕他以周天星斗阵奠基,以星河道旋建立周天,以可怕的通天境实力晋阶到了腾龙境,能够动用的道元数量也并没有质的提升。 让他比之前更强大的,主要是更高阶的道术和更强的剑术。 但就在不久之前,他经历过森海源界的世界本源一游。天地孤岛上自此绿树成荫,生机勃勃。整座天地孤岛的根本得到稳固。从而带来最明显的一个好处即是——解放了大量道元! 如果说之前姜望在一次战斗中,释放八音焰雀的极限是七次到八次之间的话。 那么现在,这个数字是二十次! 在第十八次释放八音焰雀的时候,姜望感觉到自己的道元储备还可以支持两次,但出于谨慎,他选择了休整。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千星 这句话说完,庆火其铭突然加速,开始奔跑起来。 络腮大胡作为无支地窟的最高首领,意识到不对劲,连忙喊道:“拦住他!” 沿路上的战士这才去阻止。 但庆火其铭几个绕转,便已经洞穿了人群,目标直指幽天! 根本拦不住。 在这一刻,庆火其铭表现出来的实力,远在这些战士之上。 呼呼呼,呼呼呼! 来自幽天呼啸的风声愈发激烈起来,仿佛在为他擂鼓,为他助威。 庆火其铭像一阵旋风,从姜望身边卷过。 姜望看准时机,伸手一抓! 但竟然抓了个空。 他对庆火其铭的实力是有所把握的。 然而庆火其铭的速度,在这个瞬间,竟然超出了他的判断! 没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了。 庆火其铭已经超过姜望的位置,毫不犹豫,甚至可以说是一往无前的,跃进了幽天里! 这诡异的一幕,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不要掉下去,掉下去就没了。” 这是庆火其铭对姜望说过的话。 跃进幽天这件事,无疑可以等同于自杀。 然而,庆火其铭怎么突然会想到“自杀”? 并且看他跃进幽天之前的状态,怎么看也不像是要自杀的样子。 他最后说的话…… 他说他不再恐惧了,因为什么? 又是什么声音在呼唤他? 除了风声,姜望确认自己没有在幽天之中听到任何声音。 是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吗?还是那所谓的呼唤声音根本不存在? 庆火其铭跃进幽天里,同样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幽天似乎完全不曾受到影响。就连那些涌近的星点,也未有变化。 庆火其铭这个人,好像就这样完完全全的消解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说什么。 直到络腮大胡呼喝起来,星兽跃出,新一轮的厮杀才再次开始。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庆火部那位年轻的巫祝大人,从此成为了过去。 没有了足够挥霍的道元补充,不能频繁动用八音焰雀。仅靠剑式,对星兽的杀伤效率大大降低。 但无支地窟里的战士,本就是对付星兽的老手。有姜望这样一个强大且似乎不知疲倦的生力军加入,他们的压力大大减少。 随着星兽的不断跃出,不断被消灭,从窟窿看到的幽天,星点也稀疏起来。 这一波星兽的袭击,即将到达尾声。 但就在此时,眼尖的人可以注意到,在肉眼可见的幽天范围里,忽然一下子出现密密麻麻的星点。这些星点非常密集,密集到……只可能出现在同一只星兽身上。 这星点不是几十,不是上百。 而是成千上万,一时数不过来! 整个窟窿处看到的幽空,似乎都明亮了一霎。 星兽的实力,是随着星点的数量递增的。 那么这只星兽,究竟有多强? 至少在无支地窟的历史中,出现过的最强星兽,也只有百余星点罢了。 “传令!”络腮大胡的声音无比凝重:“所有人,做好死战准备!” 姜望听到,这位战士首领,自我打气般地强调了一句。 “绝不能让它突出地窟,沐浴天枢星光!” 姜望紧了紧长剑,没有说话。 星兽越强,杀死之后,背后图腾里蓄积的“星力”就越多。他当然不缺乏一战的勇气。 但若实在敌不过,他也不会白白在这里送死。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中,那成千上万的密集星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一下子消失。 一直呼啸的风声,刹那归于静止。 幽天之中,除了星点的光,什么也看不到。但姜望隐约有一种感觉,那头可怕的千星甚至万星星兽,翻了个身,离开了这里。 普通的星兽甚至被杀死连一声惨叫也没有,好似全无知觉。那么到了千星星兽或者万星星兽这种级别,是否会产生神智? 幽天,到底是什么?星兽又是如何形成的? “它走了……” “被我们吓走的吗?”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星兽会害怕?它们跟疯了似的要往地面上冲!” “那是因为什么?” 庆火部的战士们议论纷纷。 他们既松了一口气,但也同样感到费解。 姜望还剑入鞘,活动了一下手腕。他刚才也有些紧张。 “跟其铭有关吗?”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独臂的庆火元辰忽然问。 络腮大胡怔怔看着幽天,没有说话。 如果世上只有一个地窟,那么人们可能会认为,幽空只有一个窟窿那么大。但浮陆上的地窟数量惊人,许许多多的部族都需要终日与星兽为战。 人们所以才知道,浮陆之下的幽空,与青空一样无垠。 关于幽空的秘密,无数代人在探索,但至今也没谁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哐哐哐,哐哐哐框! 金属门发出三长四短、极有规律的声响。 有人下来了,并请求进入地窟。 然后是金属门拉开的声音。 “族长!族长来了!” 看得出来,庆火高炽在庆火部极有威望。无支地窟里的战士们都对他十分恭敬,哪怕这些战士,很多时候,都不能得到图腾之力的及时补充。哪怕他们时刻处在最危险的地方。 因为最早的时候,庆火高炽就是奋战在各大地窟的一名战士。 论起击杀星兽的数量,整个庆火部也没人比他多。 人们所知道的庆火部历史上遭遇的最强星兽,身上有一百二十四个星点,就是被庆火高炽亲手斩杀。 他是庆火部的首领,更是庆火部最强最勇敢的战士。 庆火高炽在战士们让开的道路中前行,直接走到窟窿旁边,直视幽天,久久不语。 此时他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了,但表情严肃,看不出太多的心理波动。 他站在络腮大胡的旁边,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山峦。 良久,他收回视线,先对姜望道:“青天来者,辛苦您了。” 此时的他,保持了足够的尊敬和礼貌,大约是因为姜望在之前星兽潮里的贡献。 “这里都是我庆火部的好汉子,您挑选十六个合适的,这便回族中训练,为生死棋局做准备去吧。” 不等姜望回应。他又转头直接命令道:“庆火衡,你暂代族长之位,等会同青天来者一起出去,主持族内大局。” 同样不等络腮大胡反对,他已经掷地有声地道:“从今天起,我亲自镇守无支地窟!” 这表明他的意志不容动摇,他的决定不容更改。 没有商议,没有讨论。 这已经是最后的决定。 第一百五十七章 入棋 “行,那您继续等吧……什、什么?” 庆火高炽声音骤然拔高。姜望突然要动身,他反倒不适应了。 姜望停步问:“怎么,现在不能去吗?” “能,当然能!”庆火高炽忙道:“一起并肩作战了这么久,您也应该对战士们的实力有所了解,看看要带哪些战士去?” 姜望摇摇头:“你之前不是已经选好人了吗?就他们吧。” 庆火高炽赔笑:“那事不是已经过去了么?” 为了庆火部,他倒也的确放得下身段。一个一个“您”,任怨任尤,伺候姜望像伺候大爷一样。 “星将大人。”庆火元辰有些不忿道:“你看不起我们的战士吗?” “不是看不起。”姜望说:“而是……仅仅有我,已经足够。” 庆火高炽追着走了几步。 姜望此时这种过于强烈的自信,与他之前给人的感觉不同。 几步之后,庆火高炽已经有了决定,于是说道:“让元辰陪你去吧。” 姜望这回没有再拒绝:“那就走吧。” 庆火高炽冲庆火元辰使了个眼色,他当然不可能还让那些老头陪姜望去生死棋局。姜望早已经证明了实力,庆火部这次是要争名次的! 庆火元辰也很懂,当场点了十五个战士,默不作声的跟上了姜望。 连他在一起这十六个镇守无支地窟的战士,便是庆火部此次进入生死棋的人选了。 姜望果然没有说什么。 他也不至于强行要求那十六个老人过来。 不肯选人,包括之前故意不透露计划,就是要让这些人着急。究其本质,都是在表达因庆火其铭跃下幽天而生的怨气。如果不是庆火高炽逼着庆火其铭下地窟,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 庆火高炽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很有些任骂任嘲的姿态。甚至于他这几天不加掩饰的心急如焚,也未尝不是为了让姜望解气。 在庆火部的“大局”面前,他的确做到了不把个人的荣辱当回事。 …… 在无支地窟里待了好几天,每天循环在休整与厮杀中。乍然离开堡垒,还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时是浮陆的下午,天光尚亮。 庆火元辰在前面带路,一路疾飞。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庆火部的火祠,庆火衡最近一直守在这里,准备随时将棋主送往生死棋。 看到火祠,姜望隐隐有一种庆火其铭还在的错觉。但理智告诉他,这并不可能。 新的巫祝早已上任,仍旧戴着那张夸张的面具,这位巫祝与庆火其铭这一脉并没有关系。一个无法战胜恐惧,不敢下地窟的巫祝,足以成为部族的耻辱,庆火部早就在培养新的巫祝。只是因为巫祝这个身份的特殊性,无法轻易撤换。 姜望没有与这位新巫祝说什么话。当然,新巫祝也很好的保持了巫祝大人的矜持。 一行人在新巫祝的引导下,走入火祠里间。 走过长长的甬道,岔道口一边是姜望上次去过的图腾池,另一边就是这一次的目的地——同样的一间暗室,室内中心,立着一扇焰纹密布之门。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新巫祝立在门前,做了个请的手势。不需要什么仪式,或者说,等得心焦的庆火衡早就将一切的准备都做好了。 只等姜望过来。 庆火元辰走到前面,将门推开。 门后是一面火墙。 庆火元辰没有犹豫,直接跨进“火墙”里。 姜望跟着第二个走进。 “火墙”并不灼人,一步踏出,景已不同。 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石门。石门上流转着蒙蒙清光,看不清内里。 石门旁边立着一块高大的石板,应当就是“石碑棋谱”。 整个生死棋的棋盘被缩略在石板上,不同的位置,不同的事物,散发不同形状、不同颜色、不同强度的光。 其中发光的小圆点最多,光线的强度也相同,而且一直在移动着。 那些就是生死棋的参与者。并不能看到他们面对了什么,只能观察到他们到了哪里,谁又与谁相遇。相遇之后,继续往前的光点自然是胜者。 如火部所属是红色光点,水部所属是蓝色光点,土部是黄色光点,瘟部是黑色光点……不一而足。具体到每一族又有细微差异,大约只有浮陆的原生居民才能准确分辨了。 这扇石门,即是庆火部此次参与棋局的入口。几个庆火部族人守在这里,时刻关注着“石碑棋谱”。 见到庆火元辰等人过来,都很欢喜。 依照故老相传的规矩,他们需要在石碑棋谱上确认自己的入棋“身份”。 比如姜望是棋主,就将手按在属于棋主的掌印中。 而庆火元辰是两名棋士之一。 确认之后,庆火元辰看了看天色,劝说道:“棋主大人,时间不太多了,不然明日再出发?” 姜望问:“还有多久天黑?” “生死棋持续期间,天色很准时。”庆火元辰道:“还有半个时辰。” “进去。”姜望说。 现在进去,意味着如果不能够在半个时辰内占据第一个“生点”,那么结局就是失败。会被生死棋直接抹去。或者也可以在那之前选择放弃,退出生死棋局,退出之后就不可能再进。 这个决定无疑是带有冒险色彩的。 但包括庆火元辰在内,十六名庆火部战士,都没有再提出任何异议。 姜望是棋主,姜望的决定就是命令。 无论立场如何,经年累月战斗在庆火部范围内最大、最危险的无支地窟里,他们都是非常合格的战士。 跨进石门,那蒙蒙的清光带着一种神秘规则。 姜望感觉到了,他那本就稀薄非常的图腾之力,尽数化去,无影无踪——这就是浮陆强者在生死棋局中不能够施展超凡之力的原因。 令他松了一口气的是,储存于火之图腾内的那些“星力”,并未受到影响。 这意味着他的准备没有白费。 生死棋局的确只针对图腾之力。 姜望本人有道元在身,些许图腾之力的抹消于他根本没有什么影响。 而跟在他身后的十六名战士,个个脸色也都还好。他们在来生死棋之前,就已经把绝大部分的图腾之力都留在了火祠里的图腾池中。 据说是庆火高炽反复强调过的事情……真的是非常节俭了。 但庆火高炽的出发点或许是抠门,最终的效果却很好。至少这十六名战士省略了很多适应时间。 踏进生死棋局后,姜望他们处在一个光圈内,大概这便是初始点的范围。 眼前,是一块块巨大石板铺成的道路。每块石板的大小规格全都一模一样,长和宽都为十六丈。而一块石板,就是生死棋中的“一位”,即“一个棋位”。 能见的范围并不宽广,甚至可以说偏狭。 大部分的环境,都隐在迷雾之中。 …… …… ps:推荐票怎么总在八百多名啊,我经常想不起来求票,但是更新可没忘过。你萌投票别忘了呀! 第一百五十九章 前进 因为是间隔一位察看一位视野,棋相规则视野内的第四跃,其实就是一条直线上的第八个棋位。 也就是作为棋主的姜望,规则视野极限外的下一位。 此时在姜望的规则视野中,前方第七位有两队石人骑兵伫立。 石盔石甲石马。 在姜望看到它们的同时,它们同时也“发现”了姜望等人。 整齐划一地抬起骑枪,列成两队。 哒哒哒哒。 石马踏地,瞬间由静转动,冲锋而来! 庆火元辰提刀就要往前,一个身影已经以他无法企及的速度飙射而出。 姜望人似流星,与两队石人骑兵正面相冲。 他的速度要快得多,石人骑兵才冲出两位,他已至近前。 长剑横眸,一剑横切! 名士潦倒之剑! 想象中的碰撞声并没有出现,如刀划豆腐,毫无阻力。 姜望上前一步,已踏进前方那个“生点。” 啪嗒,啪嗒。 在他身后,石人骑兵纷纷倒地,裂成一地碎石。 一剑破十骑! 有了无支地窟里并肩作战的经历,庆火元辰等人也早就不会惊讶他的实力。 只闷头往“生点”赶,心中满是抱得如此粗腿的庆幸。 “生点”本身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在它被“看到”之后,就会在王权之契上以白色块状显示。与周围那些棋位不同。 当庆火元辰等人赶到的时候,姜望已经独自绕“生点”一圈,将危险全部清除。只余一地的碎石块,在诉说着它们曾经的存在。却根本看不清,是什么样的石人兵种了。 一行人全部挤在“生点”之中,姜望指定了两名棋卒作为守卫,便下令所有人原地休息。 因为规则的重要性,他心里一直在把握着时间。 生死棋的夜晚,果然在不久后来临。 夜晚的时候,所有人的“规则视野”都失效,除了所处的“生点”,外间什么也看不到。 但王权之契上,那些代表生点的白色块状全都亮了起来。 “生点”的位置随机出现,每天都会打乱。通过记住“生点”位置来规划行进路线是行不通的。 在生死棋的白天,自己探索到的“生点”位置,会在自己的王权之契上有显示,但却不会显示别人探索到的“生点”。 等到了晚上,所有被占据的“生点”位置才会一次性展现出来。也只展现“生点”。 生死棋之夜,就是给所有参与者复盘并制定第二日计划的时间。 参与者可以通过这些被占据“生点”的位置,结合白天在王权之契上看到的情况,来确定对手在什么位置。 生死棋局的正确前进方式,应该是掌控一个“生点”之后,以此为基础前行,并寻找下一个“生点”。如果感觉在夜晚来临之前找不到下一个“生点”了,很可能就要往回走,回到前一个“生点”的位置上去。 那些占据优势不愿倒退,执意要往前探一探,却没能找到新的“生点”,也失去了返回机会的,从而被淘汰或者抹去的情况,屡见不鲜。 前进与后退的选择,亦是生死棋中相当考验决断与智慧的一环。 姜望默默完成了基本的每日修行,才取出“王权之契”,摊开在身前。 作为族长庆火高炽指认的带队者,庆火元辰在旁边和他一起研究。 今天下午他们才第一次进入生死棋局,而最早进入生死棋局的那批人,已经在生死棋局里经历两天一夜了,现在是第二个夜晚。 “今天我们的时间很少,只前进了三十位。还算不错。”姜望总结道。 第一天速度最快的疾火部,前进一百八十位。从这个速度来看,姜望半个时辰不到前进三十位,似乎已经足够快。但这是建立在他们在所有竞争者中最末,没有受到任何干扰的情况下。 疾火部第一天的速度,可是跟所有九十九个部族队伍竞争中抢出来的,要硬实得多。 可见姜无邪的底牌有多雄厚。姜望估计疾火部的战士已经被他练得如臂使指,以兵阵之能,掌握超凡之力。 但这也是他第二天遭遇针对的原因所在。被各方默契地“送”雷占乾面前,再由雷占乾亲自出手,将他从第一梯队打落。 “结合白天的位置来看,赤雷部应该处在这处‘生点’。” 姜望指了指王权之契上的位置:“这样看来,截止到今天,赤雷部总共前进三百一十二位。” “我们从地窟出发的时候,赤雷部已经进到三百七十位了,这是不进反退啊。”庆火元辰看着王权之契,有些幸灾乐祸。 第一百六十章 势如破竹 在生死棋局里的第一个夜晚终于过去。 天刚亮的时候,姜望就已经带着人出发。 路线早已经规划好,“生点”固然会随机变化,但生死棋局中的参与者,却没可能在夜晚移动位置。准确的位置得不到,大概范围却是不难判断。 姜望在划定前进路线的时候,有意识的把其他部族的队伍作为了目标。 倘若不算那些已经被淘汰了的部族队伍,庆火部现在的位置是倒数第一。 姜望这样安排,倒不在于拉下谁来,争夺尾部排名。他的目标一开始就是第一,这并非只是鼓劲的话。 之所以有意把其他队伍也作为目标,是因为在生死棋局中,此时已经大概形成了几个梯队。 任何一个梯队向下一个梯队跃进的时候,最大的阻力永远来自于竞争者,而非生死棋本身。所有身在这一个梯队的竞争者,都不会允许有谁轻易甩开其他队伍。 每一个梯队都是一个泥潭,身陷其间的竞争者,泥足难拔。 姜望的解决办法很简单——你拖累我,我淘汰你,甚至于你还没开始拖累我,我先淘汰你。 直接展现高出一截的实力,和睚眦必报的态度,最大程度上震慑来自尾部梯队的阻力。 当然,也不会特意绕太远,在计划中选择的部族队伍,都是在前进路线上可以“顺便”解决的。 斩碎一尊拦路的石人武将,疾行几个棋位之后,士贰又在斜向发现了一地碎石。 “保护好自己,要撞上了!”姜望下着命令,带队右移。 前面棋位上的碎石,说明有对手部族刚刚清除了阻碍。因为昨天的战斗痕迹已然被生死棋抹去,这碎石代表的战斗只能出现在今天。 而姜望带人跟在他们身后,一来有人开路前进会更轻松,二来就是要追上竞争者,淘汰对手。 “相壹,正前方,第四跃有对手部族!”与姜望在同一位疾行的棋相喊道。 这话才喊完,姜望等人已经前冲一位。正好与对面那队竞争者的棋主四目相对。 “规则视野”都差不多,庆火部这边看到对手的同时,也已经被对手看到。 对于庆火部,他们显然并不存在畏惧。 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第一时间回身结阵,战斗一触即发。 姜望腾身飞起,仗剑独自往前。 “等等!”对面的棋主连忙喝道:“我们让开位置!” 姜望飞起来的时候,战斗的意义就已经失去。这位棋主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这边怎么也不可能击败拥有超凡战力的庆火部。 第一百六十一章 追逐 姜望昨夜复盘的时候,看到至瘟部、原土部与铁木部隐隐对赤雷部形成包夹之势,就断定这三家今日会有所行动。 彼时庆火元辰还幸灾乐祸,觉得赤雷部今日会被拉下马来,甚至直接被淘汰。 但现在,至瘟部和铁木部都已经消失了,作为这两部棋主的天外来者生死不知。 姜望又仔细找了找,才在距离赤雷部很远的地方,找到了代表原土部的黄色光点。 四海商盟的方崇还在!只是后退,并未淘汰。 他当然不是有多关心方崇,而是因为方崇的逃生大概能够说明一件事,即雷占乾的实力固然强,但还没有强到让人绝望,没有强到让方崇逃都逃不掉的地步。 至于前一天雷占乾与姜无邪的交手,其实姜无邪仅以身免的结局,并不能说明太多,因为再怎么敌对、再怎么竞争,姜无邪那也是大齐皇子。雷占乾应该没有杀他的胆子。 从王权之契上的各色光点来看,整个生死棋局里,现在还剩六十三支队伍。 百支队伍从生死棋的四个方向,向中心点出发。两天半过去,已经有超过三分之一的队伍被淘汰。 最值得注意的始终是赤雷部。 昨夜入夜的时候,赤雷部定格在三百一十二位,到现在是四百一十三位。前进了一百零一位。 乍看之下,并不如庆火部前进一百八十位的幅度大, 但赤雷部的这个速度,是在至瘟部、原土部、铁木部这三支队伍的围剿下取得!这就很可怕了。 打破了三部围剿,接下来是否还有谁敢拦路? 若一马平川的话,速度又该有多快?庆火部还能有追上去的机会吗? “还不够。”姜望看着王权之契,一边走一边摇头:“我需要你们以极限速度前行。” 他感到了一种紧迫感。 所有的庆火部战士,全都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此行主要是靠姜望,他们的作用本就在“规则视野”,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自己成为累赘。 其实如果抛开其他因素的考量,棋主若具有超凡实力,独自前行一定更快。 但现实就是,很多因素无法抛开。 第一点是因为生死棋的规则,进入生死棋需要各个位置满员,而离开生死棋,要么就是战死,要么就是整队一起退出。不存在几个退出几个留下的情况。至于棋主独行,队伍在后面自己慢慢追赶,也同样行不通。最终的中心点,需要“全队”到达才作数。先到的也要等后到的。 庆火高炽最先选择几个老头陪姜望进生死棋,就有让姜望坐视他们死去,从而轻车简从的打算。 但这其实也并非最优解。原因在于第二点因素。 在生死棋中,仅靠棋主的视野,过于偏狭,很可能发现不了“生点”,甚至与“生点”擦肩而过。运气不好的话,个人实力再强,也只能在生死棋局的夜晚黯然退场。 第三点因素在于,对实力相差不大的对手来说,先手后手的差别太大了。“规则视野”的范围大小,有时候决定的是遭遇战的生死。 在尾部这些队伍,姜望或许可以依靠实力平趟。到了最后的竞争阶段,面对雷占乾那些人,他绝不能在“规则视野”方面落后。 这三点,是他坚持带着全队前进的原因。 最后又看了一眼王权之契上代表净水部的蓝色光点,李凤尧现在总共前进了三百八十七位。 姜望收起王权之契,结束了这次察看对手位置的机会。 庆火部急速前行,一路上无论遇到什么阻碍,姜望全部一剑斩之。几乎完全没有迟滞过脚步,也没有停下来让队伍休息一下。 正行进间,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忽然降临。 姜望的身形定住,两侧的景象开始不断倒退。 姜望不言不语,只默默计算距离。在生死棋中,生死棋局的规则是他无法拒绝的。 在默数之中,整整倒退了二十个棋位,才结束这次“被倒退”。 而他的队伍还停在原地。 姜望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庆火部过快的前进速度被尾部的其他队伍注意到,于是有队伍在通过关隘后,选择拖延他们,直接将庆火部的棋主,也就是姜望本人,倒退二十位。 有些队伍完全没有前进的雄心,只想着在尾部的排名,还能够稍高一些。 这种倒退并不仅仅是棋位上的倒退,之前经历过的、解决过的那些阻碍,也会重新出现,而不必遵循生死棋局夜晚才会恢复一切的规则。 也就是说,姜望需要重新打通这二十位的阻碍。 没有抱怨,没有咒骂,甚至连气恼的情绪都没有。 姜望只是再次往前,剑出,剑斩,大步前行。 没有什么好生气的,在竞争之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甚至他也早就针对这种情况有了预案,在棋主“被”后退的时候,其余人按照之前的命令,收缩原地防守,防备有可能的袭击。 姜望很快就重新打通了这二十个棋位,赶回原位与庆火部战士汇合。 对方犯了一个错误,将一个棋士或者棋相回拖二十位,都要胜过回拖姜望。因为那样还需要姜望回身去带人,除非那名被回拖者自杀,否则庆火部就需要浪费更多的时间。 但姜望并不打算因为这个错误,就选择原谅。 “所有人散开最大规则视野,”姜望赶回原位的第一时间就吩咐:“按照我们之前遇到的石碑规则,选择拖延我们的时候,对方一定在百位之内。找到他们!” 找到雷部这支队伍的过程并不麻烦,生死棋已经进行了两天半,此时此刻还能跟他们庆火部纠缠的,哪会是什么强者队伍。相较于姜望他们来说,行进速度可以称得上极慢。 “看到了!”庆火元辰怒喊。 砰砰砰砰砰! 姜望直接以焰流星飙射而去,在这队人惊恐的目光中显化身形。 一句废话也没有,挥剑便杀。 姜望完全理解这队人的行为,但仅止于理解。 他已经杀鸡儆过猴,猴还是不怕,那就只能杀猴。 生死棋局这样的地方,与战场也没什么两样。他不能把太多时间浪费在与尾部这些队伍的纠缠上。 必须建立足够的威慑力,让其他队伍不敢拖延庆火部,才能够保持前进的速度,才有竞争第一的希望。 不然就在“泥潭”中挣扎下去,坐视第一梯队里胜者的产生吧。 庆火部的运气不错,杀灭了这一支队伍后,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生点”。 占据了“生点”,也就有了今日绝不会被淘汰的底气。 王权之契记录下这个“生点”,队伍继续前行。 姜望没有去考虑,如何抑制赤雷部的速度,因为无论如何,他暂时都影响不到赤雷部。做好自己能做好的事情,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 其它的事,就交给其他人吧! …… 庆火部,火祠之中。 守在石碑棋谱前的战士汇报着生死棋局内的进度,庆火衡默然不语。 尽管队伍看起来似乎十分顺利,前进速度惊人,但他并不能愉快起来。 “无支地窟那边还没有消息吗?”他问。 另外一边的战士摇头道:“还没有开门,大概还在战斗中。” “让人继续等。” 庆火衡的络腮大胡微颤。 尽管生死棋持续期间,往往也是地窟星兽最踊跃的时间。绵延不绝的战斗,并不是罕见的情况。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的心里,不安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取舍 生死棋局里计算前进位,不是看你走了多远,而是看你距离中心点还有多少位。同时,中心点区域直线对应的路径有很多。 假如现在姜望距离中心点三百位,那么他的前进位就是七百位。如果他现在往右边走一位,恰好走在另一条直线对应中心点区域的路径,那么他的前进位没有改变, 如果往右一位的路径,并不能直线对应中心点区域,那么他的前进位反而是倒退的,只剩六百九十九位。 因为生死棋局的复杂性,有些地方经常需要绕行,所以常常会有徒劳耗费时间和体力,却并未前进多少的情况。 相对强大的竞争对手基本都在第一梯队,而在尾部,庆火部没有遇到任何有分量的对手。 任何阻路的石兵、关隘,乃至其它部族队伍,没有谁能够拦得住姜望。 当第二个“生点”被记录之后,庆火部又开始寻找第三个。 在夜晚来临时,占据的最远那个生点,才是这一天前进的棋位。 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生死棋局对体力的消耗非常巨大,参与生死棋的战士们虽然被化去了超凡之力,平日里体魄却也算强健。然而在生死棋局中,同样的动作,对于体力的消耗计以倍增。 尽管庆火部这些战士一直以来做的就只是观察视野和奔跑,姜望独自解决了所有战斗。但气喘声还是此起彼伏,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仅仅只是奔跑,时间久了,身体也不堪其负。 一名战士跑着跑着,直接就倒在了地上,瘫软下来。 旁边的棋卒迅速将他扶起,很是无力地看着姜望:“他体力耗尽,跑不动了。” 瘫软在地上的战士,看起来已是完完全全的虚脱了。除了喘气,什么也动作也没有。 扶着他的棋卒,表情很难受。 因为生死棋中的规则限制,让无力前行的队友留在原地休息是没有意义的。 最好的选择每个人都知道——那就是杀死这名无法前行的队友,以这种方式让其退出生死棋。 丢掉了“负累”,队伍才会得到更快的行进速度。 参与生死棋的每个战士,都很清楚自己背负着什么。所以对于掉队的命运,也都有过心理准备。 然而,在真正面对那种可能的时候,仍然难免煎熬。 “背着他。”姜望随口吩咐。 棋卒人数最多,但“规则视野”范围最小,虽然前后左右斜向都能看到,不过一般是作为“替补”存在。价值不大。 当棋士、棋相出现减员情况,才需要他们顶上,去探索视野。 “退回到上一个‘生点’休息。”姜望做出决定,率先返身。 尽管距离天黑还有一些时间。 庆火元辰觉得姜望的决定很不正确,但他又非常庆幸姜望能够做出这种“不正确”的决定。 于姜望而言,他们只是临时组队一起冲击胜利果实的过客。 但对他来说,这些都是与他朝夕相处的战友。 如果是他自己做主,为了整个庆火部,他可能必须做出让自己痛苦的选择。值得庆幸的是,棋主是姜望。 他听令即可,不必面临艰难抉择。 庆火部的战士们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的确还想继续,但身体实在不允许了。 生死棋局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取舍”二字。 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必须要面对——这些战士都没有超凡之力,一名战士的体力耗尽,意味着其他人的体力,大概也都快靠近警戒线了。 姜望之所以没有选择放弃“累赘”,一来是不愿意放弃队友,哪怕是临时队友,二来也是想缓解这个问题。 队伍回到“生点”位置休息,姜望便出声道:“现在我来教大家一个调息法门,帮助你们调整呼吸,缓解肉身疲惫。” 这种小法门,在炼体功法中稍作提炼即可。浮陆的修行体系基本都围绕着图腾之力展开,也过分依赖图腾之力,不如现世那般繁复。 在教过一遍之后就任他们自行练习,姜望不肯浪费时间,自顾开始了对天地孤岛的调理。 在这样的氛围里,庆火部在生死棋中的第二个夜晚终于来临。 总结这一整天的收获,庆火部前进了两百六十五位,加上前一天下午的三十位,共进两百九十五位。 从夜晚王权之契显示的所有被占据的“生点”位置来看,庆火部已经脱离整个生死棋竞争队伍的尾部,开始在中游竞争。 姜望首先关注的仍是赤雷部。 从这些“生点”来推导某些队伍的位置,并不是难事。比如最靠近内围的那个“生点”,占据者除了雷占乾所代表的赤雷部队伍,还能是谁呢? 赤雷部现在的位置,总共已经前进四百九十位。相比于中午看的时候,只前进了七十七位。 同样的,因为被拖延耽误的时间,庆火部相较于中午察看王权之契的那时候,只前进八十五位。双方的距离仍在缩短。但速度差距反而没有白天上午时候那么快了! 庆火元辰为此很忧虑,他觉得是庆火部的战士拖累了速度,但让他建议姜望杀死“拖后腿”的战士,他也下不了这样的狠心。 姜望反倒不很担心这一点,下午的速度放缓,主要是因为其他竞争队伍的拉扯。“杀猴儆猴”之后,明天应该会好很多。战士的体力问题,也是所有队伍都需要面对的。 让他担心的仍然是第一梯队。来自现世的“天外来者”们,必然有足够的方法解决这种小问题。而且他们都比姜望更早来到天枢世界,有更多的准备时间。 姜望之所以那般倚仗意外发现的“星力”,也是因为从这才看到了生机。不然直接硬桥硬马的竞争,单对这些战士的训练,他就天然落在下风。 雷占乾带领的赤雷部下午速度也并不快,姜望笃定,必然是代表净水部的李凤尧有所动作。 李凤尧这样冷傲的人物,敢与世间任何人争锋,也绝不会畏惧雷占乾。来浮陆世界,参与生死棋局,她是肯定要争第一的,也只有第一才值得她李凤尧去争。 而要争第一,就绝对不能放任赤雷部继续高歌猛进。 换做姜望在现在李凤尧的位置,也会如此。 有时候旁观,就是放弃。 李凤尧和雷占乾之间的争斗一定会展开,或许在中心点之前,或许就在明天。 对于李凤尧这样的强者,如果期待她不要撞上雷占乾,无疑是对她的轻蔑。 姜望现在只希望,他们之间的争斗能够延续得久一些,好让他可以及时赶上。 至瘟部、铁木部、原土部,三队联手,其中有方崇这样的积年内府境强者,如此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李凤尧能够做到吗? 姜望闭上了眼睛,他期待那个答案。 …… 漫长的一夜在修行中很快过去。 天亮后的进程比姜望想象的还要顺利一些。任何试图拖延庆火部速度的队伍,都需要有立即被淘汰掉的觉悟。这些排名注定落后的队伍,并不具备那样的勇气。 庆火部一路高歌猛进,唯一制约前进速度的,就是战士们的体力而已。 姜望昨晚传授的调息法门立下大功,战士们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 从外界的石碑棋谱,可以清晰的看到,代表庆火部的红色光点,以远超其它队伍的速度在前行。 其他部族的观察者难免惊掉下巴,庆火部观察局势的人自然欢喜不已。 在棋局中,通过王权之契每天一次观察所有对手的机会,亦能够轻易发现各部队伍的行进速度。 然而第一梯队的人,自然不会关注后来的追赶者。能放在他们眼中的,只有彼此。 出乎姜望意料的是,赤雷部与净水部好像并未发生争斗,反而相安无事的前进了两百多位。 现在一个在六百九十四位,一个在六百一十七位。 要知道,这已经很接近生死棋局的终结。一千位,就是中心点的位置。 “她在等什么?” 姜望在思索这个问题。 但他很快推翻了这个思考,因为这并不符合李凤尧的性格。她敢与古之圣王比较,又怎会对一个雷占乾认输? “所以这不是相安无事的表现。这已经是彼此争斗、彼此拖延后的结果。在最后的阶段,他们都在加速,完全是因为对方强有力的干扰,才仅仅只前进了两百多位而已。” 姜望笃定这个猜测才是正确的。以雷占乾和李凤尧的实力、手段,最后阶段爆发怎样的速度都有可能。 现在半天前进两百多位,看起来速度并未减慢,但对于最后的冲刺来说已经是慢了。而这一定是互相牵制的结果。 但这种结果,对有志于第一的姜望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仅从“下棋”的角度来看,李凤尧并没有拉停雷占乾的脚步,雷占乾也同样没能将李凤尧甩开。 但除了继续期待李凤尧的表现,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拖延雷占乾。 距离尚远,根本碰都碰不到。 姜望最后看了一眼王权之契,便纵身往前位飞去。 他明白一件事——在这生死棋局里,心急的肯定不止他一个。 第一百六十三章 谋算 尽管庆火部半天疾行两百三十位,以五百二十位的成绩接近了第一梯队。 但毕竟之前落后得太多,如果以现在的速度,庆火部将很难在进入中心点之前追上现在的第一。 而且,一旦雷占乾彻底摆脱李凤尧的牵制,那胜负就已经失去悬念。 姜望特意察看过方崇和姜无邪的位置。在他的印象中,还能插手李凤尧与雷占乾之争,威胁到雷占乾第一地位的,也就这两人了。 但方崇的位置与李凤尧的位置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显然交流的可能性极低。 姜无邪独自一人倒是狂飙疾行,方向却在另一边,他是当时被雷占乾打退,不得不绕行的。现在追赶得的确很快,但看路线,并不像有与李凤尧接触的可能, 从王权之契反映的局势来看,雷占乾似乎已经大势已定。 但姜望始终认为,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些从七星谷就争星位的人,到了浮陆世界反倒肯认命? 这并不现实。 哪怕雷占乾再强,也不足够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无论如何,姜望相信还有机会。 不到最后结果出来的那一刻,整场生死棋局就还没有结束。 姜望可以接受失败,但决不允许自己放弃。 退一步说,如果机会真的出现,也是要他们在场参与,才有可能把握住的。 所以,除了加速赶路,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全力以赴的加速! …… …… 时间是黄昏,距离庆火部在生死棋局里的第三个夜晚,还有一个时辰。 似有雪花飘落,晶莹剔透的一支长箭破空飙至,于是寒霜蔓延。 整整十二队石人骑兵冻结当场,然后碎落一地。 “禀将军!左后有人靠近!持艳红长枪,应是疾火部棋主!” 一名战士大声提醒。 “禀将军,右方第四跃,发现原土部棋主!” 接连有强者靠近,这些战士虽惊不乱,很快分出两队战士,各迎一方。同时一名棋士与一名棋相仍在迅速扫描规则视野,仿佛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显示出良好的战斗素养。 手下的战士们如临大敌,李凤尧反倒将霜杀弓收起,淡声道:“不必阻拦。” 这些战士又很快解除防御阵型并散开,重新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规则视野里。 李凤尧的命令压倒一切。 须臾,倒提红鸾的姜无邪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甫一见着李凤尧,他那张略显阴柔却很精致的脸上,霎时露出灿烂的笑容:“李家姐姐,好些日子未见!” 李凤尧瞧了瞧他,目带审视:“看来你跟方崇早有计划。” 方崇的声音便在此时传来:“李姑娘练得好兵士,将这些土人,也能练得令行禁止!” 他从右边的位置缓步走来,表示自己并无敌意,嘴里自嘲道:“四海商盟早年也收集了一些兵阵之术,方某自认也算有些心得,不料知易行难,根本贻笑大方。我还以为是此界土人不堪使用的原因,见得这般军容,才知是方某能力有限啊!” 说起来,李凤尧对这些战士的训练确然卓有成效。方崇一口一个土人,很多战士明显不满,但在李凤尧表态之前,无一人出声。 一个真正强大的军队,永远只有一个意志。这个队伍虽小,却也体现了这一点。 方崇一番明里暗里的吹捧,并未让李凤尧稍缓颜色,她只做了个手势,让净水部的这些战士先去之前占据的“生点”驻守。 然后才对方崇、姜无邪道:“说说你们的计划。” 商人出身的方崇,向来处事圆润,当即伸手引向姜无邪:“还请九皇子讲说。” 他知道姜无邪对李凤尧有意,自然让着他表现。 这种讨好的小心思并不让人厌恶。 至少姜无邪本人很是受用,他知道自己的笑容很好看,所以有意的笑了笑:“我们特意选在这时候过来,就是为了让雷占乾意想不到。李家姐姐冰雪聪明,看到我们,应该就已经明白了。” 王权之契每日一次察看竞争对手的机会,很多队伍都会在一大早就使用,但说起来,若有在夜晚通过生点判断对手位置的分析能力,在中午使用王权之契的这个探查机会,才能够让这个机会的价值最大化。 而中午之后,越往后,察看其它队伍的价值越低。 更别说此时只一个时辰就要迎来夜晚了,大概只有傻子才会在这种时候使用王权之契的察看机会。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且待天明 两个人与雷占乾的交锋,都是同一个结果。 现在面对李凤尧的同一个问题,看起来是同样的坦诚,然而反应出来的本质却全然不同。 姜无邪是自信未改,他承认他现在不是雷占乾的对手,但显然认为那只是境界差距。 方崇则是四海商盟惯来的那一套藏拙,反正就是自认不如,甘拜下风,不争什么风头。 商道现行的核心就是逐利而行,“利”字当先,什么颜面风光都在其次。 商人如果有一天要争脸面,那一定是因为争脸面这件事能够带来更大的利益。 但李凤尧之所以强调“你们都已经输过”,并不是为了让他们承认失败而已。 而是要让他们承认,他们已经失去竞争第一的资格。 这其实便是她开出的条件。 不过姜无邪和方崇很有默契的都对此闭口不谈,不肯放弃争夺第一的资格。同时强调雷占乾的强大,表达他们联手的必要性。 大概是因为深知李凤尧的冷傲,他们的措辞都很委婉。 李凤尧自然也读得懂他们的意思。姜无邪心气极高、方崇追求最大利益,让这样的两个人,因为一次失利就放弃争夺第一,这的确也不太现实。 没有考量太久,李凤尧直接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做?” 依然是姜无邪回答:“计划越复杂,越难执行,尤其是雷占乾并不愚蠢。所以我们的计划很简单,等会我跟方崇就会极速赶路,回到之前占据的生点。明天天一亮,就来与你汇合。我们三人一起,扫平一切障碍,直接去找雷占乾,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将他斩杀当场!” 杀死雷占乾,对于姜无邪来说,优先度可能尚在争夺生死棋第一之上。 至于雷家和姜无弃的报复,他自是不在乎的。他本就与姜无弃是竞争者,杀雷占乾如断姜无弃一臂。 李凤尧完全有理由怀疑,姜无邪之所以在第一天直接败退,或许正是为了示敌以弱,然后联手强者,围杀雷占乾。 事实上,在第二天的遭遇战中。雷占乾一个照面就把疾火部的战士屠杀干净,而姜无邪也的确选择了直接撤退,并未真个搏杀。 而且在方崇与姜无邪商定的计划中,也只有击败雷占乾,淘汰赤雷部,并没有杀死雷占乾这样的约定。 对于姜无邪话里夹杂的“私货”,方崇很识趣的保持了沉默。 这等小心思,李凤尧岂会不明白。 但她只是问道:“我们三人?” 她并不关心姜无邪想不想杀雷占乾,她会出手帮忙击败雷占乾,但绝不会行最后一击。姜无邪若能杀死其人,就尽管去杀。杀不死,她也看着。 石门李氏家大业大,没有必要参与储位之争。 方崇回应道:“原土部还有五人,明天天亮之前我会把他们全部杀死。你的净水部也是,我们三人联手,这些土人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只会是累赘。” “你根本不懂兵阵。” 李凤尧只丢下这一句,便径自转身离去。 方崇愣了愣,瞧着姜无邪道:“殿下,李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姜无邪嘴角噙笑,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不要想着替她做决定。她的事情,永远是她自己做主。哪怕仅仅只是几个土人的性命。” 然后是第二根手指:“第二,你的确不懂兵阵。对于你来说是累赘,对于她来说不是。李家世代名将,让这些人发挥作用,再简单不过。” 他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明早突袭雷占乾之事,她已经答应了!” 说罢此三点,姜无邪又是一笑,即便提枪远去。 时间已经很急迫,即便是他,也要抓紧时间赶路,才能够保证在天黑之前及时赶回“生点”。也正是因为这种“紧迫”,才有瞒过雷占乾,实行突袭的可能。 方崇态度很是恭敬地看着姜无邪飞远,这才转身,拔地而起,向原土部所占据的“生点”飞去。 只有一声微不可察的轻笑,湮没在鼓荡的风声中。“呵,这些个名门贵胄。” 雷占乾想不想得到,这三人有可能会联起手来? 或许想得到,或许想不到。 但只要的确会有这样的可能,无论几率有多小,他都不该忽略。 在方崇看来,雷占乾如今已经位在最先,在最后的阶段,果断斩尽赤雷部战士,爆发自己最快的速度,直冲中心点,才是最佳的选择。 但无论是他还是姜无邪,都非常笃定,雷占乾不会这样做。 因为如果他这样选择,就意味着他怕了,怕了李凤尧、姜无邪、方崇有可能的联手。 仅仅只因为这样一个微小的可能性,就吓得狼奔冢突,那还是事事争先、自负独占乾坤的雷占乾吗? 在方崇的心里,这些人虽是骄子,但实在破绽明显。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心气高的人,当然正好欺之以“傲”。无论李凤尧、姜无邪还是雷占乾,本质上来说都是一类人。 跟他们做生意,只要会赔笑脸,就亏不了。 …… …… 生死棋局的夜晚再次降临了。 王权之契上显示的“生点”,共计五十一个。也就是说,只有五十一个部族的队伍还在生死棋局中奋战。接近一半的队伍已经被淘汰。而这其中还有一部分是至今还在外围区域挣扎的,他们最后可能连中心点都进不去。 毫无疑问,此时排在最前列的队伍,都是拥有星将的队伍。有没有超凡战力,完全是本质上的差别。 经过又一个下午的努力,庆火部现在的前进位在六百九十位。排在所有队伍中第十。 赤雷部占据的“生点”,已经在八百五十三位了,距离终点,也就是一个上午的时间。 而净水部在七百八十二位。 原土部、疾火部的位置,也都没有什么问题。如果他们与李凤尧合流,那么那两个生点的位置就不会亮起。 这三个“生点”的位置,看起来都很正常。 不对, 姜望注视着应该是为净水部所占据的那个生点。 他一直在关注净水部的速度,李凤尧掌控的净水部队伍,前进速度一直很稳定,今天的净水部,比他所推测的速度,慢了一点。 但这一点又不很明显,这点延迟,是很容易被意外所影响到的。 那么,是因为“意外”吗? 姜望仔细思考了一阵,忽然摇头失笑。 他笑自己真是想得太多。 李凤尧是何等样人,怎么会允许在这种时候出意外! 所以答案已经很明显。 机会已经确定会有了,而他姜望能否把握? 且待天明! 第一百六十五章 小娘皮 算上第一天的那个下午,这是庆火部进入生死棋局后的第四个白天。 也是生死棋局开始后的第五天。 石碑棋谱吸引着浮陆所有部族的目光,整个生死棋局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庆火部临时代任族长的庆火衡,却没有守在火祠,没有像眼巴巴守着石碑棋谱的战士们那样,为部族队伍的高歌猛进而激动。 他守在无支地窟漫长的甬道里,守在那扇巨大的金属门前。眼睛里满是血丝,但却一动不动。 无它,自从姜望那次带人离开,无支地窟的门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他非常清楚庆火高炽的真实实力,比起姜望绝对只强不弱。 只差一步,就能够全身火焰化,化身图腾之灵。 姜望都能一剑挡幽天,庆火高炽更不再话下。有庆火高炽在,普通的凶兽潮根本不够看。他亲自坐镇地窟,只是为了防备有可能出现的“意外”! 然而整整过去了一个下午,两个白天,三个夜晚。 地窟的门始终未曾打开。 他们请求开门的举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似乎……意外已经发生了。 历史上不曾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厮杀,就算有,那该是多少轮次的星兽潮? 庆火衡不敢想象。 然而他更不敢强行打开地窟之门,万一把星兽放出来,他就是庆火部的罪人。 除了煎熬等待,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 …… 生死棋局里,天色刚亮,方崇已经自“生点”踏出。 昨夜扔出“生点”的尸体,已经被棋局的规则抹去,这点令他很满意。 他不总是满意的。 四海商盟中,九位名誉执事都不过是些倚仗身份的酒囊饭袋,不值一提。 十二位一等执事中,他自认能力手段都是不俗。 但偏偏近来最受盟主信任的,是那个在阳国大败亏输,直接导致四海商盟前段时间窘境的付缪。 还被一个黄口小儿割去了一只耳朵,连手都不敢还。丢尽了颜面倒没什么,问题是利益的损失更大。 他方崇在四海商盟是有干股在的,商盟的损失就是他的损失。 他其实很不满意。甚至于感觉庆嬉的确是有些老眼昏花,越老越昏聩了。 这次七星楼之行,庆嬉暗示他可以把重点放在延寿宝物上,他怎么可能答应? 对他来说,现阶段最紧要的是外楼之秘,到了外楼境还怕没有时间寻找延寿宝物吗?甚至于进阶神临境,直接打破凡人寿限也不是不可能。 好在庆嬉还没有昏聩到头,在他明确拒绝后,并没有强求,只给了他一份名单,转而让他在七星楼秘境里照顾一些人。 以方崇的风格,当然把这些人记得清清楚楚。比如其中一个叫姜望的,他连其人住的哪间客栈都打听清楚了。但照不照顾,还得看遇不遇的上。就算遇上了,还得看他方崇的心情如何。他方崇的心情,当然取决于利益。 总之,满口保证,满心当个屁。 四海商盟的利益都未必能完全与他的利益相等,庆嬉的利益更是不可能与他叠合。 七星楼秘境之行就快到尾声。 很快就可以知道,这一笔生意,做得如何! …… …… 赤雷部的队伍一路高歌猛进,在雷占乾的带领下所向披靡。 遭遇的队伍不少,但没有任何一支队伍,能够让赤雷部停下脚步。 赤雷妍瞧着前方那个长发披散的男子,眼神充满倾慕。 此人实在是她生平所未见之伟男子,部族那些勇士豪杰,与他一比,简直是萤火之于天枢,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存在。 作为赤雷部族长之女,有资格继承部族的女人。荣华富贵她什么都不缺。 但因为这个名为雷占乾的男人,她对青天之上的世界,充满向往。 她甚至觉得,认识雷占乾之前的人生,都白活了。 她无比坚定地笃信,只要有他在,这一次生死棋的第一,赤雷部拿定了,没有任何意外。 就像雷占乾当时说这句话一样。 他并不是在激励人心,并不是鼓舞士气,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然后一路大步前行,理所当然的验证这个事实。 逢山开山,遇水断水,那些竞争队伍,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来一堆,杀穿! 整个生死棋局,淘汰对手最多的,就是赤雷部。 别的队伍都是尽量不产生正面交锋,最好是蒙头前进。 而他们赤雷部,就是靠击溃对手来加速,不惧任何战斗! 现在,距离中心点已经很近。大局将定。浮陆未来的百年,属于赤雷部! 赤雷妍的心里,满是灿烂的欢喜。 然而就在此时,棋相身份的战士呼喊起来:“左四跃发现敌踪!” 赤雷妍惊讶的发现,前方那个伟岸的身影,已经止步。 进入生死棋局以来,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不管遇到什么,他都不曾停下过脚步。却在此时停下。 他为谁人停步? 赤雷妍甚至忍不住想往前走几位,因为棋士身份的限制,她无法看到直线太远的视野。 但一杆红艳艳的长枪,从天而降,扎破石板,扎在前方不远处。 “小野猫,不能再往前了喔!” 一只堪称精致的手,将红艳长枪拔起。那人随手抖了一个灿烂花枪,才施施然看向他们。 赤雷妍低头看了看自己,紧身短打的衣物,将凹凸有致的身形体现无遗,浑圆有力的大腿,笔直戳在地上。小麦色的皮肤显得野性十足。 小野猫…… 她有些羞赧地偷瞧了雷占乾一眼,见他没有什么表现之后,便转而勃然大怒。 “小娘皮,上次星将大人放你一马,让你跑了,你还敢来找死?” 她认得眼前这个男人。长得像个女人样,花里胡哨的,没有半点男子气概。 那天撞上他们,也是灰溜溜的跑了。倒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还敢找上门来。 小娘皮!? 姜无邪眼皮跳了跳,气得头发丝都险些炸起来。 咬牙切齿道:“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你记住,如果不是因为你是个美人,现在你已经死了!” 出身于好勇斗狠成风的赤雷部,赤雷妍当然不会惧怕这等程度的威胁。 她甚至是嗤之以鼻,若换在外面,图腾之力未被化去,哪还用得着星将大人出手,她就要让这娘么兮兮的小白脸好看。 正想大骂一通,又有些担心在雷占乾面前不够温柔。却在这时,发现从左边的方位,又走来一人。 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雷占乾从始至终的目光,都注视着左边,并未移开过。 是什么人,让雷占乾如此重视? 赤雷妍紧张地看过去。 她看到了一个女人。 一个从各种意义上,都让她感受到巨大威胁的女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 红艳 这女人眉冷目冷,连发梢都带着一种距离感。 偏偏她的眉眼唇耳,每一个细节都堪称完美。 即使是赤雷妍,也根本挑不出毛病。 赤雷妍以最挑剔的眼光往下看,看到这女人高挑的身形,妙曼的体态,简直是造物主精心裁剪出来的一般妥帖。 这时对方也察觉到她的注意,视线冷冷地扫了过来。 被这双又冷又傲又美丽的眸子一激,赤雷妍竟有些躲闪的回避了。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自卑感。 这何等荒谬! 她赤雷妍可是赤雷部第一美人,等赤雷部赢得这次生死棋胜利,说不定也能争一争浮陆第一美人的名号。 她竟会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感到自卑? 赤雷妍甚至是愤怒地又瞪了回去,但那女人的视线早已经移开。全不曾在意过她一样! “这又是哪里来的贱人!”愤怒的话语脱口而出。 赤雷妍忽然感觉,整个身周的温度,都骤冷了下来。 她强撑着瞪着那个女人,也就没有注意到,那个她嘴里娘么兮兮的小白脸,此时眼中满是遗憾。 姜无邪的眼神完全是在说——完了,这回你是真的要死。 他单纯的为一个美人的凋零而遗憾。 李凤尧并不看那个出言不逊的女人,只是瞧着雷占乾,眉头轻皱,于是遍地是寒。 “雷占乾,这是你的女人?”她说道:“管好她的嘴。” “哈哈哈哈。”雷占乾忽然洪声大笑:“凤尧,不要把气氛弄得如此紧张。” 他摊了摊手:“如果你确实感到吃醋,我可以让你批评批评她。但咱们说好,你不能真把她怎么样,因为毕竟是我雷占乾的女人。” “啧!”姜无邪忍不住啧出声来:“他是不是觉得他很幽默?” “好像是的,殿下。他试图缓和气氛,顺便调戏了一下李姑娘。” 一个声音阴阴的从另一面传来,方崇亦走到这处棋位中。三方合围已经形成。 实在也不需要他们推波助澜。 李凤尧已经干脆利落地一伸手,抓住那把如冰如玉的长弓,冷冷盯着雷占乾:“看来你是真的想死。” 她的态度绝无虚假,是真正彻骨、要分生死的寒。 “好好好。”雷占乾迅速举起双手,示意告饶:“如果你能熄雷霆之怒,我愿意向你道歉。” 方崇阴恻恻道:“如果道歉有用的话,那世上也不必有战争了。大家彼此道个歉,万世太平。” 雷占乾脸上的讨好消失了,他转过头,用那双深沉的眼睛,冷漠地注视方崇:“姓方的,你能不能够明白,你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跟李姑娘说话,有哪怕一丁点,你多嘴的余地吗?” “啧!”姜无邪轻佻笑道:“四海商盟一等执事,比你雷占乾差在哪儿?说你几句怎么了,还想杀了他?真拿你当皇亲国戚了?你问问本宫可愿认你这惯打秋风的穷亲戚?姜无弃还未坐龙庭呢!” 姜无邪话里话外,都想把双方变成生死矛盾,而不是简单的秘境利益之争,挑事挑得很干脆、很直接。 倒是当面被羞辱的方崇本人,却很有唾面自干的觉悟,还出声回转道:“只要雷公子您识趣地退出棋局,方某人做一阵子哑巴也是可以的。” 然而…… 雷占乾似乎根本看不懂姜无邪的伎俩。 或者更准确的说,他并不在乎。 他甚至伸指点了点方崇,不留半点情面:“如果你不打算闭嘴一阵子,那你就准备好闭嘴一辈子。” 他不对姜无邪说什么,因为他不能够杀死姜无邪。在齐国,无论姜无邪有多放肆,他的身份都能够撑得住。 而对于雷占乾而言,放狠话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说要杀人,那就一定会杀人。他说要让方崇闭嘴一辈子,他就的确有这样的决心和把握。 就在此时,弦声忽动,一道霜光疾射而至,化出箭形。 雷占乾猛然回身,手缠雷光,将这支冰箭直接握碎。 碎冰如流光,点点而落。 这一箭,与其说是偷袭,倒更是警告。 李凤尧冷冷看着他:“我也同样送一句话给你,如果你现在不道歉。那你就不必道歉了。” 谁都知道,雷占乾天赋好,实力强,也极风流,可愿说妻妾成群。 拿她跟自己的侍妾相提并论,问她是不是吃醋。 或者在雷占乾看来,这是风流之态,是非常普通的玩笑。甚至是一种迷人的幽默。 然而对李凤尧来说,是决计无法容忍的侮辱。 本只是要逐走雷占乾,争夺此处秘境世界的利益。但此刻,她是真的动了杀心, 战斗不可避免,这是诸方共识。 现在就看,雷占乾要把战斗控制到哪种程度了。是分胜负,还是分生死。 李凤尧的底线已经划下,只等应答。 雷占乾沉面如水。 他并不惧怕李凤尧,也不惧怕他们三人的联手。 他是真的对李凤尧感兴趣,石门李氏的嫡女,哪怕是一头母猪,他也很感兴趣,更别说李凤尧如此绝美。 但他的确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幽默并不幽默,他的人物风流,根本入不了李凤尧的眼。 而在这里与李凤尧分生死,绝对是愚蠢透顶的选择。 “我为我刚才的失言向你道歉,对于李姑娘,我绝无不敬之意。” 雷占乾说道:“还有我的女人,我为她的出言不逊向你道歉,她生长此界,的确不知你是何方神圣,出口无端。但也仅止于道歉。” 说着,他摆摆手,示意赤雷部的战士们往后退。这种级别的战斗,不是他们所能插手的。 而他独自一人,面对着三个方向的敌人,淡声道:“如果你想要对她怎么样,我的拳头不会答应。” 赤雷妍这时大概也能知道,她言语之中闯了大祸,李凤尧是个得罪不起的人物。 她一边暗恨身在生死棋中,图腾之力无法发挥,也不能调动部族大军,一边咬牙缄默地带着族人后退。 此时如能不拖累雷占乾,已是万幸。这点战斗的认知,她还是有的。 “聊得倒很畅快,我们需要你答应吗?” 最不愿意雷占乾直接认输离开的就是姜无邪了,此时虽然雷占乾没有认输的意思,但他也不想再给时间。 于是红鸾枪一挑,人已挺枪杀至。 只不过嘴里针对赤雷妍,好像真要顺着李凤尧的怒火,把赤雷妍怎么样,终究向来怜香惜玉,枪尖只对着雷占乾。 那是一抹如在燃烧中的艳红色。 红得鲜艳,红得灿烂。 涌至尽处,又只剩嫣红一点。 如雨打春花,红妆残尽。 只得一瓣。 那一瓣凋落,那一瓣红艳艳! 第一百六十七章 霜心! 面对这艳光红尽的一枪。 雷占乾大踏步往前,手中虚握,似握无形之刀,直接斜斩! 滋滋~ 雷光跳跃成型,长柄锐锋,线条凌厉。仿佛从虚无之处凭空跃出,雷电之刀凝聚成形。 一刀斩红鸾! 刀锋正抵枪尖,苍白之雷光与艳红之枪芒撞到一处,一时间红潮席卷,而电光四闪。 便在这同时,霜光已动。 姜无邪既然已经动手,于情于理,李凤尧都没有再等待的可能。 霜杀之弓只一拉即放,她只发一箭,这箭已趋雷占乾后颈。 箭未贯透,雷占乾身上先起寒霜,僵硬他的动作,迟滞他的反应。 这冰冷的感觉来得比箭枝本身更快。 啪! 一声裂响。 仿佛寒冰破碎的声音。 继而是无边雷光,自雷占乾身内而起,炸裂四方! 这些雷光仿佛生而有灵,如细鞭连环,一鞭一鞭,正正抽在那支霜箭上,将它抽得粉碎。 而在这个过程中,雷占乾甚至还未回身。 “便都来杀我,我有何惧?” 他右手虚握,再次反斩一刀! 前一柄雷光之刀未消,后一刀又斩至。 姜无邪轻轻巧巧地一收,红鸾枪迅速脱离先一柄雷光之刀的纠缠。手上使个巧劲,枪头一甩,直接撞上后一柄雷光之刀上。 这一撞,雷光之刀稍顿。然而红鸾枪再次抖开,枪头反甩回去,将最先那柄雷光之刀击碎当场! 又借这一击之力,再一次反甩,直接将后来的雷光之刀抽上高空。 这一套借力妙到毫巅,将雷占乾的攻击视为玩耍一般,可见枪术之精妙。 然而雷占乾……也的确只是玩耍。 他斩出一刀后,毫不收敛,直接如握鞭一般,侧身一抽。 雷光之鞭如长蛇乍现,抽向在一旁等待机会的方崇。“你也来!” 竟全不将姜无邪他们放在眼里,要同时独战三人。 正在等待机会的方崇,不得不提前介入战局。双指一并,夹出一枚紫气氤氲的齐国刀币,如夹着一柄小刀,随手划落。 “借运行财,钱货两讫!” 刀币在划落的过程中便已消解。 第一百六十八章 独占乾坤! 大齐皇室最强功法,号为至尊紫薇中天典。 亦是现世最强功法之一。 至尊紫薇中天典共有二十四部,包罗万象。其中最强两部,一名天经,一名地纬。 经者,纵也。纬者,横也。 天经地纬,乃是天地之间最理所当然、无可非议的道理。 天之纵,地之横。 横平竖直,规划一切,以天地为法度,治理天下。 大齐姜氏历代,只有太子能修这天经地纬二部。 但在今朝,出现了例外。 而且一次是三个例外! 三皇女姜无忧,九皇子姜无邪,十一皇子姜无弃。 都被视为皇位的有力争夺者。 然而,姜无忧与姜无弃都是摘得神通种子的神通内府,现太子姜无华虽然未得神通,却是稳稳的外楼境,修为深厚。 只有腾龙境修为的姜无邪,到底凭什么与他们并列? 凭什么成为养心宫之主? 这一枪,或许是答案! 在这之前,雷占乾以惊人的速度与姜无邪擦身而过,才以拳迎李凤尧之箭,而后再转,再次避过姜无邪,要当场绝杀方崇。 李凤尧把握时机,一记霜心之箭,将局势逼向尾声。 而被雷占乾错身而过的姜无邪,好像跟不上速度、总在徒劳无功的姜无邪。却施施然将长枪倒转。 他的动作看起来如此清晰、如此散漫。 他甚至只转回了半个头,对着雷占乾的只有一张侧脸。 那侧脸分明阴柔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锋利感。 这两个似乎矛盾的词汇,在艳红之色中得到了统一。 人未回身。 枪已回。 红鸾是通体艳红之枪。 这杆长枪华丽至极,从红缨到枪尾,每一个细节都贵气。然而枪出之时,旁观者的视线里,仍只有枪尖。 极致的艳红凝聚成一点。 这一点红,惊艳世间。 盖压百色,划定天地。 它一出,便夺目,它一刺,是规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理所当然,毋庸置疑! 天之横,地之纵,姜无邪之红鸾枪! 便是从头到尾只能旁观的赤雷部一众战士,看到此枪,也觉雷占乾必死无疑。 赤雷妍本身实力不凡,超凡之力被禁,眼界还在,而且对雷占乾信心满满。但看到这一枪时,亦花容失色!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亿万星光持一剑 《九天雷衍决》以雷法演化天地杀机,以雷罚代天罚,以雷刑代地刑,以雷罪代人罪。 立意高远,威能无穷。 雷占乾从来不认为,李凤尧、姜无邪、方崇三人联手,能把他怎么样。 他从来就有以一敌三的实力和自信。 所以在生死棋局的最后时刻,他仍然不紧不慢,既不为谁放慢脚步,也不为谁赶死赶活。 这些人不来,他就轻轻松松多得第一。 像从小到大的任何一次竞争中那样。 独占乾首。 这些人来,他就用拳头告诉这些人——他们来得不该! 什么商盟执事,名门嫡女,得势皇子,都来相争又如何?他雷占乾要得第一,必得第一。 雷占乾祭出雷玺神通,连发三拳。 一拳斗转星移,一拳龙蛇起陆,一拳天地反覆! 以雷法演化天地人一切杀机。 天地反覆这拳一发。 天穹数以千计的雷电星辰在坠落,地面如河流奔涌的雷电之“水”在喷发。 雷电,雷电,雷电,到处是雷电银蛇。 一时间好像天地都在倒转,万物归于湮灭,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方崇当场面临死境! 凭借买命钱才侥幸得活。 “买命钱”是四海商盟区别于聚宝商会这种后起之秀的底蕴。 但每人只得一枚,用过便再无用。方崇相当于已经将一条命丢在了这里。纵横商场这么多年,他的买命钱还从未用过。却在这一场本该十拿九稳的围攻中,干脆利落地被消耗。 姜无邪一杆红鸾枪划定天经地纬,却碍于实力的差距,只能勉力维持守势罢了。奔涌咆哮的雷光,并不肯守他的“规矩”。 李凤尧孤傲如神女,却也不免手忙脚乱,霜杀弓连鸣连颤,将弓弦拨成了琴弦般,箭矢飙飞如电,每每击中雷潮节点,才堪堪得以守住自身。 然而她所统领的净水部,被她以石门李氏独门兵阵之术训练过,就藏身在十个棋位之外,准备作为奇兵来使用的战士们…… 已经一个照面就死去。 雷占乾挥动最后这一拳,便要以此天地反覆的一拳定下乾坤。 而姜望。就在这个时候赶到。 他带着庆火部众战士一路疾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疾行数百棋位,才终于赶上了这场最终之战。 还未靠近战场,规则迷雾中炸出的雷光,就告知了他们战斗有多激烈。 姜望果断让庆火部众战士留守原地,而后只身奔赴战场。 作为棋主,规则能见七位。 一个棋位横竖皆有十六丈。 往前看,极限能看到一百一十二丈范围。 如果以自身所处为中心,则能见前后左右二百二十四丈!以战斗而论,规则视野其实够用。 然而此时在姜望的视野范围内,全部都是雷光。 铺天盖地、倾覆一切的雷光。 在雷光之中,他隐约看到一点红芒闪动,也看到无数霜光飞舞。 他往前,踏进雷光中。 他看到了雷占乾,雷占乾也看到了他。 雷占乾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一起参加七星秘境的这些人里,除了李凤尧、姜无邪、方崇之外,还有人敢追上来找他! 并且,此人甚至还不在天罡星位之中。 从别的秘境世界成功出来,然后跑到天罡世界来捡漏? 要先杀了他吗?好像小题大做。 此时在拳势下挣扎的三个对手,哪一个不比他更重要? 而且,区区一个腾龙境,可能连余波都撑不住。难道还人人都是姜无邪,人人都是王夷吾不成? 姜望突然出现的这个“意外”,一瞬间激发雷占乾心中诸多想法。 但这并非是因为姜望,而只是因为意外本身。 姜望击败过姜无弃的手下张咏,这事不是没有人向他报告过。但击败张咏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从未去记下,姜望是谁! 雷占乾只看了姜望一眼。就像走路的时候突然视线扫过一只蚂蚁,除了奇怪,没有什么感觉。 姜望亦只看了雷占乾一眼,他便拔剑! 极其果断、极其干脆、极其迅速的,拔剑! 他知道他的对手是谁,从李凤尧等人的现状,也不难看出对手有多强。 然而他要争夺第一的决心,从未动摇! 一见拔剑,是对雷占乾实力的尊重! 不需思考,不必斟酌。 唯有全力而已。 长相思慨然而吟。 一剑直趋。 兼具迟暮与勇烈。 旭日初升夕阳坠,老将迟暮不必回! 于此同时,脊背处的火之图腾变得滚烫起来。 源源不断的“星力”,源源不断的加持于剑式之上。 而在世人无法看到、姜望亦不能察觉的幽天某处,一双眼睛忽然睁开。 此时仰望生死棋局上方的天穹,人们赫然能够看到,漫天星辰! 不是雷占乾之前斗转星移杀法所显现的千百颗星辰。 而是漫天几乎无尽的星辰。 在浮陆世界的传说中,漫天星辰坠入幽天,于是砸穿浮陆,形成了地窟。 那么此时,好像传说已经回归,星辰再次升起。 在无支地窟中,姜望杀死了多少星兽,聚集了多少“星力”? 就连他自己也数不清。 地窟战士们只知道,姜望在地窟中,奋战了一波又一波兽潮,每一轮都斩杀最多,冲在最前。 日夜不眠,吸纳无数星点。 尽皆释放在此时。 几乎无穷无尽的“星力”,无穷无尽的星光,倾注到姜望这一剑之上。 亿万星光加持,人道之剑式一,老将迟暮之剑! 天之雷光开裂,地之雷光倒卷。 无穷无尽的星光叠加,化作姜望剑尖这一轮迟暮的夕阳。 长相思掠过。 天地反覆的雷光世界被洞穿了! 甚至于轻松破开雷占乾绕身的雷光,在他第一次流露出惊骇的视线里,点在那枚神通显化的雷玺之上! 雷占乾眼中的惊骇分明是在说—— “这怎么可能?” “这不是你应该有的力量!” “这不是腾龙境应该有的力量!” 然后这种惊骇的眼神就此凝固,雷玺连同雷占乾本人,直接消失在原地。 不是姜望一剑斩杀了他。 而是他提前退出了天枢世界,就像他第一次提前进入天枢世界那样。这种能够提前进入、或者退出七星楼秘境的方法当然宝贵,是雷家不知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够做到的事情。 然而这也宣布了雷占乾此行的失败。 他提前进入天枢世界,当然也在赤雷部攫取到了足够的好处,但对他来说,没拿到第一就是失败。现在被人打出生死棋局,更是毋庸置疑的惨败! 漫天星光化去,仿佛无穷的雷光也无声消散。 姜望收剑入鞘的声音,仿佛一声钟响。 将现场众人从难以置信的幻象中惊醒—— 原来一切如此真实。 原来一切真是现实。 这面容清秀但透着坚定的少年匆匆赶来,只一剑,就击败了刚才还如神似魔的雷占乾! 第一百七十章 天魁 那是怎样璀璨,怎样夺目的一剑啊。 正是沙场争雄时,老将已迟暮。满头白发,却独自冲阵。 赤雷妍的眼睛一时湿润,只是她也不知,这眼泪,是为雷占乾、为赤雷部的失败而流,还是因为被一剑撼动了心神,臣服于这一剑带来的感动中。 李凤尧当然看到了姜望。 在姜望疾冲而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姜望。 她想要阻止姜望过来送死。 姜望出剑之前所看到的密集霜光,就是李凤尧为此付出的努力。 但紧接着她就看到姜望已出剑。 再然后,雷占乾就逃了。 饶是她对姜望一直有相当程度的欣赏,饶是许象乾和李龙川一再夸赞过姜望,说他天赋非凡。 此时生死棋局中一见拔剑,一剑败敌的姜望,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令她短暂失神。 在消散的雷光与星光之中,姜望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 亿光星光加持的这一剑,将他带入一番此前从未得见的世界,一片广阔天地。原来他的剑……可以这么强! 纯粹的力量累聚,竟然可以突破“道”的限制。 就算有李凤尧、姜无邪、方崇的牵制,他这一剑的强大依然毋庸置疑。 当那种力量逝去,他忽然有一种自己孱弱至此的错觉。 然而在李凤尧的惊讶中,在姜无邪、方崇的惊疑不定中,在赤雷部众战士的惊惧中。 姜望自知自家事。 此剑无法再复制。 这一剑的强大是在无支地窟里不眠不休的战斗积累出来的,调用了极其庞巨的“外力”,绝不常规,也很难再重复。 因为当他回到现世时,不可能还特意来浮陆世界,去镇守无支地窟。就算想来,也很难找得到门路。 纵是往后七星楼秘境再开,也未必会再连接浮陆世界了。它毕竟只是天枢星照耀的无数世界之一。 但姜望按剑于腰,骄傲,昂扬,目光睥睨。 看向赤雷部众人,乃至于姜无邪、方崇的眼神,如看蝼蚁。 “我想,此次生死秘境的胜者,应当再无争议了。”他的语气骄狂,他倨傲的视线扫过姜无邪和方崇,落到李凤尧身上的时候,才收敛了些:“凤尧姐姐,我拿第一,你拿第二,如何?” 根本不过问姜无邪和方崇的意见,表现得根本不在乎他们的想法。 李凤尧何等人物?姜望很少有这么骄狂的表现,她一猜便知,这小子在虚张声势呢。刚才那一剑虽不知如何使出,但想来短时间内不可能出第二剑。 不过她也非常清醒。刚才她虽然也有底牌未出,神通未现,但她的神通更多助益于修行,在战力上并没有雷玺那样恐怖的提升。 在雷占乾的全力爆发下,她的确有些应对艰难。 如果不是姜望突然出现,她可能要吃一个大亏,这个情她得领。 “当然。” 李凤尧淡声道:“以你的实力,第一本就应当是你,若非你将雷占乾击退,恐怕我拿第二也很为难。” 她说得很平淡,所以也显得很理所当然。 对于姜无邪和方崇来说,他们并不清楚姜望这样的实力从何而来。只能从李凤尧的态度来判断,姜望或许就是一个平时一直在隐藏实力、习惯扮猪吃老虎的家伙。 姜无邪甚至于这时才恍然大悟——李凤尧为什么会跟这家伙一路同行,原来他深藏不露! 当然,要让他们,尤其是姜无邪直接自陈失败是不可能的。 好在姜望也没打算让他们表态。 骄狂就骄狂到底。 “庆火元辰!”李凤尧一发话,他就直接鼓荡真元,旁若无人的喝道:“带上战士们,直接去中心点!” 声传数里。 不远处等待结果的庆火元辰等人听到这话,都激动极了。虽则之前一路奔行,是拼了老命才赶上赤雷、净水等几支队伍的争斗,几乎榨干自己,但此刻又油然生出无穷力量来。 一群几乎已经毫无阵型可言的战士,完全是凭着一股气,从众人面前跑过。 跟之前被雷占乾轰灭的净水部战士比起来,军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只要想到之前姜望那一剑,方崇就不敢有什么意见。 “姜小友。”他甚至是和善的笑了起来:“来七星楼之前,老盟主再三跟我说,你是我们四海商盟的老朋友了,让我有什么困难,可以请你帮忙。不过我这人脸皮薄,在七星谷的时候也没好意思开口。” 庆嬉分明是让他照顾姜望,让姜望有什么困难,请他帮忙。 第一百七十二章 配不配 浮陆世界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雷占乾会不会甘心? 以雷占乾的实力,能不能察觉到那一剑不可重复? 尽管亲手淘汰了雷占乾,但对于雷占乾的战力,姜望还是给予足够的尊重。 他故意等其他人先出去,就是为了让他们干扰一下雷占乾的注意力。同时也给雷占乾一点“冷静”的时间,避免他做出太情绪化的举动。 李凤尧当然看出来了,并且她对姜望的这种“机灵”很赞许,所以才故意停下来与姜望聊上几句。她并不是一个喜欢闲聊的人。 姜无邪则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又或者只是单纯想干扰姜望与李凤尧的聊天。总之有点讨人嫌。 待其他人都确实离开这处星空后,姜望便握剑往星门走去。 李凤尧很有默契的同时动身,姜无邪也连忙跟上。 先一步离开七星楼秘境的,排名都会尽可能的靠后。比如当时还有四十人在七星楼秘境奋战,那么那个时候先离开七星楼秘境的,就是第四十一名。哪怕在其之后,有不少人根本没办法活着回去七星谷。 至于天枢世界结束之后,七星世界就已经全部关闭。排名已经出来,先走后走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一步跨出星门,人已在七星谷中。 这里似乎与离开时没有变化。 仍然夜幕高挂,七星悬立。 所有人翘首而立,他们都知道,出现在天魁星位的这位少年,就是此次七星楼秘境的第一。 力压雷占乾、李凤尧、姜无邪、方崇等各路强者,独占鳌头。 与进入七星楼秘境之前的黯淡不名相比,此刻的姜望可以称得上一句众所瞩目。 他取得的成绩,让所有人都需要重新认识他。 如果说在天府秘境的成功,让他第一次进入齐国人的眼中,阳地战场上斩将夺旗,让他崭露头角。那么七星楼秘境的这一次第一,足以让他一跃成为齐国年轻一辈最受瞩目的强者之一。 因为他的这次第一,是在与雷占乾、李凤尧、姜无邪、方崇这样的人物竞争中取得,雷占乾有多可怕,李凤尧、姜无邪有多强,这个第一的分量,就有多重。 姜望甚至注意到了田常的眼神,那种警惕与凝重一闪而逝,瞬间转换成满满的赞叹。 或许在他回到七星谷,却发现姜望并未回归的时候,也曾寄望于姜望死在七星世界里,这样他的把柄就再无人知。 然而姜望竟去天枢世界相争,并且争了个七星楼秘境第一出来! 他有再多的想法,也只能压抑下去。 田和就站在田常的身后不远,表情木讷,对于姜望夺得第一的惊讶,也很流于表面。任谁来看,这都是一个不善言辞,不善表演的老实人。 姜望和他,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 因为田常是一个聪明人。 在一片或惊或叹情绪各异的目光中,独有一人排众而出,大步走来。 姜望瞬间收回了视线,本要迈出的脚步也已停下,手倒是一直搭在剑上,未曾放松。 雷占乾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姜望的面前,瞥了一眼他搭剑的手,摇了摇头:“我没有想到,重玄家竟在七星世界有这种程度的暗手,并且还不惜将它交给你。” 方崇的目光当时就有了变化。 在经历当时情景的人眼里,雷占乾这话无疑是明确了姜望那一剑并非自身实力。在雷占乾的推测中,应该是重玄家在七星楼秘境领先于其他势力的探索成果,就像他能够提前半步进入天枢世界一样。 姜望并不打算纠正他的“误会”,只道:“所以?” 雷占乾没有想到,到了此时此刻,已经离开了浮陆世界,失去了那一剑的倚仗,这人还敢如此傲慢。 作为本次七星楼秘境夺魁的最大热门,从代表第十三名的星位出来时,整个七星谷都惊到了,各种目光十分复杂。 他自己也是完全无法置信。 他可是以一敌三,打算以强横实力压服所有对手,取得无可争议的第一。最后却被半路杀出来的姜望,一剑击败。 若不是他凭借雷家对七星楼秘境的“探索成果”,当场脱战逃离浮陆世界,后果不堪设想。 是的,是“逃离”。是这样耻辱的字眼。 回到七星谷后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心中已经无数次复盘那一剑。最后得出结论,那一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在腾龙境。 虽说在修行的世界,永远没有极限可言。一代一代的进步,终究会将每一境的极限往前推移。但这也有个过程的! 王夷吾将通天境的极限往前拓展了一大步,名字刻入修行世界的历史,成为举世瞩目的天骄。而姜望这一剑若真是常规战力,那他简直是在极限上完成了一次极限跳远。这怎么可能? 第一百七十三章 镣铐 雷占乾一直给人的印象,是豪迈、威武,不可一世。 但此时那张颇具威严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雷占乾,是独占乾坤,事事第一。 而不是逃跑占先。 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雷先跑”这个绰号一旦传扬出去,会让多少人嘲笑他。 偏偏他在浮陆世界逃跑是事实! 李凤尧、姜无邪、方崇都亲眼见证。 这里面除了方崇外,他哪个都灭不了口。 而姜无邪会有多么卖力地帮他宣传这个绰号,那根本都不用想。 雷占乾满头披发似乎都要炸起来,怒不可遏。 “区区一个腾龙境,仗着重玄家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占了一点便宜,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在愤怒的情绪之前,他更多的是不敢置信。他甚至于有些动摇自己的判断,这小子到底哪来的底气? 姜望冷笑:“你应该庆幸我不在内府,不然你以为你跑得掉?” 言下之意,等他也到了内府,雷占乾连做对手的机会都没有。 这当然是放狠话而已。 但姜望的确也有与其对抗的底气,根本不是虚张声势。 有了七星楼秘境的经历,此时此刻,他已经能够堪破蒙昧之雾,随时可以腾龙圆满。 之所以还没有叩击内府,成就神通内府修士,只是在等待那个最完美的时刻。 现在已经够好,但不是最好。 在通天境留下了遗憾,腾龙境不想再留遗憾。 但如果雷占乾执意一战,他也只能提前摘下神通,放弃尽善尽美的打算。 论及触手可及的战力,他根本不惧雷占乾! 甚至如果今日因为雷占乾,在腾龙境留下了遗憾,那么他一定会让雷占乾为这份遗憾付出惨重代价。 “看来你是真的想找死!”雷占乾此时当然不能退缩,大步前跨,就打算直接动手。 自天罡星位踏出一道冷傲身影。“你最好想一想。” 强横的气势根本不做遮掩,为姜望撑腰的态度也非常明确。 李凤尧! 雷占乾虎目蕴怒:“李凤尧,你当真要与我为敌?” 李凤尧的声音与表情一样冷傲:“又如何?” 李龙川是真正拿交朋友的态度与姜望相处的,仅仅看在自家亲弟弟的份上,她就不会不管姜望。 而从她自己的本心来说……她李凤尧是能够被威胁的人吗? “很好!”雷占乾身前雷光纠缠,神通显化之雷玺隐隐成型。 李凤尧握住霜杀弓,玉指搭弦。 姜望握剑不语,道脉腾龙已自天地孤岛升起,随时准备叩击内府。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哗啦啦,哗啦啦。 锁链拖地的声音,远远传来。 这声音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 很远是因为它传到耳边时,有些模糊,有些不真切。 很近是因为它如此轻易地传到耳边,甚至贴近人心,叫人从这声音里,感受到一种愁苦,困顿。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这声音并没有做什么,却让对峙只是对峙,只停留于对峙。 对峙的双方仿佛凝固了,谁也没有先一步打破对峙的动作。 一个只穿着单薄绸衣,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长长的锁链拖在地上,赤足而行的男人,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他走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很缄默。 因为他是田安平。 没人能让他成为囚徒。所以他的镣铐当然是他自己给自己的束缚。 田安平拖着锁链往前走,走到对峙的人们之前。 他没有看对峙的双方任何一人,而是抬起头,看了一阵天空,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然而他沉默,其他人也只能沉默。 一阵之后,田安平收回视线,面带疑惑,似乎他的确不解:“我记得七星谷的规矩,几百年前就宣布过?” 七星楼秘境结束后,无论参与者在秘境中结下了什么仇怨,都不允许在田氏的地盘上清算。 七星谷中,不允许争斗。因为无论争斗的结果如何,谁生谁死,哪方胜,哪方负,最后田家都撇不开责任。 所以田家有延续这规矩的必要,他们也有这个实力。 这规矩已经延续了几百年。 田焕章作为外楼境的修士,也有足够的分量坐镇七星谷。 但分量也只是相对而言。 如雷占乾这样家世显赫的天才人物,发起怒来根本不会顾忌田焕章。 然而此时,田安平过来了。 田焕章不用理会,因为他再如何强大,雷占乾再如何违反规矩,只要不当着他的面大肆屠杀田氏族人,他也不可能真把雷占乾怎么样。顶多就是逐走。 第一百七十五章 试着杀死我 失心谷是田氏惩治罪人的地方。 甚至可以说,是想方设法,将人折磨至死的地方。 若受刑时间到了,还能够活着出来,就抵消罪责。 但能够活着出来的人极少,一般即使活下来了,多半人也废了。 入谷失心,可不是说说而已。 失心谷一般的刑期就是一天而已,仅仅一天刑期,能够清醒活下来的人,就已经百里无一。 田常这一个月的刑期,几乎是宣告了他的死亡。在失心谷建成后的历史中,迄今为止,还没有罪人在失心谷熬过半个月。 当然,田安平不算在内。他曾主动在失心谷里呆了一年…… 总之,对很多田家人来说,都宁可被处死,也不愿进失心谷,可见其恐怖。 田常当然知道田安平有多难对付,所以他的解释从头到尾推敲了无数遍,力求让人找不出任何问题来。他的伤势也是真的不能再真,是真正差一点就活不下来的伤势。 然而他没有想到,田安平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就因为清楚他是一个“聪明人”。 你他娘才是聪明人,你全家都是聪明人! 田常在心中疯狂咆哮,然而那种恐惧却未能减轻半点。失心谷那种地方,整个田家人人谈之色变。 他真的不想死。 他爬到今天有多不容易。锤炼出一身修为,暗害家老,偷藏名刀潮信。为了活命,在隐星世界杀绝队友。为了活命,让自己重伤垂死! 或许从一开始就应该选择叛逃,然而现在田安平现身,逃跑都已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田常糅杂着恐惧与哀求的目光,看向田焕章。 他私下里许下的巨量财物起了作用。 田焕章轻咳一声:“安平,一个月的失心谷刑期,他难逃一死。看在叔爷的面子上,这事还是从长计议。田常怎么说也是我田氏的优秀子弟,办事一向牢靠,对家族又忠心。如果就这样一刀切地惩杀于他,恐怕会让族人离心离德。” “听到了么?”田安平看着田常:“叔爷爷的面子,你给不给?去不去失心谷,你自己决定。” 田焕章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难看,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就属于那种完全不清楚自己斤两的人,仗着身份、资历,作威作福惯了,竟然自以为他能够在田安平面前有什么“面子”。 像这种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分量、完全不能够面对现实的老家伙,田氏里还有很多。 但是不要紧,田安平会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他们慢慢面对。 谁也不能逃避现实。 对田常来说亦是如此。 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进失心谷去挑战渺茫的生存机会,或者现在就被杀死。 “这就是你的面子?你个老不死的,张嘴收老子那么多钱,结果放一个屁就哑了?”田常心里已经把田焕章翻来覆去的骂了几百遍。 但面上全然不显。 凭着一股狠劲,他迅速地下了决断。 强撑着伤体,给田焕章狠狠磕了几个头:“让叔爷爷费心了!” 又给田安平磕头:“坏了平公子的事,田常百死难辞其咎,惩杀也是应当!这就去失心谷!” 磕罢,他爬起来,毅然转身。 田焕章看到,他这时才有一滴泪从眼角落下。 饶是他见惯世事,一颗心早已磨砺得如同铁石,此刻也忍不住黯然神伤!多好的孩子啊,多么坚韧,多么淳朴,就因为一时失误,竟给田安平这混账逼去死路! 田和与公羊路也都一言不发,跟着田常离去。显得同样的忠心耿耿。 他们也在失心谷里有三天的刑期,生机同样渺茫。但没有人选择出卖田常,为自己挣扎机会。这无疑增加了田常的可信度。 这两人的忠心表现,也在田焕章心里,又给田常加了分。多好的孩子啊,如此能得人心! 但是要为这“好孩子”与田安平硬顶起来,那还是算了…… 他越想越憋闷,一甩袍袖,便准备离去。 “等等。”田安平叫住了他。 田焕章强压怒火:“安平,找叔爷爷还有事?” 他在提醒田安平。适可而止,别忘了,论辈分,我是你叔爷爷! 田安平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我听说您在外放消息,说此次七星楼秘境会出现增寿宝物?” 田常这次所领的任务是秘密执行的任务,由田安平亲自安排下去。一直到进入七星谷之前,才把真实目标告知田常、田勇,让这两人互为监督。而其他所有人,都是在进入秘境世界之后,才由田常、田勇告知任务。 从各个环节来说,这次任务都没有泄露的可能。 田焕章也不应该知道此次秘境世界的任务。 然而他今天才知道一件事,此次七星楼秘境会出现增寿宝物的消息,竟然早就传扬了出去。而且传扬这个消息的人,正是田焕章! “是我啊,怎么了?”田焕章有些摸不着头脑,田常找他求情的时候,也未提及具体任务情况,只说是田安平交代的事情没做好。 他看着田安平有些严厉的眼神,不满道:“不过是配合镇国元帅府那边,放一个假消息罢了。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您还能跟镇国大元帅搭上关系?”田安平表情愈发森冷。 面对这种态度的田安平,田焕章的确有些心慌,他不想承认自己的隐隐畏惧,但不得不承认。于是愈发恼羞成怒。 “是文连牧托人找上门来了,说是军神关门弟子王夷吾请求帮个忙。我就顺手为之而已。怎么了!老夫连这种小事情都做不了主,还得被你问责吗?” 他恨恨地道:“就连族长大人,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说老夫什么!” “呵。”田安平摇头笑笑:“这件事情我忍了。” 他收敛笑容,伸指点着田焕章:“但我只忍你这最后一次。敬告您一句。人老了,就服老。少做一些有的没的,整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田安平!”田焕章勃然大怒。 此时的七星谷里,还有不少田氏族人,他是如此德高望重的田氏族老,岂能被这般指着鼻子折辱? “你跟我说话注意态度!别整天没大没小,当真以为族里没人治得了你吗?” 这话实在是有够色厉内荏,即使是在暴怒的情况下,他也非常清楚靠自己是拿田安平没办法的。只有抬出家族来。 “不管有没有人治得了我,至少那个人不可能是你。你最好记住这一点,不要再惹怒我。”田安平却表现得很冷静。 田焕章对他怒目而视,似乎已经快要无法压制怒火。 田安平抬起双手,拖动镣铐连接着的铁链。 “我现在被孽镣锁住,只能发挥出五成实力。怎么样,要不要尝试杀死我?杀死我这样一个怪物,没有人会责怪你。你无过反而有功!” “从咱们现在的力量对比来看,我的赢面低于一成!” 他的眼神中竟有一丝兴奋:“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 田焕章非常清楚,田安平说的是事实。孽镣确实将他的实力压制至少一半,这无法骗人。那么仅从力量对比来看,他赢的几率非常大。 然而与田安平这种人生死搏杀…… 田焕章怒气冲冲,直接拂袖而去:“我跟你一个晚辈,计较什么!” 第一百七十八章 “老朋友” “我记得你上一把匕首是被猪骨面者嚼吃了,须怪不得我吧?”姜望有些无奈。 “你还我符!还我道元石!”苏秀行撒泼打滚。 “我说,你是不是有点没弄清楚状况?” 姜望一把将他提溜起来:“你还没跟我解释呢,你钻我车厢干什么?还拿匕首指着我?” 还是这样聊天比较正常。 跟着这小子的节奏走,差点感觉是自己理亏! 娘咧,当时拿他几张符,几块道元石,还不是因为他先来行刺吗?留他狗命都已经很够仁慈,怎么现在弄得好像还是欺负了他似的。 “你最好给我把手放开。” 也不知是虚张声势呢,还是破罐子破摔了,苏秀行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甚至可以称得上严厉:“你知道我现在跟谁混吗?” 姜望当然知道他在跟谁混! 当初在仓丰城的时候,找那个天下楼阿策给阳庭送信,当时顺嘴试探,让阿策清理门户来着。阿策当时就说过,苏秀行混进了地狱无门里。 也就是说,他现在的老大是尹观! 身为地狱无门的一员,跑到官道上,窜进一辆马车里想干什么? 联系到这辆马车的目的地,答案显而易见,只有趁机混进临淄这一种可能。 苏秀行本身的身份不好混进临淄,或者说,他不想暴露混进过临淄的事情。 所以说……地狱无门想在临淄做什么? “哦?你现在跟谁混啊?”姜望佯作不知,表现得很是好奇。 “我当然是……”苏秀行说到一半,大概想起来现在的组织不是以前那个天下楼,可以随便出卖,于是又咽下去。 他顿了一阵,然后冷笑起来:“你根本不知道你在挑衅一个什么样的组织!你根本不清楚你在跟谁说话!” “我的确是不知道誒。”姜望相当配合:“那你告诉我啊?” 苏秀行装模作样地看了姜望一阵,摇摇头:“算了。” 他的语气颇为唏嘘:“毕竟我们相识一场,我们组织太危险了,牵扯到你不好。” “哦?”姜望静静看他表演。 “哎呀!”苏秀行很做作地掀开车窗布帘,其实一直在偷瞧着姜望的表情,见他不像有什么意见的样子,才继续道:“原来已经这个时间了。不行,我必须得回去了。不然我老大等会如果看不到我,肯定要发狂。” “他发狂会怎么样?”姜望特别捧场。 “那就太血腥了!”苏秀行一脸的不忍,绘声绘色:“他很可能从屏西郡一直杀到临海郡,杀一个血流成河,伏尸万里。你们这些还在赶路的,也很难幸免于难。” 阳地三郡已经完全属于齐国,现在西境边郡应该是衡阳郡才对,但很多人还是将屏西视为边郡,多年的印象,一时还未能改过来。 从屏西郡杀到临海郡,都杀穿齐境了。这吹嘘得也太过分了点。 但姜望还是配合地惊讶道:“你们老大这么残忍的吗?” “岂止如此啊!”苏秀行满口胡言:“他青面獠牙,身长丈二,每顿必食人心。杀过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老朋友,你一定要避开他才是。” 姜望这会儿又成老朋友了。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啊!”苏秀行语重心长地劝说道。 姜望似懂非懂地感慨道:“没想到你对你的老大来说这么重要,这么可怕的一个人物,竟然会因为看不到你而发狂。” “唉,虽然我加入组织的时间也不长……”苏秀行无奈摇头:“没有办法,我太出众了。” 姜望严肃点头,表达非常深刻的同意。 “那行,今天就先聊到这里。”苏秀行一看效果差不多了,便果断起身道:“我得赶紧回去安抚一下我们老大。苍生为重,咱们之间的私交先放一边!” 见姜望的确没有阻止的意思,他赶紧一骨碌钻出车窗,像来时那样,迅捷地去了。 跳出车窗后,苏秀行一路狂奔许久,才长舒一口气,停了下来,几乎要为自己的机智鼓掌。 但他很快又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懊恼极了:“我的静音阵盘!” 跑路跑得急,忘了带走,那可值不少道元石。但他确实缺乏再回去找姜望要阵盘的勇气。 “遇上姓姜的准没好事!算了算了,就当喂猪了!” 他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这里。 不管怎么样,任务还是得继续,临淄还是要混进去的。 他本来想要混进临淄城,看到这辆马车通行无阻,条文俱全(鲍氏控制下的车马行本就规范,姜望更好歹也是个爵爷,在齐境内通行当然没有问题。)于是就动了心思,没想到缘分……孽缘! 要换个法子了。 混在马车里这个办法行不通啊,在钻进马车之前,谁也不知道里面坐的是人是狗! 苏秀行恶狠狠地想。 就这么会工夫,姜望已经被他在心里骂了十几个花样了。如果他学到了尹观的咒杀之术,且有尹观的实力,姜望现在至少应该是个重伤。可惜他没有。 “你怎么还在这里?”有个声音忽然问。 苏秀行吓了个哆嗦,迅速回身,于是看到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人。 这张面具是人脸面具,露出眼睛和嘴巴。但整体漆黑,只在额头处绘有一扇森白门户,而门里,有血红的“仵官”二字。 这张面具,代表着地狱无门的第四号人物,仵官王! 在曲国和郑国悬赏通缉,各路高手追索围攻之下,地狱无门不仅没有覆灭,反而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发展起来。 及至如今,地狱无门的核心已经有十人,号称十殿阎罗,定人生死。麾下又有各类人手,负责情报、经营等,已经发展成东域声名最盛的杀手组织,苏秀行就是地狱无门后来吸纳的外围成员之一。 在这里遇到仵官王,苏秀行脚底板都在冒凉气,也不敢有半分跳脱了,老老实实道:“属下正在想办法混进临淄。” 仵官王的声音艰涩,好像并不很习惯说话:“你刚才与人交过手?” “这……” 苏秀行并不想坦白他刚才遇到姜望的事情。一来显得他过于无能,二来,他并不想姜望死。 他虽然恨不得把姜望暴打一顿,打得这家伙哭爹喊娘,但远还没有到要杀之而后快的地步。 尤其他心里很清楚,确实是姜望放了他一马,他才能活下来。最早在青羊镇的时候就是如此。 当然,如果有人愿意为姜望的人头花大价钱,或者那也可以商量一下。干杀手的,没有那么多情面好讲。 仵官王走近一步:“嗯?” 苏秀行汗毛倒竖! 闭着眼睛喊道:“属下刚刚的确与人交过手,想混进他的马车,结果被打出来了!” “在哪里?” 这时他听到另一个声音问。 第一百七十九章 男儿不可身无钱,世人避我如蛇蝎 马车依然在行驶,从始至终,车夫根本不知道车厢里发生了什么事。 在很多普通人的平静一生里,或许都曾与惊涛骇浪的故事擦肩而过,而他们茫然无知,以为岁月安宁。从这个角度来看,平凡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姜望看了看车厢里留下的静音阵盘,随手将它收起。虽然这不可能是什么高品质的好东西,但卖一卖怎么着也得有个几百颗道元石吧。姜大人现在可是一贫如洗。 他当然不至于相信苏秀行的满嘴屁话,但这并不妨碍他顺水推舟放走苏秀行,怎么着也在青羊镇并肩战斗过,动辄打生打死的,没有必要。 再者,他也想看看,通过苏秀行,能不能联系到尹观。重玄胜可是老早就在打地狱无门的主意,只苦于一直没有机会接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刚刚摆平苏秀行,正要继续修炼,姜望心中警兆忽生,毫不犹疑往后一撞,直接撞破车厢后壁,撞出马车去。 轰! 就在姜望面前。 一只巨大的金元宝从天而降,将那无辜车夫连人带马,加上马车一起,碾成一堆看不清原貌的混合碎物。 这只金元宝来得太快。 人和马,都来不及哀鸣。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平静行驶的马车瞬间被抹去,只余下一个姜望,立在官道。 姜望抬眼望去,正看到一个儒士装扮的人立在金元宝之上,衣袂飘飞。 是苏奢! 姜望的第一个念头是,苏奢疯了!聚宝商会完了! 他再怎么说,也是堂堂的齐帝亲封男爵。无缘无故来袭杀他,即是自绝于齐国! 在他离开临淄的时候,聚宝商会的局势已经是风雨飘摇。 重玄胜当时叫他大可放心,他也的确信任重玄胜的能力。 但姜望的确没有想到,在他参与七星楼秘境的这段时间,聚宝商会竟真已被逼上绝路! 重玄胜真是令人赞叹,这事做得漂亮。 但他做得太漂亮了,竟把苏奢堂堂一个会主,逼得亲自出城,来找姜望的麻烦。 试想一个已在绝境的苏奢,若存心报复,能有什么选择?在临淄不可能有机会袭杀重玄胜,那么刚离开大泽郡往临淄赶的姜望,无疑就是最好的选择。 甚至于,通过姜望将重玄胜调出临淄,也不是没有可能。 姜望此行并未遮掩,他光明正大的租借马车,回临淄的路线不是秘密。苏奢很容易就能查到。但他的“光明正大”,其实是为了防备雷占乾做蠢事,没想到反而给了苏奢机会。 但这些事情暂都不用想了,现在姜望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活下来! 是的。在外楼境巅峰强者苏奢的手底下,活下来。 他曾经杀过外楼纪承,但那是他和重玄胜、十四联手,且统帅秋杀军那样强大的军队,激发兵阵之力。而彼时的纪承已经年老力衰,四大圣楼崩溃其三,又被战场牵动太多精力…… 此时的苏奢,却正在巅峰! “听说你内府之后,要上门去找程副会主。眼看你也差不离叩击内府,为免年轻人奔波辛苦,本会主先来找你。” 苏奢一向是以书院院长自居,而并不自称会主的。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聚宝商会就要没了,他才开始珍惜这个名头。 他立在那只巨大的金元宝上,俯视姜望,表情里并无太多痛恨,但杀意很坚决。 而姜望横剑于眸前,只说了一个字—— “来!” 长相思自神龙木之鞘内跃出,划出潇洒至极的一横。 随兴所至,一剑横空。 人道之剑式贰,名士潦倒! 竟反而先攻! 跃身临空剑已横。 这一剑如名士挥毫,气质风流,不可谓不快,不可谓不强。 然而苏奢意态从容,只竖起一根指头。 “缺一钱,饥肠辘辘。” 名士潦倒的一剑,与苏奢之间,似乎有什么阻隔产生了。 姜望这一剑还未斩完,他已经清楚的认知到,无论他怎么努力,这一剑最终只会与对手以毫厘之差错过。 与苏奢这样差距两阶的强者战斗,他绝不敢浪费机会。 于是,砰砰砰砰砰。 瞬间身化焰流星,冲天而起。一击不中,便要远遁。 而苏奢摇了摇头。 “两钱无,进退维谷。” 姜望的遁术瞬间崩散,在半空中现出身形。一时间逃也不是,回头再战也不是,的确进退维谷,已失战机! 局势尽入苏奢之手。 姜望当然不肯放弃,心念一动,五气缚虎!同时迅速掐诀,紧跟五气缚虎之后,燃起道术妒火! 苏奢冷笑一声,将右手平伸,然后立即翻转。 “三钱少,生死两难!” 五气缚虎无声无息,妒火也根本看不到影响。而姜望整个人却如遭重击,被一巴掌按在了地上!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怒火郁积得太久,满心愤恨无处宣泄。 面对区区腾龙境巅峰的姜望,苏奢竟然连试探也没有,一出手便是绝招,展现巅峰,根本不给他半点机会。 苏奢不是普通的外楼境强者,他走出了自己的道,是有机会成就神临境的存在。 而他的商道、他的意志,便完全体现在刚才这一系列攻势中。 “缺一钱,饥肠辘辘。” “两钱无,进退维谷。” “三钱少,生死两难!” 他翻转的右手猛地一抓紧,像是捏住了姜望的心脏。 “男儿不可身无钱,世人避我如蛇蝎!” 姜望正奋力跃向第一内府的道脉腾龙,一下子坠落天地孤岛。 他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道元在散去,他的体力在流逝,他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彻头彻尾的“穷”人。 而世人的厌弃、鄙夷、疏远、冷漠,那些与真实贫穷为伍的负面,尽数纠缠在姜望身体里,一时肉包鼓起、血液凝结……如万千蛇蝎孕生! 生死不由自主! 用不了多久,姜望便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分解为万千世人避之不及的“蛇蝎”。 便在此时,一个清越的声音问道:“聚宝商会,苏奢?” 伴随着这个声音,容貌清俊的长发男子从天而降,直面苏奢,同时反手一抓。 姜望身体里那些与真实贫穷为伍的负面,在此刻寻到了出口,瞬间被吸收一空。 姜望如蒙大赦,整个人抽搐般地一下子站起,他这次算是真正的死里逃生! 他一眼就认出来,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救下他的尹观。他放过苏秀行,就是为了跟尹观碰面。 但他的确没有想到,他要靠尹观救命。 他更没有想到,苏奢竟然这么强,强到他根本没有半点反抗的机会。甚至连临时叩击内府,提前摘下神通都做不到! 尹观若稍稍来迟,他今日便已死去。 苏奢的表情严肃起来,他感觉事情在这一刻脱出了掌控,难道重玄家那可恨的小胖子,还埋下了其它后手?当真就如此无懈可击吗? “你是何人?”他问道。 “不必问这个问题。”尹观长发飘舞,直接飞身往前:“看到我,就意味着你将死去!” …… …… ps:“缺推荐,饥肠辘辘。” “月票无,进退维谷。” “订阅少,生死两难!” “小说不可无订阅,世人避我如蛇蝎!” 我小说之道这一套打下来,你就要gg,所以你懂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难求挚友 不同于苏秀行心里的惴惴不安。 姜望却很清楚,尹观这趟过来,绝不是他说的“给小弟找场子”那么简单。 地狱无门这样的组织现身临淄城外,难道是来郊游不成? 出动至少两位阎罗,地狱无门所图甚远! 而苏秀行在混进临淄城的过程里被人驱逐。 尹观追赶过来,目的是灭口才对! 只是在发现了姜望之后,才改变主意。 姜望绝不愚蠢,所以他很明白,自己现在应该说什么。 “我欠你一条命。”姜望说。 尹观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能够相信你吗?”他问。 “当然。”姜望说道:“我是姜望。” “我相信你是恩仇必报的人。”尹观说道:“不过像我们这种人,朝不保夕,怕是等不了太长远。最好是今日恩仇今日报。我们低估了齐都的治安力量。临时经营的关系,做不到让我们正大光明的进去。” 他直接问:“你愿意帮我们吗?” 一旁的苏秀行眼睛瞪了瞪,讶异于姜望对自己所谓“人格”的自信,但更讶异于,自家老大居然也认可。 这还是那个杀人如麻的秦广王吗? 这年头,还真有信誉这种东西? 他苏秀行可不信,当初卖天下楼就卖得很干脆。 姜望认真想了想,以他这段时间在临淄的经营,以他的爵位身份,是可以做到这件事的。 只是不知道尹观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会闹得有多大——尹观当然也不可能告诉他。 所以他如果答应,就必须做好准备,提前与重玄胜等好友完成切割。在出事之后,恐怕就要流亡天涯了。 或许尹观救他,只是为了能够正大光明的走进临淄,但作为受恩者,当然不能够这么想。 君子论迹不论心。救命之恩便是救命之恩,对别人的恩行妄加以揣测,从而让自己坦然放下——又真能坦然吗?只不过是自我欺瞒。 为了偿还救命之恩,丢掉现在在齐国挣下的名声、基业,对姜望来说,符合他践行的道理。这种代价也不必拿出来说。 有恩当偿,何计牺牲。 但是…… 姜望心中想得清楚,问道:“我知道你们地狱无门是杀手组织,此行必有目的。我只问,是否会残虐无辜?是否会殃及普通百姓?如果是,我不能答应。我不能因为你救了我,便去帮忙害死无辜之人。” “原来报恩还要讲条件的?”仵官王在一旁艰涩地道:“你的人格也不过如此。” 姜望并没有因为这种程度的讥讽而愤怒,只是坦然说道:“如果是尹观遇险,我拼了命也会救他一次。但帮他杀害无辜,我确实做不到。” 仵官王冷笑:“堂堂秦广王,还需要你一个小小的腾龙境修士救?” 尹观抬手制止他再说,看着姜望道:“残虐无辜这种事情,我或许做过,杀了那么多人,谁无辜,谁该死,谁知道呢?为了完成任务,无所不用其极,当然也没有顾忌过普通百姓。说殃及,或许有,或许没有,我也不记得了。” “不过恰好这次我们要杀的人算不得无辜。并且,鉴于你的原则,我愿意最大程度上规束部下,不主动伤及普通人。你看如何?” 话说到这种份上,尹观已的确很有诚意了。 姜望说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仵官王在旁边已是不耐烦:“得寸进尺,没完没了?” 尹观保持了耐心:“你说。” “你们行动的目标,不能涉及重玄胜。”姜望说道:“这是我最后一个条件。” 尹观想了想,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朋友。” “就为一个朋友,在这里跟地狱无门讲条件?”尹观看着姜望,那眼神是在说——你知道你冒着什么危险的吧? 姜望只说道:“易得千金,难求挚友。” 仵官王张了张嘴,大概想要嘲讽什么,但不知怎么,最后选择了沉默。 “可以。”尹观道:“我要杀的人不姓重玄。” “等我回去就安排这件事,最多两天就能办好。” 姜望在心里计算过流程,其实只要一天即可,多出来的时间,是用来与重玄胜、李龙川等人切割。让自己的“叛逃”,不至于殃及他们。 “很好。” 尹观扯下一根长发,交到姜望手里:“准备好了,烧掉头发,通知我。” 姜望默默收下了。 双方约定已成。 大约是为了缓和气氛,尹观忽然又问道:“我看你气机圆润,之前为什么不叩开内府之门?难道是故意在等我?” 在战斗的最开始,姜望的确没有立刻叩开内府,当时计划的还只是一击远遁。低估了苏奢的实力,只把他当一个普通的外楼境,等到战斗开始时,再想叩击内府,已经来不及。 第一百八十二章 金蝉脱壳 事情发生的地点距离临淄城还很有一段距离,虽然是直通临淄的官道之一,但大概因为苏奢事先有所布置,很久都没有什么人过来。 姜望急着赶回临淄,没有收殓尸体的心思,地狱无门的人更不会在意这些。 原地只有苏奢的无头尸体,和地上那一堆木屑和血肉挤在一起的“事物”——那原本是车夫和马车。 普通人的生活或许大部分时间都是安定的,但同时也没有抵御意外的能力。 在地狱无门的人和姜望各自离开之后,在那堆木屑血肉混合的“事物”之下,地底不知多深的的地方,有一只巨大的金元宝虚影缓缓升起。 升到半空之后,“金元宝”由虚转实。 而后从中间裂开,露出闭目躺在里面的人。 若是尹观折返,恐怕会再杀他一次,因为他是苏奢。 地上的尸体还在,被尹观亲手轰烂了脑袋,显得如此不真实。 此时的金元宝,像一个“棺材”。 这个“苏奢”的面容也比以前苍白许多。 他缓缓睁开眼睛,漂浮立起,随手将那枚金元宝缩小收回,看了一眼地上属于自己的尸体,没有太多表情地飞离了这里。 到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做出了聚宝商会建立以来最糟糕的决策。 从单纯的利益上考量,选择重玄遵没有问题,但他不应该先跟重玄胜合作,反过来又踩重玄胜一脚。或者要踩,也应该直接踩死,而不是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在重玄遵面前翻不起浪花。 所有人都低估了重玄胜,也包括之前投资过重玄胜的他本人。 他当时压宝齐阳战争,是重玄胜找上门来谈的合作。明里暗里,聚宝商会都是冲着重玄褚良下注。 他当然知道在重玄遵的光芒下,重玄胜还能有那样坚定的心气和手段,有多了不起。但他的确更多将其归功于重玄褚良的指点,而重玄遵实在太耀眼了。 当然这些事已经过去,没有再追悔的必要。 作为亲手将聚宝商会发展到如今规模的人物,苏奢有足够敏锐的洞察力。他实际非常清楚,自从许放在青石宫外剖心坦肝之后,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重玄胜下的两步棋,无论是将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还是以许放为剑,都是神来之笔。 在残酷的皇权斗争中,聚宝商会就算实力再强一倍,也显得很脆弱。更别说他被直接剑指住命门。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在考虑退路。 聚宝商会那样大的产业,要割舍下去,需要非常可怕的决断力。而他毫不犹豫的那样决定了。 当齐国各大商会纷纷趴在聚宝商会的伤口吸血时,除了四海商盟和重玄胜之外,更多的利益其实是被一些小商会联合起来吞下了。而这些小商会背后,其实都是他苏奢本人。 他通过左手倒右手的方式,完成了资源转移,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无可避免的损失巨大。十不存一,但毕竟存下了一些。 此后装死不出,多番挣扎,不过是金蝉脱壳前的表演罢了。 当然,他亦是的确在用尽全力的“挣扎”,不如此不可能瞒得过重玄胜,更不可能瞒得过四海商盟的庆嬉。 能够让聚宝商会直接起死回生当然更好,毕竟这块招牌本身就是价值无可估量的财富,不能的话,也就只好放弃。 此后代表何国舅的曹兴退出,一下子让聚宝商会所有的抵抗瓦解,偌大商会几乎一夜之间崩塌。 苏奢心知肚明,失去了聚宝商会,以他外楼境巅峰的实力,也无法保全自己。无论是重玄胜和还是庆嬉,抑或其它参与瓜分聚宝商会的势力,没有人能够放任他活着。 所以他的第二步棋也就不得不下。他必须“死”,那么他需要自己控制“死”法。 要直接杀死重玄胜这样的顶级世家子,在临淄城里根本不可能有机会。 于是他把视线转到姜望身上。 从即城回临淄的姜望无疑是一个好目标,一来他本身没有什么背景,二来他与重玄胜相交莫逆。杀死姜望本身就是断重玄胜一臂,同时放出一些线索,能够把重玄胜也引过来也说不定。 先杀姜望,再杀重玄胜。然后在重玄家的报复中以死脱身,从头来过。这是一个很不错的计划。 只要换个身份,以那些小商会为基础,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未必不能够再造一个聚宝商会。 只可惜时也运也命也,之前的聚宝商会,眼看就要将日薄西山的四海商盟踩在脚下,却被抓住要害,三两下给肢解掉。重来一次,未必还有那么多机会和可能。 也因此,他对重玄胜的恨意毋庸置疑。 但没想到的是,居然会遇到地狱无门的人。虽然也完成了以死脱身的大目标,但既没能杀死重玄胜,也没能杀死姜望,实在有些浪费这一“死”。 须知假死的代价也很恐怖。 不过,就这样吧。苏奢想。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打算再针对重玄胜。甚至不会对以往的任何一个敌人表露任何一点敌意,仇恨本身即是一种痕迹,他不会留下痕迹。他会以全新的身份,迎来全新的开始。 等他再一次站上巅峰……还会再见的。 …… …… 姜望独自赶往临淄城,心情其实也很复杂。本来在七星楼秘境一举夺魁,未来的路线清清楚楚,他完全可以借用齐国资源按部就班的变强。 而且这次回临淄,他是要继续帮重玄胜的。三个七星世界的磨砺,让他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 但还在临淄城外,就被苏奢来了个下马威,险些身死。 死亡,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经历过在还真观里躺在供桌底下等死的那段日子,他永远不想再经历。 他不想,可他还是被苏奢轻而易举地击倒。 变强的渴望从未在姜望心中消解,但的确因为这又一次濒死的经历,灼烧得更强烈了一些。 “我永远不要再躺在地上等死了。”他在心里这样默默地对自己说。 让这天,这地,这四野的风,都来作证。 …… 行进间姜望骤然抬头,只见高空两道身影极速赶来。 一个体型肥胖,一个黑盔黑甲,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人。 姜望升空拦路。 “姜望!” 重玄胜焦急的脸色缓解下来,小眼睛里布满的血丝却一时无法抹去,他上下打量着姜望:“你没事?” “险些就有事。”姜望抬了抬下巴:“你们这是?” “我得到消息,苏奢狗急跳墙要对你动手。家族内反对意见很大,我没能请动叔父,只好自己过来。” 重玄胜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清楚,又眯起眼睛问:“苏奢人呢?你没见到?” 第一百八十六章 遗留 姜望率先开辟神魂战场时。 华袍少年有两个选择,一是不管不顾,看看是他先压碎姜望,还是神魂先被姜望击垮。二是同时迎战另一个战场。 或许是出于自信,或许是对完美胜利的要求,他选择了后者。 这个选择不能说错。因为两个人都无法确定,到底哪个战场能先结束。 姜望愿意赌,他不愿意,仅此而已。 在姜望果断纵剑而至的这极短时间里,他也迅速扫清了姜望留在他通天宫里的神魂花海。 如果再快一息,那么胜负也还未定。 可惜没有那一息时间。 “我想问问,为什么我会输?” 华袍少年看着姜望问。 不得不说,这少年虽然先前看起来似乎是个傲慢的家伙,但这个问题……好单纯。 大家本是竞争对手,谁愿意交浅言深。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大约是他眼中真实无虚的迷惑,让人很有好感。的确客观来看,无论从哪个方面比较,他的实力都不输于姜望。 姜望想了想,说道:“我倒是想先问问你,在你的通天宫里,我施展神魂花海的时候,你好像愣了一下。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华袍少年摇摇头:“我不想说。” 呃…… 这是请教的态度吗? 姜望收了剑,长相思没有映照进太虚幻境,这把太虚幻境里的普通兵器并不怎么合用,没办法最大化发挥他的剑术。 不过如果是在现实中交战,以这华袍少年一看就很有豪门气质的样子,他能动用的宝物、法器肯定也更多。 姜望摇摇头,并不计较这少年的态度问题,很是直接地问道:“你有遇到过危险吗?我是说,真正有可能会死的那种危险。” 华袍少年想了一阵,说道:“从来没有。” “看来你出身一个很显赫的家族,并且你很受宠。”姜望顺嘴分析。 “这跟我们的胜负无关。”他很有些警惕。 名门子弟难免被人攀附,所以保持警惕心也很正常。姜望现在也见识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了,但认识的公子哥里,还真没谁有眼前这位表现得这么生硬。 就像是那些把长辈的话记在心里,然后去硬套的那种少年。很容易得罪人,非常青涩。 姜望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态好像过于“成熟”了些,明明也不比面前这少年大多少,看他却像看小孩一样。 想到这儿,他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你可能缺少搏杀的经验。我指的不是太虚幻境里的搏杀。这里的战斗很真实,但毕竟不是真实。因为在这里,你不会真的死。” 华袍少年若有所思。 这是一个很执拗的少年,姜望已经领教过了,因此不得不补充道:“我不是建议你去尝试生死搏杀。在修行的路上,夭折的天才不计其数,你的家世可以让你避免危险,这是绝对的好事。安稳的修行,一步一步往前走,才是你们这些名门子弟应该走的路。” “我知道。”华袍少年点点头:“谢谢。” 姜望于是右手微引,示意他可以离开论剑之地了。 不管此人家世如何,他还真没有攀附的心思。只是这少年真心相问,他也就诚恳作答罢了。倒不在乎给自己太虚幻境里内府境层次的争斗增加难度。变强这种事情,从来都应该是自己的努力,而不是靠扯别人的后腿。 “那个。”华袍少年却并未就这么离开,很有些扭捏,但还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大概是姜望坦诚的态度令他放下了防备,他想要交个朋友,但又没什么经验,不知道怎么结交,于是显得很唐突。 “独孤无敌啊。”姜望道。 “我不是问这个,真名。”华袍少年说。 姜望随口便道:“张临川。” 华袍少年好像有些生气:“你不想说算了。” 姜望有些吃惊,他用张临川的名字纵横天下,还是第一次被人拆穿呢。 本来确实是随口敷衍,他虽然跟这少年年纪可能差不多,但是他要成熟得多,当不至于三两句便要交心。 而且这少年虽然第一次给人傲慢强大的印象,但大约是被保护得很好,内里其实单纯。“单纯”的另一面就是,应该很好糊弄。 只没想到他单纯是单纯,但其实很敏锐,一眼就看出来姜望的敷衍。 姜望无奈地按了按额头:“怎么跟你说呢,咱们这是在太虚幻境,你知道吧?现世里谁也不知道谁,暴露真实身份是一个挺冒险的事情。我们只是打了两次,根本谈不上熟悉……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华袍少年只是经历得少,不怎么通世故,但无疑是个很聪明的少年。 一听姜望这样说,立即便道:“抱歉,是我失礼,忘了先自我介绍。我一时忘了这里是太虚幻境,大家都不认识我……” 哈,意思在现世没有谁不认识他?姜望突然想到了与重玄胜认识没多久的时候,那家伙在战斗中不小心用了重术,一个劲的要他保密。也是对自家名头非常的自信。一副“天下谁人不识我”的姿态。 这些个名门子弟啊…… 不过话说回来,出身名门,也确实有骄傲的资本。 “我叫左光殊。”华袍少年说。 “啊你好,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姜望顺嘴就是一番挺敷衍的套词,但忽然反应过来。试探地问道:“你认识……左光烈吗?” 左光殊表情忽然一冷:“看来他真的很有名。” “所以你们是什么关系,方便说吗?”姜望问。 左光烈是他修行路上绕不过去的一个人,他虽已身死,留下来的光芒,至今还在帮他照亮前路。 “他是我兄长。仅此而已。”左光殊的态度已经很冷淡了,大概只是因为教养的关系,还是做出了回答。 “你们呢?朋友?敌人?” 姜望心中一动。大概明白了,左光殊为什么在通天宫里看到神魂焰花的时候,竟愣了一下。“焰花”道术本就是左光烈的天才创造,而他的神魂焰花基本是照搬焰花的思路。左光殊当然不会认不出来。 不过……“兄长”,和“仅此而已”,这两句实在不搭。 兄弟俩的关系,好像不是太好。 “当然不会是敌人,我很尊敬他。”姜望坦诚说:“我的名字是姜望。” “是吗?”左光殊冷淡道:“可惜我已经不想认识了。” 他似乎非常介意姜望在听到他跟左光烈的关系之后才自报家门,难得想交个朋友的心思好像也熄了。 招呼也不打,便已离开。 论剑之地分开,重新化为各自的论剑台,将两人送回。 姜望怔了一怔,他倒并未因为左光殊的失礼而生气。这不过是一个有些孩子气的少年,大概是不存在什么坏心思的。 他只是……突然想起来他服下的那颗开脉丹。 那颗赵汝成说非常难得的开脉丹。 强如左光烈,身死魂灭,血肉成泥,身上所有的宝物全都崩碎,却独独保留下一颗丹药。 难道丹药会比那些法器、宝物更坚固、更不容易毁坏吗? 唯一的解释,就是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左光烈下意识地保护了它。 揭开那堵在破裂瓶口的左光烈的血肉,看到那颗开脉丹的那一幕。 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如此清晰。 那一次,他重新把握住了命运。 而左光烈在油尽灯枯时,仍拼尽余力保留下来的那颗开脉丹。 是留给……刚才这个少年的吗? 第一百八十七章 荣名:太虚最强腾龙 【独孤无敌进位六合第一!成就荣名:太虚最强腾龙!】 【初次成就此名,奖一千功,一千法。】 【维持此名,每月的月中,奖一百功,一百法。】 【拥有此名,演道台加一层效果。】 乍一看这荣名与六合修士荣名的奖励没什么区别,只在功和法的数量上稍有提升。但重点在于最后一条奖励。 强调的是“拥有”。 六合修士荣名的奖励是“维持此名,演道台加一层效果。” “拥有”与“维持”,代表的价值就截然不同。 当姜望晋入内府境,荣名六合修士带来的效果就会消失,因为他已经不在“维持”此名的期间,而太虚最强腾龙的荣名效果却还能继续。 只要他拥有过太虚最强腾龙的荣名,在任何时候演道台的效果都能加一层。 这段时间他对演道台没什么功法秘术的贡献,“法”几乎没有长进,加上这次荣名奖励的法,才一下子跃至两千二百三十五点。距离晋级三层演道台所需的一万点法尚还遥遥无期。 但因为他的太虚幻境属于左光烈遗留的关系,他只需要以三成的贡献也就是三千点法解封即可。只剩几百点缺口而已,姜望不免动了心思。 不过,因为两个荣名的叠合,他现在可以动用的演道台,效果连加两层,已经来到第四层。 此时在福地日晷虚影上,独孤无敌的名字旁,除累积的功、法数字之外,还记录有他所获得的荣名,“太虚最强腾龙”、“太虚六合修士”。 看起来倒是颇让人自得,但姜望转念一想,如果换做是左光烈还在的时候,日晷上的荣名说不定都多得排不下了。 而自己接手之后,从福地二十三的洞真墟一路降级,一直掉到了福地三十六阁皂山,实在也没什么好自得的。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姜望考虑问题也会习惯性地往内挖掘。抛开他自己的收获,回到太虚幻境本身来看,太虚幻境的规则非常鼓励强者,强者恒强。 从“太虚最强腾龙”这些荣名的设置上,姜望还隐约察觉到,太虚幻境在推行一套颇为公正的荣誉体系。 至于这种荣誉体系的好处所在,看看列国排出的名器谱便知了。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名器谱某种程度上就是影响力的排行,只不过现在列国名器谱都缺乏足够的说服力罢了。 太虚幻境的荣名如果能够推行起来,有朝一日太虚幻境公开,就能立刻拥有更强的影响力。 但太虚幻境一旦扩张至所有修士,对现世的影响,未免太可怕……那些当权者,谁会同意呢?那些当世霸主,恐怕谁也不会愿意看到一种跨越国家、宗门的影响力形成。 太虚幻境能够存在下来,背后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斗争。而它的扩张,势必没那么容易。这大概也是重玄胜早就说太虚幻境可能会开放新的空间,却一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动静的原因。 不过这些事情还轮不到姜望来操心,至少他现在是享受其中的好处的,以后也未必不能享受更多。至于更高层面的事情,既然跳起来也够不着,那就让更高层面的人去操心。 …… 与左光殊的交战,算是第一次在神魂层面战场主导的胜负,让姜望受益良多。 唯独一点在于,见识过左光殊通天宫里那条蓝蛟之后,再看看自己通天宫里整日只知道挂在星河道旋里的缠星之蟒……姜望不免怎么看怎么有点不顺眼。 缠星之蟒的确表现出过一定的灵性,但与能够直接参与神魂战斗的那条蓝蛟相比,显然差距甚远。或许还需要一次晋升才行,但道脉真灵的晋升急不来,这是一个漫长的洗练过程。 不过,这一次主动以神魂力量攻入左光殊的通天宫,倒让姜望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比如姜魇为何整日躲在冥烛里,想来也是因为通天宫无所不在的排斥。如此看来,轻易在他通天宫里“安家”的冥烛,恐怕比想象中更珍贵。 复盘与左光殊的整场战斗,每一点细节都值得反复研究。 他虽然再次战胜左光殊,但怎么也不可能轻视左光殊的力量。诚如他所言,左光殊唯一输的地方,大概就只是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积累出来的战斗本能。 两次身陷“水笼”,感受那无处不在的水,每一点水元之力都贯彻了左光殊的意志。 姜望从未正面攻破过“水笼”,但亲身感受过那种随意把玩水元的细致掌控力,对姜望自己也有很大的启发。尤其火源图典的修习,让他对“火”的理解日趋深入。这种“理解”,也都会体现在战力上。 左光殊对水元的掌控堪称完美,在得知他的身份之前,说他是水族姜望都相信。 在得知他的身份之后,他能有这样的掌控力,实在也不让人意外。毕竟是大楚天骄左光烈的弟弟,天才很正常,平庸反倒更让人惊讶。 想到这里,姜望忽然愣住。他想起左光殊一开始说“我不该输”。 突然就能够理解这句话了。身为左光烈的弟弟,无可避免的,方方面面都会被人拿来跟左光烈比较,当然不应该输。 其人在左光烈的耀眼光芒下,必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现在左光烈死了,左氏身为大楚名门,也急需推出新的天才,以示家族强盛未衰,那左光殊就更不该输。 他的确拥有在同阶之中不能输给任何人的理由。 …… 结束了一天的修行,找到重玄胜的时候,他正在跟几个属下吩咐着什么,无非是一些针对重玄遵手下生意的打击措施。 这些算得上机密,但守在门内的十四一定不会拦他便是。 “来了?”重玄胜瞥了姜望一眼,摆摆手示意其他人退下,而后才问:“第一了?” 他是知道姜望在太虚幻境里的进度的。 以他的实力,也能争一个太虚六合修士的荣名。但一则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分配给太虚幻境里的战斗,在保证修为进境的同时,还亲手掌控旗下生意与对手斗智斗勇,已是非常不容易;二则,他本身有在太虚幻境里隐藏身份、隐藏实力的需求;三则,太虚幻境对他来说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重玄家的秘藏足够他挑花眼睛,演道台的价值对他这样的名门弟子来说,是要大打折扣的。 而且有重玄家的收集填充,他的演道台级别肯定在姜望之上,就更不在乎荣名的那些奖励了。也就是时常在论剑台里练练手,保持对战斗的敏锐。 “是。”姜望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也没有什么好吹嘘的,他又不是许象乾。 “继续保持。”重玄胜道:“太虚幻境可能比我了解的要重要。” “又得到什么消息了吗?”姜望问。 “不能确定,但保持又没坏处。” 重玄胜在很早以前就说过太虚幻境可能会扩大规模,不过到现在也没有实现。他毕竟还没有掌握重玄家的最高权力。太虚幻境这种存在的相关消息,他大约还没有参与的资格。 “看来王夷吾没有参与太虚幻境。”重玄胜又说。 这是他们的共识,以王夷吾的实力,不可能不在太虚幻境里的腾龙境前列,姜望一路打上去,却从未遇到过他。 姜望在点头的同时想到,对于王夷吾、李龙川这种又有实力又有背景的人来说,太虚幻境的价值的确没有那么大,他们完全不参与也可以理解。那为什么每月一次的福地挑战,又有那么多强者趋之若鹜? 那位儒门强者,做足了准备,修得古之君子九剑才开启挑战,难道只是为了挑战左光烈而已吗?或许在足够争夺福地的那些强者中,太虚幻境还有另外一种层面的好处…… 不过重玄胜也根本不知道福地这回事,答案或许要等到他真正赢得一次福地挑战之后才能揭晓。 这时重玄胜从巨大的座椅上起身:“走吧,去帮你擦屁股。” 地狱无门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他说的是姜望在七星楼秘境之行留下的隐患。 诚然他在隐星世界里大获全胜,情况也很好的被田常遮掩了起来,没有被田安平察知。 但重玄胜后来回过味来,也能从七星楼秘境开始前得到的那个消息里,找到文连牧的布局痕迹。 尤其姜望离开后,文连牧试图引动聚宝商会崩溃前最大的反击力量,联合起来一举推平重玄胜旗下生意。时机把握如此精准,若说消息不是他放出来的,重玄胜还真不相信。 幸亏苏奢崩溃得早,让文连牧的计划大受挫折,而且他们彼此之间还斗了一场,这才让重玄胜没有受到什么严重打击。 不过从这件事里可以看出,文连牧大约已经不知从什么渠道,察觉了姜望的寿限有缺。 而及待姜望完满成就神通内府,文连牧就一定能知道他在七星楼秘境里有所收获了。这消息一旦被田安平知道…… 那种疯子,是重玄胜也不想招惹的。因此这几天都在忙着掩盖这件事,也只差最后一步。 姜望翻了个白眼,却懒得跟他斗嘴,一起走出了房间。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追查 事发地点是在小连桥,死者是礼部大夫赵宣。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凶手是地狱无门的人! 这也意味着,重玄胜等了这些天的时机已经来临。 当然他什么都不会做,他只需要等。 而一听到小连桥这个地名,姜望瞬间就想起来那间纸人铺里外表朴实的男人。 许象乾帮忙处理许放的丧事时,他就跟着去过小连桥,当时他就觉得,纸人铺里这人不太像做这种小本生意的,只是当时不想节外生枝,未做理会。 现在想来,如果当时“理会”了,恐怕是在找死……那可是地狱无门的阎罗,一位外楼境强者! 而许象乾当时还想跟人家赊账,还赊了又赊…… 现在想起来着实有些惊悚。 对于赵宣的死,姜望倒是没有什么看法,这种“背叛者”本就不会赢得太多同情。只不过他现在已是齐臣,死在临淄是狠狠打了齐庭的脸。 北衙更是被一脚踩下深渊。等此事过后,还能不能保住现在的权责,都是两说。 现在北衙都尉郑世肯定已经发疯了。 他本来年富力强,手段高超,将临淄城治安处理得很好。又是外楼巅峰,有望神临,前途不可限量。再进一步,无论是往政事堂挤,还是外放军中,都是很好的前景。 现在这桩事一闹,能保住现有位置都是齐帝格外开恩了。十年八年之内不可能再有晋升机会。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以地狱无门这次表现出来的战力、行动力,以及时机把握之精准,换任何一个人坐在北衙都尉位置上都很难有效应对。 这是北衙本身的上限决定的,它负责临淄治安事,却没有调动顶级战力的权力。外楼境层次,基本上就是北衙处理事态的极限了。 但知道归知道,事情出了,总要有人担责。郑世既然在这个位置上,那就责无旁贷。 据说郑世守在小连桥,亲自复盘了整场刺杀行动,然后大索全城,抓了不少人进北衙,几乎将小连桥抓空,谁的面子也不给。现在这关头,也没谁不长眼去惹他。 从地狱无门这次出动的战力来看,尹观恐怕未必需要姜望这边的渠道进入临淄,当时对姜望提出要求,或许还有别的想法。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宋帝王”藏身纸人铺,据说回老家养病的原纸人铺老板,根本就踪迹全无,人间蒸发。但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小连桥巡街兵丁却突然病死在家中,很快被查出来这是他背后的巡街副司为了掩盖真相而杀人灭口。这位巡街副司又是受一家小酒楼掌柜的打点……总之是一摊烂账。 郑世的能力绝对过硬,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还原出了整个地狱无门成员混进临淄的经过。在当中自然也包括最后进城的“秦广王”与“仵官王”…… 操作此事的是一家布庄的东家,他有一些城门卫兵方面的关系。 但最重要的是……他是重玄遵手底下的人! 理所当然的,在北衙调查到他头上之前,他已经先一步失踪。 于一天后在附近街区的污水渠里被发现尸体,从表象上来看,似乎是醉酒之后跌进污水渠溺死。 但谁都知道,他是被灭口了。 而重玄胜可比那位巡街副司做得干净得多,从头到尾甚至都没有沾身。 重玄胜非常“体贴”地切断了所有线索,不让北衙追查到重玄遵身上。北衙也的确没找到相关线索,但此人的确是重玄遵手底下的人,所以天然为重玄遵吸引了北衙的注意力。 越是查不到什么,越是有嫌疑。 没有人怀疑身在稷下学宫的重玄遵会对齐国有异心,但他“驭下不严”已是不争的事实,他的属下为阳庭余孽组织的刺杀提供帮助,也证据确凿。 …… …… 从博望侯府出来,重玄胜抬眼看了看天色,很是明亮。 “怎么样?”姜望迎过去问。 今天是重玄家内部核心的会议,重玄褚良,重玄明光都有参加,甚至重玄胜远在海岛的那位四叔重玄明河都派了代表过来。 要商谈什么,不言而喻。 这种会议姜望和十四当然都没法参加,只能坐等结果。 不过他们都守在博望侯府外,表示对重玄胜的支持。 重玄胜看看他,又看看十四,忽然一笑:“一切尽在掌控!” 重玄遵人还在稷下学宫,但他旗下的生意已经被肢解。 虽然有王夷吾代掌,但这部分生意本就属于重玄家。即使是王夷吾,也根本拦不住重玄家回收权力。除非重玄遵亲自出面,利用自己在家族内的影响力扳回局面。然而这本就是一个悖论,他身在稷下学宫,根本出不来,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而直到今天,重玄胜才终于可以说一句,他花费巨大利益,将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的目的,已经达到! “那些族老本心不是都更支持重玄遵的吗?怎么这次这么轻易放手?”霞山别府里,姜望追问细节。 重玄胜冷笑:“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当初他们连……他都能放弃,今天放弃一个重玄遵,又有什么问题?” 这句话里的这个“他”,自然只能是重玄胜的生父,重玄浮图。 “性质不一样。”姜望摇头:“重玄遵涉及的局面没有那么危险。” “所以家族对他的‘放弃’也没有那么果决。现在只是收回了他的生意,并没有取消他的继承权,他依然是族长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仅次于你。”姜望补充道。 重玄胜得意的笑了:“仅次于我!” 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在和重玄遵的竞争中占据上风。在修行天赋上他自是不如重玄遵,但在经营之上,他也正式将重玄遵甩在了身后。 谁能够带领重玄家走向更光明的未来?从此以后,重玄胜将获得更多的支持。 “他的生意怎么分配的?”姜望又问。 “明光伯父拿一部分,毕竟是他儿子的生意,而且在他手上,我很放心……剩下的,族老们拿一部分,我拿一部分。四叔没有帮重玄遵,但也没有拿他的生意。” “保持中立。”姜望嘀咕道。 重玄胜道:“本来我可以拿更多,拿大头。因为我和褚良叔父主导了齐阳之战,我们是整个重玄家最不可能与阳庭余孽有勾连的人。要想彻底摆脱这件事情的影响,让齐国上下放心,就得我们来接手才是。” 姜望完全能够理解他松开指缝、任利益大把泼漏的原因:“那些族老拿了重玄遵的生意,总要忌惮着重玄遵的怨气。以后还怎么全心全意的支持他?” 重玄胜大笑起来,前所未有的畅快。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东街口 “梦花”是一家成衣店的名字。 这座店铺位于东街口里间,要连拐两条巷子才能看到。 规模并不大,生意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当然只是“看起来”。 这里只接待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客人。 重玄遵所有的衣物,都由这家店负责。 放眼天下,“云想斋”当然是贵族们趋之若鹜的所在。但是在临淄,“梦花”的名头也未必就弱到哪里去了。 东街口算是闹市,繁华之处并不输于西城的“聚宝盆”。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重玄家的马车在巷口便停下,重玄胜和黑甲覆身的十四下得车来。 后面马车里的账房先生、以及准备接手“梦花”经营的其他人手,也都跟着下了车。 车夫们自去停歇马车,重玄胜就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巷子里走。 一间小院围住。几株老藤,点缀盆花,便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走进这院中,好似人也清爽了些。” 重玄胜随口说了一句,引得手下人纷纷附和,什么“雅骨”、“品位”之类,乱七八糟。 这么一大群人过来,里间的掌柜带人迎出门,见得重玄胜,苦涩行礼:“胜公子。” 这是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男人,有些女相,瞧来很是斯文。 重玄胜摆摆手:“交一下账,以后这里我的人负责。” 没有留什么情面,也没有什么情面好留。 这些人都是死心塌地跟着重玄遵的,必然要等到重玄遵从稷下学宫出来。 重玄胜也不惯着,愿意等重玄遵的就让他们等,反正这段时间重玄家绝对不养他们。看看到时候还能剩下多少人。 “梦花”里的伙计都像斗败了的公鸡,个个垂头丧气。倒是掌柜的气度还好,恭敬地将重玄胜等人请进店内,交出早就准备好的账簿。 重玄胜的账房在对账,重玄胜则左右打量着店里的陈设。 “梦花”的掌柜犹豫了一下,出声问道:“胜公子,不知这里以后您打算怎么经营?” “什么怎么经营?”重玄胜表现得不很耐烦。 明知重玄胜不爱搭理他,掌柜还是硬着头皮取出一个小册子,双手递上:“胜公子,小人经营‘梦花’多年,也算有些心得。具体经营方略都在这册子上了,您的人只要照着做,就绝不会赔。” 重玄胜没有接,只看了他一眼:“不用了。” 掌柜双手没有收回去,恳声道:“‘梦花’能有今天不容易,小人不敢有坏心,只是怕它就这样垮了……小人绝没有说您手下人经营不力的意思!只是,只是,隔行如隔山,毕竟临淄没有第二家。” 他的确很诚恳。也的确对“梦花”感情很深,怕它被糟践。他相信重玄遵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是他怕重玄遵从稷下学宫出来的时候,“梦花”已经没了。 所以他不惜把自己多年的经营经验全盘托出,只求让重玄胜这边帮他“保管”好。 重玄胜玩味的笑了:“我没有跟你客气,确实不用。以后这里不卖衣裳了。” 掌柜大惊失色:“不卖衣裳那卖什么?” 重玄胜表情慎重地想了想,以示他在认真思考,然后说道:“卖烧鸡!” 这时他手下的人凑过来,小声道:“胜公子,您之前说的是卖烤鸭。咱们鸭子都订好了。” 另一人敲了一下他的头:“胜公子说卖什么就卖什么!” 掌柜面如死灰。 原“梦花”的那些伙计个个敢怒不敢言。 “我说,在这些小人物面前耀武扬威,你很有成就感吗?”王夷吾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响起来。 他从院外走进,在门口站定,高大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来。 店里陷入安静。 重玄胜转回身,眯着眼睛看向他:“我以为你这会该回军营了。” 他当然不是特意来在小人物面前耀武扬威,而是特意做给那些观望的人看。让他们看到心向重玄遵会有什么下场,让他们知道重玄遵连自己最喜欢的店都保不住,让他们明白应该怎么站队。 重玄遵不在,王夷吾和文连牧又已经输了,正是将重玄遵的影响力逐步敲碎的好时候。这种手段虽然不太上得了台面,但是会很管用。 不然他这么胖的一个人,即使的确喜欢耀武扬威的感觉,也懒得跑这一趟。 他倒是有些羡慕姜望,整天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多悠闲! “我的确回了军营。但是想了想,又回来了。”王夷吾说。 “有事?”重玄胜问。 “那个人。那个安排地狱无门的刺客进城的人,早就投靠你了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重玄胜直视着他:“你很无聊,王夷吾。” 第一百九十五章 杀 王夷吾的态度好像很平静。 但重玄胜二话不说,道元疯狂涌动,庞巨的身体直接倒飞。 “你娘!这王八蛋疯了!!!” 那天在城门附近,王夷吾问的问题是—— “你想死吗?” 王夷吾居然想在临淄城里,在这东街口,杀掉齐国名门重玄家的嫡子! 重玄胜是什么人? 博望侯重玄云波的亲孙子,定远侯重玄褚良最疼的堂侄儿,也是重玄家未来家主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毫不夸张的说,他的生死,是可以牵动整个齐国的大事。 王夷吾想要在临淄杀他。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就连被所有人认为已经疯掉的苏奢,也不曾动过这样的念头。 重玄胜今天如果死在这里,王夷吾绝对会迎来重玄家最疯狂的报复。 姜梦熊再怎么盖压当世,又难道会为犯此大错的弟子,硬顶重玄家的两位侯爷。让齐国最顶级的名门,跟军方离心离德吗? 王夷吾就算能够保住一条命,政治前途也尽毁。 他这是拿一生前途,换取重玄遵家主之位的高枕无忧。 无论怎么看,这种选择都堪称愚蠢。 所以哪怕重玄胜再聪明,也没有想到这种可能。 王夷吾乃是堂堂军神弟子,天覆军最亮眼的新星,古往今来第一通天境,也被许多人认可为天下第一腾龙。他未来光明,前途无量! 他不是什么走投无路的匹夫,不是什么绝境困兽,他怎么可能去赌上那一切? 正因为如此不可能,所以重玄胜才会被堵个正着。在“梦花”,在重玄遵亲自经营过的成衣店里。 重玄胜第一时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避其锋芒! 这里不是天府秘境之类的地方,他没有必要与王夷吾搏杀生死。这里是临淄! 这里是东街口闹市! 只要战斗动静一出来,很快就会有人来处理。而主管治安事的北衙都尉郑世,正好跟王夷吾因为郑商鸣的事情有矛盾。 而且地狱无门刺杀赵宣之事发生没多久,临淄城里正是紧张的时候。禁卫军、乃至宫卫,说不定都会派人过来。 他只要保住性命,闹出动静来,自然会有强者出面制住王夷吾。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无声斩首令” 重玄胜静静地等王夷吾“处理”好那些伙计,等其人双手握拳,全神贯注地看过来。 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跟十四说一句话, 也不必说什么话。 他的决定就是十四的决定,他的态度就是十四的态度,从来如此。 重玄胜毫无疑问非常聪明,他总能找到好的时机,总能经营出对自己有利的局面。但在“无声斩首令”之中,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杀死王夷吾,或者被王夷吾杀死。 他做了决定,所以他站定。他站得像一座山。 他甚至不肯在王夷吾对其他人下杀手的时候出手,他要等到王夷吾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他要迎战最强状态的王夷吾。 这种级别的战斗,已经不仅仅是功法、秘术、体力这些,而是包括精神、意志、气势……全方面的比拼。 所以他首先要把自己之前避战丢掉的气势找回来。 避战是发现无声斩首令之前的最优选择,全力迎战是在发现无声斩首令之后的最优选择。 他总能做出最优的选择。 现在他与王夷吾相对而立,目光中没有一丝闪躲。 他是以身犯险,把重注压在天府秘境的那个胖少年。他是孤注一掷,倾尽所有推动齐阳之战的重玄胜。一转身,又将齐阳之战的所有收获砸到重玄遵身上,将重玄遵砸进稷下学宫,只求一搏,借机将重玄遵手底下的生意清空。 他从来都敢搏命,也不止一次拿这条命去搏。 姜望说他赌性太重,他说自己迫不得已! 王夷吾向前迈步,他的拳很简单,抢先机,抢中线,定下生死。 所以他总是进攻,总在进攻,无论对手是谁。 然而他的右脚刚刚抬起,重玄胜双手一张,即刻翻手下压! 无形无质但切实存在的力场,一瞬间压在王夷吾身上,令其如负山岳! 王夷吾的右脚被生生压回去。 他整个人都微微一震,双脚陷入地面,足有两寸。 但也仅此而已。 他提腿,迈步。 提腿的时候尚显艰难,落下之时已经贴地无声。就只这一步的工夫,竟似已经适应。 可怕的体魄,可怕的力量! 他拔身而起,提拳,轰拳。 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仿佛重复了千遍万遍。在千遍万遍的积累之后,才最后轰落。 连空气都被打出了爆响。 无畏,无回,无敌。 无我杀拳! 这应该是无可抵挡的一拳。 但一个黑盔黑甲的身影,与他迎面。 黑色重剑如挟风雷,正面直斩。 铛~! 拳头硬碰硬地砸在重剑剑锋之上。 王夷吾明明应该是个兵家修士,肉身却似比武夫还要强横。直接以赤拳应重剑。 重剑被这一拳砸得高高扬起,十四空门大露。 而王夷吾的另一只拳头,理所当然地轰至。 砰!!! 一只肥大的拳头迎了过来。 重玄胜及时赶到,贯注重术的一拳,与王夷吾拳对拳,硬碰硬! 咔嚓。 清晰可闻的骨裂声响起,重玄胜的右臂直接骨裂。 但这贯注重术的一拳重如山峦,王夷吾亦受力后仰,身形不稳。 就在此时,十四高高扬起的重剑,又极度暴烈地斩下! 重玄胜与十四从小朝夕相处,配合无比默契。重玄胜冒险硬接这一拳,当然不仅仅是为了阻敌而已。他更是为了给十四创造机会。 这一剑快极、重极、狠极,有斩山劈岳的气势。 而王夷吾更不可能有丝毫迟疑,直接一拳往上方轰去。 铛铛铛铛铛铛……! 在这一瞬间,十四连斩六百剑。 如此沉重、如此凶狠的斩击,连续六百次!仅仅自身的身体负荷就极其可怕,这已经是拿命在斩。 王夷吾判断错误,直接整个人被斩落地面,整个下半身都陷进地里。 在这个过程中,重玄胜还忍着骨裂之痛,给十四的每一剑都加持了重术。两人联手,才打了王夷吾一个措不及防。 趁王夷吾被打落地面,重玄胜十指连飞,仿佛那骨裂的右手不是自己的一般,密密麻麻的淡青色风刃呼啸斩去,瞬间将王夷吾淹没。 最简单的道术,最直接的效果,是重玄胜一直以来所追求的。 砰地一声爆响,王夷吾再次打爆空气。一个黑色的半圆形光罩,被他的拳头打出来,挡住了所有的风刃。 而十四从天而落,又一次六百剑连斩,同样的每一剑都被重术加重。 那黑色的半圆形光罩一触即碎。 王夷吾在重剑落下之前拔地而起,纵身后退。 十四落空的一剑刚刚接触到地面就停下,尽管如此,可怕的剑压还是将地面“压”出一条缝隙来。 王夷吾人在后退,发现从开战至今那无处不在的重压忽然消失。整个人瞬间回归正常,有一种“轻飘飘”的错觉。 而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强大的斥力“撞”在倒退的他身上,挤得他整个人加速飘飞。 黑盔黑甲的十四呼啸而来,双手握剑横斩。 一斩又是六百剑! 如此重剑,每一剑都是极大的负担。而十四默不作声,每一次都竭尽全力,一剑即是六百次斩击。这样的斩击,对身体的负担极其可怕,未伤敌,先伤己。 但效果也很明显,即使强如王夷吾,也被斩得一退再退。 “就是这个机会!” 重玄胜怒吼着飙冲,一手保持着斥力,骨裂的右手再次握拳前轰,简直不把这只手当自己的手用。 但他的战术目的,至此也非常明确。 他和十四都是被“无声斩首令”标记的人,无法离开“无声斩首令”的作用范围,只能在这里殊死搏杀。 可王夷吾不是! 王夷吾可以离开“无声斩首令”的作用范围。 这也就提供了一种可能——他们可以将王夷吾轰出“无声斩首令”作用范围外。 这好像没有什么用,因为王夷吾随时还可以回来。 但是不要忘了,这里是东街口,这里是临淄! 王夷吾一旦被轰出“无声斩首令”作用范围外,被外面的人所看到。北衙的人很快就会赶来。 王夷吾这样的人物被发现正在与人战斗,临淄城一定会给予最积极的反应。 而这就是重玄胜电光火石之间拟定的战术。搏命是假,激起外界的反应才是真! 他并不想与王夷吾在“无声斩首令”的作用范围打到天荒地老,而是竭尽所能,减少王夷吾“放肆”的时间。 十四也做出了堪称完美的配合。 两人合力,一鼓作气,将王夷吾往外轰。 王夷吾被打得在空中倒飞,眼看就要飞出“梦花”的那个门,飞出“无声斩首令”的作用范围,他却忽然坠下,落在地面,双足定住。 重玄胜不停地加大斥力,提升到极限。 王夷吾脚下却如生根般,纹丝不动。 “你已经输了。”他说。 “因为你只想着击退我,而不是……击败我!” 他开始往回走。 他越走越快。 “输的代价……就是死!”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十四! 王夷吾大步狂奔,顶着重玄胜疯狂鼓荡的斥力,步子越来越快。 嘭嘭嘭! 他一步步踩在地上,发出沉沉的闷响。这说明在与重玄胜的对抗中,他已经无法完全控制力道。 他在不断的释放自己,不断释放更强的自己。 迎着十四疯狂的连斩,他还以千百次的冲拳。 血气缭绕于他的拳头上,仿佛灵物般扭动。 他的步伐坚决,开始反向将十四和重玄胜往后推。 无我无胜。 无敌无我。 威如河山裂,杀气如龙卷。 无我杀拳! “仅此而已了吗?” 王夷吾拳头在视觉之中“慢”了下来,它并不是慢,而是因为这一拳的“势”太清晰、太深刻,清楚地出现在眼前,所以反倒让人看起来有缓慢下来的错觉。 高高提起,重重轰落! “你会的,重玄遵都会,而且更强!” 铛! 身披重甲的十四,连人带剑被轰飞。 重玄胜反往前冲,第一时间替代十四的位置,抵住王夷吾。他的右手已难堪使用,于是高举左手,肥胖的大手竖掌成刀,当胸一记竖斩。 呼! 掌刀过处,风声凄厉如鬼哭。 传自凶屠重玄褚良的斩首刀! 仿佛是在回问王夷吾,这一式,重玄遵可会? 在此刀势之下,王夷吾难以动弹,仿佛被刑场武士压制,被枷锁禁锢,只等刽子手一刀斩落头颅。 在这样的时候,他的身上,开始有兵煞蒸腾而出。 或为刀,或为矛,或为枪,或为戈。 “杀!” 那不是谁的怒吼,而是兵煞凝聚,自然而然的鸣啸。 生死常事,岂止见于刑场? 沙场上万军冲杀,生死一瞬耳。 正是以势对势,以杀对杀。 在愈来愈近的“斩首刀”之前,出现了一只钢铁般的拳头。它刚强、直接、无所畏惧。 以铁拳对掌刀,一触即分。 在最关键的时候,重玄胜收回刀势,肥胖的身躯动起来却如惊鹿,整个人蓦地弹起,避开王夷吾贯来的此拳。 他最擅长精巧的道术组合,战斗如行棋,步步为营,在不知不觉间将对手陷死。然而王夷吾驱动无我杀拳,已经做到以力破巧,根本不惧简单的道术伤害,任是什么,也一拳轰散,刚好克制他的战斗风格。 智慧如重玄胜,当然知道自己往日的战斗风格难以奏效,从一开始便不做那种无用的尝试。 此刻他人在高空,右手握成捶,左手盖压于右手上。操纵重术加于自身,让整个人以比弹起时更快的速度坠下。 当头按锤! “你像一只肥跳蚤。”王夷吾冷声说。 他高举右手,五指大张,竟然直接以手掌,将重玄胜这一记按锤接下。 而重玄胜感觉自己这重如山岳的按锤,仿佛砸落一片虚无中。 王夷吾那只承接按锤的手,明明就出现在那里,却仿佛并不存在。 在这种“不存在”之中,他承托的手掌消失,他张开的五指合拢,他的拳头再一次出现,冲天一拳! 拳头轰上重玄胜的按锤,顶着他肥胖的身躯,直往上冲! 声音被湮灭了。 又被锐利的破风再一次找回。 先前被轰飞的十四于此时复又飞至,双手把住重剑,悍不畏死地斩至。 王夷吾不得不收回拳头,反与十四对轰。 此时的重玄胜被轰到高空,后背已经撞至屋顶,几乎触及“无声斩首令”的范围极限,身后再无腾挪空间。 但也恰在此时,王夷吾被十四逼近。 重玄胜及时松开按锤的左手,右手却无力垂下,已经整个被废去。 舍弃右手,保留左手的战力完整,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从开战到现在,他一直在做出准确的选择,但赤裸裸的实力差距,还是让战局一步步发展到如此状况。 他直接以后肘撞击“边界”,“无声斩首令”的标记力量将他撞回。 于是他又一次“落下”,五指握拢。 无形无质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向王夷吾挤压,仿佛想要将他生生捏爆——这当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事实上王夷吾此时已经完全适应了重玄胜直接加诸他身上的重术影响,如他所说,重术方面的力量,重玄胜会的,重玄遵也都会,而且更强。 这些招数他早就面对过。 因此面对重玄胜久战之后爆发的这一握,他只有一个半息不到的停顿。 但便是这一停顿,迎来了十四的猛烈爆发。 十四的剑式,向来简单直接,直见生死。王夷吾的拳头亦是如此。两个人战在一处,刚强碰撞刚强,凶狠直面凶狠。 王夷吾的这一停顿,这个不算机会的机会被黑色重剑所把握。 十四双持重剑,切入拳势范围,在这一刻,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贯入重剑之中,黑色重剑甚至在这一刻已经碎掉了!只是被纯粹的力量所裹挟,要完成它最后的“使命”才能够崩散。 在这一刻,十四放弃了所有的防护,把全部的防御交给身上的负岳甲,而将全部的用力贯入这一剑。 要分生死。 这一剑势要分生死! 战局仿佛在这一刻进入尾声。 而王夷吾,依然只是握住了他的拳头。 他的目光严酷得可怕。 收拳,出拳,收拳,出拳。 在这一刻,王夷吾轰出了两拳。 一拳向上,一拳向前。 就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动作,却快到仿佛同时出现。仿佛同时有两只拳头,轰向了不同的方位。 向上的一拳,打爆空气,掀起巨大的气浪,将高空的重玄胜整个掀翻! 而向前的一拳,仿佛穿梭了时间,跨越了空间,轰到了十四的腹部,轰到负岳那冰冷的硬甲上。 以他拳头的接触点为中心,整个厚重如山的负岳甲,裂纹迅速蔓延如蛛网,整个的炸开! 而在这个时候,那一记重剑,却才刚刚临近王夷吾的肩膀。 然后随着十四被轰飞的身体,从肩膀上方抽离。只到一半,便碎为无数黑色铁屑,覆了王夷吾半肩。余者飘飘洒洒,坠下地面。 失去了十四的意志,重剑自行崩散,比负岳甲碎得还要干脆。 重玄胜在空中艰难稳住身形,猛然回头,却只看到那个沉默的、熟悉的身影无力倒飞,那无数片碎甲如蝴蝶般从其人身上飘落。 显出那一具妙曼的、无助的身体。 面容惨白,长发飞舞。 第一百九十八章 保护 “我会保护你的哟,胖墩。” “你怎么保护我?你长得就是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好不好!保护好你自己吧!还有,以后不许叫我胖墩!” “噔噔噔噔!”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全身披甲,脸也藏在面盔下的小个子。 “怎么样?”柔软的声音从盔甲里传出来:“这下看起来不好欺负了吧!” …… 又一次被打倒在地。 轻松得逞的那群孩子,趾高气扬的离去了。 他倒是已经习惯了,索性躺在地上不动。如果不是身上太疼,就这样睡一觉也挺好。 她却好像没办法习惯,躺在旁边苦恼地抱怨:“怎么都不怕我呀?” “你一开腔,谁都知道是你这个小娘皮了!”他没好气地道:“真是够蠢的。” “哦……”她好像有点委屈,但很快又调整过来。“那我以后不跟别人说话了。” “我不说话了好不好?”她问。 …… “王夷吾,你死定了。” 重玄胜的眼睛通红,他失态的怒吼:“你死定了!” 体内道元激荡,如鼓风箱。道脉腾龙自天地孤岛上腾空而起。 “原来是个女人。” 王夷吾淡淡说道。 他侧头,对着肩膀,轻轻吹了一口气。 满肩的铁屑被吹落,露出一道浅薄的血口。 这本要直接将他劈开的一剑,最终却只是割开了他的衣服,堪堪划破皮肤而已。 然后才抬眼看着高空的重玄胜:“这就让你愤怒了,对吗?” 重玄胜的气势疯狂暴涨。 他却在这个时候,拔身冲近,一拳轰出! “窃取重玄遵的位置时,你知道我会愤怒吗?” 重玄胜单手飞速成决。 金箭、木箭、水箭、火箭、石箭…… 密密麻麻的道术箭枝,被重术所加持,五行分列,彼此接应,呼啸而落。 “栽赃陷害他的时候,你知道我会愤怒吗?” 拳头轰至,一拳将所有道术箭枝都清空。 王夷吾继续往上冲。 “觊觎本不属于你的位置,贪婪卑劣的索取……” 他一拳带动千百拳幻影,覆盖一切范围。 “你这个无能又无耻的窃贼!” 重玄胜不肯退避,他再也不想对着眼前这个该死的家伙,再退一步! 第二百章 身不由己 火源图典的修习,与左光殊的战斗,都让姜望获益匪浅。 对火元的深入理解,让他对自己火行道术有了更深的掌控。 焰雀衔花就是这种掌控在战斗中的体现。 它是爆鸣焰雀的另一个变种,不同于八音焰雀兼顾并强化了音杀,将“鸣”提升到与“爆”相同的位置。 焰雀衔花直接抛弃了音杀的可能,而专注于火之爆烈。 无论八音焰雀还是焰雀衔花,都是完全具有内府境杀力的道术。自从天地孤岛生机勃勃之后,姜望更是无须担心道元的消耗,少了天地孤岛这个吃道元的“大户”,星河道旋孕养的道元足够他“挥霍”。 暴烈的火元似乎成了此方天地唯一的元力,将所有其它的元力都驱逐。 八音焰雀与焰雀衔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立刻便将王夷吾淹没。 在这可怕的爆裂里,在漫天飞舞的焰雀之中,探出了一只拳头。 一只,两只,百只,千只……无数只! 无数只拳头轰出,覆盖四面八方,将所有扑近的焰雀都轰散。 类比的话,这打向四面八方的拳头,类似于姜望的一剑成圆。 一步之内,无物可侵。 没有伤害能够越过他的拳头。 无论是爆裂,又或是音杀。 每一只焰雀炸在王夷吾的拳头上,散成火星,却不能伤其分毫。 无我杀拳乃是军神姜梦熊赖以成名的杀法,也不知多少名将死于此拳,强大之处毋庸置疑。 直接用拳头轰爆一只又一只的焰雀,王夷吾在铺天盖地的焰雀群中,仍然步步往前。 他的步履从来坚决,他的拳头从来刚硬。 然而便在此刻,他忽然察觉异状,通天宫内有异常侵入! 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蛇,不知从何处而来,“钻”入了他的通天宫中。 王夷吾一心二用,控制拳头转入守势,同时分出心神,统辖通天宫。 姜望的通天宫古朴、高大、简单。 左光殊的通天宫华美、高贵、繁复。 而王夷吾的通天宫,雄阔、霸气、昂扬。 一只背插双翅的猛虎自穹顶跃下,直接踩在几条黑蛇身上,当场将其踩碎。 作为大齐军神姜梦熊的关门弟子,王夷吾的见识眼界都超人一等。 他非常清楚,神魂层面的战斗,不应该是腾龙境这种层次接触的战场。 本来只把姜望当做重玄家一个实力还可以的门客,有点重视,但也只是一点而已。重视的程度大概就在于——有机会的时候不介意伸手将其抹去,不至于像对待路边蚂蚁一样无视。 他连重玄胜都不放在眼里,遑论姜望。 天府秘境里或许有过交手,或许没有,谁也不知内情。唯一能够知道的是,那一次天府秘境之行,他没能成功。但那时候他的关注点也在重玄胜,在李龙川、许象乾身上。 直到这次真正交手……他不得不承认,姜望已经一再的让他吃惊! 堪称绝顶的剑术,玄妙又浩大的道术,以及此刻,悍然开辟的神魂战场! 狂傲如他,难得地保持了克制,并未第一时间亲自下场,而是操纵他的道脉真灵去驱逐黑蛇。 神魂匿蛇侵入通天宫! 姜望借助神魂匿蛇的视角,观察着王夷吾的通天宫。 仅从广阔而论,王夷吾的通天宫并不比他稍差。相对而言,左光殊的通天宫规模会小一些。 双翅飞虎是他从未见识过的道脉真灵,并不知道它的具体能力,但从现有的观察来看,绝不比左光殊那一条蓝蛟弱。 神魂匿蛇被消灭得飞快,说来尴尬,这门神魂道术自复刻出来后,还从未在战斗中奏效过。 王夷吾在通天宫里非常谨慎,姜望始终没有捕捉到合适的机会,但随着神魂匿蛇的数量急剧减少,他的选择余地也越来越小。不能再拖! 一条黑蛇突兀弹射而起,姜望化出神魂身形,一脚将那头双翅飞虎踹开,手中掐诀,朵朵焰花自身周绽开。 神魂花海! 王夷吾一看见姜望现身,即刻从穹顶跃下,一拳落下。直接以神魂状态,在通天宫里施展出了无我杀拳。 神魂花海几乎是立刻被打爆。 但在这之前,姜望已经退出。 大齐军神的弟子,果然没有短板。即使是神魂方面,亦有足够的防护能力。 姜望一见王夷吾那架势,便知难以在其人“主场”赢得神魂战斗,所幸他本也只打算故技重施,迟滞其人片刻罢了,没有寄予更多期待。 神魂完全回归肉身,带给他一种完全的充盈感。 或许是神魂层面的交锋,让“认识”更深刻。或许是与王夷吾这等强者的交战,让意志更锋利。 姜望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着自己的强大。 八音焰雀与焰雀衔花仍在继续,而王夷吾也及时“归来”,继续着先前的突破。 而姜望一言不发,纵剑往前。 一剑直刺如夕日坠。 老将迟暮之剑! 王夷吾刚刚破开层层叠叠的焰雀,便遭遇此剑。他毫无迟疑,仍以无我杀拳直接对轰。 一拳轰出,无我而后无敌,撞上那一轮夕阳。 在爆裂的光焰之中,长相思剑身横折,潇洒抹过。 天地之间分开一条横线。 斩不尽爱恨,道不尽风流。 名士潦倒之剑! 王夷吾的回答仍未改变,此拳既出,无胜不回。 在这个瞬间,他在那条“横线”上砸落足足一千三百拳,要将风流都打散! “风流”的确散去了。 姜望握剑,人似飘萍,似在王夷吾的拳头下无助“飘零”。 没有思考,没有预计,一切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剑气冲天而起,每一颗道元都疯狂涌动。 这是酝酿了许多日夜,却第一次真正实现的一剑。 这是人道之剑的第三式! 无论老将迟暮,又或名士潦倒,都是身不由己! 就像此刻,他在王夷吾的拳势下如落叶飘零。 人道之前的前两式,都是“观人”。 而这第三剑,是由外观内,由人观己的过程。 不仅仅是老将迟暮的纪承,也不仅仅是名士潦倒的许放。 森海源界里,青七树抗拒传统,面对燕枭却以死相博。 浮陆之中,庆火其铭坠入幽天,那一跃,到底是不是挣扎? 身不由己。 身在红尘,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心由己! 在失望之中燃起热望,在绝望之中寻找希望。 姜望在无力的飘零之中,握住他的剑,轻飘飘地往前一刺。 这一剑完全贯彻他的意志。 再无力,也要抗争! 第二百零一章 谁是第一腾龙! 人道之剑式叁,身不由己。 面对此剑,王夷吾的感受截然不同。 姜望这一剑刺来,他恍惚感觉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他的拳头无法达到彻底的完满,他的兵煞无法涌现最强,他的血气差之毫厘……所有的一切,都欠缺了什么,他身不由己! 整个世界仿佛在推动着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不能做的事情。逼着他往前,往后,甚至忽左忽右。 很像是重玄胜直接的重术操纵,但却脱离了“力”的层面,成为“势”的影响。 问这世间,谁能自由? 王夷吾几乎要怒吼出声,但他牙关紧咬。身上所有的肌肉都在鼓荡力量,血气沸腾,兵煞涌动,什么“身不由己”……他不相信! 山要来拦,打碎那山。河要来拦,击断那河。 天地万物皆不能阻。 他自己决定自己,他的拳头打破一切。 第一次校场演武,他以一敌十。 第一次两军冲杀,他浴血奋勇,斩将夺旗。 师父说他不修军略,难成军神,他却说我何必要走你的路! 小到贩夫走卒,大到王侯将相,在这个世界上,谁过得容易,谁没有自己的挣扎。世如狂潮,此身漂泊。 靠这双拳,打出一条无敌的路。 “我是同境无敌的王夷吾!” 他终于把牙关咬碎,在一切的“身不由己”中,再一次轰出了他的拳。 在一切的“无可奈可”里,挣扎出了“自由”! 还是无我杀拳。 却不再是姜梦熊的无我杀拳,而是独属于王夷吾的无我杀拳。 贯彻着他的信念和坚定。 这一拳刚猛无双,经行之处,仿佛连空间都在退避。 而姜望的剑在此时轻飘飘刺至。 这一剑明明轻飘飘,明明看起来如此无力甚至显得“微弱”。 却洞穿了王夷吾的拳势。 一切的光影都平静下来。 王夷吾仍然保持着出拳的姿势,而他的拳头之上,露出一截剑尖。 那一泓如秋水,是长相思! 长相思洞穿了他的拳头,从他食指与中指的拳缝中穿入,洞穿他的手掌,从手背透出。一瞬间血流如注。 姜望握着剑,发出了第一声怒吼。 “谁是第一腾龙!” 王夷吾抿了抿嘴,被洞穿的拳头仿佛感觉不到痛苦,不断失血的仿佛不是他自己。 他五指仍然攥得那样紧,仍然握成一个坚定的拳头。 他仍然将拳头往前相送! 那拳势被洞穿,却未散去。 在此时此刻,忽然暴起。如同浪潮回涌般,再次席卷而来。且比之前更强大,更狂烈。 明明长相思应该越刺越深,应该直接顺着这一个创口,将王夷吾的整条手臂切开。 但剑尖在倒退。 姜望已经竭力往前,他的剑却仍在倒退。被那狂烈的拳势逼得倒退! 在这倒退的过程中,剑身与指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而无论是姜望还是王夷吾本人,眼神都没有一丁点波动。 这场短暂的冲撞已经到了尾声,砰然一声炸响,长相思整个剑身被轰离,连带着姜望整个人,被一拳轰飞! 在被轰离“梦花”的门口之前,姜望止住倒飞身形,强行将涌到喉咙的鲜血咽下,再次疾射而回。 又是一剑身不由己! 他向重玄胜承诺过,要试着杀死王夷吾,就绝不会给其人喘息的机会。 一刻不停,一剑不止。 倏忽长剑已至。 面对这可怖的一剑,王夷吾仍然没有选择避让,他甚至是再一次提起他那被洞穿过的拳头,再一次与姜望对冲。 只是这一次,他的拳头上血气翻涌,腾起磅礴兵煞。 这一拳以惊人的速度膨胀起来。 兵煞涌动,凝聚成各种形象。或甲士,或骑将,或箭手,或盾卫…… 一拳演千军! 这一拳如此声势浩大,姜望的眼神却愈发自信起来! 王夷吾没有再次选择直接以无我杀拳对轰,是他受创的拳头已经难以承担这种交锋也好,是他判断无我杀拳挡不住身不由己之剑也好,他都是在退避! 至少在此刻,面对同境界的姜望,他已经失却了“无敌”的信念! 而这,就是胜负天平倾斜的开始! 姜望一进再进。 长相思毫无犹豫地撞进兵煞所化的千军之中,一抹霜光,短暂隔开兵煞汹涌。 一剑斩落,千军辟易! 在这兵煞分开的短暂“通道”之中,姜望与王夷吾四面相对。 “谁是天下第一腾龙!” 他再一次怒喝。 犹记得,当初第一次在天府秘境遇到王夷吾。此人视在场所有同境高手如草芥。无论是重玄胜、李龙川,还是许象乾,也包括他姜望。 可今时今日,步步紧逼、咄咄逼人的那一方,已经换成了姜望,双方异位而处。 他纵剑自那斩开的“通道”中前趋,剑光夭矫如龙,接连三剑斩出,老将迟暮、名士潦倒、身不由己! 王夷吾面无表情,左手大张又蓦地合拢。 那被斩开的兵煞再次聚合,而他右拳前轰! 滚滚兵煞裹挟着姜望被这一拳轰退。 他选择放弃以这一拳争胜的可能,耗费了巨量的兵煞和决意,而只将它用于“驱逐”。就像他之前对重玄胜所说的那样——只想着击退,而不是击败! 汹涌的兵煞推着姜望飙退。 俄而一道剑光炸开,这滚滚的兵煞瞬间散去。 姜望握剑在手,悬停空中,与王夷吾遥遥相对。 直到此时,王夷吾才松开他的拳头,放松五指,垂在身侧。 血早已经止住,但那透手背而出的创口却如此清楚,狰狞得可怕。 “你在腾龙境,的确走到了更远处。”他这样说。 狂傲如他,承认了失败! 承认姜望才是天下第一的腾龙境。 从游脉、周天,再到通天。 他的无敌之路,在腾龙境被终结了! “但是我想明白了一个问题。”他说。 “我不应该惧怕短暂的失败,因为我追求的是长久的无敌!” 在这样的话语中,王夷吾再一次握紧他的拳头。 “承蒙你赐我一败,让我得以圆满。” 他的长发无风自动,飞舞起来。 “为了表示谢意,我为你跃升内府!” 第二百零二章 神通!神通! 王夷吾不愧是天骄,哪怕无敌之路被终结,意志却没有被磨灭丝毫。 依然坚信,依然坚定。 依然有终将无敌于世的自信。 这样的他,临阵跃升内府,无疑是给予姜望最大的尊重。 “王夷吾!” 重玄胜蕴着恨意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王夷吾略往那边一扫,便见得重玄胜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角落,而一直蜷缩在那里的“梦花”的那个掌柜,已经仰躺在地,气息全无。 重玄胜的道元还在混乱之中,一身秘术都无法使用,他的右手也已经废去,无法发挥作用。 但他竟仅凭肉身力量,仅凭一只左手,用一枚断剑的碎片,割开了其人的喉咙! 那位掌柜虽未超凡,但好歹四肢健全,怎么也不应该被形同半废的重玄胜杀死才对。这其中经过了怎样的博弈,王夷吾并没有注意到,他只看到重玄胜那充满血丝的眼睛。 “你的大局没了!”重玄胜冲他喊。 王夷吾的视线只淡淡扫过,便又移开。无视即是最大的嘲讽。 重玄胜已经被打成半废,但他不愿就这样等待结局。他挣扎着杀死“梦花”的掌柜,无非就是为了激怒王夷吾,拖延他跃升内府的时间,为姜望创造打断其人跃升的机会。哪怕已经被打成这样,他仍然竭尽一切余力,创造可能。 但姜望却并没有趁机而动。 在王夷吾拉开距离,以圆满状态跃升内府的同时,他选择归剑入鞘。而在他的体内,腾龙道脉也自天地孤岛一跃而起! 是的,在身不由己那一剑之后,他也已经感受到自己的圆满!自浮陆之后,那一层圆满就若隐若现,只隔一层薄纱。当总结自我的剑式完成,他便洞见了腾龙境最后的圆满。 跃升内府的过程很快,王夷吾选择在此时跃升内府,必然留有后手。姜望此时上前打断,肯定达不成目标。而反过来,那时候的王夷吾,一定不会给他跃升内府的机会。 所以他当机立断,也即刻开始跃升! 道脉腾龙跃进蒙昧之雾中,以爪为剑,一剑日月星辰,一剑山川河流,一剑人海茫茫! 第二百零三章 年少轻狂 杀死“梦花”的那个掌柜并未对战局起到什么作用,重玄胜半瘫软在地上,疯狂的调理道元,试图将通天宫里混乱的一切重新复原,好让自己能够参与战斗,与姜望并肩,但这谈何容易! 需要时间,可偏偏时间紧迫! 兵主这种可怕的神通,他当然听说过。 正是因为知道它的可怕,所以他才格外煎熬。还有什么,能比无能为力更让人痛苦吗? 冷静,他告诉自己必须冷静,必须抹去那些情绪。 “动用你的聪明才智!” 重玄胜敲自己的太阳穴。 审视自身情况。将身体里所有混乱的道元、混乱的部分,进行极其细致的范围划分,然后迅速计算出最快拥有战力的恢复路径。撇开对身体根基的保护,一切为最快拥有战力而选择。 他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在无数糟糕的局势下,做最正确的选择。 可仍然进展缓慢。 他希望自己能够想出办法,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此情此境,又哪里还有可以利用的人或事!唯一一个活着的掌柜也被他“用”过了! “姜望,坚持。再坚持!” 他在心里呐喊。 但现实的世界,并不为他的意志所转移。 滔天兵煞中跃出的这一百骑,几可等同于一百名超凡骑兵。 在战场上,训练有素、结成军阵的超凡骑兵是什么概念? 几乎可以洞穿一切敌阵,是绝对的精锐,绝对的杀手锏。 而此时,由王夷吾一人召出。 虽只百骑,可百骑列阵,气势更胜千军万马。 一百骑缄默无声,只有平直抬起的枪尖闪烁寒光。 而后在下一刻,马蹄踏空。对着姜望发起冲锋! 大军冲杀,只杀一人。 杀那眉目清秀的少年! 姜望一手按剑,面上无悲无喜,心中无惊无惧。 刚刚成就天下第一腾龙,至少是齐国的第一腾龙,他的自信已臻至顶点。天下英才何其之多,而他无须谦逊,已是天骄一员! 在腾龙境能够正面击败他王夷吾,同至内府,同摘神通,又为何不能! 百骑冲锋,须臾已近。势如怒海席卷,山陵崩塌。 兵锋所指,一切都将湮灭。 但于此时。 有一缕火,自心间起。 有一缕火,自肾间起。 有一缕火,自膀胱起。 三缕火交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交互,融成一缕。 姜望竖起食指,指尖悬空燃起,一焰如豆。 那火光微渺,微渺但顽强,固执燃烧。 食指竖于面前,姜望薄唇微吐,一口气吹去。 那微渺如豆的火焰于是往前飞,迎着那冲锋的百骑往前飞。迎着那无边的杀气,迎着那迫人的锋芒,往前飞。 心者君火,亦称神火也,其名曰上昧; 肾者臣火,亦称精火也,其名曰中昧; 膀胱,即脐下气海者,民火也,其名曰下昧。 三昧者,是上、中、下,为君、臣、民,乃神、精、气! 是为,三昧真火! 这一豆火焰轻飘飘地落在冲锋的骑士身上。 猛然炸开! 炸成一片火海! 这火如此炙烈,如此霸道。 那一百骑威武的骑士,只稍稍挣扎了片刻,便被燃回最初的兵煞。 这还未止,那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又随着兵煞蔓延,灼烧兵煞的同时,向着王夷吾本体延伸! 天下万物,无物不可燃。 王夷吾只能匆忙切断兵煞与兵煞之间的联系,让三昧真火止于身前。 姜望看着他难看的脸色,冷声道:“我不负你的兵主神通,可你好像配不上我的三昧真火。” 三昧真火与兵主的第一次交锋,仍是姜望取得了胜利! 他们叩开第一内府所摘的神通,都是自天府秘境所得。 但天府秘境本身并不创造神通,只是点化每个人本身拥有的天赋,让“可能”成为“必然”。 当初在天府秘境里,王夷吾获得的苍龙之角,要比姜望所得更为古老。 所以天府秘境对于王夷吾的“点化”付出更多。 神通与神通之间的强弱有时候很模糊,有些神通也根本无法正面比较,大部分时候还是看拥有者的开发程度。 但至少在天府秘境的角度来说,“兵主”是应该强过“三昧真火”的。 然而“兵主”这门神通,需要在真正的战争中成长,最适合在两军交战中发挥作用。 在捉对厮杀的战斗里,却未必比“三昧真火”更有优势了。 可是。 哪怕明知道“兵主”神通或许有更广阔的空间,哪怕很清楚摘取后未经历真正战争的洗礼,“兵主”这种神通并不能展现真正的强大…… 哪怕明知道这些,狂傲如王夷吾,又如何能够接受自己的再次战败! 第二百零五章 名门底气 重玄褚良何等人物,他如何察觉不到现场“无声斩首令”的残留痕迹。 更别说负岳甲的碎片就在不远处,亡兄的独子正倒在地上,身受重伤!就连通天宫,都隐隐有崩溃的迹象,混乱不堪。 一切已经非常清楚,他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二哥重玄浮图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威胁重玄胜的生命安全,哪怕对方是姜梦熊! 解释…… 姜梦熊很久没有被人要过解释,但出声的人是重玄褚良,为齐国出生入死,立下无数大功的重玄褚良。曾经破夏,今又破阳,以功封侯!甚至于,早在当年破夏那一战,其人就可以封侯了! 即使他姜梦熊亲掌天覆,总领九卒,为军中第一人,也不能够无视这位“凶屠”。 解释……要怎么才能说得过去这件事?凶屠又愿意为了浮图之子做到什么地步? 姜梦熊想了想,正要说话。 一个声音先一步响起。 “王夷吾丧心病狂,在闹市之中,意图困杀重玄家嫡子!” 说话的人,是那个身受重伤的胖少年,他身上的伤势,很明显是无我杀拳所造成。 “甚至动用军中重器‘无声斩首令’,拿对付敌将的法器对付我!我重玄家世代忠良,为齐国开疆拓土,历代先皇恩荣有加,允我重玄氏与国同荣!我重玄胜乃重玄氏嫡脉嫡子,我为齐国受过伤流过血,斩将夺旗!我在齐阳战场舍生忘死,陛下赐我紫衣!谁给他的权利杀我!谁给他的权利在临淄公然行凶!” 他勉强着站起来,声音极大,几乎是在咆哮:“镇国大元帅!您是王夷吾一人的镇国大元帅,还是我大齐的镇国大元帅?!王夷吾丧心病狂,蔑视王法。事实如此,天地共鉴!您要弃重玄胜这样的大齐军民于不顾,一心维护此逆吗??!” 重玄胜虽然情绪激烈,但一番话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不仅仅是让姜梦熊听得清楚,而且是让赶到现场的所有人,全部听清楚了事情经过。 比如一言不发的北衙都尉郑世。当然他仍只好沉默,负责临淄治安事的北衙都尉,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插手事态的能力。 比如一名身披猩红长袍,双手拢在袖子中的宦官。 比如那些人未至,但已经投射至此的目光…… 而且他直接给事情定性,表明态度,不容含糊,几可算得上逼宫了。 敢面对姜梦熊如此发声,说一声有胆有识,并不为过。 姜梦熊当然能够判断重玄胜话里的真假,战斗的痕迹根本骗不了人。 他也为王夷吾的鲁莽而不悦,有心给个教训,但又不可能真放下此事不管。 此时他一旦撒手,几欲发狂的凶屠,把王夷吾剁成肉馅都有可能。 沉默了一会,他看向重玄褚良道:“褚良,此事我们之后再谈。” 他希望私了,为此不惜付出更多补偿。 重玄胜没有说话。他一向很有分寸,他不能替重玄褚良表态,无论重玄褚良有多疼爱他。 而姜梦熊,也只需要在乎凶屠的想法罢了。重玄胜这样的后辈,哪怕是顶级名门嫡子,在他面前也没有分量可言。 “大元帅。”重玄褚良在平日看起来只是一个温和的微胖老者,但此时只是面容一肃,便叫人知何为“凶屠”。 他直视着姜梦熊道:“我二哥怎么死的,您很清楚。他把唯一的骨血交给我,我也捶着胸膛答应了他。” “今天!就在临淄!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就有人要杀他!什么狗屁凶屠,我的名声好像是个笑话。” 他咧嘴笑,笑声里杀气森森。 “怎么谈?” 他不谈! 就在大齐都城临淄,凶屠重玄褚良硬顶大齐军神姜梦熊! 姜梦熊的身影缓缓飘落,落在王夷吾身前,既是防止重玄褚良发狂,也让自己不再显得那么高高在上,避免进一步的刺激。 他缓和了语气,说:“褚良。夷吾是我的关门弟子,我说过此生不再收徒。” 这话里已经有些求缓示弱,有让重玄褚良体谅的意思。 但重玄褚良只道:“王夷吾死了,还有陈泽青,大元帅弟子很多。重玄胜死了,我二哥就断了香火。关了门未必不可以再开门,可我二哥……还能活过来再生一个吗?” 被一再顶撞,姜梦熊的语气也开始有些不愉快:“不用总提你二哥。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想。小辈冲动,你也冲动?冷静下来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才是正道理。你是军中名将,朝廷大员,应知大局,难道一定要把事情闹大,让别国看笑话吗?” 好一顶大帽子! 他维护徒弟,就叫理所应当。重玄褚良为侄子讨说法,就叫不顾大局。 但就算明知性质如此,重玄褚良也不可能直接拿这话来顶他。 只因为他是镇国大元帅!他是大齐军神!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怎么,人死了,就算死得不光彩,提也不能提了吗?他的名字不配出现?” 在场众人纷纷侧目,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疾飞而来,正怒视姜梦熊。 重玄家的老爷子,当代博望侯重玄云波! 他只是外楼巅峰的修为,但依靠重玄家秘密传承,仍然拥有神临境战力。 当然,若以实力而论,这种神临战力对姜梦熊来说也不算什么。 但重玄云波征伐一生,辈分摆在那里。他早年领军作战的时候,姜梦熊还在他麾下征战过。 即使今天的姜梦熊已经是军中第一人,面对重玄云波,也不得不出声解释,表明态度:“老爷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重玄云波却并不理他,而是转头看向那位如石雕木塑般缄默的红袍宦官:“韩公公!” 临淄城里发生如此大事,齐帝当然不可能不知情。 可他此时,却不能直接现身。 军神姜梦熊只是隔空降临,齐帝若亲自现身,岂不是尊卑异位。所以过来的,是他的“眼睛”。这名“韩公公”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的就是齐帝本人。 他也的确只带了一双眼睛过来,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没有任何动作。 但重玄云波主动跟他说话,他也没法子装听不见。 只好微微欠身,以示尊敬:“老侯爷。” “您是陛下身边人,知晓陛下心意。烦您替我问问陛下。我这个世袭罔替的博望侯,是不是该削了?!” 重玄云波语出惊人,让在场的人心里都跳了跳。 老人须发微颤,怒气勃发:“我他娘的怎么不觉得自己像个世袭侯爷呢!?在临淄都有人敢杀我的亲孙子!他是什么来头!他仗谁的势!他想干什么!” “这……”堂堂的司礼监大太监韩令,一时也接不下话来。 他怎么说都不对,怎么表态都有问题,便只好一直“这”下去…… 姜梦熊愈发头疼。饶是他军略无双,用兵如神,可在这种局势下,一身手段也无处施展。 面对重玄褚良,他还可以试着压一压,对于重玄云波这位老爷子,军中前辈,他实在也不好怎么样。 而且重玄云波这番话,简直诛心。这些名门世家世袭的爵位,都是祖上舍生忘死,为国立下大功,才得允诺,与齐国一体同荣。 这么多年发展下来,这些名门世家已成帝国中流砥柱。虽则平日互有争端,但敢动世袭之爵,无异于挑衅所有名门世家的根本利益,谁会坐视?甚至于说得严重点……是动摇姜氏统治根基! 他怎么敢不正视此言,怎么能不拿出态度? 心中只稍作权衡,便转对郑世道:“郑都尉先控制一下四周环境,暂时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 接下来有些话,不适合让太多人听见。 谁知吩咐出了口,郑世却一动不动。 迎着姜梦熊疑惑的眼神,他只道:“启禀大元帅,我只听命于陛下。” 姜梦熊有些不懂了,我跟你郑世有什么矛盾吗?区区一个北衙都尉,在这里给我演不卑不亢? 在这种情况下,不配合就是在落他的面子。什么时候军神的面子这么不算数了?凶屠护犊心切,敢来顶撞,你北衙都尉也敢来顶撞? 但若实在的来说,北衙都尉一职,的的确确是只对齐帝负责的,郑世这话挑不出理。 军神甚至没法在此时发作。 他浓眉一拧,就要直接给禁军下令。 韩令这个时候倒不结巴了,赶紧出声,对郑世道:“有劳郑都尉。” 郑世这才应声离开,指挥北衙兵丁暂时将周围清空。 就他私心来说,当然希望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最好将王夷吾明正典刑。 但韩令出声,就代表齐帝也不希望此事闹得太严重。 他的权力和倚仗都来自于齐帝,单凭他自己,在军神面前是没什么发言权的。这也是文连牧、王夷吾这两个小辈,敢拿他儿子做局的原因。 “军神在齐地威望实在太高,连带着镇国大元帅府的人行事都有些肆无忌惮起来。王夷吾今日敢于闹市强杀重玄家嫡子,所作所为跟田家那个疯子有什么区别?就像重玄云波问的那样,他仗谁的势?军神之势……太大了。不知陛下是否也会如此认为。” 郑世亲自守在外围,默默的想。 第二百零六章 军神,凶屠 北衙都尉亲自去清场了,姜梦熊这会也没工夫与他计较。 王夷吾闯下的这桩祸事,实在是叫他也觉得棘手。 “老爷子。”姜梦熊缓缓出声道:“您当然是世袭罔替的实封博望侯,没有人敢不尊重您,本帅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不尊重我大齐的王侯。但夷吾会做蠢事,也是因为您的亲孙子,另一个亲孙子。这段时间我不在临淄,您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他拿重玄遵来说话,是一步妙棋。 重玄胜和重玄遵的竞争正在展开,胜负未彻底定下之前,重玄云波无论如何都不会表明态度。 但若此时将王夷吾与重玄遵捆绑在一起,重玄云波再强行施加压力,就无异于是在表态支持重玄胜了。 现任家主一碗水端不平,是家族内部竞争的大忌,史书上无数惨剧都可以为鉴。 重玄胜就在这个时候趁机插话,他瞧着姜梦熊,面带惊愕,情绪细节表现得非常到位:“您的意思是说,王夷吾要杀我,是出于我遵哥的授意?” “不!这是我自己的主意!” 自军神现身后一直沉默的王夷吾也立刻开口。 这个责任太大了,他绝不能让重玄胜甩到重玄遵身上去。 各大家族之中,内部竞争是常态,但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却是少数,因为任何一个家族的内部争斗都有一个底线在。 在重玄家,重玄云波就是掌控这条底线的人。 如果让重玄胜坐实这种指控,重玄遵就再也无望家主之位。 这句话一出口,姜梦熊在心中一声轻叹。 他行了如此一着妙手,要瓦解来自博望侯重玄云波的压力,但王夷吾自己放弃了。 或者说,是重玄胜“逼”他放弃了。 王夷吾不是不懂,不是不明白,但宁愿自己扛下, 作为军神,他无法理解这种失败的选择。但作为师父,他明白自己的弟子。 “你自己的主意?”重玄胜哪有不穷追猛打的道理,愤怒地问道:“我们何怨何仇,致使你如此恨我?” 王夷吾又不说话了。 他心里很明白。斗嘴他怎么也不可能是重玄胜的对手,此时说多错多。只表明态度,揽下责任,尽量不牵连到重玄遵即可。虽然他这次闹市行凶,无论如何都会被人联系到重玄遵身上去,但只要他不松口,些许怀疑,仍然无法动摇重玄遵的基本盘。 而且本来这事就与重玄遵无涉,的的确确是他自己的决意。重玄遵至今还在稷下学宫里,如果真能传出消息来,也不至于让局面演变成现在这样。 姜梦熊便在此时出声:“好在没有发生最坏的结果。浮图之子,伤势不算太严重,调理一番即可恢复如初。回头我让元帅府里送些灵药过来……” 重玄胜用左手将自己废掉的右手提起来,然后松开,任右手无力垂落。 这动作悲哀、软弱。 用实际行动回应姜梦熊的话——这叫“不算太严重”? “大元帅。”重玄胜再伸手一指姜望:“要不是青羊镇男见机不妙,舍命相救。我就不用再继续讨论伤势重不重的问题了。” 自姜梦熊现身起,姜望就一直保持握剑的姿势悬停不动。 一直被姜梦熊的气机锁定,他感觉自己在无尽的深渊里不断坠落。那种持续的、可怕的失重感,与悬停在眼前的死亡危机,足以让人精神崩溃。 但姜望却以磐石般的意志撑住了,没有半点失态。 重玄褚良注意到,他甚至还想出剑! 也是重玄褚良和重玄云波两位侯爷接连出面,分散了姜梦熊的注意力。直到此刻,重玄胜才能够把话题转到姜望身上。 并且一开口就给姜望的行为定了性,他不是要把王夷吾怎么样,他是为了救挚友才出手。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承担任何责任,哪怕他险些杀死王夷吾! 更是点出了姜望的身份。这区区名爵虽然小得可怜,但也是受齐国保护的,是属于齐国的一份子,是为齐国立过功的人, 姜梦熊若想做什么,须得考虑天下人悠悠之口。 姜梦熊没有对此说什么,但姜望面临的那种恐怖压力消失了。那是几乎将他碾成肉泥的压力,而他扛了下来。尽管身上的肌肉都有些无法自抑的打颤,然而他握剑的手,依然稳定。他所有的控制力,都集中在这只手、这柄剑上了。 而这份表现,也没有被在场的这些人所忽视……也根本不可能再有人忽视他。 重玄褚良出面的时机,已经是态度明确的在保姜望。 但这种“保”亦有技巧,如果他直接说关于姜望的事情,那是让自己置于被动局面。所以他反而绝口不提姜望,只从重玄胜这边要说法。 无论如何,姜望独剑将王夷吾逼到绝境、逼出军神降临已是事实。这样的姜望,值得重玄家投入更多。从今天起,也必然有更多的眼光开始注视他。 姜梦熊当然不会跟一个小辈争锋相对,但重玄胜本人的态度已经很明确。王夷吾这一次的行为又的确触及底线,换做任何一个顶级世家都不可能放过,更别说重玄褚良这等凶人。 “陛下怎么看这件事?”姜梦熊问韩令。 韩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才道:“来之前陛下说了,王夷吾是军人。军中的事情,大元帅自大可一言而决。” 姜梦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道:“明白了。” 没有意见,就是最大的意见。 王夷吾这一次太过放肆,终于令陛下也着了恼,不肯保他。 说的是军中事姜梦熊可以自己做主,这的确是莫大的信任。然而,撇开王夷吾与姜梦熊的师徒关系不提,只提他的军人身份。 他姜梦熊身为镇国大元帅,名义上总领齐国所有兵马,若不能做到赏罚分明,何以治军? 略略沉默了一阵,姜梦熊再次出声道:“这一次的确是王夷吾犯了错。” 他终于松口,公开承认,责任在王夷吾身上。 他看着王夷吾道:“念在你多年沙场征战,有功于国,本帅暂不杀你。即日起囚你于军中死囚营,凡有战,必为前锋,领死囚陷阵!为期三年,期间不准再踏足临淄一步。你可服?” 王夷吾面无表情,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他当然拥有承担的勇气。 于是低头应命:“卑下领罚!” 姜梦熊看了自己的弟子一阵,才转头对重玄褚良和重玄云波道:“博望侯,定远侯,你们以为如何?” 虽然有他看顾,王夷吾不可能真有生死之危。但此举却大大打击了王夷吾的威信,让他以后在军中的每一步晋升,都要付出更多努力才行。每个人都会知道,他是进过死囚营的人!部下肯不肯服他?上级肯不肯信任他? 被逼着将关门弟子罚进死囚营,姜梦熊亦难掩怒气。因此不再叫“褚良”和“老爷子”,而是直呼爵名。这就是要公事公办了。 当然这怒气是真的无法掩饰,还是故意让人瞧出来,就需要看到的人自己小心琢磨了。 重玄云波面无表情,情绪都藏在皱纹底下,叫人难以发现。 重玄褚良则看向重玄胜:“胜儿,你是苦主,你觉得呢?” 重玄胜当然不能满意! 说是囚在死囚营,在军中,谁能真把军神弟子当死囚?而且他亲眼见证王夷吾摘取兵主神通,这门神通正合在战争里成长。姜梦熊说是罚弟子,倒不如说是在因材施教! 尽管他知道,这很可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如何,姜梦熊也不可能让王夷吾死。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吧?没有什么好争取的了吧?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么想。 这么多年来,谁曾叫军神让过步! 重玄家今日,已经是展现一门两侯的顶级名门底气,而姜梦熊也给足了面子。 重玄胜是聪明人,他只会借机攫取足够的好处,他不会不知进退。 临淄很多人都在关注重玄胜和重玄遵的竞争,临淄很多人都“懂”重玄胜。所以他们都觉得,这已经是最后的结果。 这是重玄家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这并不丢人,反而令人惊叹。因为面对的是一代军神,大齐唯一的镇国大元帅,姜梦熊! 然而,谁又真的懂重玄胜呢?懂这个赌性太重的少年,懂这个无利不起早的胖子。 姜望抿着唇,握着剑。想要说些什么,但他明白,自己现在并没有说什么的实力。于是沉默。 或许只有他懂。或许只有他和……躺在地上同样沉默的十四懂。 只是他的沉默是沉默,十四的沉默,却是生息全无。 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都不得不沉默。 “叔父。”重玄胜转过身,让其他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又重复叫了一遍:“叔父。” 生父重玄浮图死得早,从小重玄褚良就是他的依靠。这种感情,是爷爷重玄云波都比不了的。 唯有在重玄褚良面前,他才能够坦露自己脆弱的部分。 他的声音变得很低,那是一种不堪重负、身心疲惫的低迷。 “他杀了十四。” 他看着重玄褚良。 眼泪流了出来。 …… …… ps:因为阿甚的疏忽,先发了207,再发的206。现在已经重新修改过来,调换了顺序。读者如看到有重复,重新下载即可!!! 第二章 约战 “你要做什么事情?”重玄胜问。 刚刚从外面走进来的十四亦投来目光,显然也有些好奇。 现在的十四又重新穿上了全身甲,将娇柔可爱的身形藏在钢铁之内。 饱经折磨的负岳再也无法修复了。这具新甲当然不如负岳那么可靠,但也是重玄胜重金请锻造大师打造的。 相对于负岳甲,要更小巧一些。 之前或许是出于威慑力的考虑,十四总是把负岳甲撑得很高大。 姜望看了重玄胜一眼,目带询问。 十四其实是一个可爱的姑娘,反正临淄现在差不多都知道她的真实样貌了,好像没有必要仍把自己遮得这样严实。 重玄胜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看来是十四自己不愿意。 在漫长的时间里,钢铁盔甲带给她和重玄胜很多安全感,要彻底脱下盔甲,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你帮我约战雷占乾。”姜望随口说。 他和雷占乾的梁子早已结下,并且从后续来看,雷占乾并没有恩消怨解的意思。 尤其这段时间,姜望一举击败王夷吾,声名鹊起于齐国贵族之耳。他在七星楼秘境就于一众强者之中夺魁的事情自然也被人热议,雷家的人便有意无意的表明态度。无非是旧话重提,说些姜望手段不干净之类,明显是想通过踩姜望抬高自己。只是终究顾全雷家的名望,没好意思直接约战刚入内府的姜望。 雷占乾不好意思,姜望低上一个小境界,却没有那个顾虑。 冤家宜解不宜结,但既然结了,那就解决掉,解决好! 雷占乾这等人物,自身天赋足够,又背靠雷家,还有姜无弃的关系在,未来长远,早晚一飞冲天。 而姜望要做的事情,就是让他永远飞不了太高,让他冲不了天,打掉他独占乾坤的自信! 他不是口口声声宣传七星楼秘境之行,纯粹是姜望占了便宜、耍了阴谋么? 那就公开约战,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把话吞回去。 以重玄胜的智慧,自然明白姜望的想法,并且他也很认可这种处理方式。 但他还是语带提醒:“你以前可没这般张扬。” 这种公开约战所引发的关注度,远不是之前姜望与王夷吾在无声斩首令范围内的厮杀可比,那场战斗除了重玄胜之外没有观众。 而事后凶屠出头硬顶大齐军神的压力,吸引的也只是临淄顶层人物的目光。更多的关注,都被北衙所阻隔。 便纵有激烈舆潮,也只在暗地里涌动。 这一场约战却不一样。 公开约战就意味着,这一战将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任何人都可以来观战。交战双方若没有强烈的自信,都不可能同意这样的事情。 一方是早就成就内府、摘下雷玺神通,被许为雷家千年未有之天骄的雷占乾。 一方是据说击败了王夷吾,从天下第一腾龙的位置跃升内府,第一府就摘得神通的姜望。 重玄胜完全能够想象得到,这场战斗将会引起多么大的热议。 姜望只笑笑:“实力不足时放的狠话,实力到了就应该实现它。” 当时在七星谷,雷占乾说他区区一个腾龙境,是仗着重玄家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才占了一点便宜。 而他当时回应的是,如果他在内府境,雷占乾跑都跑不掉。 姜望说过的话,怎么可以不做到? 当然,也是为了在临走之前,为重玄胜再造一番声势,这番心思就没必要说出来了。 “行!”重玄胜没有问姜望哪来的把握,只一口答应:“不过约战得缓两天。” “怎么?”姜望问。 重玄胜得意洋洋地打起算盘:“我这两天先买下一处演武场,稍稍装饰一下,弄个墙围起来。约战地点就定在那里,到时候收点号牌钱,凭牌入场!一个人我收他十颗道元石!这可是天下第一腾龙跃升内府后,在人前公开的首战!我再宣传宣传王夷吾被你打得有多惨……临淄人肯定都很想看!” 姜望:“……” 真是掉钱眼里去了! 姜望一脸鄙夷。 右手却很诚实地展开,比了个五。 五五分账总是要的吧! 重玄胜嘿嘿一笑:“没问题!” …… 约战的地点,最后定在无敌演武馆。 瞧瞧这名字。 据重玄胜所说,这名字取于他和姜望在太虚幻境的化名,代表这是他们两位挚友的共同事业,也代表着他们的伟大梦想。 说是“馆”,其实就是一处露天演武场。临淄这样的地方,修行者非常多,但有了矛盾也不能随时随地就开打,北衙可不是吃素的。 所以演武场到处都是,不怎么值钱。 重玄胜疏通关系买下来,连夜赶工在外围加上一堵墙,就好意思堂而皇之以“馆”为名了。 “这么大的演武场,这么宽敞的位置。沐浴着和煦的阳光,欣赏着精彩的超凡战斗,还有穿堂过巷的风,自由吹拂……收他一个位置十颗道元石,不过分吧?” 第三章 群英会 “来了来了。” “无敌演武馆”附近的一座小酒楼,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刚好能够看到演武馆的情况。 重玄胜没花多少钱就包下了整座酒楼,此刻正跟姜望坐在楼上吃酒,窗户只开了一条缝,贼么兮兮地往下看。 至于在演武馆维持秩序、收取观战费用这些小事,自然是由手下代劳。 “谁来了?”姜望漫不经心地问。 “哈!第一个来的是姜无庸!这小子有意思。” “十四皇子?”姜望皱眉:“他怎么来了?” “你管他呢。”重玄胜没所谓的道:“给你道元石还不好?” 姜无庸这样一个几乎不可能有机会的弱势皇子,他一直都不怎么放在眼里。以前在南遥城踩过一次,现在是踩都懒得踩了,因为已经不会有什么好处。 “你说会有多少人来观战?”姜望问。 他本意只是想公开的与雷占乾战上一场,消磨其人的锐气。有那么几个人见证便是了。但不知不觉就被重玄胜搞得热热闹闹起来了…… “你是想问你能分到多少道元石吧?”重玄胜回头瞟了他一眼。 被说中心事,姜望摸了摸鼻子,笑而不语。 他说过无论凌霄阁花多少资源培养姜安安,他都会还的。此番去看安安,囊中当然不能羞涩。 “放心。”重玄胜美滋滋道:“来观战的这些人,都是对号牌入座的,号牌昨天就卖光了!” “一万六千颗道元石啊!”姜望迅速心算出结果,不由得惊了。 无敌演武馆里一共有八百只凳子,一个位置二十颗道元石,居然还能卖空…… 临淄人也太有钱了吧? “不不,你算错了。”重玄胜得意洋洋道:“我把号牌分成了三个层次,分别对应一等区,二等区,和三等区。一等区只有一百个位置,一个位置卖一百颗道元石!二等区两百个位置,卖五十颗道元石。三等区五百个位置,才卖二十颗道元石。所以一共是三万颗道元石!” 一颗标准道元石,存储道元的数量是一百颗。而标准万元石是一万颗道元。 因而一颗万元石的价值,等同于一百颗道元石。 三万颗道元石也就是三百颗万元石,等同于三颗甲等开脉丹的市价! 就这么约战一次,安安的开脉丹就能还上了。 “这个钱也太好赚了……”姜望喃喃道。 他甚至在想,要不然多约战几次再走好了。临淄还有哪位比较有名的内府境强者来着? 重玄胜浑不知姜望转动了什么念头,犹在那里解释道:“你不知道雷占乾多大的名望!号称雷家千年未出之天骄,是稳稳的雷氏家主。因为他的支持,很多人都认为姜无弃在未来的夺嫡之争里更占优势。” 他话锋一转:“但更多的人,却是好奇你。很多人都知道你以同境修为击败了王夷吾,但还不知道你是谁,也没有观摩过你的战斗。今天正是一个了解你的好机会!” 其实还是因为王夷吾。 王夷吾同境无敌的名声有多么深入人心,击败他的姜望就有多么耀眼。 雷占乾虽然也颇有名声,且早先境界更高,但王夷吾才是更广为人知的存在。 很多人都相信,王夷吾将来一定会成为齐国的绝顶强者。 在某种程度上,他是齐人的骄傲。因为他把通天境极限的里程碑,留在了齐国。 所以击败他后,今日之姜望,一场公开约战,才引来那么多人观战。 姜望忍不住也挤过去,透过窗户缝往演武馆那边看了看,随着时间的推移,入馆的人越来越多,门口都排起了队,正一个个的验证号牌。 “话说回来。”姜望道:“咱们这个破馆连屋顶都没有,在酒楼这里也能看清楚演武场上的情况。坐在这里,比坐在里面不是舒服得多么?还不用花那么多道元石。” 重玄胜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包下整座酒楼,把门锁起来,窗户也关上?” 整个“无敌演武馆”附近,就只有这一座小酒楼能够居高临下,瞧得清演武馆里的情形。而重玄胜前几天就包下了。 “你想得真周到……” 姜望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怎么跟这胖子在一块的时候,脑子好像格外迟钝呢? “走吧。”重玄胜起身道:“晏抚来了,咱们不迎一迎不像话。” 姜望讶道:“晏抚也买了号牌?” “我送的!”重玄胜没好气道:“你怎么这么财迷心窍呢?我的姜大人,咱们不也得有几个朋友吗?” 姜望有些羞愧的沉默了。 但想了想又觉得挺不对劲的。 第五章 帝室 约战的具体时间,是在午时。时间越临近,来的人越多。 “怎么还没到,雷占乾不会是不敢来了吧?” 姜无邪咽下嘴里的葡萄,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好像只是随口抱怨,但偏偏喊得很大声。 “我们姜望已经等很久了,如果因为对手的原因导致约战不能开始……钱可不退!”重玄胜赶紧声明。 众人皆笑。 重玄遵至今还在稷下学宫,王夷吾被“赶”出临淄,重玄胜现在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也没谁会去跟他计较这点小事。 “长生宫主到!” 便在这时,大齐十一皇子姜无弃与此次约战的另一位主角雷占乾联袂而来。 姜无弃披着一件白狐裘,贵气雍容,在一众修士的簇拥下往里走。雷占乾就在旁边,与他并肩而行,而名门之后的张咏走在一众修士里,显得并不起眼。之前姜望在云雾山见过的公孙虞这次却并未随行。 跟在场的所有人一起,姜无庸无奈再次起身…… 只有姜无忧依然安坐,而姜无邪懒洋洋靠着,又吃了颗葡萄。 “诸位不必多礼,本宫此来,与诸位一样,都只是看客而已。”姜无弃从容地跟众人招呼,让大家安坐。 不少人坐下之后忍不住议论纷纷。 十一皇子也到了,最有可能成为大齐未来皇帝的四个人里,今天已经来了三人!只差一位太子姜无华了。 这场约战排场太大! 就是这环境太不匹配…… “十一哥。”姜无庸再次招呼。 “无庸。”姜无弃亲切的回应,又仔细看了看他:“好些天未见,你清瘦了。” 他回身吩咐:“前些天不是有一批景国的补品到了么?选些品相好的,明日送去十四皇子府上。” “是瘦了些。”姜无庸有些感动:“十一哥你也要注意身体。” 即使皇族中人,见惯诡谲,但他知道姜无弃并非虚情假意。 “好。”姜无弃温声一笑,又转而招呼姜无忧和姜无邪道:“三姐,九哥,不意今日于此相见。还有十四弟,我们几姐弟,倒许久未在一起看戏。” “正是择日不如撞日。”姜无忧说。 姜无邪则笑了笑:“今天可不是看戏,你表哥是要下场的,输了须不好看。”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雷占乾在一旁冷冷道。 姜无邪之前公然怀疑他不敢来,他可是听到了。 想起来还气着呢,他一接到挑战书就连夜赶来临淄了。但最多的时间,都花费在找“无敌演武馆”这个地方。以雷家的势力,愣是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他一度怀疑战书是不是写错位置了,还打算派人到重玄家问。 最后重玄胜这边开始“宣传”了,他才知道在这么个破地方…… 重玄胜那个胖子,还利用这件事赚钱! 虽然他雷某人不在乎这点小数,但心里憋啊。 凭什么你跟我约战,你挑衅我,你还要拿我赚钱? 除了用拳头在演武场上赢得酣畅淋漓的胜利,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平衡自己的心情。 “哈哈哈哈。”姜无邪笑了起来:“我的确不怎么费心,我非常看好姜青羊!” 姜望的爵位是青羊镇男,他以姜青羊称之,倒显得两人私下里很是相熟的样子。 早在大泽郡他就尝试过招揽姜望,当然已经被拒绝。但故意营造关系亲近的感觉,也是想让姜无忧和姜无弃知“难”而退。 尤其姜无忧刚才还约姜望私下沟通,或者正是有什么想法也说不定。顺手扎根刺,对自己又没什么损失。 雷占乾轻蔑一笑:“毕竟你内府未开。不懂我们这个层次的战斗,也是情有可原。” 言下之意是……你有这个下判断的实力吗? 姜无邪却毫不见恼,嘴角微微往上,勾起一个带着邪气的笑容:“在七星楼秘境,我好像是第三个星位出来的,你第几?” 雷占乾的脸色顿时黑了,冷声道:“那九皇子今日便看好了,我应在第几!” 在他们说着话的时候,旁边的美貌宫女已经剥好葡萄,用纤纤玉指送到嘴边。 “哼哼。”姜无邪满足地咬了一颗:“本宫拭目以待。” 雷占乾冷哼一声,自往演武台上去了。 雷家需要他的天骄之名,他本人更需要。 自大泽郡回来后,他多次强调,七星楼秘境的失利,是因为重玄家不惜血本的付出,和姜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他本心也的确是这样认为。 那么面对姜望的公开约战,他就绝无拒绝的理由。 他当然清楚姜望已经摘下神通,并且正面击败过王夷吾。但这并不能动摇他的信心。 王夷吾虽然天赋绝顶,但在他看来,也未必就有多了不起。 古往今来第一通天境,有什么意义?还不只是个通天境吗? 他雷占乾是没有刻意压制自己,不然在通天境也未必就打破不了极限。 王夷吾还在通天境冲刺极限的时候,他就已经叩开两府,摘下雷玺神通了! 现在王夷吾和姜望双双叩开内府,而他第三内府已经在望。 他承认姜望的确是有天赋的,但在内府境,他经营了更久!满打满算,姜望叩开内府的时间也不到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能把内府开发到什么程度? 姜望踩着王夷吾一战成名,他再踩回姜望,正当其时。 他雷占乾绝非那些庸碌的寻常内府,没有理由会输。 …… 台下。 一名修士不动声色地挤开张咏,凑到姜无弃身边,小声道:“属下去给殿下准备锦椅,不知殿下可要尝尝什么吃食?” 张咏面无表情,目光落在台上的姜望身上,也只是一扫而过。 姜无弃摆手拒绝:“别人坐得,我如何坐不得?” 手下间的暗涌他自然看在眼里,也自然不会表态。 自在木凳上坐了,对着姜无邪这边无奈摇头:“你们怎么一见面就吵?” 姜无邪笑笑:“皇弟,你是不是管不了你这位表哥?怎么我跟你说话,他也想插嘴就插嘴?呵呵,一点规矩都见不到。” 他在这边积极的挑拨关系,姜无弃只温声道:“虽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但若太讲规矩,就没有人味了。九哥,咱们虽然生在帝王之家,但身边也不是只有下人。” “行了行了。”姜无邪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怎么老气横秋的,成天抓到机会就想给我讲课?也不知道谁是哥哥。” “呃……” 姜无弃苦笑着安静下来。 但又忍不住捂着嘴唇,轻咳了两声。 姜无邪一脸的不耐仍未散去,但瞥了姜无弃一眼,声音慢了下来。 “你……好点了吗?” 或许是兄弟之间太久未这样问候过,姜无弃的表情有些欢喜:“好得很呢!” 第八章 提醒 无论嘴上如何遮掩,败就是败了。 在场这么多人,没有几个傻子。 雷占乾是谁? 雷家千年未有之天骄,雷玺神通的掌控者,长生宫主姜无弃的表兄,雷氏未来家主,大齐年轻一辈强者中的风云人物。 最关键的是,他早已开辟第二府。 姜望击败他,是跨越了一个小境界的差距。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修行天赋、战斗才情等方面全方位的碾压! 这是一场公开约战,可以说整个临淄都在关注结果。不然重玄胜也不可能把号牌卖光,这价格都够去一趟四大名馆了! 雷占乾固然脸色难看,但有姜无弃在场,也没几个人说风凉话。 就连姜无邪都只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在这种时候火上浇油,不是什么好主意。 当然,当面没人说什么,背后可就说不定了。 当初是你雷占乾口口声声说七星楼秘境一时不慎,重玄家也付出了巨大代价,才让姜望侥幸得利,占得天魁。怎么今天还是不慎吗? 用重玄胜的话来说——干脆改名叫雷不慎好了! 战斗的后续都有重玄胜来处理,姜望本人已经被姜无忧召到一边相谈。 地方是现成的,重玄胜包下的那家酒楼,现在仍然闭门闭窗,也没什么闲杂人等。 两人上了楼,在窗边相对而坐。 姜无忧瞥了一眼早前被重玄胜推开的窗缝,表情意味深长。 从这个口子,刚好能窥见无敌演武馆的情况。若说姜无忧猜不出来因由,她也没必要争夺什么皇位了。 尽管这是重玄胜干的事,但姜无忧很明显视他们为一丘之貉。 姜望伸手将整个窗子都推开。 如此既能保持交谈的私密性,又可以避免瓜田李下。当然,他不想说他是为了遮掩尴尬…… “不知三殿下找我何事?” “你将远行?”姜无忧问。 姜望愣了一下,不知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但也没有相问,只道:“的确是要暂离齐境。” 姜无忧点点头,又另起话题:“今日这一战,雷占乾的实力并不输于你,他只是准备不如你充分,才导致整场战斗都被牵着鼻子走。” “殿下。”姜望笑了:“离开大泽郡之后,一直到今日这一战之前,雷占乾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 第十章 人间事 大定二年。 自庄帝登临洞真以来,庄国大有不同。 境内国泰民安。疏通水道,得到清江水府的全力支持。大修官道,将各大城域完全连成一片。那些流窜各地的左道邪修,都很少有再把庄国选做落脚点的。 而在境外,强割陌国十城,几乎为庄国再拓一郡之地。 可庄帝并未就势立下第四郡。 据说有朝臣奏请此事,庄高羡却当朝反问:“区区十城之地,能当一郡否?” 野心昭然若揭。 陌国则慌慌张张地送出大笔资源,贿赂秦国。得到强秦的支持之后,才算安宁下来边境。 越来越多的庄国百姓逐渐意识到,往日羸弱的庄国,好像各方都可以来踩一脚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的庄国,说一声整个国家欣欣向荣并不为过。 庄国三郡,华林郡是都城所在,岱山郡顺势囊括新得的十城之地,一跃成为庄国最大的郡域。 唯有清河郡,似乎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整个清河郡,最神秘、最令人向往的地方,应该是清江水府。 在庄国,人族水族盟誓数百年,相处融洽。当然有一些小摩擦,但并不影响大局。或者说,大局被身居高位的人牢牢掌控着。 传说中的清江水府,以白玉为阶,以黄金为砖,点缀明珠,遍地奇珍,自然引得凡夫俗子向往不已。 但要说真正叫人打破头往里挤、成为很多人一生梦想之地的,还得是清河郡道院。 因为这个地方,代表修行之阶,代表地位,代表未来。 然而,郡道院每年招收的名额极其有限,整个清河郡十三城多少修士,谁不挤破脑袋往郡院努力?得意者终究是少数。 因为枫林城已经失落,清河郡现在只剩十二城,然而郡道院的标准并未降低,而是相应的减少了名额。 严格如此,所以那些徘徊在郡道院外的失意者,并不罕见。 在郡院二年生刘瑶看来,此刻站在牌楼前,往郡道院里眺望的青年男子,应该就是其中一个。 但他有些不同。 刘瑶承认他的五官相当出色,但吸引她注意力的,并不是那张脸。而是那一双眼睛,温和淡然,又悠远神秘。当他眺望郡道院的时候,还有浅浅的情绪晕开。 第十二章 泰山王 她为什么问张咏? 她为什么会问张咏? 早在云雾山,姜望就知道张咏不对劲。其人隐藏实力,身具神秘瞳术,或许并非真正的凤仙张氏后人。 当时是否揭露其人,只在一念之间。最后为什么选择替他隐瞒,其实姜望自己也不清楚。后来想想,大概是被张咏的求恳眼神打动。 甚至更早一些,在离开天府秘境的时候,对张咏产生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就让他对张咏的态度很和缓。 他对张咏是没什么恶感的。 但现在,林有邪为什么会拿张咏的事情来问他? 不是姜望喜欢多想,而是林有邪的身份,实在太敏感。青牌捕头,本就负责齐国各类超凡案件,张咏又确实有问题。 而像林有邪这样的名捕之后,数代腰悬青牌,办案的手段毋庸置疑。 会不会张咏已经暴露?有没有可能牵扯到自己? 姜望还在房间里掂量得失,外间已经传来响动。 原来是捕神岳冷已经押着泰山王回来。 姜望心下微叹,泰山王作为地狱无门内部绝对的高层,十殿阎罗之一,他被活捉,意味着局面已经彻底打开。 有这么多经验丰富的青牌捕头在,泰山王不可能藏得住答案,这甚至不由他本身的意志决定。现在就看地狱无门其他人,在泰山王吐出情报之前,能够跑多远,能把自己藏多深了。 然而现在国境封锁,在齐国境内,抛开过往的一切布置,在青牌捕头们的全力追索下,他们真还能藏得住吗? …… 姜望终于看到了岳冷。这位曾经的一代“捕神”,发只微霜,国字脸,表情严肃。 其人经手的一些案件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从他的辉煌经历来推断,此人至少也有一百五十岁了。 但神临强者的寿限为五百一十八岁,若无灾无劫的话,他还拥有很长久的人生。 到了他的实力、地位,在北衙之中已经没有什么追求了,他若没有退隐,北衙都尉大概是轮不到郑世的。 这样的人物,唯一的人生追求大概只剩堪破洞真。也不知郑世是怎么才请动他出山。 而在身后,被岳冷用一条锁链,像牵狗一样牵进来的,自然就是地狱无门的泰山王。 除了尹观之外,泰山王是姜望第一个看到真容的阎罗。 面具当然早已被摘下,其人脸型瘦长,眼神非常凶狠。即使双手都被锁链困住,即使被岳冷拉得踉踉跄跄,瞧起人来仍是凶光四射。 看到刚好走过来迎接一众青牌捕头的姜望,见其人清秀且守在驻地,大概以为是谁家出来镀金的公子,他还咧了咧嘴,意态癫狂:“小子,见过血吗?” 姜望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并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其它表示。 如果被抓的人是尹观或者是在小连桥见过的那位宋帝王,姜望还说不定有些情绪波动。这位泰山王的威吓,实在对姜望造不成半点影响。 地狱无门的阎罗凶名再盛,此刻也只是阶下囚。 马雄就走在泰山王旁边,闻声抬起巴掌,看起来很想给他几下,大约是在之前的抓捕中吃了点小亏,但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捕神岳冷,还是把手放下了。 剩下的其他青牌捕头,都跟在队伍后面。 姜望面上没有半点被隐瞒消息的不满,对他们每一个人示意,当然也都得到了友善的回应。没有人会不愿意和一位天骄做朋友,哪怕不论未来,仅止姜望现在的实力,也值得他们尊重。 岳冷未对姜望有什么特殊辞色,大概他的看法与泰山王也差不多。 对于世家培养的天骄镀金什么的事情,他只冷眼旁观。 拉着泰山王,一直走到客厅门口,岳冷才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自己亲手抓住的凶人:“我给了你一路的时间,你想好了要告诉我什么吗?” 他并不提出具体问题,而是要求泰山王自己思考能够提供什么答案, 而泰山王恶狠狠地看着他,一声都不吭。 等了一阵,岳冷说:“很好。” 他说很好的时候,语气是真的很好。没有半点威胁、恐吓的味道。 说完,他摆了摆手:“马雄和林有邪留下,其他人下去。” 指令清晰、简单。 马雄当然是这支追缉队伍的负责人,但只是在岳冷不在场的时候。 此时岳冷一出声,他便乖乖的照做。 岳冷摆明了是要动刑了,而因为青牌身份只是临时借用,姜望显然没资格旁观“学习”,也不能够第一时间了解案情进展。 甚至不仅仅是姜望,绝大部分追缉队的人此刻都被驱散。 让姜望有些没想到的是,林有邪是岳冷留下的唯二人选之一。或许是岳冷对她另眼相看,或许是她有什么过人的手段,连岳冷也要借重。 而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让姜望对林有邪问的那些问题,有了更多的重视。这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青牌。 但这份重视终究也只能放在心里。 与其他捕头随意聊了几句话,姜望便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表现得非常本分,甚至连套话都没有。对追缉队抓住泰山王的经过似乎一点也不好奇。 如果有机会的话,姜望其实很想帮一下尹观。一则尹观救过他的命,虽然之前已经说是用帮他入城来相抵了,但毕竟有个情分在。二来,他虽然笃定尹观不会暴露他帮过尹观混进临淄,但这事毕竟非同小可。 重玄胜就是用这件事,一举将重玄遵留下来的生意摧垮,逼得文连牧放弃抵抗,逼得王夷吾铤而走险。 真相一旦暴露出来……怎么想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但他能做什么呢? 这套院子里住着的,可都是一生都在与超凡案件为伍的青牌捕头们。做点什么能不露马脚,不被发现? 姜望没有那样的自信,所以他只能老老实实的关起门来修炼,扮演好他混日子的角色。 而他回到房间后不久。 院子里就响起泰山王的惨叫。 到底是什么样的酷刑,能让泰山王这样常年徘徊于生死线上的凶人,忍不住惨叫出声?看不到画面,反而让人的想象格外阴森起来。 声音是从那处客厅传来的,透过半个院子,被姜望的耳朵所接收。 一整晚,都没有停止过。 “外楼境巅峰强者,果然中气十足。” 姜魇如是说。 “闭嘴!” 姜望没好气地回应。 第十三章 惊变 第二天,一众青牌捕头聚在院中。 自追缉队成立之后,每天早晚各碰一次头,汇总线索,讨论案情,算是规矩。 姜望有时可以参加,有时不能,往往取决于案情的重要程度。 今天他出来的时候,特意观察了一下,马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显然岳冷的手段比较令人惊惧,连马雄这等常年与刑罚打交道的四品青牌捕头都难以适应。 而林有邪却面色如常。也不知是她的意志异常强大,还是早已司空见惯。 泰山王仍就在客厅里,惨叫声天亮的时候已经停了,这会不知是死是活, 人到得差不多了之后,岳冷用一条手帕仔细擦手,慢条斯理地走出来。 这动作难免让人产生联想,不知道岳冷用这双手施展了什么样的酷刑。 马雄看了一圈,皱眉道:“刘杰人呢?怎么到时间还不来?还有没有规矩?难道要让岳大人等他?” 刘杰是十名内府境青牌捕头中的一个。 马雄这人还算不错,算是比较维护同僚。他先出声斥责,恰恰是为了保护刘杰,不至于等到岳冷发脾气。 “我路过他房间的时候没有看到人。”一名青牌捕头有些迟疑地道。 此次追剿地狱无门的任务,是在齐帝那里都得到关注的。是晋升的好机会,但也非常严格, 追缉队里除姜望外的每个人,都要受到严格管制。若说在办案期间,还有谁敢玩忽职守,那简直是不把自己的前途当回事。 在场众人都是资深的青牌捕头,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不对劲。 “你们最近一次看到刘杰是什么时候?”岳冷问。 “应该就是昨天。”还是那名青牌捕头出声道:“昨天您审问泰山王的时候,我们就各自回房了,他住我隔壁。” 岳冷又问:“你确定他没有出门?” “我只能确定,他昨天确实回了房间。但之后走没走,去哪儿了,我不知道。” 这位青牌捕头措辞很严谨。 都是内府境修为,且是同僚,一般没谁会整天盯着谁。若说刘杰偷偷出门,他的确也很难发现。 马雄直接断言道:“刘杰肯定出事了。” 岳冷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刘杰也是经验丰富的青牌,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无声无息离开驻地?是找到了什么线索吗?他如果出事,会在哪里出事? 众人正在讨论间,分析着各种可能。 忽然有贝郡郡府的人进来报告。 “在探珠河边发现五品青牌捕头刘杰的尸体,郡府已经封锁周边,各位大人是否要前往查探?” 刘杰的尸体在探珠河边! 追缉队这阵子在贝郡追剿地狱无门,对探珠河并不陌生。 那是一条小河,属于淄河的支流,据说早年这条河里盛产珍珠,很多人都靠捡珍珠发了财。许多年过去,珍珠早已没有了,探珠河的名字却保留了下来。 以距离而论,离他们现在的位置不算太远,用正常速度,半柱香的时间就能赶个来回。 贝郡郡府选择封锁周边,保护现场环境,等追缉队的人前去查探,是很明智的选择。因为论起查探线索,贝郡不可能有人比得上他们。 但不管怎么说,刘杰之死,毕竟给追缉行动蒙上了一层阴影。 “刘捕头是死在探珠河边,还是死后,尸体才出现在探珠河?”岳冷的问题直指要害。 “这个……”贝郡郡府派来的这人表情迟疑:“要不您这边派一个人去看看?” “怎么?你们贝郡这边的青牌,连这种事情都确定不了吗?不然牌子摘下好了!”马雄语气不善。 贝郡的青牌捕头虽然不可能跟北衙出身的青牌捕头比,但也不至于连这种程度的判断都做不出,只是这人不敢确认罢了,怕承担责任。 马雄这么一逼,他也就不能再推诿,只好说道:“是死在探珠河边。” “刘杰我很清楚,他不是玩忽职守的人。之所以去探珠河,肯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马雄主动请缨:“岳大人,我带人去看看。” 岳冷摇摇头:“不。你们全都守在这里,我亲自去看一眼。” 刘杰是怎样死在探珠河边的,过程现在暂时还不清楚。但不能排除是地狱无门调虎离山的手段,毕竟十殿阎罗排第七的泰山王现在正在追缉队手里。 同时探珠河那边有可能的线索也不能不管,一位青牌捕头把命丢在那里,捕神岳冷不可能不闻不问。 第十四章 一只手 马雄能够被派出来追剿地狱无门,并且成为仅次于岳冷的队伍核心,当然不是弱者。 事实上他四大圣楼岿然伫立,境界也并不比郑世差了。 影子刚有异动,他便有所察觉。 道了声:“来得好!” 直接一脚往那只手踩去。 他不怕地狱无门的这群老鼠找上门,就怕他们躲起来,浪费时间。 为了隐藏行迹,地狱无门在逃离临淄之后,选择了分散逃窜。想要让北衙顾此失彼,从而保证大部分人都能逃出齐国。 他们没有想到齐国反应如此激烈,竟然不惜封锁国境,也要将他们擒杀。 封锁国境并不是一件小事,齐灭阳的第一件事,就封锁阳境,可见事关重大。而地狱无门在小连桥行刺赵宣之时,郑世甚至连封闭临淄所有城门的权力都没有。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判断错误,是因为地狱无门以为他们不过是杀死一名投诚的阳人。齐庭固然愤怒,但应该不至于为一个杀手组织摆出如此规格。 但在齐帝看来,小连桥一案代表的,是有人在挑衅齐国的威严!他必须要有人为此负责。 而对郑世来说,这是他将功赎罪的唯一机会,他不能不拼尽一切去把握。所以才连岳冷都请动出山。 在追缉队伍穷搜之下,此时的贝郡,地狱无门能够调动多少战力? 马雄不相信,地狱无门剩下的九大阎罗能够全员来此。就算全员来此,他也相信自己能够撑到捕神岳冷回援。 因为他在回击之前,已经传递了讯息给岳冷,这会岳冷已经掉头。 岳冷走得时间并不长,一名神临强者全速回援,能用多少时间?三十息?二十息? 马雄不相信,他们四大外楼境青牌捕头,个个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修士,能够在三十息之内被击破! 所以面对袭击,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地狱无门在找死! 他一脚踩下,而影子中的那只手倏忽收回。 与此同时,一名内府境青牌捕头身后的影子中,头戴漆黑阎罗面具的仵官王一跃而起,探手直抓后心。 同样的悄无声息。 但这里并不是只有马雄一个外楼境青牌捕头。 几乎是在马雄出声的同时,另外三位外楼境强者也出手了。 第十五章 名器之养 无论事态有了怎样的发展,岳冷回来了,按照姜望和马雄的约定,现在他就可以直接离开。 而姜望也毫不犹豫,甚至在离开之前,没有再和马雄或者岳冷打一声招呼。 尹观强势出手,杀泰山王灭口,算是重新为自己找到了隐迹藏形的余地。 但这同样说明——地狱无门一众杀手的处境已岌岌可危。泰山王被抓,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尹观大概率不会冒险前来灭口。 要在岳冷面前打一个时间差,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是真正拿命在搏。 而岳冷抓到手的囚徒被灭口,对他来说,无疑是极其严重的挑衅。 这意味着,接下来岳冷他们的追剿行动会更激进。 地狱无门一群顶级外楼杀手,追缉队这边还有神临强者,一旦全面开战,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姜望不想卷入其中。 如果他有盖压全场的实力,主导形势也未尝不可。但现在嘛,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包括选择低调离开也是如此,他不去再打一声招呼,是因为不想触霉头,搞出什么变故来。 以岳冷在北衙的地位,真要借着身上这个牌子征调姜望参与办案,姜望也很难说拒绝。 反正马雄答应过他,至于之后可能情况有变、形势不同什么的,姜望一概不考虑。 让这些人打生打死去,他尽快处理完这边的事情,然后就赶紧去见安安。 …… 姜望低调离开,没有被太多人注意到,便有疑虑的,马雄之后也自会跟他们解释。 但让姜望意外的是,林有邪跟了上来,也不说话。 “有事?”走出驻地之后,姜望才停步相问。 “共事一场,送送你。”林有邪说。 就混了个脸熟便走了,也算‘共事一场’?共的什么事?一起发呆吗? “心领了,请回吧。” “好,我这就回去。”林有邪嘴里说着,脚下却没有动:“对了,临走之前,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不知道方便吗?” “不方便。”姜望毫不犹豫地拒绝。 但林有邪似乎并没有听到拒绝,反而直接地问道:“我注意到仵官王被五刑处死的时候,马捕头他们都有些放松了,唯独你表现得非常谨慎。你好像很熟悉仵官王?” 她的目光随着问题,看似无意的扫动,但姜望清楚,自己所有细微的情绪都被观察着——能观察到最好。 姜望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他用异常严肃的眼神看着林有邪:“我知道你有很强的破案能力,我也知道,作为资深捕头,你可能会习惯性地对一些人或事产生怀疑。但是麻烦你收敛一下,我不是你的犯人!” 无论她多么有破案天赋,是传承几代的名捕。 在现在的姜望面前,腾龙境修为是她最大的弱点。 姜望一严厉起来,那杀伐出来的强大气势瞬时压制得林有邪呼吸艰难。 她本心上并不畏惧姜望,也不认为姜望会把她怎么样,但实力上的压制,根本不以意志为转移。 她早就知道这位青秀少年实力恐怖,但直到此刻,才知道那正面击败王夷吾、雷占乾的恐怖实力,到底是什么概念。 在她认识的所有内府境捕头里,没有一个人,能给她带来如姜望这般的压力! 等到林有邪脸都憋得涨红了,姜望才将气势放开。 “言尽于此。”他说。 然后便直接离开,再未停步。 …… …… 姜望的目的地是赤阳郡南遥城。 贝郡在临淄的东南偏南方,而赤阳郡在贝郡西南方。 贝郡与赤阳郡之间,隔了一个狭长的桥山走廊,而桥山走廊属于桥山郡。 以占地而论,在整个齐国范围内,桥山郡都算得上小郡。唯一称得上有名的,大概也只是桥山走廊了。 姜望直接从空中飞越桥山走廊,进入赤阳郡后才落下来,路上没有耽误太多时间。 这也是身上挂一块青牌的好处了,青牌捕头的身份,齐国哪里都认。若换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突兀飞行,早不知在哪就被打下来了。 许久未见廉雀,他好像更丑了一些。脸上黑的地方更黑,红的地方更红。但修为有所长进,赫然也已经是内府境。 他借助铸造名器之机,一举推开天地门,晋入腾龙境的时间比姜望还要早一些。作为铸造出名器长相思的铸兵师,也没有理由困顿于内府之前。 不过他本身未能感应到神通种子,在天府秘境又没能成功。因此并未摘得神通。 虽然有段时间未见,但两人都未感生疏。他们的友谊经历过考验,轻易不会被时光洗去。 此时坐在廉雀的府邸里,两人对坐而饮。 在重玄胜的暗中指点下,廉雀携铸就名器之势,已经在廉家内部取得了一定的权柄。现在是廉氏家主位置呼声最高的继承人之一。 这一点从他现在的气场就可以看出一二来,完全不同于以往。 而姜望之所以亲自来一趟南遥城,其用意与在临淄约战雷占乾一般无二。正是携大胜雷占乾之势,来南遥城为廉雀撑场。 在家主继承人的选择上,人脉亦是非常重要的考量因素。尤其是廉氏这等本身战力不够强横的铸兵师家族,往往更需要倚仗强援,来维持家族的威势。 最早的时候,重玄胜是计划用廉雀做一招暗手,他先偷偷指点,暗中支持,让廉雀掌权廉家。而后廉雀反过来动用廉氏的力量,支持他与重玄遵竞争。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形势已大为不同。自王夷吾被逼出临淄之后,重玄胜已经没有那么需要廉家的支持。如他分析的那样,他现在的重心正往个人修为方向倾斜。 那么与廉雀的关系就不妨摆到明面上来了,对正在争夺家主位置的两人都有好处。 对廉雀肯定是好处更大的,但这就没有什么必要计较。廉雀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 临淄城里发生的大事,廉家当然不至于全不知情。 事实上直到亲眼见到姜望,对于那传得沸沸扬扬的两场战斗。廉雀仍还有些不真实感。 上次相见,姜望虽然也击败了十四皇子姜无庸,相当威风,但过程可没那么轻松。谁能想到,现在姜望已经能够与王夷吾同境为敌,并且战而胜之了呢? 廉雀饮下一杯,咧嘴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辱没长相思!” 姜望亦饮尽:“廉兄呕心沥血之作,我怎么敢辜负?” 想起一起在剑炉铸造长相思的那几天,的确是辛苦非常,两人对视一笑。 “说起来,你现在叩开内府,摘下神通。也可以开始温养长相思了。” 廉雀说着,取出一本火红色封皮的小册子,放在桌上推过来。 “温养?” 姜望瞥了一眼,只见封皮上用蚯蚓爬行般的字迹写着——《名器长相思温养法》。 “你自己写的啊?”他问。 廉雀点头道:“我总结了廉氏历史上一些剑器的温养法,专门为长相思设计的。它准备了有段时间,打算跟燕枭之喙一起给你的。没想到你自己先过来了。” 这份心意的确难得。 然而姜望一脸嫌弃:“我就说这么丑的字,一般人写不出来……” 第十六章 我心如月,阎罗聚首 “你是不是还想说,字如其人?”廉雀黑着脸,他又不是重玄胜,对自己的长相当然有认知,大手已经悄然按在册子上。 大有一言不合就收回去的架势。 “字如其人真的是有道理的。”姜望不慌不忙:“你看这几个字,曲折往复,有如龙行,有腾云驾雾之势啊!形丑只是表象,风骨才是根本!除了你这样坚韧不拔的俊才,廉氏还有谁能写得出这几笔气势来?” 廉雀这才满意地松开手,任姜望抽走这册温养法。 长相思有名器之姿,可以称得上名器,但还没有完全成就名器。它需要岁月的洗涤,需要持有者日积月累的与之并肩战斗,需要与持有者一同进步。 加快这个过程的方法不是没有,尤其廉氏作为天下铸兵师圣地,并不缺乏相关研究。但那些方法,以姜望之前的实力,基本上都用不了。 用神通种子温养名器,就是其中一种正宗堂皇法门。 而廉雀作为长相思的铸造者,除姜望之外最了解这柄剑的人,专为长相思做了调整,自然是最贴合这柄名剑的温养法门。 姜望嘴上嫌弃,实际却相当急切,当场就将这本温养法翻了好几遍。 不得不说,廉雀虽然人丑字也丑,但在铸兵师一道上,堪称天赋惊人。整部温养法由浅入深,精彩至极,即使是姜望这等门外汉,也一眼看得出珍贵。 一直以来,姜望在战斗中,都只是依靠长相思本身的锋利,而它作为名器的独有性却并未展现出来。有了这部温养法,长相思必能早露峥嵘。 廉雀性情刚烈,拙于言辞,在很多时候,话其实都很少。 姜望也是跟重玄胜、许象乾这等人接触久了,下意识便要斗斗嘴。好在两人的交情摆在那里,廉雀也不会真往心里去。 “还有。”廉雀说着又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略扁的黑铁盒:“你要我帮忙打造的东西,已经完成。这东西有些恶毒,你要慎用。” 也就是廉雀这等人,说话才会这么直接。 姜望伸手接过,也没细看,便直接放进了储物匣里:“很难处理吧?” “是不太容易……不过难不倒我。”廉雀感慨之中带着一点小得意。 “铸造当然难不倒你,你可是廉雀!” 姜望想了想,又正容道:“我不会随便使用它的。只是下意识觉得这东西很罕见,不愿糟蹋了。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处理好。” 廉雀咧开了嘴:“越是争位置,越看到人心复杂。现在旁人说的话,我听到了都要在心里打个折扣。唯独是你,姜望,你说什么,我就可以信什么。” 当初在廉氏祭祖大典上,他不惜以死正名。这样的人,能够折服他的,绝不会是力量、金钱又或权势。 被廉雀这样的人认可,无疑是一件令人畅快的事情。 姜望对着窗外举了举杯:“我心如月,幸得君知!” …… …… 同样的一轮明月之下。 尹观立于树巅,正对明月,眼神飘渺,不知在想些什么。 带着面具的仵官王则盘腿坐在树下。 像苏秀行那样的小喽啰,反倒逃起来轻松,混进人群如石沉大海,连涟漪都只有片刻。散去也就散去了。而他们这些“阎罗”,是北衙明令不顾一切也要捉拿的存在。且生死不论! 地狱无门的“阎罗”,都是杀手这个行当里绝对的顶尖人物。论起藏匿行迹,都是个中老手, 然而在齐国强大的追缉力量面前,还是不够看。 强如泰山王,依然被揪出行藏,抓了个正着。 对地狱无门里的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以前他们不是没有被国家的力量追缉过,但最终都不了了之,没能拿地狱无门怎么样。 但这次不一样。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次是真的不一样。 这次是齐国,是东域的霸主国,天下强齐! 然而,被上天入地的追杀,并未让尹观看起来潦倒半分。他独立树巅,浑不怕暴露,甚至还有闲心赏月。那清俊的脸上,更见不到一丝颓然。 “怎么样?新的手好用吗?”尹观在树巅上问。 “就那样吧,毕竟只是一位内府境的手。”盘坐在树下的仵官王声音艰涩:“我已不记得我最初的身体是什么样的了……” 对绝大部分的修行者来说,断肢若未能接回来,战力绝对会大打折扣。哪怕服用某些灵药,能够新生残肢,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够回复如初的。 任何一个强者,走到他的层次。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经过日积月累的锤炼与塑造。那份时光与汗水,一旦丢失,轻易无法寻回。 但仵官王修行特殊,他身上的绝大部分肢体乃至血肉,都是在别人身上“换”过的。这也是他可以果断舍弃一只手,为尹观争取机会的原因。 尹观没有就这个话题展开沟通,而是直接道:“那么,召集大家吧。” 仵官王于是掐动十指,一阵眼花缭乱的掐诀之后,双手合掌于身前,又缓缓拉开。 便在他的双掌之间,出现了一片银白色的光幕。那光幕起初微微晃动,之后慢慢稳定下来,光幕被整齐地切割为十格。 其中六格里,有人影映出。 尹观和仵官王的身影也出现在里面,占据其中两格。 而剩下四格中,是四个戴着和仵官王同一制式面具的人。 分别是——宋帝王,卞城王,都市王,平等王。 此次齐国的行动,整个地狱无门出动了七位阎罗,十殿阎罗中,只有楚江王、阎罗王、转轮王三位没有入齐。 虽然最后真正在小连桥出手的只有五位。但他们的准备绝对是充分的,还留下了两位阎罗的余地。 可见地狱无门虽然看似无法无天,但对于齐国,还是保有相当的谨慎。只不过……现在看来,这种程度的谨慎,似还远远不够。或许他们当初就不该接那单生意! 只有六格人影,因为在齐国之外的那三位阎罗,此时当然不可能跨越齐国护国大阵与他们沟通。尤其是在此等紧张之时,那几乎是在直接暴露他们的位置。 而剩下一格位置,属于泰山王…… 这阵子东躲西藏的地狱无门诸位阎罗,通过这种方式,难得地聚在了一起。 甫一露面,都市王便哑声道:“这种危险时候要求沟通,秦广王你觉得合适吗?” 第十八章 南遥事 齐国赤阳郡。 在南遥城的第二天,姜望被拉来参观廉雀铸兵。 每个廉氏铸兵师,一生只能使用三次古炉,没有足够的把握或期待,不会开启。这与技艺、修为、地位都无关,而是源于血脉上的限制。 廉氏虽然是铸兵师家族,专精铸造,但在血脉方面显然也有很深刻的研究。命牌就是证明。 以廉雀如今的地位,就算试手,用的铸兵炉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差不多算是廉氏除古炉之外最好的铸兵炉了。 而这一次,不会再有什么不开眼的人来打扰。 廉绍自不必说,他现在完完全全是廉雀这一系的人,而且对姜望满怀感激。 至于廉氏的那些家老……南遥到临淄中间只隔两个郡,姜望在临淄城的战绩早已传来。就算是重玄氏、鲍氏这样的顶级名门,也要重视这等天骄,更别说地位远不如、且不以武力见长的廉氏了。 论战力,因为是铸兵师圣地之一,所以有一些陈年关系,在危难关头或者请得动一些强者。但廉氏自身,内部最强的就是外楼境而已。 可外楼境对姜望这等天骄来说,根本算不上关隘,早晚可以到达。 族长廉铸平亲自来廉雀府上与姜望打过招呼,面上没说什么,但就是赔礼的意思。 姜望看着廉雀的份上,也没有倨傲,反而持礼甚端,给足了尊重。 而那位针对过姜望,名为廉炉岳的廉氏家老,这几天面都不敢露。从姜望到南遥城的第一时间就宣布闭关,姜望若是在南遥城常住,他的闭关恐怕永远结束不了。 当时他是腾龙境巅峰,姜望只是通天境。现在姜望都神通内府了,他还是腾龙境巅峰。哪来的勇气往姜望面前站呢?根本已经不是一个层次。 巨大的铸兵炉正在“醒炉”中。 早先在铸造长相思的时候,姜望便知,廉氏的顶级铸兵炉都是轻易不开放的,所以需要在使用之前“醒炉”,这个过程无法省略,只能等待。 现在的姜望,能够清楚感受到,炉中的热力正在缓慢“苏醒”。 三昧真火的神通摘取,不仅成就了他目前最强的杀招,也让他对火元的掌控,更加精妙入微。 甚至是对于火源图腾,他也有了新的理解。 每一次研究三昧真火,都会有新的体悟发生。神通内府之所以号称是相较于普通内府外的另一个层次,的确是拥有着巨大到恐怖的优势。 姜望无论走到哪里,修行都是从不懈怠的。此时感受着这炉中的热力,也在心中验证对“火”的理解。 而廉雀大大咧咧坐在旁边的地上,仅穿一条犊鼻裈(注1),赤着黑红的上身,肌肉如岩石一般坚硬。 手里拿着一个卖相非常不佳的果子在啃。 那果子是椭圆的,表皮为铁锈色,瞧来不甚干净的样子。 但他吃得非常香甜,咬一口汁水四溅,内里是红彤彤的果肉。 “尝尝!” 廉雀随手从地上的果盘中抓住一颗丢来,那架势,像砸来了一个铁球。 姜望一把接过,分量很足,但握在手中意外的柔软。 “铁浆果,只长在火山腹部,很好吃的!”廉雀介绍说。 姜望半信半疑地凑到嘴边,轻咬一口。 “噗!” 立马吐了出来,只感觉满口生涩! “哈哈哈……”廉雀大笑:“你把果皮撕了再吃啊,我是很喜欢果皮的口感,但你未必能喜欢。” 他明显是故意不说的。 廉雀这么一根筋的人捉弄人来,才叫人防不胜防。若换成重玄胜,叫破嗓子姜望也不会轻易尝试。实在是对廉雀没有防备。 朋友之间被捉弄到了,是不可能生气的,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铁浆果的果皮很好处理,从开口轻轻一撕,整张都会脱落,只剩红彤彤的果肉,卖相倒是好了许多。 姜望之前咬的那一口,隐隐是有甜感的,只是果皮的干涩味道太重,将其掩盖了。所以他才愿意再次尝试。 此时咬下一口果肉,口感柔而不密,滋味甜而不腻,确实是上等佳品。 姜望吃了几口,突然感觉自己咬破了什么。温热的浆汁流过,霎时满嘴流香! 那红彤彤的果肉里内部,原来还裹着一团银色的汁液。 难怪叫铁浆果。 有了这团银色的浆汁,这水果味道直臻绝品! 姜望几口吃完,感到一种难得的满足。到了他这种修为,已经很难为口腹之欲所满足,可见味道有多好。 这时廉雀又丢来一颗,笑道:“你再试试连皮咬一大口,直接咬到浆汁处,会发现别有风味。” “我再信你一次。”姜望目带威胁。 依言咬了一大口,这次果然与先前不同。那种强烈的涩味被浆汁所中和,融合成一种奇妙的感受,非常特别,也极具口感层次,在这种混合的风味中,果肉本身也更香甜起来。 第十九章 土鸡瓦狗 廉雀直接腾空疾飞,体内似有一座熔炉轰隆隆发动起来,浑身散发着惊人的热量。 这里是南遥城,是廉家。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姜望都是毫不犹豫的站在廉雀一边。 为了给朋友撑场,姜望直接内府与通天宫一起运转开,属于神通内府的强大气势毫无保留。 “在剑炉!” 廉雀声音焦急。 廉氏最为珍贵的,毫无疑问就是三座古炉。那是廉氏先人早年逃亡时都未肯遗失的宝物,是历史也是传承,更是廉氏跻身天下铸兵师圣地的倚仗之一。 而剑炉就是最近一柄名器长相思的铸炉,当初铸剑的时候,姜望也与廉雀一起在剑炉待过几天,算是很熟悉环境。 “剑炉有剑阵护持,不会这么快出事的。”疾飞的同时,姜望宽慰道。 他的手已经按在剑上,不管剑炉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在廉氏族人面前展示一下武力,不是坏事,对廉雀扩大影响力很有好处。 “哪里来的鼠辈,敢在我廉家闹事!”廉雀愤怒如狂,远远就开始怒吼。 姜望也气势全开,锋芒毕露。 他的剑式甚至都已经起势,但远远一看,连忙松了剑柄,一把扯住廉雀:“别去送死!” 他不仅拦住廉雀,还拉着廉雀往后疾撤。 在他的视线范围里,一个长发清俊男子虚悬空中。 剑炉外的残剑剑林,本就是护持古炉的剑阵。此刻已经全力激发,剑气冲霄。 而那清俊男子拳缠绿光,正毫无避忌地一拳砸在剑林之上! 除了尹观还有谁! 廉氏族内最强的战力也就是外楼境,而以铸兵闻名的廉氏外楼,绝无可能是尹观这等凶人的对手。 所以姜望二话不说,拉着廉雀就撤。 廉雀这边还在使劲挣扎,愤怒如狂:“别拉我!他竟敢动剑炉,我一定要杀了他!” 廉家人对古炉的珍视自不必多言,然而姜望绝无可能放任他去送死。 那边尹观拳头落下。 只一拳,无数断剑就干净利落地炸开,被砸成漫天碎片。 残余的断剑仍勉强维持着剑阵,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已经不可能扛得住第二拳。 廉雀立刻就不挣扎了。 他的确性情刚烈,悍不畏死,但又不是个傻子。 尹观这一拳表现出来的战力,远非他能企及。即使拼了这条命,也未必能伤对方一根毫毛。 姜望已经第一时间认清形势,选择避让,但显然廉雀的大呼小叫还是吸引了尹观的注意。 尹观对着剑阵轰出第二拳的同时,视线往这边扫过。 那一瞬间强压加身,浓烈的杀气倾覆而来,有如实质,廉雀整个人肌肉绷紧,几乎以为马上就要被杀死! 但尹观只是扫过视线,便一拳将整个剑阵轰破! 那座仿佛从历史中走出,带着陈旧故事感的古炉,已经暴露在其人面前。 廉雀固然忧心如焚。 旁边的姜望却心中一凛,他清楚,尹观已经注意到他了。 “这古炉已有千年历史!你若坏了它半点,廉氏定与你不死不休!”从另一个方向,廉氏族长廉铸平带着一众家老往这边疾飞而来。 因为姜望和廉雀本就在其它铸兵炉,离这里更近一些,所以反倒先来一步。 牵扯到古炉,涉及廉氏根基。因此廉氏此刻能够调动的战力几乎全部出现,廉铸平本人只是内府巅峰,但家老中有两位外楼境的强者。 尹观淡淡一笑,对廉铸平的威胁不以为意:“我此来本想屠灭廉氏,打碎古炉,给临淄那些大人物加深印象。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他这句话意有所指,但大概只有姜望听明白了。 尹观瞧了古炉一眼,于是转身:“且将这古炉寄存于此。待我以后有空来用。” “廉氏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廉铸平大怒。 嗖! 尹观骤然回身,并且霎时扑近廉铸平,拳绕碧绿之光,当头轰落! 廉铸平慌乱出手,与他一起的廉氏家老也纷纷出招,其中两名外楼境家老,一位打出一座火炉虚影,炙烤天地,一位拎巨锤反轰,如高山摧崩。 不能说不卖力,不能说不威猛。 但冲突在一瞬间开始,又只在一瞬间结束。 尹观岿然不动,那火炉虚影被打得破灭,那威猛巨锤直接被砸成铁疙瘩。一众家老东倒西歪,而廉铸平吐血倒飞,喷洒一路鲜血! 震撼,惊恐。 “土鸡瓦狗一般的东西,连一拳都接不下,拿什么与我尹观不死不休?” 尹观冷冷瞥了他们一眼,转身踏空而去。 这一次,再无人敢出声。 他真的说来就来,也真的说走就走了。 …… …… 廉雀固然又愤怒又无力,姜望也心事重重。 夜晚独坐房间,决定尽早离开南遥。 他根本不想掺和地狱无门的事情,但有些事就是如此巧合,他来到南遥,而廉氏恰好被尹观选为目标。 从尹观的话里可以判断出,他明显是要在齐境之内搅风搅雨,制造动静。 廉氏作为天下五大铸兵师圣地之一,名望其实很有,但本身却并不以战力见长,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立威目标。 若真的屠灭廉氏,足以在整个齐国掀起惊涛骇浪。 当然,到了那种时候,齐国出面的,不会只有一个岳冷。 齐国现在派出的人是岳冷,不是因为齐国只派得出这种实力的修士,而是岳冷已经足够。一旦岳冷被证明“不够”,地狱无门还敢闹得更大,自然会有更强的高手出面。 所以尹观需要控制尺度。如何扰乱追缉队的视线,又不加剧齐国方面的反应烈度。这非常难以平衡。 自离开贝郡之后,姜望就再没能得知地狱无门的消息。追缉队也不可能有谁会特意给他传递情报。 他因此并不知道,此时的追缉队已经被引去了碧梧郡。 姜望只是在想,秦广王现身赤阳郡。 那始终与他一起行动的仵官王呢?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我方便进来吗?” 姜望对声音的主人早有预计,因此虽然情绪复杂,但还是道:“请进。” 眼前一花,尹观已经出现在房间里。自顾寻了茶凳坐下,翻转一只茶杯,懒洋洋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姜望并不吭声,只等他自己说明来意。 “之前已经两清,但你现在又欠我一个人情。”尹观呷了一口茶,语气随意。 在白天的时候,他完全不介意顺手杀了廉雀。只是因为看到姜望,才选择罢手。 甚至之后停止了对廉氏的行动。 “是。”姜望并不否认。 “这茶不错,你的朋友对你很周到。” 尹观随口评价了一句,放下茶杯,回过头来看着姜望:“我说过,我这种人,有今日没明日,可能等不到后报。所以有什么要还的,都最好立刻还。既然你也同意,你欠我一个人情。那么现在,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第二十章 交换 尹观这个人,做事有一套他自己的准则。 他似乎并不相信什么情义、承诺之类,反而更像商门修士一样,遵循公平交易的原则。 当然,这种“公平”也非常简单粗暴,全在他一念之间。 就像他在苏奢手里救姜望一命,姜望找人帮他通过正规渠道混进临淄之后,他就不再提起。认为两清。 哪怕重玄胜目的并不单纯,还借机完成了自己的计划,他好像也并不在意。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目标非常明确的人。他只要完成自己的目标,并不在乎通过什么手段,甚至也不在乎是否被人利用。 现在,姜望欠了他一个人情,他就要求立刻还掉,帮他做一件事。 这很“尹观”。 “什么事?”姜望直接问。 “送我离开齐国。”尹观说。 不杀廉雀,放过廉氏,这人情到底值不值得冒这样大的险,帮助被齐国通缉的罪人逃离。每个人从自身出发,或许都有不同的答案。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我会尽力。” 他不能保证一定可以做到,因为这事如果有这么简单,尹观也不必请他帮忙。但他承诺,会尽力去做这件事情。 这是姜望的承诺,掷地有声。 自白天受袭之后,廉氏大动干戈,请来不少外援助拳,还请动赤阳郡郡府,派出高手坐镇。在这种戒备森严的情况下,还我行我素的潜入廉氏族地……对尹观来说,倒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姜望若在这时候出卖他的消息,不说将他困杀当场,至少也能要他半条命去。。 若是拖到引来岳冷,则更是后果堪忧。 但尹观似乎百无禁忌,得了姜望的应允,他转了转茶杯,停下:“那看你安排。” …… …… 姜望第二天便辞别廉雀,离开南遥城。 自此西转,往日照郡而去。 在离开齐国去往云国之前,当然要去自己的封地看一看,见见青羊镇上的人,安排一些事情,而且也正好顺路。 按时间来算,竹碧琼这会应该已经回钓海楼了。向前估计不会有什么变化,该颓废还是颓废。只不知独孤小现在修为如何,是否构建了周天。 尹观袭击廉氏,在南遥城来去自如,搞得廉雀心情很坏。对廉氏的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种耻辱,对廉雀这样的家族继承人来说更是如此。 第二十一章 封地 有匿衣的掩护,一路无惊无险。 各城域之间,盘查十分严格。 从赤阳郡到日照郡,走直线,一路上要穿行十郡。 姜望完全是在修行中度过路途,身边有一个随时有可能带来危险的地狱无门秦广王,倒也不存在枯燥——提心吊胆还来不及。 进入日照郡后,姜望直接原地遣回车夫,顺手将马车整个送予他。 车夫跑一趟远路,得到不菲报酬,回去时还白赚一辆马车,简直开心极了,对姜望连连鞠躬感谢。 望着马车慢慢远去,解下匿衣的尹观说道:“你看,人其实很容易满足。而这个世界无垠广阔,物产丰饶,足够让所有人都吃饱饭。但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过得不快乐呢?” 姜望随口回道:“我听过的说法是,人最难满足。拥有的更多,想要的也更多。” 最容易满足的是人,最难满足的也是人。 尹观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已经到日照了,你有什么计划?” “现在离开国境肯定很困难。”姜望直接摇头:“我先回青羊镇看看。一路上坐马车慢悠悠的,到了日照郡却不回青羊镇,反倒急匆匆的要离境,一定会惹人怀疑。” 在贝郡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林有邪似乎对他有所怀疑。如今真个牵涉进了尹观的事情,愈发需要谨慎。 “你考虑得很周全。”尹观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姜望的安排。 北衙追缉他们行踪的手段非常多。 其中一种,就依托于“国势”。也是对付他们这些“外来者”最简单也最好用的手段。 这种手段说起来玄妙,其实本质很简单。齐国的修士也好,百姓也好,乃至一草一木,都是齐国的一部分。 而对于体现在各方各面、各行各业,无所不在的“国势”来说,地狱无门的杀手们,是毫无疑问的外来者。 国境戒严后,护国大阵虽然未开,但也已经借用了一部分力量。他们的任何行动,都会留下被“排斥”的痕迹。 所以地狱无门的逃遁,也需要依靠他们早先藏在齐国的“暗线”作为掩护。不然早就被发现了。 地狱无门并没有太长的历史,虽然对于刺杀赵宣这件事,做了很多准备。但藏在齐国的暗线不可能太多。 第二十二章 青羊事 唯我剑道不愧是时代绝巅传承下来的剑术。 以向前腾龙境的修为,竟然能隐隐察觉到尹观的存在! 要知道,尹观在外楼境亦是绝顶,而且现在还穿着匿衣。 姜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直接传进他耳中:“是我的一个朋友,不要声张。他不会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明面上则得意笑道:“怎么样,感受到姜大人的强大了吗?” 这番对话不一定会传出去,齐国的那些青牌,未必有这样无孔不入。 但姜望仍要力求谨慎,不出半点差错。 哪怕最后终究会暴露他帮尹观逃跑的事情,他至少也要确保,不是因为自己的大意而暴露。他能够接受竭尽全力之后的失败,但无法接受因为疏忽大意而自我葬送。 天意难测,但要尽好人事。 向前平日里看起来像是不太聪明,其实脑子也还够用。一见姜望如此,就知不便公开讨论。同时他很懒,知道人是姜望带来的,就一下子放松下来。又耷拉着死鱼眼,重新靠回躺椅上了。 “强不强,关我屁事。”他打了哈欠,嘟囔道。 姜望真想甩一记妒火过去,看看他是真的满不在乎,还是在内心眼红。 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穿着锦衣,当然要走在大道上,让人们都看到,好好的炫耀一番。 在临淄不会有那样的心思,但青羊镇是他的封地,对他来说意义不同。而向前又是他的朋友。 姜望难免也有些少年心性,想收获一下亲近之人崇敬的目光,这一路来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内心其实也期待了挺久。 但现在…… 姜望又瞧了瞧继续睡觉的向前,不由牙痒。 他现在可是闻名齐国的天骄,怎么这家伙一点都不激动,一点都不佩服的吗? 长着一双死鱼眼,还摆着个死鱼脸。 好久不见,不如切磋一下吧。他恨恨地想。 正想着,忽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姜大人!” 娇小的身影几乎是跃出门厅来,在姜望身前才站定。 独孤小抬眼看着姜望,眼睛里的崇拜简直要溢出来了:“您终于回青羊镇了。大家都很想您!您好厉害啊!我在日照郡都听到您的事迹了!都说您是绝世天才呢!” 事情终于回到正轨,果然这才是衣锦还乡应有的场面啊。 还是小小可爱! “咳。”姜望矜持地轻咳一声:“我回来看看。” “您一定要常回来啊。” 独孤小巴巴地说了一句,又回身喝道:“姜大人已经回来了,你们这些没眼力劲的,还不都出来迎接吗?” 其实听到动静后,其他人也在往外走,但独孤小毕竟已经超凡,速度比他们快得多。 落后几步的一群镇厅吏员蜂拥着挤出来:“姜爵爷回来了!” “青羊镇以您为荣!” “您就是青羊镇的神!” “姜大人,我每时每刻都记着您的教诲啊。” “我把您的画像挂床头!” “您是齐国年轻一辈第一人!” “行了行了。”姜望一开始还被捧得挺舒服,但越听越不对味,赶紧叫停:“都忙自己的事情去吧,没有事情做吗?看你们一个个闲的!” 什么青羊镇的神,什么齐国年轻一辈第一人。这要是传扬出去,麻烦绝少不了。 神道早已衰落。现在修行神道的,都必须经过国家册封。没有正式经过册封,一律是邪神。姜望不修神道,倒也无所谓。 但那个年轻一辈第一人…… 可真是招打得紧。 这些镇厅吏员大多是当初跟着姜望一起战斗过,亲眼见到姜望临阵倒拔天地门,生生砸死对手,击破千军。 心里与他十分亲近,所以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而姜望一开始赶人,他们也马上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这时又有一声招呼:“姜大人。” 却是张海。 姜望本以为他走了,倒没想到还在。不过他在与不在区别也不大,其人本就是个混日子的修士罢了,在哪里都是混。 “是张海啊。”姜望对他勉励地点点头。 人家好歹在他的封地做事,这点场面姜望还是会应付的。 应付完便问独孤小:“小小,我的院子还空着吗?” “一直都留着在呢,您现在要过去吗?” “挤在这里不像话,影响镇厅工作,去我院子里说话吧。”姜望又冲向前喊道:“你也来一起。” 第九十四章 何以下酒 呆头呆脑的赵二听很好辨认,跟记忆中相比,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只是从身上的衣甲来看,大概是升官了。 他能升官姜望是没想到的,但这是好事。赵二听这种呆呆愣愣的人,大概也只有在杜野虎手底下,才会得到公平的对待。反过来讲,赵二听都能升官,说明杜野虎混得不错。 那么那个“杜将军”……难道是老虎? 杜老二混成九江玄甲主将了?把段离挤下去了? 姜望强压心中波澜,便听赵二听大大咧咧道:“杨副将,杜偏将找俺有什么事啊?” 这声一出,一应职务就一清二白了。 站在他面前的杨副将一脸无奈:“你一定要把‘副’字、‘偏’字,叫得那么清楚吗?长点心行不行?” 赵二听挠挠头:“俺也没叫错啊……咋就不长心了?” “行行行。”杨尹知道跟这憨货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摆摆手道:“快去吧,杜将军还在等你。” 赵二听瓮声道:“你还没说呢,杜偏将找俺作甚?可不兴叫俺喝酒,俺明儿还要操练呢!” 换做别人,听到上司召唤,那一定是屁颠屁颠就去了,若是喝酒,则更要高兴,这是心腹才能有的待遇。也只有赵二听这样的憨货,才会更记挂操练的事情。 杨尹不耐烦道:“让你去汇报一下而已,别废话,赶紧去。” 赵二听只得不情愿地去了,但嘴里还在嘟囔:“俺有啥可汇报的啊……” 姜望挪动脚步,不紧不慢地吊在他们身后。 走到一个较大的军帐前,赵二听大大咧咧地掀帘而入,一股刺鼻的酒气便冲了出来。连姜望都皱了皱眉。 杨尹和赵二听到似是已经很习惯。 “杜偏将!”赵二听一入帐就大喊:“俺赵二听前来汇报!” 军帐里布置非常简单,除了壁上挂的一张弓,什么装饰都没有。 杜野虎就席地而坐,坐在一堆酒坛中间。 闻声打了个酒嗝,醉醺醺道:“狗娘养的,这大声!吓老子一跳!” 姜望是在赵二听掀帘的时候跟着潜入帐中的,以他的实力,再加上匿衣的掩护,赵二听和杨尹很难察觉他的潜入,杜野虎又喝得醉醺醺的。 第九十五章 将心照谁 不赎城的规矩谁都清楚,但这个身姿婀娜的女人,似乎是个例外。 她就那样慢慢地走来,像是在哪个繁华的街区散步。不像第一次来不赎城的人那样紧张,也不像经常来不赎城的人那样肆无忌惮。 来不赎城的人,什么人都有,这里的人早已没有太多好奇。 生活在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在外面活不下去。他们需要拼命的挣取财富,一旦失去“命金”的保护,随时会被人杀死。 但即使是再淡漠的人,也难免对这个女人多看两眼。 她身上裹得很严实,偏偏行动间风情万种。 她戴着面纱,但一双眸子勾魂夺魄。 “姑娘,你忘了交命金。”向来一个比一个懈怠的城门罪卫,也忍不住出声提醒。 不赎城的收入他并不在意,无论收多少命金也与他无关。但对这个女人,很重要。 他在这里生活了很久,非常清楚不赎城是一个什么地方,这里的人,是什么样子。人性最卑劣最丑恶之处,都能在这里看得分明。 一个女人,一个遮掩面容都有如此魅力的女人,若无命金的保护,入城之后,立刻就会被撕成碎片。 女人转头,用那双极尽魅惑的眼睛瞧了他一眼:“囊中羞涩,还是算了。” 她的声音糯软,像在耳边轻挠。 罪卫咽了一下口水:“我可以借……” “借你娘个腿!”一只巴掌将他拍得矮地三寸。 身穿黑纹血衣的单辫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城门前,对着那女人点点头:“放过我这无用的手下吧,他魂都要被你勾走了!” “连统领说笑了,小女子代表三分香气楼冒昧来访,还望罪君海涵。”女人掩嘴轻笑,笑声在空气中一漾再漾。 听得人心里一阵一阵的发痒。 罪卫副统领连横的出现,让很多暗中观察的人都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 如果说在不赎城,还有什么能比命金更有关乎于“安全”的说服力,那自然只有罪君以及她麾下的罪卫了。 连横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还是先进来吧,堵在城门,全城男人心都乱了。” “或者也包括女人。”他补充道。 女人的美眸微微一绕,轻移莲步,踏进不赎城中:“那就有劳连统领维护了。” 连横狠狠地瞪了那名城门罪卫一眼:“回头再收拾你!” 转身在前面带路,目标直指不赎城的核心之地——囚楼。 城门罪卫缩了缩脖子,倒不很在意被训斥,只是倍感失落地靠回了城墙。他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脸都没露的女子离开时,他心里仿佛空了一块。 这年头,哪有便宜可捡?尤其是在不赎城这种地方。 连横本身是一个风流成性的人物,又行事惫赖,却从头到尾,不曾对这女子轻佻过半分,连句口花花也无。 正是因为他深知对方的实力,哪怕他如今也已开辟内府,对上这个极具魅惑的女人,依然没有半点胜算。 他是风流,但并不疯癫。找抽的事情一般不做。 罪君让他来引路,他就引路便是。 囚楼是罪君凰今默的居所,也是整个不赎城的核心。 不赎城能在雍、庄、洛三国夹缝中生存下来,除了三国之间的互相牵制与忌惮,除了不赎城的特殊地理及规则,罪君本身的实力也必不可少。 换一个实力不足的人坐镇,不赎城这种恶徒云集的地方,早就给人推平。 她治下虽只一城,但已自命为君。 不赎城是她的王国。 囚楼即是她的宫殿。 连横在楼外就止步,蒙面女子则由侍女牵引着,一路上到四楼。 四楼的布置十分贵气,各类装饰多为古物。侍女只奉了一杯茶,不说半句多余的话。 过不得一会,一个容貌冷艳的黑衣女人便从更高楼层下来。 她一撩下摆,径自坐上主位。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只一扫,威严自生。 蒙面女子早已起身行礼:“三分香气楼昧月,见过罪君殿下。” 凰今默端起侍女奉上的茶盏,轻啜了一口。语气随意地吩咐道:“把面纱摘了。” “是昧月失礼。得以拜见殿下,心神激动,故而乱了分寸。”蒙面女人一边解释,一边依言解下面纱,露出一张妩媚入骨的脸。 凰今默看了看她,摇头道:“这名字不好,还是妙玉更适合你。” 被道破早先身份,妙玉倒也不惊不乱,笑容不改:“罪君大人明察秋毫,小女子佩服。只是如今真个拜入三分香气楼,往日之名,倒不必再用。” 她这是向罪君解释,改名换姓并非不诚,而是事出有因。 换做一个男子,只怕早已在她魅惑的笑容前神魂颠倒。 但凰今默显然不受影响:“有些事情,你忘了,别人未必肯忘。庄国的追缉至今仍未取消,对于白骨圣女,他们开价可是极高。” “在殿下这里,昧月自不忧心。”妙玉小意奉承:“庄国再怎么骄横,也要守不赎城的规矩。” “有时候也不用,只要比我强。”堂堂罪君凰今默,竟似浑不在意声名,也不怎么在意她亲自立下的规矩,很真实地说道:“庄高羡如果过来要你,我会立刻把你绑好了送过去。” 妙玉的笑容,终于僵了片刻。 “不过雍国那个老怪物一直虎视眈眈,想来庄高羡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凰今默转口道。 妙玉立即奉承:“不赎城毕竟是您的地方,谁来也需思量。” “但是我又听说……”凰今默看着她:“无生教也到处在找你。” 凰今默犹如猫戏老鼠,左牵右扯。绝对的实力和地位让她从容不迫,昧月也非常恰当的表现出窘迫。 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无生教这种新生的小组织,没想到殿下也有听闻。” 凰今默摇摇头:“无生教发展很快,短短半年时间,已经在雍国、成国、云国,都发展了一些信徒。我不会小看它,我想你更不会。” 罪君的视野如此广阔,情报如此细致,连一个新立的无生教都看在眼里,不赎城的实力绝不止于表面上这些。 妙玉的额头开始滴汗,很好的表现了一个被捉住要害却又强装镇定的柔弱女人:“这我倒是不很了解。” “无生教为什么找你?”凰今默又问。 “大概是跟白骨道有关?听说它们有些联系……”妙玉只推作不知:“我早已脱离白骨道,消解邪神烙印,与白骨道再无半点关系。” 凰今默一手撑着扶手,上身微微前倾。 这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势,她的问题,却又重新换了一个方向:“你现在为什么叫昧月?” “是因为明月蒙昧?” 她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人心深处:“你想将心照谁?” …… …… ps:大家七夕快乐~~如果快乐太难,那就祝你健康~ 第九十七章 问世间哪有蒙尘月 达成协议之后的妙玉只身离开。 而凰今默独立高楼许久。 最终只叹了一句:“问世间哪有蒙尘月?” …… …… “问世间哪有蒙尘月,哪有明月昧山河?” 只要自身的光芒足够耀眼,总有一天,能够高悬夜空,照彻山河。 从九江城域离开,姜望一路疾行。 他几乎是在逃跑,怕自己忍不住回转,去告诉杜野虎真相。 他相信杜野虎总有一天能够成长起来,能够用拳头轰平愤怒。但不是现在。远远不是现在。 恰如猛虎卧荒丘,须得,潜伏爪牙忍受。(1) 回庄国的这一趟,也是撕开伤疤的过程。 一无所知的人,和背负一切的人,同样痛苦。 回凌霄阁的路上,姜望没有再在“枫林鬼域”停留,一路无事,安安稳稳地与小安安重聚。 接下来的几天,姜望在自己苦修不辍的同时,也没有忘了监督姜安安。当然,每天修行结束之后,仍然会带安安到处去玩耍。 几天的时间里,兄妹两人把云国较为有名的地方都转了个遍,有名的吃食都尝尽。叶青雨偶尔同行,但更多的时间则在备战迟云山。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对姜安安来说尤其如此。因为迟云山开山的时间,终于来临。 这一天,姜望杵在一处云廊等候。 而姜安安正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跟自家亲哥哥新买的一沓字帖作斗争。至少在迟云山开山的这段时间里,她应该是没有太多空闲时间“闯祸”的。 清风拂面,凌霄阁的主人飘然而至。 左右看了看,才问道:“向凤岐那个废物徒弟走了?” 叶凌霄这等人物,当然不会看不出向前的师承。而且向凤岐的确留给他非常深刻的印象。 姜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叶凌霄是在说谁,不由得有些不高兴:“向前不是废物。” “你是他的朋友,就听不得实话了?”叶凌霄皱眉道:“向凤岐何等人物?作为他的徒弟,一点斗志也没有,丧气沉沉。不是废物是什么?” 他倒不是有什么恶意,只是生性骄傲,见不得向前不思进取的样子。尤其向前的师父向凤岐,是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 但有些时候,即使没有恶意,也非常伤人。 向前即便是在丧气的时候,也不想在凌霄阁给他师父丢脸。想来对于那位洞真无敌的向凤岐而言,对叶凌霄也是有相当的敬意。 与其说向前重视叶凌霄的看法,倒不如说他在乎的是向凤岐。在乎向凤岐的颜面。 姜望认真地说道:“您没有经历过他的人生,请不要冒昧的评价他。” “哦?”叶凌霄抬起好看却骤然锋利的眼睛:“你在教本阁主做事?” 姜望感觉自己跟这位凌霄阁主有些八字不合,怎么每次见面都像要干仗……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漠视别人在他面前诋毁他的朋友。 “姜望不敢。但向前绝非废物,不信您且等个三年两年。” “呵。”叶凌霄冷笑一声。 但这冷笑突兀的一个转折,变成了大笑。 他和煦大笑,还拍了拍姜望的肩膀:“你小子不错,此去迟云山要多多费心。” 姜望本来摸不着头脑,但看到飘飞而至的叶青雨,也就明白了。 于是陪着笑道:“我会的。” “爹。”叶青雨飞落身边,狐疑道:“迟云山的事情不是说让我自己负责吗?” “啊,是,是。”叶凌霄此时的笑容才是发自真心,异常柔和:“咱们青雨长大了,是到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那您这是?” “我送送,送送。” 盛气凌人的叶凌霄,大概也只会在自己女儿面前,有这样唯唯诺诺的一面。 “不用啦!送我千里,终须一别。”叶青雨挥挥手:“您老人家请回吧。” “好,那叶女侠,请慢走。”叶凌霄顺便看了看姜望:“姜少侠,也请务必小心。” 姜望就算再迟钝,也听得出来,叶凌霄的这个“小心”,应该不是让他小心迟云山的危险。 还之以老实巴交的点头:“请叶阁主放心。” “走吧。”叶青雨倒是干脆得很,直接腾身便起。 姜望也赶紧跟上。 在两人飞远之后,云海一阵翻涌,挤出一头奇形怪状的异兽。 说它奇形怪状,是因为它身披云纹,却头顶独角,体长三丈,长毛如绒。四足踏云,长尾还缀着一团无色水球。 它立在叶凌霄身前,口吐人言:“迟云山要想十拿九稳,也不是没有办法。这个年轻人可靠吗?” “小孩子说不了谎,只会作为一面镜子,反映身边的大人。能把安安教成那样,足以说明姜望的品性。” 叶凌霄慢慢说道:“至于他的实力……齐国人已经看得很清楚。” “呵呵呵……”这异兽轻声笑道:“他好像不怕你。天骄都是这么眼高于顶的吗?在真人面前也敢顶嘴?” “他不是不怕我。而是有所坚持,并且知道分寸。在这个年纪能知道分寸二字,他过得不容易。” “听起来你好像很欣赏他?”异兽若有所思。 叶凌霄笑了笑,笑容俊朗迷人,可惜在他面前,只有这一头异兽,不太能够欣赏。 “云顶仙宫传承独特,神通果天下奇珍。要得云篆神通,首要的一点,就是不能杀人。所以我虽然给青雨安排了不少历练,她却从未真正经历生死,在真正的交锋里,一定会吃亏。有姜望这样一个既有实力又有脑子,既有坚持又有分寸的队友,此行机会极大。” “云顶仙宫讲究一个无心插柳的缘法,你还记得那个四字箴言吗?是谓‘无心之缘’。越是冲着传承去,越没有机会。”异兽知道他说的机会不仅仅是云篆,不由得闷声道:“你不要插手太多。” 叶凌霄傲然一笑:“我岂会不知?放心,我家青雨随我,长得好看又有天赋,必定能得云篆。也必然能……” “云篆啊……”异兽咕噜了两声:“此神通已有数百年未现世啦,真是叫人怀念。” “是啊。”叶凌霄也跟着叹气:“我当年是不知其间规矩,不然早就拿下了,何至于等到青雨长大?” 异兽冷酷无情地揭穿:“当年要不是我,你早就被……” “要不是我,你头都没了好吗?阿丑!”叶凌霄不屑的反击。 “叶小花你这个死没良心的!”异兽也怒了:“我头差点没了还不是为了救你吗?你没本事还爱吹牛,一去就要别人一起上,结果他们把你打得找不着北!要不是我……” “我没本事?”叶凌霄跳将过去,一把抓住阿丑的独角,像个泼皮那样赖过了话题,怒道:“今儿不教训教训你,你不知道我叶某人的厉害!” 名为阿丑的异兽怒不可遏,一摆长尾,搅得云海生波:“叶小花,你动我一下试试!” 话音未落,便吃了一拳。 “哎呦!” 叶凌霄直接将阿丑砸远,撸起袖子就跃入云海中。 但见云雾滚滚,看不清真实情况。 只有阿丑的声音不断传出来,咆哮连连—— “老子跟你拼了!” “哎呀!疼疼疼!” “放手放手,毛扯断了!” “你有本事别仗着境界!” 最后才是叶凌霄张狂大笑的声音:“我没本事!怎么着!” ps:“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出自水浒传,宋江的西江月 不过用在此处,表达的意义并不相同。 第九十八章 隐秘 祁昌山脉横在庄雍之间,天然就是一个巨大的屏障。 庄承乾当年之所以能够裂土自立,不仅有雍国内乱的天时,也得益于这样的地利。 祁昌山脉里,有野兽也有妖兽,哪怕对初涉修行的超凡修士来说,也算得上凶险。当然,姜望现在已经知道,在超凡世界里,妖兽几乎可以等同于资源。 如此看来,庄雍之间在边界的多年摩擦,也未尝不是对资源的争夺。 说起来,姜望还是第一次来祁昌山脉,当初在唐舍镇,只是遥遥看了一眼。而那个憨厚朴实的唐敦,是再也看不到了。 飞行在祁昌山脉上空,叶青雨有意观察姜望的表情,毕竟庄国领土已在视野中,她怕姜望乱了心神。 但姜望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你前几天跟你那位朋友来过?”叶青雨问。 姜望只道:“别跟安安说。我告诉她我去了另一个地方办事。” 叶青雨点点头。有关枫林城域的事情,的确不是一个好话题。对姜望和姜安安来说都是如此。 无论是庄国还是雍国,都没有在祁昌山脉驻军。因为无论是哪国,都不会允许对方这么做。 参与迟云山之争的,一共有四方势力。 凌霄阁,青云亭,灵空殿,云游翁。 姜望跟着叶青雨赶赴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有人等在那里。 那是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一边两个,南北各据一方。 从他们的穿着来看,应该就是青云亭和灵空殿的传承者,因为穿着分别有很明显的雍地与成地风格。 雍国人穿着非常保守且遵循传统,服饰通常以青、灰两色为主。成国人则有些受南域尤其是楚人影响,穿着色彩较为艳丽。 这帮人看起来一个比一个高傲,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 没有人说话,姜望和叶青雨更不会挤过去寒暄。或者说这其实是一种清醒,跟竞争对手实在没什么寒暄的必要。 他们此时处在祁昌山脉深处位置,偶尔还能看到妖兽经行,但妖兽不比凶兽那样毫无理智,大多是有一些灵性的,远远就会避开这些看起来不好惹的修行者。 四方来了三方,只等云游翁。 对于云游翁的神秘,姜望很能够理解。在他看来,参与迟云山的几方里,只有云游翁代代单传,没有势力,很容易因为棋局之外的因素被解决。所以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神秘”本身就是一种保护。 “灵空殿原先其实不弱。”叶青雨传音跟姜望解说,往庄国的方向看了看:“本来是占据这一地的,跟凌霄阁在云国的地位差不多。但是被时任雍国大将的庄承乾打残,不得已逃到成国。之后庄承乾就直接占领了这里,建立庄国。” 姜望没想到灵空殿和庄国还有这一番牵扯,甚至涉及庄国的建立。 不由得叹道:“庄朝太祖的确是一位雄才伟略的人物。”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庄国人,他不会否认庄国太祖庄承乾的伟大,毕竟那是他自小耳濡目染的传说人物。但这也不会影响他对现任庄帝庄高羡的仇恨。 “是啊。”叶青雨也道:“可惜……” 可惜什么,她没有说。 哪怕她的立场完全在姜望这一边,也无法说庄高羡是一个无能之辈、昏庸之君。 尤其是现在,庄高羡正在事实上创造着庄国的中兴。 她可惜的是庄国放弃了姜望,让姜望如此辛苦。可惜的是姜安安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 “没有什么可惜的。”姜望反而很平静,左右看了看,问道:“要等云游翁到何时?” 叶青雨看了一眼天色:“最迟日落之前,云游翁就会到来,因为日落之后,迟云山就进不去了。没办法,必须等,四方有任何一方不在,迟云山就无法打开。” “如果云游翁被杀了呢?”姜望突然想到:“又或者当初灵空殿直接被庄承乾灭干净了呢?” “不知道。”叶青雨摇摇头:“这么些年来,从没有发生过你说的情况。如果真的发生了,或许迟云山的秘密,就永远失落了吧。” “迟云山的历史有多久了?”姜望问。 “好像在凌霄阁立阁之前就有了。”叶青雨说。 进入条件这么苛刻的传承还能延续到现在,真是很幸运了。姜望想。 千古以来,多少强大的传承都失落在历史长河里。就比如飞剑时代的绝巅剑术,倘若向前现在出了什么意外,唯我剑道便可以宣告失传。 迟云山却还能保留下来,不得不说是一种幸运。 或许……不仅是幸运。会不会有什么机制,在保证传承的延续呢? 姜望在通天宫中问道:“姜魇,你知道迟云山吗?” 姜魇的声音回答道:“这种事情是他们四方的隐秘,定然守得极严,我怎么会知道?他们又没谁信奉白骨道。” 姜魇的回答无可挑剔。 但不知道为什么,姜望总觉得有些奇怪。姜魇的后一句,实在是多余的解释。他本来不会往这方面想,但此时却产生了联想。 难道迟云山真与白骨道有什么联系? 雍国、庄国、云国,恰好是距离迟云山最近的三个国家。也恰巧是青云亭、灵空殿、凌霄阁所在之地,除了后来灵空殿被赶走之外……但是灵空殿被赶走之后,选择落脚的成国,也就在庄国东南边,依然离迟云山很近。 是不是可以说,这三方势力,本就是守着迟云山的传承? 再仔细想想看…… 庄国立国的时候,太祖庄承乾打残了灵空殿,有迟云山传承的灵空殿不得不跑到成国落脚。 而庄太祖庄承乾在世的时候,还做了一件很有名的事情,他掌权期间,清剿了白骨道!庄承乾时期,剿杀白骨道一度是庄国国策。 白骨道也一度销声匿迹,是经历了数百年的恢复,才在欧阳烈、陆琰的主持下死灰复燃,重起波澜,欲炼白骨真丹,让白骨道子一步成就超凡巅峰……然后在这个过程中被设计夺走白骨真丹,再一次被打残。 但有记载的前一次针对白骨道的打击,正是庄承乾主持的。 庄承乾清剿白骨道、庄承乾打残灵空殿,这两件事有没有可能产生联系? 白骨尊神有没有可能因此知晓迟云山的秘密? 姜魇真的一无所知吗? …… …… ps:明天来推荐了。真是的,从六百均订等到现在快一千……再不来推荐我就要自闭了。 我亲爱的读者们,这几天多订阅,多投票,多跟朋友推荐一下这本书呀。让推荐效果好看一点吧……我也努力把迟云山之行写得更漂亮一点。 这一卷的收尾我目前有两个想法,还在权衡中~ 第九十九章 山云迟来 姜望本能的感觉姜魇隐瞒了什么,但也很清楚,倘若姜魇真的一意隐瞒,他不可能挖掘出答案。 与姜魇“相处”了这么久,彼此算是都有一定的了解。但是很显然,姜魇对他的了解,远远超出他对姜魇的了解。 这也是哪怕开辟了第一内府,姜望依然对姜魇十分谨慎的原因。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凌霄阁、青云亭、灵空殿都是早早来到此处,唯独那位神秘的云游翁,似乎对迟云山根本不在意,始终不见人影。难免叫人怀疑,其人是不是出了意外。 作为传承者,叶青雨倒是不急不躁,传音与姜望聊着天。 青云亭和灵空殿的人,也都保持了耐心。 好在天黑之前,云游翁终于还是来了。 彼时天边飘来一朵游云,飘近的时候,游云上的人影才被众人发现。 其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脸上还蒙着一块灰巾,看起来非常的神秘。 踏云而来,悬停在姜望与叶青雨的对面。 “不说废话,开始吧。” 他倒是很直接,且一来就要主导局势。 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声音非常苍老。 迟云山每次开放,只有近三十三年出生的人才能够进入。但这个声音,听起来怎么也像七八十岁的老人了。 青云亭那边是一男一女,那个衣着保守却遮不住波涛汹涌的女人,几乎是缠到男人身上去了,男人则挑眉看向云游翁:“你这把年纪了,还能进迟云山吗?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根据叶青雨之前的介绍,那女人才是青云亭的传承者,男子则是雍国的年轻天才,姓焦名雄,身材高大,皮肤略黑,据说很有名气。 “不劳费心。”云游翁回应道:“我声音成熟了些,但人很年轻。说不定比你还年轻。” 灵空殿那边亦是一男一女。灵空殿传承者也是女子,虽然衣着艳丽,但看起来比青云亭的丰满女子要矜持得多,与她请来的帮手保持着一定距离。而她请的帮手是个有些消瘦的男子,不知道是成国的哪一位天才,反正叶青雨没有相关情报。 听到云游翁的回应,灵空殿传承者娇笑道:“不行就不要勉强,不然等迟云山开启,你就先行离开如何?我怕你等会被风吹倒,摔死当场,迟云山就此断了传承。” 第一百零一章 斗勉 无论她是一府两府三府。 无论她是男人女人美人。 既然决定要动手,要分生死。那就不必给她展示的机会,更没有手下留情的可能。 姜望非常清楚,他一旦展露实力,必然就要迎来围攻。 无关于其它,理智最终都会导向这个结果。 毕竟在这些人里,他应该是最强的,这一点实在无需谦虚。 最嚣张最霸道,开场就想一打三的焦雄就这么轻易出局,青云亭的队伍直接宣告结束,恐怕是很多人都想不到的。 但在场的这些人里,竟然没有一个表现出意外。也不知是太有底气,还是都太能隐藏情绪。姜望更倾向于前者,所以暗暗提高了警惕。 灵空殿传承者请来的那位削瘦男子第一个站出来:“囚身锁链……秦法?景法?” 姜望只知道法家圣地三刑宫,分为规天矩地刑人,倒不知法家内部还有那么多派系划分。但更让他意外的,是这人的口音。 “你不是成国人?” 成国与庄国好歹是邻国,姜望还是接触过一些成国人的,此人的口音完全不同。 “他是楚人。”叶青雨看向灵空殿的传承者:“钟琴,你们灵空殿就此投靠楚国了吗?甚至不惜断绝传承?” 她这话是有道理的。 凌霄阁在云国自不必说,青云亭在雍国虽然也臣于雍,但毕竟能维持其独立传承。而灵空殿背成国投楚国,几乎是一定会被吞干净。没有其它的原因,就是单纯的实力差距而已。 以楚之强,灵空殿绝无可能保持隐秘。 钟琴丝毫不见尴尬,反而笑道:“灵空殿非是臣于楚,而是臣于斗勉公子。” 斗氏是楚国的显赫姓氏,不输于左光烈、左光殊所在的左家。 斗勉能够收服整个灵空殿,固然少不了家世的原因,但其自身实力也绝对不容小觑。 姜望这时候才明白,灵空殿钟琴一直表现出来的,哪里是矜持,分明是敬畏! 斗勉负手而立,直视叶青雨:“怎么,凌霄阁对我大楚有看法?” 叶青雨表现得很平静:“凌霄阁向来中立,对谁都没有看法,无论秦楚。只不过迟云山涉及本宗传承,斗公子不要逼得本宗有看法才是。” “斗勉公子。”不等斗勉说话,姜望往迟云山的方向看了看:“你确定要在这里先与我相争吗?渔翁可是已经上山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在姜望与斗勉对峙的时候,云游翁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踪影,想必已经先一步潜入迟云山。 斗勉亦是果决之辈,闻言直接转身,径往迟云山而去。 姜望随手收回囚龙索,一并将焦雄与池月身上的储物匣取走。 一边与叶青雨往山上去,一边问道:“你脸色有些不好,为什么?” 叶青雨摇摇头,歉声道:“抱歉,刚才看到池月被你斩首……我从来没有杀过人,所以,有些不适应……” 斗勉和钟琴在的时候,叶青雨还能压制那种不适,此时只剩他们两人在后面,就有些无法遮掩了。 从来没有杀过人,的确很难面对突兀的生死。 之前在三山城的凶兽战场,她失态遇险,恐怕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这没有什么不好。” 姜望脚下未停,很自然地说道:“你有不必杀人的自由。在人吃人的世界里,这一点令人艳羡。” 无论叶凌霄是基于什么理由,从不让叶青雨面对生死,姜望都能够理解。 如果可以,他也永远不希望姜安安沾染鲜血。杀人从来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杀人者,也需要有被人杀的觉悟。 姜望自己并不嗜杀,但你不杀人,人要杀你。有些时候没有选择。毕竟他没有叶凌霄那样的长辈,可以替他遮挡风雨。 不过,倘若叶凌霄打算让叶青雨将来接掌凌霄阁,像现在这样无法直面生死,肯定不行。 “谢谢你,我得到了很大的宽慰。”叶青雨轻声说道。 “不客气。”姜望一边打量着山上的环境,一边问道:“你有没有觉得迟云山有什么不对劲?” 叶青雨也注意到了,想了想,有些迟疑地说道:“山上的云,有些怪异。” 明明迟云山上的一切都很正常,包括石与树,包括天空与风,但是笼罩在迟云山外的层云,却好像始终未曾移动过。 云很容易被风影响,很难固定在哪一个地方,这不合常理。 姜望仔细观察之后才发现,山外的那些云其实也在移动,只是异常缓慢而已,慢到好像根本没有动过。 “迟云山”这个名字,好像有了具体的所指。 事实上迟云山上的异常,才是他坐视云游翁先一步上山的原因。 “不仅仅是云。”姜望说道:“从我们进来到现在,太阳的位置,也没有移动过。或者说,移动太慢,让人无法观测。” 第一百零三章 我有何惧 一颗说话的巨树…… 气息恐怖,威压沉重。 妖族? 神秘的迟云山顶,存在一尊体型如此巨大的妖族吗? 迟云山明显是人族修士的传承地,在人族的传承之地,怎么会存在妖族? 还有守山灵……什么是守山灵? 姜望往前一步,下意识将叶青雨拦在身后。尽管他们此时都还在七色旗云车的庇护里。 仅仅是这位守山灵巨大的体型,就足以令人心生敬畏。 若生争执,他没有半分把握。 “守山灵阁下,我等无意冒犯!”姜望大声认怂。 然而那巨树摇动之后,反而平静了下来。既没有回应,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阁下?阁下?” 姜望小声地试探几句,依然没有回应。 好像那位“守山灵”,只是短暂地苏醒了片刻。 姜望转过头,问叶青雨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叶青雨操控着七色旗云车缓缓后退:“没有听说过什么守山灵。” 关于迟云山里的情况,叶凌霄还真的什么都不说,到底是心大,还是别有计划? “在古代,守山灵乃镇守山门之灵,是一种位阶、身份,须得正儿八经受过敕封,得到天地承认。”姜魇的声音在冥烛内响起:“只有真正的大宗门,才有资格、才有能力敕封守山灵。” 他难得的没等姜望询问便主动解惑。 姜魇在七星楼秘境状态恹恹,甚至好像陷入沉睡,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在迟云山秘境却如此精神。是不是说明,迟云山仍在现世中?哪怕它有时间流速的不同? “你的意思是说,迟云山是传承于古代的某个大宗门驻地?”姜望问。 “在这里,你的收获可能超乎想象。”姜魇的声音有一丝期待。 他好像对迟云山特别感兴趣,并且在有意引导…… 姜望按住心中的种种猜测,对姜魇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警惕。转问叶青雨道:“你的云雀之前不是找到了神通果吗?在什么地方?” “云雀儿看到,就在这颗大树的后面,结在枝上。”叶青雨说。 难道这颗大树真是神通树?神通树妖? 不太可能…… 如果世上真有神通树妖这种存在,各大顶级势力都一定会争抢,并且想办法圈养起来,又怎么会从未听说过呢? 第一百零四章 进出秘令 “好一个独孤无敌!名字起得硬,脾气硬,底气也硬!杀了一个焦雄,就当天下无人了吗?” 斗勉提刀踏来:“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以一敌二!” 他表现得倒比直面姜望的云游翁还要不忿,固然有一部分本性骄傲,受不得轻视的原因,但更多还是看到叶青雨丢出两尊四翅墨武士后的选择。 墨门的东西向来是出了名的贵。 他斗氏也是楚国名门,公族之后,他作为斗氏最杰出的子弟之一,却也不能随随便便的就买两尊四翅墨武士当护卫用。 此时叶青雨和姜望驾着七色旗云车,指挥着四翅墨武士,富贵耀眼,宝气冲天,摆明了财雄势大。 他对自己再有自信,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与那个独孤无敌“公平”对决。 “你调两尊墨武士去拦下斗勉,我先下战车,去解决云游翁。”姜望传音对叶青雨道。 他始终对神秘的云游翁抱有更多警惕,想要先解决此人。 而云游翁在提出那句质问后就一言不发,仿佛入了定,头顶却有隐隐约约的白气冒出。 三方各有盘算,局势一触即发。 此刻那巨树却又忽然剧烈地摇动起来:“吾乃……守山灵!” 守山灵的突兀动静让姜望一惊,继又皱眉,怎么还是这一句? 这不太正常…… 守山灵其实没有灵智?还是已经神智模糊,呆傻? 斗勉明显知道得更多,直接喝道:“时间不多了,我们联手解决凌霄阁!” 云游翁也很清楚迟云山的情况,怪笑着往前:“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大战即将开始的时候,山下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那叫声凄厉无比,荡起悠远的回声!瞬间卷过迟云山,让山顶的四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灵空殿传承者钟琴! 之前和斗勉一起在山间小亭探索,斗勉急于阻止姜望摘取神通果,自己一个人赶来山顶。却留下钟琴继续探索,做两手准备, 而现在…… 那处山间小亭出问题了!或者说,发生了某种变化。 姜望握剑未动,只瞧着斗勉道:“你的同伴出事了,你不去瞧瞧吗?” “生死是她自己的造化,有什么好看?”斗勉头都不扭一下,只道:“云游翁,还不动手吗?” “呵呵呵呵呵。”云游翁却忽然笑了起来:“不然你在这里解决凌霄阁,我去帮你看看钟琴怎么样了,如何?” 斗勉并不回应,只是默默调整了姿态。 本来是斗勉和云游翁一起针对姜望,现在三方互相警惕。 从他们的对话可以听出来,斗勉很明显是要掩饰什么,想挑动战斗,然后自己玩一出声东击西,突然奔回山间小亭。但云游翁看了出来,果断阻止。 姜望并不知道斗勉和云游翁要找的东西是什么,但并不妨碍他做出相应的判断。 “既然大家各自都不放心。”他说道:“不如咱们一起去钟琴出事的地方看看,如何?” 斗勉看了云游翁一眼,率先应道:“可以!” 云游翁想了想,亦点头同意。 “不过在离开之前,你们得把布置在山顶的手段去了。”姜望盯着他们道:“不然等会你们若争不过我,突然回来摘走神通果,终止时间,我们岂不是抓瞎?你们有这样快的手段,我们却没有。” 姜望事先完全不知道摘走神通果迟云山的时间就会结束,然而借助斗勉透露的情报聊起来却非常自然。 在斗勉和云游翁的认知里,迟云山有两处地方,藏着云顶仙宫的进出秘令。一在山南的小亭,一在山北的水潭。 他们都是奔着云顶仙宫而来,而不是仅仅一枚神通果。 姜望此时的言论,更加佐证了他们之前的判断——他们之前以为,姜望和叶青雨是眼看抢不过他们,就索性夺走神通果,终结迟云山的时间,等待下一个三十三年。 斗勉冷笑:“你们这辆战车,大概也不会慢上多少。” “你们最好有些诚意。”姜望表情不快地回道:“仅以飞行速度而言,难道还能超过你去不成?” 反正斗勉和云游翁之前先一步赶到山顶已是事实,姜望这话说起来理直气壮。 “可以。”云游翁慢吞吞的掐诀,当场收回自己布置在山顶的手段。 他布置在山顶的手段,本就不如斗勉快,拉着斗勉一起抵消,当然是一件好事。 姜望与云游翁达成一致,斗勉心知拒绝也是无用,也就直接答应。 三方互相监视、互相提防,保持相对一致的速度,一起往山南的小亭赶去。 对于斗勉和云游翁来说,钟琴的惨叫,无疑说明了山南小亭的变故,不怕有变故,就怕没动静。钟琴或者是触动了某种禁止,又或某个机关,而相对应的,云顶仙宫的进出秘令,应该已经浮出水面。所以他们心痒难耐,十分迫切。 而对姜望来说,此时他已经没有了进山之前那种百分百的把握。参与迟云山的这些人,实力都超出他的预计。他不确定自己能在斗勉击破四翅墨武士以及七色旗云车之前,先一步杀死云游翁。 事实证明,那一马当先拦路,豪言要以一敌三的焦雄,实则是这四方人马里最弱的一方。 所以姜望愿意跟他们一起先去山南小亭看一看,以避免现在就展开以少对多的厮杀。他自己倒是不怕,但不想让叶青雨冒险。 叶青雨也非常机敏,始终留在七色旗云车里不出来,两尊四翅墨武士就飞行在左右,保持护卫姿态。 四翅墨武士完全是以万元石为力量源泉,行动的每一息,都在消耗巨额的道元石。在这种不需要战斗的时候,保持休眠姿态才是节俭的做法,哪怕停在七色旗云车里,暂不飞行呢,也能节约不少道元石…… 姜望很努力才没让自己劝出声来。面对叶青雨这种家境豪奢的人物,其实很难出口劝她节俭。因为人家说不定已经很节俭了。只是贫富差距太大的人,对节俭的概念完全不同…… 姜望、叶青雨,斗勉、云游翁。 不知不觉间,进入迟云山的七个人,现在已经只剩下这四个了。 除了叶青雨是有一堆保命的宝贝外,剩下三个人,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实力有绝对自信。 一行四人很快就赶到了山南小亭。 在这里,他们见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第一百零五章 山间亭 钟琴还活着。 穿着艳丽的钟琴,还在那里。 她已经不再惨叫。 但看到她的人,都宁愿她能出声。 随便什么声音也好,惨叫、咒骂、痛哭…… 都好过她现在这样沉默,这样平静! 她悬浮在那垮塌一半的山间小亭上空,像被无形的枷锁架在那里,整个人面无表情,从小腿开始,一截一截的消失。 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感应到她的生机,清楚知道她还活着。 但她毫无反抗,毫无挣扎……或者已经反抗过? 她像一张挂在墙上的画,被什么力量撕掉。 她就像半空中一团突兀的污迹,被一块抹布,慢慢地抹去!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她触动了什么?这里又发生了什么? 无论是与钟琴一同来迟云山的斗勉,又或是姜望、云游翁,全都一动不动。 这种力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他们都是经历无数惨烈厮杀的修士,哪怕钟琴在他们面前被斩成碎块,他们可能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但这种被突兀抹去的情景,有一种冰冷无声的可怕残忍。 最可怕的是未知。 他们根本不知道,钟琴是被一种什么力量在消泯,当然也不存在拯救的办法。 斗勉的手指跳动了几次,他几次想要抽出他的佩刀,那柄名为天野的楚国名刀。 但他根本没有办法阻隔那种力量的继续。他甚至无法确定,那种力量会不会蔓延回来……将他也抹去。所以他只能定住。 “这是什么力量?” 姜望在通天宫里问姜魇。 但姜魇缄默无声,仿佛也被这一幕惊到。 钟琴整个人消失了,连一点气息也没留下。 仿佛从未出现过。 眼前所见,只有一座残破的山间小亭。整个凉亭的顶部都不存在,四根柱子,倒了两根。断壁残垣,几乎是一目了然。 怎么看这里也不像藏着什么秘密的样子。 偏偏之前斗勉在此搜寻许久,而钟琴更是直接在他们眼前被抹去。 “这里发生了什么?”云游翁第一个问道。 此时在场的三方,彼此提防,各自警惕。 事实上他们全都不知道眼前的这一幕是因为什么,但同时也都拿不准另外两方清不清楚情况。 第一百零七章 失落历史 巨大的守山灵崩解了,但仿佛最后的挣扎,还有残音在回荡。 “吾乃……守山……” “守山……” “守……” 断断续续,终究无闻。 占据三分之一山顶位置的参天巨木,就这样突兀的消失在面前。 叶青雨一时都忘了接过那枚神通果。 “守山灵早就被摧毁了,是这枚神通果,支撑着它的残象。” 姜望毕竟对幻象有一些了解,此时也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出声分析道:“而我们所见,就是它最后覆灭的一幕。迟云山的时间异常,它应该发生在过去。” 仅仅一个残象,威压就如有实质。让姜望和叶青雨,一度以为守山灵真切存在,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这样庞然的守山灵,巅峰时候该有多强?但却被一击摧毁!那个摧毁守山灵的存在,该有多么可怕?到底是什么来历? 在迟云山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许神通果的孕育,并非迟云山存在的意义。迟云山只是用三十三年凝聚一枚的神通果,用以维系一次机缘……”叶青雨跟着分析道:“所以斗勉才说,神通果一旦被摘下,迟云山的时间就会结束。” “神通果现在已经在手。所以你是要等等看迟云山真正的机缘所在,还是提前终结时间?”姜望问她。 “如果是你,你怎么选?”叶青雨反问。 姜望笑了笑:“碗可能被人抢,锅可能被人掀,吃进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 “英雄所见略同!” 叶青雨嫣然一笑,伸手抓住神通果。 她没有扭扭捏捏,神通本就是她此行的目的。 那枚半透明的果子落在她手上,忽然就发生了变化,云雾状的纹路,在果子表皮蔓延、舒展,果肉之中,也隐隐有云雾涌动。 须臾,这枚半透明的果子,就已经变成了云涌雾流的白果,美丽极了。 “它好像在靠近我……”叶青雨喃喃道。 旁观这一幕的姜望默默思忖。 果然神通是每个修行者根源性的事物,并不能被外界赐予吗?就连神通果这样传说中服下即得神通的珍物,也并不能直接给予神通,而是根据接触到它的人发生相应变化,本质上仍然是引出修行者自身的神通潜力? 那么以叶凌霄对叶青雨的培养,她潜藏着的神通潜力……是什么呢? “快试试看它的味道怎么样。”姜望催促。 即使是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叶青雨仍然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我现在求的是神通,神通啊,决定内府层次的事物,你问我味道?姜安安贪嘴的根子,感情在这里。 然后轻启樱唇,将神通果放到嘴边。 神通果云涌雾流,红唇白肉相衬相映。 只轻轻一咬,整个神通果便散成云雾,被一口吸进。 叶青雨双眸微阖,立在七色旗云车上,自然垂落的秀发无风自舞,云涌雾流,绕着她翩翩起落,飘飘如仙。 而旁边的姜望可以清楚感受到,叶青雨整个人的气势,以一种水到渠成的姿态上涌。 腾龙本就圆满,内府自然叩开,在外人不得而知的内在变化里,神通已得。 没有什么煊赫的光影,在一种风轻云淡之中,叶青雨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本就极为漂亮,是碎星一般的眸子,此时竟有云雾渺渺,蒙上一层若有似无的水汽,平添几分多情来。 “怎么样?”姜望问。 叶青雨笑笑,声如山间清泉,叮咚流甘:“味道不错!” 见姜望一脸无奈,她才止住笑意,认真说道:“我摘下的神通种子,名为‘云篆’……” 她话说到一半,便已停下,因为山顶又有变化发生。 那守山灵本体乃是一颗参天巨木,占据了三分之一个山顶,而高探入云深处,仿佛直抵天穹。 守山灵崩解之后,这方天地就仿佛空荡了起来。 在叶青雨彻底吸收神通果,成就内府之后,迟云山山顶的天空,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无声蔓延、扩大。 而后那些山外本来迟缓的流云,却像游鱼一般非常迅速的聚拢过来……凝聚,变幻。终于形成一级一级的云阶。 当初叶青雨直接自凌霄秘地降临云城时,亦有云雾为阶。但跟眼前此景比起来,却又显得小家子气了许多。 因为眼前这游云之阶……仿佛直通天外! …… …… 却说在山南的迎客亭,斗勉一步踏入,境转人移。 他本以为迎客亭连接的是某处空间,但现出身来,发现自己仍在迟云山。 准确的说,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迟云山…… 古香古色的小亭,立于山道边。 亭曰“迎客”。 亭前一联,是为:“迎十方道友,礼诸界良朋。” 人很多。 本来死寂无人、空空荡荡的山道,此刻人来人往。 有赤裸上身,身上刺着奇异花纹的。有身穿藤衣,衣上还有草叶的。有身披石甲,踏地如擂鼓的…… 穿着千奇百怪的人往来不息。 有高声叫喊,有谈笑自若,有战战兢兢。 但手中的天野刀告诉斗勉,他们并不真切。他们曾经存在过,但只存在于曾经。 在斗氏的浩瀚记载里,曾经记录过这样的事情。历史长河里的某些景象,有时候会因为种种原因,保留下来。但保留的仅仅是景象而已,是历史中失落的幻影。 不真切的一切,包括迎客亭前的四位白衣道童。 他们笑容矜持,与上山的每一个人交谈。或者拱手一礼,将人送返,或者从袖中取出一个云纹令牌,送予来客。 得到云纹令牌的人,才会继续往山上走。 斗勉行在其中,仿佛在见证迟云山曾经的某个辉煌时刻。身为大楚名门之后,他并不会太为这些情景动容。他见识过真实的煊赫,并不会在意虚假的繁荣。 但这是过去,这是过去停驻在此刻的画面。 而且…… 云游翁是真实的。 迎客亭前最左边那个道童手里拿着的云纹令牌……也是真的。 它散发的隐隐波动,与场景里的其它事物全然不同。它真切与现世有着联系! 原来所谓的进出秘令,不过就是云顶仙宫迎客道童发放的入山令牌罢了。在曾经的那个时代,应当并不珍贵。 但是在不知多少年月的如今,它的价值不可限量。 因为它或许能够帮拥有者,打开失落已久的云顶仙宫! 第一百零八章 斗战金身 行走在迟云山过去的某一幕里,斗勉突然暴起,提刀前冲。 因为那个斗笠蓑衣的云游翁,已经靠近了最左边的那名白衣道童。 只有那名白衣道童手里的云纹令牌,是这方景象里唯一的真实!也当然是他们此行的目标,必要争抢的重要信物。 咆哮的刀意如龙卷沸起,将冲过的一切都搅碎。 而云游翁也像是根本来不及反应一般,被刀痕压落。 从始至终,斗勉都保持着无敌的自信。哪怕那个焦雄嚣张跋扈,哪怕那个独孤无敌一剑斩灭焦雄。 他是泱泱大楚的天骄,如雍国这等没落国家,根本不放在他眼里。像云国这种小国,再富足也不过如此,肥肉而已。 他杀焦雄,亦不需第二刀! 至于神神秘秘的云游翁? 藏头露尾的鼠辈,还不如那个独孤无敌值得重视。就算真有实力,他也瞧不上。 劈开了一切阻隔,斩开过去残景,天野刀斩至。 一刀落而天地分野生死相隔,是为天野! 刀痕过处。 “被斩开”的人群纷纷恢复原样,继续他们在另一个时空里的交谈、寒暄。 唯独此方情景里唯一真实的对手云游翁,定在那里。 斗笠裂开,蓑衣从中间一分两半。 露出一个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老人! 他是真的很老了,皮囊枯败松弛,眼睛模糊浑浊,脸上甚至还有老人斑。 但天野刀停在他的额头前,被一根衰老的手指抵住,竟不得寸进! 花白的头发被刀风吹动,云游翁用那双衰老的眼睛瞧着斗勉,眼神里是嫉妒和怨毒:“楚国的大好风光,不够你享用?一定要费尽心机,来争这属于我的传承?” 眼前的云游翁,绝不是一个三十三岁以下修士的样子,也不知他是用什么办法,才能避过限制,进入迟云山。须知就连叶凌霄都做不到这一点。 斗勉一刀受阻,毫无惊色。从云游翁独自来迟云山,就可以看出其人的自信。他早知云游翁的实力不会太差,太差也不值得他拔刀。 通天宫震动,内府轰鸣,属于他斗勉的磅礴道元汹涌奔腾,天野刀刀芒暴涨! 无论对手是谁,无论对手如何。 就是要一力强压,一力斩之! 而云游翁,只是搭上了第二根手指。 他的气势节节暴涨。 起先在迎客亭外,他掐诀困住斗勉和姜望叶青雨的时候,瞬间展露的修为也就是两府。困住对手,好像只是因为道术精妙。 而现在,三府、四府、五府…… 外楼! 青龙、白虎、朱雀,三座星光圣楼! 他赫然是现在迟云山上修为最高的那一位,立起了三座圣楼,差一步便圆满! 云气缭绕,两指一弹,斗勉直接被弹飞。 云游翁并不乘胜追击,探手一抓,便去拿白衣道童手里的那块云纹令牌。 但斗勉人在半空,忽然金光大放。 他的确只有一府修为,修为远远不足。但他摘下了神通种子,乃是神通内府。 他的底气,并不仅仅是天野刀。 金光愈来愈耀眼,愈来愈强烈,然后瞬间收敛。 斗勉虚立高空,手提天野,身如灿金。整个人威风凛凛,灿烂耀眼。 此等神通,乃是斗氏五百年才出一个的斗战金身! 号称“金刚不坏,斗战无量。” 斗战金身的神通,与神临境的金躯玉髓并不一样。神临境的金躯玉髓,体现出来是锁住修为,至死之前,永不退转。 而斗战金身的金身,代表的却是绝强的防御,恐怖的战斗潜能。 斗勉这边斗战金身一开,云游翁连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就停下来摘取令牌的手,回身自救。 金光闪闪的斗勉挥刀斩来,云游翁的拳头却先一步轰到他腹部。 云游翁的拳头又干瘦又衰弱,但拳头轰出,后发而先至,带起恐怖的爆响。 铛! 斗战金身不愧防御强大,并未被打破,然而斗勉仍然被轰远。 还在倒飞中的斗勉直接一个拧身停住,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老人家,就这点力道吗?” 天野刀正面直斩,碾势而来。 那巨大到夸张的刀头,极其冷酷地斩至。 这一刀单刀直入。 好像剖开内心,直面暗黑。好像斩断杂思,面见生死。 斗氏秘传战法,斗战七式之斩性见我! “你们这种含着金汤匙出身的贵人……是应该嘲笑我力量不足,天赋不够!” 云游翁嗓音低沉,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怨,一掌前按,放开“风”字印,刹那间风起云涌。 天野刀斩却狂风,又迎流云,斩碎流云,又起狂风……风云层叠,如此起彼伏的浪涌,一潮又一潮地席卷,淹没。 本该一往无前的天野刀,一时间却怎么也无法“斩性”,更别说“见我”。好像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淖中,无有出路。 斗勉握刀正要转势。 铛! 云游翁又一拳砸到他腹部,将他轰得刀势溃散,远远飞开。 “啊!” 斗勉怒不可遏,极其顽强地提刀再起。 铛! 又中一拳! 铛!铛!铛! 拳落如雨。 一时间整个山道上,巨锤打铁一般的声音此起彼伏。云游翁那只枯瘦的拳头,就一次次轰击在斗勉身上,打得他连刀势都无法起来。 神通内府固然强大,在某种程度上,几乎是普通内府上的另一层。但一般来说,一府神通,要比一境外楼弱。像雷占乾那等神通强大的天骄,在五府圆满的时候,才可与没有神通的圆满外楼相差仿佛。姜望逆伐海宗明,靠的是全方位的了解与针对,从环境到法器再到道术,都做足了针对。 而此时斗勉与云游翁狭路相逢。 斗勉是一府神通,云游翁却是三境外楼,本身又传承久远,秘法高妙,是以一时间完全压着斗勉打。 “区区一府,你的斗战金身,能够持续多久?啊?” 云游翁似乎也打出火性来,打出心底潜藏未发的恨,一边挥拳,一边怒吼。 “以为老子不了解你吗?有天赋了不起?有家世了不起?” “老子筹谋那么久的灵空殿,你说收服就收服。” “钟琴那个贱女人,你弃如敝履!” “老子失寿八十年,才能够稳压你一头。你又付出了什么!” “本想拿到传承,回头再解决你。你竟执意要现在送死。” “老子就先成全你!” “看你这次死不死!” “给我死!给我死来!” 第一百零九章 良图不果 拳打,脚踢,膝撞,攻势连绵不绝。 云游翁在击溃了斗勉的刀势之后,就始终把控着局势。 连番的打击之下,斗勉在空中被轰得飞来飞去。 他根本连一个完整的刀势都做不出来,但他始终紧紧握着他的天野刀。 云游翁说了那么多,他也没想起来云游翁是谁。掌控灵空殿的过程中是有一些阻碍,但都很轻松的被碾平了,没有让他记忆深刻的对手。 在被压制的过程里,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钟琴只是我的一个手下,没有别的关系。你……是谁?” 世上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此。 你视为生死大敌的人,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显赫家势碾来,你如一粒微尘。 他只是随意落子,便轻易摧毁了你的全部努力。 你的筹谋,你的隐忍,你的计划,根本无人知晓! 但云游翁却突然从失控的愤怒中清醒了过来。 “我舍寿八十年,方才推到三境外楼,有了相争的实力。难道只是为了一时之气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 猛然一脚,将斗勉踹到地上,手捏山字印,冥冥无形的压力涌成实质,一个虚幻的“山”字定在半空,压得斗勉瞬时无法动弹。 “等你金身消退,再来杀你!” 不得不说斗勉的斗战金身当真强横,遭受了如此连绵的攻击,他仍似毫发无伤,血都没吐一口,仍然龙精虎猛的想要出刀。 但这等神通,必然不能持久。 云游翁选择将他镇住,等神通消退,回头再来杀他,无疑是理智的选择。 现在最重要的,当然是云顶仙宫! 云游翁镇住斗勉,立即返身飞回亭前,伸手便去抓那过去景象里唯一真实的云纹令牌。 过去景象里的白衣道童,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全然不觉,仍然表情矜持地将云纹令牌递出,递给过去景象中,一名头戴垂纱斗笠的黑衣修士。 云游翁伸手将那枚云纹令牌抢过,在过去景象里,那名黑衣修士也仍旧接过了云纹令牌,只是过去景象里的那枚令牌,已经虚幻,与其它存在于过去时光里的残影再无区别。 云游翁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黑衣修士,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感受,但此时再转回那递令的白衣道童,不知怎的记忆清晰起来,悚然一惊! 先时不知为何没有发现,此时细看才忽然发觉,那白衣道童的样子,太眼熟! 分明就是他自己还是一个孩童时的样子! “是巧合!” 云游翁镇压心中不安,紧紧攥住云纹令牌,不管怎么样,他拿到了云顶仙宫的进出秘令,有了继承整个云顶仙宫的机会。一种满足感漾在心头。 为这一刻,他等了太久! 迟云山非独行的三脉里,就灵空殿最弱。他本来百般筹谋,就是想暗中掌控灵空殿,在迟云山之会里占据先机,但在得手之前被斗勉横插一杠。 斗勉在一次意外中得知了灵空殿的某些隐秘,果断出手,将灵空殿收服。成国方面都视若无睹,不是畏惧斗勉,而是畏惧斗勉背后的斗氏,背后的楚国。 他当然更不敢抗争,只得另觅思路。 他确实不到三十岁,这才有资格进入迟云山。之所以外表如此衰老,是因为耗费巨大代价,舍寿八十年,将自己推到了三境外楼,如此才拥有战胜斗勉的能力。 耗费这样大的代价,当然图谋远大。而胜利的果实,也的确甘甜。 他一边攥着云纹令牌,一边眼神残忍地看向斗勉。 “你的神通还能坚持多久?二十息?三十息?堂堂斗氏嫡子,死在这里,还真是叫人惋惜啊!” 但斗勉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天空。被山字印牢牢镇住,手上的天野刀,却始终未松开半点。 “装神弄鬼!”云游翁嘴上不屑,心中却不知怎么蒙上一层阴影,于是也跟着抬头。 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山外的流云,好像“恢复”了游动。这或者能够说明,迟云山的时间开始平衡。 这代表着什么? 云游翁猛然低头,他手心紧攥着的云纹令牌,正一点一点、缓慢而坚决地、如流水般化去! 他终于想到他的不安来自于哪里了。 凌霄阁的那两个贱人,一直没有跟进迎客亭来。他为他们准备了诸多手段,却都没来得及用上。他一度认为,那两个人实力太弱,没能打破他的困缚——但现在他显然错了! 那两个贱人,竟然完全不对云顶仙宫动心,直接去摘了神通果! 但即使神通果被摘走,迟云山此次的时间就要终结。他已经拥有了云纹令牌,为什么会失效? 难道说,云顶仙宫……已经有了主人? “不!” 云游翁痛嚎起来。 他拼命地想要攥紧那枚云纹令牌,想要攥紧他的全部希望,但这枚令牌,却非常固执地流失,终于消散无踪。 “哈哈哈哈哈。” 被镇在山字印下的斗勉放肆大笑:“良图不果,功败垂成!老东西,这滋味如何?” “死到临头,还那么多话!” 云游翁咬牙向斗勉扑去,但忽然之间,天旋地转,景象崩碎。 …… …… 却说在迟云山顶,那云阶自天穹降下,让姜望和叶青雨震撼莫名。 而与此同时,他们也注意到,山外的游云恢复了正常,时间的不同流速被抹去。 他们于是清楚,迟云山的时间已经结束。 可是……眼前这云阶,又代表什么? 它通往何处? “是要从这里离开迟云山吗?”姜望问。 叶青雨还以茫然的眼神。 “我也不知道。”她不太好意思地说。 “上去看看。”姜望提议道。 叶青雨驾驭七色旗云车往前,想要直接冲上高空。但一股柔和的力量推来。将七色旗云车和叶青雨一并推回山顶……却留下了姜望。 姜望一脸茫然的落在云阶之上,并且整个人在飞速的上升,而在他之下的云阶则一级一级消散。 “别下来!上去看看!”叶青雨忽然想起了什么,站在七色旗云车上大喊。 姜望心念一动,于是没有抗拒。 便在下一刻,穿入天穹那巨大的空洞之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恨天不公 云顶仙宫是巨大的宫殿群落,现今全部沦为废墟。 姜望在其间根本没有探索多远,囚身锁链与“道贼”两字相抵,探索便已结束。 此刻整个宫殿废墟在他面前无限缩小,而他在茫茫虚空中膨胀。 那是一种受意识层面影响、并不完全真切的“膨胀”。 现在,云顶仙宫的废墟,就悬停在他身前,变得只有一个巴掌大小。 在这个层面俯瞰云顶仙宫废墟,依然可以看到其间种种细节,但都非常微小。 对于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姜望茫然无知,但云顶仙宫的废墟仿佛自有灵性,直直向着姜望撞来。 “撞”进了五府海。 此时的五府海中,在无垠海面上,巨大的天地孤岛岿然不动,道脉腾龙停歇在天地孤岛上。 而高空一轮赤阳,乃是蕴养三昧真火神通的第一内府。 已成废墟的云顶仙宫撞进来后,一时间遮天蔽日,整个五府海似乎都笼上阴影。但很快又开始缩小。缩小到大概五分之一个天地孤岛大小。 五府海的上空,有云气生成。 云雾本不分家,但姜望早已扫清蒙昧。这云气也完全不同于蒙昧之雾,甚至也与姜望无关,它来自于云顶仙宫。 云气聚拢,将云顶仙宫“托举”在半空。 五府海中一阵震荡,又缓缓平息,就此定格。 姜望的五府海,从此不同。 最下面是无垠大海,海面上是广阔而又生机勃勃的天地孤岛,古朴雄阔的通天宫显化为道脉腾龙,停歇于孤岛之上。 而孤岛上方的天空,则出现了云层,一片宫殿废墟就停驻在云层之上。 云层再往上,才是外显为赤阳的第一内府。 此番奇景,与任何一位修行者都再不相同。 时至此刻,姜望当然明白他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拥有”了云顶仙宫。或者说,被云顶仙宫强行入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应该是获得了云顶仙宫的传承。 但他完全不知道,他传承了什么。云顶仙宫都已经进入了他的五府海,悬停在他的第一内府之下,可他还是对云顶仙宫一无所知。 也许云顶仙宫曾经非常辉煌,非常伟大,但事实就是,姜望现在只得到了一座死寂无人的废墟。什么神功、秘术、法器、宝贝、古代秘传……全都没有。 还带着莫名其妙的困惑,已经境移光转。 …… …… 迟云山的时间即将结束,或者说支持迟云山种种变化的力量再无法继续。 云游翁和斗勉同时被挤出过去的迟云山景象中,跌落迎客亭外。 处于迟云山山南的这处小亭,再一次回复了本来的破败样子。 而此时的斗勉身上金光已黯,斗战金身显然不能再持续。 云游翁对他仇深恨重,跌出迎客亭后,却没有选择立刻趁机将他杀死,反倒拔腿便往山顶疾飞。 因为在跌出迎客亭的第一时间,他就已经感应到了迟云山山顶的变化,知道云阶已现,云顶仙宫大开! 他将八十年的寿命都赌在了这里,若不能进去云顶仙宫,夺得传承,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生不如死。 他几乎是爆发了此生最快的速度,如离弦之箭直冲山顶,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云阶消去,看着那个面容清秀的少年,踏进天穹的巨大空洞中。 他甚至疾飞而上,冲到了那空洞之前,那代表着云顶仙宫之路的巨大空洞,却无情地对他闭拢。 太残忍! 上天何其不公,命运何其残忍! 他舍弃神通的可能,提前踏入外楼,他舍弃八十年的寿命,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在迎客亭击败大楚斗氏的斗勉,赢得云顶仙宫的进出秘令。最后云顶仙宫,却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子占有?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他们胆怯畏缩到只想趁机拿走神通果而已! 但现在,不仅神通果是他们的,就连云顶仙宫也成了他们的? 天理何在? 云游翁越想越恨,一回身,已经盯住了还在迟云山顶的叶青雨。 “凌霄阁的大小姐!”他狞笑:“叶凌霄会为你付出一点什么吧?比如增寿之物?” 即使是在迟云山,他的三座圣楼还是清晰映照。 叶青雨立于七色旗云车上,默默加强了七色旗云车的防御,淡声回应:“为了我,他当然什么都愿意,也给得起你想要的任何价钱。但唯一的问题是……你敢找他吗?” “交易的方式可不止一种。”云游翁俯冲而下:“我未必需要找他!” 第一百一十三章 覆手之间 云游翁嫉恨若狂。 若早知道这枚神通果能够孕育云篆神通,他何至于早早跨过外楼?何至于消耗禁法,舍寿八十年? 什么也不要,就找准机会抢这枚神通果就够了! 那可是云篆神通! 赫赫有名的强大神通。 他显然不知道,云篆神通的首要前提,就是手上无生死因果,不曾害过人命。比起叶凌霄来,他对迟云山的一切了解,差得不止一点半点。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嫉恨。 云游翁感觉自己的内心已经扭曲到一处,不甘,不满,不忿! 为什么好事轮不到自己?为什么好东西都是别人的? 那个斗勉,出身显赫,少年天才,不到二十岁便成就神通内府,摘得斗战金身!翻手而来,就将他觊觎已久的灵空殿夺走。 这个叶青雨,姿容极美,背景非凡,是云国事实上的唯一公主,她父亲是威名赫赫的当世真人。要财有财,要势有势。 这女人进一趟迟云山,明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懂,竟然就吃到了云篆神通! 而他那么努力,从小就努力。一步一步往前走。才赢得了信任,成为了云游翁。这次迟云山之行,他更是百般筹谋,几乎赌上了一切。 他觉得自己是在与命运做赌,是搏风击浪的勇者,是抗争不公世道的斗士,可到现在,重注已经压下,却还是一无所得! 他一举荡清云兽,直接扑向叶青雨,恨不得将她的内府剖开,把云篆的神通种子找出来——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内府境的修士,人死了,神通种子也就崩解了。 这边云游翁挟恨而来,那边斗勉也提刀已近,天野刀直挑七色旗云车。 叶青雨新得神通,才开内府,虽然有七色旗云车帮助,也难以应付两个如此强大的对手。 然而就在此刻,斗勉和云游翁同时回头! 迟云山顶的天穹,有一个人影在坠落。 他容貌清秀,身姿挺拔。任由身体下坠,在呼啸的风声里,显出一种自信笃定的自由。俯瞰着发生在迟云山顶的争斗,扫过叶青雨时眼神宁定,好像在说—— 不用怕。 他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跳来,事先毫无征兆,出现时已成事实。 是那个独孤无敌! 云游翁捏决成印,斗勉回刀反冲。 两人几乎同时调转方向,杀向姜望。 杀一个叶青雨能有什么,打破七色旗云车最后又能收获什么,杀死这个独孤无敌才叫收获! 神通种子会崩解,云顶仙宫却不会随着他死去! 而对于姜望来说,跳出那处“空洞”,带着云顶仙宫回返迟云山,他才真正明白他收获了什么。 才真正认识到,他的确成为了云顶仙宫的主人。 因为在近古时代。 迟云山,是云顶仙宫的山门! 他带着云顶仙宫降临之时,便已了然此地的一切,“掌握”了迟云山。 云游翁和斗勉,一个三境外楼,一个一府神通。 若在外面,真个在巅峰时候放对,哪个都不容易对付。 但在此时此地,这里是迟云山,而他已成为迟云山的主人。 那就真的只是……覆手之间! 姜望方一抬起手掌,满山云兽皆啸,其声震天。 迟云山上的凶悍云兽,在先前被云游翁和斗勉早有针对的避过,而叶青雨驾驭七色旗云车横冲直撞,也未曾真正领教厉害。 它们不是真正的生命,因为活物很难熬过迟云山那样漫长的时间。它们是迟云山本身,是一种力量显化。它们只守着固定的位置,并不移出范围,也不会穷追猛打。这才给了足够的机会,让进入迟云山的这些人轻松过关。 可一旦此山主人有令,它们就会立即展现獠牙,暴露最凶悍、最强大的一面。 云游翁与斗勉都是身经百战之辈,感受到满山云兽的呼应,第一个念头不是胆怯,而是杀念。要速战速决,趁那些凶悍云兽还没赶来,先一步杀死独孤无敌! 云游翁左手捏山字印,右手捏风字印,遥遥呼应三座圣楼,身上星光闪耀,刹那爆发全力。 而斗勉横刀一转,目光浸入淡漠,天野刀斩出极其夸张的弧度,刀势猛然高拔……斗战六式之神性灭!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们,手掌一翻,轻轻按下。 砰! 云游翁和斗勉双双被压倒在地! 四仰八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按在山顶。整个身体都贴在泥土上,动弹不得。 什么星光圣楼,霎时被隔绝。什么山字印、风字印,全都溃散。什么斗战六式,连施展完全的机会都没有。 姜望是直接调动整个迟云山的力量,进行赤裸裸的压制。 “果然,一步慢,步步慢。” 斗勉苦笑一声。 他在笑自己,自视甚高,却在迟云山连连失利。在一次意外探索中发现了云顶仙宫的隐秘之后,利用斗氏的力量,几经周折,判断出与迟云山相关的四方势力。最后选择了灵空殿,大笔投入,将其收服。就是为了这一趟迟云山,为了近古时代的珍贵传承,结果是鸡飞蛋打。 只是他不理解。按他收集到的情报来看,进入云顶仙宫,必须要先找到入宫关窍。譬如山南迎客亭,白衣道童手里的云纹令牌,譬如山北那处水潭里,据说藏有古代云顶仙宫某位亲传弟子遗留的玉珏。 这些线索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得到,不应有错。 所以他才会和云游翁在迎客亭打生打死。所以他才不觉得,机会就在眼前,凌霄阁的两人还会选择神通果。 若单单只是取走了神通果也便罢了。 最大的问题是……明明“钥匙”还没拿到,云顶仙宫是怎么出现的?而这个独孤无敌,又是怎么进的云顶仙宫? 与仍在思索问题寻找机会的斗勉不同,同样被迟云山之力压在地上的云游翁,却已经被巨大的失败和嫉恨冲昏头脑。 他挣扎着,几乎是拼尽全力地扭过脖子,让人都能听到他脖颈扭动的声响。承受着如此巨大的压力,几乎扭断自己的脖颈,只是为了……盯着姜望。 偏执如此。 他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姜望:“凭什么!凭什么你能得到云顶仙宫?你做了什么!你付出了什么!” 第一百一十四章 苍天不公 没有经历过云游翁的选择,或许很难理解他的偏执,很难理解他的不甘与嫉恨。 他像一个输红了眼睛的赌徒,压上自己的全副身家,压上田地屋宅老婆孩子……显然无法接受失败,更没有失败的余地。 而对于姜望来说,他并不需要、也懒得理解云游翁的情绪。 对他来说,云游翁和斗勉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也算得上立场分明的对手、敌人。 他需要做的,只是击败他们,打垮他们,从肉身到意志。 所以他甚至都没有看这两人一眼,飞落迟云山顶,只对叶青雨轻轻一笑:“你的神通已经运用得很不错。” 老实说,刚刚看到叶青雨跟斗勉、云游翁两人的交锋,他是非常惊艳的。 在他的心里,对叶青雨战斗能力的记忆,还始终停留在玉衡峰那里的惊慌失措上。确实没有想到,如今的叶青雨,在战斗方面已经如此老道。 虽说缺乏直面生死的经历,少了一些果决狠厉,但招式的运用,时机的把握,都算得上一流。 等以后完全熟悉了云篆神通,她也算是能够独当一面的高手了。 “谢谢。”叶青雨巧笑倩兮,有些俏皮地回道:“你翻掌也翻得很有气势。” 她调侃的是姜望刚刚伸手引动满山云兽,翻掌压服斗勉、云游翁,确实是很有强者风范。 姜望老脸一红。 他以云顶仙宫之主的权力,控制着迟云山这座山门的力量,调动山门力量,心念一动即可,的确不需要翻覆手掌。之所以那样做,只是为了增加气势罢了。 说白了,不仅仅是为了压服两人的意志,更有那么几分人前显圣的心思。 这点炫耀心思,对于个性沉稳的他来说并不多见,无非是骨子里少年的天性偶然流露,得到了新“玩具”,想要夸耀一下。 他终归脸皮不够厚实,被叶青雨这么一调侃,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及你云篆飘逸,术法精巧。” 他们在这边言笑晏晏,那边云游翁已经嫉火攻心。 “狗男女!就你们这种人,也能好处占尽?” 叶青雨此时额上云纹已褪去,云篆神通有持续时间的限制,这一点倒与斗勉的斗战金身相似。 听到云游翁的口不择言,她不由得皱起秀眉,泛生厌恶。作为叶凌霄的女儿,她平素接触的人物自都不凡,在她看来,修行中人,自是奋勇前行,就算失败,也不该如此失态。 姜望回过身去,看着困兽一般的云游翁道:“我们是哪种人?” 云游翁怒视着他,目眦欲裂:“你问问你自己,你凭什么得到云顶仙宫!?” “你为迟云山付出了什么?你为云顶仙宫做了什么?为这一天,你做了什么努力?” “谈谈情,说说爱,聊聊天,就轻松拥有这一切?” 他浑不惧死。或者说,此行失败,他断无可能成就神临,失寿八十年,本就活不了多久了。 “你凭什么!” 他悲声嘶喊:“苍天何其不公,苍天待我何薄!” 姜望其实不打算听他说完,这人偏激失常,没有什么沟通的必要。本来早就要拔剑,但体内五府海中,恰在此刻出现变化。具体的说,变化来自于云层上的云顶仙宫废墟中。 心神一动,神魂已落入云顶仙宫废墟里,降临在那唯一还算完好的照壁前。 他感应到的变化,就来自此处。 照壁之上,出现一道画影,乃是一位白衣道童。 姜望先是若进了迎客亭的过去景象,就能够认出来,这位白衣道童,正是那位迎来送往,拿着那唯一真实云纹令牌的童子。 只见他对姜望低头一礼:“仙主。小童冒昧。” 正是他影响了照壁,显化身影,才让姜望动念来此。 是云顶仙宫里的幸存者?是古代的残魂?还是什么后来的寄魂者? 姜望保持着警惕,淡声问道:“你是何人?” “仙主不必顾虑。”白衣道童礼道:“云顶仙宫已经认您为主,仙宫里的一切,都由仙主掌控。包括这块寄神碑。您动念之间,小童便即刻崩碎。” 原来这不是照壁,而是一块寄神碑?寄神…… 姜望早时未觉,此刻细细感知,方觉它的材质,果然与森海源界里见到的那块寄神玉相同。 森海源界见到的那块寄神玉,是出身偷天府的苏绮云所有,乃是她师尊传给她的珍物,只是小小一块,却珍贵无比。在彼时令观衍得以显化身形,在后来也寄托了小鱼的神念,令苏绮云有机会复活小鱼。 而眼前这一块,如此巨大!恰恰是因为它的巨大,才让姜望根本没有寄神玉那方面想。 谁说这云顶仙宫的废墟一文不值?仅就这块寄神碑,敲碎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卖,那也是价值非凡。 姜望还在惊讶中,那白衣道童又道:“况且也不需您动念,小童死去多时。与您说话的,只是留在遥远过去的一幕残影而已,很快就要散去……” 他又问:“敢问仙主,今是何年?” 这倒不是什么隐秘,姜望直接回答道:“今年是道历三九一八年。” “道历重启?”白衣道童喃喃自语:“我们的时代,终究结束了么?” 不待姜望发问,他又急急道:“没有时间了。仙主,小童求您一事。” 姜望自然不会直接就答应,只问:“何事?” “小童乃是云顶仙宫的迎客童子,因为太过弱小,未被注意,才侥幸从那场浩劫脱身……此刻在迟云山顶伏于地上的,是小童的转世身。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在轮回中,一直在追索云顶仙宫。最初是为了寻回云顶仙宫的荣耀,后来随着转世,记忆缺失越来越多,已经什么都不记得,只凭着最早的一点执念,一世又一世地找寻云顶仙宫。积了不知多少世的不甘,令他完全无法面对失败。而他自己却不知道这一点。无数岁月,他都在云顶仙宫的阴影里,从未真正活过。” 白衣道童说道:“小童不请求您原谅他的冒犯,只求您,让他死得服气。不要再把不甘,带去来世。” 姜望心下确有恻隐,白衣道童留在过去的这段残影,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转世身轮回了多少世。这种无数年月的奋斗,却终究是梦幻泡影的结局,真真切切体现了命运的残酷。 只是,如今人为鱼肉,我为刀俎,让云游翁死倒是容易,但让他死得服气,却相当难办。 白衣道童却并不给他考虑的时间,身影已经在寄神碑上淡化、消失。 只留下一句充满遗憾的话语—— “云顶仙宫复苏的契机,在他身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必不生怨 迟云山本是云顶仙宫的山门所在。 在某个历史时刻,云顶仙宫被打成了废墟,迟云山也因此封闭。 神通果三十三年一结,其实是云顶仙宫最后的底蕴,每三十三年,才能养出这一点底蕴来,以支持迟云山开山,为云顶仙宫寻找传人。 换而言之,神通果固然是天下奇珍,但迟云山根本不是为了神通果存在。更多是将神通果作为迟云山的力量源泉,以支持迟云山的各种布置生效。 譬如山南的迎客亭,山北的水潭,甚至是山上的云兽……所以神通果一旦被摘下,迟云山的时间就很快要结束,因为力量已经耗尽。 这一点姜望在获得迟云山权柄的时候就已经知道。 他不知道的是,云顶仙宫是因为什么被打成废墟。在迎客童子的口中,那是一场浩劫,但其人并未说清楚那场浩劫是什么,就已经消散。 他同样不知道的是,如何让云顶仙宫复苏。他的的确确拥有了云顶仙宫,但也的确什么都没有得到,除了一座废墟外。 他压制云游翁和斗勉,动用的是迟云山的本源力量。这种力量是无法自行恢复的,用一点少一点。形象点来比喻,假若迟云山为炉,神通果就是每三十三年生长砍伐一次的柴薪,而本源力量是炉子本身的积炭,在姜望找到新的炭之前,都不会再增加。 所以在迟云山的运行体系里,神通果这根柴薪一旦被抽走,迟云山这个炉子便会停止运行。如此是为了保存本源力量,保证迟云山的传承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延续到传人出现为止。 姜望之所以不惜成本动用迟云山本源力量,压制云游翁和斗勉,就是为了造成大局在握的既定印象。直接用骤然碾压的方式,让这两人见识到差距,放弃抵抗。但实际上以迟云山残存的力量,已经未必能够直接杀死这两人了。 云游翁嫉恨癫狂之下,竟还能够移动脖颈,就是一种证明。只不过他嫉恨满心,可能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点罢了。 与迎客童子的沟通在五府海中完成,时间并未过去多少。 迟云山顶,云游翁还在那里凄声怒喊,满心愤怨,恨天不公,恨世不仁。 在得知他世世轮回都不由己,世世无功而返之后,他的愤怨,姜望似乎也能够理解一些了。 当然,他从来都能够理解别人,但也从来都有自己的原则。 只是现在,云游翁的前世身,那位云顶仙宫的迎客童子,提出了让他死得服气、不把不甘带去下一世的请求…… 姜望本已经打算拒绝了,恻隐归恻隐,面对云游翁这样舍寿八十年换取战力的狠人,不用尽手段将他杀死,还想着让他服气,简直是膨胀过度,拿自己开玩笑。但那迎客童子又说,这云游翁涉及云顶仙宫复苏的契机…… 对于云顶仙宫的复苏,他真是毫无头绪。空入宝山,却不知宝在何处。 这种契机,是否值得一赌呢? 想了想,姜望瞧向云游翁:“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得到的云顶仙宫。但是想来想去……” 他看了一眼叶青雨。 “应是与叶阁主的布置有关。” 现在想来,此次迟云山之行,对手很是强大,但他和叶青雨却相当顺利的占尽好处。联系到叶凌霄事先的种种异常,要说这其中没有叶凌霄的某种安排,姜望自己是绝对不相信的。 唯独让姜望想不明白的是,最后为什么得到云顶仙宫的不是叶青雨,而是他。叶凌霄不像是会对他这么好的样子,而且好处哪有不留给自家女儿的道理? 但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并不妨碍姜望拿出这番分析,扯叶凌霄出来作虎皮,以压制云游翁的不甘。 他居高临下瞧着云游翁,尽是胜利者的从容:“你凭什么认为,你的努力、你的筹谋,就应该能胜过一位当世真人?”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姜望其实也在暗中警醒自己。云游翁不知道几世的努力,全都以失败告终,在当世真人叶凌霄面前,他所有的努力都不值一提。叶青雨轻轻松松就吃到了云篆神通,叶凌霄的一应安排毫无痕迹却又水到渠成。 而庄高羡,亦是一位当世真人,并且比叶凌霄更早一步成就洞真。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枫林城刚刚发生动乱的时候,白骨道欧阳烈在云国搅风搅雨,引人注目,那时候叶凌霄还未成就洞真。而正是在枫林城的变故里,庄高羡伤势尽复,一举堪破。 对于庄高羡,他需要做最完全的准备,绝不能自以为是。 “所以呢?” 云游翁舍寿八十年,好好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老得像半截身子入了土。 面对姜望的话语,他并未服气。 干枯的眼皮下,是一双布满血丝的愤怨眼睛。 “你们这些人,不需要努力,不需要奋斗,不需要付出。只是有一个好爹,投一个好胎,就能够轻易拥有一切?” 姜望没有跟他解释,自己也是平凡出身,自己也没有什么背景,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不想说那些,因而只是问道:“所以说……你不服?” “我当然不服!”云游翁嘶吼:“你们这些公子哥大小姐,都是一些什么废物!若是跟我一样的出身,根本活不到现在!我凭什么服?你仗着迟云山的禁制,才能站着跟我说话!我凭什么服?” 他完全是老人的声音,老人的样子。但话里话外,都是年轻人的不服气。积累不知多少世的宿命,加剧着他的不甘。 “那我给你一个机会。”姜望拔剑在手,主动放开了迟云山的力量压制:“与我单独一战,定胜负,分生死,让你心服口服!也叫你知道,是不是如你所说,其他人都是废物,只有你努力过奋斗过拼命过!” 说是公平一战,但其实也并不算公平。 因为云游翁与星光圣楼的联系被打断,一时半会无法建立联系,外楼境的能力几乎废去一半。而且他先与斗勉相争,把斗勉的斗战金身都耗没了,后又被迟云山力量碾压,气势远不如先。 当然,如果真是一个巅峰状态的三境外楼,姜望也未必会做出这个决定。 他愿意在能力允许的情况下,给予公平。而不是说,轻易就为了别人的所谓公平,便自己找死。 云游翁自己也明白,这已是最好的条件了。 在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情况下,对方肯放开压制,与他单独放对,还能奢求怎样的公平呢? 是以他立刻从地上跃起:“来!独孤无敌!你若能杀我,必不生怨!”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分生死,定胜负 看着斗志骤然昂扬的云游翁,姜望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迎客童子会不会早就跟他的转世身有了联系,特意现身说那一番话,其实是为自己的转世身创造翻盘机会? 不是姜望习惯于阴谋论,而是他经历的阴谋太多,并且体内还有一个姜魇需要他时时刻刻的提防。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作为云顶仙宫的主人,他很确定,迎客童子的过去身影已经消散,不会再出现。 而且单就云游翁这件事,他亦是深思熟虑过,有很大把握。 姜望向来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好像很容易生出杂念。 以神魂为剑,将杂念一并斩去。他目视云游翁,而后剑光闪动,人随剑至。 长剑横空的时候,他的身心意,便已全部化为剑式本身,隔绝一切琐思,万事不萦。 这是纯粹的战斗姿态。 诚于心,诚于意,诚于剑。 剑横是名士潦倒,风流恣意却悲切,潇洒而锋利。 云游翁抱着搏命心思,不退反进,手捏风字印,正面直推。 但姜望来得太快太急,风云还未起势,便已被割破。于是手指弹开,再转山字印,此印集镇、防于一体,端是非常了得。 长剑横过,撞到那个隐约的“山”字上,青山隐隐,厚重磅礴。 长相思为山字印所阻,姜望不改剑势,左手捏决,囚身锁链自云游翁身后虚空钻出。此乃法家手段,自有规则。 云游翁散却山字印,翻掌下按,无形波纹荡开,半透明光罩将漆黑的囚身锁链困住。同时也有光罩试图笼住姜望。 这一式他在迎客亭已经用过,姜望自然不可能再被罩住。花海自身周蔓延开,云游翁那无形波纹每前进一点,就要被焰花炸上数次,只能遗憾止步,在半空开始了拉锯。 云游翁的视野中短暂丢失了姜望,只有无穷焰花。猛一抬眼,姜望拔剑从天而降,气势煊赫。 面对这一剑,云游翁没有直面相迎,而是握拳于心口,无数光羽以他为中心炸开。 自焰花之海中纵剑而出的姜望,便恰好被这尖锐的光羽所阻。 云游翁的确有不甘不服的理由,也有不服气的资本。他的战斗直觉惊人,明明看不穿红妆镜的幻身,却本能的选择了最稳妥的应对,让姜望的突袭无功而返。 这光羽轻轻柔柔,却有一种锋锐至极的力量,与姜望的剑气疯狂相割,如鸣金铁。 姜望突袭受阻,依然从容笃定。回剑探手,三昧真火已经燃起。 精气神三昧合一,此火一出,正在与焰花之海纠缠的无形波纹瞬间被灼破,三昧真火甚至反向燃烧,逼得云游翁不得不停下相关秘法。就连姜望自己的焰花之海,都被烧开一条道路。可见三昧真火的霸道。 而那些纷纷落落的光羽,在急速靠近的三昧真火前,接连崩溃。 这种崩溃,反而是应对三昧真火的最好办法。既消耗了三昧真火的力量,又不会被蔓延。 云游翁迅速做出了决断,心念一动,聚拢所有光羽,想要在最短时间内耗尽三昧真火的力量。就像斗勉一样,斗战金身一旦耗尽时间,他多的是手段可以压制。 然而漫天光羽堪堪聚集,姜望就随手一弹,任由那团三昧真火与光羽纠缠。自己却纵剑而起,人如游电,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避开光羽,已至云游翁身前。 一剑骄烈如炽阳,张扬凌厉,是所谓剑纵年少轻狂。 云游翁连忙捏印,却哪里来得及,直接被一剑贯穿,钉回地上! 他的身体太老了。 境界压制的时候,动用种种秘法战斗,倒还不明显。星光圣楼被隔绝后,在与姜望的生死搏杀中,反应便不能始终跟上。 自摘下神通以来,姜望经常是拿三昧真火当胜负手,此次却只是用它打开局面。终归战斗这种事情,机变百出,胜负才是根本。真正的强者,并不迷信神通,神通也只不过是手段之一,再强大,也需服从于战斗本身。 迟云山顶,姜望把云游翁贯在地上,一缕长发垂在侧脸,也无法遮掩他此刻过于锋利的样子。身后的光羽、焰花、三昧真火,都在消散。 云游翁在吐血,而姜望按着剑,在问—— “你可服了?” 这一战应该说是胜负早定,姜望没有把握不会放弃优势。若不是考虑到云顶仙宫的复苏契机,这一战的机会他都不会给。 云游翁愣愣地睁着浑浊眼睛,嘴角的鲜血一直止不住,顺着皱痕流淌。也不知他这具衰老的身体,哪来的这么多鲜血可流。 “不知道你是怎么开始修行的。” 姜望慢慢说道:“但是我为了一颗开脉丹,深入贼巢,身披十三创,险死还生。想来不会比你容易。” “这世上有很多的不公平,有的人生下来就站得比你高,看得比你远,但纯粹的恨和怨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只有努力。唯一公平的事情,只有努力。” “努力不会被辜负。” “努力站到更高更远处。” 姜望很努力的想要“说服”云游翁,让他可以服气的死去,不必把不甘带到下一世。 但云游翁只是摇摇头,反问道:“我不够……努力吗?” 姜望沉默了。 且不说那轮回的那些世,仅就这一世。为了得到云顶仙宫,云游翁付出的努力就已经多过在场所有人,甚至还不惜舍寿八十年。 他现在又如何能够说,云游翁不够努力呢? 但有些事情,的确不是努力就能有结果的。 “我看得出来,你跟那些公子哥、大小姐,不是一路人。死在你手里,我很服气。至少你给了我一定的公平。” 云游翁看着姜望,用尽最后的所有力气,恶狠狠地看着姜望:“但是命运待我不公,这个世道……不公平!” 姜望感觉得到,云游翁的内府,在一座一座崩塌,通天宫开始消解,身体里的道元,正逐渐散去。 他的气息全然消失,而终于死去。 姜望并不能完全知道他这一世经历了什么,那故事太长远,他大概永远也无法听闻……但永远记住了这双衰老眼睛里的绝望。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到,向前经常说的一句话—— “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还有赵汝成,每次劝他努力的时候,他总是会说“谁叫快活的事情,总跟‘浪费’有关啊。” 于是他浪费一切,浪费天赋与金钱。 姜望之所以最初就对向前有好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在向前身上,看到了与赵汝成相似的部分。 现在向前开始努力了。 他的努力,会有意义吗? 当他以后站在他师父的对手面前,能够战胜心中的恐惧、击败他的梦魇吗? 姜望忽然不能够那么确定。 …… …… ps: 努力有意义吗? 很多时候我不想给读者答案。 因为很多时候,对于生活,对于世界,我跟你们有同样的困惑。我从未掌握真理。 所以我只是把问题展现出来,把一个真实的世界剖开,给你们看。 不同的人,不同的选择。 我想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复苏契机 云游翁应该算是服气的死去了。 可迎客童子所说的,云顶仙宫复苏的契机,在哪里? 姜望没有第一时间搜检云游翁的尸体,而是站起身来,顺势拔出长剑,看向斗勉。 之前在放开云游翁的时候,他也同时放开了斗勉。 斗勉并不知道迟云山的力量有限,只以为姜望是有恃无恐。此时见姜望看过来,他扬了扬手里的刀:“怎么样,你也要给我公平一战的机会吗?” 姜望正要说话,云游翁的尸体,却在此时发生了变化。 只见其天灵顶上,有云气涌出,迅速凝聚。 云朵形成的同时,云游翁的尸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干枯。 很快,原地就只剩下一个蓑衣盖着的骷髅,光洁溜溜。姜望也不用再搜捡尸体了,因为已经一览无余,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而那朵小云,却更加洁白、柔软,隐有灵光。 就好像它吸走了这具尸体的一切,用于自身滋养。但却并不给人邪异的感觉,仿佛是一种道理,一种循环。就像日月交替,潮起潮落。 这朵云彻底形成之后,仿佛被某种力量所吸引,朝着姜望飘来。 姜望也隐隐感知到,五府海里的云顶仙宫,对这朵云发出了“召唤”。于是没有抗拒。 小云似缓实疾地飞来,直接“撞”进五府海。 当它进入五府海的瞬间,三百条黑蛇凭空生成,钻进这朵小云里,立时将它翻了个底朝天。 姜望自然不可能毫无防备地任由它进入五府海。不过神魂匿蛇一番细致查探后,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他收回神魂匿蛇,既不阻拦,也不放松。注视着这朵云“游”进云顶仙宫的废墟里。 而云顶仙宫的寄神碑中,忽然有一个光点飞出,那光点纤微而神秘……是一点真灵! 姜望早知,寄神玉可以温养真灵。但他之前在寄神碑里的确没有发现。 这点真灵落于小云上,被小云包裹起来。 云朵一阵翻涌,像是某种痛苦的孕育过程,而后,一个白衣小童,立在了云朵上。 瞧样貌,是那个不知多少年月前的迎客童子! 姜望心中警惕。 那迎客童子却转过身来,对着姜望的神魂大礼参拜:“拜见仙主!” 第一百一十八章 买命 斗勉这样的人,或许可以不怕死,但绝对不想死。 他家世显赫,前程远大,有非常广阔的未来。 姜望的建议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羞辱,他的生死本就极具价值。 死不是一时之勇,死是斗家巨大的损失。 甚至于在各国战争中,战败方出赎金买回己方被俘虏的贵族,也是相当常见的事情。 天野刀稍撇了撇,斗勉看着姜望,直接开价:“一百万颗道元石,买我这条命。这个价格非常公道,我斗勉当然不止这个价格,但短时间内我能凑出来的,只有这么多。” 一百万颗道元石,当然是一笔不菲的财富。按市价买甲等开脉丹都能买一百颗! 斗勉非常擅长报价,修行界的货币,一百颗道元石等同于一颗万元石,一百颗万元石等同于一颗元石。 但他没有报一万颗元石,而是用修行界最基础的货币道元石计量,以一百万这样的巨大数量,来冲击姜望的心理预期。 而且这个价格非常合理——恰恰是斗勉也需要大出血,但又不至于一蹶不振的程度。假如姜望不打算把斗勉得罪太狠的话,这个价格就是合理的。 很明显的一点是,姜望打算放人,本身已经是不想太过得罪斗氏的表现。他既然决定放了斗勉,再把斗勉逼成大仇,那就太愚蠢了。 姜望迄今还没有见识过这么多道元石,当然不可能毫无波动,但他只是摇摇头:“我要的不是道元石。” 斗勉脸色不太好看:“我已经很有诚意了,这个价格是否合理,你可以问问叶姑娘。如果你想要我斗氏秘传,那就实在不必张口。斗勉棋差一着,但不至于这点骨气都没有。” 叶青雨轻轻点头,表示斗勉的开价确实是有诚意的。斗勉这样的人,当然不至于短视到试图在买命的时候讨价还价,那点有可能节约出来的价格,根本配不上他所受的风险,他基本报出来的就是底价。 叶青雨之所以表态,也是怕姜望不懂行情。告诉他如果不想杀人,要赚一笔,这个价格就差不多是极限了。 “我很尊重斗氏的荣誉,也相信你的骨气。所以我肯定不会开口要你们斗氏秘传。” 姜望先语气和缓的回应了一句,才道:“我只是对道元石不太感兴趣。” 话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膨胀过头了些,赶紧进入正题:“我要灵空殿。” “你知道为了收服灵空殿,我投入了多少吗?这样一个势力经营起来,又价值几何,你明白吗?”斗勉握刀冷笑:“我真把灵空殿给你,你敢放了我吗?” 他的意思很明显,割让灵空殿,对他来说是伤筋动骨的损失。如果真这么做了,他不可能不恨姜望,姜望也不可能放心让他走。 “斗公子不必动怒,我是很认真的在跟你谈这笔交易,不是狮子大开口。灵空殿的价值我很清楚,是你不够清楚。” 姜望解释道:“我大可以实话告诉你,这次之后,迟云山就会永久关闭,三十三年之会,不会再有。因为云顶仙宫已经属于我了,对吗?” 他的表情很诚恳,所以斗勉也从愤怒的情绪抽离出来,愿意考量他的话语。 姜望又问:“所以灵空殿最大的价值已经没有了。斗公子是否同意?” 斗勉只能点头,姜望说的本就是事实。是他自己一开始没有转过弯来,他之前掌控灵空殿时,所看中的最大价值——近古时代某种传承的资格——在此次迟云山之行后,已经失去。 姜望继续道:“诚然斗公子你之前可能投入了很多,但它现在的价值并没有那么多,这与我要不要灵空殿,没有关系。是斗公子你自己押错了宝,你自己造成了损失。对吗?” 斗勉无法否认,但心有不甘:“即便如此,灵空殿也……” “一天。”姜望伸出一根手指,打断他:“我可以给斗公子一天的时间,转移你的投入,以帮助你尽可能的挽回损失。当然,你也不应该动灵空殿原本的产业。这样算下来,并没有比你的开价超出太多,你觉得如何?” 灵空殿的价值当然不止一百万颗道元石,哪怕它已经削弱至此。但灵空殿这样的固定产业与一百万颗道元石这样的流动财富本就不好对比,而且灵空殿在成国,斗勉的经营本就要付出一些代价。如果有一天的时间卖卖甩甩,倒也能把前期的投入收回来不少。 整体算下来其实亏得不多,毕竟灵空殿本就是他夺来的势力。对他这种家世的人来说,大概最大的亏损,在于虚耗的精力。心思与时间。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无心之缘 姜望摇摇头,甩掉心里的杂念。 换做以前,这种见钱眼开的想法压根不会出现。 “都怪重玄胖和许高额!”他在心里恶狠狠的想。 叶青雨的传音响在耳中:“你真要在成国经营势力?灵空殿几百年前就被庄承乾打残了,传承所剩无几。又是在成国那种地方……可不是什么好选择。” “当然不。”姜望以同样的方式回道:“在成国经营势力。发展得不好,成国朝廷觊觎。发展得好,成国朝廷忌惮。怎样都不划算。我又不是斗勉,可以扯楚国的大旗。” 叶青雨点点头,不再说话。 姜望明白,她已经想到了云顶仙宫。但是很好的把握着分寸,不来探询秘密。 不过其实他并不打算对叶青雨隐瞒什么,只是此刻斗勉在场,若不小心暴露了什么,未免不美。 故而也跳过这个话题,直接出声:“咱们先出去吧,迟云山支持不了多久了。” …… …… 腊月霜风呼啸。 此时的祁昌山脉,气氛紧张。 山里的野兽早就开始冬眠,而更有灵性、更活泼的妖兽们也都老老实实藏在窝里。 因为在此时的祁昌山脉两边,都有军队入驻。 祁昌山脉很大程度上就是雍、庄两国的边境线,两国在此陈兵对峙,颇有山雨欲来的架势。当然两边调动的军队数量都不多,保持了相对的克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目前两国都没有让事态进一步扩大的想法。 叶凌霄懒散仰躺在一朵流云上,对蔓延在祁昌山脉里的紧张气氛熟视无睹。 以他的修为,当然不会担心这种小规模的边境摩擦。 甚至于雍、庄两国士卒想要发现他,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他出现在这里,自然是为了迎接他的宝贝女儿。 云层一阵翻涌,挤出一张奇形怪状的脸,正是异兽“阿丑”。 “就这种规模的对峙,也值得你来跑一趟吗?”它摇头晃脑:“青雨自己就可以打趴他们全部。” “就这点人当然不要紧。”叶凌霄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穹,语气随意地道:“但是他们陈兵在此,高度紧张。很有可能发现迟云山,发现离开迟云山的青雨,发现青雨的云顶仙宫。云顶仙宫啊,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之后,难保不会有人生出别样想法……你说,我不亲自来看着,怎么放心?” 阿丑鼻孔鼓了泡鼓泡:“这可能性也太低了……” 叶凌霄打断它:“你没做过父亲。只要有这种可能,我就不能够放心。” “我倒是想!”阿丑翻了个白眼:“而且青雨还没出来呢,你别那么早肯定她已经得到云顶仙宫。万一没有,你多尴尬?” “本阁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岂容你这丑货质疑?”叶凌霄冷笑连连:“整个迟云山,最多也就两把开启仙宫的钥匙,还都不容易得到。而我的七色旗云车,本身就是最高层次的钥匙,可以为青雨节省大量的时间。这是第一个胜算。” “讨论归讨论,不要攻击我的长相。”阿丑很不爽。 叶凌霄置若罔闻:“云顶仙宫的四字谶语为‘无心之缘’,这个线索我费了多大工夫才知道,不信那几个废物宗门也能知。青雨事先完全不知道云顶仙宫,本也是冲着神通果去的,此可谓应谶。仅这一点,就已经赢定。这是第二个胜算。” “第三。”他伸出第三根手指,自信满满:“青雨跟我一样长得很好看,赢定!” 阿丑无聊得身上发痒,抖了抖长毛:“长得很好看,算是什么理由?” 叶凌霄同情地看了它一眼,叹道:“你不懂。” 阿丑怒了:“你凭什么总说我不好看?你见过别的踏云兽?说不定我这样就叫好看!” “就是因为现世已经见不到别的踏云兽了啊。”叶凌霄慢悠悠地道:“所以没有比你更难看的踏云兽了,你说对吗?那你就是最难看,对不对?” “不对。”阿丑摇头。 “哪里不对?” 阿丑想要反驳,却又掰扯不清楚,一时愤怒起来:“反正就是不对!” “啧。” 叶凌霄啧了一声,忽然起身。收去了惫赖,转为一脸正气,满满仙风道骨。 阿丑虽然还很生气,但也愤愤地隐入云中。 一种隐约的力量波动漾开,迟云山再次开启。 三个人出现在半空中,见得风姿卓绝的叶凌霄,都是一愣。 而叶凌霄注意到叶青雨的内府气息,笑容已是止不住的灿烂,连带着看姜望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爹,你怎么来了?”叶青雨第一个问道。 姜望和斗勉各自问候了一声。只不过一个叫的叶阁主,一个叫的叶真人。 叶凌霄也不计较他们在迟云山里是什么情况,点点头便是回应,只对自家女儿笑道:“爹这不是来接你吗?” 叶青雨叹了口气:“我这么大一个人,回凌霄阁这么点路,还能迷路不成?之前在外试炼,您也没这样啊。” “这不是山边那两国因为猎户那点事,边境军队在对峙吗?我怕他们打扰你,所以来迎一迎。况且迟云山里时间不定,我可有好些天没见着你……” 叶凌霄笑容俊朗,笑着笑着,笑容就没了,有些不解:“乖女儿,你的云顶仙宫呢?” “爹。”叶青雨却笑得更灿烂:“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多亏姜望帮忙,我已经拿到云篆啦!” 在她身后,姜望有些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小声道:“叶阁主,我侥幸得到了云顶仙宫的承认。” 此次迟云山之行,叶凌霄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必然全程都做了安排。 不然他们如何能够那么简单就见到云顶仙宫? 就算姜望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在迟云山结束后也能想得清楚。此行他本来只是为了帮叶青雨,但最后意外继承了云顶仙宫,全程在叶凌霄的安排里走,可以说懵懵懂懂地就捡了大便宜。 斗勉在一旁沉默不语。趁这个机会在观察叶凌霄,几人虽然说得并不清楚,但他连蒙带猜,已经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他很好奇,给自己女儿筹谋的好处被人捡去了,这个行事恣意的当世真人,会是如何反应。 如果大发雷霆,自己的赎金是不是可以省去了。嗯,记得要把天野刀要回来…… 这边斗勉在心里想得正美。 那边叶凌霄却只是双手一合,拍掌道:“原来如此!” “我有心安排,终究有意。” 他恍然大悟,却并无什么生气之态,说不出的潇洒:“原来这才是无心之缘!” 第一百二十一章 灵空殿 灵空殿的这些人在谈论什么、担心什么,姜望大概都能想象得到,但他并不关心。 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在这里停下来,好生经营的想法。 他要接手此地,只是想看看对云顶仙宫的复苏有什么帮助。 斗勉很守约定,皱眉道:“你们往后对待独孤殿主,要如待我一般。听见了吗?” 两位护法都是斗勉的亲信,自然不会有异议。 几名长老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未说话,大概还在犹疑。事出突然,这原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姜望就在这时候出声:“不是如待斗勉一般,以后本座是唯一的殿主,斗勉是咱们的朋友。但归根结底,灵空殿只能有本座一个人的意志。” 他在殿主宝座下俯视众人:“谁有异议?” 这时一个长条脸三角眼、尊容欠佳的男子雄赳赳挤出前列,脸上大义凛然,有如义士临刑,像一个勇于挑战黑暗的勇士。 权力交接,大多是需要流血的。 姜望手已经按在剑上,做好了立威的准备。 这三角眼男子大步走来,突然一下拜倒,动作之干脆令人惊叹。 整个人贴在地上,五体投地:“属下诸葛俊,拜见独孤殿主!愿为殿主抛头颅、洒热血,不计牺牲,一往无前!” 满殿无声。 没有人是傻子,斗勉都在给这个独孤无敌铺路,独孤无敌的实力、势力必然都不弱于斗勉。 其他人的犹豫,只是在考虑新殿主上任之后的未来。毕竟频繁换首领,对于一个势力而言,是非常令人不安的事情,可以说前景迷茫。 没有人会蠢到这时候挑衅新殿主,但也没有几个人能够这么快转变态度,毕竟前任殿主出身名门的斗勉大人,还坐在一旁呢!他嘴上支持,谁知道心里怎么想?太快投诚,很有可能得罪斗勉。 在大部分人都还在权衡利弊的时候,这个诸葛俊就格外的凸显。 姜望很是自然地移开剑柄,挂起微笑:“快快请起!” 诸葛俊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才抬起身来,面向姜望的时候,仍然弯着腰,可以说十足谄媚。 姜望表现得非常亲切:“我看你一表人才,谈吐不凡,不知现任何职啊?” 诸葛俊拱手回道:“属下不才,现在是灵空殿下属清风堂的堂主。” 他知道新殿主可能还不知道清风堂是干什么的,非常贴心的主动解释:“清风堂主要负责维护灵空殿的威严体面,专注于迎来送往,将心怀不轨之辈拒之门外,筛选真正诚心善意的良朋,为灵空殿的发展保驾护航。” 姜望咂摸了一下,发现诸葛俊说的这个职责,好像是“门子”,就是看门的。 灵空殿也真有意思,还把各个产业看门的门子综合起来组成一个堂口……难怪他看到灵空殿下面的堂口有三十三个之多。 说是历史传承也好,说是无法忘记往日荣光也好,在姜望看来,这只是典型的冗官冗职。 难怪在灵空殿一众人等中,这诸葛俊也是站在后列,地位显见的不甚高。管理所有的门子,这能力嘛,大概也很难有。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姜望现在只看态度。 “很好。”姜望温声道:“诸葛俊,你现在是灵空殿长老了。” 他转头问斗勉:“我记得灵空殿有五个长老位置,现在刚好空出来一个,对吗?” 斗勉点头。 诸葛俊欣喜若狂,笑得咧开一嘴烂牙,连连行礼:“谢殿主,谢殿主!殿主真是慧眼识珠,任人唯贤!我相信灵空殿一定能在殿主的领导下发扬光大,迟早是成国第一宗门!” “殿主,不可啊!”殿上一位鹤发童颜、卖相极佳的老人急急出声。 姜望眉头一皱。 却只听得他继续道:“长老乃本殿要职,岂能轻易予人?作为属下,我服从殿主大人的任何决定。但身为长老,却不得不提出谏言!” 同样是投诚,这位长老比诸葛俊却又高一层。首先一开口就确定了姜望的地位,然后提出疑问,在表示服从的同时,又表达自己的意见。 瞧来比诸葛俊体面得多,像是一个赤胆忠心的耿介老臣。 一时间姜望都以为自己是不是在灵空殿经营了数十年,“宠臣”有了,“直臣”也有了,真不像是第一次来! 姜望投去感兴趣的目光:“你是何人,现任何职?” 鹤发长老很好地把握着恭谨和孤直之间的分寸,行过礼才自矜道:“蒙殿主过问,属下魏伯方,腆居灵空殿长老次席。” “你现在是首席了。”姜望道。 魏伯方洪声道:“殿主之令,老朽自然遵从!但还请殿主多加审视,如果哪天做得不好,请殿主第一时间撤了老朽,以正灵空殿之规矩。” 原先的首席长老这下坐不住了,正要出来说些什么。 姜望已经一挥手:“本殿的职位调整就到此为止,其余人等保持原职。若有不满,可自行离去。” 他用不容置疑的眼神巡视一圈,才道:“魏长老和诸葛长老留下,其他人散了!” 驭下是一门非常高深的学问,姜望跟重玄胜学了些,在青羊镇有过实践,但并不认为自己能有几分火候。 所谓“亲贤臣,远小人。” 说起来谁都知道,可真正摆在眼前的是,那些直臣、忠臣、佞臣、幸臣,你很难知道谁真谁假! 姜望这样草率任免职务,当然是乱来,对灵空殿的长远发展很是不利。但他本来也没想过发展灵空殿,现在只不过是要迅速确立权威,找几个听话的元老罢了,如今已经完美达到目的。 他不打算再看其他人的“表演”,没有那个精力去判断去制衡。快刀斩乱麻,先清出一条道来再说。 这个殿主身份,有斗勉的背书,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什么问题。 灵空殿其他修士再是不满,也只能听令退下。 留在殿中的,除了姜望和斗勉之外,就只有忠于斗勉的两位护法,以及魏伯方、诸葛俊两位长老了。 见得姜望已经暂时掌控局势,斗勉便站起身来:“此间事了,我便先回楚地。” 姜望给他一整天的时间收回先期投入,他只用了半天便处理好,可见之前将灵空殿掌握得牢牢的,这份驭下手段姜望自是远远不及。 闻听此言,姜望也不客套什么,直接取出天野刀,双手奉回:“物归原主。” 斗勉沉默了一下,接过自己的佩刀,便转身离去。两名护法也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自己辛苦经营的势力,这么简单易手。尤其眼前就有魏伯方和诸葛俊这两个对新主“忠心耿耿”的家伙,他难免心中也不太舒服。 但总体上这次迟云山上定下的交易,双方都很守规矩,没有做什么手脚。以后可能少不了意气之争,却也不存在什么深仇大恨。 “两位长老。”看着斗勉带人离开灵空殿,姜望才悠悠出声。 魏伯方和诸葛俊都迅速打起精神,认真聆听新任殿主的教诲,想要知道新殿主对灵空殿未来的宏图大计,从而为自己在灵空殿的将来找准位置。 却只听到他问—— “咱们灵空殿的秘库在哪里?” 第一百二十二章 秘库 “启禀殿主,本殿秘库就在奉殿之内,有殿卫驻守。钥匙就是您的灵空戒。如果殿主有兴趣,属下可以领路。” 魏伯方还在愣神,诸葛俊已经先拨头筹。 他毕竟要保持一个直臣的形象,有时候矜持难免,而且独孤殿主上任后的第一个要求也的确叫人不太好想。 倒是诸葛俊死猪不怕开水烫,只求哄得殿主开心,没什么顾忌。 灵空戒是代表灵空殿殿主身份的戒指,除储物功能外,没有其它特殊能力,且储物空间也并不大,甚至还不如一般的储物匣。大概就是历史久远一些,以及它本身象征的身份意义。 斗勉已经转交于他。 戒指里自然是空空如也,有价值的东西斗勉全部清走了。 姜望把玩着手里的黑色环戒,灵空二字铭在戒指内环。 他对诸葛俊的“识趣”非常满意,因便直接道:“带我去看看。” 直到现在,姜望已经算得上是正式接掌了灵空殿,但五府海里的云顶仙宫并无反应。他猜想或许重要的是灵空殿里的某个信物、或者是某种传承,因而先提出去秘库的想法。 诸葛俊兴高采烈地在前带路,姜望又道:“魏首席也一起。” 还在为错失时机懊恼的魏伯方立即精神起来:“殿主之令,属下自当遵从。” 整个灵空殿,连一个外楼境的强者也没有。大概以前的殿主和护法是,但都被斗勉解决掉了。 现在的护法和长老都是内府境修为,两位稍强些的护法已经跟着斗勉离去了。剩下的这些人,在姜望看来还不如死在迟云山的钟琴强大。 诸葛俊这位新任长老,更只有腾龙巅峰修为。 这样的宗门势力,实力当然是胜过一般的城域,但对比起同样与云顶仙宫有渊源的凌霄阁,差距就太大了些。也无怪于在成国这样的小国都没什么自主性,更被斗勉轻易收服。 灵空殿这样的势力,当然有经营的价值。但它处在成国这样的地方,对姜望来说实在也是缺乏发展的空间。 话虽如此,却也并不妨碍姜望在此时试着收拢人心,“驯服”下属。世事洞明,皆为修业。 “奉殿”是灵空殿的三座重要殿堂之一,除了之前他们所在的议事殿外,还有一殿是传功殿。 此殿是用来供奉历任殿主香火的,同时也兼有秘库之用。 没有发生什么殿卫不识新殿主,坚守岗位不许姜望进去的破事。 魏伯方的老脸在灵空殿就已经有足够的效用,并且姜望手上还戴着灵空戒,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拦着他。 三人进入奉殿中,正殿前就立着灵空殿历代殿主的牌位。高高供起,庄严肃穆。 一只巨大的香炉在这些牌位前冒着袅袅青烟。 姜望上了一炷香做个样子,玩笑道:“是不是应该把斗勉的牌位也立上来?” 魏伯方和诸葛俊面面相觑,都不敢搭茬。 他们还并不清楚新殿主的性格,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杀斗勉,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他们亲眼看到姜望把天野刀还给斗勉,那一幕足以说明,堂堂斗氏豪门出身的神通内府修士斗勉,在姜望面前是弱势的,甚至于在退位让贤这件事上,是被胁迫的。 只是,姜望或许真的敢杀斗勉,他们却连想都不敢想。 新收的“属下”如此胆小,姜望顿感无趣。转道:“秘库呢?” 这回是魏伯方抢着先开口:“就在后殿,只有殿主能进,您进去便知。” 他伸手引向墙壁上的戒指印痕:“将灵空戒对准此处,即可开启后殿。” 灵空戒就戴在左手食指上,姜望用拇指指肚轻轻摩挲,有被林正仁骗进阵法的前车之鉴,他看着两位自己任命的长老,似笑非笑:“里面不会有什么陷阱吧?” “怎么会?属下岂敢对殿主有二心?”诸葛俊立即表忠心。虽然凭他以前的身份,大概也根本不知道秘库里有什么。 魏伯方则上前一步礼道:“如果殿主宽恕属下冒昧之罪,属下愿意同殿主一同进去,为殿主探路。” 这惯会拍须溜马的老匹夫!诸葛俊在心里破口大骂。埋怨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种表忠心、拉近关系的方式。 听听。 冒险为主上探路,这是何等内心坦荡,何等忠心耿耿啊! 问题是他们都知道,奉殿里并无什么危险。从来也没听说过哪任殿主在秘库中出过事。这番表达,属于白赚好感,百利而无一害。 姜望瞧了他们一会,笑道:“首席长老忠心可嘉。本座与你们开个玩笑而已。就在这里等着吧,本座去去就来。” 诸葛俊是他今天才提拔的长老,在此之前谁也不可能猜到他会同时重用魏伯方和诸葛俊,这两人就更没有可能事先有什么串通了。 从这两人的表现来看,奉殿里应该是安全的。而万一云顶仙宫有什么异常反应,他可不想让这两人看到。 说是器重,这两人哪能真信任。 所以姜望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去后殿。 从供奉灵空殿历任殿主牌位的巨大供桌旁走过,姜望伸出戴灵空戒的左手,令戒指嵌入墙上印痕里。 轰隆隆,灰黑色的厚重墙壁分开。 姜望迈步走入,墙壁又再次合拢。 实在的说,来到奉殿进入秘库,整个过程中,姜望是带着些许失望的。灵空殿所谓的秘库,并不怎样隐秘。 好像随便来个人杀了殿主夺走灵空戒,就都能轻易的进来。 走进后殿里,这种失望感就更强烈。 出现在视野里的,固然是一座大气辉煌的殿堂。各种华丽支架,隐隐诉说着曾经富贵。 可惜大部分的支架上都空空如也,便偶有一些物件留存,也都黯淡无光,看不出什么珍贵来。 但这其实是可以预计的事情。 灵空殿在多年前就被庄承乾打残,残余力量跑到成国来落脚,算得是苟延残喘。多年积聚休养,也没有什么起色,又在不久之前被斗勉收服,便纵是原本秘库里有什么宝物,这会也不可能留存下来了。 姜望若是知道云游翁也曾混进灵空殿里筹谋,那就更没什么好失落的。 这里早就千疮百孔。 秘库里的宝贝,姜望本就没有太多期待。令他苦恼的是,如果灵空殿里没有什么契合的信物,或者说那东西早已失传……他的云顶仙宫要怎么办? 难道白云童子脱口而出的线索并不是真正线索? 刚刚想到白云童子,五府海里云顶仙宫就传出了动静。 姜望张嘴一吐,半个指头大小的白云童子脚踏流云,悠悠飘出。 第一百二十五章 岁终 宗派用来控制门人弟子的手段有很多,并不完全是用感情维系。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点就是宗门功法。立起制度,根据贡献的累积,一部分一部分的放出传承,弟子就很难离开宗门。甚至是学得越多,就越难离开。 姜望此时直接丢出《灵灭卷》,自然表现出一种大气来。 “本座醉心修行,会经常闭关。成国没什么合适的地方,所以本座可能会经常不在。” 姜望简单交代了一句前提,便开门见山道:“往后魏长老代行殿主职务,一应事务皆可自决。本座只有一个要求,低调发展,不必有什么争雄的心思。诸葛长老监察宗内不法,能处理则处理,不能就先记下,等本座回来处理。” 看了看两位‘心腹’,确认他们把话听清楚了,姜望才继续道:“若遇紧急情况、你们难以自决的,可去凌霄阁找一个叫叶青雨的人。她会通知本座。” 魏伯方和诸葛俊同时一凛,知道新殿主这算是透了一点底。既是支持,也是威慑。当下倒头就拜,各表忠诚。 特意扯出来凌霄阁这一道虎皮,大概能多镇他们一些时日。 姜望对灵空殿的安排,也算是尽了力,往后如何,更多是看造化。 之后又与魏伯方、诸葛俊讨论了一下灵空殿的发展方略。姜望一力主张精简体制,无论曾经的灵空殿有多么辉煌,现在没有什么必要抱着历史。 第一件事就是要将原来的几十个堂口,裁撤的裁撤,合并的合并,精简到只剩九个。这将是魏伯方接下来的长期工作,也是他渗透自己权力的大好机会。 姜望并不介意魏伯方掌握权力,只要他能发挥作用。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以殿主的权力,支持魏伯方和诸葛俊做事,给予了他们极大的支持,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适应新身份。 灵空殿剩下的几位长老都非常理智,至少在姜望坐镇的情况下,全都安分守己,没有让殿上溅血的事故发生。至于走后如何,就看魏伯方、诸葛俊他们自己的手段了。 关于灵空殿内部的这一轮权力改变,倒是没有引起外界太多波澜。得罪不起斗氏的人,更不敢得罪将斗氏“赶走”的人——虽然这只是一个误会。 虎皮好用就行,也没几个人会去找老虎要解释。 第一百二十六章 自得其乐 见得姜望转过身来,杜如晦很是平静,仍然继续着他的话语:“庄雍两国向有渊源,同气连枝,偶有一些小摩擦罢了,打不起来的。你觉得呢?” 姜望想象过无数次自己见到杜如晦的样子,但没有任何一种情况,是现在这般。 这样毫无准备的遇见,这样近,这样突然。 他竭力让自己更平静、更淡然,强行镇压心里的惊涛骇浪,反问道:“老丈是在问我吗?” 杜如晦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和煦,亲切得像家里的长辈:“除了你我,这里还有旁人吗?” “如果是问我的话……我不知道。”姜望摇摇头:“庄雍两国打不打得起来,我并不关心。相较之下,我更关心祁昌山脉里的妖兽,更关心开脉丹。” “是吗?”杜如晦看着他:“我看你修为不俗,又在这里久久停驻。还以为你很关心庄雍之间的矛盾呢。” “老丈说笑了。我只是随便看看。” 杜如晦闲聊了两句,突然道:“你代表谁来察看此地形势?” 姜望苦着脸:“老丈,我真不知您要问什么。您看我这么年纪轻轻,说是个孩子也不为过,能代表谁?” “那我换个问题。”杜如晦不为所动,继续逼视着他:“小兄弟从哪里来?” 姜望知道这是此番问话的关键。 别看这位老人现在如此和煦,如此温和,一旦被他判定为庄国的威胁,下起手来绝不会留情。 “凌霄阁。” 姜望惜字如金。在杜如晦这样的人面前,在不得不回应的情况下,还是少说少错。 杜如晦微微仰了一下头,似乎想到了什么。 姜望注意到,杜如晦负在身后的手松开了。也说不定,这一点是故意让他注意到的。 “迟云山?”杜如晦问。 迟云山大概很多人都知道,但没几个人知道迟云山里有什么。在杜如晦这样的存在面前,单就迟云山与凌霄阁的隐秘联系,应该并不是秘密。 姜望心念转动,认真说道:“的确与此有关。” 他的眼睛清澈、温和,而又坚定,看起来很值得信任。一丁点的仇恨都没有泄露出来,好像是真的对杜如晦很陌生。 第一百二十七章 抱雪山 两位大人物在高空打着机锋,姜望也插不进话。 幸得叶凌霄帮忙遮掩,他才没有暴露更多。 因而有心在叶凌霄面前露一手,以为报答,伺候这条鱼伺候得很用心。 不多时…… 鱼已经烤糊了。 云端上非常安静,焦糊的味道轻飘飘荡着,像一尾鱼,在几位超凡修士的鼻端游来游去。有几分调皮,有几分挑衅。 叶凌霄面无表情:“你如果有事,就先回阁里去。” 他眉毛抽了抽,补充道:“把你的烤鱼也带走。” 杜如晦哈哈大笑:“叶阁主,鱼可能是不快乐,但我猜你也快乐不到哪里去。” 落了大靠山的面子,姜望只能抓起黑漆漆的“烤鱼”,灰溜溜地离去。 云城里一切如常,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有强者来拜访,修行者的世界和普通人的世界常常割裂。 杜如晦是庄国国相,日理万机,叶凌霄作为凌霄阁主,亦是整个云国背后的倚仗。两人之间的有些对话,姜望是不方便听到的。他也很识趣。 两位旧相识的强者没有聊太久,大概各有立场之后,曾经或许有过的那些交情,也只能淡了。 姜望在云城上空等了一阵,便见得叶凌霄飘然过来。 赶紧迎上去道谢:“感谢阁主方才帮我遮掩。” 叶凌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了他一阵。 看得姜望很有些忐忑。 “杜如晦以为你是本阁主派去庄国探查情况的,觉得我凌霄阁对西境形势有些想法。”叶凌霄负手而立:“我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他在问姜望为何如此不智,在实力远不足够的情况下,还去庄国暴露自己。 姜望没有解释,只说道:“对于给凌霄阁造成的麻烦,我很抱歉。” 叶凌霄摆摆手:“没必要拿虚言哄你,让你感恩戴德。这算不得什么麻烦。杜如晦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招惹我。” 姜望很想听听杜如晦来找叶凌霄的真正目的。 但叶凌霄顿了顿,便转道:“只是,你应该知道,有些事情无法挽回。” 他罕见的斟酌了一下言辞:“有些事情……未必能做到。” 姜望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轻声回应道:“总要有个说法。其他人都没了,我总不能等安安去要。” 他若是义愤填膺情绪激动,叶凌霄反倒觉得好解决,恰恰是他回话如此轻柔、声音如此平静,叶凌霄才知那决意无法更改。 俯视着脚下的壮阔云城,高大山峰,叶凌霄说道:“我创派祖师登临此山,感叹‘纵揽浮云,如抱霜雪’,因而以抱雪山为名。” 姜望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只能附和赞道:“既有仙气,又有大气。” “云国的建立,非我凌霄阁本意。一群无路可去的普通人,依附于凌霄阁生活,聚集在一起,逐渐形成了规模。人一多,就需要组织,于是形成了体制。” 叶凌霄缓缓说道:“然而我凌霄阁并无争霸之心,所求不过登高望远,怀抱霜雪。唯修行而已。虽然不怕麻烦,但也不愿招惹麻烦。毕竟道途漫长,那些纠葛因果,影响登高。” 沉默片刻,姜望点了一下头:“阁主大人的苦衷与考虑,我完全能够理解。叨扰这么久,已是不该,我不会给凌霄阁招惹麻烦的。我会把安安接走,带去齐国安顿。” “倒也不必如此。”叶凌霄摇摇头:“姜安安是我凌霄阁的亲传弟子,我也很喜欢她,断没有将她驱逐的道理。只是,今日见着杜如晦上门,我身为凌霄阁之主,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倘若你放不下仇恨,以后若遇着什么事情,凌霄阁不会为你出头。” 这就是很直接地告诉姜望,不要倚仗姜安安和叶青雨的关系,凌霄阁并不是他姜望的依靠。 姜望回视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叶阁主,请您放心。我从未想过让凌霄阁为我出头。前路是万丈高峰也好,是无底深渊也罢。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我自己做的决定,我自己承担。” “这一次遇到杜如晦,实在是意外。他问我从哪里来,这种随时可以证实的问题,我无法在他面前说谎。我向您保证……” 姜望表情很严肃:“不会再有下次。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我哪怕战死当场,也不会面朝凌霄阁。” “我说这话,不是激愤之言,不是怨怼之语。而是体谅您作为一阁之主的苦心,感谢您对安安的照顾,郑重向您做出承诺。” 叶凌霄注视着他,的确没有在这个少年的眼睛看到一丁点怨气,连不满都没有。这个少年的确很清醒,知道世间本没有理所应当的支持……也的确很骄傲。 “很好,男儿虽少,壮心足傲。” 叶凌霄轻轻点头:“我为凌霄阁考虑,并不需要你理解。但是考虑到你是安安的哥哥,是青雨的朋友,所以还是与你解释一番。” 姜望回道:“我完全能够理解阁主的良苦用心。” “能够理解最好,不能理解也没有关系。”叶凌霄微微一笑:“走吧,回阁里去陪陪安安。” …… …… 姜安安好像不是很需要陪伴。 姜望找到她的时候,她正骑在一只雪鹤身上手舞足蹈,雪鹤上下翻滚,她快乐得不得了。大小王师姐都在旁边陪护着,生怕她掉下去。 莫良和那位脸很方的“方”师兄,则背过身,躲在一个角落忙活什么。 姜望走过去,正看到他俩手脚麻利地在给一只肥鹤开膛破肚,嘴里还不时探讨。 “安安把雪鹤骑丢了,这个理由咱们是不是用过一次了?” “没有吧?上次那只雪鹤,咱们说的不是安安用炮仗吓跑的吗?” “是嘛,嘿嘿。安安有大功于我宗,这次鹤腿还是分给她!” …… 姜望:“……咳。” 莫良和“方”师兄慌忙回头,莫良在回头之前,还捏起道决,摆出了战斗姿态。十足的做贼心虚。 “哥!”莫良一脸惊吓瞬间换成惊喜,这一声哥叫得非常亲切自然:“您回来啦!正要去找您,有一只雪鹤意外坠亡,我们正收拾呢,味道极好!您一定要尝尝!” 脸方师兄反应相对较慢,只僵硬地扯起嘴角,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我先谢谢你了。”姜望顺手把烤鱼递过去:“我回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一条意外淹死的鱼,已经烤好了,也请你尝尝鲜。” 莫良看着那黑漆漆的烤鱼,眼角抽了抽,笑容灿烂地接了过去:“谢谢哥!咱们谢瑞轩师弟最喜欢吃鱼了!” 一边笑一边把烤鱼塞进脸方师兄手里。 当着姜望的面,本名为谢瑞轩的脸方师兄只能接住烤鱼,继续尬笑点头:“是,是。” “哎哟!” 那边姜安安听到动静,连滚带爬地下了雪鹤背。迈开小短腿就往这边跑:“哥,你回来啦!” 姜望笑容亲切,非常温柔地看着她:“今天练字了吗?” “我正要去。” 姜安安轻巧地蹦到面前,一把抱住姜望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我正要去呢!” 第一百三十章 岁除 今日是道历三九一八年的最后一天,也即“岁除”之日,旧岁至此而除,另换新岁。 还是清晨,整个云城已经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凌霄阁虽是超凡宗门,却也不能免于喜庆,凌霄秘地被装饰得红红火火。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人气。 “哥,你在想什么呢?”姜安安的小手在眼前绕了绕:“到你了!” 这几日姜望哪里也没去,修行之外的所有空闲时间,都一直陪着小安安玩耍。 此刻他们面前摆着一张棋桌,黑白两子泾渭分明。 兄妹两人相对而坐,倒也像模像样。 只是…… 姜望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落下黑子,把那个“姜”字的最后一捺接了出来。 “哥。”姜安安一边用白子摆自己的‘安’字,一边很关心地说:“你想这么久,这个字是不是不熟悉呀?” 有些心事并不适合跟小安安聊,姜望因此敷衍道:“有时候难免提笔忘字。” 姜安安赶紧从松鼠匣中拿出一沓字帖,喜笑颜开:“那还是不熟悉哟。我这里有字帖,你拿去练!别客气!” “呵呵。”姜望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用啦,哥哥买了很多,足够练字了。回头再分一些给你!” 兄妹俩其乐融融,你推我让,好生和睦。 叶青雨就在这个时候走进来。 “又下棋呢?”她眼角带笑,瞧了瞧‘棋局’:“你俩还真是棋逢对手。” 姜安安趁机略过字帖的话题,爬起来抱住叶青雨:“青雨姐姐,来找我们玩呀?” “是呀。”叶青雨柔声应道:“这不是除夕么,你小王师姐在准备晚上的凤花灯呢!你要先过去看看吗?” “好嘞!”姜安安答应得很果断,颇有雷厉风行的气质,放开叶青雨,蒙头就往外冲。 “站住!”姜望赶紧喊道。 姜安安不情愿地停步回头:“怎么了嘛。” 姜望把小安安随手塞棋桌底下的一叠字帖拿起来,往前伸了伸,脸上堆起亲切笑容:“你怎么这么粗心呢?字帖都忘带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伐国 “不仅是九江玄甲,这次就连拱卫庄都新安的白羽军都出动了。庄高羡亲自挂帅,统领三军。大将军皇甫端明为君前驱,国相杜如晦作为随军军师。副相董阿坐镇新安城,调度后方……” 叶青雨感慨道:“这一次庄国可以说是倾国而战。绝非小打小闹。与雍国已是生死存亡之争。” “清河水府有什么动静?”姜望问。 叶青雨皱眉:“这倒不知,还未得消息。” 但姜望已是明白,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庄高羡既然决意倾国而战,清河水府自然是再战澜河。清河水府如果会有别的选择,在大战开始之前就应当已经被夷平。 以姜望的了解,庄国这次必然是水陆并进,主要战线是跨过祁昌山脉,撕破国境防线,直入雍国腹地。而经水路,自清江伐澜河,也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只不知清河水府从日渐疏离、拒不配合,到如今又倾力死战,这当中发生了什么。已成真人的庄高羡,有太多办法压制清河水府了…… “缉刑司呢?”姜望又问。 清河郡缉刑司那位季玄季司首,当初给他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 “暂时没有更多情报消息。想来应当也是倾巢而出。”叶青雨摇摇头:“庄高羡此战虽有灭雍之气势,但两国实力差距明显,庄国断没有保留的余地。” 显然她对于庄高羡的决定并不能理解。 不仅仅是她不理解。 就连叶凌霄,整个西境的大小势力,包括雍国自己,事先也没有想到会被庄国征讨。 庄高羡一怒兴师,不免让人觉得莽撞。 姜望一直知道,庄国军人从来不缺乏勇武。枫林城域覆灭的时候,城卫军自主将方大胡子以下,一正将、两偏将、五副将……尽皆战死,其间就有姜望熟悉的赵朗和魏俨。即使是缉刑司那些平日里手脚并不干净的人,自执司单茶以下,或死于地灾,或死于白骨道妖人之手,人人死战。 就连城主魏去疾本人,也战死在城主府上空。 但是枫林城域那些军人的死亡,什么也没能挽回…… 骤然听到庄国边军泣血求战,姜望也难免被触动。但冷静下来想一想,此事又有不少蹊跷。 在庄国悍然发起的这场国战里,姜望嗅到了类似于枫林城域事件的气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推动着一切。 腊月二十一日,姜望他们结束了云顶仙宫的争夺、离开迟云山的时候,庄雍边军还在祁昌山脉对峙。 撤离的命令应该是在腊月二十二日下达,到了腊月二十三日,庄国边军已经在强令下撤离干净。 那一天姜望只看到了雍国边军的旗帜,庄国边军不见人影。想必那个时候,雍国方面也认为庄国已经服软认怂。 而同样是那一天,他在祁昌山脉上空遇到了杜如晦。杜如晦还警告他说,“打不起来的。”并且将他一路‘送’回凌霄阁,亲自与叶凌霄沟通。说什么是为了试探周边势力的态度,怕各方对庄国的这次示弱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如果叶凌霄没有骗叶青雨的话,那他就是被杜如晦蒙骗了。 杜如晦的确是为了试探周边势力,但试探的恐怕是周边势力会不会影响这场国战! 庄国边军腊月二十二日就脱离对峙,表态要息事宁人,而这场国战却在腊月二十九日发动。 此前毫无波澜,一动便如雷霆经空。 要说庄庭没有早做准备,姜望绝不能相信。 兵书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1) 庄高羡绝非怒而兴兵之主。 他早年继位没多久的时候,就曾出兵伐雍,在当时被很多人视为政治不成熟的表现。但事实证明,正是那一战,击破了雍国的虚张声势,压制了雍国军方的蠢蠢欲动,庄雍边境因此安靖多年。 庄国得以平稳发展。 他后来躲在深宫养伤的时候,无论雍国怎么挑衅,他又何曾有过回应? 秦人借境伏杀左光烈,秦楚修士在庄国境内肆意大战,整个庄庭上下,何曾出声?若不是姜望亲历此事,只怕根本都无法听闻。 在姜望看来,如今庄高羡御驾亲征发起的这场国战,只怕是早有图谋。 不仅不是一怒兴师,反而是极合兵法的“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有利可图,则战之。无利可图,则忍之! 从庄国边军腊月二十二日撤离,再到庄庭腊月二十九日发动国战,这中间有足足七日时间。 腊鱼二十九正是道历三九一八年的除夕夜,选在这个日子绝非巧合。这一日恰恰是最不会被考虑到的日子,庄雍两国军民,都要准备过年。这一天最应该安宁,所以才最出人意料。 一名士卒自杀冲阵,在当时却没有什么波澜。后来又突然引爆了舆情。 陈石开自杀冲阵,居然还留下遗书,留下的遗书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被收缴,反而那么快就传遍军队。 从边军士卒的遗书,到边军将领的泣血上书,舆情有非常明显的递进。 杜如晦善于把控民心,称民心如水,自诩河伯能治。此事应该就是杜如晦的手笔无疑。 庄高羡以小窥大,图谋雍国,杜如晦就为他统合军心民心,使三军可用。真可谓是雄主能相,君臣相得。 姜望心中的猜测,并未对叶青雨讲。在大多数时候,他都习惯自己承担。 看着姜望下意识一直在摩挲茶盏的手,叶青雨轻声说道:“出去转转吧,这一年已经过去了,凤花灯很美。” 这一年已经……过去了吗? 是啊,今日已是岁除。 去年的今夜,他和姜安安在一处荒山。彼时天地虽大,却只有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那一天,他为安安放了整夜烟花。 而如今,他和安安都有了自己新的朋友,他们都待在安稳太平的凌霄秘地中,不必担心随时有可能跟上来的危险。在快乐祥和的氛围里迎接新年…… 今夕何夕,今年何年? 姜望松开茶盏,扯起嘴角:“好啊。” …… …… ps:“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孙子兵法》 第一百三十二章 除夕夜 凤花灯是云国特产,构造繁复,体积较大,花瓣如凤凰之羽,点燃升空时,有凤凰身影飞于灯壁,故而得名。 每年除夕,云城的花灯会都会吸引很多人过来看,不仅仅是云国本地人,甚至其它国家的人也有。 花灯会不仅有美景,还有珍物交易。交易规模比不上云河商集,但也有许多平时见不到的东西。云国无论修行者还是普通人,都习惯在这天为自己购置一些爱物,以迎接新年。 腊月十六的云河商集开始时,他们还在迟云山中,叶青雨便说花灯会不能再错过。 圆脸的小王师姐,是编织凤花灯的高手,整个凌霄秘地里,属她做的凤花灯最为漂亮,这天姜安安就一直缠着她打转。 凌霄秘地中央云台上,已经摆放了几十只做好的凤花灯,只待点上火,就能飞上高空。 小王师姐在一盏半成品前十指穿飞,操纵着半透明的丝线,动作灵巧。姜安安搬了一只小木凳坐在旁边,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瞧得入神。 “小王师姐,你织的凤花可真好看呀。”姜安安羡慕地道。 小王师姐得意一笑:“那当然咯,师姐从小就喜欢凤花灯。” 她边说边抽出手来,轻轻摁了一下姜安安的小脸蛋。 视线稍稍一转,就迎上了姜望那双清澈宁定的眼睛。 心猛然一停。 “姜大哥在看我,姜大哥在看我呢!”她在心里大喊。 “他的眼神好认真……” “他对我笑!” 心中波涛翻涌,面上却很是矜持,只点了点微圆的下巴,显露三分漫不经心的温柔,便转回头去,强行镇定地织着凤花。但耳根已在瞬间红透。 彼时高大的云台下方,凌霄阁一众弟子来来往往,为夜晚的花灯会做准备,姜望就站在人群之中,静静看向这边。 迎着小王师姐的视线,姜望很有礼貌地笑了笑,算是招呼。 他当然是在看安安。 小安安瞧了一会凤花,便扭过头来找哥哥,见着姜望便是甜甜一笑,又踏踏实实地转回去看凤花灯了。 她很好奇,这凤花灯的灯影,为什么能化出凤凰。小王师姐说今夜要放九百九十九只凤花灯,飞在夜空,会比星星更美丽。 她非常喜欢看星星,不知道比星星更美丽的风景是什么。所以她很期待。 小孩子总容易在喜欢的事物里沉迷,她看得认真,也就没有发现,哥哥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 …… 道历三九一八年的除夕,西境并不安宁。 对于被外敌打进国土的雍国人来说,更是如此。 整个雍国,上至国主百官,下到平民百姓,从来没有人想象过,会有一天被弱小的庄国打上门来。 很多雍国人都坚定地认为,庄国只是自己国家分裂出去的一小支,早晚会被收归回来。什么时间收归,只看雍庭什么时候下定决心。哪怕庄国已经事实上建立了三百多年,很多雍国人依然不承认庄国是一个独立的国家。 所以当庄国悍然发起国战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相信是真的,以为是谣言。 然而事实上是,在腊月二十九这一天的凌晨,庄国前锋军队就已经击破了雍国驻扎祁昌山脉的边军,打进岭北府。 在当天晚上,道历三九一八年除夕夜,已经击破了整个岭北府的防御网,大军开进宜阳府。堪称势如破竹! 雍国英国公北宫玉挂帅出征,势要迎头痛击庄军,将庄国军队赶回祁昌山脉以南。却在半道领军转向。 因为洛国大军西来,与庄国清江水府合兵一处,澜河水府瞬时岌岌可危! 庄国竟早与洛国暗中达成协议,甚至说服了清江水府与在水族中恶名昭彰的洛国水军联手。 更可怕的是,雍国一直以来最为警惕的北域荆国,也有了动作。名列天下十大骑军第七的赤马卫,已经北来! 庄军击破雍国南部重镇岭北府,仿佛宣告了某种信号,一时间全线爆发大战,荆、洛纷纷出兵。 一天之前,雍国还是西境老牌大国,曾经北上与荆国争霸的存在。现在虽然不能跟秦、荆这些国家相比,威凌庄、陈之类的小国还是常事。 可就在短短一天时间,局势骤变,竟然已见覆国之危! 当此之时,雍国太上皇韩殷破关而出,亲自披甲,独出天命府,要以王见王,战庄高羡于宜阳府。 谁都知道,现在的雍国国主韩言有名无实,是个傀儡。整个雍国的最高权力,始终在太上皇韩殷手里。 而雍国国相齐茂贤则亲自坐镇靖安府,迎接有可能的荆国兵锋。 靖安府是雍国北部军事重镇,从来就是以荆国为假想敌构筑的防线。赤马卫虽然天下闻名。齐茂贤倚仗靖安府的重兵雄城,绝对有一战之力。 第一百三十六章 锁龙关 雍国的夜晚与庄国的夜晚并不相同,人世本就是各有悲欢。 岭北府被击破之后,宜阳府就是雍国南部最重要的一道防线。 宜阳府境内的锁龙关,曾经是雍国的第一雄关。自从雍国版图跨过祁昌山脉,扩张到庄地之后,这道雄关便失去了其战略意义。 庄承乾在庄地裂土立国,锁龙关才重新拾回一些价值,不过也没有太被重视。雍国边防的大部分精力,其实还是围绕祁昌山脉构筑的防线。 只可惜在腊月二十九日这一天,被庄国大将军皇甫端明领军突袭击破。雍国耗费巨大人力物力的南境边防根本没能发挥价值,就已经瓦解。 好在锁龙关毕竟有其历史,城墙、阵纹都还在,抵住了庄国大军的第二波攻势,等到了韩殷前来。 时至此刻,庄国方面的战略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庄高羡御驾亲征,倾国而战,一次性押上所有筹码,并不打算跟雍国打持久战。而是想要速战速决,在雍国绝大部分战争潜力都没能调动起来的时候,直接翻越祁昌山脉,长驱直入,一路打到雍国首府天命府。 九江玄甲和白羽军,两只最精锐的军队都放在前锋,作为箭头往前冲,普通军队则在后面稳住阵线,固定胜势。 一开始的确取得了非常亮眼的战果,雍国南境边防直接被一战打穿,岭北府也在一个白天的时间里就已告破。 如此战果让洛国和荆国决断立下,出兵分袭,直接将雍国推到了悬崖边。 如果庄国能够完成既定战略,直接打穿雍国,长驱直入,打到天命府前,甚至不需要击破,周边蠢蠢欲动的势力就都会冲上来,将这头老兽分食。 雍国方面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多年不理政事的太上皇韩殷才破关而出,孤身赶到锁龙关,先一步将庄国兵锋挡下。 而后才是各地大军调集,要在锁龙关下与庄高羡大会战。 在今时今日,锁龙关的战略意义至关重要。不仅仅是因为此关之后无险可守,是一马平川,一旦被破,整个雍国最富饶最柔软的腹地,就暴露在敌人眼前。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月黑风冷人寂 引戈城高大的城楼之上,月黑风冷。 沉沉的层云仿佛将要塌陷。 脸戴面具的高大身影突然出现在祝唯我身后,沙哑的声音在面具下响起:“想去雍国战场?” 庄国缉刑司历任大司首,常年都需戴着一张铸铁面具,真容从不显于人前,以示铁面无私。 祝唯我没有回身,仍看着引戈城对面,隐在夜色里的陌国。 “我看不到我留在这里的意义。” “陛下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豪赌。”大司首负手而立,同样看向远处:“我们不仅要考虑胜利,也同样要考虑失败。这就是你留在这里的意义。” 祝唯我摇摇头:“薪尽枪之所以有光芒,绝不是因为它不敢燃烧。” 堂堂缉刑司大司首,整个庄国权势排进前五的人物。要说一个国院弟子胆敢质疑他的话语,他以前是不会信的。但这国院弟子若是祝唯我,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这本就是一个极度骄傲、极度张扬的天才人物。 “你已经足够璀璨,足够锋利。” 大司首意味深长地说道:“祝唯我,杜相认为你能够担起庄国的未来。我也这么相信。但在此之前……” “你需学会藏锋。” 祝唯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而在远处的夜空中,一个身影正在向着引戈城疾飞而来。 …… …… 吹过引戈城的风,或许也曾吹过新安。 新安城寂冷的街道上,战斗仍在继续。 张牙舞爪的枝丫,仿佛往日光景重演。 那日是在庄国城道院,姜望被白骨道的教徒袭击,董阿为弟子出头,直接就施展了这门独创道术,让那两个妖人无所遁形。当场强杀一人,逼杀一人。 碧玉笼可以说开启了姜望对木行道术的向往,也是姜望这一路行来,难以忘却的风景。 道术还是那门道术,人还是那个人。 只是姜望已经从旁观者,变成了对抗者。 他曾经被这门道术庇护过,如今被这门道术封锁着。 生活像是一个巨大的玩笑。 时移境也转。 碧玉笼覆盖长街,两界尺抵住明月。 姜望的剑在那柄铁尺前难以寸进,碧玉笼里排斥着一切其它元力,焰花之海只一铺开便被压灭。 而关于木行元力的争夺,他现在远远不及董阿。 董阿是最擅长掌控细微元力的了。 当初姜望修行缓慢,受阻于奠基之前,就是董阿传授的他控元决。让他得以加快完成奠基,没有过久困顿于周天星斗奠基阵图前。 但此时此刻,姜望只感受到愤怒。 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仇恨,都在这一剑相思里,董阿明明知道他为何而来,但竟敢拷问他……是否正确! 难道当上了庄国副相,就代表了正确吗?难道手握惩恶罚罪的两界尺,就能够等同于正义本身? 姜望仇恨于董阿作为帮凶,漠视枫林城域数十万人的死亡。而愤怒于……董阿好像根本不曾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好像根本不认为自己有错! 道元在疯狂燃烧。 他的右手,握着长相思。左手往后一按,极其坚决,按出一团灰白朽败的光。 内府境层次的朽木决! 他之所以偷入望江城,强取望江城道院的朽木决,就是为了以后对付董阿。只是因为时局突然的变化,这一战提前到了今晚。 哪怕付出了两门道术交换,他也无法否认自己巧取豪夺的事实。所以面对傅抱松的时候,才会感到惭愧。 那本不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只因为对董阿的恨,压过了他个人的道德观。 他想杀董阿,想得快发疯了! 朽木决无疑是木行道术的克星,是为董阿精心准备的礼物之一,它也将在今晚,将董阿的葬礼点燃。 灰白光团在空中炸开,如乳燕投林,扑在那迅速围拢近来的碧玉笼,深刻纠缠。 于是枝叶朽坏,于是树木腐烂,空气中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 灰白朽败的光,迅速将生机勃勃的碧色驱逐。 覆盖长街的碧玉囚笼,在一个呼吸的时间里,就已经腐朽,凋落,崩解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朽木决一瞬间清空了董阿对这片范围里木行元力的掌控。 姜望乘虚而入,完成对这些木元的“侵占”。 趁此机会,头顶荆棘冠冕一闪而逝,左手翻转回来,新的道决已成。 五气缚虎! 道术力量牵扯,在荆棘冠冕的加持下,开始引动董阿体内五气。 但通过道术力量,他如此清楚的感受到,董阿的身体里,仿佛大树参天。牢牢扎根大地,体内五气根本无法撼动。 姜望的五气缚虎如陷泥塘,连束缚董阿一息都做不到。 而董阿反手一巴掌! 一条狰狞青蟒咆哮而出,撞上自虚空中钻出来的漆黑锁链,直接将它撞飞。囚身锁链灵活翻转,将其缚住,直接将其缠紧,崩散为道元。 但又一条青蟒冲去,再次将它撞远。 如此反复,足有九次,姜望的囚身锁链直接被撞得超出感应范围,就此消解。 董阿翻转两界尺,连退三步。一步三丈远。 每退一步,就有一颗如翡翠雕成的碧树在他面前拔地而起。 连退三步,连起三树。 这三颗翡翠树成三才阵型,甫一出现,就已经镇压元气、封锁气势,隐发碧光。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在心中炸开。 对于木行道术的掌控,董阿几乎已入化境。单就木行道术方面的造诣而言,已经超过姜望迄今所见过的任何同境修士。 姜望曾拜在他门下学习,受他指点,知道他强,但的确不知他强横至此! 董阿之所以能够成为庄国副相,被视为杜如晦的继任者,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参与牺牲了枫林城域。 不过,对于董阿的实力,姜望早已经做了最大限度的猜想。他从来不敢,也不允许自己对董阿大意。 推演至内府级别的朽木决,就是他的精心准备之一。 姜望人随剑倾,手笼朽木决,连拍三掌。 人已经过翡翠碧树,朽木决的朽败力量也已经贯入三颗翡翠碧树中。 这门道术其实是董阿从未展露人前的杀手锏道术,名为三生碧树,惯能镇压不服,抹杀情绪。 它的表现也的确比碧玉笼出色,并未完全被灰白之色侵占。 但也定在当场,被中止了威能。 姜望再次纵剑至董阿身前,与他迎面相对。 而身后…… 喀嚓,喀嚓。 碧树如琉璃碎去,跌落一地流光。 …… …… ps:可以预见的是,又得是几个月的裸奔。本卷快结束了,大家有条件的,尽量来起点客户端支持一下正版订阅吧,一章几分钱,我要写半天。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杀生 曾经的师徒生死搏杀,不断变幻的道术彼此拆解,让人眼花缭乱。 董阿固然是一国副相,被杜如晦期许未来。姜望更是齐国天骄,只身独剑,在人世挣扎。 双方这一战,正是棋逢对手,生死只在瞬间。 过往岁月累积的汗水,超人的决断,战斗的才情……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很多,但姜望只看得到生死! 他要董阿死! 推演到内府境层次的朽木决,对同层次木行道术的克制极其可怕,三生碧树还没来得及真正发挥效果,就已经被破坏。 而此刻姜望踏过满地流光,一剑前趋,势如夕日坠山。 一种惨烈悲壮的气势,冲击着董阿的感官。 叫他意识到,这是真正在战场上砥砺出来的道术。他面前的这个少年,为了站到他的面前,不知经历多少生死,是真正以命相搏过! 剑出即有不归之势,此剑是为老将迟暮。 将一生的荣耀注入一剑之中。 它来得那样决绝,来得那样快。 直指咽喉。 董阿抬起右臂斜挡,碧光隐隐翻腾。 刷! 剑光抹过。 他的半条手臂直接被斩飞。 鲜红的血色刚一出现,就被迅速生长的肉芽所拦住。生生不息的神通发挥作用,董阿的拳头几乎是凭空再次生成。 在姜望回剑之前,一拳轰到他脸上。 砰! 姜望整个人被打得倒飞,口喷鲜血。 董阿后足一踏,两根地藤突兀生成,交错一起,自下而上一记抽击! 地藤助推了绝对的速度,董阿身如离弦之箭,直接追上倒飞的姜望,一记凶狠至极的肘击落下,落在其腹部! 姜望在半空中就蜷缩了起来,五脏六腑全部移位,一时眼冒金星,出现幻觉。心神轻轻飘起,仿佛看到了暗沉沉的天空上,美丽的凤花灯在飞舞,姜安安就坐在其中一只凤花灯里,快乐极了…… 云城里的姜安安咯咯直笑,正在为热闹的除夕夜欢呼雀跃,孩童天性,烂漫天真。 新安城的姜望,正在浴血厮杀。 生活有两种面目。 我在此处,是为你在彼处。 姜望眼神一定,脱离眩晕状态,忽然出手,一把保住董阿的手臂!他抓得如此用力,手指几乎嵌入董阿的手臂肌肉里。 通天宫与内府轰隆隆运转,就连天地孤岛都摇晃起来,道元狂涌。 第一百四十章 人间天上各不同 云城里欢腾的气氛仍在继续。 凤花灯飘飞在夜空中,今夜本有一场雨,也被凌霄阁的修士驱散了。 姜安安抓着叶青雨的手,在市集里蹦蹦跳跳。 她今晚耍了凤花灯,在整个云城上空飘过,吃了许多好吃的,快乐得不得了。 “青雨姐姐,你看这个,这个!” 小安安指着路边摊位上的一枚玉珏,呈椭圆形,色作纯白,镂刻着祥云状花纹,实在精巧。 “好不好看?” 叶青雨认认真真地点头:“安安眼光很不错!” 姜安安咧嘴笑了,转过头,乖巧地对摊主道:“我能看看您这块玉吗?” 摊主是一位白发老妪,闻言笑眯眯地将玉珏递来:“当然可以啊,小美人。” 姜安安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捧着这块白玉,小声跟叶青雨说道:“姐姐,你说我哥戴玉好不好看?” 她声音极小,仿佛生怕谁听着了跟她抢似的。 叶青雨想了想,当初第一次在玉衡峰见到姜望的时候,他腰间好像是戴了玉的。后来再见,便没有看到了。 “好看的。”她说。 “那我买这个!”姜安安高兴起来。 看着她在松鼠匣里摸银两,叶青雨也跟着笑了:“这就是你给你哥哥买的新年礼物啊?” 姜安安一边数着银两,嘴里念念有词,一边使劲点头。 “那你给你哥哥买新年礼物的钱是哪儿来的呢?”叶青雨故意逗她。 “我哥给我的呀!”姜安安脆生生地答道,浑然不觉得拿哥哥的钱给哥哥买礼物有什么不对,还扭过头跟摊主讲价:“婆婆,我买这个,您能给我算便宜一点吗?” 叶青雨忍不住捂脸。这傻丫头,人家还没开始报价呢。 老妪笑得皱纹堆在一起:“给你最便宜!” 等到付了账,将玉珏拿到手中,小安安眼睛弯成了月牙。极其宝贝地把这块玉珏放进了松鼠匣,然后乖乖牵住叶青雨的手,美滋滋道:“青雨姐姐,咱们去找我哥!” 那柔软的小手,带来一种寒夜里的温暖。 在人来人往的市集里,叶青雨一低头,就看到了星星。闪闪发光,都在她眼中。 此时此刻,叶青雨太能够理解姜望对姜安安的爱。 谁能不爱姜安安呢? 她纯心如琉璃,眼中有星辰。 …… …… 照耀着云城的明月,今夜没有眷顾新安城。 乌云让明月羞愧,云下的斗兽仍在厮杀。 生与死本来就是永恒的分野。 第一百四十二章 水与火 骤雨倾盆而下。 急促的雨声敲击得这个夜晚愈发冷漠。 以弱伐强须得奋尽全力,庄国没有资格保留。 所以现在整个新安城前所未有的虚弱,连维持基本治安的兵力都不足够。 发生在庄国首都街道上的这场战斗,过了长达一刻的时间,都没有人赶来。 大雨不停地撞击着长街,这沉重的控诉持续了很久,街道两侧的房间里,才有人战战兢兢地冒雨出来,观察情况。 自然也只能看到,一具被肢解成六个部分的尸体。 庄国副相,董阿的尸体。 姜望动手的时候,只是为了彻底杀死董阿,但却在事实上,造就了如此残忍的死状。 接到报案的士卒赶来封锁现场,在辨认出死者身份后险些晕厥。 那些事前被董阿驱散去休息的官员,陆陆续续都聚集到文华阁,却许久都能没商量出一个方略来。 直到……祝唯我身缠烈焰,从边境引戈城,破开雨幕飞来。 …… …… 祝唯我大概从未把林正仁当做对手,自他那时候单舟直下望江城,林正仁闭而不战之后,这个名字就被他丢在了脑后。 他后来借枪给姜望,还传话林正仁若敢仗着修为欺人,以后见一次打一次,可谓是不屑到了极点。而林正仁也真就忍气吞声下来,从不正面相争。 但在林正仁心中,他真正在意的对手只有祝唯我一个。当然,现在恐怕还要加上那个夜闯林氏族地,戴山鬼面具的男人。 庄国此次倾国而战,几乎调动了所有能战之力,那些高层却独独留祝唯我在国内。 这份不言而喻的期待让林正仁深感紧迫,他非常明白在庄国高层的心中,祝唯我的分量已经超出所有年轻天才,俨然是被当做未来核心了。 但紧迫只是紧迫,他林正仁从来不会放弃。 这次庄雍大战就是一个好机会,祝唯我当然是被寄予了期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被庄国高层当成“退路”、“未来种子”。然而这也注定其人在庄雍战场上无所建树。 在这场十分关键的大战中,他若是能够表现亮眼,摘取足够的功勋,未尝不能后来居上。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林正仁才决不允许任何人影响自己的行动。 带着人在雍国岭北府四处扫荡,驱赶民众去锁龙关前,这种事情并不复杂,只要心狠即可。而他完成得非常出色。 此时林正仁停在空中,对着一名匆匆赶至的红面老者行礼。 “祭酒大人突然来此,可是有什么紧急军情宣告?” 这红面老者乃是国道院祭酒章任。 国道院院长向来是国相兼任,但国相是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管理国道院具体事务的。实际上的国院院长,其实是祭酒。 对于章任,林正仁自是十分熟悉了。 被驱赶的雍国百姓在脚下排成一条长龙,不停往前。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人高举火把。庄国方面自然不会为这些被驱赶的百姓提供悬明灯。 他们的落脚点是宜阳府锁龙关前。 只是现在看来,恐怕不太来得及了,形势变化得太快,太剧烈。 章任低头看了一眼,忽然问道:“林正仁,你以为驱赶这些普通民众,要如何才能发挥作用?” 林正仁一时摸不准他的想法,谨慎答道:“大人们发下来的物资,不就已经说明了想法吗?” 章任不动声色:“你且说说。” 祭酒的问题不能不答,林正仁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我看后军准备了许多断纹符,可见上面已有想法。到时候驱逐这些雍国民众攻城,让他们手持断纹符往前,破坏一道阵纹即可退回免死。韩殷如果下令斩杀他们,必然失去民心,如果不管他们,则锁龙关大阵必破。” 章任叹了口气:“用此法攻城,就算得胜,恐怕也民心难服。” “祭酒大人说得是。”林正仁很谨慎地斟酌着语气:“不过现在恐怕管不了那许多,眼下胜利最重要。至于民心这种东西,最易愚弄,可以慢慢调养。” 章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个人才。” 林正仁虽然与章任接触过不少次,但这等人物,总是不露喜恶,骨子里的真实性格难以琢磨,林正仁自己也没有把握,无法判断自己的回答会不会让章任满意, 因而只是谦虚道:“祭酒大人过奖了。” “是有个任务交付你。”章任轻轻将这个话题揭开,好像真只是随口问问,转道:“新安城那边出了一些变故,具体什么变故我还不清楚,因此要选几个机灵点的国院弟子回去看看,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回报。” 他看着林正仁:“我看你就很聪明,非常适合这个任务。” 林正仁脸上无悲无喜,叫人无法分辨他的真实情绪。 闻言只是拱手一礼:“承蒙祭酒大人看得起,正仁自当领命。只是岭北府的这档子事情……” “这你无须担心,我自会找人接手。”章任拍拍他的肩膀:“你办好这件事便行。” “学生遵命。”林正仁躬身领命而去,一转身,眸中闪现一抹狠色。 新安城发生变故? 国相都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却叫我去? 这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啊…… 他在心里冷笑,但面上没有表现出半分。 因为面对国院祭酒,他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林正仁从来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在他自己的判断体系里,不能冒的险绝对不冒,不该做的事情绝对不做。 甚至于对章任的不满,都被他很快抛到脑后,转而只留下更重要的信息和判断——章任大概是祭酒当久了,忘了世间的残酷,如今可能更看重心性仁厚的人。如果以后再与他接触,就要调整表现了。 想着方方面面的事情,林正仁还是踏上了回转庄国的路。 从岭北府返回新安城,一路上全都是庄国大军的控扼范围,大可放肆疾飞。 就算只是为了做个样子,他也不能太拖延,让那些同样接到命令的师兄弟跑到前面去。 临近华林郡的时候,林正仁才缓慢下来,极其谨慎的观察情况。 让他意外的是,华林郡非常安宁,毫无动荡。 预想中的危险并未发生。 这种疑惑,一直延续到他踏进新安城。 第一百四十三章 魔?魇? 姜望在骤雨里疾飞。 轰隆隆。 天空电闪雷鸣。 雨点击打着他的身体,雷光偶然映照他面无表情的脸。 他的全身都被冷雨淋透,甚至没有想到用道元来抵御。他心事重重。 天地漆黑,四野黯黯。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感受到一种冰冷的孤独。 杀死董阿,他应该是畅快的。 尤其董阿作为庄国副相,是庄国坐镇后方的核心人物,一旦被刺身亡,很可能影响到整个庄雍国战。 届时庄高羡、杜如晦、皇甫端明他们,说不定都要死! 可同时,奋战在雍国战场的那三十万庄国军人,大概也没有多少能活着回来。 姜望的心里很矛盾。 而且他也并不畅快。 董阿是他唯一承认过的老师,从生疏、敬畏,到交付信任。 他非常坚定地要杀死董阿,最后也的确亲手将其杀死。 但并没有很畅快。 前方是雨,后方是雨,心头空空。 在疾风骤雨中穿行,整个天地仿佛只有雨声,连心跳也被淹没。 此刻他无比的想念姜安安。在他游离于整个世界之外的时候,姜安安成为他唯一联系现世的存在。 “哈哈哈哈哈……你现在还没有资格,找我要解释!” 董阿的狂笑声,仿佛仍然响在耳边。 “哈哈哈哈哈……” 不对……不对! 它好像真的在响。 那笑声好像真的在继续。 那笑声响在心底! 姜望悚然一惊,回顾自身异常,第一时间想到姜魇。他一直提防,一直警惕的姜魇。 可通天宫内,那支冥烛如此平静。而且在与董阿搏杀时,他亲眼所见,姜魇与董阿所佩的相国印两败俱伤。 当时姜魇已经被打得声息全无,不应该能恢复得这么快才对。 姜望铺开神魂花海,将冥烛覆盖,又召出神魂匿蛇蛇群,游在花海里。如若姜魇有什么异动,他也不惜在此刻与之撕破脸皮,抵定生死。 “哈哈哈哈哈……” 冥烛毫无动静。 但董阿的声音还在。 为什么都已经死了,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为什么……阴魂不散! 姜望停在大雨滂沱的高空,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布满血丝。 “董阿!” 他大喊起来。 “董阿!你给我出来!” “我要杀你!我要杀你!” “我要杀了你!” “我要再杀你一次!” 声音在雨夜传不出多远,很快就被雨声所阻截。 “哈哈哈哈哈……”董阿的狂笑又一次响起。 董阿……董阿…… 你在哪? 缠星之蟒少见地游离星河道旋,在通天宫内四处穿梭。道脉真灵寻找通天宫里的异常。 董阿……藏在哪里? 神魂跃入第一内府,成百上千条匿蛇在各个房间中穿梭。 找不到……找不到…… 董阿仍在狂笑。 他那该死的笑声,仍然在继续! “啊!” 姜望抱着脑袋,头疼欲裂。 他在空中翻滚。 “董阿!!!” 姜望睁开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滂沱大雨中,忽然看到一个人影出现。 他身穿黑色腾龙道袍,面容沉毅,留有短须。 他说,“道证死斗,开始!” “啊!” 姜望一拳打过去,那身影竟然幻灭,拳头只接触到雨水。雨水冰凉。 头痛…… 头痛得要死。 姜望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入肉中。 他猛地一回头! 面容沉毅的中年人,又出现在面前。端坐半空:“以后在我面前,可以自称弟子。” “去死!” 姜望并指鼓荡剑气横过:“拿你当老师,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锋锐剑气将沉沉雨幕割开,也无法迎来光亮。那身影,却又破碎了。 姜望,你要冷静。姜望,你要冷静! 姜望强忍着剧痛和仇恨,用最后的理智呼喊自己。不断地呼喊自己。 但董阿的身影,又出现在他面前。 伸出食指,指尖凝出一根碧色尖刺,随口教导道:“丙等中品道术吞毒刺。这门道术很实用,可以用到中阶。” “用到你棺材里去!”姜望飞撞上前,怒吼着一记提膝。 那身影崩碎成一团黑影,如水般流动。 在空中转了几转,又忽然扭动起来,化成一个乌发老者。 是杜如晦! 杜如晦静静地看着他:“你不是想杀我吗?来!” 不对劲……不对劲…… 心中隐隐的理智在告诉姜望,这一切很不妙。有哪里不对劲。 但看到杜如晦那张惺惺作态的、可恨的脸,姜望还是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拳打、脚踢、膝撞、肘击……那张脸又碎去了,只有仍在继续的大雨。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姜望艰难地思考着。 而大将军现身。 皇甫端明身披重甲,手提关刀,出现在他眼中:“区区一城百姓,死就死了,某家一生征战,所害性命何止这些?你能如何!” “嗬!嗬……嗬!”姜望喘息着,辛苦地喘息着:“我会杀你,我早晚会杀你!” 面前的皇甫端明一转,又变成了龙袍加身的庄高羡,只见他负手而立,尊贵霸气:“庄国这三千里山河,皆为朕所有。庄境数万万百姓,皆为朕所治。舍小而全大,如何不舍?你又算什么东西,敢对朕指手画脚?” “庄国山河是庄国百姓所共有,非你独享!” 姜望摇摇晃晃在半空站定,猛地往前冲去:“任何一个人,性命都是自有,谁许你舍!” 而黑影化成的庄高羡,这次竟然不躲不避,直直地对撞而来! 与姜望交融到一起! “恨啊!” “恨啊!” 姜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这样说。 在一种彻骨的冰冷中,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枫林死域,恨意第一次压过道德,所以有了望江城之行,强讨朽木决。 恨意压过理智,所以他才会在除夕之夜离开云国,冒奇险来庄国火中取栗,斩首董阿。 原来在不知不觉,他早已被恨意侵蚀! 那黑影撞进身体,姜望眼睛翻白,整个人从高空直直坠落! 在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想到—— 如果这才是自己的心魔,那姜魇……算是什么? …… 同样的雨夜里。 新安城的南方,一个身缠烈焰的身影如流星划过雨幕。 新安城的北方,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抱着头跌落高空。 而在更北处,在这场骤雨未能覆盖到的地方,是林正仁疾飞的身影。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万里星河夜,无边明月光 宜阳府,锁龙关。 高台之上,文武众臣各自领命而去。 在茫茫无边的夜色里,庄高羡升空而起,身涌清光,目如神灵。 高踞苍穹,俯瞰大地。 其声恢弘,震动战场。 “韩殷!恰逢佳节,正是良辰。三军会战,天地交鸣。你为雍主,我为庄君。何不战于苍穹,以为三军鼓!来贺新春!” 庄国大军齐齐喝彩:“韩殷!前来受死!” 洪声震荡寒夜。 锁龙关上,一个魁梧的身影脚踏金龙虚影而起,龙吟动天,威武煊赫。 “昔者逆贼庄承乾,祁昌山脉泣血求饶,朕才饶他狗命。今日除夕良夜,又有高羡小儿来为朕贺,朕不胜欢欣!” 韩殷的声音威严浑厚,滚滚如雷:“汝心意,朕受之!汝头颅,朕取之!” 锁龙关上,众兵将士气陡起,齐声呼喊:“杀!” 面对庄高羡的邀战,韩殷没有犹豫。 他一生经历无数战争,非常清楚现在的形势。雍国现在的局势看似稳固,实则已经来到了生死存亡关头。 庄国并不足够吞并雍国,洛国也只是跳梁小丑,但荆国赤马卫的出现,意义截然不同。荆国是天下强国,雍国就是在与荆国的争锋中被打落,后来更是连争锋的资格都不再有,无论承不承认,雍国军民都很难摆脱对荆国的畏惧心理。 所以他才会让国相齐茂贤亲自坐镇靖安府,因为那里是国内一切信心不稳的根源。 但这并不足够。 雍国这么多年来不是没有进取之心,然而一直被荆国围追堵截,打压得难以翻身。年前他授意国主韩煦牵头发起四方会谈,联合庄国、洛国,于不赎城定下不征之约,就是为了安定国家西南边局势,把精力集中在防备荆国的同时,向西北拓取。 所谓不征之约,当然只是权宜之约。没有什么盟约,能够真正止戈。能挡兵锋的,只有兵锋。 但他万万没想到,最后撕毁这份协约的,竟然不是他,而是庄高羡。 竟然是庄、洛联手,先一步向雍国发起挑战! 在这样的时刻,他必须要稳定人心,才能镇住局势。 必须要赤裸裸的展现力量,才能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按捺住贪婪,才能让本阵将士提振信心。 毕竟此时此刻,锁龙关被围,澜河水府遇险,荆国赤马卫叩关……人心实在惶惶。 这也是他第一时间亲自赶来锁龙关,亲身阻敌的原因。 若非如此,很难说国内那些强者公侯,会不会生出别样想法。 也正因为这样,面对庄高羡的邀战,他一丁点的迟疑都不能有。 相反,他需要极致自信,极致张扬。要展现无敌之气势。 不是不需要谨慎,而是敌方兵临城下,已经容不得谨慎! 当然,对付庄高羡,他自然有绝对信心。 哪怕明知对方是想拖住他,他也欣然而往。 对方只是刚刚登临洞真,他却已经成就真人数百年,断无不胜之理。庄高羡最多就是牵制住他,然后利用大军优势破城。但雍国一公八侯,九位神临!庄国却有几位? 顶级战力上占据的绝对优势,足以帮助雍国稳守锁龙关。一待国内各路大军围来,顷刻便要将庄国这三十万军队留下。 而且,庄高羡真能牵制住他么? 韩殷不信! 对手脚踏金龙虚影而来,风光煊赫。 庄高羡候在高空,目光冷冽,口吐洪声:“篡国小人,竟敢称朕吗?” 庄国太祖庄承乾曾经跪地求饶什么的,自然是虚言。庄承乾当初如果败了,就算求饶求得花样百出,韩殷也绝不会放过他。正是他在韩殷面前牢牢守住了祁昌山脉,才有了庄国的这一份基业。 只是此时韩殷仗着自己活得久,辈分高,肆意编排当年之事,倒也没人能反驳他,谁叫庄承乾已经埋骨多年——正好以此打击庄军士气。 庄高羡怎肯示弱? 因而立即回应道:“遥想当年雍明帝韩周,真乃一代雄主!又东宫贤明,后继有人。谁料一夜之间,韩周身死,东宫遇害,雍国霸业成空,一衰再弱,韩殷,你真以为没人记得当年故事吗?” “你!”他戟指韩殷:“伙同荆国,暗害韩周。谋杀太子,挑拨三王争位,闹得天下不宁。待国家动荡,自己再跳出来争权夺利,伪饰宽仁。一面劝三位皇侄休战,一面却突然出兵,将他们一一击破,亲手斩于阵中!真乃无耻匹夫,人伦败类!” “黄口小儿!”韩殷踏龙而上,一巴掌拍来,霸气冲天:“当年你娘都还在娘肚子里,你得了什么失心疯!也敢妄言当年!” 所谓洞真,贵在“真”字。 神临境古称不朽,只是肉身死前不坏的伪不朽,真人即是返本归元,看到真不朽,由假不朽向真不朽迈进,是为洞真! 韩殷这一巴掌拍来,空中凝聚出一个巨大的巴掌印,且越来越大,自下而上,仿佛要掀翻天穹。 整个夜空都被震荡。茫茫黑云,被这一巴掌拍散,显出万里星河夜,无边明月光! 在夜空之前的庄高羡,却岿然不动。 那巴掌直接扇过他,却已经扇“过”了他,于他没有半分影响。万里层云在他身后被驱散,星光月光在他的身后清晰照彻。 他洪声未歇:“韩殷!你兄长十几位皇子皇女,没有一个存活。何耶?” “可怜韩周,一代雄主,亲手将雍国推上巅峰,雄视西境,最后竟然落得个绝嗣的下场,只因为有你这么个卑鄙无耻的废物弟弟!” “你弑兄杀侄,方才得位。自掌权以来,可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功业?雍国可拓土一分?你当年到底是击退了荆国,还是与荆国达成了交易,用雍明帝之死、以及巨额财富,买得荆国退兵?你欺天下无人知吗?” 庄高羡向天边一拱手:“本朝太祖,察觉你狼子野心,受雍明帝遗命,为保全雍明帝血脉,于祁昌山脉血战。虽则未能功成,却也赤心可鉴!你这无耻恶徒,无能鼠辈,有何面目,敢来污他声名?”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大战方酣 庄高羡这番话里半真半假。当年雍明帝之死,未必没有疑点。太子之死,则定是属于阴谋。至于谋杀太子的,是太子的弟弟们,还是他的叔叔韩殷,就很难说清了。 但至少有一点,雍明帝战死的时候,庄承乾还在庄地镇守,根本没可能得到什么遗命。而且韩殷是的的确确挽狂澜于既倒,在荆国的攻势下,守住了国土不失。不存在什么用巨额财富才买得荆国退兵的事情。荆国如能并吞雍国,给再多的财富资源,也不会放弃。 这些年来,雍国的确是国势渐衰,但最主要还是因为荆国的全方位打压,而非韩殷无能。 趁着雍明帝身死,立刻裂土立国的庄承乾,在庄高羡嘴里,成为了当年最大、甚至是唯一的忠臣。为保全雍明帝血脉,血战祁昌山脉。这是何等感人。 这一番惊天“秘闻”,在庄高羡嘴里说出来,简直令听者震惊,闻者跳脚。 “为君者,当诚心正意,礼天敬民!” 韩殷一挥袍袖,身周九条金龙虚影盘旋:“庄氏小人,窃据雍土,妄自称国,已是人所共弃!今陛见雍天子,不思匍匐求恕,竟搬动口舌乎?” 在这种话题上纠缠,于他没有半分好处。因为无论怎么掩饰,他都是从侄子手里抢得的皇位,得国不正。 因而直接把这些话归类为屁话,面斥庄高羡搬弄口舌,不配为君。 更是轰出拳头,摇动天地。 霎时间漫天星光摇落,密密光雨,洒了庄高羡满身。 天穹震荡,似乎遥远星河都被搅动! “你之三寸滑舌,能破我锁龙关否?能保你蝼蚁命否!” 韩殷迫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身后,一齐碾压。 “理屈词也穷,拳衰力也弱。”庄高羡洒然一笑,迎着漫天光雨往前:“韩殷……你老了!” …… …… 雍国顺安府,府治宁远城。 乌发老人从虚空踏出。 “庄国杜如晦,拜访贵地!” 拳绕乌光,一拳轰落。 宁远城护城大阵应急之下弹出光幕,隐隐摇颤。 而自正南方,一道强横的气息正急速赶来。 杜如晦根本不多做尝试,脚步一转,已经出现在雍国南乡府。这次却不是在府治,而是在一座小县城前。 当空一脚踏下,属于顶级神临强者的力量毫无保留倾泻,只一击,便将此城县衙轰平。该县城的县令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惨死在垮塌的县衙里。 自南方和东方,同时有强者气息迫近,速度非常惊人。 杜如晦面无表情,脚步再一转,已出现在雍国东部的富春府。 这一次连个县城都不是,只是一处村镇。杜如晦毫无悲悯,直接一挥袍袖,掀起炙烈火海。自己再转脚步,在一片骤起的哀嚎声中,从火海上空离开。 他不会让自己的行动有任何规律可循,也根本没有明确的目标,因为那是取死之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出现在哪里,只在雍国的范围内,任由神通随机降临。而无论出现在哪里,无论面对的是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他只身游走雍国腹地,正是以千千万万雍国百姓为质,逼得雍国派出大量强者围杀,以此牵制雍国方面的顶级战力。 而截止到现在,已经有足足四位雍侯,参与了对他的围堵。他转移得越来越快,出手的机会越来越少,往往刚一出现,马上就要离开。 他至今还没有与任何一位雍侯交过手,看起来好似闲庭胜步,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一旦咫尺天涯被限制住,在四位神临强者的围攻之下,他很可能第一个陨落。 已经好几次有雍侯追上了他的背影,形势从未安稳。他其实是在悬崖边行走,处于极端危险的边缘。 但他非常冷静,面上无悲无喜。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 庄国的每个人,只要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足以战胜雍国!对此他坚信不疑。 牵制了雍国四位神临战力,他已经完成了他的战略目的,接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怎样让这场追逐战延续更久,拖延自己败亡的时间,把结局交给庄国的其他人书写。 …… 杜如晦为相,皇甫端明为将,配合已经有很多年。 对庄国大将军皇甫端明来说,此时此刻,他没有任何需要考虑的事情。杀死对手,或者被对手杀死,仅此而已。 哪怕他独自面对的是两位雍侯。 哪怕他身上甲胄已经碎裂多处,鲜血染红战袍。 他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面对频开边衅的雍国,忍气吞声那么多年,他只恨自己关刀不够快,拳头不够硬。 将乃三军之胆,他不会泄了半分胆气。 关乎庄国接下来百年国运的一战,就在此刻。 他决不允许自己对死亡有半分畏惧! 为将者一生的荣耀光辉,都在此刻了。 他提着他的关刀,明明伤重,明明力弱,却偏偏连连先攻,倒似是他占上风! …… 九江玄甲主将段离身披重甲,双持一对铁锏,正面迎战雍国承德侯李应。 李应是雍国资格较老的一位侯爷,年轻的时候甚至参与过平定三王之乱,在军中极具威望。他也不似怀乡侯姚启那样,近些年被雍庭多次敲打,心怀怨怼。 在战斗中毫无保留,杀得段离左支右绌。若不是还有个白羽军主将贺拔刀化作一线刀光,绕身疾走。早就斩段离于阵前。 两位强军主将,都是顶级外楼强者,但在他李应面前,依然不够看。取胜只是时间问题。 尽管雍国的第一神临英国公北宫玉被牵制在澜河水府,国相齐茂贤被荆国赤马卫绊在靖安府。 但在这场与庄国的大战里,雍国方面的顶级强者,还是占据了绝对上风。 雍国有一公八侯,足足九位神临强者,整个庄国也只有杜如晦和皇甫端明两位神临。 当韩殷亲自站出来战斗,雍国的底蕴全部展现出来,赤裸裸地张扬实力。锁龙关前的这场大战,似乎没有太多悬念。 庄雍之间,胜负没有悬念,就是韩殷想要传达的信息。 纵观整个战局,如今庄国唯一的优势,反倒是在大军。 不同于庄国的早有准备,暗中集结许久,大军一日破境。 雍国方面承平日久,除了在与荆国的冲突中频频吃亏外,大部分时间都是欺压左右邻居的,安享太平。此次骤然应战,天下勤王,却也没办法那么快集于关前。 庄国的两只强军,九江玄甲和白羽军,没有组成军阵,参与到顶级战力的厮杀中。而是汇入三十万大军的浪潮里,一波又一波地涌向关城。 庄军统帅的意志很明确——不惜用人命堆,也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堆出一个破关而入。 隳名城,杀豪杰! 第一百四十八章 九龙崩灭 锁龙关被破,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因为庄国三十万大军如此不计牺牲的猛攻,而雍国各地的勤王之师,却没办法立刻投入战场。 但锁龙关被攻破,并不就意味着胜负已定。 大批的庄军杀入关城,与锁龙关守卒展开街头巷尾的厮杀。 战争仍在继续。 在肉眼难及的高空,韩殷压着庄高羡猛攻。 韩殷张扬霸烈,固然攻势凌厉。庄高羡却如风中劲草,哪怕被吹得东倒西歪,也能一次次站起。 便在此时,斩杀白羽军主将贺拔刀的李应已经飞上高空。 “陛下,李应来迟!” 双掌一错,便要加入对庄高羡的攻击。 作为当世真人,虽然与庄高羡在生死搏杀,锁龙关战场上的一切,仍然被韩殷清晰收入眼中。 他注意到承德侯李应打废九江玄甲主将段离,杀死白羽军主将贺拔刀,同时也注意到,锁龙关已经被庄国大军攻破。 他本不愿意让人插手战局,这样即使他最后杀死了庄高羡,也会被人质疑实力。现如今三面被围的雍国,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质疑。 但锁龙关已被攻破,此事的象征意义,更远远大于实际意义,他不能再等! 所以侧身一让,已经为李应让出参与的空间来。同时一拳轰落,九龙霸典催至极限,金龙虚影咆哮而起,渐渐凝成实体。 李应毫不犹豫,双掌一分,蕴神殿中,元神亦分掌。 脊柱海中通天宫,躯干海中拓五府,四肢海外星光楼,头部海中蕴神殿! 脊柱海、躯干海、四肢海、头部海,又名通天海、五府海、藏星海、元神海。 此人身四海,至神临境方得贯通。 即便他李应是数得着的神临强者,要想参与当世真人的战斗,也需每一击都倾尽全力,方有影响战局的可能。 此时元神坐镇蕴神殿,内外交一。一掌撑天,一掌盖地,而后天地相合,撼动空间,碾向庄高羡。 “韩殷老匹夫,果然是冢中枯骨,心气已灭!” 庄高羡回身一避,一翻手,乾坤颠倒。 脚下星河涌动,天边战场倒挂。 一切都在颠倒。 李应的双掌劈向韩殷,韩殷的拳头却也轰至李应。 “哼!” 韩殷拳头一紧,冷哼一声,刹那间天地复位,回归正常。他的拳头绕动金龙,重新砸落庄高羡。 庄高羡不及再避,于是反手迎上一拳。 他的拳头简单、朴直。 像一块埋在地里千年的石头,沉默无声,又固执顽强。 可终于有一日,泥污洗净,曝于人世。 它坚硬,刚烈,勇敢! 以拳对拳! 张扬霸烈,与一往无前。 两位当世真人实打实的的碰撞,搅得天边风云激荡。 恐怖的震动在发生,好似动摇了天地。 可怕的星力搅动星河,人间地龙已翻身。 他们若以这种最强的状态再打下去,整个宜阳府都不能够承受。 便在此刻,一双如铸钢铁、倾覆天地的肉掌,印在了韩殷后背……如此突然! 是李应! 韩殷已经打破颠倒,复位乾坤。但李应的这一掌却没有复位,反而坚定不移地拍在了韩殷身上。 韩殷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一击。 承德侯李应,祖上三代都是雍国忠臣。且此人早在三王之乱时,就在他麾下战斗过。无论怎么看,都没有背雍投庄的可能。 而且在之前的战场中,他也是为雍国十分卖力,亲手葬送了庄国最有希望堪破神临的两位强者,将两个顶级外楼,打废一个,打残一个。 这样的表现,怎么可能是背雍投庄? 然而事实已经发生。 韩殷不得不承认,此刻他心中有些发冷。 庄高羡这个后起之秀,实在太过可怕,并不输给当年的庄承乾。实力天赋、决断谋算,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更兼有一颗绝对冷酷的心。 段离与贺拔刀,是何等忠诚? 这两员战将,完全是拿命在拼,完全是赌上一切,才得以拖延李应这么久。 可庄高羡从一开始就打算让他们牺牲! 牺牲两个顶级外楼,就是为了给李应创造一个出手的机会! 更可怕的地方在于……付出这样巨大的代价,庄高羡不可能没有颠覆战局的后手! 韩殷第一时间想到这些,并不去管受伤的身体,在喷出鲜血的同时,反手就是一抓。 他是杀伐果断的枭雄,凭借无数场战斗的经验,清楚地意识到危机,毫不犹豫地动用全力。这一抓,已经调动了雍国国力。 李应当然是强大的神临修士,在有防备的情况下很难被瞬杀。但他同时是雍国侯爷。受其职,享其禄,也要受其责! 除非庄高羡立刻以庄国社稷之力庇护,才能让李应不受影响——但那也正是他想看到的。 以雍国社稷之力强压,是当下最合适最直接的手段。 此等敏锐,此等果决,非常人能有。 韩殷正是要先将李应此贼碾死,斩断变数,再来应对变局。 然而这一抓…… 落了空! 韩殷悚然一惊,什么也不去管了,折身便走。 并不是他出现了失误,而是在他试图调动雍国国力的时候,那源源不断涌来的社稷之力,忽然被截断,在关键时刻没有给他支持! 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在天命府那边,有人切断了他与雍国国力的联系。 天命府有变! 锁龙关固然重要,天命府才是雍国之本。 他必须立即回去! 然而,局势已经演变至此,庄高羡怎肯放他走? 但只浓眉一扬,整个人气势已截然不同。 从一个似乎平和普通的富贵士绅,变成一个真正威严霸气的君主。 展现帝王之威,帝王之锐。 在这一刻,那埋藏大地里的巨石炸将出来,轰隆隆撞出,要撞碎那山河。 “与我死来!” 左手一抓,顿将空间封锁。右手一拳,直接洞穿空间,临于韩殷身前! 这两式瞧来简单直接,却霸道刚猛,深刻展现了当世真人对于天地本质的把握。 韩殷绝不缺乏勇力,但他绝不肯再于这种情况下不明不白的厮杀。直接一抓撕开封锁,身形一动,就要离去。 但在此刻,他披在身上的那华丽甲胄,继承自兄长韩周的那副无敌战甲,忽然直接光纹流转,无数字符在甲胄之上浮沉。 竟然生生,将他定住! 在这个瞬间,韩殷忽然想起一个画面。 那是他破关而出,当机立断要来锁龙关之前。 他的儿子,当今雍国的国君陛下,跪在他面前,双眸流泪:“孩儿无能,不可替父亲分忧。便为父亲披甲,惟愿父亲马到功成,平安归来!” 亲手将这副战甲……与他披挂! 在这个瞬间,韩殷想明白了一切。 除了雍君韩煦,谁能切断他与雍国国力的联系?除了雍君韩煦,谁能让承德侯叛变? 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他下意识的……不愿去想。 而此时,在那骤然静下来的天地间,庄高羡已经洞穿空间,贴近了韩殷。 “韩煦托我向您带句话……” 庄高羡轻声说道:“天下为人君者,岂有百年无权?” 一拳轰穿他的胸腹! 将他的内府、外楼、通天宫、蕴神殿,全都一拳轰碎! 九龙崩灭。 一代枭雄韩殷,战死于锁龙关前!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战争 扑棱棱。 一只鸟儿从斜枝上跃起,扇动着翅膀,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是一座无名的青山,在凛冽寒风中格外沉默。 鸟兽都无言,隐隐听得到涌动的水声。 这里距离八百里浩荡清江,应该不远。 一处斜坡之上,丛生的杂草里,一个人影蜷缩在其中,一动不动。 这是一个已经失去了知觉,但凝固着痛苦表情的少年。 像一个婴儿般蜷缩着,失去了所有保护。然而即使是在这样毫无知觉的昏迷状态,他身上的肌肉依然紧绷,仿佛在睡梦中仍在战斗。左手捏着半散的印决,右手紧紧握着一柄剑。凝固得如同雕塑。 黑色的雾气在他身体内外游走,从脖颈到脸上,亦有奇诡的黑色花纹在蔓延。那黑色花纹像扭曲小虫,乍眼一看似在蠕动。瞧来惊悚非常。 往日出现在这张脸上的温柔与坚定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邪恶感觉。仿佛对世上的一切都怀有憎恶,即使在痛苦之中,也正在酝酿着什么阴谋诡计。 黑色的雾气幽深而灵动,载沉载浮间,将这少年淹没。 昏厥的少年,身上只有三处位置,还未被黑色彻底侵蚀。 一处是额头,那紧锁的双眉,仿佛贯注了某种坚定意志,像两道雄关,牢牢截住了黑色花纹的进攻,死守灵台。 一处是握剑的右手,那柄带鞘长剑之上,一直有隐隐的梵字在跃出,坚定地坠进黑色雾气中,如游鱼一次次跃进“黑海”,前仆后继。 一处是脊柱与颈椎连接的位置,那里有一朵赤火白莲,同时有炙热与冷漠两种感觉,散发着泾渭分明的红光与白光,但同时都在抵抗黑色。 他晕厥在这里,已经很久。 漫长而艰苦的战争,正在身体里继续。 外界的一切,暂时都与他无关,尽管已经因为他,风云搅动。 …… “暴君韩殷已死!” 天空的两团“炽阳”已经熄灭。真正的太阳尚未落尽,在西边倔强释放余晖。 在夕阳惨烈的光线下,此方天空正在下雨。 下一场这方土地此前罕见、此后也难见的雨。 血色的雨。 那是夕阳也无法晕染丝毫的血色,极其纯粹的、血腥的颜色。 真人陨落,天地同悲! 庄高羡一手提着韩殷的尸体,飞落锁龙关上空,洪声大喝:“胜负已分,降者免死!” 声音如龙吟、如虎啸,咆哮奔涌。 他毫无保留地释放着他的张扬、他的霸气。 他是才登大位,朝廷权力都未握紧,就敢御驾亲征,以弱伐强的君主。 强势锋利之处,更胜开国太祖。 隐瞒伤势,藏于深宫,一养就是多少年。 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多少年潜伏爪牙忍受。 一朝出手,便登临洞真,成就当世真人,翻掌扑杀陌国大将,强割陌国十城之地。 第二次出手,就是倾国而战,以弱伐强,亲手搏杀一代枭雄韩殷! 雄主之姿已成,此后他庄高羡无须藏锋! 庄高羡洪声滚过,天穹血雨飘飞。 正在联手围杀皇甫端明的两位雍侯,二话不说就停了手,转身仓皇远遁。然而以天下之大,他们其实一时不知该去何方!哪怕他们是堂堂神临修士,功勋侯爵,却也无法消散惶惑! 韩殷都死了!一代枭雄,当世真人,掌权雍国数百年的人物! 韩殷都会死,谁能不死? 那奋戈侯一路疾飞,刚刚赶到锁龙关外,就已经感到鼻尖湿意。抬头一看,漫天血雨飘落,此方天地同悲。 他还以为是庄君陨落。但庄高羡的声音击碎了他的幻想。 他急切赶来,却连锁龙关都来不及看一眼,转身亡命逃离。 当世真人韩殷都战死,他奋戈侯纵有九条命,也不够在这里交代。 雍国完了! 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悲恸,双眼无法抑制的酸涩。堂堂神临修士,像条丧家之犬,一边飞逃,一边流泪! 一切都逃不过庄高羡的目光。 但他并没有追击谁,没有留下一两位雍侯的意思。 他立在锁龙关上空,只是转头看向雍国承德侯李应:“回去告诉韩煦,立即放了杜相。如此,此战便休。锁龙关以北,朕可以承诺寸土不取!” 这就是重新划分国界,确定胜利成果。 庄国要锁龙关以南已经占领的土地。包括小半个宜阳府,整个岭北府。而且整个妖兽资源丰富的祁昌山脉,从此都划归庄境。 这其实是他早就与韩煦谈妥的条件,但必须要给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一个理由,他们舍生忘死打下了锁龙关,眼前就是一马平川的雍国富饶之地,怎可就此止步? 普通士卒不会去想,秦、景、荆这几个当世强国,会不会允许庄国一战吞雍。他们看不到那么远,感受不到那些压力。他们只知道,他们流了血,流了汗,不能说停就停。 击败了雍国,庄国将士士气已是空前膨胀,现在让他们继续北上,甚至去与荆国交锋,恐怕也不会害怕。 但庄高羡自己,却绝不能盲目。 在错综复杂的西境局势中,缺乏绝对实力的情况下,分寸感尤为重要。 他现在如果兵过锁龙关,与韩煦拼死大战,结局且不去说,就算最后攻破天命府,占领了雍国全境。又真能守住吗? 根本不会有消化的时间,就会立刻迎来荆国的打击。须知荆国的赤马卫,现在还在靖安府外。 而作为中域霸主,景国还会不会给予支持? 景国吸纳庄国成为道属国,是为了在西境放下一颗钉子,钉住雍国,也刺一刺秦国。但怎么可能愿意在西境再养出一头猛虎? 所以衡量局势,若就此止步。首先庄国本身能够获得实打实的好处,其次雍君韩煦坐镇雍国剩下的领土,依然是要第一个面对荆国的压力。 此一点,就能为庄国形成足够的战略纵深,让庄国有时间可以好好消化此次大战的收获,而不必担心打扰。真正从一个独立小国,向区域大国迈进。 这些战略考量自然不会同士卒讲,作为国主,庄高羡需要给浴血厮杀的将士们一个理由。此时仍在浴血奋战、深受国人敬爱的国相杜如晦,便再好不过。 他为了国相杜如晦,甘愿放弃更多的领土,这是何等令人赞叹的君臣情谊! 对于韩煦来说,他的目的是真正掌权,成为名副其实的雍主。大权独揽数百年、并且始终没有松手意图的韩殷,就是最大的问题。 他做了一百多年的国君,也做了一百多年的傀儡。 在杀死韩殷这件事上,韩煦与庄高羡达成共识。但与此同时,对韩煦时代的雍国来说,庄国仍然是有力的竞争者。 所以承德侯李应才会狠下杀手,将庄国最可能突破神临的两位顶级外楼,打得一死一废。显而易见的是,如果有机会,韩煦也一定不介意在停战之前,杀死庄国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庄高羡在此时说出这番话,既是表示他会信守约定,同时也是警告韩煦。杜如晦如果战死,那他不会守约。 哪怕韩煦非常清楚,庄高羡并不敢在此时占据雍国全境,那会将庄国撑死。但韩煦自己却更不敢赌。“壮士断腕”、“自残身躯”之后的雍国,尤其没有冒险的资格。 第一百五十章 君臣 天命府。 面相宽厚、眉眼仁慈的韩煦,负手立在殿中。 相较于韩殷,他也一向以宽仁的形象示人。 “杜如晦放归了?”他问。 宫殿里刚刚经过清洗,浓郁血腥味仍未散去。 甲胄在身的武功侯立在一旁:“臣只稍稍放松,他便逃归了。此人实在是我大雍心腹之患,此次无疑是放虎归山。” 作为雍国最年轻的侯爷,武功侯薛明义是坚定的进取派,对旧时雍国的固步自封非常不满,在政治主张上与韩煦一拍即合,早已私下效忠。 “孤何尝不知杜如晦的可怕?但事有轻重缓急,在生死危机前,也只好先放一放肉中之刺。此次革新社稷,虽则是时势已经到了必须做出改变的时候,但毕竟有些弄险。孤着实难以安泰……此时不宜激怒庄高羡。” 韩煦看着殿外,那天光与他只有一步之遥,而他已经掌握了这方土地上的至高权力。 “威宁候他们,有什么态度?”他问。 参与围堵杜如晦的四名雍侯中,威宁候资历最深,很能代表一些功勋贵族的态度。 “威宁候什么也没有说。”薛明义道。 这就是观望了。 “这样就很好。”韩煦点点头:“是需要咱们君臣做出一点成绩了。” 他往前一步,伸手去托殿外的天光:“你看这广阔天地,终于也到咱们驰骋。” 他握拳一收,仿佛握住了整个江山:“薛卿,你可有信心?” “很多人都在等着看您的笑话呢,陛下。”薛明义躬身说。 韩煦大步往前走:“这世上,眼瞎的人不多,心瞎的人不少!” 薛明义不减锐气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愿为陛下手中剑,斩强敌,破强军,扫清寰宇!” 韩殷死的这一天,距离韩煦登临君位,已经一百年有余。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虽然是国主,但军国大事,全决于韩殷。 他当了一百多年的雍国国主,也做了一百多年的傀儡木偶。 对于任何一个雄心犹在的人来说,这都是最最难堪的折磨。明明身登大宝,明明那权力就在手边,却根本无法触摸! 他对韩殷的感情,早就从敬畏,变成了怨恨。 即便如此。这一百多年的恭顺孝子,他还是表演得天衣无缝。 即使韩殷枭雄一生,轻易不肯信人,却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谁能想得到呢? 那个对下宽仁、对上孝谨,一百多年兢兢业业的好皇帝。 为了彻底掌握权力,为了成为真正的君主,竟不惜引狼入室,亲手肢解雍国! 但正是因为这似乎不可能发生,他才得以成功! …… …… 锁龙关,关城之上。 庄高羡毫无威仪地坐着,两条腿吊在关城外,俯瞰着进进出出的庄军将士。 断了一条手臂的杜如晦,则在旁边站得十分端正。 庄国不算富裕,但修复断肢的灵药还是能找出来的。只不过要想重回往日巅峰,就不是三两天能做到的事情了。 此次国战,他们君臣真正的战略目的已经全部完成,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自今日起,庄国的版图就跨过了祁昌山脉,又以锁龙关为据点,虎视雍境腹地。 哪怕从此以后不再进取,他也是庄国无可争议的中兴之主。而他庄高羡正年富力强,未来仍大有可为。 他没有理由心情不好! 以国君之尊坐在这里,自然是为安抚军心,提振士气。 “那先登此城的壮士呢?”庄高羡侧头问道:“朕让你们请来相见,怎的还未来?” 近侍面面相觑,然后才有一名近侍硬着头皮上前:“陛下,那杜野虎着实可恨。说什么主将昏厥不醒,他无颜受功,此时正在段将军身边伺候,不肯挪步……如此大胆,敢抗皇命,属下是否要将他拿来?” “只是邀见,哪里算得大事?且他也非无由。”庄高羡笑着摆摆手:“不要苛责壮士。” 回头正好迎上杜如晦的眼神,他顿了顿,说道:“之后朕亲自去看段将军。” 大战结束之后,他没有去看受创昏厥的段离,并不是疏忽。而是因为……与雍君韩煦的这次合作,他没有让段离、贺拔刀知晓。因为他们若是敷衍,断然无法骗过韩殷。 所以他们是真的在与李应生死搏杀,真的为国奋死,根本不知道自己战斗的意义,不是战胜对手,甚至也不是拖住对手,而是战死在对手手里,成为增添对手信任的筹码。 贺拔刀死了,段离废了。尽管是庄高羡自己做出的决定,却还是有些下意识地逃避面对。 而杜如晦的眼神就是在告诉他,不可如此。 “报!” 忽有一人,疾飞而至,在锁龙关前拜倒:“启禀陛下,澜安府急报!” 庄高羡皱了皱眉,锁龙关这边战局方定,他还没有来得及让水军停战。水军本来也只是起牵制作用,没指望有什么亮眼战果。此时传来消息,就有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安感。 “说来!”杜如晦道。 那士卒洪声道:“国院祝唯我突然出现在澜安府战场,在清河水君与北宫玉对峙的时候,孤枪深入,连破十城!” 这当然是一个好消息。 庄国水军若能顺势占领澜安府,他们是绝不会退回的。届时有澜安府和锁龙关在手,雍国夹在澜安、宜阳两府中的抚明府,也就成了半块飞地,随时可以被庄国咬下。 庄高羡与杜如晦对视一眼,忍不住摇头失笑,故意埋怨道:“祝卿还真是一个急性子,这就在新安城坐不住了?回头把他丢到白羽军里去,免得无事生非!” 名为埋怨,实为赞许。 而且,白羽军主将贺拔刀刚刚战死,祝唯我去了,该任何职? 庄高羡对祝唯我的满意和期许,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报!” 便在此刻,又有一人飞至:“澜安府急报!” 两名传信士卒就是前后脚的事情,真真叫人意外。 庄高羡饶有兴致道:“祝唯我又闹出什么事情了?” “祝唯我他……他……”这士卒结结巴巴道:“他叛国了!” “你说清楚。”杜如晦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传信士卒拜道:“祝唯我连破十城,力竭而倒,幸得将士用命,将他救回。他稍作恢复,在回营的路上提枪便走了。兄弟们拦他,他只说……说……” “他说什么?”庄高羡问。 “他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那传信士卒战战兢兢道—— “那祝唯我说,枫林旧事,必不肯忘。” “他舍命伐城,为国拓土,侥幸不死,已经偿尽栽培之恩。” “今后,他将视您……为寇仇!” 第一百五十一章 国战落幕 震动西境的庄雍国战终于落幕,战局频频令人意外。 首先是国力更弱的庄国竟然取得大胜。 庄高羡阵斩一代枭雄韩殷,结束了韩殷在雍国几百年的统治历史,庄国大军攻破锁龙关,震动天下! 当此之时,一直被视为傀儡的雍君韩煦挺身而出,引军与庄高羡阵前对峙,生生逼停庄军北伐的脚步。 仅仅如此,雍国依然是腹背受敌。韩殷镇守的锁龙关,都城破身死。韩煦领军,倚马平原,更不被人看好。 但第二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从来保持中立的墨家圣地,派出大量门徒加入雍国,一夜之间,在一马平川的雍国腹地平原地区,兴起一座钢铁雄城! 正与锁龙关对峙。 韩煦亲自定名为殷歌,以此纪念他的父亲韩殷。 在三面作战的情况下,韩煦凭借一夜筑成的殷歌城,在最短的时间里,与庄高羡达成停战之约,并立碑为誓。庄高羡承诺不再北进,韩煦也承诺放弃失地,就此庄雍罢战。 庄高羡班师回国,韩煦则火速回军靖安府,亲身上阵,击退了荆国闻名天下的铁骑赤马卫,逐出国境三百里。 雍国武功侯薛明义则分军西去,支援英国公北宫玉,二人联手,一举将庄、洛两国水军赶出澜安府,杀得人头滚滚。 也在这一日,韩煦宣布定墨学为国学,放弃如秦、楚那般“百家为我所用”的方针,选择以墨治国。这选择谈不上好坏,各国都有不同取舍。独尊道门的景国雄视天下,控扼百家的强秦也是西境霸主。 更大的意义在于,这是墨家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拥有了自己所扶持的国家。 以往的墨家门徒,周游列国,行侠天下,并不拘泥于一地一城。与法家三刑宫,儒家四大书院一般。专注学说,不重国别。 但从此以后,墨家大量人力物力,必然会往雍国倾斜。作为当世显宗,墨门或许只是一步小小的尝试,却没有任何人能够疏忽其后可能引发的种种变化。 而墨门的支持,毫无疑问证明了韩煦的潜力。 自此,雍国从危若累卵的险恶局势中走出,四境抚平。 韩煦也从这一天起,被世人真正认可为雍帝。是他力挽狂澜,拯救了这个濒临灭亡的国家,让这个逐渐衰老的国度,焕发新生! 若在事后复盘全局,这场牵涉进四个国家,引得无数目光注视的国战,最大的胜利者无疑是庄国。 在这场国战里,庄国占据了整条祁昌山脉,整个岭北府,以及锁龙关以南的小半个宜阳府。 如今自锁龙关以南至祁昌山脉的这一片领土,已经被划为一体,正式加入庄国版图。为庄国的第四郡,定名永昌。 庄高羡班师回朝,留有十万大军常驻永昌郡,控扼锁龙关,与殷歌城对峙。 而荆国出动天下闻名的骑军赤马卫,却迟迟没能啃下雍相齐茂贤坐镇的靖安府,反倒被逼停庄高羡的韩煦回军杀来,赶出雍境数百里,受创不轻。 洛国水军与清江水府联兵入澜,前期取得了短暂优势,但在武功侯赶来后,北宫玉猛然发力,将庄、洛水军全线逐出境外。 此次国战,雍国固然损失惨重,牺牲了本国唯一的当世真人韩殷,丢掉南境大量领土,算得失人失地。 但军政力量正式被韩煦接过,又获得了墨门的支持,借由这次战争,自上而下的改革几乎没有遇到太多阻力,也算迎来新生。 远道而来的荆国,和冒险夹击的洛国,竟是白白出兵一场。 当然,普通百姓不会知道,韩殷之死是韩煦与庄高羡联手的结果。他们也不会知道,英国公北宫玉,是在墨门参与、朝廷局势已定的情况下,才选择骤然发力。 他们并不知道,韩煦接掌权力的过程,并不是他们所感受到的那样顺理成章。暗地里流淌的鲜血、割掉的人头,他们不得而知。 时局的变幻明明影响到千万人,但决定时局变幻的那些时刻,却好像都与普通人无关。 雍国百姓或者还在雍国覆灭的恐惧里,或者已经在庆幸新生。 唯独是原来岭北府里的雍国人,正被大量徙居至庄地,而留下的一些百姓,也不得不开始习惯自己庄国人的身份。 这里不再是雍国岭北府,这里是庄国永昌郡。 庄国徙居当地百姓的标准,是与庄军有血仇的,一律打散内迁。留下来的,则多是原本无地无产的百姓,这些人对雍国的认同感最低。同时也从庄地迁来大量失地民众,填塞永昌郡。几代经营下去,就能真正将这里变成庄国土地。 当初那一批本来准备被驱赶至锁龙关的百姓,因为战局突然的变化,倒是不必去关城送死,被转身赶着越过了祁昌山脉,打散进庄地各处,重新开始生活。 江流月就是负责这样的工作。 战争已经结束,这样的工作没有太多道勋可得,没有太多国院弟子接手,也就情有可原了。但他因为之前在战争里的表现并不如意,获得的道勋很少,这种工作也由不得他拒绝。 驱赶普通百姓背井离乡,也是他不太能够接受的事情,但相较于驱赶这些人去送死来说,又好了很多。 至少在庄庭的治理下,庄国百姓普遍生活还不错。 整个雍民迁徙工作,名义上由国院祭酒负责,但在具体的事务上,都是一个叫傅抱松的师兄在具体操作。 在傅师兄的手下,江流月的感觉要轻松自然很多。因为傅师兄对待徙居雍民的态度并不严苛,用他斥责一些暴戾学子的话来说——“汝虐何民?” 这些百姓现在已经是庄民,不可再以两军交战的态度对待。 这种大规模的徙居,伤亡比例往往不低。但因为傅抱松的细心认真,出事的人倒是并不多。 对比于林正仁师兄,林师兄或许更强,或许跟着林师兄有更多的好处,但是跟着傅师兄做事,心里才最踏实。 傅抱松并不知道师兄师弟们的想法,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被国院祭酒看重了。他只是踏踏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之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亦是如此。 正是寒冷的时候,他磨破嘴皮,自军需官那里磨来了大量棉衣,正带着师兄弟们在沿途分发。 抬眼的时候,他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隐隐熟悉的侧脸。 想了想,好像是枫林城道院的张临川,那个在三城论道上露过面,擅使雷法的修士。 那晚闯入望江城道院的那个人,也自称是张临川。 但人群中的那张侧脸只是一闪而逝。 傅抱松放下手头的事情,认真找了一阵,却怎么也没有再看见。 …… …… ps:韩煦的整个布局,在这章之后就应该清楚了。其实有一些画面想写的,比如殷歌城拔地而起的那一幕,想来是有些震撼的。但怕读者不喜欢,于是跳过了。基本上我只会遵循自己的创作理念,但其实在有余地的时候,也愿意考虑你们的感受。 作者亲自跟读者解释剧情,是失败的事情,说明作品本身不够有说服力,所以我什么也没解释,只是让给点信心。 昨天至少说了四次让人别看赤心了,实在也有些失态。以后尽量不跟大家对线o,o 大家有时候也担待一下我的玻璃心吧。 因为太热爱这个世界,所以才容易被这个世界伤害。 第一百五十二章 哀荣 新安城,祀殿。 董阿的死,是为国捐躯。 他在副相的位置上战死,理应得到尊荣。 所以他的灵柩,现在停放在祀殿上。 国战尘埃落定后,庄高羡与杜如晦第一时间就回了新安城,甚至等不及先安顿好大军,只留下伤势颇重的皇甫端明独自处理。 段离可以死,贺拔刀可以死,只要死得有价值。 但董阿的死,是动摇国家的事情。 将才易得,相才难求。 就之前来说,董阿的死,直接动摇了整个战场,逼得庄高羡不得不提前发起决战。 就事后来说,董阿的死,造成了杜如晦之后的人才空缺,也让杜如晦没办法专注修行,冲击洞真。 因为除了董阿外,没谁有足够的能力和威望,可以再接掌相位。 现在董阿那被肢解的尸体,就躺在灵柩里面。 身体的各个部分,只是简单地拼凑在一起。 眼睛睁着,死前的表情,竟然是在笑。 董阿已经很多年没有笑过了,无论是升官,还是修为进益,永远是面容严肃,一板一眼。这么多年来,就连礼貌性的微笑都没有。以至于杜如晦甚至都忘了,原来他也是会笑的。 而且还笑得这样狂肆,这么不董阿。 这个跟了他那么多年的家伙。 不知不觉间,已经从一个一板一眼的少年,长成一个严肃刚正的中年。 从一个到处碰壁,碰得头破血流的小捕快,长成了不怒自威、极其可靠的国家副相。 然后死去,变成现在支离破碎的尸体。 杜如晦低着头,注视董阿睁着的眼睛,仿佛要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凶手的模样。 这当然是徒劳。 那双眼睛,曾经牢牢印刻了凶手的样子吧? 只是早已经消散了。 即使他杜如晦战力非凡,乃是一等一的神临强者,却也无法在这双眼睛里找到答案。 庄国取得了庄雍国战的胜利,但是一国副相死去了,凶手仍然不知道是谁。无论雍、洛、陌、成,都没有出手的痕迹。 最早调查死因的,是国院六杰之一的林正仁,却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这具尸体永远不会再说话了,永远不会再站出来,反对他的意见。 说起来倒像是好事,但又没有那么好。 杜如晦静静地看着,久久的沉默。 庄高羡就站在他旁边的位置,看着他的表情,觉得自己的这位国相,真是有些老了。 “这是什么玉?”庄高羡问。 他伸手从董阿的尸体上,正心口的位置,拾起一块青色的玉珏。 董阿的遗物,都还好好的保留着,就连最为珍贵的两界尺,也没有丢失。这块玉珏,正是遗物之一。据说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这块玉珏就这样摆放着,没有人移动过。 杜如晦看了一眼,仔细想了想,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董阿的好友,张新凉所遗。” “张新凉?”庄高羡显然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杜如晦叹了一口气:“陛下,您不应该忘记他。其人在玉京山的九霄坛会上,为了给庄国道院争资源,力竭而死。” “原来是我庄国的英雄。”庄高羡肃容道:“孤是不该忘记。” 杜如晦没有借此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拿过这块青色玉珏,就要放回董阿的心口。 但是在玉珏温润的触感传递到手指的时候,他忽然皱起眉头:“我记得董阿,好像已经许久未戴这块玉。” “你是说……”庄高羡也转过身来:“这块玉珏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我突然想起来,董阿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杜如晦摩挲着手里的青色玉珏,忽然说道。 庄高羡看着他,目带询问。 “枫林城的老城主刘易安,之前为枫林城失陷的事讨要说法,说要跪死在祀殿前。” 杜如晦伸手指着殿外:“大概就是在那个位置。” “后来呢?”尽管是问句,但庄高羡的声音毫无波动。 “董阿为了避免影响,出手杀了他,对外宣传病死。” “董阿做得对。”庄高羡用一种云巅之上俯瞰众生的语气道:“但刘易安的家庭也应得到抚恤,他的子女后辈,可以酌情送进道院培养。” “刘易安没有子嗣,因修为衰退,从城主位置退下来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要……”杜如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摇摇头道:“董阿跟我说这件事,也并不是请功,而是请罪。他说他不该妄杀功臣,请我将他夺职。” 登临洞真之后,庄高羡也一直在巩固修为,探索修行上的新天地。国家大小事务,仍然是杜如晦负责处理。所以刘易安这件事,他竟然不知。 直至此刻,他的表情,才终于有些认真起来:“杜师,那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不。”杜如晦继续摇头:“陛下您是圣君明主,不能有半分污点。那是我一人的决定。我只是……” 他终于只是叹了一口气:“董阿那时候好像想跟我说什么,但是他没有说。” 他脸上的表情,终于萧索。 就好像熬过一整个漫长的冬季,等来的却是深秋。 “董相当以国礼葬之。”庄高羡道。 以国礼治丧,已是极尽哀荣。 杜如晦紧紧握着手里的青色玉珏,沉默了一阵,才道:“我想我知道,祝唯我为什么突然知道枫林城的真相,选择叛国了。” 庄高羡的眼神很幽深:“他认识凶手?” 这块本属于张新凉、后来由董阿随身佩戴的玉珏,是怎么出现在凶手那里,可能性并不多。 董阿从来刚直不阿,又不近女色,本身并未婚娶,不可能存在什么私生子之类的问题。 再联系到祝唯我突然叛国而去,范围已经非常小。 枫林城域,或者说枫林城道院,有人活下来了…… “这个人一定要死。” 杜如晦握着玉珏,很认真地说:“不管他是谁。” “自然。”庄高羡说:“庄国的副相,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去。” 杜如晦拿着玉珏的手,握成拳头,静默一阵。 而后对庄高羡躬身行了一礼,转身踏空而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清江底 杜如晦怎么会回来……庄雍国战已经结束了? 果然他们又赢了吗? 我昏迷了多久? “这里并不安全,赶紧离开!”姜魇的声音在通天宫里催促着。 姜魇是什么时候苏醒的? 被相国印攻击,他现在是什么状态……我能够对付吗? “去哪里?”姜望下意识地问道。 “水中!清江!”姜魇的声音短促而急,但很有力,也很笃定。 我为什么会昏厥? 庄高羡、杜如晦、董阿、仇恨…… 我的心魔,去哪里了? 在生死危机之前清醒过来的大脑,无数思考在激烈翻涌。 姜望强忍着那些纷杂的情绪、琐碎的思路,已经跌跌撞撞爬起来,开始往外跑。 “清江在你身后的方向!”姜魇提醒道。 他为什么能提前感应到杜如晦的靠近?他为什么比我清醒这么多? 他到底……是什么? “哦!”姜望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转了个方向继续跑。 身体慢慢恢复了掌控,但他没有选择飞行。既然国战已经结束,庄国的大部分力量应该都已经撤回,此时在空中疾飞,太危险。 而且,杜如晦才刚刚过去…… 杜如晦是来追杀凶手的吗?他是怎么找到方向的?卜算?寻踪? 心里想着,思考着,耳中已经能够听到江浪声。 再跑一阵,眼前豁然开朗。像是一条雪白的玉带,嵌在原野之中,八百里清江,对他张开了怀抱。 扑通。 姜望直接跃进水中。 像一条大鱼,起伏在粼粼波光里。 对于超凡修士来说,封住呼吸不是什么为难的问题。 因为匿衣的关系,倒是没有惊动游鱼。 “往哪边?”他在通天宫里问。 “巽位。”姜魇说。 姜望略看了看,往西南方向游去。 “兑位。” “乾位。” …… 姜魇绝不多说,只过一段时间,指一次路,目的似乎非常明确。 他为什么对清江如此熟悉? 有些问题,姜望只会在心里默默思考,但有些问题却可以开口。 “我昏迷几天了?我为什么会昏迷,你知道吗?”他一边在水里游动,一边问。 “我就在你之前不久醒的。”姜魇说。 这一句同时回答了两个问题。 他一定隐瞒了什么。可是在新安城,他的的确确被相国印重创…… 那枚相国印的确黯淡下去,再无作用,应是做不了假。 姜望想着,嘴里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在河底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 “不。”姜魇说道:“去清江水府。只有清江水府的禁制,能够完全瞒过杜如晦的感知。刚才在那座山上,杜如晦没有动用灵识,所以才会略过我们。但他既然追了出来,说明匿衣也不能完全瞒过他。等他察觉到不对,再回来的时候,尹观的手段也不会再有用。我们若是被他发现了,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他的条理非常清楚,也极有说服力。 说到这里,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又补充道:“姜望,我现在是想尽一切办法,穷搜一切线索,在保我们两个人的命。你最好给予我足够信任。” “我现在不正是在信任你吗?”姜望反问。 “希望你记住,是你的鲁莽,才让我们陷入这种危险中。”姜魇幽幽道:“被杜如晦追杀的体验,可不是谁都能拥有。” 董阿那样强大。 但凡新安城里还有一位神通内府存在,我可能就会死在那里。 虽然赌对了,但……我为什么会做出这么鲁莽的选择? 或许是心魔的引导……可是心魔……去哪里了? 姜望说道:“是,这次是我莽撞了。” 此时没有必要与姜魇闹不和。 但姜魇已经主动解释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们的心魔正在诞生灵智,想要占据这具身体。正是在它驱逐冥烛的时候,我苏醒过来。最后配合缠星之蟒,将它镇压。” 姜望心头跳了跳。“镇压?” “是,就镇压在缠星之蟒体内。” 自醒来就颇多波折,所以直到此刻姜望才注意到,通天宫内那条缠星之蟒,正无精打采地盘成一团,罕见的没有游动。 “不能够消灭吗?”姜望问。 “……我做不到。”姜魇说:“通天宫毕竟以你为主导,等安全下来,你自己再处理它。” “也好。”姜望观察了一阵缠星之蟒,终究没有选择此时去试探一番。 诚如姜魇所言,现在还是逃命的时候,不适合与心魔纠缠。 第一百五十五章 魔窟 清江水底,姜望踏进幽深洞窟。 流水至此而止。 洞窟里全无光源,自此回望洞外,水流也仿佛浸染了铁色,给人以格外沉重的感觉。 “这是什么地方?”姜望在通天宫里问。 姜魇的声音幽幽:“清江水府历史悠久,我只知道这里是清江水府的隐秘之地,足够隔绝气息,让我们逃过这一劫。但白骨尊神的知识碎片里,并没有更多细节,可能遗失了,可能需要一些线索才能让我联系起来。” “这样。” 姜望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怀疑,在幽黑的洞窟前行。 超凡的修为让他在这样的环境下依然拥有清晰视野,洞窟里奇形怪状的突石,怪物般张牙舞爪。 两侧洞壁有许多痕迹,似是被什么东西撕扯过, 这个水底洞窟是在不断往下的,随着通道的延伸,往更远更深处。 总觉得它像一个巨大怪物的嘴,而自己正乖乖走进怪物肚子里,主动地走向死亡。 洞窟起先狭窄,而后逐渐扩大。行至深处,豁然开阔。 这是一个巨大的圆窟,非常规整,有一种整齐的对称之美。 然而这开阔之窟,绝不能让人感到放松。 相反,只有无比厚重的压抑。 因为踏进此窟的同时,姜望便已经看到,面前有一排倒竖的石棺,正悬在洞窟石壁上。 那石棺呈黑色,棺身刻有诡异的血色纹路,是这个巨大幽暗洞窟里,唯一的亮色。然而那血纹繁复且诡异,仿佛能将人的视线吸进去,进而拉扯灵魂,死死纠缠。 也因此姜望定了一定,将心神镇住,方才看到那石棺里躺着的身影。 他这时才意识到,石棺原是无盖,之前竟然也忽略了。 那血纹太过诡异,他不肯多看,努力把目光聚集到石棺内部——感官并没有好上多少——这是一个怎样奇形怪状的东西? 有一双粗壮牛蹄,一对干瘦鸡爪,腹部高高鼓起,里间仿佛有生命存在,肚脐不停地冒着血泡。头颅倒是人的头颅,却飘忽不定,本质虚幻。 这东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被某种力量,束缚在石棺之中。 而姜望的视线从这东西身上略过,环顾一周,看到整个巨大幽暗洞窟里,每隔一段位置,就有一只石棺悬挂。 每一只石棺里,都是不同样子的畸形怪物,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有一个人形的虚幻头颅。 这悬于洞窟石壁上的石棺,一共有一百零八个,仿佛依照某种神秘阵势。 “这些……是什么东西?”姜望在心里问。 他感到陌生、奇怪,还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也曾血战过恶鬼,见识过凶魂,斩杀过凶兽,眼前的这些怪物虽然狰狞,但应不至于带来恐惧才对。 “阴魔。”姜魇的声音说:“这些东西都是阴魔。最常见,最低等的魔。” “魔不是都在边荒吗?荆国和牧国以大军镇压……”姜望难掩惊色:“清江水底怎么会有魔?” “我想起来了……”姜魇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沉重:“这里以前应该就是魔窟。上古时代,魔潮席卷人间的时候,这是魔窟之一。只不过,像清江水底这样的魔窟,应该早已经被封死,不会再有新魔产生才对。这些魔……或许与宋横江有关!” “你是说……是清江水君宋横江在养这些魔?”姜望很凝重。 “还能有别的解释吗?这里是清江,就算是庄国国相杜如晦,也不可能瞒着宋横江做成这件事。” 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魔是人族之敌,是毫无转圜余地的生死大敌。上古时代一场魔潮,几乎灭世。尽管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大时代,魔的消息渐渐只在边荒出现,但它们曾经带来的恐惧,却从未被人族忘却。 至今人们都会用魔来形容恐怖的存在。 而清河水君宋横江,竟然在清江水底养魔! 这消息一旦传出去,清河水府顷刻间举世皆敌。 姜望的第一反应,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收敛气息。哪怕身披匿衣,哪怕有尹观的手段加持,哪怕现在这里什么人都没有,仍然不能带给他安全感。 此等要害之地,宋横江绝不可能放松警惕。一旦被发现,顷刻就是被灭口的结局。 真是才离虎口,又入狼窝。 杜如晦当然可怕,但八百里清江之主宋横江,也须温和不到哪里去! 尽自己所能的隐蔽行迹之后,姜望才来得及生出第二个思考——身为八百里清江之主,宋横江为何在清江水底养魔?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八百里清江之主 庄帝庄高羡,亲至清江水府! 就在清江水府正门口,几句话的工夫,庄国国相、清江水君、庄国国君,便都来此。 这是庄国最高层次的会面。 站在这里的,可以说是整个庄国最强的三个人。庄国的命运,就在他们动念之间。 守在水府门口的水族卫兵,早已经腿软,个个目不斜视,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堵死,以免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这三个人中,清河水君宋横江看起来最为苍老,脸有皱纹,发是白霜。 庄国国相杜如晦虽有老态,但乌发如墨,生机强大。 倒是庄帝庄高羡看起来最为年轻,只是中年人模样。 此时他一身便服,气势收敛,外貌显得相当普通。但顾盼之间的雄阔气度,又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他也的确是三人中最年轻的那一个。 却是最强的那一个! 尤其是他刚刚亲手斩杀了掌控雍国数百年的枭雄韩殷,以真人杀真人,无须言语,站在那里便是高山巍峨,大河横流,令余者心惊。 但宋横江在这种时候,仍然不肯有半分示弱,反而一挥大袖,气势磅礴:“敢问庄君,今日是以什么身份,来我清江水府?” 庄帝出现之后,杜如晦就自觉地收敛气势,闭口不言。 在私下里的时候,他经常会直陈庄高羡的问题所在,但是在人前,他从来是最维护庄帝威严的那一个。 因为维护庄帝的威严,就是维护庄国的威严。保证庄帝的体面,就是保证庄国的体面。 庄高羡负手而立,淡声道:“无论今日明日昨日,朕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庄境山河之主。” 这话实在太冰冷,太强势。 俨然是厘清与清江水府的所有私下交情关联,只摆出君臣身份,且强压宋横江为臣。 因为他自称是庄境山河之主,而依照立国盟约,清江水君才是水主,并非庄臣! 宋横江仍然是那副佝偻的身形,但略显浑浊的眼睛盯着庄高羡,没有半点畏缩,没有半分逃避。 “一国之君,岂能无仪?社稷之主,岂能无礼?” 第一百六十章 金砖玉璧琉璃柱 听姜魇的言下之意,已经入魔、被锁链、金符镇在琉璃馆里的宋婉溪,战力应该不弱。 不过她失去了完整的智慧。 这样的美人,毫无神智可言,浑浑噩噩地躺在这地底魔窟数百年。 也难怪宋横江会说,不知道自己是自私多一点,还是疼爱多一点。 看着这具琉璃馆,姜望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手指不停地摩挲着剑柄。与长相思做着沉默的交流。 “你为什么总在摆弄剑器?”姜魇冷不丁出声问。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紧张……”姜望呢喃着,紧了紧剑柄,缓声说道:“听宋横江的话里说,宋婉溪的这种状态好像是他造成的……难道入魔这种事情,也可以由旁人主导吗?” 姜魇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半晌才道:“我也不清楚。白骨尊神的记忆碎片里,没有相关的情报。但想来只要找对方法,也是能够做到的。所谓的自身意志,其实能够决定的事情不多。” 我却觉得,意志能够决定很多…… 姜望并未将不同的意见说出口。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短暂的清醒过后,那种迷糊混沌的感觉渐渐又聚拢过来,非常折磨,极度难受。 看来非常强烈的情绪,能够维持短暂清醒…… 他在心里想着,同时对姜魇说道:“不行,我现在的状态很不好。须得先想办法消灭心魔。” 他将注意力投注在缠星之蟒身上。通天宫内,这条往日灵动活泼的灵蟒,此刻显得有些呆滞,盘踞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身上的星光都黯淡了许多。 冥烛之中,姜魇的声音幽幽传来:“其实……我知道如何利用心魔来入魔,那是一门古老的秘法。而且我们面前就有一位实力强大却无神智的将魔,如果你能够替代她,就有机会真正入魔。”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是说,入真正的魔。成就万中无一的真魔之身。那样,你就能立刻拥有战胜庄高羡的力量。” 他说:“这很危险,但我知道,你绝不缺乏挑战危险的勇气。” “真的……可以战胜庄高羡吗?”姜望神魂昏昏,似乎马上就要答应。 “当然。”姜魇轻声说话,如在耳边私语,显得亲近、自然、真诚:“我们本为一体,对于庄高羡,我们拥有同样的恨。我也一直想着、一直在寻找着,战胜他的办法。那很难,但我们都没有放弃过。而你的强大,就是我的强大。你的胜利,即是我的胜利。记得吗?我还需要你帮忙夺取白骨圣躯。这个世界,有一天将被我们联手掌握。” “可是成魔之后,我还是我吗?”姜望显得很迟疑。不停地握紧剑柄又松开,仿佛能在其中获得某种力量。 “成就真魔,你的智慧和记忆都会保留……你说是不是你呢?” “我想想,我得想想……”姜望喃喃自语。 “当然,你尽管想。没有任何人能替你做决定。不过,我已经穷搜一切,而这是白骨尊神记忆里所知的,目前唯一能够最快变强的方法。须知内府到洞真之间的距离,如同天堑。多少天骄都止步神临前,要成就真人,岂是容易啊……” “我知道……我知道。”姜望摩挲着长剑,缓缓说道。 他当然不会考虑。 关于成魔,姜魇说的应该是实话,但那未言明的,才是重点。 一旦成就真魔,可能的确会保留记忆和智慧,但为什么,是“保留”这个词? 一个正常的修士,记忆和智慧都不会丢失,何须“保留”? 而且在上古时代,那些真魔,为何会自认为是另一个种族? 如果成魔只是修行方式的不同,如果只是单纯道途的不同,那为什么又会发生魔潮灭世?这个世界上不同的道途还少吗?儒道释,兵法墨……不也都共存了下来吗? 为何唯独魔修被世人唾弃?唯独魔是人族大敌? 那些真魔当然都是仍有智慧和记忆的,但是却都不再认为自己是人族。说明他们对世界、对自身的认知,可能已经随着成魔发生改变。 这即是根源性的变化。 成魔之后已非人! 姜望当然不缺乏挑战危险的勇气,真正阻拦他的,不是成就真魔那万死无生的艰难。而生而为人的那一切,所爱所念所期待的那一切……他无法放弃。 更何况,宋婉溪现在还半死不活的躺在这里,灵智全失地躺了两百多年。强如宋横江,倾尽八百里清江的资源,都无法帮助她成就真魔。 姜望是有多愚蠢,才会愿意“替她成魔”? 他心中根本不会考虑成魔这个选择。但他现在必须要让姜魇认为,他已经失去了清醒的判断,他的神智非常艰难。 因为心魔残留的影响,的确一直都存在,他是凭借极其坚韧的意志,才能一次次清醒过来,有这些思考。 所以他表现得犹豫,困惑,挣扎! “我如果替代了宋婉溪,那她会怎么样?”姜望迟疑地问。 “你取尽了魔气,她当然会……”姜魇说到这里,立即改口:“这里不能呆了,去隔壁洞窟,快!不想死的话,就赶快!” 姜望也毫不犹豫。 因为他非常清楚,能让姜魇现在发出警告的原因,只能是魔窟中又有人进来,说不定是宋横江,也说不定是杜如晦! “替宋婉溪成魔”的话题就这样揭过。 在急剧的危机感面前,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轻松,重归自我掌控。 一息的停顿都没有,姜望瞬间疾飞而出,回到那悬挂一百零八只石棺的主窟。一个折转,已钻进右边那个洞窟入口中。 这间洞窟里的景象,却截然不同。在洞口外看不清楚,视线混沌。大概是由于某种阵纹的遮掩,进得洞窟里来,一切截然不同。 首先便感觉眼前一“亮”。 此间洞窟里一片亮堂,光鲜耀眼。 不同于隔壁里窟的阴暗、逼仄。这里以白玉铺地,以明珠为烛,涂金漆,抹云粉。一应布设,极尽精巧。富丽之中,处处可见巧思。 浑不似地底暗窟,倒像是谁家闺房。 只是一左一右,却一在地狱,一在天堂。 这里大概会存在一些信息,但姜望也来不及多作观察,因为时间如此紧迫。 听着姜魇的指挥,行动干脆果决,第一时间便寻到一处青玉所制的梳妆台,伸手在那面精美铜镜上按了三按,而后打出一道印决。 顷刻间流光叠转,出现在姜望眼前的,已经是一片富丽堂皇的景象。 金砖玉璧琉璃柱,熏云气,浮暗香。 此前虽未来过,但姜望也已经第一时间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清江水府! 水底魔窟里,疑似宋婉溪“闺房”里的那面铜镜,竟然可以直通清江水府内部! …… …… 却说清江水府之外,姜望还在那里与听魔闻的时候,宋横江与庄高羡正剑拔弩张。 杜如晦、庄高羡接连降临,态度强硬地要搜查清江水府,查找袭杀董阿的凶手。 而宋横江态度坚决,视此为对他的侮辱,坚决不允许搜查,甚至做出了不惜玉石俱焚的姿态。 形势演化至此,气氛已经紧张到极点,大战随时都会爆发。 在这种时候,反倒是这几天志得意满、应当骄狂的庄高羡,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克制。 他深深看了宋横江一眼,慢慢说道:“水君想要与朕动手,朕却不能怠慢长者。咱们有立国之盟,又有国战之谊,怎能生死搏杀,叫旁人看了笑话?” “水君说流血。清江水族之血,当然炙热明艳,它在此方山河流淌过,也洗刷过庄境千里,朕是亲眼见证,此心不忘。” “但董卿乃朝廷干臣,国家副相。却横遭戮首,死状凄惨!不诛凶手,朕何以立于天地,如何面对万民?” “此等决心,至坚至定。不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地方改变。所以对清江水府的搜查,绝无余地,势在必行。” “宋横江。” 他开始直呼宋横江的名字,表明自己无可挽回的坚决态度,然后说道:“你是水君,亦是庄民。朕的手上,不会染庄民之血。所以朕给你机会。” “朕现在开始亲自搜查清江水府,只寻凶踪,不论其它。你可以用尽一切手段,对朕出手,阻止朕的搜查。任何冒犯,朕都恕你无罪。如此,既全了朕天子之信,也全了你水君之荣。” 他最后的一句话,并非问句。 因为已是最后的决定。 宋横江只有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庄高羡自认这番态度,已经完全对得起宋横江,给足了他尊重。 他以国君之尊强行搜查,无论谁也不能说宋横江卑躬屈膝。想来在面子上,是过得去的。 天子一言,即有社稷之重。 庄高羡负手而立,但那恐怖的神识已经席卷。 就在此时,宋横江忽然一步前踏。 八百里清江如巨龙苏醒,水浪汹涌,波涛狂卷。整个清江水域的力量,加持于身,而他一拳高抬,已轰至庄高羡面门! 任何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要惊掉下巴。 庄高羡只是给个台阶下,而宋横江竟然踏上高台,真的敢出手! 第一百六十一章 割肉奉珠 庄高羡话说得漂亮,但并不觉得宋横江真敢对他出手。 诚然宋横江曾经是巅峰神临,距离洞真也只是一步之遥。但在当年承受了不可逆转的伤势,金躯玉髓都被打破。这么多年来,恐怕最大的努力,就在于如何稳住修为,不让力量消退太快。 而他庄高羡刚以真人杀真人,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彼消我长,差距明显。 清江水君,难道果真蛮勇如斯? 都几百年过去,早已经朽病之身,早就该服老认命的时候,难道还能蛮勇不改? 宋横江他怎么敢? 他竟真的敢! 并且他真的能! 八百里浩荡清江,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凝聚到了他的拳头上。 在这一刻,庄高羡深刻的感受到。 这里的每一滴水,每一寸空间,都烙刻着他宋横江的印记。 庇护这片水域数百年,他即是清江,清江即是他宋横江。 所谓的庄境山河之主,从来不曾真正拥有过清江!庄承乾不曾,他庄高羡亦不曾! 庄高羡不得不承认,这个朽病老人挥来的拳头,让他这样的存在,也感受到了压力。但也仅仅,只是压力。 宋横江的拳头挥过,就这样“挥过”。 没有激起半分涟漪,便已经“挥过”了庄高羡。 庄高羡负手站在原地,连衣角都没有飘动一下。 这一拳结束了。 宋横江的嘴角,带起一抹苦笑。 他如此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是真的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霸道无双,横行水域的宋横江。 他以为他凭借对清江的经营,凭借八百里清江,有机会动摇当世真人。 但是他忘了,他已经不是当年。 在刚才那挥拳的一瞬间,他其实是有机会,撼动庄高羡的身位。但顶多也只能让庄高羡后退一步罢了。 再多的事情……在那个瞬间里,他做不到。 他老了,他真的老了。这具朽病之躯,早已经没有当初那样的生命力。他的精气神根本无法圆满。 而他只有那一个瞬间的机会。 因为这一个瞬间,就足够让庄高羡把这八百里清江看遍。 宋横江怔怔地收回拳头,立在那里,满眼怅然。 乍看这一幕,就像是他咬牙切齿、竭尽全力地对着庄高羡挥动了拳头,却只在面前绕了一下,便放回。 豪杰迟暮,英雄已衰。 他高昂的身躯再次佝偻下来,就像终于认清了命运,承认自己是一个老朽。 这个背影如此萧索。 站在他身后,拿性命支持他的那些水府卫兵,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庄高羡并没有关注宋横江的心情,或者说关注到了,但并不在意。 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一处神秘所在。 洞真之境,以灵炼神,把握天地本质。 洞真洞真,洞彻真实。 整个清江水府,甚至整个八百里清江,都不可能有秘密瞒得过他。 清江水府已经被查过,他注意到宋横江那个儿子,竟然已经是外楼境巅峰,并且摸到了神临境的门槛。也注意到清江水府里,有三位外楼强者潜藏,算是底蕴颇丰。那个他曾经有意结下姻亲的小丫头,正被一位背负龟甲的老人牵着,在逃离这片水域……看来宋横江真有玉石俱焚的决心…… 在这个瞬间,他对清江水府的秘密一览无遗。 但是在清江水底,却有一处神秘所在,让他的神识都无法穿透。 那是什么地方? 清江居然有这样的地方? 他淡淡扫过宋横江一眼,便已经消失在水府门前,直趋水底! 杜如晦却留在原地,静静看着宋横江。 在他看来,宋横江今天的反应非常奇怪。 搜查清江水府,他固然不会情愿,甚至是说感受到侮辱,也能算得合理。但有没有到必须玉石俱焚的地步? 或者说,这种程度的“侮辱”,及得上之前与洛国水军联兵入澜吗?洛国可是天下水族大仇。 宋横江如果这样激烈,如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性子,何至于等到今天?他在庄雍国战期间闹事,要比现在有优势得多! 杜如晦何等智慧,当然不会不知道这里面有问题。 所以庄高羡发现异常离开后,他却选择留下来,盯着宋横江。 宋横江身形一动,他也跟着离去。 巨大的水底深沟中,庄高羡停在峭壁之前。那些水藤根本无法阻拦他的视野,但水藤之后的那个洞窟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却没法一眼看穿。 他竟不能一眼看穿! 宋横江急急驭水而来,拦在他与洞窟之间。身后那些择人而噬的狰狞水藤,此时显得十分温顺。 “陛下!” 他恳切说道:“此地绝密,除我之外,更无第二人知。绝无可能藏匿杀害副相的凶手。” 跟上来的杜如晦静静看着他,在这位年迈的水君身上,第一次看到了……软弱。 霸道如宋横江,数百年前敢血战澜河的宋横江,数百年后敢悍然对当世真人出手的宋横江,竟然也会有软弱的时刻吗? 庄高羡淡淡道:“有或没有,朕一看便知。” “此地实乃水府隐私之所,不值一看。”宋横江脸上的皱纹颤了颤,咬牙说道:“陛下之前为太子求取姻缘之事,或可再谈!” 为了换取庄高羡不进水底魔窟,他宁愿让宋清芷嫁给庄国太子! 宋清芷是他老来得女,向来爱若珍宝。 最早庄高羡为太子求亲,就被他毫不留情拒绝。甚至于宋清约在后来调动水族演兵,为此事威慑庄庭,也是他所默许。就是要打破庄高羡的幻想。 这次与杜如晦发生矛盾,他也是第一时间让属下带宋清芷离开,以逃避有可能的危险。却让儿子宋清约留在水府面对。 宋清芷是他的心头肉,掌上珠。 却在此刻,割肉奉珠! 庄高羡沉默了一阵,也被这条件所打动。 他为太子求娶水府公主,当然是为了彻底掌控清江水府,真正把清江水族变成庄民。此时宋横江愿意打开一个口子,情愿饮鸩止渴,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但是…… 他不由得要想。这水底洞窟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才会让宋横江如此退让,才会让他做出如此牺牲? 那未知的隐秘,能不能及得上到手的收获? 第一百六十二章 解释 庄高羡转过身,看向与宋横江几乎同时赶来的杜如晦:“杜相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杜如晦拧眉沉思。 他思考的并不是答案,而是该不该说,该如何说。 最后他说道:“这洞窟竟能够瞒过当世真人的感知,老臣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可能。有古籍记载,在庄境曾有上古魔窟留存,老臣一直不知在哪里,想不到……竟在这清江之底!” 宋横江认命般地垂了眼眸。知道一切都无法再挽回。 这处上古魔窟,是他早年与友人一起意外发现,现世应已无第二人知。 但没想到庄高羡登临洞真,又在今日突然登门,不惜耗用神识,洞察整个清江水域,将这里寻找出来。而还有一个杜如晦,见闻渊博,连魔窟这等上古秘闻也能知晓。 “原来是上古魔窟!” 庄高羡恍然大悟。魔的本质已经非人,魔窟自然也有殊异。洞真境把握天地本质,能够洞察现世,但对于魔窟,反倒隔阂极深。 不过能寻到此处,已经是强大的表现。 若是换做神临修士,哪怕以灵识覆盖,也根本发现不了魔窟的存在。 “水君。” 他正容看回宋横江:“看来朕不能同意了。事涉上古魔窟,涉及庄境千千万万臣民安危,朕一定要亲眼看过,才能安心。”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 “魔潮覆灭已经万古。荆牧联军镇压,没有任何一头真魔能够走出边荒。人族之地的所有魔窟,早就毁尽魔气,陛下实在是没有什么担心的必要。此处地窟,是水府将养亡灵……” 宋横江说到这里就停住。 因为庄高羡并没有继续听他努力编排的解释,而是直接一巴掌,将整面峭壁上的所有水藤全部扫清!而后大步走进了魔窟中。 那些水藤发出声声不甘而尖细的惨叫,又戛然而止。 在当世真人面前,没有半点挣扎的余地。 宋横江沉默与杜如晦对视。他知道杜如晦一定会牢牢盯住他,防止他逃跑或者做出别的什么事情。 但他的面上,殊无怒色。反倒在此刻,眼中出现了一抹奇怪的笑意。 “你想跟进去看看吗?”他问。 第一百六十五章 瞑目 水底魔窟中。 面对宋横江的愤怒,庄高羡沉默良久。 良久之后,他说:“她已经入魔了,不是么?作为水族的她已经逝去,你现在养在这里的,不是她,是一头魔。” 宋横江到此时,反倒心中巨石落下。 高羡再怎么冷酷无情,再怎么帝王心术,终究是婉溪是他的亲祖母,血脉亲情,无法斩断。他想。 “国君不用承认她,庄庭也不用。” 已经很老了,老得皱纹都很沉重、身形佝偻的清江水君说道:“她只是我宋横江的妹妹而已。” “她养在这里,两百一十八年。没有伤过人,没有杀过生。我用阴魔的魔气供养她。等我走的时候,也会带她一起走。” 他看着庄高羡:“陛下应该也能看出来,那一天不会太久了。” 庄高羡一时没有说话。 杜如晦轻叹一声,接下此话:“水君这是何苦?” 宋横江摇摇头:“婉溪她太善良、太干净,不懂世间险恶。一离开我的视线,进了庄王宫,就受了欺负,香消玉殒。我以为庄承乾能保护好她,但是并没有。黄泉路上,我得护着她走。” 庄高羡暂时沉默,杜如晦只能来做这个恶人。“但这终究是一件冒险的事情,一旦被人知晓,于水府,于庄国……” “怎会有人知道?我已经瞒了两百一十八年,安安稳稳!”宋横江猛地打断他,但声音很快又低缓下来,笼罩哀伤:“不需要多长时间了……” 庄高羡这一次细细地看了琉璃馆里的宋婉溪一阵,似乎被那种源于血脉的情感所打动了。 脸上的棱角柔和了些。 “您说的那个害死她的女人……谷漪?最后是怎么死的?” 他甚至又重新用上了敬语。 怎么尊敬也是不为过的。毕竟在法理地位上,宋横江与他平级,年纪较他为长,现在于血脉上又是他的舅爷爷。 “被你的祖父亲手毙杀。”宋横江道。 庄高羡点点头:“如此……她应能瞑目了。” 在谷漪和宋婉溪之间,庄承乾毫不犹豫选择了宋婉溪,亲手为宋婉溪报了仇,最后也是宋婉溪的子嗣承袭君位。 第一百六十七章 图穷匕见 “国相。”庄高羡沉吟一阵,看着杜如晦道:“真也好,伪也罢。为尊者讳,为去者隐。有些事朕不欲再提起。” “是。”杜如晦恳声应道:“苍天不幸,遂有世艰。先皇猝然驾崩,造成了许多隐秘断代。不然这些事情,老臣不得而知,陛下却应是知晓的。” 庄高羡表示过往的历史就让它过去,并不愿扯下自己祖父的遮羞布,这亦是维护他本人的正当性。 而杜如晦对此表示同意。他分析真相,寻回历史。只是因为作为国君,可以选择面对、遮掩或者否认真相,但不能不知道真相。 庄高羡看向天穹更高处,直视烈日:“朕顺天应命,才承大统。弘文扬武,方拓国疆。目之所及,志之所往。雄心所至,何止万里?” 杜如晦知道,庄高羡还是很介意他身上的水族血脉。 因而躬身应道:“陛下自然是名正言顺、当之无愧的国主。不输雍明,更胜太祖!臣心甚壮,愿砥砺而行。” 庄高羡回过头来,伸出双手,将他扶住:“国相忠心,朕自是深知。不然也不会交托国事。” 他略想了想,问道:“朕已经探查过,杀死董相的凶手不在清江。杜相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杜如晦摇头苦笑:“我先前去水府,只是因为附近唯有清江水府能遮蔽我的搜查。现在看来,凶手应该已经屏蔽了我的手段,天息决毕竟残缺,颇多不足。倒是我盲目自信,擅闯清江水府,真是孟浪了。” “若非杜相此次孟浪,朕如何能知魔窟之事?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庄高羡宽抚了一句,又说道:“董相既然不幸,凶手又无从寻觅。那这件事要如何善后,杜相须有个章程。” 杜如晦应道:“陛下放心,老臣自有预案应对。” 这一君一相,相谈于高穹。 人生至此,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刻。 身边浮云千朵,脚下山河万顷。 …… …… 庄高羡和杜如晦已经离开了这座上古魔窟。 宋横江静静呆在原地,缓缓靠下来,独自在石阶上坐了一阵。 隐瞒了两百一十八年的秘密,在今日暴露,他心中的感受很复杂。 第一百六十八章 食恨 近三千条匿蛇围噬黑眸星蟒,姜望当然不是要杀死自己的道脉真灵,而是要驱逐缠星之蟒体内的心魔,重新争取道脉真灵的控制权。 “道脉真灵失控了!”姜魇的声音很凝重:“没想到你的心魔这么强,竟连道脉真灵都镇不住,还破开了我的白骨秘法。” 巨大的黑眸星蟒在通天宫里翻腾打滚,身上的匿蛇一次次被甩落,但很快又有其它匿蛇爬上去。 每一条匿蛇被甩开的时候,都会咬走一缕黑气。 那是掺杂着恨、怨、怒的心魔之力。神魂匿蛇在不断地削弱着心魔,但魔气滔滔,进展缓慢。 “我行事从来问心无愧,从无害人之心,从未滥杀无辜,想不到会养出此等心魔。”姜望也很严肃:“你有什么好办法?” “魔念丛生,本就无法以常理度之,往往与善恶并无干系。有时候越是高僧大德,一旦有了心魔,就越是厉害呢!”姜魇解释了一句,再道:“我来帮你!” 话音刚落,便见冥烛之下神魂焰花炸起。 那覆盖黑眸星蟒的密集匿蛇,有一半忽而腾空飞起,摆尾张翅,化为火红焰雀! 啾啾啾,啾啾啾! 铛铛、铮铮、呜呜、砰砰…… 通天宫内八音齐鸣,恢弘浩荡。 就连黑眸星蟒的挣扎都顿了一瞬,宏声镇魔。 姜望不知在何时,已经完成了用神魂力量复刻八音焰雀的努力,并且一直瞒到现在,用于此时! 而就在神魂焰花炸起的同时,冥烛骤然亮起,那烛光适时把姜望的神魂焰花隔开。烛光之中,显出一幕幻影。 那是数不清的灰色飞蛾,前赴后继撞向冥烛。正是一副飞蛾扑火的壮烈幻象。 在无数神魂焰雀扑落的时候,那些灰色飞蛾竟然一只只冲出幻象,从虚幻凝聚真实,扑向神魂焰雀。 姜望和姜魇,在几乎同一时间,同时对彼此展开了攻击! 彼此提防了这么久,互相合作了这么久,同存共处了这么久,双方第一次撕破脸皮,于今日,于魔窟,正在姜望刚刚逃离生死危机的时候! 这是无可转圜、无法回避的厮杀。 姜魇从来没有安过好心,姜望也不曾信任。 那灰色飞蛾与神魂焰雀,正是彼此提防的明证。 “姜魇,你果然居心不良!” 姜望一面怒斥,一面开始调动星河道旋。 姜魇冷笑:“你也不遑多让,这神魂焰雀是躲在内府深处完成的?为了避过我的察知,你算是煞费苦心。” 第一内府向深远处探索的房间数量,到了第三千间,这是绝佳的隐蔽,姜望可以从容在其间完成布置,而不虞被姜魇知晓。 这也正是他能够在今日做出反击的重要前提! “我怎敢对你掉以轻心?”姜望面容严肃,十指变幻如穿花。 神魂焰雀每爆鸣一次,就有数十只灰蛾炸灭。然而神魂焰雀是姜望近半的神魂力量所聚,自有其限,那灰蛾却似无穷。 神魂匿蛇与黑眸星蟒的缠斗仍在僵持,神魂匿蛇以量取胜,占据上风。控制黑眸星蟒的心魔却魔气滔滔,仍能久持。 真正的困境,在于星河道旋。 通天宫内,星河道旋一共九座,每三座是日月星小三才,三座三才阵列,共同呈现天地人大三才。 它是道元孕生之源,是周天的具现,通天的基础。掌控它们,就等于掌控通天宫的力量源头! 姜望在发动与姜魇的决战之后,第一时间选择引动星河道旋,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然而此时他却发现,自己无法掌握所有星河道旋! 通天宫本是他的主场,也是他一直能够令姜魇不敢轻动的优势。可道脉真灵本就是在道脉开辟的时候孕生,同样是通天宫的核心。 姜魇利用心魔的力量占据了缠星之蟒,也就反过来获得了主场优势。 至少在通天宫内,他已经与姜望拥有相等的权限! 所以九座星河道旋,姜魇与姜望各据其四,剩下一座双方都无法取得决定性优势,不能为任何一方所用。 这是早有伏笔的筹谋。 早在枫林死域,姜魇就借助姜望重归故地的心情,引动他的仇恨。借助他对董阿的执念,诱发了姜望的望江城之行。 明面上是姜望对董阿的仇恨,压制了他的道德操守。实际上却是姜魇利用这份恨与执,动摇姜望的信念,令他产生自我怀疑,产生愧疚,从而为心魔的孕生创造机会。 此后不断隐晦撩拨杀意,到夜入新安杀董阿演至巅峰。 杀死董阿的同时,也是心魔孕生的同时。 董阿之死,让姜望心神彻底失守,于是心魔冒头。 新安城的那个雨夜,姜魇在战斗中假装昏厥,以让姜望失去警惕,而在他逃离新安城心神动摇的时候,当机立断,借助心魔发动全面侵蚀! 在长久的恨与执之中,姜望昏厥当场,坠落雨夜。 若不是悬空寺那秃驴留下的文殊八字咒,若不是长相思剑器护主,若非炙火骨莲,若非姜望自己本心坚韧…… 这四者少了任何一种,姜魇都早已功成! 甚至哪怕是有这些,他也已经快要成功。 要不是杜如晦突然出现…… 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此时庄高羡、杜如晦、宋横江全都离开,这废弃的上古魔窟里再也无人打扰,正是他摘取收获的好时候。 姜望的反应的确让他有些意外,但……他也是时候让姜望知晓,什么才叫差距。 真正的差距! 往日里对姜望的无奈与配合,只不过是一场虚伪的游戏罢了。 现在不是最完美的时机,但已经不能再等。 冥烛放出幽幽的光,姜魇的声音飘飘渺渺:“姜望,你真的很优质。得你滋养,这食恨蛾才如此强壮。今日的神魂焰雀更是令人赞叹,我也很想看看,同为‘我’,你还能带给我什么惊喜!” 原来这灰蛾名‘食恨’,靠吞食恨意才得成长? 要想消灭这灰蛾的话……姜望把刚刚生起念头斩灭,要原谅庄高羡、杜如晦,绝无可能! 掐诀已成的左手,如莲花开绽,道法施放。 那些食恨灰蛾眸中,忽然腾起焰光,浸入血色。 此亦恨来此亦妒。 横生妒火! 第一百六十九章 横剑通天宫 食恨蛾既然是以仇恨情绪为力量之源,靠吞食仇恨成长,一旦掺杂其它情绪会怎么样? 道术妒火就是要论证这个答案。 那些眸染红光的食恨蛾,瞬间纷乱。如果说原本是遵从姜魇指挥的猎犬,行动有序,前赴后继向神魂焰雀冲锋,此刻便是阵脚大乱、气势全无,甚至于自相残杀。 食恨蛾群几乎陷入崩溃。 在姜望的精准控制下,神魂焰雀立即集中起来,穿透飞蛾群,直冲冥烛,要趁此良机,一举将冥烛解决。 若比作大军交战,这便是直捣黄龙。 却只见冥烛幽光一闪,混乱逃窜的食恨蛾群瞬间收拢。好像突然被贯彻了统一的意志。 以十只为一组,十组为一队,十队为一团。 那密密麻麻本应陷入妒火、陷入混乱的食恨蛾群,竟然瞬间恢复过来,甚至变成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 这是极其恐怖、非常细微的控制,指挥成千上万的食恨蛾,竟然能够具体到每一只。 与之相比,姜望对神魂焰雀的操纵,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相形见绌。 食恨蛾群阵势严密,配合精巧,顷刻将突入的神魂焰雀合围,而后淹没。 灰潮淹没焰光。 只有一声一声的闷响。 姜望只能徒劳地将那些神魂焰雀一一引爆,却根本没有办法撼动食恨蛾群。 他机巧的灵光一闪,果断的战术选择,从头到尾,都完美陷入姜魇的局中。 姜魇从未失去对食恨蛾群的控制! 甚至于他说出食恨蛾的名字,也是有意诱导。 他太清楚姜望的道术体系,完全知道妒火这门道术的效果,太了解姜望会做出什么选择。理所当然的,他也早有针对。 食恨蛾不仅不惧妒火侵袭,反而能够化妒为恨,加强自身。 他根本就是在误导姜望,让姜望以为看到胜机,做出错误的选择,集中神魂焰雀突袭。 而他再指挥食恨蛾群合围,一举将这部分神魂力量消灭。 干脆,凌厉,简单,高效。 这是真真正正的名将之风。 姜望可操纵战斗的神魂力量一分为二,一半力量化作神魂匿蛇,在与黑眸星蟒纠缠,一般力量化作神魂焰雀,已经被姜魇一举扫灭。 第一百七十章 未至穷途不肯输 姜望动若雷霆,纵剑而去,姜魇以冥烛为身、青烟聚手,亦舞剑而来。 一剑如霜雪,一剑如黄烛。 一剑乃剑灵显化,一剑是宝光聚成。 一剑是名士潦倒,另一剑亦是名士潦倒。 相同的人道剑式撞在一起。 两剑相错。 剑锋与剑锋对立,剑横与剑横切割。 长剑一转,同现身不由己之剑。 剑势再转,又如朝阳初升,两道炙烈的剑光对撞,齐出年少轻狂之剑。 这一剑已错身,姜望回身,冥烛倒转。 于是朝阳起,夕日落。 剑转老将迟暮之势,其势一去不回。 两轮夕阳撞到一起! 剑尖抵住剑尖,谁也不让分毫。 他们的剑式,对时机的选择,甚至在通天宫内获得的支持,都完全没有差别! 姜魇竟然完全掌握了姜望所有的剑式,并且在理解上不输于他。 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人道剑式已是姜望迄今为止所感悟的最强剑术,是真正独属于他自己的剑术,也是他最与众不同的部分。 但现在却完全在姜魇身上重现。 如果这场战斗的结局是失败,有谁能够发现姜望不再是姜望吗? 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他的存在! 这种重现,远比更强的手段更让人恐惧。或许这本就是姜魇的目的。 “姜望,我就是你。你的一切我都了解,你会的我都会,而且比你更强。你不可能有任何胜机,何必再做无谓顽抗呢?” 冥烛之中响起姜魇的声音,试图攻破姜望的心理防线:“把身体交给我……不,只是交给更好的自己。让我们一起成为更好的我。你会看到,我会做得好很多。什么杜如晦,庄高羡,张临川,根本不在话下,不值得你痛苦这么久,我一定替你杀死他们!” 两剑相撞已分。 说话间,姜望正飘过缠战中的神魂匿蛇与黑眸星蟒。 听得这话,他只挑眉看向那冥烛,目光冷冽。 “我的房客,你真的……是我吗?” 他猛然一回剑,斩向自身! 神魂显化的血肉,被割下一大块。那代表着姜望的神魂本源被切割。 这种痛苦,非常人所能够想象。 饶是坚韧如姜望,也不由得咬紧了牙关,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声。 他那在水底魔窟静止的肉身,一个颓软,倒在了地上,连连翻滚! 这一剑,是撕心裂肺的痛。 从神魂蔓延到肉身,根本难以承受。 而通天宫内。 那块神魂显化的血肉落下。落下…… 从一开始,心魔占据的黑眸星蟒,就被神魂匿蛇所压制。或许牵制姜望的神魂力量,也是姜魇所要的。 但在此刻,神魂匿蛇自觉分开,游散开去,竟是放弃了对黑眸星蟒的围攻。而这神魂显化的血肉,正落入黑眸星蟒的巨口中! “该死!” 疾射而来的冥烛发出一声怒吼。 此刻占据道脉真灵的,乃是姜望的心魔。 姜望的神魂本源一落入,顷刻间便被心魔吞噬。 得此滋养,黑眸星蟒身上骤然腾起黑烟。那一双漆黑如墨的蛇眸,有一点更深的幽色显现。 它在诞生灵智! 这是姜望真正的心魔,是姜魇动用手段,自姜望的仇恨中孕生。 姜魇控制着这心魔,以心魔为武器攻伐姜望,凭此占据道脉真灵,与姜望争夺通天宫的控制权。并由此构建了绝对优势,打得姜望连连败退。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心魔无识! 心魔诞生灵智的可能被姜魇抹去了,姜魇才能从容控制这心魔。 姜魇一直试图告诉姜望,他就是姜望的心魇,他与心魔同出一源,可为一体。 但是在新安城外的那个雨夜,姜望在见识到心魔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意识到,心魔是心魔,姜魇是姜魇。 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之所以自残神魂本源,为的就是帮助心魔成长,让心魔真正生出灵智。 心魔是何等恐怖的存在?任何修行者要做的都是第一时间将之消灭,没有谁会想到主动培养心魔、壮大心魔。 这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是找死的事情。 但唯独在此刻,是无比绝妙的奇招。 因为心魔孕生灵智之后,第一个要对付的,并不是姜望,而是一直控制它的姜魇! 因为孕生灵智之后的心魔,也有一个最根本的需求,那就是占据诞生它的这具肉身。 而这,是姜望和姜魇都绝无可能让步的底线。 也就是说,姜望主动自残,引入强敌,把他和姜魇双方对肉身的争夺,变成了他、姜魇、心魔三方的厮杀。 把两军对垒,变成三方混战。 对于居处弱势的那一方,搅乱局势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哪怕是姜魇,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一步。 双方交剑后退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姜望的方位略有偏移。 但他只是以为,姜望可能暗自筹算着袭击黑眸星蟒,想要夺回道脉真灵的控制权。而他对此早有准备,正是要给姜望一个沉重打击。 却没想到,姜望会自残神魂本源。 这一步如此果决,如此天才! “果然我的决定是对的,不能再让你成长下去。” 纵烛光之剑而来的冥烛中,姜魇的声音这样说道。 而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黑眸星蟒之中,一个身披黑袍的少年腾跃而出。 无尽黑烟聚成了此人,他长得与姜望一般模样,但身上的黑袍与眼中的疯狂,仍然叫人可以轻易区分二者。 灵智诞生,姜望的心魔成形。 他手上一抖,黑烟已成剑,聚在手中。 脚步错转,已经毫不犹豫一剑斩出,斩向冥烛! 灵智诞生的同时,他已经脱离了姜魇的控制。而作为真正吸收姜望神魂本源成就的心魔,他是真正意义上姜望的暗面,只待灵智彻底成熟,就能继承姜望的一切才华与智慧。 现在只是初生状态,但承自姜望果决凌厉的一面已经显现。 他虽然疯狂、恨世、冷漠、自私,集合并放大了姜望的一切负面,却并不愚蠢。 此时这通天宫内的三方,他和姜望可以说知根知底,而姜魇根本深不可测,从头到尾掌控局势,是毫无疑问的最强者。 姜望自残神魂本源,才斩出一个心魔来破局。 三方混战,正应联弱以抗强。 所以他毫不犹豫攻向冥烛,正如他知道,姜望也一定会这样做! 第一百七十一章 行至穷途 心魔显化之后,局势瞬间翻覆。 对于姜望来说,最大的优势在于通天宫本身。 姜望才是此具肉身的根源所在、命魂所系,他的通天宫本就先天为他所主导。 姜魇本身没有资格与姜望争夺通天宫,是先行催生心魔,再借这与姜望同源而生的心魔侵占控制道脉真灵,因而才得以与姜望在通天宫内分庭抗礼。 现在姜望自残以补益心魔,心魔孕生灵智,姜魇对于通天宫的主导权限瞬间就被剥夺。 此时此刻,姜望是通天宫毋庸置疑的主人,而心魔牢牢占据道脉真灵,也获得了通天宫的一半主导权。唯独是姜魇,成为了毫无疑问的外人。 此处通天宫,天然就会对他产生压制。 而通天宫对于外来者的压制,本身也是一直以来,姜望得以与姜魇抗衡的重要依靠。 在图穷匕见之前,姜魇的第一个布局,就是将这依靠抽离,剥夺姜望的优势。 而现在,凭借冷静、坚韧与果敢,姜望重新寻回了依靠! 与姜魇这场漫长的斗智斗勇,直到此刻,才算看到了一线胜机。 九大星河道旋转动,一半给予姜望力量,一半为黑衣心魔所用。 在通天宫构建的这方小小世界里,姜魇举世皆敌! 彼时姜望悬立通天宫穹顶,冥烛悬浮在半空,而黑眸星蟒盘踞在地面,黑衣心魔自黑眸星蟒体内跃出。 三方分立上中下位置。 黑衣心魔始终控制着黑眸星蟒,不让道脉真灵有异主可能,显然非常清醒地知道他的根基所在。由此可见,他灵智虽然初生,却已经对战斗、对世界,有了相当深刻的认知。 若是脱离姜望存在,也能算得强者。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成长,就能够吸收姜望的一切。这也是心魔最可怕的地方。 黑衣心魔的剑自下而上,凌厉狠绝。一剑深黯,剑光也是漆黑的,似乎湮灭了所有的光。仿佛将夜晚掀起,把一整片夜色翻转过来,要覆盖天穹。 一记悲壮惨烈的老将迟暮,被魔气渲染得暮色四合,天地沉黯。 此剑威力在通天宫的支持下急剧放大,而那冥烛的幽光又在通天宫的压制下收缩渺茫。 黑衣心魔灵智方生便出剑,姜望同样毫无犹豫,一剑老将迟暮,自上而下,如夕日之坠,惨烈无回。 心魔是所有修行者最恐惧的存在之一,是自身的弱点,是道途的缺漏,也往往是修行者一生之敌。 但对于道心坚定的姜望来说,心魔其实并不可怕,也没有太多诞生的空间。是在姜魇的暗中操纵下,才得以破开缝隙成型。 即使今日神智孕生,已经变成最难对付的状态,姜望却也依然有信心,在独自面对的情况下将其解决。 因为他一路行来,问心无愧。早在枯荣院废墟,他就已经在某种神秘影响下,受到过道心拷问。 他的道心坚定。 无愧,故能无畏。 而姜魇是令他提心吊胆、夜不敢寐的存在。 第一次察觉姜魇的存在,就是因为姜魇试图影响他的思考,左右他的决定。 从一开始,姜望就不曾相信姜魇! 他的修为不断精深,不断强大,却始终也摸不透姜魇的底细。 好像姜魇也一直在飞速成长,一直保持对他的神魂压制。 这让人尤其恐惧! 因为姜望一路修行至今,自问已经是倾尽所有努力,没有浪费过任何时间,再不可能精进得更快了。姜魇却能一直保持领先。 如果有朝一日修行稍慢下来,是不是就会顷刻被姜魇吞噬? 由此未知生惧怖,不敢有一时一日之安心! 不斩姜魇,不得安枕。 心魔与姜望,没有言语,却配合默契。 同属一身的战斗才情,令他们合剑近道。 一者自下而上,一者自上而下。 一如黑夜倒卷,一似夕阳直落。 一边是暗,一边是光。 两边相合。 而光暗的分野,是那一只散发幽光的冥烛,定在半空。姜魇无声,烛光也静止了,仿佛已经只可等待消亡,再无其它结局能选。 黑衣心魔先至,黑暗几乎要将烛光吞没。 但见冥烛之上,那手持烛光之剑的青烟之手,忽然一松。 烛光之剑离手下坠,消散在半空,又归于冥烛中。 临战松剑,对于一个剑客来说,就几等于放弃挣扎。 然而姜望却心中暗凛,提高了戒备。 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姜魇也不像是那种会放弃挣扎的懦夫。 松剑更像是……放弃掩饰! 于是就在眼前,他看到冥烛上的那只青烟之手,五指如莲花张开。 此掌似笼盖天地,将所有的一切都吸纳。 一个翻掌! 已经将黑衣心魔手中那柄黑烟之剑握住。 黑衣心魔的剑势戛然而止。 作为姜望的心魔,他也继承了姜望的战斗才情,在这骤然展现的巨大差距面前,直接弃剑捏决,以黑色神魂焰花为基础的神魂花海瞬间铺开。 黑衣心魔一边抽身后退,一边再起剑势,待行反攻。 啪! 冥烛上的那只青烟之手,直接握碎了魔气渲染的黑烟之剑,而后一巴掌拍来。 贯注心魔之力的黑色神魂花海直接被震散,这一巴掌遵循着某种神秘的轨迹,破开空间意义上的距离,一把抓住了黑衣心魔的脖颈! 将他所有后续的反抗全部震散。 “吼!” 黑衣心魔双眸瞬间燃起血色,癫狂嘶吼起来,心魔之力所聚的身体,开始腾起血烟。这已经是燃烧本源,进入拼死一搏的状态。 凌厉、果决、悍勇。 那血烟散发的邪恶感觉,令姜望都感到忌惮。 但只见,属于姜魇的那只青烟之手,猛地一把捏紧! 黑衣心魔整个炸开! 嘶吼声戛然而止。 黑烟血烟全都消散! 而此时,姜望的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落下!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 姜魇的这一下爆发,完全是摧枯拉朽。 像巨石碾过蚂蚁,蚂蚁或许做出了此生最激烈的抵抗,但是巨石却毫无所觉。 轻松碾过。 姜望切割神魂本源蕴养出来的心魔,已经生出灵智的心魔,任何修行者都要小心应对的可怕心魔。 竟然被一巴掌就捏死! 这是何等巨大的差距,何等可怕的差距? 黑衣心魔已经反应极快。姜望自问,若是异身而处,他就算能比心魔做得好一点,也极其有限。 也就是说,如果他的剑再快一点,这一巴掌若是对着他来,很可能被捏死在当场的,就是他! 姜魇的真正力量,竟然强横至此,在通天宫的压制下,仍然拥有横扫心魔的力量。 这太让人绝望! 姜望以大勇气大决心,天纵灵光,自残引动心魔助力,正要上演绝地翻盘。 姜魇却一下子撕下掩饰,展现可怕实力,翻掌灭掉诞生了灵智的心魔。 就像天边熹微的那抹晨光,眼看就要刺破长夜,却被一只恐怖大手,一把抹掉! 此后就是永恒的夜晚,永远的绝望!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于穷途处斩穷途! 姜魇竟然强横至此,简直有无敌之势。 在通天宫的压制下,在姜望和心魔的围攻中,一巴掌就捏死了心魔。 也就是说,通天宫的压制,对他来说,从来就不是最根本的问题。 如此也可以解释了,为什么姜望修为进益那般快,姜魇躲在冥烛里,却始终能够保持一定程度的神魂压制。因为他根本只需要跟着姜望的强大,逐渐放开自己的实力即可。 他真实的神魂力量,远胜姜望。 所以他一直在忌惮什么? 为什么直到今日才动手? 为什么还要孕生心魔,多此一举? 以他现在表现出来的实力,完全不需要心魔相助才对! 姜望第一时间想到这些问题,但想不明白。 他缺失了太多线索。 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姜魇。 击杀吞心人魔熊问的时候,冥烛第一次进入通天宫。 在枫林城域外,妙玉以为冥烛是受白骨之种吸引,所以才落入姜望的通天宫内。姜望也认可那个判断。 但现在想想,真相恐怕未必那样简单。 救妙玉的时候,冥烛第一次展现能力,传授肉生魂回术。此后保住姜望的记忆不被封印,又传输了白骨遁法。 按照姜魇一直以来的说法,使用白骨道秘术,就被白骨尊神所沾染。正是姜望对白骨秘法的使用,导致他神魂中被白骨尊神所沾染的部分,诞生了姜魇。又因为冥烛的存在,得以栖息,而不必立即与姜望争夺身体的主导权。 这一切严丝合缝,顺理成章。但全部来于姜魇口中。 姜望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姜魇告知的一切。 在真实的人生里,这几乎等于一无所知。 所以现在,姜望也根本不知道姜魇到底有多强、处于什么状态,又是因为什么,放任他成长了这么久,直到他杀死董阿之后才真正出手。 但无论姜魇有什么理由,无论他处于什么状态,无论他有多强。 做好自己,努力做好自己。把自己能做到的一切,做到极限。 用尽自己全部勇气、智慧、力量、意志去战斗,这是姜望唯一会做出的选择。 未至穷途不肯输,到了穷途,也不肯输! 跌落绝境战绝境,于穷途处斩穷途。 从已知的所有情况来分析,一定是到了什么时间点,或者是有什么事情的发生,让姜魇认为不能再等下去。 从姜魇说的那一句——“果然我的决定是对的,不能再让你成长下去。” 说明姜望的成长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让姜魇感受到威胁。 而回顾自己最近这段时间的收获,姜望认为,最有前景、来历最大的,首推云顶仙宫。 由此反推,云顶仙宫是不是能够对姜魇造成威胁? 心念即动,作为云顶仙宫之主,姜望的声音响在云顶仙宫废墟中。 “白云童子,助我!” 悬停于五府海半空的云顶仙宫废墟,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完好复苏的建筑,是为灵空殿。 白白胖胖的小童正在殿内呼呼大睡,闻声一个翻滚,爬了起来。仍未睡醒,懵懵懂懂,但已经本能地遵从命令,小手掐动印决。 远未能够完成复苏的云顶仙宫,现在能够做到什么? 答案很快就出现。 此时姜魇一巴掌拍灭黑衣心魔,驾驭冥烛折转,冲向姜望。 汹涌澎湃的元气瞬间通过灵空殿,落入天地孤岛,将外显为道脉真龙的通天宫包裹住。 在如此丰沛的元气供应下,通天宫内,九大星河道旋瞬间运转到极限,浑圆饱满的道元倾落如雨,似暴雨连珠! 通天宫是神魂之力的主场,道元则一般应用于现世。 但本身,道元是修行的基础。道元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真实反馈。 道元本身对神魂亦有所滋养。 当灵空殿将所有支持云顶仙宫复苏的元气,灌输进通天宫时,巨量的道元孕生。 天地孤岛得到巨量道元支持,愈发稳固。道脉腾龙也愈发气壮,相应的,通天宫给予姜望的支持更强,给予姜魇的压制更大。 姜望的神魂,也得到了强大支撑。 他感觉神魂状态的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于是迎身向前,直面姜魇! 就在这个时候,冥烛那幽幽的烛光中,忽然传出纷杂的声音。 第一百七十三章 做个交易 在灵空殿被截断元气传输的瞬间,姜望就已经明白,他判断错了。 云顶仙宫并不是姜魇的威胁,至少现在不是。 在迟云山上,姜魇让他抢夺云顶仙宫,当然不是为他着想……究其原因,大概只是因为,姜魇自己想要!当完整的占据了这具肉身之后,他一路来所经历所收获的所有,自然也都是姜魇的。 所以姜魇从不干涉姜望的收获,甚至常常主动提供帮助。 在这种决战的时刻,判断错误的代价,或许是死亡。 或许已经葬送了最后的反击机会。 或许已是绝境。 但姜望仍要出剑。 在他所有的人道剑式中。 这身不由己之剑,是最绝望的一剑,也是最坚强的一剑。 永远不放弃抵抗,永远不忘记抗争。 这最坚强的一剑,在最绝望的时候斩出。 飘飘然,缓缓至。 青烟之手探来,一把抓住! 姜望在现世的所有交手,姜魇都看在眼里。 他的所有人道剑式,姜魇都记在心中。 这世上除了姜望之外,最了解人道剑式的人,就是姜魇。 而他已经捉住了姜望的剑。 最绝望、最坚强的抗争,被强行止住。 长相思的剑灵发出一声剧烈的鸣颤。 那是一种痛苦声响。 只这一抓,长相思孕生未久的剑灵,就几乎要毁灭。 姜望的整个神魂本源,甚至也随之震颤! 在这样的痛苦时候,姜望忽然张目怒视,咬牙喊道:“姜魇!再动一下,我就杀了她!” 冥烛的幽光,微微颤动了一下,那只牢牢握住剑灵的青烟之手,便停在了那里不动。 在争斗激烈的通天宫之外,在空无他人的水底魔窟中。 不知道何时,姜望的身体已经跌跌撞撞,走进了左侧里窟,停在那只琉璃棺前。 而姜望的手,握着长相思。长相思的剑尖,正悬停在宋婉溪的眉心! 此时姜魇还未结束通天宫里的争斗,也就未完成对整具肉身的占有。肉身的控制权,还在姜望手中,尽管此时他的神魂已经岌岌可危。 姜魇又是消灭心魔,又是隔绝灵空殿,又是防备姜望的反击,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通天宫中,所以竟然没有察觉肉身的行动。 在他看来,作为绝对弱势的一方,姜望更不可能有余力关注通天宫之外才是。 但姜望再一次带给他意外。 在此时此刻,姜魇立刻就想起来,姜望切割神魂本源,剧痛自内而外蔓延的瞬间。 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姜望借着痛苦分出了部分心力,操纵着肉身行动。 这是何等可怕的意志力! “做个交易,怎么样?” 他听到面前的姜望这样说。 那算是强大但在他面前完全不够看的神魂本源,此刻竟然有些耀眼的感觉。 “你说什么来着?”姜魇非常难得的笑了,笑声透过冥烛传出,有一种森冷感觉:“不会用要挟弱者的手段来保全自身?记得吗?” 姜望定定地注视着冥烛,不敢也不肯有丝毫放松:“她可不弱。有真魔之姿,你说的,你记得吗?” “我们本为一体,姜望,问问你自己,你难道会在乎一头魔?你用魔来威胁我,是不是有点太可笑?” “放过那些无聊的废话,怎么样?”姜望冷声道:“如果真可笑的话,你已经杀了我,不是吗?” “或许我只是想听听你说什么。毕竟我们也相处了这么久。难免有感情存在。而且我们同源而生,对于你的痛苦悲伤,我亦感同身受。”姜魇缓缓说道:“其实你不用这么抗拒,换我来主导这具身体,只是我们的一种新生。更强大、更完美的新生。” “什么本为一体,你就是我。不必再说了吧!” 姜望动了动长剑,示意姜魇松手:“不过有一点你说得没错,我们相处了这么久。所以你是了解我的,对吗?你知道的,在你消灭我的神魂本源之前,我的剑一定能刺穿她的眉心。” 姜魇的声音沉默一阵,青烟之手竟然真的松开了:“看来你已经猜到了什么。我低估了你的智慧吗,姜望?” “我承认你很有智慧,在青羊镇被我发现后能立刻编出一套近乎完美的谎言。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真的以为,你就是我,是我被沾染后的负面。但我们相处太久,经历了太多,你就算掩饰得再完美,也不可能避过所有细节。” 姜魇当然知道这一点,这也是他后来尽量避免与姜望交流的原因。但大概是聪明人的通病,他忍不住仍然问道:“比如说?” “比如在看到秋杀军战场冲杀的时候,你感叹了一声‘这就是齐九卒啊’,我当时问你,怎么白骨尊神连齐九卒也知道,你说‘想要成就现世神祇,开启白骨时代,怎么可能不关注当世强国?’” 第一百七十四章 伏手 比云海更高的天穹,猎猎罡风如刀。 一个衣衫破烂的黄脸老僧正急速飞行,身外无遮无护,那些罡风迎面撞来,竟然纷纷自行溃散,不减丝毫。 若有人贴近他身前,就能听到他口中还念叨不停。 “贼老天,老和尚这是什么鬼运道?” “难道真要收一个死一个?” “我还特意选命硬的……” “老子可是下任悬空寺方丈,未来的净土佛陀。佛祖你也不保佑保佑?” “净深,你可要撑住,不要步净鹅的后尘!” 人在高穹疾飞。 而大地之上,不时有强横神念冲霄而起。 每到这时,黄脸老僧腰间的一枚小钟就轻轻摇晃—— “悬空寺殊行特事,诸方善主请行方便!” 拦路的强者于是便知,这是佛宗东圣地悬空寺特事行走,为佛事奔行,只为过境,无意相扰。 有那与悬空寺相善的,自便放过,有那对悬空寺不满的,想想悬空寺的实力,也就缄默下去。若非生死大敌,轻易不会有谁为难。 当然,哪怕是悬空寺的特事行走,也不可能大摇大摆自景国这样的天下强国上空疾飞。一路西去,中间也很绕了一些地方,避开一些禁地。 …… …… 水底魔窟中,琉璃棺材旁。 绝美的女魔于棺中静默,一动不动。执剑相指的少年面容沉静,眼神坚定。 通天宫内的对话仍未结束。 “你方才用相国印的力量阻隔灵空殿,更佐证了我的判断。”姜望继续说。 “哦?” “董阿所佩,乃是庄国的相国印,承江山之固,调理庄国社稷。你挡下攻击便罢了,甚至破坏它也没什么,但你竟然能无声无息纳取它的力量为己用。我想,仅仅是实力强大并不足够解释这一点,你对庄国相国印有更深的理解,才是原因之一。” “说得很好,姜望,我越来越欣赏你了。”姜魇的声音幽沉。 “被你欣赏,大概不是什么幸运的事情。我想知道……为什么是我?”姜望问。 “是啊,为什么是你呢?”姜魇笑了笑。 这一笑,大有不妙。 第一百七十五章 问世间谁能无愧 为什么姜魇一直宣称要抢夺白骨圣躯,却从未对姜望的懈怠表现出急切,偶尔的催促也并不焦灼? 并不是他知道姜望的实力不足,愿意给姜望时间和耐心。 而是因为,相对于白骨圣躯,他根本一直想要的就是姜望的肉身! 所谓的白骨圣躯,只是为了降低姜望戒备心理而提出的障眼法,让姜望觉得他还有选择,他们不是无法调和的生死大敌。 因为根本上,“姜望之魇”这个身份就是假的,他是庄承乾,从来就不是姜望的负面。 相反,他轻易催生姜望的负面,控制姜望的心魔,把姜望玩弄于股掌之间。 现在他不想再玩耍,展现了真实模样。 寄居姜望的通天宫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显化本相。 而当他出现的时候,就是大局抵定的时候! 纵观庄承乾的一生,从未有过败局。 在雍明帝韩周时代,他就是战无不胜的名将。深得韩周信任,担当拓疆之责,乃是事实上的封主,为北上争雄的韩周坐镇后方。 韩周死后,他裂土称王。血战祁昌山脉,拦住韩殷举雍国之力的进攻,更是在秦国的虎视眈眈下,代表景国,在西境钉下道门势力的影响。 他与宋横江结义,终他一生,清江水族都是庄国最忠实的盟友,屡番血战。 他借用白骨道之力立国,反手就将白骨尊神亲自贯彻影响力的白骨道覆灭。彼时的白骨道,与欧阳烈、陆琰时代的白骨道不可同日而语。 一生中唯一一次失败,就是死在白骨道覆灭前的反击中。 但现在看来……他既然并未真正死去,那一次恐怕也算不得失败。更像是一个布局, 调度食恨蛾与姜望调度的神魂焰雀厮杀,于他这样的无敌名将而言,简直是儿戏,轻轻松松便完成了击溃。 他一生未败,这一次更没有败的理由。 现在他剿灭了姜望一半的的神魂力量、毁灭了姜望的心魔、隔绝了云顶仙宫灵空殿的元气支持、将道脉真灵缠星之蟒打瘫,侵占了姜望持剑的手,解除了对宋婉溪的威胁。 局势如此明朗,他一巴掌拍过去,是势在必得,有无敌之气。 就像自残神魂本源引出心魔介入一样,姜望引动道脉真灵为援,也是为了打破局势。 但同样的结局再次上演,庄承乾显化本相,轻松将缠星之蟒排除战局。 而姜望再一次单人独剑,与庄承乾相对。 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庄承乾的强大、不可战胜,哪怕对方只是幽魂状态。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后退,也没有机会再后退。 庄承乾也能清楚感受到姜望的孱弱、无力。 剑已至。 凌厉剑势被一巴掌轻松拍散。 庄承乾的巴掌继续前探,而姜望忽然松剑,一把抱住他的手! 这简直是最愚蠢的选择。 此时的姜望,最大的倚仗就是剑灵显化长剑,他却放手。 而巨大的力量差距下,庄承乾随便一用力,就能将他的神魂本源打散。 这看起来真的是太愚蠢了! 但在这样胜券在握的时候,庄承乾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寄居姜望身体里这么久,认识姜望这么久,他非常清楚,这个少年绝不愚蠢,相反,是杰出的天才,真正的天骄。 他对姜望的战斗才情,比姜望自己都更有信心。 所以他第一时间抽身后退。 但是……晚了! 境移心转,目迷神眩。 只听一个哀伤的女声唱道—— “问世间谁能无愧?到苦海翻覆此身。” “且渡,问心劫。” 是红妆镜! 姜望引动缠星之蟒的伏手,就是为了等庄承乾暴露更多神魂,然后拉着他的神魂,一起进入红妆镜镜中世界。 因为庄承乾寄居在姜望的身体里,也在切实的改变自身神魂以适应身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可以是姜望。把他带进镜中世界一起渡劫,是完全可行的,并且姜望也真的做到了! 从一开始,在还不能确定姜魇本相的时候,姜望就非常明白。姜魇对他极度了解,一旦到了区分生死的时候,他必然会遭到全方位的针对压制。 姜魇有超出他的实力和阅历,又对他如此了解。用任何暴露在姜魇面前的手段,都不可能真正战胜姜魇。 战胜姜魇的办法,只能从姜魇未知的部分去寻找。 所以他一直在寻找、乃至于创造未知,一直在探索变数,为破局做准备。 内府深处钻研神魂道术是其一,切割神魂本源催成心魔是其一,神秘的红妆镜亦是其一! 红妆镜的变化都是在镜中,每次进入红妆镜的时候,姜魇都无法得知其间发生了什么。 无论姜魇是谁,是真的另一个自我,还是庄承乾,又或白骨分身。 拉着他一起渡劫,都是一个打破僵局的选择。 从本质上来说,这仍是引入第三方力量,以跨越他和庄承乾之间的局势,弥合他们在实力上的差距。 与催生姜魇入局的行为,没有什么本质不同。 以弱敌强的根本,无非就是内强自身,外结强援。 韩煦引入庄高羡击杀韩殷,引入墨门力量改革朝政。当年庄承乾引入白骨道立国,引入道门力量抗衡秦、雍影响,都是此等手段的体现。 但外结强援,需要极其高超的分寸把握,一不小心就可能变成引狼入室,被吃干抹净。 韩煦当然是个中高手,完整达成所有战略目标。庄承乾则更胜一筹,输赢通吃,占尽一切好处。 而姜望第一次引入心魔,还算有些把握。第二次拉着庄承乾进入镜中世界,却是一种无奈下的赌博了。 因为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度过红妆镜中的下一劫!但他只能这样赌。 当然,他的对手是庄承乾。在庄承乾这种存在的注视与针对下,还能做到这一点,还可以为自己挣扎出赌博的机会,已经非常了不起。 古朴高阔的通天宫,一时空空。大战不休的姜望与庄承乾已经消失,落入红妆镜镜中世界。 而缠星之蟒蜷在地上奄奄一息。 唯有姜望先前松开的剑灵,又悠悠升起,与烛光幽幽的冥烛对峙于半空。 剑斩冥烛,正是姜望强拉庄承乾渡劫,所留下的后手。 如果剑灵能够争气一点,在单独的争斗中斩灭冥烛,或许也能影响战局…… 姜望和庄承乾在通天宫里斗争激烈,乃至于双双跌入红妆镜镜中世界,也就没有注意到,被肉身执剑所指的琉璃棺内,发生了什么变化—— 贴在那绝美女魔红唇上的金符高高扬起,捆住身躯的锁链哗哗作响。 那一直半睁的眼睛,骤然瞪大。 眼中的疯狂杀意,几乎要冲出琉璃棺! 第一百七十六章 到苦海翻覆此身 红妆镜来历神秘。 关于它的背景,姜望所知不多。 意外得自胡少孟之手,但限于实力,胡少孟本人对这件宝贝没有太多研究,只开发出了幻身用法。 但目前知道的信息是,就连钓海楼实权长老海宗明,都十分觊觎此物。 而从红妆镜本身来看,自飞雪劫中,姜望没有得到太多线索。 倒是第二劫覆海劫,隐约透露了不少信息。但情报缺失,姜望也很难拼凑出完整理解。只知道大概与一个叫“覆海”的人有关。 在飞雪劫的最后,白雪消退,冻土融解,春风发生。女声所说,是【红颜未老】。 在覆海劫的最后,天地陷入永暗。女声所说,是【太阳熄灭】。 每一劫的开场,都有一句话。 第一劫是“可怜娇颜镜前老,红妆偏杀镜中人!” 第二劫是“岂曰世间无绝色?红妆一照杀一人。” 到了第三劫,则是“问世间谁能无愧?到苦海翻覆此身。” 看起来似乎没什么联系,又好像隐隐能勾连起一个故事。 那个开场的女声贯穿始终,连接着所有线索。 在飞雪劫,那声音从头到尾都是冷漠的。在覆海劫的时候,最初宣告劫难开始时,也是冷漠冰寒,但在那句“覆海,我要杀了你!”中,又充满了仇恨。 而这一次,一开始就带着哀伤的情绪。 似乎随着镜中世界劫难的经历,那个女声慢慢有了变化。 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姜望也并不知。 恰恰这种未知,正是姜望所要的机会。面对处心积虑这么久、对他知根知底的庄承乾,将其一起拉入未知,同样面对变数,这本身即使对差距的抹消。 至于能够抹消掉多少,那就要看红妆镜能做到什么地步。 从飞雪劫、覆海劫,再到问心劫。 从第一次的猝不及防,到第二次权衡之后的冒险探索,再到这一次的亡命一搏。 姜望不觉得自己现在有足够的实力度过镜中世界第三劫,但在当时当刻,已经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庄承乾太可怕,是一种让人绝望的可怕。牢牢把控局势,算计所有,无论姜望有什么反抗,他都能够轻松应对。翻掌之间,就镇压所有希望。 第一百七十七章 遗憾 人的本欲并无善恶可言,但须以规,须以尺,须以度。 放纵本欲往往会导致恶果。 比如饥饿。 饥饿会本能地促使人们进食,有的人选择抢夺他人的食物,有的人选择蒙骗他人以坐享其成,而有的人选择自己劳作。 饥饿无恶性,掠夺是恶行。而刀耕火种,却是饥饿衍生的堂皇正道。 人生来兼具神魔两性。本能地向往美好,也本能的拥有破坏欲。 一念之差,善恶反复,神魔异位。 所以需要一只笼子,监禁本欲,不使破格。 驯化本欲,就是修心的过程。 所谓定心猿,拴意马,降龙伏虎坐空山。 道门清心,儒门规礼,佛门持戒,法家制律,兵家定令……本质上都是在制造道德之笼,囚禁“恶我”。 姜望认清了自己,并不避讳本欲。 他承认有过恶念杂生的时刻,但最后都被道德与人格规束。 他见识过这个世界的黑暗之处,清楚人性的复杂,但最后仍然可以坦然说出“一念花开”。 于是这彷如无尽的黑暗中,真的有鲜花盛开。 繁花一路开遍,黑暗不断倒退。 这是永暗结束后的第一个春天。 繁花遍野,黑暗止于天边。 于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问心劫消】。 【霜发春草】。 永暗之后仍有春天,但那时年华已老,春草生时霜发生? 淡淡的疑惑一闪而过。 姜望愣住一阵,才恍惚明白过来,他刚刚度过了问心劫。 这一劫与之前的劫难都不同,好似没什么实质威胁,但却比之前的劫难都要可怕。不知不觉已发生,姜望明明是主动入劫,但身在问心劫中,却仍然一无所觉。 之前无论是飞雪劫还是覆海劫,无论有多艰难,至少都知道自己在入劫,知道应该努力应对。而问心劫根本让人无从知觉,叫人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姜望之所以能够毫发无损的度过此劫,有很大程度上的运气因素。 首先是因为,他在枯荣院遗址,已经经历过一次对道心的拷问,对与之类似的“问心”,算是有一定的抵抗经验。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此时的姜望,正是道心最干净、最纯澈、最无懈可击的时候。 因为就在入劫之前,他所有的负面刚刚被庄承乾引导出来,孕生心魔。 而这代表着暗面的心魔,又在刚才被庄承乾消灭。 此时的姜望,可以说道心澄澈如琉璃,比任何时候都更无惧于“问心”! 无巧不成书,恰恰是庄承乾对姜望的攻击,帮助姜望安然渡过此劫。 在一片繁花之中,姜望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之前主动切割的神魂本源,迅速得到补完。 那种神魂深处的缺失感,终于消散。身心都获得满足,这种感觉令人沉醉。 就像永暗之后,春草生长,春花绽开,神魂之内,亦在开“花”。 那是一种蓬勃有力的成长,神魂变得更坚韧、更茁壮。 如果说之前渡劫后提升的是神魂之力的数量,问心劫后,提升的就是神魂之力的质量。 用神魂匿蛇来直观表现的话,仍然能够释放出三千条左右的神魂匿蛇,但每一条神魂匿蛇,都要比之前更强十倍。 姜望来不及细细体会自身,更没有心思观察红妆镜的变化。成功渡劫之后,第一时间便脱离镜中世界,回转通天宫。 他正是要趁着庄承乾渡过问心劫之前,将其在通天宫里的根基抹除,加入长相思剑灵和冥烛的战斗,将冥烛彻底斩灭! 此为胜负之机! …… …… “春花开,秋月白……” 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声在歌唱。 那歌儿如此悦耳,那声儿如此熟悉。 庄承乾姿态随意地坐在地上,微侧着头,静静看向前方。 前方是这无尽黑暗里,唯一的光。 那里有一道妙曼身影,连身白裙,黑发如瀑。 她站在一株垂柳旁,似乎不胜晚风。 偏偏歌喉动人,使人熏熏然如醉,似梦似幻。 飞雪劫的时候且不去说,姜望第二次神魂进入镜中世界的时候,可是明确让向前进行监督。 在已知的信息里,庄承乾并不知道姜望在镜中世界的经历,但能够很清楚的知道两点。第一,进入镜中世界是件危险的事情,第二,每次出来之后,姜望的神魂力量都会得到成长。由此可知,镜中世界必然与神魂有关,可能有某种针对神魂的考验。 所以在被拉入镜中世界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动用了神魂防护的秘法,固守神魂。 但是问心劫并没有攻击他,而是像一面镜子,映照他的本心真我,照出他心底最深、最隐秘的遗憾。 他好像也中招了。 此时看着那背影,听着那歌声,痴痴如醉。 谁在这世间没有遗憾呢? 谁没有痛苦过,谁没有悲伤的时刻? 哪怕是当世真人,一代雄杰,也不免有夜深人静的时候,难堪回首。 “春花开,秋月白。一抹雪色,十分难捱。是相思来。” 那女人在唱歌。 她唱—— “明光落,镜中过。百年生死,三世有错。是谁笑我?” 那歌声里带着甜、带着哀,带着情意,带着思念。 庄承乾一时怔了。 这首相思小曲,已经多少年未听闻? 他这一生,不后悔背叛雍国,裂土自立。不后悔打破潜约,扰乱西境秩序,引入道门势力。不后悔所有的利用、谋划、交换与舍弃。 从一个无名小卒,一步步成长为战无不胜的名将。从一位将军,跨过最巨大的门槛,成为帝王。 有些事情必须要割舍,有些选择必须要做出。 西境当时的局势,群雄环伺,所有的资源都被瓜分殆尽,伸手要任何一点资源,都需要去别人碗里抢,新立社稷是千难万难。 但凡有一步踏错,他成就不了庄国。 他一路走来,坚定无悔。 但唯独对于一件事,唯独对于一个人,他的确问心有愧。 他无法否认,也不能不面对。 那个人,就在他眼前。 那歌声,就在他耳边。 “婉溪……”他呢喃。 那女人唱得愈动听,他听得愈沉醉。 黑暗愈深、愈沉。 这至暗的镜中世界,似乎要将庄承乾同化其中。 庄承乾的双脚先消失,化入黑暗。然后是躯干,是手臂。 他一点一点的,融进这黑暗里。 黑暗缓慢地往上爬,爬上脖颈,爬至下唇。 终于。 庄承乾张嘴了。 “问世间谁能无愧?到苦海翻覆此身。” 他慢慢地咀嚼了这句话。 然后他站了起来。 他本来身体已经大部分都被消解。 但随着他试图做站起来这个动作。 他的躯干,他的双脚,又全部都显现。 就像他……生生从镜中世界的至暗里,拉扯回了自己! 第一百七十八章 画眉 “听这一曲,已经足够。” 庄承乾在无尽黑暗里,轻轻地说。 “我没有更多时间可以陪你了。” 他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无比温柔。 但他收回视线的这一下,又果决非常。 视线收回的同时,那歌唱的背影便已消失,连同垂柳,连同光。 “这个世界……有趣。” 庄承乾淡声说道,此时的声音已经冷漠。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沉陷,放任自己在问心劫中,只不过贪恋片刻温柔! 而现在他一步踏出。 无尽黑暗开始倒退,似乎恐惧于他的威势。 天地光明,四野空阔。 镜中世界的那个女声并没有再出现。 因为庄承乾并没有真正度过问心劫。 但是他将问心劫打破! …… 通天宫内。 长相思剑灵剑斩冥烛,而冥烛烛光幽幽,倏忽左右。双方一追一逃,在这古朴高阔的通天宫里上下翻腾。 冥烛并不还击,但剑灵好像也很难将其彻底斩灭。 在某个瞬间,姜望的神魂本源回归通天宫内,一把握住了剑灵,直接便是一剑老将迟暮,异常果决,直取冥烛! 他借红妆镜之力夺得先机,正是要斩破庄承乾的栖身之宝,奠定胜势。 度过问心劫的姜望,神魂已是前所未有的强大。 一剑在手,颇有无物不斩的威势。又借助通天宫的力量强行压制。 那灵动非常的冥烛竟一时被逼住,左右难逃。 而长剑已至! 就在这个时候,烛光摇晃,一只手探将出来,直直捏向剑灵。 庄承乾亦回归! 问心劫根本没能拦住他。不同于姜望的误打误撞,他从头到尾就看穿了问心劫,之所以一度迷失,只是因为他不想那么快醒来罢了。 明知那是一场幻梦,他也愿意一梦。 面对庄承乾突然探出的大手,姜望果断收剑后撤。 庄承乾既然及时回归,击破冥烛便已经不可能。 诚然度过问心劫,让姜望的神魂再一次强化,拉近了与庄承乾的距离。但姜望仍然不认为,自己能是庄承乾的对手。 计划不成,就果断放弃。 现在不是拼死的时候。还有机会! 他要做的是拖延时间,继续寻求变数。 而庄承乾当然不肯再拖延,直接本相显化,踏空而落,一巴掌当头盖下,如天穹垮塌。 面对这威势恐怖的一巴掌,姜望几乎有通天宫都已经垮塌的错觉。仿佛下一刻,他就要被碾为飞灰。 第一百七十九章 势相异也 庄承乾以远不足够的力量,轻松压制入魔的宋婉溪。这是境界上的绝对差距,以高出姜望不止一筹的视野,来应对同样的局面,如庖丁解牛,自然流畅。 威胁既然解除,姜望自然第一时间要寻回肉身的控制权。 “可以了!”他说。 但通天宫内,庄承乾大步一踏,逼向姜望:“什么可以了?哪里可以?” 此时的肉身为庄承乾所控制,哪怕通天宫是姜望的根本所在,此刻对庄承乾的压制也已经大大减弱。 庄承乾一步踏前,姜望就被逼得后退好几步。 主客之势已异! “不要忘了,你发过道心之誓!”姜望又惊又怒。 “我欣赏你的一切,也包括你的幼稚!”庄承乾哈哈一笑:“道心之誓,我有两百三十一种方法可以破解,需要教你吗?” 他从来没有打算遵守承诺。 所谓的击退宋婉溪就还归身体,根本只是谎言,只是骗姜望暂时放弃抵抗罢了。 仅凭一只手,的确无法战胜宋婉溪,不然也不可能瞒得过姜望。 但在那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仍然不准备遵守信约。而是用共同的性命之危欺骗姜望。 对他来说,盟约不过一张纸,承诺不过一句话。无法破解的誓言,才算有些规束。但事实上对于真正的天才来说,可能并不存在那种誓言。 无论道心之誓、心魔大誓、血祭契约,本质上都只是一种道法的演化。或以道心、或以血脉,建立起无法斩断的纽带。但任何道法,都有被破解的可能。 道术体系发展到如今,欺骗道心的办法已经太多。 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各大超凡势力用于制约门人的手段,已经基本上不会有纯粹的誓言。 庄承乾步步紧逼,老实说,他很期待姜望是否还能带给他什么惊喜。 只有胜券在握,对自己有足够自信的人,才会拥有这种期待。 他庄承乾当然是。 尽管他并不认为,现在的姜望,还能做到什么。 他一步步逼近,姜望一步步后撤,很快就要避无可避。 “如果在最后的关头你只选择退缩,这会让我对你非常失望。”庄承乾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 通天宫里这句话刚落下,他的耳中,就听到一个声音。 第一百八十章 潮声起 宋横江皱了皱眉,显然对这种展开也十分意外。 “清芷?”他问。 ‘庄承乾’收摄眼神中的睥睨霸气,尽量让自己显得更单纯、更有少年气。 诚恳说道:“我是枫林城道院学子,姓姜名望,枫林城域发生变故时,我冒死救了小公主,此事您应该知情。” 非常自然地把姜望的功劳据为己有。 第一内府里,姜望气得神魂都要炸开了。这什么狗屁开国太祖,也太无耻了些!抢他的身体,还抢他的功劳。 须知他本来也是打算,在宋横江击溃庄承乾神魂之后,用这件事来保命的! 宋横江沉默一阵,问道:“血纹石棺上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最让他疑惑的一点,对方有意也好,无意也好,闯进这等隐秘之地,正该谨慎小心才是,怎会破坏环境、留下痕迹? 虽然那痕迹很细微,但在他这样的强者眼中,简直是太明目张胆了些。 “在下误闯此地,见得阴魔,实在紧张,又不知此地有主。”‘庄承乾’一脸苦涩:“见那血纹奇诡,便忍不住动了动。” 他的一应表情如此自然,毫无破绽,足见已经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了对这具身体的控制。 就像姜望一直在做准备对付他一样。 为了更好的掌控这具身体,他也暗暗做了很多准备。 宋横江面无表情,又道:“你如何误闯进此地且不说,便说说,你是怎么瞒过孤的?” 说话的时候,他始终站在宋婉溪的身前,足见对这位亲人的重视,哪怕她已经入魔,事实上再非水族。 “我也不知怎的瞒过了水君。只是见此地神秘,便小心观察,在那间极华丽的洞窟里,四处摸索,也不知怎的动了一面铜镜,竟……竟然进了清江水府中!” ‘庄承乾’对答如流,仿佛根本不用思考,说得都是实话,心里话。 这等随口说瞎话的能力,简直叫第一内府里的姜望叹为观止。 水底魔窟里,‘庄承乾’战战兢兢地继续道:“摄于水君威严,我不敢在水府里久待。摸索尝试了许久,才找到返回之法,便又回到此间。实在不知,不知怎的瞒过了水君大人。” 在他的表述里,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刚好他进去水府的时候,庄高羡、宋横江等人进来。他回来的时候,宋横江等人又已经离开。他甚至不知道,庄高羡、宋横江这些人曾经来过。 他无知又单纯,可靠且懵懂。 “那你运气真是不错。”宋横江脸上的皱纹动了动,浑浊的眼睛看不出太多情绪:“董阿是你所杀?” 他迅速联系起之前杜如晦强行登门的理由,现在看来,那或许不是借口。眼前这个有些古怪在身的少年,很有可能就是杀死董阿的凶手,而杜如晦真的追踪到了这里来。 听到宋横江这个问题的瞬间,‘庄承乾’的表情变了。 变得悲愤、勇敢、不屈,偏偏眼神中还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痛苦,非常传神。 他声音颤抖地说:“是。董阿是我的老师,我亲手杀了他!” 他咬着牙,压着恨:“因为他竟然伙同庄高羡、杜如晦,用枫林城域全城百姓为代价,换取白骨真丹!为官失职,为师失德,为人失本。我不杀他,无以宁心!” “原来是这样。” 宋横江眼神动了动,他此时才算知道了枫林城域的真相,当然其实他并不关心枫林城,关心的是此事之中,庄高羡所表现出来的取舍。 “庄王宫里,应当保留了白骨道的资料。知道白骨真丹不足为奇。”他自言自语道。 ‘庄承乾’愤怒道:“为人君者,怎可轻弃其民!我相信水君大人,就绝不会抛弃水族百姓!” 他是如此激愤,如此痛苦,只怕姜望本人,也未必能再现这等情绪。 宋横江摇摇头:“人族水族不同,水族繁衍不易……” “有何不同!”‘庄承乾’打断他:“人族水族,早有古老盟约,本来亲如兄弟,何分彼此?我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歧视水族的人,太过忘本!尤其咱们清江水族,为庄国流了多少血,付出多少牺牲!难道他们都忘了吗?” 宋横江明明表达的是人族比水族繁衍容易,数量远超,更有牺牲的余地。‘庄承乾’却扯到了两族的权益。 此时的他,表现得完全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坚持人族水族平权,牢记水族牺牲的历史,坚定维护水族的权益。 宋横江这样一心为水族着想的水君,显然是希望人族中这样的人越来越多的。在不考虑其它因素的情况下,三言两语中塑造的这种形象,能够让他安全性大增。 ‘庄承乾’这完全是对症下药,投其所好。 宋横江的表情果然柔和了一些。 ‘庄承乾’又道:“这也是我一直以来做人的宗旨。在枫林城域遇险的时候,我完全没有考虑人族水族的区别,谁离我最近,我就救谁,如此,才能将小公主安全带离……” 他眸中泛红:“可是我的师兄弟们,却一个也……” “我要替清芷谢谢你。”宋横江缓声说。 “这是应该的,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应该这样做。”‘庄承乾’言辞恳切,表情真诚:“其实在之前的时候,我还救过水府一位叫小霜的姑娘。当时有一个人族修士将她掳掠,目标是为了抽取道脉。此等恶毒行径,我自然看不过去,于是拼死出手!现在想来,或许在那个时候,我就应该看清庄庭的真面目!他们连水族这样为国家拼过命的盟友都能相害,毫不在意誓言、承诺、真情。又怎会真正在意百姓呢?” 第一百八十一章 肝胆相照 宋横江这一拳,固然是姜望想要看到的。 但也打破了他的幻想。 即使他是救了宋清芷一命的恩人,在得知了水底魔窟的秘密后,宋横江也不可能放过他。 一时间竟然陷入死局。 宋横江打死了庄承乾之后,也会顺便打死他。而庄承乾若能逃脱,一样会攻入内府,将他的神魂本源打破。 他假装上当,让出身体控制权,躲入内府深处,正是为了以退为进,但现在很可能已经没有进的机会。 第一内府深处开拓的三千个房间,并不是他的堡垒,而更像是他的坟墓。 他需要在那一刻来临之前,找到破局的办法。 在死局里求生,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 但……还能怎么办呢? 体内的庄承乾占尽优势,但对现世中的‘庄承乾’来说,他也需要用尽一切办法,以内府境的修为,从神临境的宋横江手下保住性命。 所以他大喊道:“大哥,我是承乾!” 拳止,潮声歇。 宋横江的拳头,悬停在‘庄承乾’面门,而后缓缓右移,让宋横江浑浊的眼睛,得以与他年轻的眼睛,四目相对。 ‘庄承乾’扯了扯嘴角,表情苦涩,声音沉重:“大哥,是我。” 宋横江的表情里,没有太多惊讶。 事实上他也隐隐有预感。 这处废弃的水底魔窟,当年正是他和妹妹以及庄承乾一起发现的! 是他们年少的探险经历之一。 如果说这世上除了他之外,还有谁知晓这里,他实在也想不出其他人来。 但他想不通的是,当年庄承乾的死,是他亲眼所见证,绝无虚假。怎么将近两百年后,又能够再次出现?是当年就未死,还是他掌握了什么死而复生的神通? “你如何证明?”宋横江问。 ‘庄承乾’洗去年少的遮掩,满眼沧桑,似乎沉浸在回忆中:“这处水底魔窟,是我们当年一起发现的。婉溪住的里窟,是我同她一起布置的。我出现在这里,本身已经是证明。” “但我记得,我的义弟已经死了。”宋横江说。 他的声音里,也有难以察觉的情绪波动。 要说对庄承乾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毕竟他们当年是生死兄弟,情深义重。庄承乾死前的最后一次战斗,也是与他并肩。 只是时间过了这么久,他早已经接受庄承乾战死的事实。如今骤然听到他还未死,难免有些不容易接受。 ‘庄承乾’涩声道:“我是死了,但幽冥是白骨的老巢。我哪敢死?” 他这话说得好像有些矛盾,但宋横江完全能够理解。 ‘庄承乾’当年的确是战死了,但亡魂不敢进入幽冥,因为幽冥是白骨尊神的老巢。在幽冥之地他不会有任何反抗机会,而白骨神必然会对他施以永世的折磨。 所以他死了,但不敢真正死去。 “当年我杀死谷漪,引得白骨降世。那一战,大哥你身受重伤,我肉身崩坏,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才打破了白骨神相,将祂逐回幽冥……” ‘庄承乾’讲述道:“我寿数杀尽,却不敢入幽冥,于是舍弃一半神魂,制造神魂一同崩灭的假象,而后借冥烛藏身。非是有意欺瞒大哥,实在是不敢让白骨探知真相。” 对于当年的战斗细节,能描述得如此清楚,庄承乾的身份已经不需要再怀疑。 到了这个时候,宋横江已经收回了拳头,脸上的皱纹似又深了几分:“既然是你,先前又为何骗我,说你是什么姜望?” ‘庄承乾’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宋婉溪,眼神里满是悲切:“我当年眼瞎,才娶了白骨圣女。以致于叫婉溪为白骨道所害,你也因为白骨神无望洞真……大哥,我哪有脸认你?” 骤逢故人,宋横江显然也有些心神动摇,他缓声问道:“你既然滞留人世,又怎会看着明启身死,让高羡变成如今模样?” 庄明启正是庄承乾与宋婉溪的儿子,是庄高羡的生父。本性仁厚,治政以宽,谥号为大庄仁皇帝。 庄承乾意外身死后,是他稳定朝政,安宁形势。让庄国从连年征战的怪圈中走出,得以休养生息。这才积蓄了足够后来庄高羡倾国而战的战争潜力。 可惜他英年早逝。 史载是染重病而死。可病也不详,医也不详,只是含糊带过。其间的问题所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彼时宋横江还在闭长关,以稳定白骨神留下来的伤势。等他出关之后,一切都晚了。庄承乾和宋婉溪唯一的儿子已经身死。好在庄明启活着的时候留下了子嗣,叫庄国不至于三代就绝嗣。 ‘庄承乾’闭上眼睛,显然不忍回想,但还是说道:“我连大哥你都不敢告知,又怎敢让旁人知道我神魂尚在?冥烛本身力量有限,我的神魂亦残缺未复,只能一直躲在封存的白骨秘库里,一躲就是百年。明启的事情我并不知情,高羡的成长我也未能参与。世人不知我,我亦对世人无知。” “是后来白骨道死灰复燃,枫林城主魏去疾自封存秘库中取出冥烛,以诱白骨道教众,我才得以重见天日。我不能让白骨道的人发现我,单独驾驭冥烛又不能恒久。实在进退两难。” 说到这里,他低头看了看现在所占据的这具身体:“后来在这少年身上发现了白骨之种,我便借他转移,藏于他的通天宫里。” “你已经将他夺舍?”宋横江冷不丁问道。 “并非夺舍。” ‘庄承乾’苦笑摇头:“这事说来话长。白骨重返现世之心不死,要在枫林城域制造阴谋,灭城以炼丹。我隐约感知到一些白骨道活动的痕迹,但碍于这少年的实力,无法得知更多,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只能想办法借冥烛传他白骨遁法,暗暗影响他的意志,让他得以在剧变之前救下清芷。也算是我这个做兄弟的,唯一能为大哥做的事情。” 庄承乾说得有鼻子有眼,完全不似谎言。 但姜望非常确定,他救下宋清芷,纯粹出于本心。因为他当时并未特意去救宋清芷,而是在救安安的时候正好看到。救宋清芷是他生来就有的善良本性,但也只是顺手为之。 彼时的庄承乾,何时施加了什么影响? 却又在此时,拿此事对宋横江邀功! 偏偏看宋横江动容的表情,显然很吃这一套。对于当年的生死兄弟,如何照顾保护他的女儿,他深信不疑。 龟缩于第一内府里的姜望,无法揭穿庄承乾。 但他敏锐地意识到,庄承乾对宋横江并不真诚。他们并不如史书上所记载的那样,亲如兄弟,肝胆相照。至少庄承乾这一边,不是如此。 这让他有了一些全新的想法,或许可以影响局势。 “至于这少年的身体……” ‘庄承乾’仍在认真地讲述谎言,完全把姜望的故事改头换面,但这个世上,的确也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姜望的经历了。 “离开庄国后,他在一次探险里为宝所迷,不听我的劝告,执意争夺。结果在争斗中被人杀死,彼时我的力量不足以干涉,只能看着他身死,被弃尸荒野。” “在神魂消散之前,他把这具身体交付于我。唯一的执念,就是要我杀了他的老师董阿。我也不能容忍朝廷有此奸臣当权,因此同意了他。” “后来辛苦修行,一路跋涉,其中艰难也不必再说了……” ‘庄承乾’叹了一口气:“最远到了齐国,经历不少故事,也慢慢寻回了一些力量。才算看到光明所在。对于之后的人生,有了一些计划。” “这次回来庄国,一来是想到婉溪墓前看看,二来是怀念故土。三来……就是为了满足这少年的遗愿。几经波折,终于杀死了董阿,让此身少年的亡魂得以安息。我也终于能够坦然使用这具身体,可以重启我的人生。” “被杜如晦追杀时,我不愿暴露身份,便躲在了此处。想来此地无人知晓,我也可以在婉溪的故居里独自缅怀……” 他悲伤的情绪一转,变得又愤慨又愧疚:“没想到后代子孙不肖,竟然已经忘却了当年咱们兄弟之盟,仗势强压水府。大哥,我这……我实在惭愧!” 自陈身份后最大的漏洞,就是他作为庄国太祖,为什么要杀对庄国忠心耿耿的副相董阿,以至于引得庄国现任国相杜如晦追杀。 但不等宋横江发问,‘庄承乾’就自然而然地补上了这个漏洞。 承人舍,解人执,这是再应该不过的事情。 如果说撒谎也有境界,庄承乾在这方面的层次,定然不会低于他的修为境界。至少也是当世真人级别的谎言大师。 伪装成姜望时是一套说辞,眼看姜望的身份不能保命之后,自陈本来身份,又是完全不同的一套说辞。 而且完全融入自己的“新境遇”,乍听起来仍然有模有样,显得真诚且极富情感。 要知道,这还只是随机应变的临时发挥。 若不是姜望就是他口中的‘这少年’本人,说不定也相信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日落 宋横江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再说。” ‘庄承乾’恨声道:“我对不起婉溪,庄家也对不起宋家。叫我看见今天这般样子,还真不如当年就死在白骨手里,身魂俱灭!” 宋横江垂了垂眼眸,藏住其中哀伤:“你既然已经借体复生,回到当年的修为也只是时间问题。以后好生管教高羡便是。他毕竟是婉溪的孙儿,本性或不至于太坏。” “如果婉溪还在,明启不会死,高羡也不会这样……”‘庄承乾’红着眼睛,声音涩苦:“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婉溪,给了白骨道可趁之机。” 宋横江回头看了看双眸已闭的宋婉溪:“这些话说再多,婉溪也回不来了。” 因为宋婉溪之死,他对庄承乾当然是有怨言的。但也谈不上恨意,毕竟凶手是白骨道,背后的仇人是白骨尊神,而他当年和庄承乾的确兄弟情深。 并且,客观来看现在的局势,庄承乾的复生,对他对清江水族来说,都应该是好事。 庄高羡君臣明显的对清江水族不甚尊重,而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太久,一直都在为清江水族的未来担忧。 倘若庄承乾能回复巅峰,重掌大权……那清江水族的未来,也算是重新有指望了。毕竟在庄承乾时代,庄境之内,人族水族一直是平等相处的。 庄承乾无论对外人怎么样,有多冷酷,至少对他一直都很敬重,对宋婉溪的确是有真情实意,对水族也一直保持着尊重。 他永远不会忘记面对白骨尊神之时,庄承乾的暴怒疯狂。 哪怕在庄高羡时代,庄庭的态度已经截然不同,他也没有怨怪过庄承乾。毕竟人已经死了,人亡政熄再正常不过。 现在庄承乾复生归来,等他走后,庄承乾也可以照顾一下年轻气盛的宋清约。 因为这些零零总总的原因,宋横江的怨念并不深刻。 只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还担心刺激到庄承乾,便立刻转问道:“我一直以水沉琉璃棺镇封婉溪的魔气,你怎的将她封印打开了?” 他倒是不怀疑宋婉溪和庄承乾怎么打起来的,已经入魔且失去灵智记忆的宋婉溪,攻击生人再正常不过。 “我也是进来魔窟后,才知道当年大哥你引了婉溪入魔,令她生机得以存留。” ‘庄承乾’缓缓讲述道:“恰好我知道一门秘法,可以用另一神魂替她入魔。还回她的记忆与神智,而时隔多年,当年她的致死之因已经消散,那么她的记忆和神智,便有机会利用冥烛转移……” 第一百八十三章 殊死一斗 ‘庄承乾’正和宋横江解说着替代成魔的秘法。 这秘法当然有问题,入魔本质上是不可逆的改变,魔已非人,至少他并不知道有什么可以逆转入魔的办法。他自己也从未有过替代宋婉溪入魔的决定。哪怕宋婉溪的确是他一辈子最爱的女子。 他毕竟最爱自己。 但要想瞒过宋横江,秘法就不能有问题。 所以庄承乾选择把问题藏在宋横江无法验证的部分,也即是替代入魔之后。 比之他给姜望准备的“真魔秘法”,又做了十分精细的调整。 相同点在于,整个替代入魔的前期过程,都是经得起推敲、完全可行的。 只不过之前的姜望听都没听,现在的宋横江则在认真思考可行性。 人生之旅,由一个一个的选择组成。 在不同时候做的不同选择中,宋横江显然做了偏向于庄承乾的选择。 也不知是因为兄弟情深,还是因为对挚亲的爱,或者是由于对清江水族的牵挂,又或者……是被某种力量所影响。 这具身体里发生的变化,庄承乾自然第一时间就感应到了。 与宋横江的交流都未间断,神魂本相直接踏出通天宫。 在这具身体里,这是庄承乾的神魂本相第一次出现在通天宫之外的地方。 他跃出天地孤岛,迎上那绵密的云层、广阔的云顶仙宫废墟,一把将其撑住。 大手翻转,一道青色手印压在云顶仙宫上空,将其牢牢镇住。 “哇呀呀,外贼竟敢冒犯仙主!” 圆嘟嘟的白云童子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小剑,脚踏疾云,张牙舞爪杀将出来:“要你狗命!” 啪! 庄承乾随手一巴掌,将他扇回云顶仙宫。 大概是打得狠了,好半天都没有再吭声。 废墟状态的云顶仙宫被镇住,但第一内府所化烈日仍在坠落。 五府海翻腾不息,深受震荡。 内府是身内之府邸,命魂之家宅,自然是不能轻易移动的。 普通人的家宅迁移,都需要选黄道吉日,考量各方因素,因为常常要牵扯根基。内府更不必说。 但姜望管不了那许多,整个肉身都被庄承乾占据了,他还哪里顾得上根基! 这五府海内,内府还是第一次移动位置。 骤然一动,大海翻涌。 这一幕姜望是借鉴红妆镜镜中世界演化情景,所构想出来的杀招,只能应用于身内,局限性极大,可以说是专门为姜魇准备。 他要在五府海内,重演覆海劫。 再现那大日坠落、大海灼干的一幕。 若那一幕真的发生,毫无疑问,天地孤岛会坠毁,通天宫会崩溃,占据了通天宫的庄承乾,也会随之消亡。 至于此身以后的道途,那就以后再想办法。只要不死,总有办法。 这是自毁以搏命的杀招。 庄承乾轻松镇住云顶仙宫,打飞白云童子,唯有面对内府所化大日,才稍稍凝重了些。 他探手。 青色手印再次打出,远远看去,就是一只青色举手托举大日…… 将它推回天穹! 庄承乾如此强大! 在无法抵御的巨力前,第一内府不断后退、不断上升。 于此之时,千百条神魂匿蛇冲出内府。就像内府中的姜望,在绝望之下的最后挣扎。 庄承乾大手一张,打出三只巨大的青色手印,四下翻飞,精准捕捉神魂匿蛇。 这具肉身的嘴唇忽然动了,大喊道:“割裂血纹是我的提醒!你妹妹的死有阴谋!解封她,你会知道答案!” 姜望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在神魂斗争的时候,找机会偷偷控制肉身部分。 他并不知道庄承乾、宋婉溪当年的恩怨情仇。 但入魔后的宋婉溪那几声叫喊,以及庄承乾对她说的话来看,她们之间的关系,绝对出了问题! 绝不仅仅是庄承乾对宋横江所说的那样,他没有照顾好宋婉溪,心有愧疚而已。 是什么让宋婉溪对庄承乾充满仇恨? 姜望敏锐的察觉到,这当中的故事,或许可以让宋横江改变主意。 所以他奋起余力,并不是真以为靠自己就能击溃庄承乾,而是为了吸引庄承乾的注意力,找机会撬动嘴唇,发出声音。 但令他奇怪的是,宋横江并没有任何反应。 仍然继续着他之前的话题问道:“替换之后呢?婉溪的神智和记忆在哪里栖身?我这具身体已经不堪使用了……” “自然是冥烛。我会把冥烛先让出来,再为她寻找合适的肉身。”庄承乾的声音继续响起。 姜望这时候才恍然惊觉,他的声音并未传出去。他以为的自己暗度陈仓,控制了嘴唇发声,只是庄承乾让他以为的幻象! 一切都是幻觉,他做了徒劳的努力。 他这最后的冲锋,仿佛也是庄承乾有意给的机会,就是为了彻底让他绝望。 第一百八十四章 血傀 宋横江静静看着‘庄承乾’刻印阵纹,那繁复的纹路,像一朵朵小花,绕着宋婉溪盛开。 此时的宋婉溪双眸微闭,娥眉上两撇猩红,那是‘庄承乾’的心尖之血。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妹妹有多爱庄承乾。 入魔之后,婉溪已经两百一十八年未合眼,是感应到了庄承乾,所以才能安睡吗? 如今这个清秀少年模样的庄承乾,他看起来很不习惯。 他还是更习惯那个相貌丑陋、为人豪迈的庄承乾。 是的。在他的印象中,庄承乾既有为侠者“交结五都雄”的豪迈,也有为将者漠视生死的冷酷。 庄承乾既不像庄国史书所载的那样伟岸,也没有雍国人嘴里的那样卑劣。 他是一个复杂且立体的人物。 但于宋横江这个结义兄长而言。 无论庄承乾对别人怎么冷酷,无论世人如何评价庄承乾。至少对清江水族,对他宋横江,庄承乾一直做足了姿态。 就如他和庄高羡对峙时所说,庄承乾还在的时候,来清江水府,从不带一兵一卒,从来执弟侍兄之礼,从无趾高气昂之态。为将时如此,为君时亦如此。 宋婉溪的死,让他对庄承乾产生极大的怨念。但庄承乾彼时的那副悲伤癫狂也做不得假。他甚至不顾国家稳定,手刃同样是他妻子的谷漪,并以整个白骨道为宋婉溪陪葬。最后也是轰轰烈烈战死在与白骨神的战斗中。 他不能说庄承乾没有尽力,没有赎罪。 只是有时候造化弄人,大约天意不使美好长久。 “这很像水萍花。”宋横江看着那逐渐成型的阵纹道。 在水族的传说中,水萍花开满水面的那一天,漂泊已至尽路。 那是一种美好的愿景,流离失所的水族,渴望有一方安居之河,不愿再四处漂泊。 庄承乾当然知道这个传说,他听宋婉溪不知说了多少次。 所以他的声音发涩:“婉溪就快回来了,我们可以团圆……” 谁也不知他的哀伤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 第一百八十六章 无生 黑色魂火跳跃着。 明明没有现实意义上的视线存在,‘庄承乾’却可以明显的感受到,自己所占据的这具身体,一切都被那位神祇所注视。 “汝真以为,能改变劫局?”白骨尊神声音淡漠。 ‘庄承乾’很清楚的知道,祂说的是劫局,而非结局。 此劫字,乃是无生劫之劫。 按照他当年的筹谋,破坏白骨尊神的降世计划,将白骨尊神本相逐回幽冥之后,他的伟大人生才刚刚开始。 摆脱了长久以来一直压在身心的桎梏,可以真正放开手脚,实现他的宏伟计划。 代表道门的影响力钉入西境,他要的可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道属国。 抗击韩殷,血战祁昌山脉,他要的也不仅仅是三千里江山。 他要的远比他已经得到的多得多! 但他错估了一件事,错估了白骨尊神的强大。低估了这尊在漫长岁月里保持神位的幽冥神祇。 降世无望的白骨尊神,彻底爆发出来,直接废掉了宋横江的洞真之望,更以无生劫为他定下死局! 再伟大的宏图,在死亡面前,也如云烟一般。 他身中无生劫,迎来死期,哪怕彼时已经成就了当世真人,也再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在彼时彼刻,他不得不死。 便只能“死”在当时。 一百多年来,之所以始终藏身冥烛中,就是因为劫数难逃。 早在青羊镇的时候,他对姜望有过一段提醒——“不要小看白骨尊神。纵然有一时的胜负,但永远要记住,祂是近乎不灭的幽冥神祇。”(1) 与其说是提醒姜望,其实更是在警示自己,时时刻刻地警示自己,不可再犯同样的错! 他成功的借用白骨道力量,成就自己的国度。身为白骨道子,却成功摆脱桎梏,阻止了白骨尊神降世。自以为是把白骨尊神玩弄于鼓掌之间。 但白骨尊神真正一出手,他就面临无法逃避的死期。此后才真知神祇之可怖! “是啊,我不能改变结局,你也一样。这么多年过去,结局有什么不同?你的降世计划依然失败。你将永远困在黄泉之渊,永远无法成就现世神祇。你沉眠的时间会越来越久,乃至于……永远沉眠下去!” ‘庄承乾’冷声如铁:“神祇又如何?不打算跟我聊聊新的白骨道子吗?聊聊他是怎么摆脱的你。是像我一样,还是比我做得更好?”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劫局,但他偏要说结局。 他要让白骨尊神正视,祂也失败过,祂也会失败的事实。 他擅长带给人绝望,就像他对姜望做得那样。现在,他也想把这种绝望带给白骨,哪怕祂是神! 白骨骷髅眼窝中的魂火静静燃烧。 声音仍然是淡漠的:“人的情感拥有伟大力量,是吾之疏忽。” “怎么在道子那么弱小的时候就要降世呢?又急于用白骨真丹催发修为?” ‘庄承乾’字字如刀,几乎是一定要刺出这神祇的情绪来:“怎么,在我身上得到足够的教训,不敢再等他成就真人?或者说你现在削弱至此,连控制真人的底气也没有了么?” 魂火燃烧中,其实已经几度将庄承乾拉入幻象,但庄承乾又几度挣脱出来,全然不受影响。 比起姜望的道心坚定,意志如铁,赤心不改。 他能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杀死,意志已经坚定到不可能被影响丝毫了。赤诚的坚持当然是坚持,但残酷的坚定亦是坚定。 白骨骷髅力量未足,尚在适应此方魔窟。庄承乾更是只有神通内府级的肉身战力,完全没有轻启战斗的想法。 但无声的争斗已经展开。 在精神,在意志,在那无生之劫里的玄虚。 “宋婉溪死的时候,汝连眼泪都没流。杀庄明启的时候,那孩子……是叫庄明启?吾只让那一幕重现,他就已经崩溃。” 白骨尊神的声音继续道:“与汝相较,那孩子更像个人。” 或许是真如庄承乾所说,祂的力量被削弱太多,跨越两界距离降临的力量不足够强大。祂也在试图动摇庄承乾的心。 当然,并不仅止于此。 姜望的肉身,第一内府之中。 通过施展肉生魂回术后的某种联系,高渺淡漠的声音响在姜望耳边。 “助吾杀逆,汝有大功。颂吾之名,承吾之道。使汝得全本体,驱逐佞魂。许汝现世无敌,永生不死!” 姜望心知,这是白骨尊神的许诺。只要他奉献信仰,白骨尊神就会帮他夺回这具身体的主导权,甚至于帮他现世无敌,永生不死。 大概是神祇做久了,后面的许诺有些太大太虚,但仅就夺回身体这件事,还是很有诱惑力的。 当然,奉献信仰,自然就要帮祂里外合击,消灭庄承乾。 “皈服白骨,自死得生!”那声音继续。 冥冥中又有无数虔诚的声音在呼应——“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无数“同道”,在呼吁姜望的加入,等待姜望的回应。 但就在此时,庄承乾的神魂本相直飞五府海上空,一巴掌拍在那内府所显化的烈日上。 整个内府所显化的烈日剧烈晃动起来,响在姜望耳边的声音几乎立刻就被震散。 庄承乾没有半点敢小看白骨尊神,敏锐注意到了体内的动静,迅速掐断白骨尊神与姜望的联系。 白骨尊神的声音起而复消,整个第一内府震动不休。白骨尊神与庄承乾斗得激烈,姜望却盘坐其中,从始至终,不发一言。 对于白骨尊神的许诺,他无动于衷。 对于庄承乾的阻截,他充耳不闻。 好像召来了白骨尊神之后,他就只剩等待。等待命运的裁决。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也已经是尽了力,完全没有任何办法了。 就是以庄承乾的境界来替他思考,也找不到别的选择。 在今次的战斗之中,姜望已经是做到了完美。庄承乾必须承认,他的胜利,依靠的是境界与神魂力量的碾压。 姜望现在要想打破局面,就只有选择虔信白骨尊神。通过信仰,白骨尊神完全可以灌输力量给他,让他自内而外打破内府镇封。 所以庄承乾迅速地隔断了联系。一旦姜望选择虔信,他立即就要发动后手,阻绝信仰。 他覆灭了一整个白骨道,有足够的牵扯,可以扰乱、乃至于玷污对白骨尊神的信仰。 但姜望看样子已经彻底绝望,似乎完全不打算参与进他和白骨尊神的斗争里,呆坐不动,缄默无声。 他在等待命运。 都在等待命运! …… …… ps:(1)见于卷二,一百六十四章,飞剑三绝巅。 第一百八十七章 覆面 庄承乾再怎么冷酷,再怎么无情。对于庄明启的死,他也会心痛。毕竟那是他和宋婉溪唯一的儿子。 但他非常清楚,在当年的那种情况下,他现身也救不了庄明启。他知道正确的选择是什么,他只是在做正确的选择。 他痛,但不悔。 一生中唯一让他愧悔的选择是宋婉溪之死,白骨尊神说他当时一滴泪都没流,他不否认。但彼时彼刻,流泪已无用,而他不做无用的事情。 “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 ‘庄承乾’迎着那两团魂火,从来没有视祂为神,只视祂为必须击败的对手:“总是没有任何情绪地说这些挑拨情绪的话。你以为你很懂‘人’,但是神祇做久了,你根本不知道‘人’是什么!” “你以为你了解我?” 他把长相思连鞘带剑自腰侧解下,随手一甩,深深贯入地面。 他受够了这柄剑器一直的反抗,索性先丢在一边。 但与其说是受够了,倒不如说,他只是在排除一切干扰,让自己达到最巅峰的状态。以正面迎接白骨尊神。 因为他等待已久,等待将近两百年的命运,已经来临了! “伟大如您,记不记得……”他问白骨尊神:“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 内府之中,姜望眉头紧皱,他发现自己……好像再一次落入了庄承乾的设计中。 召来白骨尊神破局,应该是他的灵光乍现,天才之举。但庄承乾,又好像提前做了准备。 他根本没有畏惧白骨尊神的降临。 甚至于从他的语气来判断,现在发生这一切的这个日子,都是他所选定的。 这种一举一动都在局中的感觉,令人非常不安。 今天是什么日子? 白骨尊神清楚地听着这个问题。 这一天并不简单。 它是正月初三,赤狗日,历来是不详之期。 而白骨尊神分明清楚,它有更深刻的含义。 因为这一天,是当年祂为庄承乾定下的劫争之日,是庄承乾的无生之期! 无生劫是祂的最强神术,牵扯到祂的神源力量。轻易无法发动。 第一百八十八章 劫争 “婉溪……” ‘庄承乾’翕动嘴唇,呢喃。 然而下一刻,汹涌爆发的魔气,就将他从短暂的迷醉中唤醒。 让他清醒地认识到,在他身后,不是什么温柔纯净的宋婉溪,而是毫无自主意识的血傀真魔。 而且是他亲手,造就了这副模样! 白骨骷髅的力量骤然加重,血傀真魔也只能做出相应的爆发来。 一只完美无瑕的雪白玉手,和一只森寒圣洁的骷髅拳头,在‘庄承乾’面前一寸不到的位置,展开激烈对抗。 白骨尊神固然是打通了古老通道,降临能够应用于现世的最强宿身,足够发挥远胜于之前几次降临的力量。 血傀真魔亦有真魔之力,且在上古魔窟之中,占据先天优势,并不会落了下风。 “这便是为吾准备的祭礼吗?”白骨尊神淡漠的声音一字字落下。 如金刀,似玉斧,人心慑服。 但庄承乾心坚如铁,宋婉溪血傀无识。 属于宋婉溪的玉手一点一点往外推,代表着她不断地在驱逐白骨尊神的力量。 在力量的角逐之中,血傀真魔占据了上风! 终于,‘庄承乾’摆脱了那可怕的神威,重新可以张开嘴唇。 他有一种窒息之后想要剧烈喘气的冲动,但他竭力让呼吸平缓,牢牢遏制这具身体的本能。 “好礼不怕晚。”他没有任何表情地回应道:“你若能收下,那便带走!” 白骨骷髅的拳头,无法停止地在后撤,被强推着后撤。但那空洞眼窝中燃烧的魂火,如此平静,平静得可怕。 “汝心意,吾受之。”祂说。 这句话第一个音节发出的时候,整个水底魔窟中,忽然有无数惨白光点亮起。 第一个字音完整出现的时候,那无数惨白的光点,诡异地往白骨骷髅爬出来的那幽窟汇聚。 且聚集在一个平面上,像一张盖子,将那幽暗无底的洞口盖住。那些惨白光点规整布列,一如天上繁星。 而后光点之上延伸出纤细光线,无数光点就这样连在一起,复杂、细密、规整。如一张蛛网,更像一张棋盘。 当祂的这句话彻底说完,这张惨白光点所凝聚的棋盘上,一颗颗惨白色的棋子落下。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切人心天意 罡风之中,黄脸老僧一路疾飞。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此行他走的是南域,沿着长河线溯游而上,绕过历来黄河之会的举办地、极其壮观的观河台,往云国方向而去。 行至某处,腰间小钟忽地震颤起来。 “悬空寺殊行特事,诸方善主请行方便!” 佛音宏大,声震远穹。 但罡风骤停。 不,停下来的并非罡风,而是这整片空间。 狭小一方天地,如落囚笼。一切所知所见所觉,都陷入静止。 竟有人不卖悬空寺的面子,强行拦路! 苦觉疾飞之势立止,人在高穹,手捏大无畏印,颇见庄严,很有几分佛门东圣地特事行走的高僧气度。 但见他宏声喝道:“只为过境,无意相扰,若有妨碍,我可绕行!不知何方高人拦路,还请行个方便!” 一番话说得圆润有礼,既温和,又肃穆。 然而高穹无声。 “狗娘养的乌龟王八犊子臭草鞋!”见无人理会,苦觉一下子跳起脚来,破口大骂:“什么藏头露尾的魑魅魍魉,也敢拦你佛爷的路!真真找死不成?” 他是个行动派,向来骂后面要跟着打。一气呵成,绝不拖沓。 骂声方歇,大无畏手印已平推而出,乍见威严! 伏外道之勇,镇邪魔之异。大无畏手印撞开那静止的罡风,撞动那被禁锢的空间,遵循那冥冥之中的联系,撞向那真实的敌人。 幻里寻真! 然而在无边高穹之上,现出一只半虚半实的大手,它无声无息地出现,无声无息地相迎,如此轻描淡写,又如此恰到好处。 刚好接住那手印。 一个飘渺不定的声音于此时响起:“大和尚,回头是岸!” 随即又产生浩大的回音—— “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从每一个方向,都传来这样的回音。声回不止,这是某种极其高明的音杀之法,立意在“驱逐”二字。 但糅合了诸多法门,并不完全属于哪宗哪派,叫人根本瞧不出根底。 悬在苦觉腰间的小钟,鼎鼎大名的我闻钟,竟然也一时被压制住,停止了颤鸣。 “是你!” 黄脸老僧却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这一向惫赖随行的老和尚,似是终于动了真格。 那张干枯皱褶的老脸,被一种愤怒所充塞。 他似乎认出了来者,双掌一合,磅礴气机腾然如天龙,大威大勇大杀力,震荡八方。 “嗡!阿!咪!惹!吽!嘎!恰!罗!” 口诵一切佛心大无畏八字真言! 每一字,都有金刚之力,佛怒之火。字字诵出,霎时动摇天地。 苦觉虽然在超凡世界没有什么大名声,半点也不像他跟姜望吹嘘的那种如雷贯耳,甚至就在悬空寺所属佛地,也没几个善信听说过他。 但他确实是悬空寺苦字辈僧人中,最强的那几位之一。 不然也不能天天把降龙院首座、观世院首座骂得狗血淋头,跟方丈嬉皮笑脸。 此刻暴怒之下出手,威风八面。 真人吐真言,镇降外魔,诛除邪恶。 整片空间的桎梏瞬间被打破,罡风重新呼啸。 一切还归常态,苦觉洞见真实。 因为赋予长相思剑器的八字咒已经消散,寄予厚望的弟子净深危在旦夕。他不欲过多纠缠,哪怕愤恨满心。真言破法之后,便欲脱离此地。 但一缕天风被接引,自虚无之处吹来,飘飘然,熏熏然,降临现世。 天风者,天意也。 不可捉摸,不可触碰,在虚无之地,有莫测之威。 但却为人攫取! 这对手何等强大? 天风一缕,绕身一周,立即将苦觉围在当场! 不容逃避,不许摆脱。 仅止于天风绕身,并无什么杀身之祸,但短时间内必然无法脱离。 那飘渺的声音继续:“迷途望知返,苦海盼回头。” 字字如印,绕天风而流。 苦觉攥紧了拳头,咬牙道:“净鹅死的时候,也是来拦……” 他红了眼睛,一拳砸至天风! 护体金光都破碎了,血肉也崩解开,露出森森指骨。 天风依旧绕动,好像天意那般,不可捉摸,无法更改。 高穹之上,只有这老和尚狂怒的声音啸动:“你到底是谁!?” …… …… 一切人心天意,乍苦得幸,都是人间。 在八百里清江水底,那废弃已久的上古魔窟中,激烈的斗争仍在继续。 “早就该结束这一切。” 白骨骷髅与血傀真魔在方寸之间展开疯狂的战斗。 拳打肘击,乍看来如凡俗武者一般,但举手投足间,都是规则的碰撞。 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祂的声音依然淡漠无波,好似永远高踞神祇宝座,冷漠俯瞰芸芸众生。 “不可能有人……躲得过无生劫。”祂说。 祂如此论定。 这不仅仅是一句强调,而是一种规则的重复。 无生劫的力量在强化,持续了数百年的局在收束。 后来的王长吉,当然也是绝佳的容器选择,但庄承乾才是祂最初就选定的现世神躯。 数百年前的那一次降世,才是祂准备最完美、状态最巅峰的一次,是祂寄予厚望的光荣时刻。 那一次被庄承乾假死逃脱,无生劫的劫争之日,被拖延至如今。 如今这一局,是旧的延续,也是新的开始。 祂降临的这部分力量还不足以压制血傀真魔这样的对手,可庄承乾也不可能逃得脱无生劫。 庄承乾在等待血傀真魔成型,祂又何尝不是? 待祂再次侵占庄承乾的一切,完成降世,这尊庄承乾费尽心机炼制的血傀真魔,就是祂现世白骨神国的护道神将。 庄承乾总是要占尽好处,祂为神祇,也要全占全得! “当然。” 对于白骨尊神的话语,‘庄承乾’面无表情:“不然当年的我何至于一死?” 彼时他所控制的身躯,正在往无生劫显化的棋盘坠落,正坠向劫眼。 好像无可挽回地迎向结局,面对死期。 但他的声音,竟也如此平淡! 他有与神祇相持的从容,有与神祇对弈的自信! 整个水底魔窟里,还在活跃的意识非止于这二者。 第一内府中。姜望盘膝而坐,五心朝天。 对于白骨尊神和庄承乾的争斗,他完全不管不顾。也无力再插手。 无论最后的胜利者是白骨尊神还是庄承乾,他都是第一个要被消灭的存在。因为他的身体,已经被选中。 无论是作为姜望的身体被庄承乾选中,还是作为庄承乾的新身体被白骨尊神选中,结果都没有什么差别。 他像一只蝼蚁,只能等待两位巨人搏斗的结果,而他唯一能期待的不同,就是会被哪位巨人踩死。 需要怎样的勇气、怎样的坚强,才能面对如此绝望的境地?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机会。 山穷水尽真无路,船到桥头也未直! 但他没有放弃。 没有一丝一毫的放弃。 他竟然抓紧最后的时间,仍在修行。 肉身被占据了,他便修炼神魂。 求诸于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便求诸于内,让自己尽可能地再强一点。 在任何时刻,任何形势下,他总要做点什么。 蚂蚁无法改变被巨人踩死的结局,但或许,可以试着咬巨人一口,试着还以尽可能的疼痛。 尽管那疼痛,或许微不足道,甚至不会被察觉。 但这是一个不屈生命的坚强抗争。 生命不息,抗争不止。 “我真的很欣赏你。你的才情、品格、意志,比你的修行天赋更宝贵。” 庄承乾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出现在第一内府之外:“如果你是我的子嗣,我肯定会把所有的事业都留给你。” 他的话语里,有一些遗憾。抛开一切不说,姜望毕竟是庄国的少年。倘若他当年未中无生劫,而是能够继续他的宏图伟业,那么今时今日,未必不能好好培养这少年,未必不可期许他的未来。 看着自己创造的国家,天骄璀璨,又何尝不是一种光荣呢? “我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药材商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未能超凡,死于疾病。但我知道……”姜望睁开眼睛:“他绝不会看着我死!” 言下之意根本无需遮掩—— 做我的父亲,你怎么配? “你所相信的那些人,只是还未被考验过。” 庄承乾并不动怒,只淡淡说了一句,便轻握拳头,那镇封内府的青色手印就此消失。而他一步,踏进内府中! 几乎是同时,姜望一跃而起,鼓剑扑杀! 虽则实力相差天地,仍要殊死相搏。 庄承乾一巴掌抓住那剑,再一巴掌,便已经捏住姜望神魂显化的脖颈。 此时此刻,他半分的掩饰也不必,直接碾压。 大手提起姜望的神魂,就像捉住一只羸弱小鸡那般,跃出内府。 “之前在通天宫里。” “你问我……为什么是你,对吗?” 庄承乾的神魂,捏着姜望的神魂,跃出这具身体。 身体还在下坠。 而庄承乾的神魂跃在身体前,猛然加速,一把将姜望的神魂,按向那无生棋盘上,唯一幽黑的劫眼。 “这就是答案!” 第一百九十章 以你填劫 当初在枫林城域,魏去疾调出冥烛,引蛇出洞,大肆捕杀白骨教众。 在封存的那么多白骨旧物里,为什么会选择冥烛? 其实不是魏去疾的选择,而是他的“被选择”。 是神魂恢复得差不多之后,庄承乾选择通过这样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重新参与现世的事情。 冥烛被白骨道教众盗出后,曾在熊问身上短暂存留,最后才躲进姜望的通天宫。 说明冥烛一直都是可以移动的,庄承乾从来都有很多的选择。 问题在于,整个枫林城域有那么多人,为何独独选择姜望? 并不仅仅是姜望的完美开脉,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修行天赋。 仅以天赋而论,王长吉已经被白骨尊神选定且不去说,祝唯我、赵汝成,也都不会输给姜望,而且起点更高。 最后庄承乾却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姜望,自然是有自己的原因。 他从一开始,要找的就不仅仅是一具完美肉身,而是一个完美的替代者!一个可以真正体现他、等同他、替代他的人。 庄承乾无法谦虚,他是世上难寻的人物。不是随随便便哪一个天赋极佳的修行种子,就能够走到替代他那一步。 相较于修行天赋,在反杀吞心人魔熊问的过程中,姜望表现出来的机敏、果决、坚强、隐忍,才是决定性的因素。 他有一点没有骗姜望,他是真的很欣赏姜望。并且随着经历的事情越多,见证的选择越多,就越欣赏。 如果不是现在这副样子,如果他还坐在庄国国主的位置上,他很愿意培养姜望。 当初随手消化了白骨之种,躲进姜望的通天宫后,就一直留到现在,从未动摇。因为在他看来,姜望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没有背景,没有依靠,又有绝佳的修行天赋,绝顶的战斗才情,以及极度坚强的意志。 他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是应对白骨尊神那可怕的无生劫,应对纠缠了他近两百年的恐怖本源神术。 他要破解白骨尊神的布局。 他要以姜望为子填劫! 所以他为什么要寄居在姜望的身体里这么久? 为什么以他的实力,要一直拖到现在才动手? 因为他需要时间,他要潜移默化的影响这具身体、影响这个少年。不仅仅是要让自己更适应这具年轻的身体,更是要让姜望……更与他相通! 唯有如此,姜望才能够替他填劫。唯有姜望接近于他,甚至等同于他,才能够替他填了这个无生劫,让他自无生劫中脱身。 他在姜望的通天宫里,做了太多事情,施加了太多影响。有些就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有些就难免做得急切了点。 甚至于当初在阳地,已经开始怕死求生的蛇骨面者,为何突然犯傻,眼巴巴、直愣愣地来找“张临川”? 因为她被庄承乾所影响,进行了不好的选择。 而庄承乾彼时的目的,就只是要看一下瘟铃,了解白骨尊神的状态。 但他深知瘟铃的危险,所以施加影响,让姜望忽略这件“战利品”。 没想到姜望敏锐至此,就是这一次,一下子引爆了所有猜疑,直接怀疑到他的存在。 他本来是要潜移默化的完成一切,因为这次事件,不得不跳到台前,开始作为“姜魇”这个身份的努力表演。 现在,长久以来的努力,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刻。 他等来了白骨尊神,迎来了劫争之日。 消弭劫争,他就得新生! 新生之后,是无垠世界,广阔苍穹。 “你休想!” 姜望的神魂被牢牢制住,但仍奋力挣扎。 肉身已经被占据,神魂也将被消灭。 他的挣扎很无力。 但他绝不愿就此被抹掉所有痕迹,更不想用自己的所有,替庄承乾填劫! “你还不明白吗?” 庄承乾的意志冲撞着他,试图打击他的信心,击溃他的意志:“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够跟我抗衡这么久?是我在培养你,我在培养你啊!” “你以为你做出了选择,不断的与我抗争。但其实,只是因为你还不够,你的神魂不够坚韧,你的意志不够强大,你还不够落入无生劫,不配填上劫眼。所以我需要给你机会,给你磨砺,让你成长!” “在最绝望最煎熬的困境里,才能够砥砺出真正坚强的灵魂。” “你以为是你天才,你以为你那些灵光乍现的时刻,都是你才情的体现。但其实,全都是我的安排!是我让你选择,你才拥有那些选择!” “你以为你是谁,姜望?你出身普通,家境平凡,既无名师,又无传承。幼稚单纯,天真可笑,还自命不凡!是我!让你一路走到如今!” “我培养你,磨砺你,对你施加影响。让你与我的神魂本源联系到一起,让我可以接替你,让你可以替代我。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其实没有骗你,你就是我。” “这是你的荣幸,是你的奖赏。是你从平庸走向伟大的唯一可能!” 庄承乾意志之声如雷鸣,一声一声,几乎要将姜望的神魂震散。 但这少年的抵抗,没有一刻停息。 “如果……” 姜望调动所有的神魂力量,坚决反抗,不肯入劫,他的神魂在咆哮,每一点神魂力量都在咆哮。 他奋力地挣扎,决不肯放弃:“如果真如你所说,都是你给的选择。如果我不是我,你又何必选择我!” “如果你真的可以掌控一切,又何至于只剩残魂,躲在冥烛中?何至于需要我来填劫!何至于等到今日!” “简直振聋发聩,姜望。你的坚定顽强,总能令我赞叹。”庄承乾的神魂做出回应:“你当然是优秀的,所以你为自己争取到了更多可能。当然,也正因为你的优秀,才配得上成为我的棋子,在我与神祇的对弈中,落在最关键的位置!” “这么优秀的你,应该非常明白。在此时此刻,你已经没有选择。而我,愿意再给你一个希望,怎么样?” “现在好好去填劫,努力对抗劫力。让我腾出手来对抗那邪神,将祂掀翻神座。之后我于现世重生,你在幽冥复起。你转修神道,我可以助你,让你成就神祇!” 神魂之间的交流,瞬息百转千回。 这一切说起来缓慢,但在意志的交流中,只是瞬间已完成。 身体悬在空中,纠缠中的神魂还未彻底坠落。 那边白骨尊神自然是注意到了庄承乾神魂的动作,但现在形势异转,已经换成血傀真魔在纠缠着祂,让祂无法过来打扰。 “若不配合我,你就是神魂俱灭,永世无生的结果。但若是好好配合,填劫之后,你还有再走神道的希望。” “反正已经别无选择,不是吗?也许你恨我,厌恶我,但对于生命的厚重来说,这些情绪都多么微不足道!你是一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知道怎样才是正确的选择。我现在传你一篇神道功法,以你的天赋才情,必能迅速掌握。可以帮助你在无生劫中支持更久。” 巨大的实力差距下,庄承乾并不担心姜望的抵抗,但他要鼓动姜望,让姜望在无生劫中更努力,带给他更大的帮助。 他占据了姜望的身体,用姜望的神魂替代填劫,还要让姜望自己更卖力! 人心简直是他的玩物。 杜如晦自诩河伯能治民心之水,但相较于庄承乾,仍是差了些道行。 在磅礴的神魂强压下,他继续鼓动如簧之舌:“你难道不想在幽冥之中,为枫林城域的那些人报仇,扫除白骨神国的余孽吗?” “退一步说,你难道不想转修神道,以后找我复仇吗?” “还是说,你情愿就这样永沦,眼睁睁看着我得意?” 姜望一直在反抗,但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神魂被轻易地按住,轻易地往下跌落。 还要一直承受庄承乾的打击,被他影响意志,被他攻击本我。 那幽黑的劫眼,已经越来越近了。 就像无底永恒的深渊,在等待他,迎接他。 姜望的神魂本源,就在此时,忽然停止了反抗。 他平静下来。 这是一种尝试了所有努力之后,做出最终决定的平静。 “不,我还有一个选择。”他看着庄承乾,无比平静地说。 此刻他的神魂在下,庄承乾的神魂在上,越过庄承乾的神魂,可以看到自己的肉身。 看到少年那双本来漂亮的、清澈的、宁定的……此刻却无神的眼睛。 嘭! 就在他的神魂本源被按入无生劫劫眼之前。 神魂爆开! 无比坚决、不留余地的爆炸。 如此突兀,如此决然。 庄承乾的神魂猛然往前一抓,想要阻止,但姜望太突然、太干脆、太果决,根本阻之不及!只得在姜望的神魂爆开之前,迅速撤了回来。 “不!” 他不敢置信! 他不敢相信,姜望竟然选择自毁,选择神魂俱灭,选择永不超生! 那个跟他争斗了这么多个回合,在怎样绝望的境地都爬起来继续战斗的少年,竟然会做出自毁的选择! 而用这份选择,将他打落深渊! …… …… …… ps:两更六千字,相当于加了一更。 朋友们,我尽力了。 同时明天用一个大章节结卷。 第一百九十一章 歧途 对于庄承乾这样的人来说,无论他有多么欣赏姜望,无论姜望死得有多惨,哪怕是神魂俱灭,也都不值一提。 可真正让他动容的地方在于…… 他设计的故事在最后关头发生了变化。 姜望的神魂已经自毁,他必须要自己面对无生劫! 而他,做不到! 千古艰难惟一死,命到绝途乞天恩。 他如果能够对抗无生劫,当年就不用死。他如果能够对抗无生劫,就不用躲在冥烛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杀死。他如果能够对抗无生劫,也不用费尽心机,让姜望来填劫。 无生劫是白骨尊神发于神源的恐怖神术,轻易无法动用,一出即定死期。甚至可以说是神座之基。 他无法独自面对。 他想尽一切办法,也只是将劫争之日拖延到如今而已。 姜望有一件事情说得对,他并不总能掌控一切。 他的确拥有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别人选择的能力,但却并不能永远成功。 比如当初白骨尊神悍然降临白骨神相,以无生劫定下他的死期。 比如姜望在青羊镇发现了他的存在,逼得他现身。 比如姜望自斩神魂本源,催成心魔,让他不得不提前暴露真实实力。 比如现在……姜望做出了他根本没有想到过的选择。 宁愿自毁,宁愿神魂俱灭,也不肯替他填劫。 他自认为是非常了解姜望的,他注视着姜望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每一个选择,每一次面对。 他自认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更了解姜望,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所以他笃定,姜望一定会接受他的选择。 以姜望的性格,在任何时候、任何境况都不可能放弃,在进亦死、退亦死的情况下,几乎是肯定要选择以神魂状态转修神道,以待未来的报复。 而且在此之前,姜望也一直展现着极其顽强的求生意志,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混淆了理智,宁愿自己神魂俱灭,也要拖着仇人一起死吗? 心中的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庄承乾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姜望的选择。 因为无生劫,已经近在眼前! 他本来是强按着姜望的神魂,要将其送进无生劫劫眼,以姜望替劫,从而打破白骨尊神的设局。 他的确并不能逃脱无生劫,但可以培养出另一个“他”,替他迎接无生之期。 姜望就是他的选择,也的确成长到了他需要的状态,可以完美相替。 此后无生劫消,他就可以身无枷锁地再与白骨尊神相争。 他要的绝不仅仅是击退白骨尊神。 他要将白骨尊神掀翻神座! 但在此刻,就在将填劫眼、将得圆满之前,姜望决然一爆,神魂自毁。 大好局势顷刻崩解。 已经只剩他自己的神魂直面无生劫,天地之间,仿佛从来孑然一身,那幽黑的劫眼,好像在向他发出死亡的邀请。 仿佛消亡的命运,从未远离,从未改变! “汝是不是在想,汝之神通,为何失效?” 白骨尊神淡漠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如令,如印,如旨。 “汝以为吾不知,汝以为吾不察。汝以为漫长岁月里,吾是泥胎木塑,只受香火,可以任汝摆布!为何渺小如此,妄窥天高?为何汝等蝼蚁,竟敢小觑神祇!?” 庄承乾神通强大,但释放隐秘,藏得极深。世人皆知庄承乾强大,但确切知道他最强神通是什么的人,少之又少。 他的神通,名为【歧途】。 人的一生中,会有无数选择。这些选择,决定了一个人最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而庄承乾,可以在某些关键的时刻,影响这种选择,让人步入“歧途”! 譬如姜望,选择夜入新安城,强杀董阿。 譬如宋横江,最后选择了替宋婉溪入魔。 他们都有各自的很多理由,那也的确会是他们的选择之一,但最终是庄承乾的神通,促使了这种选择的发生! 这神通是庄承乾最大的倚仗,也是他战无不胜的底气所在。 但在这一次,在填劫之前,在姜望最后选择的关头…… 白骨尊神悄然出手,屏蔽了庄承乾的歧途神通,让他的神通失效,让姜望可以不被影响,做出最基于本心、最“正确”的选择,避免“误入歧途”! 讽刺的是,庄承乾最大的倚仗,本身也让庄承乾入了“歧途”。 正是因为对歧途神通的信任,对自己分析判断的笃定,庄承乾才没想到姜望自毁的可能。 庄高羡与杜如晦在虎口夺丹,重玄褚良两军阵前将白骨圣躯斩碎,王长吉抗衡神祇意志,张临川更是夺走白骨圣躯。 或许在这些人看来,所谓白骨尊神,不过如此。 所谓的幽冥神祇,拥有超越超凡绝巅的战力,却只能在幽冥逞威,根本无涉于现世。跨界出手,每每被人掀翻。 但其实,白骨尊神要成就现世神祇,所面临的最大抵抗,从来不是他们,而是来自现世的敌意! 庄高羡与杜如晦,王长吉与张临川,这些人固然堪称可怕,但若没有那些阴差阳错,恐怕也未必能取得最后胜利。 就如庄承乾当初警告姜望的那样——“不要小看白骨尊神。纵然有一时的胜负,但永远要记住,祂是近乎不灭的幽冥神祇。” 一时的胜负,在祂漫长的生命里何其渺小! 就如此刻,庄承乾逃遁近两百年,把劫争之日拖延到如今,更是以姜望填劫,在劫争里落下近乎完美的一手。 白骨尊神只是在时光的长河里轻轻拨动手指,就让一切回归最初。 就像两百多年前,宋婉溪身死。庄承乾隐忍数十年,一举扫平白骨道。却被强势降世的白骨尊神直接定下死期。 这么多年过去了。 劫仍是劫,庄承乾仍是庄承乾! 白骨道子还是白骨道子,祂白骨尊神,仍要降世! 神祇的意志,不容更改,神祇划定的命运,必要来临! “不!” 庄承乾的神魂迅速上拔,想要回转肉身,想要凭借肉身的支持,再坚持几息。他一样有永不肯放弃的坚持。 可无生劫显化的棋盘,牵扯之力骤然大增。 白骨尊神毫无保留,来自幽冥的神力隔空注入无生劫中,绵延了近两百年的无生之劫,于此引爆! 庄承乾的神魂本源,几乎是毫无反抗余地,瞬间落入无生劫劫眼中。 但几乎在同时,血傀真魔凤眸微挑,魔气爆涌,一把擒住那白骨骷髅,飞跃无生劫所显化的棋盘上,将这白骨骷髅,砸到庄承乾的神魂上,与之一并砸入劫眼! 血傀真魔是庄承乾所炼制,自然是受庄承乾所控制。 庄承乾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选择爆发血傀真魔,挟持白骨尊神的宿身,来让白骨尊神做选择。 无生劫当然强大,却不能作用于与白骨尊神系出同源的白骨骷髅,庄承乾完全可以躲在白骨骷髅的庇护里,以逃避劫局。 而白骨尊神果断地做出了选择。 只见白骨骷髅骤然崩溃,散成霜光点点。 祂毫不犹豫瓦解了宿身,哪怕这已经是祂现在能行于现世的最强宿身,哪怕这宿身珍贵无比,也当场毁去,不给庄承乾任何躲避的机会。 庄承乾的神魂,再无挣扎余地,深陷劫眼。 什么也不再有了。 顷刻已散,入劫即消! 第四卷·豪杰举,总结与感言 第四卷是我个人非常满意的一卷。 “古往今来豪杰举,座下谁人不丈夫?” 当初我写下这句诗的时候,脑海里一直没有合适的画面。在我看过的影视作品、小说作品中,没有哪个画面能够完美契合。 当我开始构思整个赤心巡天的第四卷,并选择定名为豪杰举的时候,我想把这个画面写出来。 于是就有了尹观把崎岖道踏成通天途,在捕神岳冷面前成就神临。 有观衍见得极乐花,此生终不成佛。 有向前一剑斩破生死途,人间谁配我回头? 张临川创立无生道,妙玉统合三分香气楼。 于是就有了庄高羡、杜如晦多年筹谋,倾国而战。杜野虎于锁龙关插旗,奉还百年之辱。 有韩煦隐忍百年,请真人去死,掌握大权,革新朝政,成为墨门现世唯一的代行者。 有林正仁自覆满门以求前途,计反祝唯我。 有祝唯我死战还栽培之恩,叛国报覆城之仇。 也有董阿力战至死…… 有黎剑秋难全家与国,傅抱松持身且持道。 叶小花意在凌霄,宋横江为族群为血亲付出一生。 有白骨尊神以数百年为一期落一局,祂抗衡的不是那些对手,而是整个现世。 有庄承乾欺神诈鬼,把天下豪杰玩弄于股掌之间。裂雍,联景,戏秦,让清江水族死心塌地,用白骨道,又覆白骨道,利用神祇而驱逐神祇……他的故事太精彩,限于篇幅,无法尽展。 当然也有我们的姜望,永不放弃。 一次次陷入绝望境地,一次次又站起来,一次次被击倒,又一次次拔剑。 面对不败的名将,开国的豪杰,面对如此可怕的对手。 用他的冷静、天才、坚定、顽强,击破所有的不可能,赤心不改,一剑杀魂。 如此,是豪杰举。 有天下四方,含古往今来。 在最后结卷的时候,我在挑战新的写作难度。 我要用一连串的反转,在不断的希望又绝望之中,写出真正绝望的境地。 写到让上帝视角的读者,都看不到希望,想不到办法的地步。如此,才能见得姜望英雄。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英雄之中成最英雄,豪杰之中是最豪杰! 但这种不断的反转,说起来容易,写起来,太难! 第二章 水萍花开 庄高羡饶有兴致地看着丹陛下匍匐着的年轻人,倒并不是为这份表演出来的忠诚而动容。 类似的话,他没有听过一万遍,也有一千遍了,实在不足为奇。 只是他下意识地拿祝唯我和眼前这年轻人对比,相较于那个总是直脊昂首的骄傲天才,还是这个愿意匍匐在地的青年俊彦,更让他有为君者的俯视感,更能体会权势的愉悦。 他一直以为,他完全能够包容任何天才的性格,包括祝唯我过于炙烈的骄傲。 但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能够容忍的,只是在他掌控范围内的骄傲。 当祝唯我选择叛国,那种骄傲就格外的面目可憎起来。 “掌控”,才是他一直以来最在意的事情。 或者说,每一位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都不可能容忍失控。 韩殷之所以掌权几百年,把儿子当傀儡,韩煦之所以冒险弑杀真人。都是因为如此。 “爱卿平身。” 庄高羡平和地说。 待林正仁从地上爬起来,站好,却还恭恭敬敬地半低着头。 他才继续道:“人心难度,韩殷屠亲侄,韩煦弑亲父,祝唯我受国之恩却昧心叛国。朕即便是当世真人,也难知人心真假。” 林正仁忙道:“日月可鉴,臣之忠心……” 庄高羡一摆手,打断他的自表忠心。 “真不真不重要,说不说才重要。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朕要的就是态度。”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但莫名给人以沉重的压力,那是久居上位者自然而然的威严。 “你是真心也好,虚应也罢。只需记住一点。功名利禄或者修行资源,你要的,朕都能给。而朕要的,你须做好。” 林正仁再次拜倒。庄高羡既然要态度,他就不厌其烦地表明态度:“正仁此生,必然不负皇恩!” 他们都是绝对的聪明人,合则两利的时候,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此情此景,正是君臣相得。若将来宏图大展,君臣皆有所成,载于史书上的,必是一番奏对佳话。 但就在这个时候,庄高羡赫然站起,心有山川之险的他,此刻竟也难掩失态! 林正仁心中忐忑,但牢守本分,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而杜如晦不经通传,一步踏入殿中,声音切急:“陛下,水府出事了!” 庄国山河之玺显示,八百里清江动荡,水脉不稳。 清河郡府急信,水萍花开八百里,清江遍处红染,这一切都说明…… 清江水君宋横江,已薨! 这一君一相对视一眼,多年的默契让他们无须言语就第一时间寻到共识,脚步一转,相继踏出宫外。 只剩下一个刚刚被召见的林正仁,停在殿中,面色不改,但内心疯狂运转。 清江……能出什么事? 能让庄高羡、杜如晦都如此失态的事情,并不多。会跟那个杀死董阿的凶手……也即是姜望有关吗? 山鬼…… 林正仁默默捏紧了拳。 …… …… 却说在水底魔窟中。 姜望自寄神碑中跃出,剑斩庄承乾,趁势叩开二府,成就两神通。 他还来不及细细体会身体的变化。便发现外窟那一百零八具血纹石棺里的阴魔,赫然纷纷崩解,一缕一缕的魔气钻进来,往那幽窟里钻。 如游子欲归乡。 但古老通道已经闭合,它们无法进入万界荒墓了。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这上古魔窟本就已经荒废,白骨尊神为了引爆无生劫、亲自定下庄承乾死期,强行打开古老通道,彻底将这里的最后一丝特殊打碎。 此刻白骨尊神带着庄承乾的命格与寿数退回幽冥,血傀真魔没能抗拒召唤,也落入了万界荒墓。 此地就自然而然地马上要回归“正常”。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庄国的一大隐患就此消失。 但更大的隐患姜望,却获得了新的成长。 外窟间这些阴魔,都是宋横江养来为宋婉溪提供魔气的,琉璃棺碎的时候,连接它们的阵法就已经崩溃。 然而魔窟尚在,血傀真魔宋婉溪尚在,它们也就还能持续。 此后真魔离去,魔窟消解,它们也就随之消亡。 唯有最后所化的魔气,仍在执拗地寻找归途。 第三章 清约 宋清约出现在水底魔窟入口,不发一言。 鲜红的水萍花顺着暗涌飘动,他似乎能够感觉得到,一种难言的眷恋。 老父的气息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又或者从此以后,散在清江的每一个角落。 他感到悲伤。 但他并不能流泪。 身后跟着的,是清江水族的高层,一共三位,都是外楼境修为。 整个清江水族连他在内,算上照顾清芷的桂老,统共还有五位外楼境强者。 经历了两次澜河水战,以及一次剿灭白骨道之战,还能剩下五位外楼境强者,似乎可以算得上底蕴强大。 但水族繁衍艰难,强者诞生的速度,远不如人族。 清江水族差不多早已经耗尽了战争潜力,这么多年来,也就是靠宋横江苟延残喘的撑着。 除了一直跟随身侧的那个魁梧将领还算壮年,其他的几位都已经年迈,基本没有成就神临的可能。 清江水族的未来不容乐观。 宋横江之所以伤成那样也拖着不肯死,就是放心不下族群。 但现在,也终于不必再挂心。 他不用再挂心了。 宋清约心想。 在这个念头之外,才是悲伤,才是愤怒,才是仇恨。 因为老父实在是太累了。这些年是怎么强撑着走过来,他这个做儿子的再清楚不过。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宋横江与庄高羡的对峙,全程他都在水府里等待结果。庄高羡来而复去,好像事情已经解决。 老父只回府露了个面,便又匆匆离去。 他早已知道父亲命不久矣,但他的确没有想到,那一面竟是永别。 水底魔窟的事情他并不知情,父亲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他也并不知道。 但总要知道。 他迈开腿,又收了回来。 一个乌发垂肩的老人出现在他身前,立在比他离洞窟入口更近的地方。 是庄国国相,老谋深算的杜如晦。 “少君。” 老人躬身行礼,不曾失仪。 “杜国相。” 宋清约低头,回礼。 无论他心中有多么厌恶这人,他也让自己同样不失礼数。 他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他已经没有任性的资格。 因为那个愿意包容他的任性,为他遮风挡雨的伟岸身影,已经倒下了。 永远地倒下了。 看得宋清约的态度,杜如晦心中稍稍放松了一些。宋横江死后,他最怕的就是宋清约拎不清楚,宋清约本身不算难对付。但宋横江威望太著,他们没办法杀死宋清约后立刻扶持起一个能掌控清江的傀儡。 宋清约还能够沟通,还愿意合作。无疑是糟糕形势下的最好结果。 他将身一侧,让破开流水而来的庄高羡落至身前。 属于当世真人的洞察力,让庄高羡第一时间就看清楚了水底魔窟内部的情况,尽管如此,他还是踏入其中,想要观察得更清楚一些。 宋横江死得太突然,而且这地方太敏感! 整个过程中,庄高羡没有看任何一个水族一眼,也包括宋清约。 对他来说,整个清江水族里唯一能值得他看一眼的角色,已经不在了。 宋清约面无表情,也跟着往里走。 水族三位高层自然也跟在身后。 杜如晦却横出一只手来:“抱歉,诸位不能进去。” 清江水君就死在前面,杜如晦却不许他们过去看一眼。 水族的三位高层都没有抗声,就那样杵在原地。 宋清约当然注意到了这悲哀的一幕,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默默往里行去。 一朵朵鲜红的水萍花绕过他,往外流动。 像在与他告别。 像在宣告他长大。 宋清约走进了巨大的地窟里面,首先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一百零八个空空荡荡的血纹石棺,不知里面曾经封印着什么事物。 而庄高羡在左侧的里窟中。 他跟着走了进去。 于是看到老父尸首分离的残躯,静静躺在地上。后来涌进来的水流,并不能搅动他的位置。 水族的形态有两种,一种是人身,就是他现在这样。一种是水身,就是老父现在这样。 水身是水族的最强状态,眉间的交叉状横肉,其实是两根藏在皮肉下的横骨。可以帮助他们更具体地感受水、掌控水。 但生存在人族为主的现世,他们水族普遍也都尽量展现人身。 宋清约注意到,庄高羡的目光,在老父水身的那两根横骨停驻了片刻,似乎对于水族殊异于人族的部分,有些特别的注意。 也不知是好奇,还是抵触。 宋清约同时也注意到,庄高羡在观察自己。 他厌恶这种像打量货物一样的观察,但同时也知道,以后这种观察都不可避免。 他慢慢地走上前,轻轻覆上宋横江的眼睛。 “我父亲是怎么死的,陛下看出来了吗?”他问。 他们彼此其实都知道,彼此的血缘关系。庄高羡的祖母,是他的亲姑姑。 但彼此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宋清约把情绪掩饰得很好,庄高羡面上更是不会显露丝毫。 他刚才其实是在观察宋横江的水身,这样一个巅峰神临的水族尸体,可不常见。 他试图在这具尸体上,找一找自己身上水族相关的部分。 他不喜欢自己身上的水族血脉,但他不会掩耳盗铃的去逃避。 目光很自然地扫过这上古魔窟的每个角落,声音有些慎重地说道:“朕感受到了白骨邪神的痕迹,还有魔气……” 他没有看到宋婉溪。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他问宋清约。 宋清约诚实地摇头:“在此之前,我从来不知清江水底有这样一处所在。” “这里是上古魔窟。”庄高羡慢慢地说着,他发现宋清约并未说谎,因此简单略过,只道:“这里短暂存在过古老通道,似乎涉及……万界荒墓。” “杀死你父亲的,可能是白骨邪神,也可能是某位真魔。” 他做出这样的口头判断,同时心里在想—— 会不会与自己的那位祖母有关? 真魔不可能随意降临现世。 有没有可能,是宋横江在秘密泄露之后,行险打通古老通道,想把宋婉溪送去万界荒墓,真正成就真魔? 在这个过程中,被白骨邪神所注视,从而发生不幸? “或者还有别的……别的什么原因。” 庄高羡喃喃自语。 不是他喜欢说废话,而是即使是当世真人的他,此刻也有些迷惑了。 白骨邪神、万界荒墓、真魔、水君…… 这里残留的气息,太混乱,而且层次极高。即使他有当世真人的视野,一时间也难以梳理清晰。 第四章 男儿虽少 上古魔窟中,姜望当然也于这里存在过,并且在争斗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他亲自下场的争斗都发生在神魂层面,肉身基本上没有怎么动手,而那些微痕迹,也全部被白骨尊神宿身与血傀真魔的战斗所覆盖。 所以他的痕迹并没有第一时间被庄承乾所察觉。 “白骨邪神?真魔?” 宋清约眉头越皱越紧。 庄高羡的话听起来实在很靠不住。白骨邪神很久以前就被赶回幽冥,庄国境内连白骨道的影子都没有了。当初联系过他的白骨使者,现在也消息全无,大概早已经被杀死。 而真魔,更是传说中的存在,是边荒最深处的东西。 荆牧都还未亡,西境如何会出现真魔? 他其实怀疑,老父的死与庄高羡和杜如晦有关。正是他们接连拜访水府之后,才发生了这样的悲剧。 但他很明白,现在的清江水族,已经没有寻找真相的实力与资格。 所以他不会将这种怀疑表现出来。 如果说父亲的死让他学到了什么…… 那就是面对现实。 “我从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魔窟。”宋清约说。 “那并不重要,而且以后也不是了。” 庄高羡想了想,又看了几眼那空荡荡的血纹石棺,转头问道:“杜相怎么看?” 杜如晦闻声踏进里窟来。 庄高羡并未遮掩,水底魔窟的特异又已经打碎,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重点就在于那些血纹石棺。 宋婉溪倘若成就真魔,通过古老通道去了万界荒墓,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但这座上古魔窟里,为什么一点魔气也未留存了?那一百零八个阴魔,难道也有资格被万界荒墓所接引? 而无论是白骨邪神又或是真魔宋婉溪,也都没有杀死宋横江的理由。 宋横江已经是等死之躯,以白骨邪神的漫长生命,难道会在乎这一点等待? 哪怕宋婉溪成就真魔六亲不认,宋横江在帮助宋婉溪成就真魔之前,难道就没有丝毫防备?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提前逃生才对。 疑点太多,且有很多互相矛盾的线索。身在局外,任谁也无法仅靠猜测拼凑全貌。 或许唯有亲历者,才能够说得出一二来。 “少君请节哀。” 杜如晦先对宋清约说了一句,才回答道:“老臣也难以判断。” 他摇摇头,但眉头又忽然皱起:“好像……有一些熟悉的气息。” 天息唯一,地息有三,人息无穷。 天息是恒定唯一的,人息却一直在变化。 他试图用天息法捕捉宋婉溪的气息,结果自然是毫无痕迹。或者是实力不足,或者宋婉溪真的去了万界荒墓。 但天息法没能感应到宋婉溪,却捕捉到了另一个人的气息——那个杀死董阿的凶手! “谁?”庄高羡问。 “董阿!” 杜如晦沉声说道,转身一步,已经追着那气息离去! 董阿已死,当然不可能再出现。杜如晦说的是自然他之前所追缉的凶手。 那杀死董阿的凶手,竟然就一直藏在水底魔窟中,竟然逃脱了他的注视吗? 在宋横江的死亡里,此人扮演了什么角色? 以他在杀死董阿过程中展现的力量,应该不足以影响到宋横江才对。 他是白骨道的人,还是魔的傀儡? 脑海中这些念头迅速转过,庄高羡随手握拳…… 那一百零八具血纹石棺,当初被握成齑粉,纷纷扬扬! 他看着宋清约道:“水族事务你可自决,若有什么事态,可问清河郡守。” 这即是承认了宋清约对清河水君之位的继承,但同时,将清河水君的职权级别,调整到与清河郡守同一个层次,甚至是受清河郡守节制。 “清约明白。”宋清约低头说。 他还是不肯称臣,但也服从命令。 无聊又脆弱的清傲。 庄高羡心里笑了笑,脚步一踏,也追着杜如晦而去。 之前杜如晦拦着不让水族其他高层进来,是为了掩盖水底魔窟里的秘密。但现在魔气已荡尽,就连那些血纹石棺也没有了,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他也就放心离去。 倒是宋横江的死,牵扯了太多可能,让他稍稍有些担心杜如晦。 毕竟那个杀死董阿的凶手,也涉及了宋横江之死,说不得便有什么隐藏手段。 现在的庄国,万万离不得杜如晦。 …… …… 姜望躲进清河水府,披上匿衣,在水府强者全都去了水底魔窟的时间点,轻松离开水府,一路疾行逃窜。 正确的选择为他争取了一段逃生时间,但这也可能是最后的时间。 开辟第二内府,摘得庄承乾的最强神通【歧途】,又拿着诞生了剑灵的长相思,此刻他的实力远胜之前,但也不可能承受得住水府强者的围攻。 尤其不可能对抗杜如晦。 偏偏对方身怀咫尺天涯的顶级神通,说不定会比水族强者更快赶到水底魔窟。 所以留给他逃生的时间并不多。 好在清江不远就是枫林死域,大可以毫无保留地疾飞,出了庄境之后,安全的机会就大增。 杜如晦再怎么一步千里,也不可能毫无顾忌的在其它势力的领土内穿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离开庄国国境,就等同于拉近了速度上的巨大差距。而世界如此广阔,往人海里一钻,无论杜如晦掌握了什么办法,也很难再追踪到他。 已经离开庄境。 与第一次离开庄国时候的路线那样相同,也是从枫林城域的东北方向离开,也是在逃跑。 彼时覆亡的枫林城域,如今还陷在幽冥与现世的夹缝中。 彼时游脉境的少年,如今已经是两府神通修士,放在天下哪里,也都不能算弱者了。 前方就是云国,姜望方向一转,绕云国国境线而过。 两次路线,于此刻发生了不同。 这是他的选择。 “这几天你去了哪里?安安到处找你!” 飘然出尘的叶凌霄忽然踏云而落,出现在姜望疾飞的身影前。 他没有说,自己的女儿陪着安安在找哥哥。 也没有说,正是叶青雨软磨硬泡,他堂堂真人,才不情不愿地出来看看。 若有什么小麻烦,看在青雨和安安的份上,也就顺手帮忙处理了吧。他想。 但姜望竟然停也不停,径自飞远了,只留下一道声音。“今番失礼。日后再来致歉!” 叶凌霄抬了抬手,又放下。 他忽然想起,这少年那天说的那句话—— “不会再有下次。” “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我哪怕战死当场,也不会面朝凌霄阁。” 第五章 享国之尊 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叶凌霄当然不会忘记。 那一次他配合说谎,在杜如晦的手上保下了姜望。事后他明确跟姜望说,不希望姜望以后惹出什么麻烦,牵扯到凌霄阁。 彼时姜望就承诺说,绝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他说他不是激愤之言,不是怨怼之语,而是真心的体谅,郑重的承诺。 此次再见姜望。 他身上明显带着大战之后的血气。 虽然修为又上了一个台阶,但那种殊死争杀过后的疲惫感,逃不过当世真人的眼睛。 他的气息,他的精神,他的身体……都在描述他的疲惫和紧张。 很明显是在逃避追杀。 在失踪的这段时间里,他大概都行走在生死边缘。 但他果然是绕凌霄阁而走,践行了他的承诺。 他不是在表演,因为在自己出现之前,他已经选择了绕过。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承诺,不是一个很容易就能做出的决定。 明明叶凌霄就在面前,并且也表现出善意,只要厚着脸皮留下来,就有机会得到庇护。但他却没有这样做。 骄傲的人有很多,但是在生死面前,还能保持自尊的人,有几个? 叶凌霄的感受很复杂,不太能够说得清楚。但至少有一点,这样的年轻人,他的确也很久没有遇到过。 像他年轻的时候。 他往姜望逃走的方向看了看,忽然心生感应,一个回身。 足尖轻点,云纹逸散。 乌发如墨的杜如晦就出现在身前。 “杜国相。”叶凌霄先开口道:“你不在庄国好生呆着,怎么成日里到处乱跑?” 杜如晦皱了皱眉,并不被他的话语转移注意,直指关键问题:“叶阁主为何拦我?” 他正在以咫尺天涯的神通赶路,因为怕错过,需要停下来采集人息,所以是一段一段的跃进。 就在刚才,叶凌霄主动出手,牵扯了他的气机。 仅仅如此并不足够阻止咫尺天涯,但叶凌霄的态度,他无法不考虑。 “拦你?”叶凌霄也表现出不满:“你身为庄国国相,在庄、云两国之间来去太随意了,恐怕不合适吧?” 这话完全是在胡扯。 云国本就是中立之国,云国商会通行天下,本就迎八方之客。哪有不许人随意靠近的道理。 第七章 皆空 真人都是开始把握天地本质的存在,举手投足,都是天地规则的体现。 两位当世真人之间的大战,让万里云空随之变化,让浩荡长河也为之激荡。 而姜望疾飞,疾飞,拼命地飞。 他努力让自己更快一点,更快脱离战场。 身后的战场在轰鸣。 那种轰鸣在叩问他的道心。 他看到了苦觉的伤,知道老和尚未必是庄高羡的对手。 苦觉那么爱吹嘘、那么膨胀的性格,却私下传音让他先逃,无疑也说明了力不从心。 在悬空寺作威作福的黄脸老僧,都已经顾不上吹牛了,必须要面对现实,可见境况之恶劣。 这种沦为累赘的感觉,让本心骄傲的姜望,倍感耻辱和痛苦。 但他只能头也不回地的奔逃。 他唯一能够帮助到苦觉的事情,就是滚远一点。 还是太弱…… 还是太弱了! 他拼命地飞,以肉身负荷的极限速度飞行。 那种极限状态下的痛苦,才能够稍稍宽慰他的心。 战斗的声响渐渐远去,那摇动天地的气息,也慢慢感受不到了。 姜望不知道自己逃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在奔逃,必须逃远。 漫长的距离被肉身横跨,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四野孤清。正降落在一处荒山上,而最早视之为安全地的天马原,早已经被他越过。 他亡命奔逃的时候没有注意路线,只有大概的判断。也不知道这里是卫国境内,还是沃国境内。卫国往南一点,沃国就是往北一点。 又或者两国都不挨着。 这处荒山很是冷寂,除了他降落时惊起的数只飞鸟,再无别的什么动静。 逃了太久。 从新安城外,就一直在逃。在水府和魔窟之间,来回走在生死边缘。好不容易在无尽的绝望中斩出光明,扑灭庄承乾,却又面临魔窟崩溃,还是要迎来新一轮追杀。 逃至此时,天色已暗了。 漫天的星斗高悬。 姜望独自坐在山顶,很规矩地盘膝,手中紧握长剑,怔怔看向星空。 他曾跟安安说,父亲就是其中一颗星星,挂在天上,看着他们。 在安慰妹妹的同时,他也很希望那是真的。 其实他从来没有想过,苦觉会来救他。 他不曾期待过任何幸运,没有指望过任何人。 但苦觉还是来了。 在收徒屡次被他拒绝之后,还是不远万里地来了。 一口一个“为师”的出现。 在生死一线的时刻,那个挡在他身前的背影并不高大,却让他久违的,生出一种安全感。 他感觉自己,也被人庇护着。也有人为他遮挡风雨。 体内道元难以为继,无法再支持极限速度的飞行。 但这不是他停下来的原因。 时间过了这么久,已经没有必要再逃。 庄高羡如果要追上来,早就追上来了。 或者是苦觉拦住了他,或者是他选择了放弃。总之来自于庄高羡的威胁已暂时不必考虑。 他坐在这里,等待一个结果。 一个未必会有的结果——倘若,倘若苦觉老和尚没有出事,他是能够找得到姜望的。就像他万里迢迢,感应到姜望的危险一样。 这一等,就是一整夜。 未合眼,紧握长剑的一整夜。 这一夜有多漫长,或许只有姜望自己知道。 看着天穹慢慢挂满星斗,又看着它们一颗颗黯淡下去,看着深沉的暗色如何卷过天幕,似海潮退去,而后太阳升起,天地光明。 天亮了,心沉下去。 世界如此光明,而我孤身一人。 姜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了起来,拂去晨雾,与一夜的等待。 他从来都是坚定的,从来坚强。 他大概辨认了一下方向,决定自己该往那边走。 刚刚迈步—— 嘭! 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砸在他面前,粗暴地撞上地面,发出一声巨响。 那痛苦蜷缩着的,是一个身形枯瘦的黄脸老和尚。 是苦觉! 姜望按住长剑,看了看远处,没有发现庄高羡的身影,这才矮下身来,去观察苦觉老和尚的情况。 只见他紧闭双眼,蜷成一团,牙关紧咬,脸色发白。嘴角流着鲜血,气息已十分微弱。 看起来是用尽最后一丝余力,才逃到姜望面前来。 “你……”姜望松开了剑,伸手扶住他干瘦的肩,声音有些无法自抑的颤抖:“你怎么样?” 他对苦觉一直怀有戒心,从青羊镇这老和尚不请自来的第一次相见,他就怀着警惕。不是他生来就对这个世界不信任,而是已经有很多人,教会他“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这老和尚屡次三番强迫式的收徒,其实令他非常不快。 他不愿意拜师,更不敢信任。 从修行至今,他唯一真心认可过的师父,就是董阿。而董阿把他的信任和依赖,践踏到尘埃里。 新安城里生死一决,此生师徒缘分已了断。 此前此后,他都没有想过再拜谁为师。 他自问跟苦觉是没有什么深厚感情的,双方都未真正相处过多久。也从来没有真正地互相了解过。每次见面都是你追我赶。他从来也不认为,苦觉会真的有多拿他当自己人。 口头上说说而已,怎能当真? 但是没有想到,在他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是苦觉不远万里,拖着大战之后的伤躯前来,为他挡下庄高羡。 在长河之上为他血战。 姜望不是无情之人,他没有办法不感动,没有办法不愧疚。 “你怎么样?”他问。 他竭力回忆着自己所掌握的治疗道术,但苦觉体内的气机如此紊乱,他根本连具体的伤情都无法把握,不知该如何入手。 他那些三脚猫的治疗道术,对他自己都没什么效果,更别说治愈真人。 他满心沮丧。 “唔……”苦觉的眼皮微微抬起,就在此时,睁开了虚弱的眼睛。 他看着姜望,声音再没有往日的蛮横无礼,而是虚浮无力的—— “净深啊。为师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姜望强忍着鼻尖的酸涩,握着他干瘦的手:“苦觉大师,您……” 他声音哽咽,一时说不下去。 “唉……”苦觉哀伤地看着他:“为师死前,只有一桩心愿未了。” “大师您说。”姜望极力压制情绪:“您……还有什么心愿?” 他感觉到,他握着的那只手,微弱地紧了他一下。 苦觉气若游丝地说道:“就是净深你……还未正式入我门墙,为师没能……亲手为你剃度。” 情重如此! 姜望心头沉重,抿了抿唇:“大师,您的厚爱,我铭记于心。但我不能骗您……我心结未解,长恨未消。无法四大皆空,不能遁入空门。” 苦觉挣扎着,手上用了点力,显得虚弱而执拗,令人心酸:“佛门其实也没有那么严格……先剃度,以后再‘皆空’,也行……” 姜望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在这种时刻,无论苦觉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力去做到。但是他的修行走到如今,已经贯彻了他一路以来的意志与选择。 他至今对佛门的理念还不足够了解,更不能说是否认同。 越是赤诚的人,越是无法欺骗自己。 “大师。”姜望忍着悲伤道:“承蒙您错爱。姜望可以欺骗自己,但怎么可以欺骗您?姜望心中有牵挂,脚下有道途,走佛门这条路,走不长远。现在答应了,以后又变卦,如何对得起您?” 他用食指轻轻一划,割落一缕长发:“姜望割下这缕头发,代首为誓,与大师相约。此生虽不能剃度,但已视大师为亲人。大师走后,姜望一定好生看护悬空寺,让大师香火不绝,金身久享……啊!” 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说到最后,戛然而止。 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因为一只坚硬的拳头,已经轰到他眼眶上,将他干净利落地轰倒在地。 苦觉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 “割你个乌龟王八臭脑壳!给佛爷玩割发代首?” 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对姜望拳脚相加:“佛爷辛辛苦苦帮你干仗,你剃个光头都舍不得!啊?” “一个人跑来杀人?啊?刺杀副相?跟真人结仇?啊?” “内府就敢惹真人,外楼岂不是要挑真君?” “为师都快死了,你还大师,大师,一口一个大师!啊?” “为师走后,看护悬空寺?啊?悬空寺还需要你看护?” “呸!为师会走?你走了为师也走不了啊!” 苦觉边打边骂,边骂边打,一顿酣畅淋漓的痛骂,一顿狂风骤雨般的暴揍。 对于姜望死活不肯拜师这件事,心中真的是怨念极重。 最后一脚踹在姜望的屁股上,印上一个清晰的草鞋印。 “给为师好好反省一下!” 而后把嘴角伪装的血迹一擦,拍了拍身上的灰,骂骂咧咧地拔地而起,就此消失在天边。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姜望,翻过身来,平躺在地上,看着天光大亮的云空。 咧开嘴,笑了。 起先无声,而后声音越来越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嘴咧得越来越开,笑得越来越畅快。 最后头一歪,就这么睡了过去。 从夜入新安城,一直到刚才,没有一刻放松。 他太累了。 …… …… ps:赤心巡天一群已满,新建二群,赤心·稷下学宫1159982294。欢迎来玩~ 第八章 良晤 凌霄秘地。 杜如晦与叶凌霄踏在云中,走过长廊,在一片精致的建筑群落前停下。 匾曰,停云榭。 停云榭的名字,是因为“云海至此而停波,恍惚如在美梦中。” 所以又别名“留梦”。 寄语让客人在这里有个美梦,有挽留之意。就像“停云”二字,本身也有惜别的味道一样。 杜如晦在心中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这里是凌霄阁招待客人的地方。 在这里接待他并不失礼,但很见生疏。 很多年前他来凌霄秘地,是不可能住在此地的。 不仅仅是时间在流逝,很多事情也都已经改变。 但他也早有如此的觉悟。 只是……已经如今年月,哪还有梦可留? 停云榭中两人落座,自有迎客弟子奉上香茗。 “许久未来,这里还是如此美丽。”杜如晦看着窗外流云,情绪不显,出声赞道:“近古时代那些所谓的仙境,想来也不过如此。” “是吗?”叶凌霄漫不经心道。 他把杜如晦请进凌霄阁,并不是真愿意叙旧。只是要表态,凌霄阁始终是保持中立的,云国无意主动与任何人、任何势力为敌。 他相信杜如晦也很清楚这一点,而且不会介意。 杜如晦笑了笑,手指在茶盏杯沿上轻轻抹过,目中有缅怀之色。 他好像全然忘了那个杀死董阿的凶手,也的确没有必要再考虑。有庄高羡亲自出马,万万没有失手的可能。 “以你的才情天分,想来很快就可以重现近古时代九大仙宫横世的盛景。” 他不无试探地说:“我很期待那一天。” 叶凌霄挑了挑眉:“你们君明臣贤,声威俱起。在不久的将来,想必也能创造雍明帝之功业。” 杜如晦一时语窒,缓了缓才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九大仙宫横世,固然煊赫一时,但最后也被人一一打落。杜如晦的祝愿,并不能算吉利。 而叶凌霄的回应,则更凌厉。 提到雍明帝,本就是在暗示庄国得国不正,庄太祖庄承乾是雍国叛臣。而众所周知,雍明帝韩周固然创造了雍国最强盛的时代,却也在最盛之时身殒,霸业中止。 叶凌霄当然清楚,杜如晦并无诅咒之意,他只是在试探迟云山的秘密。或许他猜到了什么,在怀疑凌霄阁是否得到了云顶仙宫的完整传承。 但他装作不懂。 “这话如何说?谁能猜到杜如晦的心思,谁能笃定,杜如晦是什么意思?” 叶凌霄饮了一口香茗,慢条斯理道:“上次你来云国,我还以为你真只是随便转转。你一阵云山雾罩,让我好生迷茫!没想到最后是这么大的手笔,真是震惊天下呐。” 这是在嘲讽杜如晦上次来装模作样。表面上是押送姜望回凌霄阁,判定姜望言论的真假,实际上却是为了试探叶凌霄的态度,在为庄雍国战做最后的准备。 嘲讽他心思深沉。 杜如晦苦笑道:“天下大潮激烈,庄国向来弱势,不得不小心操舟。再者说,凌霄阁向秉中立之道,古来中立者,不涉、不沾、不知,是最好。” 不涉、不沾、不知,是三个递进的要求。 不涉及事态,不沾染因果,最好连事情本身都一无所知,如此才能高度超然,真正中立。 叶凌霄当然不同意这个观点。云国可以“不涉、不沾”,但不能“不知”。 自废武功,把自己变成瞎子,唯一的结果就是任人宰割。 他尤其不满意的是,杜如晦总能把自己摆在势弱受苦的位置,好像天生一副受伤嘴脸。做什么都是被逼无奈,天底下谁都在伤害他、欺侮他。 “杜国相。”叶凌霄声音重了些:“你指点的地方,应该在庄国朝堂。” 庄国的国相,对凌霄阁的事务指指点点,已是越界之言。 杜如晦也不争执,当即拱手道:“是我失言。还请叶阁主原谅。” 就在这时,一个好听但急切的声音远远响起。 “爹,你回来了!” 清丽绝伦的女子,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落进这停云榭中。 见得极具气度的杜如晦,叶青雨轻轻行了一礼,便是见过,又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爹?” 她自然是在急切姜望的消息。 自除夕夜姜望不告而去至今,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这么多天都没有任何消息。 姜望就算要回齐国,也不可能不跟她说一声。更不可能不跟安安说。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甚至是……出事了。 所以她软磨硬泡,求得叶凌霄出面寻找。又在叶凌霄回来之后,第一时间找来。 第七十二章 义薄云天大伯父 (!) 时至如今,在临淄,重玄胜是谁,已不需要过多介绍。 再蠢的人也知道,重玄胜说话的分量,与重玄明光说话的分量,差别有多大。同样拥有重玄这个姓氏,但重玄明光完全没有资格代表重玄家。 此刻重玄胜笑得虽灿烂,说得虽和缓,但一个“逼”字,绝不是这些老弱妇孺能够承受得住的。 甚至整个临淄也没有多少人能承受。 哪怕重玄明光许了再多好处,也不成。 “阿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说人家逼你呢?” 重玄明光立即跳出来倚老卖老:“人家活不下去了啊,咱们可不得负责吗?” 说他愚蠢,他又有些小聪明,知道怎么膈应人。 说他聪明,可又实在愚蠢!膈应也膈应得不对。 这些人来霞山别府哭闹,落的何止是重玄胜一人的面子。说得严重点,这是在往重玄这个姓氏上泼脏水。 来霞山别府哭闹的这幕戏,挑衅了所有瓜分重玄遵生意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一个父亲,为自己稷下学宫里闭关修行的儿子,所做的一点努力和挣扎。 眼看着重玄胜势头越来越好,又摘下顶级神通法天象地,重玄明光很担心在重玄遵离开稷下学宫之前,家主之位就已经尘埃落定。 虽然也许他什么都不做,对重玄遵才是好事。 他很相信自己的儿子,很以重玄遵为傲。但他显然并不清楚,重玄遵到底有多可怕。仅仅这个名字,就足够人们等待。结局远未落定。 他什么都不懂。 或许还觉得,重玄遵之所以万众瞩目,有他这个当爹的许多功劳。 “伯父说得对,是该负责。我们重玄家肯定负责。” 重玄胜对重玄明光恭恭敬敬,他没有理由对自己这个伯父不恭敬,他甚至希望这个伯父开开心心,长命五百岁。 “不过,这事且放一放。容小侄先处理一点家事。” 他转过身来,看着那两个门丁,表情平和:“你们的职责是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终究不敢不答,战战兢兢道:“为公子守门。” “那你们做到了吗?”重玄胜淡淡发问。 声音不重,却如高山压落。 两个门丁难堪其负,顿时面如土色,跪倒在地。 其中一人解释道:“大爷非要带他们进来,小的们不敢相拦……” “不必与我解释。”重玄胜一摆手:“我重玄家历代以战场争功,治家如治军,你们职责所在,竟连一声通传也没有,就敢放人进来。我怎能交付你们门庭?去后院领罚吧!” “是!” 两个门丁面带惧色地去了。 重玄明光本是来发难的,但不知为何,见这胖侄儿整治府邸的这般姿态,竟一时忘了如何说话。 这小胖子好像真的长大了。他想。 恍惚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叫他看到了明图…… “罢了。”他忽然意兴阑珊起来,正要把人带走,放这个胖侄子一马。 却又听重玄胜道:“此事好办!” 好办? 重玄明光又来了气,这可是他绞尽脑汁熬出来的“计谋”,这小胖子怎敢小觑? “你且说说!”他板着脸,挤出威严来:“若是不公允,伯父可不依你。” 重玄胜笑了笑:“好说。” “啊!” 后院方向适时响起了惨叫声,想来是那两个门丁在受刑。 其声凄痛,叫人听得牙酸。 重玄明光眼皮子都随之一跳一跳,更别说他鼓捣来的那群人了,一个个的表情明显慌张起来。 “诸位……” 重玄胜丝毫不受惨叫声所影响,看向重玄明光带来的那些老弱妇孺,面色如常:“你们日子这般为难,是本公子的疏失,此事定有交代……来人!” 一名黑衣男子漠然进来,立于其侧。 “挨个记录一下,姓甚名谁,叫什么名字,是谁的家属,为谁不平,务必一个都不能漏。” 后院方向的惨叫声一直在继续,但丝毫不影响重玄胜发号施令。 尤其那黑衣男子,是重玄胜属下的影卫,目光扫过,像瞧死人一般,哪里像个文书,分明像个杀手! “阿胜。”听得声声惨叫,重玄明光终究是忍不住道:“不可重责门丁,是伯父强要进府,他们如何拦得住?便是你自己守门,也不可能拦伯父嘛!” “伯父说的是。”重玄胜笑容灿烂:“看在伯父的面上,今日我不杀他们。” 这话听得人心里拔凉拔凉。重玄家规矩这么严苛? 就没看好门,没拦住重玄大爷,就要杀头的?打得这么惨,还已经是看在重玄大爷的面子上了? 在院内那些人的心惊胆战中,重玄胜又看向他们,依旧挂着笑,给人的感觉却格外森冷:“不要拥堵、争抢,好好配合记录,本公子逐个对应,必一个都不短少,一家赠银百两,送上家门,帮你们渡过难关!” “哎哟,瞧我这记性!”一老人似乎突然回过神来:“晒的谷子忘了收,真是老了老了,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说着便利索地转身,紧着步子就往门口去了。 也不知这春日,哪来的谷子要收。 开玩笑,要被这心狠手辣的胖公子记下名字,日后还能讨得了好?就怕有银子,却没命花呢! “小乖乖,你不是要吃糖人吗?咱们赶紧去,晚了怕是要收摊了。”一位大婶抱着孩子,小跑着便离开。 一时间满院的人,都有了千奇百怪的理由,逃也似地往外跑。 重玄胜在后面拦都拦不住:“哎,别走,别走,我代表重玄家给银子!” 他甚至跺起脚来:“你们就这么走了,我如何跟我义薄云天的伯父交代啊!” 重玄明光就算再天真,这会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重玄胜的表情,则随着人群散去,慢慢平静下来。他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子,淡声吩咐道:“跟着他们,查清楚都有谁,住哪里,是谁家。” 独属于他的影卫领命而去。 重玄明光一下子怒了:“你想干什么?他们都是我找来的,你还要追根穷底不成?要逞狠,不如冲着你伯父来!” 要不怎么说他是绣花枕头,只一时气恼,就连自己也不知道掩饰了。 “大伯。”重玄胜的态度依然恭敬:“您别动气。我并不是要把他们怎么样,我是真的要安置好他们,妥善的安置。重玄家的家声,岂能轻忽?” 他叹了一口气:“您沾染上的黄泥巴,侄儿洗裤子也是应该。” 重玄明光一时窒住。 重玄胜又道:“里间去喝杯茶如何?也好想一想,如何跟爷爷解释。” 重玄明光把眼一横,色厉内荏:“我解释什么!” “刚才的事情啊。”重玄胜依旧是笑眯眯的:“我已经命人告诉他啦。想来伯父这么孝顺,家里的事,也不会瞒着爷爷吧?” 重玄明光从来就会告刁状,他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重玄明光抖指点了半天,终究‘你’不出个所以然来,一甩袖子,愤然离去了。 默默旁观完这场无趣闹剧的姜望,摇头回转房间。 在离开院子之中,他听到重玄胜真情实意的感叹—— “真希望我遵哥,能继承我伯父的三分才智!” …… …… …… (这位huamu盟很少冒泡的啊,不知是何方高人。o,o。) (另外,同名公号:情何以甚。放了齐国地图,大家可以去看看。但愿这句话不会被和谐……) 第七十三章 同行者 从太虚幻境中退出,这几日,姜望已经打到了论剑台内府境七十一名,眼看着很快就能与左光殊在论剑台的匹配战斗中再次交手了。 以现今的神魂力量探索内府更为迅速,第二内府已经三百有余,这当中发掘过两次秘藏,并不合意,被姜望轻轻放过。 短时间内提升实力的办法,还有一个就是第二内府刻印的瞬发道术。 每座内府仅有一次的刻印瞬发道术机会,大凡强者,都不会选择被太多人掌握的道术。在这种选择上,“稀有”更优于“强大”。 因为再强的道术,只要被研究多了,就有被破解的可能。 姜望早先在通天宫凝聚大小周天的时候,分别刻印了焰花与五气缚虎,一个是董阿所赠,一个是重玄胜所赠。那时候他没有什么资源,遇着精品道术,哪有挑剔余地。 但后来姜望成长飞快,坚实而高速的强大着,慢慢也就有了挑剔的资格。 修行界有云,“每开一府,如再开一宫。” 除了新增人体动力源泉之外,每叩开一座内府,也还能再刻印一门瞬发道术。 姜望在第一内府的时候,就精心选择了朽木决,这是一门针对性非常强的道术,且不去说。第二内府的道术选择自然十分重要。 有些道术研究透彻后,能够尽可能地缩短发动时间,但哪怕是逼近一息以内,也还是不如瞬发。 高手过招,往往生死就在瞬息间。 但值得且稀有的道术,可遇不可求。 除开用心用勤的修行,这段时间姜望也反复与重玄胜研究过救竹碧琼的方法,制定了许多计划,做了诸多准备。但未亲至近海群岛观察过,不能做最后的决定。 这日一大早,重玄胜就欢脱地在门外喊姜望:“望哥儿!有人找你!” 姜望暂停了对内府的探索,一边往外走一边可道:“谁啊?” 重玄胜声音促狭:“一个女的!” 姜望推开门,便看到并排站在门外的三个人。 肥胖的重玄胜,黑甲覆身的十四……头戴青色方巾的林有邪。 姜望当即就想把门关上,现在看到这位青牌就头疼。 “姜大人!”她居然还挺热情地先打了个招呼。 “啧啧啧。”重玄胜在一旁阴阳怪气:“看不出来啊小姜,你够花的啊,桃花债都找上门来了!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第七十四章 海门 “海上风浪多见,遥路坎坷不少,下官是深知的。” 刻有都城巡检府印记的马车上,林有邪认真地说话。 “我如果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无论过程多么突然。我都有一万种方法留下真相。您知道的,我家上溯几代都是青牌捕头,难免有点不为人知的手段。” 正在闭目养神的姜望,无奈地睁开眼睛:“……林捕头想多了。你我无怨无仇,我不会做这种事。” 林有邪微笑以对:“现在是无怨无仇,但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下官也只是以防万一嘛。” 这种挑不出刺的礼节性微笑,有时候还真挺招人烦的。 姜望沉默了一阵,道:“怨仇但愿没有!” 林有邪态度很好,随时随地服软:“当然,下官也如此期盼。”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盯着我。天底下有那么多心怀鬼胎的人,有那么多的秘密等着你发掘。”姜望语重心长:“在我身上只是浪费时间。” “大人,你在说什么呀?”林有邪眨了眨眼睛:“下官这次随行,只是跟着您好好学习的。” “……”姜望认真道:“我并不是一个坏人。” “当然,当然,我很相信。”林有邪没什么诚意地敷衍了一句,见着姜望的表情,忍不住又说道:“好人不一定就不会做坏事。” “好事还是坏事,谁来判定呢?”姜望问。 林有邪此刻的表情十分认真:“我们青牌捕头只遵循律法,不判断好坏。” 姜望定定看了她一会,在这个女青牌捕头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格外坚定的东西。 “随便你吧。” 终于放弃努力了,往车厢侧壁一靠,又闭上了眼睛。 马蹄声哒哒,马车辚辚远去。 从临淄出发,到近海群岛的最短路线,就是直接穿过碧梧郡,经由临海郡出海。 对于临海郡,姜望并不陌生。 早先他刚来齐国的时候,就来过临海郡。控制天府秘境的天府城,就在此郡。 那神秘恐怖的打更人首领,也在临海郡斩杀了地狱无门的一位阎罗。 历来此郡都在与近海群岛交流的最前线。 所以姜望之前很奇怪,为什么此郡没有重兵驻守,以至于地狱无门的阎罗会拿这里当突破口。 在得知海族的事情之后,心里才算有了答案。 齐国若在临海郡驻扎大军,必然会引起钓海楼的警戒。在双方需要合作对抗海族的前提下,内耗绝不可取。 与之相较,驻军于齐国经营的岛屿,则是一个性价比高得多的选择。 临海郡反而是开放的,包容的。 从郡名上也能体现一二。譬如在吞并阳地以前,齐国西方边郡,叫“定遥”、“屏西”,因为阳国曾经一度势大,是需要齐国警惕的对象。 再如南方边郡名为“石门”,何为门户?自是有戒备、抗拒之意。 而近海这边的边郡,则叫“临海”,只有一个“临”字,完全不具备攻击性。 临海郡十三个码头,船只日夜来往不休。 有都城巡检府的令信,一路畅通无阻,两位青牌捕头轻轻松松乘船出海。 倒不是不能够飞行。 一来,与陆上势力一样,各海岛空域禁飞。 二来,姜望此行身负任务,低调是第一紧要。 两位青牌捕头落脚的第一站,是海门岛。 海门岛是一个形状狭长的岛屿,并非是出海后的第一个岛屿,但是属于出海后第一个有大规模人族聚居的岛屿,同时也是近海最大的中立岛屿,不归属于任何一个势力。 在齐国和钓海楼的默契下形成。 之所以被称为“海门”,乃是取义于它为人族面向大海的最后一道门户。 当年修士赴海,就是从海门岛一路打了回去,最终将海族逐回,重新在迷界建立起防线。 姜望本来是想直接去重玄家经营的岛屿,拜会一下重玄胜的叔叔重玄明河,寻求重玄家在海外的帮助。但因为林有邪跟着的原因,便先在海门岛停了下来。 他打算先处理身上的青牌任务,有林有邪在,关于营救竹碧琼的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做。 不管如何,只要金针门的案子完结,想来林有邪便没有继续跟着的理由了。 届时是冷脸也罢,发脾气也罢,怎么都要把这个纠缠的女捕头赶走。当然,如果能够在案子办完之前就把她挤兑开,那是再好不过。 “姜大人打算如何入手?” 在海门岛的街道上行走,林有邪出声问道。 整个海门岛到处都是商铺,这里没有宗门、国别、势力之分,只有生意。 这也是出海的人们绝不会错过的一个岛屿。 “林捕头觉得呢?”姜望反问。 林有邪又呵呵笑了:“我是来跟着姜大人学习的。” “学习就摆正态度好好学习。”姜望板着脸呵斥道:“少问多看。” 关于金针门的案子,事实上他并没有理清头绪。本来这个案子就只是他出海的借口,真正的目的一直在怀岛,全部的精力也都在思考竹碧琼的事情。 如何追缉武一愈,这事情现在才来得及想一想。 当然,作为上官,摆摆架子也是合情合理。 哪有下官追问上官办事方略的? 见姜望架子摆得这般熟练,林有邪嘴角抽了抽,但依然挤出了一个微笑:“大人教训得是,有邪受教了。” “先去与我定一间上房,方便休息。”姜望很自然地吩咐道:“本官在这里转转,观察一下情况。” 林有邪秀眉跳了一下,仍只道:“好。” 姜望无礼地瞪了她一眼:“还不去办?” 林有邪咧嘴笑了笑:“现在就去。” 她走了几步,又转回头来:“姜大人,前边那条街的福星客栈怎么样?听说是钓海楼的生意,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显然对于近海群岛,她要比姜望熟悉得多。 但姜望只是挥了挥手,赶苍蝇般不耐烦道:“本官忙于办案,这种小事就不要拿来麻烦了,你自己决定。” “抱歉,姜大人,是属下打扰了。请您继续观察情况。”林有邪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转身大步地走了。 看那架势,俨然她才是胜利者。 也是,把力压王夷吾的姜青羊,逼得像小孩子一样赌气,如何不是她的胜利呢? 呵,治不了你了。看着林有邪大步远去得背影,姜望先是在心里冷笑一声,但这点得意很快就消失无踪。 独自走在海门岛的街头,叹了一口长气。 不管怎么说,不管他多么有官威。事实上就是,这一路上他诸般刁难,也没能甩脱林有邪。 被这么一位青牌捕头盯着,他一点动作都不敢有。 而竹碧琼…… 要怎么才能救下竹碧琼呢? 第七十五章 官威 像之前在文溪县城那样,姜望慢慢走在海门岛的大街小巷。 尽管之前已经把能搜集到的近海群岛情报都过了一遍,仍要跟亲眼所见的一切印证,才能略微放心。 营救竹碧琼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比起寻回青云亭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一百个青云亭,也不及钓海楼强大。 所以姜望要一想再想,尤其不能让陪他入局的人吃亏。 “姜大人!”林有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笑呵呵道:“上房给您定好了,您是要现在回去休息,还是稍后再说?” 姜望不是没有动过半路将她甩开,自己偷溜掉的念头,但她总有法子可以找上来。 直至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小声!”姜望忽然低喝。 “啊?”林有邪浑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条街有可题。”姜望的声音极为严肃、紧张:“保持镇定,不要左顾右盼。” 林有邪眨了眨眼睛,表示懂得。余光已经细细地观察左右。 她来时粗略看过,凭借多年办案的经验,这条街应当很正常才是,实在没有瞧出什么可题来。但姜望如此紧张,她难免也怀疑是否自己遗漏了哪里。 姜望缓步往前走,面色如常,只轻动嘴唇,把声音送到林有邪耳中:“现在分开走,我直接回客栈。你留下来仔细观察,切莫引起对方警觉。重点观察你左后方那个玉器店的老师傅,以及右前方那个坐在靠窗位置喝酒的大汉。据我观察,他们很可能跟武一愈有关!” 林有邪很好地保持了表情的平静,回应的声音却难掩惊讶:“姜大人这么快就找到线索了?” 其实她想的是,姜望竟然真的在找线索? 按照她的观察,姜望对金针案其实完全不上心,来近海群岛分明另有所图。大概唯一思考的可题,就是如何甩脱她。 “执行公务期间,少说废话。”姜望不耐烦地回应:“咱们现在错开,不要叫人看出可题。我回客栈去等你的消息……对了,你定的哪间房?” 林有邪老实道:“甲字叁号。登记的名字是小木。” “可以。”姜望随口回道:“下次登记名字,记得用张临川。” “啊?”林有邪完全摸不着头脑。 “照做就是。” 第七十九章 得樵 烈曜石据说是太阳的碎屑,价格非常高昂。 阿策不像一个有钱人,天下楼也绝不是什么能赚得到钱的组织。 所以他是哪里来的钱财?买烈曜石又是为了什么? 但这些疑惑只在姜望心中盘旋了一会,终究与他无关,并未多想。 与其操心不知根底的阿策,倒不如想一想,林有邪为什么生气。 毕竟林有邪能够极大程度上干扰到他,真正会影响到他的行动。 其人在很多情况下都能按捺脾气,但好像对姜望评价她“武断”的这一点,特别在意,格外无法忍受。 是因为青牌传家的荣誉感吗?无法忍受能力的质疑?还是另有隐情? …… …… 时间一晃,距离那场唱卖会,已是两日匆匆过去。 在海门岛北面,有一座岛屿,从空中俯瞰,形如吊斧。 本来直接被称为吊斧岛,后来因为“斧”字太凶,改名“得樵”。 取自“渔得鱼心满意足,樵得樵眼笑眉舒”。意为以斧得樵,心满意足。寄托了岛民对生活的美好祝愿。 这座岛上有三个小宗门,各据一方,平日里倒也各自相安,少有波澜。 一个戴着斗篷、中等身量的男人,匆匆走过银沙小径,向一处海边的小院走去。 这里是玉蟾宗的地盘,银沙则是得樵岛的特产之一。这种银色细沙,性质阴凉,用于铸器一道,别有奇效,南遥廉氏每年都会来此大量采购。 这栋小院能以银沙铺路,其间主人定当不凡。 及至院前,戴着斗篷的男子明显有些紧张,先是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让肌肉放松。于此同时,指缝间有些浅色的粉末洒下,无声无息地与环境融为一体。 做了这些准备后,又左顾右盼了一阵,才伸手敲了敲门。 吱~呀。 院门自行开了,门后并没有人候着。 “投胎有人管吗?”斗篷男子出声甩出‘切口’。 仍然没有回应。 斗篷男子于是迈步往里走,他一边走,一边左看右看。 院里干干净净,别说花草鱼虫了,连张石桌都没有。一眼扫过去,空空荡荡。 整个院子都在沉默。 就连海潮来去的声音,似乎也远了。 这种沉默在他即将踏进堂屋的时候结束。 打破沉默的,是一个粗粝、沙哑的声音。 “你,是,谁?” 声音的主人,似乎很不习惯说话,发声非常艰涩。 戴着斗篷的男子一把将斗篷掀开,露出一张五十许年纪、面相温文的脸。 脸上挂满了笑容:“是我啊,武一愈!我与贵组织之前有过合作!” 单看武一愈的外貌,很难相信他是一个可以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下狠手的人,更不像个叛徒。 长得实在良善。 此刻他并不知道这院子的主人在哪里,所以说话的时候,还在左右张望着。 倏忽间一张阴冷的脸就凑到面前来。 武一愈吓了一跳,连忙后退拉开距离,并且偏移视线:“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既不敢看对方的真容,怕遭灭口,又不敢不盯住对方,担心受到攻击,所以整个人显得非常别扭。 “没有,关系。”有着阴冷面容的人说道:“我、的脸,不、重要。” “不不不,很重要,仵官王大人。”武一愈慌张道:“除非我已经通过您的审核,成为咱们地狱无门的自己人。” 他与地狱无门的联系,很早就产生了。他医治过地狱无门的杀手,甚至医治过很多次。 当然,这并不是会被金针门所许可的事情,一旦暴露,也会被齐廷追究责任。他贪图巨大的利润,私下里接受这样的任务已经很多次。 某种意义上来说,地狱无门在齐境内的隐匿力量,他也算是其一。不过只能算是外围力量,不入核心。 这次找过来,就是为了加入核心而努力。他想要成为地狱无门的阎罗之一,替补那几个因为死亡而空缺的位置。 他如果成为了某一位阎罗,自然就可以放心看仵官王的真容。如若不然,他担心自己会被灭口。 但武一愈显然并不理解,仵官王所说,他的脸并不重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仵官王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只定定看着他:“你、说,自己、人?” 武一愈莫名感觉那眼神投到自己身上,好像野兽在检查某种食物一般,在判断哪里更为可口。 第八十章 你不够 整个地狱无门,十大阎罗里,只有排名第一的秦广王,也即是地狱无门的首领,从来不戴面具,始终以真面目示人。 他甚至也从不掩饰,他总有一天要杀回佑国。 当然,就武一愈现在的接触看来,地狱无门的仵官王,好像也不爱戴面具…… “仵官?” 银白色光幕上,尹观眉头微挑。 “他要。”仵官王指着武一愈,艰涩说道:“加入,当阎罗。小鬼、推荐。” 尹观于是移转视线。 武一愈赶紧堆上笑容:“见过秦广王大人!” 这时候他才明白过来,仵官王要的那一颗元石,竟是传讯费用。 这也要收费?还这么贵? 这么会做生意,你还干什么杀手啊!他在心里咆哮。 仵官王仍就阴冷地站在那里,并不再说话,也不关心武一愈的心情,以及结果。 银白色光幕中,尹观看着武一愈道:“介绍一下你自己。” “我和咱们地狱无门,早就合作过。”武一愈赶紧说道:“我是金针门长老武一愈,得了金针门真传。上代门主是我师父,现在的门主是我师兄。我精擅医术,可以为咱们组织……” 尹观打断他:“你为什么要加入我们?” 武一愈顿了一会,咬牙道:“金针门待我不公!” “我那个死鬼师父,把金针门传给远不如我的师兄。” “我师兄呢?又把位置传给他徒弟。那是一个更蠢,更没用的家伙。一代又一代,竟就这么传下去了。” “我呢?可是我呢?” 说起这个,他显然愤慨非常。 “我那么努力,付出那么多,为宗门做了那么多,最后我得到什么?” “度厄指环永远不可能传给我,我永远做不了门主。” 他恶狠狠道:“所以我袭击了我师兄那个蠢货!” 他眼中的凶光一闪而过,又转回来道:“我要加入地狱无门,因为这里是一个公平的地方,一个只看实力和贡献的地方。付出什么,收获什么。做卖命的事情,拿卖命的回报。不看那些拍须溜马,也没有什么私心杂念。我只想要公平。” 第八十一章 见势 在得樵岛,武一愈已经生活了快一个月。 出海以来,其实兜兜转转待了很多地方,最后选择在这样一个相对平和宁静些的岛屿落脚。 近海群岛自有风光,也自有寂寥。 玉蟾宗这几个小宗,限于实力,不会怎么“多管闲事”,对岛屿的掌控程度,也远不如钓海楼那等大宗,更不能跟军营般的旸谷相较。 因此适合藏匿。 离开海边,在一处普通的民屋里,把斗篷收起来,换上一件带兜帽的袍子,小心地把痕迹抹去,从后门离开。 在杂乱无章的小巷里穿行,绕行了很久,确认没有被任何人跟踪之后,才在墙角留下一个隐晦的记号。 他每次都是这样与地狱无门联系的。 地狱无门的那位小鬼,看到这个记号后,就会前来找他。相对而言,这次能够直接去见仵官王,并且仵官王也在得樵岛,才比较让他意外。 可能是仵官王艺高人胆大,又或者是,加入地狱无门,必须要与阎罗当面吧。 悄然留下记号的武一愈转身离开,走进另一条巷子的时候,已经将黑色袍子掀掉,换了一身灰扑扑的衣物,戴上另一个斗篷。 而突兀一个转身,穿出了小巷。 绕行两条街道,来到一间门户深掩的院子前。 这是他现在的落脚点,也已经是来得樵岛后的第五个住处。 他在同一个地方,最多不会住超过十天。 因为他知道,就算再小心、再细致,也难免会留下不经意的痕迹。 因为他清楚,齐国的那一群青牌,有多恐怖。 地狱无门那群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专精于隐匿行刺的杀手,都无法彻底摆脱追踪。而他远远没有尹观借神临强者突破的实力和胆魄。 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当时他没有那么冲动,那么现在还是受人敬仰的医修,是金针门的长老,在朱禾郡受人敬仰,走到哪里都是尊崇。可以坦然的行走在阳光下,不必遮掩面容,不用躲躲藏藏…… 他怕什么地狱无门呢?就算地狱无门要杀他,也得付出几个阎罗的性命,因为齐国!齐国庇护它的百姓。 第八十二章 念尘 金线织就的网,消失在视线里,却切实地阻塞在两者之间。 那被破开的空间、被分开的空气、由长剑开辟出来的陡峭“通道”,在“愈合”。 好像天地有伤病,于此时治愈! 于是空间不能开,空气不能分,长剑不能进。 姜望曾经切实地见识过东王谷的东王十二针,感受过医修之玄妙,但这度厄金针,的确算是走出了自己的路。 独有风骨。 金针门的那位祖师当年若是不出事,保不齐金针门现在又是一番天地。 姜望毫无保留,一掌按落,星火秘藏加持,三味真火喷涌而出。 那空间坚韧充塞的感觉豁然一空。 这病,你治不了! 星光圣楼之力被神通之火的力量迅速烧灼。 那无形有质的阻拦瞬间被消解。 武一愈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 恐惧并不仅仅来自于姜望,更多的却来自未知。 他很清楚他面临的处境是什么,他清楚他已经被齐国的青牌找到了! 这是让他常常忧惧、夜不能寐的画面。 现在想象变成现实。 已有一位神通内府的青牌捕头在这里,其他人又埋伏在哪里呢? 但他无法多猜测,不能从容观察环境。 因为此时那少年青牌的剑,又已临前! 那一剑如夕阳直坠,带着惨烈无回的气势。 使剑者必定经历过战场,砥砺过真正的杀伐,不然无法凝出此等剑式。 他并指抖出一针,直刺姜望天灵。 此金针细如纤毫,破空无声,森冷凌厉。 似点冷霜,降冰雪,宣告寒冬。 金针织出冬日来。 姜望手中长剑一抹,剑似拂柳,身如飘萍。 身不由己之剑轻飘飘使来。 剑尖挑着这枚金针,却并不针锋相对,只在那针尖上轻轻一带,便已卸过,暂且摆脱。 飘萍托举冬日,柔柔甩过。 于是足尖一踏,青云印记点散。 踏空如平步,一脚踩到武一愈身侧,长剑已横颈! “自断圣楼,否则死!” 太突然! 遥远天穹那黯淡的光点霎时消失了。 武一愈身上星辉散去,脖颈僵硬着一动不动,显然很识时务。 第八十三章 人为刀俎 “你尽管问。”武一愈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他没有毁约的勇气。因为很多时刻,死亡并不是最难以忍受的痛苦。 姜望并不知道林有邪要问什么,但这起案子很快就要结束,林有邪就要被甩脱,倒也不必此时得罪,因而保持了默许态度。 重玄信则完全以他的姜兄马首是瞻。 但见林有邪缓步走到与武一愈相对的位置,直视着他的眼睛。 她要比武一愈矮小半个头,但四目相对,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凌厉审视。 “你跟地狱无门是有联系的吧?”她问。 武一愈的表情更加苦涩了:“没想到这不是秘密。” “当然,在齐国,很少有事情能瞒得过我们。”林有邪理所当然道:“像地狱无门这种阴沟里的组织,没有露头之前自然能够隐匿。可一旦被我们注意到了,一切都无所遁形。” 说到这里,她还特意回头看了姜望一眼:“你说是吗?” “或许吧。”姜望没什么表情。 说什么无所遁形,尹观还不是至今逍遥? 青牌的底蕴或许足够碾灭地狱无门,但齐国太大,事情太多,需要青牌去处理的,不是只有一个地狱无门。 但他也没有必要为地狱无门争辩什么。 阴沟里就阴沟里,被羞辱被冒犯,要生气那也是尹观应该生气的事情,与他姜望没什么关系。 “那你们之前为什么不抓我?”武一愈颓然问。 “当然是为了钓大鱼。像你这样的人,齐国还有一些。可惜的是,地狱无门并不足够信任你们。” 林有邪进一步瓦解他的心防,而后忽然问道:“你知道大齐天骄,青羊镇男姜望吗?” “耳闻过,但并不够了解。”武一愈如实说。 显然他并没有把那个传言中的年轻一辈天骄和刚才这个击败他的少年郎联系起来。 远在朱禾郡的他,平时也未必关心年轻天才的事情。 姜望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此刻林有邪面对着被五花大绑的武一愈发问,而姜望站在院门口的地方,在她身后。 重玄信则与姜望相对而立。 院中四人,各有立场。 “很好!” 听到武一愈的回答,林有邪笑了:“那么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认真回答。” 她慢慢问道:“地狱无门,跟姜望有联系吗?” 声音平缓,带着鼓励:“不必有证据。告诉我你的判断就行。” 姜望面无表情,手上也没有动作,但眼神里有一瞬间的凌厉,一闪而逝。。 他曾经的确帮助地狱无门的人,混进了临淄城。虽然那件事情,其实并不会影响地狱无门刺杀赵宣的最终结果。 但他违背齐律已是事实。 他不知道尹观是否会将这件事告知地狱无门其他人,不知道武一愈是否听闻过此事。 所以现在,林有邪的问题很危险! 她背对着询问武一愈,似乎没有太多防备。 姜望有十足的信心,可以在一合之内将她搏杀。 出身于关系错综复杂的青牌世家,她一定有保命手段。 姜望在心中强调这个事情——她一定有保命手段! 但她未必保得住! 歧途可以干扰她的判断,三昧真火能够轻易将她一举焚光。 可是,杀了她之后呢? 逃离齐国,再换一个地方修行? 如果杀她毫无意义,那么,还要杀她么? 林有邪也只是忠于身上佩戴的青牌而已,并没有攀诬、陷害。一直纠缠,很有些讨厌,但该不该杀? 最终姜望什么动作也没有。 不必要。 倘若林有邪问出什么问题来,他杀死林有邪或者不杀林有邪,结果都是要逃离齐国。 倘若她什么也问不出来,那就更没有妄动的必要。 倒是重玄信看了一眼姜望,跃跃欲试。 似乎很为林有邪的冒犯生气。好像只要姜望一个眼神,他就毫不犹豫地上前,将林有邪杀死。 但他之所以如此积极想要表现,只是因为,他不清楚林有邪的分量,不知道她背后的关系,以为重玄家足够摆得平。 可姜望非常清楚,至少以重玄胜现在掌握的力量,是不足以摆平这件事的。 考虑的时间很短,但对身处其中的人来说,格外漫长。 林有邪似乎毫无防备,姜望似乎毫不在意。 而武一愈摇了摇头,终于说道:“我不知道。” “你倒是很实在。”林有邪轻声说:“那我换个问题,在姜望名动齐国之前,在你那里治伤的杀手,有人聊过姜望吗?无论聊的什么。” 武一愈仔细想了想:“从来没有。” 林有邪笑了:“我想也不会!我大齐天骄,怎么会跟那些阴沟里的老鼠搅到一起?” 第八十四章 何愚 时间回到不久之前。 在某个杂乱的巷子里,一处墙角上,武一愈在此留下了不起眼的印记。 这印记形状像一个树杈,乍一看,似只是谁不经意留下的刮痕。又或是风雨吹打,留下的痕迹。 一个黑袍裹身的纤瘦身影,便从巷子里路过,脚步轻飘飘,路过那印记的时候,没有丝毫停留。 但其人轻车熟路地转了几转,就很自然地从武一愈居住的小院附近走过。 理所当然地,远远感受到了战斗的细微波动。 没有观察,没有好奇,没有停留。 此人直接地走过了。 好像与这一切全无联系,对这一切全不关心。 但就在不久之后。 那条巷子、那处墙角的不起眼印记上,忽然燎起绿色火线。 妖异的绿火,顷刻焚过整个印记纹路! 而与此同时,院中的武一愈,忽然被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所控制。 是怨恨,是不甘,是恐惧,是诸多负面的聚合。 这让他生出一种强烈的自毁冲动,让他不想要再活下去。 想死! 很想死! 这个瞬间,一生的画面并未在脑海中重演。 他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一些很无聊的事。 那是很久以前了…… 那个老家伙,说什么,为人为事,宁在一愚。 说什么医者只求一愈,富贵显赫,非吾所求。 说什么一生寄托,就在此二字,在这两人。 完全莫名其妙。 他在说什么啊? 我好想死…… 心中的冲动忽然涌出力量,让本被桎梏束缚的他,重新挣脱了双手。 那种感觉…… 是分明只过了一小段时间,但已经久违了自由! 自由! 他在心中高呼。 而后双手自扼,在姜望都没能反应过来之前,干脆地死在当场。 “这!”重玄信惊恐莫名,东张西望:“这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忍不住往姜望身边靠拢,在这样未知的恐怖时刻,还是强者身边更有安全感。 姜望手按长剑,却并不说话。 在刚才那一个瞬间,他感受到了熟悉的力量波动。 咒术的力量。 是尹观,不会错…… 其人现在的力量竟然强大到这个地步,竟然在完全不在场的情况下,轻松将一名外楼修士咒杀! 虽然武一愈受缚,失去了反抗能力,虽然或许他早就被尹观的咒术力量所影响,但这仍然使人心惊。 比之上次一别,又更见强大。 不愧是把羊肠小径踏成了通天途的强者。 他的进步速度有多快? 武一愈并不知道,他一直以来与地狱无门单向联系的那个印记,拥有着怎样的神秘。 属于秦广王的咒术的力量,早已经影响了他。 他以为他回到齐国之后,可以随意出卖地狱无门。他甚至立刻想到了拿仵官王在近海群岛的住址作为筹码。 但一切都归于虚幻,死寂。 那名走过小巷的黑袍人,就是“小鬼”,是近期活动在近海群岛的、地狱无门的某位外事负责人。在她以某种方式通知尹观,武一愈已经成擒的消息后,尹观在不知道多远的地方,直接施术咒杀! 这恐怖的一幕镇住了重玄信,连猜到内情的姜望都暗暗心惊。 但林有邪反倒眼睛亮了起来:“武一愈一定知道什么秘密,不然地狱无门不至于要杀死他!” 她甚至显得很是兴奋:“在齐境的时候他没有出事,出事在这里。说明他知晓的秘密就在近海群岛。那是什么呢?” 重玄信有些忌惮地看了她一眼,只觉得这女人有点疯了!一个腾龙境的修士,对凶名赫赫的地狱无门穷追不舍。 “姜兄,咱们现在怎么办?”他问姜望。 心里希望姜望赶紧决定离开。 这个地方总感觉太危险,好像随时都要被控制起来“自杀”一般。 更要赶紧离开这个一心找死的疯女人。 但没等姜望开口,林有邪便已经看了过来。 “姜大人!很好的消息!” 她认真说道:“我们现在不知道地狱无门在近海群岛有什么秘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值得地狱无门杀死武一愈灭口的事情,他们至少需要有一位阎罗守在这里!” “怎么样?” 对于探案缉凶,她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热情,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要不要跟我一起,把那只大老鼠揪出来?揪出来之后,相信巡检府会开出足够匹配阎罗的报酬!也让你早点有机会拿三品青牌。” “这老鼠的确很大,但可惜太大了。” 姜望敬谢不敏:“我没有兴趣,并且,我自己也有事。” 林有邪顿了一下,似乎这时候才想起来姜望此行的目的。于是笑了笑:“好的,不勉强。” 姜望谨慎地检查了一下囚身锁链,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才将其收回。 自初次探索云顶仙宫,其中一条囚身锁链为“道贼”二字所消解后,他直到现在也才堪堪修回来两条。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有法家十大锁链的威势。 囚身锁链游入虚空,只留下武一愈的尸体,横躺在那里。 姜望想了想,还是说道:“林捕头,虽说除恶务尽,但须知人力有穷时。请多保重。” 林有邪歪了歪头,似乎很意外姜望会说出这番话来。被这么几次三番的纠缠、猜疑,就算不恨死她,也该极厌恶她才是。 “那么姜大人,我也送你一番忠告。” 她想了想,说道:“当初凤仙郡那件案子,虽然我的确抓到了行凶者,但还有问题没解决。世代青牌,我见过太多,谁也不会相信。但当时,我竟莫名其妙地相信了张咏,并且很久都没有怀疑过。这个人一定有问题。尽管没人再调查了,案子也撤销了。但那是我经手的案子,我必须调查到底。” 她看着姜望:“我现在确定你跟他不是一路人。但你是齐国的青羊镇男。四品青牌捕头。齐国待你不薄。往后的日子,我希望你好好想想,谨言慎行。” 也不知道她是通过什么方式,确定了姜望与张咏并非同路。但总归与这几天跟着、缠着的观察有关。 姜望心里忽然想到,他对张咏那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来,以及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的、在云雾山的心软。 难道也是歧途? 应该不会。一则彼时张咏也只在腾龙境,没有使用神通的道理。二则,如有万一,其人当时真能掌握歧途这样的神通,他也不应该在战斗中输给姜望才对。 心里想了许多,但面上不显。 他与林有邪,毕竟交浅,不必言深。 最后姜望只拱了拱手:“那么,告辞了。” 第八十五章 旧案 重玄信一步三看地跟着姜望离去了,生恐再出现什么意外。 毕竟一个外楼强者,以那样令人恐惧的方式死在他面前,难免叫他心慌。 尤其他知道,如果那个令武一愈“自杀”的人在场,姜望也不可能保得住他。 相较于重玄信的胆战心惊,修为与他在同一境界的林有邪,却丝毫惧意也没有。 姜望和重玄信已经走了。 而她静静地在院子里站了一阵,然后蹲下来,取出一双不知什么材质的半透明手套戴上,开始非常仔细地检查武一愈的尸体。 从他的头发,到他的七窍,包括他的储物匣…… 度厄金针的秘本被她随手放在一边,并不去看一眼。 倒不是说完全瞧不起,但金针门作为齐地的宗门,亦是受齐律的保护。青牌捕头有帮金针门追缉武一愈的职责,却没有翻阅金针门秘典的权力。 “看出什么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在身后。 出现在院内的,是一个精神瞿烁的鹤发老人。在满头披肩白发中,又有两缕乌发,从两侧鬓角位置垂下。 异样的对称、和谐。 林有邪没有回头,似乎早知道此人会来。 她仔细地检查过尸体后,才将手套解下,收进腰袋中。那个小小的布袋,似乎是储物袋,装进东西也不见半分鼓囊。 这种储物器具,如今也很少见了。 她的十指并不似寻常女儿家那样纤嫩粉白,而是有一种异常干净、过度干净的苍白感。 似乎她每天要洗一百次手。 她两手各并双指,斜斜自双眸抹过,眼中顿时清澈许多,隐有明光散发。 而后她才注视武一愈的眼睛。 那双人已死了,却还圆睁着的眼睛。 良久。 林有邪闭上眼睛道:“是咒术力量?尹观?” 老人不置可否:“还有呢?” 林有邪睁开眼睛,细想了一阵,叹了口气:“乌老,我看不出来了。” “看不出也是正常。” 老人轻声细语,但似乎并不打算为林有邪公布答案,只道:“岳冷虽被家族里那些不争气的后辈闹得精疲力尽,不如前些年敏锐,但也绝不能说糊涂。尹观能在他的压力下突破神临,足证可怕。” “尹观的天赋当然可怕,但战斗不是青牌的责任。” 林有邪淡声道:“就让重玄遵、姜望他们去苦恼吧。” 老人可道:“你觉得姜青羊能和重玄遵比?” 林有邪说:“现在还不能。但姜望毕竟更年轻。” 老人说道:“年龄、状态、心情、时间,等等这些都可以成为借口,但是在生死之前都没有意义。一代人有一代命数,有时候生得早些,就是一种优势。” 林有邪笑了笑:“我并不为姓姜的辩解,他比不比得上重玄遵也与我无关。而且,我这个腾龙境的小修士,点评这些天骄人物,实在也太自大了些。” 老人却没有笑:“你已经有答案了?” “是。”林有邪亦严肃起来:“我已经能够确定,姜青羊与当年那起案件无关,来齐国的目的也很单纯。他最早跟重玄胜之所以认识,我猜是因为太虚幻境。” “不过,他绝对跟尹观认识。这里有些可题。” 说到这里,她又补充了一句:“但他说他是个好人,我暂且认可。” 老人并不可她是如何确定的,似乎他对于这个小姑娘,也有相当的信心。只可道:“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林有邪直到这个时候,才站起身来,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眼睛晶晶亮:“小耗子回头再捉,先找一找那只躲起来的大老鼠。” 老人点点头,转步消失。 只留下一句话,飘荡在院子里:“武一愈的遗体并遗物,等会有人来收。” 林有邪也毫无留恋地离开,只在踏出院子前,忽地轻声笑了一下:“姜大人,我真的很好奇,你会怎么做。你要做的事情,可比抓老鼠要难……要难得多。” 笑声轻轻散去,并无几人得闻。只交予海风。 姜望如果能够知道这个老人的身份,知道他就在附近。 一定会非常庆幸,自己没有对林有邪动杀念。 此人名为乌列,在许多年前,曾与林况齐名。一度号称青牌双骄,人称南乌列,北林况,都是名震天下的神捕。 后来林况死于一场惊天大案中。 乌列也在不久后辞官。 再之后一些年头,才是岳冷成就捕神之名。 可以说此人的资历,比岳冷都要高得多。 而林有邪,正是林况的嫡亲孙女。 但姜望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于武一愈都说出了林况的名字,他也不知道那是谁。 不仅他不知道,连重玄信都不知道。可能从武一愈的口气里,隐隐知道是个风光过的人,仅此而已。毕竟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都还没有出生。 不过什么都不知道的姜望,也什么都没有做。就连刁难,也有一定的分寸,与林有邪的争锋相对,更多的是一种无奈。 终于甩掉林有邪这个大麻烦,姜望这才可以静下心来认真审视此行。 “阿信。”姜望出声可道:“从这里到小月牙,大概有多远?” 小月牙岛在近海群岛的中间位置,正好与有月牙岛之名的怀岛相对。 这也是一个弯月状的小岛,只是弯月的朝向与怀岛相反,面积又小得多,故被称为“小月牙”。 许象乾和李龙川,最近应该都在那里——跟钓海楼的真传弟子杨柳干了仗。自然不能留在钓海楼的地盘继续挨欺负。所以许象乾早就从怀岛撤出了。 但话说回来,只要在近海群岛。除了决明岛和旸谷等少数地方,又有哪里,能够完全摆脱钓海楼的影响呢? 许象乾和李龙川在小月牙的话,晏抚应该也去了那里,毕竟晏少爷出海就是找朋友散心的。 “近海群岛不能乱飞,只能乘船走固定的航路,走最短的路线,大概也需要一天时间。若拿到通行令,直飞过去便很快。需要我去给你弄一张吗?” 重玄信的心惊肉跳还没有完全平复,但说起近海群岛的情况,还是非常熟稔。被调到无冬岛那么久,毕竟也不是吃干饭得。 姜望想了想,说道:“通行令可以弄一张,以备不时之需。你另外再给我一份舆图,我自己寻摸着去。毕竟此行有别的事情,带着你这位重玄家的公子,恐怕有些显眼。” “欸好。”重玄信倒也没有非要跟着。 武一愈的死,让他着实心里有点慌。一个外楼境的强者,说没就没了,跟着姜哥实在不那么安全。 “这些事情交给我就行。姜兄,之后有别的事你也尽管来信。我准备着人手,在无冬岛等着!”他拍着胸膛道。 第八十九章 青红皂白 姜望没有理会老赵他们停不下来的争吵,只是随口问道:“海兽失控的事情多吗?” “不多。一直只是听说,去他娘,这两天竟就发生了两起!”老赵脏话连篇:“他奶奶的,这什么运气!” “到底去他娘,还是他奶奶?”老赵的朋友又开始驳斥他:“发生两起你都安然无恙,还不是好运气!你个狗日的,还想要啥运气?” 老赵并未计较他的脏话,只挠了挠头:“咦,这么一说好像也是!” 天边飞来的修士一共三名,都穿蓝衣,衣上绣有一条正喷出水柱的鲸鱼,说明他们是怒鲸帮的超凡修士。 “你是何人?” 为首的修士年龄约莫三十许,留有短须,气势汹汹。 一近前来,便质询姜望:“到这片海域所来为何?可有通行令牌?” 他们远远就看到了海兽的倒下,但并未看清具体的战斗细节。 而此刻龙骨小船的甲板上,每个人都很狼狈,只有姜望意态从容,故而第一时间找他问话。 姜望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他的身后。 其人身后跟着的两位修士,一男一女,看起来都很年轻。 “贼眉鼠眼瞧什么瞧?我们李堂主在问你话呢!”那年轻男修士不满呵斥。 显然怀疑姜望对他的那位同门有意思。 “怒鲸帮的列位仙长!”老赵赶紧出声道:“刚刚正是这位大人,力挽狂澜,救我等小民于险厄!” 他显然是担心姜望跟怒鲸帮这等有夏岛的地头蛇起冲突,故而帮忙解释。 但他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怒鲸帮的这位修士就怒不可遏。 戟指一点,直斥姜望:“你知不知这海兽价值几何?这是我怒鲸帮的护宗海兽,你怎敢杀了它!你担得起责任吗?” 老赵有着急地想说话:“仙长,这位大人是为了救……” “问你话了吗?”此人虎狼一般恶狠狠地盯了过来:“掌嘴!” 膀大腰圆的老赵,沉默了一下,抬起手就向自己的脸打去。 他也是个暴脾气的,在外讨生活,架没少打。但普通人和超凡修士之间的地位差距,早已根深蒂固的印在这些普通人心里。 但他的巴掌没能打下去。 姜望抓住了他的手腕。 姜望的手,干净、白皙、骨节分明。相比之下,远没有老赵的手臂粗壮。但只轻轻一抓,如同铁铸,老赵的手根本抬不起来。 “这位道友。”姜望松手走到老赵身前,将他挡在身后,同时看着怒鲸帮的这名超凡修士:“无论这头海兽价值几何,都抵不上一条人命。当它失控发狂的时候,它就没有任何价值了,只是我等的敌人。所以,我不知你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来质询我。” 背后靠山海宗明意外身故,旁人听说得不清不楚,怒鲸帮自己却不可能不知道。但新的靠山还未找到,正是需要海兽战力的时候。却出此纰漏! 怒鲸帮这些修士救援来迟,也未尝没有等海兽发尽狂性,再来安稳降服的意思。实是没有在乎这龙骨船上的普通人。 “什么失控发狂!”李道荣怒斥道:“我家这八爪海兽只是出来撒撒欢,你竟不分青红皂白将它杀死,这责任你可担得起?你是何门何派的出身,你家长辈是谁?” 作为怒鲸帮三位堂主之一,内府境修为的李道荣,正是八爪海兽的看守者,手中掌握着八爪海兽的禁制令旗。此令旗分为子母,母旗在他手中,子旗钉在八爪海兽的识海里。 今日他手中母旗忽而失了感应,大惊之下出来寻找。他手中有禁制令旗的母旗,又深知八爪海兽的习性,洞悉弱点,有足够把握将其降服。 但还特意带上了两个腾龙境的修士作为帮手,就是要尽快平息事态。 谁知来得稍晚一些,八爪海兽已经伏诛。 这对人心惶惶的怒鲸帮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他如何向帮主交代? 此时怒斥姜望,也都是为了掩盖海兽失控的责任。 这人如此无礼,姜望自也不会再给他好脸。 当下面上一冷:“这一船的人,以及它这一路造成的破坏,都可以证明你们怒鲸帮的海兽失控。你管制不力也就罢了,还与我扣帽子?” 他按剑而望,顿起锋芒:“问我出身?我是大齐青羊镇男,四品青牌姜望!你有什么指教?” 李道荣一下窒住。 他本以为,对方就算实力不俗,但能与这些普通人混迹在一起的,能有什么好出身?这有夏岛是怒鲸帮的地盘,外人来了,是龙得盘着,是虎得蹲着。 除了少数几个大势力,谁还能在有夏岛跟怒鲸帮冲突? 他怎么也没想到,面前这年纪轻轻的家伙,竟然是齐国四品官员,且有实封爵位在身。 而且姜望这个名字,他似有耳闻。好像是什么有点名气的家伙,只一时没能想起来。 他心中已经有几分慌了,但还是梗着脖子道:“齐国人了不起?齐国官员就能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出手?须叫你知,这里是近海群岛!是海民的地盘!” 此人罔顾事实,颠倒黑白。把仗剑救人的姜望,描绘成仗势欺人的齐国恶徒。更要以海民的“大义”,来压制姜望这一个外人。 算盘打得极响。 怒鲸帮要在有夏岛海域污蔑一个人,又是什么难事呢? 但此刻。 一个人站了出来。 一个普通的汉子。 风里来雨里去,靠双手找食吃的汉子, 老赵蹬蹬走到姜望旁边,被海风磨砺得十分粗糙的脸,涨得黑中发红:“我可以作证!” 他以莫大的、令人惊讶的勇气,大声喊道:“你们怒鲸帮的海兽就是失控发狂了,姜大人为了救我们这些没用的平民,才拔剑与之相斗。他有什么错?这跟齐国不齐国,海民不海民,根本无关!我是海民,在谁面前,我都这样说!” 老赵的朋友终于把嘴角秽物擦干净了,紧跟着出声道:“我也是海民!若说青红皂白,这就是青红皂白!” 于是有更多的人站出来。 “我也可以作证!” “我能够证明!” “刚才我在水里等死的时候,你们这些海民的大老爷在哪里?是姜大人救了我!” “要不是他,我就回不去了!” 整艘龙骨小船,载客载了二十六人,水手三人,一共站出来了二十九个人。无一人退缩,无一人缄默。 什么是人心? 这就是人心。 “何必多言!”姜望朗然一笑,直接站在所有人身前,双手分开,两边一摊。 既是将这一船的人护在身后,也是毫无遮掩地面对这怒鲸帮的修士。 说不出的潇洒、自信、昂扬:“须叫我知?那便前来!姓李的,你们三个不妨一起上,正好告诉告诉我,何为近海群岛,何为近海群岛之修士!” 第九十二章 正声 “钓海楼自是近海群岛当之无愧的强宗,但说到一家独大嘛……” 范清清饶有深意地看着姜望:“且不说实力极强、倍受敬重的旸谷。这不是还有你们齐国的决明岛么?‘付尽生死,以决明暗’,是何等气魄呀!” 姜望来近海群岛之前做过大量的功课,自然知道这句话。 “付尽生死,以决明暗”,是军神姜梦熊所说,也是决明岛这个名字的由来。 他亲自为那座岛屿书写了新名字。 而大齐强军也的的确确做到了在决明岛决出明暗。 齐军驻守决明岛以来,还未有海族越过迷界一步。 时人谓之:“此岛之前,一决生死,此岛之后,皆是光明。” 这也是决明岛名字由来的第二种说法。 问题的关键在于范清清的态度。 五仙门背后站着的是碧珠婆婆,那么这个小宗门理所当然应该归属于钓海楼的影响力中。 但她提到决明岛,却言语暧昧,似乎颇有向往。 在压制怒鲸帮之后,五仙门生出了旁的想法,不想再被碧珠婆婆控制得太死? 还是只是范清清自己,对在五仙门的现状不满意呢? 姜望心中考量着,在不清楚全部情况之前,既不表态亲近,也不表态疏离:“对决明岛,我自是心向往之,但还没去看过呢。” 天可怜见,他本来也代表不了齐国的意见。虽然他是所谓的大齐天骄,但本身在齐国的根基还浅得很。若说有些什么威风,也大是借重玄胜的势。 不过,若范清清能够在营救竹碧琼的行动里起到什么作用,那他通过姜无忧,安排一下此人,倒也不是不可以。 想来华英宫也不会介意,在海外平白多一份力量。 “有机会当去看看。”范清清言辞暧昧地说。 也不知她是说姜望当去看看,还是她自己。全看听的人如何理解。 姜望便也含笑道:“有机会的。” “长老……” 说话间,一名五仙门女弟子匆匆走来,靠近范清清就要耳语。 范清清瞪了她一眼,斥道:“有什么事不妨当面直说,这位姜小兄弟不是外人。” 第九十四章 各有所求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婆婆请随意。” 五仙门的那位门主,着紫色云海袍的老妇人,毫无抵触之意,真个便转身离开了。 而长老范清清也依旧表情自然、恭敬:“婆婆有命,我等自当从之。” 说话间,她有意无意地瞧了姜望一眼:“两位贵客,请慢聊。” 五仙门的一众高层顷刻退去,这高大的正声殿,立时便只剩下姜望与碧珠婆婆两人。 此来近海群岛,姜望早有预计要与碧珠婆婆见面。毕竟营救竹碧琼一事,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她的师父。 甚至于他来五仙门做客,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听说五仙门背后站着的是碧珠婆婆。 但他的确没有想过,要见得这样早。 碧珠婆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自竹碧琼早先偶尔的讲述中,这位老妪性格应是比较强势,令竹碧琼有些畏惧,但对弟子很好。而作为实权长老,其人在钓海楼里的地位也自不必说。 从竹素瑶几乎半废后,碧珠婆婆还为她争取到天府秘境的机会,可以证明碧珠婆婆对弟子确是不错的。 且竹碧琼之前归岛,汇报了竹素瑶被坑害的经过后。胡少孟虽已身死,却也很快就被除了名。 碧珠婆婆对弟子的回护,由此也能见得一二。 而根据姜望现在的初次接触来看…… 碧珠婆婆毫无疑问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 她一出现,只两句话,便牢牢掌握了局势。 一方面,她在五仙门的大殿里,把五仙门的高层都赶出去,向姜望展现了她对五仙门的强大控制力。 若姜望真的代表齐国什么人,对五仙门有些什么心思,也不免得重新好好考虑一下。 另一方面,她选择亲自接触姜望,却将五仙门高层排除,这是完全不给五仙门狐假虎威、左右逢源的机会。 她能够亲自观察姜望来五仙门的目的,而不必受到干扰。 相反,在殿外完全不知他们会聊什么的范清清等人,此后难免投鼠忌器,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除非姜望或者说姜望背后的势力,已经与五仙门有了亲密且坚定的合作。除此之外,所有仅在接触前期的意向,都该瓦解了。 第九十五章 听潮 姜望一刹那的恍神,没有逃过碧珠婆婆浑浊的眼睛。 “你在想什么?” 她可:“可是……在怨恨我这老婆子?” 她可着她的可题,姜望思考着自己的思考。 海宗明要杀齐国天骄,钓海楼都不会有几人肯在明面上支持,必然是隐秘的行为。 再者,海宗明是为红妆镜而来,既是为了夺宝,那就会更加注意保密。 以竹碧琼的天真,她如何能够提前有所察觉? 海宗明总不可能亲口告诉她“我要去杀姜望,你快些去通风报信”吧? 而她那么急切的传递消息,必然非常笃定她的情报来源……她能有什么情报来源? 哪怕姜望跟竹碧琼是朋友,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她智计过人、可以轻易看透人心。 她就是一个以前被保护得太好,十分单纯的小姑娘罢了。 而这一次来有夏岛所看到的…… 怒鲸帮和五仙门的竞争关系。 乃至于海宗明死后,五仙门的压制事态。 包括碧珠婆婆本人对五仙门的控制,以至于五仙门长老范清清流露出向决明岛靠拢的意愿…… 如果海宗明的行踪,是碧珠婆婆告知的竹碧琼。 那么这一切,好像都联系起来了。 不。这就是答案! 竹碧琼无意间成为了碧珠婆婆与海宗明斗争的牺牲品。 碧珠婆婆借竹碧琼之口,向齐国通风报信。她未必认为姜望能够反杀海宗明,但齐国要对付一个海宗明,简直易如反掌。 借姜望之手,坑杀海宗明后,再把竹碧琼推出去送死,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这应该就是事情的真相! 五仙门之所以没有在海宗明身死的第一时间对怒鲸帮有动作,恰恰是碧珠婆婆自我掩饰的证明。 再想想,怒鲸帮镇宗海兽的失控,又真是偶然吗?是不是也是此时正在有夏岛的、碧珠婆婆的手笔呢? 心中想得越清楚,对眼前这个老太婆,就越厌恶。 杀心已起,但姜望只是眼神微沉地说道:“怪不得别人,只怪我杀海宗明的时候,没有考虑到竹道友的安全。早知,便只擒不杀。” 这话便是虚言了。海宗明为了他的红妆镜而来,他不可能不杀。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第九十六章 各为鱼,互为饵 “今日得见姜小友,让老身也自觉年轻许多!” “有幸能得到婆婆的教诲,姜望也受益匪浅呢!” 一老一少,两人说说笑笑地自正声殿走出。 得到知会的五仙门门主许芝兰和长老范清清,几乎是立刻就从端形殿离开,紧赶着步子,在碧珠婆婆和姜望两人走远之前迎了过来。 “距离……还有段时间。”碧珠婆婆将竹碧琼的事情含糊带过,亲切关心:“姜小友打算在哪里待着?不如与老身同回怀岛,也让老身一尽地主之谊?” “实不相瞒。姜望身上还有都城巡检府的案子,所以需要在其它岛屿多待一阵,不能很快去怀岛。”姜望现在说起谎来,也算是面不改色了。 虽然金针案已经了结,但他说他身上还有别的任务,碧珠婆婆也无法证伪。 碧珠婆婆摇摇头:“理解,理解。年轻人,正该多奋斗。等到了老身这把年纪,便是想奋斗,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了。” “瞧您说的。我看您神临可期,就在这几年之内!”姜望也积极扮演起礼貌温顺的晚辈:“时间和精力都多得是呢!” 这话似是说中了碧珠婆婆的心坎,她笑得皱纹都柔顺了许多:“承你吉言!” 若不是为了冲击神临,打破寿限,锁住修为,她又何苦这般费尽心机的争斗? 安稳修行,一心求道,谁不羡慕? 可没有资源,能行吗? 不争可以成道吗? 哪怕明知姜望只是奉承,这话她心中也的确喜欢。 五仙门门主许芝兰和长老范清清便在此时迎来。 “两位一见如故,真是太好了!”许芝兰开口道:“我摆酒设宴,请两位贵客赏脸,也好让我五仙门弟子,见一见贵人,得些教诲。如何?” “不了。”碧珠婆婆摆摆手,并不赏脸:“楼中事繁,老身这便要回去。” 她看向姜望:“姜小友呢?” 这仍是不放心姜望,怕他留在五仙门捣鬼,出言逼他离开。 看来对五仙门这块碗里的肥肉,看得甚紧。 姜望心中冷笑,面上只和缓道:“我也要离开了,毕竟肩负重责,不敢轻忽。” 碧珠婆婆笑呵呵的,无视了许芝兰与范清清的再次相请,只又好好打量了姜望,目光停在他腰侧:“你这玉珏,倒是精致。” 挂在腰间的白色玉珏,自是姜安安给他买的那块新年礼物。 姜望低头看了看,表情轻松的笑道:“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旧友所赠,留在身上是个念想。” 这样的寻常玉珏,自然不会被修行者看在眼里。 但碧珠婆婆没有就此说什么,只是自怀里摸索了一番,取出一块海蓝色的玉佩来。 一脸慈祥地递来:“初次相见,没什么好的见面礼,便以此相赠。这块玉也不算贵重。但有什么事情,可以持之来怀岛找老身。老身的言语,在这近海群岛,还是有些分量的。” 这见面礼,她若要送,完全可以在正声殿里送。 此时才拿出来,无非是又一层警告。对许芝兰与范清清的警告。 告诫她们,她与姜望的关系已经有多亲近,叫这两人,趁早熄了其它心思。 在场几人,没人看不懂。 姜望自然是“受宠若惊”地接下:“长者赐,不敢辞。如此,姜望就厚颜收下了。” 许芝兰与范清清也都表情寻常,似乎从来不曾有别的心思,对眼前这一幕也无动于衷。 “见着你,叫我又想起我那可怜的徒儿……唉。” 碧珠婆婆又伤心了一回,才道:“这便走了。” 转身踏空而去。 “我送您。”五仙门门主许芝兰连忙跟上。 姜望心知,自己不走,碧珠婆婆不会真的飞远,故也腾空而起,只是与碧珠婆婆方向不同。“承蒙招待,感激不尽,姜望也告辞了!” 范清清跟上了他:“我送送姜小兄弟。” 碧珠婆婆是直接往东,回怀岛。 姜望为了跟她错开,往东南方向偏移了些。 很快,有夏岛便已经是在视线里远去。碧珠婆婆和许芝兰的身形,更是早已看不清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范长老请回吧!”姜望说道。 范清清咬了咬嘴唇,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犹疑不定。 毕竟碧珠婆婆看起来和姜望相处得太愉快,她此时若再贸然结交,说不定反手就被卖了。 “姜小兄弟慢走。有空可常来五仙门看看。”最终她只是这样客气道。 “当然,范长老亲切随和,有夏岛风光明媚,贵宗五殿别出心裁。有机会的话,我真想再来听音。”姜望笑呵呵地抛出一块饵:“带上我的朋友一起。姜无忧和重玄胜,他们应该都会喜欢这里!” 姜无忧,华英宫主。重玄胜,重玄家嫡子。 范清清显然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在钓海楼长老碧珠婆婆亲自出面套交情的形势里,姜望居然还是动了心思。 眼睛顿时亮了,笑容也真诚许多:“届时鄙宗一定好好招待!绝不让姜小兄弟失望!” “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姜望笑了笑,转身飞离。 话不必说尽,点到即可。 范清清把他请回五仙门驻地,没有安什么好心。但并不妨碍他的确从正声殿得到了好处,又从碧珠婆婆那里,找到了新的线索。 他愿意帮助五仙门摆脱碧珠婆婆,只是因着同仇敌忾之心。但五仙门依然要拿出足够有分量的代价,才能得到交换。 饵已经洒下,剩下的事情,就只看五仙门能够为此付出什么了。 …… …… 生活不总是有波澜,恰恰大部分时间是乏善可陈的。 姜望的最终目的,自是怀岛。但在路途中,也尽量感受着近海群岛的氛围。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有夏岛暴露了身份的原因,在接下来的一段旅途里,显见的少了许多麻烦。相应的,也少了很多进一步了解近海群岛的机会。 不过姜望不以此为意。 每日就是修行,赶路,做着明为办案实为搜集情报的事情。 这样一座岛屿一座岛屿的转过去,终于在三月十一日这一天,来到了小月牙岛。 第九十九章 大人物 照无颜这话一出,许象乾和杨柳顿时都偃旗息鼓。 再闹下去。两人都要出局。 姜望在一旁,都替这两人觉得尴尬。师出名门的两个人,修为都不低,也都算得上是一时才俊,却还幼稚得似三岁顽童。 不过尴尬这种事情,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许高额就完全不知尴尬为何物,他一直没松开抓紧姜望胳膊的手,这会把姜望一拽,带到身前来,却没有对照无颜解释什么,而是对照无颜对面的姑娘说道:“子舒,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他献宝似的把姜望拍打一番:“赶马山双骄的另一位,大齐青羊镇男、五品青牌姜望!哦不,现在是四品青牌了!” 他嬉笑着往前一凑:“你不是一直想见他么?” 子舒本来气恼他孟浪不改,喧嚣茶舍,始终噘着嘴,但一听他说出姜望的名字,蓦地霞飞双颊,低下了头。 一直觉得许象乾这人说话不靠谱,只是随口吹嘘,没想到他还真把姜望带过来了! 怎么办呢?她想。 姓许的可是说,要撮合他们俩结成道侣的。这……这怎么好意思? 被货物般推出来展览,姜望顿时无语。 他总算明白,许象乾为什么怕他跑了。 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他那么“想”自己了。一见面就思之念之,恶心死人,还赋诗。 以前都在临淄的时候,也没见他天天来见。倒是在海外,忽的亲热过头。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他忽然很想问问对面的杨柳,能不能现在就动手,把许高额打死。打个半死也行。他绝对袖手旁观。 默默跟进来的李龙川一脸同情。只在心里说了声,姜兄,冷静! “唉。”许象乾把姜望往子舒旁边位置一推,明明只有一个蒲团,但硬让姜望挤在了旁边坐。 “子舒,人我可给你带来了。你许师兄说话算话,你也要说话算话哦。” 说着,他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顺势就往照无颜旁边挤。 但一个人挤在了他身前,牢牢卡着他的位置。 杨柳用背顶住许象乾,面向照无颜。 他的确很有风度,在这样的时刻,还竭力往后,不使自己太靠前,不让照无颜有被冒犯的感觉。 “照师姐。” 他挤出自己最温柔的笑容:“你不是最近修行上遇到了一些瓶颈吗?所以来海外散心。我一直忧心此事,这次特意为你请来难说大师……啊!” 他忍不住回头,对许象乾怒目而视。 却是许象乾挤不进去,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腰间软肉。 “鬼嚎什么!”许象乾恶人先告状:“大家公平竞争,须得知礼守礼。你靠这样近,算怎么回事?与我站出来,离照师姐远点!” 杨柳不去理他,转回去继续对照无颜笑道:“难说大师最擅指点迷津,帮人解惑。连我家大师兄,都受过他的指点呢!” “哦?”这下照无颜真有些动容了:“你家大师兄亲口承认?” 杨柳笑了:“那还能有假!” 杨柳所说的大师兄,乃是钓海楼大弟子陈治涛,已经有神临修为。是海上声名赫赫的强者。 而他与陈治涛师出同门,作的证自是有说服力的。 能够指点陈治涛的大师,那该有多强? 是真人?抑或……真君? 无怪乎杨柳自信满满,原是请动了如此高人。 姜望心中惊讶,却见许象乾整个脸顿时沉了下来,很是难看。 他顺势站起身,避开与子舒姑娘尴尬的相处,用眼神询问李龙川。 李龙川传音回道:“我听说过这人。在近海群岛很有些名气。他专门点评过杨柳、许象乾之战,把许高额说得一钱不值。说他这招也不对,那招用得也不对。叫他回青崖书院多学几年!这番点评,被杨柳传播得很广!跟着说什么的人都有,连‘青崖之耻’这样的话,都有人说出来了!” 姜望这才了然,为何以许象乾这样混不吝的性格,也表现得这样不快。 很早的时候,姜望就知道,许象乾内心其实是很骄傲的。在佑国下城,他为一弱女子挺身而出。在齐国临淄,他出面为许放收殓尸身。这家伙虽然看起来没皮没脸惯了,但其实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 还在参加天府秘境的时候,他就连王夷吾都不在乎。可谓是相当膨胀。 什么“青崖之耻”这样的评价,对喜爱吹嘘的他来说,几乎是无法忍受的事情。若不是那位大师听起来来头太大,他指不定早就打上门去, 但这次难说大师是被杨柳请来,专门帮助照无颜点拨疑难的。他也深知照无颜陷入修行困境,来海外本就是为了寻找契机。 所以他无法打扰。不能够搅黄这件事,他不能任自己毁掉照无颜的机会。 因为他真的爱上了照无颜! 在一片奇怪的沉默里。 外间渐渐响起了碎语。 “难说大师!” “难说大师来了,难说大师来了!他可是世外高人,等闲难得一见。我们今日能见仙颜,算是运气!” 杨柳云淡风轻的一笑:“我去迎一迎大师,照师姐你在此稍候。” “这怎么行?”照无颜起身道:“我也该去迎接才是。” “那感情好。”杨柳微笑着侧身让路,完全以胜利者的姿态,无视了站在旁边的许象乾。 子舒也低着头站起来,在姜望身边钻过,拉着照无颜的衣袖,跟着往外走。 在走过在转角的时候,顺势回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瞄了姜望一眼,又赶紧转回头去。像只小鹌鹑,跟着照无颜身后亦步亦趋。 是个干净清秀的少年郎呢。她想。 这少女的心事静静悄悄,无人察知。 清净的茶室里,此刻没有一个清净的心。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心情。 照无颜想着修行,杨柳想着表现,许象乾记着屈辱。 怎么办?李龙川看了看许象乾,用眼神问姜望。 姜望直接一把揽住许象乾,笑道:“走,看看去!” 许象乾冷笑一声:“看看就看看,有何不可?倒要瞧瞧,这大师有多厉害!” 以青崖书院的底蕴,便是真人当面,他也无须太过卑弱。 他的师父,当世大儒墨琊,便是真人。 名门底气,莫过如是。 第一百章 难说大师 姜望三人还未挤进前堂,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便先一步传来。 “大师,大师!请问我困顿于天地门外,该以何法解之?” 一个中气十足的浑厚声音回应:“且等一等!” “大师,求你帮帮我,蒙昧之雾如何才能扫清?我每次探索,都觉力不从心,常恐迷途。” 之前那声音回道:“先停一停!” “请问大师,我何时才能开脉?我这身体状态,您掌一掌眼,可调理好了?” 那声音又回:“再看一看!” 回应简单,但每答必指要害,是十足真理,真振聋发聩。 “真不愧是难说大师!” 姜望耳边已听得众人如此赞叹。 如此三问三答之后,又听那声音喊道:“今日三问已毕。诸位可歇矣!” 然后是钓海楼那位真传弟子杨柳的声音:“大师每次出现,除了专门的邀约外,只答三问。高人规矩,不可轻破。诸位不要再拦路,莫再相扰!” 姜望转过折角,正见一位脸戴圆猫面具、发作霜白,行走之间大袖飘飘,极有仙气的老者,在一群人的簇拥中往里走来。 这张棕色圆猫面具,就是难说大师的标志。 这位大师游戏人间,只为助人,不爱虚名,故只以猫脸面具示人。因而他还有一个别号,是为——猫仙人。 杨柳随行在一旁,侧身恭敬地跟难说大师说着什么。 更多的人不舍、但不得不让开位置。 在这小月牙岛,没有多少人敢得罪钓海楼真传弟子,更没有几个人肯得罪难说大师。 得见大师一面,已是十分难得。没有抢到前三个问题,他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看此人修为如何?”李龙川传声问道。 姜望摇摇头:“飘飘渺渺,看不真切。” “是啊。”李龙川的声音很凝重:“此人深不可测。” 李龙川这等齐国顶级名门的出身,眼界极高。所谓强者,见过不知凡几,却仍然无法判断难说大师的实力。 可见其人恐怖。 指忽茶舍的大堂,本就是一间极大的茶室,以屏风隔开一个个位置,供客人落座饮茶。 这时其间那些矮桌、屏风已经全部清空。只在最中间位置,摆了一张钓龙紫霄木桌,四只云丝天青蒲团。 显然杨柳并没有准备其他人的位置。 不过这完全不影响诸多茶客挤在靠墙的位置席地而坐,难说大师的解惑,便是旁听一下,也受益匪浅的! 难说大师当仁不让,坐在上首。求道的照无颜,自然坐在对面。 子舒和杨柳,则在左右两侧坐下了。 再看看绕墙挤了好几圈的旁听者。 好好的清静茶室,俨然成了布道之所。 但除了妒火中烧的许象乾之外,恐怕也没有谁会有意见。 挤在这里的并不全是茶客,有很多人都是听到难说大师出现的消息,才蜂拥而至。指忽茶舍的东家,不得不封门闭户、宣布歇业,才使茶舍避免被挤塌的噩运。 难说大师的名声,由此可见一斑。说一声万人追捧,并不为过。 “咳。”杨柳往那里一坐,神采飞扬,一边伸手去取茶壶,一边恭维道:“难说大师今日能拨冗前来,实令杨某感激不尽。” 照无颜先一步将茶壶取下:“我来吧。” 既然她是求道者,这事本应她做。 烫杯温壶、马龙入宫,洗茶、点茶…… 她的动作优雅、从容,简直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景。 杨柳眼中笑意更深,也不与她争抢,只对难说大师道:“若是为自己的事情,杨某其实倒也不急。恰恰是我这位师姐的事情,令我忧心如焚……” 他点到即止,转道:“忘了与大师介绍,我这位师姐,乃是龙门书院的学生,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照无颜适时微笑:“晚辈照无颜。” 圆猫面具遮盖了难说大师的表情,但不会遮掩他深邃、辽远的眼神。 他沉稳端坐,轻轻点头,似乎对龙门书院的名头,并不在意,只道:“虽师出名门,亦不可懈怠。” 能够指点陈治涛的人物,自然有资格说这番话。 照无颜暂时停下动作,低头道:“晚辈不敢。每日用功,寒暑不辍。” 难说大师轻轻颔首,似乎对这番态度表示认可。沉吟片刻,淡声问道:“你为何事困扰?” 照无颜双手适时将茶盏奉上,待难说大师伸手接过了,她才双手叠在身前,规规矩矩地说道:“晚辈两年前已经外楼绝顶,于未来道途,亦有展望。然而对于神临之道,始终难以取舍。这两年时间下来,不但没有想清楚,反倒愈发糊涂了。真不知道途在哪!” 姜望与李龙川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叹。许象乾别的不怎么样,这喜欢女人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好。 两年前就已经外楼绝顶的照无颜,天赋自不必说。 而且听她言语,她困顿于神临之前,并不是找不到自己的路,恰恰是她太有天赋,路太多,以至于无法取舍! 这种挣扎,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矫情。但姜望和李龙川都是天资过人之辈,当然能够理解这份对自身的苛求。 若不是坚定的、最好的道途,宁愿不迈步。若没有这份苛求完美的心性,何以成就天骄? “难说,难说。”大师喟然叹道。 “难说”正是这位大师的口头禅,也是他之所以被称作“难说大师”的原因。 修行之途,的确难言。若非有通天彻地的见识,很难说得清楚。 近海强者如云,大都为诸事所累,像难说大师这般,有时间四处仙游、点拨众生的,倒也少之又少。 “虽难说,也请大师说一说。”杨柳在一旁温声说话,并轻轻推过一只方匣。 匣身嵌玉点珠,有名家雕图。 不必打开,仅看外匣,就能知道这份礼物的不菲价值。 难说大师却看也不看一眼,只对照无颜道:“或取此,或取彼,或兼容并包,甚或一律舍去,另求它途。都未必是错的选择。大道如青天,无际也无涯。吾只一言以诫,心之所向,人之所行。” 照无颜若有所思,又有些懵懂。 难说大师又问:“是不是好像懂了一点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懂?” 照无颜惭愧低头:“晚辈愚鲁。” “这说明你功夫还不到家,道心还不够坚定。未能洗尽尘埃,照见本心。还需再体悟。”难说大师随手将桌上那方匣放进袖子里,叹道:“再多说,反倒无益。” 第一百零二章 这就是大师 “放肆!” 难说大师勃然大怒,直接大袖一翻,顷刻势如潮涌,天地反覆,恐怖的威势瞬间降临这茶室之内,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好像天地要毁灭,好像末日已来临。 好像一切有形的无形的存在,都不能再存在! “高额小子,现在束手就擒还来得及。老夫也不愿以大欺小,失手杀了你,羞见故人!” 洪声如雷音滚滚,震慑人心。 好强! 每个人心中,都涌出这样的念头。 而听他话里的意思,他竟然跟青崖书院大儒墨琊是故旧相识。也难怪他对许象乾如此恨铁不成钢,这一切都说得通了。他对许象乾的批评,正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责之深,是爱之切。 可惜这许象乾不知好歹。 许象乾不仅先前不知好歹,此刻也不肯束手。 不曾束手的,也不仅仅是他。 在难说大师恢弘的雷音中。 但听一声锐响。 那是利箭洞穿空间,发出的尖啸。 像一个巨大气泡,被扎破的声音。 气机一动箭自发,气机动时破绽现。 仿佛裹挟着白色流光长长焰尾的一箭,瞬间临于难说大师身前。 气流狂暴,焰风招摇。 此乃气之箭。 这一箭如此强大,但几乎没人会觉得,它能把难说大师怎么样。 因为双方展现出来的气势,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但…… 嘶! 那细长而清晰的、是裂帛声。 难说大师立在原地,依旧张开大手,但整个半边衣袖,已经被撕开。 挟着白色焰尾的气之箭,带着一颗圆滚滚的事物,将之狠狠钉在墙上,嵌入数寸! 姜望细细看去,见得是一颗圆润非常的宝珠,内部云气变幻,时而行人拥挤,时而山河流转,时而山崩海啸,时而天塌地陷。 他认出来,是蜃珠! 只不过比竹碧琼的那一颗,更大,更圆润,珠内变化也更多、更繁复。 而方才还气势几乎毁天灭地的难说大师,顷刻间气机衰落,区区腾龙境的修为再无掩饰,暴露在每一个人面前。 幻梦已碎。 “蜃王珠!”杨柳脸色中的黑沉,连脂粉都遮掩不住,难看极了。 蜃珠自带幻术之能,珍贵非常,蜃王珠更是个中精品。 事已至此,他如何看不出来,这所谓的难说大师,只是一个靠着蜃王珠坑蒙拐骗的烂货呢? 而那曾使他深信不疑的、难说大师指点过钓海楼大师兄陈治涛的事情,此时反推,也不难分析出破绽来。 陈治涛是出了名的好说话,人品端正,可能早年间真与难说大师接触过,听了一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哪怕完全对他起不到作用,以陈治涛的性格,恐怕也不会去特意否认。 于是便被难说大师利用名头,招摇撞骗到今天。 一颗蜃王珠,一个指点过陈治涛的传言,不知蒙骗了近海群岛多少人! 如今再看,整个事件中,就忙前忙后、上蹿下跳的他最可笑。 简直当场杀人的心都有。 李龙川以烛微神通洞彻真相,一箭带走蜃王珠,击破幻术。 而许象乾也毫无犹豫,仍是大手前抓,轻而易举便将难说大师抓住,一把将其掼倒在地。 “你是何人,装神弄鬼,大言相夸?” 他怒喝:“说!” 难说大师被整个摔在地上,仍未泄了气势:“两个年轻人,不讲武德,上来就偷袭!这样做合适吗?老夫只是一时大意了,没有躲闪。有种放开老夫,咱们再来斗过!” 盘坐蒲团上目睹整起事件的照无颜,忽然轻笑着摇了摇头:“是我道心不坚,该当受此折辱。” 对于她这种心高气傲的天骄来说,被一个江湖术士轻易蒙骗,无疑是奇耻大辱。 “照师姐……”杨柳在一旁着急出声。 若不是他信誓旦旦作保,又讲出钓海楼大师兄陈治涛受过指点的事情,照无颜这样的人物,又怎会轻信一个藏头露尾的“大师”呢? 他这样一个钓海楼真传弟子的话,实在太有说服力了…… 照无颜一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这不怪你。” 她站起身来,又对许象乾道:“许师弟,放开他吧。不过一介跳梁小丑,笑笑也便罢了。与他太过计较,反倒失了你我身份。” “呵!”许象乾冷笑一声:“跳梁小丑,的确可以一笑了之。可禁不住他总在你面前跳,还跳你家的梁啊!” 他就势一巴掌扇下去,直接将难说大师整个脑袋扇得来回荡了好几趟。 那张圆脸的猫面具,也被整个扇飞,露出难说大师本人那张猥琐尖酸的脸来。 按说照无颜的话,许象乾是肯定会听的。因为他一直以来,就是对照无颜言听计从。 但是这次,他没有。 姜望和李龙川,都不会在乎这等小丑。但他们都不会替许象乾宽容。因为诋毁真实落在谁身上,谁才知道疼! 被说得一无是处的人,是谁? 被骂成青崖之耻的人,是谁? 被嘲笑连个道术都施展不好,是彻头彻尾的废物的,是谁? 不是旁观着的、不痛不痒的任何一位。 是许象乾本人。 是最爱吹嘘,自称强过王夷吾、力压姜青羊的许象乾! 他是总嬉皮笑脸,但他不是真的没有皮、没有脸。 所以他心底委屈,所以他怒不可遏。 他一只手牢牢制住难说大师,另一只手轻轻扇他的脸:“唉哟,大师欸!” “小子……” 啪! “你有……” 啪! “有种……” 啪! “兄弟……” 啪! 难说大师每张嘴说两个字,许象乾就精准的一巴掌扇到。 他的巴掌看起来并不重,但轻而易举将难说大师的声音震散。令他所有的狠话、求饶,全都闷在肚里。 许象乾一巴掌一巴掌地扇着他的脸,语气夸张而惊讶:“这位大师,不知出身何门,问道哪山,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事迹,怎么成的大师啊?” “唉。”姜望适时地叹了一口气:“好像就是指指点点,就成了大师!” “啊,是吗?” 许象乾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盯着难说大师已经肿成猪头的脸,十分惊奇地左右看了看,忽地张狂大笑起来:“原来这就是大师?原来这就是大师啊!!” “哈哈哈哈……”李龙川也笑。 “哈哈哈哈……”姜望也笑。 一时整个茶室,只有这三人的笑声……肆意回响! 此后在小月牙岛。 “大师”成了骂人的词。 第一百零三章 近许者秃 难说大师在指忽茶舍被剥下面具、强势打脸,这件事情造成的影响其实相当深远。 但当时身处其间的人们,往往并不能看到其后,大多只在彼刻有被愚弄的愤怒。 大师被一巴掌扇下神坛,人们才看得清楚,他在幻术遮掩下的真面目。 此人原本只是一个传承断绝的小派传人,机缘巧合得了一颗蜃王珠。 他没有想着用这颗蜃王珠好生修行,而是利用蜃王珠的幻术能力,坑蒙拐骗。在第一次装神弄鬼成功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多年来骗人无数,堪称“财源广进”,那些花销出去的且不去说,此刻身上仅储物匣就有三十八个。 骗子是李龙川发现的,人是许象乾摁住的,这些东西自然也都到了他们手上。 小月牙岛上有好几个宗门,但没有哪个能让所有人信服。成为“官方”。李龙川他们这些齐人,也不可能把这些所谓“赃物”上交钓海楼。 整件事情都是李龙川烛微神通的功劳,姜望和许象乾都坚定地表示分文不取,而出身名门的李龙川其实也并不缺这些东西。 但他想了一个极妙的办法。 他将这些“赃物”,一并送到了冰凰岛,连同难说大师本人,也送去冰凰岛受审服刑。 冰凰岛是石门李氏在海外的根据地,李龙川的姐姐李凤尧,此时正在岛上坐镇。 李龙川定了一条规矩。所有被“难说大师”骗过的人,只要能拿出自己切实被骗的证据,都能够在冰凰岛如数追回损失,一直到全部“赃物”都清光为止。 整个过程,每一颗道元石的去向都公开展示,冰凰岛绝不扣下半颗。 这个办法妙就妙在最大程度上利用了“难说大师”的名气,非常有力地扩大了冰凰岛的影响力。这个老骗子有多可恨,冰凰岛在海民的印象里就有多值得信赖。 而冰凰岛对难说大师的公审,更是一绝,它无疑将竖立冰凰岛的法威。将在海民之间营造一种共识——冰凰岛也是近海群岛上有法权的势力。 就像在齐国,人们遇到不公的事情,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官府。在近海群岛,这个角色被海上各个宗门所替代。 在此基础上发展下去,冰凰岛将不再被视为属于齐国石门李氏的外来势力,而将和决明岛一般,被近海群岛的海民所认可。 作为石门李氏的嫡子,这些御人用势的手段都是自小培养。李龙川这是堂堂之阵,讲究的是一个大势所趋,并不惊世骇俗,但却无可阻挡。 毫无疑问,难说大师的事迹将会通过这一轮“赃物退还”,传播得更热烈、更深远。 但值得人深思的是—— 他区区一个腾龙境修士,何以凭借一些模棱两可的指点,就能成为海上人人追捧的大师?又有几个人,真正听懂了他那些大而无用的废话? 但却没有质疑,只见欢呼。无人正面相峙,只有跪地匍匐。 敬畏、盲从,人云亦云,三人成虎。非止普通人如此,拥有超凡力量的修行者,也没有什么不同。 就像姜望曾经在浮陆对庆火其铭所说的那样,青天之上的那个世界,人们与浮陆也没有太多不同。 但不能超脱乌合之众的局限,又难道能叫做真正的“超凡”吗? …… …… 难说大师成擒,谁也没了饮茶的清静兴致。 许象乾当然是例外,他大摇大摆请人重新上了茶,好像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一般,缠磨着与照无颜说话。 经历了难说大师事件,杨柳自是十分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又不肯离开。因为他非常清楚,在这件事里他失分严重,一旦就这么灰溜溜走了,很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 故而极为扭捏地也赖在茶舍,三人就这么强行挤了一桌。 他纠集的那帮同门也不好走,便都留了下来。这些人都是钓海楼的普通弟子,纯粹是杨柳带着撑场子,方便随时围殴许象乾的。没一个有分量的存在,倒也不必多提。 姜望懒得跟这三个人凑,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茶桌看戏。 李龙川在门口跟冰凰岛的人交代事情,难说大师已经被五花大绑,抬猪一般抬走。 照无颜的师妹,那位子舒姑娘,正坐在姜望旁边——当然是许象乾的安排。 她偷眼瞧了几次静静饮茶的姜望,扭捏了又扭捏,还是小声问道:“你们真是赶马山双骄啊?” 这声音实在小得可怜。 幸亏姜望修行有成,耳聪目明,不然决计无法听清。 但他还是愣了一下:“啊?” 子舒偷偷伸出食指,点了点前面不远处正神采飞扬手舞足蹈的许象乾:“你们,齐名?并称赶马山双骄?” 她的语气显然带着怀疑。毕竟这两人气质看起来相差实在太大。 “……算是吧。” 如果不是“赶马山双骄”从来都只是许某人单方面的冠名……他倒也不算撒谎。 但此时此刻,姜望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至于当面拆朋友的台,只能苦笑。 “赶马山是什么地方呀?”聊了几句之后,子舒没那么害羞了,好奇几乎摆在脸上。 “一个,呃,特殊的地方。”姜望有些为难了,这可不太好编,许象乾事先也没通过气啊! “噢,我明白了。”子舒很懂事:“那我不问。” 也不知她到底明白了什么。 停了一会,她又问:“听说你打败王夷吾,只用了两招对吗?” 姜望先是愣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为什么是两招,无奈道:“许象乾说他只需一招是吧?” 子舒很惊讶:“你怎么知道?” 这孩子也太天真了! 姜望叹了一口气:“以后你还是离许象乾远一点!” “啊?”子舒疑惑:“为什么?他其实是一个坏人?” 他不算很坏,但是你太容易当真!怎么说什么你都信呢?姜望在心里想。 面上自然不能这么说,只好道:“跟他靠太近,容易被传染!” 子舒瞪大了眼睛:“传染什么?” 姜望左右看了看,以手背掩住嘴唇,神秘道:“掉头发!” 子舒吃惊地捂住了嘴,再瞧瞧许象乾天生锃光发亮的高额头,不由得紧张起来:“不行,我得告诉我师姐。” “那倒不用。”姜望赶紧拦住了她,他可不想被许象乾拎刀追砍,解释道:“立起圣楼之后,有星辰之力护体,就不会有此困扰了。你师姐应是有了的,你可有?” “没呢。”子舒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才一境内府。” 她似乎很是羞愧,浑不觉她这个年纪已经内府境,是多么惊人。 姜望当然知道她没有到外楼境,因而严肃道:“那你要离他远点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嗯!”子舒用力点头。 过了一会她又凑过来悄悄说道:“你真好。” “啊。”姜望彼时正在欣赏许象乾和杨柳之间的明枪暗箭,闻言下意识敷衍了一句,又有些不解:“啊?” 子舒一脸认真地说:“朋友这等隐私事,你这样的端方君子,肯定是不愿对旁人说的。但是因为关心我,担心我……掉头发。你还是说了。你真是一个好人。” 姜望毕竟不是许象乾,他还是要一点脸的。 所以脸上一时臊得厉害,只好低下头,喝了一口茶作为掩饰。 许多年后许象乾追究“近许者秃”的谣言起源、势要鞭之笞之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它早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春天,就已经诞生。 第一百零六章 冬泽之鸟 宴厅里。 杨柳自是摸不着头脑,但意识到气氛不对,并未开口。 照无颜还在心中斟酌海上形势,并不轻言。 而毫不关心天下大势的子舒,发现对面那几个人都有点怪怪的。 这场海鲜宴,男客女客各坐一边,她这边是姜无忧坐在上首食案前,而后是照无颜,再后则是她。 设宴的姜望与姜无忧对坐,然后是许象乾与照无颜对坐,李龙川与她对坐,杨柳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最末,无人相对——谁叫他是死皮赖脸贴过来的呢? 在那个气质恬淡的富家公子走进来时,子舒注意到,对面的姜望、许象乾、李龙川这三人,一瞬之间就发生了变化。 坐姿更挺拔,表情更端正,全都正襟危坐,看起来好像一个比一个的事不关己,可眼神都是同出一辙的……兴奋? 他们兴奋什么?子舒完全不能理解。 不过……华英宫主好飒爽! 但见姜无忧盘坐左侧上首,一手按膝,凤眸微侧,下巴轻轻抬起,斜睨着突兀踏进厅来的晏抚。 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强大气势:“负心小贼,还敢出现在本宫面前?” 晏抚何等聪明,一见这般架势,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被几个损友坑了。 心中已经骂开,面上却只能苦笑着解释:“殿下,真是,好久不见!早先的时候,我已与柳姑娘表过歉意,她也已经表示宽宥。这事实在是……” 他当然不能说不是他的错。 不是他的错,那就是他爷爷晏平的错。 所以姜无忧怎样呵斥,他也只好受着。甚至躲到海外来求清静,没想到……躲不掉。 “秀章人善心软,不与你计较。本宫却看不得她受欺侮!” 姜无忧气场全开,凤眸含威:“柳神通若还未死,你敢上门退亲么?晏抚,你自己说!” 子舒瞧得心里一阵一阵的激动,这位大齐皇室的宫主姐姐,太有气势了! 列座诸位,不是天骄就是名门,可其人举手投足,便自有盖压群雄的气质,真真是天潢贵胄! 但就晏抚退亲这件事本身来说,完全是一笔糊涂账。 姜无忧说得是没错,但晏抚也的确是无法自主婚事。这背后是整个家族的长远布局,并不以他个人的荣辱来考虑。别说他只是被骂做负心汉了,真要到了让他做出更大牺牲的时候,他也很难说个“不”字。 他生下来就享受整个“晏家”带给他的荣耀,也必须承担家族交付的责任。 非止晏抚如此,也非止晏家一家如此。 强如重玄遵那样毋庸置疑的绝世天骄,不也因为违逆家族意志,不得不面对重玄胜的挑战吗? “唉!” 面对姜无忧的质问,以晏抚的性格,也只能长叹一声,无法辩解。 他都已经瞧好方位,随时准备脚底抹油了。 但没想到姜无忧忽地一挥手:“罢了,今日看在姜青羊的面子上,先放你一马。哪凉快哪里待着去!” 姜无忧从来是说得出做得到,说见他一次打他一次,之前可从未含糊。 晏抚有些惊讶地看了姜望一眼,倒没想到姜望还有这个面子,却也没说什么。毕竟姜无忧作为华英宫主去决明岛办事,和姜望作为青牌捕头来海上办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他一时没能想到,自己早在临淄就被卖了。 三味庄的侍女又搬来一张食案,摆在杨柳的位置之下。 晏抚苦着脸入座,比杨柳这个现场唯一的钓海楼弟子更孤独。 见晏抚安然无恙的就坐下了,许象乾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当然,这遗憾也只有另外两个损友能懂。 说起来,这伙人里,真正见过晏抚挨揍的,也只有重玄胜,实在是运气使然,令人羡慕。 不过,他们之所以默契地把晏抚骗回来,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看他的笑话。想看晏抚挨揍是真的,想几个朋友一起,帮忙化解华英宫主与晏抚之间的这段纠纷,也是真的。 不然堂堂晏家公子,整日里被华英宫主追着打算怎么回事。 “咳。”许象乾清了一下嗓子:“我听说海上有一种鸟,背生三翅,能飞千里。这种鸟终生只能和三翅鸟交配,一旦与普通海鸟相亲,立即就会失衡,失去飞行能力。结果自然只有死亡。” 他看向杨柳:“不知是不是真的?” 涉及海外见闻,杨柳自然不甘示弱:“许兄真是博闻强识。此鸟名为冬泽,通体雪白,是季候之鸟。近海无冬,常以见得此鸟而知冬至。现今这时候可见不到。” 许象乾笑了笑,又去问姜无忧:“宫主怎么看这种鸟?” 他明说冬泽鸟,实是说晏抚与柳秀章。 三翅鸟只能与三翅鸟交配,配不成双翅鸟。正如晏家嫡脉也不可能再与柳家柳秀章这一脉结亲。 这不是由他们本身的意愿所能决定的。 姜无忧自然听得懂。 但她只问:“禽鸟无情,只循生命本能。人亦无情?冬泽鸟失衡,但若别鸟爱之,衔食以喂,能死乎?” 她又问:“鸟错配失衡,人错配,失命否?何以相提并论!” 一番诘问,迫得许象乾哑口无言。他本不易词穷,但这等涉及情感的问题,又有照无颜在场,他那些无赖耍滑的话,说不出来。 听到现在,照无颜等人哪里还不明白,其中另有隐情。于是一个个都闭嘴不语,默默旁观。 李龙川双手扶膝,看向姜无忧:“殿下。纵然别鸟爱之,衔食以喂,或可不死。但不能振翅,是冬泽之愿吗?匍匐一世,谁能苟且?” 他义正辞严,发乎理想,注解未来,朗朗之声,若金石交击。 姜无忧只冷笑道:“禽本无约,人却有信。匍匐是苟且,失信却不是?” 柳神通是她投注的天骄,柳秀章是她的闺中密友。于情于理,她都需要为柳秀章出这个头,吐这口气。 不然她堂堂华英宫主,不知有多忙,哪有那么多时间,整日追打一个负心汉? 李龙川亦默然。 姜望长叹一声,就在座位上,对姜无忧拱了拱手:“宫主说得句句在理,无可辩驳。但宫主亦知。三翅鸟配双翅鸟是错配。人生漫长,年年复年。人生苦短,过隙白驹。如能不错,何必要错?” 姜无忧沉默片刻,方才启唇:“究竟是对是错,也唯有当事人知。但姜青羊你既然开口,这事本宫便不再管。” 她目不斜视,并不去看晏抚,但说道:“晏抚,你好自为之。” 晏抚一口饮尽杯中酒。 这临淄有名的富贵闲人,最终只是站起身来,对着姜无忧躬身拱手,叹了一声:“惭愧!” 也不知是说给姜无忧,还是说给柳秀章。 又或者,是自己。 第一百零七章 “怀” “师姐,那冬泽鸟现在何处能见?咱们去寻它好不好?” 离开三味庄,回到在小月牙岛的住处,子舒就迫不及待拉着照无颜说话。 对于这位院长的独女,书院里的小师妹,照无颜还是很疼爱的。 揉了揉她的长发,温声道:“冬泽是季候之鸟,往来自有其规律。咱们还是不要随意惊扰。” “噢。”子舒有些失落,但很听照无颜的话,并不强求,转问道:“师姐,你觉得那个晏抚,是对是错啊?” 照无颜柔婉道:“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对错的。” 她们住在小月牙岛最好的客栈里,照无颜的房间,推窗即是碧海。 此刻窗户开了一半,海风挤进来,在照无颜的长发上轻轻旋转。 子舒觉得,自家师姐真是温柔极了,也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她。 想了想,又歪头问道:“追求你的这两个家伙,师姐你觉得哪个好一些?” 照无颜看了她一眼,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都不怎么样!都配不上你!”子舒嘻嘻笑了起来:“一个油嘴滑舌,一个油头粉面!” “咱们女人呀,不是三翅鸟,也不是双翅鸟,不是一定需要谁来配。自在飞行,也天高海阔。” 照无颜看向窗外,一直到视线很远的地方,才有岛屿的轮廓。 她想了想,还是评价道:“许象乾是油嘴滑舌了点,但今日看来,对朋友还是挺不错的。是个有情义的人。” 至于那个杨柳,她提也不提,已经是一种答案。 “噢。”子舒趴在窗台,双手交叠,下巴垫在手背上。 “那姜望怎么样呢?” 她似是随口一问。 照无颜摇了摇头,她知道,少女爱慕英雄,本是寻常事。姜望名动临淄,很是收获了一些注意,又加上许象乾整日在耳边吹嘘(作为“赶马山双骄”,吹姜望就是吹自己),直把姜望说得世间罕有。 而姜望本人干净、规矩、清醒,是很容易赢得好感的。 故而提醒道:“许象乾说此人重情重义,这话不错。但以我看来,他其实心坚如铁,不易动情。我说的这个情,是儿女之情。这种人做朋友很好,被他喜欢也很好,单方面喜欢他,就大可不必。” “什么呀!”子舒羞恼起来。 但过会儿又问道:“不易动情的人,动起情来,反而很难收拾吧?” 照无颜这一次没有正面回答,只又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傻姑娘。” …… …… 姜无忧没有在小月牙岛待太久,小住了两天,便动身去了决明岛。姜望则以办案的名义,也离开了小月牙岛,独自前往怀岛。 姜无忧问过他,救竹碧琼一事,为什么不请许象乾等人帮忙。在小月牙岛的这三个朋友,许象乾背后的青崖书院有名望,李龙川背后的李家在海上有人,晏抚……有钱,他们是肯定能帮得上一点忙的。 但姜望只回了一句不合适。 朋友归朋友,交情也有深浅。 就像许象乾和李龙川的关系,也肯定好过其他人一样。 他为重玄胜拼过命,所以也心安理得地让重玄胜帮忙。 他与姜无忧,是条件置换,这没什么可说。 而对于许象乾等人,他还真没有什么太了不得的付出。一些小事情他当然无所谓,比如帮忙花花晏抚的钱什么的,但涉及近海群岛海祭这样的大事,他不觉得许象乾等人应该帮他。也不愿意去要求。 人情债这种东西,背在身上太沉,压在心头如山。能少一点,就少一点。 月牙岛背抵迷界,怀抱群岛,故而名“怀”。同时也有怀念之意。 战死于迷界里的修士,他们会思念月牙岛。 曾经选择在这里永远停留的修士……他们也想念千里万里外的家乡。 这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岛屿,无数的故事在这里诞生和结束。 姜望赶到月牙岛的第一件事,是拿着那块玉佩去拜访碧珠婆婆。 “你是说……想见一见碧琼?” 吊脚竹楼里,碧珠婆婆眉头深蹙,好像这是极为难的事情。 彼时姜望正在看着碧珠婆婆身后的巨大透明水缸,观察其间那些颜色艳丽的鱼。 闻声收回视线,恳声道:“我这次来怀岛,就是想在海祭之前……再看看竹道友。我知道这很难办,所以才想到了婆婆您。您是她的师父,又是钓海楼长老,监守再严苛,当不至于不让您见她。” “我去见她自是没有问题。”碧珠婆婆叹道:“但外人在海祭之前接触祭品,却是违例的事情。” “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姜望诚挚恳求:“自上次一别,我与竹道友就再没见过,以后也……请想办法,让我见见我的朋友。如有什么需要打点的,我一力承担。” “唉,这话怎么说?哪里需要你一个小辈打点?只是这事确实不容易。” 碧珠婆婆沉吟半晌:“这样,你等几天看看。婆婆去想办法。一有消息了,就立刻叫人去通知你。” 不等姜望再讨价还价,她又问:“对了,你现在可定下住处?我叫人与你安排?” 这便已是送客。 “不需麻烦婆婆,我已在青云栈订了客房。” 姜望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那这件事就拜托您了。” 他感谢再三,才转身退出竹楼。 离开的时候步伐沉重,表现得忧心忡忡,但他心里很清楚,对碧珠婆婆来说,这件事不难办。如果连见竹碧琼一面都做不到,她这个实权长老也太废了一些,就不值得他花心思了。 其人方才这番作态,无非是为了自抬身价。 只是…… 他想到。他在碧珠婆婆身上花心思,是为了救竹碧琼。碧珠婆婆三番两次的跟他演戏,又是为了什么?她应该不知道红妆镜的存在,但是不是也在猜测海宗明追杀他是另有隐情呢? 但不管如何,在海祭之前,他必须要见一次竹碧琼,确定其人的状态。如此才能够确定,有些计划能不能施行。 而这件事,还真没法绕开碧珠婆婆。 青云栈是怀岛上最好的客栈之一,是一座吊脚高楼。混铁桩打在海底,其上承接木楼。大门前云雾被道术固定住,形成青云之阶。 让进客栈的人有个好彩头。 因为与姜望的仙术同名,他选择这里,也是下意识的亲近。 碧珠婆婆让他等,他就等。 他有足够的耐心。 脚踏云阶,往客栈里走。 客栈里也正好有几个人走下来。 “要我怎么跟你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们解释的。我只要结果,听明白了吗?” 是一个表情冷峻的青年,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往外走。 言语之中极有气势,颇见威风。 这个人如此熟悉,姜望不可能认不出来。 在隐星世界里,他们有过非常“亲切”的接触。 这个迎面走来的青年,是大泽田氏的田常。 失心谷一月的刑期,他活下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斩忌 “你很了不起。”姜望赞道。 “在我从失心谷出来后,每个人都这样说。”田常说道:“所以我无法再低调、和缓。”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不是我选择了现在的表情,是他们选择了这个我。” 这话说得并不是那么好懂,但姜望无疑听懂了。 田常并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样子,他只关心,什么样子能使他得到更多。 “说说看吧,田安平让你负责什么事情?”姜望问。 田常摇了摇头,表示他不能说:“我会死。” 姜望想了想,说道:“这样,我问,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 通过一步步缩小范围的方式,也可以推算出大概的事件原貌来。来自大泽田氏的情报,或许能在海祭事件里,给他全新的启发。 但田常说:“也不可以。” 姜望并未动气,只道:“你是聪明人,我相信你有分寸的。” 他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田常一定能想到办法,绕开田安平的限制,告诉他一点什么。二是,田常应该清楚,对于姜望,他没有资格拒绝太多。 田常显然也听得懂,所以他道:“还是我自己说吧。” 他在房间里环顾一周,最后在摆着一套原色茶具的木桌前坐下。 他用自己的方式检查过这个房间,然后说道:“我很早以前就在海外生活,参与田家在近海群岛的事务。潮信你也知道,就是在海上找机会弄到的。” 潮信是一把名刀,是某位田氏家老的佩刀,被田常掠夺私藏。而那位死去的田氏家老,自然是田常韬光养晦期间的养分。或许只是之一…… 只是自失心谷出来后,他的潜力已经得到认可,又有田安平的支持,所以他汲取养分的方式,做出了相应的转换。 从幕后,站到台前。 “所以我对海外的事务很熟悉。田家在近海群岛,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田安平认为我可以负责其中的一个部分。” 田常说道:“所以我出现在这里。” 姜望不出声,静静听他讲述。 “我能说的重要事情有四件。” 田常伸出四根指头,而后一根根放下:“第一,此次被派到近海群岛的人,都受田安平直接指挥。他通过某种方式,可以在即城直接指挥我们。第二,我们田氏会参与四月四日的海祭。第三,近期频频发生的海兽失控事件,背后的原因并不简单。第四,钓海楼将有大动作。” 第一百一十章 囚海狱 田安平与庆嬉暗地里有合作,这个消息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也重要,全看如何利用。 这件事有很多可以思考的地方。 比如重玄胜也与四海商盟有合作,但这种合作无需掩饰。 平日看来,田安平与庆嬉毫无瓜葛,却悄悄在私底下合作。所以,他们在掩饰什么?他们在合作什么? 田常说不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或许他有所猜测,但不愿全盘托出。 姜望能够容忍。 田常这样的人,不能过于逼迫,他允许田常保留部分隐秘,只要在重要的时刻,能够把握分寸就行。 他没有想过、也知道不可能彻底的掌控田常。 田常如果那么容易掌控,也不可能成功谋害顶级名门的家老而安然无恙,更不可能在田安平手下活下来。 姜望的行事风格,也从来不会动不动拿出鱼死网破的架势吓唬人,当他摆出态度的时候,一般是真的鱼死网破。 看着坐在桌前的田常,姜望想了想,还是说道:“我也会参加这次的海祭。如果有什么新的重要消息,你随时告知我。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他决定给田常一点隐约的提示,让田常知道他这次来近海群岛的目的,也与海祭有关。以此获得田常更多有针对性的情报。 反正至少在现在这段时间,田常不可能反水与他作对。那对田常自己毫无好处,更无意义。 而他与海祭的交集,大约也仅此一次。 “我知道了。”田常说。 他知道今天的聊天已经结束,于是站起身来:“我不能经常消失。所以如果之后有什么消息,我会让田和通知你。你还记得他吗?” 姜望略想了想,点头道:“有印象。” 看来在陪田常进过失心谷后,田和已经赢得了他的信任。 公羊路又已经死了,或许田和现在就是他最信任的人。 也是,一个能够忍住失心谷的残酷折磨,却始终不曾出卖他的人,当然是可以信任的。 如果不是姜望亲眼见到田和如何杀死田常的表妹刘思,姜望也会认为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很值得信任。 田和让他印象最深刻的那句话,是他问田和会不会在田家待很久时,其人说的——“做生不如做熟。” 其人明明修为一般,天赋应该也普通,在田家待了四十三年,也还只是一个旁支公子的跟班。但话语之间,竟是把大齐顶级名门大泽田氏,当成一块肥肉看待。 那种极致隐忍的平静和饥饿感,让姜望无法小觑。 田和与田常,再加上田安平。仅姜望见过的这三个人,若能勠力同心,田家在未来的百年,都将迎来高速的发展。 可惜这样的三个人,永远没有勠力同心的可能。 更有趣的是,姜望同时握住前两者的把柄。 当初在隐星世界的最大收获,或许不是那朵生命之花,也不是定风珠。而是田和与田常。 田常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还顺手带上了窗户。 姜望没有再说话,静静闭上眼睛,继续日复一日的修行。 …… …… 碧珠婆婆的消息,来得比预计的还要晚一些。 姜望一直等到三月二十四日,碧珠婆婆才遣人来信。 到了这个时候,怀岛已经人满为患。参与海祭活动的人,从各地纷纷赶来。姜望所住的青云栈,几天前就已经客满。 海祭虽然是整个近海群岛的活动,但主祭地点肯定是在天涯台,所谓“观礼”,也都在此处。 到了竹楼之后,碧珠婆婆亲自引路,带着姜望在钓海楼行进。 一路人不停有修士停下来,向碧珠婆婆行礼致意,但并不会上前打扰。 碧珠婆婆也都一一地温和点头回应,倒没有什么架子。 钓海楼的宗门驻地,是姜望见过的、建筑风格最不统一的地方。 方顶的、尖顶的、铁铸的、黄泥墙、黑石墙…… 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风格都有,或许唯一的共同点,在于都是“楼阁”——如果前面那栋像铁锅一样的建筑也能归纳于楼阁的话,那就姑且可以在这点上得到统一。 大约是因为近海群岛上的海民,本就来自天下各地,来源复杂。不同的审美意趣,以一种怪异的方式糅合到一起。 看得久了,竟也觉得很和谐。 碧珠婆婆一路上很少说话,似乎陷于某种悲伤的情绪难以自拔。只以简短的字句回应姜望,以轻微的点头,回应向她行礼的钓海楼修士。 龙头拐杖轻点着地面,发出毫无涟漪的低沉声响。 这是一个老人死气沉沉的哀伤,仿佛她在为她心爱的弟子哭泣。 最后,姜望跟着她,走到了一座巨大的石质“屋子”面前。 姜望更愿意把它叫做“屋子”,而不是“坟墓”,尽管它真的非常像坟墓。像一座巨大的石墓,里面埋葬着一位巨人。 整体呈一个倒扣的半圆形,而在最前方,竖着一个高大石门。 门匾上阴刻着三个大字——囚海狱。 此狱以“囚海”为名,说是连海都能囚禁,当真霸气。不过联想到钓海楼这个同样霸道的名字,又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了。 囚海狱门前并无看守。 可能是看守在狱内,也可能是并不需要。 因为碧珠婆婆两只枯瘦的手掌按在门上,发出一阵低沉的闷响,石门才缓缓挪动。 听着那声音,姜望很怀疑自己是否能移动这扇石门。 它并非向内或者向外打开,而是慢慢下移,整扇石门往地底陷入。 这场面很有些怪异,但与钓海楼里那些千奇百怪得建筑风格,又很是搭配。若能正常的开门,好像才更应该奇怪。 碧珠婆婆没有说让搭把手,姜望也不好帮忙,他很担心突兀伸手,被什么禁制所伤。因而只能在一旁守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位老太太使劲移门。 “后生仔,眼里有点活儿。”碧珠婆婆忽然闷声说。 姜望反应过来,赶紧也搭上双手,铆足了力气往下移门。 当然,他只是演出来的“铆足力气”,虽然内府也轰隆隆地启动,但其实只用了七成力。他不能给碧珠婆婆太多足够看透他的信息,因为他们其实是敌非友。 在一阵阵的闷响之中,石门缓缓下陷。 而眼前出现了一个向下的甬道,两侧墙壁上都有宝珠照明,倒是并不幽暗。 但延伸到极远处,一眼看不到头。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狱卒 “进去吧。”碧珠婆婆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姜望很怀疑自己进去后,一旦碧珠婆婆起了歹心,将石门关上,他还有没有机会冲出来。但碧珠婆婆没有在这个时候害他的道理。 他是正大光明来的钓海楼,齐国就是他的安全倚仗。 所以他率先走下甬道。 走进来之后才发现,这条甬道并不逼仄,比在外面感受到的规模,要广阔得多。 站在外面的时候,毕竟受入口的局限,而且应该还有一部分阵法的原因,看不到太真切。这条甬道实际至少有四驾马车并排那么宽,高至少有三丈。 葡萄大小的宝珠,以一种玄奇的排列方式,在甬道两侧墙壁上展开,依稀是某种图案。但拉得太开、太远,倒一时无法在心中具现。 令人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碧珠婆婆拄着龙头拐杖,也跟着走进了甬道。 身后的石门的确又缓缓升起,但有钓海楼的长老在旁边,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在走得更深之前,姜望回头看了一眼,入口只剩下一条缝隙,透着狱外的天光,很快就被彻底落下的石门封死。 给人以莫名压抑的感觉,好像是某种希望也被湮灭了。 “这石门只是坚固和重吗?那好像并不能拦住多强的人。”姜望状似随意地问道。 “当然不止如此。”碧珠婆婆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安,言语之间很是慈祥:“如果刚才移门的不是我,阵纹就已经发动了。” 姜望没有不懂事的问具体是什么阵纹,只是停下来等了等,与碧珠婆婆并肩前行。 行了几步,碧珠婆婆忽地告诫道:“等会如果有人跟你说话,应付一下就是,不要随意得罪他们。” 这严肃的态度实在有些令人紧张。 “会是些什么人?”姜望问。 “狱卒。”碧珠婆婆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不肯再多说。 她老迈的背影不作停留,继续往里去。 姜望也只好跟着往里走。 甬道很长,且越走越往下,按照路程来估算,应该是已经走到了海底,并且还在往下。 长长的甬道走到尽头,又是一扇厚重石门,门前依然没有人看守。 姜望把刚刚一路行来,甬道两侧宝珠排列的图案在心中描画出来,赫然发现……那是龙! 甬道两侧,用宝珠勾勒了两条神龙! 双龙镇狱? 钓海楼真的很喜欢糟践龙,制龙币,造龙骨船,用龙做镇狱壁图。 好像方方面面都在有意附和,他们创派祖师“单人独竿,天涯钓龙”的传说。 这回倒不用再推门,碧珠婆婆直接握住石门上的门环,轻轻叩了两下就放开。 姜望突然感觉,自己被某种森冷的目光所注视着。那种目光像虫子一样,往人的身体里钻,令人非常不自在。 好在“观察”很快就结束。 不多时,石门便从里面被人拉开了。 站在门后,刚刚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衣衫破旧的醉汉。顶着鸡窝般的乱发,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好像根本不关心姜望他们过来干什么。 碧珠婆婆没有说话,姜望也不吭声。 石门之后不远处,有一张脏腻腻的桌子,上面胡乱摆着骨牌。 还有三个人,正七歪八扭地坐在桌子的三个位置上,两个打赤膊,各自坦露胸毛和肥肉。穿着衣服的那个,一只手正在搓脚丫。 总之一个比一个的不修边幅,酒坛子在他们脚下东倒西歪。 之前他们几人显然是在边喝酒边推牌九。 这些人应该就是碧珠婆婆所说的狱卒,跟姜望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能让碧珠婆婆都认真提出告诫的,绝对是危险人物。至少也应该一脸冷酷,杀气盈身,才算形象相近。 没想到竟像是一群浑浑噩噩的流浪汉。 但姜望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只能在这里混吃等死、别无出路,所以才格外危险吧? 为碧珠婆婆开门的鸡窝头径直走到空位上,打了一个嗝,骂骂咧咧道:“谁敢换老子的牌,老子就做了他!” 在这张桌子之后再十步的位置,是一个铸铁栅栏。栅栏上仅有一个门,已经是开着的了。 透过栅栏的缝隙,可以看到,栅栏后又是长长的甬道,只是这时候甬道两侧,不再是墙壁,而是一个个监舍。 有的监舍里有人,有的没有。但都很安静。 “干你娘!”鸡窝头对面那个正在抠脚的狱卒骂道:“就你那几张破牌,有什么好换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忍见她苦 越过铁栅上的小门,踏入两侧都是监室的甬道里,姜望感觉整个人忽然沉重了许多,就连简单的迈步,都需要更多力气。 “在这个区域,每个人都会受到更多压力,这是为了避免某些囚徒精力过剩。”碧珠婆婆解释道。 两侧的监室都以铁栅为墙,这是为了方便狱卒随时观察里面囚徒的情况。 碧珠婆婆的龙头拐杖,在甬道上敲击的声音很清晰。但蜷在监室里的囚犯们,没有一个人往外看一眼。 他们好像都已经失去了“好奇”这种情绪。 这无疑给姜望的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再往里走,便不见铁栅了,只有一扇扇石门。除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口子,根本没有任何观察的可能。想必是其间的囚犯重要性更高,设计监室时更考虑坚固程度。 甬道还很长,长得望不到尽头。 明明每隔一段距离,顶上就嵌有照明的宝珠,但这条甬道的尽处,仍似连接了无底深渊。看不真切,而且有恐怖的感觉隐藏。 碧珠婆婆就在这里止步。 “我就不进去了。”她哀声说道:“我见不得琼儿受苦。” 两间石室之间的墙壁上,有一个类似于烛台的架子。姜望起先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直到碧珠婆婆取出一炷香,插在上面。 她用枯瘦的食指轻轻一划,这支香便被截去了五分之四,剩下的小半截,自燃起来。 “你只有这么多时间。”碧珠婆婆说。 姜望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想是早先已经与狱卒沟通过,碧珠婆婆直接取出一把石质钥匙,将这座石门打开。 她自己立在门边,并不往里看一眼,似是真的不忍。 不知道为什么,姜望突然感到有些迟疑。 他一路来怀岛,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就竹碧琼。一言既出,万山无阻。在海祭之前看一眼竹碧琼,也是早就定好的事情。 但此刻身在门外,只有一墙之隔,他却突然有些害怕了。 那个冒险为他传信的朋友,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在守备这样森严的囚海狱里,过着怎样艰苦的日子? 他很不安,但他还是跨进了囚室里。 那架子上的燃香,提醒他并没有时间可以犹疑。 这一路走来的很多时候都是如此,他并没有软弱的时间。 他总这样面对。 踏进石室,身后的石门便已掩上。 石室里很暗,但并不妨碍姜望把这里看得清楚。 整个石室约有十步见方,比想象中的要宽敞一些。 也还算干净,没有什么恶臭的事物,只有淡淡的海风味道——也不知在这么深的海底,是哪里来的风。 对门的墙壁正中,钉着两个铁镣。 一个柔弱的披发女子,便被铁镣吊在墙上。 她低垂着头,呼吸平缓,应是睡着了。 开门的声音并没有惊醒她。 她像一个破旧的木偶,被喜新厌旧的孩童所厌弃,于是被随意地挂在一个地方,等待着彻底被扔掉的那一日。 那个在青羊镇被他以焰花烧灼空间赶出来的娇俏少女,那个误以为他是恶人哭得梨花带雨的单纯姑娘…… 现在吊在这里。 体内的道元已经全部散去,再无半分修为。她不再是超凡修士,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 长发垂散在身前,也遮住了她的面容。 姜望随手掐了一个道决,想凝出两个石桩帮她垫一下脚,因为她的手腕已经被吊成黑紫色,几乎是要废掉了。 但元力一聚即散。因为特殊的限制,这间囚室是无法使用道术的。 姜望想要在石墙上斩出两个凹坑,让她双脚有个落力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所有的重量都在手腕。 但不知破坏石墙会引发什么后果。 他更想一剑斩断镣铐,把竹碧琼带走。 但他决计没有可能,带着竹碧琼走出这里。 姜望只能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单臂环住她的小腿,将她半托举起来。 “不!不要!别!” 竹碧琼好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不停地的蹬腿,但力量是如此微弱, 她甚至虚弱得,连哭喊声也是虚浮的。 “是我,是我。竹道友,别怕。我是姜望。” 姜望宽慰着,用另一只手弹出一点火焰,悬在自己的脸前。然后抬起头,让竹碧琼看清楚自己的样子。 所幸神通发乎自身,不受影响,这一点三昧真火才能弹出。 第一百一十四章 幻想 “如果你是姜望,你会怎么破局?” 竹楼之中,碧珠婆婆一边小块地撕着肉,喂食鱼群,一边自问自答。 “除非齐国大军来讨,不然劫狱救囚不可能成功。囚海狱的防备程度,他也见识到了,不会来找死。” 带血的肉块坠落鱼缸,顷刻便被分食一空,连血气也不剩半点。 “所以他其实别无选择,只能想办法依靠钓海楼内部的权力人物,也就是我。试图通过我来撬动海祭规则。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接触我。” “在齐国,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实封男爵,封地不过一镇,没有什么可付出的。但他与重玄家的重玄胜是生死之交,重玄胜能够调动多少资源?重玄家会愿意为这件事付出多大的代价?这是问题的关键。” 碧珠婆婆继续说道:“但这小子态度也很明确。他愿意不计资源的救碧琼,可如果实在救不了,他只希望碧琼最后一段路,走得舒坦。这种态度的前提,是他知道这件事几乎不可鞥完成。所以我应该给他一点希望。” 枯瘦的手指,慢悠悠地撕扯鲜肉,鲜血也自然地染红了手掌。 但她毫不在意。 “世间之事,唯‘情’字难解。偏偏少年人总不能懂,常深陷其间。他一定是爱上了碧琼,才会不计回报的这样做。我只要给他一点希望,他就会努力来推动。” 碧珠婆婆说着,直接从旁边的竹篮里,取出一块足有两个成人拳头大小的肉块,扔进水里。 “其实,也许他最大的价值是他自己。毕竟就连海宗明都对他非常贪婪。”她又说。 巨大的鱼缸底部,那茂盛的水草之中,忽然窜出一条五色之鱼。 赤、黑、黄、绿、蓝,五种颜色的条纹紧贴一起,像一件艳丽外衣将其缠绕。 体型不过三指长,两指宽,瞧来人畜无害。 但它一窜出,方才还聚集在一起的鱼群,顷刻四散,如逃命一般。 它也不追击,只是叼住落水的肉块,开始嚼吃起来。 它的体型极小,但进食的速度很快,连咬连嚼,三息不到,便将远比它体型更大的肉块吞吃干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同类 石门李氏强大吗? 冰凰岛亦是在海外扎下根来的势力。 李龙川的能力合格吗? 戳破了近海群岛上潇洒多年的骗局,并以此事最大程度上扩大冰凰岛的影响。 然而陈治涛只是路过,随手一道命令,就将冰凰岛的影响瓦解大半。 并非他的能力比李龙川强多少,而是钓海楼赋予他的权势,在近海群岛强过李龙川太多。 神临境界的陈治涛,也只是钓海楼年轻一辈的弟子而已。 五仙门功法玄奇吗? 有五位外楼强者,还有镇宗海兽,并不算弱。 但被碧珠婆婆操弄于股掌之间。 而碧珠婆婆,只是钓海楼二十四位实权长老之一,身列下位长老而已。 她之所以能够操纵五仙门,倚仗的也并不是自身实力,而是钓海楼实权长老这一身份。 姜望这一路过来,再用心,再认真,又能见多少?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可仅仅是这冰山一角,就已经如此庞然! 诚然他已决意要救竹碧琼,这决心万难无阻。 可会担心,会忐忑,会害怕拖累朋友,这些也都是正常的情绪。 姜望再怎么道心坚定,也不能完全免俗。 但在重玄胜看来,这不可原谅。 因为他深知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他比姜望更早知道这件事情的险阻。 在他看来,姜望有决心,但没有觉悟。 “如果你还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竹碧琼你就不要救了。” 重玄胜几乎要挤进姜望的眼神里,他很少有这么认真跟姜望说话的时刻:“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姜望,我在认真的提醒你。” 姜望沉默了半晌:“好。我知道了。” 他用同样的认真说道:“我有付出努力却只能迎接失败的觉悟,从现在开始,我也有拖垮你们,让你和姜无忧海上势力全部清零的觉悟。” 重玄胜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确定他的决意没有半点虚浮,于是伸出胖大的手掌,与他交握:“恭喜你姜望。现在我才可以说,你的朋友有救了!” 虚心接受批评后,姜望更虚心地问道:“那现在我要怎么做?” 毫无疑问,相比于自己的设想,他更相信重玄胜的智慧。 “照那个老太婆的话做,但不要全照那个老太婆的话做。”重玄胜笃定地说道:“先去跟杨柳套交情吧,想办法接上海京平这条线。” “这没有问题。另外……”姜望说道:“我有自己的渠道,可以从田家得到一些消息。或者也能对这件事有帮助。” 重玄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你的七星谷之行,比我想象的更充实。” 但他没有细究姜望的所谓‘渠道’是什么,尽管此时他如果问,姜望一定会说。 在冷眼中成长起来的他,非常珍惜与姜望之间的友谊,这一点体现在许多方面。 最后只是说道:“有价值足够的消息,就通知我。你自己应该能够判断,什么消息是有价值的。” “当然。”姜望说道。 两人结束了这次沟通,各自退出星河亭。 对于营救竹碧琼一事,现在仍然没有足够的把握,但似乎更坚定了一些。 太虚幻境真的很好用,若不考虑太虚幻境背后的势力,不考虑消息的保密性,仅从沟通的角度来考虑,它已经胜过姜望所知的任何秘术、宝具。 比如退出太虚幻境后,姜望现在所做的事。 他聚集水汽,使清水覆盖屋子里的铜盆,而后打入一道印决,再以食指为笔,在水中划了一道横线。 这门传自大泽田氏的秘术,名为“镜心湖”。 顾名思义,乃是将受术者的“心湖”映入水中。施术者在水中传递的消息,也会印入受术者的“心湖”里。 在方圆百里之内,这种感应都不会消失。 田常没有提供更远距离的联络方式,或许是并不愿意。 “镜心湖”的施术前提,是受术者允许“心湖”映照。 而这门秘术的受术者,自然是被田常指定来与姜望沟通信息的田和,因为田常自己身负重任,不能频繁消失。否则就会引起田安平的怀疑。 当然,姜望并不确定这话的真假,只是田常单方面这样说而已。他们有合作的基础,同时也无法避免猜疑。 “镜心湖”的秘术完成之后,姜望并没有等太久。 或许是因为田家的人一直就在怀岛上。 这一次姜望就坐在桌子前,为自己泡了一壶茶。 茶只喝了两口,面容木讷的中年男人便直接推门走了进来,很是自然地反手把门带上。 失心谷里的经历好像并没有改变田和,他看起来仍是那样木讷、朴实,好像没有任何危险性,人畜无害。 姜望看了一眼开着的窗子,又看了看田和:“我以为你的到访方式会隐蔽一点。” “越是寻常的事情,越不会被注意。这是我苟活一些年月,得到的小小经验。”田和走到姜望面前,很是平静地说道:“你有什么吩咐吗?” “受益匪浅。”姜望点点头,反问道:“我让田常有消息通知我,他怎么这几天一点反应都没有?是忘了吗?” “是有重要的消息,就通知你。”田和很认真地纠正道。 他把“重要”两个字,读得很重。 姜望笑了笑:“田常现在似乎很信任你,什么都跟你说。” 田和摇头:“田常不信任任何人。” 他解释道:“只是我背叛他的代价更大,所以让他可以交付一些相对重要的事情给我。” 而关于他为什么背叛田常的代价更大,这部分不用跟姜望解释。因为姜望完全知道内情。 “既然聊到信任……你觉得田安平信任田常吗?为什么会信任田常?”姜望问道:“田常已经说过他得想法,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田常与田和,从外表到性格乃至行事风格,都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又是同一类人。 “田安平不需要田常的忠诚,只需要田常听话。而在有能力杀死田安平之前,田常始终会是田安平最忠诚的走狗。” 田和说道:“为了证明这一点,田常杀了田焕章的独孙。当然,他的手脚很干净。除了田安平和我,没有其他人知道。” 田焕章这个名字,姜望有印象。其人正是上一次镇守七星谷的田家家老。 这个消息,田常自己是不会告诉姜望的。他只需要展现一定的价值,让姜望不至于掀翻棋盘。多一分都是浪费。 田和不是一定要说,但还是主动说了。 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姜望展现价值。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天涯苦 杨柳已经回到了怀岛,但应该不是因为海祭活动将近。 因为回到怀岛的这些天,他每日买醉,并未有参与什么杂务。 姜望很容易就可以推导出来一个结果——杨柳已经在追逐照无颜的过程里出局。 按照田和给的情报,杨柳好美服、喜美酒,热衷于打扮自己。以修行而论,他算得上是海京平一众弟子里面最出色的一个,与海京平的感情也很好。 碧珠婆婆让姜望想办法跟海京平搭上线,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之前在小月牙岛姜望的确和杨柳相处融洽的话。 而实际上因为许象乾的关系,杨柳能给姜望好脸色才怪。 不过姜望已经做足了热脸贴冷屁股的打算,如能真的救下竹碧琼,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在月牙岛,资深酒客最常去的地方,应该是青鳌礁,因为一块巨大的鳌状青石而得名。 而清平乐,是青鳌礁最好的酒楼。 在来清平乐之前,姜望用三百颗道元石,买了一坛天涯苦。这酒不一般,据说是钓海楼祖师钓龙客当年最爱喝的酒,每年只出十坛。 姜望还是请托碧珠婆婆才能买到,他完全可以走别的门路,但这个请托本身也是向碧珠婆婆报备进程。 自带酒水上酒楼,通常不会受到欢迎,但只要银子给得到位,也就不成问题。 左手半抱着酒坛,姜望不请自入,闯进了杨柳包下的雅间。 彼时其人正临窗独饮,神情落寞。骤听得动静,眉头一拧,便要发作。 见得是姜望,怒气压下来一些,但语气仍是不好:“不问而取是为偷,不请而入是为贼。君知否?” 姜望一听这话,便知自己主要还是被许象乾迁怒,不然杨柳何必如此文绉绉。摆明了针对读书人嘛。 但读书人的朋友未必能沾上书香,无赖的朋友却难免染到无赖。 姜望不但不恼,反倒一笑:“柳兄不要这个样子,我登门是为拜访,一不偷,二不抢,怎能是贼?别忘了,在三味庄,我还请你吃过海鲜呢!” 这话也真亏他好意思说。当时若非杨柳死缠烂打,掏钱包场,如何能够入席。 不过他当时死缠烂打求着入席,现在也没有办法拒绝姜望落座。 只神情郁郁,闷声道:“我姓杨。” “杨柳兄你误会了。”姜望赶紧找补:“我叫你柳兄呢,是有意称名,以表亲热。就像我叫许象乾为象乾兄一样。” “你还敢提许象乾!”杨柳一拍桌子,怒道:“你是来羞辱我的,是吗?追到怀岛来羞辱我?” 第一百一十九章 问座 沧海桑田世间事,唯有亘古之日月,纵贯时间长河。 崇光真人语带感慨,而人们却更多的感受到,钓海楼的强势和古老。 毕竟,又是四月四,还在天涯台,还是钓海楼。 在漫长的时光里,许多耀眼的星辰坠落了,许多强势的宗门湮灭了。 钓海楼仍在。 也将继续存在。 恰在此时,又有一声高宣:“旸谷宣威旗将至!” 旸谷自将主以下,设有三旗,曰宣威,显武,镇戎。 宣威旗将杨奉,正是三旗将之首,也是三旗将里唯一的当世真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足以与崇光真人相提并论。 但见一位披甲将军,自海上而来,一步一步,踩着无形的阶梯,踏上天涯台。 他身着金色全甲,只头盔由身后一名卫兵捧着, 身量亦是高大,几近九尺,且比崇光真人更见魁梧。长发束得整齐干净,面阔且正,眸深鼻高,很符合那种戏本里常出现的英雄人物形象。 甫一出现,便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 整个天涯台,面向迷界的一面是空出来的,观礼宾客都在两侧。 向岛上内凹,最里面的位置,自然便是主位。 有一种钓海楼领袖海上群雄,一同面对海族的仪式感。 相较于两侧的满满当当,主位上却相当空阔,只有三张大椅,呈“品”字摆放。 崇光真人站在中间的大椅旁,并不落座。因为那是钓海楼楼主的位置,即使其人未来,也为其保有。 另外两张大椅,当然只能留给两方势力——决明岛和旸谷。 整个近海群岛,能与钓海楼相提并论的,只这两家。 而杨奉也毫不迟疑地大步走来,与崇光真人点点头,便算招呼过,一撩裙甲,即在左侧大椅上坐下。 那位捧盔的卫兵,便立在其人身后,默如礁石。 仿佛是商量好了一般,杨奉刚刚落座,便又有一声高宣:“决明岛祁真人至!” 祁笑! 决明岛这十年的镇守大将。 出身于齐国顶级名门之一的祁家,掌九卒之夏尸。 田常端坐不动,心中却暗凛。 第一百二十章 魂归来兮 事情好像变得容易起来。 只要祁笑愿意开口,保一个竹碧琼,又有何难? 心中激动只起了一瞬,便被姜望掐灭。 事情如果真的这样容易,姜无忧也不至于事先什么口风都不漏。 只消想一想,祁笑这样的当世真人,决明岛镇守大将,有什么可能为了一个钓海楼被废去修为的弟子,亲自跑一趟天涯台,挑战海祭的规矩? 别说姜望没有这样的面子。便是姜无忧,也还差得远。 姜无忧事先不提此事,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也不确定祁笑是否能来。 之前有过商议,她本来去决明岛,是想要运作一番,让亲近她的军中将领,能够代表决明岛参与此次海祭大典。从而可以在关键的时候,为竹碧琼说话。 而夏尸军统帅祁笑,之前根本不在他们的计划中。 姜无忧没有看到人群中的姜望,在此时此刻也无法私下联系。但她端坐主位,与真人并坐,意态从容。 无论如何超出意料外,事情毕竟是向好的方向发展。 姜望在心中迅速做出推断—— 祁笑因为某种原因,决定亲自跑一趟天涯台,那个原因,或许与旸谷的杨奉相同。现在大概只有他们那个层面的人能够知晓。 而姜无忧把握住机会,凭借自己华英宫主的身份,得以与祁笑同行。这毫无疑问是一次成功的借势。 不管天涯台上各方人马都在想什么。 主位上,崇光真人目视前方,声音平淡,但清楚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既然杨、祁两位将军都已经到了,又逢明月高起,那么海祭大典,正式开始!” 一位高瘦老者,走到主位前,高喝道:“起乐!” 此人正是姜望所认识的护宗长老海京平,负责此次海祭大典实务的四位长老之一。 咚咚咚,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随着他一声唤起。 而后是苍凉的号角声,在夜空回荡。 一声急过一声,传遍整个弦月岛。 接连九声号角后。 在天涯台上,在整个弦月岛上,无数人张开了嘴唇,发出了歌声。 千千万万的细微歌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到一起,变得宏大、浩瀚,震撼人心。 那歌声唱道—— “苍苍兮云盖,茫茫兮归来。 吾愿执长缨,今朝搏怒海。 碎我战甲我何惧? 惜身恤命我何来? 吾有铁骨一身,拆解根根擂战鼓。 吾有热血满腔,泼洒长空真痛快! 母失我衣,子失我怀。 魂归何处?玉碎灵台!” 这首名为《魂归来兮》的悼歌,是为了呼唤英灵归来,但却以一名战士的视角歌唱。 战士勇斗怒海,不惧牺牲。要拆铁骨,洒热血,将自己的一生,都扔在海疆。 可是他真的没有眷恋吗? 他的母亲,失去了孩子,想要再给孩子缝制衣物,却不知交付谁。 他的孩子,失去了父亲,想要父亲的怀抱,却永远不能再要到。 可是,可是啊。 可是即便如此。也不必问“我”魂归何处。 “我”就死在这里,完全清醒,完全自由,像玉一样高洁清白地、死在海疆。 一人一家之痛,是为了避免万家万户之哀。 普通海民,听到的是一家之主与变幻莫测的大海搏斗、讨生活。超凡修士在这首悼歌里,看到的却是一代一代的超凡强者,战在海疆,死在海疆。 背向人族,面向沧海。 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什么修为、什么身份。姜望看到身边所有的人,都齐齐在唱这首悼歌。有的神情激动,有的泪流满面。 身处高歌的人群之中,他情不自禁地被一种力量所感染。也跟着张开了嗓子,跟着和上了曲调。他此前从未听过此歌,也从未唱过此歌。但却自然而然的,汇入其中。 有一种浩大的力量,存在于每个人心底。那是对于“人族”这个身份的认同,是对人族共同命运的一种伟大期待。 一曲终焉,几乎热泪盈眶。 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超凡修士,就是这样搏斗在海疆、厮杀在海疆,为人族的安危存续而奋战。 与此相比,那些个人的恩怨荣辱,那些蝇营狗苟争权夺利,都显得多么渺小! 天涯台上一时沉默,似乎在场这些超凡修士,也全都短暂的陷入某种感动中。 而钓海楼护宗长老海京平再次开口:“海祭大典,海民盛事!一年一度,靖海平波!” 他说的是海祭大典的传统。 普通海民未必能知,只知道在海祭这一日,大海往往风平浪静。但在场的超凡修士或多或少都能知道一点。 每年的海祭之日,都是人族强者戮力清理海疆的日子。 为迎接英灵回归,这一日,迷界之中,人族边界四十四里内,不允许有任何一个海族出现。不管是什么海族,不管有多强,只要在这一日,靠近人族边界四十四里内,就会遭到不计成本的疯狂剿杀。 这个规矩,就被称为“靖海平波”。 海族当然不可能同意人族的任何决定,但随着一年一年的鲜血流下来,也已经认可了这个“传统”。 虽然从未正式承认,但在每年的四月初四这一日,海族都异常的平静。 这一天也是连年征战的迷界,难得的安宁之日。 但所有的超凡修士都应该知道,大海不是原本就这样平静的。 海京平立在主位之前,面向一众宾客。 高声道:“为迎英灵归来,先当扫清陈榻。” “英灵跨海归来之路,当以奸佞性命祭之!” 姜望心头一跳,知道重要的时刻来了,唯有屏息以待。 但听海京平继续道:“此次海祭,兹有无赦之罪者四十五人,可为血祭!” 他的目光变得凌厉,左右扫视,似是警告那些内心邪恶的奸佞小人,口中道:“如今这风平浪静的好日子,是无数先烈以血相争,方才赢得。这些人不怀恩、不敬德,弃信绝义,不当人子!当以极刑,告慰英灵!” 他大手一挥:“传祭物!” 咚咚!咚咚! 战鼓声再起。 在天涯台正中的位置,一块石板慢慢滑开,露出方形的洞口,和洞口下漫长的石阶来。 哒!哒!哒!哒! 齐整的、踏阶而上的声音。 身披黑色甲胄的高大甲士,两两为一组,架着镣铐锁身的囚徒,一步一步,自那石阶,走上天涯台。 …… …… (不装逼了,这首《魂归来兮》的悼歌不是随手写的,我琢磨了老半天。emmm…… 另外,相信大家也发现了,本甚斥巨资请人设计了一个新封面,喜欢吗?)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是何人 看着眼前这受了伤却依然站得挺拔的少年,听着他的问题,他的呐喊。 海京平不由得想起之前在府中时,明明他已经拒绝,并且明确表示不会为竹碧琼之事做些什么。 彼时这少年一躬到底,哀声恳言:“晚辈只求,一个说话的机会!” 他听闻齐国年轻一辈又有天骄出世,但的确没有想到,齐国的天骄,会为钓海楼一名已经毫无未来可言的弃徒低头。 那种众所瞩目、备受期待的少年天才,低头往往是最难的事情。 为那份年轻的心声而动容,他给了这个机会。一个说话的机会而已,不算逾矩。 而少年说的这番话语,的确振聋发聩。 可惜…… 他掂量了又掂量,终究还是往前走了一步。 但身后响起的声音,令他停下了动作。 “说的不错!” 崇光真人赞道,他居高临下看着姜望,似乎很有几分赞赏:“直到现在,本座还不认识你。你是何人?” 崇光真人既然开口,那么天涯台上的所有权力,便全归于他。海京平默默地让到一边,不再说话。 姜望看着这位面笼辉光的当世真人,认真应道:“在下姜望,正是竹碧琼道友所勾结的……那个外人。” 满座哗然。人们面面相觑,惊异于此人的不知死活。 但对姜望自己来说。 他没有报自己的爵位,没有报自己的官品。因为那些东西,只能震慑一般的修士。在这天涯台,毫无意义。 他反而自揭自短,好像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置身在钓海楼的怒火前。 看似自陷死路,其实以退为进。 关于他和海宗明之间的纠纷,钓海楼早已在与齐国的扯皮中默认了结果。钓海楼并没有理由,再因此针对姜望。 而此时,来自决明岛的真人祁笑也在场。姜望可以出事,但不能因为海宗明一事出事。因为齐国已经在这件事上,为姜望背过书了。 所以他自报的这个“身份”,反倒是最有机会、最稳妥的选择。 崇光真人笑了。 在钓海楼公开宣布的“罪名”中,没有细说竹碧琼勾结谁,害死了谁。因为她“勾结”的那个人,并未受到追究。说出来平白折了钓海楼颜面。 但这个人,此时竟然站出来了。 他大摇大摆出海也就罢了。 他堂而皇之的在怀岛住下来、观礼海祭大典也就罢了。 他居然还胆敢海祭大典上出声抗辩!想要救下竹碧琼! 有趣。 真以为祁笑保得住他? 初生牛犊,难道真不怕虎? 崇光真人看着姜望,嘴角笑意未消:“后生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可能太年轻,有时候言语无状,的确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位大人。”姜望回应道:“我在为钓海楼的弟子,向钓海楼的长老,请求伸冤。” 崇光真人看了看杨奉,其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又看了看祁笑,其人冷面无波。顺带看了一眼齐君的爱女,那位华英宫主,其人面容平静,心思倒是藏得深。 “心意如何且不说,至少说得很漂亮。”崇光真人说着说着,忽的笑容没了:“可是你有什么资格,敢定一个‘冤’字,又凭什么身份,为钓海楼弟子请求伸冤?” 说到底,以姜望现在的身份、实力,连在天涯台上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让不让他说话,全看崇光真人的考量罢了。 这也正是此行的凶险之处。 在惊涛骇浪之中弄舟,说起来的确勇敢。但想要搏击风浪,还要看大海给不给机会。 崇光真人看样子是不想给机会,而姜望也只能沉默。 “本宫以为……有冤必伸,有理必言,这原是不需要什么资格,不需要什么身份的。”姜无忧就在这个时候出声了。 与姜望不同,她在刚到场的时候,就获得了与崇光真人对话的资格,所以这一声并不冒昧。 她端坐着,英气、从容,反问崇光真人:“真人以为呢?” 崇光真人回身,有些惊讶地看了姜无忧一眼。 他没有想到,这位华英宫主,讨到了说话的机会,竟然真的说话。她难道不知,钓海楼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她在海外的努力远远落后于她其他兄弟吗? 她与这个姜望是什么关系?值得这样为其亲自出头? 还有那个竹碧琼,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怎会有这样深的牵扯…… 也不知是不是担心他的威压惊扰了华英宫主,祁笑一抬眼,便截住了崇光真人的目光:“本将军认为,华英宫主言之有理。当然,公义所在,也不会因为哪一个人的看法而动摇。” 她为姜无忧撑场! “哦,是吗?”崇光真人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呵呵。”坐在一旁的旸谷宣威旗将杨奉,不知怎的,跟着轻笑一声:“反正在我们旸谷,向来是赏罚分明,便是斩决,也不会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他满眼看戏的恶趣味,也不看崇光真人的脸色,只瞧着前方那奄奄一息的可怜囚徒,话里有话道:“不过钓海楼如何,是钓海楼自己的事情,本将军就不好评价啦。” 一时间在场两位真人,竟同时发声,让姜望说话! 姜无忧是肯定会开口的,但祁笑是否会出声,尚在两可之间。杨奉则完完全全是意外之喜。当然他未必就真的关心竹碧琼冤不冤,或许看钓海楼的戏,才是目的所在。 眼看着姜望这边局势大好,崇光真人正要说话,忽的又有一声,从远处响起。 “老身有事禀报!” 一个白发老妪,倏忽飞落天涯台,拄着龙头拐杖,对崇光真人欠身一礼。 崇光真人伸手虚扶:“起吧。”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疑,打断了两位真人联手撑场的气势。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位钓海楼的第一长老,顺势从姜无忧的问题里脱离,只瞧着白发老妪问道:“碧珠,急切来此,你有何事?” 来者正是竹碧琼的师父,碧珠婆婆。 虽然崇光真人看起来比碧珠婆婆年轻许多,但只是因为他很早就成就神临,肉身不衰罢了。他的真实年纪,远在碧珠婆婆之上。 姜望拱手为礼,跟着关心了一句:“婆婆。” 碧珠婆婆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彷似路人,只对崇光真人道:“老身状告护宗长老海京平,持身不正,用心不端!主持海祭事务,却罔顾海祭的神圣意义,私自收受贿赂,内外勾结,妄图洗罪。且利用职权之便,给奸佞小人以妖言惑众的机会!” 石破天惊! 第一百二十四章 汹涌 海京平怒不可遏,几乎要彻底撕破脸去,撕到碧珠婆婆身后的人。因为他这次是真的无妄受灾,他压根没收半点好处。也只是感念姜望心诚,让他说一句话罢了。 他非常清楚,这次海祭大典上的事情,最终还是崇光真人做主。 但碧珠婆婆一再攀诬,以实务长老的身份以下犯上,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把他当一盘菜! 他已是忍无可忍,不想再忍。 但崇光真人一言喝止,他也无法再说什么。终究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钓海楼的大局,胜过他个人荣辱。 而于崇光真人而言。 此时告状的碧珠,是第四长老辜怀信一系的人,已死的海宗明,是第二长老秦贞派系的人。 至于被告的海京平,旁人或许不知,却瞒不过他。其人与第三长老徐向挽,在很多事情上都早有默契。总之这几个各有背景,且没有一个属于他这一系。 这些人背后的权力斗争,他不想管,也不必管。 钓海楼再大,资源也非无穷,竞争是不可避免的。巅峰外楼那么多,晋升神临的机缘出现时,谁去?谁不能去?这些都需要争。 一个正常、健康的体系里,也少不了竞争。 只是要看场合,要有分寸。 在平日大可以冷眼旁观,但在此时的天涯台,却不好让旸谷和决明岛的人看太多笑话。 不是说钓海楼内部不能有斗争,但是烈度须有控制,在护宗长老这个层面就是极限了。 涉及靖海长老,就叫过火。 作为在场的钓海楼最高层,崇光真人必须要拿出态度来。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海京平与碧珠婆婆,眼神并不凌厉,但已经表达了足够的警告:“今天是祭海之日,不论做什么、想什么,须得分清主次。你们之间的问题,事后再议。” 海京平纵有不满,也只能先行压下。 而对碧珠婆婆来说,她的派系第一目的,是击倒海京平,打压第三长老徐向挽的派系力量。她的个人第一目的,却是趁机为自己攫取足够的好处。至于这好处从谁身上要,倒是其次。 海京平和姜望既然保持了足够的谨慎,叫她未有拿到受贿的证据,那么当场斗垮海京平已经是不可能,甚至于她要因为诬告承担责任。不过拖延到海祭之后,她多的是法子解决。 此时崇光真人出面阻止,她正好顺势收手。 “谨遵真人之命。”碧珠婆婆恭顺表态,但紧接着就道:“海长老的事情可以暂且不说。这个扰乱海祭大典的小贼,却切不可放过。老身在此表个态,国有其法,宗有其规,老身的弟子竹碧琼身犯不赦之罪,形神俱灭也是应当。老身……绝不手软!且这事,她自己早已认罪,铁证如山,辩无可辩,怎能为区区一个齐国来的毛头小子,就耽误海祭时间?” “若这个也喊冤,那个也喊冤。四十五个囚犯一个个喊下来,咱们海祭大典,还要继续吗?” 最后她对崇光真人一礼:“请准许老身出手,为钓海楼擒下此小贼,自证忠诚,一洗身上脏污!” 眼看着在这天涯台,海京平身上的收获已经泡汤,姜望身上的收获,她却不想放过。 姜望虽然成功反杀海宗明,但没有谁会认为是他独力完成的。毕竟一境内府与四境外楼之间的差距,谁都看得清楚。 齐国方面当然是宣扬姜望天骄之姿,越级斩杀强敌。钓海楼方面却普遍认为,是齐国在得知海宗明的行踪后,派出强者为姜望保驾护航。 包括碧珠婆婆本人,也有着对付姜望的绝对自信。视拿下姜望为探囊取物,所以才一再的要求亲自出手,就是怕旁人分润了姜望身上的某种好处。 再如何被称许为天骄,没有足够的时间成长,也只能被玩弄于指掌。只能匍匐于地,等待裁决! 崇光真人不置可否,只看向姜望道:“姜望,是叫姜望对吗?今日已经够闹腾了,令本座心烦意乱。你现在退下去,不追究你扰乱海祭之罪。” 碧珠婆婆说得慷慨激昂,他却并不理会。或许是为了敲打一番碧珠婆婆背后的人,但更大的可能,还是考虑杨奉和祁笑的想法。 他们之前才发声,支持姜望说话,若钓海楼转手就把姜望打杀,颇有打脸的嫌疑,却叫两位真人如何自处? 钓海楼再强,也没有必要折辱当世真人。 而直接让姜望闭嘴,既能堵住两位真人之口,又能迅速了结此事。 待之后结束了祭海大典,在这近海群岛,是非黑白,不还是钓海楼说了算么? 但是这个道理,姜望亦懂。 不然他为什么直到今天,直到近海群岛各方势力齐聚的时候,才开口为竹碧琼翻案? 因为在此之前,他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他想找个人递话,门都不知朝哪边开,更别说试图翻案。哪怕找到如山铁证,也很难掀起波澜。 而在此之后,竹碧琼都没了,翻不翻案,还有那么重要吗? 不是他执意要选择今天,而是今天的确是唯一的机会,最好的时机。 “真人,还请明鉴。”姜望恭恭敬敬,不失礼数:“姜望今日之行止,非是狷狂,更不是扰乱海祭大典,恰恰相反,是为了维护海祭大典的神圣意义!”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昨日因 重玄胜之所以请来重玄明河出面,就是为了上天涯台。 如果姜望争取不到证人上天涯台的准许。 凭借重玄明河无冬岛主的身份,也可以随时随地上天涯台观礼,带几个人再容易不过。 可以说方方面面,这胖子都考虑到了。 对于重玄明河的到来,崇光真人并未表现出什么特殊态度,倒是看了重玄胜几眼:“你是浮图之子?” “晚辈重玄胜,家祖讳云波。”重玄胜并不否认,但也不愿提及他的父亲,只礼道:“见过崇真人。” 崇光真人没有再就此说些什么,而是看回姜望:“你要请的人已经来了,最好你真能证明自己。” “请崇真人拭目以待。” 姜望环看左右:“我想先问钓海楼的诸位一个问题。诸位是否知道,海宗明为何要千里迢迢去杀我?” 无人回应。 并不是没人知道答案,而是没人理他。 姜望不见尴尬,直接点名道:“柳兄知否?” “鄙姓杨。”杨柳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才道:“或是私仇。” “杨兄说得正是!”姜望解说道:“我与海宗明的恩怨,就在于我杀了他的弟子胡少孟!那诸位又有谁知道,胡少孟做了什么?” 他环顾一圈,仍然只能看着杨柳:“杨兄,你说呢?” 杨柳心里已经骂开了。内陆这些人真不是东西! 一个高额头,抢他的心上人,手段极其卑劣。 一个姜望,总揪着他问问题,倒好像他杨某人吃里扒外,跟他们是一伙似的。 他必须表现出一点态度,故不满道:“胡少孟死后仍因此事除名,钓海楼内部人尽皆知,你又何必废话?” “毕竟是低辈弟子之间的事情,我担心崇真人日理万机,忽略了。”姜望大略解释道:“胡少孟玩弄碧珠婆婆弟子竹素瑶的感情在先,暗中坏其修行在后,直接导致了竹素瑶失落天府秘境,尸骨不存。此事钓海楼内部已有公论。” 他又问:“我想请问在座各位。竹碧琼作为竹素瑶唯一的妹妹,杀胡少孟,应该不应该?” ———— “该杀!”却是姜无忧出声,无人回应,她来张目:“负心薄幸,寡廉鲜耻之徒,就该杀之而后快!” 晏抚默默地挪了挪屁股,总感觉椅子不是很舒服。 “仇家是该杀。可是呢……”姜望才不管是谁接的话,顺势就道:“不是对手怎么办?” 这回他自问自答:“因而竹道友找到了我,请我帮她杀死胡少孟,为她姐姐报仇。而我,履诺而行,亲手为她摘下负心狗贼胡少孟的头颅!此事情理皆在,胡少孟当死无怨。” “我仍要问诸位,我于竹碧琼,是否有恩情?知恩是否当报?” “当她得知海宗明想要杀我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逃走,这事,合不合情理?是不是一个良心未泯的正常人、会做出的正常选择?” 姜望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一片沉默。 胡少孟该死已是公论,海宗明还因为胡少孟的事情去杀姜望,本就不对。被杀了……其实也算活该。 只是没有几个人敢当着钓海楼的面这样说罢了。 “结果就是,海长老死了。”崇光真人说道:“不管竹碧琼是出于什么原因报信,她罔顾同门之情,直接导致了海长老的死亡,罪责难逃。” “我不否认,真人。但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姜望侃侃而谈:“我想请问真人,请问在座的诸位。假如你们是竹碧琼,你们想办法传消息给我的时候,你们想到的是什么?” “彼时我出国办案,离了齐境,身边既无朋友,又无上官。你们会觉得,才开一府的我,能够杀死四境外楼的海宗明长老吗?在你们的常识里,在你们的判断中,这件事情可以成立吗?如果你们都觉得不可能,修为远低于各位的竹碧琼,更想不到。” “所以!”姜望问道:“竹碧琼想办法传信,是希望她的朋友逃走呢,还是希望海宗明死?答案显而易见!谁会把杀心,寄付在一个不可能的事情里?” “故,竹碧琼传递消息的本意,并未有杀害本宗长老之心,有的只是拳拳爱护朋友之切。竹碧琼仍然有罪,但或许……罪不至死!” “狡辩之词。”崇光真人第一时间找到这番话的漏洞,淡声道:“你这话并不成立,你能够调动的资源,本座今日已见识到了。今天为你撑场的,无论哪家,都可以轻松帮你杀死海长老。这如何能算杀心寄付不可能之事?” “真人明鉴。”姜望再次行礼,他今天行的礼,比他过去几个月都要多。 但人在天涯台,不可能不对钓海楼低头。而且对当世真人行礼,也绝不算折辱。 他伸手一引,指向暗哑无声的竹碧琼。 修为全废,又受过折磨的她,脱离了囚海狱的环境,在这天涯台上又添伤心,几乎已经是失去了意识。 但不知为何,她还在极其细微地……摇头! 她在否定碧珠婆婆之前的话! 她在用仅剩的意念表达,她与姜望之间清清白白,不是碧珠婆婆所说的那种关系,姜望也不是碧珠婆婆口中阴狠歹毒的负心汉! 姜望深吸一口气,绷住了情绪,慢慢说道:“囚海狱里的光景,钓海楼的诸位比我清楚。竹碧琼这样的傻姑娘,有什么秘密能瞒过诸位呢?诸位钓海楼的大老爷,当真不知道,竹碧琼对我的了解有多局限吗?她真的知道,我能够调动杀死海宗明的力量吗?” 无须别的证据,竹碧琼此时的状态,就是最无可辩驳的证据! 她的确在囚海狱里回答了一切,而钓海楼方面,也的确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因为竹碧琼对姜望的实力和影响,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姜望真正在齐国拥有一定的影响力,也是离开青羊镇之后的事情。她后来知晓姜望成了天骄,但未必能知道,姜望有什么人脉。 “虽则如此。”崇光真人道:“宗法自有其规。论迹不论心,竹碧琼已是有罪。至于罪是否当死,你说了不算。” “当然,我非常尊重钓海楼。这是一个伟大的宗门,有光荣的传统。” 姜望先表示认可、恭敬,然后才道:“但我如果说,那针对海宗明的杀意,另有其人呢?竹碧琼之所以会想办法给我传信,是受人引导呢?论心她无杀意,论迹她受引导,那她,还应该是死罪吗?”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忍不住看了竹碧琼一眼,请求道:“还请真人吩咐一声,在真相大白之前,竹碧琼不宜死去。” 实在是竹碧琼此时的状态,已经太差,几乎是只吊着一口气在。 姜望的要求并未逾越本分。 崇光真人手掌微按,一道水光便透进竹碧琼体内。他当然不可能出手救治竹碧琼,但保证竹碧琼在真相大白之前活着,也是应有之理。 竹碧琼睁开眼睛,短暂恢复了清醒。 而她只看到,那个说来看她,真来看她的姜道友,正气势汹汹地与碧珠婆婆对峙。 好像从小到大很多次,那个张开双臂站在她前面的背影…… 像姐姐一样保护着她。 声音不似姐姐那样温柔,但更有力。更激越:“老虔婆!事到如今,你还不认罪吗?”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且拔一毛 “笑话!黄口小儿,在这里巧言令色、颠倒黑白!真以为善恶无报吗?” 碧珠婆婆只在姜望叫出五仙门门主与长老时,愣了短暂一瞬,很快就调整过来。 此时的表情,更是完全看不出任何破绽。 她先不与姜望辩驳,却看向重玄明河:“重玄先生,重玄家英雄辈出,我们海民也是敬佩的。何故妄信小人,今日为虎作伥?” 她语含关心:“鄙宗弟子去无冬岛请人的时候,您原本说不来观礼,使小辈代行。这会儿却突然前来,如此令行反复,不知岛上事务可曾安排妥当?” 她声音轻缓,似是带着提醒:“境内安否?” 重玄胜在这个瞬间,眼睛骤然眯起! 他发现他算漏了一件事。他低估了碧珠婆婆,或者说,低估了碧珠婆婆所代表的钓海楼那一系力量,低估了他们的野心! 在此之前,她对姜望表现和善,送姜望玉佩,无条件帮姜望探望竹碧琼……可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竹碧琼是她从小养到大,她也说放弃就放弃。这样一个老太婆,怎么会对姜望那么好心? 她不要姜望的元石,只能说明,她想要的,比姜望能给的元石更多。 重玄胜认为碧珠婆婆有构陷海京平的可能,因此建议姜望听碧珠婆婆的话而行,但又不能全听。 最后将计就计,果然反将碧珠婆婆一军,打破了碧珠婆婆苦心营造的局面。 但是碧珠婆婆想要的,仅仅是如此吗?她身后的那股势力,仅仅是要针对海京平而已? 老实说,在构陷海京平一事上,姜望未必能够提供太大的价值,因为他的“贿赂”,未必能够成功。 而真正让碧珠婆婆大费周章的理由,只能是十拿九稳的收获。 那个收获……是重玄家的岛屿! 她赌的是姜望一定会拼尽全力救竹碧琼,所以一定会拉上重玄家。而重玄家在海外最有分量的人物,无非就是重玄明河。 她如果笃定了重玄家控制岛屿此时的空虚,她身后的那股势力,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侵夺重玄家控制下的某一座岛屿,这绝对是碧珠婆婆能够通过姜望救人这件事攫取到的最大好处。 重玄胜没料到她这么敢想! 现在的问题在于,碧珠婆婆本不必点破这件事,直接等着重玄家控制岛屿出事的消息即可。 她之所以点出来,无非是逼迫重玄明河回去救援。 重玄明河一走,五仙门的许芝兰和范清清,又真的还有胆子作证吗? 连重玄胜的亲叔叔都被逼走了,重玄家自己的岛都保不住,还能保住她们?无论重玄胜私下里跟她们有什么承诺,又真的能作数吗? 这是碧珠婆婆破局的一步! 因为她知道,许芝兰和范清清一旦开口说些什么,对她就非常不利。 夺岛是她身后整个派系的利益,当然她作为首倡者,能够享受最丰厚的收获。但此时在天涯台上的问责,是她个人的利益相关。 此时自救才是最重要,为此她不惜让夺岛的事情出现风险。 旁观者很难理解碧珠婆婆轻声细语的一番里,藏着怎样的心机与交锋。 但重玄明河显然是听懂了。 他也明显有了犹豫。 “叔父。”重玄胜动念之间想明白一切,出声笑道:“咱们重玄家经营无冬岛那么多年,当不至离了你不行吧?” 他是在问重玄明河,无冬岛有没有可能出事。 “这倒不会。”重玄明河说。 无论碧珠婆婆背后那一系力量将动用什么手段,总不至于堂而皇之地强攻无冬岛,那相当于代表钓海楼对齐国宣战。 而用一些偏门的办法,以重玄家在无冬岛上这么多年的经营,不至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出事。 这点信心他还是有。 重玄胜又问:“区区一个只剩九年经营权利的崇驾岛,咱们重玄家损失得起吗?” 他的态度无比坚决,哪怕丢掉崇驾岛,也一定要支持姜望! 无冬岛不会出事,那么出事的显然只可能是崇驾岛。这座岛屿是重玄家与田家交换得来,本身只有十年的经营权力,不可能在岛屿的防护上下太多血本,也因此不足够抵御此时的风险。 重玄胜的这个问题,既是在彰显重玄家的实力。其实也是在隐隐提醒重玄明河,别忘了,崇驾岛的十年,是谁的功劳换来的…… 重玄明河心底的真实想法无人得知,但面上笑了:“拔九牛之一毛,于主家何伤?” 这当然是在吹嘘,重玄家再怎么家大业大,海上的一座岛屿,也不能算是九牛一毛。但此时正需要此等气势。 “听到我叔父的话了吗?”重玄胜瞧着碧珠婆婆,眯缝的小眼睛里,是迫人的寒意:“岛内安不安的,就不劳您费心。不如您多担心一下自己,怎么熬过这一关。”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危寻 天涯台上,难得地缄默了片刻。 众人缄默,是在等待崇光真人的决定。 而崇光真人稍一沉吟,便道:“谋害同宗长老,已是不赦之罪。念在你多年来为宗门事务操劳,于守卫海疆一事,也颇有贡献。现撤去你实务长老之位,将你贬去迷界。令你于海疆赎罪,杀死百名统帅级海族,方可离开。你可服气?” 碧珠婆婆面色惨白,但仍是咬紧了牙关道:“老身……心服口服!” 只要不死在当场,一切就都还有机会。 海族全族皆兵,普通海族即可对应人族腾龙境修士,战将级海族对应人族内府境修士,统帅级海族对应的是人族外楼境修士。 因为先天体魄的原因,同级海族,一般都要强过同级的人族修士。 也就是说,碧珠婆婆需要进行百次生死之战,才能够赎罪,离开迷界。但即便如此,她的长老之职,也永远被削去了。除非重新开始积攒功勋,除非还有人肯接收她…… 作为她懂规矩的回报,辜怀信自然是会接收她的,甚至于暗中操作一番,让她在迷界中相对轻松地完成目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不存在全无危险,哪怕辜怀信亲自出手也无法保证。毕竟进入迷界,本身就是危险重重的事情。 令碧珠婆婆煎熬的是,她奋斗的大半辈子,都成了泡影。那样努力地挣扎着、费尽心机的筹划着,到头来,却离神临越来越远了…… 可她无法抗拒这种结果,甚至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她现在认罪,就还有将来回到近海群岛,重新积攒功勋的机会。 这是因为她选择了体面,崇光真人给她的体面。 她若不选择体面,也就是一巴掌的事情。 所以她必须心服,更要口服。 对于崇光真人而言。辜怀信这次又动秦贞的人,又动徐向挽的人,显然是有了什么突破,在近海群岛将有剧变的情况下,不再安于现状。但又如何呢? 他笃信他自己的位置,辜怀信现在还远不足以撼动。 钓海楼内部是需要一些争斗的,不然就像一潭死水,失了生机,早晚衰亡。但这些争斗,需要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辜怀信已经越界了。他想。 第一百三十一章 送别 “什么机会?”姜望问。 他已经意识到,在危寻面前,他并没有任何选择。 危寻道:“你说义之所在,说知恩当报。竹碧琼与你有活命之恩,你当何以为报?你可愿意……替她洗罪?” 替竹碧琼深入迷界,斩杀海族洗罪! 可谁都知道,“不到外楼不出海”。没有星光圣楼,在迷界根本无法把握方向,连返回的路都找不到。这也是竹碧琼此行必死的最大原因。 姜望虽然强过竹碧琼太多,可他毕竟也未立起星光圣楼来。在迷界中同样是两眼一抹黑。 “姜望不可!”重玄胜出声喊道。 “姜望,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姜无忧也忍不住说道。 她投入了如此巨大的资源,姜望这一去,大概率又是柳神通的结局。而她不免又血本无归。 “我不要!”竹碧琼竭力张开的嘴型,在这么说。 但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危寻并不理会其他人的劝阻,只静静看着姜望,等他决定。 这份等待,没有持续太久。 姜望平静的神情,说明他对迷界的危险非常清楚。 但他只是说:“我愿意。” 危寻仿佛不甘心见他如此勇敢,又道:“内府修士对应战将级海族,但你摘有神通,又有反杀海宗明长老那样的耀眼战绩,想来也不比碧珠差。所以你若要替竹碧琼洗罪,也需达成与碧珠相同的条件。你可服气?” 这并不公平。姜望虽然亲手杀死了海宗明,但他的实力,绝对不比海宗明强大。要他完成与碧珠婆婆相同的洗罪任务,就是让他背负更大的风险。 他未至外楼,就被扔进迷界,本身已是有最大的风险了! 然而此时没人能再为姜望说话。在危寻面前,哪怕是旸谷之杨奉,决明岛之祁笑,也都不够分量。 重玄胜沉默在那里,万分痛苦。他始终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为什么危寻堂堂真君,竟会亲身降临天涯台,参与此次的海祭大典。崇光真人主持,已经是超越往年的规格了,这又不是百年大祭! 他意识到他的谋算有所遗漏,他一定忽视了什么,尽管这遗漏并不是他的责任。他和姜无忧、姜望现在加起来,也够不到那种层面,得不到那个层次的信息,失算在所难免。 但他痛苦,痛苦在于他清楚姜望的选择。 而姜望果然说道:“晚辈服气。” “哦?”危寻似乎极有兴趣:“你怎么会服气?不应该才对。” 姜望非常平静,因为他真的想清楚了,真的服气。 “您说得对,我的剑还太弱,不足以维护我的道理。”他认认真真地说:“那么在此之前。我愿意尊重前人定下的道理。竹碧琼当然有罪,迷界洗罪亦是传统。感谢您给竹道友、给我一个机会。” “说感谢就太假。”危寻摇摇头:“不过,你这样的年轻人,现在不多见了。有胆魄,有规矩。很好!” 姜望再次一拜,并不说话。 危寻笑了笑,又对崇光真人道:“既然两人同罪,又同罪并罚。那就将他们两人,投入同一区域吧。也免得有人说闲话,说钓海楼不如他们公平!” 杨奉顿如芒刺在背,颇感不安。这位真君还真如传言所说的那样“记仇”。他早先嘲讽崇光真人的一句话,这会还被拿出来反击。 子舒皱紧眉头,不安地看了照师姐一眼。 照无颜只拍了拍她的手,没有说话。 到了这会,谁看不到碧珠婆婆和姜望已成死敌? 他们两人在同一个区域,注定你死我活。根本不用等到海族出手。 危寻先前说话,还似是十分欣赏姜望。但转脸下一句,便把姜望往深渊再推一步。 他分明是要再看一场搏杀。让世人看看,钓海楼实务长老的实力,是否真如传言中的那么不济事,能够被随便一个天骄,轻松越级杀死。 上一次对战海宗明。虽然主动出手的是海宗明,但事实上却是姜望以有心算无心,以逸待劳,又多方针对,还有向前帮忙。 而这一次,他对碧珠婆婆的实力不够了解。双方实力亦有巨大差距……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要完成洗罪! 危寻好像根本不打算让姜望活着离开迷界。 崇光真人点头应道:“是现在就送去,还是……” 危寻只看姜望,但嘴里同时问着两人:“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姜望只握紧长剑,道:“没有。” 碧珠婆婆亦道:“没有。” 面对楼主,她大气都不敢喘,更别提多说一句。 “诸位呢?” 危寻没有去看谁,但意思已经传到。 在座这么多势力,这么多人。谁不认可?谁反对? 自是无人。 无人敢,也无人能。 危寻点点头,正要吩咐崇光行事。 一个胖大的家伙,忽然大跨步走来。 是重玄胜。 他大步走到姜望身前,也不说别的,只将自己的外衣解下,亲手披在姜望身上。沉声道:“海上多风波,你自己保重。” 宽大的外衣披在姜望身上,顷刻缩小许多,直至完全贴身。 瞧来便是一件普通的武服罢了,但却是重玄胜的七玄宝衣,曾经在王夷吾的拳头下,保过他一命。 他无法反对一位真君强者,也反对不了。但他仍会用自己的方式,给朋友最大的支持。 比如在此刻,第一个站出来,为姜望送行。 姜望紧了紧外衣,平静地道:“我会的。” 他和重玄胜之间,实在不必多说。 在很多时候,重玄胜都不赞同他的决定,但是最后都会支持他。 危寻看着这个胖子,显得饶有兴致:“你是浮图之子?” 重玄胜从来不愿提及他的父亲。 但好像所有人,都绕不开那个名字。 他也无法否认,自己的身体里,的确流着那个人的血。 他回过身,对这位钓海楼的楼主行了一礼,只道:“重玄胜见过楼主。” 礼罢,又取出一只玉瓶,交给姜望:“疗伤用。” 不等姜望再说什么,胖大的身影已经往回走了。 姜望也问都不问是什么药,将瓶塞拔开,直接往嘴里倒,像吃炒豆子般,连吃几颗。重玄胜准备的丹药,效果不会差,他正要在前往迷界之前,让自己恢复到最佳状态。如此才能争取那微渺的机会。 晏抚第二个走过来,拿着一个松鼠匣,直接放在姜望手里:“等你回来喝酒。” “还得是你结账。”姜望笑道。 匣子里有什么,他没有看,想来价值不会低。他也没有拒绝。经过这一次天涯台的事情,交情已经到了。 “性子倒是硬。”坐在观礼席的李凤尧轻声说道,她将戴在右手的玉扳指取下,递与坐在旁边的李龙川:“我就不凑过去了,你拿去给他吧。” 李龙川接过这枚玉扳指,起身往场内走。 正好接在晏抚后面,一边把李凤尧的玉扳指给姜望戴上,一边偷偷在他手里塞了一颗珠子——自难说大师手里夺来的蜃王珠。 “我觉得这东西在迷界会有用。”他轻声说,然后声音大了起来:“我姐借你的玉扳指,你需保管好了,要还的!” 顿了顿,他又道:“说起来,你还没去我家的冰凰岛做客呢。到时候记得来。” “不会忘的。”姜望说。 第一百三十二章 苛刻 姜无忧与祁笑传音一阵,走下主位,径直走到姜望面前。递过一个手指模样的东西,呈银白色,里间是中空的,刚好可以把食指套进去。 她没有说是什么,但姜望接在手里,便已知晓。它叫“指舆”。 珍贵的并不是这东西本身,而是这东西里的记录。 将其套在食指上,投入一点意念,其间赫然是一幅繁复之极的立体舆图! 绝大部分地方都是暗的,但仅仅是明亮的那些地方,信息就已经足够庞巨。 这是决明岛在迷界多年探索的结果,珍贵性根本不必多说。 而且对现在的姜望来说,应该是最需要的东西。因为这东西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他因为没有星光圣楼的感应,而在迷界陷入迷途。 姜无忧只道:“本宫冒了很大的干系,才把它给到你。你死之前,必须毁掉它。明白了么?” 这话说得不好听,但很见分量。 在今天之前,她与姜望没有交情,只有交换。但这份交换一直到现在,都是姜无忧的付出,她表现的诚意已经足够。 “我一定做到。”姜望说。 姜无忧没有再说什么,径自往回走。 许象乾在这时走了上来,大袖飘飘,两手空空。 观礼席上子舒刚想站起,但被照无颜按住。 “不必去。”她传音道:“一来并不值当。二来,你送东西他不会收,交情没到那个份上,上去徒增尴尬。” 子舒试了两次没站起来,便噘起了嘴。 只见许象乾走到姜望面前,与旁人都不同,什么也不送,只道:“我向来今朝有酒今朝醉,身无长物,更无余钱。仅有折扇一柄,家师所赠,不能离身……” 说起身无长物更无余钱这些,他一点尴尬也没有,接着说:“便送你一首诗吧!” 也不管姜望想不想要,便直接开口:“望兮望兮慢行些,天涯之后又天涯。海上风浪大,望你早归家!” 姜望笑道:“好诗!” 许象乾一扫颓然,眉飞色舞起来:“姜兄始终这么有眼光!” “当然!”姜望道:“我说今朝有酒今朝醉那句!确实好!” 许象乾怒视他一阵,终究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去。 同样是将往迷界。 姜望这边,朋友接连来送行,奉上各种珍贵礼物、盼他安全回来。 碧珠婆婆则孤零零站在那里。 怀岛本是她的主场,是她经营了多少年的地方……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前来送她。 实在是她谋害同门,更把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徒作为棋子,这冷血残酷的一面,令人生惧。 她这样的人,对她再好,还能比竹碧琼跟她亲么?得势之时或许还有人愿意亲近她,在这次九死一生的行程前,没人愿意再于她身上有所投入。 无论是情感还是资源,都是有成本的。而在她身上,已经看不到收获。 姜望此行的境遇更危险,但他所有在场的朋友都愿意出力帮他。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他们怎样对姜望好,也都会得到姜望同等甚至更多的对待。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摊开了说,无非如此。 危寻静静看着这一幕,并不干涉这些人如何武装姜望。 只在所有人都结束了送行之后,对姜望说道:“在你完成洗罪之前,竹碧琼始终有罪。她就以罪囚身份在天涯台上等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就可以什么时候带她走。” “不过你最好自己把握时间。”他说道:“因为她可能熬不了那么久。” 他好像完全不在意真君强者高高在上的身份,而享受摆布姜望的感觉。 在那么多人“武装”姜望,提高姜望的生存几率后,他立刻就提出时间的限制来。 修为全失的竹碧琼,之能够撑到现在,完全是崇光真人的一道气撑着。 真不知还能撑多久…… 也就是说,姜望不仅要在迷界完成洗罪,还要尽可能快,要积极主动的出击,不得不冒更多险…… 这太苛刻了! 然而姜望依然无法拒绝。 如他自己所说,他只有感谢危寻给他机会的份,没有资格不满。 “我知道了。”姜望点头说道。 这少年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平静。 但这种平静,似乎并不能让危寻满意。 他想看的不是这个。 这位不怎么顾忌身份的真君强者,看了看姜望,又看了看碧珠婆婆:“在把你们送往迷界之前,你们彼此之间,难道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危寻好像存心要看好戏,一定要看到一点什么波折才可以。 碧珠婆婆似乎早就想通了,在不断有人给姜望送礼、送行的过程中,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没有扯些什么不合规矩之类的皮。 此时的表情竟是温和的。 她甚至弯下腰来,拱手一礼:“姜小友,不管此前有多少恩怨。到了迷界,就是战友。咱们互相照应。” 姜望看也不看她一眼,一言不发。 再无虚与委蛇的必要。 所有人都清楚,他们自己也很清楚。他们两个人,只有一人能从迷界走出来。或者一个也没有。 碧珠婆婆仍然可以继续表演,在进入迷界之前,维护所谓的“体面”。 但姜望,却不肯再配合。 直分生死便是。 他今天已经弯了太多次腰,不想再弯腰了。 对于姜望的无视,碧珠婆婆丝毫不恼,她直起腰来,又对危寻道:“楼主,去迷界之前,我想与碧琼说几句话。” 危寻下颔微点,算是同意了。 她便转身走向竹碧琼,竹碧琼却只看着姜望。 这傻姑娘的嘴巴一直在张合,一直在说“不要”,也一直发不出声音。 直到现在,她也并没有想清楚,她背后牵涉了多少复杂的事情。 她只知道,姜望又要替她去冒险了。她不愿意。 碧珠婆婆半蹲下来,凑到她耳边。 竹碧琼猛地往后一缩,像逃避毒蛇般。但毕竟被黑胄甲士架着,无法逃远。 碧珠婆婆扯了扯嘴角,似在苦笑,但还是在她耳边说:“知道为什么我要先废去你的修为吗?” “我想用这代替对你的惩罚,好保你一命。可惜不能。” “很好。我没做到的事情,姜望几乎做到了。你交了一个好朋友……对不起。” 最后一声对不起,她说得极轻极细,几乎只是动了动嘴型,恍惚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说罢这些话,她才重新站起身来。 而竹碧琼望向她的眼神,依然充满了畏惧。显然一句也没能听进去。 “唉。” 碧珠婆婆长叹一声,道:“我可以动身了。楼主大人。”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丁未” “有劳崇长老了。”危寻点头道。 而崇光真人直接大手一挥,便将碧珠婆婆与姜望带起,直接飞出天涯台。 在离开天涯台的时候,姜望才在那万丈峭壁上,看到那行据说是钓海楼祖师钓龙客留下的刻字—— “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断天涯。” 那一个“望”字,写得尤其凄凉,颇见望穿秋水的煎熬困苦,使人怆然欲泪。 但只看到这一眼,风景已经变幻。 大段大段的色彩丢失,大片大片的画面剥落,景物不断交换。 —————— 姜望眼中所见,是一片茫茫雾气。 直到耳边响起呼啸风声,他才意识到自己在下坠,才发现无论是崇光真人还是碧珠婆婆,都已经不见了。 他稍一扭身,定住身形,眼前的迷雾便已消失。 很难准确地形容他所见的一切。 熟悉的天空、大地,好像并不存在,甚至连海也是没有的。 分不清上下左右,极目望去,是空茫茫的一片,偶有几个黑点,凸显在视野里。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这就是迷界。 这是一片空无之域,天然阻隔近海与沧海。这里本就没有方位,强大的修士,通过对屹立于遥远星穹之星光圣楼的感应,才能够给自己一个大致的定位,才有办法找到回家的路。 没有慌乱,他早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早有相应的觉悟。 他没有第一时间行动,而是定在原位,先取出李龙川所赠蜃王珠,摆弄一阵,在原地制造一个他本人的幻象,同时将自己遮掩在距离这幻象三丈远的位置处。 难说大师能够借助蜃王珠欺骗照无颜,同为四境外楼,照无颜比碧珠婆婆强出不知多少。那么蜃王珠对碧珠婆婆应该也有效。 不过考虑到钓海楼幻术天下无双,哪怕资料上显示碧珠婆婆并不以幻术见长,也不能过于大意。 蜃王珠只可当做一时手段,不能倚仗其为胜负根本。 之前在天涯台没有间隙,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碧珠婆婆有所提防。姜望在此刻才打开晏抚所赠的松鼠匣。 这一看,险些被强烈的富贵气息刺瞎双眼。 这松鼠匣内,装了满满的符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归祭 碧珠婆婆轻巧一个转身,便停在半空。不动声色间,已经迅速地观察过环境。 她在迷界征战过不止一次,很清楚这里的规则。 遥远星穹的星光圣楼,也告诉了她这是什么位置。 崇光真人完全遵照危寻的吩咐,选择的区域非常公平。这里唯一的浮岛,既不属于钓海楼,也不属于决明岛。 虽则理论上浮岛对所有人族修士都必须一视同仁,但不同势力掌权的地方,难免有些不同程度的偏颇,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事情。 而旸谷势力在迷界是出了名的不偏不倚,一心只与海族厮杀。 只要不直接在浮岛上开战,她与姜望杀得天昏地暗,也不会被干涉。 这很好。 这太好了! 宗主决定把姜望和她投入到一个区域的时候,她就已经重燃希望。 她对自己的实力,对自己这么多年的积累,有足够信心。 姜望虽然是年轻天骄,时间是他最大的朋友,可在积累这件事上,时间也是他最大的敌人。他的经历必然不够,远远不够。 他身上当然会有些好东西,他的那些朋友,在送行的时候,小动作不断,她也都看得清楚。 但是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 这些东西,都将成为她的资粮。帮助她重新靠近神临…… 她本来已经失去希望,从头开始……太难。但若能拿到姜望身上,那件海宗明都觊觎的东西。也许一切都可重新。 那是什么东西呢?不知道。但一定很重要。 她在天涯台临别时跟竹碧琼说的那番话,是真的。那声对不起,也是真的。 但那声对不起,不是为之前的事情道歉,而是为之后。 因为有这样一个年轻人,为竹碧琼赴汤蹈火,打断海祭大典,调动可怕人脉,在真君强者的面前,依然要救她,给她这样盛大的浪漫……而她却要,亲手杀掉此人。 她是为此道歉。 姜望说只拿竹碧琼当朋友,她是不信的。在她看来,那只是姜望选择齐国却又不敢当面否定钓海楼的借口。 迷界里没有上下左右,方位只能以自身为参考。星光圣楼的感应,也只能帮忙锁定大概区域。 不过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碧珠婆婆非常清楚,对环境的“陌生”,将是姜望最大的劣势所在。哪怕其人有决明岛的舆图在手,也无法立即消除陌生感。 杀死姜望,越快越好。因为“陌生”会随着时间消解。 她笃定自己的实力优势,同时也绝不小看天骄的适应能力,不小看那些名门的底蕴,那些人赠送姜望的礼物,或许不凡。 碧珠婆婆一弹尾指,一颗水珠飞出,化作她的样子。而她自己却幻化为水珠,缀在身后。 月牙岛皆知,碧珠长老以御兽为能,几乎从未在人前施展过幻术能力。但在钓海楼修行这么久,她怎么可能对幻术没有了解? 漫长岁月,对应的是丰富积累。 海宗明死得仓促,而她绝不会。她要比弱者更谨慎,竭尽所有,杜绝意外的发生。 因为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 对照星光圣楼,大概感应了一下浮岛的位置。水珠所化的碧珠婆婆,选定了一个方向,便疾飞而去。 …… …… 却说天涯台上,崇光真人一挥手,便卷走了姜望与碧珠婆婆。 而危寻大步走上主位,嘴里吩咐道:“竹碧琼押到一边,海祭继续。” 主位上的杨奉、祁笑、姜无忧都老实站着,等危寻在正中间的大椅上坐下,他们也没有再落座。 危寻在此,能与他同列而坐的,只有真君。 海京平则再一次站出来,重新主持海祭大典。 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事情,脸上不见半点愤怒或憋屈。 “兹有……” 鼓声再起,黑胄甲士再次押解着罪囚,一步步拾阶而上。除了被押至旁边的竹碧琼,一切好像没有任何变化。 重玄明河、重玄胜这时已经入席观礼。五仙门的门主许芝兰和长老范清清,则跟在他们身后,这表明五仙门已经完全向重玄家靠拢。当然,五仙门并非投靠重玄家,而是要通过重玄家的关系,向齐国靠拢。不过在齐国的势力范畴里,会与重玄家更亲近。 作为钓海楼庶务使的陆华,则一声不吭的挤进人堆里。在钓海楼的一切肯定是结束了,海祭结束后,他就会回归决明岛,届时姜无忧自然对他另有安排。 “我刚接到消息。”重玄明河传音道:“崇驾岛遭到了海贼袭击。一应防御法阵都被破坏。岛上堆积的资源被掠夺一空。附近环岛上的九玄宗派出修士驱逐海贼,并在崇驾岛立旗。” 近海群岛上有如此众多的修行宗门,但海贼却也从未绝迹。 多是一些叛宗弟子、左道狂徒,躲在一些人迹罕至的海域里,时不时出来劫掠一番。 第一百三十五章 “异化” 迷界之中起了风,这风绝不寻常。 在那些绕身而过的微风里,姜望感觉到了一种略微复杂的、不属于风元本身的杂质。极其细微,若非此时他以最大的警觉观察一切,恐怕难以感受。 或者不能称之为“杂质”,因为那些“附着”并无质形。 他想了很久,才大概辨认出来,那是一种情绪层面的东西。又用神魂匿蛇去接触,才终于能够确定,它们的确与战死于此界的修士有关。 并非是完整的魂魄,或者什么残灵,而是近似于一种执念,是在迷界这种地方,无处皈依、又不肯沉沦的眷恋。 他这时候才联系起来,今日正是四月初四,一年一度的海祭之日。 近海群岛的修士们正在祭海,以虔诚的仪式迎接英灵回归。 死在迷界,即失其魂。 不是肉身毁灭,只余神魂,是肉身死去了,神魂也失陷。 肉身仍在之时,尚且容易迷途,何况只余神魂,又失去星光圣楼的牵引? 有些人便身魂俱失了,有一些执念则陷在迷界,流浪无依。类似于观衍一点真灵漂泊在森海源界,但又不完全相同。 这些念头比真灵还脆弱,本身也不存在重塑的可能。(事实上在姜望的认知中,一点真灵就已经不存在重塑可能了,只是观衍打破了他的认知。) 但人们相信,将其召回人族疆域,就有机会让这些念头所源出的那些勇敢者,重入轮回。 若不能熬到海祭日牵引回归,就只能烟消云散。失去一切可能。所以今日迷界之中,才有如此轻柔的风。 它们并不能带走什么,也不会改变迷界。只是思乡的人,终究会回到故乡。 姜望试过放松对自己的身体控制,结果身体并没有直线下坠,反而是上升了一段距离,过了很久,则向左边移动了一阵,而后才开始下坠。 当然这所谓的上下左右,也只是以他自己的立姿为参照而言。 这运动轨迹并没有什么规律,只是顺从于迷界本就颠倒混乱的规则。 他控制着身体往前飞,每一点距离其实都不简单,他在尽可能的适应迷界。好让自己能够在迷界完整地发挥出战力,本来真实实力就不如碧珠婆婆,再因为不适应而受到压制,那就几乎等同于找死了。 所幸这个过程不算十分艰难。他对道元的掌控,早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精微的程度,这是早先与真人“交锋”后的收获。这让他迅速适应了迷界的特殊性,体内道元能够随时对外界的变化产生反应,以使他如履平地。 这时候他已经知道刚落入迷界时所看见的那些黑点是什么了,多是巨石。形状不同,朝向各异。因为同样错乱颠倒的关系,以这些巨石来定位方向,也是不可能的。 还好有指舆。在迷界探索的这短短时间里,姜望不止一次地这样感慨。 有些巨石甚至直径数百丈,在姜望看来完全就像一个小型岛屿,但它却并不是所谓的“浮岛”,其上也没有人族生存。 说明“浮岛”的构成,并不简单。绝不仅仅是一座悬浮空中的岛屿,一定有某种必要的条件需要达成。 不然的话,丁未区域不应该只有一座浮岛才是。 姜望到那些巨石上面去观察过,石质非常普通,并不是他在悬空寺所见的那种悬空石。能够浮空,也仅仅是因为迷界的特殊而已……这让他放弃了收取一些边角石料带走的想法。 巨石之上也大多光秃秃的,基本不存在活物,树木泥土之类亦是没有的,只偶有一些苔藓。 没有人类生活过的痕迹。 也是,在这迷界征战的,除了结阵的大军外,全都是外楼及以上境界修士,要么征战,要么在浮岛修整,根本也没有必要在这些地方生活。 姜望现在选择的路线,是根据指舆做出的规划,在一个极大的范围外,绕着丁未区域仅有的人族浮岛环行。 这片路线可以看成一个圆球,浮岛是球的中心,姜望的行进路线,则在绘制球面。 之所以这样选择,是因为他将自己代入碧珠婆婆的角度,很容易就得出一个判断——杀死姜望越快越好。 他希望尽快解决碧珠婆婆,但是当碧珠婆婆同时也这样希望时,他反倒需要一些耐心。 大海捞针显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对于实力占据优势的碧珠婆婆来说,守在浮岛附近是更容易“捕捉”姜望的办法。 因为姜望必须要去浮岛“补给”。 这种“补给”不仅仅是资源上的,不仅仅是法器、道元石、药物之类,而在于一个最重要的“异化”问题。 ———— 很早以前修行者们就发现,在迷界待久了,身体会不自觉地被迷界“改变”。倒不是多出几颗脑袋几只手的怪异,这种“改变”是极其细微、甚至根本无法发现的。 因为生命与环境的交互,本就在时时刻刻的潜移默化里完成。 只是在迷界待过太久的人,回归人族领土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的产生反应,他们已经变得不再那么适应人族世界! 程度轻一些的,只需要养一阵子。程度重一点的,甚至会发生永久性的改变! 战力衰退、失去道元的控制能力、无法感应元力、乃至于呼吸都是痛苦…… 这种改变,就被称之为“异化”。 神临境修士不会出现“异化”,因为他们金躯玉髓,可以轻易锁住自身变化。 但在迷界征伐的战士,不可能都是神临强者。 解决“异化”的办法也非常简单,隔一段时间,在身体异化之前,回浮岛歇歇脚,住一晚就好。若能专心配合环境调养,这个时间还能缩短。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浮岛相当于一小块人族飞地,回到浮岛就像回到了人族疆域。 正因为浮岛有这样重要的意义,才成为人族在迷界里的生命之岛。浮岛的数量,也因此能够代表某个区域内的实力。 姜望选择绕浮岛而行,一是为了避免在完全适应迷界之前,与碧珠婆婆正面交锋。二是为了反过来考验碧珠婆婆的决断。 碧珠婆婆是想要尽快解决掉姜望的,她当然也知道,姜望急着完成洗罪,好回天涯台带走竹碧琼。 那么摆在她面前的问题就是,姜望杀她的优先级高不高?姜望带了那么多资源随身,可不可以在异化发生之前就完成洗罪?有没有可能,根本不需要去浮岛,而直接完成目标离开呢? 无论碧珠婆婆多么有智慧,这些问题都是不可避免的,这些纠结一定会产生。 她对姜望的贪婪已经表现得太赤裸,绝不可能在迷界放过姜望。只要拿住这一点,就可以做出相对准确的判断。 姜望甚至能够判断出碧珠婆婆大概蹲守的范围,不会离浮岛太近,因为太近的话,姜望很有可能在交战过程里直接逃入浮岛。浮岛上不允许人类修士自相残杀。 但也不会离浮岛太远,太远了很容易出现疏漏。 所以她应当是在姜望绕行的大圆内,做一个小圆的绕行。 也未必需要绕行,在这个小圆的边界布好“眼睛”就可以。 但是在最初蹲守的那几天,她一定遇不到姜望。 之后她就会陷入纠结,是继续蹲守姜望,还是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很可能错过姜望去浮岛补给。可继续蹲守的话,姜望说不定就已经成功洗罪离开了。 这种纠结,一定会时时刻刻拷问那个老太婆。时间越久,越进退失据。 姜望等待的机会,就在那时。 第一百三十八章 神魂兽化 姜望特意握灭三昧真火,当然不是为了用肉掌试一试这海族的甲壳硬不硬。 手掌触及被三昧真火炙烤得滚烫的甲壳时,黑色匿蛇已经游出内府,瞬间钻进脚下这海族的识海中。 说起来神魂匿蛇亦有鸠占鹊巢的用处,虽然不似某些夺舍秘术那么玄奇,但在对手丧失反抗能力的情况下,也是可以做到控制对方躯体的,只不过姜望从未在哪个人类身上试过。 而今他正是要试一试,能否在这迷界里,以神魂匿蛇掌控海族。这对他之后的计划,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匿蛇游进一片广阔的识海中。 借助匿蛇的视角,姜望可以看到,在识海中央的岛屿上,有一个手持双斧的光头壮汉,显然是这海族的神魂显化。 与姜望在有夏岛观察到的那只八爪海兽神魂却又不同。如果说两者同为海族,为何神魂形象并不一致? 就这一愣的工夫,对方已经反应过来。 “你想奴役我!与你拼了!” 光头壮汉将双斧高举,在识海中仰头咆哮,整个神魂猛然膨胀起来,化作高举大螯的巨蟹。 姜望感觉得到,他的神魂力量顷刻倍增! 而巨蟹神魂的眼睛,与外界不同,已变成疯狂的血红色,好像霎时间已失了神智。 姜望还来不及思考这变化的意义,那巨蟹猛然炸开! 神魂自爆! 姜望迅速切断与神魂匿蛇的联系,足尖一踏,青云印记一现即失,身形已经拔上高空。 而他脚下那巨蟹外貌的海主本相,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命气息,在原地漂浮。一阵微风,就能将其带走。 姜望独立高空,陷入短暂的沉默。 叫他沉默的,并不是几十条神魂匿蛇的损失,这点损失很快就能修补回来。 而是他突然意识到了,近海群岛那些“护宗海兽”失控的原因! 海族的身体构造与人族不同,体内也并无通天宫、五府海、藏星海之类的四海分界,而是就一个识海。 这识海与人体的五府海相似,识海中央的岛屿,也很像人族修士的天地孤岛。 当然这些不是此时的重点。 重点在于,姜望第一眼所看见的那光头壮汉形象,才是海族应有的神魂显化状态!而刚才这海族,神魂竟然还可以演化兽形,神魂之力暴增! 第一百三十九章 波澜壮阔 危寻突然的缅怀过去,没人可以搭腔。 在场绝大部分人,甚至都不知道危寻说的“当年”,是什么时候。 好在这种“缅怀”只存在了片刻。 危寻用那双平静的眼睛,仿佛注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了解海族吗?” 在近海群岛的超凡修士,能够在天涯台观礼的,谁会对海族一无所知呢? 但又哪有人,能在危寻面前,坦然说一声了解! “都知道海族强大,是我人族大敌。可有几人知道,海族到底有多强大?又强大在哪里?” 危寻稳稳坐着,轻描淡写间,是岁月流转、沧海桑田:“龙乃水族之主。中古时代,人皇烈山氏逐龙族于沧海,从此龙族绝迹于世,人间不见。水族也就此分裂,部分水族留在现世江河,与人族为盟。大半水族与龙族一起远走沧海,等待归来之日。龙族混同那大半水族,适应了沧海的恶劣环境,逐渐演变成今日之海族。” 那些本来生活在现世的水族,如何适应沧海,如何驯服海兽,如何应对沧海里那些原来就有的危险对手……如何开发出海主本相,如何真正成为沧海的主人,如何混同演变成现在的海族。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在海族的角度,这必然是一段波澜壮阔的伟大历史。 不过在人族的角度,只要知道它发生过,只要明白,海族亦是一个拥有伟大历史与传承的种族,不容小觑。 “海族踞沧海,是中古时代就开始的事情。但从中古时代,一直到如今,海族重返现世的努力,却从未停止过。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对手,他与我们人族的战争,已经绵延了无数年,横跨中古、近古两个大时代!” 危寻继续说道:“我们从来不敢小看对手,但可能我们仍然是小看了对手。” 人们还在揣摩他的意思。 危寻已经点名问道:“杨真人,你们旸谷可有消息?” 这问题引起众人警觉。 被骤然点名,杨奉不得不开口:“近来是有一些海族,发生了变化。他们的海主本相,已经演进到了神魂层面。” 如惊雷断树,冰雹碎瓦。 这消息叫人惊骇! 不得不说,相较于人族,海族好像更得天独厚一些。 他们视为宠物、奴仆的海兽,实力已在游脉境到通天境不等。 普通的海族,即是战卒,即有腾龙境修士级别的战力。 而人族绝大部分,都是没能踏上修行路的普通人,连寻常野兽都未必敌得过,更别说体型普遍庞巨的海兽。 须得勤练体魄、调养肉身,争取开脉丹,一朝服用,显现通天宫,才能够踏上超凡之路,一步步修行上来。 水族也是出生即有道脉显化,先天超凡,强于人族。但也要从游脉到周天、通天一步步修行起来,不至于像海族这样,出生即有腾龙级战力。 与水族同源的海族,之所以先天强大如此。沧海的恶劣环境所迫,只是其一,那些先天孱弱的海族,根本没法在沧海生存下来。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海主本相。 海主本相之所以恐怖,不是因为它作为一门秘术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因为,它在海族先贤的引导下,已经成为一种类似于天赋神通的存在。 每一位海族,都可以显现海主本相,这也是海族自称“海主一族”的底气所在。 人族创造的强大道术繁如星海,但任何一门道术,都不是所有人都能学会的。 人族修士叩击内府寻找人身秘藏,摘取的神通种子固然强大,很多神通只会比海主本相强,不会比之弱……但绝大部分超凡修士,其实都摘不到神通。 可以说,海主本相对海族的意义,不亚于远古时代末期,开脉丹对人族的意义。 因为沧海环境的恶劣,海族的子嗣艰难程度更胜水族许多,但时至今日,海族与留在现世江河的水族,实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这其中海主本相就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现在,海主本相又有了新的“进化”,演进至神魂层面? 先天肉身力量上已占优势的海族,现在在神魂方面,又有了质的飞跃? 这实在不能不让人惊骇。 “祁真人。”危寻又问:“决明岛呢?” “决明岛也有相同的发现。”祁笑正容回答说。 第一百四十章 鼎足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危寻这番话,将陈治涛抬了又抬。在明眼人心中,钓海楼未来之主的位置,几乎已经没有悬念。 别说他现在已经有神临修为,威望甚高。哪怕他才到内府,有危寻这番态度,他也已经足够耀眼。 整个钓海楼再无第二名弟子,能享此殊荣。 包括杨柳在内的钓海楼弟子,没有一个表露不满。他们跟陈治涛之间的差距,已经大到让人连嫉妒的心思都生不出来了。 而陈治涛迎着在场这么多修士的目光,迎着真君强者的赞许,表现得依旧沉稳。 甚至是一点点跳脱的喜悦都没有。 他不是一个一眼就会让人惊艳的人,很多人在评论天骄的时候,往往不会想到他。因为他实在太低调,太平实了。 哪个天骄没有几件名扬四方的事迹?他却好像一直只是埋头做事,勤勤恳恳。 若不是钓海楼大弟子的身份在,他甚至在近海群岛都未必有姜望的名气大。 但不知道为什么,真君危寻如此抬举他,却没有多少人觉得他配不上。 他仿佛坚实的大地,广袤的大海,常常被人忽略,但可以承载一切。 陈治涛拱手一圈,做足了礼节,才道:“我负责调查近期护宗海兽频频失控之事,发现迄今为止所有的海兽失控,都是因为神魂变化。那些海兽的神魂,全部开始演变兽形,以前加诸其身的禁制手段,因此全部失效。这并非偶然,我随机查验了数百只现在还服帖的海兽,发现这些海兽的神魂也已经开始了变化,无一例外。” “这已经足够佐证,海族的海主本相发生了质的变化。只是不知道,是海主本相形成之初,就埋下的、随着时间演变的后手。还是海族内部出了新的绝世天才,革新海主本相。有迷界为阻,我们很难探知沧海的实际情况。” “不过现阶段近海群岛的重点在于,对于护宗海兽,以前的所有的禁制都已经无用了。” 众人都静静听他说话。 已经回到天涯台上的崇光真人,也微微点头。别的不说,陈治涛这份沉稳深得他心。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万瞳 祁笑和杨奉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但都同时肃容以待。 以危寻的身份,绝不至于危言耸听,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理由。 那么还能是什么事情,竟比海族海主本相的演进,还要更恐怖? “海主本相有所演进,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何以几乎在一夜之间,就传递到所有海族身上,诸位想过这个问题吗?” 危寻继续问道:“撇开迷界之中的事情不论,在咱们人族的地界上,这些已经被禁制的海族,又是如何发生的改变?” 是啊!因为海主本相演进一事太过恐怖,以至于让人一时忽略了。 这本相演进之法如何传递到人族地界上来,才是目前更应该警惕的事情。它意味着人族无数年来构筑的防线,或许已经不再安全! 场下当即有人问道:“是人族叛徒传递了某种事物?” “哪个叛徒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么强的势力,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接触近海群岛所有海兽?”杨奉摇摇头:“除非……” 除非是钓海楼、决明岛、旸谷这三家势力,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海族若有能悄无声息掌控这三家中任何一家的本事,早就冲过迷界了。 祁笑面色凝重:“或许是海主本相在创造之初,就有升阶的暗手,只是需要时间来完成。而我们恰好赶上这个时间。” 这倒不失为一种可能。当初创造海主本相的那位存在,本就是传说中的强者,伟力难以测度。再匪夷所思一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危寻轻轻摇头,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我当让诸位亲见。”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崇光真人反手一抓,不知从何处,抓出一只体型巨大的牛状海兽来。 砰! 摔在天涯台中间。 这只海兽气息强大,至少也是统帅级海族的海主本相,然而此时跪趴在天涯台上,连吼叫都做不到。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粉基地】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危寻平静的目光,落在这只巨大的牛状海兽身上。几乎是顷刻间,它就变得透明起来! 它的厚皮,筋肉,鲜血,内脏,次第变得透明,仿佛已经并不存在。但仍然盘踞在那里的气息,却告诉所有人,它仍活着,并未消失。 而后众人看到,原地忽然出现了一片湖泊,湖中有小岛,岛上有一只牛状海兽……那是它的识海与神魂,竟如此清晰的具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这简直是神迹! 识海与神魂,都深藏于体内,往往会随着肉身毁灭而崩溃。 直接以肉眼穿透对方肉身,洞察识海与神魂,已经是不容易做到。 而将这样一只海兽的识海与神魂,直接“拖”到所有人的视野中,叫所有人都看得清楚,这是何等样的手段? 但危寻特意来这一手,自然不是单纯地耍把戏给这些人看。 他在此时,探出了他的手,五指微张,遥遥虚对那牛状海兽的神魂。 从这个神魂的形态来看,显然这也是海主本相已经演进了神魂层次。 而危寻的手掌刚与其对上,那牛状海兽的神魂,猛然战栗起来,浑身抖如筛糠。那一片显现出来的识海,霎时波涛汹涌。风暴骤起,激荡不休。海浪拍打着中央的小岛,几乎要将其摧毁。 危寻五指忽然并拢绷直,牛状海兽显现出来的识海瞬间平静。 刚才的怒海激荡,似乎只是幻象。 更玄奇的事情发生了。在某种力量的操纵下,整个识海,包裹孤岛一圈的海域,有一层薄面,慢慢抬起来,与识海分离。 就好像识海本身分为很多层,现在只是掀起了其中一层。 这一层识海,穿透了孤岛但并不影响完整,仿佛凝固成了一面镜子,最终倒竖在那牛状海兽神魂的背后。 识海正中是孤岛,岛屿之上是海兽神魂,海兽神魂的背后,是一层倒竖的“识海之镜”。 人们紧张而又期待地注视着,也的确没有失望。 在这识海之镜的正中央,骤然出现了一只睁开的竖眼! 那竖眼盯着牛状海兽的神魂,一眨不眨。 这一幕诡异极了。 有一只眼睛,始终注视着牛状海兽!使它改变! 这只竖眼本身就诡异,应该是眼白的部分漆黑一片。瞳仁的部分,被两条交叉的红线取代。 忽然,竖眼中交叉的红线颤动了一下,那只竖眼似要移动视线。危寻五指猛然握拳,牛状海兽的识海与神魂消失了。 或者更准确的说,那只巨大的牛状海兽再一次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众人刚才所见的那一幕,则已被隐去。 “为什么在人族的地界上,已经被驯服禁制的海族,还能发生改变。”危寻说道:“这就是答案。”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无不惊惧。 那只眼睛属于谁?竟然能够跨越迷界,影响到眼前的这只海兽。而且影响的不止这一个! “海族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强者,他的目光能够同时注视所有海族,无论在哪里。”杨奉声音沉重:“您想说的,是这样一件事吗?” “我不知他的名字,也不知他的战力。姑且称之为万瞳,因为他的目光,注视千万海族。”危寻说道:“我在很早以前就发现他的存在,他注视的方式非常隐蔽,注视的海族并不多,而且那时候,海主本相还没有发生变化,所以没有引起我的足够重视,我只以为是某一位皇主监察手下的方式。” “直到海族完成了整体性的改变,我才再次想起他来。仔细观察了所有海族,发现无一例外,已经全都被他所注视。” “他单独的强大不算恐怖,无论有多强,我人族总有强者对抗。但他在托举着整个海族跃升!长此以往下去,未来将如何?” 危寻环顾四周,没有再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种彻骨的寒意。 海族出现了如此恐怖的强者? 托举族群跃升,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占据沧海的海族,数量有多少?更兼强者如云,无数岁月以来,一直与人族交战。 这样的一个强大族群,以一己之力带其跃升,真的是有可能做到的事情吗? 若在以往,没人会相信,哪怕说这话的人是危寻。 可海主本相的演进,已成事实! 第一百四十五章 照面 碧珠婆婆守在丁未区域唯一的浮岛之外,已经足足三天三夜。 迷界虽无太阳,亦有日夜,白天就是一片茫茫的白,夜晚就是一片茫茫的夜。 内府修士两日就已经抵不住异化影响,须得回岛修整。便有那摘下神通种子的,内府烛照神通之光,也最多撑个三天。 终究没有星光护体,不能抵御迷界的异化太久。 但三天三夜过去,她仍然没有蹲守到目标。 她的小鱼儿们,已经悄然游在各处,将整个浮岛环绕起来。一有发现,她就会即刻出手,动雷霆之势,姜望断无偷偷溜进去的可能。 她保持了最大的耐心,始终没有离开,但仍然没有等到最好的结果。 丁未区域虽然只是迷界已知的诸多区域之一,却也有好几千里。要在这样大的范围里找一个人,尤其是还会随时受到海族干扰,无疑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所以她一开始才做出蹲守浮岛的选择,因为那就是最优的选择。 不过这时候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姜望毕竟没有出现。她的判断出了错。 现在有四个可能。 一是姜望已经完成洗罪,离开了迷界,这个可能性极小。三天内杀一千个统帅级海族,她也不可能做得到。 二是姜望为了避免与自己交手,转道跑去了别的区域,这种可能性也不很大,因为路途遥远,说不定还没跑到,人就已经异化了。 三是姜望有某种办法,可以不必考虑异化的影响,那么他应该还在寻找海族厮杀的过程中。虽说以她的经验,那种办法并不存在,但齐国家大业大,说不定就有什么秘不示人的独特法门。 第四种可能,就是姜望体魄过人,道元控制精微,本身就可以更长久的对抗异化,在这种情况下,他直接完成洗罪任务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别无他法,就算是大海捞针,现在也只能去找了。 只好寄希望于姜望并未离开。 真是诸事不顺,本想借着派系奋进的机会,一把为自己赢得足够的资源,以成就神临,结果却输得干脆,只能在迷界大海捞针。碧珠婆婆想着,掐动印决,那些藏在浮岛周围,充作“眼睛”的小鱼儿纷纷四散游出。 在迷界,这些小鱼很容易遭到危险。损失起来叫人肉疼,但若能抓住姜望,就什么都好说。 …… …… 一只腹大脸鼓、绿皮红眼的蛙状海兽,高高跃起,跃过数十丈才落下。外凸的红眼睛左右乱翻,似乎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但始终不曾超出一个大概的范围。 它头上有一对水牛般的弯角,正是早先那光头海族的座驾,后来乱窜之时又被姜望擒住。 红色的眼睛里,出现一个白发佝偻的老太太,拄杖缓行。 它有一种本能的吞吃冲动,但并不明白,面前这瘦弱的对手非它能敌。 然而藏于它体内的黑色匿蛇,却瞧得清楚。 发现目标! 黑色匿蛇直接放开了对蛙状海兽本能的控制。 于是它高高跃起,从极远处就开始冲刺,压迫风声,冲向那干瘦的老妪。 还在半空,尚未落下,就有一尾艳红色的小鱼,游在它面前——相对于红眼角蛙的体型,这不到巴掌大的鱼的确是娇小。 但艳红色小鱼只一摆尾,便扎进了蛙状海兽左眼中,一口吞下它红宝石般的眼珠,钻进它的身体里! 蛙状海兽才张开嘴,还未来得及惨嚎,便已倒下。 刚刚倒下没多久,它又挣扎着站起来。空洞的左眼仍在滴落鲜血,但已经转过身,老老实实任那白发老妪慢慢走来,站到它的身上。 它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一开始有些呆板,但慢慢就熟练起来。 这诡异的一幕并无旁人能见。 只是在它体内,有一条黑色匿蛇缓缓消散。 …… 躲在远处的姜望张开眼睛,发现碧珠婆婆! 现在的距离超出五十里,不在红妆镜的映照范围内。 但结合指舆,以及那蛙状海兽的速度,可以大概判断碧珠婆婆行进范围。 心念一动,剩下的三十七只海兽纷纷靠拢——先前又意外死掉了几只。 他在竹楼仔细观察过,当时就觉得这老太婆养的鱼很是不凡,瞬间杀死通天境级别的海兽,也不过是验证了判断而已。碧珠婆婆本就擅长驭兽,钓海楼好些护宗海兽,都是她负责驯化。 这些海兽当然不可能对碧珠婆婆造成什么实际性的伤害,但至少可以分散她一点注意力。 第一百四十七章 似是而非 姜望本不通幻术,但借助蜃王珠和红妆镜,几乎把幻象玩到极致。 蜃王珠幻象是一层,红妆镜幻身又是一层。而他强势纵剑,威风凛凛地召出囚身锁链,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幻象?正是以实际行动,欺瞒碧珠婆婆,从而为囚龙索赢得偷袭机会。 本来出则必有龙影的囚龙索,被姜望抑制光影,悄无声息。 嗒! 水珠摔碎的声音。 这声音本该微小,但此时如此清晰。 那手持龙头杖的老妪幻象忽然倒下,崩碎成许多水珠,而这些水珠勾连在一处,化作一条水索,猛地与囚龙索撞在一起。 囚龙索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宝贝,前提是它能接触到对手。 而它显然没能骗过碧珠婆婆的眼睛。 水索与囚龙索互相纠缠,前者当然不敌,但后者也失了隐秘。 “你竟能看破我的幻象,真是后生可畏。” 那滴水珠摔碎,现出碧珠婆婆的真身来。 嘴里说着后生可畏,左手托着的琉璃水缸中,却腾跃出两只青色小鱼。青鱼见风便涨,各咬住一条囚身锁链,直往远处撞。囚身锁链反过来将它们紧紧捆住,却也已经脱离了碧珠婆婆本人。 老妪右手一翻,龙头拐杖轻巧点出,杖尾妙到毫巅地点在剑尖上。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就在这杖尾与剑尖相持的片刻,接连四张碧色符篆在脚下燃起。 在这块巨石上,姜望亦布置了禁水之符。 晏抚所赠的整个松鼠匣中,一共五张禁水符,至此姜望已经全部用掉。 只有一个目的,禁绝水元,最大程度上削弱碧珠婆婆。 而碧珠婆婆的反应也极为果断,她直接反手一扣,将整个琉璃水缸翻转! 顿起狂潮! 百里范围内,骤起汪洋。 那巨石仿佛成了礁石,巨石之下已全是流水。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短暂改变了这个范围里的迷界规则。 这水缸里的水,全都是她采集水精亲手炼化,积攒近百年,却一朝倾泻。 在迷界的规则干扰下,它们很快就会散尽。但至少在此刻,它们夺回了地利。 此刻天穹星光摇落,投注老妪之身,脚下水波汹涌,但暗暗沉沉。几乎应了那一句“天穹为夜,海面无光,不见西北,不分东南。” 四张禁水符篆,在这样巨量的水流面前,几乎没有起到作用。 姜望不惊不乱,眼神一定。三千条神魂匿蛇跃出内府,一齐攻入碧珠婆婆的通天宫! 这是自问心劫强化之后,他第一次出动所有神魂力量,化作神魂匿蛇,侵袭对手的通天宫。 盖因通天宫对宿主的保护,会让入侵者的神魂之战不那么容易。庄承乾那般强横,在他的通天宫里也要受到一定压制。 尽管姜望现在的神魂强度,已绝对强过大部分外楼修士。如果直接交撞神魂,当然有机会,但若是入侵通天宫,则未必能成。 不过他倾尽神魂之力,争的只是机会罢了,也并未寄望于一举抵定胜负。 在碧珠婆婆的通天宫中,姜望首先感受到的就是一种陈腐味道,仿佛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处处漏风漏雨。 但对方的神魂力量并不薄弱,有着岁长月久的积累。 神魂匿蛇几乎刚刚出现,这座通天宫内,就到处涌动水波。汹涌水流将密密麻麻的匿蛇蛇群淹没。 姜望神魂跃出,握持长相思剑灵,直接一剑斩浪。 碧珠婆婆的道脉真灵是一条碧色蟒蛇,裹挟波涛,远远看着这一幕,却并未第一时间凑近。 而身外,正与长相思剑尖相抵的龙头拐杖,忽地发出一声吟啸。龙头拐杖瞬间活化,腾跃为无角有爪的蛟龙,一口咬住剑身,直接带着它往外飞。 这股力量是如此突然,姜望若不松手,就会被直接拉得门户大开,露出破绽。 用剑之人,岂能松剑?且通天宫里神魂正持剑灵而战,无论如何也不该松手。 在发现了姜望神魂的惊人强大之后,碧珠婆婆没有选择硬碰,竟然暂时搁置通天宫此等要害之地的争斗,而选择在外界出手破局。一击就使姜望陷两难之地,显出其人的老辣。 第一百四十八章 难成比目 当初在驼峰山,姜望就是以这样一记三昧真火,将海宗明焚为飞灰。 那一次,有重玄褚良提前指点,有向前剑隔圣楼。 这一次,却只有他自己。 对手是比海宗明更强的碧珠婆婆。 但他仍然创造出了机会,放出他最强状态的神通之火。 龙头拐杖咬着长相思离开,两人距离本就极尽。 在追风秘藏的加速之下,姜望几乎是刚一探手,三昧真火已经烧至。 饶是碧珠婆婆四境外楼的修为,也避无可避。 但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她那只转动漩涡的左眼,忽地整个跳将出来! 那帮助她洞察蜃王珠幻象的漩涡,竟然不是秘术,而是这只眼睛所带的能力! 这只眼睛跃出眼眶之后,滴溜溜转动,直接迎上了姜望催出的三昧真火。 此时再看,哪里是人眼。分明是一颗碧色的鱼目! 这颗碧色鱼目与三昧真火对撞的瞬间,一个虚幻的泡影浮现在鱼目上空。 那是一个笑容温和的中年文士,似乎浑然不觉周遭环境,眼睛只瞧着碧珠婆婆,那眼神专注,甚至虔诚,轻轻一弯腰、一拱手,似在与她见礼。 熊熊烈烈的三昧真火一冲,这泡影便已消散。 可霸道炙烈的三昧真火,却一下子消失不见。 细看来,不是消失了。而是所有的三昧真火,都被收拢于那颗鱼目之中,碧色的鱼目里,是红色的火,瞧来煞是好看。 而后在下一刻,整颗鱼目化作飞灰,那火也随之不见。 “不!” 碧珠婆婆发出一声凄厉悲怆的叫声,撕心裂肺一般。 哪怕着了算计,被姜望一拳打开空门,遭遇生死危机时,她也不曾有这般反应。 却在死里逃生后,显得这样凄惨。 从很早以前开始,碧珠婆婆就是碧珠婆婆了,很少有人知道,她以前叫什么名字。 更没有谁知道,她为什么叫碧珠。 她不为自己而活,她为自己那一颗碧色的左眼而活! 此眼所出之鱼,名为“比目”。 此鱼绝不独行,出入必成一双,是世间罕见的神鱼。 有诗曰——“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得成比目,同生共死。 那个泡影中出现的中年文士,是她的丈夫。 早年间两人携手遨游江海,琢磨道术修行,见识各地风物,好不快活。 在一次探险之中,他们得了一对比目鱼眼,一只左眼洞察本质,一只右眼营造幻象。两只合在一起,可以生死相连。 她因为本身擅长幻术,所以拿着左眼,丈夫就拿了右眼。 那时候好像永远风和日丽,每天都那么快活。 直到……意外发生的时候。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也永远不想回忆那一天。 丈夫为救她,毁目而死。身魂皆灭,只在死前留了一缕幻象,寄于剩下的这只眼睛里。说是与她寄相思。 她用这只左眼,替换了自己的眼睛。这样就好像,丈夫永远陪着她。 她一个人承载了两个人的命运,所以她要活着,她要活得更好。 为什么竹素瑶几乎被毁了道心,她还为其争取机会,让竹素瑶拿到宝贵的天府秘境名额?须知钓海楼的人,要想拿到齐国的秘境名额,并不容易,需要付出更多代价。 因为她太知道,爱情会把人变成什么样。她知道那不是竹素瑶不堪造就,竹素瑶只是爱错了人,痴心错付。醒悟了,就还有未来。 为什么她相信姜望是真的要救竹碧琼,并为此投下重注? 因为她相信爱情,她知道这个世上有爱情的存在。 但是现在,就连最后的眷恋也没有了。 丈夫留在比目左眼中的最后一缕幻象,救了她最后一次。 这回是真正的永别。 所以她痛,她痛不欲生! 心里的痛,远胜身上的痛。 “该死!该死!你该死!”她怒吼! 但迎面即是一团炙烈的光,几乎晃瞎她仅剩的右眼。 代表烈光符的白色符纸还未燃尽,又有一张怒蛟符被撕开。 吼! 狰狞的蛟龙直接将碧珠婆婆缠住。 镇山符、玄冰符、暴焰符、灼血符…… 碧珠婆婆为她永远失去的比目鱼眼悲伤,姜望可没有半点迟疑。 三昧真火一击落空,他毫不犹豫取出一沓符篆,一张一张的用掉,简直是在用元石疯狂地砸对手。 这些东西很贵,但活着才有还债的可能。 铺天盖地的攻击瞬间将碧珠婆婆淹没。 一时间炸开五颜六色的光焰,轰声隆隆。 那接引遥远星空的护体星光,都根本挡不住!半息都没撑到就已经崩溃。 “我要你死!” 在纷杂的法术轰击声中,碧珠婆婆怨毒的声音仍然清楚地传出来。 迟滞、沉重、血液灼烧、眼睛刺痛、肢体僵硬…… 难以计量的法术影响叠加于身,碧珠婆婆依然挣扎着发出一声尖啸。 嗖! 什么东西洞穿了法术乱流。 纵身疾退的姜望恍惚瞥到一眼五色斑斓的小鱼,心中生起剧烈的警兆。 那鱼儿已经钻至身前,一头撞在腹部位置! 有鱼五色。 赤、黑、黄、绿、蓝,受一鱼吻而必死。 碧珠婆婆在这样危险的时刻,第一时间选择反扑而不是自保。 喀嚓。 重玄胜仗之以护身的七玄宝衣,直接被咬开了一个口子。 五色之鱼又撞上一层金光。 那是姜望先前就已撕开的金身符! 虽然五色鱼又立即把金光咬破,但姜望已经反应过来,竖掌成刀,一刀斩落其身。 这五色小鱼不过三指长、两指宽,好像随手可以捏死。但姜望灌注道元的一记掌刀,却只是将其斩飞而已。 姜望并不追上去与五色鱼纠缠,而是直接再撕开一张金身符,整个人撞进那团仍未散去的法术光焰中。 一拳碎心,打在手忙脚乱的碧珠婆婆心口。 噗! 在碧珠婆婆吐血的同时,姜望已经左手一记掌刀,一刀斩喉,直接击碎她的喉管。 反手勾住她的脖子一带,提膝高撞,将她整个人撞上高空。 两手拉开,注满了道元的拳头,狂风骤雨般轰击。 直打得碧珠婆婆已经失去控制能力的身体,在空中足足浮空了三十息! 五脏俱碎,通天宫一并五座内府,全部被打破。 遥远天穹的星光圣楼,也早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了联系。 那些汹涌的法术乱流,虽只剩余波,但也把姜望护身的金光搅碎,几乎把七玄宝衣绞成了碎布条。 姜望完全是强行顶着伤害进攻,没有给碧珠婆婆半息喘气的时间,这才用一双拳头,活活将她打死! 直到此时,那五色鱼才从远处疾射回来。 一只带血的手,抓起那只琉璃水缸,反手一扣,便将其装入。 …… ……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卢照邻《长安古意》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云暮樽 碧珠婆婆一死,她的琉璃水缸便失去控制,跌落下来,正好被姜望拿住,接住那五色鱼。 直接顿在她已看不出人样的尸体上。 失去了主人、又被当头罩住的五色鱼,也有些迷茫,在无水的琉璃水缸中乱窜。 那数十张符篆接连撕开的法术乱流渐渐散去。 脚下奔涌的激流,也在迷界的规则下四泻流散,不知将流去哪里。 迷界,惑世。生死皆迷,往来有惑。 对出现在这里的每一个生命来说,此界都是残酷无情的。 而浑身是血的姜望,立在空中,双手垂下,血珠不停滴落。 在刚才的轰击中,他拉满了力量进攻,完全没有顾及防护,一双拳头上鲜血淋漓,把自己的指骨都打出来了。 但他只觉得畅快! 碧珠该死! 无论她有什么伤心的往事。 无论她对竹碧琼是不是真的有感情。 都改变不了她该死的事实。 在囚海狱,挪开那扇石门之前,姜望的那个问题,是给她的最后机会。如果她真心真意的要救竹碧琼,一切还可以回头。 在那个问题之后,姜望就已经决意要杀死她。 她在天涯台的种种表现,更是让姜望的杀意暴烈到极致。 无论过了多久,他都会来杀这个老虔婆。 但最好是现在! 百拳打得万念开! 手刃该杀之贼,血洗切身之恨,当得起一句酣畅淋漓。 这时候,长相思钉着龙头拐杖往回冲。孕生剑灵的长相思,显然要比失去主人的龙头拐杖强大,虽是被龙头拐杖带走,但此时回来,已经牢牢占据上风。 冲至姜望面前,它还献宝式的鸣啸了一声。 姜望随手归剑入鞘,一把抓住这根龙头拐杖,手上的鲜血滴在拐杖上,不顾其挣扎,强行调动道元,将这根龙头拐杖从头到尾“清洗”了一遍,又以神魂焰花灼烧,彻底洗去碧珠婆婆的神魂烙印。 龙颈之处,阴刻有“行思”二字,倒是不知何解。 但掌握龙头杖,便知其功用。此杖乃驭兽之宝,惯能压制兽类。碧珠婆婆之所以能轻松反制姜望以匿蛇控制的海兽,之所以能够操纵各类游鱼,很大程度上就是倚仗此宝。 姜望以神魂之力,在这行思杖上留下自己的烙印,心神一动,已经对那五色鱼有所感应。 他此时方知,先前他面对这五色鱼的警兆并非无由而生。 此鱼刀枪不入,生命力顽强,速度极快,獠牙极锋利,这些姜望都是见识过的。 最可怕的地方,其实是它利齿中藏有毒液,剧毒非常,可谓“受一鱼吻而必死”。 只不过因为毒囊较小,每毒杀一次目标,就要休息一月,才能养回来。 五色鱼是碧珠婆婆的杀手锏,轻易不出。方才的战斗中,她也是在最危急的关头,才将这条五色鱼放出来攻击姜望。 重玄胜的七玄宝衣其实非常珍贵,当初王夷吾以无我杀拳都未能打破,第二拳只能避开宝衣,选择击打头颅。 但现在却被这五色鱼一口咬破,失了灵性,继而又在诸多符篆混杂的法术乱流中,被撕得烂碎。 可以说,这条五色鱼,就是姜望杀死碧珠婆婆之后得到的最大收获了。但这鱼如何养,还需要好生研究。 此外那装水装鱼的琉璃水缸,也是一件宝贝。 依样将其炼化、留下神魂烙印后,方知它并不是什么水缸。此宝名为云暮樽,是一方水樽。价值在于养鱼、蓄水,养的是珍奇之鱼,蓄的是精华之水。可惜现在樽中水倾泻一空,樽中鱼也纷离四散,早已不知去处,独剩一条五色鱼。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收获。碧珠婆婆身上最珍贵的那颗比目鱼眼已经毁坏,而她的储物匣早在乱拳中一并被打碎,姜望当时顾不得、也不肯留手半分。 再者说,在当时的情况下,若有能用得上的,她也不会留着不用。想来不会有比行思杖和云暮樽更珍贵的东西了。钓海楼的独门功法之类更是不必想,即使她随身带着,钓海楼也自然有法子保守秘密,不使外人习得。 姜望随手聚了一些普通的水置于云暮樽中,暂且这么将就着。之后有时间,再与五色鱼找些伙伴。 将云暮樽缩成拳头大小,收进怀里,其间有五色鱼这等活物,倒是不好放进储物匣。 能够在储物匣那等空间里生存的活物,少之又少,姜望不愿拿五色鱼冒险。 他这边已与碧珠婆婆杀出胜负来,早先聚拢的那些海兽,仍在外围傻呆着。水泡倒是破灭了,神魂匿蛇重新将它们掌控。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姜望并未将它们如何,只是放任散开游荡,自己则稍稍清洗了一下自身,从储物匣里取一身干净武服换上,只身便往浮岛去了。 杀碧珠婆婆用去了太多时间,他需要在浮岛调理一番,以免异化之厄。 …… 丁未区域的浮岛,占地并不小,面积与有夏岛相差不多。浮于半空。 姜望飞行过来的时候,因为方位不同,看到的是这座浮岛的侧面,远看好像一只侧放的大馒头。 调整自己的方位之后,与这座浮岛在同一平面上,才算看清楚它的模样。 如果不是底下并非海面,瞧来与一般的岛屿倒是没什么区别。 最大的不同,大概在于浮岛上矗立的两根高大华表,莲花底座,刻梅枝缠柱,石柱顶上雕有传说中的神兽望天吼。 此神兽有守望之习,常常对天咆哮,上传天意,下达民情。 华表上的石雕也是坐地望天,呼应传说。 毫无疑问,两根华表之间,就是进入这座浮岛的门户。 虽然旁的地方看起来也没什么遮掩,但直觉告诉姜望最好不要去贸然尝试。 与想象中的戒备森严不同,华表附近甚至连守卫也没有。 姜望飞落浮岛,也没有什么人来盘问。 倒是华表后面不远处,是一个宽阔的白石广场,不少修士盘坐其上。显然都是在调理自身,避免异化之危。 在降落浮岛的瞬间,姜望就感受到了不同。 浮岛之上仿佛独成一界,山高水低,秩序俨然,与迷界完全不同。置身其上,仿佛回到了现世。 姜望停了一下,见始终没人搭理,也便不多说,径往白石广场上走。 他走过去的时候,白石广场上正好有个人走出来。 大概是看到姜望表情里的迷惑,随口便道:“岛上有一千多个警戒法阵,如果是海族过来,早就触动警报了。倒不是疏忽戒备。” 他的眼睛细长,有些狡猾的感觉,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新来的?” 应该是察觉姜望身上并未有接引外楼的痕迹,于是又补充:“跟队伍失散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真王后裔 现世的很多古籍上都有描述,说人身即道身所显,人族才是真正的天地所钟。水族、海族都有近人之身,大概亦是明证。人族独据现世,广有资源,似乎也能够佐证这一点。 虽然在实际上,水族、海族好像先天都强过人族,但这说法也一直这么传沿下来了。 很多人坚信,人族从诞生之初,就是最完美的形态,是天地意志的体现,是万物之灵,所以才能成为现世主宰。 不过在海族的说法里,人族只是海族的奴仆,海族才是真正的现世主人。 人皇当年以卑鄙手段,窃取现世权柄。龙皇带着水族出海,搏风击浪,重塑辉煌。 沧海必将融于近海,现世的江河湖泊,都将重为海族所掌。 而山川陆地,将彻底清除掉那些卑劣的奴仆,还归自然本貌,重回灵气无边的时代。 人族海族各有说法,自是常理,谁也不会相信对方。 有朝一日海族彻底覆灭,人族的历史就是真相,反之亦然。 活着的一方才有资格记录历史。 任何一个传承久远的族群,无论现在行事如何,历史必然是辉煌的。 至于那历史长河里的真正真相,或许也只有洞穿时光的人才能知晓了。 姜望不欲与强大海族纠缠,只想用尽量快的速度,完成洗罪。但这个世界从不围着某一个人转动,他也无法决定旁人的意志。 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 离开之前的位置没多久,他控制的一只刺象,又遇到那尖脸海族。 这回尖脸海族倒是没有直接杀死这头海兽,而是站在这只刺象面前,直视着它的眼睛:“我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了。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努力的躲,也可以拼命的逃。” 他面对这只刺象,显然很清楚刺象的控制者能够接受到他的信息。 他在对着姜望说话! 他的声音很慢,显得很笃定、坚决:“但你逃不掉。我会找到你,然后杀死你。” 姜望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直接消散了神魂匿蛇,把这只刺象交由对方处理。 但他很清楚,最坏的结果已经出现。 人族与海族之间,进行的是经年累月的战争。不存在什么公平对决,更不会有弱者排着队来送死。 第一百五十四章 死中求生 在迷界之中,姜望保持了足够的谨慎。 若有人得知了这些海兽都为姜望所控制,按照常理分析,这些海兽应当是以姜望为中心散开,如此才能够最大化利用视野。 但事实上,若把这些海兽铺开的范围视作一个圆,姜望并不在圆心,而是在偏侧面一点的位置。这是他有意为之,就是为了避免有谁通过海兽的位置,推算出他的藏身方位来。 姜望第一时间散去神魂匿蛇,解放海兽自由,在主动放弃自己铺设的视野同时,也让围猎者失去位置的标注。 当然,这些围猎者在动手之前,肯定就已经在心里记下了范围。 但至少在这个范围内,大家此时都在迷雾中。 以那些海兽之前铺开的游弋的范围来看,这是大概百里方圆的一个区域。 现在的情况,是姜望独自一人,在这样的一片野地里,面对六位以上海族的围猎。 除了那个尖脸海族之外,他目前还不知道剩下任何一个海族的实力。但至少也是统帅级,因为姜望已经表现出了瞬杀初阶统帅级海族的战力,在这个层次之下的海族,不能给他造成任何麻烦,没有参战的必要。 或者有些天赋异禀的战将级海族,亦有参与这种战斗的能力,但也可以视为统帅级海族战力了。 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战将级海族结阵参战的情况,虽然可能性极低。 此外唯一的变数,就是这里属于野地,人族海族的战士都有路过的可能。 但姜望不期待变数。 因为以丁未区域的人族、海族实力对比,对方偶遇强援的概率,明显要高过自己。 此时的姜望身披匿衣,藏身在一块巨石的凹陷处,一动不动。只通过红妆镜,观察五十里范围内的情况。 他藏身的方式有讲究,首先那凹陷的地方,是这块巨石上天然就有的,他没有做任何手脚,也就不存在能够被察觉的痕迹。 其次他没有动用蜃王珠遮掩自己,这是为了避免对手里有对幻术敏感的,可以察觉到蜃王珠的幻术波动。 匿衣天衣无缝,且无道术波动,是匿迹之宝,连尹观都赞不绝口的好东西。外楼层次的修士无法察觉,想来统帅级的海族也不能例外。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以一敌九 那尖脸海族张开五指,五指之上,淡淡的血雾起伏不定。 这大概就是他排查空间的方式。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态不停走动,效率很高。 姜望把自己代入对方的角度,也能够想象得到。对方在这种范围不断缩小的时候,必然也抱着十二分的警惕。困兽犹斗的道理,不是只有人族知道。 所以出手的时机,一定要精准。 透过红妆镜,姜望紧紧盯着这些海族。 离藏身这块巨石最近的,是一个额上有只独角的女性海族,约在自己左手边的三里之外。 而手笼血雾的尖脸海族,在斜前方五里左右的位置,步子很稳,眼睛警惕地左右看。 迷界之中几乎不存在遮挡的事物,因而视野极广。 又因着统帅级海族强者的视野,那尖脸海族在五里之外,也是能看得清楚这块巨石的。 当他的眼睛左右转动,不经意间扫过这块巨石的时候, 就是现在! 第二内府里霜光闪动,神通歧途! 鱼万谷正警惕地一寸一寸搜寻这里,他笃定那个人族修士有某种隐身的神通,所以之前才能够在他面前逃离。或者这也是其人能够轻松袭杀海族强者的原因。 这回他调集大半个战斗小队,就是要让对方逃无可逃。隐藏得再深,他也要将其挖出来! 眼中看到远处那块巨石,其实只是警惕观察四周环境之下的一扫而过。 完全可以忽略。 但在此时此刻,心中忽然一动——这块碎岩,会不会有问题? 姜望就简简单单称之为巨石的存在,在海族方面有个专门的名称,就是碎岩。 他比姜望更清楚碎岩的来历。也知道碎岩在迷界规则的牵引下,会做缓慢的运动。 说不定那个人族修士想要借着这块碎岩飘走呢。他想到。 这块体积颇大的碎岩,可以让离它更近的鱼润秋顺路查探,也可以自己亲自检查。 因为这一点怀疑,他决定等会亲自检查。毕竟他实力更强,检查起来更细致。 不过他不会立马赶过去,只是通过海螺吩咐了几声,大概调整了一下他和鱼润秋的路线。 他会一路检查过去,不会急急忙忙放过路上的空间,绝不会留下半点可供逃窜的空隙。 歧途神通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对方的选择,但不能够无中生有的指使对方做什么,也很难左右对方做出选择后的具体过程。 姜望已经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可能,现在仍要等待。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杀敌! 早年还在外院剿杀山匪的时候,姜望就深刻明白一个道理—— 死亡这种事情,更多发生逃窜之时。 生死搏杀之时,往往是更不怕死的那个活下来。 因为一旦生出“惧怕”,你的脚步就慢了,你的刀剑就钝了。 所以他一点犹豫都没有,剑纵寒光,主动跃出那仍未消散的焰海,直冲那四名先到的海族。 一剑横拉,如开天地一线。 一掌竖按,又是一记八音焚海! 碧树葱葱且格外广阔的天地孤岛,令他道元雄浑远胜同级修士。哪怕是八音焚海这样的甲等上品道术,一次战斗中也足够挥霍七八次。 面对姜望如神似魔的凶狂,这些海族不敢大意。 海族一个战斗小队,满编是十人。除了一个回沧海办事的海族,这支队伍里能来的都来了。 这个人族修士在三天多的时间里,杀死了三十四名统帅级海族。若能将其杀死或者擒获,绝对是大功一件。 他们积极展开围猎,并牢牢困死对手,第一步显然做得相当完美。只待收网,便是满载而归。 但没有想到,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九个统帅级海族就已经死了两个。 尤其是神通可怕的鱼万谷。 作为这支队伍的首领,他的实力最强,血统最高贵,但竟什么手段都没来得及放出,就被瞬杀! 若说鱼万谷是大意之下才突遭不幸,那么鱼润秋呢? 几乎是同时身死。 一次可能是运气,两次就足以说明实力。 若换做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每一个还活着的海族,都难免会考虑这个问题。 不过,能够在沧海那种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来,成长为统帅级海族,他们当然不可能就此被吓退。 一个脸有横纹的帅气海族,自两肋位置拔出短刀,像是生生拔出自己的肋骨,而寒光乍现。拔刀之前,身已跃出。拔刀之时,几乎已经斩裂焰潮! 一个面目娇娆的女性海族,双手自身前反交,指甲忽然暴涨,如两手各持五柄短匕,交错拉开。 刺啦啦! 那是剑气被撕碎的尖锐声音。 一个圆滚滚的肥胖海族忽然大口吸气,那八音焚海形成的焰浪与音潮,有形无形的杀伤,竟都往他嘴里冲去!铺张的八音焚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范围。 而一个头顶弯角的高大海族跳将出来,浑身肌肉如岩石般坚硬,直接冲至姜望面前,双手抱炮锤,一锤高高砸下!势如山崩! 这一切说起来慢,但都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 这是统帅级海族强者的反应,真正在沧海、在迷界厮杀至今的战士。 诚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一瞬间就对姜望发起了狂风暴雨般的反攻。 更有甚者,在这四名统帅级海族身后,另外三名击破幻象的海族也已经扑至,只留了大概不到两息的空隙。 名士潦倒的一剑被撕裂,八音焚海的焰海与音潮也将被吞尽,恐怖的吸力同时在桎梏他的行动。更有刀光、爪影、炮锤临前…… 姜望剑光一转,身如飘萍,在这恐怖的攻势之中,随波逐流。 身不由己之剑! 穷途末路,不忘抗争。 于此挣得一分空隙。 在飘转时,他有一个凭空一按,借此转身的动作。在按下时,已悄无声息地将三昧真火伪装成普通焰花,按进焰海中, 转身之后,神魂匿蛇蜂拥而出,以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杀进弯角海族的识海。 他的神魂战力,连碧珠婆婆这等相当于中阶统帅级海族的修士都要暂避锋芒,遑论这初阶统帅级海族,更不用说,这弯角海族是这几个对手里,他感知到的神魂力量最弱的一位。 两千条神魂匿蛇疯狂绞杀,在识海之中,弯角海族仰天一吼,显化兽形。 那是头顶弯角的深青色大鱼,鱼鳞如刀枪竖立,猛然与匿蛇之**撞、切割。 这本应是一场漫长的割据战,因为初阶统帅级海族,神魂兽化之后,神魂力量瞬间暴涨,甚至已经不输碧珠婆婆多少。 但早就知道海主本相能够演进神魂的姜望,又怎会没有准备? 他一开始打的注意,是逼迫对方兽化神魂,从而陷入癫狂,打破这弯角海族和其他海族的联手。一个陷入癫狂的对手,甚至可以当做队友用。 但统帅级海族显然与他之前对付的战将级海族不同,已经足能够掌控兽化神魂的力量,并没有混淆神智。 因而姜望立刻掀开第二个选择。 两千条神魂匿蛇将身一转,化作两千只神魂焰雀,扑落弯角海族的兽化神魂,也不啄击,直接自爆! 砰砰砰砰砰…… 神魂层面的交锋只在瞬息之间。弯角海族的识海里,已经炸得天翻地覆。 外界却好像只是刚刚接触。 姜望直视前方,而弯角海族的炮锤,堪堪砸落。 在这个瞬间,自爆大量神魂之力的姜望固然是面色惨白,对方却更是目光呆滞。 于是一剑横斩枭首!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所以姜望才下此血本。不惜暂时舍去神魂战力,完成击杀。 在弯角海族的头颅飞起之时,长相思剑身回转,一剑成圆,恰恰挡住几乎同时落下的刀光和爪影。 一剑成圆虽然未被当场攻破,整个银白色剑圆却也被斩退数十米,而后剑光散开,姜望一口鲜血吐出。 这式在森海源界创造出来的防御剑术,应对这种程度的攻击,还是勉强了一些。 然而令这些海族惊恐的是。 剑圆刚刚溃散,鲜血还未吐干净,姜望就已经再次冲出! 那少年纵剑,仿佛不知生死为何物。 唯有杀敌! 如流星赶月般的一剑,反刺脸带横纹那位海族的双刀之上。囚身锁链自虚空探出,暂将指尖似匕的女性海族隔开。 同时在此刻,那肥胖海族忽然发出一声惨叫,整个身体熊熊燃烧起来! 却是他吞下了姜望潜伏于焰潮中的三昧真火,自内而外的火焰,却是连及时切割也做不到的。 无物不燃的三昧真火直接灼穿他的身体,将他焚化当场。 一个照面,又有两位海族死去! 当此之时。 剩下脸带横纹那位海族双刀交击长剑,指尖似匕的女性海族正与囚身锁链纠缠。 而另外的三名海族,正分列三个方位冲来,个个显化海主本相。 正前方位,却是一只似鲨鱼的巨兽,只除了利齿尖牙之外,腹下还有一对利爪,双眸如涡。 左前方位的海主本相,倒是并不巨大,反而瘦骨嶙峋,活像一只被吃干抹净只剩骨刺的鱼,但每一根骨刺,都散发着幽黑的光。 右后方位的海主本相瞧来最吓人,头如鹰隼,有八十足,脊生六翅,一条长尾,似龙似蛇。 一齐向姜望扑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丁景山 丁未区域,唯一的浮岛上。 这是隶属于旸谷的浮岛,由旸谷调派强者镇压。 宣威校尉丁景山,就是这座浮岛的镇守者。 他虽然也有神临境界,但战力稍弱,还不够资格立自己的旗,只能举宣威旗将杨奉的旗,是为宣威校尉。 一般的浮岛,身怀神通的外楼巅峰强者就可以镇之。但丁未区域因为只有一个人族浮岛,势单力孤,不能不派驻神临强者。 除非不想要这座浮岛了。 这是丁景山亲镇此地的原因。 岛中央的高山,是他常年打坐修行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跟丁未区域非常有缘分,因为他也姓丁。 这座浮岛是他的功绩所在,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荣誉。 许多年来,不曾懈怠。 完全可以说,在丁未区域,人族能在五座海巢的压迫下,守住一方净土,没有彻底失陷,丁景山功不可没。 此刻他盘膝坐于山巅,注视迷界天暗天明。 迷界本没有上下左右之分,但浮岛立于此方,他坐于此地。自然便抬头为天,低头为地。 削山为台对超凡强者来说只是等闲,他常年独坐此处,当然也不是为了看风景。 在这里控扼八方,把握全局,才是目的所在。 身前不远处,一张打开的长幅卷轴漂浮不定,上面记有密密麻麻的各种讯息。 这是海疆榜在丁未区域的投影。 其中一组迅速跳动的讯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来丁未区域洗罪的修行者信息。 钓海楼崇光真人亲自丢来的两个人,他没有拒绝的余地,也不必要拒绝。 但凡洗罪者,都有一定的实力与天赋在,如此才有洗罪的价值。那些没什么价值的人,一般也就该杀杀、该剐剐了,谁有工夫送他们去洗罪? 这些实力不俗的洗罪者,在迷界的表现只会更凶狠。 各个浮岛当然乐于接收,洗罪者在哪里杀死的海族,就算哪里的成绩。 这一回的两个洗罪者,信息出现在海疆榜上之后,连续好几天都没有动静,后来其中一个强些的更是直接黯淡了。 第一百六十章 白象王 丁未区域,叁号海巢。 此区域内的五座海巢,以叁号海巢为首。 亲自构建这座海巢的,正是丁未区域现在的海族首领,王爵级海族白象王。 他当年接手坐镇丁未区域的时候,这里海巢与浮岛的比例是二比三。在他的领导下,连灭人族两座浮岛,海巢也从两座变成了五座。 整个迷界各大区域的战争态势,大多都是这样随时变化着。 人族海族各有自己的英雄,也互为寇仇。 不得不说,丁景山坐镇的浮岛顽强至极。他建立起第三座海巢的时候,就已经灭了两座浮岛,眼看就要把丁未区域完全变成海族的势力范围,这个时候丁景山来了。像一根钉子,狠狠钉入这里,再没有挪动过。 虽然对方没有反击的力量,但他也始终未能摧毁这最后一座浮岛。这些年来,海巢都从三座建到了五座,他的势力不断膨胀,丁景山坐镇的那座浮岛却依然坚若磐石。 一开始他还有彻底荡平丁未区域的执念,但后来渐已不作此打算。倒不是真的拿那个神临境的丁景山没办法,而是他并不愿意耗费太大的代价,去消灭这最后一座浮岛。收获与付出难成比例。 而且这座浮岛一灭,人族必然要在丁未区域大举增兵,以求夺回影响力。届时他未必还能有现在这么舒服。 随着势力的膨胀,他也越来越意识到,控制迷界里一个完整的区域,已经是他现在修为的极限。要掌控更大范围的战场,得进阶真王之后才行。 倒不如就保持这样的态势,五座海巢压制一座浮岛的情况下,人族修士在这个区域完全落在下风,只会严重失血。 他要把丁未区域,经营成海族保有绝对优势、且能持续对人族造成最大损伤的区域。 久而久之,丁未区域都在沧海有些名气了。 海族来迷界征战是义务,没有谁能够豁免。很多强者,都会选择先让子嗣来丁未区域这样海族占据优势的地方历练。 这种情谊往来,也让白象王的日子越过越舒坦。眼看着再混个几十年,就连进阶真王的资粮都要攒够了。 都说迷界比沧海更危险,要打入现世,才能过上神仙日子。 但在白象王看来,迷界比沧海舒服多了!至于神仙日子,现在就是神仙日子。 第一百六十一章 真作假时 白象王骂的是水鹰嵘,骂的更是鱼万谷。 什么狗屁天才,什么前途无量! 带着八个统帅级层次的海族,被一个神通内府境的人族修士几乎杀绝。 血王那样恐怖的强者,怎会有这么无能的子嗣? 这消息若是传回沧海,只怕血王也恨不得把他复活过来,再亲手捏死。 太失颜面! 但谁能保证,血王不会迁怒呢? 白象王收回大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 “可与骄命相比的人族天骄么……”最后他这样轻叹。 水鹰嵘需要一个理由,掩盖他临阵脱逃的过失。 白象王也需要一个理由,掩盖他照看不力的事实。 那么这样一个绝世天骄,就有出现的必要。 无论真假,都是真的。 说不真,那就做得真。 就算最后实在太假,做也做不真。那也是水鹰嵘大言相欺,与他白象王无关。 …… …… 丁未浮岛。 岛心高峰之上,丁景山盘膝望着远处,不知在看什么。 一个人影疾飞而至,直接就半跪在空中,禀告道:“属下……未能找到姜望。” 见丁景山仍有些恍惚,他不由得提醒道:“大人?” 丁景山回过神来,忍不住摇头笑了:“他已经潜回浮岛了。” 他指了指面前海疆榜上姜望的名字,此时正是生机勃勃的绿色。 饶有兴致地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很惊讶?以你的本事,居然全程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海疆榜对于每一个携带分卷的修士,自然都是有感应的。不过限于迷界的特殊,以及海族方面的针对。无法太过具体,只能有大概的感应。且越靠近浮岛越清晰。 人在浮岛,即视为安全,散发代表生机的绿色,在野地即是代表危险的红色,死去则光芒黯淡,呈灰色。 从丁景山的调侃可以看出,他与这个属下很是亲近。 但在他面前那人影丝毫不见骄狂,只是摇摇头:“天下之大,天才何其多,宝物何其多。符彦青何德何能,敢说自己出手,就一定能有收获?” “你运气不太好。”丁景山看了他一会,但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转道:“去把姜望带过来,我要跟他聊一聊。” 名为符彦青的人影应了一声,便消失在半空。 先前因为姜望的事情,丁景山特意与旸谷方面沟通过,这才确切知道天涯台上发生了什么——他不联系旸谷,旸谷也正要联系他的。 主要是因为镇海盟的成立。与之相较,姜望的洗罪经由,倒是小得不能再小了。 为什么说符彦青运气不好呢? 因为符彦青是他非常看重的人才,在迷界功勋已够,资历极丰。本打算过阵时间就让他回近海群岛,运作几件大事,让他名扬近海。 一方面扩大旸谷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为符彦青自己争取更多资源,最后一方面,手下有符彦青这样的人才,待之后自己的战力提上来,立起自己的战旗,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现在,镇海盟一朝建立,钓海楼的陈治涛一时风头无两,现在把符彦青送回去,无论做什么,都只会被压制得黯淡无光。 而以后,在势力急剧膨胀的钓海楼面前,旸谷的天才要出头,只会更难。 天涯台上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镇海盟正式成立。 危寻当仁不让,成为镇海盟主。镇海盟所辖范围,几乎等同于整个近海群岛。 旸谷和决明岛阻止不成、拖延也不成,只能加入。因为直接被排除出海民的圈子,才是更糟糕的结局。 镇海盟内部成立议会,号称是“基于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商议决定镇海盟大小事务”。 盟主同时是议会的召集者与裁决者,因为真君事务繁忙,日常琐事由陈治涛代他行权——这也是前面说陈治涛风头无两的原因。 杨奉与祁笑,各自代表旸谷和决明岛,在议会中列席——这是合理的选择。立盟之时,只有他们在场。而且如旸谷的将主,自然不可能屈居危寻之下。 为了表示对决明岛及旸谷的尊重,在事务决议的时候,杨奉与祁笑,一票可以当做三票用,镇海盟主一票也只能当五票用。 也就是说,决明岛和旸谷的代表,票数加起来是超过镇海盟主的,瞧来很是公允。 但整个议会……有九十九票。大多数都握在钓海楼中。 决明岛和旸谷争取到了同镇海盟主一样的、重大事务复议权——本来是镇海盟主独有的否决权,在三家的商榷之下,改成了三家都有的复议权。即可以将自家不满意的决议结果,延后重议。这段拖延的时间,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比如……争取更多票数。 钓海楼虽然借势而为,完成了镇海盟的构建,但毕竟不可能完全忽略决明岛、旸谷的意志。 事实上自那日天涯台危寻一举立盟之后,接下来的时间,基本就是钓海楼、决明岛、旸谷,这三方势力之间的斗争与妥协。 不过无论怎么说,钓海楼都拿到了最大的好处。决明岛和旸谷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只能在钓海楼定下的框架之中斗争,天然就输一筹。 往后来看,议事制度意味着,决明岛和旸谷哪家如果将来能拿到更多的议事票,就能反过来入主镇海盟。虽然钓海楼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但总归是有希望在。 算是钓海楼给出的饵。 镇海盟的成立当然是大事,符彦青也真的是运气不好,难有出头机会。 但真正让丁景山之前发怔的,还是海族强者“万曈”托举海族跃升、海主本相演进至神魂层面的事情。 对于他这样常年征战于迷界的强者来说,没有什么比海族的变化更能牵动心思了。 有那样一位恐怖强者……沉默注视着所有的海族吗? …… …… 姜望正在打坐调息,出去不到半天又回岛,当然不存在异化问题。但大战之后的身体状况,确实不容乐观。 道元在体内缓缓游动,感受自身,洞察自身。 丰富的战斗经验,让姜望总结出这样一个道理——伤痛是身体的反馈,了解伤痛,就是规避错误的过程。 正在正视自己“错误”的姜望,眼睛忽然睁开,手已按在剑上。 而自他的影子中,一个轮廓慢慢立起,一对眼睛也同时睁开。 第一百六十三章 惊变 同样的一句话,褚密说出来,可能只是个笑话。因为他只是用那句话来骗人。 但丁景山说出来,意义截然不同。因为他是真的为这句话奋战多年,也坚守多年。 姜望迟疑了一下,解释道:“岛主,我与钓海楼碧珠婆婆之间……” 丁景山抬手打断他:“我不关心碧珠长老是怎么死的,也不关心你们有什么恩怨。我告诉你这句话,也不是为了批评你,或者要求你。” “你是一个天才,这毫无疑问,姜望。” 丁景山说道:“我只希望你能听到耳朵里,记在心里。将来有一天,你也能把这句话,告诉别人。” 这是一段纯粹的,老兵与新兵的对话。是一个常年厮杀于迷界的战士,对后来者的期许。而不掺杂任何其它的东西。 姜望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想,这座山以后会有名字的。” 当人族海族的战争结束。迷界成为部分人族生活的地方,这里自然就会有名字了。人们擅长给自己的家,取各种意义的名字。 丁景山笑了:“回去吧,我没有别的事情了。” 姜望郑重地低头一礼。他认识到,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是纯粹的海疆守卫者。或许其人在现世没有太大的名气,甚至都没有多少人知晓。 但无损于其伟大。 与丁景山的这次见面,好像没有任何收获,但又好像收获了很多。 人世太过广袤,见识越多,越觉自己渺小。 下山之后,才行得一阵,便有声音从旁边追来:“大人,大人!请留步!” 周边并无他人,姜望扭过头去,便看到急步过来的褚密。 先时他还在想,符彦青是不是跟褚密一伙的。虽然当时猜错了,但这家伙果然也没有放弃。真是一个“执着”的骗子。 姜望弹了弹袖子,好整以暇地瞧着他,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便见褚密走到近前,二话不说,先深鞠一躬,头都快低到地下了:“这位大人,在下前些天有眼无珠,这边给您赔罪了!” 姜望愣了下:“你这是唱得哪一出?” “实不相瞒呐!”褚密直起身来,表情已经变得悲怆,眼泪说流就流:“褚某在这迷界,盼望青天大老爷,已经盼望太久了!那天知道您的身份,我一时太激动,跑回家大哭了一场。等哭完了再找过来,您已经去了野地。您是不知道,我在这边过的是什么日……” “别,我可不是什么青天老大爷。”姜望赶紧打断:“我是只抓人杀人的那类青牌,不经手办案。你若有冤有屈,找我没用。” “您就别谦虚了!”褚密抹了把眼泪:“您长得一表人才,身上宝光四射,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四品青牌,捕神亲自教导,一到浮岛就得丁岛主接见……您不是青天大老爷,谁还能是呢?” 褚密说的这些,没有一样能跟青天大老爷联系起来。 姜望愣是咂摸了一阵,才听出味来。 这是在说他出身好、背景强呢。 不由得自嘲地摇了摇头,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被人误认为二世祖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直言即可。别在我面前抹眼泪了,看起来怪吓人的。” “呃……”褚密果断把眼泪收起来:“是这样的,大人。我想请您帮忙,还我一个清白,我是被冤枉的!在迷界的刑期还有三年,我在这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说着,他借着袍袖的遮掩,递来了一只储物匣。 到这里,姜望总算看明白了。这小子误以为他是背景强大的二世祖,跑来迷界镀金。想靠着贿赂他,以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名,早点离开迷界。 就遇上姜望一次而已,不管姜望是什么身份、什么状态,他好像都能想到利用的方式。真是思路灵活。也算是个人才了…… 姜望后撤一步,转身就走:“我看我是还不了你的清白。” 这个叫褚密的,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被罚到迷界。就冲这个熟练的贿赂手法,也清白不起来。 “大人!”褚密急步追上来:“我知道您富贵惯了,这些东西您可能看不上眼。不过在下有好货,真的有好货。”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军围岛 所有人进入迷界之后,都有自己归属的队伍。平日里可以独自磨砺,也可以结队扫荡,但更重要的,是方便随时集结成大军。 所谓的战争序列,即是基于此。 当然,不是所有在迷界的修士,都会参与军阵。如丁未浮岛的军队主体,是以旸谷修士为主,战争之时,他们在保持军阵完整的前提下,加入其他修士作为补充。 事发之时,姜望和褚密在岛心高峰的山脚处。 听到动静,像许多修士那样,他们直接飞起来往白石广场方向赶去。 远远可以看到,两根高大的华表之间,就是进入浮岛的门户。此时光纹轻漾,任由那些回逃的修士穿过。 若是海族,则会受阵法所击。 逃回来的修士神色仓皇,不少人身上都有伤。不过没有伤得太严重的。想来受伤太重的人,是不可能在这种局势下逃回来。 每一个入岛的修士,都需要在白石广场静立一阵,而后才加入守岛的队列中。 姜望观察了一会才明白,这是为了确认逃回岛内的都是真正的人族修士,且没有被外力控制。 两根高大的华表是第一道检测,白石广场平日除了让人打坐调养,也有第二道检测的功用。 从这一点来看,不能说丁未浮岛的戒备不够森严。 “打过来了,打过来了!” “海族倾巢而出,我看他们这次是想彻底抹除咱们,独占丁未区域。” “妄想!” 与这些略显慌乱的杂音相比,丁景山先前喊话的内容,则更让姜望心惊。 白象王是丁未区域海族方面的首领,他的出现意味着——这次战争的烈度,已经达到丁未区域的最高级别! 自己运气是不是太“好”了一点?才来丁未区域不久,就遭遇这种程度的大战? 但他转念一想,在这样的大战之中,都不用专门去找统帅级海族了,或许洗罪任务能够完成得更轻易一点……当然,前提是他能在这样的战场里,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时此刻,姜望并未忧心丁未浮岛是否会被攻破。 他对丁未区域不够了解。在他看来,丁未浮岛能够在这片区域以一抗五,存在这么久,自然有其存在的道理。丁景山更是一个相当可靠的强者。以前都撑了那么久,想来不至于这么巧合,就在今日撑不下去。 丁景山的声音落下一阵,才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浮岛之外。 敢在此时堵在浮岛之外,除了白象王还能有谁? 这位丁未区域的海族领袖,瞧来高高胖胖,面目甚至称得上和善。只是在脸颊两侧,各有一块白色圆形骨甲,是为他的海族特征。 他并不去管那些还在往浮岛逃窜的人族修士,只是遥遥看向丁未浮岛最高处的丁景山,咧嘴一笑:“丁景山你若真有如此底气,不妨出来,摘下本王首级!得功耀武,岂不快哉?” 这位海族王爵,先大军一步而来,独身与一整个丁未浮岛对峙,显出极强的底气。 好像完全不担心,丁未浮岛上的人类修士,能在大军赶来之前将他围杀。 丁景山哈哈笑道:“杀你何难?但临阵相斗,不过匹夫之勇,岂是名将所为?且我坐据浮岛,以逸待劳。叫我舍弃地利去将就你,是何道理?当我跟你们海族一样,没有脑子吗?” 集合浮岛强大修士之力,能不能围杀白象王? 如果时间足够的话,当然可以做到! 但丁景山却不能做此尝试。 他无法保证,白象王是真的独身先至,全无后手。一旦出击受伏。丁未浮岛很可能就亡在今日。 在丁未区域,人族力量处于绝对弱势。他没有冒险的资格。 “这么久也没长进,还是只会鼓唇弄舌!”白象王冷哼一声:“将乃百兵之胆,你若无胆,开岛投降便罢。也少背一些血债在身。” 还未真正动手,但他的声音,与丁景山的声音,已经在“交战”! 掌握八音焚海的姜望,能够感知到,两位强者的声音,如大军对垒,正彼此攻杀。这是他还远未能干涉的层次。 但他看着独对浮岛的白象王,心中并无恐惧。他已经见识过很多强者,不至于为一位海族假王心惊。况且兵对兵,将对将,他的对手不是这一位。 他的目光略过白象王,看向极远处“缓缓”靠近的层叠黑影。 其实并不缓慢,只是因为迷界中视野太好,看得太远,所以才显得慢。海族大军分为五支,想来代表丁未区域的五座海巢。分列五方,几乎是一同样的速度在迫近。 丁景山的声音在这时候回道:“白象王,你可想清楚了!贸然起兵,攻我浮岛。你们海族,已经做好了全面战争的准备?”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交代 姜望想破脑袋也没想到,白象王是为他而来!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他就立刻意识到——他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一座浮岛的安危,和区区一个内府境修士的安危。 孰轻孰重? 这大概是根本不用思考的事情。 姜望冷冷看了旁边的褚密一眼,随手取出一张面具戴上,往后慢慢退开。此时的浮岛上,熟悉他的人绝对不多,但褚密就算一个。 褚密咽了咽口水,没有任何动作。他感受得到,这个少年此刻已经绷紧了身体,一旦他有叫人的举动,其人腰侧的那柄长剑,便会向自己刺来。他不敢动。 怎么才能逃脱这样的危局? 姜望还没有想清楚,但是先隐蔽起来,总归是没错的。 他有匿衣在身,除了丁景山之外,其他人应该并不容易找到他。 无论谁要他死,他都不会束手就擒。 就在这个时候,丁景山的声音响起:“笑话!你摆张鬼画符给谁看?” 他从山巅飞来,飞到两根华表中间,隔着守护浮岛的光幕,与白象王近距离相对:“不管你带了多少军队来,你想杀人,就用你的刀剑来杀。我旸谷,没有把自己人送出去的传统!” “你可想清楚了?” 白象王冷冷看着他:“我五座浮岛的大军,都已集结。你丁景山不怕死,这座浮岛上的人,都不怕死?你要为了一个人,拉着全岛的人陪葬?这一个人,价值几何?这一座浮岛,价值又几何?哪怕此人是你的私生子,丁景山,你也不该啊!” 这是诛心之论,以整个浮岛的生死,绑架丁景山。 “我们来迷界,就是为人族而战。”丁景山洪声道:“不管这个人是谁,不管他有没有价值,又或价值几何。如果今天因为你一句话,我就把人送出去,那我丁景山在迷界征战的这七十年,意义何在?休要多说了!你要战争,我们就给你战争!便看看我人族修士,可有怯战者!” 他这一番话落下。 整座浮岛,齐声呼喊。 “战!” “战!” “战!” 声威盈天。 已经慢慢退远的姜望,有些发愣。 他是第一次来迷界,第一次来浮岛。为洗罪而猎杀海族,也只能是独行,不曾与人合作过,也没有真正了解过浮岛,没有真正了解过这里的人。 第一百六十八章 命影之囊 对于这样一个惯于坑蒙拐骗的家伙,姜望实在难言信任二字。 符彦青说在这件事情上,褚密可以信任,但没有说原因。不过相对于自己,符彦青肯定对褚密是更加了解的。 而且无论如何,突围的时候多一个人帮忙,总归是好事。 “海族大军围岛,你觉得我们要怎么冲出去?”姜望问道。 姜望已经进入状态,在了解褚密的手段了。 但褚密显然还有些心事重重,只道:“符彦青既然那么说了,自然会有办法。” 这会符彦青人不在场,他也不喊青爷了。 姜望又问:“你对符彦青很有信心?” “我是对你有信心。你背景这么硬,天赋又这么好,他们怎么敢轻易让你死?”褚密使劲揉了揉脸,让自己集中注意力:“至于符彦青,他亲手击杀过三名高阶统帅级海族。” 高阶统帅级海族,要比碧珠婆婆强上一个档次。而且符彦青杀过三名,足证不是运气,而是切实拥有那样的实力。 “我说我没什么背景,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姜望继续问道:“你说你能帮我,你能提供什么帮助?” 这是非常实际的问题。 褚密回道:“我有一门秘术,可以在配合对方的基础上,让双方的速度提升五成。想必你也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在突围的时候,足够让你逃命机会大增。” “无论什么遁术都能配合吗?”姜望问。 褚密道:“不妨一试。” “怎么配合?” 这回褚密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往姜望肩膀上一搭,而后便消失了身影。 当然这种“消失”,只是在视觉中,姜望实际上仍可以感觉到其人的存在。褚密高明的障眼法,之前姜望就已经见识过,此时的重点自然也不在其形迹上。 褚密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本该有些重量,但他丝毫感觉不到那只手,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变轻盈了。这当然是错觉,褚密不可能在不经过他允许的情况下,就影响到他的身体状态。 姜望细细体察之下,感受到自己之所以有“变轻”的感觉,是周遭元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若能彻底洞察这种变化,或许就可以复制褚密的秘术,不过现在,只需感受其效果即可。 第一百六十九章 灼日飞舟 丁未区域海族的五座海巢,几乎倾巢而出。 五支大军扫荡,将所有活跃于野地的人族修士,都赶回了浮岛。 白象王更是一刻不停,亲为先锋,这才连报信的机会都没有给那些窜逃修士,前后脚堵在了丁未浮岛之前。 此时大军围岛,黑压压的一片,遮挡得浮岛上空暗无光色。 人族修士惯以军阵成军,海族亦有自己的军阵。 海族向来凭借个体强大,在沧海那种恶劣环境下生存。面对恐怖危机,往往聚不如散,缺乏诞生大规模军阵的土壤。海族战士,一般都是以小队形式结阵。 迷界战争进入僵持阶段之后,这种情况才慢慢发生改变。 海族早先的大规模军阵,都是仿人族军阵创制,在人族兵道高人看来可能粗陋得紧,但随着迷界这么多年交战下来,海族的军阵体系也得到了高速的发展。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优势。 如今,五支海族大军分成五阵,军阵之上,气机凝结,聚为虚影。如狂龙,如恶豺,似八爪鱼怪,如鬼面鱼鹰。距离白象王最近的那支军阵,其上则有凶蛮白象。 与人族军阵的精巧机变相比,海族军阵更显狂蛮、凶狠。 方才那声震颤全岛的巨响,就是白象军操纵军魂之影,以长鼻狠狠摔打浮岛光幕。几乎将整座浮岛都打动了。 人族修士为什么要据岛而守?一方面是因为,浮岛早有防御大阵布设,可以帮助守卫方节省更多力量。 另一方面,先前说过,无论浮岛还是海巢,都需要大量的迷晶来构建。人族回浮岛,海族回海巢,都能够消去迷界异化的影响。而这种消去异化影响的原理,其实就是因为浮岛的环境,已经几乎等同于一个小型的现世。 早已适应沧海的海族,进入现世,自然是会受到规则压制的,实力会被削弱。就像人族进入沧海,也同样会受到压制。 这种“压制”,让浮岛与海巢成为迷界上的堡垒,因而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也因为如此,在那些实力失衡的区域,势单力孤的一方,才能够倚仗浮岛或者海巢固守,不至于被轻易赶绝。 第一百七十章 他的拳 巨大的白象海兽炸开,却没有出现预想中血肉飞溅的场面。 而是炸开成无数白色的碎片,细看来规整如一,似甲叶一般。 这些白象海兽经过独特的培育,在秘法作用下,肉身早已发生本质变化。 平时虽是活物,但其实已不是海兽,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军械”。 此刻骤然炸开,一片片白色骨甲,如乳燕投林,飞落各处,最终全部嵌在军魂之影上。 五支海族军阵凝成的军魂之影,一时间似披上铠甲。 以沧海的恶劣环境,在军械方面自然无法跟人族相比。海族的武器大多都是就地取材,更别说其它。 但这并不意味着,海族大军面对人族大军,就占据绝对弱势。 和人族一样,海族从不缺乏勇士,他们也不少智者。 沧海给了他们什么,他们就利用什么。 在恶劣环境里淬炼更强的体魄,在恐怖的困境中,砥砺强者的斗志。 原生于沧海的海兽,被最大程度的利用起来,发挥各种作用。 对于这次战争,白象王也是骑虎难下。他大军围岛,在丁景山毫不退让的情况下,总不可能就这样灰溜溜回去。 他虽然本心不欲损耗太多实力,并不想一战覆岛。尽起大军要人,是为了佐证水鹰嵘的绝世天骄之说,让血王无可指摘。 他是希望丁景山让步的,以此打断丁未区域的人族脊梁。 但丁景山强硬,他只会更强硬。 丁景山拉出压箱底的军械,他也二话不说,先献祭足足十五头白象海兽。不可谓不下血本。 “兄弟们!”丁景山死死盯着白象王,怒声喊道:“今日与浮岛共存亡!” 浮岛修士齐齐大喝:“共存亡!” 整个丁未浮岛,外楼修士足足有近三百名。内府、腾龙修士数以千计,当然,外楼之下的修士,都是以军队形式参与迷界,本身属于驻防性质,几乎不存在独行的情况。 这些修士,来自于近海各个岛屿,来自于齐国各地,来自于东域各个国家。甚至于,更遥远的国度。 总有那么一些修士,不为任何利益牵扯,只为人族而战。边荒、迷界……各种险地,都是他们的战场。 第一百七十三章 界河难渡 那由远及近的尖啸。 是空气不断被刺穿、甚至声音也被堆叠在一起撞碎,最终交融汇聚,混合成的刺耳声响。 是什么强者在以恐怖的高速赶路——当此之时,在现在的丁未区域,还能是谁? 哪怕是丁景山,也不可能在此时离开浮岛,横跨野地。 只有可能是海族方面赶来追击的强者。 此时此刻,只有海族方面的强者,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而竟来得这样快! 这速度实在惊人,不由得姜望和褚密不表现出紧张。 那尖啸声愈来愈近。 姜望手握红妆镜,通过这面宝镜,终于看清楚来者的清晰面目。 那是一只巨大的鹰状海兽。 明显是某位海族强者显化的海主本相。 脸如厉鬼,青面獠牙,狰狞可怖。双翅张开,足有二十丈长,似一团黑色云翳。 身下一对钢铁般的利爪,爪甲极尖极长,如刺锥一般,爪趾中部位置,连有肉蹼。 几乎是上一刻出现在红妆镜的视野里,下一刻就已经消失。 那尖啸声刺穿空间滚滚远去。 褚密才一脸凝重的显出身形来:“怎么办?听声音,那是界河的方向。” 迷界各个区域之间,用以相隔的,便是界河。 那不是普通的河流,是时间与空间的破碎带,是整个迷界中,已知最混乱最恐怖的地方。要用特殊的方法,才能安全通过。 因为它实质上为迷界划分出了各个区域,才被人族称之为“界河”。 迷界并不能视作一个巨大的平面整体,中间以线条划分区域。人族国度的郡县、郡府、州府,都是如此。但迷界不同。 在迷界之中,一个区域与一个区域只通过“界河”相连。 跨过那条界河,就能进入其它区域。除此之外往任何一个方向前行,都走不出本区域。 因而一个区域连接多少区域,往往只看这个区域的边缘出现了几条界河。它们亦是随机产生,没有规律。 如此时的丁未区域,就只连接丙辰区域。因为丁未区域只有一条界河。 丙辰区域有两条界河,分别连接丁未区域,和甲卯区域。 也就是说,那位海族强者以极速赶路,正是要在姜望跳脱此域之前,堵住界河,让姜望逃无可逃。 “当然是跟上去。”姜望没什么表情地说道:“不管他有多强,我不相信,我连渡过界河的机会都争取不到。” 此时的姜望,并不知道有一整支海族大军正对他展开搜杀。但就算知道了,他也只会这样选择。 “刚才过去的那个海族,应该是鱼嗣庆。只有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追上我们。这是肆号海巢的高阶统帅级海族,而且是丁未区域最强的那几个高阶统帅级之一。我们两个绑在一块,也不是对手。” 褚密说道:“再者说,海族兵围浮岛,多的是兵力。如果是为了抓你,他不可能独自赶来。只是因为他速度最快,所以我们才只看到他。很快他的手下就会跟上来的。” 姜望只道:“那我们更要抓紧时间了,不是吗?拖得越久,他的帮手越多,我们越没有渡河的可能。” 褚密咬了咬牙:“你会害死我的。” 或许是知道自己的言语太生硬,他补充道:“我不能死。” 他的眼神里甚至带了一些哀求:“我不想死。” 因为符彦青编织的命影之囊,姜望出事,他也会跟着出事,所以他不能够放任姜望不管。 全力帮姜望提速,听到动静第一时间想要帮姜望隐匿,此时想要劝说姜望不冒险……都是为了保住姜望的命,也保住自己的命。 他想要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姜望看了他一眼,自腰间解下那只命影之囊,当着他的面,以真元将其捏散:“你可以走了。求饶投降也好,找个地方躲起来也好。随你。你已经帮我争取了很多时间,已经足够。剩下的事情,我自己来办。” 说罢,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踏青云而去。 褚密愣在原地。 谁会在这样的时刻,放弃一个受制于手的外楼修士呢?就算无法帮他摆脱困境,最不济,做个声东击西的靶子,做个抵挡危险的肉盾总可以? 而其人,竟就这样轻易的放开了桎梏。 从他的角度只看到,那少年闲庭胜步,似缓实疾。 第两百四十二章 镜花 水镜中的女人说话了,她的音色是温柔的,但藏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怨毒:“妹妹,我跟你说什么来着?男人都该死!喜欢你的时候浓情蜜意,巴不得摇尾乞怜,舔你的鞋底。不喜欢你的时候,弃如敝履,恨不得把你踩到泥地里!” 竹碧琼眼睑微垂:“但他……并不喜欢我。” “不喜欢你就更该死!”水镜中的女人恶狠狠道:“你这么好,他凭什么不喜欢你?他要为此付出代价!” “不要。”竹碧琼动作很轻,但很坚决地摇头:“我不会伤害他。” “你看看他啊,他像送瘟神一样,巴不得马上把你赶走。即使是这样,你还觉得他好?” “不,他是担心我。怕我留下来有麻烦。” “得了吧!他有那么多朋友,那么强的人脉,留你在齐国,能有什么麻烦?你想帮他,你现在还想帮他。可他嫌弃你!嫌弃你天赋不足,修为不够,缺乏智慧,帮不上他!男人总是这样的,眼里根本没有女人,只有价值。只看你值多少道元石!感情是个什么?男人们不知道!” “不,不是的。”竹碧琼弱声弱气,在竹素瑶的面前,甚至没有办法大声说话,但她很执拗地反对着:“这个世界上,有坏人,也有好人。姜望他……他为我想的,他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为你想?哈哈哈哈……”镜中女人狂笑一阵,才骤然收声,恶狠狠道:“真为你想,你拼死传信救他,他怎么没有第一时间派人接你离开钓海楼?让你在囚海狱里受那样的苦!” 竹碧琼抿着唇道:“他还很年轻,他不可能什么事情都想得周全。他难免会有没想到的时候。只怪我自己,我自己在钓海楼,都没想清楚这件事的后果,没有先逃跑……” “哈!想不周全?出了一次海,说起来是艰难险阻,其实是赚得盆满钵满,何曾吃了半点亏?你看那个天府城主谄媚的样子!杀了季少卿还能全身而退,这种人,像是会想不周全的样子?” 竹素瑶柳眉倒竖:“你在天涯台上苦熬的时候,他的那些朋友,真的没有办法救你吗?是真的想尽了一切办法,做了一切努力吗?还是说,他们并不认为,你值得付出那么多呢?你在姜望心里的位置,才决定姜望那些朋友会做到哪一步!” 第两百四十三章纸上有一生 林有邪并未亲自登门,来的是一位穿戴整洁干净的中年男人,连头发都簪得一丝不苟。 从那习惯性探察四周的锐利眼神来看,应该也是一位青牌,但腰间并无悬牌,却不知是几品。 他捧着一只锦盒前来,只说自己姓林,并无其它介绍。 姜望也不刨根究底。 一代名捕林况到底留给林有邪多少遗产,他并不关心。 只是那锦盒中的资料之全,仍是让姜望意外。 锦盒之中一共有三本册子。 第一册记载着梁上楼的历史,从此宗的开派祖师说起,一直到道历三九一九年的今天。此间的任何一个重要节点,都有详细记录。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产生了什么影响……有很多情报,甚至梁上楼现任楼主都未必能知晓。而在这个册子上,完全不是秘密。 大齐王庭对国内大小宗门的掌控程度,简直超乎了姜望的想象! 无怪乎能够任意指使,随便征调。 无怪乎各大宗门之间的恩怨,也往往通过报官来解决,而少有私斗。 以此观之,齐境内的这些宗门,虽有宗门之名,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衙门罢了。与东王谷、钓海楼这种势力,不可同日而语。 锦盒中的第二册,才是褚密的信息。这一册资料应该是新近整理而成,不同于第一册的陈旧气息,这本册子上还有新鲜墨香。 信息非常详细,包括褚密的师父,他的徒弟,他的家人—— 他的师父在他之前就死在迷界了,死于海族之手。他的徒弟死得更早,在他们还去迷界之前就死了。至于他的家人……褚密一直是以五毒俱全的奸猾形象示人,整个梁上楼都没人知道他有家人,或许他的师父都不知道。但青牌这边却有相关的记载。 褚密有妻有子,都是普通人,就在抱龙郡的一座平凡小镇里生活。与梁上楼主要活动的青头郡相距甚远。(梁上楼并无固定的宗门驻地,因为名声不佳的关系,组织也较为松散。) 这份记载让姜望暗暗心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褚密,巡检府都有如此细致的情报,根底挖掘得如此之深。那么其他有名有姓的人呢?甚至……自己呢? 第三本册子,则是关于褚密被罚去迷界洗罪的详细案情,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个中隐情,全都清清楚楚。 这三本册子叠起来厚厚一摞,记录的,是一个人的一生。 第两百四十四章 秋阳 从齐都临淄到秋阳郡,只需要穿过济川郡。 齐国各地官道又修得极宽敞平整,是以姜望虽然未要求速度,马车也在夜幕降临之前,就行驶到了秋阳郡内。 时值黄昏,等在重玄族地外的,是一位面色红润的老者。 姜望对他还有印象,乃是重玄信府上的老仆,那位曾经在青羊镇作威作福的重玄来福。彼时还被胡少孟的父亲胡由视为倚仗…… 时间只过去一年,但已如隔世一般。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比很多人的一生都要更有波澜。 世界太广阔,每时每刻都有许多故事开始或终结,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天才崛起,英雄陨落。姜望辗转东西,万里奔赴,很多时候是恰逢其会,也有一些,是执意而为,迎头赶上。 代重玄胜去重玄家祖祠祭祀,不是想去就能随时去的。重玄胜自然要提前打好招呼。 重玄来福得到姜望将至的消息,早早便已候在族地之外。 一见临淄驶来的马车,便忙不迭小跑过来,满脸殷勤:“姜公子!这边来,老奴已为您收拾好了房间,您旅途劳累,今晚稍作休息,调养精神。明日再去祀祠。” 哪里还见当初半分趾高气昂? 他本就是家生子,很受主家信任。自己也在重玄信的府上,已经服侍了好几代人,又被赐姓重玄,其实早就不必自称“老奴”。就算有这样的自称,也只是对着重玄信而已。 今天面对姜望,是刻意伏低做小。 对于现在的姜望,重玄信都阿谀得积极,一口一个大哥。更不用说他这样一个下人了。 姜望还不至于跟他计较当年,只温声一笑:“有劳老丈了。” 重玄来福那一颗提得极高的心,轻轻放下,整个人都踏实起来。 前来迎接姜望的时候,他是做好了任打任骂任辱的准备的。因为早先的龃龉,他本可以远远避开。以重玄胜现今在家族里的地位,多得是人可以迎接姜望。 但因为自家信公子,如今归附着胜公子做事。姜望又是胜公子的挚友,最信重的人。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让姜望心中有什么芥蒂。 他这次贴上前来,就是递出脸给人家打,让人家消气呢。 但没想到,这位名传诸岛的天骄,竟然这般温和! “怎当得起公子一声老丈?唤小的来福便成。”重玄来福抹了一把眼角,赶紧转身:“请跟我来。” 转道绕亭,很快便到了客房。 房间布置得很用心,床铺被褥,一应全新。 待姜望表示满意之后。 重玄来福躬身在门边,劲劲儿地暗示:“公子长途跋涉至此,很累了吧?我请几个人帮您捏捏脚,如何?都是很有天赋的年轻人,长得漂亮,手法很好,手很润。” 姜望:…… 重玄来福以为他在犹豫,体贴地劝道:“您放心,都是一等一的技巧,轮流给您按摩,绝对可以解乏。几个不够的话……十几个也行。” 他是下了血本,要替自家信公子抱紧大腿。 “……”姜望耐着性子:“我是真的需要休息,好吧?你先下去吧。” “好嘞!”重玄来福点头哈腰地带上了房门。 但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在门外犹豫了好一阵,才说道:“兔儿爷老奴也是能寻到的。如果您……” “滚!” 重玄来福牢牢闭上嘴巴,赶着步子便走。 这回是真的走了。 人是复杂的。 一方面,这厮仗着重玄家的威风,中饱私囊的事情没少做。那一次在姜望面前耀武扬威,想来也不是唯独一次。 另一方面,他对重玄信也的确是忠心耿耿。一旦顺服,服侍起人来,那也是无微不至。真是从头关怀到脚。 还是重玄胜那句话说得对,如果需要的话,每个人都有他的用法。 姜望虽然不至于继续跟重玄来福计较,但也不会乌七八糟的跟他胡闹。 对于房间里的茶、花、烛、香,姜望都只淡淡扫过一眼,确认过安全后,便径自于榻上盘坐,进入细致的修行状态。 天涯台一战之后,很多人称许他为近海诸岛第一内府, 这名头听着当然响亮光鲜。 但他自己却不能没有清醒的认知。 他能以三府修为,力压钓海楼所有内府。只是恰好钓海楼内府层次的顶尖弟子出现了断档,前一拨跃升至到外楼甚至神临,后一拨还未有足够的时间成长。 不是真的说他能内府无敌了。哪怕加个近海的前缀限制,也不一定能成。 抛开别的不说,单就旸谷所属,就未必没有能与他一战的内府修士。只是旸谷没必要强出这个头罢了。 而且,仅仅是近海诸岛第一内府,也还远不足以让他停下脚步。他想登的山,现在还差得太远。 修行大部分都是水磨工夫,每一颗道元的孕生,每一门道术的拆解…… 要得一日风光,须有十年苦修。 姜望在很早的时候,就懂得这个道理。 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他才睁开眼睛,离开了房间。 他住的地方,是重玄来福安排的客房,并不在重玄族地核心位置。估摸着重玄来福是为了方便之后的“安排”,毕竟公然叫人来族地里轮流“捏脚”,不好说也不好听。 倒是方便了姜望。 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无人注意。 根据林有邪送来的资料。褚密和他师父被罚去迷界,和扶风柳氏那位有名的柳玄虎很有些关系。 柳玄虎天赋难堪,修为平平,堆资源都堆不上去,偏偏又出身显赫。自己再怎么不争气,身上的好东西也是很多人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 顺理成章的,也就进入了有心人眼中。 褚密的师父,就是其中之一。 虎口拔须的危险可以想象。 偷窃偷到柳玄虎头上,等于踩扶风柳氏的脸。没被柳家的人当场杀死,已是幸事。 扶风柳氏再如何没落,曾经也是齐国顶级世家,虎死不倒架,怎么着也不是一个梁上楼能够得罪的。 严格说起来,褚密的师父被罚去迷界洗罪,一点都不冤。事实上褚密那位跟着“师公”出活儿的徒弟,就是死在了柳家人手里。 至于褚密本人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其人后来的自首,到底是在大难来临之前的主动求活,还是真的为了给他师父分担罪责…… 就连林有邪那边,都无法确认。 到了现在,更是一个永远的谜团了。 姜望唯一能够确认的,只有在界河之前,其人的那一声——“渡河!” 那么活着离开迷界的他,无论如何,也应该来看一看。 哪怕褚密死前,一语未求, 第两百四十五章 瓦窑 抱龙郡在大齐舆图上显得细窄而长,是一个形如怀臂的郡府,左邻苍术长明两郡,右接乐安、秋阳、银翘三郡。 瓦窑镇是诸多镇域中极其普通的一镇,这种普通,是从头到脚、由里而外的普通。 镇如其名,这里百姓的生计,就是烧制砖瓦。 不过,在齐国的普通,和在其它小国的普通,也自是不同的。 卖力气就能好好活下去,已经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根据林有邪给的资料,姜望找到了瓦窑镇西边,一座中等规模的瓦窑。 在堆得齐齐整整的灰瓦堆前,有一群来回往里搬瓦的人。这些人男女都有,以男人居多。男人基本都赤裸上身,肌肉被沾得黑灰黑灰的。女人都穿着耐磨的粗布衣裳,用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头巾裹着头发。有几个瞧起来比男人还要壮实。 姜望仔细瞧了好一阵,才依靠超凡修士的超卓视力,找到了张翠华—— 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村妇,也就比一起干活的其他妇女稍瘦一些,相对而言不那么臃肿。面容也干净一些……但仍谈不上好看。 超凡修士,仅从字面意义来理解,是超越了凡俗。 任何一个超凡修士,哪怕痴妄如张海,堕落如葛恒,也可以轻易过上远超普通人的奢侈生活。 褚密已经是外楼境的修士,是已经踏进了一地郡守资格的门槛。 如他自己所说,能在梁上楼那样的地方,以那样的功法和资源,修行到外楼境,他已经很了不起,是极有天赋的修士! 他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普通的村妇? 既无修为,也无美貌。 “诶诶诶,那小子,你干什么呢?在那贼眉鼠眼的看半天了!”一个格外壮实的汉子忽地喊道。 姜望左右看了看,才意识到他是在说自己。 “这位大哥。”姜望温声笑道:“我找人。” 这壮汉抱着一大摞瓦往前走,边走还边瞪姜望一眼。 面容被灰涂得瞧不清楚,但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倒是强烈得很:“不要动什么歪心思,不然俺的拳头可不认得你!” “这位大哥请放心,我是好人来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壮汉冷着脸往前走,不过嘴里仍不饶人:“细皮嫩肉的,能有啥好人?” “人家又没招你没惹你,怎么就你话那么多呢?活不够你干的!”一个女声喊道,很见气势。 壮汉闷头搬瓦,不再说话。 巧合的是,出声解围的,正是张翠华。 她刚刚卸了一趟瓦,拍打着衣袖上的灰,往外走。 顺嘴帮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解围,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她甚至都没有往姜望这边多看一眼。 姜望紧着赶了几步,礼貌地问候道:“请问……您是褚好学的家人吗?” 是的,褚密在瓦窑镇用的化名,居然叫褚好学。 学个什么啊!这名字也太荒谬了。一个坑蒙拐骗样样精通的家伙,还“好学”?这还得了? “那是我男人。”张翠华停下来,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你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姜望左右看了看:“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女人面露难色:“我这边干着活哩。” 姜望想了想,说道:“这样,你一天的工钱是多少?我付给你,你今天就不用工作了。” 按理说不用干活,对谁来说都是好事,但这妇人摇了摇头:“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哩,我男人说了,万万不能信这个。就算真的这时候什么都不要,早晚也会在别的地方找补回来。” 姜望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褚密不愧是坑蒙拐骗的行家,把自己的媳妇,培养出了极强的防骗意识。 “你……”在姜望的沉默中,张翠华打量着他:“你认识我男人?” 姜望这时候才辨认出来,这女人眼中藏着的警惕与期待。 毕竟她的丈夫“褚好学”,已经足足五年没有回来。 “我们……算是朋友。”姜望说。 “他怎么样?”张翠华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但很快又松了手,手忙脚乱去擦他衣袖上的灰:“对……对不起。” “没事,没事。”姜望温声道:“我们找个地方聊聊?” “几个意思啊?”早先那壮汉不知又从哪里撞回来,隔老远就骂骂咧咧:“华姐,怎么回事?这个小白脸是不是在欺负人?” “关你屁事!”张翠华转头就骂了回去:“我跟我家小弟说话呢,碍你眼了?滚犊子去!” 那气势汹汹的壮汉冲到一半,又被骂了回去。 张翠华这才转回来劝道:“您别生气,乡下人说话不好听,但是没坏心的。” 这壮汉是个热心肠的人,只是有些莽撞而已。 姜望倒不会因此生气。主要是第一次被人骂作小白脸,体验颇为新奇。以前可是只有…… 他叹了一口气。 那边张翠华又伸手引了引:“瓦窑里闷热,咱们外间说话去。” 看来“褚好学的朋友”这个身份,在她这里很见成效。让她把褚密平日灌输的九大注意、八项警惕,全都抛在脑后了。 姜望正想着,张翠华回身又喊道:“狗儿,山子!我出去一哈,你们帮我看着幺儿,别让他乱跑!” 人群里传来两个应声。 “好嘞华姐!”、“欸!” 看来她在这处瓦窑里人缘很好。 姜望也收回了先时的论断,张翠华并未完全信任他,这是在“亮肌肉”呢。无非是在表达——看到这些汉子了吗?你要是敢有什么坏心思,老娘随随便便就喊几个人来生撕了你。 “幺儿……”姜望问道:“是你跟我好学哥的孩子吗?” 张翠华咧嘴笑了:“那我还能跟别人生娃娃啊?那眉毛,那眼睛,就不能是别人的种!” 姜望摸了摸鼻子,不是太能招架这么直爽的语言风格。 张翠华一边往外走,一边解释道:“烧瓦是个勤行,片刻离不得人。娃儿小的时候也离不得人,就一直带着干活哩。慢慢就在这瓦窑里长大了。” 走出瓦窑,她将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头巾摘下,掸了掸黑灰,语带骄傲:“别看他小,自己都会烧瓦了!” 她笑道:“只是不叫他干。” 她的丈夫一去不回,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在瓦窑里工作,像男人一样做着体力活。烧砖烧瓦,搬瓦负重。 但她的语气、她的状态,没有半点怨怼。 只有面对生活的坚韧,和简单平实的满足。 看着这个笑容,姜望已经知道,褚密为什么会爱上这个女人。 …… …… ps: 我看过一本书,书里有一句话,“开饭馆是个勤行。” 那本书写的什么我已经不记得,唯独记得这句话。 这句话太有生活气息了。 就是老百姓日常会说的话。 我希望我写日常的时候,能够写出真正的生活气息。而不仅仅是剧情的过渡,高潮的缓冲。 第两百四十七章 斩命斩敌岂难过斩妄 回到秋阳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重玄来福正在族地外焦急地走来走去,远远见着姜望,连忙迎上来。 “姜公子,你可回来了!早间以为您在修炼,没敢打扰,午间还见不着人,老奴都快急死了,还以为是自己不懂事,把您气走了!” 他焦急的情绪,倒也不全然是夸张。 的确是怕自己触动了姜望心中,某根不可触碰的弦。怕自己的一番好心,反倒得罪了贵人。 “自己出去转了转。”姜望并不说其它的话,摆了摆手:“带我去你们祖祠吧,我替你们胜公子上炷香。” 重玄来福是个心里有数的,或者以前不算有数,但在被重玄信教训过后,早就已经清楚姜望的分量,而且这分量还越来越重。 “公子请这边来,线香早已备好,香炉也为您做过清理。”他恭敬地在前引路,再不多问其它。 姜望此来秋阳郡,本就是以替姜望祭祀祖祠的名义,重玄来福当然不会没有准备。 整个重玄家的族地,就像是一座小城。 虽然没有高耸坚实的城墙,但与国同休的荣耀以及千年世家的底蕴,本身已是一座高墙。 重玄来福是赐姓重玄的家生子,比之一般的奴仆地位要高。而且仆凭主贵,重玄信现在在海外弄得不错,靠着的重玄胜又正风光大好,连带着重玄来福在族地里,腰杆也直了许多。 跟着重玄来福一路畅通无阻,面上没有几个人说话,无非是打个招呼就侧身。耳力大进的姜望,倒是听到不少重玄族人的私语。 “那人就是姜青羊么?瞧着也不像很有杀性嘛,倒是斯斯文文的。” “人家可是天骄人物,海外都扬名了的。杀人的时候你是没见着!” “合着你见着了?” “我是没见着,但我堂兄见着了!” 诸如此类的议论很多,足见姜望现在的声名之著。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与重玄胜的关系,导致重玄家的人更关心他的消息。 与想象中不同,重玄家的祖祠一点也不恢弘大气,甚至连“大”也称不上。 几丛青竹,拥成一处小竹林。 一座小小的古拙祠堂,便掩在竹林中。 青砖灰瓦,无甚出奇。 重玄来福贴心地解释道:“重玄家是有更大的祠堂,但那都是让普通的族人去祭祀的。而这处祠堂,才是重玄氏真正的祖祠。您代表胜公子回来,自然要在此地。” 祠堂大门上方悬有木匾,匾上是“重玄祖祠”四字,写得藏锋于内,厚重大气, 大门两侧的门柱上,刻有两联。 左联曰: 天下之重,担山担海莫重于担责。 右联曰: 人生何难,斩命斩敌岂难过斩妄。 真正有过经历的人,就能够体会这一联的厚重。 “人”之一字,扛上重担,便是成长。方为“大”,大人的“大”。 责任的确是世间最重,重过山海。 而在漫长的人生中,有时候最难堪破的,正是一个“妄”字。 是虚妄是狂妄,是妄念,也是非分之想。 因为敌人就在对面,拔刀可斩。哪怕是抗争命运,也有迹可循。但“妄”字出于己身,别说斩“妄”了,很多人至死未察。或狂妄不知敌我,或陷入虚妄不能自拔。 重玄家以重玄秘术为立足之本,担山担海都非遥不可及,但联上却说,世间最重的,是责任。 重玄家曾盛极一时,与国同荣,属于天下顶级名门,可联上写,人生最难的,是斩妄。 承担与清醒。 再没有比这一联,更适合重玄家的了。 此联可见家风。 无怪乎重玄浮图选择战死迷界,崩解道身,开拓浮图净土。 无怪乎重玄云波在家族危难之际,以老迈之躯重新披甲上阵,奔赴沙场。 无怪乎重玄褚良能够血战成名,齐阳战场上杀昔日好友,临淄城里硬扛军神。 无怪乎如此…… 门前有两个青石墩。左侧的石墩空着,右侧石墩上,却盘膝坐着一个中年样貌的男人。 其人穿着一身普通的灰布衣服,闭目不语,就连呼吸也没有,仿佛雕塑一般。 重玄来福和姜望的靠近,好像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他像是这祠堂的一部分,而非某个具体的人。 重玄来福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一礼,也不招呼,直接推开了祠堂大门。 姜望依样行礼,他代表重玄胜来祭祀,当然不会替重玄胜得罪人。能不失礼的地方,绝不肯失礼。 伴随着轻微的吱呀声,一缕清风打着旋儿,在院中卷过。 到了这里,重玄来福不再说话,就连脚步也尽量无声,仿佛生怕惊扰了先人。 姜望倒是从容而行,但五仙如梦令声部的修行,令他完全可以湮灭声音。 两人前后脚走进重玄祖祠。 “干什么的!”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在身后,打破了祠堂的肃穆和清净。 姜望回头一看,见着是一个短须老者,正对他怒目而视。 他坦然与其对视,但并不吭声。 还是那句话,这里是重玄家,他不想替重玄胜得罪人。 重玄来福听着声音,转回身一溜小跑,凑到其人近前,点头哈腰道:“家老,这位是姜望姜公子。是替胜公子来祀祖祠的。” 这位短须的重玄氏家老,听到了重玄来福的解释,却并不理他,而是继续盯着姜望:“你是何人?凭什么替胜公子来祀祖祠?我重玄家的祖祠,是什么鸡鸣狗盗之流都能来祭祀的吗?” 重玄来福再怎么地位提升,也终究只是重玄家的家奴,永远也不可能高过主家去。更不用说跟家老相比。 所以哪怕完全被无视,他也没有半分恼色。 他只怕姜公子受了委屈,回头自家信公子在胜公子那里没法交代。 因而哪怕心中害怕,也一咬牙,满脸赔笑地拦着说道:“家老您常年闭关,可能有所不知,姜公子是咱们胜公子的至交好友,是青羊镇男、四品青牌捕头、二阶卫海士,咱们大齐年轻一辈数得着的天骄呢!” 这个家老明显是来找事的。 时至如今,如果说重玄家还有谁不知姜望之名,除非他完全不操心未来家主之位的归属。但又有哪一个重玄族人,会不关心谁是家主呢? 姜望清楚这一点,但他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不吭声。 重玄来福同样清楚这一点,但他希望这位家老能更清醒一些。所以名为解释,实为造势。 “原来是位男爵!” 短须老者嗤笑一声:“什么时候我重玄家的门槛,低到了这份上?” “是胜公子请姜公子代为祭祀……”重玄来福还要再劝,想用重玄胜的名头压一压人。 但短须老者反手就一巴掌扇了过来:“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重玄来福甚至不敢闪避,已经做好被扇掉半边牙齿的准备。 但这一巴掌并未落下。 尚在半空,就被一只年轻有力的手接住。 短须老者只眼前一花,祖祠内的那个年轻人,就已经出现在身前。 而自己的手腕……好像被铁铸住了! 姜望目光平和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您心中有气,何必欺压下人?平白坏了重玄氏家声。” 他返过半身,用空闲的左手,指了指祖祠前刻着的对联:“须知这祖祠联上,有斩妄二字!” “你……放开我!”短须老者暗暗使劲,却怎么也脱不开那铁腕。 他怎么说也是外楼境修士,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竟如孩童一般无力! 他又恼又急,以至于口不择言:“你这狂悖之徒,不过是攀附着我重玄家生存,吃我重玄家、喝我重玄家、用我重玄家,现在竟胆敢对我动手!?” 姜望不但不生气,反倒笑了,五指轻轻一松,这短须老者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跌倒,连退几步才站稳。 “原来你认识我。” 姜望微笑着注视其人,好整以暇地问道:“却不知你是哪位,又姓甚名谁?” 你不得不认识我,我却压根不知道你是谁。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谁更有分量,到底是谁狂悖? 姜望话里无一字轻蔑,却再也轻蔑不过。 “老夫重玄亨升,怕你知道不成?”短须老者怒目而视:“你一个乡野小儿,能拿我如何!” 他故意把水搅浑,想要激怒对方。最好是这个小年轻按捺不住脾气,上来打他。 “我懒得拿你如何。”姜望笑道。 非不能,是懒耳。 “定期回族地,给祖祠上一炷香,是阿胜的心意。他现今在海外办事,一时半会回不来,所以请我代劳,我才来这一趟,如此而已。我可以不来。” 他也不继续争执,直接错身往外走:“那就让重玄胜自己来。” 言下之意很明显——等着重玄胜来找你。 重玄亨升无论怎么说,也是重玄家的家老,是本姓重玄的重玄族人。 姜望怎么对付他,都不很合适。轻了没意义,重了容易让重玄胜为难。 交给重玄胜自己来处理,才是最好的方法。 而那个面善心狠的胖子,绝对不会因为重玄亨升年纪大,就给他留面子。 重玄来福连忙把祠堂的大门带上,巴巴跟在姜望后面离开。 心中一阵打鼓,又觉十分畅快。重玄亨升那可是堂堂家老,巴掌都举到空中了,愣是没能扇下来! 此时姜公子潇洒离去的背影,是那么的英武不凡。 什么叫气势?这就叫气势! “狂徒!”对于姜望随口丢下的话,重玄亨升咬牙怒斥,却难掩其色厉内荏。 从始至终,那位坐在石墩上的中年男人,都没有半点反应。 哪怕是重玄亨升差点跟姜望打起来,他也不抬一下眼皮。 而无论是重玄亨升还是重玄来福,也都没有想过与他有什么交流。 有一片飘落的竹叶,被风卷着吹向他,落至他身前的一瞬间,无声疾坠,如尖刀一般,插进地里。 一叶沉如铸铁。 重玄来福跟着姜望往外走,惴惴不安地问道:“姜公子,您真不去祭祀了?” 姜望此来秋阳郡,虽然最重视的,是褚密的后事。但替重玄胜祀祠,其实也不是小事。能够代重玄胜祀祠,本身是一种权力的宣示。 重玄胜要用这种方式,告诉重玄氏上上下下,以后姜望可以全权代表他。见姜望如见他。这是在提升姜望的影响力,同时也用姜望现在的声名,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影响力。 重玄来福是知道这份意义的,所以这一次的接待他才如此用心。那重玄亨升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或许这正是其人过来阻挠的理由。 在重玄来福看来,姜望不能继续代替重玄胜祀祠,是非常巨大的损失。所以才有此问。 他小心地建议道:“我们可以等亨升家老离开了,再去……” “躲猫猫么?”姜望轻声笑了:“我可没兴趣跟老人家玩这个。” 于重玄来福而言天塌地陷的大事,对姜望来说,不值一提。 自天涯台归来后,他名望已成,并不需要再借重玄家的势。齐人论及他,不会再先说他是重玄胜的好友,相反,人们提及重玄胜,往往会先说姜青羊。 谁人不知他压得钓海楼内府修士鸦雀无声! “那您先回屋歇着。”重玄来福贼心不死:“我叫人来给您捏捏肩,保准一流!” 姜望瞥了他一眼,心想,你还真是执着。难怪重玄信成天的眼圈发黑。 摇摇头道:“捏肩就免了。那个重玄亨升,他是怎么回事?” 重玄来福左右看了看,小声说道:“他心里是向着遵公子的。” 如此,姜望就明白了。 之前重玄胜几番大动作,把王夷吾都赶出了临淄,压得族内无声。不仅同辈难撄其锋,就连族内长辈,也没几个有他说话的分量重。 他的地位越来越重,但却始终有一个临界点过不去。 他占据了继承人的优势,却无法一锤定音,彻底确定下来继承权。 这不是因为他不够好,或者不够努力。 而是因为还有另一个人在—— 重玄遵。 尽管那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声音。 但谁也不能够无视他。 在道历三九一八年的八月,重玄胜神来一笔,布局把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进行为期一年的禁闭式进修。 不知不觉,现在已是三九一九年的五月,只差三个月就期满了…… 也难怪重玄家内部,又有人开始蠢蠢欲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 马上就要正面迎接重玄遵了,重玄胜,你准备好了吗? 姜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在心中问道,姜望,你准备好了吗? 那位夺尽同辈风华的绝顶天骄,那位传说中极有可能成就了天府的重玄遵! 你真的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吗? 五指缓缓并拢,姜望握紧了拳头。 不妨……一试! …… …… …… ps: 1,这章是两更并一更。 2,忘了跟大家说了,本书里出现的对联、歌谣什么的,但凡没有标明出处的,也都是作者写的。找不到出处就不用找了。望周知。o,o。 哼哼。 那一联“卸钩为月”,我可是得意得很呢。 “担山担海莫重于担责”,我也喜欢。 3,第十四名没保住,求月票保住第十五名! 4,晚上还有。让慢西烧香还愿去! 第两百四十八章 重玄元祜 姜望又在重玄族地住了一晚。 说是住,在再次拒绝重玄来福的殷切“安排”之后。也不过是借用房间修行了一天。 只要肯用功,修行没有止境。 尤其姜望叩开第三内府没多久,正是巩固修为,积极开拓内府房间的时候。 开拓内府房间,不仅仅是寻找秘藏,也是更深入的了解自己。 五仙如梦令声部的修习也渐入佳境,他曾饮遍茶道极品八音茶,自创八音焰雀,对于“音”之一道,颇有所精。 再加上也学过正宗的仙术平步青云,研究起五仙门这缺失了术介的仙术残章,还是有一些优势在。 他在第一第二内府开拓的房间,都有三千之数。 第三内府不知是不是因为不周风进步太快,神魂又进步明显,这一次探索比前两次都更快。 糅合杀生钉又圆满钉死季少卿的不周风,的确是强横。 那烛照内府的神通之光,都仿佛带着凌厉杀气。在第三内府里游弋的神魂匿蛇,探索新房间的时候,好像格外容易一些。 在重玄族地的这个夜晚,姜望轻轻松松确定了第三内府的秘藏。 秘藏,风门,效果是增幅一成风行道术威能。 与第一内府的秘藏星火相差不离。 姜望之所以确定这个秘藏,而不再另行探索,自然是因为它有益于不周风。 说起来,姜望最早确定的道术修行方向,是火行与木行。 他吃过半只天青云羊,在森海源界还得到了某种“洗礼”,身体的木行天赋并不弱,甚至是强出火行一丝的。 但时至现在,除了一门朽木决,便再无什么拿得出手的道术了。早先的荆棘冠冕、花海之流,早已跟不上现在的战斗层次。 现在战斗起来,余波都足以打破花海,荆棘冠冕更是无法给任何一门强力道术起到加持作用。 随着三昧真火的开发,火源图典的修行,火之图腾的进展……身体的火行天赋已经超越木行,姜望也的确在此道展现了不弱的才情。刻印于第二内附的八音焚海,就是证明。 不周风虽然是杀伐神通,但作为八风神通之一的它,也难免会让姜望的道术,往风行方向有所侧重。 不过,即使有这么多的原因,也不足以说明木行的搁置。 以姜望的勤苦,至少对朽木决的提升,不应该停滞才对。 最主要的原因…… 其实是在董阿死后,他就不太愿意面对木行。 …… …… 同样是在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姜望出门离开,再一次动身去了抱龙郡瓦窑镇。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现身于人前,也没有跟张翠华见面。而是默默观察,确认自己没有给张翠华母子带来什么麻烦之后,才悄然离开。 这次是真的离开了。如无意外,他不会再来瓦窑镇。 以后是否会见到褚幺,取决于褚幺自己的选择。 又一次在下午回到重玄族地,姜望打算跟重玄来福说一声,便启程回返临淄。 不过这一次,在重玄族地外迎接的队伍,好像过于隆重了些。 黑压压地站了许多人。 十几位老人,挤在族地之前,姜望在其中看到了重玄亨升。 从重玄亨升偏后的站位来看,这些人应该都是重玄家的家老,且排序只会比重玄亨升高,不会比他低。 十几个家老……应该是能动的都出来了。 姜望当然不会脸大到觉得他们是为迎接自己,赶紧侧开身体,低调地往一直招手的重玄来福那里去。 但再怎么低调,一大群重玄氏的家老迎在族地外,独你一人逆行入族地……怎么也低调不起来。 重玄亨升都已经在瞪眼睛了!眼神里写满了杀气,每瞪来一次,都是在说——你好大的脸。 站在所有家老最中间的那位长胡子老者,应该就是重玄族地资格最老的家老。 他倒是很和蔼:“这位就是姜公子吧?与阿胜要好?” 虽然此前从未见过,但猜也能够猜得到,这位应该就是重玄元祜。重玄氏本家的神临强者,是当代博望侯重玄云波爷爷辈的人物,得有三百多岁了,辈分高得可怕。 除了此人,谁还能让这么多重玄氏家老众星捧月地簇拥? 姜望赶紧行礼:“劳您问候,小子与重玄胜是兄弟至交。” “好,很好。”长胡子老者满意地点点头:“真是一表人才。可惜我年纪大了,不方便动,不然前日便该见你。” 这当然是客气话。 倒不是说姜望不值得他一见。而是姜望与重玄胜绑在一起,这些家老中,除掉明确表态支持某一位继承家主的,轻易不会见他。 明确支持重玄胜或者支持重玄遵的,倒是都不需要顾忌。 该客气的时候,姜望也很会客气:“您说的哪里话。今日能见到您,姜望才是荣幸之至。” 重玄元祜笑笑:“你是我们自家人,我就不与你多说了。今日有贵客登门,你就守在旁边,与我们一同迎客吧,也是以你的风姿,与老夫撑个门面。” 这番话说得亲切得体,完全能够让人感受到岁月沉淀的智慧。 不待姜望说话,他又侧身挥了挥手:“亨升,你往那边让让,给姜望腾点位置出来。” 虽然名义上都是家老,在重玄元祜面前,重玄亨升也就是个晚辈。心中虽然委屈,却也毫无犟嘴余地。只能又瞪了姜望几眼,才不情不愿地往旁边移。 姜望却拦道:“小子怎敢当之?我与重玄胜兄弟相称,在列诸位也便都是我的长辈。陪诸位长辈一起迎接贵客,是应当应份,但我应该站在后面才是。如果您不跟我见外,那我得站在重玄胜应该站的位置。” 重玄元祜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仍是和蔼微笑,闻声只道:“也好。” 他今日特意点重玄亨升的名,让其给姜望让位,又何尝不是一种敲打呢? 其人选边支持,并无问题。但竟放肆到敢在祖祠前闹腾,这就不能无视了。 只没想到这年轻人,竟不像个年轻人,好似全无骄气,竟然轻飘飘的便揭过了。 重玄元祜哪里不知道,这是因为这个少年,压根没把重玄亨升放在眼里。 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后辈里天才太多,也是一种烦恼。当初的重玄明图,重玄褚良,都没少让人操心。 而如今的重玄遵、重玄胜…… 在很多人的注视中,姜望挤到了重玄来福身前,随口问道:“今日是迎接哪方贵客?” 重玄来福附耳小声道:“听说是太虚派的高人。” 太虚派? 姜望一愣。 太虚幻境? 第两百五十章 天下共证 重玄元祜看着他们俩聊天,并不主动插话。 太虚派祖师虚渊之,乃是当世真君,站在超凡绝巅的存在。 那时候重玄明图还在,重玄遵哪怕是天生道脉,也断无继承爵位的可能。(天生道脉自然是天才中的天才,放在远古,那就是人族的希望之一。但在现世,也不过就是一枚天元大丹的效果罢了。)重玄明光当然巴不得把孩子送去太虚派。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重玄遵有了继承家主之位的可能,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视为未来家主的唯一人选,再让重玄明光做选择,就很难讲了。 倒是彼时的重玄明图,是给了尚在襁褓中的侄儿一个选择。 重玄元祜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竟有些记不清,明图转身离去那一日,距今已有多少年了。 听得虚泽甫的话,重玄亨升愕然道:“您不是找遵哥儿?” 他实在想不出来,太虚派的神临修士登门拜访重玄家,还能是为什么事。谈收徒之外的事情,齐国也不会允许。难道是为重玄胜?但胜哥儿也还在海外啊。 虚泽甫轻轻摇头:“您误会了。” 见重玄元祜没有主动再说什么的意思,他也便继续跟重玄亨升说话,仍然温和有礼:“请问姜望姜公子,是在此地歇脚吗?” 找姜望! 先时说什么,乡下地方来的人自是不知太虚派,现在倒像是一扇耳光,打回脸上。 太虚派正是为姜望而来! 而尤其令他不安的是,会不会又是那位太虚派的祖师要收徒,竟看上了姜望? 他对太虚派并不了解,只知道是底蕴非常深厚的隐世宗门。 不由得就会想,有这样的资源加持,会对重玄胜、重玄遵之争,产生什么影响? 他心中骤生焦灼,一时忘了回话。 倒是姜望自己从人群中走出来:“我是姜望。” 虚泽甫循声望去,见得一个昂然挺拔、腰悬长剑的年轻人,五官清秀,但不失坚定,尤其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干干净净。 见他的第一眼不甚出奇,但他此刻一站出来,昂首直脊,不卑不亢,自有卓然气度。却是把身后的那些年轻人,都盖过去了。 “在下太虚门下虚泽甫。”虚泽甫认认真真地把自己再介绍了一遍:“我承师命来寻姜公子,不知可否拨冗详谈?” “在列这些都是我的长辈,你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说便是。”与之相对的是,姜望的态度却有些冷淡。 在他看来,你是要来见我,却正儿八经的给重玄家递拜帖。让重玄家这么多家老兴致勃勃来迎接你。 这到底是捧我,还是在挖坑埋我? 他心中不愉快,自然不愿配合。 其实这是姜望误会了。 太虚派少涉俗事,根本不管各方纷争。这上门之前先递贴,也只是循礼而为。恰恰姜望在重玄家罢了。姜望若是在张翠华家,太虚派也会先给张翠华递拜帖,虽然人家不一定敢收。 “是很重要的事情,确实要单独跟你谈。我很远赶来……”虚泽甫说到这里,对重玄元祜行了一礼:“泽甫失礼了。” 重玄元祜笑呵呵摆手:“无妨。” 而后才对姜望说道:“小望,太虚派超然物外,不染纷争,泽甫也不是个有坏心眼的人,你跟他聊聊也无妨。” 姜望这才点头:“小子知道了。” 虚泽甫也自欢喜:“谢过重玄先生。” 重玄元祜心中也很满意,觉得姜望这孩子确实是懂事。胜哥儿交了个好朋友。 挥了挥手,吩咐道:“来福,你找个安静的地方,让太虚派的贵客和小望好好聊聊。” 他这会儿看姜望很顺眼,照顾姜望的心情,所以就点了重玄来福的名字。不然招待贵客,哪里轮得着此人。 倒是姜望自己面色古怪——您不怕他安排我和太虚派的高人捏脚? 重玄来福按捺住心中狂喜:“小人一定办妥。” 赶紧挤出人群,恭恭敬敬道:“虚先生,姜公子,请这边来。” 姜望和虚泽甫各自对重玄元祜礼过,才跟着重玄来福离开。 只留下,满场的议论,和散落一地的心事重重。 重玄氏家大业大,找个把适合交流又符合规格的地方,并不难。 加之又是重玄元祜亲自布置的事情,可以说想要哪处,就能空出哪处。 所以重玄来福很快就安排好了。当然,不至于真有什么“特殊”。 重玄来福将房门掩上,很见分寸,踩着清晰可闻的脚步声离去。 房间里的对话才开始。 “你好,太虚六合修士,太虚第一腾龙……独孤无敌!”虚泽甫笑着说。 这第一句话,可谓开门见山。 一个以太虚派为名的势力,专门派人来找自己。 对于太虚幻境的话题,姜望自然早有心理准备。 但他想要先弄清楚的是,对方与太虚幻境的关系,又对自己在太虚幻境里的情况了解多少。这非常重要。 所以他问道:“您是?” 虚泽甫认真说道:“再次向你介绍我自己,太虚门下,虚泽甫。而我们太虚派,是太虚幻境的首倡者,以及监察者。” “监察?”姜望抓住了重点。 首倡,说明太虚幻境的构建,最早是由太虚派提出来设想。监察,说明太虚派现在对太虚幻境所拥有的权力。而虚泽甫只说了这两个,那就说明,太虚幻境的创建,并非太虚派一家之力。 这才是合理的可能。 姜望很早之前就觉得,影响力极广、覆盖极远、又极其恢弘浩瀚的太虚幻境,绝不是哪一个势力能够单独铺设的。 哪怕是坐镇中域,号称天下最强的景国,难道还能把自家的大阵,架设到齐国的地盘上来? 而东来西去几万里,姜望在现世去过的绝大部分地方,都能够进入太虚幻境。 这哪里是一个势力可以做到的事情? 所以,太虚幻境的建设,必然是诸多势力的合力。景齐秦楚荆牧……乃至于那些天下大宗,想必都有参与。 不然谁会放心让太虚幻境铺设过去? “是的,监察。”虚泽甫笑着说道:“太虚幻境到底如何、拥有什么价值,想必你已经有清晰的感受。而我要告诉你的是,太虚幻境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绝对安全。没有人能够通过太虚幻境,对你施加任何影响。你可以放心参与其中,尽情展现你的天赋才华。而我们太虚派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维护太虚幻境的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绝对安全。” 他的脸上,充满理想的光辉,张开双手,像在拥抱这个世界:“此言,由景、齐、秦、楚、荆……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须弥山、悬空寺、三刑宫……天下强国暨各大顶级势力,共同见证!” 第两百五十二章渺渺乎 姜望没有去看那枚太虚玉牌,而是与虚泽甫对视,目光平静。缓声道:“所谓太虚第一腾龙,齐国应该不止我一个。我之前会有,我之后也会有。” 虚泽甫有一刹的惊讶。 太虚幻境的意义,姜望不会不懂。 太虚角楼的价值,姜望不会不明白。 但这个年轻人,真是沉稳得可怕。 这不是一个在安宁环境中成长的人。在和风细雨中,绝不可能砥砺出这样的心性。他突然很好奇,除了已有的情报之外,这个年轻人,一路以来,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给出一个答案。 于是他说道:“守规矩,讲信用。” “就这么简单?” “说起来简单,能做到,可不简单。”虚泽甫慢慢说道:“规矩,是人与人之间的秩序。守信,是人与内心的秩序。而秩序,是这个世界得以安稳存续的基础。” 姜望并没有问,太虚幻境为什么忽然被允许扩张,齐国为什么会开放太虚角楼的建设。 因为他知道,虚泽甫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以他现在的修为和层次,也没有资格与闻这样的秘密。 不过,他也不需要问。 亲眼见证海族海主本相跃升的他,完全可以猜测得到一部分事情真相。 镇海盟的建立、海勋榜的创建、卫海士体系的搭建……至少在其表面意义上,都是为了对抗海族的崛起。 但这些就够了吗?这些举措,对人族修士整体实力的跃升,并没有根本性的意义。充其量只能算是对现有资源的有效分配,而达不到“开源”的效果。 仅此,是无法抗衡海族的变化的。 姜望自己也思考过——尽管以他的层次,远没有影响人族大局的可能,但作为人族的一个个体,见证了海族的整体跃升,他难免会有忧心。 而他思考的答案,就是太虚幻境。全面开放的太虚幻境。 他伸出双手,认认真真地将这面太虚玉牌捧起,只道:“您说服了我。” 太虚幻境是什么? 修行史上的大变革,汇聚无数天赋与智慧,疯狂碰撞灵感的地方。 太虚幻境的未来如何? 只有八个字——“浩荡洪流,势不可挡。” 所有修士都能参与其中,所有修士都能从中得到成长。 如虚泽甫本人所言,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能够参与其中,就能在这场浩大的演进里,为自己拓开一席之地。 此时的一席之地,很可能是以后的一片青天! 虚泽甫欣慰地笑了,太虚幻境不仅仅是祖师虚渊之的理想,现在也是整个太虚派的理想。他们所有人,都在为之努力。 而这伟大的理想,正在逐渐地……照进现实!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太虚使者。这个身份,并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上的权利。我们太虚派,也从来不参与任何势力的争斗中,不会给你任何现世层面的帮助。它唯一能够证明的,就是你参与到了太虚幻境的伟大事业中。我当然觉得这已经是无上荣光。” 虚泽甫说到这里,笑了笑:“但我想,于你而言,更好的消息应该是——它代表着你拥有一座太虚角楼。是的,即将建立起来的这座太虚角楼属于你。怎么建立、建立在哪里,包括之后怎样使用,都取决于你。只要你能将它建起来。” 姜望一时间未能够完全想清楚,但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收获,太虚角楼是一座巨大的宝库! “有个问题,您若不方便回答,可以不说。” 姜望斟酌着问道:“这一次的太虚角楼,一共建设几座?” 虚泽甫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其它的我不方便说。但在齐国,这一次新建的太虚角楼,只有两座。而会放在明面上公开的,只有你这一座。” 这句话里有两个信息。 第一,此次太虚幻境的扩张,是全方位的扩张,不止局限于齐国 第二,姜望的这座太虚角楼,更重要的地方,可能在于其示范意义。效果好,就会打开更多口子。效果不好,就需要再调整、 姜望又问道:“我还想问,太虚派为何会放弃太虚角楼的所有权利?” 虽然说在东域建造太虚角楼,绕不过齐国去。但想来太虚派作为太虚幻境的首倡者以及监察者,如果要谈,还是有机会争取到部分权利的。 “有利可图,则必定会有‘图’者。‘贪’之一字,修为再高,也无法避免。所以我们不参与整个太虚角楼的建设过程,也不占据任何权利。以此来保证我们的绝对中立。”虚泽甫说道:“我们只需要看到太虚幻境的繁荣……而功成不必在我。” 姜望深感敬佩,叹道:“受教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姜望自觉不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性子,更宁愿天天关起门来苦修。但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不争资源,就算自给自足了,不可能没有亲人、朋友,亲人朋友出了事,不可能不管。 人永远无法拥有绝对的客观,哪怕斩灭了所有情感,看待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无法避免从自身的角度出发。 所以这大概就是太虚派少履人世的原因,隐于世外,才能超然世外。 也唯有太虚派超然世外,不偏不倚,太虚幻境才可能被更多势力所接受。 “那么,齐境的太虚角楼就交给你了。”虚泽甫起身道:“我还要去拜访下一位太虚使者。” “我送您。”姜望满心尊重地跟着起身。 “不必。”虚泽甫抬手拦住,轻笑着说:“我们之间,也不能相处得太好。万一哪一天你出了什么事,而我动了帮你的念头,那就是我犯错的开始。我不能讨厌你,我也不能喜欢你。现在,我对你好奇,但不会主动去了解你。我对你欣赏,但止于欣赏。这种距离没有过界,刚好。” 姜望此前从不知太虚派的名号,此时也只见得虚泽甫一人。但他已经对这个隐世宗门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虚泽甫身上的理想主义光辉、他的温和、克制、坚守、奉献,让姜望无法不动容。 “那我就不送了。”姜望躬身一礼。 虚泽甫最后看了他一眼。 “五行修士,期待有你之名。” 然后转身,推门而去。 来时平和,去时平和。 渺渺乎,如太虚。 第两百五十三章 一朵小白花 随着海勋榜的张贴、卫海士体系的建立,迷界战场逐渐广为人知,海族的存在被更多人知晓…… 近海群岛是愈发繁荣了。 统合近海群岛、建立了镇海盟的钓海楼,也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时。 镇海盟好像是仓促上马的联盟,怎么看怎么透露着一种紧迫。但沉都真君危寻的手段深不可测,一系列动作下来,有条不紊,不仅没出什么大乱子,还渐渐让镇海盟的影响力深入人心。 在极短的时间里,海民们已经习惯了镇海盟。 一个统一的近海群岛,哪怕只是名义上的统一,也是极大便利于海民生活的。 最起码他们可以在大部分岛屿之间来去自如,而不用去一个岛屿,求一次批文、拜一伙地头蛇、熟记一种岛规。 如果说以前的钓海楼,大概与东王谷是不相上下。不仅仅是实力,哪怕是在名望上,钓海楼有守卫海疆之功,东王谷也有悬壶济世之德。 但在整合近海群岛之后,钓海楼已经隐隐高过一头去。虽则目前在顶级战力上未必占据优势,但已拥有人们所公认的,更雄厚的潜力、更广阔的未来。 那么,立于钓海楼最高位置的四大靖海长老,也是可以想象的炙手可热。 然而,第四长老辜怀信的大殿,冷清得吓人。 倒不是说季少卿一死,他就失势了。 他的权势来自于他的身份,凭借于他自己当世真人的修为。任是谁死了,也无法动摇了根本去。 恰恰相反的是,辜怀信一死,每日往他身边凑的弟子,反而更多了。 一位天骄空缺下来的巨大资源空间,谁不想抢占? 他烦不胜烦,有心闭关,谁也不见,但在钓海楼如日中天、高层们大口吃肉的时候闭关,无疑是一种倒退的选择。等到出关时,必定只剩残羹冷炙。 像辜怀信这样的人,当然不会被情绪左右。他仍然在各个方面积极争取,与其他高层竞争。 只是在偶尔停下来的时候,越来越难以忍受打扰。 所以他独居的大殿,越来越冷清。他的那些弟子,都不敢轻易登门,那些服侍的仆役,也是如履薄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今日不同。 今日他的大殿之中,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白色襦裙,身形纤弱的女人。 站在那里,像一朵随时会被吹碎的、无名的小白花。 辜怀信看着这个女人,并不掩饰自己生杀予夺的气势,淡声道:“你敢来见我,是勇气。你能见到我,是本事。所以我给你说话的机会。” “您是钓海楼的敦厚长者,我是钓海楼的青稚晚辈,我见您,不需要勇气。” 女人倒是不见惧色,轻声说道:“师兄师姐们怜爱我,告诉我消息,给我机会,所以我能见到您,也不算本事。但我很感谢您,给我说话的机会。” 辜怀信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坠落,没有一点温度:“说是一命偿一命,好像也算公平。但现在,季少卿死透了,你回来了。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我面前。” 他笑了,这笑声怎么听怎么冷冽:“齐国就真的,这么能欺负人?”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自然是回到近海群岛的竹碧琼。 但她的天真、怯懦全然不见,面对一位当世真人的冷漠,竟也站得稳稳当当,不见退缩。 这朵无名的小白花,立在狂风中。虽然柔弱,虽然纤细,但却有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怎么也不肯被摧折的生命力。 她说:“是婆婆害我,还是我害婆婆。是季师兄害我,还是我害季师兄。辜真人,您慧眼如炬,当不会看错。我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小人物,活也就活着,死也就死了。对于您这样的大人物来说,是不值一提的事情,当然也不能跟季师兄的生死相比……可我活着,有什么错呢?” 辜怀信是堂堂的靖海长老,当世真人,但此刻,竟然一时无法做出回答。 是啊。 竹碧琼活着,有什么错呢? 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反而是在不停地被伤害。真要论对错,就碧珠婆婆和季少卿的所作所为,竹碧琼若能亲手杀了他们,又有谁能说竹碧琼做得不对? 更何况,她什么都没有做。她从头到尾,只是在天涯台上等死而已。她只是在忍受苦难,她连一句怨恨的话都没有。 她活着,有什么错呢?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控诉你师父,和你季师兄么?”坐在大椅上的辜怀信眼睑微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们都已经死了。” 第两百五十四章 花开人不知,花谢无人怜 在辜怀信的这座大殿里,属于季少卿的天门神通重现! 这一幕若被天涯台那一战的观者们所见,势必引起极大的震撼。 但辜怀信毕竟是辜怀信。 他坐在那里,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这不是真正的天门。”他淡声说。 竹碧琼瞧着他:“如果当它是真的,那它就可以是真的。您可以告诉我,天门神通更多的细节。它就可以更真一些。” “就算再逼真,也不是真。有什么意义?”辜怀信问。 他当然知道这是多么强悍的表现,当然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所以这个问题,仍是一种考验。 竹碧琼只问:“做您的弟子,需要面对像您这样的对手么?” 辜怀信笑了。 这是他今天的第二次笑,与第一次克制的冷冽不同,这一次,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笑了一下。 他不由得想,不管怎么说,这个竹碧琼,的确曾经是他这一系的人啊。 可是…… 他看着虚空中那扇隐约的门户,抬起一根手指,往下一点,说道:“天门之下,禁止飞行。” 他的手指又往上一抬:“天门之上,我撑着。” 不等竹碧琼松一口气,他又道:“这是我曾跟少卿说的话。” 他的声音很和缓,所以很哀伤。 这一刻他不再是靖海长老,不再是当世真人,而只是一个陷入回忆的、痛失爱徒的老人。 气氛一时凝固了。 “作为一个派系领袖,有无数的人,跟着我吃饭。我需要考虑利益,我的任何一个选择、任何一个决定,都需要权衡利弊。但因为如此,就要抹去我所有的情感吗?我是当世真人,看得到世界的真,却守不住心里的真。” “我身后的人,要吃肉,推着我抹掉悲伤。我身前的人,有大局,压着我不许悲伤。” 辜怀信轻轻皱起眉,用一种困惑的、蕴着怒意的眼神,看着竹碧琼:“怎么你这样一只小小的、已经完全与我无关的蝼蚁,也敢无视我的情感呢?” 那恐怖的压迫,没有亲身面对的人,完全不能够想象。 山崩海啸都不足以形容一位真人带来的压迫感。 但竹碧琼,反倒站了起来。 大殿穹顶那虚实之间的古老门户,已经消散了。 她站在那里,第一次站得像一柄剑。 她见过很多次,那挺直脊梁的背影。 如今她也这样站着。 这让她生出无尽的力量来。 “辜真人,恰恰是因为我尊重您的情感,我比任何人都要尊重您的情感。所以我才来,向您展现我的价值。” “我不敢隐瞒,对于您这样的当世真人,我也不可能瞒得住。” 第两百五十六章以待来日 “那怎么成?”姜望拦道:“太虚角楼建在你的地界上,以后都需要你照应。而且天府秘境的事情,我心里还对吕大哥你有愧。无论如何,这事你得让我有个说法。” “一码归一码,事情不能这样论。”吕宗骁激动道:“这太虚角楼的前景,我还看不到么?足以确保天府城的长久繁荣!漫说十一年后是什么样还说不准,就算你把天府秘境拆了!为兄也毫无怨言!抵得上了!” 在天府城建立太虚角楼,吕宗骁能够以城主府的名义参与其中,获取收益,这只是一部分好处。那些因太虚角楼而来的人,在太虚幻境里获得提升的人……都是在增加天府城的底蕴。 谁占据最大的好处?恰恰是天府城,恰恰是天府城主。 所以哪怕十份收益中他只占一份,也是占了大便宜。 至于他好像是随口提到的那句——“就算你把天府秘境拆了,也抵得过了。” 若是有意听,便当有意。若是无意听,也可当做无意。 做了那么久的天府城主,吕宗骁真的对天府秘境的变化毫无察觉吗? 竹碧琼躺着进去的时候,奄奄一息、无力回天,出来的时候活蹦乱跳。天府秘境何曾有过这样的经验? 但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真的把这件事撕破,跟姜望当场撕破脸,能有一个好结果吗?自己的那份责任,就能够逃得掉吗? 而如果装作不知……那就可以安然度过十一年,十一年后看姜望如何处理便是。以姜望重情重义的性格,既然有了承诺,想来不会让自己吃亏。 退一步说,十一年后自己如能成就神临,也不怕担责了。如不能成就,便去养老也好。 所以当竹碧琼独自离去时,他选择不闻不问,去听姜望的解释。 从这位姜老弟拿出云暮樽、行思杖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了。其人的确是一位有承担的天骄。十一年后的回报,值得期待。 不过他也确实没有想到,不必等到十一年后,就这么短短几天的工夫,姜望就给他带回这么大一份礼来。 这还有什么好想的?这种朋友,有多少就该交多少。能处到多亲厚,就该往多亲厚的程度处。 姜望深深地看了吕宗骁一眼,能够做到天府城这种重城的城主,果然不可能仅靠修为。格局和手段也必不可少。 如果他一开始就怀揣恶意,想让吕宗骁独自承担天府秘境的损失,那么双方肯定就结下仇来了。现在还指不定在怎么打官司。 而他一直都想要尽力承担责任,解决问题,这种态度,才能换来吕宗骁对天府秘境的闭口不谈。 “吕大哥,我不与你虚言。太虚角楼我准备让我的德盛商行来建造、经营,我不会一直呆在天府城,而这是一门长远生意,需要城主府维持秩序,确保没有人捣乱。所以这五份里面,您应该再拿一份。” 姜望的意思很明确,要再拿一份收益,让城主府常驻一支卫兵在太虚角楼。 并不是说他招募不来几个打手,而是他私下调来的守卫,哪怕是出自重玄家,意义也完全不同。城主府的卫兵,代表的是天府城,更进一步,代表的是齐国。 卫兵往门口一站,冲击太虚角楼,就像冲击城主府一样。放眼齐国,几个人有这样的胆子? 姜望之所以没有选择在青羊镇建立太虚角楼,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青羊镇没有保证太虚角楼正常经营的力量。他不可能整天在太虚角楼坐镇,把自己捆在这份收益上。 而如果全权让重玄家派人来负责,那么这份生意,到底是算他的,还是算重玄家的? 太虚角楼的生意全给重玄胜他也不介意,但问题在于,重玄家不等于重玄胜。那位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遵,马上就要出来了…… 他再自信,也只能说自己敢于一战,不惧亮剑。至于胜负,实在难言。 德盛商行是完全由他和重玄胜掌控的生意,把太虚角楼交给德盛商行经营,是他给重玄胜留一条退路。哪怕竞争家主失败,也还有这样一份事业在。 而太虚角楼的安稳交由天府城负责,既是对天府秘境的补偿,也是再捆绑一份助力。天府城城主的地位,不比临海郡郡守差多少。 姜望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吕宗骁也不再废话:“好,哥哥就占一次便宜。商税占五份,剩下的,你三份,我两份!这太虚角楼的事情,哥哥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姜望做事情,向来是要么不做,要做就不磨蹭。几句话说定,立即便跟吕宗骁去寻址,来回转了几圈,最后确定建立在天府城城西。 吕宗骁直接划出二十亩地来,让姜望自由发挥。 此外他也将包括太虚角楼建设用地在内的很大一片城区圈下来,当场命令下面的官员去改造整顿。酒馆、客栈……都往这边迁。 天府城就是因为一个天府秘境而崛起,他太知道如何利用太虚角楼这样的优势资源了。 作为天府城主,天府城的繁荣,不仅仅是他的政绩,也会补益他的修为。 官道是严密复杂的修行体系,对道、儒、法、墨……诸派理论都有糅杂,是对修行的有力补充。 不仅要看位格,也要看权力的实质影响。 不同的位格,能提供的支持自然不同。 譬如青羊镇虽然民心可用,但对姜望的补益微乎其微,根本跟不上他的修为。倒是对正式担任镇长的独孤小补益不小。 小小的青羊镇男,和世袭罔替的博望侯,能带来的补益自然也是天差地别。 天府城主这种堪比郡守的位格,则是对吕宗骁的修行都有补益。 但官道只能是作为修行的补充,而不是修行的根本。 譬如独孤小成就了通天境,她才能通过青羊镇镇长的位格,更快地吸收元气、凝聚道元,提升修行速度,甚至是调动镇域之力对敌。如果她还是一个普通人,那么当上了镇长也没有用,顶多就是官气护身,能避一些孤魂野鬼。 所以也有很多修士不屑于官道,认为俗事缠身,得不偿失。 官道的补益,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影响,甚至在不同的阶段也不一样。譬如庄国国相杜如晦,早期的时候,国相之位格,的确极大提升了他的修行速度。 但是到了如今的层次,他要冲击洞真之时,区区一个庄国的国相位格,已经不能够给他提供太大的助益。反倒是他被这个位置桎梏,国事压身,修行缓慢。 对于姜望而言,他现在的职与爵,除了实质的地位之外,意义基本就在于领俸禄。真要让他为政一方,哪怕给他一个齐国郡守做,也未必就比现在的修行速度快。 太虚角楼的建立没有什么根本难题。 虽然材料是珍贵了些,需要前期有大量的投入,但也无非是按图索骥。 姜望亲自定了址,便马上传信,让德盛商行的人去负责采购相关材料,而让吕宗骁帮忙请工部的人来建筑——这本身也是为了让齐庭更信任的选择。 太虚角楼的主要价值,都在连接太虚幻境上,楼里只要提供一个座位就行,吕宗骁划下的二十亩地肯定是绰绰有余。至于具体如何规划,姜望都交给重玄胜去头疼,反正他擅长这个。 是的,太虚幻境的扩张,这件事情是如此重要,以至于重玄胜都放下了海外事务回返——当然,他在海外能做的事情也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事实上太虚幻境的变化一直在缓慢进行着,早些时候就有预兆。只是直到海勋榜出现后,速度才陡然加快。 此前重玄胜就跟姜望沟通过。 不过彼时的他,也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一点消息,情报非常有限。毕竟身在局外,位置也还够不上。没想到姜望不声不响,就混成了个太虚使者,混成了“局内人”! 第两百五十七章且放此心 “这事好办!”重玄胜一听就有了主意:“除了太虚角楼之外,剩下的地方,全部建享受的地方。太虚幻境是修行的地方,进太虚角楼就是在奋斗,在苦修。苦修有多累?苦修之前,苦修之后,都需要放松嘛。咱们就让他们放松,让他们享受,建赌场,盖青楼! 赌场简单,压得住就成。你跟吕宗骁关系打通了,天府城里没问题!青楼是个需要人才的生意,咱们可以与人合作,四大名馆不行,她们调性高,端着,背后又复杂。对,三分香气楼。就找她们合作!” 他一气不歇,滔滔不绝:“让她们建一分楼,出人出力出姑娘,咱们坐着拿分红……” “你先等等,她们为什么要跟你合作?”姜望问道:“太虚角楼的确能够吸引很多挥金如土的修士,但人家三分香气楼完全可以不开在咱们这二十亩地里啊。往外开一点,该去的不还是会去吗?你随便建一个青楼,还能竞争得过她们?” 重玄胜翻了个不够明显的白眼:“太虚角楼是不是你的?你真是个榆木脑袋,随便找个理由都不会吗?她们要是不跟我们合作,自己建青楼,咱们就出一个新规定,比如三天内逛过青楼的,无法进入太虚幻境,不给名额。至于理由嘛,修行须得神完气足,够不够?这规定一出,你看看她们有没有生意?来天府城干嘛?” 姜望:…… “周边设施只是小头。咱们再说这太虚角楼,咱们建个九层。分成九个标准。一楼,都在一个房间里,坐蒲团。二楼,来几张舒适的大椅。三楼,软榻!四楼……” 姜望赶紧打断:“太虚角楼的建筑,是要严格按照图纸来的。一共只有五层,最上一层和最下一层都是法阵,只有中间三层能进人,而且一座太虚角楼,也只能同时提供九十九个进入太虚幻境的名额。” “不影响!” 重玄胜从容不迫:“第二层,提供七十个蒲团,所有人进去就打坐。太虚幻境是什么地方?你就是在这里练出来的! 天下第一腾龙,近海第一内府,这效果,多可怕!这么好的地方,整个齐国仅此一家,一个时辰收十颗道元石,不过分吧? 第三层,找好的手艺人,隔出二十个雅座,瓜果点心都上好的,全部免费供应。一个时辰一颗万元石,过分吗? 第四层,装饰出九个豪华房间,提供最顶级的享受,焚香弄玉,海味山珍,没有一定的身份都不能进,一个时辰咱们只收十颗万元石,是不是物超所值? 你算算看,开业以后,咱们一个时辰能赚多少?” 姜望心念急转,七百颗道元石加上二十颗万元石加上九十颗万元石……不必算了。 “胜兄,我一直对你很放心!”他一拍扶手,就打算走:“我去修炼,这事全权交付给你!!” 好家伙,一个时辰就能有超过一颗元石的利润。再加上太虚角楼纯粹靠太虚幻境,建起来就不用管,太虚幻境又十二个时辰不间断…… 他已经感觉到了幸福。安安以后想吃什么不行?天南地北,随便点!随便吃! “呵呵。”重玄胜却往椅子上一靠,忽地冷笑了两声:“我这里有两个大消息,你不想听一听?” 姜望喜滋滋的全无所觉,潇洒道:“什么大消息,说来!” 重玄胜瞧了瞧他,说道:“第一个,我把崇驾岛的经营权,无偿还给了田家。而你那个叫田常的朋友,就在昨天,已经打着田安平的旗号,收回了崇驾岛。” 姜望愣了一下:“九玄门有那么好说话?” “十年之期将满,田安平明年就可以破禁,谁也不知道,他届时会是什么实力。谁也不敢赌,他会做什么。辜怀信当然不会怕,九玄门却不可能不怕。而且,霸角岛收回属权,名正言顺。真起了纠纷,辜怀信没法正面撑场。”重玄胜冷笑:“九玄门敢硬顶田安平?” “虽说主要是因为属权在霸角岛,他们腾挪的余地不大。但九玄门当时对你们重玄家可是毫无顾忌。”姜望摇了摇头,叹道:“果然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疯的。” 重玄胜半冷不热地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替我可惜啊。” “你这雁过拔光毛、刮地三十尺的,还能吃亏?”姜望撇了撇嘴:“我现在只担心我那个叫田常的朋友,是不是已经吃了这顿没下顿。” 噗嗤。 憋了半天的十四,终于憋不住了,笑出声来。 重玄胜嗔怪地瞧了她一眼,埋怨她破坏自己营造的气氛。 用眼神质问,你不知道姓姜的欠咱们家多少道元石啊? 心虚的十四把眼睛一闭,在那里装起雕塑来。 第两百五十九章 囚我于水中 【论剑台内府境排名,第八十七。】 【论剑台内府境排名,第八十二。】 【……七十六。】 【……五十三。】 解放神通的姜望,一路高歌猛进,凭借他在生死边缘磨砺出来的战斗技巧,三昧真火与不周风之前,几乎找不到能够抗衡一二的对手。 直到在挑战第二十七名的时候,他才稍稍放缓速度,因为遇到了熟人。 左光殊。 遇到左光殊并不奇怪, 这少年执拗而努力,生活枯燥单调,每日除了修炼,就是在太虚幻境中战斗。只要内府排名往上爬,就总有遭遇的一天。 两座论剑台汇合的同时,姜望出声笑道:“好久不见。” 这是他从第九十二名一直打到现在第二十八名,第一次跟对手聊天。 左光殊看见他,也笑了:“没有很久。我听到了你的名字好几次。” 姜望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揶揄道:“看来你们家为你搜集的情报很丰富。” 左光殊歪了歪头:“是啊,击败身怀天门神通的季少卿,你可出了大风头。不知有多少人在研究你,视你为黄河之会上的假想敌。” 姜望在齐国国内成名的一战,是同境击败王夷吾。但放眼整个天下,之所以能够多些关注,还是他横压近海群岛,被很多人称誉视为近海第一内府时。 当然,海外的消息对于内陆一向闭塞,而且这次近海群岛成立镇海盟,立起海勋榜,海族之事又遍传天下……在这些大事面前,区区内府层次的争锋,显得不值一提。姜望的名字传得并不广,讨论天涯台之战的人也并不多。 但每一个有志于黄河之会成名的天骄,在搜集情报时,都不会漏过这个对手。 所以左光殊也主动或者被动地听到了好几次他的名字。 姜望摇头:“我暂时还没有接到出战黄河之会的命令。” “齐国的内府修士,能够扛旗的就只有你了吧?”左光殊倒是对他信心十足:“重玄遵出来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皇室子弟又不可能出战。还有一个说起来很厉害的王夷吾,不是你的手下败将么?” 姜望眼睛里都是笑意:“齐国卧虎藏龙,说不定就有哪位天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就等着一鸣惊人呢。” 左光殊皱了皱鼻子:“你现在说话怎么跟那些人一样,假模假式的。也不对,你向来就这样,从一开始就喜欢信口胡言。独孤无敌嘛,是这个德性。” 姜望汗颜。 这倒霉孩子长得怪俊俏,可心眼怪小。独孤无敌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还能拿出来说嘴。 “照你这个记账法,你哥肯定在你这里落下不知道多少把柄了!” 姜望下意识地就准备这么玩笑一句,但好在开口之前打住了。 “灵岳公子,小人不计大人过,可好?”他也叫左光殊在太虚幻境里起的名字。 左光殊气恼道:“你又比我大了多少去?” “那也没有办法啊。”姜望故作无奈:“这世上什么都有可能变,唯独我比你大这件事,已经发生,无法再更改。” “换个说法,就是你比我老。”左光殊撇撇嘴:“老姜头!” 跟姜望越来越熟悉后,左光殊偶尔会显出一些孩子心性。最先的冷淡和矜傲,倒是越来越少见。这是一种亲近的表示。 他虽然出身高贵,但也庭深院海,没谁能交心。小小年纪,见得不少人情冷暖。 姜望呵呵一笑:“那就祝我早成神临,青春不老!” 饱经许高额、重玄胖这两位人才摧残的姜望,斗嘴的道行,当然不是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左姓少年能比。 左光殊说他不过,脸色一肃:“这位道友,休逞口舌之利。咱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 “灵岳小公子,请。”姜望云淡风轻,着重在一个‘小’字,伸手一引,风度翩翩,气死人不偿命。 左光殊冷笑道:“我本想不用神通,一直就这样打上去。但今天遇到了你,我决定解放自己。” 他愿意在太虚幻境里解放神通,遇到姜望恐怕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应该也是进一步确定了太虚幻境的隐秘性。 姜望能够知道的消息,同样拥有太虚幻境月钥,同样拿过六合修士荣名,且身出名门的左光殊,没有理由不知道。 不过姜望关注的重点是,这小子只用道术,就打到了太虚幻境内府境第二十七名? 姜望自忖,在不解放神通的情况下,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没有不周风的加持,人道剑式不足以在这种层面的战斗中一锤定音,八音焚海又每每被抵抗…… 左光殊真的是天赋绝佳! 不过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那我今天也使出三成力气!” 进入战斗状态的左光殊,气质截然不同。 他与姜望是老对手了,不知切磋过多少回。是以直接就跳过了试探阶段,战斗开场即巅峰。 有水元生成。 水元像喷泉一样,疯狂鼓动。 他的身上,好似涌过河流,凝固成水色潋滟的战甲。他的身后,奔流坠落,空中一甩!飘扬成蓝色的披风。 他的眼睛,变成了湖泊,变作了河流。 看到他眼睛,仿佛看到了江河湖海,唯独已经不见,左光殊! 神通,河伯! 河伯者,水之主也! 掌天下水系,八方河流。 左光殊显出河伯神通的此刻,论剑台范围内的所有水元,便已对他臣服。 随手一抬,但见风起横波,巨浪排空。 汹涌奔流几乎是呈碾压之势落下。 此时此刻,八音焚海已是毫无意义。 外楼及以下层次的火行道术,根本不可能在这种形势下发挥什么大的作用。 姜望一指前点,三昧真火腾然而起,在巨浪之中,生生烧出一片空洞。 他便在这空洞之中前突,蹈火而行。 左光殊嘲笑道:“不愧是独孤无敌!使出三昧真火,也才叫用了三成力呢。” 蔚蓝色披风一展,他双手按下。 洪波起,惊涛卷。笼罩论剑台的空间,顿成汪洋! 天上地下,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地方,都被水流侵占。是改天换地般,成了水的世界。 这一幕,仿佛回到了两人当初的那一战。 囚姜望于水中! 第两百六十章驾两龙兮骖螭 在解放河伯神通之后,左光殊举手投足,都是外楼级道术的威能。 这与季少卿的上弦月不同。 上弦月对水行道术的增幅,让季少卿甲等中品道术的瞬发道术,能够展现甲等上品道术的威能,甚至在环境的帮助下,能够压制姜望同为甲等上品道术的八音焚海。 而河伯状态的左光殊,并不需要以甲等中品道术为基础。他是完全解构了外楼级水行道术的根本,将其化入举手投足间。 这是质的区别! 非要类比的话,就是姜望当初紫气东来剑典大成之后,任意攻伐,一招一式都是紫气东来。 当然,上弦月还有压制其它五行道术的效果,还有第二个形态,月之矢每发即中。不好直接与水伯神通一较高低。 哪怕是同一门道术,不同的人使用,效果也截然不同。 神通亦然如此,最重要的还是修士本身。 换一个人,哪怕拥有河伯神通,也未必能做到左光殊的程度。 毕竟他是仅凭道术就杀到太虚幻境内府第二十七名的狠角色。他对水行道术的理解,简直出神入化。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今日之左光殊,不是当日。 今日之水牢,不是当日。 但今日之姜望,也非当日! 彼时的姜望,只能凭借神魂之力声东击西,用妒火攫取胜机。 而现在,他叩开三府,身具三神通。 从修为、从战力来说,他都应当是呈碾压优势的那一个……何能为囚? 无需奇兵。 一圈烈焰直接绕身而开,水流趋近,即被焚灭。 姜望直接裹着三昧真火,在水的领域里,向左光殊疾冲。 炙烈的三昧真火,无物不焚。哪怕是外楼层次的水行道术,也根本不足以与三昧真火争锋。 强如包嵩的神通天一真水,也不能在威能全开的三昧真火面前讨得好去。 水蛟、龙卷、怒涛…… 全都被烈焰焚尽。 无论左光殊以多么精彩、多么强大的道术轰击,姜望只以三昧真火焚之! 在一般的战斗中,这当然是极其吃亏的选择。神通对耗道术,得不偿失。 然而论剑台有其空间局限所在,在成全了左光殊的水之囚笼,令其轻松改天换地,形成水之世界的同时…… 第两百六十一章问楚 左光殊这小子固然是不领情,姜望却是不愿意打击他的信心,一脸认真说道:“如果真在黄河之会上碰到了,以你的河伯神通之威风,我真未必是你的对手。” 当然,使用歧途的时候除外。 不过若是真的参加黄河之会,歧途大概率也是不会使用的。 那是天下强国聚首的地方,届时不知有多少强者在列,歧途只要敢用,就瞒不过人。 左光殊翻了个白眼,丝毫没有得到安慰:“你当那些强者都傻,会让这么不公平的状况发生?黄河之会开始时,长河水力自然会被压制。” 有“祖河”之称的长河,经行天马高原时,泥沙俱下,在沃土之国(沃国)至景国靖天府河段,河水浑浊,不见本色,被称之为黄河河段。(姜望最早自云国来齐国时,选择的路线也曾经行天马高原。) 在黄河河段,筑有观河台。 大名鼎鼎的黄河之会,便在此召开。 世上并没有黄河这条河,有的只是长河的黄河河段。 所以两人聊的是黄河之会,左光殊说起来,说的却是长河水力。 作为天下第一水脉,从古奔流至今,横贯现世的长河,简直无法想象,需要怎样的神通,才能够压制长河水力。 但左光殊对黄河之会的了解,肯定非自己可比。 姜望很有自知之明地笑了笑:“我说的是,撇开黄河之会的影响。如果哪天我们俩在黄河河段上交锋,你肯定会占上风的嘛!” 左光殊继续翻白眼:“你在东齐,我在南楚。得有多么缺心眼,我们才会在黄河河段交锋?除非哪天你领兵攻入景国东部,我领兵攻入景国西南,方有那么一丝可能,在黄河河段交锋!” “哈哈哈哈。”姜望干笑几声,不尴不尬地道:“你真幽默啊。” 左光殊撇着嘴道:“彼此彼此。” “小小年轻,不要总是这么冷酷嘛,亲和一点。”姜望以过来人的语气劝说道:“我有一个朋友,脸上就总挂笑,笑起来像个肉包子,很可爱的!大家都喜欢他,马上就要继承家族了!” 左光殊并不配合:“什么肉包子,不认识。我只听说你们的祁笑真人,一笑就杀人。” 姜望被噎了一下。 他再怎么膨胀,也无法拿重玄胜跟祁笑相提并论。 只得转移话题道:“后生仔,野心不小嘛,对齐国这么熟悉。祁真人常年在海外,我都不熟悉,你居然能知道?” 左光殊叹了一口气:“屈舜华最崇拜的人嘛。” “屈舜华?”姜望好奇道。 收敛了河伯神通,左光殊依然是华袍锦衣,贵气逼人。 但他此刻游移了一下眼神,有些委屈的样子:“屈家的母老虎,比我大两岁。” 姜望眼睛亮了,这是有故事啊。 他自得知左光殊是左光烈的弟弟后,对这个小自己四岁的少年,就有一种莫名的责任感。 “怎么着?”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问道:“她欺负过你啊?” 左光殊并不好忽悠,瞪了姜望一眼:“齐国天骄成日就只关心这些蜚短流长?” “哦……蜚短流长。”姜望故意把这四个字拖长了音调,笑哈哈道:“这个词可不能随便用,得严重到一定的程度才行。居然还有人传你俩的谣言吗?怎么传的啊?” 左光殊扭过头去,耳朵居然红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姜望有心追击几句,但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故意转回严肃的口吻:“那你说说,齐国的天骄,应该关心什么啊?” “当然是黄河之会!”左光殊很有些恼羞成怒:“你还是想想怎么参与其中吧,若能为国展旗,好处不计其数!什么近海第一、齐国第一、楚国第一,都不算第一。在黄河之会上力压群雄,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左光殊这种背景的人,都说好处不计其数,那就是真的有很多好处。 “听起来的确让人向往。”姜望摸着下巴道,想了想,又问:“你们楚国最强的内府修士是谁?” “内府境的左光烈。” 左光殊脱口而出。 然后紧紧地闭上嘴。 他面无表情,仿佛刚刚只是说了一个陌生人的名字,不带感情,只是最理智的分析。 然而楚国历史悠久,实力雄厚。古往今来,天骄不知凡几,强者数不胜数。要有多么“不理智”,才能毫不犹豫地说,在所有的内府境修士之中,内府境的左光烈是第一? 姜望不忍接这个话,转道:“我问的是现在。现在你觉得谁最强?” 左光殊好像也毫无波澜,认真想了想,说道:“自一年前斗昭踏入外楼之后,谁是我大楚新的内府第一,就一直存有争论,没法一锤定音。屈氏的屈舜华,项氏的项北,还有一个出身贫寒、以国为姓的楚煜之,都很有可能。” 说到这,他又补充道:“当然,距离黄河之会还有一段时间,我也有机会。” 事实证明,姜望先前的担忧完全没有意义。这少年骄傲极了,输这一场,并不影响他的斗志。 “哇!屈舜华这么厉害的吗?” 姜望故意错抓重点,换来左光殊的狠狠一瞪。 “哈哈哈。”他才笑道:“也就是说,大楚现在,没有能够压服一切的内府修士?” “也不尽然。主要今年以来,很多人的目光,都放在黄河之会上。在此之前不愿意过多暴露自己。真本事不露出来,怎么压服一切?” 左光殊说到这里,冷不丁刺道:“大家都比较沉稳,所以,像你横扫天涯台这么张扬的事情,相对比较少了。” “光殊你有所不知,其实我并非张扬之人。”姜望一脸严肃:“主要是钓海楼他们……” 左光殊顿感不安。天涯台的事情,他是特意了解过的。知道那件事是钓海楼的人欺人太甚。不由得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拿这件事来说…… 但见得姜望咧嘴一笑:“他们太弱了!没有一个够我打,一不小心就成名了!” 左光殊:…… 第两百六十二章第一杀伐术 左光殊实在是一个单纯有趣的少年。 再加上左光烈这层关系,姜望对他十分亲近。与他在一起相处的状态,跟和重玄胜他们在一块差不多。 不同的是,重玄胜的嘴皮子工夫已入化境,轻易不会让他占上风。 左光殊这少年天赋卓绝,但脸皮薄,吃不住调侃,有时候还笨嘴拙舌的,被几句话就逗得火冒三丈,十分有趣。 姜望以逗他为乐。 至于天涯台之上的沉重,没必要再与这少年言。 “对了。”姜望想起一事来,问道:“那个斗昭,与斗勉是什么关系?” 他倒不是很关心斗昭,斗昭虽然是横推楚国的内府第一,但现在已经晋阶外楼。那么即使上了黄河之会,他们也对不上。 至于斗勉,则是“老朋友”了,关心一句,也是应有之理。 “同出斗氏,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左光殊随口道:“斗昭是妾生的庶长子,斗勉年纪小些,却是正妻所生。不过,之前听我爷爷说,斗勉基本已经没有继承家族的可能了,实力差得太远。怎么,你认识他?” “有过交易。”姜望笑着含糊了一句,转问道:“你爷爷会专门抽出时间来跟你讲这些?” 就姜望了解的情况来看,左光殊是个一心扑在修行上的,应该不会自己去关心这些才对。 作为左氏之主,左光殊的爷爷每日不知要处理多少事情。 类比重玄家就知道了。已经卸甲多年的重玄云波,都忙着操持家族,每日大大小小的事情不断,没什么工夫管重玄胜他们。 左光殊的爷爷还在朝堂上,国事家事忙得脚不沾地。却还会关注斗勉这类晚辈的事,抽时间讲给左光殊听。 这实在难得。 “他经常讲。”左光殊叹了口气:“我不爱听,不过,我不想让他伤心。也不想叫我娘亲伤心。所以我会认真听。” 左光殊的父亲不在了,他如骄阳般的兄长也不在了,想来整个左氏的未来,就都寄托在他身上。 这孩子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姜望转移话题道:“怎么,斗勉有那么弱?” “倒也不能说弱,毕竟他也摘得了斗战金身,前路已开,如果能够在黄河之会前有所突破,也未必不能跟楚煜之他们相比。” 对于实力评定这方面,左光殊是很严谨的:“但是斗昭太强了,斗家世传的斗战七式,号称‘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斗勉至今只掌握了三式,且并不完满。斗昭却已经全部掌握,式式圆满。横推楚国所有内府修士,没有对手。” 楚国是绝不亚于齐国的天下强国,斗昭能够打服同阶,横推楚国无敌手,实力可想而知。 姜望在迟云山的时候,只见过斗勉一式神性灭,不过没让他发挥,就调动迟云山的力量将他压制了。 后来与叶青雨交流,得知斗勉之前还使过一式皮囊败,也是强横非常。 完整斗战七式的强大,大概可以想象。 以他彼时的眼光来看,斗勉与左光殊是伯仲之间。但现在的左光殊,显然是自认胜其一筹的。 就姜望现在来看,斗勉若是没有太的突破,也的确不可能胜过解放水伯神通的左光殊。 不过他和左光殊的判断,也未见得就是真理。 具体在战斗中,能够影响胜负的因素实在太多。 就像开启天门的季少卿,在姜望看来,其人在太虚幻境里,也是有资格打入内府前十的。不过有资格,不代表就可以做到。 只用道术,就打到了太虚幻境内府境第二十七名的左光殊,解放神通后,前十绝对有机会。 但季少卿若与左光殊搏杀生死,哪怕是同时与两人都交过手的姜望,也难断言胜负。 “没关系。”姜望轻松道:“斗昭再强,也轮不着我考虑。” 他心中其实更关注的是,左光殊刚才刻意没有再拿屈舜华举例……这小子心虚? 左光殊完全不知道姜望的心思在什么上面,只道:“现在不用考虑,以后也是要面对的。” 姜望笑了:“你倒是对我很有信心。” “能赢我的人不多。”左光殊冷哼道:“我只是对自己有信心。” “那你很有眼光。”姜望赞道。 “今天就到这里。”左光殊收敛表情,掸了掸袖子,让自己显得很成熟、很淡定:“你尽快落实黄河之会的事情吧,我还挺想看看你现实中会如何,能不能……独孤无敌。” “拭目以待。”姜望说。 论剑台在星河分开,各归来处。 第两百六十三章强者风范 “什么就闲话了!” 重玄胜气得脸上肥肉抖三抖:“太虚角楼难道不是你姜青羊的正事吗?!” “消消气,消消气。”姜望以手连抚其背,赶紧安慰道:“这几天你辛苦了,付出了太多!多亏了胜哥你智勇双全、敢于承担、勤勤恳恳、热情奔放,我才能抽出时间来,在太虚幻境里,为咱们的太虚角楼奋斗。” 在这些溢美之词里,那个热情奔放显得有些突兀。 但姜望的表情偏偏非常诚恳。 “呵呵。”重玄胜自然没有那么容易被哄过去,冷笑道:“我说你是不是忘了咱们是在哪儿认识的?以为我不知道太虚幻境里是什么情况?你就算在里面打破了天去,跟太虚角楼有一个刀钱的关系吗?” “唉,我的哥哥,你是不知道。” 姜望长叹一口气,顺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愁容满面:“太虚派的人临走之前,各种明示暗示,非让我尽快拿到五行修士的荣名。你说我要是拿不到,太虚使者的玉牌,会不会收回去啊?” 重玄胜斜睨着他,不说话。 “真的!”姜望赶紧指着自己的眼睛自证:“我这几天都没有合眼,除了修炼,就是战斗。” “太虚使者的玉牌,想发就发,想收就收。”重玄胜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这太虚派,是不是太草率了点?” “谁说不是呢!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姜望应了两句,迅速转移话题:“差点把大事忘了,我真有事要问你来着!” 重玄胜有心骂几句,问问他太虚角楼怎么算不得大事。但想想又作罢了,毕竟姜望的神色间,的确有几分疲惫,也不能说全都是在骗自己。 以他的推测,这话应该有五分真。 “问吧。”他没好气地道。 “你对黄河之会,有什么了解?”姜望开门见山地问。 重玄胜眼皮都不抬一下,随口道:“几位老大哥坐下来聊聊天,分分地盘。” 姜望等了一阵,没等到下文:“没了?” “不然呢?”重玄胜反问。 “就这么简单?” 鼎鼎大名的黄河之会,被重玄胜这么一说,怎么跟街面上的那些青皮混混谈判讲数差不多。 “说复杂呢,非常复杂,毕竟是足以牵动整个现世格局的事情,千丝万缕,纠缠不清。但说简单也很简单,之所以有黄河之会,本身就是那些大人物,为了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 重玄胜解释了几句,问道:“你想去?” 上下打量了几眼姜望,又道:“你现在的确有去的资格了。近海内府第一姜青羊,很了不起的。” 这话贬中带褒,褒中又带贬,极具他重玄胖的语言风格。 姜望并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我想会一会天下英雄,看看我在什么位置。当然更重要的是……听说参加黄河之会的好处很多,能让我更强,更快速度地变强,我不想错过。” 重玄胜扯了扯嘴角,叹道:“你现在已经很强了。” 姜望摇头:“还不够。” “黄河之会的召开时间,向来都是根据黄河河段的水位来定,什么时候水临观河台,什么时候召开大会。这一次的召开时间还没公布,但依往常来看,都是在七月初一至十五之间,怎么也不会迟过八月去。” 重玄胜认真说道:“你要是真的很想去,现在正是准备时间。” 姜望笑了笑,弹指轻叩神龙木鞘,引得长相思一声轻吟。 笑道:“它也很想看看,它是不是天下名剑!” “以你现在的实力,参加黄河之会的资格绝对是有。不过最终能代表大齐出战的内府修士,只能有一个。这个名额,很多人争。” 重玄胜沉吟着说道:“你知道的,到了最顶尖那个层次,谁强谁弱,都在两可之间。非生死相搏,不能够分出胜负。所以这个名额最终给谁,由很多因素决定。” 姜望当然能够理解这件事。 他不会狂妄到以为偌大的齐国缺他不可。从纸面上来说,不弱于他的内府修士,齐国能够挑出太多来了。而代表齐国出战,本身就是一种荣誉,说明至少在齐国内部,已视你为大齐第一。这种荣誉谁不想要? 但最终谁能要到手? 除非你有压服一切,横推无敌的战力,远超同阶修士,像王夷吾古往今来第一通天境那般无可争议,否则的话,战力之外的因素,也很重要。 楚国之强,不弱于齐,而他们出战黄河之会的内府修士,也直到现在都没定,正是出于同样的道理。总不可能说,为了参与黄河之会,让这种层次的天骄生死相搏。一群天骄杀得只剩最后一个,才去参加黄河之会。那才是自毁长城,脑子进了水呢。 当然姜望也不会妄自菲薄,或许纸面战力不弱于他的修士很多,但真正生死搏杀起来,他自信哪怕是在齐国这样的天下强国里,能够与他抵分生死的内府修士,不会超过十个。 这是一场又一场的生死搏杀,累积起来的自信。 很多个比他强的对手,都死在了他的剑下。数不清的生死边缘,最后都是他自己爬了回来。 他真的自信,无惧。 “既然我有这个资格,那我想要这个机会。”姜望肃容说道。 像往常一样笃定,不掩饰自己争胜的心,不回避自己变强的执念。 或许这就是强者之心吧…… 重玄胜心里想着,沉吟道:“这事啊,你得找晏抚帮忙。” 姜望大吃一惊,强者风范尽失:“这也能用钱买吗?” 重玄胜额头青筋直跳:“都说你姜青羊聪明有勇略,我怎么越看你越蠢? 参与黄河之会的备选名额,由政事堂拟定,而后上呈陛下钦点。 政事堂是什么地方?以相国为领袖,九位朝议大夫议政。 晏抚又是谁?晏氏嫡子!他的爷爷是前任相国,随便说点什么,政事堂都得卖个面子。而他的老丈人温延玉,正是现在的朝议大夫之一!” 这胖子一口气说完这些,用一种‘你把我蠢笑了’的表情看着姜望,大声问道:“来,你现在说说看,为什么找他?” …… …… …… ps: 大家新年快乐!!! 我爱你们!很爱你们! 愿新年有新气象! 新的一年,让我们一起努力,赤心巡天崛起!(口号有几分羞耻是怎么回事……总之,加油!努力!奋斗!快乐!) 第两百六十六章都是浮云 “姜兄!” 郑商鸣也很是惊喜:“早前听说你回临淄了,我还去霞山别府找过你,不过你又不在府中。不意这时见着了!” 又一段时间不见,郑商鸣的变化更大了。 于何直、于马车上的陌生人、于姜望,是三种完全不同的态度,切换自如。 说话的方式也很妥当,圆润、老练、亲热,俨然已是呆惯了衙门,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养出来了。 姜望个人还是觉得初次见面时候,对方惜字如金的样子要更真切,但也知道,人或多或少都会变。 也许可以称之为……“成长”。 “我到处瞎忙。”姜望笑着道:“忙完这阵,请你喝酒。上次的事情还没谢谢你呢!” “你出海办大事,还顺带手的把案子办了,正是青牌楷模,我谢你还差不多!”郑商鸣热情道:“你什么时候空下来了,跟我说一声,一定得我请客!” 北衙的情报能力,在整个齐国都是排的上号的。 对于姜望在海外的骄人表现,郑商鸣知道得再清楚不过。父亲郑世提过好几次姜望的名字,都是夸赞。 他当然懂得父亲的暗示,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他早先的矜傲自持,在镇国元帅府前,被王夷吾敲得粉碎。又在都城巡检府历练了这一年,放不下的地方早就放下了。 先前去霞山别府找姜望,也没别的事,只为联络感情。换做以前,他怎会如此? 如果是以前的他,在处理何真纵车一事上,仍会严肃处理,但也肯定不会想到,还安抚好街道上方方面面,并且顺势宣扬自己的名声。 这两人聊得热切,鲍氏车马行的车夫在一旁越听越不对劲。 姓姜……住霞山别府…… 这是那个姓姜的? 青牌! 没错了! 就是坐一次马车,讹了主家一大笔钱的那个! 听说他人倒是还好,主要是那个重玄家的胜公子借题发挥…… 但重点在于,车马行早就有了规定,绝不接重玄胜、姜望这两人的生意。这人怎么还通过中人来雇咱家的马车呢? 重玄家的人也太不讲道义了! 车夫在这里五味杂陈,那边郑商鸣已经与姜望寒暄结束,自去处理何真闹市纵车一案。 郑商鸣最开始叫停马车,是为了留份证词,以证明何真的马车曾违反《仪制令》,迫使进城的马车避道。这种周全,是处事能力的体现。 但后来知道车上坐的是姜望之后,他就提也不提了。因为姜望的身份不一般,一来用这种小事麻烦姜望不好。二来,姜望的名字留在证词上,说不定就会与国舅府产生什么矛盾。若因为他,生这些事端,难免会在姜望那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所以他只寒暄,旁的并不说。 “走吧。”目送郑商鸣离去后,姜望吩咐道。 车夫有心让他下车,表明鲍氏车马行的严肃立场,但想了又想,终是不敢。 便装作没猜出来吧……他想。 “好嘞,您坐稳!”他轻轻敲马鞭,马儿踏着小碎步,欢快地走动起来, 晏家在临淄的府邸,倒也不算奢华。 毕竟是在大齐国都,无论是龙是虎,都须低调些行事。 晏抚正在府中,先时无冬岛酒宴过后,他是第一个回的临淄。海上的风光,他早耍够了,论及各种享受,还是临淄为一等一的繁华。 当然,这也不是他急着回临淄的主因。 接到下人的通传,晏抚便急步迎出门来,老远便挂笑:“你这成天只知修炼的木头人,今日怎会来看我?” 向来内敛温吞,极重风度的晏抚,能有这般热情表现,晏府上下自然便知了自家公子对姜公子的态度。 个个眼神都恭敬了几分。 以姜望现在跟晏抚的关系,倒也没有必要拐弯抹角,很是直接地说道:“不要误会,不是来看你。我找你有点事情。” 晏抚笑了,姜望不跟他客套,才说明关系到位了。“什么事情还亲自跑一趟?递封信不就行了?” 他让开位置:“来,进来说。” 跟着晏抚走进晏家大宅,姜望才算见识了什么叫富贵。 与外面的简单低调不同,心思全在里间。 并非是一股脑地堆金砌玉,而是廊腰缦回,啄玉点翠,在屏角飞檐之类的细节上,做细致工夫。 如那悬帘系的青竹玉,叫风一吹,竟有清幽之声,似山谷鸣泉。 如脚下铺地的石板,踏感极佳、温凉适宜…… 姜望不太能够看得出价值来,但只觉哪哪儿瞧着都顺眼,都舒服。 他现在早非那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凤溪镇少年,临淄城里排的上号的名门,摧城侯府、博望侯府,他尽都去过。 但单纯论起宅邸,这两座侯府,都比不上晏家。 “这么布置,得多少钱才够啊?”见过世面的姜青羊,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感慨。 晏抚并不直接回应,只笑道:“回头你跟我去贝郡玩,老宅那里倒是值得瞧瞧的。” 言下之意,临淄的这栋宅子算什么啊?都没什么好说的! 想起自己建太虚角楼,还得从德盛商行走账,全靠重玄胜的投入,封地里建区区一座正声殿,还得范清清和独孤小自己在那里慢慢磨蹭,指甲缝里扣钱…… 姜望酸溜溜道:“啧啧,财不露白的道理,你可晓得?” “不怕露富的有两种。一种是处在清明之国,自己是正当发财,不怕人惦记。还有一种就是拳头够硬,上头有人。”晏抚温声笑笑:“晏家两样都占。” “聊正事吧。”跟着走进厅内,随意坐了,姜望幽幽道:“钱财什么的,身外之物,浮云一般。” “你说得对,不过是个数字。”晏抚颇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笑道:“有什么事情来找我啊,重玄胖都办不成?” 不管重玄胜的风评如何,对于其人的能力,姜望的这圈朋友都是很认可的。他办不成的事很少。 姜望直言道:“我想去参加黄河之会,但不知怎么才能弄到名额。” 晏抚笑了:“重玄胖挺有思路!” 只有熟知临淄局势的重玄胜,才知道姜望这事找谁最合适。所以他一听便知,这是重玄胜的主意。 “去参加黄河之会的人选呢,其实不少衙门都有推荐的权力,也有推荐的义务。如北衙、各大郡守府……此外那些侯爷伯爷,德高望重的青牌……也能够说得上话。” 晏抚分析道:“这些人选全部推荐到政事堂,政事堂再从中挑选三个,供呈御览。重玄胖也能帮到你,不过为名额推荐这一步,就请博望侯或者定远侯说话,显然是极不划算的。” 姜望心想,这当中还隔着重玄遵的因素在。 晏抚风轻云淡:“回头我递个帖子,这事就妥当了。政事堂那里,肯定有你的名字。” 第两百六十八章鹌鹑 温汀兰也便坐下了,坐姿优雅端庄,而后才问道:“哦?我喜欢喝什么?” “那我还能不知道吗?”晏抚笑容满面:“你放心,府上备着!” 晏抚明显并不记得温汀兰爱喝什么茶,不过对于晏府的管家来说,这肯定不是难题。 姜望面带微笑,毫无多余的动作,表示自己完全听不懂这两位言语间的暗涌。 温汀兰显然是知道答案的,但并不穷追猛打,只轻轻点了一句便放过,转道:“都坐下了,怎么独你站着?” “哈哈,也是。”晏抚今天笑的次数特别多。 至于是不是真心快乐……不重要。 此时此刻,他独站着。 姜望与温汀兰正隔开两边,相对而坐。 晏抚看了看姜望旁边的空位,又看了看温汀兰旁边的空位,最后哪边都没有去,自去上首坐了。 居中看着两边,他又笑了起来:“今天,我真是,开心啊。” 晏抚笑的时候其实很见气质,不过现在气势被压得有点低迷,笑容也变形得厉害。 姜望不知他是被拿住了什么要害,也不想知道。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一口一口地喝茶。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晏抚笑了一阵,没人搭腔,于是瞥了姜望一眼,状似无意道:“姜兄,你觉得呢?” “茶很好!”姜望积极回应。 尽管姜望回应得如此牛头不对马嘴,晏抚这厮居然也能把话接下去:“原来姜兄你对茶道也有研究,那可得与温姑娘多聊聊。温先生是茶道大家,温姑娘自小耳濡目染,茶道造诣是非同凡响呢!” 他就差按着姜望的脖子,强逼着他帮忙跟温汀兰聊天,缓和气氛了。 温汀兰很有礼貌,并不因为姜望出身不够高贵就怠慢了,闻声微笑道:“家父在城郊有一座兰心苑,不待外客,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但里间有不少好茶,姜兄往后若有闲暇,还请去品评一二,我会叫人给你留位置。” 朝议大夫专门建来喝茶的地方,这兰心苑的规格如何,自不用说。 温汀兰这也是给足了晏抚面子。 姜望只能以喝茶来掩饰自己:“有空一定,一定。” 见气氛好像和缓了些,晏抚才状似无意地道:“汀兰这次过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倒叫我失了准备,仓促之下,恐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叫我心中忐忑啊,哈哈。” 第两百七十一章郎心似铁 自有下人敲开院门,进去传话。 柳应麒堆着笑道:“那伯父就先走一步,不打扰你们年轻人说话。” 晏抚拱手礼道:“有劳柳伯父了。” 柳应麒上了他那架堪称奢华的马车,在两队卫士的拱卫下,在落日余晖中远去。 也如这余晖一般,瞧着灿烂,但不知还能撑多久。 姜望忍不住传音问道:“宣怀伯是如此人物,你家以前怎会结下这门亲事?” 晏抚静静看着半掩的院门,传音回道:“亲事是我爷爷与柳姑娘的爷爷定下的。而且宣怀伯他……以前也不这样。” 多少物是人非,尽在不言中了。 未几, 院门拉开。 无人说话。 院门后,站着一位气质柔弱的女子。 柳叶眉上,沾着三分春色,秋水眸中,有一点化不开的哀愁。 她站在那里,似一缕风,好像随时要飞走。 晏抚张了张嘴,但竟没有说出话来。 姜望缄默不语,柳府的下人更不出声。 就连垂落小院的落日光线,仿佛也变得萧条。 晏抚往前挪了挪步子,终于道:“柳姑娘,我……” “晏公子就站在那里。”柳秀章出声道:“有什么话,我们隔着院门说,也免教旁人说闲话。” “我……” “你来,不就是为如此么?” “……是。也好。” “晏公子此来何事?” “有些闲言碎语,我不知你是否听闻……” “你瞧我住在这里。”柳秀章眸光轻移左右,看了看这孤独的小院:“每日所见所听,唯有清风明月。怎比得临淄喧嚣?” 晏抚微垂着视线,并不敢直视这隔门相对的女子,慢声说道:“很多人说,说自……之后,你哀伤过度,每日以泪洗面……” “晏公子。”柳秀章秀美的瓜子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这没什么可让人闲话的。你我幼时便相识,常常在一处玩耍。从小大人们就说,我们……便是玩笑话,也玩笑了太久,须得时间来磨灭。” 她截断回忆,看着晏抚:“你要解除婚约。我已允了。怎么,我连难过的权利,都不该有么?” 第两百七十二章 世间事,难分说 回去的路上,晏抚放开了防护,任由凛冽之风,冲撞着自己。 姜望实在没有办法说些什么,只能陪着他“撞风”。 在急速飞行之中,若不加以防护,迎面的风如利刀、如重锤,是熬苦的事情。 细说起来,晏抚的亲事,竟真论不出一个对错来。 晏家与柳家,的确是先结的亲。 但若说晏家翻脸无情,也苛刻了些。 柳家老爷子仓促离世后,是晏家出手帮扶了一把,才勉强稳住家势。 柳神通被杀,扶风柳氏未来已失的情况下,仍然是晏平出面帮忙施压,才让列为顶级名门的田家付出更多代价。 晏家真正决定退亲,是柳玄虎不堪大任,柳应麒这一脉已经彻底撑不住家名,将要发生移嫡的时候。 这是太正常的事情。 本来日渐衰落的柳氏就已经匹配不上晏家的门庭了,晏家怎么可能让嫡脉嫡子娶一个柳氏的支脉女子? 宣怀伯柳应麒死死抱着晏家不肯撒手,变成现今这副样子,大概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他的老父亲死去了,他为之骄傲的儿子死去了,剩下的一子一女,都不足够支撑家名,眼看着就要丢失这一脉的荣誉,放眼望去,只有一个亲家拿得出手…… 被退亲的柳秀章,自然是无辜的。她什么也没有做,生活就陡然一落千丈。 温汀兰又有什么错呢?柳家变成这样,不是她害的。 而晏抚…… 婚姻大事,他怎么能够自主? 除非他说,他的一切都与晏氏无关。 但怎么可能无关? 就像他自己所说,他生于晏氏,长于晏氏,学于晏氏,得于晏氏。也只能死于晏氏。 远的不说,若非是晏家的权势在,晏抚何以能够随意递帖到政事堂去,轻松帮姜望解决黄河之会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好像大家都没有错。但最后,很多人都伤了心。 在凛冽的风声中,姜望不由得问道:“晏抚,你真正爱的是谁?” “哈哈哈。”晏抚忽然笑了。 猛然加快了速度,更激烈地撞进风中。 只留下一句问话,遗落在身后——“我爱谁,重要吗?” 除了呼啸的风声。 无有回应。 …… …… 长生宫,演武场中,一场较量刚刚结束。 裹着一身雪白狐裘的少年,望着自己骨节分明的右手。 掌心是一团闪耀着的雷球,其间变幻万物,生灭不息。 他轻声叹道:“表兄你这雷玺,真是穷极天地之理。” 雷占乾没什么形象地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道:“不也都在你掌中么?” “咳,咳。”姜无弃咳了两声,右手轻轻一送。 那团雷球脱离了束缚,猛然一挣。 雷光显化,成为一方印玺。 下为四方之地,上为闪电之形。 极见霸道与威严。 径投雷占乾而去,落入他的内府中。 “还需再琢磨一番。”姜无弃说道。 “我知晓。”神通归位,雷占乾翻身坐了起来:“回去再翻翻九天雷衍决,总感觉我有什么没有琢磨透。” 说罢,他又瞧着姜无弃,语带埋怨:“说让你帮着看看,你又不肯。” 姜无弃无奈道:“表兄。公私需明。雷家的传世之功,我怎能看?末代旸帝逼看世家祖传秘典,引得天下皆反。此殷鉴不远。” “我是自愿给你看的!就算挡不住别人的想法。我不说,谁又能知? 姜无弃并不搭话。 “罢了罢了,我是说不动你。”雷占乾摆摆手,直接站起身:“黄河之会就要开始了,正是大丈夫扬名之时,可惜皇室子弟不能参与。如果你可以去,谁能是你的对手?” “想来会有一两个吧,咳咳。”姜无弃脸色苍白地笑了笑,其他人需要扬名,如他这般的天潢贵胄,并不需要:“正因为我不能去,所以表兄,你多加努力。” 他的语气是如此自然。 但说话的内容如此狂傲。 放眼整个天下,能与在同阶成为他对手的,只是想来会有一两个! 而雷占乾对此……毫无异议。 “放心吧,无弃。有你帮忙,我已经彻底巩固三府,完全掌控雷源图典,雷玺更是推到了目前极限。再加上九天雷衍决……”雷占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雷光在其上暴耀:“这段时间我的努力,不会输给任何人。” “名字我已经帮你递上去了。”姜无弃鼓励道:“政事堂那边不会有问题,你只需要考虑,如何在父皇面前表现。” 雷占乾握灭雷光,咧嘴笑了:“朝野上下,以内府而论,可虑者无非姜青羊一人而已。” 他又重新寻回了往日的自信和桀骜:“海民粗陋,横扫近海算不得什么。我不会输给他第二次。” “表兄你亲自与他交过手,心中自是有数的。”姜无弃道:“不过世间奋进者,非独你我。在我们说话的这一刻,正有无数人在苦修。这话不仅仅是说姜青羊,天下名门,哪家没有压箱底的手段?九卒之中高手如云,便说那王夷吾,打破历史极限的通天境,道途广阔。虽败于姜青羊之手,但内府之后,神通各显,谁强谁弱却也难说。如此种种,表兄切莫大意。” “我自知王夷吾是个不好惹的,同境不易相争,军神弟子嘛。”雷占乾笑了笑:“不过军法如山,他三年刑期未满,我何须虑之?” 姜无弃一听这话,便知雷占乾还是未听进去。这段时间进展极快,眼中根本没有旁人。 以他的格局,其实并不太在乎雷占乾与姜望之间的胜负,毕竟无论谁赢,都是大齐的天骄。雷占乾能赢固然不错,姜望如能展现更强的天赋,那也是好事。当然,这话就不好当着雷占乾的面说。 用拳头抵着嘴唇,轻咳了两声,而后笑着鼓励道:“表兄你这次若能为我大齐展旗,稷下学宫那边,我来安排位置。” 雷占乾眼睛一亮,但听到稷下学宫之名,不由得又想起一人来。忍不住问道:“你说的,能够作为你对手的一两个里,包括重玄遵么?” 即使目空一切如他,也无法忽视重玄遵的存在。毕竟,相较于长时间停在通天境的王夷吾,重玄遵才是夺尽他们这些“同辈”风华的存在。 姜无弃没有正面回答,只又咳了两声,然后道:“如果他真的被提前召出来了,你就放弃。” 第两百七十三章 揭“幕” 天府城。 由重玄胜亲自督造、紧急筹备的太虚角楼,在今日开业。 姜望自然要赶过来,不然的话,重玄胜至少要骂他半个月。 天府城主吕宗骁都亲自到场祝贺,整个天府城自然十分关注。 围观的人群,几乎把阵法遮掩着的太虚角楼,挤得水泄不通。 城主府方面,直接出动了四队城卫军来维持秩序。 “……下面有请打遍近海无敌手,剑指黄河第一人,大齐青羊镇男、四品青牌捕头、二阶卫海士、太虚使者姜望!”重玄胜满面红光,中气十足,慷慨激昂:“为大家揭开它的神秘面纱,带大家一睹,这修行史上的奇观!” 不知道的人听了,只怕还以为太虚幻境都是姜望搭建的。 姜望面上勉强挂着微笑,悄悄传音道:“这么张扬不好吧?容易挨揍。” “没事。”重玄胜从牙缝里回道:“又不会揍我。” 猛地一鼓掌,再次拔高了音量:“有请姜青羊!” 死胖子,你可以的。 姜望心中已经开始挥拳,面上却笑得灿烂,动作潇洒地掐了一个简单印决,笼罩太虚角楼的幻术法阵便已消去。 算是揭幕。 “哇!” “看起来就很厉害!” “真大气!” 在一片赞誉声中,姜望却感到格外羞耻。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座可以用瑰奇梦幻来形容的建筑。 整座角楼,高有五层。通体散发着梦幻的银白之光,如月光流泻。 一共有五个“角”,都在顶层。 一个为顶,直抵天空。四个角舒展,正对着四方。 每一个飞角下,都悬挂着一颗琉璃宝树,华光交映,瞧来似天下至宝。(其实主要造价都在外观上。) 剩下的几层,都是圆檐。石质圆檐上,描绘着古老神秘的字符,好像在描述什么了不得的神功秘法,又或者是在诉说远古的神话。(到底是什么鬼意思,重玄胜自己都不知道。) 这一座太虚角楼。嵌宝珠,镶明玉,极尽奢侈华贵。 看起来就非常的不得了。 但虚泽甫给姜望的玉简里,记载的太虚角楼,明明就是一座外观十分朴实的五层石质小楼…… 重玄胜倒是严格按照要求建造了太虚角楼,但是将外观做了天翻地覆的改造。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它看起来奢华、值钱。 哪怕是虚泽甫过来,乍一眼也未必认得这是个什么。 围观者越是惊叹,姜望越是汗颜。 重玄胜则是已经吆喝开了:“来来来,不要吵不要挤,一颗道元石,进去参观一次啊。大家排好队,参观名额有限!” 道元石还是非常扎实的货币,一颗道元石参观一次,就跟打了水漂一般。 姜望不觉得有人会上当。 但马上就有一个激动的声音响起:“这么顶级的修炼之地,我当然要去看,都别跟我抢,我排第一个!” 一个面容憨厚的青年,极其果断地交了道元石,迫不及待地往太虚角楼里冲,像是扑向了什么绝世宝藏。 姜望定睛一看,这不是重玄胜府上的家丁么! 有第一个,马上就有第二个。 随着“群情汹涌”,很快参观太虚角楼的人就排成了长龙。 幸好城主府的卫士就在角楼外维持秩序,不然还说不定要乱成什么样。 姜望这两天在争取黄河之会的名额,还真不知道重玄胜已经准备得这样“充分”。 “你这也太……” 他有些不好意思,这么忽悠天府城的修士,是不是对不住自己刚结交的吕大哥。 旁边已经乍起一声喝彩。 “好!” 看着密集的人流,吕宗骁笑得合不拢嘴:“胜公子真乃人中龙凤,商业奇才。你若修商道,恐怕没有庆嬉什么事!” 姜望默默闭上了嘴。 主导忽悠大局的人没有不好意思,当地的父母官笑逐颜开,他一个默默无闻的大股东,有什么好羞涩的呢。 罢了,由他们去。无非是闭着眼睛收钱。 心情复杂的姜某人,显然是低估了胜公子的“才华”。 排队持续了一阵。 “太神奇了!”一个非常夸张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中年男子,第一个从太虚角楼里冲出来,双手疯狂颤动,脸上抖个不停,流着泪喊道:“我仿佛看到了……道的真谛!三年未破之境界,今日为我洞开!” 他拔身而起,身化流光飞远,好一派高手风范! 还在围观中的群众,一下子就爆了。疯狂往太虚角楼里挤:“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我要去参观!” “参观什么!我直接订位置!快给我让开!” 第两百七十六章 鸿蒙空间 这扇石门之上,并无图案,也无刻字。 只有古老的气息,漂浮在沉重的质感之上。 它出现得突然,但竟像是已经伫立了很久。穿过久远的时光,一直沉默在那里。 姜望伸手按在这扇石门上,除了石质微凉的触感,也并无其它特殊感受。道元游动于其上,没有半点反应产生。 此刻他身处的小小福地空间,很像肉身进入红妆镜所处的那个镜中世界。所见唯有方寸之地,其外一切茫茫。 但太虚幻境却比红妆镜镜中世界安全太多。 在红妆镜镜中世界里,姜望不敢逾越一步。有限的几次“冒险”经历,都是危机四伏。 而在太虚幻境中,却从未遇到过危险。 诸方共同监督的前提,也让太虚幻境的安全性拥有极大保障。 于是姜望轻轻一推,石门开了—— 【且夫天地未开,清浊不分,万物混沌,是为……鸿蒙。】 什么都没有,甚至也没有黑暗。 因为不曾有光,所以也不曾诞生黑暗的概念。 姜望就出现在这样一处难以形容的地方。 感知不到世界的一切,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而在这样一种浑噩的状态里,第一个出现的,是声音。 那个高渺的声音—— 【太虚使者、太虚六合修士独孤无敌。你已进入鸿蒙空间。】 声音的世界…… 在一无所知、一无所得的状态下,对于这个声音,姜望的第一反应,不是去咀嚼领会它的内容,而是下意识调动了五仙如梦令声部,或者说,调动缺失了术介存在的声闻仙典。去感受,去探索…… 浩瀚!宏大! 那声音明明高渺,似天外而来。 但以五仙如梦令声部来感受这个声音,却像是贸然闯进了一个宏大的世界! 那么奇妙、那么瑰丽,可以容纳无穷幻想的世界。 【咦?】 那个一直以来高渺淡漠的声音,好像发出了一个好奇的音节。 这是姜望仅存的最后印象,接下来的事情,他就浑然无觉了。 …… …… 某个不可知之地。 山峰倒悬高空,云雾缭绕往复。 遁光来来去去,穿梭如电。 间或有白鹤穿行,浑然不为急速往来的修士所惊,悠然自得,鹤鸣悠长,竟如鸣钟。 虚泽甫大袖飘飘,踏步在云间。 那些倒悬的山峰上,不时有如山如海的目光落下。 虚泽甫并不抗拒,坦然接受“监察”。 这些目光,都来自于各大顶级势力的监督者。 “师叔回来了!” “师伯!” 穿梭如电的遁光中,偶尔有与他打招呼的,也都是匆匆丢下一句,没个正经的寒暄。 更多的遁光则是自行其是,根本当他不存在。也不仅仅是当他不存在……大部分遁光的主人都是行色匆匆,未肯稍歇。 虚泽甫不以为意,有人打招呼,就笑着回应。没人搭理,就自走自路。 “师弟快来快来!”猛不丁跃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修,抓住他的手便往旁边飞去:“说好你这个月归我用,跑哪里去了?赶紧赶紧!” 虚泽甫赶紧解释:“我奉师命去……” “管那些稀巴烂破事情!”女修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快来帮我盯着,看看这门道术是如何演变的?” 遁光一卷,两人便已不见。 茫茫云层往下。 依然是云叠云,风卷风。 一路洞穿下坠,就能够抵达此不可知之地的最低处,等闲修士根本无法靠近的地方。 这里是一块平地,平地之外是虚无。 生活在此地的人都知道,虚无就是边界。 平地之上,则建有三间石屋。 一前,两后。 谈不上恢弘,是看起来很寻常的三间石屋。 打前的那间石屋,悬匾上刻有“祖师堂”三字。这三个字倒是极妙,可惜没几个人能欣赏。 三间石屋里都没有人。 这块平地上的唯一一个人,正盘坐在平地边缘,直面虚无。 但其人并未注视虚无,而是闭着眼睛。 这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修士,甚至也看不清面容。 不知道他坐了多久,也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坐着。 他好像随时存在,又好像随时会消失。 “咦?” 在虚实之间,他发出了一个带有疑问的音节。 刚刚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在那伟大的修行奇观中,有一个年轻人,“听”到了他的声音。 这本不是一个能引起人们好奇的事情。 太虚幻境里出现的声音,都是他的声音的复刻。几乎每一个进入太虚幻境的修士,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但这个“听”,不同。 如他这种层次强者,身动法随。 一言一行,万事万物随之改变。一般现于人前时,都会收束自身,与人交流时,都需压制力量。 不然就会发生难测的变化。 压制自身,是为了保护现世,保护他人。与此同时,也隔绝了旁人窥伺自身道则的可能。 太虚幻境是那样一个伟大的修行奇观,他的本识徜徉于其间,也同样无碍其它。 但是在刚才的那个时候,有一点奇妙的“误会”。 鸿蒙空间并未完全开放,先时正在演化特殊。 他声音的正常复刻,仍然正常地发生了。这本也不会有什么。 但那个年轻人,以一种近古时代的方式,追溯了“声音”本源。 简单来说……短暂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真正的声音。 从某种层面上来讲,是“听”了一耳朵他的道则。 如道字一见即得其意。 他的声音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视为道音。 当然,就像道字被隐藏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有些道字过于强大,容易“杀死”见者,以至于修者众,死者更众。 碍于那个年轻人的实力,其人也不可能听到多少——令他这种存在惊讶的原因正在于此。如此弱小的年轻人,竟能够抓住这一点奇妙的“误会”,真的往他的声音本源踏近一步。 哪怕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步距离,也是极见天赋的探索。 这种事情,对有些存在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冒犯,动手将其磨灭也不为过。 不过对他来说…… 无所谓。 他只轻“咦”了一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应。 既不帮忙,也不干扰。 第两百七十七章 在下独孤无敌 “咦?” “这人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突然就躺在这里。” 这是一条长街,街道两侧楼阁林立,但都蒙着一层清光,瞧不真切,也不像是能进去的样子。 街道上行人稀疏,大都自走自路。 唯独长街中段位置,聚集了三、四个人。 男女都有,围绕在一个倒地的人旁边。 其中一个大概是觉得无趣,一言不发地便走开了。 剩下三个人继续聊天。 因为太虚幻境中高矮胖瘦美丑都不很可靠,索性用甲乙丙来代称。 甲奇道:“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在鸿蒙空间里晕倒的人。” 乙沉吟道:“我想他应该不是晕倒。” 丙凑过来问:“兄台此话怎讲?” 乙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晕倒的人,应该不会说梦话。” 甲挠了挠头:“没有听到他说梦话啊?” 乙淡声道:“他的声音很隐约,很纤细,像是织成了丝线,在哪里飘荡呢。如果你仔细感受,是能够听见的。此人对声音之道的钻研很深,睡着了都能有如此精细的运用。” 丙静默感受了一阵:“的确是在说梦话。什么欠啊还啊的……什么意思?” “梦话嘛,哪有什么条理?”甲感慨道:“这位也真是个人才,特意到鸿蒙空间里来睡觉。还睡在大街上!” 丙笑道:“天为被,地为床,有何不可?况且在这里,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现实里可不一定。”甲说。 “如果你在现实里留有足够警惕的灵觉,那么他也一定是如此。”乙很有条理地分析道:“这可能是一种独特的修炼法门。” 甲仍然好奇:“来太虚幻境里演道或者论剑,本来就是一种修行了。他这睡着是在修什么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乙显然知识储备很丰富,见识很广博:“不过我听说近古时代有一种以梦入神的秘术,跟这种情况倒是有些类似……” 姜望从无边的浑噩之中,缓缓醒转过来。 头疼欲裂,只记得自己推开了那扇石门,进入了鸿蒙空间,而后听到了一声“咦”。 再之后,就是乱七八糟的聊天声。 “这人是怎么回事……” “这可能是一种独特的修炼法门……” 都什么跟什么啊! 不对,怎么有人在聊天? 姜望彻底睁开了眼睛,正看到三个脑袋,各据一方,都低头对着自己。 六只眼睛同时透露出好奇。 强忍着一口三昧真火喷出去的冲动,姜望开口问道:“诸位兄台,这是什么情况?” 甲乙丙面面相觑。 毕竟他们刚刚一直在这里围观并且分析人家,现在正主醒了,难免有几分不好意思。 最后还是甲道:“我们都在鸿蒙空间里瞎逛,刚好看到你躺在大街上……练着呢?” 鸿蒙空间…… 那一声“咦”,果然是他们在聊天吧? 不过好像收获了一点什么。进入鸿蒙空间的好处? 姜望细细思忖着,躺在地上一时忘了起来。 “啊,练着。”随口敷衍了一句,问道:“各位兄台怎么称呼?” 甲乙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显然他们也并不熟悉,是刚刚“看热闹”才聚拢到一起。 还是甲先开口:“正好大家有缘相识,不妨以诚交友,认识一下。在下,贾富贵!” 乙还是很从容:“上官。” 贾富贵、丙,还有姜望,都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我就叫上官。”乙补充道。 瞧着挺低调沉稳的一人,内里却波涛汹涌,十足的官迷。 这名字可太能咋呼了!人人都要敬他一声上官。 丙则憨厚地笑了笑:“在下赵铁柱。” 好嘛,全是太虚幻境里的假名字,没一个真诚的。 姜望温声一笑:“小弟,独孤无敌。” 贾富贵、上官、赵铁柱,集体沉默了一刹。 而后大家齐齐拱手:“有幸相逢,有幸相逢!” 姜望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还躺着,赶紧起身,跟三位兄台打成一片。 鸿蒙空间现在只在小范围里开放,所以出现在这里的修士并不多。很多建筑都未打开,也不知这里是否还有什么其它的不同。 仅以姜望跟这三位围观仁兄的交流来看,鸿蒙空间是一个更直接的交流空间,能同时容纳更多修士交流,且不拘泥于熟悉或陌生,如现世一般,走在路上有可能遇到任何人。最重要的一点或许是……鸿蒙空间不需要耗功。 相对而言,姜望与重玄胜偶尔会使用的星河空间,更像是鸿蒙空间的前期过渡,又或者是一个更隐秘的交流空间。 姜望更倾向于前者。因为等鸿蒙空间彻底开放后,街道两侧的建筑,若有客栈之类的地方,无疑就可以轻松取代星河空间这部分作用。当然,或许星河空间之后也有新的延伸。他对太虚幻境的了解还很局限,一切都说不定。 第两百七十九章 应叫人间知霜华 完成声闻仙态这门道术的时间,姜望预计自己就算再熟练、再精简,最多也就能压缩到十六息。 长达十六息的准备,只换来十九息至二十息之间的持续时间。 声闻仙态在战斗中使用的价值,直接被削掉大半。 除非能够将它刻印到第三内府,用内府之力完成瞬发的准备。如此才能回归它的本身价值。 比起之前刻印的朽木决和八音焚海,声闻仙态要复杂繁复得多,并且也不仅仅难在复杂。 姜望本来打算用演道台推演得到第三内府的刻印道术,现在却不做其它想法。 他最能明白声闻仙态的价值。 不过演道台只能应用于道术的完善和升华,却无法解决内府中的道术刻印问题。 这个部分,仍然只能姜望自己面对。 不过,对姜望来说。 道术既然成立,那么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 剩下的刻印虽然复杂,但是毕竟有迹可循,可以一点一滴地改进与适应。 他从不缺乏耐心和努力。 数不清多少次,在绝望的境地他都挣扎出来。看得到希望的努力,其实并不很难熬。 在窗外缓缓流逝的日月流光中,姜望盘膝而坐,不停地打磨着道术,砥砺着自己。 十年匣中磨一剑,应叫人间知霜华! …… …… 观河台上,天下强国聚首,风云交汇。 黄河之会之所以拥有如此广阔的影响力,不仅仅是因为它聚集了举世瞩目的强大势力,更因为它同时是年轻天骄展示天赋、诸国展现未来的时刻。 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自古而今,年轻天骄就是最为世人瞩目的。 哪个年轻人不想立在绝巅,一览天下之小? 谁又不曾向往,自己就是那个天下第一呢? 每到黄河之会临近,观河台就成为现世最受人关注的地方。无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此。 诸侯会谈,勾画天下大势。 天骄齐聚,只争谁是魁首! 那等风云激荡,令人向往。 历来黄河之会都分为三场。 内府修士为一场,外楼修士为一场。 神临修士已经突破寿限,一般来说都已经是一方大人物,不再被视为年轻人。 所以并没有神临及以上修为的决胜场。 但仅仅在内府和外楼这两个修行层次比斗,不足以囊括所有天骄。 有的人年纪轻轻就成就神临,难道不比同年龄的内府强者更有天赋么? 所以在内府决胜场、外楼决胜场之外,还有第三场—— 是为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决胜场。 所有年龄在三十岁以下的修士,不分修为,不论国别,均可上场。 黄河之会的日期临近,大齐政事堂那边开始做最后的名额甄选。 大大小小的消息,通过各路牛鬼蛇神,传得沸沸扬扬。 甚至在临淄的街头,都有人开始讨论,本国应该是谁来出战。 天府城新开的三分香气楼里,也不免有酒客把话题落在黄河之会上。 大厅里架着高台,台上正在演一出戏剧。 一旁鼓弄乐器的,都是貌美的妙龄女子,或琴或琵琶或二胡。 剧目正在精彩处,音乐也极紧凑。 “要我看,白芷莫氏的莫连城公子,当为大齐年轻一辈外楼第一!”说话的酒客满脸通红,搂着一位姑娘,大声喧哗。仿佛说的是自家人一般,十分的与有荣焉。 “得了吧!什么白芷莫氏,白芷郡现在姓什么,还是两说!”一个锦衣公子哥冷笑道:“碧梧郡杨郡守的弟弟杨敬你可知晓?” “杨敬能和莫连城比?”先前那酒客愤慨极了:“杨家历代以来,最高也就是一个郡守,拿什么比莫家?” “你看看你,我说东,你说西,黄河之会是去比家世的?”锦衣公子明显占着上风:“就算真是比家世,那也轮不到莫家啊!莫家在齐国都排不上什么号了,还去观河台丢人?” 半醺的酒客瞪大了眼睛:“就比战力。莫连城战绩亮眼,又输与谁了!倒是杨敬,我还真没怎么听说过,不知是不是吹捧出来的!” “哈哈哈。”一个汉子忽地笑着插进话题:“杨敬我不了解。不过莫连城自是徒有虚名!” 他把脑袋从旁边女子怀里拔出来,露出一副长髯,笑问道:“当年在临淄惹上了重玄风华,绕道而行的不是他?” 他们一时聊得激动,把附近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提及黄河之会,讨论英雄强弱,直叫高台上的戏剧都有些无趣,怀中的美人都失了色。 “谁是重玄风华?”有人低声问。 “啧!”旁边的人鄙视道:“夺尽同辈风华的那一位呗!” “那他不是闭关去了,不参加吗?” “参不参加,也不影响外楼境的莫连城绕他而走啊!” 第两百八十章自此以后十九息 名为铃儿的女子,与那张软榻之间,只隔着三步的距离。 这是安全的距离。 也是危险的界限。 “嘻嘻。”铃儿好像很爱笑,弯起眼睛笑道:“昧月妹妹,你真好看。” 昧月撑着额头的那只手,纤长的食指轻轻点着透亮的黑发,慵懒说道:“姐姐有什么事,不妨直说罢。” 铃儿背着双手,左右瞧了瞧这房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没事就不能来找妹妹你么?我心中喜欢你,想与你亲近呢。” 昧月美眸微转,那平静慵懒的湖泊上,瞬间漾出勾魂的波澜。 “你若真想亲近,近前来……” “哈!”铃儿快乐地一蹦,却是侧身跳到了茶桌旁,轻轻巧巧坐下,与昧月的距离更远了。 娇小玲珑的她,像个刚刚及笄的少女。 表情动作,也都活泼可爱。 唯独魅惑迷人应该更为成熟的昧月,叫活泼可爱略显青涩的她为姐姐,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铃儿自顾在椅子上玩耍了一阵,才一转头,瞧着依然半躺的昧月:“说起来,咱们非要来齐国做什么?你应该很清楚,在这里不可能打开局面。四大书院都不被允许在这里建立有超凡力量的分院,何况咱们三分香气楼?” “姐姐。”昧月懒懒说道:“提醒你一件事。我没有叫你来,是你自己非要跟来。” 铃儿脆笑道:“我这不是跟你亲近么?怕你在外头受了委屈。” 她摇了摇头:“唉,姐姐一片苦心,你却不知。” 昧月一抬手,直接仰躺下来,闭目养神:“姐姐不给我委屈受,我就受不了委屈。” “这是说的什么话,姐姐疼你还来不及。”铃儿孩子心性一般,在座椅上摇了摇,突然很感兴趣地问道:“对了,和国那个姓原的祭司,你把他怎么着了?后来也不见烦你。” “有原天神在,我能把他怎么着?”昧月闭着眼睛,带着几分海棠春睡的困意说道:“原公子是个讲道理的人。” 铃儿显然并不相信:“啧。楼里本就没几个知心的。新来的妹妹,也不与我交心。” 昧月轻声道:“我的铃儿姐姐,交心这种事情,可不能一边儿付出。” “我愿意为你付出呀!”铃儿不知怎的,又灿烂地笑了起来:“你说说,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 “姐姐若想帮我,就让我好好睡一觉。” “没问题!”铃儿欢快地跳下椅子,站着看向软榻,道:“姐姐找个人来好好服侍你,那个什么剑指黄河第一人的姜青羊,如何?” 仰躺在软榻上这个女人,真是人间尤物。 她睁眼的时候,是秋波盈盈,仰躺下来,便成了山峦。 闭眸假寐,睫毛又长又弯。 微抿的红唇,又燃烧着无声的热情。 听到铃儿这话,她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只道:“可以啊。如果你能做到。” 铃儿嘻嘻一笑,转身出了门。 …… …… 正全身心琢磨道术刻印的姜望,浑不知有故人在左近。 他沉浸在道术的玄妙世界里,为每一点微小的进步而欣喜。 一点一点地匹配、调整…… 终于在某个时刻,声闻仙态刻印在了第三内府中。 至此,姜望三座内府能够开发的战力,算是达到了顶峰。 三门刻印的瞬发道术,分别为朽木决、八音焚海、声闻仙态。 三座内府的秘藏,分别为增幅火行的星火、增加速度的追风,增幅风行的风门。 而每一座内府,都沐浴在神通之光中。 三昧真火、歧途、不周风。 只消加快探索内府房间的速度,尽快达到三千之数,便可以尝试开启第四内府了。 内府房间开拓三千之数,这是姜望为自己定下的目标。 探索内府房间,纯粹依靠神魂之力深入。 以他的神魂强度,到了这种程度之后,也开始感觉到吃力了。 不是没有探索更多房间的可能,只是难免要冒一些风险。相较于收益来说,无此必要。 虽说探索内府房间,是深入了解自身的过程。但内府层次对自身的观察毕竟有限。即便开拓了这么多内府房间,姜望对自身的了解,也没能升华到另一种高度。 三千个内府房间,已经是普通内府修士根本无法想象的数字。过犹不及。 收拾心情,调整状态。 姜望再一次进入太虚幻境,他要看看声闻仙态在战斗中的表现。 太虚幻境的论剑台排名规则并未公布,不过从这么长时间的战斗中,倒也可以略微推算出一二。 第五名打第六名,和打第七名,胜负获得的加幅肯定是不同的。 而往上打,无论是遇到第四还是第三、第二,胜一次就能前进一名,也只能前进一名。不是说胜过第二,就能成为第二。 姜望运气算是不错,太虚幻境内府第五的他,前面的修士只剩四个,却也能在第一时间就匹配上了。 还恰好是第四名的五行修士。 踏上论剑台,呼啸星河间。 古老斑驳的论剑台连接到一起。 姜望长剑出鞘,直接开启战斗,半句废话也无。 朽木决、八音焚海、人道剑式。 在激烈的交手之中,大概了解了一下对手的实力。而后撬动第三内府,瞬间开启声闻仙态。 外观的变化已经压制过,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特殊。 但自此以后十九息—— “万声来朝,吾悉得闻!” 整个论剑台范围内,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清晰,纤毫毕现。 破风声、道术轰击声……在激烈战斗中,双方仍然保持平稳的呼吸声…… 一切一切的声音,臣服于耳中。 从肌肉运动的声音来看,对手接下来要左转。从道元撞击的声音来看,其人要倾力一战。 只能说,对手同时做好了倾力一搏和左撤的准备。 每一位擅长杀伐的强者,都会让自己随时处在能够兼容几种不同趋势的状态中,随时可以爆发出无数种可能,用以应对战斗。 但对于掌握歧途的姜望来说。 在得知了对手选择范围的情况下…… 那可能有且只有一种。 如果动用歧途,在此时此刻,姜望有信心一剑斩杀此人。哪怕此人已经是太虚幻境内府境第四! 但即便是不用歧途,在声闻仙态之下,对手的选择范围也已经很清晰。 姜望纵剑而上,残酷冷冽的不周风迎面一吹。 那对手面带微笑,一面单手化圆,以光盾前抵。一面脚下稍移,人如电光转左! 这一步是如此之快。 他已经做好了借势反攻的准备。 但迎接他的,是姜望早已准备好的八音焚海! 一掌按落,瞧来几乎与对手同时抵达位置。 啾啾啾啾! 焰雀啸鸣,共奏海潮正声! 直到此刻,不周风才刚刚吹碎那光盾。 而火海与音潮卷过…… 只剩姜望独立论剑台。 …… …… …… 公布一下读者群号,欢迎大家来灌水~讨论剧情~ 稷下学宫:1159982294(普群) vip验证群:327980714 第两百八十一章 那人恐怖如斯 【胜者独孤无敌,当前排名:内府境第四。】 声闻仙态甚至都没有结束,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这不是在九十名左右的匹配战斗,而是面对的太虚幻境内府境第四。 生死交锋,很多时候胜负只在瞬息。 但声闻仙态的表现,也的确太惊艳了一些。 严格来说,并不仅仅是声闻仙态本身。 “万声来朝,吾悉得闻。”的状态虽然强大,但也只是掌控了所有能够通过声音获取的情报。 真正捕捉战机、左右胜负的,还是姜望自身。 姜望超人一等的战斗才情,方是根本所在。 两相结合之下,才造成如此漂亮的战果。 事实证明,姜望毫不犹豫选择声闻仙态,并且耗用大量精力去刻印这门道术,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刚才的这一战,并不是声闻仙态最亮眼的地方。 姜望通过这一战看到的,其实是歧途。 歧途这门神通,最大的制约,在于“知见”。 知为意识,见为眼识。识别事理、判断疑难,而得知见。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自知”与“见敌”。 而声闻仙态,毫无疑问能够帮忙补充“见敌”的这一部分。从而为歧途神通解除部分制约,而这,才是这门道术目前最大的价值所在! 姜望不由得想,倘若能够如万仙来朝图所描绘的那样,修成目仙、耳仙、鼻仙……岂不是一个照面之下,就能把敌人了解得清清楚楚,“见敌”将不再成为制约,那时候的歧途,又有多么可怕? 这念头一闪即逝,毕竟太不现实。 耳仙都还差得远呢! 倒是刚刚在在声闻仙态下,使用八音焚海,感觉到了一些不协调之处。 八音焚海并不完美,起码在音杀的部分,还不够。 一场匹配战斗的胜负,并未在姜望心中停留多久。 脚下站得稳,才能爬得高。 他默默地沉下心神,进入对八音焚海的细致调整中。 这种对自己近乎苛刻的精益求精…… 他不是一时如此,不是一天如此。 …… …… 同样一场战斗,胜者和负者自然是不同的心情。 蒋肇元是荆国青海卫大将军蒋克廉之子,也是太虚幻境内府境第五,刚刚被从第四名打落。 作为天下六强中唯一的军庭帝国,整个荆国,是由六护军、七卫军,一共十三支军队组建的军庭所统治,军主即国主。 十三军共尊国主,其下统御万民。 蒋肇元的身份,由此可见一斑。 此时他坐在自己的床榻上,尚且有些发愣。 虽然刚才他也并未使出全力,在太虚幻境中有所保留,但是……就这么输了? 那一记威力强大的火音混合道术并非重点,重点在于,对方好像完全预判了他的战斗选择, 他几乎是自己送上门去,主动撞向了对手的外楼级道术。 这通常是实力完全碾压的情况下,才会发生的事情。就如现在的他,对付腾龙境修士一样,能够轻松预判对方的所有选择。 所以自己,在同为内府的情况下,被完全地碾压了吗? 就算自己解放全部力量,又是否真的有胜利的可能?有哪怕百分之一的可能吗? 他是有意参与黄河之会的,也正在努力争取内府境名额,但刚才这一战,无疑给他当头浇落一盆冷水。 在一直被限制扩张速度的太虚幻境里,与同境修士对战尚且如此艰难,真正直面全天下的天骄,又如何能奢图第一? “肇元!”一个斯文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前日彩灯会,不见你人影!怎的又倦了?”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乃是至交好友中山渭孙。 其人是赤马卫大将军中山燕文的嫡孙。 青海卫与赤马卫向来和睦,他与中山渭孙也是从小一起玩耍的好友。与其他渐行渐远的朋友不同,他们倒是越长大,越志趣相投。 “没甚么意思!”蒋肇元闷声道:“门未锁,你自进来!” 吱呀~ 中山渭孙推门而入,穿华服、系白玉,脸上带笑,举止有礼。 在以军为政的荆国,这种温文儒雅的公子很是少见。 就连蒋肇元自己,也是五大三粗,惯是袒胸露背,大碗喝酒。 “怎又没意思了?”中山渭孙走进房门里说。 “去黄河之会,为大荆展旗,才是男儿意趣。”蒋肇元起身倒了两碗酒:“彩灯会有甚么好看!” “可不只是男儿意趣,这话要让黄舍利知道了,又要寻你麻烦!”中山渭孙笑了笑,又问道:“黄河之会的事情,咱们不是说好到时候再见分晓么?” 荆国七卫之中,黄龙卫的那位光头大将军,就姓黄。 黄舍利则是其爱女,相当的凶悍。是能够拿出名头来吓唬蒋肇元这等汉子的。 蒋肇元不搭他的前一句腔,自顾饮了一碗,闷声道:“你是分晓了,我却没什么机会!” 对于外楼境的名额,中山渭孙自然是视为囊中之物的。但对于蒋肇元的沮丧,他却有些意外。 “这不像你。”他问道:“遇着什么事了?” 两人交情甚笃,倒没什么好隐瞒的。 蒋肇元把太虚幻境里刚刚经历的战斗简单说了说,重点在于,对方的战力对他完全呈碾压之势。 中山渭孙眉头紧皱,对于蒋肇元的实力,他自是清楚的。 “难道又是一个左光烈?”他问道:“看得出来对方是哪国人吗?” 蒋肇元摇摇头:“太虚幻境里一个比一个藏得深,如何瞧得出来?” 中山渭孙想了想自己太虚幻境里赵铁柱的名字……无法不同意。 “不过……”蒋肇元又道:“那人在太虚幻境里的名字倒是很嚣张,想来是一个张扬之辈。” “倒也未必。”中山渭孙说道:“在太虚幻境里嚣张的人,可能恰恰在现世低调内敛。如此就更能隐蔽身份,不是么?你说他叫什么?” 蒋肇元心有余悸地道:“独孤无敌。” 独孤无敌! 中山渭孙大惊失色! 那个人只有内府境?内府境就能够拿下福地? 怎么可能!? 便是左光烈,在内府境的时候,也不可能做得到! 但蒋肇元没有必要骗他。 世间竟有如此天骄! 中山渭孙只觉自己一直以来的自矜骄傲,被碾压得渣都不剩。 注意到好友异常的脸色,蒋肇元问道:“怎么,你也认识?” 中山渭孙艰难平复自己的情绪:“我只能说,那个人,可能比你感受的、比你想象的,还要恐怖,还要强大!” 第两百八十二章 徒有桃枝不见春 一场黄河之会,牵动着天下无数人的心思。 不论秦楚,何止荆牧? 新安城里的一座小院中,黎剑秋推开院门,独自走了进去。 腰间悬着那柄在庄国声名鹊起的桃枝,身形萧索。 失败了。 在出战黄河之会的名额争夺上,他败给了出身于望江城道院的林正仁。 庄国去年才通过国战跃升一个层次,战争的收获需要时间来消化,底蕴毕竟不足够。拿不出可以与列国天骄相争的、年轻强大的外楼境修士,更没有参与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决胜场的能力,唯有在内府境,还有机会展示一二。 祝唯我还在的时候,自然除他之外别无选择。祝唯我背国而去之后,这个名额才有了竞争的余地。 他黎剑秋已经倾尽全力,但还是迎来了失败。 这本没有什么好沮丧的。 林正仁一直以来就更强、更有名,也更得国君器重,享有更多资源。 与上上下下关系都处理得很好,可以说朝野瞩目其人。 在战斗之中,林正仁层出不穷的手段、好像永远也掀不干净的底牌,的确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他以桃枝一剑,惊艳新安城。但林正仁一记一记后手甩出来,绵密不绝,竟生生将他的道剑消磨。 技不如人,输是应当。 胜负常事,不该挂怀。 早在枫林城道院的时候,对方就是望江城道院魁首,是一度跟祝师兄相提并论的人物。 如今输了,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他还是不甘心。 可要问他为何不甘……他说不上来。 行过小院石径,踏上台阶,走入静室,关上了门。 他盘膝,坐在蒲团上。 这时候才将握紧的拳头移到身前,摊开手,一枚青色的玉珏,正在手心。 这是董师的玉珏。 也是留在董师尸体上的玉珏。 由国相杜如晦亲手交予他。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董师遇害的那一晚,特意将他支开。等他回到新安城时,再见的,便是那被肢解的尸体。 那天晚上在新安城街头的那场对话,如今后知后觉,才意识到是董师的遗言。 “只有你懂得牺牲。牺牲是一种神圣的品质,它是成就伟大的基础。” “如果有一天,整个庄国都陷入黑暗。你是我为这片土地保留的火种。” 一直到今天,他都不是很懂这些话。 现在他独坐于此。 他想他是恨过董阿的,为枫林城里那些无辜的亡魂,也为董阿甚至把他带在身边、并不隐瞒——凭什么不瞒着他,要让他如此痛苦、如此煎熬? 但除了恨呢? 现在他独坐于此,的确又想起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 很久以前,还在城道院里的时候,他就想过,董师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没想到,要一直等到他死,才能见到。 他死前在笑什么? 黎剑秋默默地摩挲着手里的青色玉珏。 这枚玉珏最早的主人,据说是董师年轻时的好友张新凉。 张新凉送给董师,董师送给…… 送给了谁? 这种小物件,而且样式也很寻常,他实在没有怎么注意过。 整个枫林城道院那么多人,他也不可能记得每个人穿什么、戴什么。 他知道这枚青色玉珏里有什么,里面记载着一门秘术,名为控元决。 是提高精细控制道元能力的秘法。 他在跟着董师做事的日子里,早已经学过,记得烂熟。 在城道院的时候,他却并未学过。 会是谁呢? 那个先于他学到控元决的人,想来是董师最先认可的人吧? 其人出事之后,董师才选择的自己…… 那个人,一定很耀眼。 是潜在道院、展现绝佳雷法天赋的白骨使者张临川?是天生风雀异脉,性情温和仁厚的王长祥? 还是…… 黎剑秋也不知是为何,脑海中忽然想起一幕画面: 也是一个夜晚。 他正在内院门前的小亭值夜。 一个清秀少年匆匆奔来,虽急不乱,开口便道——“黎师兄,有左道妖人在外院行凶,已有一名师弟遇害了!请您去主持大局!” 身上有伤,但面色如常。险死还生,还能条理清晰,不卑不亢。 那或许不是他第一次与那少年见面,因为同在城道院,总有见面的可能。但却是他第一次记住那少年。 而董师出来后的第一件事,是为那少年祛除尸毒。 那时候他便觉得,董师待这刚入内门的师弟不一般。很不一般。 董师性情刚直,处世严肃,很少会有那般柔和的时候。 “那师弟一定很优秀吧?”那时候他如此想。 后来也的确如此。无论是在三城论道上还是在三山城一行中,那位师弟都表现得非常出色。 他们也能算得上是朋友。 他这个曾经的败犬,离群索居的独行客,在那个师弟身上,又重新找到了伙伴的感觉。 再后来他去了郡道院,他们相约会于更高处。 那时候,他们都怀揣着自己的理想。他是想要永远解决凶兽的问题,那位师弟的理想是什么来着?当大官,功成名就,安定一方,让妹妹有吃不完的美食、穿不完的新衣裳? 再后来…… 再后来枫林城没了。他也知道自己的理想,终不能成立了。 会是他吗? 黎剑秋心中,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青色玉珏,将心神沉入其中。 属于控元决的信息,缓缓流入心中。 一字一句,他都如此熟悉。董师曾一字一句地,给他讲述过。 他感受着它们,咀嚼着回忆。 突然,在他的意念中,跳出一滴鲜血。 不,不仅仅是意念。 自那青色玉珏中,真正地跳出了一滴鲜血。 一滴鲜红、饱满的血液。 它直接撞进了黎剑秋的手掌,撞进了黎剑秋的身体里! 痛苦! 剧烈的痛苦! 黎剑秋整个人都倒在地上,想大叫,却叫不出声来。 这滴血液好像有无穷的力量,直接穿入五府海,撞进了第一内府之中。 黎剑秋的这座第一内府,里间原本空空如也。 这滴血液落进来…… 嘀嗒! 似春雨落下。 浸入内府地面,不见痕迹。 不,它留下了痕迹。 春雨落下,万物发生。 黎剑秋的痛苦消失了,他感受到一种伟大的力量在孕育。 有一种蓬勃向上的朝气,一种面死背生的勇气。 好似春风吹过荒芜大地,人世迎来新春。 一颗碧色的种子,从内府地面里“钻”了出来。 像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它高高跃起,悬于内府穹顶。 碧色之光,由此烛照内府! 黎剑秋已经不再痛苦,蓬勃的力量在他体内不断发生,但他并未起身。 他躺在地上,怔然……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一滴鲜血,意味着什么。 那枚青色玉珏,是张新凉所遗。它曾将张新凉的控元决,留给了董阿。 而董阿也在其间,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这一滴血,是内府精血,神通凝华。是独属于生生不息神通的杰作。 这一滴血,在董阿死后方生。 第两百八十三章香铃儿 从鸿蒙空间里退出来,姜望摇头笑了笑。 他事先没有想到,进一次鸿蒙空间,能有这般好处,成就了声闻仙态。 虽是意外之喜,有就是赚,也不由得……多试了几次。 当然,再没有什么特殊变化了。 推开福地石门,走进去就是鸿蒙空间,走回来就是自己的福地空间。 他也不跟谁说话,来来回回地试了几次,确定实在没有新的收获之后,也就抛在脑后了。 每天都过得很充实的姜爵爷自是不知道,鸿蒙空间里,名为贾富贵、上官、赵铁柱的几个家伙,都在怎么骂他臭显摆。 八音焚海的调整,在前几天就已经完成。 调整后的八音焚海,比之原先,威能足足增加了一成。不过也还没有突破甲等上品的范畴。 在这期间,他还参与了一次福地挑战。 已经打到太虚幻境内府第二的姜爵爷,再一次干脆利落地战败。 在挑战之前,他已经做好了除歧途之外毫无保留的打算,但最后……还是保留了很多。 毕竟没有太多出手的机会。 从排名第四十三的鸡笼山,又掉到了排名第四十四的桐柏山。每月产功又少十点,变成了三百八十点。 一路走来,明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唯独在福地这一块,始终如一的下滑。 也不知是不是那些人都知道福地里出现了一个弱者,总之过了这么久,姜望竟再也没有遇到过一次弃权的。让他延缓一下排名下滑的指望频频落空。 这让他很怀念当初那位特意学会远古之时君子九剑残招才来挑战的强者。为什么大家不都做足准备再来挑战呢? 不过至少,姜望现在已经不会对此感到抱歉了…… 任谁这么一路输下来,不管多么骄傲多么自负,也该习惯了。 确实是打不过。 就只把它当做,每月一次跟强者过招的机会。 这样一想,就会好受很多。 姜望安慰了自己一番,暂且结束了修炼,离开这处吕宗骁帮他准备的、专用于闭关的院落。 当然不是说他需要休息,在修炼这件事情上,他从无休息可言。 第两百八十六章 见信展颜 【姜望吾兄,见信如晤: 为什么我说话这么正式? 因为我姜安安呢,已经完成了奠基,现在是一名伟大的游脉境修士! 你不能像哄三岁小孩那样哄我了。 (中间省略一堆举例) 不要以为给我买吃的就可以,我可不是贪吃鬼。 再次再惹我不开心,哼。(此处画了一个气鼓鼓的小人像) (气鼓鼓的小人像旁边,又画了一个大人,牵着小人的手。大人没有五官,在脑门上写了一个‘不听话’。) 今天叶伯伯又夸我啦!他说我…… 青雨姐姐夸我…… 方师兄夸我…… (省略一堆略显膨胀的发言。) 哥哥呀,我每天都没有偷很多懒,大王师姐说很快我就能飞啦。 下次见面,换我带你飞,好不好? 另。 你给我带的那个黑黑的果子,是在哪里买的? 我有个朋友也想吃,找了很久没找到,见信速回。(画了一个奔跑中的小人。) 落款:云上姜小侠,枫下乖安安。】 ……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姜望已经在临淄的霞山别府里了。 太虚角楼的生意已经稳定下来,用不着他。 黄河之会一日日临近,这段时间自然还是留在临淄为妥。 今年以来,跟安安的信写得很少。 当然,主要是他回得少。因为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情,应接不暇,之前出海更是直接断掉了。 安安是定期就有信飞来,不过有时候云鹤飞行的速度,还追不上姜望转移的速度。 姜望是完成了修行之后,在静室收到的这封云鹤传书。 眉眼带笑地看完整封信,只觉窗外天光真的很好。 安安信上说,她已经完成奠基,这自然是一个好消息。 姜望当初用四个月,才完成的周天星斗阵图奠基。 姜安安用九霄图奠基,耗费了五个多月的时间。九霄图是与周天星斗阵图同阶的奠基阵图,相当有难度。姜安安毕竟年幼,不比姜望开脉之前已经是几经生死,算起来这个速度绝对不慢。 凌霄阁的确是教导有方。 想了想,姜望拿起云笔回信—— 【世界上最好的妹妹姜安安,见信展颜: 你已经完成了奠基,的确是个小天才。在修行的路上,踏出了坚实的一步。 第两百八十九章 太庙 元凤五十五年,五月二十三日。 这一天意义重大。 齐帝将亲至太庙,祭祀先皇。 再当着姜氏皇朝列祖列宗的面,为国点选人才,亲加勉励,使其出战黄河之会。 而国之天骄,也须在天子、在天下百姓的注视下,展现卓绝天资,以证明自己的确有代表齐国出战的资格。 届时文武百官都在,皇室宗亲皆临。 临淄城中百岁以上非修行者的老人,以及宗人府随机点选的九十九户人家,都将到现场观摩。 是为——“大师之礼”。 大师之礼,用众也。 王者出征讨伐,军容行止,皆有礼法。尤其天子御驾亲征,更是威仪盛大。 也就是说,齐国上下,是把黄河之会当做一场大战来应对的。以国战之礼待之。 此次礼祭上发生的事情,都将被史官记录。 而整个“大师之礼”中间的各个结果,如内府名额决出、外楼谁胜过谁一筹,都将由专人张贴布告,遍传临淄,使天下共证。 以证明,这的确是整个齐国都认可的天骄。真的能够代表齐国,去与天下英雄争锋。 也直到这个时候,姜望才认识到,黄河之会比他想象的,还要重要。 那绝不仅仅是天下第一天骄的名声! 也是。 为何左光殊会说,齐国第一、楚国第一,都不是第一,只有黄河之会上的第一,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黄河之会上,一定有值得天下第一去竞争的东西,才使得列国天骄不遗余力,才让这个天下第一,真正具有世间公认的说服力。 因为是姜望主动要参与黄河之会,重玄胜和晏抚都以为他确切知道黄河之会的意义,所以谁也没有再跟他多讲。 迄今为止,姜望对黄河之会的了解,就只局限于“天下第一”和“谈判分地盘”上,甚至也不知道这个地盘是什么分法…… 不过,倒也不是很要紧。 无论是争什么,无论黄河之会有多重要,姜望已经决定参加,那就不会退缩。 越重要越好! 越重要,能够争取到的东西,也就越多。 越重要,就越值得。 作为名单上的内府天骄,姜望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跟着重玄胜一起,乘轿出门。 以重玄胜的家世,他自然也是“观礼”的一员,并且还带上了十四。 幸好几个轿夫都是超凡修士,不然这一身肥肉和一身铁甲的两个人,还真不好抬动。 博望侯府的轿子,规格相当之高,轿中的姜望,又是今次“大师之礼”的主角之一。朝廷专门发了铭牌,这会正挂在轿门前。 是以大轿一路抬至了太庙附近。 今次的“大师之礼”,就在太庙前的广场上开始。 齐国武风甚隆,历来征伐灭国,都有执囚或献首于太庙前的传统。 在太庙前兴“大师之礼”,也不算违例了。 唏律律! 姜望所乘大轿还未停下,姜望本人还在闭目养神。 忽然一声马嘶,马蹄踏地如擂鼓,狠狠敲到了轿前,这才戛然而止。 好家伙,这是谁?在太庙附近纵马? 虽然还没有到太庙,谈不上大不敬。但也未免……嚣张了些! 姜望还在分析声音。 便听来人问道:“可是姜望?” 倒也没有很凶恶。 轿外就挂着铭牌,躲也是躲不过去的。 姜望此时正坐在轿内左侧,虽是挺大一张轿子,也被重玄胖和重甲十四挤到了边缘。 听到这一声,便掀开小半边轿帘,看向外面。 看到的是一个还算英俊,但异常高调的青年。 但见此人,穿着是华衣锦服,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骏马身上系着彩球,还有红绸飘扬,简直像个新郎官! 马脖子上挂着一块铭牌,说明也是今天的主角之一。不过正好翻转于内,看不到正面的名字。 像是个将门子弟,但姜望猜测他可能出身于文官世家。 说起来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姜望自己总结出来的。 现在临淄城里的公子哥,普遍来说,文官家庭出身的,喜欢骑马,展现阳刚。武将世家出身的,倒喜欢乘轿,显示儒雅。总之个个都要往文武全才上去靠。 当然,重玄胜乘轿的理由无关于此,他只是为了舒服。 “……你是?”姜望客气地问道。 第两百九十章待良时 “怎么又跟他扯上关系了?”姜望奇道。 重玄胜垂下轿帘,慢悠悠道:“刚才这人,是朝议大夫谢淮安的侄子,名叫谢宝树。谢淮安膝下无子,就这么一个侄子有点出息,很是看重。” 岂止有点出息?能够参与争夺黄河之会名额,实力绝不会弱。就是脑子好像不太好…… “然后呢?”姜望问。 重玄胜忽然狡黠一笑:“你不觉得,谢宝树这个名字,跟某个名字很配吗?嗯哼?” 这个‘嗯哼’,格外的意味深长。 名字很配? 谢宝树…… 姜望心念急转,忽然想到一个名字:“呃。温汀兰?” 重玄胜哈哈大笑:“谢宝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姜望这才理出一个脉络来:“谢宝树对温姑娘有意,但是温姑娘钟情于狗……晏贤兄,而且都已经订了亲了。这谢宝树因爱生恨,迁怒于我?” “你走晏抚的路子,上了内府境的名单,别人或许不知道,他叔叔是朝议大夫,不可能不知道。”重玄胜幸灾乐祸:“不找你的麻烦找谁?” 这件事情要是简单地理解成争风吃醋式的头脑发热,那未免太小瞧谢家的家教了。 谢宝树是真觉得姜望虚有其表,靠走门路才上的名单么?当然也不是。他自己的叔叔就是朝议大夫,他非常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姜望若不是有同境击败王夷吾的战绩在先、横压近海同辈修士的战绩在后,晏抚就是费再大的力气,也不可能把他的名字递上去。 政事堂一位国相,九位朝议大夫,整个齐国多少皇亲勋贵,谁没有一点拐弯抹角的关系需要提携? 但在黄河之会这种事情上,不是谁都能拿得出手。 某城某郡的第一,那是一点分量都没有。 至少也得是个齐国范围内的天骄起步。 但他仍要如此挑衅,无非是为了坏晏抚的名声。换而言之,如果姜望这次表现真的难看,任是晏抚再清白,也变得不清白了。 重玄胜也正是知道,谢宝树这因晏抚而起的矛盾,没有调和可能。总不能让姜望跟晏抚绝交,又或让晏抚退亲吧?所以索性不给谢宝树发挥机会,掀开轿帘就撕破脸。 对方要么灰溜溜走人,要么闹腾起来让那些大人物评理,到时候谁面上都不好看,反正他重玄胜没皮没脸惯了,又不需要参加黄河之会,无所谓。谢宝树则未必行。 最后的结果也未出他意料。谢宝树趾高气昂而来,臊眉耷眼而去。 这些算计都在心里,但只稍一点破,姜望就自然能够想得明白。 “有点意思。”他轻声笑了笑,便不再说。 这种能够上黄河之会名单的外楼修士,他以内府修为对上,难有胜算。但日子还长着,不妨以后再说。总归是要给这位爱骑马的宝树兄,一个“指点”的机会。 …… …… 被当头一骂震在当场的谢宝树,离开后越想越是怄气。 想他谢宝树如此不凡,差在哪了? 论家世,他是朝议大夫亲侄,叔叔谢淮安无子,他就是谢家少主。 论样貌,他是一表人才,英俊潇洒。 论修为,他是神通外楼,有资格上黄河之会,是齐国范围内拔尖的人物! 再说了,宝树汀兰,这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两个名字便是拿到余北斗面前,他也算不出一个“不”字吧? 结果温延玉选了晏抚! 晏家有什么了不起? 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 放眼望去,也没谁独领风骚。全是仗着前相…… 前相当然挺了不起的。 但他不是“前”了嘛! 现在的国相姓江! 谢宝树有充分的理由对晏抚不满,对于能够打击晏抚的事情,不遗余力。 今次见着了轿子上的铭牌,知道是晏抚专门递帖递上去的那个姜望,心念稍转,一拉缰绳就来了,本只是想来敲打一下,挫挫姜望的锐气,最好让他场上失分…… 没想到重玄家这个胖子!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当真可恶! 姜望唱主角的日子,你还跟他同乘一轿。 姓重玄的果然都是…… 呸! 谢宝树狠狠呸了一声,驭马而去。 …… …… 发生在太庙附近的这场小摩擦,并未引起太大波澜。 自然是有不少人注意到了,但都装作没看到。 实在是冲突双方的身份,都不太能招惹。 一方出自朝议大夫谢淮安的谢家,一方更狠,出自顶级名门重玄家。 谢淮安对谢宝树有多好就不必说了。 凶屠那是多么护短的人?为了重玄胜这个侄子,甚至都敢去和军神拔刀! 洞真以下的人物,在找麻烦之前,都得掂掂自己的斤两,看看自己能够扛得住几刀。 当然,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天,无论什么事情,都要为“大师之礼”让步。 那九十九户幸运的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携家带口,在属于自己的位置站着——那是左侧临时搭建起来的阶梯高台,这就是纯粹的观众了。他们站得比文武百官都高,也是人生中少有的时刻。 当然,说是在报名参与的百姓里随机选择,也都得是祖祖辈辈都清白的齐人才成。 早就有人教导了礼仪,在这种场合,当然不会有出乱子的可能。 但凡出一点事情,郑世的北衙都尉就做到头了。 参与“大师之礼”的文武百官,这时候也都到了广场之上,依官品列队,俱都站着。 唯独是那些没有修为的、百岁以上的老人,倒是每人一张软椅,舒舒服服地坐在左侧阶梯高台上,坐在那九十九户人家的前面,在最宽敞的位置,享受最好的视野,还有专人服侍。 未经修行就能得享高寿,此乃人瑞。便是平日里,朝廷也是要隔三岔五送米送布的。 细数来,只有十五张软椅。 倒不是临淄城里的百岁老人只有这些,通知当然是每家都通知到了,但这种年纪的老人,能动弹的已是不多。 最后到场的,只有十五人。 姜望这时候已经被引到一处偏殿外等候,作为今日的主角之一,只等“大师之礼”开始。 引他来的侍卫不说话,他也不好说话。 这里应该是历代功臣名将陪祀的偏殿,他未能进去,倒不知这间偏殿里,祭祀的是谁。 没有看到其他参与竞争名额的人,应该是分散在不同的地方…… 总之。 “大师之礼”还未开始,已见肃穆。 第两百九十一章 无双 文武百官列队等候在广场。 前来观礼的百姓都在左侧高台,虽是都站着,但有恢复精力的法阵缓缓运行,倒也不虞有人无法支撑。 广场右侧也搭建起了高台,但其上空空荡荡,并无观众。 群臣完成了祭拜之后,才会站上去“观礼”。也只有到那个时候,诸如重玄胜这种官身不够参与“大师之礼”又有资格来观礼的世家子弟,才能够入场。 届时这广场中间的位置,就是那几个年轻人的舞台。 与太庙正门相对的位置,一夜之间已起丹陛,自然是至尊之位。意味着大齐皇帝与历代先皇共赏帝国英杰。 最高处的龙椅凤椅,自是早就备好,只是空空如也。 大齐皇帝陛下,此刻正在太庙中祭祀。 丹陛延伸至中段一缓,此处平台上摆着几张桌案,正是几位皇子皇女的位置。 往下又是一段丹陛,而后才是广场。 整个“大师之礼”的仪轨有多么复杂,规格有多么高,姜望都没能注意。 他静静坐着,闭目养神。 身姿端正,气息悠长。 这份静气非他独有,每个能够参与最后名额争夺的人,都不会缺乏这点定见。 便是因为温汀兰而挠心挠肺的谢宝树,也很清楚什么才是重要的事情。 这一场“大师之礼”,于旁人来说,或者只是一场祭祀。 于他们这些个中主角,很可能决定的是一生。 这一步能够踏出的距离,在往后需要很多年才能追赶。 齐国同境最强的三个人,和齐国第一,有着本质的差距。 而且,唯有夺得这齐国第一,才有资格争夺…… 那天下第一。 …… …… 太庙,武帝祠中。 齐武帝和齐国开国太祖,是齐国历代皇帝里,唯二能在太庙独享一座正殿的存在。 以质子之身,借兵三万,三十七战复社稷,并奠定齐国霸主之姿的齐武帝,也是当今齐帝最为推崇的帝王。 大齐皇帝静静看着面前那尊帝王金身,面上不见喜怒。 是齐武帝当年挽救了大齐社稷,并奠定齐国霸主之姿。但真正让齐国完成霸业,角逐天下至强的,却是他。 想来若在此时不幸宾天,这太庙之中,也该有他一座正殿。 第两百九十三章 自南而北第一门 大齐皇帝在这边考较子女,那边礼官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于是右侧高台上,大齐国相江汝默起身道:“请奏天子,良时已至。” 广场之上等待考较的几人,都开始默默地调整呼吸。 大齐皇帝居高临下,看了这几个人年轻人一眼,然后对江汝默道:“国相勿急,还有一人未至。” 他侧头问道:“人呢?” 韩令半躬着身,轻声奏道:“宣旨官这会应该已经到了学宫。” 齐帝倒不至于为此动怒,他在太庙里才临时下的决定,不可能此时就召得人来。宣旨本就需要时间,不可能匆匆去闯门。 韩令亲自去都不行。 若无明旨,稷下学宫那边理都不会理,狗脑子都能给他打出来。 皇帝回过头去,对国相道:“且再等。” 到了这个时候,谁都知道皇帝陛下要等谁了。 除了那位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遵,更有何人值得天子在此时说一个“等”字? 这简直……是莫大恩荣! 当今的这位大齐皇帝,无论恩罚,从来都是给足给够,是真正的雄主气象。 江汝默的外表,是一个略显富态的老人,眉眼慈和,有些“阿婆面”(长得有点像老太太)。 作为如今的大齐国相,他自然知道黄河之会的意义,也在一定程度上,了解皇帝的心思。 轻声道:“遵陛下之命。” 两边看台上的人,免不了悄声议论。有的兴奋,有的担忧,不一而足。 而广场上站着的几个人,表现各不相同。 计昭南无可无不可,三十岁以下,他谁也不惧。 外楼境的那几位,也都不怎么在意,毕竟重玄遵出不出来,都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名额。 唯独是谢宝树,特意对姜望投去了一个讥讽的眼神,可惜姜望仍在宁定养神,并未注意到他。 内府境的这三名竞争者里。姜望早就做好了最难的打算,是从一开始,就视重玄遵为对手的。如今只不过是迟来了一些,没什么好惊愕。 崔杼仍然扳直地立在那里,冷峻的脸上毫无表情,倒是看不出心思如何。 雷占乾的脸色,则有些无法压下的难看。 他早已视黄河之会内府境的名额为囊中之物,没想到都等到这个时候了,才要出意外! 他站在最前面,不就是说明,政事堂那些大人最认可他吗? 现在才宣布让重玄遵出关? 早干什么去了? 他很想问那位尊贵的姑父:“您耍猴呢?” 但毕竟还有理智,只能尽量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就在这个时候,姜无弃忽地提高音量说道:“父皇说得是,等等无妨!天骄相争,强弱只在一线,谁胜谁负,终是要较量过才知。多些选择,也好叫大家服气!” 是啊…… 听到表弟的声音,雷占乾心神一定。重玄遵又如何?谁强谁弱,打过才知。以前不是对手,如今未必还不是。 大齐皇帝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 当然知道他的安抚之意。 但不仅没有怪罪之意,还配合笑道:“我大齐人才济济,难免叫朕挑花了眼。无弃,你和哥哥姐姐们,都得帮父皇好好瞧着。” 姜无弃、姜无邪、姜无忧、姜无华齐齐应声:“儿臣遵命!” 何皇后面上依然带着母仪天下的微笑,凤眸却不由自主地闪烁了一下。 皇帝对姜无弃的宠爱,简直……令人心惊。 …… …… 临淄西城门中,自南而北第一门,是为南首门,也即稷门。 稷门之外,就坐落着大名鼎鼎的稷下学宫。 所谓“齐地龙门”,自然是盛名遐迩。 但真正能入其间,能见其貌的,却是少之又少。 以讲师论,至少也要外楼起步。 以进修的学员论,必要有功于国者,才能进此学宫。 这不是一个看天赋的地方,家世也不重要,只看功勋。 重玄胜凭借齐阳之战的功勋,为自己赢得了这个进修的机会,但他孝悌仁义,把这个机会送给了自己苦求破境不可得的堂兄——好吧,这句话是重玄胜让人传的。 传旨官奉旨而来,方得立在了学宫之外——他自是没资格进去的。 学宫中人验明了圣旨,于是便有一名教习前去传信。 在一处清幽之地,凉风穿过竹林,清溪流淌于白石之上。 左岸前行数步,立有一座小亭。 凉亭四围是长椅,一个白衣男子就靠坐在东面的长椅上。 背倚廊柱,右手随意搭着围栏。 两条长腿一曲一直,曲着的弧线完美,像弓,直着的一往无前,像枪。 左手拿着一卷书,半歪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散落。 伴着清风流水声读书,自有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年迈的教习自下游踏溪而来:“重玄遵,皇帝有诏!” 白衣男子把视线从书卷上移开,落在了来者身上。 有些被打扰的不满,从他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但这不满并不会让人感觉到冒犯,而只会觉得,此乃真性情。 年迈的教习叹了一口气,显然也不是很愿意传这个话,但毕竟不可能抗旨:“黄河之会要你参加,允你提前出关。” 诏书一下,就再无讨论余地。 重玄遵轻轻呼出一口气,白气一贯如长虹,穿山越林而渐远去。 他把书卷随手放在凉亭内的木桌上,整个人也转过来,以一种较为端正的姿态,坐定了。 这表示,他的态度很认真。 “你知道么,先生?” 他双手按在膝上,宽松的白衣并不能完全遮掩肌骨。 深邃的肌肉线条如丘壑隐隐。 他正面看着这位年迈的教习,用一种很平静地语气说道:“送我进来的,是我的堂弟。用他沙场之功,困我一年。如果我需要陛下特旨,才能提前离开这个地方。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屈辱。” 对别人来说,黄河之会前特旨相召,或许是一种莫大荣耀。 于他不同。 于是他双手一翻,掌心朝天。 骨节分明的两只手,玉石一般的两只手掌,朝向天空。 自他体内,忽然飞出五道华光,五道华光穿过了此方亭盖,冲破了学宫之界,直抵云霄,洞向天穹! 而那遥远天穹之上,忽然间星光璀璨! 第两百九十四章 风华 太庙前。 几乎是所有修为到达一定程度的人,都齐齐看向临淄城的西南方。 但见五道华光拔空而起,纠缠着直撞遥远星穹。 在这青天白日里,西南角的天穹中,忽然亮起一颗星辰。它在这个瞬间是如此璀璨,几与烈日争辉! 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星辰,那是某位破境的修士,在遥远星穹立起的星楼,在现世第一次展露光辉! 这颗“星辰”一闪即逝。 天穹仍然只有骄阳独照。 五道华光横空的那一幕,也仿佛只是幻影。 但谁能忘记这一幕呢? 自古以来,破内府踏外楼的修士不知凡几,能有如此异象的,又有几人? 整个临淄城都沸腾了。 太庙前等待的人们,更是激动不已。 “这是五府同耀啊!绝世之姿!” “果然是天府!” “重玄风华真是天府!” “竟以天府成就外楼!” 那些文武百官、勋贵大臣,高高在上的人物,也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好!”勋贵聚集的区域里,骤然响起一声大喝,重玄明光猛地往前一站,用力握拳于身前:“虎父无犬子!我儿争气!” 他是个惯于交际的,今日这种场合不可能不出来“交朋友”。所以哪怕对武较没什么兴趣,也穿得漂漂亮亮的出门来了。 不远处的重玄胜没有被那五府同耀的璀璨一幕吓到,因为早有预期……倒是差点被伯父大人的这一嗓子给镇住了。忍不住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 站在他旁边的十四,一声不吭地挪近了一点,仿佛在说——“不用怕。” 重玄家家势再隆,今日这场合上,也有不少不输半分的。况且重玄明光又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从小浪荡到老。没谁真个把他当回事。 但此时如此失议,竟然也没有人站出来斥责他。 实在是…… 他的儿子太强了。 便是大齐国相江汝默,不动声色地看了重玄明光一眼,也不由得心里暗暗感叹。 都说重玄老侯爷的长子徒有其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江汝默却觉得,这重玄明光才真是天生命好,一等一的福气。其人生在顶级名门重玄家,长得一副好皮囊,自小锦衣玉食,过得是潇洒风流。小时候自然有重玄家遮风挡雨,稍大了些,到了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他的弟弟重玄明图就横空出世。 没有什么兄弟相争的难看事情,因为根本没有争的可能。 重玄明光继续潇洒。 等到重玄明图失势,重玄明光总该面对一点生活的压力了,他堂弟重玄褚良又一战成就凶屠之名…… 及至现在,重玄家一门两侯,他儿子重玄遵又真真贯彻天骄之名,五府同耀,立起星楼如星辰。压得同辈尽皆失色。 细细数来,这重玄明光的一生,六十多年来,可曾吃过半点苦头?从小玩到老!前事不忧,后事也无忧! 这可比国相舒服多了! 相对于看台上的议论纷纷,各有所思。广场上的鲍伯昭、谢宝树就没有办法单纯的感慨了,齐齐变了脸色,便是那出身军中的女将朝宇,也一时动容。 无他,齐帝召出重玄遵,本来是冲着黄河之会的内府境天下第一去的。 但重玄遵现在竟然完成了破境,那么他要争的名额,就转在了外楼境中。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这位夺尽同辈风华的绝世天骄,已经成为他们的竞争者! 本是坐山观虎斗,如今,与虎同行! …… …… 稷下学宫中。 方才还在读书的公子哥,说了一声,“是我之辱”…… 于是放下书卷。 于是五府同耀,瞬间立起星楼,轰动临淄。 这极尽璀璨的一幕,他却并无半分沉湎,双手虚握,天边星辰随之黯去。 也不管呆立当场的老教习心中作何感想,只站起身来,拿了自己的书:“先生,我这便去了。” 大步走出凉亭,白衣飘飘,踏空而去。 此子之风华…… 一直到这位白衣公子的身形消失在空中,这位稷下学宫资深的老教习,才蓦地回过神来。 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鞋子……竟然踩入了水中! 稷下学宫之外,传旨官等了又等,终于等到那古老的石牌楼后,拿了一卷书的重玄遵翩然而来。 传旨官赶紧清了一下嗓子,提起中气,正要宣旨—— 一只竖起来的手掌,拦住了他。 “请恕重玄遵不能接旨。”那白衣如雪的贵公子微微一笑,这一笑,令他掠夺视线的光芒,变得柔和许多:“因为我,已经完成前约,出了稷下学宫。” 传旨官愣了愣,才想起来,去年的时候的确是有这样一道旨意,令重玄遵在稷下学宫进修一年,破境方出。 今日之新旨,是特诏重玄遵提前出关。 但重玄遵已经提前完成破境,自己出关了…… 这旨如何宣? 传旨官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中。 重玄遵却已大步离去:“不过这黄河之会……我当如陛下之愿!” …… …… 太庙前。 丹陛之上。 大齐皇帝正坐不语。 右前方坐着的姜无弃,看向临淄城西北角的天穹,眼神中有些跃跃欲试,但终究是压下了,嘴角含笑。 何皇后欢喜道:“恭喜陛下了,我大齐天骄辈出,皆是您德治之功。” 大齐皇帝抬了抬手,笑呵呵道:“古来天骄,自有造化。若说德治……天下能得其乐,百姓能得其安,朕心足慰。这当中也有皇后的功劳。” 皇后谦道:“安抚后宫,分内之事罢了。比不得陛下殚心竭虑。” 姜无华、姜无忧、姜无邪,不管心思如何,都面带笑容。 当然,这里面姜无忧笑得最开心。 因为重玄遵晋入外楼了,姜望前面就再无阻力。 大齐皇帝瞧了瞧阳光灿烂的她:“无忧,父皇方才忘了问,你说你在看大齐天骄,倒不知谁能入你眼中?” 姜无忧也不扭捏,直接说道:“计昭南自是天骄。余者,儿臣以为,姜青羊独领风骚!” 言下之意,鲍伯昭、谢宝树、朝宇、崔杼、雷占乾,这些人全部不如姜望。 而计昭南,既是军神弟子,又比姜望大了近一轮。姜无忧将两者相提并论,其实也是更看好姜望的。 在场这些人,自然都知道天涯台之事,也知道姜无忧投了重注在姜望身上。听起来她为姜望造声势,也是顺利成章的事情。 “哦?”大齐皇帝似乎来了兴趣,又问道:“倘若重玄遵未曾破境,你认为这姜青羊,还能独领风骚么?” 若是内府第一都拿不上,须得旁人让,那自然算不得独领风骚。 姜无忧飒爽一笑:“儿臣以为,便是重玄风华当面,姜青羊也不会失色半分!” “咳,咳。”姜无弃忍不住咳了两声。 他对姜望,一向是持欣赏态度,就像看待国内任何一个优秀人才一样。但他并不认为,姜望能够是重玄遵的对手。他亲眼见过姜望与表兄雷占乾之战,很清楚当时双方以硬实力论,其实是雷占乾更占优势的。虽则现在姜望海外扬名,但他也并不认为如今的雷占乾没有胜算。而雷占乾……断无挑战重玄遵的可能。 太子姜无华笑呵呵地听着父皇与妹妹说话,似乎很是享受这种温情。 而姜无邪笑着饮了一杯酒,笑容里,有一抹咽不下的苦涩。 说起来大齐诸位皇子皇女里,是他最先对姜望示好,并且一出七星秘境,就许了一个宗亲之名位。不可谓没有诚意。 姜青羊出海之前……也是先找的他。 他不是不相信姜望的潜力,恰恰相反,他非常相信。浮陆生死棋局里,姜望飞身而来,挟亿万星光于一剑,一剑斩退雷占乾……那个瞬间已经让他惊叹非常。 他只是待价而沽,想要凭借自己不可替代的资源,拿到更好的条件。 没想到三姐姜无忧果断干脆得多,只见了姜望一面,竟然就毫不犹豫地投下重注——他从来不知道,华英宫主有这样重的赌性。 在他们这个层次,能够动用的资源当然很多,但手底下张嘴要吃的人更多,势力经营的需求更多,再多资源,也根本不够分。投注谁,与谁合作,都要万分慎重。 因为在齐国这个大棋局上,他们几位有资格争龙的皇族,一路胶着到如今,很难说谁能够一锤定音,都是在守住本阵的同时,累积寸角寸地的优势。 姜望去华英宫之前,他还并不着急,想来对方权衡之后,就知道他开的条件有多么优厚。但没想到…… 等到姜望在天涯台一举成名,姜无忧作为决斗公证者挥动方天鬼神戟。 在临淄等消息的他,忽然发现—— 姜望自己,才是不可替代的资源,他养心宫不是。 至少华英宫、长生宫、长乐宫,都在一旁虎视眈眈。而他满齐国找,也再找不出一个比姜望这样更适合投注的天骄了。 像重玄遵,当然是绝世天骄。但人家同时也是名门嫡子,他能投注么?人家会接受他的投注么? 就算是姜望这般在齐国没有什么根基的天骄,若非是遇到了钓海楼之事,他又会归附于哪个皇子皇女么? 他只需要忠于齐国,忠于齐帝,按部就班地修行下去即可。何须冒什么争龙的风险! 这个世界上,聪明人太多了。任何一个有潜力的人,都有数不清的手,推着车载斗量的道元石,等待着投注的机会。 第两百九十六章 自是人间第一流(万字答谢书友) 左侧看台上,重玄明光急得差点窜了起来。直恨不得把儿子提起来扇两巴掌——就算舍不得扇,也总要骂几句的。 天府破境,已经是盖压同辈。好好地一个个的打过去不行吗?非要如此狂妄,以一敌三。 这不是没事找事,自找麻烦? 就不能学学你老子,低调做人,谦虚行事? 这个不争气的逆子! 但皇帝陛下金口已开。 他重玄明光就算再天真,也非常清楚,无论他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够改变了。 只能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广场之上。 大齐皇帝亲口发了话,鲍伯昭等人再无犹疑。 三人分列三个方位,看向重玄遵。 而姜望等三个内府修士和计昭南,也都站到了广场边缘,为他们留出足够的战斗空间。 御前武较的规则,与黄河之会的规则一样。除了随身兵器之外,不允许穿戴防具,不允许动用任何法器,包括符篆之类的事物,也是不能够用的——这是为了避免各国以强力法器武装修士,将天骄决胜的场合,变成国家底蕴的碰撞。给那些资源不足的小国,以一定程度上的公平。 也就是说,到了观河台,计昭南身上的无双甲也是要卸下的,只能以韶华枪对敌。 对于较量中的修士来说,是尽量弱化了家世出身所带来的影响,更侧重于自身实力。这无疑是相对公平一些的规则。 参与黄河之会的外楼境名额只有一个,这不是什么可以谦让的东西。重玄遵狂妄如此,世敌鲍氏出身的鲍伯昭更无留手必要。 事实上,如今需要以三敌一,对他来说已是耻辱。 齐帝应允这一战,无疑说明,在大齐皇帝的眼中,这一战是可以成立的。重玄遵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他如何能服? 天子也不总能明察秋毫,再怎么英明神武,也有被奸佞蒙蔽的时候。 他鲍伯昭,正是要拨云见日,还天下以乾坤昭昭! 所以他第一个动了。 劲风鼓荡,身上的长袍猎猎作响,他并指自眉间往下一拉,一只竖瞳直接分开眉心,出现在世人眼中。 鲍伯昭第一个出手,而一出手,就是神通! 此神通,名为天目。 天目有两睁。 一眼明察秋毫,另一眼……是为天罚。 那闭着的竖瞳,骤然一睁! 灿金色的神光疾射而出,瞬间穿透了重玄遵! 是一个幻影…… 白衣公子的幻影破灭,灿金色神光继续前进,一直撞到了那肃穆高墙之前,被一道半透明的光罩所阻。 整个巨大的半透明的光罩,如巨石击水,剧烈漾动起来,好一阵才平缓。 这可是太庙! 鲍伯昭的天罚之光,竟然能让齐国太庙的防护法阵,都产生如此剧烈的波动,其威能可想而知! 绝非肉身能挡。 鲍伯昭愤怒归愤怒,对于战斗本身却保持了足够的尊重。 他知道天府修士有多么可怕,但重玄遵今日才破境入外楼,境界难稳。这就是机会所在。 所以他并不肯用试探的手段,让重玄遵有在战斗中慢慢适应的可能。 而是一出手,就是杀手锏。 第一眼便开天罚,将战斗直接拔升至最激烈的程度。最好可以打狂妄的重玄遵一个措手不及。直接以最具杀伤力的神通杀法,将其诛灭当场。 因而几乎是战斗刚开始,他的天罚之光便至。 但是重玄遵太快了。 在刚才那个瞬间,他的身体几乎不存在重量,一动即远,产生了几乎是空间挪移一般的效果。 只在原地留下一个还未散去的残影,被天罚之光洞破。 那白衣飘飘的身影避过天罚之光,一步踏前。 忽有谢氏之宝树,仰天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 有锦绣华丽之光,绕遍他的全身,将他照耀得光彩不凡,那是文气、是才华、是宝光。遥远天穹,四座星楼显现,白日星辰,与谢宝树遥相呼应。 有狂士高歌之声响起—— 或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或曰:“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或曰:“玉带一江水,冠盖九重霄!” 那些,是何等狂妄恣肆的声音。 那些狂士,或笑先贤,或傲天子,或以江河为腰带,以天穹为冠盖! 狂之又狂,傲之又傲。 神通,狂歌! 在此神通的影响下,神通拥有者所有的攻击性术法,凝聚速度极大加快,术法威能极大加强。神通开发程度越高,加强的幅度就越大。 但见谢宝树一抬手——“兴酣落笔摇五岳!” 天地之间,文气冲霄而起。一只巨如撑天之柱的狼毫,似被神人握持,点落人间。而此神笔,扫荡风云,张扬而落。自重玄遵上方狠狠抹来,要将他一笔勾销! 是以神人在天外,大地为宣纸。区区重玄遵,纸上一点墨污。 当混同书画里,归于天地间。 此术曰“神来之笔”,威能极受施术者影响,难以用品阶定分。 但它一直以来有一个非常致命的弱点——威能虽强,但凝聚缓慢。所以此术常见于团体作战中,须得队友帮忙创造时机。 可今日在谢宝树的手里,这“神来之笔”几乎是瞬间生成,且威能非同凡响。 这是超品道术的威能,是黄阶道术才有的声势! 而他竟然抬手便成。 先前在太庙外,重玄胜能够准确把握他不敢把事情闹大的心理,一个“滚”字让谢宝树显得像跳梁小丑。但能够被公推进黄河之会的外楼名单,让朝议大夫谢淮安不避嫌,谢宝树又怎会弱? 但见得—— 在太庙前巨大的广场上,那似撑天之柱的狼毫横拉而来,汹涌的道元力量,几乎席卷整个广场。而那狼毫的架势,也仿佛要将这广场一分两截,要把重玄遵一抹如烟。 吾有神来之笔,自此天下知名! 左右两侧高台之上,都有道术光罩升起,以避免可能的伤害。 而大齐皇帝、皇后所在的尊位,倒是没有任何光影。不过任何道术波澜涌动至此……都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广场之上,重玄遵白衣飘飘,身形疾射,仿佛在与那支神来之笔进行追逃的游戏。 但是在极速的飞行之中,他的右手倒翻,瘦长白皙的五指张开,遥遥对准谢宝树,往下一按! 轰! 谢宝树手上已经成型的另一道术法轰然崩散,而他本人,更是被这一下,按进地底半截! 那坚实无比且刻印过阵纹、有阵法力量加持的石板,直接被压碎。 以谢宝树的腰部为中心,无数裂缝蛛网般蔓延开去,在这广场上,留下触目惊心的创痕。足见这一击之强横。 是为神通,重玄! 重玄氏闻名天下的血脉神通,重玄氏以此神通为基础,开发的重玄秘术,也成为了重玄氏立身之本,是重玄家赖以存在的根基所在! 姜望多次感受过重玄胜的重玄秘术,一度为之惊叹不已,但与重玄遵此刻表现出来的重玄神通相较,二者无疑是天壤云泥之别! 强如谢宝树,也被一击按下地底。 但这场战斗,不是一对一的较量。 吼! 就在重玄遵大发神威,一巴掌按下谢宝树的同时。 出身于冬寂军的正将朝宇动了。 她绝对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一个战士的荣耀,也从来与美丑无关。 天罚之光一击落空,激起太庙法阵的波澜。 巨大的神来之笔划过广场,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深沟。 白衣飘飘的重玄遵空中疾飞,遥遥一按,将谢宝树按下地底…… 在这绚烂华丽的光影之外,低调得没有参与感的她,直接一步弹起,跃至高空。 此刻她在高空,她遥遥面向重玄遵。 自她身后,无尽的血腥气疯狂聚拢。一个身披玄黑重甲的鬼将,手提鬼头大刀,凝于高空上。 赤眸,青面,惨白獠牙,全身血气缭绕,高约两丈余,威势凌人。 神通,将鬼! 此乃鬼杀之将。能够在战场杀戮之中得到成长。被朝宇将养至今,已经拥有堪比神通外楼的战力! 也就是说,重玄遵现在面对的,其实已经是四名神通外楼战力。 没有什么以众凌寡,重玄遵既然放出了狂言,战斗既然已经成立,这就是公平的厮杀。 战场上没有人会给对手喘息机会,更何况此刻参与搏杀的都是天骄。 从未联过手,但自然递补,天衣无缝。 狰狞可怖的高大将鬼,与沉默冷酷的清瘦女将,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高空留下如此一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 朝宇手中的直刀藏于身后,脚步在空中虚踏,每一步都踏出爆响,每一步之后,身形都更快……以如此不断叠加的恐怖速度,往重玄遵的方向疾冲! 而那将鬼高高举起鬼头刀,身形尚远,便已一刀斩落。 巨大的刀气裹挟着兵煞,排山倒海一般,向重玄遵劈落。这哪是一刀?分明是劈下了一座山! 而此刻,谢宝树最先释放的那道神来之笔,还追在重玄遵身后! 后有山峰般的巨笔,前有藏刀而来的女将,又有高大将鬼劈落巨大刀气……在这个瞬间之前,重玄遵也不过才刚刚躲开鲍伯昭的天罚之光,又按了谢宝树一巴掌罢了! 这还不止! “啊!” 狂歌神通状态下的谢宝树,披散乱发,不能忍受被按进地里的屈辱。一把按住地面,把石板都按碎了,拔身而起。 他双手大张,如抱四野,就要毫无保留,使出最强杀法。 天罚之光落空的鲍伯昭,也正在以可怕的速度靠近。 在太庙前的巨大广场上,这一瞬间发生的所有攻势、合围,都深深牵动观者的注意力。 站在广场边缘的修士,除了计昭南静立不动,其余三名内府修士都或多或少地提高了警惕,以应对等会儿有可能传来的战斗余波……包括姜望! 而这一切,这令人震撼、也应该令人惊惧的一切光影……重玄遵那漆黑如墨的眸子,只是淡漠瞥过。 他嘴角噙着的微笑,使他显得不那么孤冷,他在疾飞之中,忽然再一次探出他的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一指天穹! 轰隆隆! 天空之中,转出一颗太阳! 那是有别于远穹烈日的另一轮骄阳。 太阳之外,又有太阳。 这一轮烈日高悬,正压在那高大狰狞的将鬼上空,将它斩出的巨大刀气挡住! 混合着兵煞的刀气斩落这轮烈日,却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此神通,名为“日轮”! 压制一切邪秽,扫荡一切污浊。诸邪退避,神鬼皆焚! 第两百九十九章西北有天缺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落到了广场上的两人之身。 相较于崔杼的声名不显,姜望和雷占乾,才是更被临淄百姓所熟知的天骄。 当然,重玄胖那时在“无敌演武场”举办的公开决斗,为了多赚点钱,可是卖足了力气的宣传。 知道那一战的人不少,知道雷占乾被越一小境击败的人也不少。 所以说今日之战如能顺利,也是雷占乾的血耻之战。 “我不会输给你第二次的。”雷占乾无比自信地说道。 “是第三次。” 姜望一本正经地强调:“算上七星秘境里那一次,你已经输给我两次了。现在是第三次。” 在大师之礼肃穆的气氛中,重玄胜的大笑声显得很突兀。 雷占乾绷着的傲性,几乎瞬间被击破。 虽然姜望所说,不应该是此时的重点,但问题在于,他们都知道,这的确是事实。 七星秘境里他目无余子,要独占鳌头,结果在生死棋中被姜望借用某种力量一剑击败。 那时在七星谷里,碍于田安平的突然出现,没能找回场子。 再次交手,便是那个破烂演武场里的公开较量。令他至今都不想承认的是……他又输了。而且是在占据修为优势的前提下,被对方毫无花巧的击败。 现在是第三次…… 怎么可能是第三次! 雷占乾五指一张,瞬间雷光爆耀,击落地面。 以这一个落点为中心,电光如蛛网向四面八方蔓延,铺满了广场地面。 与此同时,在雷占乾身后的观众,可以清楚看到,自他后背,复杂的雷源图腾被电光勾勒出来,透过衣物仍然清晰可见。 那图案复杂、神圣、威严。 轰隆隆,轰隆隆! 整个广场上空,顷刻阴云密布,云层深处雷电隐隐。 好像只是眨眼的工夫,雷光末日已临! 老实说,目睹重玄遵以一敌三之后,在场很多观众都久久陷在一种兴奋状态中,也因此对眼前的战斗感到了倦怠。重玄遵那一场,是太精彩的战斗,无限拔高了他们的预期。 再回头来看内府修士层次的战斗,其实是并没有那么多期待的。 但雷占乾一出手,光影煊赫,若只论气势,竟也不输外楼境的谢宝树他们半分。 不!岂止是气势不输?! 高台上的姜无忧,清楚地感知到,这雷光天地交互,五方合聚,俨然已经是自成一界。这是一种极其恐怖的杀法,将数种强大力量融为一炉,交相辉映。绝非之前的雷占乾可以做到的! 第三百零一章想那蝼蚁……当无憾矣! 大齐皇帝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太严重。 他直接把崔杼行刺的行为,定性为一场谋朝篡位的起笔! 事情如果以这样的性质展开,说不得便是人头滚滚,遍地哀鸿。 从政事堂以下,所有经手黄河之会名单的人,再到崔杼其人军中一路晋升,所接触的、所交好的…… 这是一张多么巨大的网,牵连何等之众…… 谁能不惶恐?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谁敢触之? 此时此刻,一般人没有说话的资格。 而有说话资格的那些人,譬如太子,几位宫主,乃至于国相江汝默……偏偏不能说话。 因为……若类比于秦怀帝旧事,那么恰恰是他们这些人,是有机会成为齐之“赢璋”的人! 废太子一案牵连甚广,当年经历那一场浩劫的人,现在很多也都还在场。 堂堂顶级名门重玄家,早已卸甲的重玄老侯爷,重新披甲上阵,浴血沙场,死了两个儿子,再加上重玄褚良的破夏首功,才算是熬过了那一劫。 那曾经的一代天骄重玄浮图,其人的儿子现在正在看台。 殷鉴未远,谁能无惧? “陛下!臣有奏!”同样跪伏于地的姜望,忽然开口道。 当今齐帝是一代雄主,信重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恩荣无加,而厌弃一个人的时候……也可以冷酷无复。 姜望当然知道此时开口的危险,作为刚刚被皇帝嘉奖了忠心的人,他本可以沉默。 谋朝篡位这种事,也怎么都轮不到他这个没有什么根基的小小青羊镇男来做。 他无疑是安全的。 但作为重玄胜的至交好友,他对三十年前的那一场浩劫印象深刻。 世界上所有的问题,他都相信重玄胜有足够的智慧面对,唯独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永远无法改变。重玄胜的脆弱和痛苦,只在他和十四面前坦露过。 在枯荣院的废墟,一向脸皮极厚的重玄胜说——“我觉得很寂寞。” 重玄浮图之死,对重玄胜所造成的伤害,终此一生,都无法抹去。 而重玄家,相对于那些已经满门诛绝的“废太子党羽”,已经算得上结果很好。 “姜卿但说无妨。”大齐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朕难道是闭塞言路之君吗?” 整个太庙之前,跪着的文武百官,宗亲勋贵,没几个敢抬头乱看,但都竖起了耳朵。 重玄胜跪伏在地上,以他的修为,竟一时汗如雨下,觉得分外难熬! 十四沉默地跪在旁边,从重玄胜的反应上,知道了此时此刻的凶险。 晏抚忍住了自己左顾右盼的冲动,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串联太多人。刚有行刺案发生,正是皇帝对“结党”最警惕的时候。可若不借用晏家在政事堂的影响力,又如何能在此时说得上话? 华英宫主屏住了呼吸,想着若是情况不妙,待会该如何开口。父皇会看在自己的份上,宽宥姜青羊几分吗? “陛下。”姜望抬起头来,并不敢直视皇帝的面容,只看着那丹陛上的纹刻。 “臣年微力弱,既不通史,也不知书。唯独行遍万里之路,见识过诸国风景,千般人物,窃有一得—— 人有善恶之分,但实难分辨。混同一体,忠奸常存。一无所有者,难免穷极生变;揽权得势者,难免顾盼自雄。有那积攒了几分倚仗的,夜深人静时,难免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此是人之杂绪,难以斩绝。 故曰,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然我大齐势压六合,兵甲千万之众, 自察境内,皇朝独尊;环顾东域,触我必亡!放眼天下,能争者不过四五家。 臣以为,谁有此心,不足为惧!谁有此力,才需着紧!” 他双手撑在地上,以额头触及手背:“伏乞圣君明鉴!” “好一个‘谁有此心,不足为惧;谁有此力,才需着紧!’”大齐皇帝俯瞰着广场上这个跪伏的年轻人:“那你认为,谁有此力啊?” 姜望恭声道:“陛下是奠定大齐霸业之君,大齐是雄霸东域之国。臣认为,今时今日,齐境无人能有此力! 故而,崔杼大逆刺君,臣以为,不与旧秦同。 想那崔杼,区区内府,实力尚且不及微臣!毁身一刺,近不得天子身前。而我大齐泱泱,强过微臣者,不计其数。 蝼蚁拼死犯上,能耐参天之木何? 微弱蝼蚁之恨,岂能摇动我大齐根基?然而……” 天子问:“然而?” 姜望深吸一口气,说道:“陛下若因蝼蚁而动天子之怒,想那蝼蚁……当无憾矣!” 崔杼死前跟姜望说的那句话,虽然被姜望主动湮灭,但齐帝当然不会错过。 此时姜望这般说,就是说齐帝的震怒,有可能就是刺客想要看到的。 他认为今日之事,不是谋朝篡位的起笔。齐境之内,没人有改朝换代的资格。因而这件事的主使者,只能来自国外。 崔杼这一刺,背后当然有所图谋。但齐帝如果怒而滥刑,大肆株连,那肯定是背后主使者所乐见的。 姜望说得委婉,但再委婉,也冒犯了些。 毕竟当今齐帝乃是一代雄主,而他姜望,不过一个小小的青羊镇男。 天子不置可否,淡声道:“姜青羊你好大的胆子。” “明君治下,方有良臣敢言。圣主当朝,才有肺腑之声。”姜望回道:“臣的胆子,是陛下给的。” 大齐皇帝沉默了片刻。 于是整个太庙之前,也跟着缄默了片刻。 “巡检都尉何在?”天子道。 都城巡检都尉,即是人们常说的北衙都尉。 郑世初时并不在现场观礼,此时不知从何处挤出来,拜在丹陛之下:“臣在。” 天子吩咐道:“此事交由你彻查,朕予你调用打更人之权。无论牵涉到谁,不可姑息!” 顿了顿,又补充道:“也不可牵连无辜。” 为避免滥权,北衙都尉一职,修为不可超过外楼境。这也导致了北衙都尉虽然权重,但也难以调动那些外楼之上的青牌。 打更人则是只忠于大齐皇室的一支力量,实力恐怖。 这件事交给北衙都尉来查,而不是让司礼监韩令负责,已让在场的文武百官勋贵宗亲松了一口气。 齐帝后面补充的那句话,更是让所有人放下心中大石。 重玄胜脑门上的汗止住了。 太漂亮,漂亮了! 若不是场合不对,他真想把姜望举起来欢呼。 姜望或许只是因着一份恻隐之心,诚恳发声。但却切中要害,说动了齐帝。 重玄风华又如何? 你今日固然让整个临淄惊叹。 但姜青羊,却赢得了半个临淄的感谢! …… …… ps: 1,“窃有一得……”,这里的窃,是私底下的意思。 第三百零二章 恩赏无加,情义无价 “臣遵旨!” 北衙都尉郑世,匆匆领命而去。 这件事情绝不好查,今日这一回,崔杼以死刺齐君,背后不知是多少年的准备。 那幕后之人,怎会轻易留下痕迹? 崔杼死得干干净净,连神魂都崩解了,已经无法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信息。 而他能够进入囚电军这样的精锐齐君里,在凶名赫赫的齐之九卒中,做到副将这样的职务,并且得到囚电军统帅修远的器重……此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可以进入到黄河之会的最后名单里,更是不简单。 这不仅仅是实力,也一定需要背景清白才行。 须知就连那些来现场观礼的普通百姓,也都是上溯几代都身家清白的齐人。姜望若不是有重玄家背书,又有晏抚助推,要想上这个名单,也很艰难。 毕竟国之天骄若是不忠于国,那就是国之笑柄。 崔杼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找到机会对齐帝刺出那一记投枪。 这背后的无数个环节,都有可能被人施加影响——这是齐帝震怒的原因,也是文武百官惶恐的原因。对前者来说,每一个有可能被影响的环节,都有可能潜藏着逆党。对后者来说,每一个“可能”,都有可能牵连到他们,无论他们干不干净。 郑世必须要抓紧自此之后的每一息时间,在对方抹掉所有痕迹之前,找到真相,挖出残党。 同样是追查线索,都城巡检府和宫里那些宦官的手段,自是不一样。 前者直承皇帝之命,但也要受政事堂的监督,行事在规矩之内。 后者则只承皇命,一切只忠于皇帝的喜怒,撒起野来,无边无界。尤其是在齐帝震怒如此的时候。 可以说,姜望今日冒险的这一次谏言,不知让多少人免于风险。 一朝尽得人心! 很多人嘴上不方便说,心里却会记下这份人情。 将行刺案交给郑世负责之后,齐帝坐回龙椅:“众卿家且平身,‘大师之礼’未毕,不急着走。”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文武百官默默起身。 又听皇帝说道:“此次黄河之会,外楼境中,重玄遵秀出群伦。内府境中,姜望独领风骚。此二者,国之天骄也,众所共见。” 第三百零四章不负良宵 击败雷占乾的过程,虽然很轻松。但没有人会忽视那一式“雷界”的强大。 雷占乾虽是败了,仍然有无限未来。 而姜望恰好掌握了与雷占乾同出一地的火源图腾,又有火系神通,在如此合适的条件之下,便自然而然地动了心思,想要根据“雷界”,推演出一式“火界”来。 并不是说姜望已经天赋高绝到这种地步,能够一次交手就学会对手的秘术。 最重要的原因,是雷占乾根本不足以掌控这道杀法,在战斗的过程中,未能弥合的弱点清晰可见,这道杀法背后的骨肉架构,也因此暴露出来。 而姜望以声闻仙态,完美接收了所有声音能够提供的情报。真正对这门杀法有了一定程度上的了解。 此为推演“火界”的前提,火源图腾和三昧真火,则是推演“火界”的基础。 这事说起来是天时地利,想起来是水到渠成,但真正做起来,却也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一式“雷界”,提供天才创意的是姜无弃,填充骨血的是雷占乾,丰满细节的是雷氏几位强大家老。 雷占乾本人亦修行九天雷衍决多年,本身也是天骄人物,能够坐稳雷氏继承人的位置,自负“独占乾坤”,当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虽然被姜望屡次三番地击败,但也并不能抹去他的优秀。 雷氏虽然不及重玄家、李家这等顶级名门,但强大的家老也还是有几个的。且雷家本就以雷法闻名于世,正是自家领域。 此三方结合,方有“雷界”这一式杀法成型。 也正因为它的强大、恐怖,雷占乾才在还没能完全掌控的情况下,迫不及待地拿来对付姜望。 姜望想要轻松复刻,无疑是痴人说梦。 好在他开发出来如梦令的新用法,取其筑梦之能,将与雷占乾交战的那一幕,引入梦境中,反复观摩。 复盘战斗本就是他每次在太虚幻境里战斗之后的习惯,有了如梦令,总结经验教训的效率更高了。 关在房间里揣摩大半天,一遍又一遍地推演,才勉强算是有了一点思路。 长呼一口气。 若没有那乍现的灵光,以及必不可少的深厚积累,想要构筑一门好的术法,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万事开头难,有思路就好办了。 姜望此时才从术法构建中收回心神,接着便听到了房门外的声音——呼吸声,和心跳声, 随手一招,房门洞开。 门口正守着着两位容颜姣好的侍女。 一见房门打开,左边的那个提着花篮的侍女立即便道:“公子稍候,水已经备好,马上沐浴。” 姜望愣了一下。 门外右边的侍女已经低头走进房间,将手里捧着的三脚吞云香炉放好,云烟袅袅而起,浮动着一种令人心清神明的香气。 两名家丁抬进来一个大浴桶,另外两名家丁则将提来的四桶热水倒进浴桶中,而后默默离开房间。 门外左边的侍女这时才走进来,随手将房门带上,将篮里的花瓣均匀洒落水面。又用纤纤玉指在水中试了试,抬头对姜望笑道:“公子,水温合适,请更衣沐浴。” 姜望这时候才想起来,三日后,他将去温泉宫享受天浴,在此之前,需要焚香三日。 不用说,这两位侍女肯定是重玄胜搞的名堂。看她们的样子,也是一直等在门外,怕影响了姜望的修炼。 姜望抬手,拦住那位放好香炉、上来便要给他宽衣的侍女,温声道:“辛苦你们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两位侍女对视一眼,有些难掩的遗憾,但也不至于纠缠,对姜望行了一礼,便退出了房间。 超凡修士无垢并非难事,唯独温泉宫是个特殊的地方,连着三日焚香沐浴后,方能前往,已是规矩。 姜望看着那漂浮着花瓣的浴桶,有一些不自在——只有那种惯爱涂面敷粉的公子哥,才会喜欢用花瓣泡澡! 不过该沐浴还是得沐浴。 褪去衣衫,坐进浴桶之后,才感受到从四肢百骸传来的舒坦。 这桶水里加了不少药材,但没有任何难闻的气味,反而带着清香。 那温润无害的力量,以水为介质,与身体做着细微的交流。 而姜望在一种醺醺然的状态中,又开始思考“火界”。 这一次拿到出战黄河之会的名额,齐帝给的恩赏着实丰厚。 这些恩赏之中,皇朝秘术随时可以去选,但正如韩令所说,最好自己想清楚自己需要什么,再去宗人府挑拣。 倒不如修成“火界”之后,看看效果,再决定选择什么类型的皇朝秘术。 天子内库的法器则更不用急,黄河之会上又用不着,这时候选了,徒劳分心。 大师之礼后,姜望必须要面对一个现实——现在的他,与天府的重玄遵,有着不小差距。 黄河之会是列国相争的戏台,焉知不会再出一个天府? 所以他盖压天下的信心,并不足够。 好在他现在还远未达到自己内府境的极限。而今日才是五月二十日,以黄河之会召开时间来论,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他还有这样一段时间,可以好好提升自己。 时间在修行中总是过得很快。 当姜望从术法的世界里回过神来时,天已经亮了。 天光透进窗纸,在水光中静静流转。 青羊镇男那流线型的肌肉线条,沉在水中隐隐。 有沉迷术法前随手布下的火行道术加持,水倒不至于凉透,就是水中的药力已经散尽了。 姜望起身换上干爽新衣,叫来家丁撤走浴桶。 正准备继续修炼,得到消息的重玄胜,已经挤进房间里来。 一见姜望,便很是遗憾地感叹道:“我特意等到早上才来找你,没想到你竟然把两个千娇百媚的美人赶了出去,真是辜负良宵啊!不解风情!” 他鄙视地看着姜望:“庆功,懂不懂?” 姜望看了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十四一眼,很真诚地说道:“那我自然是没有你懂。” 重玄胜脸上的猥琐笑容消失了。 变得一本正经:“闲话少叙,我一大早来找你,是想跟你聊一聊崔杼的事情。” 姜望挑了挑眉:“这么快?北衙那边已经有结果了?” 第三百零五章 护国殿 无怪乎姜望如此惊讶。 那崔杼能够走到太庙之前,向齐帝投出那一枪。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势力能够做到的。 以地狱无门为例,如今的地狱无门,也算得上东域有名的杀手组织。但绝对没有哪一个阎罗,能有机会走到齐帝面前。 且不说行刺了,靠近齐帝的机会都没有。 非得在齐国深耕多年,才有可能做到这一步。 这样一个势力一旦出手,肯定早就想好了头尾,不至于留下什么明显的马脚这么快被人抓住——真有如此简单,那崔杼早就被青牌们投进大狱里了。 “那倒是没有。”重玄胜摇摇头:“就算有什么进展,在有确定性的突破之前,北衙也不会泄露半点消息,这是掉脑袋的大事。” 姜望有些莫名其妙:“那你要聊什么?” “我且问你。”重玄胜一脸严肃地说道:“在今日之前,你见没见过崔杼?” “我上哪里见去?”姜望摇了摇头:“我甚至都是这次参加大师之礼,才知道这名字。” 重玄胜松了一口气:“你能确定,那就没有关系了。不然我担心,有人拿崔杼最后回头跟你说话的事情做文章。” 姜望没有问,为什么会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 或是他拦了谁的路,或单纯只是嫉妒,理由太多了。 他早已认识到,这个世界,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如他谏齐帝时所说,“混同一体,忠奸常存”。 而如果有人真拿此事做文章,又找到崔杼曾与姜望见过面的证据,确实是可以实实在在地往姜望身上泼一盆脏水,说崔杼以死为阶,抬姜望一步。 所以重玄胜才问这个问题。如果姜望见过崔杼,在哪里见过,重玄胜可以提前应对。如果确实没有见过,那以重玄胜的手段,也不可能让人有机会把这盆脏水泼出来。 但是提及崔杼…… 其人死前那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一刺,那崩解身魂命寿的一切努力,很难不让直面这一幕的人心有感触。 姜望当时是剑斩杂绪,才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事后他其实也难免会想,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要让那样一个在军中称得上前途无量的人,癫狂赴死? “崔杼死前……”姜望说道:“说他无憾。” 崔杼的那句话,被他当场湮灭了声音。有些强者或许仍能听到,但重玄胜显然没有到那个层次。 此时听到这话,他也顿了一下。 忍不住讨论道:“你觉得崔杼是出自哪方势力?” 这的确是现今齐国,人们最关心的一件事情了。论关注的程度,甚至都要超过黄河之会,只是不方便公开讨论。 姜望在面谏齐帝之时,说崔杼之刺,绝非国内某些人想要谋朝篡位。因为纵观齐国上下,现在的确是没有哪一个人,能有改朝换代的实力,姜氏皇族牢牢掌握着至高权力。谋朝篡位之类的阴谋,根本没有成立的基础。 这个观点自然是有说服力的。 但若要穷根溯源,找出崔杼的背后主使,却不是仅靠推测就能做到的。 “我哪里知道?”姜望摇摇头。 “难道真是夏国人?”重玄胜喃喃自问。 崔杼当时在广场嘶吼的那一句,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如今怕是已遍传临淄。 那句话说——“神武三十一年。崔杼刺姜述。” 这句话里的姜述,正是当今大齐皇帝的本名。 作为掌握天下至高权力的霸主国天子,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直呼其名。 而神武,则是夏国的年号。自道历三八八八年,齐夏之战以夏国彻底退出东域而告终,败回南域的夏国,便改年号为“神武”,延续至今。 姜望就算当时不知道“神武”年号代表什么,现在也该知道了。 很有些困惑地问道:“可如果是夏国人,这种根本不可能成功的刺杀,意义何在?区区一个内府境的修士,连我这一关都没能过去,谈何刺杀天子?” “不管是何方势力所为。既然这刺杀没有成功的可能,那就说明,他们的目的不是成功刺杀……”重玄胜说道:“而是刺君这件事本身。” 即使是以重玄胜的智慧,在完全丢失情报的情况下,也无法触及真相。但他也很快划出了一定的范围。 “所以呢?这次刺杀只为了引发齐夏的再一次战争?刺客并不是夏国人,幕后主使者想要渔翁得利?”姜望问。 “刺客是不是夏国人并不重要……” 重玄胜忽然摇了摇头,转道:“重要的是,你可能会有麻烦。你有没有想过,崔杼为什么选择在今天送死?” 他解释道:“军中高手如云,齐九卒都是精锐。因为王夷吾被困于死囚营,崔杼才能够赢得机会,参与大师之礼,来这御前武较。 而你和雷占乾的对决,让他看清楚了,接下来他必定不是你的对手,拿不到参与黄河之会的名额。 黄河之会的召开时间只看水位,短则十年长则十五年,他根本不会有下一次机会。 所以说,这可能是他近几年里唯一一次,可以靠近齐帝的机会。更是这一生里唯一一次,在此等重大礼祭上,宣告那一声‘崔杼刺齐君’的机会。” 姜望不得不承认,重玄胜分析得很有道理。崔杼那必然存在的“同党”,很难说不会对他产生敌意。 毕竟若是没有他,崔杼跟雷占乾是有一争之力的,而一旦崔杼拿到去黄河之会的资格,再于黄河之会上好好表现,几乎就宣告了以后在齐国的青云直上。对于他们的图谋,肯定大有裨益。 现在却止步于姜望这个名字之前,只能舍身一刺,发出一次声音。 “这段时间我尽量不出临淄。”姜望说道。 以他和重玄胜的关系,没必要逞英雄,就算不怕,那些麻烦也是能免则免。 “另外。”重玄胜说道:“去黄河之会前,你抽个时间再去一次太庙,去祭祀一下陪祀的功臣名将。大凡出征,都要如此的。” 去黄河之会与列国天骄相争,齐国都配之以“大师之礼”,自然能算得上是规格极高的出征。作为代表人物之一的姜望,祭祀齐之名将,也是应有之礼。当然这规矩重玄胜若是不说,姜望自是不知的。 “需要和那两位一起吗?”姜望问。 他问的当然是计昭南和重玄遵。 重玄胜摇头:“倒是不用,各去各的。” 姜望想了想:“那我明天就去。” 他笑道:“替你去!” 作为齐国的顶级名门,初代博望侯自然在太庙的陪祀之殿中有一个位置。 重玄遵想也不用想,必然是要去祭先祖的。 初代博望侯的后人,自然随时能去灵祠拜祭,但以为国出征的名义去祭祀,却是一种荣耀。 而姜望替重玄胜去,就是让他不输这份荣光。 重玄胜也笑了起来:“祭祀这种事情,多去几殿没有关系。记得也拜一拜初代摧城侯……你的凤尧姐姐会很开心的!” 姜望:…… 虽然私底下他是这么称呼的李凤尧,但被重玄胖这么一提,还真有几分不好意思。 大军出征,主将去往太庙祭祀,这是约定俗成之礼。至于去祭哪位将军,哪位名臣,都没有人会管。 但哪位名将功臣的香火更盛,自然能够说明,其人的能力与功勋,更为后世将领认可。 所以重玄胜让他多祭几殿,也算是个小小的情面。 重玄胜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 重玄遵刚回来,盖压临淄之人,必然不会接受自己在家族内部地位的下降。与此相对的,重玄胜需要处理的事情就太多太多…… 去太庙祭祀,只是一件简单的事。诚心礼敬即可,没什么好说。 最让姜望在意的,还是崔杼。 崔杼那一刺,究竟能够造成多大的风波,不好说。 但以姜望的眼光来看,当今齐帝的统治,不会被这一次刺杀动摇半分。 当然,崔杼背后的力量,或许有更多未知的目的。 只是,让姜望有些不解的是,崔杼那一句“我无憾”…… 为什么要对他说? 仅仅只是因为,当时他们正好在战斗吗? …… …… 除了日常的修行功课之外,又埋首于“火界”的研究中一整天。 同样是焚香沐浴,而后又是一整夜的修行。 等到天亮的时候,终于大致搭建出了“火界”的框架……离成型还早得很。 这个时候已经可以丢进太虚幻境,利用演道台推演了,虽然耗功必然巨大,但那无疑是最简单的。 但姜望不打算那样做。 自己慢慢将这门杀法推演出来,才能够有更深刻的把握。就像他自己创造的八音焚海,能够让他提前掌控一样,若是换做演道台推演出来的甲等上品道术,或许会更完美,但他就只能按部就班地学习使用了。 至少也要等到骨架坚实之后,才去利用演道台丰满血肉——姜望不会承认,这选择的确跟“功”的不足,也有那么一点点关系。 姜望暂且停下修行,推门而出。也不带随从,径自去了太庙。 出征之前,来太庙祭祀,这是正理。而且姜望前日才在太庙之前,被许为国之天骄,是以并没有受到阻拦。 两名卫士立在太庙正门前,目不斜视。姜望走过来,也不问一声。 于是沉静地走进太庙里。 这里大概是临淄最安静的建筑群落,可能只有寂冷的青石宫能比。 里间所有值守的卫士,都和正门前的那两位一样。立如石雕,人走到面前来,也不眨眼睛。但从气息来看,个个都是好手。 这里有没有顶尖的强者镇守,姜望并不知道,但他也不会蠢到去探究这个答案。 在肃穆的气氛中往里走,当然,主殿并不能去。 姜望远远绕开,走进陪殿里。 奉天殿和护国殿,是太庙里规格最高的两个陪殿。一个主要祭祀建立开国之功的功臣,一个主要祭祀建立复国之功的功臣。 当然,后者香火自然远胜于前者。毕竟在齐武帝复国之前,那些开国的功勋家族,叛的叛、死的死,早已经风流云散。 现今齐国的顶级名门,绝大多数都是在武帝复国之后崛起。 姜望第一个去拜祭的,自然是初代博望侯的灵祠。 如今重玄家是齐国最顶级的名门,初代博望侯的位置,也进了护国殿,但位置稍稍要靠后一些。 因为重玄家在武帝朝的时候,只能算是崭露头角。重玄氏得到博望侯之爵,真正世袭罔替,成为顶级名门的时候,相较于石门李氏,要晚了一代。 像初代摧城侯这种建立复国之功的功臣,其灵祠才在护国殿的最前列。 灵祠里本就备有天意香,此香据说能承天之旨,让供奉者与被供奉者寄存于天地间的灵性,产生微妙联系——真假倒是难说,价格是极高昂的。 它的香气本身也能温养神魂,唯独其常用于祭祀,不太吉利,才很少被人用来修行。 姜望取了三根,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后,插进香炉中。 从灵祠里的情况来看,重玄遵应该已经提前来过了——或许这就是重玄胜第二天才提醒这事的原因,让姜望不必跟重玄遵私下里碰上。 看着灵祠中初代博望侯的塑像,姜望不由得想到…… 青石宫里的那一位若没有被废,又或者重玄浮图当年没有跟那位站在一起。 以重玄浮图连灭数国之功,再加上后来于迷界构筑浮图净土,建功于人族……怎么说也该在这太庙的陪祀之殿有个位置,再起一间灵祠也不是没有可能。 姜望没有过多感怀,再拜之后,便转去了摧城侯的灵祠。 以他和李家后人的关系,的确是应该来祭一祭的。 当年李氏先祖十箭摧雄城,那等神威,令后人思之,也无限神往。 那可不是一般的城池,是叛军重兵所驻之城。初代摧城侯,以十箭为复国之战奠定了胜势。 而石门李氏,也一直传承至今,声名未衰。 规规矩矩地祭拜过后,姜望便准备离开。 但在摧城侯的灵祠之外,不经意地一扫,便看到另一间灵祠——与摧城侯的灵祠并列,但明显冷清得多。 这自然只能是初代九返侯的灵祠。 凤仙张氏世袭之爵早被夺去,又一削再削,终于无闻。但后人不肖,却不能抹去初代九返侯挽救社稷之功。 在这太庙之中,九返侯的灵祠始终不曾撤去。 当然,来这里祭祀的人也很少。毕竟从很久以前开始,张氏后人,在临淄就已经连一块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不过……此时好像有人正在其中祭祀,有天意香的香气隐隐约约。 姜望左右看了看,并没有什么其他人在。 护国殿中没有卫士,大概只是早晚有人过来洒扫。 想了想,他迈步往里走。 第三百零七章 十年落魄,一笔勾仇 对于战斗,姜望更是绝对不会有犹豫。 几乎是在张咏提步的同时,他已经纵剑近身。 长相思耀起一抹寒光,拉出一条直线,横于张咏身前。 名士潦倒,不改风流。 十年落魄,一笔勾仇! 这是姜望融合了朝宇十年藏刀之式后,锋芒再进的名士潦倒之剑。 剑起时寒光犹转,人近时寒光已消。 而那条横线……已经落于张咏身前。 一线当分生死。 但于此刻,张咏双眸骤然圆睁! 那是如深夜一般幽黑的眼睛。 他看着那条横线,以掩盖了所有情绪的眼睛,看着那条横线。 眼中的夜色迅速流逝。 而随着他眼中夜色的流逝,姜望斩出的那条横线,竟然消失了。 仿佛已经……融进了夜色里! 姜望这不是普通的一剑! 就算比不上朝宇巅峰状态的十年藏刀一杀,也是杀力暴涨,远胜早先的一剑。 这一剑若是面对雷占乾,雷占乾只有动用雷玺,才能相抗,且绝不轻松。 姜望握剑蓄势已久,面对一段时间未接触,不知深浅的张咏,直接斩出了这才练成贯通的一剑,虽不至于说十拿九稳,却也有一定的自信在。 但却如此轻易地便被“融化”了。 张咏这瞳术,比起当初在云雾山那一战时的表现,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姜望,当然也不至于畏缩。 他的第一剑没能建功,半分颤抖也无,直接脚步一点,在这方寸之间,踏碎青云。 以一种闲庭胜步的姿态,转至张咏侧面。 而将身半倾前压,目光一瞬间变得凌厉。轻闲的感觉褪去了,转变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剑尖直抵其人腰窝。 此剑是为老将迟暮,孤勇搏死。 张咏亦是一转眸,这一次与姜望对视。 姜望明明已经尽量避免看他的眼睛,但还是被张咏轻易地接上了目光。 是的。 这种感觉…… 就像是自己的目光凝为实质,被张咏的眼睛掌控着,两个人的两道目光,于是连接到一起。 几近于王骜一拳打碎血王目光的表现! 当然,这并不是说张咏能有王骜那样的实力,毕竟姜望也远不能跟血王比。而是瞳术本就更能驾驭目光,同时他的瞳术,也的确已经到了一个难以测度的境界。 姜望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黑夜。 那是茫茫无际的、深邃的夜晚。幽远的恐惧在无限蔓延中。 剑还在手中,剑势还在凝聚,但对手已不知何踪! 这不是鲍伯昭的无光神通,不是光亮被湮灭所以陷入黑暗。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的“黑夜”。 有目叫你无所识。 而姜望往前踏步,宁定走入那黑夜中! 声闻仙态,开! 视线走入黑夜里,眼睛影响到的心神,也在黑夜里。 但听觉在现实中! 万声来朝,吾悉得闻! 在黑夜的世界里,独独只有两人的心跳,这声音是如此清晰。 独独两人的呼吸,各自平缓,但流入耳中。 姜望面色不改,直接在此横拉长剑,又是一剑名士潦倒。 未经藏剑蓄势,这一剑的本质当然不如之前。 但面对这有可能涉及谋刺齐君案件的张咏,姜望绝不打算保留。 重玄胜的提醒音犹在耳,他很怀疑,对方今日就是故意等在这里,故意迎接他。 在这护国殿中,肃穆安宁,毕竟在太庙里,会让人放松警惕。 可同时又不是帝祠,并不会有强者注视。 细想来……实在是一个很合适的地方。 他坏了崔杼的事情,让崔杼只能做刺杀的选择。崔杼背后的势力,难免对他生怨。那么寻机刺杀他的可能,不是没有。 所以这一次,长相思的剑身上缠有一缕霜色不周风! 剑起生死一线,不周风吹灭万寿。 姜望这一剑已经是绝杀,但并不仅止于此。 第二内府中,亦有黑白之光闪过。 既然只有两人相对,便见我生死歧途! 从血液流动、肌肉碰撞、道元奔涌等一切声闻的情报来判断,此时的张咏,一共有七个选择。 而歧途,为他定下左转! 姜望剑式不变,依然以名士潦倒来压迫对方。不周风却离剑而起,悄然化出一枚杀生钉,直往右侧钉杀! 应该结束了…… 这种程度的战斗,一步错,就是生死分。 从声闻仙态接收到的声音来判断…… 对手在往前! 歧途失效了!? 姜望心中生起这个恐怖的念头。 这是足以让很多修士失神当场的事情,视为倚仗的歧途在本该建功的时候,竟然没有收到效果! 但这并未有影响姜望的战斗。 他相信歧途,但更相信自己。 几乎是本能般地拉回剑光,一式年少轻狂,正面直刺! 这是所有人道剑式中,最张扬,最狂妄的一剑。 在这种时候,最彰显姜望的勇气! 人不轻狂枉少年! 噗! 长剑贯入肉体的声音。 比任何一个结果都让姜望意外的是…… 在今日表现出了强大战力、恐怖瞳术,甚至能够不受歧途影响的张咏。 竟然被他这一剑,直接刺入心口! 在张咏嗬嗬嗬嗬的艰难呼吸声中,黑夜流散了。 姜望与其迎面。 看着张咏瞬间惨白的面容。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 张咏原本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今日要死在这里。 他并不是提前知道了姜望的神通,也不是可以忽略歧途的影响。 在当时当刻,他的肉身的确有选择,那是作为强者,在战斗中本能预设的诸多选择。 可在他的的内心里,选择只有一种。 他只要一死,只求赴死,因而歧途才会失效! 可是……为什么? 他不是作为崔杼的同党,来此埋伏自己吗? 为何又要主动死在自己的剑下? 姜望心中有许多的疑惑。 而张咏的身体,骤然开始崩解! 像前日崔杼那样崩解! 巨大的警兆生出,姜望直接抽出长剑,踏碎青云印记,疾退! 几乎是一步,就退到了灵祠门口。 但已经开始崩解身魂命寿的张咏,却没有追击。 “嗬嗬嗬,嗬嗬嗬。” 他只是吐着血沫,这样艰难地笑着。 他好像并不似崔杼那样决绝,所以他崩解的速度不快。 他的手,从指尖开始崩解。 而他看着自己正在消失的手,眼神哀伤。 姜望本来已经决定撤出护国殿,去帝祠那边搬救兵。但不知怎的,缓下了脚步。 “你看,你是善良的。” 张咏抬起眼睛,看着退到门口位置的姜望,莫名其妙地笑了:“你对我,仍有恻隐之心。” “我不太理解。”姜望这时候的心情是疑惑的,如果张咏今日来护国殿,是为了代表崔杼背后的势力来报复他,那为什么在这种状态下,还不出手?这应该是其人最强的状态,也是其人最后的机会了。 他问道:“你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张咏轻声道:“是啊,为什么呢?” 他的表情好惆怅。 姜望明明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他的故事,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可不知道为什么。 竟然感伤! …… …… …… …… (二月我们取得了很棒的成绩。我也欠下了巨债…… 但是我们一路来此,如此艰难,怎么可以停下? 这不是终点! 所以三月,我继续要票!继续拼命! 因为上个月的教训,和我确实力有未逮、还欠一百多章更新的关系……月票加更规则做个调整。 这个月咱们以五千为底,每加一千票,就加一章更新! 来吧来吧,兄弟姐妹们!我们一起来努力。 二月我们已叫人间知霜华,三月……请叫天下知我名! 求月票!) 第三百零八章 哭祠 张咏又看向姜望,用他哀伤的眼神看向姜望:“或许我应该在灭化的状态里,杀死你。此时此刻,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不想杀你。” 他随即又哀伤地笑了:“或许我也杀不死你。刚才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身上,有很可怕的神通存在。” 他此时的眼睛,看起来普普通通,没有半点特异的地方。 但姜望已经见识过他的瞳术了,知道有多可怕。那抽离了一切的黑夜,那带走了名士潦倒之剑的黑夜…… “你果然跟崔杼是一伙的。”姜望说道。 到了这个时候,那如出一辙的崩解状态,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崔杼……”张咏呢喃了一句,看着姜望道:“姜望,你也是小国出身。你应该懂我的。” “你问我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他问:“我们也是儿子,女儿,父亲,母亲。为什么我们就要死在山里、田间、路边? 为什么我们的国民,水深火热,时时要活在凶兽的恐惧之中? 为什么齐人却可以如此幸福,普通人也能够去郊外踏青?” 为什么我们的战士浴血搏杀,却也守不住我们应得的资源? 为什么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大部分的收获却要被强国拿走? 为什么无论我们怎么努力,无论做什么,无论付出多少!也都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 姜望忽然想到了阳国。 想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将纪承。 老将白发,曾见多少生死? 天雄纪氏从男到女,再从少到老,满门都战死,也没能挽回祖国覆亡的命运。 他又想起了三山城。 想到血洒玉衡峰上的那些人,想起窦月眉自断道途,连开五府,有搬山之神通,却依然拿那山,无可奈何! 他当然也记得,在旭国松涛城外的松林兽巢中,看到的那个老年妖族。 野兽催化成凶兽,凶兽在肆虐嗜血之后养成根基。 而后再以活生生的妖族为原材料,催成妖兽,从而收获一枚枚开脉丹。 开脉丹的底色,是带着血的。 强国捕捉妖族,分配给小国。小国建立兽巢,炼制出开脉丹,上贡给强国。通过这一套体系,强国牢牢控制着小国的成长…… 这些事情,姜望是知道的。 姜望亲眼目睹了那一切,他已经见过了关于开脉丹的很多真相,可他无法回答张咏……为什么! 因而他只能问道:“你是哪个国家的人?” “我是哪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 张咏恨声说道:“我们要让姜述那独夫知道, 一直有人恨他。永远有人恨他。 叫他有生之年,不得安寝。 叫他永世,无法真正相信任何一个人! 所以崔杼拼死一次,所以我!” 他没有说下去。 他的手已经消失了,他的腿也已经崩散。 姜望沉默。 而张咏看着他说:“姜望,你与那些人不同。我知道的。你与他们不同。” 他的耳朵也没有了,但是他的眼睛看着姜望,那是一种渴求认同的眼神。 他的嘴巴说:“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然后嘴巴也消失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间忽然响起噪声。 先是侍卫的声音:“何人喧闹太庙?” 紧接着是一个急促的声音:“都城巡检府奉旨办案!让开!” 姜望此时虽然已经散去了声闻仙态,但还是迅速捕捉到了声音的情报。 追进太庙的这批人,足有十四名。 而那个急促的、为首者的声音,是曾经接触过的熟人。乃是四品青牌捕头马雄,曾以大辟之刑对决仵官王。 是青牌的队伍! 几乎是前声刚落,风声便近了耳边。 话音未歇,马雄已经一马当先,冲到了护国殿里,冲到这处九返侯的灵祠中来。 此时张咏崩解得只剩一双眼睛,他用仅剩的眼睛,往灵祠外看了一眼。 那一眼,带着讥嘲。 但眼睛也消失了。 他在这崩解的状态里有一击之力,但没有拿来对付姜望。如果马雄早来一步,他或许可以留下点什么,但此刻已无法继续。 也不必继续。 姜望没有想清楚,张咏最后的那个眼神里的讥嘲,是代表什么。 但是在其人眼睛消失的那一刹。 他忽然想明白了,很久以前,他从张咏身上看到的那种熟悉感是什么…… 那是他感同身受的山河寥落,是背井离乡无枝可依的彷徨,是让他泪流满面的家园破碎之苦。 第三百零九章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姜望现在当然知道,刚才死去的这个“张咏”,绝不是凤仙张氏的血脉。 都城巡检府的青牌,现在也有足够多的手段,不需要任何线索,就可以做出铁一样的证据,证明此“张咏”并非彼“张咏”。 但谁能相信? 在今日之前,张咏还是凤仙张氏唯一幸存的血脉,在天府秘境中得到了机会,跟在大齐皇子姜无弃身边做事,努力勤奋上进,一心想要恢复祖上荣光。 今日之后,而且恰恰是做了这么一件事之后,都城巡检府突然再宣布他并非真正的张咏。 哪怕证据再充分,也很难取信于人。 所以死在九返侯灵祠里的这个人,无论是不是真的张咏,也都是张咏。 他在死前留血书于九返侯的塑像之上。 是以“张咏”这个身份,向张氏先祖哀哭。 这是国之功臣子孙,对齐庭的血泪控诉!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跟崔杼刺齐君之事,明显环环相扣! 前有夏国刺客在齐国境内势力的遮掩下,于“大师之礼”上刺齐君。 后有复国功臣之后,以死哭祠。骂齐君苛待功臣之后,却沉迷女色,厚赏无功之高氏。 若仅以此二事来看,很像是一副齐帝失德、齐庭统治不稳、国内形势飘摇的画面。 一个处理不好…… 人心见异! 看清血书内容的同时,四品青牌捕头马雄脸色剧变,立即又将那件紫袍盖上九返侯塑像,猛地回头:“都不准进来!锁住护国殿,不许任何人出入!” 这一幕的确是应该封锁住,但意义已经不大。 姜望默默环视,那些已经冲进来的青牌捕头和还在不断聚拢的太庙卫士…… 他们进来又迅速出去了。 今日这一幕必然会被传开。 就算这些人全部守口如瓶,崔杼和“张咏”背后的那股力量,也一定会让今日九返侯灵祠里发生的事情,传遍天下。 不会让“张咏”这么惨烈的死法完全失去意义。 只不过适逢其会的姜望,就难免有些麻烦了…… 其他的青牌捕快退出去了,他却不方便离开。 作为在“张咏”死前最后和他有所交流的人,很多人都想知道,姜望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当然也包括马雄。 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紫袍盖住的塑像一眼,仿佛是在注视什么洪荒猛兽。 常年办案的经验,让他迅速压制了情绪,目光警惕地扫过香炉、供台,把整个灵祠都打量了一遍,确认暂时看不出别的线索后,才看向姜望。 “姜捕头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问。 虽然之前接触过,也相处得还不错。但此时此刻,马雄显然是要公事公办——也必须如此。 但姜望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崔杼刺君,和张咏哭祠,那个幕后势力接连出手两次,都是在试图冲击齐帝统治。这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手笔,的确令他也震愕当场。 但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马雄为何会带人出现在这里? 答案很明显,其人是追踪张咏而来。 整个都城巡检府,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追查崔杼刺君案。 崔杼登上黄河之会备选名单,从政事堂到囚电军,有太多的地方要调查。 难以计数的青牌捕头,这两天都在不眠不休地办案。 而现在,显然是在马雄这条线上,发现了张咏和崔杼的某种联系。甚至是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证据,不然他不会带着人直闯太庙。 如此也可以解释,张咏为什么不再在姜望面前隐藏。因为无法隐藏得住了。如他所说,他露出一根毫毛,跟脚就已经被人抓到。 但这个问题重要的另一面在于,张咏之前……却是长生宫主姜无弃的人。 崔杼能够上黄河之会的名单,有张咏借用长生宫力量助推也说不定…… 如此一来,崔杼刺君的这把火。竟然第一个就烧到了姜无弃身上。 这个被人们称为“最类今帝”,也的确得到齐帝格外宠爱的大齐十一皇子! 姜无弃是最有希望争夺那张宝座的人选之一,他本人在齐国政界有一定的根基,长生宫的力量,也绝不输给任何一位皇子皇女。 他一旦被卷进崔杼刺君案…… 之后会发生什么,简直无法想象! 这是一场恐怖的风波,不知几人死,几家亡! 姜望定了定神,回答道:“出战黄河之会前,我特来太庙祭祀,希望能继承大齐先烈之英武。” 第三百一十章 问话 马雄盯着姜望,看了一阵。 翻手把留影石收了起来,问道:“巡检府去一趟?” 态度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以常理论,他也的确没有跟姜望这个国之天骄起嫌隙的必要。除非是立功心切,又或者……另有所图。 姜望说道:“当然,我肯定配合。” 马雄自己搜查了一阵护国殿,又留下四个青牌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进出。这才带着姜望离开。 说押送自然不准确,但马雄也的确是视线不离姜望左右。 姜望面色如常。对方作为青牌捕头,又正好追踪此案,监督自己是本职之事,倒没什么冲突可言。 倒是从太庙出来,看着正在往头顶攀爬的太阳,有一种忽来的恍惚感。 这是大师之礼后的第二天。 本以为只是一次简单的祭祀,没想到又亲眼见到这样一件大事。 齐国政治的波云诡谲,让他不由得思考,自己之前想要在黄河之会后,把安安接过来的决定,是否正确。 云国是中立之国,附近也没有什么敌对势力。而凌霄阁在云国的地位至高无上,叶青雨作为凌霄阁主的独女,完全有庇护安安的能力。尤其叶凌霄本人,也对安安很是喜爱。 反观自己,就算在黄河之会取得好成绩,在齐国扎下根基,又真能高枕无忧吗? 在齐国这样的强大帝国里生活,大部分时间肯定是安定祥和的。可一旦要出什么事,其危险往往也无法抵御。 希望这些事情尽快平复吧…… 兴亡都是百姓苦。 离开太庙才几步,就又有一队青牌匆匆赶来,为首的一人颧骨极高,眼神格外明亮。 想来是马雄通知的人。 此人很有一股利索的劲,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直接进了太庙里。 马雄显然也没有什么意见,带着自己这边的十个青牌捕快,围着姜望一起走。 “厉大人。”不知是为了缓和气氛,还是为了观察反应,他随口跟姜望解释了一句,双指分开,遥遥点了点自己的眼睛:“能够看到很多东西。” 不同于姜望这等突然窜上来的青牌,马雄是法家门徒,四境外楼修为,资深的四品青牌捕头,他称之为大人的,至少也是三品青牌,与致仕前的捕神岳冷一个级别。 姜望此时在想,若是能学习一门强大的瞳术,是不是可以触发一点灵感,帮助自己推演目仙术?就算完全不合适,也可以算是对声闻仙态的一个补充,提供更多“知见”。 之前他一直在很多方向犹豫,但这会突然就想清楚了,齐帝赏赐的那门皇朝秘术,他决定以瞳术为优先选择。 至于马雄提到的这位眼睛很好的厉大人,是否能在九返侯灵祠找到什么线索,他并不看好。 崔杼和张咏的这种崩解,过程是完全不可逆的,而且一切都崩解得干净。崔杼死在齐君面前,也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当时在场的,比这位厉大人眼睛好用的,恐怕不在少数。结果如何呢? 所以并没有什么可指望的。 都城巡检府在北城占据很大一块地盘。 从衙门的占地范围,也可大约一窥权力。也难怪郑世压制着境界,迟迟不愿神临。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也没谁会抨击恋栈不去什么的。 几乎历任巡检都尉都是如此。只要不是失去了皇帝的信任,被要求去位,一般都会一直拖,拖到实在会影响未来的时候,才选择破境,然后不情不愿地升职。 问话在一个光线明亮的房间里展开。 姜望不是犯人,因而也谈不上审讯。姑且可以称之为“问话”。 在场的除了马雄之外,还有一位姓杨的巡检副使。 这位巡检副使可不是林有邪那种临时借牌的性质,是真正平日里处理巡检府事物的几位巡检副使之一,在都城巡检府里很有权力。 姓杨的巡检副使和马雄,与姜望对坐在一张条桌的两边。 条桌漆成铁黑色,桌面很光滑。 问话由亲往现场的马雄主导,他把一块留影石放到桌上,以示绝无干扰:“姜捕头,请如实描述一下你在九返侯灵祠所见所历的一切,我和杨巡检使共同见证你的证词。” 姜望说道:“我也需要一块留影石,用以记录。” 马雄和姓杨的巡检副使对视了一眼,大概他是有些为难,但那个姓杨的巡检副使意外地好说话:“没问题。” 不仅直接取出一块留影石给姜望,还说道:“你可以检查一下,如果不放心,还可以更换。” 姜望歉意地道:“麻烦了。” 嘴里说麻烦,该检查的还是检查了一遍。 有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以不用计较,但涉及自身安全,该计较的绝不能放过。 留影石握在手上,姜望把道元灌入其中,然后说道:“当时我去太庙祭祀,先去的博望侯灵祠,再去的摧城侯灵祠。从摧城侯灵祠出来之后,接着便去了九返侯灵祠。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人,以张咏之名活动的那个人。” “我们私底下谈话,直接说张咏就可以,没有关系。”马雄补了一句,然后问道:“你们认识吗?” 这是一个小小的问话技巧,因为姜望如果要时刻注意不能说“张咏”是张咏,那就意味着要时刻提醒自己,从而整个回答的过程都高度警惕。马雄作为办案者,当然希望他放松一些,然后可以在不经意的时候暴露点什么。 “认识。”姜望无可无不可,直接说道:“我们都是上一次天府秘境的胜者,除了我们之外,还有王夷吾,重玄胜,李龙川,许象乾。此外,我早先去阳地的时候,在凤仙郡拜访过一次张咏,那一次他家里出了那件事,他显得很憔悴,也比较冷漠。所以也没有进一步的交流。” “后来在云雾山,我们交过一次手。具体的经过我就不说了,你们应该很容易查得到。自那以后,就没有再交流过。今天也是刚好遇到。” 姓杨的巡检副使带着笑意说了一句:“那次交手,想必是姜捕头赢了。” 姜望淡笑道:“自然。” 虽然此人很明显地表现出了善意,他也没有顺势就攀谈起来。而是继续描述,这是一种坦然的表现。 “我进灵祠的时候,张咏刚好在供台前祭拜,我也去上了一炷香。然后……” 笃笃笃。 就在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第三百一十一章 在北衙 马雄在巡检府内部的位置,明显是比杨姓巡检副使低一些的。 所以是他主动起身,走到房间外——正在“问话”的这个房间,自然是不能随便让人进来的。 “请她进来吧。” 外间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只听到马雄这么无奈地说了一句,然后自己走了进来。 他与姓杨的巡检副使对视了一下,显然是传音说了点什么,杨姓巡检副使也微微点头。 过不得一会儿,大齐华英宫主就走了进来。 她那比一般男儿都要高挑的身形踏进房间里,自然吸聚了所有视线。 “宫主殿下。”杨姓巡检副使道:“请恕下官公务在身,不能行礼。” 姜无忧抬抬手:“不必多礼。你们这不是审讯吧?是的话本宫就避一下,” “自然不是。姜捕头也不是犯人。”杨姓巡检副使道:“就是正常的问话。” “那好。”姜无忧笑了笑:“本宫旁听一下。” 说罢,也不理会这杨姓巡检副使和马雄的反应,自顾看了看,洒脱地拿了一把椅子,在边上坐了。 从头到尾倒是没有跟姜望有什么沟通。 但谁也都知道,她是为何而来。 姜望倒并不惊讶。 都城巡检府的青牌捕头,都直接公开追缉姜无弃手底下的人了,姜无忧若还得不到消息,那这储位,华英宫真是没什么可争的。 因而她能知道姜望被马雄带回巡检府,并迅速赶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马雄咳了一声,正要继续问话。 笃笃笃。 又有敲门声响起。 自然不能让杨巡检使去看情况,更不可能让华英宫主去。 马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再次起身,出门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身后已经跟上了一个胖大的身影。 重玄胜脸上带笑:“我没有打扰大家吧?” “当然没有。”杨姓巡检副使脸带微笑道:“重玄公子请随意坐,我们与姜捕头问过话就可以。” 重玄胖倒也不会客气,但左右看了看房间里的空椅子,便笑道:“没关系,方才轿子坐累了,我站一会儿!” 姜无忧来也就罢了,除了护住姜望之外,可能也是关心姜无弃在此事之中涉及多少,想要得到第一手情报。 第三百一十三章人间悲欢各不同 华英宫的轿子,在一条深巷尽头的茶楼前停下。 这自然是重玄胜的产业,专用于私下小聚。 早先姜望去七星谷之前,李龙川等人就是在这里为他践行。 走进茶楼,进得雅间,重玄胜和十四早已等在里面——当然不是说他与华英宫有什么私底下的接触,而是要双方一起,就今日之事讨论出个章程。 毕竟他们都去接了姜望,姜望也免得分别再应对一遍。 姜无忧和姜望各自坐了。 华英宫主在任何地方自然都是主角,她抬了抬手,直接说道:“你还有什么可以跟我们讲,但是不方便在巡检府说的么?” 姜望想了想,把“张咏”当时质问他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为什么小国之民饱受折磨,大国之民却可得享安宁……诸如此类。 这话他自是不方便在巡检府说的,因为他自己,也是出身“小国”。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必要的联想与怀疑。 彼时说这些话的时候,张咏愤懑、绝望、痛苦。 姜望复述之时,尽量不掺杂半点情感。 房间里的其他三人,姜无忧、重玄胜、十四,都认真听着。 听姜望复述罢了。 姜无忧冷笑一声:“他以为齐国的强大,只是因为吸他们的血吗?他以为他们那些小国的弱小,只是因为上贡吗?权利须和责任相对,你承担多少,才能够攫取多少!翻翻史书,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少国家消亡!如果不是我大齐庇护,他们很多国家,连国家都未必会存在!还想拥有开脉丹,还想拥有超凡修士?孰为可笑!” 从很多层面来说,姜无忧的话,都是没有错的。大国享有更多资源的同时,也承担了更多责任。别的不说,只一点,每年有多少齐国修士战死海疆? 这可能是小国修士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的数字。 唯独是……那些存在于“小国”两个字背后的,那些活生生的人,那些小国寡民的悲惨处境,确实是被忽略了。 重玄胜没有说话,但看他的表情,无疑是认同的。 姜望对“张咏”,有一种不便明言的同情,这同情仅针对于其人的出身和经历。毕竟同有毁家失乡之恨。同样在微末之间,见识过这个世界上,最底层的那些痛苦。 但姜无忧和重玄胜,却是不可能有的。 这不涉及什么道德高低,也无关于是心硬还是心软。每个人站的角度,处的位置,经历过的事情,本就是不一样的。 让姜无忧这样的天潢贵胄,和重玄胜这样的名门嫡子,理解小国之民的艰难,的确不怎么现实。 世上本就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个人有个人的悲欢。 所以姜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道:“他的瞳术很厉害,可以捕捉视线、迷乱精神、影响情绪、消弭伤害,在外在的表现上,是眼睛会变得如夜色一般。” 这个细节倒不是他有意隐瞒,只不过没来得及在巡检府说。 宽松也好,示好也罢,郑世好像也不很在意姜望所察知的情报。或者是已经知道的足够多,或者是清楚,知道得再多也不重要。北衙那边,应该是捕捉到了一些情报的。 “这倒是个线索。”姜无忧说道:“不过他既然在你面前展现了,就说明不可能通过这个查到什么。要么是他的瞳术很普通,随处可见。要么这是开发的新术,不会被世人所知。他的瞳术显然属于后者。”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姜望说道。 “你这也算是无妄之灾。”姜无忧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语气:“也不知该说你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有实力,就有好运气。”重玄胜笑着说。 “你说得有理。”姜无忧淡淡回了一句,便对姜望说道:“黄河之会前,你不要再分心其它事情。好好修行就是,这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 话虽是对姜望说,实际却是说给重玄胜听的。 在齐国临淄,姜望能有什么其它事情可以分心? 唯独是重玄胜和重玄遵争家主,有可能把姜望扯进来。 平日里姜无忧没什么可说,姜望和重玄胜有自己的交情,但在黄河之会这样关键的事件之前,她希望重玄胜能够克制一点。 重玄胜只是笑笑,但也不以为忤。 姜望当然也知道她的好意,点头道:“我知晓。” 但话虽如此说,重玄胜若有麻烦,他也绝不会坐视不理便是。 姜无忧点点头,便欲离开,但忽然又想到一事,问道:“本宫听说,你在迷界遇到了王骜?” 迷界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些天了,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确有此事。”姜望道。 姜无忧明显很有兴趣:“他的实力如何?” “非常可怕。” 姜望就把王骜与血王短暂交手的经过讲了一遍,碍于实力,他没有观察到更多信息,但已经观察到的部分,也已经足够可怕。无愧于其人武道第一人的称号。 姜无忧听了,沉思片刻,然后起身道:“我说的话你记着……先走了,不必相送!” 也不要姜望和重玄胜他们多礼,摆摆手便大步离去了。 她行走之间,像是猎豹,优雅而健美。 说话行事利落干脆,真是英气勃勃。 这次跟姜望到这处茶楼来,她可能更关心的,是张咏之事对姜无弃的影响。但她从头到尾,没有跟姜望提过一句长生宫,显然并不想现在就拉姜望入场。 待姜无忧的背影消失在茶室,重玄胜忽地叹道:“真是令人敬佩。” “怎么说?”姜望问。 重玄胜反问:“你觉得华英宫主为何那么关心王骜?” “她喜欢武道?”姜望话说出口又觉不对,因为姜无忧的修行体系绝非武道,于是转道:“有什么纠葛?” 重玄胜叹了一口气,又问:“你知道为什么华英宫主年纪这般大了……唔,在几位宫主之中,只比太子小一些。为什么她也还在内府境而已?” “打磨境界?追求天府?” 姜望提出了可能,但也觉得并不可靠,天府再强,也只是内府境界,寿不可破百二。若能神临、洞真,又何拘于天府? 耽误了成就神临,等到寿元不足,才叫后悔莫及呢。 “因为她在走自己的路。” 重玄胜说:“一条全新的路!” 第三百一十八章 捷报 紫极殿是朝议之殿。 殿前的广场,是臣子等候和聚集的地方。 姜无弃是子,亦是臣。 虽然当时无人敢留下来看姜无弃一眼,但朝野上下关心此事的人,实则全都竖起了耳朵。 姜无弃类于天子,而比天子更宽仁,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明君之选。 唯独是先天不足,有早夭之厄——但这么一年一年地活了下来,好像那早夭之厄也不怎么可靠。 甚至有很多声音认为,这是十一皇子韬光养晦之举。 若无这个缺点,他实在是比其他哥哥姐姐都要优秀一些,很容易被针对。 姜无弃如何涉险过关,对于重玄胜来说并不重要,他也只是听一耳朵结果罢了。 无论谁来做大齐天子,总归影响不到重玄家的地位。 如重玄家这类顶级名门,只需要效忠天子。 所以重玄胜唯一需要全神应对的,就只是重玄遵而已。 谁做天子不重要,谁来做这个重玄家的家主,很重要。 在重玄遵进入稷下学宫的时间里,他完成了诸多布局。在大师之礼后,他也每日奔忙,埋下许多后手。 但一步都没有用上。 重玄遵什么也没有做。 其人仿佛完全不在乎名下产业被拆分得七零八落的事实,也好像根本不清楚王夷吾被打入了死囚营,更好像不在乎家族里的风向似乎悄悄转变,不少家老似乎更支持重玄胜…… 他从“大师之礼”后,只见了几个核心手下,就闭门锁院,专心修行。 重玄胜于是知道,这个兄长是不打算现在就一决雌雄了。 这是重玄遵已经非常重视他的表现。 哪怕是借着天府之威、盖压临淄之势,也没有想着直接一举压下重玄胜。而是把时间放在黄河之会后,要携黄河之会上的赫赫威名,再回过头来高山压卵。当然,这又是另外一种自信。重玄遵自信在黄河之会上,必有所得。 于整体而论,这是堂堂正正之师,倒让重玄胜的那些手段,变得滑稽可笑了起来。 重玄胜该做的、能做的,在重玄遵被关在稷下学宫里的时候,已经都做了。 现在重玄遵不入局,整日闭门修行,就跟其人还在稷下学宫里没两样。反倒叫重玄胜无从下手。 但怎么可能还跟其人在稷下学宫里一样? 彼时谁也不知道,一年时间重玄遵能走到什么地步。而现在,人尽皆知他是天府外楼,盖压同代,真正践行了“夺尽同辈风华”这句话。 他不需要做什么,很多事情就已经不一样了…… 比如那些摇摆中的家老,甚至比如,爷爷重玄云波本人。 重玄老侯爷虽然不会明确表态,但自重玄遵大师之礼上以一敌三,力压三位天骄之后,他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 重玄胜这段时间也懒得再往博望侯府跑,索性天天在霞山别府里修行……呃,盯着姜望修行。 用他的话说,在修行上,他怎么拼也拼不过重玄遵了,也不要浪费太多时间。现在他全身上下“千斤之子”的希望,就都压在名满齐国的姜青羊身上。 黄河之会必要争第一! 在修行方面,姜望是从来都不需要监督的。 但他偶尔也要出来转悠两步,放松一下身心,或者吃点零嘴——他本来是不吃零嘴的,但是为了给姜安安买好吃的,经常听说有什么东西好吃,就要先试一试,渐渐也就养成习惯了。 每到这个时候,重玄胜就会准时跳出来。 “海族未灭,何以家为?” 啊呸。 是“天下第一未成,姜青羊你何敢懈怠?对得起你妹妹,对得起你胜哥,对得起临淄千千万万相信你的人吗?” 姜望只能默默回去…… 早课,晚课,名士潦倒一笔勾仇,火界之术…… 反正时间就这么密密匝匝地过去,一寸一寸地前行。 好像崔杼、张咏引起的恐怖风暴,都已经远离了。 作为黄河之会的参与者,他的确也有远离政治风暴的资格。 那潜于水面之下的巨大阴影,好像已经短暂地与他无关。 大师之礼后的第三天。 今日焚香沐浴之后,明天就可以去温泉宫“天浴”。 而再过两天,就是去点将台接受强者指点的日子。 再然后就是去挑选合适的皇朝秘术,当然重点是瞳术。 总之,接下来是实力高速发展的一段时间,且每一步的强大,都有迹可循。他没有理由不抓紧。 重玄胜嘴上说着修行已经没有必要,怎么也撵不上那个堂兄,实际上也是开始拼了这条胖命。 第三百一十九章 落子倾山 王夷吾这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声援重玄遵! 他无法离开死囚营,不能够回临淄。但是他要让临淄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他王夷吾的存在。 他用阵斩神通外楼华方宇的战绩,告知临淄,齐国内府第一,孰未可知! 更是用这封只有一句话的捷报,为重玄遵造势。 天府者,天下第一府。 姜望不够看,重玄胜更不够。 重玄胜愣了片刻,咬牙笑道:“好得很呐!” 至于姜望…… 对于王夷吾的战绩,他倒是没有很惊讶。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王夷吾的实力和天赋,古往今来第一的通天境,本就是一种里程碑式的证明。 其人打遍军中无敌手,那也是实实在在的战绩,不是吹捧出来的。 兵主神通号称是“万军之将,天下之凶。”,经过战场上的磨砺,最终会发出怎样的光彩,其实难以想象。 没有人会否认王夷吾的未来。 下一次的胜负,在交手之前都未可知。 当然,姜望亦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无论王夷吾有多强,既然已经被他反超了……压过一头,一世压一头。 唯独让他惊讶的是,王夷吾这一份战绩的背景——春死之军兵出夏国,一日内破境百里! 夏国自当年战败后,就已经退回南域,现在与齐国并不接壤。 中间有好大一块区域,有好几个小国作为缓冲。 何以有此战?何以春死之军能够突然攻入夏国?何以王夷吾能够冲破剑锋山的防线,杀死夏国守将华方宇? “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场战争吗?”姜望问重玄胜。 在他看来,其人先前能笑着问捷报,心里应该是有预期的。 不过重玄胜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早知道?我只是,对陛下会这样落子……不意外。这就是陛下会有的手笔。” 他叹道:“当今天子之气魄,真是超迈四海!” 人身有四海,曰脊柱海、躯干海、四肢海、头部海,又名通天海、五府海、藏星海、元神海。 修行者常以肉身映照现世。 世人也常以“四海”,代称天下。 姜望自己,还在想象,那接连发动“崔杼刺君”、“张咏哭祠”两件大事的幕后势力,下一步会做什么。 他还在为齐国波云诡谲的局势感到不安,好像前方山雨欲来。 他还在揣测,天子会如何应对。会怎么清洗朝野,如何才能避免不伤及太多无辜,自损八百…… 而齐天子,早已经做出了选择。 现在才是大师之礼后的第三天,也是崔杼刺君案后的第三天。 春死之军的调动,不可能是从今天才开始。 也就是说,在崔杼刺杀齐帝,喊出“神武三十一年。崔杼刺姜述!”的那一天。 齐帝就已经做出了非常果断的反应。 对于“崔杼刺君”、对于“张咏哭祠”…… 对于那幕后势力有可能的下一步动作,有可能主导的种种行动…… 齐帝的应对非常简单。 战争。 极其强势,极其霸道的战争。 用毋庸置疑的胜利,来碾碎一切不服,扫荡所有阴谋,镇压国内国外! “崔杼刺君”,无非是想要证明齐国时局不稳。 来一场国战,看天下看看大齐稳不稳! “张咏哭祠”,无非是要证明大齐苛待功臣从而导致君臣离心。 来一场国战,看天下看看大齐是否君臣一心! 齐天子根本不管那潜于水面下的势力想做什么,绝不可能被那藏在暗处的势力牵着鼻子走,陷入千头万绪的猜疑与追索当中。 让都城巡检府去查案,让打更人提供武力支持,但他真正的手笔,却在春死之军! 既然公开说是夏国刺客来刺齐帝,那就攻夏! 那天早上,重玄胜说,那刺客是不是夏国的,并不重要。 原来是这个意思…… 刺客怎么说不重要,夏国认不认,也不重要。 齐帝想不想认为那刺客是夏国的,才最重要! 以今日齐国之强,环顾东域,的确如姜望面谏时所言,“触我必亡”。 在东域范围里打乱战,意义不大,还容易引起诸国恐慌,破坏齐国在东域的长远布局,攻夏则不同。 首先是“师出有名”。 齐夏之间,本身是早有国恨。夏国改元“神武”后,年号至今未变,说明奋武雪耻之心,从未消失。而且这一次,还有“夏国刺客”,公然在齐国大师之礼上行刺。伐之有名! 其次,夏国是南域大国。攻伐这种级别的国家,才能够显现齐国的实力。所谓杀鸡儆猴,杀个鸡蛋肯定不行……杀猴子就很有效果! 齐天子并没有预见到之后会接着有“张咏哭祠”的发生,但毫无疑问,他的应对,一并将此事的影响抹去了! 这本就是天子手笔,倾山之局。一切阴谋、敌对、野心、抗拒……高山倾倒,摧毁一切。 回过头来再看,这件事能够说明什么? 春死之军说是一日内破境百里,春死当然也是齐九卒中仅次于天覆的精锐。 但也不可能朝发夕战,从齐国到夏国,至少这中间的缓冲地带,各种势力,需要时间去协调。 不可能说为了打夏国一巴掌,就先把路上这些小国伐灭了——非要那样做的话,夏国也会提前有个准备。联景联牧都是选择。 而协调这些小国、让大军得以通行的时间,需要多久?两三个月?半年? 齐国兵事堂给出了答案—— 两天。 春死军所到之处,那些小国纷纷让道。简直是让齐国大军,把它们的国境当做自家庭院一般闲逛! 用两天的时间打通了大军通行之路,并且奔袭到夏国国境。而后用一天的时间,破境百里,拿下剑锋山! 尤其剑锋山此地,还有一个重要的历史意义——这一座夏国境内的名山,曾是旸国极盛之时,向西南方向拓土,所打到的最远的地方。 齐国用无双兵锋,向东域,向天下宣告一事—— 今齐之强盛,已不输旧旸! 姜望不由得感叹道:“此诚天子倾山之子,此子落下之时,局势已定。” 岂止是局势已定啊,棋盘都被这一子按碎! 第三百二十章 齐天子遥在东国 能够在两日内完成大军借道,足够说明,在齐国与夏国之间的这些小国,早已被齐国慑服。 无论它们本身是否情愿,都无法抗拒齐国的任何决定。 大概与之前的阳国没什么两样,只等齐国什么时候一战而定——又或者留着作为开脉丹的产地。 不过,毕竟是借道远征,齐国也只出动了齐九卒中的一支,若说要一战灭夏,肯定是不够现实。 但仅仅是攻下剑锋山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具备了巨大的政治意义。更别说这场战争,还轻松镇压了国内形势,把一场筹谋许久的动荡,平复于无形。 剩下的,只等青牌们慢慢抓出那些暗中的影子来。 而重玄胜说道:“叔父早就说过,夏国这些年来一直蠢蠢欲动,齐夏之间,必然还有一战。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战会来得这样早。此时或许不是良机,但又好像……是恰当其时!至于是否真能够达到敲打夏国的作用,还需要看这场战最后能打成什么样,” 重玄褚良是经常会和重玄胜推演军略的,可以说重玄胜关于兵事的能力,皆传于凶屠。 作为齐国现在顶级的名将之一,凶屠的战争嗅觉自然不会差。 那么齐天子的这一步,就还有第三重目的……敲打夏国,遏制对方蠢蠢欲动的野心,再次确立齐夏之间的政治态势。而这,仅仅杀死一个神通外楼境的华方宇,肯定不够。 必须还要守住剑锋山! 回到这一场大战中来。 夏国虽然早已没了当年与齐国争雄时候的威风,但也是南域数得着的大国,与魏国相争于南域东部,各有胜负。 当然不可能跟几乎统合了半个南域的楚国相较,却也绝非宗庙崩碎的阳国可比。 “春死”是大齐排名第二的精锐,拥兵十万众,不可能第一时间全部涌入夏国。 所以破境百里,打破剑锋山的,只是一支先锋军队。 而王夷吾所率死囚营,为此锋镝。 区区一个内府境的王夷吾,能够阵斩剑锋山守将华方宇,已经算得上天骄表现。却不可能在夏国大军的反扑下,守得住剑锋山。 第三百二十一章 温泉宫 温泉宫在整个齐王宫的东面,通常情况下,是只有皇室中人能来享受的好地方。 今帝当政以来,直接隔出一半的池子,专门用来赏赐有功之臣,表示恩赏。 而这一次参与黄河之会的三人,所享受的“天浴”,乃是整个温泉宫最高等级的的泉眼,用的药材更不必说。 好在“天浴”是分开三个池子,不同修为、不同体质的人,太医院配的药物效力也不会相同。必是要因人施药的。 不然跟计昭南、重玄遵一起……还真有几分尴尬。 三位国之天骄早早就在温泉宫外会合,各自都没有什么话说。 姜望和计昭南是不熟,彼此点头致意一下,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和重玄遵嘛,是早晚有交手的一天。了解了稷下学宫进修期间的事情后,这一次再见面,重玄遵虽然说不上横眉竖眼,但也没有那么主动亲切了。 至于计昭南和重玄遵……好像也不怎么合得来,互相都当对方不存在。 大概唯一的好处,就在于这三人都还比较能定心,各自站定不动,站在那里就能修行起来。倒也不怎么难熬。 等到温泉宫的小宦官过来,把他们各自引开,姜望才觉得自在了些。 “天浴”不存在什么旖旎之事,小宦官把姜望引到一处青玉砌成的浴池前,便行礼离去。 池边有一位白胡子老先生,坐在一张条案后等。 似乎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见得姜望,便打开针囊,直接道:“取青羊男鲜血一滴为用。” 针囊里排列着一根根长短不一且颜色不同的针,也不知那些五颜六色的针都是干嘛用的……瞧来颇有些脊生凉意。 但取血姜望倒是知道,宦官早已告知了流程。太医这是要检查他的血液,然后根据他的体魄状态,专门调制合适的药液。 姜望这三天在霞山别府每日焚香沐浴,其实也泡了药液,但自然远不能跟温泉宫的条件相比,充其量只能算是热身。 人都到了这里,姜望也不说二话,在老先生对面坐了,平伸右手。 老先生用干枯微凉的左手,抓住他的手,右手则在针囊上空徘徊,似乎在犹豫用哪一根为好。 嘴里似是很随意地开始闲聊:“听说前几日,青羊镇男在太医院里,把一个伤患给打了?” 姜望心头就是一跳。这才察觉到,这老先生的手劲还挺大,他试着抽了一下手,竟然没有抽动…… “哪能呢?”姜望强笑道:“我只是去看了看我的朋友,表示一下慰问。” 老先生抬了抬眼皮:“哦,朋友啊。” “是,是……”姜望流着冷汗,看着老先生从针囊里抽出一根足有一尺长的红色尖针来——天知道那个一目了然的针囊,怎么能抽出这么长的针! “一滴血,对吗?”姜爵爷再次确认道。 白胡子老先生盯着他的手,似乎在寻找下针的位置,头也不抬:“你如何定义一滴?” 姜望:…… “我错了!”姜望老老实实道歉:“以后我再也不在太医院惹是生非了,我向您保证。” “啧!”白胡子老先生道:“紧张什么?我一把年纪了,难道还会欺负你们这些小孩子?” 那根一尺长的红色尖针,在姜望的手指上轻轻一点,连痛感也没有,就消失在老先生手中。 连痛感也没有,恰恰是最恐怖的事情。 以姜望现在的修为,在他眼睁睁瞧着的情况下,取一滴他的血,却让他没有感觉。这种实力,就很耐人寻味了…… 对方松开了钳制,姜望才默默地把手收了回来,忍不住问道:“老先生贵姓?” 老先生瞥了他一眼:“怎么着,想回去叫齐了狐朋狗友,来堵老头子的门?现在的年轻人这么狠辣吗?我都一把年纪了……” “哪能啊……”姜望擦着汗:“就是觉得老先生医术高明,想结个善缘。” 白胡子老先生不知从哪里搬出一个药箱,放在长案上,打开之后,开始在里面取不同的药粉,往一个青玉碗里放。 嘴里则道:“噢,我姓雷。” 姜望噌地一下起身。 是说怎么这老先生要给雷先跑出气呢!感情是一家!这哪行?这必须换个太医! “骗你的!”老先生孩童般地笑了:“姓温。” “哦,温太医。”姜望提着的心轻轻放下来一些。。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临淄城内 “天浴”最终还是浴了。 想来齐帝说好的是赏赐,不至于事到临头了,给宫里招个人才。 那位温老太医真是顽童心态,姜望唯独是……有些同情晏抚。 他不知道那位朝议大夫温延玉是怎样一个人,但温汀兰的这位三爷爷,可真是不好对付。 上次找上门去的,幸好是温汀兰本人。 若换成这位温太医…… 想想怪瘆得慌的。 “天浴”的效果很好。具体来说,就是把经由四灵炼体决、石门草锤炼过的体魄,又强化了两成有余。 此外五行元力的天赋好像也提升了一些,不过不算多。也就是姜望现在对火行的精细掌控,才得以察觉一二。 这些效果,已经是姜望当前修为和体魄,能够达成的最好效果了,毕竟用的都是国库里最好的那批药物,又是太医院里的高人量身定制。当然,用那些可遇不可求的天材地宝除外。 对于国之天骄出战黄河之会,齐国也算是给足了支持。 在姜望看来,想来皇室子弟在修成神临,求得金躯玉髓之前,应是都要用“天浴”打好身体基础的。 以此而言,说是天浴之后,神临可期,倒也勉强能沾得上边。 离开温泉宫的时候,没有看到计昭南或者重玄遵,也不知是还泡着,还是已经走了。 走出宫外,在迎面而来的微风中,姜望感受着自己充满力量的身体。 这种越来越强大的感觉……令人迷醉。 一直以来他都是凭借着卓越的战斗才情,和强大的神通,去赢得一场场战斗。但其实就基础而言,需要补充的实在太多了。 他自己苦修不辍,能做的都已经做到极限。但毕竟有很多地方,是需要资源支持的。 比如这次天浴…… 总之,在黄河之会前的这段时间,就是姜望不断补完基础、也不断提升自我的过程。 再过两日,就要去点将台修行五天,也不知会是哪位强者来指点。 姜望想了想,决定去选取皇帝赐下来的皇朝秘术。 去选一门用得上的,正好这两天熟悉一下,若是修行起来有哪里不妥,还可以请皇帝派来的强者指点迷津。正是合理利用资源。 国库的位置,在城东。 且正在东面北首门附近。 这一门,又名社门。乃是自北而南第一门。 社稷之门,也是临淄城一百零八处城门中,最具特殊意义的两座城门。 社为土神,稷为谷神。万物以大地承载,万民以谷物供养。 稷门之外,就是稷下学宫,为国培养人才的地方。 而社门之内,则是大齐国库。说是齐国的根本重地,也不为过。 除了本身有国库卫士之外。轮值京畿的九卒军队,看得最紧的地方,也是这里。 社门开在临淄东面,正是以地迎海。 大齐国库对着海面,也是昭明守卫海疆之决心。 如齐武帝曾说—— “但若敌从海上来,必殆尽国库而后能死!” 真乃雄言! 离开温泉宫后,姜望独自来到国库之前。 这几乎是一座城中之城,且高墙深筑,密不透风。 与守门的卫兵传过消息,验证过身份。 他便被允许进入第一道门户后……等待。 是的,还得司礼监那边来人,才能带他进“术库”。 曾经他获封青羊镇男的时候,也得赐了一门甲等下品的国库秘术“妒火”,颇有奇用。当然现在已经跟不上姜望的战斗层次…… 不过被冠以【皇朝秘术】之名的术法,在国库秘术之中,也是顶尖的存在了。 国库秘传里很大一部分,乃齐国征战天下所得,其中既有宗门收缴,也有各方进贡,当然更多的还是掠夺。 在这些林林总总的收获中,自然只有破国之获,才能列以皇朝秘术之名。 当然,齐国修行者历代积累留存下来的秘术,也是核心。 韩令说是想好了就去找他,说什么焚香以待。 但不过是场面话,听听就得了。 韩令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內官之首,怎么可能亲自来陪着他们选秘术? 所以姜望在这边等着,司礼监那边来个有资格领路进国库的宦官,两相验证身份,也就是了。 哪怕今日之姜望是国之天骄,四品青牌,又是青羊镇男,该等的,也得等。 并且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第一扇门和第二扇门中间的地方等着。 国库卫士,更是不可能跟他讲什么交情。个个如石身铁面,眼神都不交流一下。 好在姜望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修行,没人理他正好,随便找个地方一站,就继续开始推演火界之术。 …… …… 从温泉宫出来,重玄遵钻进了候在宫门外的大轿中。 他其实更喜欢大袖飘飘走在大街上,潇洒肆意。 但大师之礼上一战,声名太盛,现在走到哪里,都是一堆人往面前凑。 天浴对他的效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天府五耀的时候,该强化的已经强化了。接下来还想更进一步,只能靠星光圣楼的星光淬体。 至于所谓的皇朝秘术和天子内库法器,对他来说确实意义不大。他的五神通已经足够开发,本身也拥有顶级秘术,根本不需要在其它秘术上分心。至于法器,天子内库里的也不在他眼中,天子秘库里的法器还差不多……但想想也不可能, 所以他索性主动降低层次,照着自己父亲的需求,选了内府境的两样,让老爹拿去显摆去了。 说起来,这一次以天府修为破境,在外楼境盖压临淄,的确如他设想的一般,不曾出半点差错。 但事实上的收获,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堂弟那位挚友姜青羊,愣是以三府修为,在大师之礼上硬生生夺去了不少风头, 他想象中的一出来就高山压卵,弹指间胖弟弟乖乖挪步……并不存在。 很多人好像觉得,有姜青羊支持的重玄胜,是可以和他争的。 当然,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王夷吾居然输得那么惨,几乎是他前脚进了学宫,王夷吾后脚把他的家底输了个精光,自己也惨到要军神来救场…… 噢,不应该说输了个精光。 如自己的老父亲所说:“幸好为父帮你看着。” 是啊…… 重玄明光的确是保住了一点产业,但那都是重玄遵核心的、不可能被掠夺的产业,上上下下的负责人都对他重玄遵忠心耿耿,绝不可能投诚对手。 而重玄胜大笔一挥,划给了重玄明光。 儿子的产业,重玄大爷亲自接手,那是名正言顺。因而现在,已经败得差不多了…… 一想到这些。 饶是被许以临淄风华之美誉的重玄遵,也忍不住按了按额头,有些头疼。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间灯火天上星 天险些擦着黑,丘吉落了轿,捧着一只锦盒,脚步匆匆地往国库走。 待第一重门外的守卫验证过身份,他紧了几步,走入里间,老远便开始道歉:“姜爵爷,实在抱歉,累您久候!我在宫里请令求文,耗去了不少时间,这才赶来!” 他乃是司礼监的八名秉笔太监之一,在宫里的地位,不输于另外八位随堂太监。唯有如此,才有资格拿来国库的钥匙。 与掌印太监韩令虽是没什么可比性,但也是內官之中较为上层的人物。 一见面就赔礼道歉,三言两语便把姗姗来迟的原因解释清楚,很见处事风格。 按理来说,內官体系与外官无涉,他也本不必对一个四品的青牌如此客气。不过“国之天骄”这个名头,却是也不好说,未来走到什么位置都有可能。 守门的国库卫士见怪不怪,有什么想法也只在心底。 姜望从火界之术的观想中退出来,全无等了一个下午的焦躁,微笑道:“不妨事。我知晓有些规矩走起来,是很要时间的。” 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位內官,身形有些单薄,但五官温和,面色红润。修为应是不俗,在宫里的地位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姜望没有失礼地上下打量,而是一眼看过去后,就很坦然地与其人的眼睛对视。 “您能够理解就太好了!”丘吉笑道:“那咱们这就进去,不耽误您的修行。” “您先请。”姜望礼貌地说道。 说起来,什么达官贵人、名门子弟,丘吉见得多了,像姜望这般不骄不躁的,还是少见。 他看得出来,对方并非是因为出身不足,而不得不体现温和。相反的是,其人有一种笃定的自信,仿佛随时准备好了迎接一切,故而能如此从容。 作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出宫办事的机会不少。他见过的人里,也有那出身贫寒,但一举成名的,往往一个比一个的想证明自己,尤其无法忍受慢待。 姜青羊真是不同。 不过这些想法,也只在丘吉心中。 丘吉赶到此地之后,拿出印文,验证了身份,国库的第二扇门此时才能被打开。倒是没有见着看门的人,不知藏在何处。 跟在丘吉后面,进去之后,便见得一面铁壁,铁壁上浮雕着种种说不出名字的异兽。两边都有巷道,也都有转角。 他们是靠左而行。 丘吉捧在锦盒里的,是半边令印,另外半边,在“术库”看守者的手里,需要凭借司礼监出具的行文调动——这也是丘吉所说“请令求文耗去不少时间”的原因。 姜望跟在这位秉笔太监身后,任他应对各种查验。 总之绕得迷迷糊糊的,很是繁琐,最后总算走到了对应的术库门前。 在丘吉和术库看守者的令印相合后,术库的大门才缓缓打开。 没有想象中的高阔、堂皇。 只有一排排的石架,摆放着大大小小各种材质的书籍,当然也有一些玉签、玉简、竹简之类。 分门别类,一一排列整齐。 灰尘自是没有的,这里的藏品定期有人维护、更换、增补,而这里大大小小的防护法阵,足以保证它们长久留存。 “这是内府境层次的术库所在。”丘吉出声介绍道:“您可以在其中任选。” 这座术库的看守者全身裹在甲胄里,除了一双眼睛之外,看不到其它。其人也不说话,就只是默默跟在丘吉和姜望的身后,看样子只是单纯的监督。 任选当然是很好,但选择太多了,足以挑花眼睛…… 姜望左顾右盼一阵,也没瞧见自己想要的秘术种类。 丘吉站在一旁,忽地笑道:“我来之前,对这里的术法略为了解过。姜爵爷如果相信我的话,不妨跟我说一下,您的要求。” “这再好不过了!我自是相信公公的。”姜望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立即诚恳说道:“我想要一门瞳术。” 丘吉笑了笑,一息都未犹豫,便径往前走,走到第二十七排书架前,才站定下来,说道:“这些都是内府境层次的瞳术。” 姜望跟过来看了看,这一排石质书架上,果然都是各种瞳术秘籍。 无论书籍还是玉签,自然都是不允许直接翻看的。对于很多修行者来说,看过,就是学过了。 不过每一门瞳术旁边,都立有一块木牌,上面大略记载了秘术的来历和大概效果。 比如姜望眼前的这份竹简,木牌上便书有“伐阳所获,阳氏灼血赤瞳内府篇,攻伐之术。” 真是奇妙的缘分…… 灭阳之战,姜望参与其中,也以军功得爵。现在则在齐国的国库里,看到阳国王室的瞳术秘籍。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纠葛。 当然,这门瞳术并不合他的意。 阳国王室的秘术,弱肯定不会弱。不过姜望现在优先要选择的,是类似于李龙川烛微神通的瞳术,以配合声闻仙态,补完“知见”部分。 但这么多的秘术,一个个看过去,却也不知道何时了…… 姜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用目光搜寻着。 察言观色的丘吉又笑道:“姜爵爷需要什么类型的瞳术,或者有什么更具体的要求,也不妨跟我说一下。我对这里略有了解。” 姜望并不拒绝这份好意,他心中也早已想好自己的需求,直接说道:“我需要强化洞察能力的瞳术。在此门类下,优先考虑更具潜力的瞳术。” 要求有潜力,自然是为了演道台的推演做准备了。尽管姜望从未学过瞳术,但内府境层次的瞳术,对他现在的实力来说,帮助可能不会太大。所以他考虑得更长远。 演道台把秘术推演到更高层次,也是需要秘术本身有一定潜力的。像吞毒刺之类的低级道术,推演至吞毒花就到顶了,耗功再多,也无法拔高,潜力就只到那个地步。 丘吉这次倒是略想了想,然后往前走了三步,在左侧书架第三行点了一下,“这门。” 又往前走了十余步,在右侧书架第四行点了一下,“这门。” 再往前两步,斜指着右侧书架顶层位置,“这门。” 最后停下来,笑道:“这三门都符合你的要求。考虑到潜力的话,最好还是第二门。” 姜望跟着一一看了过去,只觉得其人介绍的这三门瞳术,果然都很不错,都相当符合他的要求。 要不怎么说,內官那么多人,丘吉能当上司礼监的八位秉笔太监之一呢! 这哪里是略有了解?他简直是对整个内府境术库里的秘术都了如指掌。 以他的身份和年纪,不可能学会整个内府境术库里的所有秘术。所以他应该也只是记了一下那些木牌上的简略信息而已。 做到这件事情,大概唯一的价值,也只是在现在的这种时候,向某个人示好了。 可司礼监有八个秉笔太监,八个随堂太监,都有资格出宫办事。就算是皇帝要赏赐谁,也未必是他来带路。 正因为此事如此费而难惠,才恰恰说明丘吉此人的用心。在这种事情上他都做得如此妥帖,其它事情又如何? 姜望心中赞叹,面上感谢。 这些秘术也不能现在就翻开看,充其量也只能对着简单的介绍做一番比较罢了。以此看来,丘吉推荐的第二门瞳术,的确是最具潜力的一门。 既然已经接受了丘吉的推荐,再去左查右找,就显得很不信任人了。姜望自然不会如此做。 所以看了看第二门瞳术的木牌,他便转过头,准备开口跟术库的看守者宣布选择。 就在这个时候,丘吉忽然又说道:“姜爵爷,我有一个意见,不知您愿不愿意听?” 姜望也很礼貌:“公公愿意提点,是我的荣幸。您请说。” 丘吉拢着袖子,微笑道:“我个人认为,这座术库里,目前来说,最有价值的瞳术,应该是我身后这门……但它也许不太符合您的要求。” “丘公公介绍的,我一定要看看了。”姜望说着,便走了过去。 从始至终,那位术库的看守者都不发一言,停下来就像是一尊铸在此地的雕塑,不对姜望的选择做任何干涉。 丘吉面带微笑,半侧开身。 而姜望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一颗火红色的珠子,放置在一个石质的托盘上。 这颗赤珠光滑圆润,色泽明亮统一,漂亮极了。 旁边的木牌写着:“旸国散落传承之一,乾阳之瞳。内府篇。” 至于效果,描述得也是非常简单—— “神魂攻伐。” 只这四字。 但这四字,顿时让姜望眼前一亮。 在内府境就能够参与神魂攻伐的秘术,姜望迄今为止,只看到王长吉施展过! 他自己倒是研究出了神魂匿蛇,但也基本只在探索内府方面有效,在真正的生死搏杀中,很少能够发挥什么作用,大多只是被姜望用来吸引对手的注意力。 换而言之,作为涉及神魂的杀伐术,神魂匿蛇根本不合格。 姜望深吸一口气,此时此刻他当然已经判断出了价值,什么洞察、观微……且都放到一边先。 相较于神魂杀伐术,内府层次的洞察类瞳术,实在是没什么比较的价值。 而且姜望的神魂之力,本就是远胜于同境修士,但却一直难以发挥完全,正合此术! “它在国库里有完整的传承吗?”姜望直接问道。 丘吉微笑道:“还有一部外楼篇,至于神临之后的篇章,已经失传……无论是从潜力还是从效果来看,在现在的术库里,它就是最好的瞳术。” 失传不要紧,它既然后面还有神临层次的功法,就说明有到神临乃至更高层次的潜力。 演道台说不定能够推演上去。 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了! 但姜望没有立即决定。 他又看了一眼这枚记载着乾阳之瞳的赤珠,强行挪开视线,看着丘吉道:“不知道公公为什么这么帮我?姜望才微德薄,实在地说,此时倒是有些心虚了。” 丘吉的眼神里有些惊讶,显然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姜望还能忍得住不伸手。 “姜爵爷,您这样的国之天骄,是要代表我齐国去观河台参战的。”他笑得更真诚了一些:“我若能帮到您,就是帮到了大齐,也是帮到了陛下。不知有多么满足!此事又不违例,无非是多费一些工夫来记忆罢了,我何乐而不为?”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两对父子 重玄老爷子这话一落下,院中的气氛,顿时起了些变化。 重玄明光殷勤捏腿的动作,不由得缓了下来。 重玄遵本来心情还不错。 虽则说王夷吾和自己父亲“联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把他的经营给经营没了。确实让人头疼。 但那家伙在夏国剑锋山传回的、那一封为重玄遵贺天府的捷报,还是很提振心情的。 尤其今日祖孙三代其乐融融,闲话家常,不失为人生乐事。 偷得浮生半日闲嘛! 但老爷子这番话…… 能和博望侯论交情的阮监正,自然只能是钦天监监正阮泅。 大名鼎鼎的临淄第一高楼观星楼,就是钦天监的地盘。每日紫极殿早朝时的那一声朝闻钟,都是钦天监的人撞响。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无比神秘的衙门。他们也的确,不怎么涉及政事。 但真正有分量的人,自然知道钦天监的分量。 不过话又说回来,钦天监地位超然,监正阮泅也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若非是重玄老爷子戎马一生,德高望重,府中子孙也未必就能够有去“指点”阮泅之女的机会。 但虽是“机会”,却也不是谁都想要。 彼时的重玄遵懒懒坐在石阶上,左手搭在左膝上,抓着一卷书,轻轻垂下。耳中听着父亲和爷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右手手肘支在右膝上,撑住棱角清晰的下巴,看着远处的天空走神。 骤然听到这一句,只是扯了扯嘴角,轻笑道:“阮监正都教不好,想来是蠢到无药可救了。孙儿还是不要白费力气得好。” 重玄明光的手更慢了…… 他虽说很多时候想问题想得有些简单,但又不是个傻子。尤其是这六十多年的人生,几乎都是被老爷子教训过来,察言观色的那一套,还是掌握得很纯熟的。 现在的气氛就很危险…… 老爷子倒是不见什么表情,只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子孙就算再有出息,也该尊重。” “爷爷。”重玄遵把视线收了回来,移开撑在膝盖上的手肘,那卷书在左手中打了个转。 他在阳光下笑了:“其实我一直不太懂,什么是规矩?” “规者,画圆之工具。矩者,画方之工具。两个工具,怎么就成了‘规矩’,须得所有人遵从?” “谁定的规矩?那个人一定是对的吗?他的规,真的画的是圆,他的矩,真的画的是方吗?” “历代天骄俱往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风骚,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规矩,” “只要我够强,强过所有。有朝一日我也可以说……” 他左手拿着书,在空中画了一个圆,笑道:“这才是方。” 博望侯府里的这处庭院,此时倒是没有多么安静。 那些侍奉的家生子,走动的还是走动,修剪花草的还是修剪花草,总之是各有各的事情,好像并没有听到,主家在说什么。 但气氛终是有些凝固的。 重玄云波戎马一生,军中威望甚著,就连军神姜梦熊,也要敬他几分。 往前来说,他撑住了家族,往后来说,他教出了优秀的孩子。在重玄明图拒绝领兵之后,为了挽回齐帝的信任,是他重披旧甲,以早不在巅峰状态的身体,为国征战,杀伐于齐夏战场。 放眼整个齐国,能跟他比较资历的,并不多。 在重玄家内部,他也自是一言九鼎。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重玄遵,显然太有主见。 重玄明光作为一个负责的、有担当的父亲,同时也作为一个聪明的、孝顺的儿子,兼此两重身份,在此情此景之下,自然不能够沉默。 他一定要保持住重玄家族内部的稳定,消弭这一对爷孙之间的矛盾气氛,要推动重玄家,走向更长远更光明的未来,让自己玩得更开心……扯远了。 总之他要挺身而出。 “咳。”重玄明光清了一下嗓子:“这个事情我说两句啊……” 重玄老爷子猛地从躺椅上站起来,险些把坐在马扎上的重玄明光带得跌倒。 一眼瞪向重玄明光,暮年老狮,犹自威风凛凛。 “捏捏捏,一点手劲都没有,捏个屁!饭叫你少吃了?老子生了四个儿子,就你是个饭桶!” 臭骂罢了,一甩袍袖,怒冲冲大步而去。 重玄明光眨了眨眼睛,很有些委屈地看了看老爷子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出息儿子。 重玄遵默默把那卷书展开、竖起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第三百二十六章 火界 点将台这种地方,自是不会对外开放的。 而易星辰作为政事堂九位朝议大夫之一,他来此的目的也再明显不过。 他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出场方式,就只是简简单单地拾级而上,慢慢走上高台。 最先看到他的,是与他正对的计昭南。 其人收枪而立:“见过易大夫。” 听到计昭南的招呼之后,姜望和重玄遵才反应来,各自转回身,对其行礼。 尤其姜望,观察得相对仔细。毕竟前不久才在巡检府收到其门人的善意,而且他也很好奇,能与年轻时候的李正书齐名的,会是怎样一个人物。 此人高而瘦,五官倒是不差,但乍一看,其实也并没有太出彩。唯独他的眼睛,往这边一看时,整张脸骤然亮堂起来。 如沐星辰之光。 真的是非常灿烂的一双眼睛。 他的行事作风倒是简洁干脆,也没有任何铺垫,直接便道:“我只教你们三天,剩下的两天,另外有人来教你们其它的部分。所以抓紧时间。有关于术法的任何问题,无论是什么道术、秘术乃至神通开发的问题,无拘于修炼或者应用,只要有困惑的地方,都可以问我。” 他的语气很平淡,所以很自信。 说完之后,也不等这三位国之天骄有什么回应,直接伸出食指,在空中虚点了一下,凝成一个灿烂的光点。然后以这个光点为起点,向不同的方向画出了三条线。 姜望恍惚有一种感觉,好像此方空间,被这三条线分了均等的三份。人也随之分开了……那种感觉,就像之前他和计昭南、重玄遵,背向研究点将台上的演武痕迹一样。 当他从那种恍惚的感觉中脱离出来,发现自己还在点将台,一切也都没有什么变化,唯独是计昭南和重玄遵……都已经不见了, 只有易星辰还站在他面前。 “易大夫。”姜望左右看了看:“这是哪里?” “还是点将台,我同时在给你们三个人授课,为了避免你们互相影响,所以用了点小手段。”易星辰笑道:“你确定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问题上么?” 虽则重玄胜说,易星辰承他一个人情。但姜望自不会持此而骄。 尤其在朝议大夫这样的级别,处事已经很少被个人好恶所影响了。 他果断抛开对易星辰所谓‘小手段’的好奇,很是直接地说道:“我最近在研究一门新术,的确有很多困惑的地方……” 如是这般,把火界之术积攒的问题一一描述出来。 易星辰静静听完,开口便道:“雷玺有调御雷电之能,你的三昧真火,却非专注掌控火行的神通,而重在攻伐。构建此术全靠你自己的控制力,当然是要比雷家小子难得多。” 他第一时间就看出问题所在,并且也很清楚姜望这火界之术的灵感来自哪里。 要知道,雷界之术可是在先前的大师之礼上,才第一次现世。 看来其人说自己可以解答所有关于术法的问题,还真不是吹嘘。 “不要一味地模仿。三昧真火和雷玺的性质完全不同,你不妨换个角度,以你的图腾为枢纽……” “你的火焰图腾很正统、很古老,有作为术法世界演化基础的潜力。但它不够深刻,想必为你点青的那个人,有些稚嫩。” 庆火部的确是浮陆上传承很久远的一个部族,只是因为连续几代巫祝潜心研究幽天图腾而没落下来。 易星辰继续说道:“但是那个人又很有灵性。神来一笔,把你的火焰图腾和骨莲之纹勾连在一起。这两者之间,发生了奇妙的联系。似乎还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感染,让它们形成了新的图腾。” 姜望有一种自己一丝不挂的错觉,好像什么秘密都瞒不过对方的眼睛。 而且除了对于火源图腾以及白骨莲花的名字不一样,对方描述的每一个点,都很贴近真实! 这是朝议大夫,还是卦师? 这些真的能只靠眼睛看出来? 至于易星辰所说的那个有些稚嫩又很有灵性的人,也的的确确就是姜望印象中的,那个一跃幽天前的庆火其铭…… 姜望把杂生的念头全部抹去,专注于听讲。 “你的骨莲之纹很干净,我本以为它会连接某个邪神呢。”易星辰笑了笑。 第三百二十七章 教你杀人 易星辰一出来就说,“任何术法上的问题,都可以问。” 姜望虽然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其实也是将信将疑的。 真人未见得就能够万法皆通。 计昭南和重玄遵且不说。他自己就所学颇杂,五花八门的术,学了一堆。 易星辰还能全部了然于心? 事实证明,他还真能。 这位朝议大夫掌握的术法之广博、之繁杂,简直骇人听闻。几乎无所不包,如渊如海。给姜望的感觉,就好像是面对一位人形术库。 比术库更优胜的是,这位朝议大夫还有自己的理解和认知,每言必中,发人深省。 除了仙术和如梦令有所保留之外,术法方面,神魂匿蛇、八音焚海,包括刚学的乾阳之瞳,姜望都一一做了请教。 易星辰的任务是指点,而不是收徒。传授独门术法不可能,但帮姜望梳理一下术法体系,指点一些术法思路上的不足,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已是极大的帮助。 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 太快了。 姜望正如饥似渴地学习,感觉自己还有许多方面需要补足。 一个恍惚,计昭南和重玄遵已经出现在眼前。 高高的点将台上,他们又一次看见彼此。 从意犹未尽的表情来看,每个人都有不少收获。 重玄遵当然是在稷下学宫里进修过,但每个人的修为、境界、角度,乃至教导的能力都不同。 计昭南的师父当然强大,但军神大人日理万机,也不可能巨细无遗关心他的每一个术。 而易星辰对术法的理解,或许在整个齐国,都能排得上号。 政事堂让他来指导,自然是有道理的。 不过,得到最大收获的,还是姜望。 他的基础最不牢靠、问题最多,也最少有这种被当世真人指点的机会。 事实上,在三分三面同时进行的指点中,易星辰也的确在他身上倾注的心力最多。当然,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好了,三天时间已至。剩下的课,换一个人来上。”易星辰大袖一挥,便潇洒转身而去。 真是一点也不耽误时间。 身为朝议大夫,每日不知要参与处理多少国事。能够专门腾出三天时间来教导他们,的确是非常难得。 随后登上点将台的,是一个面目和善的矮胖老人。 “叔父!” “大帅!” “侯爷!” 三声称呼几乎同一时间响起。 来者正是兵事堂的秋杀军统帅,重玄褚良! 人称凶屠是也。 叫叔父的当然是重玄遵,而齐阳战争时,姜望曾在其人麾下征战,此时又正好在点将台上,所以口称大帅。 计昭南的关系较另两位都更为疏远,因而只称爵位。 出身军伍的重玄褚良,行事作风更干练。 视线淡淡扫过,就算是回应。而后开口:“今日我来,只教你们一件事。” 他笑眯眯道:“杀人。” 他明明笑得如此和蔼,面容也这样和善。 但最后这两个字一出口。 三位国之天骄,顿觉金戈铁马,仿佛见得眼前血红一片,是尸山血海! 重玄褚良以神临绝顶的修为,来为三位国之天骄上这一课,自然是因为,在“杀人”这件事情上,凶屠才是行家! 比政事堂的任何一位朝议大夫,兵事堂里任何一位九卒统帅,都更懂得如何杀人。 哪怕他只有神临,说起来,好像才与计昭南同境! 他的东域第一神临之名……是杀出来的。 “杀人怎么教?说千遍,不如杀一人!”重玄褚良一步前踏:“来,杀我!”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但很重,是那种踩在你心脏上的“重”,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有一种血淋淋的感觉,不知怎么,就悄然蒙上了眼睛。 以姜望自己为例,他非常的清醒,完全知道自己在哪里,要做什么,但面对重玄褚良,突然有一种暴烈的杀意冲出。 他知道这就是重玄褚良想要的,所以并不遏制这种杀意。 因而此时此刻,他很想杀了这个人! 人影动,长剑已出鞘! 一剑便是名士潦倒。 十年落魄,以死来勾仇! 在此之前他已经听到呼啸风声,那道白衣胜雪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抓住日轮,向着重玄褚良当头砸下! 而与此同时,眼角余光已见寒光一点,那是韶华枪忽如其来。 三位国之天骄,同一时间,被点燃杀意,向重玄褚良发起了进攻。 此三人,无一弱者。 但强和弱,从来只是相对的概念。 重玄褚良仍在说话,意态从容:“你们都是天骄,也都经历了大小无数战斗。想必都觉得,杀人很简单。” 他一巴掌往上,直接将日轮掀翻。 “你们一路厮杀,想必也自认做到了能力范围内的最好。但!什么才是最好?” 一巴掌回抽,竟当场把姜望斩出来的那条横线抹去。 像抹掉沙堆上的一道划痕般,轻易将其抹消。 “是爆发了最强的杀力吗?” “是挥出了最有威胁的一击吗? “你们所以为的、所追求的,能力范围内的最好。就真的最能杀死对手吗?” 他反手一巴掌,将计昭南的韶华枪打歪。 “收一收你的枪,杀人,不必那么用力!” 其人再往前一步,已与重玄遵贴面而立。一把抓住他的日轮,按住他的手,撞回他的胸膛! “你在抡大锤吗?杀人不是打铁!” 又一转身,直接一巴掌。 刚刚踏碎青云来此的姜望,整支长剑几乎被扇得脱手而出。 “我很难想象,现在的年轻人,居然把这叫做剑术!” 他后撤一步,合肩一撞,直接撞进计昭南的枪势中,将他整个人撞飞:“一寸长一寸强,你守不住你的强,你就一寸比一寸弱!” 老实说。最开始计昭南是有些不忿不服的。 大家同为神临境界。我是后起之秀,国之天骄,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你就算比我强,又能强出多少? 我尊重你的身份地位和战绩。但是你过来就像教训三岁小孩一样教训我,是不是不合适? 但交过手后…… 还真的不服不行。 重玄褚良令人拜服的地方,并不是他以绝强的武力轻松压服三人。 而是他在面对每一个人的时候,都只展现与对方同层次的力量。 正在被“虐打”的三位,都是国之天骄,完全能够感受得到,重玄褚良所做到的一切,是以他们目前的力量层次,绝对可以做到的。 也就是说,这是绝对的、战斗技巧上的碾压! 第三百三十章月明星稀 如今在京畿之地轮值的,是齐九卒之一的斩雨军。 计昭南是直接住在军营里的。 他住不惯临淄。 那种繁华和安稳的感觉,他不太能够适应。 虽则他已被政事堂公推为齐国三十岁以下第一人,但在军营中,还是跟普通士卒一般,住帐篷,吃大锅饭,按时出操。 可能唯独突出的一点,就是他住的是单人的军帐,规格达到了统领的级别——当然并不足以匹配他的身份。 但也足够了。 多恶劣的环境他都经历过,驻扎临淄近郊,轮值都城,实在是太轻松的事情。 这年头临淄附近还能发生什么战事? 顶多就是配合着巡检府去剿杀一些别国奸细,或者左道妖人、邪教组织什么的。 比如那个“平等国”。 此时的计昭南,独坐军帐之中,用一块雪绒布,细细擦拭他的韶华枪。 今日,杀了几个平等国的人。可惜没有什么大人物,实在是有些浪费了枪锋。 那个去夏国联络的神临,也算是平等国组织里的高层了,所知消息竟然十分有限。甚至于就连这有限的部分,也迅速就被切断了。 真正较为核心的人物,没有一个抱着侥幸心理逃跑的,全是自杀。让追索根本难以进行。 不过这事也不归他操心了。 作为军人,他只是去试枪。 这几天他总会想起在那个地方的日子…… 若不是为了参与黄河之会,为国而战,这次他也不会回来。 于晚风之中响起在军帐外的,是一个年轻的声音:“计将军。” 计昭南手上不停,只道:“进来。” 掀帘走进来的,是天覆军的随军文书文连牧。 此时的计昭南,身上只有一件单衣。 为了适应观河台上的战斗,他的无双甲平日是不披挂的,只有韶华枪还是从不离手。 至于为什么天覆军出身的他,在斩雨军里也如鱼得水…… 身份地位自是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齐九卒虽然各有统帅,有的甚至父死子继,数代经营,但也并不是谁家私军。本质上军权仍在齐国手上,国家先于统帅。 如军神姜梦熊此次兵发夏国,直接一块虎符,就调动了春死之军。 九卒之间,有竞争关系,但合作的时候更多。 大致如此。 文连牧有些不敢与计昭南对视,虽是在对面落座了,眼睛左右看了看,落在韶华枪上:“陈先生让我带些消息给你。” “哦?”计昭南淡声道:“大师兄说什么了?” 他口中的大师兄,文连牧口中的陈先生,自然是军神的大弟子陈泽青。 大齐军神收的五个弟子,每一个都往战场上扔。每一个,都没有逃避过危险。 现在死得只剩三人。 他们之间的感情,自然是极好的。 “是黄河之会的相关情报。”文连牧也没有什么寒暄的心思,直接说道:“三十岁以下无限制争胜场,荆国出战的是赤马卫大将军的养子,慕容龙且。去年赤马卫叩关雍国靖安府,就是此人主导。虽然被雍帝韩煦亲自击退,但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牧国方面,出战的是有‘现世神使’之称的苍瞑,此人是下一任大祭司最有力的竞争者,在草原上被很多人当做神祇供奉。” “秦国方面,出战的是黄不东。此人名不见经传,应该一直在那地方厮杀,我们查到的最近的一个战绩,还是三年前。陈先生说,不具备参考价值,但看一看也无妨。” “此外楚国方面,出战的是楚国第一美人夜澜儿。她是楚帝直接定下的人选,未经过较武,楚国那边在私底下争议很大。但也正因为如此,她的实力不好判断。” 其实齐国这边,政事堂直接公推计昭南,一方面是计昭南的确在齐国三十岁以下属于无可争议的第一,另一方面,也是不欲他在人前展现更多。 文连牧继续说道:“至于景国……他们这次非常神秘,根本就没有公开较选。而是由道门圣地直接派人出战。或许是三脉圣地各派一人。绝大部分的景国人,和我们一样,现在也都不知道出战的会是谁。” 文连牧说完,直接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放在案上:“这是陈先生整理的。上述这些人,能够找到的、有代表性的战绩,他都做了完整记录和评述,让您抽空看一下。” 作为陈泽青的师弟,计昭南当然知道,陈泽青现在基本上全权负责齐军的情报工作,但这样一本册子所代表的工作量、所倾注的精力,也实在是太沉重了些。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韶华枪横在膝上,然后伸手接过了这本册子。 这册子上只记录了除齐国之外的当世六强。 至于当世六强之外的其它国家,没有什么搜集情报的必要,也没法搜集。因为不是所有国家,都会参与黄河之会。就算参与,也很少会参与每一场,大部分六强之外的国家,都是集中精力,争取其中一场的胜负。 而且,作为当世霸主国出来的绝世天骄,若还要把眼光放在那些小国身上,也实在不够底气。 文连牧悄悄看了他一眼,又道:“内府境和外楼境的对手,陈先生也一并做了整理。相关情报已经让人分别送给了姜青羊……和重玄遵。” 计昭南是不喜欢重玄遵的,他从不否认这一点。在他看来,王夷吾就是在认识了重玄遵之后,才变得愈发固执。 并且他知道,姜望把王夷吾打进了死囚营,陈泽青同样不会对姜青羊有什么好感。 但在齐国的立场上,也分别为内府境、外楼境出战的天骄提供帮助,的确是陈泽青会做出来的选择。 计昭南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道:“你有胆子跟着夷吾一起犯蠢,没胆子在我面前提重玄遵?” 文连牧面色尴尬:“这个……” “行了,我没工夫计较这些事情。”计昭南翻开手里的册子:“是得好好看看陈师兄的评述。” “那么计将军,您慢慢看。”文连牧赶紧起身,三步并两步就往外走。 “对了。”计昭南的声音忽地在身后问道:“你与那重玄胜交过手,其人如何?有机会赢么?” 文连牧停下来想了想,说道:“虽则重玄遵风华盖临淄,但重玄胜智胜我不止一子,我认为他有机会。” 他等了一会,身后再没有声音,于是掀开厚帘,走了出去。 帐外,月明星稀。 第三百三十一章 天下英雄应知我 “荆国内府境出战者黄舍利,身具四神通,已经在人前展现过的两门神通为…… 最近一战,是与…… 在此战中…… 其父黄龙卫大将军黄弗,人称‘黄和尚’,家传……” 看着手上这份极其详尽的资料,姜望有些叹为观止。 “这得花多少心思?” 重玄胜在一旁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这事总是要有人来做的。不过陈泽青亲自负责此次黄河之会的情报工作,我倒是没有想到,可能是为了计昭南吧。” 姜望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一事:“我手里的这份资料这么详尽,那么别国关于我的资料,也不会少吧?” “废话。”重玄胜嗤了一声:“你代表的可是齐国,放眼天下,谁会不盯着你?” 顺着解释了一句,他才道:“怎么,你还没有准备好?” 姜望沉默了片刻,说道:“没事。我也该被知道了。” …… …… “生”和“死”的分界线,一直延伸向极远处。 往后是生机勃勃的无边草原,往前是死寂暗沉的无际荒漠。 对于驻守“生死线”的战士们来说,边荒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或许并不是“魔”。 因为魔潮已经很多年都不曾发生,零星几只迷途的阴魔,有时候反倒是种乐子。 所以最大的煎熬,应该是漫无目的的等待,和始终不能放松的警惕。 边荒的枯燥,让人无法忍受。 当然,只有未曾真正经历过魔潮的人,才会这么觉得。 宇文铎在“生死线”驻守,已经三年。 说是镀金也好,做样子也罢,身为牧国名门宇文氏的真血子弟,他是的的确确在这个地方,挥洒了三年的青春。 足以为牧国年轻贵族的表率。 以地位和实际权力来说,牧国的真血子弟,大概相当于齐国的名门嫡子。但并不是靠名分来确立名分,而是看婴儿出生时,血脉是否接近先祖来确定。 一个奴隶生出来的孩子,也有可能是真血子弟。而一个贵族的孩子,也有可能普普通通,不够资格冠以“真血”之名。 当然,奴隶的孩子若是真血,也不会让奴隶养大,而是交给主母来养。 那些生不出真血子嗣的贵族妇人,也通常是以抱养真血孩童的方式,维持自身的尊贵地位。 总的来说,牧国名门的真血子弟,都是可以纵情在这无垠草原上驰骋的。 能够束缚他们的,唯有苍图神的意志,和王庭皇命。 当然在事实上,真血子弟之间的资源争夺,也非常激烈。 草原儿女生来就该去放牧、去打猎、去战斗,想躺在帐篷里等收获,基本上也只能收获两手空空。 在匹配万夫长身份的帐篷里,满头辫发的宇文铎有些唏嘘:“赵,我的曳赅!我要回归王庭了!” 此时的赵汝成,正坐在火盆前,熟练地用小刀割下羊肉,然后直接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流油。 他倒并不是需要用这些食物止住饥饿。 只是,若有人能深入一下无垠荒漠,就能够理解,这种人世间的鲜活滋味,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受。 长时间在荒漠里战斗,长发干枯得厉害,也没有什么工夫打理,索性便将其削去了。 留着寸发的赵汝成,在无俦的俊美之外,平添了几分凶悍。 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灰扑扑的皮褂子,不知是什么皮制成,总归很耐磨。靴子则是土黄色的,也不知是本色,还是在荒漠中浸染了的。 此刻虽是很不注重形象地大吃大嚼,也穿戴得这样不得体,但偏偏仍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这种美,无关于性别,也超脱于装扮。 宇文铎常常觉得,可能赵汝成才是神子。若非神之子,怎能被塑造得如此完美? 他又重复了一句:“整个草原的权力中心,至高王庭!” 赵汝成咽下了嘴里的大块羊肉,一边去割下一块,一边道:“那恭喜你了。” “多亏了你帮忙,我这次回去能有一个很好的位置……”宇文铎看了一眼地上那个鼓鼓囊囊的羊皮袋,很神秘地顿了一下,但见赵汝成没什么兴奋的姿态,只好自己接了下去:“直接进神骑!” 赵汝成这时候才扭过头,笑道:“不错!” 宇文铎所说的神骑,就是草原上最强的骑兵苍图神骑。 历年以来,天下十大骑军无论怎么排,苍图神骑都是第一。 这支声名远扬的天下第一骑军,是草原儿女的荣誉所在。 苍图神骑的骑兵,也被牧民敬为苍图神的神国骑士。 哪怕宇文铎出身名门,又是真血子弟,要进这支骑军,也并不容易。 自认识赵汝成之后,源源不断交上去的阴魔头颅,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曳赅。”宇文铎斟酌着措辞:“我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我的意思是,你还进荒漠杀阴魔吗?” 赵汝成灌了一口马奶酒,只道:“习惯了。” 宇文铎想了想,说道:“我可以安排人继续跟你合作,也肯定能够靠得住,那小子高兴还来不及。但……” 他隔着火盆和烤羊,看着赵汝成:“我的曳赅,你是太阳一般灿烂的人物,难道要永远在边荒这种地方,黯淡无光地生活下去吗?” 赵汝成摇晃着酒囊,笑道:“黯淡无光是很幸福的,你不懂!” “曳赅,曳赅。”宇文铎摇头晃脑地说道:“有个机会,我可以为你争取到一个机会。黄河之会!你可知道?” 赵汝成咕噜咕噜饮着马奶酒,并不搭腔。 宇文铎挪了挪位置,靠近了一点:“现在内府境的名额已经定下人来了,但他的实力并不够服众!在我看来,你远胜于他。我可以帮你争取到机会,把他顶下来。我大牧帝国,向来尊重强者,轻视血统门庭,以你的天赋才华,必有出头之日!这次黄河之会,就是你的机会!曳赅!” 赵汝成打了个酒嗝,随手把空空如也的酒囊扔到一边。 而后扭过头来,并不说话,只用那双带着三分醉意的、漂亮的眼睛,看着宇文铎。 看着这位合作了这么久的草原“兄弟”。 他虽然并不关心牧国的形势,但以他的智慧,什么事情看不明白呢? 宇文铎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的小伎俩的确瞒不过人。 这位曳赅虽然日复一日地厮杀于荒漠深处,好像只知道战斗,是个修炼狂。但他的眼睛明亮着呢!就像翱翔天空的苍鹰一般。 宇文铎想了想,索性摊开了说道:“我不瞒你,曳赅。我们宇文家跟金家不对付,我也看不惯金戈那小子……但这机会绝对是真的,只要你能赢他,黄河之会的名额就是你的,我可以对着苍图神发誓!” 金戈就是牧国参与黄河之会的内府境修士,乃是铁浮屠之主金昙度的儿子。 铁浮屠是牧国第二强的骑军,也在天下十大骑军中,排名第六。 金家跟宇文家的矛盾,则要上溯到几代之前了。 这一届的黄河之会,金戈能代表牧国出战内府境决胜场,宇文家却颗粒无收。据说王庭大议后,阿爷在家里气得抽死了一匹爱马。 宇文铎想着,就算争不过金戈。把金戈挤下来,也是大好事一件。 但赵汝成只是笑了笑,拿起小刀,继续割羊肉:“我对黄河之会不感兴趣。” 宇文铎急道:“赢了黄河之会,名誉,地位,美人,你就什么都有了!” 见赵汝成仍然没有反应,他又道:“你不是想要更快地变强吗?赢了黄河之会,陛下会大大地赏赐你,奇功、秘法、神恩……想要什么有什么!” 赵汝成仍然是笑呵呵地,边吃肉边道:“贪婪是原罪,宇文兄。有酒喝,有肉吃,我就够了!” “这怎么能够?”宇文铎急得想跳脚:“你是雄鹰,就应该翱翔在高天。你是骏马,就应该驰骋在草原。从南到北,从古到今,英雄只会沉默一时,不会沉寂一世。曳赅,你相信我,你不应该默默无闻,你应该光芒万丈!” 这般令人振奋的话语,却对赵汝成没有丝毫影响。 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但只是吃肉,并不回应。 “你真是急死我了,曳赅。”宇文铎急于说服赵汝成,以至于有些口不择言了:“你不是悔恨吗?你这么努力地修行,应该是想要报仇吧?只要你赢了黄河之会,宇文家可以帮你!牧国可以帮你!” 赵汝成如他所愿地停了手。 但也止住了笑。 小刀插在羊肉里,赵汝成再一次侧过头来,就那么冷冷地、毫无感情地看着他。 冰冷残酷的杀意,几乎瞬间就充斥了军帐。 宇文铎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脊生凉意! 会死的! 在这一刻他突然有这样强烈的感受。 他会被眼前这个好看得过分的男人杀掉,就像杀阴魔一样,也像杀一头羊一样,轻易地杀掉! 失策了…… 他在心里想。 接触的这么长时间里,他从未涉及过这个话题。就是因为清楚,这很可能是对方的禁忌。 他们能够维持这么久的合作,就是因为赵汝成从不要求补给之外的任何东西,而他从不过问赵汝成的过去。 但或许是马上就要回到王庭了,或许是即将进入苍图神骑,心里有不自知的膨胀。 他居然,愚蠢到拿这种话来说。 我会死在今日吗? 牧国名门宇文家的真血子弟,即将入职苍图神骑的宇文铎,如是想到。 赵汝成看着他,看着他的汗毛都竖起来,眼神里充满恐惧,才淡声说道:“宇文铎,你不要太高看宇文家,也不要太高看牧国。” 什么意思?宇文家不能帮他?牧国也不能帮他? 宇文铎脑子里乱糟糟的,但身体骤然一松。 因为赵汝成已经回过头去,继续割羊肉。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乎刚刚的一切,只是错觉。 就连宇文铎自己,也觉得那感受并不真实。 他和他的曳赅在一起好好的聊天,怎么会突然想到死?哈哈,有点可笑。 但……并不能笑出来。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其实我真的把你当曳赅,也许你不信。我想要你去黄河之会,是有打压金戈的原因,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看到你这样。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从来没有过问你的故事,但我知道……你很痛苦。 我们草原儿女的血液是滚烫的,你救过我的性命,帮了我很多,我也许帮不了你,我的曳赅,但是如果你愿意,我想帮你。” 宇文铎说的,是去年冬夜,他巡视生死线时,遭遇了刺杀。当时是赵汝成救了他。不然他现在应该已经被扔进荒漠,而其他人大概只以为他是被阴魔拖走了。 “唉。”赵汝成忽然叹了一口气:“我在吃饭,你话好多。” 宇文铎却咧嘴一笑,又亲切地往这边挤了挤:“其实参加黄河之会真的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赵汝成的态度稍好了一些,他就又死灰复燃了:“我的曳赅,你如此强大,难道不想与天下英雄交手吗?你难道不想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内府第一?秦国秦至臻,楚国项北,齐地姜望,荆国黄舍利……” 赵汝成手里的刀子再一次停住:“谁?” 宇文铎眨了眨眼睛:“黄舍利啊,一个女的。” 赵汝成只得直接一点问道:“这个姜望,是什么人?” “齐国人,一个男的。”宇文铎道。 赵汝成手一翻,切下一小块羊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你们就是这么做情报工作的?” 宇文铎这才恍然醒觉过来:“噢对,我帮你要了情报的!” 他猛地爬起来,疾走几步,在书案上翻了翻,找出一本簿册。 一边迅速翻页一边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关注的,天下英雄,我只觉得曳赅你是第一。内府境就敢深入无垠荒漠的,能有几人?” 他翻到了相应的情报,用很没有所谓的语气念道:“姜望,西境庄国枫林城出身,在邪教覆城之后,东行入齐。是当年天府秘境的五名胜者之一,第一次进入齐人视线。而后在齐阳战场建功,得爵青羊男。在临淄与军神关门弟子王夷吾一战,令他声名大噪。此后……” 宇文铎念着念着,突然发现,自己的曳赅,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切肉吃肉的动作。 那个削掉长发,依然好看得过分的男人。 坐在巨大的火盆前,不知怎么的,忽然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曳……曳赅?”宇文铎的声音有些迟疑。 而赵汝成笑,他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泪。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啊,宇文铎!” “天下英雄在列,是该有我一席之地!” 第三百三十三章 竖子猖狂 一剑刺出一滴泪。 宁剑客的剑式,是闺中之怨。 这一式“悔教夫婿觅封侯”,正是由情入怨,绝妙天生。 完美承接了先时的秋波一剑,且在此基础上再升华。 像是文人挥笔,妙手偶得佳句。切中多少离人心思,留待千古传唱。 而姜望的应对仍是如此巧妙。 像是一对反目的情人展开对话,像是一篇承上启下的文章,像一个正在发生的故事…… 你秋波盈盈,我随波逐流。 你恨我多年没有音讯,只知功名,忘却故人。 可是我漂泊羁旅的这些年…… 我亦不曾封侯。 我只有十年落魄,半生潦倒,如今你既问罪,我便一剑横来,以生死勾销恩仇。 那条横线在空中拉开。 像是酒至酣处,兴起挥毫。 直接将宁剑客斩出的那一滴“泪”,分为两截! 妙!太妙了! 宁剑客沉浸在剑式如此相合的美妙中,仿佛天涯见知音,有一种巨大的感动在萌发。此刻她恍恍惚忘却了一切,只沉浸在剑术世界的美妙中。 手腕轻轻一颤,就顺着那一滴泪被划开的痕迹,将剑光化为两道。 她一式并发两剑! 一剑在左,是为“问故人”。 一剑在右,是为“莫思量”。 两道剑光同源而生,一剑相思,一剑斩相思。 虽是悔教夫婿觅封侯,独有闺中之怨,但也忍不住问一句,故人安否? 可在牵挂之时,同时也告诉自己,须得斩断前情,莫再思量。 这是在原先的剑意之上,继续延展。而且一体两面,两情共存。 不伤前一剑,不绝后一剑。承接过往,又展开诸多可能。 这是势、意、术相合,近乎完美的一剑! “宁剑客”欣喜,雀跃,于今日之战中,剑道上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对敌者的剑术造诣虽还不如,但那份灵气才情,已是让人惊艳。 她很期待,接下来会看到怎样的绝妙应对。 她也非常期待,之后会是怎样一个精彩的自己,会阐述怎样精彩的一剑。 与这样的对手交锋,与这样的知音问剑,才不枉她学剑多年。才能够激发她更多的剑术灵感。 她很期待! 甚至是紧紧盯着对方的剑,目不转睛。 然后她看到了……火。 赤红色的火光席卷一切。 那天空划过的,是焰火流星。那地面翻腾的,是火海生涛。那尖啸着的焰雀,划过细长的焰尾,在天地之间自在飞翔。 天与地,火与火。 火光铺满视野。 那是极致华丽,极致璀璨的世界。 是火的世界! 火诞生在最初,也终结在最后。 把所有天才的、耀眼的、服气或者不服气的……都容于其中,也焚于其中。 宁剑客本不该犯这样的错误,但她刚刚的确沉迷于剑术拆解的交锋之中,还在为“天涯觅知音”而动容,还在期待着对手剑术之上更卓越的表现…… 火界之术降临了。 将她和她的剑,都淹没在其中。 如此突兀,但又如此的理所当然! 脱离浩瀚星河,退回到私有空间。 宁剑客看着自己的剑,久久无言。 她终于意识到,那种浑然天成的默契、所谓的“人海相逢一知音”,只是她单方面的错觉。 她从头到尾,都沉浸在剑术的美丽世界中,深陷于剑招拆解的美妙变化里不可自拔。 而对手显然……只想赢。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 …… 【独孤无敌进位五行第一!成就荣名:太虚最强内府!】 【初次成就此名,奖两千功,两千法。】 【维持此名,每月的月中,奖一百功,一百法。】 【拥有此名,演道台加一层效果。】 这太虚最强内府之战,赢得有点轻松。 对手的剑术确实非常强大,而且一剑叠加一剑,不仅仅是剑气的收束、剑式的利落,其人甚至恐怖到一丁点剑意都没有浪费。她一定有一个非常广阔的剑道世界,才能在战斗之中,让剑术不断地发生、不断地演进,一剑更进一剑,以至于剑势越来越膨胀, 姜望承认,纯以剑术对决,他不是对手。事实上其人的剑势演化到后面,他已经接不住了。难以想象若再继续下去,对方的剑势还能演变到什么强度。 但这是战斗,是生死搏杀。 哪怕在太虚幻境中,生死并不为真。 但走上了论剑台,就定要争胜负。 所以姜望早已在酝酿秘术,在对手剑势变化的恰当时机,直接按出火界之术——他本来还准备了别的后手,但没想到这就已经结束了战斗。 火界之术的强大固然是一个方面,不过在姜望看来,最大的原因,在于对手自身。彼时彼刻仍陷在剑势的拆解之中,显然是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难以想象,这样的战斗判断,竟然会出现在太虚最强内府的荣名争夺之战中。 姜望除了感慨一声,也没什么好说的…… 现在的年轻人! 以三昧真火为起源的火界之术,算是在目前的条件下,把三昧真火开发到了极致。效果也非常卓越。 此外太虚最强腾龙的荣名,也是实打实的收获。 功且不说,这新得的两千点法,让他如今累积的法,已经达到了两万六千四百点。只差三千四百点法,就能让演道台再解封一层了。 目前的三层演道台,叠加太虚最强腾龙、太虚使者、太虚五行修士、太虚最强内府,四大荣名的效果,已经有七层演道台的功效。 姜望想了想,走到演道台前,直接将火界之术贡献给太虚幻境。 火界之术虽强,但缺乏独创性,本就是借鉴雷占乾那边的雷界之术。思路虽然在易星辰的指点下有了变化,但术法的架构是一致的。 而太虚幻境对功法的需求,永远是更倾向于独创性。这是多次贡献总结出来的经验。 虽然未在太虚幻境里碰到过雷占乾,但随着太虚幻境的扩张,保不齐他什么时候就开始正视这里。 为了避免雷占乾贡献雷界之术后,占据绝大部分的演道台贡献,索性他先将火界之术贡献了。 如此一来,就算以后雷占乾进了太虚幻境,也贡献雷界之术,也只能得到很小的一部分“法”。 这是迄今为止,姜望在太虚幻境里贡献的最强术法。 反馈也没有令他失望…… 太虚幻境回馈了足足十一万三千七百点法! 这是迄今为止,姜望在太虚幻境里,收获的最大一笔“法”。 火界之术在独创性和强大性方面,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远远超过姜望以往在演道台的所有贡献。 他辛辛苦苦积累那么久,才弄到两万六千四百点法,当然也有他一直警惕,不肯把核心的独特秘术,如声闻仙态、人道剑式之类贡献出去的原因。 但火界之术带来的反馈,也实在是太惊人了。 太虚幻境对这种术法的鼓励显而易见。 姜望不仅顺利解封了四层演道台,也顺利向第五层演道台…… 好吧,并没有那么顺利。五层演道台的晋升,需要足足一百万点“法”,哪怕因为左光烈的遗泽,他现在只需要解封,也需要三十万点“法”才行。 由此观之,当初把演道台推进到十九层的左光烈,该向太虚幻境贡献了多少独创的强大术法,其人又是多么的惊才绝艳! 当然,以左光烈的家世,和当年的地位,若要冲击演道台层数,所能够调动的资源,也远非今天的姜望可比。甚至于都难以想象…… 仍只可仰望了。 姜望收拾心情,正要顺势以累计出八层效果的演道台来推演完善火界之术,忽地一只以剑为羽的纸鹤飞了过来。 他接过来,展开一看—— 【你会参加黄河之会么?】 寄信者,宁剑客。 …… …… 剑阁真传弟子宁霜容,今日在太虚幻境里吃了个大亏。 她爱剑成痴,本身于剑道之上,也有绝顶才情。 在宗门同辈里一枝独秀,进了太虚幻境也是顺风顺水,一路第一。 这阵子准备去参与黄河之会,所以闭关了一些时日,没有在太虚幻境里匹配战斗。没想到好不容易有了空隙,来了一趟……最强内府之名就易了主。 因为国家制度与宗门制度的不同,天下诸国离不得“人气”,也有更多“入世”的责任。 黄河之会,是只有天下列国参与的。 她想参与黄河之会,并不是以剑阁的名义。除了剑阁真传的身份,她同时也是一个小国的世家女。本要替那个小国出征黄河之会,想剑试天下英雄,看看同阶之内,她是不是无敌。毕竟太虚幻境的最强,是有局限的。 其次才是为国扬名,帮出身的国家争取利益, 但实在地说,她对那个小国的归属感并不强烈。剑阁才是她更认可的地方。 当然这些计较,就不必与人言了。 对于今日之战斗,她一开始是很懵。 明明双方极有默契地在拆解剑式、演化剑道、碰撞灵感,她也自信一定能获得最后的胜利,沉浸在剑术的美丽世界里无法自拔…… 然后对方突然甩出一记杀手锏级别的术法。 神通合术,自成一界,那样精彩的术法,分明是蓄谋已久。 说不服,其实是有的。 但她这个人很骄傲,并不愿意给自己找理由。 在认认真真地复盘了整场战斗之后,她认为对手那一记术法,时机恰到好处,刚好是她剑势另起,正要再更上一层楼的时候——这证明了那个叫独孤无敌的家伙,的确有着惊人的剑道才情,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变招。 而且其人的那记火行术法,精妙强大之处,也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抛开其它的因素,客观来说。 便是真正有所准备,也未必能够接得下来。 她认真审视过后,承认自己确实差了一招。所以寄信去问。 倘若对方也去黄河之会,那她就不必再去了。输就是输,在太虚幻境里都争不到第一,谈何去争天下第一? 不过她是如此想,独孤某人却是不知。 当姜望收到这封信,心里的第一个想法是——此人想要在黄河之会上找回场子? 对于先前的那一战,他也认可对方并未有展现全部的实力。 不过……何必要等到黄河之会再战呢? 太虚最强内府荣名的获得者作为陪练,无疑是非常合格的。甚至可以说,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陪练? 姜望想了想,故意用嚣张一点的语气回信—— “你要是不服,现在就可以再来。” 当纸鹤带来这样一封回信,宁霜容的心情可想而知。 什么剑道契合,什么惺惺相惜,什么确实技不如人、我当勉励之……一时都抛在脑后了。 独孤小贼! 竖子猖狂! 当即回信过去,只一字,曰—— “来!” 且说另一边,姜望任由纸鹤飞走,自去太虚幻境中寻找宁剑客。 自己则把火界之术重新放在演道台上,用叠加至八层效果的演道台,开始推演完善此术。 在太虚幻境里,匹配内府层次的战斗,一战可赢一百二十点功。 姜望一路赢到第一,累功已经颇丰。但此时看着日晷虚影上的功数量急剧减少,还是忍不住的心疼。 他还指望能不能用剩余的功,把乾阳之瞳的外楼篇推演出来呢——这显然是白日做梦。 结合了炙火骨莲、三昧真火,统合姜望火行感悟的火界之术,绝对是姜望目前为止掌握的最强术法。 也无怪乎学得雷界之术的雷占乾,在大师之礼上信心满满,甚至敢在还没能彻底掌控的情况下,将其搬出来。 恐怕是不觉得有人能那么快看出问题,而只要撑过雷界成型的那一段时间,他就能够掌控战局。可惜遇见了姜望。 比起他的进步神速来,姜望更是在飞跃。 便真让他雷界无漏,其人也没有掌控战局的可能。 但术法强大带来的另一个后果,就是它在推演的时候,也格外的耗功。 哪怕姜望已经在事实上完成了此术,并且成功应用于战斗中,演道台只需将其完善,也耗了近万点功。 把姜望的“积蓄”消耗一空,只余一千出头的功在那里挂着。 但新得的火界之术,已经基本上算是补完了漏洞。至少是在太虚幻境八层演道台的层面上,补完了漏洞。 姜望细细感受了一番,将需要改进的地方牢牢记住,确认有所消化之后,才一把抓住那有剑形翅膀的纸鹤,洒然一笑。 踩上论剑台,呼啸入星河。 有陪练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来就来!” 第三百三十四章誓约 岱山郡,九江城。 曾经一度被称为庄国第四郡的九江城,在真正的第四郡永昌郡出现后……九江城,也就只是九江城了。 是岱山郡郡守治下的九江城。 之所以如此说,究其原因,也无非是九江玄甲的统帅、曾经有望神临的段离,已经废在庄雍之战里。 虽则庄庭极尽恩荣,赏赐不断,甚至于不允请辞,强行将他按在九江玄甲统帅的位置上。 但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最后的荣耀。 落日的余晖虽然美丽,可马上就要消散。 九江玄甲现在的具体事务,段离已经没有能力负责了…… 之所以还维持这样的状态,一是段离忠勇为国,废掉也是因为国家,贸然换掉他,未免寒了人心。二是庄雍之战后,庄国上上下下,的确暂时找不出一个能够顶替段离的人。 庄国在雍国身上大口咬下来的肉,需要时间来消化。国内的新生代强者,需要时间成长。外来投奔的强者,也需要确定忠诚之后,才能大用。 所以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 事实上现在的九江玄甲,就是包括杜野虎在内的五位偏将,各管一摊事情。 而岱山郡郡守,也时不时地来九江城“视察”一番。想要把握这支强军的意图,已是路人皆知。 说起来,先登锁龙关的杜野虎,现今在九江玄甲里,的确有着仅次于段离的威望。 古兵家修行路,生者千不存一。便是那活下来的,也大多都是废掉,失去所有未来。 所以此法在现世才渐渐无人尝试。 但在开脉丹还未出现的时代,正是无数资质普通、不能够天生开脉的人,以赴死的勇气冲击道脉…… 当用一条条人命冲击出来的超凡修士成长起来,才有了支撑上古人族的力量。 在今时今日,在有更多选择的情况下,还要走气血冲脉这条路,无疑是需要更大的勇气。 杜野虎走出来,走成了,当然也就更让人钦佩。 兵家重杀伐。 经历了一场极其激烈的国战,且厮杀在战争最激烈的地方。 他也成功扫清蒙昧之雾,叩开内府。 以实力而论,冠绝现在的九江玄甲。段离已废,其余几位偏将,也都只在内府境界而已。 但以内府境的实力,掌控九江玄甲这样的强军,肯定是不足的。所以哪怕有段离的支持,其他偏将也并不服气。 总之,现在的九江玄甲,大致便是这样。 扫荡境内凶兽时,偶尔还会一起出动。但事实上已经分裂为五部,各行其是。只能上面什么时候确定了新的统帅人选,才能重新整合起来。 这些事情,杜野虎管不好,更懒得管。 他只想喝酒,打战,并不在乎其它。 现在唯独是多了一件事——看望段离,陪段离喝酒。 虽然医师都说以段离现在的状态,不能再酗酒。就连国相来看望的时候,也严令不许段离再喝——但是管他娘的呢! 用段离的话说,老子废都废了,本就没什么生趣可言,还不让老子喝酒,那活个鸟!干脆早死早超生! 而杜野虎也从来不劝,只陪着喝。 “狗东西!” 酒桌上,段离忽地抬手就是一巴掌,盖在杜野虎鸡窝一般的乱发上:“老子让你陪老子喝酒,不是让你光顾着喝老子的酒!两斤酒你干下去一斤半,老子喝鸟去?” 他虽然没了修为,但打人的劲还挺大。 杜野虎看了他一眼,不痛不痒地抹了抹头发,咕噜咕噜,又灌下去一碗。 这个姓段的王八蛋,以前总是对他千叮万嘱,让他注意风度,注意仪表,做一个什么儒将,成日说什么“名将之风”。现在废了倒有意思了,原形毕露,一天到晚骂娘。 真有意思! 他杜老爷心胸开阔,懒得计较。而且这个酒,确实还挺好。便由他去。 段离见他这么个八风不动的反应,心里闹腾得不行。骂骂咧咧道:“老子这点抚恤,早晚得让你糟蹋尽了。” “瞎说啥呢!”杜野虎这才有了反应:“你又没死,什么抚恤不抚恤的?那叫赏赐!” “赏他老娘!老子拿命换的!”段离忽然就爆发了。 他涨红着脸,好像也涨红了眼睛:“就他妈换了这么点!” 爆发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也并不突然。 他是真正有望打破凡俗寿限,有机会成就神临的人。 他也真正的为国尽忠,愿意抛头颅、洒热血。 但不应该,是被骗着去…… “好好好。”杜野虎哄小孩一样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随便敷衍了两下,就道:“酒肉穿肠过,烦恼随着走。来,喝酒,喝酒!” “你他妈就知道喝!酒囊饭袋!”段离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一抬碗,把酒灌进肚子里。 又继续骂道:“老子的九江玄甲,都要被你们这些龟儿子败掉了!” 杜野虎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又给他倒了一碗酒,嘴里继续敷衍道:“是是是,着实可恨。” 抬起自己的酒碗:“来,老段,咱们再干一碗。” 段离满脸通红,狠狠地看着他,看了很有一阵。 看得杜野虎已经自顾自喝下了第三碗,才骂道:“真不知道老子当初是怎么瞎了眼,还想把九江玄甲交给你!” 他甚至突然就带了一点哭腔:“以前叫老子段爷,现在叫老子老段!” 杜野虎着实无奈了:“你前天喝酒的时候跟我说的,说以后咱们兄弟相称,让我叫你段哥哥。我说那不好吧,你说那就叫老段。这么快就忘了?” 段离一甩手,蹭地站起,撒起酒疯来:“酒桌上说的话,能算吗?” “好的,好的,不能算,爷,段爷,老虎错了!” 杜野虎赶紧将他拉回座位:“我给你赔不是。来,我先干为敬。” 他一仰头,干脆利落地干下一碗。 咕噜咕噜喝完,一抹嘴,又道:“我连干三碗,以示歉意!” 然后又开始倒酒。 “给老子住手!”段离一拍桌子,把桌上的酒菜都拍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老子喝多了?想趁机掏老子的家当?他娘的你蹭酒蹭疯了吧?” 杜野虎遗憾地看了酒坛一眼,感觉今天也差不多陪够了,该回去睡觉了……人生不就是喝酒、睡觉、杀人么? 于是说道:“瞧你这话说的。那今天先到这儿,我下次再来陪你!” 说完便起身,拍拍屁股就要走,真可谓来也潇洒去也从容。 来时双手空空,走时腹内饱饱。 “你给我站住!”段离喝止他。 杜野虎无奈转身:“又怎么了?” 庄雍国战结束后,段离便总是如今这副样子,动不动撒酒疯,耍小孩子脾气。 他早年专注于九江玄甲,未娶妻未生子,如今一朝废去,又性情大变,也没个亲近的人照顾。 已成废人的将军没谁在乎,杜野虎只好勉为其难,常来看看。 但说到照顾人,他确实也是不擅长。也就是陪着喝酒,自己也顺便过点酒瘾——现在怎么说也是正式的一军偏将,手底下一堆弟兄。他那点饷银,全分下去了。自己喝酒倒是也能喝得起,喝这么好的酒就有些为难。 段离摇摇晃晃地站着,用手指着他道:“我喝酒时说的话,可以不认。但是你不行。你不管什么时候说的话,你都得认!” 杜野虎挠了挠头,敷衍道:“认认认。” 他往前走了几步:“来,段爷,我扶你到床上去歇着。” “你站住!不许过来!”段离酒气熏天:“我还没有说让你认什么呢!” 杜野虎只好站住:“我什么都认,好吧?段爷,这一整天喝的,天都黑了,你该睡觉了。” “呸!你才该睡觉了!”段离啐了他一口:“老子清醒得很!” 要是换一个人,不管什么身份,杜老虎早就大耳刮子扇过去了。他杜老爷从不惯着谁。唯独是段离…… 自他进入九江玄甲以来,一直对他诸多照顾。 他酗酒、打架闹事、没日没夜地睡觉、战场上经常杀意上头多次违背军令…… 一桩一桩,都是段离帮他压下来的,还破格提拔他做了九江玄甲的偏将。 说是恩重如山,并不为过。 杜野虎叹了口气:“是,我说错话了。您消消气。要不我再罚酒一碗?” 回应他的是一只军靴:“给老子滚!” 杜野虎偏头一闪,笑哈哈地就往外走。 现在滚,他求之不得。 “你给老子站住!”段离又喊道。 杜野虎无奈地停下:“咋了啊,我的段爷!” “你说!”段离忽然撇着嘴,酒气满脸,很有些委屈的样子:“我不管让你做什么,你都答应我!” 曾经威风凛凛、前途远大的九江玄甲统帅,变成如今这副样子。每日借酒浇愁,撒泼打滚。 要说杜野虎看着心里不难受,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世上让人难受的事情太多了,能如何呢! 无能为力,永远无能为力。 只有喝酒,睡觉,杀人。 只有让烈酒穿肠过,但愿能带走! “我答应你。”杜野虎闷声道。 “你发誓!”段离虎视眈眈地瞧着他。 杜野虎叹了口气:“我发誓。” 段离又道:“你发毒誓!” “行。”杜野虎无奈极了:“我发毒誓。” “你说!”段离仿佛杠上了:“你如果不去做,你就死全家!” “你说吧,干啥都行。”杜野虎只当他是在撒酒疯,哄道:“我如果不做,我就死全家。” 反正全家早就死了…… 段离定了一会,似乎想了想,又道:“加上一条。不听我的话去做,就一辈子没酒喝!” 杜野虎瞪圆了眼睛:“老段!你这太毒了吧?” “哈哈哈。”段离叉腰大笑,笑罢,重复道:“发誓!” 今天的段离,有一种异样的执拗。 不知是喝了太多,还是心里太委屈。只能这样折腾人。 杜野虎无奈道:“我如果不听你的话去做,就一辈子没酒喝。行了吧?赶紧睡觉!” “不行!”段离一摆手:“你答应得太爽快了,没诚意!我要换一个誓!” 他伸着手指,在空中绕了半天,最后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指着杜野虎道:“你发誓,你如果不听我的话去做,你死了的兄弟就不得超生!” 杜野虎的脸色,第一次沉了下来。 “你过分了!”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很凝重。 但段离只是醉醺醺的、却很执拗地盯着他,好像一定要让他答应下来。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拼了命的去为你做,做什么都可以,我欠你的!但是说这些话,没有必要。”杜野虎转身往外走:“我希望你今天只是喝醉了!” “老子要你拼什么命?”段离忽地在他身后怒吼起来:“你这么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的东西,你的命值当什么!老子稀罕吗?” “那你想要老子做什么?”杜野虎怒狮一般回身,几步走到段离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委屈吗?愤怒吗?被骗到战场上拼命,拼命让人看戏,最后成了一个废物,却什么也不敢说。想要老子帮你报仇吗!?” 他松开段离,一把抽出腰间的军刀,杀气腾腾往外走:“老子现在就去新安!” “你去你娘!”段离从后面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却不但没有抓住,反倒被带得摔倒在此。 乒乒乓乓一阵。 压断了椅子,撞塌了桌子,摔碎了酒坛子…… 半剩的酒菜,浇了他一头,把他变得如此狼狈。 这是曾经庄国军界最顶级的人物,仅在皇甫端明之下的九江玄甲主将段离啊! 杜野虎本已经气势汹汹地冲到门口,但此时,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煞气全无了。 他收刀入鞘,转回身,把段离头上、脸上的酒菜剥开,把他扶了起来。 “我答应你。”杜野虎瓮声说道:“不管你让我干什么,我都答应你。我发毒誓,发最毒的誓。” 他顿了一下,道:“反正在这个世界上,我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段离看着他,此时眼中已经没了酒意,也不复那醉醺醺的样子,直直地看着他道:“野虎,我没有儿子,我拿你当儿子看。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人憎鬼厌,也只有你,还肯顺着我,哄着我,听我的话!” 这位曾经在庄雍战场上奋尽最后一点道元与气血,也要追击对手的将军,摇了摇头,异常郑重地说道:“我不要你为我拼命,我要你为自己拼命!” 他低吼:“答应我!” 可能是酒喝得太多,杜野虎现在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他意识到,段离或许从头到尾都没有喝醉。今天晚上的对话,或许会将现有的一切都改变…… 但是他怎么能拒绝? 他的父亲是一个屠户,很早就死了。眼前这个脆弱得不成样子的男人,的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扮演了那个缺失的“父亲”的角色,一直护持着他。 “我答应你。”杜野虎说道:“用我死在枫林城里的兄弟,用他们死后的安宁为誓言,我答应你。” 但是段离说的第一句话,就险些令他没能站稳。 “你在枫林城里的兄弟,并不是全都死了!” “你说什么?”杜野虎一把抓住段离的双臂,用无比认真地眼神盯着他:“你说,什么?” 面对着这样的眼神,段离知道,如果今天自己是开玩笑的。那么自己和杜野虎之间的情谊,就到此为止了。 “坐下来说。”段离试图让他冷静一点。 杜野虎松开了手。 刚才那一瞬间,他的胳膊几乎被捏断。段离甩了甩胳膊,也没什么可讲究的,随意找了一块还能落脚的地方,席地而坐。 杜野虎亦步亦趋,跟着坐在了地上,眼睛仍然紧紧盯着他。 段离叹了一口气,说道:“今天有人来找到我,告诉我一个消息。不要问我那人是谁,我答应了保密。” 他也同样注意着杜野虎的表情,慢慢说道:“这一次黄河之会,东域齐国的内府境参与者,名为……姜望!” 杜野虎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睁开。 “不可能。”他摇头道:“老三如果没死,他不可能不联系我。” 尽管他在否认,但是他的嘴唇,有一些哆嗦。 段离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看着这个长相着急、但其实很单纯很简单的年轻人:“如果你能够想一想,我为什么要先逼着你发下那种毒誓,然后才肯把消息告诉你。你就应该知道,这是真的。” 杜野虎一时没有说话。 枫林城域的覆亡,本来就有些不清不楚。老城主刘易安的突然病逝,也是疑点之一。 但整个枫林城域除了董阿之外,没有任何活人,没有任何证据。 也只能董阿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么姜望既然还活着,为什么没来找他? 为什么,一直跑到了东域齐国去?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难猜。 段离又道:“去年国战的时候,董阿被刺死于新安街头。杀他的人,留下了一块玉。是董阿曾经随身佩戴的玉。别人都不知道那块玉是谁的,我想,你应该知道。” 是的。杜野虎当然知道。 姜望后来给他寄的信里,可不止一次地显摆过,说院长如何器重、自己天赋如何卓越,往后要怎么罩着兄弟们云云。 虽然他没来得及亲眼看看,那小子显摆的玉珏到底长什么样。但能与董阿联系起来的,大概也不会有其它了。 杜野虎血液里的酒,全部醒了。 但他的心里,有火在烧。 那些酒,全部浇在了那些火上。 炙烈的、痛苦的……愤怒的。 “所以,所以枫林城的覆灭,是一个阴谋。跟董阿有关,跟皇帝也有关的阴谋。所以我家老三一个人跑到了东域齐国去,是想要报仇。所以他不肯联系我,是怕我冲动坏事?” 杜野虎说着,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想要爬起来。 段离狠狠按住他,声色俱厉:“你忘了你发的誓了吗???” 杜野虎愣住。 老三活着……老三活着,要独自报仇。 可是老大和老五,都不在了…… 他刚刚拿他们死后的安宁发了毒誓。 他呆坐在那里,低下了头。 满脸的络腮大胡,大概很好掩饰感情。 他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手背上青筋暴起,身体颤抖着,但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段离也沉默了很久,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董阿曾经交代我一件事。说如果有一天,枫林城的秘密暴露出来,就叫我杀了你。现在,姜望出现在黄河之会,说明这个秘密瞒不住了。至少在你这里,瞒不住了。以杜如晦的本事,一定已经湮灭了所有线索。全天下都未必会相信姜望,但是我想,你一定会相信他。” 杜野虎慢慢地、慢慢地平静下来。 但是仍然没有抬头。 他充满恨意的声音,从指缝里钻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几十万人,我的兄弟们……枫林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骨道要用枫林城域数十万人炼白骨真丹,朝廷早就知道了线索。庄高羡一直躲在深宫养伤,庄国蛰伏示弱多年,他需要这一颗白骨真丹,恢复伤势,堪破洞真。所以,包括杜如晦、皇甫端明、董阿在内,他们默许了悲剧的发生。事情,就是这么一件事。”段离说道。 杜野虎移开双手,抬起头来。 段离看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瞧来血红一片。 “我要杀了他们。”杜野虎咬着牙道:“老段,我一定要杀了他们。我要把他们每一个人,参与进来的每一个人……都一刀一刀地剐死!” “但是你杀不了他们。你谁都杀不了。”段离冷静且残酷地说道。 杜野虎全身都在抖,那是极致的恨意:“我就算是死,我也要咬下他们的肉……” “你就算是死,也伤不了他们一根毫毛。”段离打断他。 “你要活着,老虎,你答应过我,你要活着。”段离说。 这位曾经威风八面,如今已成废人的九江玄甲统帅,叹了一口气道:“传消息给我的人,想必是希望你能够逃离这里。但是你逃不掉了。” 他说道:“你逃不掉了杜野虎。” “逃了一个姜望,逃了一个祝唯我,庄高羡那等刻薄寡恩之人,不会再让你逃。从这里到齐国,太远了,你逃不掉。” “只有一个办法。” 他慢慢低下头去,抱住了杜野虎,像一个父亲,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他们头挨着头。 “只有一个办法……”段离慢慢地说。 这个在今日又哭又闹,折腾极了的房间,这个赶走了所有侍从,只留两人对饮的房间。 这个炙烈的、煎熬的、燃烧着某种情绪的房间。 好像终于在此刻,安静了下来。 过了许久…… “什么狗屁办法!”杜野虎骤然响起的、痛苦的声音。 但立即就被段离更严厉的声音压制了下去:“想一想你发的誓!” 第三百三十五章虎臣 全天下都在关注黄河之会。 而对所有有志于黄河之会的国家来说,天下六大强国的出战者,自然是重点关注对象。 但现世如此辽阔,不是所有的国家,都有观察天下的情报能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情报能力,本身也是国家强大与否的一种体现。 齐国的陈泽青,能够对秦楚荆牧的出战者了如指掌。甚至具体到某一场战斗的细节表现,基本上只要在人前展露过的情报,都能够搜集还原……这本身就说明了齐国的强大。 对于庄国这种正从小国向区域性大国迈进的国家势力来说,军事力量或许暂时跟上了一部分,关注天下的情报能力,却不是一步就能够跨越的。 这需要长时间的建设。 事实上,庄国关于天下各地的很多情报,都是从景国或者玉京山那边来。 当今庄帝是雄心勃勃之辈,庄相也是能力卓越,又殚精竭虑,自然不甘于此。 但实事求是地说,以庄国现在的实力,要想把情报系统铺到东域去,确实是强人所难。 能够稍快一些得到的消息,也是诸如“齐灭阳。凶屠领秋杀军出战,阳建德以身死国。”、“齐夏战于剑锋山”…… 总之都是一个大概。 相较于景国,庄国得到的情报肯定要简单得多,也晚得多。 而即使在道属国中,庄国也不是最听话的那一拨……庄承乾当年是惯会翻脸无情,如今的庄高羡,也不是低眉顺眼的性子。 所以在情报的援助上,庄国在道属国里也要落后一些。 庄国的情报工作,以往是由副相董阿负责。 董阿死后,副相之职,至今还没有一个能担起重责的替代者。 作为其人最后托付的弟子,黎剑秋本也一直在帮忙处理政务。现在也和董阿曾经的僚属一起,依旧在处理部分事情。 这是得到国相杜如晦支持的。 主要当然是为了平稳过渡政事,其次,也算是国相对副相的某种缅怀,不让其人走茶凉。 不管别人如何说,杜如晦对董阿的器重一直未改,期许其人为下任国相……朝野都是深知的。 当然,很多重要的国事,不可能再让黎剑秋他们插手。虽未再立副相,剩下的副相权责,也在慢慢移交。 不过,在这段过渡期里。庄国现今在西境之外的情报,目前是由黎剑秋在负责。 说起来权责很大,也只是说起来罢了…… 因为庄国本就没有什么西境之外的情报能力。 此时此刻,黎剑秋走在慈心殿。 此殿是大庄仁皇帝庄明启曾经处理政务的地方,今帝或是出于缅怀,也常在此殿议事。 纵观庄国三代国主,也的确只有那位仁皇帝,称得上“慈心”二字。 以功绩论,庄太祖开国立业,今帝大胜强雍,拓地进取,都称得上耀眼。 但说句大不敬的……民心常怀仁皇帝。 殿中侍奉的太监通传之后,黎剑秋走入殿中。 他的桃枝解在殿外,是以此刻左腰空空,右腰侧,则悬着一块青色玉珏。 走进殿中的时候,庄帝正在与国相议着什么。 黎剑秋守着规矩,没有细听。 说起勤勉来,除却刻意隐于深宫的那段时间,今帝确实不输于谁。 以文治武功而论,他当得上“雄主”二字,的的确确是他亲手拔高了庄国的地位和影响力。 “剑秋来了?”庄帝瞧着黎剑秋,笑了笑:“何事奏报?” 杜如晦也放下手里的卷宗,温和地看了过去。慈心殿中,除了庄帝之外,也只有他能落座。 董阿死前托付的行为,让庄国现在的高层,是很看重黎剑秋的。 之前让他参与黄河之会的名额争夺,就是证明。 不过要走到董阿那一步,还需要很多时间和付出。现在就想承接副相之位,更是绝无可能。 杜如晦心里给黎剑秋安排的下一个差事,其实是祁昌山脉北边,永昌郡的一个城主之位。若能抚政安民,前途不可限量。 董阿当年也是在城道院院长的位置“历练”归来,才青云直上,坐上副相之位的。 一城之主与城道院院长,算是平阶,但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还是城主的地位要高一些。 黎剑秋的起点已经强过董阿。 如今弟子继亡师遗志,行亡师旧路,共同参与到繁荣庄国的伟大事业中,往后说起来,也算是一桩佳话。 这事要等到副相府的事务全部移交完毕,他才会正式提出来。不过私底下对黎剑秋的期待,也由此可见一斑了。 现在的庄国,有望神临的外楼强者出现断层……但年轻一辈其实是有些人才在的。 国道院祭酒章任,就对国道院的学生傅抱松寄予厚望。 而因为董阿的死前相托,缉刑司大司首和杜如晦本人,都很看重黎剑秋。 祝唯我之前被所有高层一致看好,唯独董阿不是很认可。祝唯我叛国之后,董阿的眼光也更有说服力了一些。 然后就是九江玄甲统帅段离,简直是把杜野虎当亲儿子看。不过以其人现在的状态,说话也没有太多分量。 白羽军统帅贺拔刀,则是根本没有来得及寻找继位者。 大将军皇甫端明,本身没有表露过任何偏好,也没有什么特别出息的子嗣,只唯国君之命是从。 除此之外,包括国君在内的更多人,可能更期待的是林正仁。 庄国的年轻一代,将来立在高处的,可能就是这么几个人。当然,其中杜野虎大概可以忽略不计。倒不仅仅是因为支持他的人已经失去分量…… 听得庄帝的问题,黎剑秋躬身道:“黄河之会值得注意的对手名单,我这边已经整理出来了。除了景国方面给的情报,也有一些咱们自己的总结。” 说着,他递出一本册子。 庄帝接过看了看,赞道:“不容易。” 的确是不容易。黎剑秋递上来的这份名单,除了六大强国的参与者之外,还有如魏、夏、曲、和之类的国家。 虽然信息大多不全,基本只局限在名字和修为之上,但以庄国在西境之外的情报实力,能整理到这个份上,确实也没什么可苛责的。 黎剑秋道:“分内之事,剑秋不敢不尽心。” 庄帝随意扫了两眼,便准备递给杜如晦,但手顿了一下。 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像是随口问道:“齐国的这个姜望,出身庄境?” “是的,陛下。”黎剑秋同样没有什么表情:“结合景国的情报来看,此人应该是臣在枫林城道院时的师弟。” “哦。有趣。”庄帝淡淡说了一句,仍然不见喜怒,只把这份情报册子递给杜如晦:“国相瞧瞧。” 杜如晦不动声色地接过来,嘴里则道:“剑秋辛苦了,先下去歇着。你刚刚叩开内府,须得好生巩固境界,不可轻忽。” “谢过国相关心。”黎剑秋又对庄帝一礼:“臣告退。” 而后转身,离开了这慈心殿。 待其人削瘦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杜如晦没有先说情报册子上的事情,而是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枫林城的事情,董阿没有瞒他。在国与家之间,他已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庄高羡不置可否,只道:“结合其人入齐的时间,这个姜望,好像正是在那件事发生的时候,离开的枫林城。区区一个城道院的学生,能够在那种情况下逃离?” 杜如晦是多聪明的人,提一句黎剑秋,就是担心皇帝因此生隙。提一句就够了,斟酌自在圣心,反复强调,反容易叫皇帝厌烦。 此时则顺着话题道:“应该是有隐藏身份,或者说,隐藏了实力。他现在是以内府境修为,参与黄河之会,那么他离开枫林城的时间,一定是在无生无灭阵彻底开启之前。当时我们的注意力都在白骨道身上,因此忽略了此人。” 这个推断很简单,因为内府境修士不可能冲得出无生无灭阵。 杜如晦继续道:“之前我推断,枫林城里还有人活着,并且这个人杀死了董阿。现在看来,就应在这个姜望身上。” 庄高羡只道:“如果是他杀死的董相,那么他必然知道了枫林城的真相。” “陛下不必担心。”杜如晦当然很了解自己的皇帝学生,缓声道:“枫林城一役,是您扫荡邪教的一役,我们庄国上下一心,挫败了邪神降世的阴谋。虽然有一定的牺牲,但也在此战之后彻底抹去了白骨道…… 哪怕这个姜望现在能够参与黄河之会,可以跟列国天骄争锋,还有齐国撑腰。也不足以左右枫林城之事的性质,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 庄高羡自然也能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又问道:“现在可以查到这个姜望的底细么?他是土生土长的庄国人吗?他在庄国的隐藏身份是什么?” 杜如晦苦笑:“枫林城已经彻底没了。哪怕现在将其从幽冥缝隙夺回来,姜望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去证明所谓的真相。而同样的,我们最多就是从与他接触过的人嘴里,得到一些简单的信息,想要查到他当时的隐藏身份,已是不可能。” 姜望这个人的存在,当然是可以确认的。当初三城论道上,就有不少异城的人认识了姜望,尤其以三山城修士为最。 此外黎剑秋也是跟姜望有一些接触的。 但要说挖掘出更深的线索,知道其人为什么能够逃离枫林城域,是怎么知道的真相。就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枫林城域,毁灭得太彻底。什么也没有再留下…… “枫林城,枫林城……”庄高羡轻声重复了两句,想了想,忽然问道:“那个杜野虎,还可靠么?” 杜如晦叹了一口气:“家与国,不是谁都能做出取舍的。董阿和黎剑秋已是难得,我不了解杜野虎将军,不能为陛下甄别。” 涉及枫林城之事,在黎剑秋和杜野虎之间,他也只能保一个黎剑秋了。 又是董阿最后的门生,又继承了生生不息的神通,继承了董阿的理想,承载着其人的信任。这样的黎剑秋,于公于私他都很看重。 那份两人都已看过的、关于黄河之会的情报,现在正在案上。 庄高羡把情报册子拿了起来,随手一递,吩咐道:“把这份情报原封不动给林正仁,叫他好生琢磨。” 自然有小太监走上前来,双手接过册子,急步去了。 庄高羡对杜如晦笑了笑:“林正仁既与孤有约。孤这回便看看,黄河之会上,他能拿出什么成绩来。” “想来是不敢辜负陛下期待的。”杜如晦说。 庄高羡忽地叹了一口气,才继续前一个话题:“杜野虎将军先登锁龙关,是孤之勇士,国之功臣。” 他说道:“须体面。” 这就是为杜野虎定下结局了…… 至于是自杀,还是醉酒而死,又或旧伤复发……想来最后一种死法是最体面的。 当时在庄雍战场,庄高羡宣杜野虎而其人不至。但彼时的庄高羡,完全不计较杜野虎的无礼,还以壮士称之,说不要苛责。 做一个明君的手段,他是不缺乏的。 而此时,杜野虎但凡有一点不稳定,他就不可能允许此人继续掌握军权。同时,也不会让这个在军队中有一定根基的人离开庄国。 这也是天子之心。 所以,如无意外,杜野虎的结局,在此时就注定了。 事实上庄高羡现在还不知道杜野虎与姜望曾经的交情,一旦知道了,大概“体面”也不会再有。 杜如晦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劝,只道:“老臣让人去安排。” “老师,你亲自安排。”庄高羡看向他:“这件事情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杜如晦刚要应声。 忽地一名殿前侍卫快步进来,急声奏道:“启禀陛下!九江玄甲统帅段离阴谋叛国,偏将杜野虎亲手将其擒获,现已押在宫门外!” 庄高羡眉头一扬,立起杀机。 而杜如晦也十分失态:“你说什么?!” 九江玄甲统帅段离的忠心,举国皆知。 他与白羽军统帅贺拔刀在庄雍战场上拼死拖住雍国的承德侯李应,这才为庄帝斩杀雍国太上皇韩殷创造了机会。 此战之后,贺拔刀身死,段离被废。 这一光辉事迹,庄国上上下下,人尽皆知。 这样的忠勇之士,如何会叛国? 怎么能叛国? 报信的殿前侍卫跪在地上,十分惶恐。 好在杜如晦很快收住了情绪,直接问道:“在哪一门?” “北……北门!”殿前侍卫回道。 再一抬头,国相与国君陛下,都已经不见了。 贵为天子与相国,时刻讲究一个仪态,毕竟是庄国臣民之表率。 什么时候不是从容威仪? 以前庄国孱弱的时候,杜如晦还经常南移北转,凭借着咫尺天涯的神通,一个人当多个人用。 现在庄雍一战打出了威风,他也已经很少有这样着急忙慌的时候。 但不管怎么说。 亲手将段离提到庄王宫外的杜野虎,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庄天子。 …… …… 满脸络腮大胡、肌肉结实、形象粗鲁的杜野虎,无疑很符合人们对壮士的设想。 此刻…… 此刻一只手提着段离,沉默站在庄王宫外的他。 无疑是痛苦的。 对比着仍在不断挣扎的段离,反倒是他的表情,看起来更绝望。 当杜如晦一步踏近前来,当庄国之主的身影,出现在北宫门外。 守在宫门外的白羽军将士,全都屏息凝神。 而杜如晦第一眼只看向段离,这位老相国的眼神,是有些哀伤的。 “为什么?”他问。 段离的喉咙,是被杜野虎用真元封住了的,所以先前一声都未能发出来。 而杜如晦压低了声音,带着些怒意:“让他说话!” 杜野虎于是松了手,任由段离跌坐在地。 段离并没有被捆起来,已成废人的他,根本也不需要捆缚。他不能够对国相、对庄帝,造成任何伤害——这也是庄高羡和杜如晦从未想过他会叛国的原因。 一个没有任何未来可言的人,从此安享富贵,不好吗? 修为尽失的他,又能叛去哪里?随便在什么地方遇到一只凶兽,人就交代了。 但段离问:“为什么?” 他看着杜如晦,以及杜如晦身后的庄国国君,笑着道:“你居然问我为什么?” “段将军。”杜如晦摇摇头:“我希望这不是真的。” 段离怨毒地看了杜野虎一眼,但杜野虎死气沉沉地立在那里,并不说话。 所以他又回过头来,笑道:“不,这是真的。我带了永昌郡的布防图,我带了军部谍子的花名册,我带了九江玄甲的所有核心机密……” 他厉声道:“我要把它们全部带去雍国!” 段离说的所有这些东西,此刻都在一位宫卫的手中。 与此同在的,是一只险些被损坏的储物匣,从痕迹来看,应该是段离被抓住时,想要销毁,但是被及时阻止…… 阻止此事的人,自然只能是杜野虎。 人证物证俱在,大概也是段离此时并不抵赖,反而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原因。 可尽管看得明白,杜如晦还是表现得非常难以接受。 他面色沉痛地看着段离:“段将军,我没有想到,我没想到……” 他怒道:“陛下对你还不够厚待吗!?” “你虽然废掉了,但是职务未失,仍然是九江玄甲之统帅,御赐衣甲,俸加三成!你知不知道,陛下今日还在与我商量,要许你一个伯爵之位!!” 换做是往日的段离,这会应该已是泪流满面了。 但现在他只想笑。 欺骗属下,让属下去送死,难道是厚待吗? 职务是未失,但实权已经被以“将养身体”之名剥离了不是吗? 赐我衣甲?老子都是一个废人了,穿上御赐的衣甲能干什么?去给贺拔刀上坟吗? 至于所谓的商量出一个伯爵之位,还不是你杜如晦一张嘴?谁他妈知道你们商量没商量? 国战都结束这么久了,现在才说赐爵!当老子一直那么傻? 段离想纵声狂笑,想破口大骂,但同样不出所料的……他已经说不出话。 他不仅说不出话,还深深地低下了头。 并且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滚落! 看起来,就是迷途方悔、羞愧万分! 而杜如晦转过身去,独自继续着这段戏剧。 大庄的国相大人,向着国君拜倒,哀声道:“段离一生为国,一时糊涂!虽犯了不赦之罪,但老臣跪请陛下,留他一个全尸,同时遮掩此事,勿伤其身后之名!” 大庄的国君陛下,深深叹了一口气:“国相伤心如此,孤又何能无动于衷?便允此奏,名爵虽不再赐,生前之名也不相夺。便算是庄雍战场上并肩一回……全了此段情谊!” “老臣,叩谢君恩!”杜如晦深深叩了一个头。 然后起身,随手拔了一名宫卫的佩刀,几步走到段离面前,半跪下来,半扶着其人,一刀穿心! 这一系列动作干脆利落,竟有一种凌厉的美感。 他是一国之相,有他的威严和气度。但是国家需要他做一个刽子手的时候,他可以比任何刽子手……都更像刽子手。 此刻他抱着段离,拍了拍其人的后背,算是最后与之告别。 而后松手,起身。 簪得一丝不苟的乌发,没有半点动摇。 段离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尸体,就这样软软倒地。 没有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段离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真的在悔恨吧! 唯独,唯独杜野虎是知道的。 他知道这个像死狗一样软倒在地上的男人,死前一定是在心里大喊——杜野虎,你发了誓的! 所以杜野虎眼中有泪,他止不住。 没有拔刀砍向杜如晦,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克制。 他真的无法再遏制悲伤。 好在段离说过,悲伤不是问题。情感越真挚,越不是问题。 段离还说过什么? 杜野虎想啊想,终于想起来了。 在有如深渊的恨和痛之中,想起了……将军的嘱托。 “啊!!” 杜野虎忽然一声大吼,虎目染泪:“我杜野虎大好男儿,忠义不能两全!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他拔出腰刀,反手自斩脖颈! 这一刀极狠极快,没有留半分余地。 他是真的抱着必死的决心,要在这庄王宫外自尽! 军刀斩入脖颈足足过半,鲜血奔流如瀑! 而后,才被一只手抓住。 庄国皇帝庄高羡的手。 他一直冷眼旁观,直到杜野虎这一刀真的斩下去、并且下一息就真的要死去时,才出手拦刀。 庄高羡右手抓住杜野虎的军刀,轻轻一拉,便将此刀带回。 同时左手轻轻拂过,止住杜野虎喷涌的鲜血,弥合他的脖颈伤口。 “糊涂!”他怒声斥道。 这一作怒色,顿见天子之威。 好像将杜野虎求死的狠意,也镇住了。 这汉子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虎目犹然有泪。 杜如晦忍不住在心里赞一声,真虎将!真义勇也! 庄高羡已经解下杜野虎手里的刀,怒视着他,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为国擒叛,正是国家忠义之士,何言苟且?国家养虎士,不是为了看你挥刀自裁!你这样的勇将,就算要死,也该死在战场上,以功勋相配!而不是死在这里……徒让人笑!” 杜野虎仍是咬牙不语。 杜如晦知道,这是个不善言辞的汉子。于是往前走了几步,苦口婆心道:“义有大小之分。我知道段将军平日待你不薄,但国家大义之前,容不得私念。你今日为国擒贼,正是大丈夫所为。乃大忠大义,如何是忠义不两全?本相与段将军往日感情也很好,今日却亲手杀他,难道本相也应该像你一样,自裁于此吗?” 杜野虎还是不吭声,但抬眼看着他,眼中情绪复杂。 杜如晦叹了一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汉子。我想段将军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就这么窝囊地死去。他生前不止一次地跟我说,想要把九江玄甲交付于你……” 老国相说到这里就打住,叹道:“他的身后之名,也需要你来维护。” 似是这句话说服了杜野虎。 “相国,陛下。”杜野虎的声音哑得吓人,也不知是因为心中痛苦,还是因为喉管刚刚斩断才接上,不方便言语。 他说道:“野虎失礼了。” 庄国国主以一个圣明天子应有的宽容看着他:“大丈夫不拘小节,孤只见着了你的真性情,未见你失礼。” 杜野虎低下头,哑声道:“臣……臣……不知所言。” “什么也不必再说了。”庄高羡宽声道:“且回去歇着,好好养一养精神,国家还需要你,九江玄甲还需要你,很多事情等着你做。” “臣……”杜野虎又看了段离的尸体一眼,那眼中的伤痛做不得假:“臣请葬段离。” 庄高羡只道:“准了!” 庄国国主今日宽宏的表现,必然会传到每一位臣子的耳中。 真乃明君也! 杜野虎缓步走过去,将段离的尸体抱起来,又看了一眼庄高羡手里的刀。 这果是个不知礼的。 庄高羡也不计较,只温声道:“此刀伤主,用之不详。你不要再用。回头去孤的内库里,自选一柄佩刀。” 在场的宫卫以及白羽军将士,都羡慕不已。 此人竟得陛下恩宠如此! 杜野虎想了想,抱着段离低头:“谢过陛下。” 而后也不说别的话,抱着段离的尸体,就这样离开了庄王宫。 待这抱尸的魁梧身影远去。 杜如晦礼道:“老臣恭喜陛下!” “哦?”庄高羡转身往宫里走:“今日血溅宫门,不知何喜之有?” 杜如晦跟在身后道:“陛下才失一宿将,立得一虎臣!可见天命在庄,不使我衰也!” 庄高羡停住脚步,良久,才长叹一声:“多亏有你啊。老师。” 第三百三十七章其乐融融 宁剑客真的是一位非常好的对手。 于剑术之上,简直有宗师之风。 尤其当她撇开剑术的拆解,放弃对剑道的探索,而专注于战斗的胜负时,曾经登顶太虚最强内府的恐怖实力,就完完全全地展现在姜望面前。 这几天,两人交战十五场。 姜望胜九负六。 在战斗中,姜望已经动用了除歧途之外的所有手段,想来宁剑客能够保留的也不多。 太虚最强内府之荣名,在这几天里不停地换人,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但也只是在独孤无敌和宁剑客之间。 不过对于“宁剑客”本人来说,战斗的场次越往后,她就越能感受到这个对手带来的恐怖压力,她一次又一次地动用绝剑术,但胜机已越来越渺茫。 她自己在这些天的战斗中进步飞快,但对手独孤无敌的进步速度更是恐怖,这是第一个在战斗才情上令她感到敬畏的对手…… 但其实在双方近乎旗鼓相当的战斗中,姜望这几天的进步速度就算快一些,也没有快太多。之所以让“宁剑客”的压力越来越大,乃是因为一次又一次拼尽全力的战斗,完全填补了双方战斗里的“知见”。 “知见”对歧途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对于她会做出的战斗选择,姜望越来越熟悉,判断越来越精准。从而一步一步,逐渐绞杀了她的胜机。 说起来这跟李龙川的箭术很像。接触得越久,对手在他眼中的破绽就越清晰,到最后常常是一箭定生死。所以石门李氏的敌人,从来都是尽量避免跟李家的人接触。要么避而远之,要么见面就分生死。 不过,虽然结果相似。但洞察对手的选择与发现对手的破绽,也并不是一回事。 虽然姜望从始至终并未动用歧途神通,但在战斗之中,不断以进攻诱导对方做出自己想要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歧途的运用。 只是这种引导很考验战斗智慧、容易被察觉、也容易被抗拒罢了。 终是不如真正的歧途神通。 如果两人现在在现世里生死相搏,姜望只要用出歧途神通来,如果对方没有另外隐藏的绝杀手段,那基本上就可以宣告胜负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很有些胶着…… 发生在星河中的战斗里,姜望抓住机会,一道不周风,吹灭了宁剑客的右手,于是后退一步,很有礼貌地道:“承让。” 完全不像之前那个会咧着嘴喊“不服再来”的狂徒。 “宁剑客”以左手接住长剑,冷哼一声,离开了论剑台。 “啧,真没有风度。”姜望摇头这么感慨了一句,也就作罢。 双方之间的胜负,定格在十胜六负。 风度不风度的,确实也不重要。 他需要的是一个合格的陪练,“宁剑客”无疑完美符合条件,态度差点就差点吧……宰相肚里能撑船,谦谦君子唾面自干! 论剑台退回福地空间,姜望想了想,顺手给“甄无敌”和“灵岳”各发了一个决斗邀请。 前者当然是视若无睹,倒是左光殊即刻就应战了。 论剑台再次呼啸而起,撞进星河中。 说起来,前些日子,在楚国内府境的出战者定下来后,姜望本打算找个时间安慰一下左光殊的。以过来人的成熟身份,给小少年的人生道路以指点。 诲人不倦嘛。 但是后来遇上宁剑客,切磋起来十分畅快,就忘了这事…… 希望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璀璨星河之中。 论剑台刚一合并,姜望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眼前所见,已经是水的世界。 战斗一开始,左光殊就在爆发。 看来这小子火气很大。 不把他打服,估计是没办法好好聊天的。 姜望心中计议已定,直接长呼一口气,不周风绕身而起,那森白色的风,将涌来的波涛全部吹毁。 同时双手迅速掐诀。 以他现在的掌控程度,三息之内就可以完成火界之术。 而将惯于杀戮的不周风转为防御,只是要撑过三息时间,实在算不得难事。 披甲驾车的左光殊,在三息之内,足足甩出了三十多门道术,彼此之间各不干扰,反而相辅相成,足见其人恐怖的水行天赋…… 但全部湮灭在姜望不计损耗的不周风之前。 而三息之后…… 火的世界,替代了水的世界。 在无数啸鸣的焰雀之中,姜望蹈火而来,一把将左光殊拉下河伯战车,打断他的下一次施法,大笑道:“你输了!” 左光殊冷哼一声,并不说话。 不过身上水光潋滟的战甲和蔚蓝色的披风,都已经消散了,收回了河伯神通。 面子拉不下来,但输了他还是会认的。 姜望松开这少年,单手一握,将火界收回掌中。 那一个天圆地方的火红色耀眼世界,在他掌中灿烂了一阵,也在左光殊眼前晃悠了一阵……才缓缓消散。 “怎么着?”姜大哥摆出一副知心好大哥的架势,亲切笑问:“几天不见,火气这么大的?” “有事吗?”左光殊一脸不爽:“没事我急着赶下一场。” “有事有事。”姜望赶紧拦住,笑道:“我这不是听你的,打算要参加黄河之会么?你看,我现在已经选上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建议给我吗?” 姜望现在也算是熟悉左光殊的性格了。你要是把他当小孩子哄,他就格外难对付,很爱跟你作对。但你要是把他当大人,跟他商量正事,他就特别乐意做出点“贡献”。 闻听此言,左光殊果然没了转身就走的架势。 他毕竟跟姜某人还是很亲近的,换成是别人,他根本话都懒得说。但要是姜望,他倒也愿意帮忙。 很是认真地想了想,这小少年才道:“楚国这边的情报,我不能给你。其它国家的,倒是可以跟你说一下。” 很有原则的一个少年!姜望在心里赞了一声。 其实陈泽青搜集的情报已经足够详细,该有的都有了。姜望只不过找个由头跟这小子沟通下去罢了。 事实上并不期待,但面上笑得非常灿烂:“那我求之不得,你快给我讲讲!” 左光殊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姜望在他面前认真听讲的样子。 因为姜望有些时候很像左光烈。这让他可以有一种,换自己当哥哥的感觉…… 当然这年少的心情,他从未跟任何人说。 当下便扬起下巴,“勉为其难”地讲了起来。 他本来有志于黄河之会,关于对手的情报,都是左家帮他收集的。现在跟姜望讲来,倒也头头是道。 而姜望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赞叹一句,大楚左氏真天下名门也! 左二公子虽然表现得不屑一顾,但不自觉扬起来的音量,却是骗不得人。 真是其乐融融! 第三百三十八章 演法阁 待左光殊这边认认真真地把情报讲完,姜望再三道谢之后,才道:“说起来,我一直觉得光殊你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好男儿,这次落选黄河之会,火气这么大,可有点不像你。” 左光殊果然被说到了心坎上,拂袖怒道:“项北此人,骄横无礼。我若与他同岁,岂会容他猖狂?!” 看来是输给了项北,并且项北的年纪比他大,修行岁月更长。这小少年并不服气。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在你面前都敢骄横,看来此人的确是大楚第一内府。” “什么第一内府?屈舜华不会比他弱半分!只是要隐藏……”左光殊话一说出口,立刻做贼心虚地瞥了姜望一眼,僵硬地掩饰道:“隐藏实力罢了。” 独孤大哥饱经风浪,自然是面色如常的:“哦,这样。” 心中却是一动,隐藏神通? 按理说黄河之会这等天下争先的场合,不该有谁会隐藏实力的。 但姜望身怀歧途神通,当然能够理解。 黄河之会上的收获再大,也弥补不了歧途神通暴露的损失。 不过,虽然对那位屈舜华隐藏了什么很好奇,同时更好奇,屈舜华宁可放弃黄河之会都要隐藏的秘密,左光殊为什么能知道…… 但姜望却是绝口不提。 摆明了问不出来,不值当惹得这小孩子恼羞成怒。 “说起来,你把左家辛苦搜集的情报分享给我,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还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姜望说着,左手一抬,那灿烂的火之世界再次照耀在掌中,小小一方世界里,火海生波,焰雀飞舞。 他看着左光殊:“我觉得这门术法,其实很适合你。你考不考虑学一下?” 说起来,这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想法,而是在刚刚的接战中,他的确是觉得,若是要构建类似于雷占乾那一版雷界的术,左光殊的河伯神通,反而要比他的三昧真火更适合。 河伯与雷玺,都非常强调对元力的掌控。 而姜望的火界之术,其实是在易星辰的点拨下,已经改换了思路。两种思路倒也不能简单地评判优劣,最终还是看施术者如何掌控。只能说姜望现在的这一套,更适合姜望自己。 第三百四十章白灯笼 当带队赴观河台的强者定下曹皆,姜望便已作出决定,要提前去一趟星月原。 炙火骨莲积蓄星力,是他的一大杀招,不可能弃之不用。他还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稳拿天下第一。而且,趁机也可以再跟观衍前辈请教一番。 多一分进益,就多一分把握。 他现在的心态是…… 有争天下第一的自信,并竭尽全力为之奋战。但是也接受失败的可能。 能去参与黄河之会的,哪个不是千万人中选出来的最强者?哪个不是国之天骄? 没有什么天命在谁。 就算在太虚幻境里,他有时候还会输给宁剑客呢。 所谓胜负…… 站上观河台之后,输的倒下,赢的继续站着,就这么简单而已。 他坚定自己的道途,这一路走来不曾辜负岁月。他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对手,击败了一个又一个强者,那么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可以成为天下第一! 这叫自信。 觉得自己谁都不用在乎,轻轻松松必拿第一,什么准备也不做……这叫狂妄。 当然,有的人或许是有狂妄的资本的。 但至少姜望不觉得自己有。 掌春死之军的曹皆,无疑是临淄城里真正的大人物之一。 姜望完全不认识这位大人物,也没有任何在出发之前接触对方的门路。 说起来他在临淄也有些朋友,不过都是公子二代,与曹皆这等真正的大人物,差着辈在。便是费尽心力找上门去了,为这事也不值当。 至于在去参与黄河之会的路上,齐国的队伍有没有可能停下来,陪他在星月原等一夜? 他若是说清了个中原委,兴许可能。 但关于星月原、关于观衍、关于炙火骨莲,他都不想表露太多。 尤其是观衍大师,对方甚至都与悬空寺了结了因果,明显没有履足现世的想法。真想让自己为世人所知,悬空寺多的是人可以帮忙,用不着姜望在这里为他做宣传。 姜望承他的情,当然也不会自作主张。 不过现在这时候去星月原,时间难免有些微妙。 黄河之会即将开始,平等国又余波未平…… 姜望本来打算悄悄来去,不惊动任何人,星力蓄满了就回来。但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妥。 与重玄胜商议过后,这胖子的建议很简单。 让姜望出发之前,跟北衙都尉郑世报备一声就好。 这建议越想越妙。 跟都城巡检府报备,和跟北衙都尉郑世报备,不是一回事。 前者人多眼杂,而后者……是郑商鸣的父亲。 跟郑世报备了,就等于跟都城巡检府报备了,那么此行就不存在什么名义问题。 至于这个消息,要不要小范围地传出去,就看郑世自己如何权衡了。 就姜望在大师之礼上拦截崔杼一事,现在已经浮出水面的平等国,说不定会伺机报复。他们接连被齐庭打击,大概也需要再做点什么,巩固组织内部的人心。 平等国若有这方面的打算…… 以都城巡检府的手段,要把姜望离境一事,操作成一个引蛇出洞的行动,应该不会太困难。 也就是说,姜望按照重玄胜的建议,向郑世报备自己将去星月原之事,不仅不是消耗了郑世那边的人情,反倒是送了一个人情给郑世。 且这还能保证姜望自己的安全,同时也可以不受影响地积蓄星力! 不得不说,重玄胜的一身肥肉,真是没白长。 许象乾背地里说他的肥肉大概可以配合脑子思考……姜望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跟郑世报备再简单不过,虽然这位北衙都尉也是临淄的实权人物之一,等闲难得接近。 但咱们的姜爵爷,只要通过郑商鸣就行。 再一想,他通过重玄胜,也可以随时接触到重玄褚良,通过晏抚可以接触前相晏平…… 如此看来,圈子倒也不若。 只不知曹皆有没有儿女? 当然,玩笑归玩笑,事情还是要自己做。 姜望通过郑商鸣,告知郑世自己因为所修功法的特殊性,需要去一趟星月原积蓄星力。说起来这也是为出战黄河之会做准备……算得上合情合理。 而后当天晚上,斗篷一戴,黑袍一披,趁着夜色,就悄悄离了临淄。 第三百四十二章人不同 何为藏星海? 五府海与躯干对应,藏星海与四肢对应。 但就像五脏并不对应五座内府,藏星海也以并不同于四肢的方式,独自混同一体。 通天宫起先居于脊柱海,也即通天海。 而后推开天地门,道脉腾龙,游入五府海。 推开天地门时获得的天地反馈,聚成天地孤岛。 此岛浮于五府海面,需以道元托举,是腾龙道脉栖身之所。 修者驾驭腾龙道脉,深入蒙昧之雾,扫清蒙昧,逐次叩开五府。 那么五府圆满之后呢? 腾龙道脉蓄积了足够的力量,便要离开天地孤岛,游入人身四海的下一海,是为四肢海,也即藏星海。 何为立圣楼? 何为星光圣楼? 内府境,是修者对自身的探索。 外楼境,则是修者自内而外的延展。 修行者通过秘法,与遥远星穹建立联系,将自己的意志,投射到遥远星穹之中。操纵星力,建立所谓“圣楼”。 立圣楼是什么?是修者在探索自身之后,对自己有了清醒的认知,而后反馈于外。在天地之间,建立自己的影响力。在遥远星穹,扩张自己的“道”,“阐述”自己对“道”、对“天地”、对“自身”的理解。 现世修行者,常将内府跃升外楼这一个阶段,概括成“四圣灵中起高楼”。 盖因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灵星域是遥远星穹之中,迄今为止,修行者探索得最完整细致、最具包容性、最能够稳妥建立联系的星域。 也是与现世有着最深“牵绊”的远古星域。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四灵星域也是现世天地四方的映照。 青龙星域掌木之元,白虎星域掌金之元,朱雀星域掌火之元,玄武星域掌水之元,土之元则掌在中央现世。 四灵星域的伟大意义不必再赘述。 大凡人族修士,大多在此四灵星域中建立星光圣楼。那本身亦是现世人族之光,在宇宙的照耀。 而内府晋升外楼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锚定遥远星穹的第一份星力,在那古老的遥远星穹里,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或者说,自己的“道”。 那是最危险、最容易迷失的一步。 但不是每个修行者,都有自己“道”。 或者说,即便有自己的“道”,绝大部分修士也很难清晰、透彻,甚至于坚定到可以投射遥远星穹、映照四方的地步。 但就如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所发生过的那些伟大画面一样,那些最艰难、最坎坷、最危险的地方,早就被先贤踏平。 映照遥远星穹、建立星光圣楼这样的难题,人族先贤也早就探索过,并且为后来者拨开了迷雾。 对应着四灵星域,不同的修行流派,有不同的道途。 可以说各有见异,但又大体在同一个框架里。 青龙、朱雀、玄武、白虎,此四灵。 道门取其威、诚、仁、杀四字;儒门取信、德、仁、杀四字;法家取威、烈、正、刑四字;释家取威、德、容、灭;兵家取势、烈、御、杀…… 无论哪一家,都是堂皇大道。 都是可以兼容修行者个人小道的坦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也成为了某种“公序良俗”,制约着这个世界,不让它变得更坏。 当然,并不是说,你立了“仁”字圣楼,就一定是仁爱之士。只是说,至少你在遥远星穹立起的圣楼,向宇宙传扬的、公开散播的,是“仁”字之光辉。 至于是真仁,还是假仁,仍是取决于修者自身。 “道”已有了。 后来者,只需从桥上过,而不必只身泅渡。 现世的修行者,内府修士不必神通也能外楼,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四灵星域的稳定,以及各大修行流派这些“道”的展开。 今时今日之修者的修行,是走在很多前贤开拓的大道上。所以现世,才能愈发繁荣。 立起星光圣楼,在遥远星穹扩张自己的“道”。而遥远星穹,也会通过星光圣楼,反馈以星光之力。 修者以此淬体,也在星光圣楼照耀的过程中,真正寻找、靠近、凝聚自己的道……独属于自己的道。 这就是通往神临的道路。 星光淬体是外楼境的基础,所有的外楼修士都能通过星光淬体强大自身。 但要想更进一步…… 越靠自己的“道”,就能够从星光圣楼得到越多的反馈。修者自身也就越强大。 之所以内府修士越级战胜外楼修士的事情最常发生。 就是因为在这两个境界里,无论是神通还是星光圣楼,上限和下限之间,波动都太大。 有神通的内府修士和无神通的内府修士,几乎是跨了一阶。而只能够用星光圣楼星光淬体的外楼修士,和清晰自身“道途”的外楼修士,差距也如鸿沟一般。 第三百四十三章星光似我 星光圣楼的力量,几乎都是作用于己身。 唯独修者自己与自己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星穹圣楼,才有可能跨越漫长的距离,产生力量上的联系。 从星光圣楼是人身立于遥远星穹,向宇宙阐发自身之“道”的角度来说。 星光圣楼是具有向外投射力量的可能的,但也仅仅只是“可能”。 因为遥远星穹,实在是太遥远了。 那是无法测度,也不能够形容的恐怖距离。 就如姜望在七星世界里所察知的那样,你所看到的星辰,或许只是星辰在诸界的投影。 真正的遥远星穹,到底在何方? 那是先贤都只能定义为“遥远”的遥远处。 在本体未至的情况下,仅通过星光圣楼,跨越遥远星穹的距离,降力量于现世,具体影响现世中的某一位修士…… 哪怕是在星月原这样“最接近”遥远星穹的地方。 也是岳冷不曾想象过的威能。 无论是岳冷还是厉有疚,都不可能做到这样的事情,甚至也联想不到。对付一个内府境的姜望,最多也就是派一位神临出手了吧,还要如何? 他们的确尽职尽责,时时刻刻地盯着姜望。 但变故,还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而今夜如果顺利,在两位神临级青牌的注视下,姜望无疑是可靠且安全的。往后再回溯,今夜也不会令人生疑…… 星月原上,姜望恍惚着,疑惑着。 他不自觉地抬起头,仰看夜幕中的,那一颗四四方方的星辰。 他的心跳,不自觉地,跟上了那方正星辰的闪烁频率。 咚、咚、咚。 恒定,漫长,冰冷。 “我们需要平等的世界!” 那个亲切的,仿佛充满着爱意的声音,又一次响在姜望心底。 姜望情不自禁地呢喃:“我们,需要……” “唉……” 就在这个时候。 姜望听到了一声轻叹。 这声叹,十分温柔。 这种温柔,不是单纯的和善、友好、轻声细语,而是拥有十分强大的内心,因而能从容地面对世间所有。 真正的温柔,必要自强大的内心里孕出。 而此时响起的这声轻叹,由围绕着姜望的玉衡星力产生。 骤然浓郁的玉衡星力,像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皮。 是观衍大师么? 姜望心底,有一个念头这样闪过。 与此同时,那个正在以恒定速度闪烁着的四方星辰,在明、暗,明、暗的间隙之中,像是被什么给摁住了,就停在半明半暗中,不再闪烁。 巨量的玉衡星力,如温泉之水,静静涤荡,洗刷着姜望的体魄,也安抚着他的神魂。 姜青羊吸纳星力的秘术一定是最顶级的。远处观察着姜望的岳冷,忍不住想到。 而再一次“开眼”看姜望的厉有疚,甚至于把这声赞叹说了出来——“天骄的际遇果然不同凡响,也不知是他从哪里学的。当真妙绝!” 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 但星月原上,无声无息的“战斗”,还在继续。 在恍恍惚惚之中,姜望已经情不自禁。他有恨有怨,对这个世界有不解、有迷惑,忍不住在心里说道—— “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这句话仿佛是某种开始,即将牵引这未及弱冠的年轻人,去往另一个结局…… 而玉衡星力缓缓流动,观衍大师温柔的声音,通过星力被姜望所感知、所接受。 “那么,这个世界,应该是怎样的?” 姜望的本心,也非常愿意接受这个声音。这是他亲近的前辈,较为信赖的人。所以他又开始思考。 观衍的声音继续道:“你有你的‘该’,他有他的‘该’。”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世界。每个人想要的世界都不可能完全相同。” “那么,听谁的?” “谁来做主?” “谁才是对的?” “这个世界,到底应该是怎样的?” 这些声音,在姜望的心里缓缓流淌。 像一道清泉,极其温柔地洗涤着晦暗,又给姜望以清醒。 “不要说,这个世界该是怎样的。不要把你的意志,凌驾于世界之上。当你产生这样的念头,当你开始认为,这个世界‘该如何’之时,你已经走向歧路。” “无论你是多么伟大、多么光明的人物。” “无论你是多么善良、多么慈悲的贤者。” “甚至于你越伟大,越慈悲,你反而会造成越大的罪孽。” 观衍的这些话,一句一句响在姜望心里。但又不仅仅是在对他说,而仿佛是以某种姜望无法理解的形式,同时在与那个停止闪烁的方正星辰对话。 “以你的标准要求别人已是苛求,以你的标准要求世界,那你恶而不自知,你是魔中之魔。” “与其问,你想要一个怎样的世界。” “不如问,你想要一个怎样的自己。” 通过玉衡星力,观衍最后说道:“你,即是世界本身。” 夜幕里那一刻方正星辰,无声黯淡了下去。 而星月原上,姜望睁开了眼睛。 观衍的声音,是一种“梵唱”,是此道与彼道在姜望心里的碰撞。 那方正星辰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影响了姜望的心神。而最初的引子,来自于大师之礼上的崔杼,以及九返侯灵祠中的张咏。 甚至于,并不是崔杼和张咏主动做的这一点,是某个可怕的存在,通过他们,在姜望心底埋下了种子。 而在今夜之星月原催生。 观衍的厉害之处则在于,他用此道碰撞彼道的同时,制止了那方正星辰再“发声”。 相对于两人以姜望为战场论道,那方正星辰埋了先手,给姜望设置了“定见”,让姜望天然就倾向于彼。 而观衍,则在对方说了几句之后,封住了对方的嘴巴。 那么胜负不言自喻。 再怎么有“定见”,彼方闭嘴之后,此方也能够慢慢扭转回来。 “刚才那是……” 在那方正星辰黯淡之时,姜望仿佛听到了一声闷哼,但也隐隐约约的并不真切。 似乎……是一个女声。 观衍的声音,通过玉衡星力为他所感知,带着隐隐的、温柔的笑意:“几日不见,小友又招惹了谁?” 这一声彻底洗去了晦暗。 姜望这时候脑子才完全清醒过来,想明白前因后果。 心中油然生起一种后怕,平等国不愧是能够掀起那般手笔的组织,他刚才差点就着了道! “是一个叫平等国的组织。”他在心里回道。 “不曾听说。” 观衍说道:“不过刚才影响你的那位,并不是本体降临,其人仗着星月原与遥远星穹的距离较近,通过星光圣楼投射力量,又以附近的一位强者为桥梁,这才影响到你。我说的附近,是指星月原周边。星月原之外我看不到,提供不了什么建议,但大概是在西北方……如果让你的朋友现在去寻找,或许能有一些线索。” 我的朋友? 姜望愣了一下,才想明白,观衍说的,大概是巡检府暗中跟着他的强者。 他虽然不知道那些人躲在哪里,但想要联系上,也总有办法,只是…… 他在心里道:“让人发现了您的存在,我很抱歉……” 观衍的声音似是笑了笑:“我如今虽不欲履足现世,但我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这星光似我,千百年流淌如故。发现便发现了吧。” 第三百四十四章 良逢 岳冷仍在紧盯着罗盘,和厉有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星月原上的风,吹到这里,已经有些无力。 “好像有点不对劲……”岳冷咂摸道。 虽则从手里的“天罗”来看,星月原上一片平静,他重点盯着的姜青羊,也正沐浴在星光之中,没有什么异常。 但他的灵觉,仍然有了一点不协的感触。 厉有疚二话不说,直接“开眼”。 这一眼看过去,正见得姜望拔剑而起,在空中横拉一剑。此剑拉出一条横线,分割天地、了断生死。 正是“名士潦倒亦风流,落魄十年死勾仇!” 然而其人面前并无敌人,他仿佛是以天地为对手。 这一剑委实不俗,但斩得没头没脑。 “出事了!” 厉有疚直接拔地而起,往姜望的方向直趋而去。 岳冷则直接把手中罗盘一把翻转,盖在另一只手掌上。 星月原上,忽然之间足有十二道璀璨星光从天而降,覆盖了以姜望为中心、约莫十五丈方圆的地方。 璀璨星光如天柱,瞬间摇动了星月原上的这个夜晚。 灿烂夺目,光耀四方。 每一道星光柱,都似连接了天地,上承夜幕,下接厚土。 每两道星光柱之间的距离,都刚好相等。将此方天地均等分割。 而星光之柱中,又有无数星光之线飙飞而出,彼此勾连交织。 几乎是立刻就构建出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把姜望罩在其中,也保护在其中。 此为……天罗! 是都城巡检府镇府之宝,与此宝齐名的,还有一张地网。 岳冷此行特意自巡检府调出了此等法器,就是为了保障姜望的安全,同时也不给平等国成员逃跑的机会。 此刻翻手按下天罗之阵,远程把姜青羊保护起来,同时封锁现场,而后才手托天罗之盘,紧随厉有疚之后,追进星月原去。 他谨慎是谨慎的,但显然是浪费了天罗的使用机会…… 当厉有疚、岳冷前后脚飞入星月原。 空中收剑的姜望只远远喝道:“刚才有人袭击我,现在应在西北方向!” 两位神临境青牌,二话不说,又疾往西北方而去。 而姜望看着将自己牢牢困住的星柱囚笼,虽不知它的来历,但也感受得到那股不容遁逃的法家威严。难免有些无语…… “岳大人请收了神通!”他原地追了一声。 好在他对五仙如梦令声部掌控得不错,而岳冷的耳朵也还灵便,疾行之中,反手一抬天罗盘,便收了天罗之阵。 星光之柱散去了,姜望独立在夜空下,又重新淹没在寂静中。 此地发生的巨大动静,当然惊动了不少人。但这星月原上零散的势力,却是没有哪个敢前来察看的。 所以天罗之阵消失后,星月原反倒更安静了。 “观衍大师……我实在抱歉。”姜望又在心里道。 观衍大师虽然说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昨夜没有降临,很明显就是察觉到有人在观察姜望,因而沉寂。 只是在平等国的神秘强者试图影响姜望时,才迫不得已出手。 这份人情,姜望欠得大了。 当初他帮观衍送还僧衣,什么谢礼都没有要。 但此后观衍数次指点,其实已经胜过所有谢礼。又有今夜这一遭…… 观衍的声音通过玉衡星力降落,仍是带着温柔的笑意:“我虽已脱离悬空寺,除戒还俗,身非佛子。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把你这赤子引入歧路啊。” 佛门戒律是用比律法更严格的规矩,束缚人心的恶念。让修行者的一言一行,都在佛门所定义的、“善”的框架中。 但真正的“佛”,真正的“菩提心”,却是完全可以抛开这些戒律,根本不需要任何束缚,一言一行依然能见本心。 这也是儒家先贤所言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就是说按照儒家典籍,潜心学“礼”七十年,可以修行至随心所欲却诸事合矩的境界。 在姜望的眼中,观衍就是这样一位存在。 昔时森海源界五百年教化之功,今夜与平等国那位神秘强者禅心论道……都让姜望敬服不已。 其人虽已还俗,但却如立不朽金身,乃真佛也。 姜望叹了一口气:“大师之德,姜望实在不知何以为报。” 观衍笑道:“你若以此为德,便帮我还报天地吧。替我在现世多积善行,也算是替了我的修行。” 姜望认真道:“行善惩恶是本心,大师不说,我也是这样做。晚辈不能厚颜说还报。” 观衍又笑了:“如此,我已得到还报。” 他转道:“说起来,当初来森海源界的三位应召使者,我现在只与你有所沟通。不知另外两位,近况如何啊?” 对于他在现世不多的“熟人”,观衍大师显然还是有些关心的。 姜望并不为了迎合观衍而掩饰什么,摇头道:“说来惭愧,自回现世后,俗事缠身。倒是再无联系。只知道武去疾的宗门里出了点事,却也是因为公门事务……” 虽则当时在森海源界,他们三人并肩作战,结下了情谊。彼此也有过相约,说回返现世之后多联络云云。 但时过境迁之后,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事情。 苏绮云满天下搜集材料为小鱼塑身,偷天府又是长于匿迹的。别说人影了,消息都听不着。 武去疾所在的金针门,前阵子他师叔武一愈重创门主,窃夺度厄金针秘典,也是闹得风风雨雨…… 姜望自己这一路行来,更是波折不断。 没有什么特殊事情的话,确实也难再联络了。 听完姜望所讲的金针门故事,观衍只轻轻一声叹息,并不说其它。 他也只是想到了,顺口问一句。而姜望跟苏绮云、武去疾联不联系,又或如何相处,是姜望自己的事情。 他并不会干涉什么。 环绕周身的玉衡星力变得更浓郁了…… 姜望的炙火骨莲几乎当场蓄满。 而观衍的声音道:“我在你心里留了一道梵唱,若那人再来,当可为你一隔。不过这终是治标之法……” 平等国那位神秘强者的手段,确实防不胜防,也避无可避。 今夜若非观衍大师,他连自己怎么中招的都不知。 也不知那人在星月原之外,还能不能使出此等手段…… “屡承大师德泽,晚辈铭感五内。”姜望恳声道:“不知如何治本?” 观衍道:“早立圣楼。” “当然,早成神临也可以。”他难得地还开了一个玩笑。 然后道:“今日良逢,便止于此。姜小友好生保重。” 姜望通过炙火骨莲,清晰地感受到。 那浓郁的玉衡星力,就此渐渐散去了…… …… …… ps:《论语·为政》:“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孔子的意思显然不是要学七十年的礼才能从心所欲。作者只是将其化进修行体系中,所以故意另做解释,所谓“六经注我”嘛! 就跟之前用的“蒙昧”、“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心如明镜台”等等一个性质。 为了防止有人黑我国学功底稀烂(当然本来也很一般),所以解释一下。 以后不再另做解释。 没有影射谁的意思,勿对号入座。确实被黑怕了,所以过分谨慎。 谢谢大家体谅。 第三百四十五章 “佛缘” 姜望不是个蠢的。 他很清楚。 今日与那平等国的神秘强者“论道”,又为自己留下一道梵唱护身,观衍大师一定消耗很大。 不然以观衍大师的温柔性情,应该还会留下来指点一番他的修行才是。 中间故意提了几句苏绮云和武去疾,恐怕也是不愿他多想,生出内疚。 此为佛心。 今时今日的他,也做不了什么。对于远在森海源界的观衍大师,真是无以为报。 只能是好好修行,如观衍大师所祝愿的那样,早立圣楼,甚至早成神临。 让自己少麻烦一点观衍大师…… 姜望默默地反思着自己这一次来星月原的决定。 整个决策过程都没有什么问题,唯独在于……应该说是低估了平等国对自己的重视程度。 按常理来说,要对付内府境的姜望,一名神通外楼修士就够了,两名神通外楼已是十拿九稳。 但从之前匪夷所思的经历来看,平等国出手的那人,何止于神通外楼?更别说还有一位强者守在星月原附近作为桥梁…… 都城巡检府调动两名神临境青牌来暗中随行,已经算得上是做足了准备。但在危险发生的时候,却完全无知无觉。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平等国那位神秘强者的玄妙手段,若不是正好在星月原,恰好有观衍大师看着,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着了道。 从这个角度来看,倒是因祸得福了。 只是不知,先时听到的那声闷哼,是属于平等国那位神秘强者的,还是属于那个“桥梁”的…… 他已经记下了那个声音。 若是前者,往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能遇上,也好有个戒备。 若是后者,捕神岳冷跟那位厉捕头正在追缉,或者能有一些线索。 仔细梳理整个遇险的过程,姜望可以发现一点——平等国那位神秘强者,并不是想要强杀他于此地。而是想要引导他,认可平等国的理念。 看来是崔杼失败后,就想顺势培养另一个能够去黄河之会的“崔杼”。所以才需要这种级别的强者出手。 这一点发现令姜望非常反感。本来因为“张咏”,对这个组织生起的些许同情,至此消散无踪了。 崔杼的狂热虔诚,的确让他有些动容。“张咏”死前对他剖白的那一系列问题,那些令他感同身受的痛苦、煎熬、愤怒,更让他久久思考。 然而…… 现在他不免会想。 崔杼和“张咏”的牺牲,真的是他们自愿的吗? 他们贯彻的信念和道理,他们不惜牺牲一切为之奋斗的理想,真的是他们的自由意志吗? 会不会那个平等国的神秘强者,就像今夜对自己所做的那样,也曾“引导”过他们的理念? 姜望不得而知,但不可能不怀疑。 “果是邪教。”他想。 正想着,耳边忽然听得一声大喝:“小师弟!” 姜望差点当场拔剑,好在惊人的意志力控制了本能。 他转身看去,果然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光头和尚踏空而来,满脸惊喜地瞧着他。 “小师弟!”净礼和尚又喊了一声,很是欢喜:“你是来找我的吗?” 姜望很有些头疼,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佛缘? 不过星月原离悬空寺这般近,净礼和尚会出现在这里,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这位……”姜望一时犯了难,不知怎么称呼合适。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再怎么说苦觉和尚也救过他的小命,虽然后来暴打了他两次吧……唉,毕竟是当世真人嘛,报复什么的不用再说,就当是切磋了。 总之以他和苦觉之间的“情谊”,现在再对净礼和尚敬而远之,开口闭口这和尚来这和尚去,就不免有些没道理。 但也总不能叫师兄吧? “叫师兄就可以啦!”净礼和尚笑眯眯地提醒道。 “咳咳。”姜望咳了两声,直接将称呼的事情跳过:“那个,我此来星月原是为修炼,这便要走了。您这是?” 净礼和尚兴高采烈:“我刚刚在那边禅坐,看到这边哇哇哇星光乱放,怪好看的,就跑过来看一看。没想到就遇到了小师弟!看来是佛祖让我们师兄弟相逢……来,师弟,和我一起拜谢佛恩!” 说着便来拿姜望的手。 姜望只得赶紧双手合十应付了一下,然后道:“感谢佛祖,感谢佛恩。对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回头有机会请你吃饭!” 他实在也不知该如何跟这位以师哥自居的热情和尚相处,只好走为上策。 “欸,小师弟!”净礼和尚叫住他:“哪天啊?” 姜望愣了一下。 净礼和尚已经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又不知从哪里扯来一支笔,翻开其中一页,摆出了规规整整的架势,对着姜望灿烂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师弟你哪天请我吃饭,师兄记一下,免得到时误了约!” 看来以后不能跟这和尚说客气话…… 姜望想着,嘴上道:“我近日有些忙,主要是黄河之会的事情,脱不开身。等八月,八月你来临淄,我请你吃素席,如何?” “八月哪天呢?”净礼和尚又问。 还非得现在就落到实处啊…… 姜望想了想,说道:“八月九日,你看如何?” “好嘞!”净礼和尚规规矩矩记下一笔。 某年某月某日,小师弟要请我于某地吃饭。 姜望瞥了一眼,发现这和尚字迹还挺干净工整的,一如其人……怎么就是那位苦觉大师的徒弟呢? 净礼和尚收好册子,又挠了挠头,有些犯难道:“我们去齐国要先报备的,尤其是临淄这种地方,很有些麻烦。就怕到时耽误了……” “小事情!我去都城巡检府打声招呼便是。”姜望作为四品青牌,自是有这个底气拍胸膛的,解决了这个问题,立即又道:“若是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净礼和尚转头看了一下悬空寺的方向,有心拉师弟回去歇歇脚,享一阵清福,但现在自己确实又有事情在身。这让他很有些苦恼…… 当然,在他回过头之后,就不用再苦恼了。 因为姜望已经不见了。 见他往悬空寺的方向看,那架势好像某个黄脸老僧随时要跳出来……姜望岂有不跑之理? 苦觉和尚可比净礼和尚难对付多了! 至少净礼和尚不动手…… 第三百四十七章 五马客 石室之中,那黑影显然也有些意外,缓了缓,方道:“原来如此……姜望已是别人的棋子。” 空洞中的声音道:“因而他越是天才,越有意思。他成长得越快,往后越能危及姜述。” 黑影道:“那么,以后不必管他?” “不,有机会仍要针对,只不要真的弄死他。”空洞里的声音道:“我们袭击他,就是在帮他,帮他更进一步,赢得姜述的信任。” “……我知道了。”黑影说道。 “就这样吧,你先安静一段时间,不要引人注意。”空洞里的声音这样说道。 而后石盘的空洞里,那呜咽般的风声再一次响起。 石室里归于沉默。 …… …… 北域草原。 这片草原上,芳草最丰茂的地方,风雨最柔和的地方,牛羊最肥美的地方…… 莫过于穹庐山脚,被称为“神之牧场”的地方。 如今雄踞整片草原的强大帝国,最早就是从这座山的山脚下走出去。 在伟大的苍图神指引下,从一个几百人的小部落,发展成可与天下强国争锋的大牧帝国。 控弦之士以百万计,马蹄所踏之处,无不俯首。 当草原儿女朝圣的目光望向穹庐山,就看到了这世间的伟大奇迹,也看到了人生的归处。 此山以天穹为庐,除苍天之外,再没有什么能遮在它头上,所以名为“穹庐”。 亦是它撑住这片天空,给草原儿女以“家园”。 整个草原的精神寄托——苍图神殿,就建在穹庐山顶。 千万年来,俯瞰着茫茫草原,注视着生死缘灭。 而这片草原的至高王庭,是牧国女帝的王帐停驻之处——在世之瑰宝,伟大的“天之镜”旁。 这片宽广如海的淡水湖泊,像是一面镜子,嵌在无垠的草原里。 相传,它是草原神女用以自照的神镜。 在牧国神话之中,“草原神女”是最初的苍图神使,她传播神的旨意,救助世人,为草原带来善音。 草原神女回归苍图神的神国之时,将这面镜子遗留在草原上,映照世间。而天之镜作为草原上最大的湖泊,的确哺育了无数的牛羊,让草原儿女得以茁壮成长。 若把草原分为东西两部分,穹庐山在西部草原的中心,天之镜在东部草原的中心。 最早的时候,至高王庭是在穹庐山山脚的。 随着大牧帝国一统草原,至高王庭也不断迁移,最终常驻在“天之镜”旁。 不同于外域人所想象的那样…… 牧国人并不是都在马背上睡觉。 他们日常休息的屋帐,与行军时的那种简单帐篷,也并不相同。 那屋帐绵延,兼具各部族不同特色的同时,也有着整齐的规划。 不同的区域,承载着不同的功能,和谐共处。比之亭台楼阁,别有一种风情。 这是最适合草原的城市,甚至于论起豪奢之处,至高王庭也并不逊色于哪一个国家的都城。 当然也有不同之处。 拥有“神力”的至高王庭,是可以作为一个整体移动的。 至高王庭,又被称为“雄鹰之城”。 意即,可以飞翔的城市。 对于世上大部分国家来说,迁都是极具政治意义的事情,很少发生。 草原上则不同,至高王庭的“迁徙”,较为频繁地发生。只是近些年来,才算慢慢定在天之镜旁。 草原上也有“货郎”。 通常赶五匹马,游走四处,两匹载货,一匹载人,两匹轮换休息。故又被称为“五马客”。 他们是草原上的“客人”,为放牧在不同地方的牧民带来各种货物,也希望得到主家的热情招待。 此刻,在至高王庭的边际帐区,一个几乎已经卖光了货物的五马客旁边,走来了一个头戴兜帽的人。 围脖已经堆得极高,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偶然的惊鸿一瞥,还是让人觉得惊艳。 这名五马客马背上的货物已经不多,没有什么可以挑选的余地。 但来者还是挑挑拣拣起来。 对话只在双方耳中展开。 “虎哥怎么样了?”兜帽人问。 五马客道:“他现在好像很受信任。前一任九江玄甲统帅旧伤复发而死,他很有可能是下一任。” “不应如此……”兜帽人略想了想,便道:“上一任九江玄甲统帅的死,肯定有什么隐情。” 五马客道:“应是有些蹊跷的,不过我没有时间细查。总之,庄庭现在肯定不会对他怎么样,他自己也未必愿意走。我强行掳人的话,杜如晦肯定能追上来。” “他没事就够了,其它的没有那么重要。”兜帽人点点头:“先放一放,一切等黄河之会后再说。” “去黄河之会还是太冒险了,我不赞同。”五马客道。 “邓叔。”兜帽人道:“有了三哥的消息,我总要去看一看的。” 说话的兜帽人,当然是赵汝成。 被称为邓叔的,自然便是号为“一指断江”的邓岳。 杜野虎能够通过姜望的现状,想到枫林城之事有问题。姜望能够想到,自己天下知名后,杜野虎会有危险。 比他们俩都要聪明的赵汝成,当然也不会失了考量。 只是人力有时而穷,邓岳虽强,也难以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还原庄王宫外的真相。只能告知赵汝成,他所看到的现状了。 在至高王庭伪装成五马客的邓岳道:“既然知道他在齐国,并且过得很好,大可以等黄河之会结束后再去看他。” “您能想象吗?在枫林城那样一个小地方走出来,没有背景,没有师承,无依无靠……最后却能够成为齐国年轻一辈的内府第一,代表齐国出战黄河之会。您能想象他经历了什么吗?他能够走到这一步,恰恰说明,他过得不怎么好。” 赵汝成说道:“我不可以等了。一刻都等不了。他若能冠绝天下,总该有几个故人,见证他的荣耀!我戴着面具去,且只是看着……不会被发现的。” 邓岳沉默了一阵,自深入荒漠以来,赵汝成已经很少这么大段地说话了。 这体现了他的复杂情感。 “黄河之会啊……”邓岳叹了一口气。 “您这次不要跟着。”赵汝成说道:“就在草原上,找个地方歇脚。等我看过了,回来了,我们再决定下一步的事情。” 黄河之会上人多眼杂,强者云集。他混迹在牧国队伍里,有宇文铎的掩护,不会有什么问题。 邓岳这样的强者,却难以隐藏身份。去黄河之会反而危险。 “你是个有主意的。”邓岳看了看他,故意道:“姜望既然还活着,你是不是又可以颓下去了?” 赵汝成摇了摇头:“三哥这人,外和内强。很多事情他不会计较,都可以一笑了之。但是他要计较的事情,一定会计较到底。枫林城的事情,他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在货囊中取了一支玉钗。 “有些事情我无能为力。但是他如果要做什么的话……我总要能帮到他才是。” 将几颗碎银交给五马客,便转身离去了。 第三百五十章 剑起咸阳城 渭水绕咸阳城而走,浩浩荡荡,奔向西北。 它也是少见的、不与长河发生联系的大河。 而大秦这一天下强国,就截在渭水之前,在这西北方的位置,雄视西境,乃至于眺望天下。 秦之强,不必多说。 西境之内,无堪战者。 而道历三九一七年,发生在河谷平原上的惨烈大战,直接把大秦推向了“至强”之名,隐隐压过东齐,似可与雄踞中域的景国一较长短。 兵强马壮,法器强大,号称“国库充盈三千年,术法甲于天下”的大楚,咽下战败的苦果,直接拱手放弃了在西境多年的经营,不得不退回南域舔舐伤口。 几乎丧失了在西境的影响力。 天下名将项龙骧,死于大军之中。一代天骄左光烈,被千里逐杀,死于庄国无名之地。 前者,是“现在”之折。后者,是“未来”之失。 甚至于左光烈也根本不仅仅是“未来可期”。其人在战死之前,已经是天下知名的俊才,是大楚军部举足轻重的将领,是大楚左氏名位已定的少主,更是大楚六师之“赤撄”的下任执掌者。 所谓“赤撄”,意即以血相“触”、敢撄其锋。其精神核心,是誓死抵抗任何敌人。 而河谷一战,赤撄这样的天下强军,死伤过半。 左光烈只身破阵,一度打穿函谷关……未尝不是想复刻凶屠当年领孤军一支,深入敌后,大破夏国之战。 可惜最后功败垂成,天骄陨落。 河谷平原上,那投入近十万修士、普通士卒以百万计的一战,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亲历者至今仍在舔舐伤口,感受痛苦。 但又仿佛已经很遥远。 因为今日之咸阳城,已经根本感受不到半点战争的气氛。 但见碧馆倚红妆,烈酒酣高楼。 便有行人如织,车如流水马如龙。 时人或曰:“秦宫弃脂水,而渭流能涨腻。” 由此可见秦王宫之盛况,称得上佳丽如云。 唯有太平年代,“美”才为“美”。女人才有心思去打扮,男人才有心思去追逐。 天下本不太平,秦能有太平风景,自然是因为强大。 如齐地百姓,能随意游于郊野。小国百姓,只有在修者的护卫下,才敢出一趟远门。亦同此理。 咸阳城西,义安伯府。 这一日,门前来了个眼睛没什么神采、也相当不修边幅的男子,二话不说就往伯府里走。 此人身上并不脏腻,且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场,倒不至于叫人联想到乞丐。 尤其是他理直气壮地走来,自然得像回家一样,叫人摸不清虚实,只怕是什么奇人异士。又或是哪个天性自然的名门之后。 所以门子没有第一时间动手赶人,而是很有节制地问道:“敢问来者,可有拜帖?” “没有拜帖。”来者懒懒地道:“只是我西行至秦,听闻卫家公子,乃天下第一腾龙。故来问之。” 所谓的天下第一腾龙,未必是现世第一,但至少是无可争议的秦国第一。 其人姓卫,名瑜。乃是大秦义安伯卫秋之子。 来人敢“问”卫瑜,想来应是有几分倚仗的。 在义安伯府做门子的,当然不是傻子,不会蠢到去冒犯这样来路不明的人。 于是问道:“敢问来者,是何人推荐您来?” 来者瞪着一双死鱼眼,说话也有点有气无力:“无人推荐,我自己寻来的。” 这样子也太不像高手了。 门子并不相信这个看起来没有二两劲的家伙,能和自家公子一战。 但也不去羞辱他。只看了看此人,面做难色:“伯府自有规矩,您没有拜帖,又无人推荐。小人恐怕不能放您进去。” 他倒也不是怕来者犯浑,在这咸阳城,还没有谁能触法得脱的。早年间舞阳君触法,也被结结实实打了一百杖。脱光了裤子在宫门外打的,多少老百姓都瞧见了皇家屁股。 不怕归不怕,但他身为义安伯府的门子,每月领丰厚的饷钱,还常常能收到一些孝敬,不知有多么安逸。除非主家吩咐,不然没必要做得罪人的事情。 动不动扯虎皮拉大旗,给主家找麻烦的,才叫做不长远,甚至小命悬危呢! 来者倒也没有非要找麻烦的意思,只问道:“能不能劳烦你通传一声?想来你家公子号为天下第一腾龙,应是不惧挑战的。” “这位大叔。”门子道着歉道:“真是不好意思,小的人微言轻,真不敢随随便便就去烦扰主家。要不您再想想办法,找个人帮您引荐一下?” 来者叹了一口气,道:“既如此……得罪了!” 门子火速往后一退,厉声道:“你想干什么!这里可是义安……” 这声戛然而止。 因为他什么都不曾察觉,而来者抬起的右手两指之间,却夹了一块深黑色的布片。 他低头看了自己的衣角,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被割去了一角。 而那截口十分整齐,他用手指轻轻抹过,竟隐隐有刺痛感! 作为义安伯府的门子,他的眼界总归是有些的,故知此人真是高手。 “……你怎么割坏我的衣角。我又没招惹你。”门子道。 若换了个讲究的,只怕什么高人气质也没了。哪位高人会跟一个门子计较? 好在这位胡子拉碴的不速之客,也没有什么高人风度。 只并指往前一甩。 手里的这一角布片顿如离弦之箭,瞬间飙射至门子身前,甚至带起破风的尖啸声! 但临近门子,却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刚好飘落他手中。 不速之客这才道:“以此为请柬,你家公子若是个货真价实的,当会来见我。” 这话本来很有气场。 奈何他眼中无甚神采,说话也懒懒的没气力,听起来便很“飘”,叫人提不起精神。 但义安伯府的门子,已经感受到了不俗。 攥住自己的衣角布片,问道:“小的这就去禀告……敢问阁下名号?” “向前。”来客似是打了个哈欠,极没有气势地说道。 …… …… ps:“秦宫弃脂水,而渭流能涨腻。”,化自“渭流涨腻,弃脂水也。”——《阿房宫赋》·杜牧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忆江南》·李煜 第三百五十一章 只为问剑 门子不敢多问,一路“向前”,急步走入府内,去向自家公子禀告。 卫瑜年不过十九,但一手剑术出神入化,同境之中,打遍咸阳无敌手。 他也不是养尊处优,只长于私斗、年纪不大,却已是在镇獠军中历练过。 “镇獠”非是普通军号。 秦有十兵,称为天下劲旅。 镇獠排名第五。 曾经秦十兵除为首的“霸戎”之外,几乎每一军的名字,都有一个“兽”字。 如排名第二的嚣龙、排名第三的凤雀等。 自镇獠军出现,取代了其中一支后,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其余带“兽”字的军号接连被取代。 即使是在竞争极其激烈的大秦帝国,秦十兵这种级别的劲旅,更迭也不多见。 所以这一军索性以“镇獠”为名,意即镇住獠牙之辈,远胜先军。另有一重意思则是,“獠”为夜猎,有恶鬼食人之意。镇獠便要镇住此恶事、恶行,使秦境之人,夜间无忧。 在嚣龙、凤雀等军号仍在的时候,这一军能够保留此名,可见强横。 军中实力为尊,在这样一支劲旅里历练过的卫瑜,战力自无虚假。其人号为“天下第一腾龙”,也是咸阳人都服气的。 不过诸如天下第一游脉、乃至于周天、通天……天下第一腾龙这样的称号,因为不可能上黄河之会这样的场合,得不到天下公认…… 总之是各大强国都有一个的。 甚至不仅仅是景、秦、齐、楚、荆、牧这天下六强,一些区域性强国里,也是有所谓的“天下第一”的。 理所当然的,各国之间互相都不会承认对方的所谓天下第一云云。 名器谱都还有十几个版本呢! 何况这些中低阶的修士排名。 唯独齐国王夷吾那个古往今来第一通天境,算得上货真价实、世所公认。因为他是真真切切打破了历史极限,在修行历史上留下了里程碑。 但就像很多强者一直不以为然的那样,通天境再怎么古往今来第一,也只是个通天境。对于未来的说服力并不足够。 在王夷吾同境败于姜望之手后,这个古往今来第一通天境的名号……也就越发的不够光耀了。 第三百五十三章 寒光万道破蒙昧 古老飞剑之术的传承者,现身咸阳城,剑败卫瑜。 这消息惊动了很多秦人。 在很多人看来,此人同境击败卫瑜,想来正是待价而沽的时候。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此人一举成名天下知,说不得就被哪位大人物看中押注,从此鱼跃龙门,在大秦帝国占下一席之地。 也的确有些人,愿意接触一下这个人,探探他的底。 咸阳城里,的确漾开了这样一道小小涟漪。 但作为与战者的向前,却已经慢悠悠地出了咸阳城。 他不在乎。 沿着渭水,他往更西处走。 渭水哺育了无数秦民,不过普通百姓的足迹,基本就到“武关”而止。 这一座横跨渭水的雄伟关城,为秦民彻底阻隔了来自西北方的危险。 只有真正的“赳赳老秦”,悍勇之士,才能前往武关。 对秦人来说,能赴武关而守,是一种荣耀。 而对向前来说,武关那边,或许有更强的同境修者……能试他的剑。 大名鼎鼎的卫瑜,确实没能让他发挥出最强战力,未免有些遗憾。或许当时剑败王夷吾、名动临淄的姜青羊可以,可惜那一战之后,姓姜的已经内府。 至于越级与姜望而战……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这样狂妄。 沿着滔滔渭水,一路往西北而走。 大江滚滚,烟波浩渺,穷极目力,但见水远天边。 滔滔渭水向谁去,巍巍武关又为谁而守? 此情此景,真令人豪情顿生。 然而,走在渭水边上的这个人…… 磨磨蹭蹭地往前走,睁着一双死鱼眼,怎么看怎么无精打采。 所谓一幅画上的墨渍、一锅粥里的老鼠屎……便大抵如此了。实在是有些破坏气氛。 这人若是役夫,这会该被监军抽死好几回了。 不过旁人怎么看,向前是无所谓的。 甚至于他自己对自己,也没有什么看法。 世人辱我、骂我、谤我、恶我,我当如何? 你们都是对的…… 总之,问剑。 这是唯一重要的事。 他与渭水同向,与这天地山水共存,但与他同行的,其实始终也只有一支飞剑而已。 就如此刻…… 渭水继续浩荡往前。 第四百二十二章独自前行 内府场八进四的最后一战,毫无悬念的以秦至臻获胜结束。 虽然结果毫无悬念,但过程却带来了很多“惊喜”,或者说是“惊吓”。 北宫恪实在没有辜负北宫玉的威名,也对得起雍国上下的厚望。 他的坚韧、强大,都让人动容。 最后引爆的一手坠银河剑气阵,更叫人无法轻视。 而真正称得上万众瞩目的,当然是秦至臻的“五府同耀”。 先出了一个九岁能长安的甘长安,现在又出了一个身具天府的秦至臻,大秦之天骄,半点不输于人。 令人不由得去猜想,那个长得跟小老头一样的、秦国三十岁以下第一天骄黄不东,展现力量之时,又该是多么可怕? 这黄河之会,不愧风云之名! 人们更在思考、或者说期待一个问题—— 风华绝代的天府修士重玄遵,尚有一个杀伐无敌的斗昭与其并行,各显风流。 同样展现了天府的秦至臻,谁能与其相抗? 至此,内府场四强名单已确定。 依照决出胜负的顺序,依次是—— 牧国邓旗,荆国黄舍利,齐国姜望,秦国秦至臻。 余徙宣布最终的结果之后,自然有人去将败者抬下去救治。名列内府场四强的天骄,也各自走到了台下。 四座演武台在轰鸣声中并成一座。 接下来的半决赛,就将在这座演武台上进行。 余徙伸手一展,再次铺开了决定对战名单的光幕。 闪耀于其上的,是四个当世最强的内府境天骄之名。 是的,在内府这一个修行境界里,他们已是当世最强。 对阵顺序当然是重要的,比如斗昭和重玄遵在四强赛差点同归于尽,以至于本届外楼场无魁。 比如燕少飞背后若站的是天下强国,他说不定可以不惧流言,轻松摘下魁名…… 在内府场的战斗中,迄今为止,表现最强的,当然是秦国的秦至臻和齐国的姜望。 前者是五府同耀的绝世天骄,后者强势击败了几有无敌之姿的项北。 牧国的邓旗杀法繁多,当然深不可测,荆国的黄舍利轻松碾压对手,也是不曾费劲。但就现有的表现来说,的确及不上前两者。 强者是需要强者来衬托的。与弱者为战,根本显不出风采。 也就是这列国天骄之会,能让这么多天骄尽情展现实力。放在平日,这些各国第一的天骄,都很少有展现全力的机会。 作为观众来说,观察等待中的四位天骄的表情,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秦至臻依然默如礁石,好像对上谁都无所谓,作为天府修士,他当然也有这样的资格。 邓旗戴着青铜面具,表情是看不到的。不过他的身体状态非常轻松,没有半点紧张感。由此大概也能一窥心中底气。 黄舍利大大方方地看着姜望,也不知道是不是格外看重这个对手,不知道是在观察,还是在挑衅。 姜望则是始终宁定淡然,还冲黄舍利点了一下头,好像达成了什么约定似的。 这内府场的四强真的很有趣。 哪怕秦至臻已经展现了五府同耀的姿态,至少在气势上,没有哪一个天骄发虚。 反倒是个个昂然自信。 天府修士能够做到多么可怕的程度,外楼场的重玄遵已经展示过。 内府场的这些天骄却个个神完气足。 难道还能再出一个斗昭? 也不知是不是打肿脸强撑……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等待着那卷光幕上的最终结果。 当它确立下来的时候,观战席沸腾了! 牧国邓旗,对阵荆国黄舍利。 齐国姜望,对阵秦国秦至臻! 仿佛是外楼场的天骄之战重演,在先前几轮战斗中,表现得最强的两个天骄,又提前相遇了! 无论人们是期待、不满,又或开心喜悦。 名单已定,谁也不可再更改。 按照光幕之上所显示的顺序,黄河之会内府场的半决赛,先开始的,将是荆牧天骄之战。 秦至臻直接转身,径自回返备战席。 姜望则是深深看了邓旗一眼,而后后退几步站定,并没有回到齐国备战席的意思,摆明了就在台下观战。 这一场的秦至臻、姜望,与外楼场斗昭、重玄遵的选择又不同,彼时外楼场那两位绝世天骄,是都已经展现出来超人一等的实力,互视彼此为最大对手,所以根本是抓紧每一息时间恢复状态。直接演武台下打坐。 第四百二十三章鹊桥 荆国备战席上,骁骑大都督夏侯烈按了按额头,叹息道:“这孩子真随她爹!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这都半决赛了,还满脑子不知道想什么!” 慕容龙且表情依然冷峻:“想什么不重要,甚至做什么也不重要,能不能赢,才重要。赢了就叫‘不拘小节,率性洒脱’。输了才叫‘妄自尊大,自找苦吃’。” 夏侯烈按着额头的手,更沉重了。 这个慕容龙且什么都好,就是做什么都太认真。我随口抱怨一句,你随便听听就完了,怎么还给我分析上了呢? 虽说观河台上如国战,须得认真且拼命,但也不至于这么认真吧……你现在只是观战时间,我们也只是在闲聊呢!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板一眼的,相当无趣。还是老家伙们更有意思。要是黄和尚在这里,指不定…… 想到那个‘黄和尚’,夏侯烈放下了按在额头上的手,摇头反驳道:“不对,有黄和尚在。舍利要是赢了,那叫‘强者风范,天骄本色’。要是输了,就叫’已经尽力,还想怎样’。” 慕容龙且默默咀嚼了一下,的确无法不同意。还是大都督更有见地! 这两位聊得起劲。 一旁的中山渭孙默默不说话。 虽然在不惜成本的救治下,已经治好了伤。 但是他的心口,还是隐隐作痛…… 每一句都像刀子在扎他。 为何同人不同命! …… 荆牧两国做了多年的邻居,历史上有“陈兵边界、势亡彼国”的时候,也有“互为姻亲、兄弟睦邻”的时候。 合作与对抗,都未曾消失过,关系倒是很复杂。 因为荒漠的存在,“魔”的威胁,漫长的生死线需要协同防防御。大战是打不起来了,但同在北域,同为霸主国,利益上的冲突也不可避免。 当然,大多是下面的附庸国之间打得天昏地暗,荆牧两国本身都保留极大的克制。 不过在观河台上互别苗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平时可没有什么正大光明动手的机会。 对于这一战,两国的国民都很期待。到底谁才是北域最强,争争吵吵这么多年,总要有一些实际的战绩来支撑。 黄河之会虽不能完全代表各国国力,但在某种程度上,确然是未来潜力的体现。 各国天骄第一来此相争,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也还是身后与他们同辈的、那些被他们击败的年轻人。 赫连云云看着演武台上的黄舍利,对这个有着古铜色皮肤的异国美人意见很大。台上两人虽是在对峙,但她怎么看怎么觉得,牧国那个黄舍利的眼神,竟像是要把汝成吃掉似的! 可恶,总有刁民要跟孤抢汝成! 她坐在这里,面上八风不动,内心翻江倒海。 坐在她旁边的黑衣女尼,这时候出声问道:“云殿下,不知这个邓旗,是何许人也?瞧他手段之丰富,应是系出名门,但小尼以前竟从未听说过。” 赫连云云自问是一个把感情和事业分得很清楚的、胸怀大志的女人。 因而江海都立时平息了。 并不移动视线,只淡声问道:“怎么,洗月庵对他有兴趣?” 坐得很有一段距离的宇文铎,面上没有表情,但竖起了耳朵。作为赵汝成的好曳赅,他当然要关心云殿下和闺中密友是如何讨论赵汝成的。 汝成曳赅不解风情,他宇文铎要承担起帮汝成曳赅维系感情的重任,一旦发现什么问题,也好迅速补救……总之一定要帮汝成曳赅把这碗软饭煮熟喽! 原来这女尼姑,竟是洗月庵的人!是说怎么能跟云殿下搭得上话,且有资格坐在云殿下旁边呢。 放眼天下佛宗,在东西两大圣地悬空寺、须弥山之外,就以洗月庵的底蕴最为深厚。自是一等一的宗门势力。 只不知道的是,洗月庵的尼姑,是怎么认识的云殿下,又是何关系呢? 听得赫连云云的问题,黑衣女尼沉默了一下,才道:“云殿下放心,洗月庵不收男弟子。” 她的声音圣洁、温暖,听在宇文铎耳中,却是“笃,笃,笃”,一声声枯燥的木鱼声。 宇文铎心头一凛,知道自己的偷听被发现了。 赶紧收回听觉,认认真真地看回演武场上。 黑衣女尼解释过后,赫连云云不但没有‘放心’,看起来反倒更警惕了:“玉真师太,我记得你们洗月庵弟子,是不可以婚配的吧?” 法号“玉真”的黑衣女尼一时无言,终是忍不住道:“云殿下,小尼的确只是好奇问一句而已。您不用太防着。小尼是出家人!” “合该如此!”赫连云云笑眯眯道:“常言道,山下的男人是老虎,师太你切莫乱了佛心!” 玉真没有回话,但斗篷上的黑纱轻轻飘动,显然心情并不平静。 第四百二十五章 谁人不曾伤心 青铜面具之下,是一张平庸的脸。 平庸得令黄舍利毫不意外,她甚至觉得,还应该更丑一点。 但似投石入水,顿生涟漪。这张脸微一荡漾,便已碎灭。 青铜面具下原是幻象,而脸上的这层幻象,也一同被敲碎了! 黄舍利这一击是如此恐怖,明明避开,却未能避开。 普度降魔杵,破魔灭法,杀人度命。 于是人们得见,牧国这位神秘天骄的真容。 整个天下之台,静默了一瞬。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 眉、眼、鼻、唇、耳,无一处瑕疵,无一处不美好。 每一个令人惊叹的细微之处,都像是匠师精心雕刻,但绝对无人能雕刻出这般完美的样貌。 这是一张绝美的脸。 是超脱了性别意义的一种美。 无论男女老少,不分眼界高低,都能够感受到这种美好。 四分五裂的青铜面具在坠落。 人们的目光聚集在这张脸上。 多少痴痴如醉,多少惊叹,多少艳羡。 或是天道有缺,常使人间有憾。 世间美好,往往不能长留。 此刻在这张美丽面容的眉心处,有一个浅浅的凹痕,那是普度降魔杵佛首敲下来的印痕。 印着黄面佛的微笑。 它镇住了这张美丽面容的神光,且在不断地扩张影响。 先前戴着面具战斗,人们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此时看到这张脸,再看到这个凹痕,竟然有一种心碎感。 荆国黄舍利何其残忍! 有三道血线,自这凹痕处蜿蜒而下,顺着高耸的鼻梁,静静流淌,游在这张绝美的脸上。 佐证着黄舍利这一敲的狠辣。 也不知邓旗是用什么法子防住了,才让自己的脑门没有整个碎裂。 但这三道蜿蜒而下的血线,不仅没有破坏这张脸的美感,反而让他的美丽中,多了一点鲜活的气息。 你才能感觉,这人是真的存在。 世上真的有人,能长成这般模样。 玉面映红血,更多了一分凄美,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 人们来这观河台观礼,就是为了看列国天骄相争,瞧的就是一个风云激荡、巅峰对决,无论多么风采照人的天骄,都有可能被打落尘埃…… 应该说所有的观战者,对于任何场面,都是有心理预设的。但此时,还是响起了许多叹息。 观战席上,赫连云云上一刻看到演武台上黄舍利与赵汝成‘十指相扣’,便忍不住问道:“玉真,你看这个黄舍利,跟你们洗月庵有没有缘?孤看她很有佛性,又有菩提,又会诵经,好像很适合做尼姑。” 玉真幽幽回道:“云殿下,她很明显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吧?” 下一刻,赵汝成的面具被敲碎、面容幻象亦碎灭,真容现于天下之台。 赫连云云眼睛还紧紧盯着演武台,左手却立即横伸,挡在了玉真女尼的眼前,语气诚恳:“那就先别看了,别让这种邪魔外道,玷污了你纯净的眼睛。” 玉真:…… 要说心碎,无人能有黄舍利心碎。 世间惜花人,莫过于她黄舍利。然而是她亲手用降魔杵敲击了这张绝美的脸,都磕出印子,打出血了! 当然打出血只能算是轻伤,本来是打算敲碎整个脑袋的,只是被卸掉了大部分力量而已…… 但脸已经截然不同! 敲击前是一张怪模怪样的青铜面具,敲击后是这样一张绝美的脸。 叫她黄舍利如何不心碎? 可是心碎归心碎,心疼归心疼。 黄舍利的步子却半点未慢,提着降魔杵,已经急步前趋。 乘他病,要他命! 她黄舍利可是一个把事业和爱好分得很清楚的女人! 她喜欢美人没有错。 越美越喜欢。 牧国这个邓旗当然也是大美人。 甚至于纯以五官而论,冠绝她生平所见,美得不可方物。 简直美惨了! 但战场之上,胜负第一。两军相接,必分生死! 黄面佛的微笑,印在了其人眉间,也钉死了其人神魂。 此诚生死决胜之机! 黄舍利不仅急步前趋,甚至普度降魔杵的落点,仍然在那张脸上。 她几乎要流泪了。 暴殄天物! 但这就是菩提神通觉悟状态下,此时此刻,她所判定的最佳落点。 我居然要亲手毁掉此等美人。 我黄舍利真是铁石心肠,我不是人! 黄舍利压制着丰富的情绪,心中波澜反复,动作却不受半点影响,在热泪盈眶的冲动之中,纵身挥击降魔杵。 但! 她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一种恐怖的、令人战栗的气息,在面前这个美人的身上爆发。 菩提神通传来了警告。 这一杵落下,死的很可能是自己! 不能再进! 黄舍利当机立断,降魔杵一竖,做好防御姿态的同时,极速后撤! 其进也疾,其退也疾。 她是真正的强者,在战斗中一切以胜负为优先考虑,对自己的判断非常笃定,执行起来也非常坚决。 然而…… 牧国这个名为邓旗的绝世美男子,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发起反攻。 而是看向了台下。 在这万众瞩目的场合,在这巅峰之战的关键时刻。 他突然把视线投到战场之外,居然看向台下! 台下有什么? 此时此刻,还能有什么,比这场战斗更重要? 这是前途之战,生死之战,荣耀之战! 人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台下能有什么呢? 台下其实空空。 只是有一个…… 泪流满面的人! 青衫覆着挺拔的身形,名剑悬腰,佩无名之玉。 一动不动,但泪如雨下。 不言不语,却是天下英雄! 那是大齐天骄姜望,名在天下内府四强之列。 强势击败了楚国绝顶天骄项北,如今就站在台下观战的姜望! 赵汝成看着他。 他也看着赵汝成。 台上台下,两人对视。 这是迟来了整整两年的对视。 自枫林城一覆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 曾经彼此都以为,在道勋殿前的那一次分开,已经成为永别。(卷一,一百二十三章) 那个时候,他们明明只是又一次一起完成了一次任务,分配完道勋,各自回家。可是为什么,从此不再有“家”?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第四百二十七章 天子剑 脊柱乃人身大龙! 哪怕只是对普通人来说,它也是整个身体的支柱。 在道脉腾龙之前,通天宫便将养于此。 脊柱之海,又名通天海。 人身的脊柱大龙,有三十三节,一节对应一重天。 武道修者每进一步,踏破一重天。 当然,这种对应就和五脏与五府的对应一样,相对虚幻,并不具体。 但因为有这种对应的存在。 故虽从未有人走到武道尽头,连一个二十七重天的武道修者都未曾出现,但大武夫们坚信,还有三十三重天的至高风景。 脊柱的重要性,由此不言而喻。 现在,赵汝成竟生生从自己的脊柱之中,拔出了一柄光华万丈的长剑。 他竖握此剑,立于身前,剑柄指地,居于小腹处,剑尖向天,越过黑发去。 此剑与他的鼻梁平行,将他那张完美的脸,分割成均等的两半。 待那璀璨光芒散去,人们才得以看清,这柄剑的模样。 这一柄剑,足足有五尺长。 剑脊宽厚,剑刃两开。 剑身上有着复杂的纹路,似是天生的剑纹,但又隐约是一个个不同的人影,在做着不同的事情,指向芸芸众生。 两侧只开了极窄的、黑亮的锋。 这一柄剑,中正平和,又尊贵非凡。 好像全无杀气,但又漠视生死。 此剑……是为天子剑! 大秦皇室秘传。 历代唯有太子能修。 自嬴璋杀秦怀帝于咸阳宫,此神通剑便已失传。 此剑在修行之初,就要散龙气于通天海。潜于深海中,鳞甲已晦,爪牙皆敛。 在修行者道脉腾龙,通天宫离开脊柱之后,聚集龙气化为龙,潜龙出渊以替之。 也就是说,一般的修行者,在道脉腾龙进入五府海之后,通天海里就已经空空如也。修天子剑者,却还有一条大龙,养在通天海中。 每日运转秘法,翻覆通天海。 等到修行者叩开内府,便磨砺一颗神通种子为剑具,自五府海返去通天海,以龙气灌之,如此,方成天子剑! 此剑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第四百二十八章 逆旅 众人所见,世所共睹。 秦怀帝之后嬴子玉,今名赵汝成者。 在天下之台,自脊柱大龙拔出天子剑,以此剑,强破雷音塔! 其时满座皆惊! 这可是轻松防住九劫洞仙指的雷音塔,称为“万邪不侵,万法无伤。” 是一等一的防御神通。 这时却被一剑斩破。 此天子剑之威,当真是“直之无前”! 在破碎的雷光、和散去的雷音之中。赵汝成继续前踏,天子剑继续往前。 天意难问,天威煌煌。 这一剑绝不停留,绝不动摇,是令行天下,命定四方。 天子之剑,必镇八荒! “我说。” 黄舍利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她看着对面这张绝美的脸,看着这一柄慑服天下的剑。 目光中仍然带着笑意:“你是不是小看我了?” 此人太美,当此人拔出神通天子剑,持以煌煌天威,更是美得璀璨、美得惊心动魄,令她惊喜。 当然她的情绪不会影响她的战斗。 再美好的事物也不能阻挡她前行。 可以留步赏花,不会长眠花下。 这是她黄舍利的觉悟! 她单手高举菩提降魔杵,以横截之。 此时在这演武台上,她背南而面北,赵汝成背北而面南。 两人正面相对。 在她高举的菩提降魔杵之前,是那柄惊动了秦帝的神通天子剑。 而在她的身后,骤然生出了飓风! 那是咆哮如龙卷,上接苍穹、下连山河的恐怖飓风! 虽在演武台之上,被古老禁制所隔,却依然可见遮天蔽日之威,几乎淹没了演武台的每一个角落。 是为神通,景风。 大名鼎鼎的八风神通之一。 此风缓则四时祥和,急则来势汹汹。起于南方,而席卷天下。 祥和之时,可令四时安泰,抚平杀意,消弭纷争。 汹汹之时,咆天哮地,席卷一切。 八风之中,此风称为“瑞”字。然而福祸相倚,此风瑞时得享安康,祸时可接星火。 此风带赤,说起来最益火行。 不过在强者的手中,也并无拘泥。 那接天连地的龙卷上端,有流火绕风而行。 乍看之下,便是黄舍利的景风神通,撞破了天穹,接引天火坠临! 风火相交,互燃互炽。 此风无所避让,是八风神通之中,范围最广、最合群战的风。 有变易天地之威! 在这席卷一切的、恐怖的景风之威里,黄舍利的声音如此清晰—— “记住老娘的名字黄舍利!你就算长得再好看,却也不能……如此地小看我!” 恐怖的飓风笼罩了演武台。 在那巨大的轰鸣声中,人们一无所见,难再有听。 “怎么样了?” 有人急问更具洞察视野的同伴:“赵汝成败了吗?” 齐国观礼席,许象乾也看向李龙川,张了张口…… “噤声!”李龙川道。 但见这遮天蔽日的飓风之中,骤然亮起了剑芒! 乌金色的、灿金色的、银白色的、紫色的…… 鹊桥仙庚金剑气、迦楼罗破阵剑指、小无相拈花剑指、甚至于紫气东来剑典…… 赵汝成毕生所学之剑,尽在其中。 所有的剑芒并耀而出,又都如臣民拜服。 万剑朝之,朝此剑中天子! 剑光堂皇的神通天子剑,在赵汝成的手中,被他双手握持着,坚定不移地一剑斩下! 一言九鼎,似道如法。 天子一怒,势必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此剑斩开了景风! 落至普度降魔杵上。 无声无息的…… 普度降魔杵也断为两截! 何为“案之无下”? 案者,按也。 此剑按下之时,一切皆无! 而黄舍利微抬着头,看着那断裂开的普度降魔杵,看着那包含着佛首部分的上半截杵身,就那样被斩飞。 她的眼神。 自赵汝成揭面之后,就一直离不开这张脸,盯得很认真、很开心的眼神。 很认真战斗,也很认真欣赏的眼神。 黯淡了。 那种开心化去了。 她开始愤怒,她感受到愤怒这种情绪,从心口处腾起。 灼烧了她的身心。 她为何名叫舍利呢? 因为对曾经真正入过正统佛门、真正当过和尚、一生颠沛、数起数落的黄弗来说,“舍利”就是世间最珍贵的事物! 她这个女儿。 她这个从来不省心的女儿。 她这个任性又嘴臭的、暴躁爱闯祸的女儿。 是黄弗此生至珍! 这支普度降魔杵,是黄弗亲手所铸,那杵身上的浮雕,是他一刀一刀刻成。此降魔杵随身多年,被他视为护道之器,摸都不让旁人摸一下。 只因黄舍利十岁那年说了一声喜欢,便立即送给了她。 现在…… 赵汝成竟敢将它斩断! 你他娘的就算长得再好看,又安敢如此?! 黄舍利那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忽然间流光万道,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急速地闪现。一如波涛往复,一似浮光掠影。 而人们震惊地看到—— 那一柄“案之无下”,已经斩近黄舍利面门,就要将她也斩开的神通天子剑,在某种坚决的力量中,不断上移、上移……往回移动! 那已经被斩断、斩飞的那一截普度降魔杵,又以同样的速度飞了回来,并且连上了黄舍利手中的另一截,甚至重新合为一体! 那被斩开的、遮天蔽日的景风,又重新合拢在一起。 景风之中,那先前耀眼璀璨的、颜色各异的剑芒,又渐次黯淡。 整个演武台,重新被景风所笼罩,不见天日! “发……发生了什么?” 有人忍不住这样问道。 声音都结巴了,也都没有察觉。 他自己没有察觉,听到的人也没有察觉。 所有的观战者,都陷入难言的震惊中! 这是什么样的力量?! 景风之中的赵汝成,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仍然保持着双手握持神通天子剑的姿态,仍然在试图终结战局。 唯独黄舍利本人,在景风中行走,也在时光中行走。 是为绝巅神通,逆旅! “人生如逆旅,独我是行人!” 它的效果很简单,只用四个字便能概括—— “时光倒流”。 时间的长河亘古奔涌,永远坚决,最是无情,不为任何人停留。 唯独……逆旅之人。 已经发生过的对决,是双方在灵犀神通与菩提神通之下做出的最优选择。 此时一切重来,黄舍利却已经获得了新的觉知,她洞察了赵汝成将要做出的最优选择! 在强者之争里,这就足以决定生死! 她在景风之中跳跃,依托着景风神通之力,欺近赵汝成。 而彼时,雷音塔刚灭,景风刚出,她黄舍利的揶揄刚刚落下,赵汝成的神通天子剑还在斩落…… 但已经结束了。 她“预判”了赵汝成的选择,单手握持普度降魔杵,以佛首敲落赵汝成的脖颈,生生敲进去半截! 鲜血迅速染红了黄铜色的降魔杵…… 属于余徙的清光涌动,而赵汝成轰然倒下! …… …… …… …… (每一章都称得上呕心沥血,所以理直气壮地请大家来起点中文网支持一下正版订阅。 订阅对一本连载小说而言至关重要。 你的订阅,就是在向这个世界投票,告诉人们,你需要什么样的小说,你想看到什么样的作品。 你的沉默,就是把这个世界,让给那些你不喜欢的人。 另外,这两天八点到十二点是双倍+众筹,求一下大家手里的保底月票。 五月会有一个爆更的活动,完成了就能赢几百个粉丝称号,到时候全订读者都可以来抽选。 我努力爆更,大家努力投票。一起加油。 ——若见鸿雁,请寄云笺。) 第四百三十章 “懂事” 余徙只负责保住天骄的性命,却并不会帮忙完全恢复伤势。 好在牧国这样的天下强国,绝不缺乏什么灵丹妙药,强大医修。 宇文铎抱着赵汝成匆匆下了演武台,疾步如飞,往六合之柱外去。 牧国此次随行的医修里,有一位医术极高的宫廷御医,因为喜欢清静,而且有些救治手段不方便叫外人看到,所以并未来现场观礼,只留在牧街里待命。宇文铎便是要去寻他。 “铎……”赵汝成艰难说道。 “怎么了?”宇文铎一边疾行一边问道。他很好地控制着身形,没有造成一丝颠簸。 “留下。”赵汝成说。 “咱们要去牧街给你治伤!”宇文铎语气焦急。 赵汝成缓了缓,坚持道:“我要观战。” “不行,你听我的!” 宇文铎甩了一句,不管不顾地往外走,正是要趁着赵汝成伤重,来一回独断专行。 忽地身形一顿,却是被拉住了。 宇文铎回头一看,赫连云云正瞧着他。 “我要带汝成曳赅去治伤,云殿下!”他急道。 “我们要尊重伤者的心情。”大牧的公主殿下如是说。 “尊重啥啊,等他伤好了再尊重。”宇文铎扭头又要走。 赫连云云又把他拉住了。 “说你懂事呢,你好像不懂事。说你不懂事呢,你又努力懂事。”赫连云云瞪着他:“你到底懂不懂事? 宇文铎听得有点懵:“什……什么意思?” 赫连云云懒得再废话,伸手一错,已经将赵汝成抢进怀里,不耐烦地甩了甩下巴:“去牧街取点伤药吧,这里交给我。” 宇文铎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有心想要争论两句,但终究没有蠢到家。只闷闷“哦”了一声,急匆匆去牧街寻那位宫廷御医取药了。 已经恢复原状的演武台上,齐国天骄姜望青衫按剑独立。 黄舍利这时已回到了荆国的备战席,正大大咧咧地拍着中山渭孙的肩膀,说着什么。 而身穿黑色武服的秦国天骄秦至臻,正自备战席上离开,一步步走来。 其时场上的一切似都飘渺,都远去了。 唯有这沉毅前行的黑,与那坚定屹立的青,照见真实。 黄河之会内府场半决赛的下半场,即将要开始…… 赫连云云抱着赵汝成,把他放在牧国的观礼席上坐定,故意坐得离玉真女尼还有点距离。 然后取出一支玉瓶,拔开瓶塞,把绿色的药粉在赵汝成伤口洒下。 赵汝成几乎是立刻就感受到,脖颈创口处开始发痒,那是破损血肉正在恢复的证明。 紧接着赫连云云又取出一个金质小壶,倒出几滴金色的药液,落在创口上。 那痛苦的感受也消失了,伤口流淌着温暖的感觉。 看着那双凑过来的、苍青色的美丽眼睛,赵汝成有些发愣。 你不是让宇文铎去取伤药的?你现在是在干嘛? 赫连云云则笑盈盈的、很是温柔地道:“怎么样?好点了吗?坐在这里看得清楚吗?要不要坐近一点?” 赵汝成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好多了。”他说:“我们看比赛吧。” 此时他说话已经不很费力了,赫连云云用的药物近乎神品。 可惜他被打破的不仅仅是脖颈,受创的势意乃至神魂,都需要时间来修复。但仅以肉身的创口而言,却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看起来也不再有那么凄惨。 “好呀!” 赫连云云坐在他旁边,眼睛也看向演武台,语气随意地问道:“齐国那个姜望,跟你是什么关系啊?” 赵汝成看着演武台上那青衫卓立的身影,缓声说道:“他是我的结义兄长。我一直以为他不在了。说起来,我就是听到他的消息,才来的观河台。” 赫连云云看着演武台上,点点头,若有所思。 黄河之会内府场半决赛,终于进行到了下半场。 这在赛前,是最被人们所期待的一场。 由天府修士秦至臻,对战大胜项北的姜望。 事前很多人甚至焦急地希望,上半场最好能跳过,直接出结果。 因为他们实在太期待,本届另一个天府修士的光芒。而击败顶级天骄项北,仍显得游刃有余的姜望,他的极限又在哪里? 事先谁也不曾想到,荆牧两国天骄之战,竟然能够精彩到这个地步。 赵汝成拔出天子剑,已经举座皆惊。 第四百三十四章 剑可通神 铛!铛!铛! 秦至臻不断消失又出现,斩出一记记绝杀之刀。 而那一袭青衫,在空中不断飘飞。 实际上他当然是一次次被秦至臻斩退,但身姿飘逸,来去潇洒。 踏空而行,如步闲庭中。 秦至臻诚然是占据着主动,但想要造成更大的伤害,却也做不到! 而且随着进攻愈发频繁,他愈来愈感觉到,姜望的格挡愈发精准。几乎是长刀至时,青锋必至。 他以五府同耀的巅峰状态,踏虚空而行,竟然也迟迟拿不到更多收获! 在秦至臻的观感里,姜望当然是不负盛名,强横无匹。 在观众的视野中,这两位都是绝顶天骄,交锋精彩绝伦。 然而姜望所感受到的艰难,也只有他自己咀嚼。 这世上又有谁,能在同境状态下面对秦至臻而毫无压力呢? 他和秦至臻的这一战,彼此之间,攻防转换非常迅速。 胜负之势不断翻转,瞬息万变。 但进行到现在,“万声来朝”的时间,也已经过去十六息。 这意味着…… 声闻仙态时限将至。 这门近仙术的道术,糅合了在鸿蒙空间里对那位神秘强者的声音感知,和传承自万仙宫的声闻仙典,形成机制太过复杂。 虽然刻印于内府,却不能一用再用。即使是抛开一切,全力去恢复,再度开启,少说也要在一炷香之后。 一炷香的时间,放在平日或许并不算漫长。但在绝顶天骄的战斗之中,足够发生数千次生死。 而若无声闻仙态的加持,他的剑术就很难与秦至臻的刀术匹敌。更别说迅速捕捉行走于虚空中的秦至臻。 但姜望的表情,依然平静。他的眼神,仍然宁定。 看着这个青衫按剑的身影,人们恍惚生出一种感觉。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被他战胜。 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前行。 第十七息。 焦灼且难耐的,煎熬且痛苦的……这种等待! 观者抓心挠肝,而秦至臻未再出现。 他匿于虚空中,不知何处。 姜望衣袂飘飘,执剑四顾。不见对手,却也不能放松。 第十八息。 姜望忽而一弹长剑,于空中朗声道:“齐地有八音名茶,请君品之!” 左手按下。 时间走到声闻仙态的第十九息。 啾啾啾,啾啾啾! 焰雀绕身而起,齐声啸鸣。 而后琴声、钟声、琵琶声……八音齐奏,共演海潮。 姜望独创之八音焚海,就此铺开演武台。 此术糅妙茶八音、又融以海潮正声,在声闻仙态之后得到修正,且不论威能,仅其音其声,如天音流入耳,令听者陶陶然,堪称妙不可言。 齐国看台之上,人人昂首挺胸。 齐地八音名茶,齐人与有荣焉! 对于姜望来说,他在这场战斗中的考虑。 是以八音焚海暂代火界铺展。 仍是以范围性的伤害,限制秦至臻神出鬼没的炼虚神通。 秦至臻欲攻来,必要先过火海。 哪怕只能有一丝一毫的迟滞,有时候也足以改变胜负的走向。 用这种方式,弥补声闻仙态的缺失。 战斗从来不是一个人的游戏。 就在姜望按出八音焚海的同时,秦至臻的身形,也已经显现。 彼时八音焚海正以姜望为中心,迅速向外扩展。 而秦至臻立在演武台的边缘,隔着迅速扩张的焰海,与姜望相对。 体内炽耀的五个光源,如此璀璨。 这一幕与先时火界降临的那一幕如此相近,姜望同样是铺开了大范围的道术。秦至臻同样是跃出虚空,也同样选择了拉开距离。 他们之间的这场战斗,仿佛一直在重演画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个人都在坚定执行自己的战斗策略。 这是意志、力量、智慧的全面碰撞。 面对席卷而来的焰海与音潮,秦至臻竖持长刀,五府之力加持,只一记竖劈! 刀开焰海音潮。 八音焚海为他分流。 而他慢慢说道:“天音悦耳,令某心旷神怡。” 他的声音坚定,是决心已下,是不可挽回。 双手握柄,移刀柄于左腹处,长刀斜指右前方。接道—— “某亦有一刀,请君鉴赏!” 他似乎在原地,又似乎并不在。 他的手好像动了,又好像没有动。 但刀芒已出,刀鸣已起。 黝黑的刀锋,瞬间从四面八方斩出,彻底笼罩了姜望! 是为—— 炼虚八极刀! 此刀术,乃是秦至臻结合炼虚神通所开发。 虽然比之斩三世修罗刀还有差距,但因为是他自创,理解更为深刻、挥洒更为自如。此刻以五府同耀的状态推动它,在战斗中的表现,半点也不差了。 他一直行走于虚空中,多次向姜望发起进攻,虽然始终未能完成绝杀,但也已经彻底熟悉了此方演武台的虚空,建立了独属于他的联系,因而能在此时,斩出这炼虚八极刀! 其原理仍是通过虚空前行,只不过在熟悉了此方虚空之后,最大程度上加快了速度。 看起来,人在远处,刀已近身,就像是跨越了空间距离一般,简直是神乎其技的刀术! 这是秦至臻定为绝杀的一刀! 恐怖的刀光倾覆如雨。 黝黑刀锋从四面八方卷来了夜晚。 而姜望已在夜色中! 一人能敌长夜乎? 安能不败? 当此之时,只看到一柄青锋现出。 长夜之中生明月。 剑光霎时暴耀! 青衫独立的姜望,挥剑似独舞。 一剑而叫长夜明! 但只听得—— 铛铛铛铛铛嗤铛铛! 八声连响! 准确地说,是七声刀剑对撞的铿锵中,有一声冷锋剖肉的锐响。 秦至臻手握长刀,立在原地,黑色武服猎猎作响。隔着焰潮、火海,与姜望相对。 而姜望执剑而立,正胸膛处一道斜向的创口,深可见骨,鲜血流淌下来,遮掩了赵汝成先时留在这青衫上的“红梅花”。 不同于很多观战者的揪心。 姜望本人好似感受不到痛苦,全无所觉。 他仍紧紧握着他的剑,宁定看着秦至臻的眼睛。 嘴里轻笑道:“好刀!” 手中长相思微微侧转:“请再试之!” 炼虚八极刀瞬间斩落的八刀里,此人中了一刀。 且这一刀还被卸掉了许多力量,远不能致命。 这绝不能叫秦至臻满意! 他行于虚空现世的炼虚八极刀,从来斩敌无算。何曾被如此轻易格住? 更何况他是以五府同耀的状态来催动! 此人之剑术,难道真能通神? 他不相信! “固所愿也!” 秦至臻只说了这一句,横竖刀便已经探入虚空,再一次狂风骤雨。炼虚八极! 而这一次——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姜望像一片无助的青叶,飘转在狂风骤雨中。 但狂风止后,骤雨歇时。 青叶如故。 第四百三十五章 阎罗天子 那倏忽而来的漆黑脚镣,似一条双头之蛇。 漆黑的锁链是蛇身。 两个脚环,即是两个蛇头。 一头连在黑无常的手中,一头则向姜望噬来。气势凶狠,鼓啸风声。 但青衫带剑的姜望只将身一跃,也不知怎的一步踩去,便踩在了“蛇头”上! 此等身法,当真难见。 而他双足连踏,踩这漆黑脚镣而行。 那长长的“蛇身”,仿佛成为他横跨双方距离的链桥。 他所行即是坦途,他所至即为前路。 细看来,便知他不是直接踩在脚镣上。 他的双足之下,有青云印记隐现。 一步踏碎一朵青云。 那脚镣“蛇头”回转撕咬,却根本追之不及。“蛇躯”扭曲抖动,却根本脱之不去! 他的速度这样快,但他看起来如此从容,踏着凶狠的漆黑脚镣,却如行花香小径上。散漫,轻松,自然。 与双眸紧闭,沉毅如冷礁的秦至臻,形成鲜明对比。 轰! 风声被轰破。 手握手铐指虎的白无常拔身而起,矮胖的身躯里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拳头轰爆空气,发出震动耳膜的炸响。 正面与姜望相迎! 漫步而行的姜望,顷刻身如飘萍,在空中无助游荡,以身不由己之剑,避开这一拳。而后踏碎青云,已转至这白无常身后,一剑横出! 这一系列动作变幻难测、飘逸至极,有一种难言的美感。 幽黑门户中踏出的这白无常,虽然强过那些鬼卒许多,但在姜望面前,却如三岁顽童,毫无反抗之力。根本回身不及,也避之不开。 但长相思横至半途,却是一收。 姜望收剑于侧后,一掌按在了白无常的后脖颈。 因为白无常身形矮胖,他甚至还屈了一下身! 不惜中断战斗节奏,也要收剑换掌,是为何故? 人们很快看到了答案。 在白无常身前,一根通体幽黑、尖端霜白的长钉破胸而出,斜冲向地面。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白无常,顷刻间干瘪下来,顿如云烟散! 那根可怕的长钉在空中又化为霜白之风,轻飘飘地向着黑无常吹去。 一直立在幽黑门户前闭眸不动,好像要永远缄默下去的秦至臻,这一刻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身前的黑无常甚至是直接松开了脚镣,回身折返,远远就避开了不周风的攻击范围,回归秦至臻面前。 刷! 而秦至臻一刀斩出,直接便将这黑无常拦腰斩断,杀灭当场! 他当然不欲如此,但现在已不得不如此。 那个向前说得没错,姜望此人的战斗才情,的确可称当世绝顶。 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几乎只是两次接触,就已经看到了他这门阎罗殿神通的运转方式。 阎罗殿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杀伐神通,看起来像是召唤鬼神力量类的神通,其实却重在强化自身。 但作为强化类神通,它又与绝大部分的强化类神通不同。 实际上的阎罗殿,是一个自具现之后,就不断改造环境、不断施加影响的、功能复杂的神通。 首先是外显具现,构建现世联系,征召鬼神力量,为自己所战。 当冥府鬼卒战死,消散的鬼神力量会和对手施加的杀力一起回转阎罗殿,更强的黑白无常继之。 黑白无常战死后,牛头马面继之。 牛头马面再战死,则生死判官出。 到了最后一步,生死判官战死时,一切力量加诸于身,整座阎罗殿进入巅峰形态,他将亲证阎罗天子身,横扫无敌! 而姜望只在冥府鬼卒战死,黑白无常现身后,就立刻洞悉了这种力量循环。 第一时间收敛范围道术,更是在交锋中以剑术形成欺骗,猛然钉出杀生钉,打了秦至臻一个措手不及。 那被钉死的白无常,直接被湮灭,半分力量也无回返。 秦至臻不得已之下,才出手斩杀黑无常,以自己完成阎罗殿的力量循环。 场外的很大一部分观战者,到此时才看出端倪来。甚至有很多,到此刻也不明所以。不知道姜望和秦至臻,一个浪费宝贵的战斗节奏,一个自斩黑无常,是在做什么。 当然,也更有强者一眼就认出了阎罗殿。那些背景极厚的,就算认不出来,也可以问出来。 而场上的姜望,却是只能完全依靠自己来分析判断。 他此前完全不知秦至臻展现的这门神通是什么,此刻也不知其底细。只是在战斗之中,不断地试探、捕捉、琢磨,迅速补充着“知见”。 秦至臻的反应,无疑佐证了他的判断。 果然,若是用一般的方式杀死这白无常,那黑幽幽的门户之后,就会涌现更强的存在。 而以杀生钉破之,却是打断了这种往继循环。 他进一步得出,这门神通的核心,是那幽黑门户所代表的力量。而秦至臻,将那种力量的核心部分,藏于虚空中! 心中计较不断,手脚动作不停。 青云印记现而又消,姜望脚步连踏,纵剑急趋。 凭借着平步青云仙术胜人一筹的移转之能,倏忽出现在秦至臻身前,一剑横割,分出生死线! 秦至臻却根本不与他交锋,只后退一步,退回那黑幽幽的门户中。 姜望反手一拍,杀生之钉化作霜风,轻飘飘吹落。 杀身殒命不周风! 呼~ 令人神魂生寒的不周风吹过,那黑幽幽的门户碎在当场。 然而姜望却拧起眉来。 他根本就没有感觉到力量的湮灭,不周风刚刚什么也没有吹到,只是吹碎了空气。 果然,这幽黑门户只是某种力量的投影。 真正的力量核心,却是秦至臻先前一直闭眼在虚空中所做的经营。 哪怕是以不周风的杀力,也无法隔着现世与虚空的距离,将其摧毁! 难办了! 先时的剑花焰雀和八音焚海,都是直接消失,想来是被引导去了虚空里。而他的不周风吹过后,消失的却是那投影,足以说明,不周风的杀力,非那扇门户所代表的力量能够引导,也真正能够对其造成伤害。 但尽管如此,在秦至臻完全避战的情况下,不周风也只是空具杀力! 该如何办? 姜望急剧思索着办法。 在演武台的另一个角落,恰又出现一道黑幽幽的门户,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 秦至臻挺拔的身形提刀而出,这一次他的身后,跟着两个全新的、神话中的存在。 一者牛头人身,身材雄壮,手持钢叉。 一者马面人身,身形高瘦,手持长矛。 是为牛头、马面! 与那黑白无常一般,亦是常见的请神形象。 哪怕时至今日,在不少地方,也有召唤牛头马面的请神之法流传。 他们并非真正的神祇,幽冥世界里也并无真正占据神位的牛头马面存在。 所谓的阎罗天子、生死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都是神道大昌之时,那些强大修士以伟力凝聚的神话形象,便于在战斗使用。 非要说的话,这些被请之“神”,都是人族所敕封。 其意义在某种程度上,近似于浮陆上的修行者以图腾替代神祇。 说是“请神”,也不过是一个便于奴役驱使的符号,是另一种形式的战斗傀儡罢了。 只是这些神话形象太过深入人心,流传到如今,也有了不少人口耳相传的故事。 当然,“神话”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领域,有真正的“历史”,也有半真半假的传说,有指代古老时代的信息,也有完全的胡编乱造。 非经历悠久岁月的强者,不足以完全洞悉。 大多数时候,听听便罢了。 姜望曾经在濒死前,也恍惚见到过黑白无常,那是神话传说留下的、根深蒂固的印象,是一种幻觉。修行到如今层次后,他早已洞悉了黑白无常的真相,对牛头马面也没什么惧意。 神道? 已经被时代淘汰了的修行之法而已! 秦至臻携牛头马面甫一出现,姜望便顷刻踏青云而至。 然则秦至臻同样果断,直接回身便是两刀,横竖刀锋锐绝伦,当场将牛头马面斩死! 牛头滚落,马首高飞。而后同身躯一齐崩解,坠入那无尽的幽暗中。 这牛头马面的气势强大之处,的确胜过黑白无常,但强大的幅度,并不如冥府鬼卒到黑白无常那样夸张。 这是因为白无常的力量平白被湮灭掉了,没能回收阎罗殿。 事已至此,秦至臻不做其余指望,索性完全放弃了掠取更多力量的可能,自斩牛头马面。只求尽快将阎罗殿催动到最后阶段,显化阎罗天子真身,以现阶段极致巅峰的战力,再来横扫战场! 姜望虽然不够了解阎罗殿,不知发展到最后阶段,秦至臻这门神通会展现什么威能,但也可以想象到一二。 随着时间的流逝,从那幽黑门户里走出来的存在只会越来越强。 面对这种无法摧毁、且越来越强大的对手,那种恐怖的压迫感,非常人所能想象。 几乎可以类比于燕枭。 而燕枭的存在,差点压垮了整个森海圣族! 姜望当然具有百折不挠的意志,一直在积极地想办法,积极地进攻。 但他一剑斩来,仍是无获。不周风吹去,依然只碎投影。 太难!! 秦至臻明明有强大的战力,却根本不与他交战。 一心利用行走于虚空的能力,不断游走,不断蓄积力量,只求神通的蓄积。 完全可以预见—— 等到其人最终出手的时候,必然是石破天惊! 阎罗殿本非无解之神通。 此类神通,最大的弱点,往往就在神通本身。 因为它必须要具现出来,勾连天地,才可以不断地制造影响、蓄积力量,不断地进阶。 若是能直接攻击此类神通的具现物,将其击碎,甚至是以不周风吹为飞灰…… 该神通自然破解。 姜望虽然不够了解阎罗殿,但也在不断的交锋中补充了一些“知见”,推测到了一二真相。他不断地追逐,正是出于此意,想要击破秦至臻的神通显化。 但秦至臻神通显化的阎罗殿…… 筑在虚空之中! 如何在虚空之中具现阎罗殿,如何让阎罗殿神通在虚空中也能与现世建立起联系、影响到现世,如何在虚空沟通鬼神之力降临现世…… 在秦至臻做到之前,这些几乎都可以说是无解的问题。 在秦至臻做到之后,也很难有第二个人再效仿。 因为不是谁都有炼虚神通,能够自由行走于虚空,也不是谁都能把炼虚神通开发到这种恐怖程度的。几乎是把神秘莫测的虚空,当成了自家后院。 而当秦至臻做到了这件事情,他就已经弥补了阎罗殿最大的弱点! 阎罗殿具现之后,藏匿于虚空。隔着虚空制造现世影响。 一般的修士,哪里有进入虚空的能力? 就算能够进入,在茫茫虚空里,又能去何处寻找? 再退一步说,就算通过现世的联系找到了,又有谁敢在炼虚神通的拥有者面前走进虚空? 现世之中,姜望可以跟秦至臻打得如此焦灼,但是在虚空里,恐怕撑不过十息!因为虚空是秦至臻的主场! 难!难!难! 观众想破了头,也想不到姜望该如何破局。 而场上牛头已死,马面已消。 他们眼睁睁看着秦至臻再一次出现在演武台上,连带着那黑幽幽的门户投影。 以及其人身后,一个大步走出来的、表情严肃、身穿官服的神话身影。 左手托生死簿,右手执勾魂笔。 正是生死判官! 在神话传说中,赏善罚恶、勾命划寿的存在。 强大的气息散于四周,仅从气势看,就比那牛头马面不知强出多少! 令人绝望的,何止是这生死判官的强大呢? 人们没有办法不去想,当如此强大的生死判官走回阎罗殿,再一次降临现世的,又将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而演武台上,那一袭青衫如故。 其人面容如故。 眼神如故。 剑也如故! 倏忽又踏云而至,又纵不周风而杀。 这人仿佛永远不知道放弃为何物。 这种攻势显然是徒劳的! 结果也一如人们所想,好像的确没有任何变化。姜望拼了命地赶过去,却什么都没能留下,秦至臻就已经消失。 不周风,吹了个空。 不对…… 有人发现了不对。 这一次姜望来得太快,新走出幽黑门户的生死判官又太强大,秦至臻根本来不及将其斩死,便拉着判官,一起退回了虚空! 表面上看,姜望的确又无功而返。 但他分明已经拖延了秦至臻往神通最终阶段的演进。 阎罗殿藏于虚空,的确解决了这门神通的最大弱点。但另一个问题在于,藏在虚空的阎罗殿,一定需要消耗炼虚神通的力量。 也就是说。 它有时间的限制。 它的限制时间,就是秦至臻的炼虚神通,还能够支持的时间! 这便是问题所在。 如此一来,姜望的步步紧逼,就成了另外一种形式的对耗。 若是耗到秦至臻炼虚神通的极限,秦至臻还没能成功斩杀生死判官、进入阎罗殿的最后阶段,那么姜望在这一阶段的战斗意图,便已经完成了! 看台之上,叶青雨眸泛异彩。她有着令人惊艳的修行天赋,但她也从来都知道,姜望的战斗才情世间难寻。 从庄国三山城玉衡峰的第一次接触,再到迟云山,以及今日这观河台。 当年那个独自走下登云阶的孤独背影,哪里是往下走?分明是一步一步,走到了更高处。 也走到了眼中来。 旁边的叶凌霄并不说话,也并不表露任何情绪。但心中忍不住感叹。 这个姜望,在战斗中的确是不放过任何一点机会,也真是有绝佳的战斗才情,常常能在不可能中创造可能,在没有机会的情况下,创造机会。 这一点弥足珍贵。 不知姜安安,往后能够承其几分! 即使是骄傲如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他横看竖看不顺眼的家伙,很有几分他年轻时候的风采! 至于有几分…… 看在姜安安的面子上,姑且算三分! 且不提场外人如何看。 场上秦至臻与生死判官的身影,倏忽出现又消失。 姜望更是直接开启了第二内府秘藏追风,踏着平步青云仙术,一次次地追击,又一次次落空。 双方在这演武台上,展开了近乎疯狂的追击战。 一时间整座演武台上,到处都是黑衣刀客与幽黑门户、生死判官的残影。 而青衫如电折转,像一道青电,将这些残影一一勾连! 其实…… 失去了声闻仙态的加持,姜望的剑术并不能够与秦至臻的刀术相比。 但他不但不拉开距离,反而不断迫近,展现出一定要将其人斩于剑下的气势。他反而要逼得秦至臻选择拉开距离! 他先破其斩三世修罗刀,再破其炼虚八极刀。 如何不能证明他的剑术比秦至臻的刀术更强? 他先时倚仗的是歧途和声闻仙态,对方可不知。 此时他咄咄逼人的姿态,瞧来更是有恃无恐。简直是手拿把掐,因而敢横冲直撞。 哪怕秦至臻窥出他的破绽来,也不免考虑,这是不是陷阱! 事不过三,而他已经在刀术剑术的对决上,吃过两次亏了! 避其锋芒并非是失了锐气,难道在清楚斗昭斗战七式之威的情况下,还要主动与其近身分生死吗? 更何况他已经在虚空立起阎罗殿,阎罗殿已经演进到如今关头。他只需要把握住最后阶段,就能够享受稳当的胜利。 不必再争近身。 站在秦至臻的角度,他的选择当然无错。 在很多观战者的眼中,亦然如此。 但也只有姜望自己最清楚。 相较于开启五府同耀、掌握绝顶刀术的秦至臻,他的剑术本应是短板。 事实上也的确是。 无论在力量上,还是技巧上,都有不如。 但是在实际的战斗中,他反倒让近身搏杀,变成了秦至臻的短板! 错误的共识,也是共识。 所以他能够步步紧逼,秦至臻只能够不断地避让,极力避免近身。 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在经营阎罗殿,为了走向更稳妥的胜利。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说明,他面对姜望的剑,已经不够自信! 那个说出“我的拳为此境绝顶,我的刀更在拳术上”的秦至臻,在斩三世修罗刀被破、炼虚八极刀无功而返后,已经承认姜望的剑或许更强。 渭水边那个古飞剑传人的那句话—— “所谓天下内府第一,我只认齐国姜青羊!” 彼时伴随着那柄照耀天地之剑,已在他心里留下深刻印象。 又在今日这一场战斗中,被一剑一剑,刻得更深邃。 铭刻于心! 当然,秦至臻绝不是不能够面对现实的人。这世上有人剑术强过他的刀术,不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 这也并不能够决定胜负。 姜望想要无休止地耗下去,他当然不能够同意! 既然怎么都无法摆脱,那也要接受稍次的结果。 当秦至臻再一次走出幽黑门户的时候,毫不犹豫,就是一刀斩落旁边的判官之身! 黑锋如夜。 横竖刀顺利斩断这判官的左臂,在那本生死簿的崩溃中,从左侧斩进判官的躯体,意欲将其两分。 但有此一顿,姜望已至! 秦至臻刀至半途,便见得一根幽幽冷冷的长钉疾飞而来,钉入判官的右臂中,那持勾魂笔的右臂,整个消失! 在阎罗天子真身降临前,对于阎罗殿的绝大部分的攻击,都会被阎罗殿所吸收。但恰恰不周风屠神灭鬼、杀身殒命,不能够被阎罗殿所容纳。 对于姜望的这一道神通之风,秦至臻已经印象深刻。 他来不及彻底将判官斩死,便用这横竖刀挑着判官,立即后撤一步,再次消失于虚空中。 现在每一份力量的湮灭,都会反应到最终阶段的阎罗天子真身上。白无常被湮灭,黑无常、牛头马面,都没能吸纳外来的力量,生死判官也没有那样的机会。 可以预见的是,最终阶段的阎罗天子真身,已决计无法呈现巅峰。 秦至臻自然也早就察觉了姜望的战斗意图,知道姜望想要消耗他。但之前还是想再试一试,想要尽可能的完满。 现在则是面对现实,宁可遭受一些力量的损耗,也要阎罗殿能够顺利演进到最后的阶段。 当然,他也会尽力争取,让这种损耗尽可能变少。 可惜阎罗殿最终是要作用于现世,“判官”之死也必须在现世发生,不然何至于这样麻烦! 秦至臻一手提着判官,在虚空中行走,开启虚空缝隙观察现世。正要踏出之时,忽然看到一袭青衫踏云而来,一缕霜风指间微旋! 隔着虚空与现世的距离,他当然并不在意,只是如果还从这里走出去,在这么近的距离里,手里的这个判官,难免要被剐下一层肉去,大大影响最后的阎罗天子真身状态。 他倏而折身一转,已经行至另外一边,正要踏出时,赫然发现,那一袭青衫又至! 不周风盘旋半空! 一次是意外,两次就是“意所料”。 秦至臻目沉如水,提着生死判官又复转移,果然,人还未踏入现世,那一袭青衫已先至,不周风随之吹到。 毫无疑问,姜望已经知道他要从哪里出来,故而才能提前“堵门”。 其人的意图也非常明显,就是想要一直把他堵在虚空里,堵到神通之力消耗殆尽为止,堵死在虚空中! 但问题是…… 对方何以能够洞彻虚空现世之间,窥伺到他的形迹? 秦至臻立即想到了姜望可怕的神魂力量。遍思所有,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是用某种难以察觉的神魂手段,留下了印记? 难道先时魂衣并未脱尽? 如此似乎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先前他的刀,能够被轻易抵住。 立于虚空中,秦至臻并不踏出,目光沉沉,仿佛隔着虚空跟现世的界限,与那姜望对视。 而五府神通之光混同一起,瞬间涤荡全身,遍见肌肉骨骼,照耀五府两海。 通身光芒大放,然而…… 却什么也未寻见! 身体里不存在任何异样的神魂力量。 什么样的神魂力量,竟然可以逃脱天府之光的照耀? 秦至臻确认自己的神魂战力及不上对手,因而也无法笃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清楚”了。 如项北、姜望这种神魂之力格外强大的对手,有超脱他认知外的神魂手段,也未可知。 在茫茫虚空之中。 秦至臻轻叹。 这声叹息,在虚空里,根本叹不出声音来。 他不想承认。 可他不得不承认,面对姜望,他果然没有任何保留的余地。 那个古飞剑传人或许并没有夸张,姜望此人绝对是天底下最顶级的那几个内府之一…… 但非最强! 内府最强者有且只有一个,他为何名,最强为何名! 在现场观战者的眼中,只看到偌大的演武台上,那秦至臻迟迟不再现身。而姜望一人独剑,引动不周风,踏云飘渺,倏忽来去。 瞧来是说不出的潇洒。 却难免叫人疑惑——他在干什么? 一个隐在虚空不动,一个满场乱飞,他们在干什么? 只有少数人能有相应的推测,更少的人才能够看得清楚,此时此刻的姜望,正将秦至臻堵在虚空中,生生消耗秦至臻的神通之力! 越是强者,越是心惊。 而对于姜望来说,他的手段其实很简单,只不过是模仿林有邪的念尘,留下了一点神魂力量罢了。 他当然不可能重现念尘,完全做不到林有邪那种“如心系尘”的效果。甚至于哪怕是林有邪亲自来布下念尘,也不可能逃得过五府同耀之光的照射。林况复生还差不多! 姜望能够避开秦至臻的洞察,只是因为,他并没有把隐蔽的神魂力量放在秦至臻身上。而是在以不周风吹碎那生死判官的手臂时,将神魂力量放在了那生死判官的身上! 这是灯下黑。 对秦至臻来说,他很难想到,姜望在全力试图湮灭生死判官的同时,居然还要花心思留下一点什么记号。 因为若不是全力以不周风来湮灭,根本不可能来得及阻止他,更别说在他斩杀判官前对判官造成什么损害。而若是真的全心以赴,既然要以不周风把生死判官彻底湮灭,留下记号又有什么意义? 秦至臻还没有意识到,他一直在拔高姜望的强大。 从渭水边向前留下的那句话开始,一直到这场战斗中姜望不断地带来意外,在他心里,姜望这个形象的强大,在不断拔高。 正是因为他对姜望剑术水平的错误认知,让他放弃了近身搏杀的更多可能。也因为对姜望神魂手段的高估,让他放过了继续搜寻。 他不觉得他能够找出姜望隐藏的神魂手段了。 他不准备再找。 下一场战斗下一场再考虑,此刻他全身心地投入这一战中,要赢得给他带来极致享受的这一战,摘取最为甜美的胜利果实! 人们只看到—— 在古老的演武台上,阎罗殿的投影门户再次出现,秦至臻提着判官倏然踏出。 这是新的选择! 提前赶来的姜望屈指一弹,三枚杀生钉呈品字型并射而至。 轰轰轰轰! 在秦至臻身周,忽然有漆黑铁壁拔地而起。 霎时将他四面合围! 俨然有隔绝天地之规,将赶来的姜望阻于其外。 是为神通,铁壁! 这是一个相对普通的神通,但在秦至臻的手里,它绝不平庸! 或者说,世上从来就不存在平庸的神通,只有才能平平却幸运摘得神通种子的、平庸的人! 这是绝对意义上的防御神通。 不像星轮那样,抵挡承受范围内的致命伤害。 也不像雷音塔那样,随神通所有者而走,防御对手攻击的同时,也不影响神通所有者的进攻。 铁壁隔绝敌我。 在放弃了进攻可能的同时,也全方位提升了防御能力。 在秦至臻的手中,真正做到了“风不能侵,雨不能落,刀不能伤,箭不能入!” 他曾经在虞渊之中,以此神通隔绝修罗,为战友断后。 他也曾在千军之中,以铁壁筑成斗室,顶着无数攻击,强杀敌将于阵中。 今日他本来准备以此神通,在迎战黄舍利之时,为自己营造恢复阎罗殿的机会。 但姜望逼得他此时不得不出! 既然铁壁现,他亦无须再保留。 只见那杀力无匹的杀生钉、轻松洞破吞贼霸体的杀生钉,肆虐全场,驱赶得秦至臻到处闪躲的杀生钉……的确凶威滔天,一瞬间便钉入了铁壁。 却只钉进了半截,就再难寸进! 而铁壁形成的堡垒中,有恐怖的气息开始发散。 毫无疑问,秦至臻必然已经在其中斩杀了生死判官,只等阎罗殿的最后阶段到来。 待得铁壁退却时,阎罗天子将降临现世,横扫人间! …… …… …… …… (一号八千字,二号一万,三号又是八千。连肝三天了,来点月票!!!) 第四百三十六章 剑仙人 铁壁神通的效果,在与阎罗殿的配合上,与炼虚神通有些重叠。 炼虚其实是秦至臻在第四内府所摘下的神通,原本在炼虚未能成就之前,秦至臻在遇到难以应付的敌人时,通常是以铁壁神通为隔,为阎罗殿争取演进的时间。 摘下炼虚神通之后,秦至臻将之开发到一定的程度,使得阎罗殿可以于虚空具现,首先立于不败之地。对于阎罗殿的保护,比之铁壁其实更胜一筹。 铁壁神通也就渐渐变成秦至臻轻易不示人的手段。 但并非铁壁不强。 事实上作为秦至臻在第一内府摘下的神通,他对这门神通的开发,尤其深刻。 如之前恒定地以拳头接下北宫恪的进攻,任尔千变万化,我自一拳截之。便是贯彻了一部分对铁壁神通的理解。 他先练刀,再练拳,全都难逢对手,可谓双绝。摘下铁壁神通之后,一度拳术称雄。后来摘得炼虚神通,刀术才再次反超。 炼虚入刀,铁壁入拳。 都非一般天骄所能及。 此时此刻,秦至臻唤出铁壁,就连杀力第一的杀生钉,都凿之不透! 齐国观战队伍里,一阵哀声。 完了! 到了这个时候,谁还能不明白,秦至臻马上就要演进到那门恐怖神通的最后阶段了。 姜望既然不能够打破铁壁,那就只能被动等待最后的结果,等待秦至臻以巅峰状态出现,终结这一场战斗。 没有人怀疑,演进到最后阶段的阎罗天子真身会不够强。 台上两位绝顶天骄,为这一刻博弈了多少回合! 可见他们双方都视此为胜负手,互不相让。 姜望多次占据上风,但终究是五府同耀的秦至臻,底蕴更强,胜过一筹。 此时此刻,就连盲目自信的许象乾,也巴巴地看向李龙川,希望李龙川洞察到了更多的细节,告诉他还有不一样的可能。 但李龙川轻轻摇头。 给他足够时间的话,他的烛微神通,的确能够找到铁壁最薄弱的地方。但此刻他在台下,姜望在台上,他无法告知姜望任何信息。而姜望杀生钉所凿击的位置……距离那最薄弱之点,相差可谓极大。 甚至他很怀疑,就算姜望找到了那最薄弱的点,又是否能够凿透铁壁。 因为铁壁其实无漏,他所看到的“最薄弱的点”,也只是相对而言。 旁人都觉得杀生钉无物不破,他也认可姜望的不周风杀力无匹。但在他的观察里,杀生钉击破吞贼霸体的那一下,最恐怖的,其实是杀生钉对“魂魄”的克制,直接钉得“吞贼”流逝,项北的吞贼霸体才显得不堪一击。 杀生钉的杀力,强于殒命,强于杀魂,而非“锋锐”。 这一战牵动着多少人的心情。 自然是齐人忧心,秦人雀跃。 这世上,人本就是各有悲喜,互不相通。 唯独对于这一战的最终胜负,很多人心里都有了相同的定见。 毕竟那是天府修士秦至臻,辛苦演进的最后阶段。铁壁之内散发的恐怖气息,也渐如实质一般,实在叫人胆寒。 但关于这一战的结果,姜望却与他们意见不同! 杀生钉凿之不透,铁壁神通的防御能力的确令人绝望。 观战的人都已经绝望了。 可姜望这个名字里的“望”字,却永不曾绝。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他抬手收回那枚徒劳无功的杀生钉,却不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拉开距离、铺设陷阱、好生防备……以努力在秦至臻接下来的进攻里多做支撑。 反而是一步踏碎青云,身形更往前,一掌按在了铁壁上! 秦国观战队伍里,有人嗤笑:“杀生钉都钉不透的铁壁,难道他想用肉掌击穿?” 但更多的人却沉默。 因为这声嗤笑还未落定,人们已经在此时看到,那六合之柱所围的天穹之上,忽然间星光耀眼! 好似一张夜幕被神人扯了过来,盖于天穹,其上有群星闪烁! 仿佛有亿万星辰,同时于此刻照耀。 而所有的星光,都在向着姜望倾落…… 一个巨大的星光漏斗,连接着那袭青衫,和那片夜穹。 浩渺人间知何似? 漫天星光沐少年! 人们更看到,在姜望的后背,那颈椎与脊椎相交处,有绚烂的流光透衣而出。 流光在那青衫之上,亦勾勒出一幅美丽的图景。 下为赤红之火花,纵意燃烧。上为白骨之莲花,尽情绽放。 火花之光热烈,莲花之光圣洁。 红与白交相映衬,互染微光,以一种美妙绝伦的方式,连接在一起。 它印在姜望的后脊上,夺人心神,令人拜服,如为神祇加冕! 是为炙火骨莲! 这一幅图案太美了,美得耀眼,美得几乎令人癫狂。 在牧国的观战席上,赫连云云当然能够感受到赵汝成的紧张,但她同时也注意到,隔了挺远的洗月庵玉真女尼,刚才身形分明颤了一下。 汝成的这位结义兄弟……难道与洗月庵有什么关系吗? 赫连云云想着,身形又往前移了移,挡住了赵汝成和玉真之间有可能产生的、视线的联系。 倒不是她对洗月庵有什么不放心。 而是她的苍青之眸看得到,玉真这尼姑是个大“威胁”。 尤其是在抢男人方面。 她赫连云云不得不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人们看得到的,是群星闪耀天穹,星光流淌其身,炙火骨莲如为神祇加冕。 人们看不到的,是姜望一掌印上铁壁之后,他体内涌动的、在亿万星光加持下沸腾不已的不周风! 一共六枚杀生钉,首尾相连,排成“一”字,狠狠撞上铁壁! 第一根杀生钉钉进铁壁内,化为霜风逸出,第二根杀生钉紧接着往里钉! 又进一截,又散为风。 而后是第三根、第四根…… 等到第六根杀生钉也深入之后,已经逸出的霜风,又重新化为杀生钉,紧随其后! 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在亿万星光之力的加持下,不断深入不断前进,直到某一刻…… 轰! 那绝不动摇、坚不可摧的铁壁,秦至臻最强的防御神通,就在人们的视线里,轰然崩散! 铁壁崩溃了! 被姜望一掌击穿! 这是什么力量? 人们面面相觑,这是什么力量?! 胜负难道又有了新的结果吗? 能与荆国黄舍利争魁者,现在是齐国姜望? 见证了古老时光的演武台上。 那高大巍峨的铁壁,坚不可摧的钢铁堡垒,垮塌时竟如流沙,而后崩散如烟尘! 唯有并成一线的杀生钉,带着冷漠的锐声,继续往前…… 叮! 在那弥漫的黑色烟尘中,忽而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突兀而决绝。 这声音是冷酷和冷酷的对撞,是杀意和杀意的共鸣。 那些修为不够而又听到此声的人,竟恍惚有将死的错觉! 好似大难临头,人寿已尽! 咻! 那是尖锐到刺耳的破空声。 钻透了空气,仿佛也钻透了人心。 令人惶惶难安。 人们只看到,弥漫的黑色烟尘里,一点锐光乍现。那连成一线的杀生钉,以比去时更快的速度,弹射了回来! 疾射至姜望身前,才稍稍止住。在姜望的控制下,又化作一缕霜风,绕在左手指间。 铁壁崩溃的黑色烟尘,在此刻,才终于落得稀薄了些。 人们已经能够看到,在漫天散落的烟尘中,秦至臻那挺拔的身影。 他立还在原地,手里还提着那柄黑色长刀,隔着铁壁神通溃散的黑色烟尘,平静地与姜望对视。 他还是他。 他已不是他。 此时的他—— 头戴平天冠。 前后两段垂旒(liu),以魂玉为珠,内有云烟,恰是至尊至贵的十二旒。 上身穿玄衣、围纁裳(xun),裹以素纱中单,束以白罗大带,下身穿黄蔽膝,脚踏赤舄。(xi) 玄衣肩部织日、月、龙纹;背部织星辰、山纹;袖部织火、华虫、鬼纹。 纁裳织以“十二纹章”纹样。 此十二纹,是传说中幽冥里的十二座山之山纹。 中单、蔽膝,亦各织四纹。 此外还有玄色大绶和小绶,玄玉钩、赤玉佩。 瞧来气势如山,煞是威严庄重。 正是阎罗天子之冕服! 全身上下,大概也唯有那柄横竖刀,尚还保持着原样。 显眼而易见的是,秦至臻已经完成了阎罗殿演进的最后阶段,将阎罗殿所有的力量归于己身,短暂成就了阎罗天子真身! 姜望持亿万星光于身,以杀生钉击破铁壁的一幕,固然震撼人心。 却终是晚了一步。 面对着这样的秦至臻,在同境之内,世上又有谁人,能够不晚这一步呢? 或许斗昭的天人五衰和重玄遵日月星三轮斩妄刀可以做到,但他们终究没能够在同境碰上,只可以作为猜想了。 凭借阎罗殿神通显化的阎罗天子真身,仅以此身对战力的加持幅度而言,其实是超过斗战金身的! 只是因为有着漫长的演进过程、以及具现阎罗殿这一本身的弱点,阎罗殿神通才并未能高过斗战金身去。 但漫长的演进过程已经被他走过,具现的阎罗殿藏于虚空。 至少在现在,此时此刻的秦至臻,已经显现了真正的战力巅峰。 他有多强,那被打回来的杀生钉,或能证明! 杀力无匹的不周风,自融入杀生钉以后,一旦出手,目标从来只有闪避或败亡,从未遇到过第三种情况。还是第一次,被人打回来!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如此形势之下,姜望既没有鲁莽地冲撞上去,争夺一线生机。也没有迅速拉开距离,琢磨拖延之法。 而是按剑怒视秦至臻,张口斥道:“秦至臻!秦天子在场,你敢僭越着冕服、称天子?!” 牧国备战席上,黄舍利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言语。姜美人这是知道打不过了,想找茬子让秦至臻自废武功? 怪…… 怪可爱的还。 “冥天子是人天子臣,有何僭越?况且秦某不曾听说,世上有因噎废食,有因固礼而废神通!” 古老的演武台上,秦至臻漠然道:“姜望,你只有这些手段了吗?” 口中说着不在乎,无所谓,没僭越,但实际还是不能不在乎的。 这就不就巴巴地开口解释了么? 姜望当然也不是想以言辞论胜负,他就算把秦至臻骂得狗血淋头无法回嘴,该被暴打的时候,还是要被暴打。 他只是要以言辞,动摇秦至臻此时的天子心! 阎罗天子,亦是天子,亦要有至尊之心、至尊之势,如此才得至尊之力,掌至尊之威。 但在秦天子面前,秦至臻何德何能,敢有至尊心! 其人解释一句,势衰一截。 这一句的作用,胜于一剑! 当然这并不足以扭转局势,只是对于姜望来说,这是在战斗过程中,他绝不会放过的削弱对手的机会。就像先前以杀生钉削弱生死判官,让秦至臻此时的阎罗天子真身不够圆满一样。 是的。 人们都看到他慢了一步,让秦至臻成功显现了巅峰状态。可以说胜负已无悬念。 但姜望仍要争胜! 胜负在他这里,永远有悬念。 无非尽他所能,倾他所有! 对于秦至臻的这一句,姜望按剑只道:“且来!任你巧舌如簧,也无法掩盖逆态!今日我代贵国天子,讨伐不臣!” 也不知他说的这“贵国天子”,是与六合之柱并立的世间至尊,还是观战席上,那个正在观战的伤员! 或许唯有他知,或许赵汝成亦知。 此时此刻,那漫天的黑色烟尘才落尽。 身披阎罗冕服的秦至臻,在平天冠旒珠的摇曳里,看了姜望一眼。 便是这一眼后—— 没有任何预兆、也几乎没有反应时间。 一道黑亮的刀锋已经迎面! 锵! 电光火石之间,长相思横在身前! 而又连人带剑,被这一刀击退! 他的身形极速倒退,疾飞不已,他脚下朵朵青云印记现了又消。 他不断地倒飞、倒飞…… 这座天下之台,有着古老禁制存在。 台上空间,远比人们看到的广阔。 但姜望仍然是被这一刀,斩到了演武台的边缘! 甚至于他的背部,已经感受到了演武台古老禁制的阻隔! 若无这分阻隔,他已被斩下台去。 根本扛不住,平步青云仙术也卸不掉这股恐怖的力量。 他整个人往后仰,一口鲜血喷出! 血花开在高穹。 环形看台上,子舒双手十指交叉,握拳抵在下巴处。青葱白嫩的手指,紧紧绷在一起,彼此用力。仿佛这样就能够带给姜望一些力量般。 她在海外群岛游历的时候,一直都能够听到姜望的声名。少年英雄,才情天纵,当然叫人欣赏。 但也只是欣赏。 她虽然天真烂漫,但毕竟乃龙门山主之女,可以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见过的所谓少年英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 许象乾吹嘘得很是厉害,把姜望说得天上少有,世间绝无,她也只半信半疑。 直到后来在近海群岛所亲见、亲历的一切,叫她看到其信、其义、其情、其悯…… 其人既有盖压同代之天资,又兼具勇气和坚韧。骨子里藏着温柔良善,是父亲所常说的,那“人之所以为人的光辉”。 从此她才是觉得,许象乾至少在姜望身上,总是实话实话的! 而她一直以来,看到的都是姜望披荆斩棘,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麻烦,击败一个又一个的对手。 被人打得颓然吐血。 她所见还只在今日。 尤其这不比先前所受那一刀,彼时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姜望尚有足够的反抗能力,未显败象。 而现在所有人也都看得清楚,姜望的反抗……已如此无力! 当真无力吗? 重玄胜心中,却生起这样的疑问。 他永远不会忘记,在东街口,在那家成衣店里。 在他濒临绝望时,横剑在他身前的那个人,那个身影! 那时候都说王夷吾是古往今来第一通天境,腾龙必然也是无敌。 可姜望却说—— “我会试着杀了他。” 姜望这个人从不轻诺,他不笃定他能够做到,所以他只说“试着”。 他虽然只说“试着”,但他也竭尽全力去试,也真的差点就杀死了王夷吾! 若非是军神降临,世上已无王夷吾其人。 这样的姜望。 他的反抗,无力吗? 重玄胜毫无疑问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更是一个理智非常的人。但唯独对于姜望,他的“相信”大于理智! 仿佛是对这个胖得过分的挚友的回应。 古老的演武台上,仰头一口鲜血喷出的姜望,猛然回身过来,斜挡一剑! 铛! 一道斜斩而来的刀锋,恰恰斩在剑锋上! 长相思直接被撞回身上,剑锋斜向,入肉半寸而止。 这是长相思自铸成以来,第一次伤剑主之身,饮剑主之血。 剑刃弹动一道微弱的颤声。 仿佛它也在,痛苦的哀鸣! 而姜望整个人,却也再一次被斩飞,从演武台的这一头,飞向那一头。 事实上秦至臻也在惊讶。 他惊讶为何到了此刻,姜望竟然还能格住他的刀! 他已是超出极限的快,超出极限的强,应该一刀就解决了的战斗,却连续两刀都未能彻底功成。 赵汝成定定地看着演武台,定定看着…… 姜望的那一句讨伐不臣,早已让他红了眼睛! 姜望在秦至臻的刀光中飘摇,更让他恨不得以身替之。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不想要再感受枫林城那样的无力。在边荒杀过的阴魔有多少,他自己都数不清了。可是为什么今日,他还是败下阵来,无法扛起那一切? 便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到,演武台上,那显化阎罗天子真身的秦至臻,身形忽然一晃,险些跌倒。他身上的阎罗天子冕服,恍惚也陷于虚实之间。 其人身周明显漾起了虚空与现实的波纹! 赵汝成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如何看不出,这代表什么? 秦至臻的炼虚神通之力,已经枯竭了!他无法再控制虚空的力量,无法再稳定住联系。 一俟彻底枯竭时,他的阎罗殿神通,将完全隔绝在虚空之外,再也无法与他发生联系。也就是说,他将会被打落阎罗天子真身状态! 环形看台上的列国观众,本以为胜负尘埃落定,却又再一次提起了心。 难道这就是这场战斗的转机所在吗? 姜望始终不肯放弃的挣扎,终于为他挣扎出微光,等到了秦至臻炼虚神通之力耗尽的此刻? 演武台上,那再一次被斩飞、再一次吐血的姜望,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机会。 观众能够看到的,他在场上只会看到更多、更仔细。 哪怕是在无力飘摇时,他也在苦苦弥补着“知见”,为胜负寻找机会。 因而此时,台下人方惊,台上人已动。 人还在倒飞之时,已猛然一个折转,折向秦至臻! 因为未有全力卸劲,脏器也因之受损。 但他眉也不皱一下,目中不见半点痛色。 其人纵剑,去势汹汹,只求生死,绝不回头。 老将迟暮之剑! 最悲壮、最勇烈。 最直接,也最决绝! 姜望连人带剑,瞬间已欺近。 但见秦至臻猛然站稳,漠然看向了他。 自天灵处,跃出来一个无色的光球。 此光球恍恍惚,似虚似实。 其间有万千之流光,每一道流光,似乎都有着深邃的故事,值得探究,当然也令人迷醉。 是为神通,万化! 是所谓“万化由心”。 此神通,可以将神通之光,化为任何力量。 不仅仅是真元、术法、剑气…… 还包括神通! 那无色的光球中,流光乱转,顷刻归复,化为虚实相间的半透明之光,落回秦至臻之身,注入炼虚神通种子中! 他身上的阎罗天子冕服,顷刻凝实如初。 他身周虚空与现实的波纹,立即平复。 而他抬手就是一刀! 铛! 以勇烈之势疾刺而来的姜望,撞至半途就仓促回剑,又被一刀斩飞! 这一回,连平步青云的印记,也都看不见了。 秦国观战席上,甘长安一口气按回心里。 是说…… 哪怕姜望逼迫再甚,秦至臻这样的人,也不该犯如此错误才对。 秦至臻藏着的最后一个神通,居然是万化…… 这是他事先都不知情的。 真是让人绝望的手段啊。 这一战之后,齐国这个姜望,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道心。或许从此一蹶不振,也未可知! “你希望他认输吗?”观战席上,叶凌霄忽然传音问道。 “我想他不会愿意。”叶青雨的声音,尽力在平静。 “放心吧。”叶凌霄道:“只要他不主动寻死,衍道强者足以保他小命。” 万化神通一出,那所谓的“转机”,也已经被抹去了。 秦至臻以几乎毫无弱点的强大,向现场所有人,宣告了他的恐怖! 即使是在这天骄云集的观河台,他也是最耀眼的那几个人之一! “我感谢你。” 在这经历过漫长时光的演武台上,秦至臻漠然说道。 他或许是有更庄重的语气,但在阎罗天子真身状态下,他说什么都显得很冷漠。 他在对姜望说话,又好像在沟通那些历史岁月里,曾在这座演武台上照耀过的天骄。 他用那固有的腔调,慢慢说道:“感谢你给我带来如此精彩的战斗体验。” 万化神通终于把炼虚神通的力量补充完整,他于是抬起刀来,终于要为这一战划下结局:“你现在见到的,就是毫无保留的、最强的我。我想,无论过去多少年,你当以此为荣!” 很少有人能注意到。 在姜望中止老将迟暮之剑,回救自身,而又再一次被斩飞之时。 手中长剑哀鸣、身上青衫猎猎的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积累早已经足够。 但是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契机,一个最恰当最圆满的时候。 推开他的第四内府,摘得神通。 什么是最合适的时候? 现在就是最合适的时候! 在这天下之台,在这列国天骄之会,面对着整个现世最拔尖、最强大的内府修士。 是时候了! 秦至臻说第一句“我感谢你”的时候。 姜望心中闪过的,却是他站在狻猊桥上往下看,那万里长河如巨龙翻身的雄伟景象。 他其实在很多天之前……就来过长河。 那一次,他是被当世真人追杀,几乎陷于穷途末路。 灵感孕生的某一剑,被生生压住,“胎死腹中”,至今未能寻回。若非苦觉老僧救场,他的故事便已终止。他的一生,也少有人知! 就像这滔滔长河中的一滴水,泯然乎长河,哪里有片刻的涟漪! 如今再来长河时,却是代表着东域霸主,以齐境第一的身份,与列国天骄相争。 在群星闪耀之时,绽放独属于自己的光芒。 两次来长河,心境如此不同。 时已移,人已换。 唯有长河,浩瀚如故,伟大如故。 秦至臻说到第二句“感谢你”的时候。 姜望脑海中浮现的,是那通天彻地的六合之柱。是初登观河台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厚重与伟大,历史的长河滚滚而来,仿佛铺展在他面前。有多少壮阔的故事,多少英雄的人物……都是其中的水花,都在其间奔涌! 万万里长河,横跨现世,其间多少惊涛。 万万载岁月,亦复奔流如斯! 这座古老的观河台,为镇长河而生。注视着长河,也经历着历史。 与伟大同名,与荣耀同行。 在这观河台上,列国第一的天骄,以生死争荣名。 把璀璨的一生,押注在短暂的一战中。 林况拼死挥刀,却仍然只能咀嚼失败苦果。 北宫恪穷尽努力,却欲近秦至臻身前一步而不可得! 有西门豹为国而死,有燕少飞还剑弃魁名。 白玉瑕不受嗟来之名,宁愿以死相争。 那触悯受尽讥讽,饱受冷眼,却也是傀儡异兽都死尽,手脚尽断才肯输! 甘长安被称许“八岁能长安”,是当之无愧的世之天骄,却受当头一刀。楚歌于是复闻。 那良在狼群里长大,在草原上纵横,近神之躯,威绝同境,却差点被活活打死!齐人为此欢呼。 更有斗昭与重玄遵绝世之战,演尽外楼此境巅峰! 项北盖世之姿,异象天生,只能沦为背景。 赵汝成拔出天子剑,惊艳天下,却也阻于逆流。 这是群星闪耀时! 在璀璨之中,追逐最璀璨。在闪耀之时,只求最耀眼。 不必说什么灿烂的历史,现在就是成就辉煌的时刻! 列国天骄齐聚,风云际会时,谁堪绝顶? 谁在绝顶之上,又起高峰? 长相思在啸鸣!!! 这是一声煎熬的吟啸。 它的痛苦,它的委屈,它的悲伤,都在此声中! 它的坚持,它的勇敢,它的锋锐,也在这声里! 此声回荡八方,抵冲云霄,慑杀人心,也将照耀历史! 宝剑匣中不得鸣。 若得鸣时,必叫天下知! 因为那剑鸣如此清晰,剑光如此耀眼。 所有人都看到了,倒飞中的姜望,他那握剑的手。 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秦至臻的刀劲中震颤。唯独他那一只握剑的手,稳定、坚决,没有一丝动摇! 这样的一个人。 在他最绝望最无力的时候,你也不能够忽略他。 永远不能够! 场上风云动,剑在手中鸣! 当秦至臻说完最后一句话,以万化神通彻底补完了炼虚神通之力,提起长刀时—— 姜望睁开了眼睛! 此时乾阳之瞳已消退。 而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它清澈、宁定,像是一面镜子,映照人心。像是一泓清溪,独自淌在山上林间。 它那么的干净,又那么的坚定。 在此刻…… 忽有剑光起! 流光耀在双眸间! 在人们所无法看到的、姜望的五府海中。 一座赤红府邸,一座黑白两色府邸,一座霜白色府邸,三座内府悬于穹顶,辉光互映。 轰隆隆! 第四座府邸终于出现! 那是一座天青色的、贵不可言的府邸。 又带着极致自由、极致潇洒的气息。 而姜望神魂显化,手执长相思剑灵,一剑直刺…… 剑撞内府门! 第四内府轰然洞开! 在此刻。 第一内府演化为一轮赤红大日,第二内府演化为一轮黑白弯月,第三内府演化为一颗霜白星辰。 那代表三昧真火的赤色焰光、代表歧途的黑白之光、代表不周风的霜白之光,在此时,同耀五府海! 似在欢欣鼓舞,如在雀跃沸腾。 神通有灵,亦在期待此刻。 一颗饱满的、天青色的种子,于此时跃出! 那颜色明明自由、潇洒,却又璀璨得叫人难以直视。 散发着几乎无穷无尽的锐光! 第三内府出现时,第一第二内府藏形匿踪。 第四内府出现时,却是三府同耀神通之光。 盖因它如此不同! 成就天府,才有五府同耀,神通之光相混。 而这座第四内府的神通尚未彻底显现,就已经叫三府同耀。 未至天府,而见天府之能! 迎着那高悬的赤红大日、黑白弯月、霜白星辰,第四内府于是演化。 天青色的府邸隐去,竟然化成一个青衫飘飘,没有面目的人! 此人长身玉立,手执青锋。不语不动,而有瑞彩千条,霞光万道。 是为神通,剑仙人! “持续时间内,剑演万法!” 翻天覆地的变化,都在五府海中,不为世人见。 而在身外,此时姜望刚刚睁眼,剑光照眸,与显化阎罗天子真身的秦至臻对视。 他被斩飞的身躯,就此悬停。 那染血的青衫,猎猎作响。 熊熊烈焰,似自体内腾出,而灼于身外。 绕身一周,绕成一圈火线,离体一寸,尽情招摇! 从头到脚,甚至于手中长剑,都被这样灿烂的火线包裹着。 而丝丝缕缕霜白色的风,交织成一道霜白披风,在他身后飘转! 火是三味真火,风是不周风! 此时此刻的姜望,眸照剑光,披风浴火,足踏青云! 说不出的煊赫,难以形容的耀眼! “而我只想问你。” 他如此回应秦至臻:“我将要问你的那个问题……” 身悬高空,手中长剑斜指地面—— “你准备好答案了吗?” 他未明言,但他的眼神已经告诉秦至臻—— 关于向前的那个问题,如果没有答案。我就会在这演武台上,在真君余徙的面前,杀死你! 他的声音在这天下之台四散,听到的人,竟有耳朵被割伤了的错觉! 而直面姜望的秦至臻,只回以一刀! 漆黑的夜色奔涌而来。 仿佛要终结一切。 但在下一刻,千万道剑光便已将夜幕照破! 人们看到在那高穹,剑与刀再次撞到一起。 整个天下之台内,都似乎静默了一瞬。 而后才是金铁交击的锵鸣、恐怖力量荡开的波纹……向四面八方扩散! 剑仙人对阎罗天子! 一合即分。 分立演武台两侧,各自高悬于空中。 剑仙人在东,阎罗天子在西。 命运总有一种莫测的味道,他们此时的位置,正合东齐西秦。 秦至臻手提黑色长刀,平天冠上旒珠微颤。 在他身后,浮现一座巍峨的黑色宫殿,坐镇虚空,慑服四方。 那是阎罗殿的投影! 今日他为冥天子,当一刀定世人生死! 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而姜望倒提一泓流光,潇洒踏于云上,背东面西。 有一青衫剑仙的虚影,傲然立于他身后高穹,看不清面目,但慨然长歌。 歌曰—— “君不见,金乌振羽泰山巅,万里江河如龙伏!” 长相思倒提,姜望眼前仿佛又看见,那长河浩荡东行,横贯现世。 你难道看不见,金乌从泰山之巅振翅而起,万里江河像巨龙一样蜿蜒! “君不见,汗青吹碎已千古,红颜白发皆黄土!” 霜白披风飘转,姜望一时默然。这观河台上,从古到今多少事,多少豪杰,多少红颜。 你难道看不见,史书被一口气就吹碎了,那是千古以来历史的尘埃,红颜白发最后都埋入黄土中! “人生百年只两息,烽火连天更一隅。” 枫林城域覆灭之时,只在几个呼吸间。那样的人间惨像,对这个世界来说仿佛是微不足道的。又有几人记得?几人在意! 人生百年在时间的长河里,只不过生死两息。那烽火连天的祸事于整个世界而言,只是发生在一个小小角落里的……小小故事。 “情则痴,怨则去。” 肩有山岳之重,心有血海之仇。无缘情爱! 爱一个人就全情以对,若生怨恨就远远离开吧。 “我亦有情付无情,也以无情付。” 曾经视为生死兄弟的方鹏举,因为对未来的紧迫感,也因为追之不及的嫉妒,在一颗开脉丹的驱使下痛下杀手。 全心信任的师长,以谎言蒙骗于他,坐视整个城域毁灭。这个已经毁灭里的城域,是生他养他的故乡,他此前人生十几年,所有的亲人朋友、所有熟悉的人,都在其间! 而我自己呢? 姜望想到。在战场之上,他也毫不犹豫地拔剑对敌。在面对死亡危机的时候,他也曾经祸水东引。他也曾经无视过哀求,他杀人的时候不曾手软。 我也将真情交付过无情的人,我也做过那无情的人啊! “行路难,行难路,此身只向更高处。” 这一路走来到底有多难,恐怕只有姜望自己清楚。但他永远往前走,永远直面艰难险阻,永远走向更高处。 人生本就艰难吗?还是只有一段时间如此? 往前走没有不难的,那就走最难的路,这是我的选择、我的方向,我永远只向更高的地方攀登。 “登天揽月不足夸,撞破星河已天涯。” 他大败王夷吾,一战名动临淄的那一天,恰好也是姜安安的生日。 他得天下之名,却与妹妹远隔天涯。 在最璀璨的时候,最孤独。 登上高天拥抱明月也没有什么好夸赞的啊,撞破了星河,大概就是天涯的尽头吧。 “极目不见人间事,问此绝巅何所似?” 在这里穷尽目力也看不到人间的事情了,这样高的绝巅,像什么呢? 姜望的目光极遥远。 谁也不知道此时的他,看到了什么样的风景。 但他身后那青衫剑仙的虚影,已经歌至最后一句—— “匹夫一怒拔剑起,云海翻涌千万里!” 你问世间最高的山像什么。 世间最高的山,它像一柄剑!一柄大地刺向天空的剑! 匹夫一怒,就拔此剑而起。 此剑搅动云海、势绝六合、必断生死! 此剑竖则成山岳,举则洞苍穹,直则人世分,横则天地绝! 那披风浴火的姜望,在灿烂的锐光之中,一步踏碎青云。 手持长相思,像握持着此世最高之山峰,而以此剑,要使天地绝! 这是亘古绝巅之剑,是姜望一路走来,累积的所有势、所有力、所有决心、所有勇气! 此剑才现。 秦至臻身后那阎罗殿的虚影就已经碎灭! 此剑方出。 已刺横竖之刀! 铛! 那柄通体如墨的天下名刀,自刀身中段处,哀鸣而断! 半截刀身高高飞起,扬起在极高处,耀动流光。 而披风浴火的姜望再往前,长相思更再进! 如雪的剑身,陷入一道清光中。 却是真君余徙已经出手,拦下了这一剑的去势,保住秦至臻的性命。 可尽管如此。 人们也惊恐地看到,那清光朦朦之后—— 咆哮的绝巅剑意,直接将秦至臻的胸腹处,撞出来一个巨大的空洞,几乎剿空了脏器! 世间有名姜望者。 从此可称剑仙人! …… …… …… …… (万字大章求月票!) 第四百三十八章请为天下戏 秦至臻不再说话,姜望也已经有了问题的答案,于是后退一步。 “此战胜者,齐国姜望!” 余徙的宣声适时响起。 章谷亲自上得台来,将秦至臻抱下台去。 此战虽败,秦至臻亦是秦之天骄,秦国不会让天骄寒心。 秦至臻的阎罗天子真身被击破、脏器被凿空,已经是致命的伤势,余徙为他吊住了生机,但若想要真正复原,秦国也少不了下些血本。 当然,对于为国而战者,怎么下血本都不为过。 黄河之会的正赛上,只要没有当场战死的,任何一个国家,都会倾力救治,使其恢复如初。 其意义,也不仅在于一个天骄的未来。 只是,在余徙真正宣布胜负之后。 人们才恍然惊觉一件事情——两个代表神通最高成就、也理所当然应在同境最强之列的天府修士,居然都没能夺魁! 一个只能与人并列第二,另一个甚至止步四强! 这届黄河之会的阵容,实在恐怖。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还未开始,已叫人觉得惊叹。 不知十年百年后,这些外楼境、内府境的闪耀星辰里,有几人神临,几人洞真,更有几人身殒! 神临之境前,多少人蹉跎一生。其中也从来,不乏天骄! 此刻姜望慨然立在演武台上,身上风火皆退、神光已敛,青衫上血色斑斑,却自有一股卓然气度,飘飘如仙。 其时满场皆静,目睹这惊世一剑后,那种震撼,在人们心中久久不去。 忽然—— “青羊青羊,你是最强!!” 齐国观战席上,许大才子振臂高呼,面红耳赤。 “姜望姜望,第一在望!!” 子舒捏着拳头,也很卖力地喊着。 姜望险些一个趔趄。 那种傲岸无敌的气势,瞬间瓦解。 他分明看到,真君余徙刚刚正准备说什么,却又止住。看来也是被这乍起的口号声憋了回去…… 许高额竟能堵真君之口,也真是旷世奇才了! 现场的列国观众,反应不一。 在黄河之会这种意义重大的场合,喊这种浮夸的口号未免太不合适。 但有刚才这一战为注解。 这口号虽然没什么文采可言,但竟也叫人觉得,这么喊没什么不对…… 本就堪称最强,本就第一在望! 倒是某叶姓真人终于抓住了机会,啧啧连声:“你看看,你看看齐国都是一些什么人!纯属马屁精嘛!安安要是跟着去了齐国,指不定以后变成什么样!还是咱们云国好。云国人质朴!” 旁边的叶青雨捂嘴偷笑:“我倒是觉得,他的这些朋友,还蛮有意思的。” 某叶姓真人顿觉牙痒。 黄舍利羡慕地看向齐国那边,用胳膊肘撞了撞中山渭孙:“哎我说,咱们荆国的仪式感得跟上啊!同为天下强国,怎能被比下去?我先时打得辛辛苦苦,大胜归来,喝彩的声音都不够大,还稀稀落落的,一点都不整齐!” 中山渭孙心里一万个不忿。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这事也不归我管啊。骁骑大都督不就在旁边吗?姓黄的你能不能找对人? 当然最重要的是,你让一个已经落败了的人,去考虑赢家最后的待遇……是不是太残忍了些?以为我中山渭孙好欺负吗? 中山渭孙正在心里愤愤不平着,忽地反应过来,惊悚地看向黄舍利:“你不是想让我给你喊口号吧?” 黄舍利满脸写着‘孺子可教也’。 伸手拍了拍中山渭孙的肩膀:“既然你主动请缨,这事就交给你了。口号必须不能比姓姜的弱了,这决胜之局,争力也要争势。势弱一分,就很可能影响全局,输得很惨。渭孙兄啊!” 她笑眯眯道:“你不会想让我输吧?” 心中的赵铁柱疯狂咆哮:“你虚荣你就直说不行吗? 你跟我扯这么多有的没的!我还不知道你? 想我中山渭孙,那是何等人物,国之天骄,神通盖世,让我给你喊这么羞耻的口号?你想都别—— 等等! 这是已经开始找借口了吗? 到时候赢了都是你黄舍利天纵之资,输了就怪我没有给你争好势? 姓黄的你好阴险,你欺人太甚啊啊啊!” 第四百四十章 群星闪耀时 许象乾的心情是复杂的。 姜望重复三次斩出巅峰状态的人字剑,没有一丝偏转,没有一次势衰,最终毫无争议地赢下了决战。 摘取了或许是整个黄河之会历史上最有分量的一届内府魁名……或者至少也是历史前三。 他作为赶马山双骄的另一骄,与有荣焉,理所当然要为此欢呼。 他也已经提足了气…… 但是那个胖子只是一晃身,就跳到了后面去。 他还没来得及张口,耳朵都差点被接下来那声巨响震聋! 真是不要脸啊,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居然用法天象地喊话! 而且喊得这么简单这么没有才华! 平庸肤浅不自知! 如何匹配得上赶马山双骄的威名? 事实上才华横溢如他,早已经为姜望的夺魁,写好了口号。 所以他张了张嘴,还待再争取一下…… 但立时便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中。 整个天下之台内,到处都在呼喊姜望之名! 感谢他奉献了一场又一场如此精彩的战斗! 感谢他承人族先贤之志,在这观河台耀武,用他毋庸置疑的实力,向长河龙君展现了何为人族天骄。 从与项北超越内府层次的神魂之争,到与秦至臻剑仙人对阎罗天子的惊世之战,再到夺魁时,于逆流时光中,一剑三败黄舍利。 每一场都分量十足,每一场都是最顶级的战斗演绎。 他的才情,他的意志,他的天赋,他的实力,实至名归,真乃天下第一! 欢呼声此起彼伏,久久不歇。 就在这这个时候,曹皆直接从位置上起身,双手捧出一杆卷着的旗帜,就那样高举着,一步步往天下之台走去。 “姜望!”他洪声道:“且为我大齐展旗!” 来自四面八方、如潮涌般的欢呼,也如潮退去了。 姜望独立在这天下之台上,接受所有目光的注视。 万千目光的重量,加于一身。 羡慕的、嫉妒的、崇拜的、向往的…… 从此他亦要习惯,因为他已经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内府! 是现世数百个国家、无数天骄里,最强的那一个内府境修士。 是茫茫夜幕中,最璀璨的那一颗星辰! 群星闪耀时,他最耀眼! 他静静地看着曹皆走来,看着那一杆卷着的紫色旗帜,慢慢靠近。 大齐春死军统帅,当世真人曹皆,亲自捧旗而出。 他应该要知道,这一杆旗帜的分量! 齐国奠定霸业以来,多少天骄台上奋死,多少豪杰死不瞑目,这是第一个魁名! 并非齐国不强,并非齐国天骄不强,更不是齐国天骄惜命。 只是天骄云集之时,谁都有必争魁名的理由,谁也都是万万里挑一的绝顶天骄。生死胜负,有时候只在一瞬间。不是努力就能赢,不是拼命就可以走到最后。 争魁,有时候也是需要一些运气的。 齐国在黄河之会上的运气真的不够好,强如重玄遵,天府堪称无敌,却也在这一届遇上斗昭,错失魁名。 姜望亦是连遇项北、秦至臻、黄舍利,堪称死亡签运。 很多齐人其实已经不抱指望。 他最后能越战越勇,越战越强,横压绝世天骄,力摘魁名,尤其震撼人心。 曹皆走近了,那一卷紫色也走近。 姜望伸出双手,肃容道:“姜望接旗!” 他接过这杆旗帜,感觉足有千斤重! 曹皆交出旗帜后,便立即转身。 哪怕是他这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与黄河之会的魁首争辉。 走下演武台后,曹皆才对着余徙一礼,道:“有劳余真君!” 余徙亦肃容,微微颔首,以为回应。 而后伸手在演武台上一引—— 就在姜望的面前,一道一道的清光,凝成台阶,那清光台阶向着天穹高处无限延展,仿佛一直连到了天穹尽头。 天之阶,在身前。 姜望就捧着手里的旗帜,踏上这清光之阶,一步步往上走。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高,踏上高天去,渐渐在人们眼里,已经只剩一个黑点。 而六合之柱所围的六个面,已经悄然转为了流光幕墙,不再是六位至尊的龙袍一角。 姜望越走越高,离那些热切的视线渐远了,也远离了欢呼。 举目四望,除了接天连地的六合之柱和六面流光幕墙,什么都瞧不见。 唯有脚下的清光之阶,手上的紫色旗帜,腰间的长相思。 越往上走,越是孤独。 轰隆隆! 轰隆隆! 他仿佛听到长河怒哮。 但细听又复无声。 俄而,又像是有人大声宣读着什么,却并不能听得真切。 渐渐的,这些声音也没有了。 他往上走,往上走,孤独地往上走。 像是一个人在漫长的黑夜里前行,努力地去凿出第一缕光。 第一个登上高山之巅的人,诞生了人类的第一个理想。 “你是何人?” 忽然有个声音这样问。 这声音古老、浩瀚,仿佛流经了无穷岁月,又像是包容了现世一切。 它近在耳边,又远在天边。 “姜望!”姜望大声回应道。 那声音又问:“你欲何为?” 姜望道:“已摘魁名,登天展旗!” “至矣!” 一声叹息,终不复闻。 姜望抬眼再看,发现他已经走到了清光之阶的尽头,眼前是一座圆形旗台。 瞧来…… 很像是缩小了许多倍的观河台。 那中间留下的圆孔,也以六柱所围。 姜望将手中的那杆旗帜竖起来,将旗杆插进旗台的圆孔中,右手握着旗面,高高一展! 那一抹紫色的、至尊至贵的旗帜,就这样飘扬在高空。 一条紫色的神龙,傲然腾于旗上。鳞爪毕现,目有神光,龙首龙尾,连成一个圆环。 在这紫色神龙所围绕的圆环正中间,是一颗璀璨的亮紫星辰,至尊至贵,烛照天下。 这就是代表大齐皇朝的紫微中天太皇旗! 当旗台上,紫微中天太皇旗飘扬的那一刻。 天下之台内,人们也已经能看到,齐天子法相所立的那一面幕墙,其上亦然出现了紫微中天太皇旗的图样。 整个六合之柱所围,六面幕墙本都是空空如也,只有恍惚流光。独独东齐这一面,此时被代表大齐皇朝的旗帜所铺满。 这是一种莫大荣耀! 在场齐人全部起立,对着这一面幕墙行礼。 曹皆高声道:“壮乎哉,我大齐!” 所有齐人同呼:“壮哉大齐!” 而在天阶尽头,竖立紫微中天太皇旗的姜望,看到一个光点,自飘渺难知之处落下来,印上眉心。 这是什么? 他来不及思索,下一刻,已经回到了天下之台。 其时天阶已消,四下无声。 代表大齐皇朝的紫微中天太皇旗,在观河台飘扬! 姜望看着齐人的方向,笑道:“幸不辱命!” 迎接他的,是齐人久久不歇的欢呼声。 天下列国,无数天骄,十余年来,只出这么三个魁名。 本届更是只有两个! 齐国已摘其一! 荣也耀也,世难再举! 在齐国的史书上,亦会记下这样一笔——大齐元凤五十五年,七月十二日。兹有大齐青羊镇男姜望,于观河台内府场夺魁,为国展旗! 且不说齐人如何,魁首如何。 一场有一场的荣耀。 余徙作为黄河之会的主持者,在此时宣道:“内府场魁首已决出。且待明天,再续天骄之会!诸位且……” “余真君容禀!” 一个声音忽然落下。 台上姜望猛然转身! 这声音如一柄利剑横空而来,割天地,斩人心。 它太锋利了。 它轻易就割开了人们还在为魁名决出而沸腾的情绪。 它冷漠无情地斩近每个人耳中。 而对姜望来说,这声音他太熟悉! 多少次在回忆里鸣啸! 多少次在耳边回响! 众人皆循声望去,只见得—— 自东北方向的入口,走进来一个面容年轻的白衣男子。 其人眉、眼、鼻、唇,甚至长发,都给人一种极致锋锐的感受。 而他的眼神,温吞,冷漠,又天真! 如此矛盾复杂的感受,很难让人相信,是由同一双眼睛带来。 但这个人就这样走来了,对着真君余徙说道:“何必明日?” 这是什么意思? 人们惊诧莫名。 此情此景,此势此言,让人隐隐有所猜测,可没人敢笃定! 那太荒唐,太不可思议了! “李一!”金冕祭司那摩多,面露惊容,在牧国备战席上,今日第一次出声:“你竟然就是太虞?” 极情于剑,极情于道,代表现世道剑最高成就的李一,他如何不知? 道剑之术早已经取代了煊赫一个时代的飞剑之术,但传至现在,道剑之术其实也已经渐渐凋零,归于小众,这亦是修行历史的沿革。而李一其人,一度被视为道剑之术再起辉煌的唯一可能。 其人其剑,锋锐绝伦,有过许多辉煌的事迹。 甚至于堂堂金冕祭司那摩多,也曾与其道左相逢,虽未交手,已知其人 但李一明明出身于一个已经灭亡的小国,何时成的景国人? “没错!” 李一并未说话,景国备战席上,神策军统帅冼南魁已经长身而起,赤面慨然:“景国李一,道号太虞真人!五日前,于大罗山受封!” 能在大罗山受封,李一的出身已不必怀疑。 其人本来独行天下,好似是无派无别的当世真人。现在看来,却是景国布于天下的暗子。 景国连弃外楼内府两场,三十岁以下的天骄代表却迟迟未现身。整场黄河之会,眼高于顶的景国人都悄无声息。从头到尾,冼南魁一个人坐在备战席上,孤零零的毫无存在感。 第五卷总结兼感言 当我敲下“本卷完”这三个字。 我感受到一种广阔的安宁。 在经历了剑仙人那样巨大的高潮之后,怎么让这段情节平稳落地,其实比写高潮更难。 我慢慢地写下来,这段时间我极度亢奋的情绪,也随之轻轻缓缓地落地了。 这个世界连同我的心,都获得了平静。 于是可以继续往前走。 现在我坐在书桌前,刚刚吃完午饭不久,倒了一杯温水,开始慢条斯理地写卷末总结。 写到哪里算哪里,若有言辞不达,万勿见怪。毕竟我的心……已经放假了。 这一卷以长河截杀开始,以观河台成名结束,有一种轮回般的宿命感。 我现在恍惚地还会想。 长河这一头的姜望,回看长河那一头的姜望,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而在五月初的我,回看那个写下行路难第一笔的我,心情也难免复杂…… 行路难的架构是很大的,一个是迷界战场,一个黄河之会。 我把核心高潮放在黄河之会上,是一个非常冒险的决定。 因为太难。 黄河之会的第一个难点,在于所有读者,都对它有巨大的期待。毕竟是从第一章就起笔的天下盛会。 这种期待要求它必须有超越巅峰的体验,才能够得到满足。 在这种期待之下,一分的问题,会被放大到十分。 黄河之会的第二个难点。在于绝大部分读者,都知道它的结果,或者说,有自己笃定的认知。 我要如何在没有悬念中写出悬念?如何在预知结果的情况下,还能拔高期待? 黄河之会的第三个难点,在于列国天骄相争,个个都需要配得上天骄之名。 不然所谓的“列国天骄之战”,很容易就演变成一场主角砍菜切瓜的“菜鸡蹦跶赛”。 除了主角,全都是路人甲。 那么黄河之会,就是一个笑话。 我要怎么立起来一个又一个性格各异的天骄人物,而不仅仅是排队报个人名?尤其是,很多人物都只是刚刚出场,我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铺垫。 在此之外,我还要尽可能地勾勒出各国局势,向读者展现我所看到的,这样一个大争之世! 赤心巡天里的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都有着它的荣耀与历史。而我必须要在极短的篇幅里,迅速建立起读者的认知。 如果这些国家都上台了,读者还对其两眼一抹黑,那就是我的失败。 而我只有一场黄河之会的时间。 我要如何在确保这些的前提下,写出群星璀璨时的辉煌感觉? 我要怎么立住“天骄”二字,真正让读者感受到,这是一个天骄并起的伟大时代! 这很难。 非常难。 但我想,唯有这种难度,才配得上赤心巡天的读者,对这本书的支持。 唯有这种挑战,才配得上我对自己的要求,才配得上我在这个世界里倾注的心血。 我不想重复自己,每一卷都要做到自己尽可能的最好。 所以我走最难的路。 我要写真正的天骄之会! 只有真正的天骄云集、群星闪耀之时,才能够真正显现出姜望登顶的璀璨。 那只立在鸡群里的鹤,也不过是庸才罢了。 赤心巡天的世界,不是那种不断升级换地图的世界(没有那种说不好的意思,类型不同)。 参与黄河之会的每个角色,都是各国第一的天骄。 他们必然会影响列国未来十年、百年乃至更多年的局势,进而影响整个现世,重要性毋庸置疑。 黄河之会本身,也是第一次向读者展示天下列国之格局。现世的迷雾,第一次吹开了这么多…… 诸君,这个世界,已经向你敞开怀抱。 请你来经历,请你来感受! 同时我也在补充历史,填补细节。 比如我写了一笔夏,写了一笔梁,写了一笔魏。描绘了这几个国家的天骄、纠葛,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丰满了当年齐夏之战的细节。让大家得以感受到,那场争霸之战的残酷与宏大。 河谷之战的相关亦如是。 我做了很多这方面的细致工作,埋伏在一波接一波的剧情高潮中,大家乍然一看,很容易略过。但若有细细咂摸的时候,它们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实所在。 整场黄河之会,前前后后,出场了几十个新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 很多人在这里,本就是为了立一个大概形象,同时带出一部分本国局势,方便以后填充。以后剧情走到哪里,就能轻而易举地接起这个线头。 在这么短的时间、这么窄的空间里。 若能有那么两三个新出场的人物立住了,就算完成了写作目标。 能让读者记住四五个人物,可以称得上成功。 如能有超过五个以上的人物被记住,已经超乎我的想象! 那么在这一刻,诸君不要翻书,请回想,你记住了多少个? 此时此刻你的答案。 或许这就是对这场黄河之会,最恰当的评价。 说完黄河之会的难点,再回过头来说一说,既然是两卷的量,我为什么不在天涯台结卷。 天涯台那里,也有五六个盟主涌现,大概也能代表很多读者的认可(虽然五六个盟主也没能加快季少卿之死……别打,我自我检讨。) 挑战更高的写作难度,是原因之一。 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海外的局限。 迷界是人族海族的主战场,近海群岛的局势,是真人乃至真君强者才能够影响的。 姜望在其中,确实有如浮波,不说微不足道,也很难制造巨大的影响。 仅仅杀一个季少卿,固然也有情绪上的巨大宣泄。但于我而言,总是有一些遗憾的。 第二章迎面如刀 急风刺面。 在这样的高速下,缺失道元的保护,几可等同于受刑。 在凛冽的风声中,林正仁感受着肉身层面上的巨大痛苦。 他的后脖颈被掐着,被人像掐一条狗般,那样耻辱地掐着。四肢僵直垂落,就那么吊在空中…… 他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仪表。 因为他所有的思考,都要用在一个最紧要的问题上—— 如何活下去? 在黄河之会上,代表国家出战的天骄,受血鬼反噬,未战而先退。拿了正赛的名额,却连台都没登上去。 庄国几乎是天下笑柄。 为了走上观河台,庄国付出了几代人的努力。 为了洗刷这一次的耻辱,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 作为庄国人,林正仁虽然并没有感同身受的耻辱,但他强行让自己感受着那种耻辱,唯有知道国耻何极,他才能更深刻理解杜如晦的愤怒。唯有深刻理解了杜如晦的愤怒,他才能从中找到自己的生机。 所以他迎风闭目,涕泪横流。堂堂一国之天骄,平日里也是可以睥睨同辈的存在。这一刻无比狼狈,也无比耻辱。 最擅市恩的杜如晦,没有给他半点尊重,当然是因为已经彻底地否定了他。 此刻他让自己感受其心绪,难过得止不住眼泪。 他自己也分不清,这种填塞心头的、巨大的耻辱感,是因为被人像拎小狗一样拎着后脖颈,还是因为国耻加身! 他的后脖颈,能够清晰感受到那只手上的皱痕,也尤其能够感受到,那只手上传达的坚决意志。 杜如晦已有杀心。 他并不后悔第一时间选择吐血弃赛,因为横扫全场的姜望,恰是天下第一内府。若是在锋芒未试的彼时,忽而痛下杀手,哪怕是余徙那样的真君强者,也很有可能疏忽。 正赛八场同较,他和姜望那场,肯定不是最受关注的,真君余徙未必会投入多少注意力。而以姜望强势击败项北的神魂战力,瞬息之间,足够在神魂层面杀死他好几次。 太冒险了。 哪怕主持黄河之会的,是余徙这样的衍道强者……也太冒险了。 东郭豹不也死了么? 触悯虽是没死,却又好得了多少?傀儡需要重新造,异兽需要重新寻、重新养……这要耗去多少修行时间?几乎是废掉了! 登上台就是赌命,而他不愿意赌。 事实上他想得很清楚。 祝唯我出走后,整个庄国,数他最有天赋。 贺拔刀、段离都毁在锁龙关前,其余的外楼修士都很平庸,庄国暂时没有第二个有望神临的人物。 杜如晦之后,后继无人。 他林正仁,无疑是最有希望的。 能打进黄河之会正赛的天骄,当然具备成就神临的可能。 他对庄国来说,有一定的重要性。这一点从杜如晦对他的良好态度,也足能见得一二。 这是他的倚仗所在。而他自认毁掉血鬼以弃赛,是牺牲巨大来帮助国家保全颜面,杜相应该看得到这份苦心才是。 只是从现在的境况来看。他似乎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而低估了黄河之会的意义…… 就前一点来说。 是庄高羡、杜如晦君臣还有另外的选择吗? 谁人? 那个被他当众踩过脸的傅抱松? 那个被他轻松击败的黎剑秋? 还是那个军中的、只会玩命的莽夫杜野虎? 从后一点来说,景帝后来出声,是他万万没有料想到的场面。 问题一下子就严重了太多倍! 景帝的开口,意味着这次黄河之会上,属于庄国的利益分配,已经被抹去。而他给庄国造成的耻辱,要得到重新审视。 这两天在观河台上等待结果,每一息时间都很煎熬。 因为他明白,黄河之会结束后,就是庄廷跟他算账的时候。 庄高羡不是一位不舍得的君主,相反,其人大方得很,对有功之臣,怎么恩赏都舍得。但有一点,这位庄君的恩赏或者说“投入”,一定要看到回报。 国家把他送到观河台来,国相亲自护送、亲自指点,不惜与盛国这样的第一道属国产生嫌隙,也要支持他击败江离梦…… 都是为了观河台上的荣誉和黄河之会相关的利益。 最后,却只收获了耻辱和损失。 还在景帝那里留下了坏印象,主持大会的、出身玉京山的真君余徙,也难免对他有恶感…… 这一趟上桌来,赔了个血本无归! 想来想去,作为押注筹码的他,也难有活着的希望。 他当然想过逃跑,但清楚绝无跑掉的可能。 他这两天摆足了认命的姿态。 他痛哭流涕,承认自己贪生怕死,承认自己在知道对手是姜望后,就抑制不住的恐惧。他痛苦、自责,表示甘愿接受一切惩处,同时希望能够以有用之身,将功赎罪…… 而杜如晦始终不曾表态。 这不言而言的态度,令他震怖。 现在黄河之会刚结束,杜如晦就直接拎着他疾飞回庄国,像提着一条待宰杀的肉狗,前往屠宰场,甚至于连一丝在人前的表面功夫都不愿做——或者说,表现出庄国对他这等懦夫的唾弃,就已经是杜如晦的表面功夫了。 怎么办? 黄河之会上的利益,他没有能力再做影响。脱离黄河之会这样的盛会,相对于天下局势,年轻天骄们的力量,还是太过微弱。 而自身的价值…… 虽然他自认为价值极高,远远超过傅抱松、黎剑秋之流。 但恐怕在庄高羡和杜如晦看来,一个死在观河台上的林正仁,要比苟活下来的林正仁,能够体现更多的价值。 枫林城的真相,还是他推断出来后暗示祝唯我的,他如何不知道这对君臣会如何考量! 这两个人只会拿战死的他和苟活的他做对比,所以他是如今的庄国年轻一辈第一,现在也像条小狗一样被掐着后脖颈吊着! 怎么办! 林正仁努力蓄积着全身的力量,在凛冽的风声中艰难开口:“正仁自知万死难赎此罪,好在无限制场所有人都弃赛了,我们庄国并不显眼……” 风声继续呼啸。 对于他的“提醒”,杜如晦显然无动于衷。 他弃赛的性质,和那些人截然不同。他自己当然清楚。 但仍要提一嘴,为自己挣扎一番。 路是一点一点趟出来的。哪怕有一丁点的可能,他都不会放过。 在刺骨的风刀中又熬了一阵,林正仁又道:“我真恨自己无能,不能相阻。叫姜望那乱臣贼子,竟摘了魁名。其人恨国如此,有此天资,有此荣魁,又身在强齐,已成我庄国心腹大患!” 云景飞速倒退,而风刀依旧。 林正仁艰难地问道:“您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对付他?” 凛冽的风声中,杜如晦的声音终于响起:“这已经用不着你操心了。” 林正仁心底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反而更痛苦:“是……我已是该死之人。我操不操心都无足轻重。只是……咳咳咳!” 他灌了几口风,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而后继续道:“如果您决定对付他,我是一个非常好用的工具。我全族都死在他手里,我们有血海深仇。我就是他的污点,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作恶的证据。” 杜如晦骤然停身,仍是单手掐着林正仁的后脖颈,将他半提起来,低头俯视着他。 惯来待人和蔼的杜如晦,在这样的状态下,才见得了几分一国之相的威严。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林正仁:“我其实现在很怀疑,你林氏全族……当真是姜望所杀?” 这话里的不信任和厌弃已经如此明显,但林正仁心中大石反而落下。 只有确实想要利用这件事,杜如晦才会需要考量其真伪。 所以他……找到了自己于其人的价值所在! 林正仁努力控制着痛苦的表情,让自己更谦卑,更顺服:“望江城是庄国的望江城,这件事想有多真,就能有多真。我愿意做任何配合。” 没有回应声。 疾风呼啸而过,一团稀薄的云气,在空中打了一个寂寞的旋儿。 第三章 喧嚣时 晏抚大摆庆功宴,几乎包下了丰城所有的酒楼。 流水席开遍全城,不管是谁,不管来自哪里,上桌就吃。 为姜望庆功的条幅,几乎随处可见。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议论魁名的声音。 此宴三日三夜不歇。 附近不少城市,都有人闻风赶来,吃这免费的宴席。一时之间,姜望之魁名,就连贩夫走卒也尽知。 曹皆是个低调的性子,却也对此不作阻拦。因为多年无魁的齐国,也确实需要这一场张扬。 主宴自然摆在齐馆,与宴者多为齐人。这并非是齐国官方的庆功活动,性质只能算是姜望友人私底下的庆祝,当然气氛也更自由。 说是宴饮达旦,实则三更不到便已歇。 原因说来有趣——酒宴的主角,天下第一内府姜望,还要赶着去做晚课。 这一晚。 豪掷万金的晏抚,尽忙着与温姑娘窃窃私语。 观河台法天象地惊天一吼的重玄胜,热情邀其堂兄参与庆功,意甚骄矜。 李龙川酒量甚佳,家世又高,帮着姜望挡了不少酒,依然神态清醒,足见世家风度。 倒是已经戒酒的许象乾面红耳赤,激动得诗情澎湃,在宴席上接连作诗十九首,首首不离“双骄”“双雄”“双壁”字样,甚至于表示已经感受到了下一个神通的呼唤,该神通就叫“诗仙人”,赶马山双骄,真乃诗剑双绝…… 楼上清静些的一桌上,听着楼下的高谈阔论,照无颜有些嫌弃地道:“姜青羊之所以要赶着去做晚课,也是实在受不了这些诗句吧?” 子舒双手捧着一个大酒杯,时不时抿一口,小脸微红,嘻嘻地笑:“我感觉写得还可以啊,押上韵了都!辞藻虽有欠缺,但很写实!” 照无颜无语地看了她一眼。 你爹可是龙门山主,你家是饱学之家。你对诗句的要求就仅此而已? 押上韵就行? 更过分的是…… 哪里写实了! 是“古今同庆姜望魁,象兮乾兮放光辉”写实,还是“赶马山绝唱,文思如水飙。人间已无敌,绝世这双骄。”写实? 但她看过去的时候,发现子舒正好也奇怪地看着她。 “怎么了?”照无颜莫名有些心虚,强自镇定地问道。 “奇怪呀。”子舒歪了歪头:“师姐你可从来不会在背后议论谁人的。” 第四章相见应一笑 为内府境天下第一遮蔽晚风的窗,大概不能够理解,这一夜它为何迎接了这么多视线的停驻。 明里暗里的,不知多少交错。 枣红脸的冼南魁,立在极限高处。 月光照拂,映得其人一如神像。 若有凡人能见,或将拜为神祇。 黄河之会刚刚结束,列国队伍还未完全散去。作为距离观河台最近的霸主国,以东道主自居的景国,自然有义务维持秩序。 不使一些不忍见的事情发生。 真有哪两个国家的观礼队伍,在观河台附近闹出什么影响极大的死伤事件来,那就是在打景国的脸了。 观河台上的所有建筑,都已经消失。 沃国便成了黄河之会后最多人停驻的地方。 作为景八甲之神策军的统帅,冼南魁镇在丰城,无疑是很有代表意味、也很有威慑力的。 至于沃国本身的意志…… 至少在明面上,沃国朝廷非常欢迎景国人帮助维持秩序。 列国队伍齐聚的场合,也的确不是一个小小的沃国能够控制住场面的。 此刻冼南魁立在这极限高处,目光梭巡全城,以真人之尊、一军统帅之贵,亲为此事,也没人能说景国不上心。 没有任何行迹、也没有任何预兆,但是一个声音响在他耳边:“看来关注这位内府第一魁的人不少。” 冼南魁监察全城,也是难免地多看了姜望两眼。 毕竟黄河之会的魁首,聚集了最多的目光。而另外一位魁首,夺魁当日便已离去,想看也没地方看去。 冼南魁此时嘴唇未动,面无表情,但声音也寻着那隐秘暗处,递了回去:“人在低谷之时容易沦落,在高峰之时容易迷失。一个在最荣耀之日都不忘记做晚课的绝世天骄,没人能限定他的未来。” “看来你对他的评价很高。”那暗中的声音顿了顿,问道:“以你观之,他比之太虞如何?” 冼南魁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确实是不必比的。 天下第一内府,当然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世间绝顶天骄,但在史上最年轻的当世真人面前,却也真是没有什么比较的空间。 至于“迷失”、“沦落”,李一大约永远不会出现这些时刻。 “也是。”暗中的声音这样说了一句,转道:“那件事情的痕迹已经彻底被抹干净了,总算可以安稳一些时日。” 冼南魁俯瞰着脚下的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声音传了回去:“但景国已经没有第二个太虞。若不能根除这隐患,一直靠遮掩,迟早还是会遮不住。” “暂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也不知陛下究竟是如何想……”暗中的那声音道:“说起来,让太虞现在就站在台前,过早为众矢之的,确实很不合算。” “史上最年轻的当世真人,当然能够吸引所有视线。让他站到台前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谈不上什么合不合算。但如此不得已之事,还能为几次?”冼南魁语带不满:“此事他们镜世台必须要承担责任!” 镜世台是景国的最高情报机构,号称“遍照诸方,镜映现世”。此次出现这样大的问题,当然算是镜世台的失职。 “应他们承担的,自是脱不掉。只是,谁能想到,经历过无数遍甄查、最终代表国家出战的内府境天骄,竟然是……” 暗中的声音停了停,继续道:“以至于另外两位一时也脱不了嫌疑,唯有立即召回太虞,稳定局势。” “幸好提前发现了,不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谁说不是呢?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居然还在……” “死灰犹可复燃,腐树仍能新生。”冼南魁叹道:“物质的毁灭尚且如此难净,又何况那些根植于心底的东西呢?” “要我说,都是……”那暗中的声音起了这样一个话头,便戛然而止,不再说话。似乎触及了不能言之事。 冼南魁独立高处,目巡四方,寂寂然无声息。 …… …… 天光微亮时,姜望便自去了牧园。 “牧园”这名字,乍听不很吉利,但牧国人并不在乎这些,苍图神的虔诚信徒,死后即往神国,便真叫了“墓园”,也只不过是另一个家。 在丰城的这一处建筑,本身是一个大庄园,渐而便这么叫下来了。牧国人自己都不介意,旁人更不在乎。 赵汝成现在身份敏感,并不适合出现在庆功宴上,姜望也只能一个人独身来见他。这本是夺魁时便已约好的。 那赫连云云看来是早就吩咐过,门子见着姜望便直接引路,半句废话也无。 迎着一些打量的视线,跟着绕了几绕,入得牧园里间。 赵汝成独住的小院格调很高,由此也能略见他现在在牧国的重要程度。 走过青石径,便见得那样一个似临风玉树的身影,立在院门前。 远远看到他,脸上就有了笑容。 姜望也不自觉地笑了。 两人都不说话,就这样笑着走近。 “啧啧啧。”赵汝成这才故意上下打量着他,啧啧连声:“全城都在为你庆功,到处都是你的名字。天下第一内府,蛮威风的嘛!” 姜望笑眼相对:“你说魁名你来摘的时候,也可威风了!” 赵汝成大窘,赶紧侧身引路,咳声道:“许久未见,咱们小酌两杯!” 姜望只道:“当饮!”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小院中。 随性自然,一如往时。 院中一方石桌,两只石凳。 桌上菜肴五道,鹤壶一只,玉杯两盏。 并无人侍奉。 两人都随意坐了,赵汝成很自然地挽起袖子斟酒,边斟边道:“三哥啊,不是做弟弟的挑拨离间。这亲君子远小人的道理,你须记得……” 他撇了撇嘴:“以前你是多么纯良啊,嘴可没现在这么损。” 还是像以前那样“小心眼”,半点口头上的亏都不肯吃。 姜望笑眯眯地瞧着他:“原来牧国那边管说不过你叫‘纯良’,管实话实说叫‘损’。异国风情,着实叫哥哥涨了见识!” 赵汝成窒了一下,怪模怪样地摇头叹道:“都说齐国多名士,我算是领教啦!” 名家最擅舌辩,论起机锋来,确是难有对手。 “你还是这么喜欢聊天。”姜望笑得温和,唯独在‘聊天’两字上加了重音:“回头我介绍两个朋友给你认识。” “好啊!”赵汝成快活地答应了。 但不知怎么,笑着笑着,笑容消失了。 “三哥。”他低头,看着杯中酒,轻声问道:“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 但姜望仍在笑:“就是往前走啊。” 他笑得很灿烂:“一直走,一直走,就这么过来了。” 第五章 且饮此杯 “你看我现在多好?天下第一内府欸,天下第一! 我在齐国啊,有一块很大的封地,封地百姓都是很淳朴的人。我的封地里,还有一处很有意思的建筑,有近古之风,唤做正声殿。回头你一定要去坐一坐。 我呢,现在是大齐青羊镇男,同时还是四品青牌捕头。 齐国的青牌捕头啊,就像缉刑……啊哈哈,四品是什么概念?外楼修士才能踏进那门槛呢,哥哥我提前就拿到手了! 从近海群岛到齐国临淄,哥哥我到处都是朋友,什么事情都摆得平。 无论是爵位还是官位,这一次夺魁回去,还有得升呢!” 姜望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也不知是在解释些什么。 但说着说着,也终于不能再笑下去。 最后道:“别说我,说说你吧。这两年都在牧国待着吗?” “啊,我在边荒。”赵汝成的视线从酒液上挪开,抬起头来,微笑道:“以前浪费了太多时间,就稍微努力了一下。没想到这么随便一努力,就成了天下第四内府。” “边荒……” 姜望重复了一遍,视线落在赵汝成缺失光泽的寸发上,目光很柔和:“那你杀了多少阴魔?” “我杀了多少阴魔……”赵汝成似是算了算,然后笑道:“我数不清了。宇文铎那里或许有答案。” 见着姜望疑惑的表情,他解释道:“就是那个辩发的家伙,那天在狻猊桥跟你差点打起来的那个。” 姜望当然记得这人,后来在演武台上,宇文铎还冲上台来抱走赵汝成来着。是个很有义气的莽撞汉。 “你们交情挺好的。”他笑道。 “他是个还算厚道的人。”赵汝成这样说着:“我在牧国过得也不差啊。要朋友有朋友,要红颜有红颜。” 两个人又沉默了。 他们各自藏着伤痕,一路走到这里。 他们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他们彼此能够感受彼此的痛苦,但也都不愿意让对方感受。 于是沉默。 酒倒了两杯,但两个人都一口未饮。桌上的菜肴,都是以前在枫林城常吃的,但他们也一箸未动。 “说起来……”这一次是姜望先开口,看着桌上菜肴,仿佛能细究出什么重要的线索来:“怎么不见邓叔?” “他啊。”赵汝成笑道:“在牧国待着呢。每天赶着几匹马,驮着货物,四处售卖。做一个五马客,游戏人间。” 这的确是邓岳想要的生活。伪装成五马客的时候,与人讨价还价的时候,做一个普通人的时候……他笑得最自然。 姜望心里绷紧的弦松了松,他点点头,说道:“这很好。” “你现在也知道我的身份啦。”赵汝成笑眼迷人,语气轻松:“邓叔就相当于我的御前侍卫,他很厉害的。” “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姜望的语气也轻松了一些:“就觉得邓叔每天就婆婆妈妈地跟在你后面,哪里像个高手,天天就是‘太晚了,公子回家吧’……” “哈哈哈哈!”赵汝成笑得很大声:“那时候他真的很烦人。” 笑着笑着,红了眼睛。 他说道:“事情发生的时候,邓叔第一时间带着我去了明德堂,但是……没有看到。那时候邓叔以为是秦国的人追来了,所以一心只要带着我逃命。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是邪教作乱……” 他语带哽咽:“对不起!” 但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的这一声对不起,他不止是对姜望说。 “安安没有事啊!”姜望伸手,按在了赵汝成的肩膀上:“当时我带着她一起逃走了!” “你是说……”赵汝成猛然抬头。 当年逃离枫林城时,没能救下姜安安,是最让他愧疚的事情。 他一直以为,整个枫林城域,除了他之外,只有姜望机缘巧合活了下来。所以他甚至不敢提安安的名字,就是怕姜望因之伤心。 姜望的手上用了力:“当时我掌握了一道用寿命催动的秘法,而我只有一次机会……” 当下,他就把枫林城覆灭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与赵汝成讲了一遍。 包括他跟白骨道的接触,包括他在灾难发生那天所做的选择。那时候他把唯一一次拼命的机会,留给了安安。也因此放弃了凌河、赵汝成、唐敦…… 对于那一场灾难,赵汝成一直只有零零散散的线索,和一些私底下的猜测分析。虽然后来结合姜望的情况,也大概想到了部分真相,但还是第一次真正了解整个枫林城之覆的具体经过。 那地陷城塌的一幕,如在眼前。 那种愤怒、痛苦、煎熬,一似昨梦。 不由得俊脸生寒,咬牙道:“庄君狗贼,我必杀之!” 姜望拍了拍赵汝成的肩膀,然后收回手来:“那是以后的事情。” 他心中的仇恨,时时刻刻都在啃噬着他。但向一国之君复仇,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不可急切。尤其对方还是当世真人,是击杀了雍国太上皇韩殷的当世真人! 仓促行事,反而是对枫林城域那些枉死者的不负责任。 因为他们如果失败了,就再也没人能替枫林城域那些人复仇了。 赵汝成张了张嘴,那一天的晦暗记忆从未远离,今时今日,他有很多的话想说。 但最后只是道:“可惜我现在不能去看安安。” 他的声音极低:“我常常会梦见她。” “就这么大,这么大一个小不点。”他的双手比划着、比划着,终于放了下来,放在自己腿上,有一种无处安放的失落:“又可爱,又懂事。” 拔出天子剑、暴露出秦怀帝血裔身份的他,在任何一个国家,要么被当做交好秦国的筹码,要么被当成对付秦国的武器。 在他足够强大之前,他所体现的价值,很难脱离他的身份而存在。 所以暴露身份是不智的选择。 但在邓岳牺牲、大秦镇狱司再一次追上来之后,他已经别无选择。 他需要时间来成长,更需要空间来容身。 唯有观河台上扬名,才能在当前的局势下,把秦怀帝之后的身份利用到极致,挣扎出一条不知是否能生、但暂且还可以往前走的路。 而这些,他并不想跟姜望说。 哪怕是天下第一内府,相对于秦国,也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一些。 “安安现在拜在凌霄阁门下,那里很安全。凌霄阁的少阁主,跟我是好友。”姜望手在身前比了比:“她现在大概有这么高。前些日子给我写信,说她已经奠基成功了呢!她很用功的。” “奠基并不是越早越好,须得调理得当,选一个最恰当的身体状态……”赵汝成很是操心地说道。 “当然。”姜望道:“是凌霄阁主叶真人亲自教导的她,青雨信里也与我说了,安安基础打得很好,符合开脉的条件。只是年纪太小,后面的大小周天难免要多些时间打磨。” “青雨?” “噢,就是叶少阁主。” 赵汝成若有所思:“你们常写信?” “算是吧……”姜望问道:“怎么了?” “云国向来是秉持中立原则,不偏向任何一方的吧?” 姜望叹息着点了点头:“是的,此事我承了凌霄阁很大的情。所以这次夺魁后,我打算把安安接去齐国。” “不妥。” 赵汝成直接摇头道:“你此次夺魁,看起来要青云直上,但也正是跃于风口浪尖时,反倒不如先前安宁,这一次回到齐国后,若起风浪,必不与先前同。此为其一。其二,安安既然是由叶真人亲自教导,那她就是凌霄阁的嫡系真传,凌霄阁必然护她周全,撇开安全问题先不说,你带着安安去齐国,却又能上哪给她再找一个真人师父?你现在表现出来的天资和实力,拜师真人不难,但拜师这种事,没有买一送一的说法。” “我自己没有拜师的打算……”姜望拧眉道:“但我也不能一直让凌霄阁帮忙照顾安安吧?” 赵汝成看了他一眼:“你是多不愿意亏欠于人呢?让安安拜入凌霄阁,是你欠凌霄阁的人情。安安拜入凌霄阁之后,就是她和凌霄阁的宗门情谊了。你带不带走安安,都不影响。还是等你回齐国稳定了这一次的收获后,再作考虑吧!” 姜望不得不承认,赵汝成说的,的确是更有道理的。 “无怪乎大哥总是说你……” 姜望说到这里就顿住。 因为他再一次意识到,他们没有大哥了。 赵汝成却并没有回避记忆里的那个身影,认真地接住了这句话:“大哥的仇,我们一定要报。”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姜望说。 兄弟二人很久都没有这样彼此相谈的时刻,一会儿念及爱,一会儿谈及恨。记忆与现实混杂,言语也忽这忽那。 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已经很少有的、无法保持理智的时候。 毕竟枫林城的那一幕惨事,是他们共同经历的伤口。再无人能与他们相通。 “虎哥。”赵汝成说道:“邓叔……替我去看过虎哥,他好像并不知道枫林城的真相。他在军中重地,庄高羡已成真人,邓叔不便露面……” 第六章 荣归 “哥哥,哥哥,听说你是天下第一了是吗?你怎么没有先跟我说呀?你累不累?辛不辛苦?想不想我呀……” 一连串的问题之后—— “那我就是天下第一的妹妹咯?我!姜安安!天下第一妹妹!” (此处画了一个叉腰大笑的小人儿。) “他们都说你好厉害好厉害,我告诉他们,你一直都这么厉害呀,你早就拿过第一名啦!” 最后一句话是—— “哥,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姜望是在回返齐国的路上,接到的这一封云鹤传书,自展信开始,脸上的笑意就怎么也没法抹去。 说起来,凌霄阁秘传的云鹤传书之术,确实称得上玄妙。 寄于流云,悄无声息。在路途上的时候,就是普通的行云,信息只在云和云之间传递,唯有到达目标所在地方后,才会临时卷一缕云气,化为云鹤飞落。 它最大的优点是隐蔽。之所以能够传递万里,一是因为云气的特殊性,二是在于凌霄秘地有一个核心阵法所在,为云鹤提供支撑。当然,囿于使用者的层次,云鹤传书的信息安全无法得到保障。 不过姜望和姜安安所聊的,通常都是生活琐事,倒也没有什么机密可言。 云鹤传书虽然动静极小,也必然瞒不过同行的曹皆等人,但姜望本也没打算隐藏。 便在马车上大大方方地回起信来—— “啊,你已经知道了吗?哥哥本来不想说的,唉,就是怕你骄傲。 其实这个也没什么了不起。也就是全天下所有国家的第一天骄,聚在一起较了一次武,然后哥哥不小心拿了个第一。 也就是全天下的内府修士,十几年只出这么一个魁首罢了。这真的不算什么。 当然,因为本届又有天府修士,又有绝巅修士,可能往前几届十几届,哥哥都是最厉害的那一个。但这又怎么样呢? 姜安安小朋友,你要保持谦虚,不可张扬。虽然哥哥在内府层次已经是天下第一,但现世如此广阔,天才多如繁星,总归还是会有那么一两个内府天骄,能跟哥哥过几招的。满招损,谦受益,切记切记。 等哥哥回齐国处理了一些事情,就来看你。到时候有惊喜!” 姜望写到这里,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然后补充道—— “另,你的字有点歪了,是最近修行太用功吗?” 随手将信纸一折,它便化作云鹤,飞出车窗外。 在空中略一转,掠过车马连绵的漫长队伍,渐拔渐高,直入云霄中。 这是齐国人浩浩荡荡的回国队伍,天覆军的精锐士卒在前举旗开道,载着两位国之天骄的马车在后——计昭南这时已经去万妖之门了。 其人的坐骑“小白”,倒是留在队伍中,由天覆军帮他带回军营。 如非必要,一般战马很少会送去万妖之门后。 这里说的战马,是混有妖兽血脉的强大战马,一般的骏马,是很难参与超凡战场的,提也不必提。 普通士卒可以结成军阵,演化超凡之力。普通的骏马却无此能。 天下有名的骑军,坐骑一般都是混合妖兽血脉而来,甚至于有些本身已是妖兽层次。 那些天生的异兽坐骑,本身已经极其罕见,想要成军,则更是为难。 之所以除骑军外,很少有带坐骑去万妖之门的情况。 一来是混有妖兽血脉的战马,容易引起妖族的激烈反应。 二来,进出万妖之门,本身也是需要消耗万妖之门的力量。虽然万妖之门隔断两世,又有人族历代强者加持,这些力量损耗可以说微不足道,但毕竟在漫长岁月里,进出万妖之门的战士也实在太多。 人族是从艰苦岁月里跋涉而来,尤其是在万妖之门这样浸透无数先烈鲜血的地方,后人哪有资格奢侈? “小白”此时正和“焰照”、“雪夜”走在一起,三匹御赐的宝马,个个招摇。 出征观河台的队伍在前,参与观礼的队伍在后。 曹皆的马车则在队伍最后面坐镇。 这样一支聚集太多天骄和国内贵族的队伍,若是出了点什么事情,整个临淄都要乱起来。所以他自是脱不开身的。 要一路把人送回临淄,他此行才算功成。 经沃、季,穿郑、阳,这条往来观河台的路线,齐国人已经走了很多次。当然,现在的阳地已是齐地。 “跟安安说了些什么?”坐在对面的重玄胜,笑着问道。 这辆载着国之天骄的马车,本是不该别人上来的。 但重玄胜非要蹭上来坐一坐,旁人也没法拦着。 而重玄胜上来了,十四也当然也不会落下。 所以好好一辆宽敞的马车,堂堂天下第一内府又被挤到了角落,回信都是贴在车壁上写的。 重玄胜很规矩地没有偷看,但也免不了有些好奇。 若不是黄河之会结束后,姜望须得尽快回齐接受封赏,他倒是挺想跟着姜望去云霄阁看一看姜安安的。 也不知道姜望这样一个年少老成的家伙,妹妹是什么样子。 “也没说什么,就是让她好好用功,努力修行罢了。”姜望心情正好,笑容灿烂:“我还能在她一个小孩子面前炫耀嘛?” “哦,是嘛。”重玄胜半信半疑地应付了一句,又转笑道:“这次我可是见到了你的乔燕君。虽然戴着面纱,瞧不真切。但许高额说必是绝世美人,或许不输夜阑儿呢!” “她当然不输夜阑儿……”姜望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又马上警觉起来,义正辞严地鄙夷道:“你们怎么就那么闲呢?天天就在背地里议论这,议论那!能不能有点正事?” 他和叶青雨,也就那天夺魁后,当面聊了几句。之后叶凌霄就板着脸出现,带她离开了,说是国内有急事要忙…… 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他以为李龙川、许象乾他们甚至可能都没注意到。真是没想到,竟然私底下还讨论开了! 重玄胜笑道:“就随便聊聊。没聊多少!” 事实上他们几个,甚至已经把凌霄阁的历史都摸清了。是“聊得没有多少可聊的”,而不是“没聊多少”——主要是他和许象乾、李龙川。晏抚忙着跟温汀兰窃窃私语,是没什么工夫跟他们扯闲篇的。子舒当时则和照无颜去慰问同门殷文华了。当然,十四全程旁听。 姜望唾弃道:“庸俗,肤浅,俗不可耐!” 重玄胜哈哈一笑。 十四则歪了歪头,声音在头盔底下冒出来:“以前聊晏抚婚事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姜望:…… “哎我们到哪儿了?”为了避免进一步尴尬,他掀开窗帘问道。 重玄胜满脸堆笑地往外看了看,说道:“季国。” 从舆图上来看,季国的东北方向,有一个国家,是姜望旧识的地方,名曰“佑”。那只负城而行的巨龟,给姜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季国的东南方向不远,则是大名鼎鼎的青崖书院,许象乾的求学之地。 此行晏抚、李龙川都是跟着队伍回返齐国的。 倒是许象乾,离开沃国之后,就跟着照无颜、子舒往西走了,据说要去雪国看雪。 照无颜本来四处游历,就是因为修行。这一次信心很足,应该是已经确定了自己的道途,说是要在西极之地成就神临。 又是一个三十岁之前的神临修士,未来不可限量。 许象乾来观河台的时候,过书院而不入,走的时候也潇潇洒洒,看都不回去看一眼……真是青崖书院的好儒生。 “季国是景国的属国吗?”既然聊到这了,姜望也不能不顺嘴问几句。 “季国并非道属。沃国、佑国也都不是。”重玄胜当然对这些很了解,随口说道:“有盛国在北方顶着,牧国的影响力很难延伸过来。这些小国虽非道属,但景国的意志,它们也是很难拒绝的。” “强邻压境,难以出头。”在亲身经历过阳国的并吞,和容国的挣扎后,姜望对这些小国的处境,理解更为深刻了些。 “像佑国这样的国家,如果出现什么变故,景国会插手吗?”他问道。 重玄胜是何等样人,立时反应过来:“你是问尹观?他现在有什么确切的行动?” “倒是不知。”姜望摇摇头:“我只是想到了,就顺便问一下。毕竟尹观与佑国负碑军统帅郑朝阳交手的时候,我刚好在场。那只巨龟……也让我印象深刻。许象乾还题了诗……” 重玄胜对许象乾的诗毫无兴趣,只道:“佑国的地理位置决定它不可能摆脱景国的影响,但只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它却离盛国更近。南有道宗国,东有第一道属国,它却并非道属,本身已可说明问题了。” 姜望想了想,问道:“什么问题?” “盛国当然想要对佑国这样的国家施加影响,这是它作为一个大国而非一把刀的意志,但景国当然不能同意……”重玄胜说到这里,摇了摇头:“算了。你只需要知道,佑国只要不闹得天怒人怨,至少十年内,景国都懒得看它一眼。” “哦,这样。”姜望点点头,转道:“道途漫长,不进则退。路上时间不要浪费,咱们太虚幻境里切磋一二?” 虽然我很相信你的判断,但是你好像对天下第一内府,不够尊重啊。 “哎十四。”重玄胜歪过头去,用胖大的手指撑着眼睛:“你看看这儿,是不是进了沙子?” 十四略略凑近了些。 “哎你再近一点看啊,这么远能看到什么……” 姜望:…… 姜望默默闭上眼睛,继续探索内府。 不得不说,掌握半卷单骑入阵图后,探索内府的效率更高了。 修行之乐,乐趣何其多! …… …… 有曹皆坐镇,又是泱泱大齐之车驾,一路自是风平浪静。尤其是进入东域范围之后,一路上经行的国家,不说是“箪食壶浆殷勤迎王师”,那也是洒扫街道、提前清出了路途。 也不乏当地朝廷官员,迎上来殷勤不断,热烈祝贺的。 实际上欢不欢迎齐国黄河之会摘魁,就不得而知了。至少面上兴高采烈。 第七章齐人 曹皆何人? 齐九卒之春死军统帅,名列大齐兵事堂,排序仅在姜梦熊之下。 是真正的军方核心人物之一,绝对的齐国高层。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态度,可以代表军方的态度。 而曹皆这番话……说得太重! 几乎已是指着黄以行的鼻子,骂他小家子气,骂他旧习难改,是溜须拍马的佞臣。 这番话虽然声音不重,但已压得全场无声。 黄以行固然面如土色,讷讷不得言。在场的其他衡阳郡官员,也都个个盯着鞋面,仿佛神游物外。 一时锣鼓也停了,烟花爆竹也不敢继续。 唯有那个为曹皆献花的小女孩,虽然察觉到了不对的气氛,但毕竟没有太懂,这些大人们是在说什么。 只牢记着自己接到的吩咐,仍走到前面来,胆怯地说道:“大帅……我给您送花。” 毕竟是忘了祝词了。 嘴巴一瘪,几乎要哭出来。 曹皆把花接过了,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笑道:“谢谢你。” 小女孩完成了任务,马上又笑了。 曹皆则看向黄以行,脸上已经看不见生气的表情:“把孩子们送回去吧。太庙献礼,需以吉时,我们就不在衡阳郡停留了。” 黄以行如梦方醒:“欸,欸,好!” 这回他得了教训,回头招呼道:“把孩子和老人都请上马车,先送他们回家!” 下面的人自是一阵忙碌。 天覆军令行禁止,默立不动。 跟在后面的齐国观礼队伍,也不敢触此刻的霉头,都窝在车厢里没动静。 一直等到衡阳郡装载老人孩子的马车驶走,队伍才开始前行。 而这一次,只有黄以行为首的衡阳郡官员,立在道路两边,恭送车队。 回到马车上的姜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黄以行如何,他早就知道。今日一事后,黄以行以后会怎样,他也并不在乎。 早在赤尾郡战场,重玄褚良对黄以行的评价,就只有四个字——“沽名卖国”。 彼时黄以行要求名,而重玄褚良要求稳,所以他给黄以行一个名,甚至也并不在乎让自己凶名更盛。任由人们传言,凶屠要杀尽阳地百姓,是黄以行为苍生一跪,挡住了屠刀。 事实上就凭黄以行,凭什么止重玄褚良的屠刀? 第十章恩赏何极 高昌侯田希礼,仅看外貌,是一个长得很斯文的中年人。略有些瘦,衣着打扮都很规矩,没有什么惹眼的地方。 此刻他双手叠于身前,平静地看向广场上的那个年轻人。 其人在这万众瞩目的情况下,依然昂首直脊、意态从容,那种骨子里的自信宁定,令人赞叹。 当真是后生可畏。 姜望的封地青羊镇,正在日照郡的范围里,而日照郡镇抚使田安泰,是他田希礼的儿子。只要不作妖,关系不会差到哪里去。 真要论起来,在齐阳战场上,田安泰和姜望,那也是袍泽一场,一同奋战过。 姜望还去过七星谷历练呢!田家当时也给了一些优待,虽然彼时是看在重玄胜的面子上。但也算是一份香火情了。 所以他的心态很平和。 说起来,这一次黄河之会,为国出战的三个天骄里,有两个都跟重玄家扯得上关系。姜望与重玄胜的交情齐人尽知,重玄遵更是重玄氏嫡脉。 而这两个天骄,也都在观河台上大出风头。 重玄氏俨然已是最近这段时间里,大齐最引人注目的名门。 那重玄云波未亲来观礼,想也是为了低调考虑。 近年来重玄云波越来越少出席重大场合,本身亦是一种讯息。老侯爷早年在战场上伤了根本,终生无望神临,如今已一百多岁,气血两衰。重玄家继承人的名分,也该定下来了。现今正是在慢慢淡化自己的影响力,不过谁来替上,却好像还没有决定。 一个重玄遵,一个重玄胜。换做是他田希礼,也难以做出抉择。真是幸福的烦恼! 在满门英杰的重玄氏里,重玄明光那个草包真是风采独具。今日仍是满身招摇地来了。逢人就说,要不是他家遵儿才入外楼,那斗昭必然不是对手,倘若能多给两个月时间,让他好好教导一番,摘魁不过是探囊取物。他家遵儿虽说是并列第二,其实也算第一,也应该算是摘了魁…… 就这些话翻来覆去地说,甚至于也在他面前咕哝了一遍。 他好像觉得他这样能给他儿子争取到一点什么,殊不知徒惹人笑。 不看僧面看佛面,田希礼倒跟着敷衍了几句,但心中也实在是有些厌烦的。 他的视线轻轻一转。不经意地与一对蕴着冷光的眼睛对上了。 这双眼睛的主人,样貌颇是不俗,穿着得体,体态端正。虽然表情平静,但眼中的恨意怎么也藏不住——正是宣怀伯柳应麒。 田希礼温和地笑了笑。 第十一章 此来人间应“如意” 目光的重量,姜望已能察知。 目光的情绪,他也能感受一二。 在满场炙热、羡慕、猜疑……种种各异的目光中,姜望心中想到的,却是那句流传甚广的、评价当今天子的话—— “今上乃盖世雄主,无论恩罚,皆无加也!” 恩也无加,罚也无加。 今日因为他替齐国在观河台摘回首魁,扬威天下,齐天子极尽恩荣。 他日若是行差踏错,天子怒时,又将如何? 并不是说今日之齐天子,有多么虚情假意。事实上齐天子此次的恩赏,已经很是破格。齐天子对他的看重,人人都能感受得到。 他在大师之礼上的表现,就已经很得天子赞许。这一次在观河台上的表现,更是毋庸置疑,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很为齐国长脸。 恩赏虽重,他也受得! 姜望只是以此提醒自己,路还很长,需戒骄戒躁。 今日就是他在齐国最荣耀的时刻,携黄河魁首、天下第一内府之名,在大齐太庙前,受齐天子无极恩赏。 职已三品,带剑而朝! 虽然实权还未至,但至少在名分上,已经一步跃入齐国高层。而未来更是深受期许。 但天子之恩罚,皆由天子,是会变的! 他应该要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 眼前的荣耀止于眼前,未来如何,还是要看他自己怎么走。 姜望往前三步,每一步都踏得笃定。 没有半点骄态,也不见丝毫惶恐。 只拱手于前,深深一礼:“微臣铭感五内,拜谢天恩!必砥砺以行,不敢懈怠!” 看台上,当代摧城侯李正言,看着广场中央这万众瞩目的少年,心中暗暗称奇。在如此年纪,取得如此成就,享受如此荣耀,其人的眼神竟然还如此清明。 如他这等层次的大人物,尤其知道“清醒”的重要性。不够清醒的人或许能够腾达一时,但不可能腾达一世。 一个年方十九,少年得志的天骄,能够在前所未有的荣耀面前保有清醒,更是难能可贵。 无怪乎兄长那等人物,也对这少年称赞有加。 当初李龙川与重玄胜、姜望交好,自然站到了重玄遵、王夷吾的对立面,他还有些不满意。只是因着对李龙川的信任,知道自家儿子向来有分寸,才没有多说什么。 如今看来,这满朝公卿子女,还真没有几人能与这姜望相比。 从功利的角度看,李龙川结下的这份交情,落得很值! 想到这些,李正言忽又哑然而笑。 若是让兄长听到这番感想,又要斥责他思虑俗事过重,人也沾染庸俗了! 只不过…… 这满朝公卿,天下勋贵,又有几人能免“俗”? 他默默地想道,不知这少年眼中的清澈,可以留存多久! 主礼官宣完旨,自有一队宦官鱼贯而出,用玉托盘捧着赏赐走来。 第一个玉托盘上,是一只形制精美的储物匣,千颗元石就装在其间。 第二个玉托盘上,是地契、房契,用一枚钥匙压着,代表着临淄城里的一座宅邸。齐国独霸东域数十年,临淄城里的宅邸,非比别处,是有钱也难买到的。若无相应的权势地位,买到了也难长久住下去。 第三个玉托盘上,则放置着一块玉牌,是去天子内库选择超品道术的凭证。 第四个玉托盘上,是一件叠好的外衣。瞧来倒是流光溢彩,只不知有何特殊。 姜望倒是直到此刻,才恍然发现,那件如意仙衣,恐怕才是这些赏赐里,最贵重的那一份! 并不是他慧眼识珍,能够一个照面就辨别根底。而是这四个捧出托盘的宦官里,前三位都是身份普通的小太监,唯独最后一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而且是他相熟的那位丘吉! 奉礼者身份如此不同,那“礼”,自然也由此分贵贱! 尤其丘吉的眼中还有笑意,显然对这份“礼物”很是认可。这是一种无言的暗示。 说起来,天子这一次的赏赐,真是处处用心。 就连最后这件赏赐,也是让已经见过他一次的丘吉前来送上。 第十三章 惧生怒 柳啸一掌按下去的时候,同时在摧毁田安平的肉身和“四海”。 既绝寿命,也绝道途。 但那消失了的内府如此令人惊恐,以至于他差点忽略了,为何他一掌按下来,田安平的脑袋还能存在? 直到田安平的声音,从他的指缝里漏出来。 他甚至能够感觉得到,田安平说话之间,那冰凉的呼吸,掠过他的指腹。 他才恍然惊觉,面前这个,不是田安平! 这是一具冰冷的躯体,而非田安平本身。 或者说,这是不是一具躯体也存疑! 灵识笼罩的范围内,神临强者如神临世。但是今天,他对自己的灵识力量,竟然产生了怀疑! 我真能掌控此方? 我所觉知,真耶假耶? 那么真正的田安平在哪里? 还有…… “就在我府中”,是什么意思? 瞬息之间,千念百转。 忽然一只手探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无论这躯体是不是真正的田安平,现在这具躯体,探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如铁箍一般! 在描述一种冰冷且强硬的感觉。 强大的力量涌动着,将他的手往下拉,一直拉离面门。 柳啸能够感受得到,这是纯粹的、堪称恐怖的肉身力量。 于是他便对上了田安平的眼睛。 那是一双,带着些许迷惘的眼睛。 好像对这个世界,对眼前的一切,有很多的不解。 田安平的声音说道:“你今天来发这种疯,是为了保护柳氏,还是为了斩除你心里的恐惧?” 他看着柳啸,声音并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宣告着这个世界的真相。 那是极端冷漠、极端残酷的……“真实”。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没有一点长进。” 田安平这样说着。 “柳啸,你撕毁旧约,擅闯私宅……” 长发陡然而舞,他的眼睛里,在迷惘拂去之后,是交织在一起的冷漠和疯狂! “我当杀你!” “说什么笑话!你给我去死!” 柳啸暴怒。 通天宫,内府,外楼,还有藏星海中的蕴神殿!齐齐爆发! 道元、神通之光、星力、道途之力、神魂之力…… 属于神临修士的伟大力量,毫无保留地爆发! 他被拉开的手掌轻易收回,重新按上了这张脸,恐怖的力量就此炸开—— 轰! 空气发出一声恐怖的爆声。 而被他按住的、田安平的躯体,消失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剩下。 柳啸知道,他什么也没有杀死。 他再看四周,这座两层的怪异小楼里,空空如也。 这是单调得没有任何修饰的房间,没有任何别的色彩、别的装饰,徒见四壁,单调枯燥得令人抓狂。常人恐怕一天也待不下去。要怎样疯狂的人,才能够在这样的地方,一坐近十年? 来不及多想,柳啸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田安平跑了! 他甘冒大不韪,撕毁当初在长明郡的决议,悍然来即城袭杀田安平。成功了还好说,若是失败了,他无法想象以后的田安平,会怎么对待扶风柳氏! 田家再怎么报复,也在世家的游戏规则里,田安平这个人,却不可能局限于规则! 那他即使死了,也没脸见那个将他从路边捡回来的、如师如父的男人。 柳啸拔身自那“井口”跃出。 眼前所见—— 是单调枯燥的一幕幕。 是空荡荡的四壁,一览无遗的天窗。 什么别的色彩都没有,什么装饰多不见。 仍是一座辅弼楼! 这是怎么回事? 柳啸有一种巨大的惶惑。 他绝不愿意承认,田安平说中了他的心事。 当年田安平尚在神临境界时,他也比田安平强出一截。后来田安平被打破金躯玉髓、轰灭四大圣楼,他更比田安平不知强到哪里去。 但在他的心底,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恐惧这个人! 他平生所见最天才的人物,就是柳神通。 他自认若同在外楼境界,他不是柳神通三合之敌。 而就是这样的柳神通,在相同的境界,被田安平所杀。 他以神临境的实力亲往,想要强杀其人,可田安平却当着他的面,成就了神临! 那种感觉…… 就像你去踩一只蚂蚁,本该一脚就解决。但是怎么踩也踩不死,而且那只蚂蚁,就在你眼前,忽然长得跟你一样高大。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绝望。 人和人之间的天赋差距,比人和蚂蚁之间的距离还要大。 而不幸的是,在“天赋”这个方向,他是那个需要仰望人类的蚂蚁! 他的确恐惧! 在长明郡没能亲手杀死田安平,已经成为他的心魇。 他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杀死田安平! 所以田安平说得没有错。 他此来即城是为了柳家,也是为了他自己。 他是为了报柳家的恩,也是为了斩除心中的恐惧。 若不能斩此心魇,他柳啸也是一个废人! 这近十年来,他于修为上,的确无寸进! 他以一个神临修士的自尊,在田安平面前保持了强大。尽管那双带着探究和迷惘的眼睛,好像看透了他的心。 但辅弼楼外,为何还是辅弼楼! 灵识笼罩,居然觉不出一丝异样! 这里到底是哪里? 柳啸随手一拉,糅合道元星力神魂之力,成就一柄弯刃宝刀,他反手一斩,斩破虚实之间,将楼壁斩开,人也跃出其间! 视线四转。 徒见四壁,独有天窗。 仍是一座辅弼楼! 永远单调、永远枯燥,永远没有改变的辅弼楼! …… …… 临淄城中。 盛大的典礼终至尾声。 姜望摘魁名,以告太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大典,是齐天子在向历代先祖夸功。当然庄严肃穆。 旨也宣了,赏也受了,祭文也已焚之,主礼官正要宣告典礼结束,忽然在立着勋贵百官的高台之上,传来一阵骚乱。 高昌侯田希礼像一头发狂的狮子,怒声咆哮:“柳应麒!你想要亡姓吗?!” 竟直接挤开旁边的勋臣,气势汹汹地向着宣怀伯柳应麒逼去。 “高昌侯不可!”“有什么事情等会再说。” 旁边的官员勋贵纷纷劝解,田希礼一概不顾。 “不要拦他!” 柳应麒直接摊开双手,向两边推,慨然迎上去:“看他如何亡我柳姓!” 一位世袭侯和一位世袭伯,俨然要在这大典之上,上演全武行! 第十六章 我为帝使如君临 姜望踏碎青云朵朵,在齐国境内疾飞。 从临淄到大泽郡有两条路线,横跨乐安或者辛明。 这两郡都与大泽郡接壤。 不同于上一次去七星谷,这次姜望走的是乐安。 一路上自是无人相拦的。 姜望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已经穿入了大泽郡。在人前展现极限速度孰为不智,他当然也是有一些保留的。当然,看起来倒是穿云破风,全力以赴。 大泽郡大小十八城,即城在最中央。 整个大泽郡在舆图上,是个东窄西宽的梯形。姜望莫名其妙地会想,田家那么苛求规整,会不会一直想要把它补成方形。 施展平步青云仙术的青羊子,虽是一路疾行,但极见潇洒,意态从容。不像是去抓人,倒像是去郊游。令路上遇到他的不少修士都暗暗赞叹。 彼时田四复正战战兢兢地守在城门前,左手用力地抓在腰刀上,但不知怎么,总也抓不稳。 这该死的腰刀,一直在颤抖。 他瞪大了眼睛,努力摆出威严的卫士形象。但不时有一滴汗水,滚进眼睛里,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要狠狠地眨几下,迅速将这滴汗水解决掉——这使他显得有些滑稽。 额上、后颈,汗水不停地冒。 非止他是如此,与他同队守在城门外的卫兵,都好不到哪里去。 又一次狠狠地眨眼之后,倏然在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年轻的潇洒身影。 田四复起先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狠眨几下再看,其人已近了。 那人在空中漫步而行,一袭青衫在风中猎猎,眼睛说不出的清澈明亮。 一柄长剑,一枚白玉,一个人。 不知为什么,田四复忽然就不抖了。 他按住腰刀,正声问道:“来者何人?” 按剑而至的姜望,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因为当他赶至即城,他第一个看到的,并不是这些守在城门外的卫兵,甚至于不是这四四方方的、规格严整的城! 自远及近,首先当然是这座城池进入视野。但更有一个存在,第一时间夺走了所有的视线。 那是一个人。 一个披发覆面,被吊在城门上方的人! 其人身上,金光隐隐,玉色流泽,赫然是一位神临修士! 而现在出现在即城的神临修士,还能有谁? 姜望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此来是为了锁拿柳啸回临淄,事实上他当然不可能是柳啸的对手,只是凭借天子之威仪,叫柳啸束手罢了——他路上仔细思量过后,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柳啸不是疯子,他有他珍惜的、想要维护的东西,那么他就懂得敬畏。 姜望不是没有想过,他来即城,会看到什么样的情景。 扶风柳氏郁积近十年之深恨,说不得便要促使柳啸在即城大开杀戒,反正结果都是一个死,其人未必只杀一个田安平! 姜望以为他要看到一个破败的即城。 或许他要在废墟之中,才能寻见柳啸,传达天子之谕,锁其回都。 但他何曾想过,会有眼前一幕? 柳啸以神临境之修为,选在一个田氏强者在外、大泽郡空虚的时候,来即城强杀田安平。这本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他自己也以为田安平难有幸理。只是因着心底的忌惮,猜测田安平或许有逃走的可能, 可现在,却是柳啸被吊在城门上! 这怎么可能? 这完全违背修行之常理,他这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内府,在神临强者面前保命都难。同样被锁在内府境的田安平……怎么可能? 田家还有隐藏的神临境强者?或许是什么大阵,什么杀手锏? 又或者,难道田安平早已经打破禁令,悄悄破境?——且不说这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大泽田氏真敢不在意齐帝之威严吗? 姜望镇压住心中波澜,踏落地面,洪声宣道:“我乃御封青羊子、三品金瓜武士姜望!奉旨前来,锁拿柳啸归京!” 无论如何,他奉旨前来,须不能丢了天子威仪,自是凛然无惧。 他又看了一眼被吊在城门上的那个人,气息倒是还在,但一动不动。 然后看向那卫兵,问道:“此人可是柳啸?” 田四复迟疑了一下,才道:“是……是!” 姜望也不废话,直接道:“人我现在带走。” 田安平在哪里,柳啸为何会变成这样,他都不想去探究,那也与他无关。 他接到的命令,是锁拿柳啸回京,做好这一件事情就可以。 田四复等人面面相觑,不敢相拦,又没有资格做主。 姜望也不理会,径自踏空而上,如踏虚无之阶,走到那被吊着的、披发覆面的柳啸身前。 他的双手呈十指交握状,被一根绳索捆住,吊在城门上。 第十七章对峙 姜望这句质询,掷地有声,声色俱厉。 惊得城门外的那些卫兵,全都心神一颤,几乎要跪下去。 身为帝使,自倾天威。 姜望只身站在这里,身后却是整个大齐帝国! 当然,大齐帝国亦包括了这小小的即城。 面对天子之怒,谁能不惊? 唯独站在城门里的田安平,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解。 然后他说:“你有旨,进来宣。” 此刻他和姜望,就隔着一道城门对峙。 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城外。 他请姜望入城! 姜望看着他的眼睛,在些许的迷惘之后,只看到了深处交织的冷漠和疯狂! 即城的风,也是压抑的,在城门附近低低地徘徊。 田安平身后那笔直的街道上,并无一个行人。 两侧商户,今日似乎全部封门。 姜望面无表情,只道:“旨,本官已经宣过,接不接在你自己。现在,本官就要锁拿柳啸回京,你若想抗旨,便出来试剑!” 他直接拔出长相思,似一泓秋水,耀过日光。 将柳啸吊在城门上方的那根绳索无声而断,柳啸整个人跌落下来,被他以左手提住。 他就这样一只手提着柳啸,一只手提剑,冷冷看着田安平。 他没有直接转身离开,毕竟没有几个人,敢莽撞地把后背留给田安平。 现在,这四方之城,沉默了下来。 田安平就在城门里,静静看着他。 城门外的即城卫兵们,就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连呼吸屏住了,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姜望不会走进这座城市,看样子田安平也不打算出来。 于是姜望提着柳啸,开始倒着往后走。他走得不快也不慢,每一步的速度都相同。他保有着底气,也保留着忌惮。 整个后退的过程中,他和田安平的视线,都没有离开彼此。 一直退出十九步,这是声闻仙态维持着的十九步。 而后他才潇洒转身,一手提人,一手提剑,青衫飘飘,踏青云上高天。 卫兵田四复看着这位帝使离开的背影,如看天神。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敢这样跟田安平公子争锋相对。 就算是家族里的家老,甚至于……就算是族长大人,对安平公子的忌惮,也都难以掩饰。更别说田氏其他人。 第二十一章 长生 老人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倒是不佝偻,但眼睛有些暗色,像是琉璃上沾了一角阴翳。 宫卫就在身后不远处,丘吉也离开没有多久。 而这里仍属于大齐皇宫,不知有多少强者坐镇。 但姜望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危险的感觉从这老人身上隐隐散发,不过并不是针对于他。 姜望问道:“哪个宫主?” “长生。”老人说。 长生宫主姜无弃! 这位“最类今上”的皇子,何以会突然相邀? 因为张咏?因为黄河之魁?因为姜无忧? 姜望一瞬间想了很多。 他完全可以拒绝。 他现在有拒绝任何一位皇子召见的资格。哪怕是一度最受齐帝宠爱的十一皇子。 但他只是点点头:“既是十一皇子相邀,便请公公带路。” 虽然与姜无弃的几次接触,过程都算不得愉快。但是对于姜无弃本人,他倒是没有什么恶感。相反,很有些好奇。 老人颔首为礼,然后转身走在前面,引导着姜望走了几步,在一顶倚靠宫墙的软轿前停下。 “青羊子,请入轿。” 一边说着,一边替姜望掀开了轿帘。 姜望往其间看了一眼,装饰的确堂皇,但空空如也。 “我以为十一皇子在轿中。”姜望随口说道,并未入轿。 老人道:“宫主见您,正大光明,并无阴私之事,当然是在长生宫中。” 这是给姜望吞定心丸了。 “我观十一皇子,亦是磊落之人!” 姜望笑了笑,弯腰坐进轿子中。 轿帘垂下,前后四名轿夫将这顶软轿轻轻抬起,开始移动。 行走之间,没有半分颤动。 姜望随手拉开小窗,感受着临淄城傍晚的微风。当然,也是不错过轿外的情况。 而那位身穿黑色宦官服饰的老人,就笼着双手,随行在轿旁。 把手笼在袖子中,一般是寒冬时候为取暖而形成的习惯。 但现在尚在七月,天气还远未到说冷的时候。 况且以这老人的实力,应当早就寒暑不侵。 这长生宫里的人,倒是都怕冷。 姜望心中转过这样淡淡的念头,便闭目养神,并没有再说些什么的意思。 一路沉默。 轿子行进得很快,姜望才在心中略略熟悉了一遍黄阶道术“龙虎”,轿夫便已停下、落轿。 “长生宫到了。”老人在轿外提醒。 姜望于是弯腰出了软轿,抬眼一看,宫门上挂着的竖匾,书有“长生”二字。 这两个字,大气磅礴,尤其“生”字那一竖,有一种撞破天穹的感觉。又像是一个人,直脊问青天。 “这两个字,是陛下手书。别宫都不曾有。” 老人在一旁解说道,语气中有一种淡淡的骄傲。 姜望又看了一眼这两个字,感受到了恢弘大气之外,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期许。 “愿子长生”。 整个长生宫的建筑风格,也是大气堂皇的,即使是在天色将晚的此刻,也给人以一种明亮的感觉。 姜望没有多说什么,只跟在这老人身后,走进了长生宫中。 一路上,走过的宫女巧笑倩兮,巡视的宫卫挺胸昂首,视野开阔,花石都干净,这座宫殿里的气氛很是明朗。 有道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又说“治一国如治一家”。 当权者的气质,很大程度上能够在他的“家”里有所体现。 当然,历史告诉人们,在坐上那张龙椅之前,可能所有的一切都未必是真。 走进第三道宫门之后,在一座偏殿之前,首先传入耳中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声短促而急,剧烈而紧,像是马上要断了气。 听着这声音,你很担心他会不会把心肝脾肺什么的,全都咳出来。 走在前面的老人脚步一晃,便已消失。 姜望想了想,还是缓步走进了这座偏殿里。 “不妨事。” 踏进偏殿之前,他首先听到这样一句话。 踏进偏殿之后,第一眼便看到了姜无弃。 彼时的姜无弃,正坐在书案前,身上裹着厚厚的白狐裘,大概是在宽慰立在他身后的老者。 这时候恰好转过头来,迎上了姜望的目光。 脸上苍白得不见血色。 “让青羊子见笑了。”他笑道。 神色坦然,仿佛并不以恶疾为意,也没有什么可掩饰的。 他身后那身穿黑色宦官服的老者,这时脸上并无表情,倒是不愿意表露出担忧来。 “见过十一皇子。”姜望拱手一礼。 没有讨论姜无弃的病情。 姜无弃不需要安慰。 姜无弃咳了两声,才道:“我只是听说青羊子今日入宫,所以着人相请,并不以为能请到贵客的。” 他脸上带着坦然的笑:“但试一试。” 姜望谦道:“姜望哪里算得上贵客?” “你是我大齐英雄,为我大齐扬威。当然是贵客,贵不可言。” 姜无弃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随手将案前的一卷书合上,放到右上角的位置,那里已经摞了一堆书。 迎着姜望的目光,他顺便解释道:“近些日子得空,很是看了些闲书……一些仁人志士、恶鬼豪侠之类的故事。” “噢,闲书。”姜望随口道。 姜无弃却似来了兴致:“怎么,青羊子也爱看闲书?” 姜望如实道:“倒是不怎么看。” 姜无弃好像对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不妨说说你看过什么。” “呃……”姜望只好敷衍道:“列国千骄传?” 这书名说出口后,他也自信了些,毕竟是重玄风华都爱看的闲书,差不到哪里去。于是肯定式地强调了一下:“嗯。列国千骄传,挺有意思的。” “噢,这样。”姜无弃嘴角含笑:“这书可不太容易找得到。” “啊是。”姜望自觉再聊下去就露馅了,而且不知怎么,那老人这会看他的眼神怪阴森的,赶紧转移话题道:“不知殿下今日相请,所为何事?” “其实并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事情。”裹在白狐裘里的姜无弃,像一尊羸弱的玉雕,好像轻轻一敲,就会碎掉。 他用瘦长的手指,压了压书,从书案后走了出来。 “皇姐在近海为你做的事情,孤自认当时做不到。所以也绝了招揽你的心思,青羊子不必为难。” 张咏哭祠之后,姜无弃的声势一落千丈。朝野之中,不知多少人冷眼相看。 但此刻他缓步走动,仍然极见尊贵。 明明乍看起来削瘦孱弱,但竟有一种巡视山河的堂皇之感。 “咳咳!” 他轻轻握拳,拦在嘴唇前,剧烈地咳嗽了两声。 身上白狐裘的裘绒,跟着颤出了雪也似的浪。 他止住了咳嗽,然后抬眼看着姜望,很是认真地说道:”青羊子,孤想看一下,谁才是天下内府第一。不知你能否满足?” 第二十二章 “运” 从长生宫出来的时候,月已悬空。 姜无弃令人备轿送他回府,被他婉拒了。 来时倒也罢了,坐长生宫的轿子回府,难免令人猜疑。 倒是姜无弃身边那位姓高的公公,仍是将他送到了宫门外。 “青羊子……” “怎么?” “没什么。”高公公客气道:“您慢走。” 姜望没有多说什么,拱拱手,也便走了。 切磋之前姜无弃便说过,此战只为印证彼此,胜负不要外传。 所以这一场切磋的胜负,除了他和姜无弃之外,也就只有这位守在殿外的高公公知晓。 姜无弃……果然不同凡响。 离了长生宫,姜望一边复盘着战斗,一边独自往家里走。 是啊…… 他在临淄,也算是有“家”了。 若是安安能来长住,不知有多好。 在如此的夜晚,饶是他姜青羊名满临淄,路上却也没几个人认得他。 走入街净路宽的摇光坊,姜望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无妨,让他先行。” 声音尚远,只是他耳力极佳,才听得真切。 有趣的是,这是谢宝树的声音。 先时还说不容易撞见,没想到这么快就偶遇了。 看来还是有些缘分在。 姜望往前走了一阵,转过街角,便看到一条窄巷里,一顶大轿停在路中,大轿前方不远处,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正拄杖缓行。 这条巷子是去前面正阳街的近道,看来是抄近路的谢府大轿,反而堵在了这里。 结合眼前这一幕来看,应是谢府下人想要驱赶那老人,被轿内的谢宝树拦住了。 倒是看不出来,平时怪惹人厌的谢宝树,还有这一面。 他也不总是欠揍嘛! 姜望摇头笑笑,一撇一捺一个“人”字,却比世上任何事物都更复杂。见的人越多,见的人性越多,越觉那一式“人”字剑,还远不够包容。 天子所赐的姜府,也要从正阳街走。 姜望一身轻松地从大轿旁边走过,巷子虽小,却不至于堵住行人。 只是他才走过去,轿窗便被重重拉下。 轿内响起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小人得志!” 姜望顿时就牙痒痒起来,果然还是误会了啊,这才是真实的谢宝树啊! 他当场一个回身,仗剑于腰,立在了谢府的大轿前。 喝了一声:“你给我出来!” 谢家的轿夫不至于认不出姜望来,个个神情都有些紧张。 而谢宝树猛地一掀轿帘,探出半身,气势汹汹,怒视着姜望:“你想怎样!” 他永远不会忘记,大师之礼后,姜望、重玄胜这两个坏种,还专程跑去太医院嘲讽他。气得他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要不是他当时伤没好,非得跟这两人拼命不可。 现在这姜望去一趟黄河之会,回来后居然也住进了摇光坊,跟他成了邻居! 他心里早就膈应得不行,只是因为叔父管得严,才没闹什么幺蛾子。 但今日回一趟府,在小巷里给堵了半天,这个姓姜的却大摇大摆从旁边走过,这不是嘲讽是什么? 他谢宝树当然不能忍! 天下第一内府又如何?那不还是内府吗? 他谢宝树的外楼,却也不是空架子! 若是打起来才好,好叫世人知,为何内府之后,才有外楼! 此时在这小巷之中。 四名轿夫默立,大轿悬空,样貌不俗的谢宝树,一手把轿帘按在轿门边上,探出半身,恶狠狠地俯视姜望。 而姜望长身而立,按剑相视。在他身后渐远的,是一个好像有些耳背的老者,蹒跚着往前走。 天边挂着一轮月,地上铺着白雪光。 好一副小巷对峙图! 姜望咧嘴一笑:“真听话!” 一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把气氛踩得支离破碎。 谢宝树兀自杵在那里,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这算什么? 你是三岁小儿吗?! 有心骂几句脏话,但积累实在匮乏。 只狠狠地咒道:“看你走运到几时!” “啊,要说运气……” 已经走开的姜望,又施施然转回来,笑吟吟地看着谢宝树,嘴里啧啧有声:“还是你运气好啊!不然你这个实力上了观河台……” 他上下打量了谢宝树两眼,一脸遗憾地摇摇头,回身走远。 什么话也没有再说,但也不必说了。 所谓打人专打脸,骂人专揭短。 在大师之礼上三打一,被重玄遵砸到人事不省,是谢宝树羞于提及的耻辱。 此刻愣是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条小巷走到头,分出岔路来,往左是正阳街,往右就出了摇光坊。 姜望脚步轻快地往左走, 第二十三章 流雪碎夜 自观河台会过列国天骄之后,论剑台姜望用得就没那么频繁了。 因为实战的意义已经小了很多,倒不是说太虚幻境里内府层次已经没有值得一战的对手。 而是在太虚幻境中,很多人都隐藏了实力,包括姜望自己也是如此。哪怕是前十名,整体也是比不上黄河之会的正赛水准的。 也就宁剑客等寥寥几人,尚有交手的意义。 曾几何时,他还在论剑台饱受折磨,被各种打击,如今拔剑四顾,竟能说一声同境之内,无人堪战了! 对姜望自己在太虚幻境里的旅程来说,可算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 论剑台切磋得少,在其它方面的用功,自然就多了一些。 道术、剑术、天地孤岛的调理、第四内府的探索…… 福地挑战倒是必然能遇到高手,只是下一轮挑战须等到八月十五去了。 七月十五日他尚在回返齐国的路上,并未参与福地挑战。 现已跌落至排名四十六的绿萝山,至于那每月三百六十点的产功,财大气粗的姜某人,已经不是很在意。 又在修行中度过了一夜。 做完早课之后,天光已经大亮。 管家谢平在外轻轻敲门,提醒他该出发去长乐宫了。 姜望默默抚平通天宫内游走的道元,回收第四内府中穿梭的神魂匿蛇,然后起身,推门而出。 能被重玄胜列为备选,谢平操持一个子爵府自是绰绰有余。尤其姜爵爷孑然一身,压根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需要打理。 姜望走出门时,轿子早已备好。 太子是正式相请,还递了帖的,姜望自然也不好再大摇大摆的走上门去。如今好歹也是三品大员,礼仪还是须得讲一讲。 当然,若真论起礼,他这次上太子的门,也不该空手去,总该备一份礼物。去长乐宫,一般的东西也拿不出手,总得花销点道元石的…… 在这个环节,自然就是大丈夫不拘小节了。 想那太子仁厚宽和,当不在意这些俗礼! 轿子落在长乐宫前,谢平拿着姜望的名刺便去叩门。 是的,如今立府自住,少不得人情往来,因而姜望也有自己的名刺了。 一张薄帖,左起四列小字,分别是:大齐青羊镇子,三品金瓜武士,四品青牌捕头,天下第一内府。 最后是两个大字居中,曰为,“姜望”。 这名刺拿到哪里去,都是有几分薄面的。 第二十七章千鲤池 世间人各有各的烦恼忧愁。 轿夫只顾闷头前行,挣的是力气钱。 管家谢平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才就业又失业。 而轿中的姜爵爷,这时候才能静下来,重新审视长乐宫里的那位殿下。 不是他自夸,以他如今的实力,一个普通的外楼修士,绝对无法轻易抓着他的袖子。更别说叫他都差点没能反应过来。 这在战斗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可太子并无神通,此事有太多人知晓,绝无虚假。 那么…… 是找到了自己道途的外楼? 就算同一个神通,不同的人开发也是有强有弱。 各人道途不同,进程不同,更是难免千差万别。譬如那四海商会会主苏奢,就不如尹观多矣。 那么太子到了哪一种程度? 就像以前的尹观? 姜望心知肚明,送礼物归送礼物,太子这更是在向他展示实力呢! 倒不是说他姜望如今已有资格左右齐国朝堂局势了,而是太子,已经着眼以后,在布局未来。 今日之大齐帝国当然强盛,并吞阳国、兵压大夏、布局近海、黄河夺魁,称得上威加八方。但要说一统天下,确实还看不到可能性。 天下六强,哪个也不弱。 也就是说,天子若要更近一步,也该考虑超脱的事情了。 按照官道体系的规则而言,今天子掌权应该不会超过百年。 现在已经是元凤五十五年,也就是说,最多四十五年之后,便是新君即位。 四十五年说长也长,说短,也不过是弹指间! 十九岁的天下第一内府,未来不可估量。 太子的智慧之处在于,从头到尾,他压根没有提出招揽二字。因为姜望必定会拒绝。 哪怕抛开姜无忧这层关系。姜望这样的国之天骄,只要按部就班,自然有光明未来,无须冒险涉及争龙事。 太子只是表达他的善意,送出他的人情,且叫姜望不收也收了。 将来他若当国,姜望这样的人才,也应记潜邸旧情,效忠新皇。 表达善意,是给未来落子。 展现实力,是告诉他,太子配得上他的忠诚。 “去华英宫!” 姜望在轿中道。 轿夫默默转向。 走在轿旁的谢平,脸上更苦了。 看来这次姜爵爷犯的事还挺大……这都要去找三皇女托底了! 而对姜望来说,他去长生宫、去长乐宫,都是受邀前去,唯独华英宫,是自己主动登门拜访。这其间的亲疏远近,不言自喻。 他是想要告诉三皇女,一事之约他牢记于心。也是让其他人不必猜疑。 长乐宫和华英宫隔得不远,很快轿子便到了地方。 虽未提前递帖,姜望倒也不至于在华英宫吃闭门羹。 华英宫的女官把他引到宫内千鲤池旁就离开。 今日姜无忧难得的没有演武,拿了一只玉碗,在池边喂鱼。 此时的她,藏了几分英气。眼神有些渺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日光照水。 一把鱼食洒下,百十只金鲤竞跃,真是奇观。 姜望走至近前,咳了一声:“殿下好雅兴。” 姜无忧瞧着那些金鲤,并未回头:“今天怎么想着登门?” 姜望实话实说道:“长生宫和长乐宫都去过了,怕招人误会,便来拜访殿下。” 姜无忧转回头来,瞧了他一眼:“既是怕招人误会,怎么不昨晚就来我华英宫?” “呃。”姜望尴尬道:“昨日从长生宫离开后已经很晚,不太方便。” 姜无忧飒然一笑:“你我正大光明,有何不便?” 姜望道:“总要顾虑殿下清名的。” 姜无忧静静看了他一阵,道:“你亦是俗人。” 她转回头去,继续洒鱼饵:“你在长生宫待到半夜,怎么不顾虑姜无弃的清名?” 姜望:…… 他本想说,这怎么能一样呢? 但想了想,好像也很难说出来有什么不一样。 终是闷声道:“十一殿下与我切磋了一场。” 姜无忧却似乎并不关心胜负,只问道:“你知道这千鲤池有多少条金鲤吗?” 姜望并没有被千鲤池这个名字所蒙蔽,细细地数了数,才道:“一百六十七条。” “你看。”姜无忧道:“你都知道是千鲤池,还要自己数一遍。你只相信你看到的,而不相信你听到的……我亦是如此。” 姜望只一笑:“那殿下看着便是。” 姜无忧又问道:“东宫那位,厨艺还不错吧?” 姜望道:“太子若做大厨开馆,我必天天登门。” 太子当然不可能真的去开饭馆,所以他也不会真的天天登门。 姜无忧玉指轻捻,一点一点地洒着鱼饵。水中金鲤此起彼沉,争相夺食。 她缓声说道:“屈指算来,我已有二十年,没有尝过他的手艺了。那会我还小,在那以前,我一直以为,他做的菜是世间绝品。” “现在呢?”姜望问。 姜无忧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他要神临了。”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的,姜望不知道她怎么得出来的结论,或许是她自己的情报渠道,或许是姜无华有意暴露了什么。但她既然这么说,那就不会有错。 他想了想,说道:“我与东宫接触有限,但也觉得出,他的实力不是传言中那样普通。” 姜无忧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问道:“你如今挂职三品,想清闲也难。实职的话,你想去哪里?若去迷界,祁真人可以照应一二。” 姜望笑问道:“我难道非要打打杀杀?怎么就不能治政一方呢?当初重玄胜可还想给我谋划日照镇抚使之位来着。” 此间并无下人伺候。 千鲤池边,只有他们两人。 姜无忧随手把装鱼饵的玉碗放在石质围栏上,沿着池岸往前走。 “你不太适合。”她说。 姜望:…… “你的修行要依托官道么?”姜无忧又问。 “殿下不是说我不太适合么?”姜望闷声道,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 姜无忧笑出声来。 “回去吧。”她随意地摆了摆手:“孤要去练功了。” 对于姜望去长生宫、长乐宫的行为,她看起来并不在意,且让姜望也不必在意。 姜望于是停步,瞧着那高挑的身影远去。干脆、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大齐的这几位皇胄,还真是没谁简单。 姜望往回走的时候,顺便往千鲤池看了一眼,那些漂亮的金鲤虽已进完食,却并未立即躲起来。 而是游在水面,隐隐约约竟像是要摆个什么字。 金鲤虽贵,也不过是玩物。 喂养者训练它们做些讨喜的事情,也再正常不过。 姜望饶有兴致地等了一阵。 游来游去的这群金鲤终于固定下来,组成了一个“吉”字。 顷刻又四散。 点点金光落水底。 第二十八章八月 八月如期而至。 这一天风和日丽。 姜望、重玄胜、十四,三人并马,离了姜府。 大摇大摆地行在临淄街头,端的是横行霸道——主要是重玄胖体型惊人,临淄正街一般都能容七马并行,他驾马一挤,空间便所剩不多。 三人并骑,把街道占了大半,瞧来非常的纨绔。 更别说身后还跟了一群手提棍棒的恶仆。 “我说,有必要这样吗?”迎着路人鄙夷的眼神,姜望有点不自在。 “我们是去欺负人的,不嚣张点怎么成?”重玄胜满不在乎,顺嘴嘱咐道:“十四跟上,保持队形!” 百忙之中还抽空往路边瞪了一眼:“看什么看!没看过不讲理的人?” 路人敢怒不敢言。 十四不吭声,但明显低着头。 虽然身披重甲,头戴铁盔,却也不如重玄胖防御惊人,能够无视所有鄙夷的目光。 今天说是手底下一个掌柜逛青楼的时候叫人欺负了,对方也是临淄城里的一名公子哥。当然,用重玄胜的话来说,“区区四品的帽子,敢跳脸,连他爹一起打。” 是的。 今天的生活就是这样朴实无华,形影不离的重玄胜和十四,拉上一个姜望,为手底下掌柜逛青楼的纠纷,找上门去欺负……啊不,伸张正义。 一个博望侯嫡孙,一个挂着三品官职的青羊子,去欺负一个四品官的公子,实在是没有悬念可言。 就是抱着碾压的打算去的。 虽然姜望知道重玄胜死乞白赖拉着他一起,肯定是别有目的,不在此处,便在彼处。这胖子做事常常是环环相扣,密不透风,于无声处显惊雷。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什么,说不定就快到见分晓的时候了。 但特意这样大摇大摆地横行,还真是有些难言的羞耻…… 按照戏本里的剧情,他们这边“恶少出街”,马上就该天降正义了。 被重玄胜吼得满腹委屈的路人,忽而眼前一亮,正好看到一名很有实力、名声也很好的贵公子,迎面驾马而来。 “这群人嚣张横街,正义之辈岂能忍?给我好好教训这些狗仗人势的兔崽子啊!”路人在心中呐喊,默默为其助威 殊不知重玄胜眼前也是眼前一亮。 “欸!”他在马背上,举起大手来招呼:“谢公子!” 第二十九章大案 腰悬青牌这么久,北衙也算得上姜望的“娘家”了。 当初捕神岳冷见猎心喜,为青牌留下人才,到如今已见收获。 天下第一内府,亦是青牌中人。使得齐国上下,不知多少年轻人,对青牌心生向往! 其它衙门不必再于北衙面前说什么人才储备,任是什么人才,也要在黄河魁首面前却步。 都城巡检府若有一张名刺。青羊子姜望也是可以列于其上,昭显其名的。 反应到现实之中,姜望能够明显感觉得到,整个青牌体系对他的接纳。 因为一直只是挂职,少有实务的原因,大多数青牌对他其实是没什么印象的,还有一部分是不好的印象。总觉得他是走后门挂的青牌,腰悬四品,对那些辛辛苦苦办案的捕头实在不公。 在他夺得代表齐国出战黄河之会的名额后,这种观感便有所改变。 黄河之会一举夺魁,一夜之间,姜望便成了青牌的骄傲。 很多捕头都愿意把姜望的名字挂在嘴边。 “知道姜望吗?天下第一内府。咱们青牌的!” 便这一句,不知多么扬眉吐气。 这队奉命来召姜望的青牌捕头,没有一个拿架子的,很是礼数周到。进了北衙之后,也是人人带笑,满是善意。 不过这种轻松愉快的气氛,在进得宪章厅之后,便荡然无存。 宪章者,狴犴之别名。 狴犴者,龙皇之第七子。平生好讼,秉公明义,传说中统管水族所有诉讼事。 当然,随着龙族被逐沧海,还遗留于现世的水族,早就不奉狴犴了。倒是人族没有什么避讳。 从名字即可知,这宪章厅在北衙内部的分量。 而宪章厅里坐着的三个人,更无疑表明了今天这件事的重要性。 姜望只认得两个,居中而坐的北衙都尉郑世、坐在其人右手侧的巡检副使杨未同。 单就这两位,已经很见分量。 更别说坐在郑世左侧那位气质儒雅的男子。 从外表上看,只是中年模样,瞧来比郑世还显年轻一些。穿着得体,自有风仪。虽然是坐在郑世左侧,但从郑世和杨未同的态度来看,其人地位隐隐在郑世之上! 北衙都尉是位卑权重之职,以职级论,还没有姜望的三品金瓜武士高。但论及实权,整个临淄,地位能稳在郑世之上的人,也并不多。 三位大人正坐,面对厅门,背后是其形似虎的狴犴雕像。瞧来颇有几分三堂会审的味道。叫人没来由的紧张。 “姜捕头!”姜望甫一进门,郑世便开口道:“本官与谢大夫、杨巡检使,已经等你多时了!” 这是在给姜望提醒,那儒雅男子的身份。 地位在郑世之上而又姓谢的…… 朝议大夫谢淮安! 刚刚才欺负了人家的侄子,姜望很有些心虚。 “见过几位大人。”他拱手道:“姜望来迟,还请恕罪。” 谢淮安并不开口。 杨未同虽然与两位同坐,但其实也并没有太多说话的资格。 旁边两位,一位是他的直属上级。一位与他老师平级,他坐在这里,只是监督整个案件的公正性,其实跟谁也不能并列。 郑世摆摆手:“你事先也不知会被传唤。” 随口把这事抹了,然后直入主题,问道:“上月归齐之时,你可还记得,在阳地,发生了什么?” 姜望愣了一下:“阳地?没有发生什么啊?” 有这一愣的工夫,心中已经飞速展开。 归国队伍经行阳地之时,也就是在衡阳郡有些不愉快,曹皆训斥了那黄以行几句,也便轻轻放过。以曹皆的身份而言,这事再小不过。 没有经过赤尾郡,在日照郡也只是跟等在路边的田安泰说了几句话。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郑世道:“你再好好想想。” 姜望困惑道:“卑职不明白,都尉问的是什么。” 谢淮安静静看着他,仍不发表意见。而杨未同面无表情,不见半点情绪。 “本官不妨直说了。”郑世道:“当日曹皆与黄以行之间,发生了什么。你在现场,可还记得?” “这自是记得。” 姜望于是便把当日之事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黄以行如何组织迎接,曹皆如何训斥……不偏不倚,不加任何个人主观意见。 第三十章仰面而死 堂堂九卒统帅,兵事堂成员,当然不可能一有风吹草动,就被扔进监狱。 但这等层次的大人物,被禁足于府,本身已是成囚! 姜望迅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黄以行身份敏感! 其人何以能任职衡阳郡镇抚使? 无它,旗帜耳! 他是旧阳归化于齐的一面旗帜。 用以宣扬“阳人亦齐人”的最好例子。 曹皆教训黄以行,既是一时愤怒,也是有意敲打,见不得其人把旧阳官僚的习气带来齐国。 这本没有什么问题。 但黄以行突然死了,这就成了大问题! 姜望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肯定会有人传,是曹皆逼死其人! 想他黄以行,归为齐人,热切迎接夺魁归来的英雄,虽是阿谀了些,但拳拳爱国之心,又何罪之有? 你曹皆一口一个旧阳官僚,是根本就不认可阳人为齐臣吗? 齐国如今雄霸东域,当中并吞了多少国家?又有多少人,是从他国归化于齐? 就连国相江汝默,上溯几代,那也是容国人! 原来那些人,那些国家的大臣,从来都不被所谓“真正的齐人”认可吗? 这叫他们如何自处? 最大的问题在于—— 姜望很明白,这种“偏见”,这种“老齐人”的优越感,是真实存在的! 当初姜望已经齐阳战场建功,获爵青羊镇男,雷占乾不也视他为乡野匹夫吗?他从天府秘境成功出来时,已为重玄氏门客,那十四皇子姜无庸,不也骂他无根无底吗? 这件案子里的黄以行和曹皆,都极具代表性。 一个是旧阳归化官员,掌控一郡,也算得上大官。一个是土生土长的“老齐人”,一步一步,成长为齐国绝对意义上的高层。 此事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巨大的政治事件! 姜望沉默了片刻,说道:“不知诸位大人传唤卑职,还有什么吩咐?” 他现在也反应过来,北衙如此正式地传唤他,不可能仅仅是要他作证而已。 当日那一幕,整个归齐队伍,不知有多少人亲见,他姜望能够提供的线索,不会比谁更多。 谢淮安看着他道:“传天子口谕:着四品青牌姜望,彻查此案。务必替黄卿伸冤于九泉!” 果是天子亲令! 姜望没有拒绝的可能,因而拱手,对着齐宫的方向礼道:“臣领命!” 他一个四品青牌,被调令查案,也是符合职务。虽然谁都知道,他查案的能力尚且存疑。 此等大案,姜望当然不会蠢到大包大揽,这又不是黄河之会,打不打得过,上去打了就是。 天子把这么重要的一个案子交给他,他要是办不好,可不是自罚三杯就行的。 是以礼毕之后,他便对郑世道:“卑职毕竟经案甚少,办案能力有限,只担心自己行事粗疏,唯恐误了朝廷大计。” 郑世是他在北衙里的大腿,他当然要牢牢抱紧。 郑都尉也没让他失望,当即便道:“天子既然看重你,你尽管尽己所能。当然,本府也会调派精干捕头,辅助于你。” 这几乎是在明说,你去便是了,具体查案,自有专业人士出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巡检副使杨未同,忽然开口道:“以下官来看,青牌捕头林有邪,就很适合协助姜捕头办此案。” 郑世皱了皱眉:“林捕头办案能力自是没问题,只是这实力……” 杨未同笑道:“在咱们齐国境内办案,修为有什么紧要?再者说,不是有天下第一内府在么?” 这话倒也让人没什么反驳的理由,郑世自己也不是很介意,只问谢淮安道:“大夫认为可行么?” 谢淮安坐姿端正,慢条斯理地道:“巡检天下是北衙本职,老夫只能算是外行。此事都尉自己做主便可。” 就如他堂堂朝议大夫,此刻也坐在侧位一样,这里毕竟是北衙,具体的案件,还是要以北衙都尉为主。 郑世于是对姜望道:“林有邪捕头会协助你侦办此案。姜捕头,陛下厚望相寄,你切不可负。” 姜望本是想求抱另一条大腿,捕神岳冷的。 若有岳冷同去,他跟着转一圈,做个样子便可,岂不轻松? 但只消想一想,也知不可能。岳冷不可能为他做副,便是岳冷自己同意,有岳冷同行,旁人也不会认可这是姜望侦办的案子。 林有邪则不同。碍于修为、地位,她怎么也盖不过姜望去。 而她的办案能力,姜望非常清楚! 他一直以来跟林有邪拉开距离,恰恰就是因为林有邪的眼睛太锐利。 姜望礼道:“唯竭尽所能而已!” 郑世已经做了决定,他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总不能到这时候了,再开口说换个人。而且能做他副手、又比林有邪能力更强的人,他还真不认识。 只是心中亦有所明悟。 原来杨未同……也是林有邪在都城巡检府里的人脉关系。 在这样一件大案里,把林有邪放进来,本身就是一种资历的积累。 这时候,杨未同从袖中取出一个画轴,起身递给姜望:“为尽快淡化事件影响,现场不可能保留。这是黄以行当时身死的场景,咱们已经有画师将它画了下来。黄以行的尸体,也就近封存,等你去查验。” 在不能封锁死亡现场的情况下,这的确已经是最好的处置了。最大程度上保留了线索。 姜望接过画轴,展开看来。 整幅画是一个俯瞰视角的构图。 其时晨光熹微,在照衡城高大的城门之前,一个满面血污的老人,仰躺在地上,四周是惊散的行人——大概因为时间太早,当时的路人并不多。 可以看到,黄以行是后仰坠下城楼。 画师技艺了得,其人面上的血迹,都勾勒得非常清楚,可以说纤毫毕现。 与在现场观摩,也没什么两样了。 只可惜画的是黄以行坠城死后的样子,没有画到他坠城的过程。 当然,画师是后来赶到现场的,肯定也没能看到坠城经过。画师能做的,只是把他看到的现场,尽可能还原在画轴上,使人如亲见。 令姜望印象最深刻的一点在于—— 在这幅图中,黄以行的表情很奇怪,虽然被血迹模糊了大半,但仍然感觉得到,其人死时不是很痛苦。 他睁着眼睛,直视上方,似是隔着画轴……看着看画的人! 姜望把画轴一卷,隔断了那眼神。 小心收好画轴,然后问道:“几位大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好生办案,不要堕了我北衙声名。”郑世说着,起身往外走:“让谢大夫跟你说两句。” 杨未同也跟着离去:“我去传林有邪过来。” 一瞬间,宪章厅内,就只剩姜望和谢淮安两人。 姜望没来由的,眼皮直跳。 第三十五章谁是左道 却说临淄街头,那给姜望相面的老者,退入人潮,跳出视野。 再出现时,却在一片神秘的空间里。 其上星河横贯,其下星图繁复。 四面广阔,夜色流波,一望无垠。 星光之线构筑的星图,像是悬空蛛网。星图下方,包括星河更高处,都是无限的暗色。 “神消人瘦”的老者眯了眯眼睛,看着面前一个少年模样的道者。 其人面容青稚,一双眼睛却似有星河流动,浩瀚无垠。 身披星图密布的道袍,道髻用一根墨色玉簪挽住。 从形象到气质,全都不是这老者可比。 老人撇了撇嘴:“阮泅!何故拦路?” 临淄第一高楼,观星楼的主人。 钦天监监正,名为阮泅! 这少年模样的道者,竟有这般来历! “倒是我该问你。”阮泅淡声道:“你来临淄做什么?” 穿着粗布麻衣的老人,在阮泅的对比之下,怎么看怎么寒碜,怎么瞧怎么没有精神。 但他说话的底气却很足:“老夫一未伤天害理,二未杀人害命,总不见得事事都要与你报告。” 阮泅只淡淡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无悲无喜。他们脚下所踩的星图,忽而亮了几分。 “得,得。”老人悻悻道:“你不欢迎,我走便是。” 阮泅道:“我出面,你还可以走。换做别人来,未见得如此。” 老人忽而一笑:“瞧你,把临淄说得跟虎穴狼窝似的。这里的人有没有那么凶啊?” 不等阮泅回话,他又伸脖子往阮泅身后看了看:“这就是你女儿吧?” 笑着赞道:“生得真是不错!” 在阮泅的身后,星光汇聚,凝成一个妙龄少女。 其人亦披着同阮泅一般的道袍,道髻都与阮泅相同。 面相有三分神似,生得却是钟灵毓秀,琼鼻如玉,星光照眸。 她问道:“爹,这人是谁?” 阮泅道:“左道歧途,不可多语!” “阮泅!”老人脸上挂着的笑容终是消失了,瞧着阮泅道:“前推万年,谁是左道?” 阮泅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道:“人总是要往前走,往更前看。走回头路的,就是左道。” 老人拂袖道:“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他大步往外走。 在走出这片空间之前,他忽地回头:“你以为,谢小子那句装神弄鬼是骂我?嘿嘿,我又不在临淄讨生活!” 说完这句话,才一步离开。 只余父女两人的空间里,阮舟皱了皱好看的琼鼻:“这人真无礼!” 阮泅只淡声道:“心有怨气,自出怨言。” 他的身形崩解为星光,落进星图中。 阮舟也随之消失了。 …… …… 焰照身上有相当不俗的妖兽血统,体现在速度上,天刚擦着黑,便踩着夜色,踏进了阳地。 这可是足足两千多里的官道! 奔行速度超过林有邪的飞行速度,耐力更是不必说。 事实上行了小半程,姜望便将马让了出来,自己以平步青云仙术赶路。他特意牵焰照出门,其实就是为了照顾林有邪的速度。 先时死活不让马,只是见着林有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态度,故意折腾罢了。 越快到达照衡城,越能靠近真实的线索,这点道理姜望还是懂的。 他亦很清醒,在探案这方面,林有邪才是主力。 “先去一趟青羊镇,歇歇马。”姜望在空中说道。 青衫在风中猎猎。 仙衣穿在身上这些日子,早已吸收够了力量,虽被劲风带动,实则是御风而展,颇有如意。 姜望仔细研究过这件如意仙衣很久,但并没有什么有关于仙宫的线索。 想想也是,这件仙衣乃天子所赐,不知在国库里待了多久、有多少人琢磨过,若能有仙宫传承,应该也不会留到现在。 天子赐衣,在赏宝的同时,或者也是希望,这件仙衣能够与姜望身上的仙宫传承产生联系,让姜望别有收获。 很多人是宁可宝物蒙尘,东西放在仓库里积灰,也不愿便宜别人的。天子气魄,自然不同。 可惜也并没有产生什么联系。 这亦是合理的事情。九大仙宫本身并非一体,在它们横压当世的时代,说不定还彼此为敌。姜望所得的云顶仙宫,和万仙宫的传承,本身也没有发生纠葛。 但哪怕抛开渊源,如意仙衣本身也是一件相当珍贵的宝衣,算得厚赏。 也不管林有邪是什么意见,焰照迈开蹄子,便跟在姜望身后奔行。 很快便到了青羊镇外,林有邪下马道:“姜大人自去歇马,下官在镇外等。” 姜望一直避她如虎,有意跟她保持距离。在那次近海借舟,承诺放过姜望身上的疑点后,她也把距离保持得很好。再未与姜望接触过一次。 这次虽是协助办案,态度却甚是疏离。 姜望不让马,她也真就咬着牙在空中追了半天,追到道元难继,都未说一句软话。倒是姜望自己不好意思了,才把马让出来。 现在也是过青羊镇而不入。 姜望求之不得,很干脆地应道:“本官去去就来。” 客气话也不说一句,牵着焰照便往里走。 青羊镇里虽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这林有邪目光实在敏锐。姜望不愿意自己的情况在她这里暴露太多。 两名镇厅武卒尽责地守在镇门处,一见姜望,都禁不住欢呼。自家封主,可是黄河魁首!他们青羊镇出来的人,现在走到哪里都昂首挺胸。 第三十七章 观尸 姜大人深吸一口气,面露微笑:“行,咱们也聊得差不多了,你们先下去。回头有事再叫你们。” 照衡城的仵作和捕快都赶紧一口应了,哪管临淄来的姜大人心情如何,脚底抹油,匆匆而去。 这停尸房里的场景,实在是不能再看了。噩梦都不够做的! 姜大人平复了心绪,这才从容转身,走向停尸台。 “需要帮忙做什么?”他微笑着问。 “拿着这截大肠。”林有邪头也不抬地忙活着。 姜大人当然无所畏惧。 他这一路走来,杀伐果断,手底下亡魂难计。还有什么凶兽、海族,都不知杀了多少。 什么断肢残骸,也都见得多了。 区区一具死尸,区区一截…… 他从容地看了看。 “呃,那个。” 姜大人终于还是问道:“还有手套吗?” 他可以用道元裹着手掌,但总感觉很奇怪。毕竟这道元,平时都是栖在通天宫的…… “哦,有。”林有邪随手取出一对手套递来,另一只手还停在黄以行的腹腔里,侧歪着头,皱眉细看着里间…… 姜望接过这对半透明的手套,赶紧戴上了。 触手微凉,有些封闭憋闷,但很轻薄,丝毫不影响五指动作。 他伸手…… 拿住了那截大肠。动作轻柔得,像是拿住了稀世之珍。 “抬高一点。”林有邪指挥道。 姜望默默抬高。 “你看看这颗肺。”林有邪手捧一物,送到姜望面前。 资深青牌姜大人面不改色:“这肺怎么了?” “看这些肺门边缘的亮点。” 姜望这才定神看了看:“金元?” 林有邪道:“肺属金。黄以行肺里残存的金元气息如此锐利、猛烈,他绝不是传言中那种贪生怕死的怯懦之人。” “他当然不怯懦。敢在凶屠面前冒险,挣得这镇抚使之位,他怎会怯懦?”姜望隐隐有一些想法,但未能立时抓住,只针对黄以行说道:“只不过对他来说,在强权面前低头,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并不算什么耻辱。” 林有邪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对黄以行这么了解。 姜望坦然道:“齐阳之战后,我有意角逐镇抚使的位置来着,对他们都研究过。” 林有邪不很在意地点了点头,把那颗肺放回原来的位置,又拨弄了一阵。 “你把胸腔撑住。” 姜大人面无表情,依言为之。 林有邪的指尖,有一道细细的亮芒。她用手指在黄以行的左手小臂、右侧大腿上飞速划过,然后把手指探进创口里,似在肌肉的纹理中感受着什么。 过了一阵,才把手指抽出来。 “帮我整理一下。”她说。 姜望看着那混在一块的各种脏器,忍不住问道:“怎么整理?” “让它们回到正确的位置。” 林有邪随口说道,然后又取出一个小木匣,摆放在黄以行的尸体旁边,将它打开。里间是各类林林零碎的小工具,刀、锥、剪、钩……应有尽有。 也不知都是干什么用的。 姜望也不太想知道。 他戴着半透明手套,面无表情地将面前的脏器归置好,心、肝、脾、肺、胃…… 眼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他虽然对付敌人从不手软,但绝没有研究别人尸体的爱好。这属实是头一回。 但堂堂四品青牌,绝不能在这个时候露怯。 尤其是不能在林有邪这个女人面前露怯。 因而他还是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林有邪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表情平静,眼神淡然。看起来就跟厨子做菜一样,是每天都会重复的、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姜望看着她用一个个小工具,极其专注地研究着黄以行的尸体…… 忍不住没话找话地说道:“你这对手套挺不错的,巡检府里能领吗?” “哦,手套啊,自己做的。”林有邪随口说道:“这是尸膜手套。” 姜望顿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林有邪已经继续道:“一具尸体由无数线索组成,它们之间有一种美妙的默契,往往能够指向问题的答案。但任何外在的事物,都有可能影响到这种默契,甚至将它打破。尸膜手套就能够隔绝这种影响。” 她顿了顿,道:“这手套以腐肉为根、死气为枝,用尸油熬炼而成,祭以秘法。天然契合死尸,能够混同其间,不影响尸体本身。” 姜望完全不想再说话了。 他只感觉十指传来的触感,是如此滑腻、恶心。 但又不能马上将这手套脱去,否则的话,他姜某人哪还好意思在姓林的面前昂首挺胸? 一个字,“忍”! 他开始在心里背诵焰花焚城真解。 时间真是漫长! 又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林有邪才开始收拣工具。 “接下来我们去他坠亡的地方。”她随口说。 “好。”姜望声音平静,慢条斯理地将手套脱下来,放在台上:“你的手套还你。” “谢谢啊。”他很有礼貌地说。 “不客气。” 林有邪把小木匣收好,又开始修饰黄以行的遗容。 修饰遗容她亦有全套的工具,那是一个小布包,摊开来各种工具五花八门,有银线、有细笔、有牛毛针…… 她修饰得非常认真,简直像是在修饰自己的脸。 似乎察觉到了姜望的疑惑,她随口解释道:“因为线索是我打乱的,所以我应该将它归复。这样如果我最终查不到什么……可能受限于能力,又或者突然死掉了,那么下一个接下这案子的捕头,还能继续追查。” 这话说得实在平静。 也很理所当然。 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查案,她本身亦是案件的某一个环节。就像她随身带的那些工具一样,有着固定的作用,且随时可以被取代。 “需要我帮忙吗?”姜望很有觉悟地问道。 “不用了,这是个精细活。”林有邪说。 被小看了,但姜望并不生气,反而如释重负。 “好。”姜望说道:“我先去外面看看。” 林有邪并不抬头:“请便。” 姜望一脸平静地走出停尸房,外面就是淹没在夜色里的街道。 今夜的照衡城,是沉默的。 虽然姜大人很想大吼几声。 水流在指间迅速涌动,里里外外洗了好几遍手。 将道元凝聚的水流远远驱散,又绕了几缕风,把双手来来回回地吹净,他才算是消去了那种不适感。 林有邪刚才说的那些话里,让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 “尸体是由线索组成。” 这是一种异常冰冷的陈述。 姜望不由得想,在这个女人眼中,真的没有血肉脏腑吗? 名捕林况,到底是何等样人。才会让自己的女儿,对这个世界,建立起这样的认知? 第三十八章 风筝 黄以行坠亡的地方,在东城门,此门正对临淄。 姜望和林有邪来到城门外。 夜色下的照衡城,像一只潜伏在阴影里的庞然巨兽。 这座城的城墙是很高大的,毕竟曾名“天雄”。 壮志雄图,此名可见。 天雄城所代表的那个阳国,在自旸国残躯中孕生的日出九国里,一度实力最为强横。 俱往矣。 如今阳国宗庙都已被拆了干净,最后一任国主,死在万军之中。阳国宗室血脉,也被阳建德祭炼了魔功。社稷已绝, 再不闻旧阳廷,也未见心怀旧阳者。 多得是如黄以行这般,在齐人身份里如鱼得水的“阳地之人”。 月亮孤零零悬在空中。 林有邪面对城门楼而立,似乎在想象当时的情景。黄以行是如何走上城楼,又是如何坠落。 “从尸体上,你看出什么了吗?”姜望这时候才找到空隙询问。 “黄以行的肌肉细节告诉我,他死前非常恐惧。”林有邪说道。 “但我看他的表情,还有那幅图……”姜望说到这里便打住:“那个总捕头有问题?” “倒不一定。”林有邪摇摇头:“掩饰有三种层次,表情、心情、里情。里情即是身体细微部分的本能反应。他的表情和心情都制造得很好,未被查知也很正常。” 制造? 姜望捕捉到了这个词。 表情、心情、里情的说法,也令他耳目一新。 林有邪继续道:“黄以行死前一直在对抗着什么,但体内又的确没有第二种力量存在。我现在唯一能够确认的是,他的确不是自杀。此外,可以很容易地看出来,在从高处跌落之前,他的脏器都非常完整。也就是说,他的对抗并不激烈。那个把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人,要么强得可怕,要么有些特异的手段。” 姜望很难理解这个“很容易看出来”是怎么个容易法,但也并不妨碍他参与讨论。 “可能是血肉傀儡之类的手法?” “说不准,我并没有寻到操纵的线,那些特异的手段,也不止傀儡一种。可能性很多。” 林有邪说着,跃身而起:“我去城楼上看看。” 穿着中性的她,飞身上了城楼高处,衣袂飘在风中。 姜望这时候才察觉,这人实在太瘦了些。 此刻飞在夜空里,像一只单薄的风筝。 而牵着她的那根线,隐没在齐国的夜空里。 她可能有些柔弱的部分,被她平日里的作风、行事,掩盖得很好。 她是近乎冷漠的,对人对己都是如此。 “怎么样?” 姜望站在底下问。 “等会无论发生什么,不要管我。”林有邪很平静地说。 姜望还没琢磨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便见得林有邪忽而一转,背向这边,仰面而坠! 甚至于,她身周的道元,也已经散去! 姜望下意识要伸手去接,但念及林有邪刚才的要求,又半途止住。 只释放出一些风元,在紧贴地面的位置微旋,以便随时反应。 林有邪一直坠落到离地只有两寸的地方,才倏然停住。由极动化为极静,整个人翻身而起。 她当然感受到了紧贴地面的风元,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再一次拔飞而起,飞到城门楼顶上,揭下一片黑瓦,飘飘而落。 “刚才坠下来的时候,看到这个。”林有邪说。 姜望接过这片黑瓦,在底端看到了一行字—— “奉礼窑镇。” 随后空了一段,又附了两个小子,是“御制。” “旸文。”姜望说。 “哪个阳?”林有邪问。 姜望这会才反应过来。 他已经习练了旸国皇室秘传的乾阳之瞳,后来又得了超品道术“龙虎”,对旸国文字已经有些了解。 这片黑瓦上的字很像是旸国文字,但又稍有变化,应该是阳国文字才对。 因而说道:“阳建德的阳。” “你还认识阳国文字?”林有邪有些惊讶。 姜望诚实地说道:“我认识的是那个统合东域的大旸帝国的文字,这个字跟它很像,只是稍有变化,不难理解。” “写的是什么?”林有邪问。 姜望于是念了一遍。 林有邪看了看他,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想不到你真的读书! “这有什么不对吗?”姜望问。 他问的当然是案子。 “黄以行的眼睛保存得不错,从眼球的细节可以看到,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视野的弧线,非常清晰。”林有邪说道:“我刚刚就站在黄以行坠城的地方,复刻他的轨迹、状态,坠落下来。然后我看到了这个。” 她很肯定地强调道:“黄以行死前必然看到了这个。” 姜望仍不知道她是如何确定这一点的,不知道怎么能从死者的眼球看到视野弧线,又能准确地对应到死亡现场来,青牌世家,自有秘密。 第四十章惊惧症 “厉大人。”姜望惊讶道:“您怎么来了?” 这起案子是以他为主导,如厉有疚这等级别的青牌,照理说不该插手才是。因为会降低姜望作为“新齐人”公正调查此案的说服力。 这也是为什么,这次他没能抱上岳冷大腿的原因。 “接到有关阳室余孽的消息,我就赶过来了。”厉有疚解释道:“真凶既然已经发现,姜捕头你主导的这件案子已有真相,可以先向巡检府报告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只是缉拿住真凶而已。” 以官职而论,姜望现在与他同级,加之早先便有接触,因而他说话的态度也很是平等。不比跟林有邪那样,几乎是在训斥了。 而林有邪握着小木杵,在药罐里轻轻捣弄着,一言不发。 这是令姜望尤为惊讶的。在他看来,林有邪这种人,在有所坚持的地方,应该很难却步才是。 除非厉有疚和她的关系,不止是官位高低那么简单。 姜望想了想,说道:“是不是应该先想办法缉捕凶手?” 厉有疚缓声道:“先通过巡检府把真相公布出去,让曹将军早些摆脱闲言碎语,才是重中之重。姜大人,圣眷在你,你当为陛下分忧。” 同样的话,重玄胜早已说过,姜望其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他看了一眼林有邪,林有邪什么反应也没有。仿佛眼前的药罐,是她的新案子,是她的新线索。 “又在弄这个药?”倒是厉有疚轻轻嗅了嗅,有些嫌恶地皱起眉来:“靠这个保持清醒,有什么意义?” 林有邪终于说话了。 她说道:“清醒,本身就是意义。” 厉有疚看了看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阳氏余孽的线索,其实我已有了。你记录好案情,先向临淄汇报,我和姜大人去追索。必将这件事情了断便是。” 说罢,也不管林有邪什么反应,直接对姜望道:“时间紧迫,姜大人,咱们边走边说。” 厉有疚是三品青牌,官阶和修为甚至都在巡检都尉之上,在都城巡检府内部,地位很是超然。 当然,这是都城巡检府的特殊机制所决定的。真论权势,他远不能跟郑世比。 于公厉有疚是青牌前辈,于私双方早有交情,姜望也没什么可说,只是跟着往外走。 林有邪慢慢捣药的声音,由是渐远了。 离开这处隐秘联络点,出了鹿城,厉有疚拔起高空,径往西飞,姜望紧跟其后。 第四十一章胡不归 已是八月,夜有秋凉。 厉有疚在高速的飞行中讲述道:“我一早便让她不要再悬青牌,不必接触案件,我们也可以给她安排一个好前途。偏偏乌老说,她是林家最后的血脉了,要她自己做决定……这么些年来,她一直靠药物来面对尸体,竟也成为一个相当出色的青牌捕头。” “的确……非常出色。”姜望说道。 “但她太较劲了。跟人较劲,也跟自己较劲。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线索和答案的,更不是只有案件。她以她的父亲为榜样,但是那个榜样的结果是什么呢?” 厉有疚的问题,让姜望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是突然想起来。 那会在停尸房,林有邪突然叫他搭把手。 是不是其实……她自己也害怕呢? 姜望一路走来,厮杀无数,当然不可能害怕尸体。但是那样细致地解剖研究一具死尸,心里的确是有本能不适的。 而林有邪,却是本身就患有不能面对死尸的惊惧症! 她得了这样的病,却仍然以青牌为职,在尸体上寻找线索,不比任何仵作逊色! 她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捣药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厉有疚继续说道:“我说哀其不幸,其实是怜其不幸。我说怒其不争,其实是怒其太争!有些事情,不是她可以解决的。” 他看了一眼秋月:“也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 那么谁能解决?只有天知晓。 姜望想了想,问道:“当年林况大人的死,可是有什么隐情么?” 厉有疚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此时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飞离了齐国边界。 晚风之中,一时只有轻微的叹息。 姜望于是问道:“阳玄策现在藏身在哪里?” 厉有疚道:“根据我才得到的线报……” “厉捕头!姜捕头!”远远一道洪声,在夜空下滚滚而来。 姜望和厉有疚齐齐回头,看到岳冷那张甚是威严的脸,正在飞速靠近。 “岳大人!你怎么跟来了?”厉有疚问道。 “有阳国余孽的消息,我怎能不来?”岳冷咬牙说道:“叫秦广王逃脱,实乃我毕生之耻。非得要找出些线索,将他们揪出来不可!” 先是厉有疚,继是岳冷,这缉凶队伍是愈发强大了。 姜望不由得说道:“有两位大人出马,那阳玄策岂有逃脱之理?我倒像个摆设。” 岳冷想了想,说道:“你跟着我们出国缉凶,却也有些浪费时间。不然你先回去,我和厉捕头去便是。” “不可。”厉有疚说道:“这件案子陛下终究是交给姜捕头的,他人都已经出境了,就这么两手空空的回去,却也不好交差。索性走上一趟,有我们在,当不至吃亏。” 岳冷点点头:“你说的也是,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两位神临修士三言两语讨论好了姜望的去路,于是又一起继续前飞。 “阳氏余孽现在躲在什么地方?”岳冷把先时姜望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厉有疚打趣道:“你情报细节也未查知,便急急追出来了!是怕我把咱们大齐天骄卖了不成?” 岳冷板着脸道:“好你个老厉,敢拿我消遣!我早已说过,非得荡尽地狱无门不可,你得了线索,却不知会我,好不够意思!” “事出紧急,我哪里想那么多。”厉有疚笑了笑,语气轻松:“阳国那小王子也是有福,有个天下第一内府来拿他,还有咱们两个老卒!” 这样的队伍去缉拿一个阳玄策,他是该如此轻松的。 但不知怎么的,姜望心中忽然生起一种巨大的不安! 他也不知这不安从何而来,只是莫名其妙的,想起来在临淄街头,那个应是余北斗的相士,说他将有血光之灾! “我们去哪里拿阳玄策?”他又问。 “根据情报所说,就在前方不远了!”厉有疚说道。 这里是一处荒山,他们脱离齐境,飞了一阵,大概已经将要到郑国境内了。 有朱禾之盟在,他们可以畅飞东域无阻,倒无拘什么国境。 只是姜望心中那种不安,仍然未能消去。 他正想找个理由先撤。 忽然,前方一处山坳中,两道流光拔空而起,分赴南北。 似是本来藏在这里的人,被惊动了行迹,慌忙逃窜。 厉有疚一马当先,疾追北方,同时喊道:“你左我右,不要让他们跑了!” 岳冷也顾不得多说,身形一动,已经消失在南方空中。 兵强马壮的缉捕队伍,顷刻只剩姜望一人。 他往哪边追也追不上,扫了几眼那山坳,也没看到什么线索,应该只是一个临时的藏身地。 索性在原地留了一个青牌专属的印记,告知岳冷厉有疚,自己已回返。然后直接转身,自往齐国方向飞去。 不管那相师说得准不准,总归命是自己的,小心无大错。 但就在他转身往齐国方向飞的时候,一道散发着实质杀意的恐怖气息,自半途拔地而起,截断前路! 姜望二话不说,开启秘藏追风,直接星光入体、图腾之力爆发,身披不周之风,沐浴三昧之火,显出剑仙人之态! 而后脚步一转,踏碎青云朵朵,疾往西去! 他压根没有战斗的念头。 这道气息只稍一感受,便知差距难以跨越。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亡命奔逃。在这个陌生强者追上来之前,尽可能拖延更多时间。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有意思。”一个声音如在耳边响起。 这是一个怪异的女声,似乎经过了某种修饰。 姜望根本也来不及细察,开启声闻仙态收集情报的同时,凌空一转,却是借由平步青云仙术的灵活,立即换了个方向。 两息过后。 那声音又临近:“我倒想看看,你能逃多久。” 声音的主人似乎并不急于立刻擒住他,而是如猫戏老鼠般,想要好好折磨他一番。 姜望一言不发,立即又折转往西。 然后他感觉到,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贴住了他的后脊。 一股恐怖的力量爆发。 如意仙衣的防御首先被打破。 而后不周风消,而后三昧真火灭。 “噗!” 姜望剑仙人的状态都被直接打散,仰面喷出一口鲜血,身形极速往前推进,竟然比自己的极限速度,还要更快几分! 几滴飞溅的血液,撞进了眼中,蒙得一片暗红。 “该说余北斗是乌鸦嘴吗?还真是血光之灾!” 生死关头,姜望心中闪过这样莫名其妙的念头。 身体却迅速地完成反应,重新掌控自身,踏碎青云,再往南折! 差距再大,再是折磨,再是命中注定,他也绝不放弃挣扎! 第四十二章他似青鸟 “真是个坚强的年轻人啊。”身后的那声音说道:“我记得你还不到二十?” 这声音几乎贴近后脖颈,姜望甚至能够感觉到,汗毛被吐息吹动的恐怖! 但是…… 锵! 他猛然转身,长相思锵声出鞘—— 他只回应以一剑! 左撇而右捺,是为人字剑! 在这回身的瞬间,他也“看清”了追杀他的强者—— 只有一个人形的轮廓,相貌身量服饰,全都隐没在视野里。就连那轮廓,其实也只是强大的力量发散,在空气中创造的恐怖痕迹。 他看向对手,却看不到对手! 然后,铛! 一根纤细手指的轮廓,弹将出来,正正弹在长相思的剑身上。 倚为杀手锏的剑势,就这样轻易地被破了,恐怖的力量倾注于长剑上。 姜望不肯放手,人随剑去! 倏然又是十余丈! 强行忍住烦恶,斩去绝望,压制气血!身体尚在无助倒飞之中,脚边青云印记出现,轻轻一点,却往北折。 “很有潜力的剑术。”这怪异的女声评价道。 只能看到一个轮廓的人形,赫然出现在前路! 海啸声起。 八音焚海在面前铺开。 却在一记竖刀前,音流焰散。 姜望空中急转,却又东去。 啪! 一只巴掌刚好从东面扇来。 姜望只感觉自己,好像撞上了一道铁壁。 整个人在巨大的动势之下,几乎有一种被撞成了肉饼的错觉! 五脏六腑,几有移位。 他顺势仰倒,脚下一蹬,青云印记散去,人往西进数丈。 得益于巨大稳定的天地孤岛、内府开拓的海量房间以及雄厚的道元储备,姜望迅速地掌控了身体,空中一个倒翻,立起身形来,极速西去, “你以为你能逃得掉?便是岳冷厉有疚回转,也须救不得你!” 高空之上,忽而明月摇动,霜光成束,一束一束落下。 姜望脚踏青云,疯狂闪避。 一道月束落在身侧,直接无声无息洞破了下方的山峰,猛然惊魂一瞥,黑幽幽不知击破了多深! 这攻击绝非肉身所能承受! 姜望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把平步青云发挥到极致,在恐怖的月束攻击中不断闪避。 但见夜幕之下,荒山之上。 劳而又劳,其形夭矫。 月光如林,他似青鸟! “很漂亮的身法!”那怪异的女声道。 似乎非常欣赏眼前这一幕景象,为之赞叹。 “接下来每过二十息,这些月束的速度就会增加一成,数量也增加一成,” 她语带鼓舞:“姜天骄,请多勉力。” 实力的差距有如天堑,根本无法逾越。 这突然出现的强者,好像有变态的趣味,就是要欣赏他苦苦挣扎的样子。 而姜望…… 只能挣扎! 月束越来越快,越来越多。 姜望完全是在缝隙中求生,在悬崖边疾飞。 他像是一只落入陷阱的飞鸟,怎么扑腾,也飞不出囚牢! 声闻仙态的时限早已过去。 但他仍然全神贯注,不停地观察着环境。以目视,以耳听,以鼻嗅,用心感受。 远山、密林、长夜…… 被惊扰的虫鸣鸟叫,衣袂破风声,自身鲜血剧烈奔涌的声音…… 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一切,都在心中不断组合,去寻觅那渺茫一线的胜机。 青云印记碎了又现。 在秋月之下,一袭青衣的当世天骄倏忽左右疾驰,嘴角血迹未去,眼神却未见惶惑,只有坚定。 他不知敌从何来,不知敌人是谁,不知如何才能逃生,不知何时是尽头! 但他坚定挣扎。 穷他所有,尽他所能。 …… …… 缉凶队伍分散的那处山坳,竟有几分清幽。 厉有疚飞回来的时候,岳冷正在四下察看着什么。 “岳大人!”厉有疚问道:“人拿到没有?” “叫他跑了!”岳冷反问道:“你那边呢?” 厉有疚摇了摇头:“这些狗崽子,跑得可真快。” “对了。”他又问道:“姜望人呢?” “不知道。”岳冷四下看了看:“我也刚回来,根本没有看见人影。” “有什么战斗痕迹吗?”厉有疚有些严肃地问道。 “也没有找到。”岳冷说。 厉有疚运神于目,察看了一圈,指着一块山石上的特殊印记,笑道:“这小子先回去了!” 对于青牌的特殊印记,岳冷自不陌生,看过之后,跟着松了一口气:“黄河魁首要是出了什么事,咱们两个可是难辞其咎。” 厉有疚的语气也很轻松:“若真把国之天骄弄丢了,主要还是得我负责,毕竟是我带他出来缉凶的。” “行了,先回去吧。”岳冷没有心情开玩笑:“阳国余孽这事,没有那么简单。这两个人能从我们手上跑掉,实力自然不凡。阳国那一个亡国的皇子,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厉有疚也点头道:“这案子是需要再研究。但也说不定是雇的人,那个阳玄策手里,有个什么复国宝库之类的筹码也不稀奇。对了,你追的那个人,你有捕捉到什么信息没有?是地狱无门的阎罗吗?” 岳冷道:“应该不是阎罗。但也看不出跟脚来,逃得太快了。” 厉有疚附和道:“是啊,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这些黑耗子,一个个的,藏得倒是很深!” 两位神临境的捕头,就这样一路交流着,飞回了齐国。 …… …… “什么?姜捕头没回来?”位于鹿城的青牌秘密据点里,厉有疚皱眉问道。 林有邪当时正在画画,画的是城门前的坠尸……这当然是黄以行的坠亡图。 闻声顿住了细笔:“姜大人不是跟您一起去抓阳氏余孽了么?怎么是您和岳大人回来了?” 岳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猛然转身看向厉有疚:“此事你要负责!” “该厉某人担当的责任,厉某人绝不逃避。”厉有疚也冷了声音:“倒是你要好好想想,要如何解释,半路跟上我们的事情!” 方才还一副亲密战友样的两个人,顷刻剑拔弩张! 实在是现在的姜望,已绝非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这是一位官居三品的绝世天骄,是大齐年轻一辈的旗帜人物! 林有邪垂下了视线,落在那副画里、一片尚未完成的黑瓦上。 便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吏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根玉签。 “有什么紧急消息?”厉有疚问道。 这小吏是此处秘密联络点的人,自然是认得他们三个的。 闻声直接汇报道:“照衡城的总捕头出事了,满门被灭!” “包括那个总捕头吗?”林有邪问。 小吏答道:“包括他,全家上下,无一活口。” 岳冷也是了解过姜望、林有邪调查的这起案子的,当然知道照衡城那个总捕头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因而问道:“现在可有什么线索?” 小吏有些紧张地说道:“姜大人去那里调查过!” 第四十五章舔舐伤口 要不怎么说,姜望选了一家富户呢。 一般人家的阁楼,都是一架直梯相连,这家的阁楼,却是规规整整做了楼梯的。 “呜呜呜……” 一只灰色的小狗,呜咽着跑上阁楼。 楼梯相对于它来说有些高了,所以姜望首先看到的,是一簇灰不溜秋的绒毛,然后这只小狗,才像是“滚”了上来。 似乎是在哪里挨了揍,身上还有一些泥点子。 这可怜的小东西,瞧来实在狼狈。 它爬上阁楼后,便不怎么叫唤了。小尾巴摇摇晃晃地,直往架着木板的角落里钻,蜷成一团,趴在那里,轻轻舔舐着自己的肉爪。 此时蜷在另一个角落里养伤的姜望,看着这条灰不溜秋的小狗,颇有些同病相怜。 他想了想,取出一颗铁浆果,往前一丢——自姜安安表现出对这种水果的特别喜爱之后,他每回见到廉雀,都会勒索几颗,已是积攒了不少。 铁浆果骨碌碌滚到到了灰色小狗的面前。 小灰狗一个激灵爬起身,小尾巴竖了起来,警惕地左张右望,还很是凶悍地呲了呲牙,在吓唬着不存在的敌人。 但显然它是看不到姜望的,独自在那里张牙舞爪了半天,也没有发现目标。终于是累了,又趴了回去,对那枚其貌不扬的铁浆果,却是看也不看一眼。 姜望无奈轻轻一弹,一缕指风推着铁浆果,又往前滚了一下。 小灰狗好像这时候才发现了这奇怪的果子,大概是觉得一枚果子没什么威胁,它懒洋洋地趴着,只伸出一只肉爪,在铁浆果上扒拉了一下。 它歪了歪小脑袋,似乎是有点兴趣了。 又伸出另一只肉爪,将它扒拉了回来。 骨碌碌,骨碌碌。 这枚称得上珍品的果子,就在小灰狗的肉爪下,来回滚动着。 小灰狗的眼睛晶晶亮。 如此单调却如此快乐的一幕,看得姜望的心情都好了一些。 就是蠢了一点,好像根本不知道这果子能吃。 姜望好人做到底,手指微挑,一缕剑气灵动游走,瞬间将这枚铁浆果剥开,于是果香四溢。 小灰狗却是猛地往后一缩,瞪圆了眼睛,仿佛对这一幕感到惊悚。 应该说它是一只很有警惕性的小狗。 但果香……实在太香了。 所以它又犹犹豫豫地往前挪,先用肉爪碰了碰,把泥点都碰到了果肉上,确定这果子不是什么怪物之后,才凑近嗅了嗅,之后才咬了一小口…… 尾巴飞快地摇了起来! 它整个小脑袋都贴在了铁浆果上,不停地张合、吞咽,自己跟自己抢了起来! 姜望扯了扯嘴角,这才收回注意力,把心神投入自己的伤势中。 “吃吧,早点长大了,谁揍你就揍回去。”他颇有些闲趣地想道。 身上到处是伤口,到处都痛楚,他也只能这样自娱自乐一下。 直到现在,他才能沉静下来,复盘这一次处处透着古怪的追杀事件。 首先是厉有疚。 从一开始他就奇怪,厉有疚为什么会突然去衡阳郡。 众所周知,黄以行的案子,是完全由他主导的。齐天子正是要以他为榜样,给这个涉及曹皆的大案定调,平息齐国国内“新旧”齐人之争。 厉有疚这等级别的青牌插手,直接就会移转注意力,叫人难分主次。 其人过来后,先是说此案已结,表示自己不会影响到这件案子的评判。紧接着又抛出阳氏余孽的消息,带着姜望一同出发缉捕,将此案连同小连桥之案一起了结…… 当时的确也说服了姜望。 尤其双方在先前的星月原之行后,已经建立起了一定的交情。再加之四大青牌世家以及林有邪的隐秘……姜望确实是被吸引了注意力。 这些事情,本来是都可以解释。 但在他出事之后,便成了疑点。 而岳冷的半途加入,也显得很是吊诡。 这位鼎鼎有名的捕神大人,简直像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急于抢功,为一个阳氏余孽的消息,连夜疾飞,强行加入追缉队伍。 问题在于,他岳冷还需要抢这么一点功劳吗? 当然岳冷自己也给出了解释,说他是对地狱无门感兴趣——秦广王当着他的面成就神临,扬长而去。尹观威名远扬的同时,岳冷的捕神之名也不免蒙上尘翳。 说也是能说得通。 但还是那句话,在危险已经切实出现的情况下,这疑点同样难以澄清。 更别说在那处山坳,那两个神秘人刚一逃跑,这边两位神临捕头便立即追上,顷刻叫本国的年轻天骄落了单。 这也本不算问题。 第四十七章 立为神塑,倒为黄土 把临淄城里的流言说了个遍,重玄胜笑问道:“怎么样,现在什么心情?” 姜望反问:“有人信吗?” “为什么没人信?因为你是齐国天骄,是齐国的英雄,在观河台为国展旗?” 重玄胜道:“供台上的神像,本质不过是泥土。可以供在桌上,也可以踩在脚下。你以为你已经金身不坏了?神临强者的金躯玉髓尚可被打破,何况你这虚无的光环呢?” 姜望起先是不在意的,因为基本上都是无稽之谈。但听重玄胜这么一说,忍不住问道:“那现在,有多少人在踩这滩泥?” “满临淄都是。”重玄胜目光幽幽,扳起手指数道:“不仅街头巷尾骂声一片,朝廷也有人要拿你立案,有要直接下追缉令的,有要彻查青羊镇、直接审讯你手底下那些人的……甚至你在天府城的太虚角楼,也有人要收归国有呢,怀疑你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姜望笑了。 “你这笑得,可有点讽刺啊。”重玄胜轻笑。 “我只是觉得……”姜望说道:“我在迷界拼过命,我在观河台为齐国争荣,我做过的事情,我获得的功勋,应该让我得到一点信任的。” “自然也有人信任你。”重玄胜道:“比如我,比如十四。” “你不懂。”姜望摇摇头:“你们的信任,更多是因为感情。我说的是,那些与我素昧平生的人,为何会因为三言两语,就对我下判断,却对我真正做过的事情,视如不见呢?” “是你不懂。”重玄胜说道:“很多时候,人们说什么,其实跟你做了什么无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啊,姜望。你还不能够看明白吗?你得势的时候高在云巅,所有人都会仰头看你,你失势的时候跌落尘埃,那路人经过你的时候,可不是要踩一脚吗?顺便的事情!” “是吗?”姜望表情复杂。 “今日捧你之人,未尝不是来日踩你之人。”重玄胜忽而哈哈一笑:“不要这么严肃嘛,姜大人!我只是提前让你适应一下。你现在怎么说也是堂堂三品大员,这种事情,以后还多着呢!齐国虽大,高处却也很拥挤。你走得越高,就会经历越多!” 姜望咂摸出味道来:“提前让我适应一下,是什么意思?” 重玄胜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传你是平等国的暗子也就罢了,说你阴谋复国也很见气魄。你以为为什么还会有人传你踹寡妇门、挖绝户坟?” 第四十八章 你之生死,得失一子 在追缉阳国余孽的过程中,姜望突然失踪。 紧接着临淄城流言似起,几乎条条都要置姜望于死地。 而重玄胜在如此突然且纷乱的局势中,一眼看到要害所在,反手将其抹平。 这等心计手段,不能不让人叹服。 他既然于这一次铺天盖地的流言攻势早有对策,也难怪还有心情开姜望的玩笑。 姜望一方面恼恨于这胖子的促狭,另一方面,也是真心有些佩服。 他想了想,忍不住说道:“你刚才说,这些是按照我还活着的情况,随手做出的应对。我现在有点好奇,如果我死了,你又会怎么应对?” “如果你死了,我什么都不需要应对。”重玄胜看了他一眼:“因为那个时候,无论是出于什么需要,你都一定是大大的忠臣!任何泼在你身上的脏水,都不会有意义。谁污你,谁是齐国的敌人。仗此大势,我有的是办法,把岳冷、厉有疚,剥皮抽筋。” 一个还活着的人,忠奸都很难断言。唯有死者,才可“盖棺定论”。 而一个意外死掉的黄河魁首,必然是忠心耿耿的正面人物。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什么污水也不能沾身。 这是齐国的需要,而不为任何人的意志所左右。 剥皮抽筋这四个字,重玄胜说得轻描淡写,岳冷厉有疚,仿佛也只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唯是如此,才见得他的手段与自负。 姜望这一路走来,多在风口浪尖上,成长良多,可以说所有人都看得到他的锋芒。 重玄胜与之同行,常常不显山不露水,但以他的智慧,这么长时间苦心经营下来,力量又膨胀到了何等地步,恐难叫人尽知! 姜望闻言笑了:“看来我若想报复他们中的哪一个,现在抹脖子,倒是最简单的选择。” 重玄胜也笑:“冢中枯骨,怎配你以此相报?” 厉有疚和岳冷。 一个是四大青牌世家的后人,神临修士,三品青牌。 一个更是一代捕神。 但在重玄胜口中,也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 姜望说道:“我想,岳冷和厉有疚,两人之中,必有一人与平等国有牵扯。甚至于,就是平等国成员。” “现在还说不好。”重玄胜摇头道:“这两个人都是顶资深的青牌,要想正面在他们身上找到什么破绽、线索,基本不可能。郑商鸣与我传过消息,北衙现在也只是暂时以问话的名义将他们禁足罢了。” 姜望叹道:“我还是想不明白,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两个人都很有些奇怪。” “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虫,谁也不可能完全洞察谁的心思。这是我一直提醒自己的事情。”重玄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你还没有反应过来,重点在哪里。” 姜望愣了愣,旋即也想明白过来。 重玄胜之前的那句话里,重点当然在郑商鸣! 郑商鸣之所以给重玄胜传消息,当然是看在他姜望的面子上。 但同时,他的传话,代表至少在郑世这里,姜望并没有什么问题。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几可以代表天子的意志! 天子以这种隐晦的方式,宽慰了姜望的心! 而今之齐天子,亲手铸就齐国霸业,威望无以复加,恩罚皆出圣心,只言片语,即是金科玉律。何以需要用这般隐晦的方式,来宽慰姜望呢? 天子亦有所图! 随着重玄胜的点拨,姜望越来越清晰地看到,在这无比纷乱、千丝万缕看不到清晰主线的棋局里,他只不过是一处边角! 黄以行突然身死,曹皆暂被禁足,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他的生死劫争,在这个突然展开的棋局上,可能不过是一两颗棋子的得失! “不要太感动了。”重玄胜忽然说道:“天子权术,如何能测。这次你若是死了,身后之名自是无忧,但又到哪里来感受这份圣眷呢?” 北衙都尉郑世,能允许郑商鸣私底下为姜望传消息,就表示,天子并未被流言影响,依然信任姜望。这毫无疑问是圣眷甚隆,或该让人感激涕零、肝脑涂地。 但是另一方面,残酷的地方在于……天子入了这局棋,却根本未对姜望的安全有任何保障,全凭自争罢了。 对天子所要的胜利来说,天下第一内府,也是可以忽略的。毕竟天骄每代都有,哪怕是黄河魁首,魁首的价值已经在那里了。天子的恩荣已经给够,而现在是另外一场胜负。 “难怪古来智者难善终!”姜望笑道:“任是哪位天子,也不愿自己的心思,被人窥破!” 重玄胜深深地看了这名满天下的青羊子一眼。 他一直嘲笑姜望的智慧,但姜望其实也很聪明,“蠢”只是相对他而言。 他提醒姜望,不要被齐天子的帝王权术所操纵,感恩戴德,傻乎乎的抛头颅洒热血。 而姜望提醒他,有时候天子的真实心思如何,并不重要。天子需要你感恩戴德,那你感恩戴德就是了!不要仗着自己智计过人,就自以为能跳出一切,无视天子威权。 他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为什么齐天子对姜望,如此恩宠,有远超过别人的亲近。姜望虽然不及他聪明,但往往能够抓住事情的本质,非常清醒! “哈哈哈,所以晏相归隐,江相绵软,陈泽青沉默寡言,田安平动辄发癫。活得都累!” 重玄胜哈哈一笑,便将这话题揭过,转道:“秦广王和仵官王联手杀苏奢之时,只有你们四人在场。现在这件事情被掀出来,你觉得会不会是尹观做的?” “说实话,我不知道。”姜望说道:“我与尹观虽然相熟,也算得上有些交情。但他并不是一个会把交情作为考量的人。为了达到他的目标,做什么事情都可以。或许有人能够例外,不过那个人不是我。”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想到的是苏沐晴。尹观在佑国下城二十七城里的那个表妹。 如无意外,现在应该已经在上城生活。 随着尹观声名愈著,佑国方面就愈要重视她。 “如此说来,便不是尹观。在这种时候把你掀出来,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重玄胜略想了想,便果断道:“那就是苏奢了!” “怎么可能?”姜望这一次很难同意:“我亲眼看到苏奢被杀死!” “以尹观表现出来的手段、实力,地狱无门不可能在不经过他认可的情况下,把这件事抖出来。想来想去,也只有苏奢有这个需求,也有这个脑子,能够抓得住这个时机。” “但是他死了!”姜望虽然向来信任重玄胜的智慧,但也觉得这实在有些荒谬。 他亲眼看到苏奢被尹观所杀,此事绝无虚假。 “耳朵会骗你,眼睛会骗你。” 重玄胜说着,用肥大的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但是脑子不会骗你。” 姜望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 重玄胜见状,解释道:“哦,我是说。如果有的话。” 姜望:…… 你还不如不解释! 第四十九章 一颗棋子几人落 毕竟现在是真的打不过了,为免姜望恼羞成怒,重玄胜赶紧又道:“说起来我早就有所怀疑,当初苏奢贸然出城去截杀你,这实在太莽撞,不符合他的性格。当然可以说他是对前路感到绝望、被失败冲昏了头脑,但是怎么想,苏奢也不该是那么脆弱的人……” 他在跟姜望讲述的同时,也是在迅速厘清自己的思路,越想越是清晰,不由得叹道:“现在看来,假死脱身,跳出死局,天空海阔,真是一招妙棋!” 他一拍大腿:“这才是我了解的那个苏奢!” 姜望仍然觉得,重玄胜在这件事上,有些太武断了:“他特意跑到我面前来假死?如果不是尹观,我根本没可能杀掉他啊?” 重玄胜摇了摇头:“在彼时彼刻,聚宝商会的局势,已经无法挽救了。他截杀你,是为了杀掉我,报复我毁掉他的心血。然后再借重玄家之手,完成假死,重获新生!” 说着说着,他的思维又发散开,眼睛一亮:“和昌商盟!” “那个众多小商行联合组建的新兴商盟,就是苏奢的新躯壳!” 当年苏奢的整个计划,在此时显出了最后一环!头尾俱足! “我现在才算是想明白了!居然被他骗了这么久!这条毒蛇藏得也真的是好,耐心也很足!” 重玄胜越分析越是激动:“能够因为你这件事情,提早发现他,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姜望本来一直半信半疑,听到“和昌商盟”这个名字之后,却也立时信了七成。 他虽然不怎么管事,却也对新兴商会中,德盛商行最大的对手有所了解。知道这完全是一个在聚宝商会尸体上成长起来的商会。 若是苏奢是其幕后首脑,这家新兴商会,为何能在四海商盟和重玄家两个庞然大物口中夺食,也就足可以解释了。 谁还能比苏奢更了解聚宝商会? “如果真是苏奢的话……”姜望说道:“在假死之后,他加入了平等国?还是说,他可能一直就是平等国的人?” 重玄胜摇了摇头:“平等国那样的组织,理想高于一切,胜过才能、智慧、资源,不然他们也不可能存活到现在。苏奢是一个没有理想的人,跟平等国那群人走不到一起去。 我更倾向于,他们只是互相借势布局。彼此可能互相知道有这样一股力量存在,但并没有交流。因为他们之间的配合,也并不完美……” “苏奢还是很有头脑的。”重玄胜琢磨道:“以你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在齐国的重要程度,这条消息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苏奢这是落井下石,火上浇油,痛打落水狗啊!” 姜望:…… 虽然很形象,但这个比喻真是听得让人牙痒。 “我知道了!”重玄胜又道。 姜望也早已习惯他的一惊一乍,不由得问道:“你又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为何这局棋如此混乱,连我也一时没能洞彻。因为它有太多棋手!” “怎么说?” 重玄胜这会反倒冷静了下来,微微一笑,在姜望面前,展现他智珠在握的从容。“你说过,你认为杀死黄以行的人,是阳玄策,对不对?” 姜望很肯定地道:“是。这是我跟林有邪共同做出来的判断。” “黄以行踩着阳氏的名声上位,阳玄策绝对有理由杀他。恰好又有曹将军斥责之事,将他伪造成自杀,引起齐国新旧齐人间的矛盾,这也是还算聪明的一个局。” 重玄胜分析道:“但这个局很好破。就像朝廷做的这样,派你去查案,用最具代表性的新齐人去查新齐人,一切迎刃而解。” “假如我是平等国的人,一看到天子钦点你这位黄河魁首去查案,就能够明白,此局已经被破。” “所以在这个环节,在之前被打得偃旗息鼓的平等国出手了!他们在阳玄策的局上,顺势又做了一个局!” “这个局是什么样的?”姜望问。 重玄胜摇头道:“所有的智谋,都要以情报为基础。就像我如果不是推断出了苏奢未死,也根本无法推论到这一步。以现有的条件,我还无法看见平等国布局的全貌,也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我现在能够确定的信息很有限……” “第一,平等国的局,是建立在阳玄策之局的基础上,是顺势之局。唯有如此,才发起得这样突然,叫人难以防备。一夜之间,成就席卷之势。苏奢又在这一局上看到机会,添了一子。此外还有一些人……现在还不能断定。” “第二,岳冷和厉有疚,谁与平等国有关不好说,甚至他们可能都和平等国无关。在这个步骤,只需要提供一个信源可靠的消息,换成别的青牌去追击阳玄策,你可能也会没头没脑地跟着去。” 这胖子的心眼真是比针尖还小,分析之余,总不忘嘲讽。 姜望自己确实想不到这么多,只好暂时忍气吞声:“还有呢?” “但至少,那个追杀你的人,一定是平等国势力。” “废话!”姜望抓住机会,立马反击:“这还是我告诉你的!” “呵。”重玄胜道:“那你说个第三我听听?” 姜望眼珠子一转:“第三,平等国既然不希望我回齐国,一直把我往西赶,那我现在就应该赶回齐国!敌所不欲我必为,兵家制胜之道也!” “可以啊,姜爵爷,这话哪儿学的?” 姜望自得一笑:“李龙川动不动背兵书,我也记得几句!” “这就叫纸上谈兵!”重玄胜毫不留情地予以打击:“我问你,平等国对你的追杀停止了没有?” “应该是停了。”姜望也确实是认真思考了:“就算没有,我回齐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再将她钓出来!” “你当人家是你,那么好钓?平等国能布下这么一个局,能想不到你回齐就是已有准备?”重玄胜随口就鄙夷了一句,然后道:“你既然知道那人当时是把你往更远处赶,那怎么没有想到,现在停了追杀,恰恰是并不在乎你是否回返齐国。又甚至……正等你回返呢?” 姜望做着最后的挣扎:“追杀不是他们有意停的,是顾师义救了我。” “你又知道顾师义是人是鬼?你们有几分交情?” “你是说,顾师义有问题?” “未见得就有问题,真是路见不平,也不是没可能。但我肯定,以平等国的这种布局风格,你现在回齐国,一定还有更多的手段等着你。”重玄胜道:“所以你现在恰恰不能回齐国!你当初不该离开棋盘,但是既然短暂离开了,就不该再跳回来。” 姜望愣了愣:“那我去哪里?” 重玄胜挥了挥手:“找个地方去游山玩水吧。等我把事情处理干净,摆平后患,你再回来!” 姜望想了想,问道:“你觉得我现在回去,会有什么手段等着我?” “我怎么知道?”重玄胜撇了撇嘴:“我又不能掐不会算!” “好吧。”姜望扯起嘴角,微笑了一下。 看到姜望向来清澈宁定的眼睛,那一抹黯然。 重玄胜心中明白,姜望还是不太能够忍受,现在这种名誉被肆意践踏的状况。 上一刻风光无限、天下知名,下一刻就污水淋身、人人喊打。从天堂到地狱,只是一夜之间……倘若设身处地,任是谁,也难以平和。 姜望面上不说,心里是有些受伤的! 于是解释道:“但真等他们的手段落下了,我们未必挡得住。我再怎么自负,也不能拿你的性命开玩笑。听我的,你现在既然跳出了棋盘,便自去游山玩水,这局棋,让那些大人物自己下!待尘埃落定了,你还是齐国第一天骄,天下第一内府,自有无数人,为你正名!” “既然别人把你当棋子,那你跳出来就不要想太多,管他娘的怎么下,玩你自己的去。” 他看着姜望,既是鼓励对方,也是鼓励自己:“真要来一局,以后咱们做棋手!” 第五十章 本愿 姜望从太虚幻境里退出的时候,狗还在。 铁浆果当然是已经啃干净了,就连果皮都没剩下。小灰狗还在那里舔地板。 姜望收了匿衣,对它招了招手:“过来!” 小灰狗摇动着的尾巴骤然一停,扭头便瞧见了角落里的姜望,警惕地一个转身,四肢按地,对着姜望呲牙,发出威胁的低吼声。 姜望好笑地看着它:“小东西,吃了我的东西,还给我脸色看?” 小灰狗显然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但应该能够感受得到,面前这个陌生人,并不怕它的威胁。 所以它立即大叫起来。 汪汪汪! 真是看家护院的好苗子! 姜望得意地笑了:“你尽管叫唤,叫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的!” 以他对声音的掌控能力,把这条小狗的叫声束缚在阁楼中,实在是太容易不过。 小灰狗叫了半天,也没能叫来帮手,显然有些慌了。把尾巴一夹,便往楼下跑,灰溜溜让出了地盘。 姜望拿出一枚铁浆果,一口咬破。 果香瞬间四溢。 小灰狗已经跑到楼梯口的身影,霎时顿住了。 它扭过头,鼻子贪婪地嗅了嗅,迈开小短腿,使劲摇着尾巴,向姜望跑了过来。 显然已经认出来,这颗征服了它身心的果子。 姜望便懒懒地靠坐在那里,又咬了一口。 小灰狗跑到近前,馋得不行,但又不敢造次,在姜望身前来回地蹦跶,尾巴摇得像风车一样,张着嘴,吐着舌头,傻里傻气。 姜望三口两口把这枚铁浆果吃得干净,拍了拍手:“没啦!” 小灰狗霎时不蹦了,尾巴也摇不动了,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姜望,显然有许多的疑惑……和受伤。 “让你凶我。”姜望笑得很得意,站起身来:“我走了,你的地盘还你。” 身上碎成破布条的如意仙衣,实在有碍观瞻,但它又需要汲取宿主身上的力量来自我修复,也就是说——不能脱下。 好歹也是天下第一内府,声名远播的天骄,披一身破布条,实在不像话。 姜望在储物匣里翻出一件新衣,套在外间,稍微有些不是那么自在,但在如意仙衣修复完成前,却也只能如此。 他径往外走。 “呜呜呜。” 却是那条小灰狗,又窜到了他脚边。 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急得摇头晃脑。 姜望低头好笑地看着它:“你想跟着我啊?” 小灰狗忽然福至心灵,一下子人立而起,两只前足,搭在了姜望的小腿上,眼巴巴地看着他。 也不知是它本就这么机灵,还是先时吃的那枚铁浆果,增加了它的灵性。 “狗啊狗。”姜望笑罢,又叹了口气:“跟着我,你无家可看啊。我又是丧家之人了。” 当然没有“丧家”那么严重,有临淄那群朋友看着,有重玄胜把控局势,青羊镇不会有什么事情。 但他现在也的的确确,是被赶出了“家门”,难免有些忧绪。 小灰狗当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算听懂了,也只会更满意。不用工作就有饭吃,上哪里找这好事? 尾巴摇得非常起劲。 对于这位“天涯沦落”时的小伙伴,姜望还是有些怜惜的,不然也不会给它铁浆果吃。 于是一探手,单手将它提溜了起来,就这样施施然下了楼。 房主是一个六十余岁的老人家,彼时正在门前的躺椅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姜望一直走到他面前,他才半眯着眼睛看过来。 但见一青衫男子,长身玉立,意态从容,飘飘似仙人,仅这份气质,便是平生未见之人物。 姜望提了提手里的狗,笑着问道:“老人家,这是你家的狗吗?可否割爱?” 老人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提溜着的小灰狗。 这狗被提溜着,却也不觉难受,正咧着嘴吐着舌头,不停地摇尾巴呢。 “看来它很喜欢你。”老人挥了挥手:“我家大狗才下了一窝哩,这只身体最弱,总受欺负。带走吧,好生待它便是。” “实在感谢。”姜望说着,取出一块碎银,放在躺椅旁边的茶凳上:“这是买狗的钱。” 不是他拿不出更多,花些道元石他也舍得。 但骤得横财,未必是福。 “这怎么使得?”老人一下子坐起来,把银子往回推:“自家土狗,不值什么钱。” “收着吧老人家。让人安心,亦是功德。”姜望温声一笑,转身一步,便消失在他眼前。 第五十一章 阴翳 天高云阔,官道之上,一袭青衫漫步而行,踏碎青云朵朵,瞧来从容不迫,速度却是极快。 他的怀里鼓鼓囊囊,过得一会,一颗灰毛迎风的小脑袋钻了出来,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刚睡醒的懵懂。 这一人一狗,自然是姜望和他刚收养的小灰狗。 不是姜望喜欢这样贴地飞行、自己限制视野,而是现在伤势并未尽复,又不知平等国动向,不得不低调行事。 早先逃跑的时候,没工夫细究,只知最后是往南跑的。离开那处小镇之后,姜望才知道自己是到了象国。 此国有巨象,象国人以庙祀之。 姜望没见着。 毕竟巨象栖居之处,是人家的圣地,等闲并不开放。而他现在,也没有太多好奇的心思。 只是身在象国的话,他自然要去一趟星月原。 一则补充图腾星力,二则与观衍大师再做交流,三则……有没有强者追踪他,他是发现不了,观衍大师却能帮他排查一遍。 姜望一边疾飞,一边随手取出一个油纸包,解开来,伸掌托着,摊开在小灰狗面前。 油纸包里,是一块一块切好的鸡腿肉。 小灰狗眼中的迷糊一扫而空,霎时变得很精神。一口一个,一口一个,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相对于它的体积,它的胃口显然是过于好了,很快就把一包鸡腿肉都吃了个干净。吃完后,还讨好地舔了舔姜望的手。 姜望嫌弃地咦了一声,引动水元,把手洗了一遍。 看着那细细的水流在空中舞动,小灰狗立时缩了缩头,显然想起来被逼着洗澡的痛苦经历。 一人一狗,径往星月原去。 …… …… 容国是东域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国。 往年来说,比较让人有印象的一件事,可能就是道历三九一八年,容国率先发出国书,向全天下宣告阳国有乌祸肆虐之事。 这应该是一件很见国家担当的事情,往大了说,容国可能是消弭了一场大祸,拯救东域于水火……这当然只是容国人彼时的自以为。 事实是,齐国果断调集大军,彻底扫除乌祸,同时也把阳国,收为了齐土。 担当的名声和实际的好处,都是齐国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容国都是其它国家的笑柄。 费尽心力的一番操作,结果把自己变成了齐国的邻居。就好比一只兔子,主动睡到了老虎的嘴边,天底下还有这么想不开的国家吗? 不过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上,容国的确让很多人改观。 身具无拘神通的林羡,以一柄砍柴刀,在观河台留下了独属于自己的璀璨光芒。 诚然远不能跟盖压群星的齐国姜望相比,但撇开姜望来说的话,放眼整个东域,在内府层次,也就一个申国的江少华,可堪比较。 容国人都已经称林羡为东域内府前三了。 所谓“东域内府前三”,其实并不怎么威风。 但这亦是一种慰藉,代表容国……或许还有未来! 因为笼罩在容国上空的阴影,已经如此庞大。 真正清醒的人其实明白,容国藏了许久的林羡,在黄河之会上黯然落幕,基本就已经宣告,容国的努力失败了。 或者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重复阳国旧事。 甚至于,如阳地归为齐地那般,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更恶劣的结果其实有很多。比如……齐国并不愿视容国人为齐人,而把整个容国,都作为凶兽巢穴! 引光城是边境重镇,曾经是容国与阳国相对的边城,现在直接与齐国接壤…… 驻军力量已经增加了两倍有余。 相对于边境线上齐国驻军的稀稀落落,容国这边可谓是严阵以待。但齐国士卒个个昂首挺胸,自信锐利。容国这边的士卒,虽然不至于畏畏缩缩,一个个的也格外忐忑。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国力上的差距如此巨大,任是什么名将,也难以保持昂扬的士气。 作为军镇,引光城自不像那些普通城市那样气氛轻松、商业发达,可供消遣的地方少得可怜。 所以当那个胖汉骂骂咧咧,说“什么鸟城市,玩钱的地方都找不着。” 也就不足为奇了。 “就是,就是。”跟在他旁边的瘦个儿附和道。 抱怨引光城无趣的声音虽不稀奇,这一胖一瘦两个人走在一起,还是比较引人注目的。 “没有办法了。”胖汉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玩不成,就先办正事吧。” “三哥,能不能再玩会?”瘦子苦着脸道:“我不想上工。” 啪! 胖汉一巴掌盖在他后脑勺上,大义凛然道:“躺平是可耻的!你不上工,我吃什么?我的花销从哪里来?” 瘦子揉了揉脑袋,委屈巴巴地道:“好吧。” 两人于是往北走。 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路过了很多人,很多房屋。 胖汉忽然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卷舆图,对照着仔细瞧了瞧。 然后转身,一言不发地又往南走。 瘦子跟在后面,闷头走了半天,忍不住问道:“三哥,刚才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胖汉回过头来盯着他:“嗯?” 瘦子瘪着嘴:“问问嘛。” “李老四啊李老四。”胖汉呵斥道:“你脑子不好使就少说话。晓得什么叫探路吗?咱们这些做坏人的,什么时候都要先把后路看好。这叫下雨之前就备伞,你可晓得?” “晓得嘛!”瘦子委屈地道。 “烦人!”胖汉一甩头,趾高气昂地继续带路了。 两人这一次没有再走错地方,照着舆图,很快找到了位置。 “欸,这里有人住欸。”瘦子表现得有些苦恼:“真麻烦。” 在他们面前,正是一处占地颇广的院落。 两个孔武有力的门丁,正警惕地看着他们:“干什么的?” 不知是这里太偏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此时街上,恰无行人。 胖汉什么话也不说,直接一手一个,像摘桃子般,轻松摘下两颗头颅,一脚就把大门踹开了,大步走入其间。 瘦子简单地处理了一下血迹,一边肩上扛一个无头死尸,紧跟其后,也走进院子中。 他随随便便将两具尸体扔在地上,反身将大门关拢。 门插毕竟是断了,怎么也关不上。 砰砰! 他捶了两下门,气恼道:“三哥啊,你劲使太大了!这门修不好哇!” 彼时胖汉正一巴掌把一个侍女的脑袋拍进了胸腔里,抓住这具尸体反手一丢。 尸体便刚刚好卡在门后。 没好气地道:“这不就完了吗?笨蛋!” “欸~”瘦子仿佛发现了新世界,开心地拍手道:“我们看谁叠得高!” 胖汉翻了个白眼:“一点都不好玩。” 但脚下却一错,赶紧抢身入了里间。 “不许耍赖!”瘦子哇呀呀叫着,紧跟其后。 里面很快响起了尖叫,但声音并不能传远。 第五十二章断魂 广袤的星月原上,晚风自由吹拂。 小灰狗正在撒欢。 在以姜望为圆心、方圆五百米的范围里,跑来跑去。 因为它实在有些小,星月原的草地又很茂盛,往往要等它跳起来的时候,才能看到一堆飘摇的灰毛。 也不全是贪玩,那枚铁浆果仍未被它吸收完全,正是精力充沛,需要跑动宣泄的时候。 而盘膝坐着的姜望,沐浴在纯净的星光之中,自然是正在跟观衍大师交流。 观衍大师语带笑意:“为何每次见小友,你都有些狼狈啊?” 姜望老脸一红:“我也不想……” 观衍大师倒也不让他太难堪,转问道:“这次怎么还带了一条狗过来?” “有点缘分,正好它也黏我,就养着了。” 观衍大师的语气有些唏嘘:“我倒是很久没有看到狗了。森海源界里,不存在这种动物。” 姜望想起黄脸老僧那一辈和尚,偷人家芦花鸡吃的往事,以及被苦觉老僧骂为偷鸡摸狗的苦谛……忍不住问道:“大师你也爱吃狗肉?” 观衍大师显然是愣了一下,经由星力传来的声音,都有些断断续续:“这……你养来……是为了吃?” “这倒不是。” 姜望当然不好说,他以为这是悬空寺的传统。 只道:“有时候觉得,狗真的是很容易满足。” 他看了一眼蹦来蹦去的小灰狗,这可怜的小东西,仍是欢快地不得了,根本不知道主人在讨论什么。 “知足是一种大智慧。”观衍大师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怀缅的情绪,蔓延在星力中。 姜望问道:“大师年轻的时候,很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吗?” 观衍大概是想了想,然后才回道:“悬空寺还是很强的。” 像观衍大师这样的绝顶人物,悬空寺肯定重点照看。且观衍大师的师父、师祖,想也知道都是强者,不会让旁人轻易欺侮自家晚辈。 以观衍大师的资质和出身,或许一直到进入森海源界之前,都不曾吃过什么大苦头。 他在进入森海源界之前的生活,大概就像重玄遵那样,从小风光到大,一路都在掌声中。可能最大的“挫折”,就是被胖弟弟异军突起,威胁到了家族继承人的位置。 哈! 这么一对比,好像还挺心酸的。 姜望却既无自艾,也无怨尤。只笑道:“我在道院外门的时候,一个普通的山匪寨子,就能让我狼狈。我刚刚超凡的时候,一个腾龙境的修士就能让我狼狈。现在我虽然还是以狼狈的样子出现在您面前,但却已是因为神临境以上的强者了。” 他的语气,笃定而从容:“我相信只要我一直往前走,能让我狼狈的人和事,都会越来越少。” “妙哉。”观衍大师笑道:“此心如菩提,当无来忧!” …… …… 容国在星月原的东北方向,容国再北,便是断魂峡。 今夜起的正是北风。 断魂峡的风,或许吹来了容国,才会如此凄冷。 在引光城里的那栋大宅中,已经不见一个活人。 唯独在那扇大门前,两摞高高摞起的尸堆,并立无言。 从尸堆的高低上来看,郑肥和李瘦,显是已经分出了胜负。 赢的是李瘦。 砰! 郑肥坐在院中,握拳捶地面。 “可恶!” “可恶啊!” 他倒是很有赌品,比试输了虽然生气,却并不因此欺负李瘦。 李瘦蹲在旁边,嘿嘿嘿地笑,又假惺惺地安慰道:“三哥莫气,常言道,输乃兵家常事。你要是不输几次,旁人还以为咱们兄弟不知兵呢。” 郑肥并不说话,被李老四趁机教育,使得他气鼓鼓地又捶了一下地,砸得震声作响。 李瘦抬头看了夜空:“唉,卦师怎么还不来?我等得都犯困了。” 郑肥这时说话了,气呼呼道:“骗咱们来东域,说这里很有意思,可以玩得很开心。结果一点都不好玩!” “就是就是。咱们哥俩命苦哇!”李瘦附和着,又一脸羡慕地道:“燕子那边肯定好玩。” 郑肥不屑道:“弱不禁风的小白脸,有什么好玩的?” 李瘦本来说的并不是玩哪个‘人’,而是说燕子在做的事情更好玩。但郑肥这样说,他也连连点头:“还是我们上次在雍国遇到的那个玩具好玩!又讲道理,又禁得起折腾!” 旋即又垮下脸,很有些失落:“但是他好像不愿意跟我们玩……” 郑肥撇撇嘴:“等挨揍了,他就知道厉害啦。” 便在这个时候,忽有一个披甲的人影从天而降。 “不知何方高人,大驾光临引光城!” 其人一身明光甲胄,生得相貌堂堂,手提一杆关刀,轰然落进院中,气势煊赫。 他便是这引光城的驻守大将,外楼巅峰的静野! 他从前便主持引光城防事,自阳国被灭后,引光城的驻军力量是增强了,朝中却无其他大将肯来接手此城。在边境对阵齐国,功勋不可能有,遭厄却是第一个。 是以虽然有不少人埋怨他无端生事,害得容国上下现今提心吊胆。引光城却还是由他负责。 静野治军向来勤勉,尤其在阳灭之后,每日亲自巡城,从不间断。 今夜偶然发现城中这处宅院有些异样,因而降临察看。 这一看,令他勃然大怒。 也不再说其它的,关刀一转,拉起数丈刀芒,便向着郑肥劈落! 撒开腿坐在地上的郑肥,却并不动弹,还歪头看了看李瘦。 一直到那柄关刀砍进他的头骨里,他才在静野骤然响起的闷哼声中,疑惑道:“他为什么先砍我?” 李瘦仍然保持着蹲姿,双手张开,对着郑肥的体型比了比:“可能是你的目标大一点。” 那边静野一刀斩落对手,自己却突遭重创,已是惊骇难言。 却见得,那已是满头鲜血的胖汉,转回头恶狠狠地看向他:“你是不是觉得我郑老三好欺负?说!” 静野心知今夜托大了,在有大军镇守的城里,自持勇武,贸然降临院中,实属不智。 说不得便无声被杀了,也不稀奇。 他愤怒于自己现在为何会如此冲动,好像自从那之后,就…… 在这危局之中,他压制了情绪,怒视着这令人惊惧的胖汉,五府轰隆隆启动,又接引天外星楼,气势暴涨:“在我容国的领地上,还敢行此恶事!今日必叫汝等死无全尸!” 同时却悄悄释放秘术,试图联络大军。 但这时,他感觉到自己负在身后偷偷掐诀的手,被轻轻按了一下。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降临心间! 手已经不自觉的散开。 然后他看到,一个面容清瘦,留有三绺长须的中年男人,出现在他面前,正与他四目相对。 “不想死得很惨,就懂事一点。” 这个穿着文士服的男人说。 第五十四章此地无银 谢宝树觉得自己跟重玄这个姓氏简直是天生犯冲。 怎么上哪儿都有这家人呢? 大师之礼这种上进争气的场合有重玄遵,三分香气楼这等风月场有重玄明光,出门逛个街还能遇上重玄胜…… 重玄家是在老子身边布了眼线是怎么着!天天就针对我谢宝树? 他有心不理这个废物,但毕竟对方是博望侯的长子,再想想那个生生将他砸晕的日轮…… “啊,刚才脚步匆忙,竟未瞧见!”谢宝树拱手礼道:“见过世伯。没想到世伯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操劳!” 他自认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但也忍不住话里带了刺。 一把大年纪了还逛青楼,重玄家的人也不知羞么? 重玄明光哈哈大笑,摆摆手道:“宝刀从未老过,就不用说什么老当益壮的话啦。” 谢宝树一愣一愣的。 竟然被当成夸奖了。 这么粗浅的讽刺都听不懂吗?是不是只有当面骂才算骂啊? 重玄明光哪管他这个晚辈在想什么,一本正经地道:“阿树啊,世伯听说你跟我家胜儿,还有青羊子,有些过节?” 一说这个,谢宝树就来精神了。 岂止是有过节啊! 现在全临淄的公子哥,背地里都叫他谢小宝!当他不知道是谁传的吗? 正所谓报应终有时。 那个姜青羊,最近得意忘形,狠狠摔了一跤,还不知回不回得到临淄来。 他不趁机踩两脚,兵法都白学了。 断袖之说,便是他谢宝树传的! 看他姜望以后还怎么见人! 当然,面上自是谦和有礼地一笑:“世伯说的哪里话?年轻人,哪有什么过不去的节?些许言语冲突,不足挂齿。世伯你要不说,侄儿都忘啦!” 重玄明光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当真?” 谢宝树认真道:“侄儿可都是肺腑之言呐!” “最好是如此。”重玄明光很能拿住长辈的姿态,语重心长道:“临淄最近是有些风言风语,但都是无稽之谈,无伤大雅。你若是有什么心思,还是要克制住。做世伯的劝你,这里面的水太深,你把握不了。” 谢宝树很想一个白眼翻过去,但毕竟是在大街上,世家子弟的风仪须得保持。 “侄儿受教了。”他态度很好地说。 重玄明光一脸孺子可教的满意表情,点了点头:“行,世伯还有要事,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年轻人,还是多把时间花在修行上,不要总是逛青楼嘛!” 谢宝树就算是再能忍,也有点忍不住。 你六十多岁了都来逛青楼,我才二十出头,如何逛不得! 好在重玄明光已经心满意足,钻进轿子里去了。 不然他很难保证,他不会当街殴打老人。 …… 重玄大爷的轿子,径自回了他在城北的私宅。 这宅子兼了左右邻居的宅基地,铺陈极广,布设得那叫一个高雅有格调。以富贵而论,不输博望侯府。 重玄明光把过于鲜艳的衣衫换了下去,去了身上的脂粉味,换了一身端正些的衣衫,这才另起一轿,往博望侯府去。 轿子自也不是逛青楼时的那种花哨轿子,大气端庄得很。 重玄大爷别的不说,哄老爷子的修为,可称重玄家第一。 轿子进了博望侯府,问候过老爷子,拉扯着说了会家常话,重玄明光这才施施然转去后院,去寻自家的天才儿子。 这个时候,名扬临淄的重玄风华正懒散地靠在躺椅上,单手捧着一本书在看。另一只手虚搭在扶手上,日轮、月轮、星轮,三轮在掌心悬浮转动,有一种奇妙的韵味。 真是修行休闲两不误。 见着自家老爹过来,也只是随意笑道:“正好新得了两颗东珠,父亲前些日子说内宅似缺了些什么,不妨拿去妆点。” 重玄明光这等视钱财如粪土的大爷,自然是一摆手:“为父来找你是有正事,可不是为打秋风。” 他顿了顿,又很不经意地道:“多大?轻于二两的,可没什么意思。” 重玄遵眼睛仍在书卷上,随口答道:“足六两。” 重玄明光满脸堆笑:“哦呵呵呵。” 搓了搓手,又立即正容道:“跟你说点正事。” 重玄遵一把将日轮月轮星轮收起,书也放了下来,盖在腹部,看向自家老爹,很给面子地道:“您说。” 重玄明光很吃这一套,颇是得意地道:“小胜那边的事情,你可知道了?” 重玄遵点头道:“听说了。” 重玄明光略显骄矜地问:“你可有什么动作?” 重玄遵摇了摇头:“这局太乱,很容易引火烧身。我还在观望。” 重玄明光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到底还是单纯了点。不知人心险恶啊。你那个胖弟弟,还有他那个朋友青羊子,都不是什么良善的。抢咱们的钱,抢得那叫一个凶!现在有了好机会,你如何能放过?” “唉!” 他一副‘离开我你怎么办’的表情,看着重玄遵:“不过呢,有爹在!正所谓,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你放心,此事为父已经帮你妥善处理。你专心修行便是,立住圣楼,早日神临,也好了却为父的心事。当年要不是忙着照顾你,为父也早就……唉,不说这个。” 重玄遵一脸惊讶。 惊讶不是因为重玄大爷最后那段、隐隐约约暗示自己曾有望神临的话,听了这么多年了,耳朵都快出了茧子,假装相信便是。 让他惊讶的,是那句“妥善处理”。 “你……”他坐了起来:“父亲怎么处理的?” 问到了得意处,重玄明光哈哈一笑:“青羊子重金贿赂郑世,从而逃避北衙任务、玩忽职守的事情,你道是谁传的?” 重玄遵脸都黑了。 这是要把郑世得罪到死啊。 他自黄河之会归来后,多次向北衙示好,就是想要缓和一下矛盾。不求郑世父子帮着自己这边,好歹让他们在帮姜望的时候,有一些掂量。付出良多,好不容易有了点进展…… 更重要的是……在这种时候添油加醋,这不是在帮姜望的忙吗? 他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勉强笑道:“父亲,您年纪大了,以后还是多休息。这些事情难不倒儿子,让儿子自己来就行。” “哈哈哈,为父不过小试牛刀耳!” 重玄明光浑然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对于自己能在天才儿子面前显摆,也是非常得意:“放心,谁也发现不了我。刚才来的时候,我还警告了一下谢家那个小子呢,叫他老实一点。旁人肯定都觉得,我对姜望这个重玄家门客出身的年轻人,非常爱护!” 重玄遵默默躺了回去,拿书盖在了脸上。 什么叫—— 此地无银三百两! 第五十五章可惜 纵是有重玄胜的百般阻挠,对青羊镇的搜查,终于还是确定了下来。 负责带队亲查的,是四品吏部郎中张卫雨、四品青牌捕头马雄。 马雄是都城巡检府这边指定同行的青牌,算是常例。 而张卫雨,实在不凡。 齐国政事堂之下,辖有礼、户、吏三部,分管礼仪、经济、吏治。 虽说一切政令出于政事堂,但这三部作为具体政务的执行衙门,权柄亦是极高。 国事外交、大典祭祀,都由礼部负责。而如四海商盟、德盛商行这样的商会,第一个要拜的衙门,即是户部。至于吏部,虽无任免官员之权,却负责着天下官吏的考评。重要性自不必多言。 具体到张卫雨这个人身上,以修为而论,他是外楼巅峰。以履历而论,一路行来,在任何一个职务上,都交出了堪称完美的答卷, 若往上攀背景,此人是朝议大夫陈符这一系的人。 在齐国,九位朝议大夫和九位兵事堂的九卒统帅,便是天子之下的最高权力代表。任是哪位,都举足轻重。 张卫雨背景、能力、修为,全都不缺,这样的一个人物,自是不虚重玄胜分毫的。 便是他强烈要求彻查姜望,令重玄胜都阻之不住。 他与姜望从无交集,同近两年才崭露头角的重玄胜也没什么接触,说矛盾,其实是没有 的。 也不似鲍家与重玄家,积年不合。 朝议大夫陈符与定远侯重玄褚良政见虽有些不同,却也达不到政敌的地步。 所以私怨无从说起。 但若要说尽是出于公义,倒也未必。 “这个张卫雨,是什么意思?” 重玄胜常用于私下小聚的自家茶楼中,玉带束额的李龙川,皱眉问道。 十四默立一边,重玄胜笑呵呵地给他们倒着茶,并不说话。 坐在南首的晏抚则温声点道:“在这次出事之前,我们都知道,陛下有意授实职于姜望。你道齐国上上下下,适合姜望的位置,哪个最好?” 李龙川天资聪颖,英武不凡,于兵事很有见地,也不缺乏政治头脑。但齐国偌大疆域,控扼海外、万妖之门后亦有驻军……数不尽的职务,真要想想哪个最适合姜望,还的确没那么容易。 晏抚也不似重玄胜那般爱卖关子,见李龙川顿了一下,便直接道:“自然是北衙都尉。” 李龙川眼睛一亮:“是啊!” 北衙都尉,论职阶,只是四品。但权柄之重,在临淄也是数得着的,几乎只在政事堂、兵事堂之下。 而姜望虽然只有内府修为,但这个天下第一内府,分量十足。且本就已经是四品青牌,更是三品的金瓜武士,任这北衙都尉,还真有资格! 齐国虽大,要想再找出比这更好、更适合姜望这个层次的位置,还真难再找到了! 而且,此职务非天子亲信不可为。 姜望若能坐上这个位置,现在这些谣言、舆论,难再加身。日后进入兵事堂、政事堂,也都是打开了坦途。 另外一个,历任北衙都尉的任职人选,都是前任北衙都尉和政事堂共同提名,天子亲自勾选。前任北衙都尉的意见,非常重要。 而现在的北衙都尉是谁? 郑世! 郑世已经做了好些年的北衙都尉,天子仍然信任,他当然可以继续压制修为,继续掌握这权柄,但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要知道,神临境之前的超凡修士,力量是会随着身体的老迈而衰落的。郑世要在力量开始衰落之前离开北衙,成就神临,不然就是耽误自己。 此外,郑世的儿子郑商鸣,现今亦在青牌体系里发展。 但他当然不可能把北衙都尉的职务直接传给郑商鸣,在政事堂那边很难过得去。而与郑商鸣交好的姜望,却是绝佳的选择! 以姜望之天资,哪怕北衙都尉的权柄再大,他也不会为之压制实力。 也就是说,他当上了北衙都尉,也不会任职太久。 郑世现在卖姜望一个好,等姜望成就神临、离任之时,正好再让郑商鸣接上,岂不是最完美的结果吗? 晏抚点出北衙都尉这个位置,李龙川顷刻想得分明,忍不住问重玄胜道:“郑都尉有意离任?姜望自己也有意这个位置吗?” 一个北衙都尉的位置,实在太有分量! 哪怕他是石门李氏的嫡公子,也无法忽略。 “郑都尉若是无意,咱们说这个,岂不是平白得罪人,把朋友当仇人处?”重玄胜笑道:“对郑都尉来说,现在如能解开束缚,更近一步,也是极好的选择。他也有意无意地做了一些事情,为姜望铺路。就是姜望这个二愣子,自己还瞧不清楚罢了。我也没来得及与他说。” “啊。”李龙川叹道:“可惜了。” 姜望这么一失踪,就与北衙都尉这样至关重要的位置失之交臂,不能不说可惜。 他获职三品金瓜武士,能算是进入了齐国高层。但有名无实,分量其实存疑。若能任职北衙都尉,那就大不相同。甚至不夸张的说,是进入了齐国的权力中心! 这是一步登天的台阶! 有天子的恩宠、有郑世的支持、有深厚的人望,太庙献礼之后,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可姜望却偏偏在眼下,出了这等事。 当然是可惜极了。 晏抚轻声道:“你觉得可惜,而有人觉得可喜,所以问题就来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龙川当然也能明白,张卫雨为何跳出来了。 吏部郎中张卫雨,是四品官职,外楼巅峰修为,履历漂亮,背景深厚……也非常适合北衙都尉这个位置! 但位置只有一个,姜望不下去,谁能上来? 双方本来是没有矛盾,但在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时候,生死成仇也不少见。 关乎到北衙都尉这样的重要位置,哪怕是张卫雨背后的人物,朝议大夫陈符,也不会等闲视之。 难怪重玄胜以天骄尊严为由,百般阻挠,也没能制止对青羊镇的彻查行动。 面对通天之阶,张卫雨势必要使尽全身解数。 李龙川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出声问道:“重玄兄,他们执意要查青羊镇,你又反对得那么激烈,青羊镇不会真的有问题吧?” 重玄胜瞧着他,似笑非笑:“姜望现今不在国内,他的形象,任人打扮,谁都可以描画几笔。李兄,你自己觉得呢?” 重玄胜和李龙川,都是姜望的好友。都是在姜望有难的时候,愿意挺身而出的真正朋友。 但他们之间,也有差异。 同样出身将门,同样是顶级世家,世袭侯爷的嫡脉子孙。他们对国家的感受、对天子的忠诚,并不相同。 姜望为还救命之情,帮尹观入临淄。重玄胜知道了,还帮着处理圆润,顺手还给重玄遵丢个麻烦。 若当时知道这事的是李龙川,他一定会阻止姜望。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有自己的人生和诉求。 哪怕是再要好的朋友,也不可能永远保持一致。 求同存异自然是真理,但若有无法共存的“异”,再好的朋友,有时候也只能割席。 重玄胜没有回答李龙川的问题,却问他愿不愿意毫无保留地相信姜望。 而李龙川有自己的原则,他是愿意相信姜望的,之前也证明过很多次……但不会毫无保留。 茶室里的气氛,在重玄胜的问题抛出来后,陡然沉肃了起来。 “说起来……”晏抚在这个时候出声道:“姜望现今在哪里呢?” 重玄胜收回视线,笑呵呵地道:“我让他先不要回来,四处游山玩水去!” “如此看来,重玄兄已是成竹在胸,那我也就放心了。” 晏抚笑了笑,起身道:“温姑娘还在等我同去游湖,便先走一步。” 他看向李龙川:“李兄呢?” 李龙川微微点头,也起身道:“既然没有别的事情,我也该回去了。近日家姐回来,督促得勤。” 晏抚已经往外走,又回头对着重玄胜笑道:“叫姜青羊玩得开心点,尽管花销,回来找我报账!” 第五十六章功过论 离开茶楼,李龙川上了晏抚的奢华轿子。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都没有说话。 这次张卫雨同重玄胜骤然展开的交锋,闹得很是激烈。 先是名儒尔奉明,写就一篇雄文《功过论》,洋洋洒洒数百言,文辞华美、用典精到,一时遍传临淄。 此文讨论的核心问题,是功过能否相抵。 由此展开的论战,堪称近十年未有之激烈,直追当年许放骂废太子时的声势。 一方以《功过论》为鸣镝,一方亦有雄文《英雄之于国也》,反为投枪。 轮战激烈,引得朝野许多人物下场。 最后确立的公论,是“功为功,过为过,论功不必计前过,罚过不必计前功。” 于是顺理成章的,一位初出茅庐的御史,上奏朝廷,请查姜青羊…… 这是一场全方位的政争,从舆论到朝堂,被动迎战的重玄胜,和主动进攻的张卫雨,在各个层面展开攻防。 重玄胜一方面迅速组织论战,厘正姜望的名声,另一方面又不停挖掘张卫雨的问题,同时在朝野鼓噪声势,质询抹杀英雄是何居心,险些在姜望不在的情况下替姜望完成翻盘。 可惜这一次落在姜望身上的泥点太多,不洗一洗,实在说不过去,重玄胜的持方先天不足。 最后以彻查青羊镇为结果,也在很多人意料之中。 非战之罪也。 在冷眼旁观的看客眼中,重玄胜在这一次交锋中展现出来的政争能力、对重玄家政治资源的调动,都让人心惊。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那个被临时拉上来敲打重玄遵的棋子,已经实实在在地站稳了位置。他对重玄家相关政治资源的把控,已在重玄遵之上! 换句话说,在重玄家内部,在重玄老爷子不开口表态的情况下,更多的人,是支持重玄胜的。哪怕他的对手,是重玄风华。 这事态其实早有端倪,只是在这一次,才如此清晰地被人看见罢了。 重玄胜在肢解重玄遵的私人生意之后,早就与很多家老完成了捆绑,海外布局更是把重玄遵的影响力牢牢隔绝。 重玄遵强势出关之后,最大的翻盘机会,就在黄河之会上。他也很清醒,在了解到局势之后,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只全心备战黄河之会,他也的确做到了最好。 但很可惜,他遇到了斗昭。而夺下黄河魁首的,是跟重玄胜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姜望,一切风光荣耀尽归姜青羊。 在不少人看来,重玄胜这一次与张卫雨的交锋,与其说是为了保姜望,倒不如说是展示力量。展示哪怕姜望出了事,他依然得到重玄家大部分人支持的力量。 而在李龙川、晏抚这些朋友眼中,他们看到的,却是姜望的危局。 张卫雨对姜望穷追猛打,盯着青羊镇不放,好像非常肯定,那里有什么能把姜望钉死的东西。 青羊镇外,早已封锁起来, 若真有什么问题,是决计无法隐藏或者转移的了。 在这种时候还靠近姜望,是有一些风险的。 他们担忧之余,才登门饮这一杯茶,看看自己能做什么。 重玄胜口风甚紧,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从容自信的态度,已经是一种答案。 “晏兄,姜望这件事,你怎么看?”李龙川问道。 晏抚笑了:“姜望是什么样的人,你要问你自己,而不是我。” 李龙川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我问的是事情。” “重玄胜有句话说得对,姜望现在不在齐国,他的形象任人打扮。你如果真想知道这事的真相,不妨以后直接问他。”晏抚看着他:“我想他不会瞒你。” 李龙川长舒一口气:“你说得对!” 晏抚只是微笑。 过得一阵,李龙川又问道:“你说,青羊镇里,到底有什么?” 晏抚笑道:“这个问题,我想张卫雨和你一样关心。” “你是说……” “来之前我还在怀疑,但现在已经很确定。不管张卫雨查到了什么,有了多准确的信源。都只是遂了重玄胜的意。”晏抚语带赞叹:“连你都这么担心,张卫雨肯定更是信心十足。但他注定不会有收获。” “张卫雨岂有那么好骗?。”李龙川拧眉道:“他一定把握了什么重要的线索,才会投入这么大的力量。” “这就是重玄胜的本事了。”晏抚却是真的非常轻松:“不妨拭目以待吧。” 他想了想,又问:“赌一局,如何?” 李龙川果断摇头:“不跟你赌。我输了肉疼,你输了无关痛痒,这就不是公平的局。” “哈哈哈。”晏抚笑罢,忽然道:“到了!” 李龙川掀帘欲出,但看了看人群熙攘的大街,愣道:“到哪了?” 晏抚很体贴地伸手指了指:“往前走几步,转过那条街,距离摧城侯府就不远了。” “我当然知道这里离我家不远……不是。”李龙川显然很有些费解:“我这就回去了?” 他的表情分明在问,咱哥俩不去玩耍一下吗? “你以为我刚才在茶楼,是随意找的一个借口结束话题?” 晏抚笑道:“汀兰真在等我!” 李龙川:…… …… …… 晏抚和李龙川走后,重玄胜也离开了茶楼。 今日本就有正事,他只不过是在出发之前,跟晏抚、李龙川通一下气。 除了十四,别的什么人也没带。 他的目标非常明确,直赴都城巡检府。 以张卫雨、马雄为首的搜查队伍,正在这里整装待发。 马雄自不必说,资深的青牌了。 只不过,其人虽是四品青牌捕头,在重玄胜面前,其实说话的余地不大。当然对张卫雨的监督作用,也很有限。 重玄胜当然不可能放着这么一支队伍,自由地去搜查。 张卫雨是一个气质精悍的青年。 见得重玄胜过来,他毫不掩饰地皱眉:“我们此行是为公事,重玄公子跟过来,恐怕不太合适。” 重玄胜微笑以对:“哪有屋主不在,就被搜家的道理?你们要是随便放点什么东西,姜望上哪里说理去?” 张卫雨应对亦是从容,已经赢了的一场,令他在面对重玄胜的时候,很有些心理优势:“你可以把姜望叫回来旁观。你能联系上他的,对吗?” “我不能。”重玄胜一脸认真:“姜青羊乃国之英雄,却惨遭陷害,又遇追杀,现在生死不知,没想到竟然有人心那么狠、那么黑,又要在他后院放火……” “少扯些有的没的,事情怎样大家心里都有数。”张卫雨打断他:“你想干什么就直说,” 重玄胜撇了撇嘴:“姜望不在,我全权代表他。他的责任和义务,都在我肩上。所以这次搜查,我必须在场。” “你代表他?”张卫雨挑眉:“你拿重玄家为姜望作保?” 倘若真是如此,那他就真要掂量掂量了。 一个重玄胜的分量,和重玄家不可同日而语。 “家祖尚在,哪里轮得到我代表重玄家?” 重玄胜轻声笑了笑,但表情忽然严肃下来:“我拿我自己为姜望作保。” 张卫雨沉默片刻,忽而笑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也不必作保了,重玄公子要跟着,便跟着吧。本官处事秉公,倒也不怕监督!” 第六十一章 左道 万恶人魔和削肉人魔,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怎么算着算着,把心都吐出来了呢?”郑肥纳闷道:“虽然那幅画是画得蛮恶心的,但也不用这样吧……” 而李瘦则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腔,好像在研究,把心脏吐出来再捏爆的可行性。 瞧来真酷! 卦师完全忽略这两个活宝的想法,看向引光城镇守大将静野的同时,厉声喝道:“杀了他!” “你先前不是说不能杀嘛!”郑肥不满地嘟囔道。 “别废话!”卦师转过头来,满脸是血,往日平和的眼神,此刻尽是凶狠。 郑肥撇了撇嘴:“杀就杀,凶什么凶。” 嘴上这样说,手上还是立即拔出一柄大砍刀,脚步连错,双手握刀,向着静野当头斩落! 但就在此刻,那被捆猪一样捆在地上的、毫无反抗之力的静野,双眸之中,忽然一片血红! 这片血红色,如此幽深,如此刺眼。 这是疯狂且暴戾的血色,是毫无情绪可言的血色。 是根本不应该属于静野的状态! 引光城里的人都知,镇守大将静野,修的是一身正气凛然的功法。 而现在,他瞧来比最邪恶的人,还要邪恶! 捆在他身上的那些绳索,顷刻崩散,完全无法束缚他分毫。 他只单手一抓,便拿住了郑肥的大砍刀,微微一拧—— 喀嚓! 已将其折断! “哇呀呀!”郑肥又心疼又惊讶地怪叫,气得腹中如鼓。 但他也根本不知惧为何物,手中只剩断刀,脚下仍然不停,仍往前撞! 他如此勇悍,卦师却也没闲着,直接从指尖逼出一颗血珠,虚空行笔,飘飘洒洒,落下一个血光照耀的“定”字。 那边静野陡生变化,轻松折断郑肥的大砍刀之后,却也根本不恋战,直接一步后撤,想要离开此院。但这一步,却定在了半空中! 那个血色的“定”字,定死了他。 郑肥已经追将上来,手持断刀连斩,劈出无数残影。便在这半空之中,将静野肢解成了数百块! 但见漫天血雨,肉块飞散,白骨断裂。 第六十二章 正餐 余北斗在引光城忙着镇压血魔身。 姜青羊带着蠢狗离开了星月原。 而重玄胜在青羊镇,为余北斗给姜望的留下的一次性护身符……怒发冲冠。 他肥大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张卫雨脸上去了:“你想就这么算了,我告诉你,绝无可能!必须赔偿!你知道余北斗的护身符有多珍贵吗?也就是我姜望兄弟,天纵之资、绝世之才,才配得上此宝,一般人余北斗舍得给?今天谁来说情都没用,你要是不赔,我就去找陈大夫要,陈大夫若是不给,这官司我要打到陛下面前去!” 张卫雨知道,去找朝议大夫陈符要债……这胖子是真做得出来的。 这种作死的事情,若是他来做,就要赌上一生的前途。换成重玄胜这种顶级名门出身的世家子,也顶多被说一声孟浪。 所以重玄胜能够以此为武器,他却不得不认真对待。 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 齐国已经存在太久,那些累世公卿,已经用岁月,建立起了鸿沟。 像他这样普通出身的人,必须要付出好几倍的努力,才能够爬到差不多的位置,才能于此事、于此时,交锋。 他冷着脸道:“应当我承担的责任,我自会承担。” “甭跟我扯没用的!”重玄胜胖手一摆:“拿钱出来才是正理!” 他五指摊开在张卫雨面前,一脸蛮横:“赔钱!” 张卫雨依然冷酷:“我身上没有那么多。” “没钱你还那么嚣张?!”重玄胜的声音骤得拔高:“张卫雨啊张卫雨,你怎么混的?堂堂四品吏部郎中,几千块元石都拿不出来?” “本官持身清廉。”张卫雨顿了顿,又道:“那东西也未必值那么多。” 重玄胜努力瞪大了眼睛,十足震惊状:“那可是余北斗的心血所系,赠予我兄弟护道的!余北斗是何许人也,你难道不知?比起陈符大夫,那也是只强不弱!试问,若是陈符大夫的珍爱之物被毁了,三千块元石,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吗?” “做人要有承担啊张卫雨!”重玄胜痛心疾首:“前几个月我姜望兄弟在迷界历练,不小心弄坏了一艘旸谷的灼日飞舟,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当场就替他赔了三千块元石!什么叫体面?这就叫体面!张卫雨,你怎么说也算是有点头脸的人物,想赖这个账,实在叫人失望!” 张卫雨看得明白,重玄胜哪里是要债。分明是要借着这枚护身符的意外毁弃,彻底搅黄这一次的调查。 第六十三章 抚宁 姜望让人专门营造的正声殿里,在其中一张座椅的机关中,藏着一张日照郡超凡力量布防图。 这说明什么? 姜青羊所欲何为? 在超凡的世界里,因为种种超凡手段的存在,道术会被破解,法器会被侵蚀,一丁点道元的波动,都有可能被捕捉。在战场上,有时候最原始的通信手段,才最可靠。最值得信任的信使,永远是经过残酷训练的人。 在战场之外,情报的传递有时候亦是如此。 显而易见的是,此刻暴露在众人眼前的,就是一起情报泄露事故。 因为涉及一个郡域的超凡力量布防,这可以说是相当严重的情报泄露事故! 地点在青羊镇域,抚宁山,正声殿。 姜望难辞其咎! 就在马雄看清面前这张羊皮纸,瞬间厘清楚其间要害时。 身后人群中,那海民出身的范清清,蓦然抬手! 顷刻间巨浪排空,波涛如卷龙,将围在四周的斩雨军士卒冲得东倒西歪,而她拔身而起,直飞西方。 她是行险一搏。 而这个方向,离国境最近! 当此之时,张卫雨只冷笑一声:“还想走?” 一只手仍然举着那羊皮纸,另一只手往前一抓。 自遥远星穹,垂落四道星光。 一道白色星光如刀,划过范清清头顶,立时隔绝了她与内府的感应。 一道黄色星光横拦,瞬间膨胀,顷刻如高墙,挡在了范清清身前,坚不可摧。 一道青色星光化索,似龙一游,绕身数转,已经将范清清牢牢捆住。 张卫雨的手,往回一收,范清清顷刻坠回,重重摔倒在正声殿前! 而还有一道红色星光,落在那排空巨浪之上,将之扫荡一空,化归元气。 马雄眼神一缩,他当然认得出来,这是张卫雨赖以成名的秘术。 只没有想到的是,对付一个内府境的范清清,他便拿出这等手段,可见心中真是有恶气在! 而结果,便是一招就将范清清擒伏! 张卫雨却并不理会跌落在地的范清清,而是仍看着马雄:“马捕头,你怎么不回答我?” 这时已再无装傻可能,马雄实事求是地道:“此是日照郡超凡力量布防图没错。” “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张卫雨问道,他移转视线,看向重玄胜:“重玄公子,你可能替姜青羊,稍作解释?” 重玄胜不说话。 张卫雨扯了扯嘴角。 此时他掀开底牌,牢牢掌控局势,尤其是见到这牙尖嘴利的胖子也无话可说,心中快意,实在难言。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范清清:“或者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被瓦解了所有抵抗的范清清,面如土色,不发一言。 “不说话不要紧。”张卫雨轻笑道:“我想马捕头多的是手段,让人开口。” 他问马雄:“我说得对吗?” 马雄只好道:“本官职责所在,自无推脱。” 齐国青牌有怎样让人开口的手段?这个问题,很多人都不敢想。 范清清的眼神,明显惊恐起来。 张卫雨则慢慢走到她身前,半蹲下来,将那张羊皮纸,抖在她眼中:“我实在不忍心让马捕头辛苦,也见不得惨事。不如你自己说说吧?你跟钓海楼,是以什么方式联系。又已经向钓海楼,传输了多少齐国的情报?” 马雄心头大震! 这段时间,临淄城里汹涌的流言,他当然记得很清楚。 其中一些风流逸闻,同僚还与他悄悄讨论过。 但身为四品青牌,他很清楚,在诸多加于姜望之身的骂名中,其实只有三点是致命的。 一是勾结阳氏余孽,二是勾结平等国,三是勾结地狱无门。 这三件事只要任何一件事找出证据,姜望就无法翻身。 除此之外,什么欺男霸女之类,毫无杀伤力可言,根本不可能扳倒姜望这样的天骄。 显而易见的是,重玄胜最早设计的虚假情报,就是关乎于平等国的。 而张卫雨只是假装上当。 他来到青羊镇,不是因为他相信了重玄胜那个愿者上钩的虚假情报,而是因为他找到了不曾出现在流言里的第四个致命点—— 姜望勾结钓海楼! 这的确让人想象不到。 但联系到范清清的出身来历,好像一切又都是有迹可循! 范清清终于开口道:“我……” “等等。”张卫雨打断她:“前面那些问题你可以先不用回答。现在咱们先回答,这位重玄公子最关心的问题。” 他伸手指了指重玄胜的方向,继续问道:“姜青羊给钓海楼输送情报,有多久了?” 他眼神紧紧盯着范清清,有迫人的凌厉。 直到此刻,他才显露出他对局势的把控,展现了他能够竞争北衙都尉的原因! 第六十四章 彷如喧鼓 张卫雨冷声道:“本官倒要看看,姜望为这一天,做了多少准备,你能拿出什么证据!”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当然说不出拒绝独孤小拿证据出来的话。 他也并不相信,这个对姜望死心塌地的忠犬,真能拿出什么帮助姜望摆脱困境的证据来。 但他还是很谨慎地补上了一句“姜望的准备”,给自己毁掉这份证据留下口子。 独孤小正要说话,重玄胜伸手拦住了她。 这位出身顶级名门的公子哥,瞧着张卫雨,异常认真地道:“依张大人今天的意思,是我大齐的国之天骄,暗中勾结钓海楼咯?” “我要纠正你两个错误。”张卫雨说道:“第一,姜望的确是国之天骄,但国之天骄,却也不止姜望一个。第二,他勾没勾结钓海楼,不是依我的意思,而是要看证据的。我一不能掌控姜望,二无法干涉钓海楼,只是秉公执法罢了。” 即使是在占据优势的时刻,张卫雨也谨慎非常。 这次带队来青羊镇执行搜查任务,或许他唯一的“不谨慎”,就是把那枚护身符拿在手里,以至于欠下巨债。 “你还真是越挫越勇。”重玄胜摇头失笑,而后又问:“朝廷这次有声音,要来青羊镇调查,查的是姜望和阳氏余孽是否有关系。还有姜望和平等国、地狱无门的瓜葛,重点是查这三家。你现在提出来一个钓海楼,合规矩吗?” 张卫雨惊讶地看向马雄:“马捕头,查一个人偷盗,结果偷盗没查到,却查到了这人杀人。请问这不合规矩吗?你们北衙,会不会因此把这个人放了啊?” 马雄呃了一声,似乎这个问题非常值得思考。 而重玄胜也没有叫他为难太久,主动接下话茬:“也就是说,张大人你认为,姜望与阳氏余孽、平等国、地狱无门,都没有关系。他真正的身份,其实是钓海楼的暗子。对吗?” “我再说一遍。”张卫雨淡声道:“不是我认为。是证据如此显示。” “那临淄的那些流言算什么?”重玄胜问。 张卫雨道:“谁知道呢?或许是掩人耳目?” 啪! 重玄胜拍了一下掌:“吏部郎中张卫雨张大人调查出来的证据显示,原来临淄的那些流言都是掩人耳目,什么阳氏余孽、平等国、地狱无门,都是假说。姜望事实上勾结的是钓海楼!” 张卫雨只道:“让我们用证据说话。” “很好!”重玄胜抚掌而叹,看向独孤小:“独孤亭长,就如张大人所言,用证据来说话吧!” 独孤小抬眼看了看天色,说道:“请诸位大人稍候,我的证据现时正在路上,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能到此地。” “哈,那本官就等等看。” 张卫雨懒得理会这些人的虚张声势,一把抓住范清清的头发,将她拖进正声殿中,嘴里说道:“马大人,既然还有半个时辰,不如我们先来问点问题。” 重玄胜面无表情,亦往殿中走去,十四紧跟其后。 马雄、独孤小、张海,还有张卫雨的两名属下,也都走进殿里。 张卫雨随手把范清清扔在地上,便在左首位置上坐了下来。 独孤小在这个时候,却迈步走向后殿。 自有一名张卫雨的属下跟在身后,时刻盯防着她。 但独孤小并无什么隐秘的动作,不多时,便转将出来,手里搬着一张特制的大椅,摆在上首位置。对重玄胜轻声说道:“老爷说此殿建好之后,会招待朋友来此。其中有一位挚友,富贵非常,坐不得寻常椅子……所以我们特地备了这一张,平日不会拿出来用。” 重玄胜看了看她,嗤了一声:“你自己的主意吧?那小子才没有这般体贴!” 但人已经走上前去,舒舒服服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扭头对十四道:“姜望找了个好管家,你说是不是?” 黑甲覆身的十四,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张卫雨懒得理会他们,只瞧着蜷缩在地上的范清清,语气却是缓和的:“让我们继续先前的问题,可好?” 此时的范清清,气息衰败,鬓发散乱,面容晦暗,惨声道:“我不知大人到底想知道什么。” 第六十六章 客之美我者 云国,凌霄秘地。 一块云织雾绕的平原上。 姜安安正与小灰狗大眼瞪小眼。 “啊,它叫蠢灰吗?”姜安安眼睛看着狗狗,嘴里却问着哥哥。 姜望很是自得:“怎么样,这名字是不是很贴切?” 姜安安毕竟六岁了,有一些自己的判断,弱弱说道:“它不会喜欢的吧……” “蠢灰!”姜望喊了一声。 呜汪汪汪! 小灰狗立即人立而起,摇着尾巴,欢快地叫了起来。 “怎么样?”姜望一脸得意地瞅着自家妹妹。 离开星月原之后,他就直接赶来了云国。 重玄胜说让他尽管游山玩水,但他实在也不是闲散的材料。除了修行就是修行,一有时间,便赶紧来看妹妹。 各地搜集的美食自不会落下,金缕宝衣贴身穿着也是极好,不过一路上已经训练得颇有模样的小灰狗,才是核心的礼物。 对于这份礼物,姜安安显然是非常满意的。 就是对小灰狗的名字有些疑虑,但一见它这般欢快,也将那点疑虑抛到九霄云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旁的叶青雨看着这对兄妹逗趣,笑而不语。 其实这种简单的快乐,对于超凡修士来说,反而难求。 这时云中骤然传出一声炸响——“什么破名字嘛!” 一团流云化开,跃落一只长毛如云絮的异兽,细尾上缀着一颗水球,口吐人言,状极不屑。 姜望很有礼貌地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阿丑前辈了?果然卓异不凡!初次见面,已为阁下风姿倾倒。我是安安的哥哥姜望,非常感谢您对安安的照顾。” 阿丑干笑一声:“的确是初次见面……不过俺也常听安安说起你。” 叶青雨出声,打断了他们的寒暄:“丑叔,您怎么来了?” 阿丑当然不能说,他是奉命来监督的,眼珠一转:“我是来找安安玩耍的!” “好。”叶青雨笑眼盈盈:“那你不要带安安跑太远。” 阿丑愣了愣,我也没说要带安安出去玩啊? 我们就在这里玩不行吗? “不要!”姜安安脆生生道:“我要陪我哥!” 姜望眉开眼笑。 正要鼓励一下,却见姜安安蹭地一下跑开,一把抱住蠢灰,揉脑袋揉得不亦乐乎。 蠢灰也不反抗,眯着眼睛十分享受。 阿丑心里松了口气,嘴上却很遗憾:“唉,没事,我就在旁边陪着也行。” 姜望感念于对方常陪姜安安玩耍,因而主动搭话:“阿丑前辈,您刚才说,您好像对蠢灰的名字有意见?” 阿丑对他却没有那么客气,瞪了他一眼:“你觉得是姜望好听,还是姜蠢好听?” “呃。”姜望有些尴尬地道:“这倒也不能这么比……叫这个名字,蠢灰自己也很快乐的!” 阿丑幽幽地道:“在俺不知道‘丑’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俺也是很快乐的。” “给您取这个名字的人,确实不怎么地道。”姜望非常同情地附和道:“我觉得您是很潇洒,很有魅力的,应该叫阿美才对。” 阿丑沉默了半晌,才道:“俺是公的。” “那也可以叫阿潇。”姜望很是热情地提供建议:“阿俊都很好。” 叶青雨在这时清咳一声,打断了姜某人的作死。 她对阿丑道:“丑叔,踏云湖里不是新引了鱼种么?您怎么没去瞧着?” “啥?” 阿丑的声音瞬间拔高,把不远处正同安安玩耍的小灰狗,吓得前腿一软,连滚了三圈。 “这么重要的事情,叶小花居然瞒着俺?” 他也不废话,四足一踏,已入空中:“俺去也!” 去他的监督任务吧,叶小花不当人子! 又要阿丑做任务,又不给阿丑吃鱼! 云散天开,阿丑风驰电掣地离开了。 姜望看着跟在姜安安后面屁颠屁颠的小灰狗,眉头紧锁。 “你说……”他向来是个能听得进意见的人,因而问叶青雨:“我是不是该给蠢灰换个名字啊?” 叶青雨笑道:“已经叫定的名字,哪有随便改的?它又没开灵智,别还让你叫昏了头。再者说,蠢灰这个名字挺好的呀,怪可爱的。” 姜望很是欣慰:“真的吗?” 叶青雨正要说话,蓦地又一个声音响起—— “哈,这不是天下第一内府姜青羊吗?” 一个白衣飘飘的潇洒美男子,踏云而来。 叶青雨默默用手搭住了额头。 姜望本来盘腿和叶青雨邻近坐着,此时赶紧起身行礼:“见过叶真人!” 他很是谦虚地说道:“在‘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的叶真人面前,姜望怎敢称第一?” 这一记马屁他本人是得意的。 但叶大真人剑眉一挑:“你讽刺我?” 要真说起来,起码在内府层面,姜望算得上是真正的“横推列国无敌手”,甚至于“万古人间最豪杰”,亦是很有竞争力。 至于叶大真人嘛。距离当年的向凤岐,仍有差距。自是远远称不上“横推无敌”。 姜望十分委屈,我这还特意记了您老人家当初的台词,为了和您处好关系,已经是很用心了。怎么把你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就成了我讽刺您呢? “爹!”叶青雨亦站了起来,不满地踩了踩云地。 “叫我干嘛?”叶大真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又转头去寻姜某人的麻烦:“今天怎么得空来我凌霄阁做客啊?” 英俊的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怎么,齐国混不下去了?” “爹!”叶青雨又叫道。 “那么大声干嘛?”叶凌霄白了她一眼:“你爹又没聋!” 当爹的耍无赖,叶青雨一时还真没办法,只能气鼓鼓地瞪着他。 但叶凌霄只盯着姜望,半点眼色也不给回去。 姜望倒也没什么可扭捏的,坦然道:“之前在齐国是有一些麻烦,不过已经在处理了。估计您这边马上就可以得到消息。” “年轻人呐,不是本真人说你。”叶大真人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负手道:“不要取得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成绩,就开始骄傲自满嘛。我听说你还想把安安接去齐国?你这个风雨飘摇的样子,照顾自己都难嘛!” 姜望只好道:“真人教训得是。” 叶凌霄又道:“姜安安是我凌霄阁的真传弟子,我得负责她的安全是不是?” “劳您费心了。”姜望道。 “不必说这等客套话。”叶凌霄大手一挥:“这是我叶凌霄的责任,我责无旁贷!” “这样。”他看了姜望一眼:“把安安接走的事情,你暂时就不要想了。年轻人,要专心事业,专心奋斗嘛。等我什么时候认为你有自保的能力了,你再来说这个事。好吧?” “呃……”姜望迟疑道:“怎么才算是有自保的能力呢?” 叶凌霄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能打过我就行。” 又赶紧道:“那行,就这样说定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欸!”姜望张嘴欲喊,但叶大真人已经消失无踪。 第六十八章 山海 净礼是在晚上见到重玄胜的。 那庞巨的体型,像一座小山,缓慢地挪了过来……很有佛经故事里,那些魔头出场的气势。 其人站在囚房之前,把囚室的栅栏,都堵住了小半。 不知道的乍一看,还以为囚室换了墙。 石墙变了肉墙。 净礼当然认得这胖子。 当初在青羊镇外,要不是看在小师弟的面子上,早就给他套了麻袋,一顿狠揍,把肥头打成猪头。 现在时过境迁,气是早消了,但也没办法喜欢这个人。 这胖子旁边,还有一个身穿官服的年轻人。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隐隐与这里的气息相合——不是修了相近的功法,就是对这里极具掌控力。 应该是后者。 因为那个把他抓进牢里来的青牌捕头,正跟这年轻人赔笑解释:“郑大人,主要是这位大师,的确并无报备,当时我们又很紧张,没有时间认真思考。也不知他是您的朋友……这是我们的失职!一定改进!” “开门吧。”那年轻人只抬了抬下巴说。 于是囚室立即被打开。 小师弟在临淄,确实是蛮有面子的嘛。净礼和尚想。 那胖子并未进来——大概是体型的原因,不太方便挤——就在门口招呼道:“净礼小圣僧,受委屈啦!” 脸上带笑,笑得很轻浮:“快些出来,我已备下宴席,为你接风洗尘!” 净礼并未动弹,在栅栏后闷了半天,说道:“我小师弟呢?” 重玄胜反问:“你不知道?” 净礼摇了摇头:“先时有些事情在忙,昨晚才回返现世,立即就来临淄了。” 他很有些担心地问:“我小师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重玄胜笑容灿烂:“你的朋友姜望,正好有事在身,出国忙碌去了。他说他约定了今日请你吃饭,自己不能到,却也不能失约,便请我相陪。这实在不好意思,我白天太忙没顾得上,想起来的时候,你已经被请到了这里……请小圣僧务必给我个机会赔罪!” “出国去啦?”净礼愣了愣:“去哪国了?” 重玄胜一脸严肃:“国家机密,不能讲的。” “噢。”净礼表情有些失落。 “来来来,快出来。”重玄胜哄小孩似的招了招手:“我和姜望亲如兄弟,姜望虽不在国内,我作陪也是一样。小圣僧放心,我可比他会玩!接下来的行程,必叫你满意!” “呵呵,不用了。”净礼说道。 但那表情分明是—— “谁要跟你玩啊?” “别啊。”重玄胜这一次表现得非常诚恳:“我知道咱们以前有点误会,但谁还没有个年少无知的时候呢?人都是会变的嘛!你两岁的时候尿床,不等于你二十岁的时候也尿床,对不对?” 净礼和尚闷声道:“我两岁的时候也不尿床。” “唉,那也不是重点。来来来,圣僧兄,出来说。”重玄胜热情地招呼着:“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缘分来时莫闪躲。你跟姜望是兄弟,我跟姜望也是兄弟,如此算来,咱们也是兄弟,何必跟我见外呢?” 净礼和尚走出阴暗潮湿的牢房,洗得发白的麻布僧衣,依旧片尘不染,他认真地看着重玄胜:“那你愿意剃度吗?” 这实在是一个单纯又干净的人。 换做一般人,兴许就不好意思再忽悠他了。 但重玄胜是何许人也? 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有劲地道:“来,小圣僧,咱们说点别的!你可知红尘炼心,最重要的是什么?孤独吗?清静吗?都不是。是红尘!不历红尘如何出红尘?不见众生如何度众生?你今日有福了,临淄有一个好去处,名曰红袖招……” 两人正在这边纠缠间,忽有一名捕快匆匆进来,附在郑商鸣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陪着重玄胜来牢里捞人的郑商鸣,霎时脸色一变。 重玄胜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未相问。 郑商鸣想了想,还是传音道:“岳冷的嫡传弟子邱一凡,已被证实是平等国成员。现在岳冷已经被打入天牢!” 天牢与他们现在所处的、都城巡检府的这处牢房,压根不是一个级别的牢狱。 里面关押的,都是政事堂都有关注的囚徒!可以说,进去了,就没有出来的可能。 而岳冷被打入天牢,就意味着,岳冷和厉有疚的争锋已经结束。 黄以行之死,春死军统帅曹皆被污蔑,国之天骄姜望遭到追杀、陷害,照衡城总捕头满门被灭……这一系列的事件,都将归责于岳冷。 “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啊……”重玄胜撇了撇嘴。 “还在拷问,但他应该扛不了太久。”郑商鸣传音道:“可以让姜望回来了。” “还早着呢。”重玄胜这话没有传音,而是直接说了出来:“这只是第一个回合。” “什么第一个回合?”净礼和尚问。 “红袖招是第一个回合,临淄的节目可是很多、很精彩的。”重玄胜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笑呵呵地在前面引路:“小圣僧,来,这边请!” …… …… 便宜师兄在临淄受苦受难时,姜望正在太虚幻境里,感受左光殊的水界之术。 “很不错!” 地上水汽未尽散,已是交手之后。 姜望赞叹道:“此术已不输我的火界,我完全找不到破绽所在,只能以力强破。你的确是一个难得的天才!” 与随意盘坐在地上的姜望不同,左光殊虽然被打得面容焦黑、发髻散乱,但仍然极有仪表地站着。 闻听此言,也只冷哼道:“这有什么好夸的?根本也不怎么费劲。” 姜望上下打量着他,笑而不语。 左光殊终是无法承受这目光,有些僵硬地转移话题:“我听说你在齐国那边出事了?” 姜望撇撇嘴:“消息传得倒是蛮快。” “你是天下第一内府,黄河魁首嘛。”左光殊的语气有些酸溜溜的。 姜望哈哈一笑:“这一届你没赶上,等下一届,你去拿无限制场第一!” “那边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左光殊又问。 “没什么大问题!”姜望语气轻松:“齐国那边的事情有人在处理,我这段时间在外面游历游历。” “我说……”左光殊想了想,还是说道:“你要不要来楚国转转?” 姜望双手后撑,饶有兴致地仰头看着左光殊:“背齐投楚,跟你混啊?” 被他应付小孩的态度激怒了,左光殊跳起脚来:“跟我混怎么了?我还不一定收你呢!” “好了好了。”姜望很是敷衍地哄了一句,然后问道:“既然不是没大没小地想收我做小弟,那让我去楚国,是有什么事情?” 左光殊哼了一声,才有些认真地说道:“山海境将开,届时很多人都会参与,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想请你一起。此境是凰唯真所留,相传他的九凤之章,便在此境中!” 对于凰唯真这个名字,姜望已经不陌生了。 楚国之所以能够“术法甲于天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演法阁的存在。 而演法阁,完全是凰唯真一人的创造。 可以说,这位楚国历史上的强者,以一己之力,拔高了整个楚国的超凡层次,堪称伟大! 就连项北那等骄狂之人,说起人生三大恨,第一恨就是“未有早生九百年,不能一见凰唯真”。 足见凰唯真在楚人心中的地位。 “凰唯真……” 姜望咀嚼着这个名字,不由得问道:“楚国先贤留下的东西,不是楚人也可取么?” “他国之人,独来自是不行,但有我的邀请则不一样。”左光殊说道:“山海境于我们自有规则,我可以邀一人助拳。” “哦?”姜望促狭问道:“那怎么有我的份?我记得有一个……那姑娘姓屈对吧?” “好端端的,与她又有什么关系了!”左光殊俊脸微红,终是恼道:“她自己也参加!” “哦~”姜望把尾音拉得极长,作恍然大悟状,叹了一口气:“想不到我堂堂天下第一内府,居然是备选!” “你来不来?”左光殊瞪着他:“不来便算!” 姜望赶紧正色道:“如果只能邀一人助拳,那天底下的确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左光殊翻了一个极大的白眼:“那就先这样说定了。” 姜望本不是骄狂之人,但不知怎的,在左光殊面前,总是很愿意膨胀。 闻言哈哈一笑:“行,小光殊,便如此约!等我带你打穿山海境!” 虽然他知道,相对于请他助拳,左光殊其实更是想帮助他。 邀他赴楚,倘若齐国那边局势不利,在楚国也能有个落脚点。真说要找个帮手,大楚左氏什么高手找不到? 但这些话,他并不会挂在嘴上。 左光殊明显已经听不下去了,小脸皱成一团:“你尽快动身来楚吧,我们需要一些时间准备。另外……” 他顿了顿,说道:“我爷爷想见你。” 执掌大楚左氏多年的族长,想要见面聊聊…… 姜望态度庄重了些,点点头:“知道了。” 他想了想,又道:“小光殊,你说这天底下的内府修士,有几个能……” 面前人影一闪,左光殊已经离开了论剑台,连声招呼也未打。 “嘁!没礼貌!” 姜望随口谴责了一句,也便离开了太虚幻境。 楚国他是很想去见识的,想要看一看,这南域最强之国的风景。 泱泱大楚,虽然在河谷平原惨败,但实力仍然雄厚,对于六强之外的国家来说,依旧是庞然大物。 同为天下六强,相较于东齐,它又有何等样风光? 观河台上,姜望已见识过楚国天骄,并不输于谁人。 但以楚国之强,天骄亦并不只有一个夜阑儿、一个斗昭、一个项北。 如左光殊曾经就说过,那个叫屈舜华的姑娘,就并不弱于项北。 想来在山海境中,还可以见识更多楚地人杰。这些天骄邀来助拳的朋友,又该是何等人物呢? 此外凰唯真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故事,的确也使他留下来的东西,充满吸引力。 谁敢说自己对凰唯真留下的东西不心动呢? 九凤之章…… 姜望本身也不打算在凌霄阁长期待下去,倒不是叶凌霄成天在面前晃悠让他不自在。能每日陪着小安安玩耍、亲眼见证她的成长,已是难得的幸福。些许不自在,并不算什么。 只是庄高羡君臣一日未死,他在凌霄秘地待着,就是一种隐忧,极有可能牵累凌霄阁。 叶凌霄虽然不怕庄高羡,却也没有必要背负巨大损失,与庄国为敌。 姜望也并不希望,依靠叶凌霄的力量对抗庄高羡。 凌霄阁上上下下对安安的照顾,已经足够让他感念。 只不过他原本是打算走一趟北域,看一看边荒,到左光烈和赵汝成都战斗过的地方,看一看“魔”。也一试手中之剑,看它斩魔利否。 现在左光殊有约,便先去一趟南域也好。 这一次是非常平静地与姜安安道了别。 安安没有哭鼻子。 大概她已经习惯了与哥哥的分离,去年还只能在年末相见,今年八月份就见着了,已经进步很多。 叶青雨仍是宁宁淡淡的,还与他讨论了一下道术,而后便挥挥手,叫他路上注意安全。好像想说点别的什么来着,但最后并没有说。 他来凌霄阁是保密的,走的时候也没有惊动太多人。 至于蠢灰…… 蠢灰这个没良心的,现在已经是唯姜安安马首是瞻。 谁让姜安安每次吃好吃的,都给它分一份呢? 姜望还担心这傻狗会舍不得他,要跟着他跑,离开之时,才发现自己想多了…… 总之,就这么离开了云国。 好像每一次离开云国,感受都并不相同。 也不必与旧时同。 姜望没有过多的沉湎于情绪,看准了方向,便径往南行。 在凌霄阁的这几天,他探索到了第四内府的秘藏,倒也算是修行上的收获。 此秘藏名为“披锋”。 开启之后,效果是在持有兵器时,增幅一成锋锐度。 长相思已是天下知名的名剑,锋锐无匹,多这一成锋锐度,在战斗中的可怕自然不必多言。 此时,四座已经叩开的内府,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力量,通天宫内道元充沛,天地孤岛稳固极了。 早先在路上受的伤,已经好得彻底,身体状态正在巅峰。 这种完满的状态,会给修行者一种所向无敌的错觉。 姜望当然要警醒自己,在漫长的修行路途上,现在也并没有走了多远。 天底下有太多强者可以轻易左右他的性命…… 而他明明是最想西去,却不能西去。 只好南行。 这亦是在强调他的“不够”。 远远不够。 从云国赴楚,姜望选的路线是经过宋国,由宋入楚。 这条路线若是偏西而行,他还可以去一趟成国,看看自己当初随手留下的灵空殿势力,发展成了什么样子。 但成国紧邻庄国,不必要冒这个险。 哪怕选的是现在这条相对稳妥得多的路线,他也乔装打扮,低调非常。 他有一天会在西境高调的,但不是现在。 第六十九章天欲坠 姜望一边疾行,一边默默地咀嚼着焰花焚城详解,力求理解通透,能在修为达到的时候迅速掌握。一边还分出部分精神来观察环境。 说起来这现世的舆图,在他心里已经点亮了不少地方。 万卷书还未开始读,万里路已是行过了。 云国到楚国之间,有两个不得不提的地方。 一个是佛门西圣地须弥山,一个是以儒教兴国的宋国,都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前者与悬空寺齐名,后者在南域亦不输魏国。 姜望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自离开云国后,一路飞到这里。现在所处的位置,恰是云国、观河台、龙门书院、宋国、须弥山,这五个地方,围成的一个圆的中心点。 也就是说,从现在这个位置,到这五个地方,距离都是相同。 真是一个奇妙的位置。 姜望想着,忽而第二内府中,代表歧途的黑白两色神通种子,滴溜溜转动起来。心中警兆顿生,汗毛乍起! 危机感来得如此急促、如此猛烈。 他二话不说,原地按出一道八音焚海。 叽叽喳喳,鸟鸣起八音,八音奏海音。 音潮与焰潮以自身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奔涌,以攻为守。 “咦?” 有个人这么惊疑了一声。 似是在惊讶,为何会被姜望察觉。 紧接着是一声厉喝:“拿下他!” 前方本是一处荒野,一览无遗,根本没有什么藏身的地方。 但空气如水漾起波纹,足足四个脸上蒙布、身着黑衣的身影,从空中“钻”了出来。列成一个四方的阵型。 而姜望的位置,正在其中一条对角线上。 他的面前有两人,左右各一人。 很显然,姜望方才若再往前一些,再晚一些察觉危险,便刚好落入这四人的包围圈中。 而现在,对方包围不成,改为强攻。对于“拿下他”这件事,显然有十足信心。 这行人现身之后并无废话,几乎同时出手,呼应星楼。 遥远星穹,一时星光闪烁。 将烈日都稍掩了,此方天地,几乎如夜。 赫然是四名外楼境修士! 八音焚海卷至这四人面前便已停止,而后在一种恐怖的力量下崩散。也不知是谁出的手。 姜望拔剑在手:“藏头鼠辈,所欲者何!?” 在最前面正对着姜望的那个黑衣人,直接抽出一柄直刀:“说了拿你!” 第七十章 一错再错 自四名黑衣人现身,也只不过是交手了一合。 而显现剑仙人之态,挥出观河台上巅峰一剑的姜望,却一个照面之下,就已经负伤! 这是四位神通外楼,是训练有素的军中精锐。 姜望虽然刚刚享受了几天难得的安宁,但并未因此放松警惕,仍是以最佳状态做出的反应。 然而,这一起专门针对他的截杀里,策划者显然已经详细了解过他的实力。 四名执行者在战斗中也非常有针对性。 一合之下,长剑无功,而身负三创! 若非这四人的目标是生擒他,只怕还不止如此。 “不愧是天下第一内府,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击退我,已足堪你自傲。但是……”黑衣人首领目光冷冽,提刀复冲:“最强的一剑都是徒劳,姜望!还不束手就擒吗!?” 此刻姜望已经被团团围住。 黑衣人首领的冲锋便是号角,另外三名黑衣人也第一时间出刀呼应,前后左右,四刀四面,将空间都已锁住,最大程度上限制了姜望的平步青云身法,令他无法展现灵活机变。 真是处处针对! 面对这四面而来的刀锋,姜望却是猛然一个加速,直接提剑反冲前方。 置左右和身后的敌人于不顾,俨然有一种要与面前这黑衣人首领同分生死的气势。任尔等杀我身,我只杀汝一人! 不周风凝成的霜披在他身后飘扬,三昧真火凸现得他如此耀眼。 “怕只怕,我有心束手,你们却无命相擒!” 他的声音清越如剑鸣,而剑光照眸,剑气扬眉。长剑左撇而右捺,迎面已出人字剑! 此一剑,是人一生! 或高尚,或勇烈,或潦倒,或伤情。 一生成一剑,必要见生死。 “不过如此!”黑衣人首领丝毫没有避退的意思,鼓动五府四楼之力,驾驭着手中直刀。 他只需要格住一瞬,另外三位同伴,就能把姜望削成人彘。 反正只要擒住就行,身体是否残缺,并不紧要! 但就在剑与刀即将相撞的时候。 黑白两色的阴阳鱼,在姜望沉静的眸底游过。 于此刻,黑衣人首领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一剑真的是姜望的意图所在吗?明明先前的那一剑都无功,这一剑又能如何?天下第一内府,战斗才情岂会如此不堪?这一剑是不是只是幌子?他是否想要趁机开启神魂之争? 姜望在黄河之会上的每一场战斗,都已经被反复研究过。 对于这位天下第一内府可怕的神魂战力,黑衣人首领非常清楚,他们也早已有了准备。 反正这一次伏击是全方位地针对了姜望,断无失败的可能,他最好还是谨慎一些,不要鱼已上了钩,自己却被咬了手。 于是刀势暂缓,暗运秘法,布于通天宫。 姜望一旦强行开启神魂之争,他就要让此人看看,什么叫神魂层面的合击! 人的想法,往往在瞬间发生。 反应在战斗之中,则有无穷的变化。 在黑衣人首领暂缓刀势,投入更多准备在神魂层面之时。 姜望连开秘藏。 第二内府,追风! 第四内府,披锋! 提升出手速度,提升武器锋锐度。 炙火骨莲图腾闪耀,顷刻摇动了星光。才在星月原蓄满的星光,一次性全部加于长剑。 亿万星光加持,姜望此时此刻的这一式人字剑,才有最巅峰的光辉! 在同一时间,正面相对的两人,已经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黑衣人首领心头大骇,顿知不妙。对方竟真要强决于剑式,而非他所以为的神魂为主战场! 面对这骤然增强至极限的一剑,加强刀势已是来不及,或是加强刀势也未必能挡住。黑衣人首领果断作出选择,立即调动合击之力,通过秘法聚合四人的神魂之力,直接对姜望的通天宫发起冲击! 此为攻敌之必救也! 但是…… 又错了!! 上千条匿蛇接二连三撞出,一条一条地撞碎在他的神魂之力前。将他的神魂攻势阻止了一瞬。 而姜望无比煊赫的一剑已经临身! 人字剑斩出,在天地间划出灿烂的一撇一捺,直接将黑衣人首领整个人切成了三块! 第七十一章网破鱼未死 一柄直刀,从背后贯入,洞穿身体,穿出腹部。 但修者真正的力量核心,通天宫与五府,都未被波及。 在此刀临身之时,姜望便已及时做出了躲避。 持刀者,正是那仅剩的女性黑衣人。 此时此刻,长相思才刚刚斩飞一颗头颅。 四名对手无一弱者,这一刀他已是避不过,只能勉强逃离丧命的可能……但已经足够。 “只剩下你了。”姜望左手一把抓住从自己腹部穿出来的刀尖,将此刀钳住,回身就是一剑! 此时抽刀如拔河,女黑衣人双手握持直刀,肯定能在姜望左手的钳制下拔回此刀,但时间耗用多少?能不能在姜望长剑临身前完成? 她没有把握,只能松手。 松手疾退! 属于他们的行动,已经失败了,她懊恼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你逃不掉的!”她怒喊! 姜望人随剑转,已经踏碎青云追来。 “你也是。”他平静地说。 女黑衣人掐动道决,顷刻引动风雷。 轰隆隆! 此番天地,一时间电闪雷鸣。 电似银蛇,而雷如大鼓,天地煊赫于此间。 而姜望的左眼,在这时瞬为赤红。 神魂单骑入阵! 乾阳之瞳,杀法坠西! 这女黑衣人只觉眼前一暗,再清晰时,便看到一轮大日坠落! 煌煌烈烈,炙杀天下。 她还待再做一些什么,眼前几乎毁天灭地的坠日幻象已经消失。她好像对抗过,又好像已经被摧毁。 她睁开眼睛,只看到那张几乎贴面的、年轻的脸。 异常的平静、异常的坚决。 一剑已横颈,尸首终两分! 呼! 直到这个时候,踏虚而立的姜望,才终于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这实在是艰难的一战。 身披七创,其中一道腹部贯穿伤,一道脖颈撕裂伤,都是险些可以杀死他的伤势。 回过头来复盘这一战。 以一敌四,以内府境四神通的修为,对战四名配合默契的神通外楼修士,怎么想也没有成功的可能。 可以说他是近乎完美地把控了这场战斗。 对他有深刻的了解,仔细研究过他在黄河之会上的战斗,这是这四名黑衣人能够在一开始压制他的原因,也是这些人信心满满的底气所在。 他的确在观河台上展现了所能展现的一切,但是他藏于第二内府的歧途神通,却从未现于人前……见过歧途的人,都已经死了。 太过清晰的认知,有时候反而是一种阻碍,蒙蔽了双眼。 这些人深刻地了解过他,因而过于相信自己的“了解”,反而由此不够了解他! 姜望在遇袭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自己唯一的胜机在哪里。 他的行动也非常果决,根本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就开启剑仙人状态,以自己在黄河之会上表现过的最强一击,落实这些黑衣人的“了解”。 让这些人对自己的情报更有信心——那些的确也都是最真实的情报。只是相对于姜望的实力来说,并不完整。 庄承乾已经烟消云散,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清楚姜望的完整战力。 而姜望,将之尽展。 正是因为知道对手非常了解他,所以他也非常了解对手。 以首先被他清除出战场的黑衣人首领为例。但凡认真了解过他的人,又怎会不知道,他在黄河之会上大放异彩的神魂战力? 所以防备他的神魂侵袭,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在知见已经满足的情况下,姜望直接动用歧途,为对手限定这个选择,然后掀开所有底牌,以炙火骨莲的星光加持剑仙人状态下的人字剑,再辅以秘藏,一剑就将黑衣人首领分尸! 这是此战获胜的关键。 一是第一时间杀死了最强的对手,二是破坏了这队黑衣人的核心。 哪怕为此耗用了最强手段,亦是值得。 试想若一开始死的不是黑衣人首领,他再次动用歧途时,那个矮个子的黑衣人是否还会忽略指令、选择复仇? 这些人配合默契,必然朝夕相处,因而也一定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所以复仇当然是一种选择。 黑衣人首领,和临时接过指挥权的女性黑衣人,他们所下命令的权威性,肯定不同。前者说不定能够抹消其它选择,后者则很难做到。 为什么姜望一定要先杀黑衣人首领? 这就是原因所在。 所以歧途再次功成,剑下又斩一人。 此战种种,皆因于歧途。 在这场突然爆发的战斗里,歧途大放异彩。让姜望面对的每一个敌人,都做出了糟糕的战斗选择,从而创造出一个个单独放对的机会,让他能够以伤换命,将这些黑衣人一一斩于剑下。 这些黑衣人特意针对姜望而来,肯定是做了预案,也留有一定缓冲余地的。 姜望如果一点一点地试探、展现,终不可能脱出这张网去。因为他的缓慢展现,意味着他的对手们,也可以展现所有。 反而他一开始就展现最巅峰的杀力,拼一个鱼死网破,才抓住了胜利的机会。 网破了,鱼未死,正是复归于河海。 这一战的开始和结束,都只在瞬间,非常短暂。 但它的艰难程度,绝对不输于前些天被那个恐怖女人追杀的经历。 此刻他身上的累累伤痕、狰狞血口,便是说明。 他在这一场里的战斗表现,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每一步都做到了最好,尚且要受这些伤,险些身死当场。可想而知,若是行差踏错一步,结果可能就大不相同! 但仅此而已,就足够了吗? 就像那个女性黑衣人所说的那样——“你逃不掉的。” 姜望又何尝不知道,这句话几乎是事实? 对方能够精准把握他的行踪、把握他的实力,派出一队理论上绝对可以压制他的修士,在最恰当的地方发起伏击…… 这本身已是一种碾压的态势,一如巨石压卵,鸡蛋绝无幸理。 情感上,他在赢得艰难一战后,可以稍作宣泄。 但理智告诉他,对方不可能没有后手。 姜望控制肌肉,先止住失血,再近前一步,以长剑挑开那稍矮黑衣人的蒙面巾,想要辨认这些人的身份——也只有这一位,还算留了全尸。 他绝不可能坐以待毙,却也没有打破囚笼、砍翻幕后落子者的实力,所以逃跑是唯一的选择。 但不能盲目。 愈是危局,愈需要冷静。无头苍蝇一般的乱撞,只是浪费他拼死为自己争取到的时间。最好能够在获得一定信息后,再选择逃跑路线。 这四个人黑衣人必然出身行伍,是军队里的精锐,但他们属于哪一个势力,又代表着全然不同的意义。也决定着姜望接下来逃跑的方向。 蒙面巾下,是一张不甚出奇的脸,额窄面瘦,右脸上有一个十字疤痕。 长相思往下移,将他的衣服割开——便在这时,姜望忽生警兆,回剑转身。 恰见那已死去的女性黑衣人,无头的尸身之上,有一颗小琉璃珠跃将出来,在半空炸开。雪白的烟气腾升间,形成一个烟气圆环。 那圆环的中间,本该是空气的部分,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身穿阴阳道袍、丰神俊朗的修者,其人神目如电,第一时间便落在了姜望身上。 “你就是姜望?”他问。 他的声音倒是温煦的,但不知为何,给人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姜望面无表情,只问道:“你是何人?” 这人淡声道—— “贫道,赵玄阳。” 第七十二章 代价 赵玄阳! 三十岁不到的神临境强者,景国当世天骄。 与淳于归一起被并称为景国天骄双壁的存在! 计昭南那样的人物登观河台,参与黄河之会无限制场,假想敌便是赵玄阳和淳于归这二者中的一人。 当然,李一横空出世,大罗山受封之后,整个无限制场上的天骄都相形失色。两个甚至没能登台的所谓景国天骄双壁,更是显得黯淡无光。 但赵玄阳的强大仍然毋庸置疑。 是姜望现在决计无法挑战的恐怖存在。 而他的出现意味着—— 此次半道截杀他,想要将他俘虏回去的,竟然是景国军人! 景八甲中的哪一军? 斗厄还是神策? 为什么? 姜望心中转过无数的念头,面上却只冷冷说道:“我不觉得我们有见面的必要。” 赵玄阳点点头,淡声说道:“的确,如果不是你杀了我荡邪军将士,我应该不会见你。” 他左右看了看:“虽然他们并不成器,但是死在你手里,仍然叫我不愉快。” 景八甲之荡邪! 这四名黑衣人,竟然出身于此军! 景八甲中,杀灾、荡邪两军,是玉京山所辖。 这让姜望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庄高羡杜如晦君臣! 庄国道院所承道统,亦是玉京山这一脉。 景国或许也有压制其它强国天才的意愿,但未必会为了除掉他而付出太多。毕竟一个史上最年轻的太虞真人,就已经可以让景国藐视任何天骄。 庄高羡和杜如晦则不同,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来推动这件事! 姜望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大意了! 他明明知道,黄河之会后,庄高羡、杜如晦君臣对他不可能没有警惕。尤其是他强势逼退林正仁,中止了庄国在观河台上的收获,令庄国沦为天下笑柄,之后又一举夺得黄河魁首,现世知名。 他明明知道,庄高羡、杜如晦君臣,绝不是可以轻易对付的存在。枫林城域覆灭的那一天,他就应该知道这一对君臣的可怕。 他明明做好了长期抗争、谨慎应对的准备,应该小心再小心地保护好自己。 但是背倚齐国的他,其实下意识里,并不觉得庄高羡和杜如晦能越过齐国,把他如何。 毕竟齐国是天下强国,雄霸东域的存在,翻手即可将庄国夷平。 观河台上,庄国的确灰头土脸。黄河之会后,庄国君臣也安静无声。 而他姜望陷在天下第一内府、齐国第一天骄的光辉中,几乎忘却了这个威胁。 高官、厚赏、殊荣。 齐国的强大和他所获得的荣耀,让他一度对未来满怀信心……甚至是有些膨胀的信心。他是这样举世无双的天才,他相信他杀死庄高羡、杜如晦,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但今日所遭遇的一切,就是他要为这份大意付出的代价! 姜望!你凭什么不在意庄高羡、杜如晦的威胁?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早晚可以斩他们于剑下?他们难道是泥胎木偶,只会眼睁睁立在那里,一直等着你成长起来吗? 你应该知道的,当你选择踏上观河台,你就已经正式与他们宣战!为什么还敢独自潜回云国? 姜望在心中,如此质询自己。 “姜某何德何能,能得荡邪军将士追杀?” 心中虽是翻江倒海,面上却仍冷如冬霜,瞧着烟环里的赵玄阳,姜望眉头一动,自有剑意跃出:“景国想要掀起国战吗?” “齐国会为了你掀起国战吗?”赵玄阳淡声说道:“我也不说你高看自己,毕竟之前的确有这个可能……但现在不会了。姜望,你勾结魔族的情况已经暴露,我遵循上古诛魔盟约,特将你擒拿,数恶诛罪!” 他遥看姜望,眸中尽是掌控一切的自信:“你是自己过来。还是等我过去找你?” 回应他的,是一道剑光! 十年落魄,生死勾仇! 一道横线分割天地,也将这烟气聚成的圆环干脆切开。 姜望二话不说,转身飞遁。 他对神临的手段不够了解,所以坚决不与赵玄阳再对话。说不得对方就能通过某种方式,隔空锁定他,又或者过一会就要降临。 他非常清楚,自己决计不是赵玄阳的对手,因而也没有什么言语交锋的必要。 他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 景国为什么突然对他出手,并不重要。 景国为什么能堂而皇之地对他出手,这才是现阶段的重点。 须知齐国亦是天下强国,虽不能强过景国,但也绝非可以任意揉搓的弱者。 刚刚夺得黄河之魁的齐国年轻辈第一天骄,若是就这么毫无理由地被景国截杀了。 齐国不可能不要一个交代,直接掀起国战也有可能! 从此以后,景国的年轻天骄,也都不要出国境了。 而景国出手的理由,已经有了—— 他现在身上的罪名,居然是勾结魔族! 景国以上古诛魔盟约的名义出手,是真正站在人族大义的角度,对抗人族大敌。哪怕是齐国,面上也说不得什么。 如此也解释了,为什么这四个黑衣人,要以擒拿他为主。 因为今日之姜望,哪怕是强如景国,也不能不教而诛。必须要公开审判、明正典刑。 要让各方都心服口服,确定他真是魔族奸细,如此才能杀之。 不然齐国绝不会沉默。 姜望没有辩解,因为他知道,景国既然已经出手,就不会给他辩解的机会。 他为什么会勾结魔族,他怎么勾结的魔族,现在也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他怎么才能从赵玄阳的追缉里逃脱! 他如果现在被抓去景国受审,那最后的结果没有第二种可能,他一定是魔族的奸细。 而若是在齐国的庇护之下,那也多的是办法可以证明清白。 死了,只能被任意涂抹。 活着,才有清白可言。 姜望已经得到了他要的情报,现在便是选择的时候。 既然猜测这事与庄国君臣有关,那么西去自不可行。 云国他不会回转,他绝不在遭遇危险的时候去凌霄阁。 那么须弥山?宋国?龙门书院? 都不可行! 赵玄阳既然亲自赶来,那么他所谓勾结魔族的罪状,想必已经被公开。 往这些大势力跑,很难保证不会被他们直接捆起来交好景国。 那么绕过这些势力,继续赶往楚国吗? 很难说赵玄阳想不到这一点。 毕竟在这块区域附近,能够扛得住景国压力的,也就秦楚二国而已。 天下之大,何处有生机? 姜望心念急转,却是立刻做了决定,径往东飞—— 去景国! 第七十三章靖天 姜望当然不是要去天京城找景帝告御状、自诉清白,更不是活腻了。 伏击他的,是景国荡邪军精锐。现在要追缉他的,是景国天骄赵玄阳。 在这种情况下,绝对没人能想到,他会往景国方向逃窜。 这几乎是自投罗网。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决定做此选择。 当然,他也不是真的要进入景国,而是要贴着景国边境而走,穿行中域,在悬崖边捕捉生机。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他都不具备抗衡赵玄阳的可能。 可以说两个人只要一照面,这场追逃游戏就已经结束。他唯一的优势只在于,赵玄阳还没有赶过来,他还可以自由选择逃窜路线。 他必须要好好利用这段时间。 疾飞一阵之后,接下来的逃窜思路已经梳理完成。姜望又紧急进入太虚幻境,接连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左光殊,一封给重玄胜。 给左光殊的信里只写道——“临时有事,暂不赴楚,勿念。” 给重玄胜的信则是这样写的——“于云宋中点,景以荡邪军精锐拿我,我反杀之。今赵玄阳亲出,蔑我通魔。我意过景东逃。” 在他看来,左光殊还只是个小孩子,不必将其牵扯。 而重玄胜则不同,他相信重玄胜的智慧,就像相信自己的剑。他用最简短的字句说明了情况,剩下来就看重玄胜能如何与他配合。 当然,人力有时而穷,重玄胜哪怕有通天的智慧,面对景国这样的庞然大物,也未必能有什么好办法。 他只是尽最大努力罢了,与重玄胜也的确没什么可客气的。 匆匆发了飞鹤,不等回复,姜望便赶紧离开太虚幻境,继续疾飞。还能自由逃窜的时间,每一息都很珍贵。 他尽最大能力抹消痕迹,同时也制造了一些误导的痕迹。虽是东去,却并不是一路直线往东。 赵玄阳说他要以上古诛魔盟约的名义亲自来擒拿,颇是义正辞严。但姜望并不相信,自己已是罪人。 现世不是景国一家之现世。 景虽宣罪,但并非天下公论! 至少齐国绝不会同意。 不然那四名出身荡邪军的外楼修士,又有什么必要隐藏身份? 景国方面一开始行此隐藏之事,意图其实已经很明显——是想趁他离开齐国的机会,悄悄把他抓回去之后,再公开进行审判,以雷霆之势宣示罪名,彻底给整个事件定性,让齐国没有反应时间。 至于为什么景国方面一开始不直接派出神临甚至以上级别的修士来擒拿,原因也很简单。 首先是这四名神通外楼修士的纸面实力,在理论上是完全可以压制姜望的,根本也没有调动更高层次战力的必要。姜望再负盛名,也毕竟只是一个内府修士。景国强则强矣,需要照应的地方也多,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调动高阶战力,必须考虑资源的合理配置。 其次,神临乃至更高层次的修士,都属于高阶战力,几乎每一个都被他国重点关注,由他们主导追捕,反而极容易被提前察觉。六大霸主国彼此安插暗子已不知多少年,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要调动高阶战力执行秘密任务,通常都需要做一些动作来掩护,才能够达到隐蔽的效果。 反倒是神临之下的修士出手,不容易引起关注。更方便执行秘密任务,能够做到悄然抓捕。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把姜望这样的知名天骄擒回景国。 四名神通外楼修士组成的小队,结成军阵,在掌握了姜望足够情报的状况下进行围捕,本应是万无一失的。 但这万无一失的计划,终结在姜望的勇力之下。 悄然抓捕已是不可能,于是赵玄阳现身。 赵玄阳这种级别的景国天骄对齐国天骄姜望出手,绝不可师出无名。 不然今日他来抓姜望,明日姜梦熊就可以随便找个机会来强杀他。 因而赵玄阳直接宣称他通魔,暗捕转为明擒。是为王者之师,享大义之名 姜望完全可以料想得到,此时他通魔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开,庄高羡杜如晦准备的相关“证据”,说不定也已经公示——这些事情,便交给重玄胜去处理。 他自己要做的,就是在赵玄阳的追缉下,逃窜得更远、更久,给重玄胜留下尽可能多的反应时间。 虽然他不知道,面对庄高羡君臣精心炮制的所谓“罪证”,仓促之下能有什么办法去洗刷。但想来,重玄胜总会是有办法的。 在观河台盖压天下之时,在齐国太庙之前受封的时候,姜望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刚刚经历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转眼就要遭遇生死追杀。 还是两次! 人生起落,一复如斯。 刚出齐国便是一次,才离得云国,又是一次。 这一次又要往长河逃,此前被庄高羡追杀,也是一路逃到了长河边…… 仿佛与被追杀这事结了缘。 实事求是地说,对于“被追杀”这种事情,姜望也已经很有些心得,虽然他未必愿意有。 东行中域是无比凶险的选择,因为那毕竟是在景国的势力范围内。 哪怕他选择的路线再精妙,潜踪藏形的功夫再好,也很有可能意外碰上哪个景国强者,就当场受缚了。 但对此时的姜望来说,这又或许,是唯一一个有机会逃脱的选择! …… …… 景国实行府县制,全国共有四十九府,是当之无愧的中域第一帝国,虎视天下。 靖天府是景国最靠近长河的一府,甚至于在靖天府的府治城楼之上,便可以眺望长河滔滔。 而世所周知的黄河河段,便是起自沃国,终自景国靖天府。 这一府的地位,在整个景国里,都非常特殊。 此时,在靖天府内的某一座道观中。 正殿高阔古拙,四下空阔,并无什么神塑,甚至连一张画像也没有。 地上摆着六只蒲团,结成一个圆形,并无主次之分。 盘坐在蒲团上的道士们,正在激烈争论,一个个指手画脚、面红耳赤,喧喧然如菜市场。 “我大景乃泱泱帝国,为区区一个内府修士大动干戈,恐为人笑!”说话的道士鹤发童颜,身形高大,极有气势。 “苍参老道此言不妥。”一名面容奇古的道士,摇头晃脑道。 苍参老道瞪着他:“那你有啥意见?” “吾没有啥意见。”面容奇古的道士耸了耸肩:“随便,都可以,你们决定。” 苍参老道吹了吹胡子:“区区一个内府修士,你们也要浪费时间!” “是天下第一内府。”一名身穿素色道袍的女冠提醒道。 “哼,茯苓你少跟我抬杠,若不是……”苍参老道显然有些不认可。 “行了。”坐在他对面的一位玄袍道士出声道:“先时选的那一位,便是没有出事,也未见得是秦至臻的对手,更别说同姜望比。在内府层次,这年轻人的确是天下第一,这没什么不可以承认的。” “既然他这么有前途,现今在齐国又处境艰难,饱受猜疑。咱们索性将其招揽,不是更好?何必要为庄国出这个头?替他们消灭隐患?” 苍参老道皱眉道:“姓庄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观河台上还丢尽咱们道脉的脸。” “咱们不是替庄国出头。”玄袍道士皱眉道:“咱们出手,是为了维护上古诛魔盟约。” “半夏,这话可以骗别人,不能用来忽悠自己。”苍参老道不屑一顾:“庄高羡拿出来的证据再真,你又敢信?他可是庄承乾那丑奴的后人!” “非也非也。”那面容奇古的道士又出声道:“证据就是证据,跟谁拿出来的没有关系。” 苍参老道瞧着他:“陈皮,你是介意我提‘丑’字呢,还是说你很相信庄高羡?” “这么说话可就没意思了。”号为‘陈皮’的道士摊了摊手:“你们说信就信,说不信就不信,随你们咯。” “啥时候问你你都随我,我说什么你又都反对。”苍参老道怨气极大:“我看你炼魔把脑子炼坏了!” “你们看。”面容奇古的道士左右看了看:“他又急了。” 苍参老道大怒:“我急你娘个腿!” “行了行了。”旁边一个风度翩翩的道士摆了摆手:“苍参你和陈皮都闭嘴。加起来都快一千岁了,还没完没了的,幼稚不幼稚!?” 第七十四章申饬 悬空寺属地。 还是在那座无名小山,盘腿坐在山顶上的苦觉老僧,一边抠着脚,一边以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问道:“临淄好玩不?” 不远处,规规矩矩坐在一块干净石板上的净礼和尚,一脸的心有余悸:“临淄好可怕。” “没有师父陪着,你的确是罩不住……毕竟年轻啊。”苦觉感叹一声,又复冷笑:“哪个老东西欺负你不成?怎么可怕了,说来听听?” 净礼和尚瘪着嘴道:“一群女的摸我。” “呵呵,这算什么。”苦觉这句不屑一顾的话刚说出口,才真正反应过来,徒弟到底说了什么。 他顿时笑不出来了。 反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净礼和尚的光头上,留下五个蘸泥的指印:“小兔崽子玩得这么花!?” 他越想越来气,爬起来就撸袖子:“两个没良心的王八蛋!你们师父在这里喝白粥,你们在临淄喝花酒!” 净礼双手抱头,却茫然问道:“什么是喝花酒?” “你还跟我炫耀!”苦觉简直要气炸了,原地跳得老高:“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你不知道什么叫尊老……” 他忽然换上一副笑容,在净礼和尚锃亮的脑门上摸了摸,语气也变得很轻柔:“尊老爱幼,亦是一种慈悲心。我辈僧人,行走于天地,要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要对得起心中佛祖,更要对得起芸芸众生。你可悟了?” 净礼和尚懵懂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盖在无辜的眼睛上:“弟子不是很懂。” “没有关系。”苦觉笑意温柔,显得十分有耐心:“为师慢慢跟你讲……咳!” 他轻咳一声:“某些人今日怎么得空,来我三宝山啊?” 一个面容严肃的黑衣和尚,自远处缓步走来,步虽缓,每一步的跨度却很大,几步便到了近前。 “你上次不是还说,这里改名叫灵山了吗?”他皱着眉头问道。 “又改啦,苦谛师叔!”净礼和尚在一旁乖巧地回道:“现在叫三宝山呢!” 对这个单纯干净的小和尚,苦谛还是很喜欢的,难得有闲情地问了一句:“我见此山光秃秃,既无宝气,亦无福气。不知这三宝,从何说起啊?” 第七十六章 恶贯满盈 你自己,朋友眼中的你,敌人眼中的你,以及人们口中的你。 有时候是四个完全不同的人。 奇怪的,姜望心中竟然没有愤怒。 他听着那个“姜望”恶贯满盈的故事,仿佛在听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那人是恶也好,是善也罢。人们是爱他也好,恨他也罢。 姜望如此抽离的、用另一个视角来看待自己——庄高羡、杜如晦他们所塑造的视角。 这个视角很新奇,逻辑也很通顺。 时间线清清楚楚,故事情节环环相扣。说书人口中的恶徒,栩栩如生,叫人义愤填膺,恨不得唾其脸,剥其皮,杀其人。 而姜望莫名想到—— 真的是可以有这样一个人的。 他不择手段、无恶不作。一切只以变强为目的,欺神诈鬼,把所有人都当做棋子。动辄杀人夺宝,一言不合灭人满门,踩着同伴的尸体前行。 背友、弑师、叛国。 生无所忌,死无所惜。 这样的一个人,其实没有弱点。 这样的一人,会很强大,会更快地变强大。 姜望吃够了,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饮下。 小国毕竟是小国,这酒楼也只算一般。虽是使了不少银子,入喉的酒液,还是让姜望品尝到了一点苦涩。 涩酒入喉,好似火烧。 他慢慢喝了三杯,然后起身往外走。 酒馆里的人谈兴很足,毕竟一位世所瞩目的绝世天骄坠落,是非常难得的话题。每个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以显自身卓识。 也许他们自身平庸,也许他们一事无成,也许当中有些人甚至都未踏足超凡、还在为一颗开脉丹奔波奋斗……也并不妨碍他们点评现世最强的内府境天骄。 践踏他人是最廉价的自我满足方式,不要脸就可以。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姜望平静地走出酒楼。 已是击杀那四名荡邪军精锐后的第二天。 姜望先往东,然后虚晃一枪,复往南行。布置了一些痕迹之后,再在匿衣的帮助下原路折返,真往东走。 他是穿过观河台和龙门书院中间的位置,赶到长河。直接飞跃长河,进入中域范围。 然后开始以现在的装扮行动。 太快容易引起注意,太慢是给赵玄阳机会。 所以他维持着一个游历的腾龙境修士应有的速度,今日在中山国落了下脚,吃了顿饭,然后继续前行。 第七十八章姜述的回答 赵玄阳静静地看了一阵,看着风姿无双的计昭南由远及近。 整座城市,仿佛都成为了背景。 只有这样一个霜甲银枪的身影,踏着烈日之辉而来。 赵玄阳轻声笑道:“我遵循上古诛魔盟约,要擒姜望去玉京山受审。计昭南,你真要拦我?” “我齐国之人是否有罪,得我们齐国自己审。景国人要越俎代庖啊?”计昭南一边继续前行,一边淡声说道:“等齐人死绝了先。” “话不要说得这样严重嘛。”赵玄阳笑容温煦:“只是受审而已,如果他真是无辜的,玉京山又不会把他怎么样。” 计昭南在离他们五丈远的地方,停住了前行的脚步,只说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你若是想死,就继续给我废话。” “张口闭口就是生死,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并不稳当。”赵玄阳斜负木剑,笑对计昭南:“还是说,你吹嘘得自己都相信了,真觉得,你能杀我?” “我们同阶而斗,彼此自愿,不伤国体,不引国争。生死系于一战,胜负只在天命,岂不快哉!” 计昭南抬眸瞧着他:“不妨一试?” 赵玄阳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齐国是铁了心要包庇魔奸了。” 他转头看向姜望,微笑道:“这就是你等的人吗?” 姜望眼神平静。 他的确在等,一直在等齐国那边的反应。 今天他在这里被赵玄阳追上,可以说毫无反抗之力。 但他让人意想不到的选择,已经令他在赵玄阳的追缉下,争取到了一天的时间。 一天的时间,足够重玄胜做点什么,足够得到消息的齐国做出反应。 重玄胜不是普通人,他随时可以接触到齐国真正的高层,名列兵事堂的重玄褚良。而重玄褚良,随时能见齐帝。 那么堂堂天下六强之一的齐国,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国家的天骄,被人强行押去受审吗?哪怕是以上古诛魔盟约的名义,哪怕玉京山的确是有维护古老盟约的权力? 从万妖之门后紧急出来的计昭南,就是齐天子的回答! 姜望的确等到了他要等的反应。 但是此刻他看着赵玄阳,只说道:“我们距离这样近,你现在杀我,他拦不住。” “说什么胡话呢?”赵玄阳温煦笑道:“我只负责追缉和押送,不负责行刑。那是另外的价钱。” 赵玄阳当然不能就这样杀他。 他一日还未在玉京山正式受审,他身上魔族奸细的嫌疑,就一日只是嫌疑。 赵玄阳现在若敢杀他,景国方面必要以血偿还。 姜望这样问,只是一种提醒。担心赵玄阳在大功告成的关头被人拦住,怒火攻心,做出什么不理智的选择。赵玄阳理不理智,是赵玄阳自己的事情,但现在直接牵涉到他的生死,他不得不关心。 赵玄阳这样答,是表示他心里有数,现在还没到狠下决心的时候。 他们在这边,简单地对了一句话。 而计昭南已经一步前踏。 他果然没有给赵玄阳太多耐心! 五丈的安全距离,于他这等强者,不过虚设矣。 几乎脚步刚踏出,人已近得前来,韶华枪如蛟龙翻腾,自身后跃至身前,寒星一点,贯彻势意力,直抵赵玄阳咽喉! 一枪入道! 竟是说动手,便动手了! 也不管这里是在东域,这里是景国的势力范围! 恰在此时。 天空之上,落下一道极其凌厉的剑芒。 “你的对手是我!” 剑芒如九天之雷落下,直接在赵玄阳身前,斩出一道巨大的裂缝。 将前冲的计昭南,隔绝在裂缝另一边。 而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的年轻男子,已经从天而降,落在这裂缝当中,悬空而立。面对着计昭南,只冷声道:“远来是客,计兄若是技痒,淳于归自当奉陪。若要决生死,淳于归也奉陪!” 此人眉目清晰,眼神冷厉,赫然是景国天骄双壁中的另一位,与赵玄阳齐名的淳于归! 面对计昭南气势煊赫的前踏、出枪,从头到尾,赵玄阳不曾动弹半分,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此时也只是对着姜望一笑:“我等的人也来了。” 他看也不看计昭南和淳于归一眼,抓着姜望的胳膊,径自拔空而起,直往西去。 身后,是轰然炸响的神临级修士交锋。 光影激烈,声响闷轰,一似于地陷天塌。 但都与他们无关了。 …… …… 作为奠定大齐霸业的雄主,齐帝姜述的“回答”,并不止于中山国内。 同在此刻,长河九镇第七镇,狴犴桥上。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身披重甲,自桥的那一头走来。 如恶兽,如雄狮,步履之间,有山岳临身般的压迫感。 而在桥的这一头,站着一个身穿文士服的温雅男子。 “且停步吧。”温雅男子叹息道。 那身披重甲的魁梧身影并不停留,仍旧大步前行。 温雅男子又道:“师明珵,你这又是何必?” 这身披重甲的魁梧巨汉,竟是大齐九卒之冬寂军的统帅,师明珵! 此人叫了一个德行高尚、温文尔雅的名字,长得却是五大三粗,状如恶兽,人也是出了名的性烈如火。 闻声只是狞然一笑:“裴星河,这问题你不该问我啊?” 裴星河这个名字,在中域几乎无人不知。 因为他正是景八甲之杀灾军的掌管者! 此时此刻,却在这狴犴桥上,与人对峙。 裴星河摇摇头:“你作为一军之统帅,坐镇万妖之门后,本该统御士卒,稳住伐妖战线。却轻身离开,回返现世。是否失之于儿戏?” “你教我做事?”师明珵继续往前走。 “为区区一个内府修士,牵扯到你这种层次的人物,值得吗?”裴星河皱眉道:“况且此事非是我景国冤枉他,他真与魔族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我可以拿证据与你看!” 师明珵扭了扭脖子,只继续往前走:“说这些没有意义。今日不交人,我就要拧下赵玄阳那小崽子的脑袋。不然你就试试,能不能拦住我!” 第七十九章我不懂 师明珵的态度非常明确。 诛魔,没有问题。缉审魔奸,没有问题。 但齐国的人,齐国自己来查,齐国自己来审。 根本不在姜望彻底安全之前,与景国方面做什么争辩。什么真不真假不假证据不证据的,一概不说。 只有一句话,交人! 姜望就算是魔奸,那也是齐国自己来公审! 景国人自以为天下第一,但是不真正打过,你算老几!? 话说到这份上,裴星河就算再好的脾气,也有些难以忍耐。 须知他好声好气的与师明珵说话,并不是景国怕了齐国。放眼天下,景国又怕得谁来?只是他们已经占了便宜,不必要再咄咄逼人。从大局的角度考量,给齐国一个台阶下去而已。 没想到齐国人竟然踩着这个台阶,直往脸上跳。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的脸色冷了下来:“齐国当真要为区区一个内府修士,挑起两国战争?” 师明珵大手一张:“陛下书与我知,姜望者,齐人也。齐人安危,国之根本。齐国尊严,不容挑衅。为我齐国一人,不惜死齐国万人!” 他狞然看着裴星河:“你们景国,可做好战死万人的准备了?” 在这河风呼啸的狴犴桥上,齐国冬寂军统帅师明珵,与景国杀灾军统帅裴星河…… 剑拔弩张! 就好像背后的齐景两国,这两个雄踞现世的庞然大物,隔空相对,彼此亮出了獠牙! “既然你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裴星河面无表情,一步迎上:“我当试你长刀!” 怒涛奔流,石桥横跨。 桥上两位当世真人,顷刻撞在了一起! 是日。 赵玄阳擒姜望于中山国,计昭南提枪阻之。 又有淳于归现身,与计昭南战于长街。 赵玄阳趁机擒姜望而走。 再有师明珵离开万妖之门,回返现世,亲自索要姜望回国,而裴星河出面阻之。 双方沟通无果,战于狴犴桥! 自古以来,通魔之事并不少见。但大多悄无声息地就处理掉了。现世绝大多数人,都很难感受到“魔”的真实性。 遥远到……好像边荒都是另一个世界。 但因为这一次的涉事者姜望,乃黄河魁首、现世内府第一,在刚刚结束不久的黄河之会上一举成名,天下知闻。 又因为出手缉捕的人,乃是久负盛名的景国天骄赵玄阳。 此事引起了极为广泛的关注。 仅仅如此,或者也只是一时热闹。 毕竟事主只有内府境,在赵玄阳的面前根本没有悬念,潮涌退去,可能也就退去了。 上古诛魔盟约,历史久远。 传承古老的景国,在天下间“主持正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习惯不习惯的,其实世人也都差不多习惯。 但谁也没有想到,齐国的态度竟然如此强硬,直接就近从万妖之门里调集强者抢人! 不愧是当年一意孤行,以倾国之力与大夏争霸的齐天子,姜述面对天下至强之景国,竟然也一言不合,就披甲上马、引弓拔刀。 现在整个现世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件事情上。 此事一个处理不好,说不得在秦楚之后,又要爆发一场霸主国之战。 这很有可能,是席卷整个中域和东域的战争! …… ……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大景虎视天下,落子八方,鲜有撄其锋者。 而齐国说上就上了,竟然半点迟疑都没有。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 此兵家良言。 万古以来,妄动干戈者,必亡于干戈。 尤其是面对景国这样一个现世最强的对手,任谁也要仔细掂量。 别的不说,政事堂里、兵事堂中,研究讨论个几轮,十天半个月就过去了。 不必说掂量那么长的时间,哪怕只要有个两三天的磋商工夫,姜望早就已经蹲在了玉京山上,此时或许已经传首天下,公示罪名。 然而姜望在赵玄阳的追缉下,足足坚持了一天多的时间。 齐国的决定更是果断如此,直接从万妖之门后面调人! 真要说起来,这也不算太怪。 毕竟姜述本就是不世出的雄主,齐国与景国同为霸主国,真是对上,也未必就要弱了声气。 唯独让镜世台不解的是,何以有一个黄脸老和尚,竟然敢不告而入中域、不传而横飞千里? 第八十章横行无忌 画卷里的声音显然忍得很辛苦。 声音都有些被怒火灼烧的飘忽:“悬空寺真要与我大景为敌?你可问过你家方丈的意见?” 苦觉把眼一瞪:“现在是我乖徒儿和赵玄阳和我,我们三个人的私事,关悬空寺什么事?我倒要问你,现在我要去救我徒儿,你是否要与我苦觉为敌?” 画卷里的声音蕴着怒意道:“我对悬空寺保有尊重。事涉两方,举动有万钧之重,不是你可以一言而决的。你最好还是问问你家方丈!” 显然说话的这人非常清楚,悬空寺绝不会为一个姜望大张旗鼓,苦觉今日过境,应该只是他个人的行为。 而以个人论,苦觉哪怕是当世真人,对景国来说,又算得什么? 但清楚归清楚,苦觉的身份在那里,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悬空寺的。 他只能以悬空寺来点醒苦觉,叫这老和尚清醒一点。 苦觉却嚷道:“我就不去问!” 画卷里的声音一时失语。 在他这个境界,这个层次,几曾碰到过这般小儿耍赖式的对话? 大家总是三言两语,便有无穷余韵。云山雾罩地聊几句,大家就已经心知肚明。 若要逞威风、撕破脸,往往也都是权衡利弊、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 都是世间有数的强者,谁与你在这撒泼打滚? 长见识了还真是! 沉默片刻后,画卷里的声音也失去了耐心:“看来你对自己非常自信,而对我大景毫无敬畏。既似这般言语,老和尚,继续往前吧,只生死休怨!” “威胁我?我苦觉会怕吗?”苦觉老僧用大拇指点着自己:“你也不打听打听,下一任悬空寺方丈,以后的净土佛陀,是何许人也!” 狠话放掉之后,他又气势汹汹地补充道:“我不信我如今死在景国,那帮秃驴真就一个都不管我!” 如果没有后面一句,这和尚还称得上硬气二字。 加上后面一句…… 这是拿自己的老脸和老命一起耍无赖来了! 你问他此行是不是代表悬空寺,他说是个人私事,与宗门无关。 你说既然是个人私事,那就等着瞧吧。他就说你们杀我试试,悬空寺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这种人是怎么修到当世真人的? 简直是真人之耻! 画卷里的声音冷声道:“苦觉,路走窄了。” 苦觉看了远空一眼,惯来无所谓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深沉:“也许,我本来就没有路……” “你说什么?”画卷里的声音问。 当然不是没有听清楚,而是问苦觉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说……”苦觉移回视线,直直盯着这幅画:“你已经耽误我够久了。如果不打算现身拦我,那就给我带着这幅破画滚!” 他陡然狂躁,破口大骂起来:“干你娘,你个乌龟王八老牛鼻子烂黄瓜!!” “好,好,苦觉!”画卷里的声音怒不可遏:“你……” 苦觉的臭脚丫子已经再一次踩了过去,这一次金光流转,顿起佛唱,煌煌如天崩落! 那画卷只来得及一荡,便被一脚踩了个对穿,顿失灵光。 苦觉随手将这画卷扯掉了扔开,西向而飞。 其人麻衣草鞋,黄脸皱面,却自有一股横行无忌的气势,须臾即远。只余一幅残破的画卷,犹在空中飘飘转转。 …… …… “就这样放他走了?” 虚空之中,有一个冷峻的声音这样问道。 “不然呢?”那个与苦觉对话的沧桑声音回应道:“他是为救徒弟,且也知晓分寸,不会拿玄阳如何。我们还能真为此事,杀了他不成?” “他说是徒弟,就是徒弟?”冷峻的声音道:“傅东叙,你执掌镜世台这么多年,我不记得你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名为傅东叙的人回道:“这老和尚确是不同的,左光烈也是他单方面认的徒弟,后来还找太虞找了很久。虽不知他是因为什么这么上心,但的确是很上心的。” 冷峻的声音道:“或许跟他的修行有关?” “谁知道呢?”傅东叙继续道:“而且,这老和尚在悬空寺无职无份,辈分却在那里。杀他效果不大,麻烦却很大。这一次,姜述的反应也出乎意料,好像平等国并没有给他们造成什么麻烦,陛下需要重新审视东域格局……在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与悬空寺交恶。” “便是不杀他,你出面拦住他却也不难。”冷峻的声音道:“这老秃驴实在是嘴贱人欠,令人手痒。” 第一百五十章 世间有姜望 林羡默默离开断魂峡,独自回返容国。 他不是没想过出手袭杀姜望,或者去逐杀负伤逃走的揭面人魔。 前一步可以灭杀齐国天骄,摧垮心中高山。后一步可以惩恶扬善,还能借此扬名,踩在揭面人魔的尸体上,使天下知他林羡。 但最后都放弃了。 当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最核心的一点他无法否认,那就是实力的不足。 揭面人魔虽在姜望面前惊惶而逃,然而她的人面神通之强大,依然毋庸置疑,很难知道她还有什么“藏品”。 至于姜望本人……能在那种重伤的状态下惊退揭面人魔,本就很说明问题了。 须知观河台上,姜望力压项北的那一战,就是以神魂之争取胜。 哪怕在他肉身伤重的此刻,林羡也没有信心赢得神魂层面的战斗。 当然,人心瞬有千念,这些只是彼一刻最现实的想法。 最后对姜望出手的冲动,其实都消解在那个独坐的背影中了。 “吾观其人,如仰群山之巅,见星河之渊,其高也无极焉……” 当年照悟禅师南出须弥山,自负天下之才,要“列国论禅”,却一见凰唯真而返,只留下这番感叹,广为流传。 今时今日,林羡只觉得,再适合自己此刻的心境不过。 虽然他的修为远不如当日的照悟禅师,现在的姜望也不能跟凰唯真相比。 但却是同样的仰之弥高,只觉无极。 缘见一面,已知天地之阔也。 而照悟禅师与凰唯真的这段故事,之所以是佳话。盖因凰唯真成就衍道之后三十年,照悟禅师也得证衍道。 是谓“得见山高,才向高山去”。 面对心中高山,有人畏高不前,就此一蹶不振。有人千方百计,摧之毁之。有人则坦然赞叹,往那高山行。 他林羡,要做照悟。 容国都城,名为肇光。 在登上观河台之前,林羡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中。 更准确地说,是在城西的一座院子里。 除开去秘境修行的时候,不曾迈出大门一步, 进出都只坐特制的马车,行踪是容国绝密。 容廷倾国之力,给他最好的教导、最好的陪练、最好的资源……就连国主都亲自指点过他。 他去观河台之时,堪称负一国之期望。 从黄河之会往届的情况来看,以他的实力,应是毫无疑问可以打入正赛的。 奈何这一届黄河之会的激烈程度,在历届之中都能排得上号。内府场的质量更是奔着历届最强而去, 他非但没能站到齐国天骄面前,展现容国的威风,甚至连正赛都没能打进去。 和姜望交手的资格都没争到! 国内不少人对他失望,怨声未歇。 但国主仍然信重,倚为栋梁。 他在观河台上拼死而战,表露出来的天资和忠诚,明眼人都看得明白。 当代容君,实在不是庸主。 然而容国在齐国面前,与他在姜望面前,是何其相似? 愈不是庸主,愈是痛苦煎熬。 从断魂峡到容国的这一段路,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艰难。 他两出断魂峡,一次比一次更能认识到姜望的强大。 但相较于第一次离开断魂峡的失魂落魄,第二次反倒是坦然了许多。 内府境的极限,远比想象中更广阔。 所以,他以前到底在着急什么?他到底有什么不服? 观河台上,谁能及姜青羊? 山就在那里,就有那么高,那么定下心来,踏踏实实往那里走。 前面有路,而且已经被人走通。 有什么理由再顿足? 回到肇光城,走进熟悉的院落中,院中正有一人负手而立。 听得动静,转回身来,却是一个文士打扮、瞧来约四十许年纪的男子。 瞧得林羡,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回来了?” 此人正是容国国相欧阳永。 林羡拱手往下拜:“国相大人。” 欧阳永摆了摆手:“此地无外人,叫阿叔即可。” “礼不可废。”林羡坚持行完了礼,才道:“国相大人莅临,不知有何事吩咐?” 欧阳永斟酌了一下语气,缓缓说道:“星月原那边的战事已经开始,就目前来说,是年轻人交锋的战场,你可有意加入?” 不管暗地里有多么不对付,有多想摆脱钳制……容国要加入星月原战场,当然只能是在齐国阵营。 甚至于容国要加入星月原战场这件事,本身就是在齐国的压力下成行。 林羡完全能够想象得到,眼前这位表情轻松的国相,承受了多么巨大的压力,才能给他一个“选择”,让他自己决定去或不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燕春回 姜望感觉自己像是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在一个幽暗的深夜里独自前行,跋涉不知多少里,无法计数。 前不见尽路,后不见来途。 外不知此方天地,内不察来往恩仇。 左不见同行者,右不见逆流人。 这种感觉…… 像一羽浮沉于海,如一鳞暴晒于岸。 无知无觉,无依无靠。东西不分,南北不明。 姜望一直是一个很坚定的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应该怎么往前走。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局,他都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但现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往前”。 他只是在走,一直在走。 但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 他伸手握不到剑,甚至于也感受不到自己的手。 当他察觉到自己感受不到自己的手,于是也发现,他这时已经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在行走。甚至于这种感受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也都不知了。 他只是有这样一个意念—— 继续行走。 唯此一念,而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的感知。 不是五识皆迷的那种迷惘,而是包括五识在内的一切感知,好像都已经不存在。 无望的跋涉最是艰难,最大的恐惧来于未知。 而这种天地皆暗、此世无光的孤独,如潮如海,几乎要将人溺毙。 每一息都有崩溃之念诞生,于是神魂渐渐消散。像一座高山,不断落石溃土,因而逐渐“消瘦”。 衰草杀秋景,细蚁摧长堤。 “姜小友?” 恍惚间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幽幽长夜有余响。 那是一个极微弱但极绵长的声音,在幽暗的深夜里,本来渺茫难寻。 但无关于发声者的是…… 声音本身很执拗地前行,像虔信徒朝拜神祇,一步三叩往圣山,因而终于被“听到”。 虽是空无的世界,声音一旦出现,便即来赴。 是谓“万声来朝”。 这声音唤醒了耳朵,或者在一无所觉的状态下,提醒了听觉的存在。 总之听觉最先出现,声音的世界有了轮廓…… 声音本身带来的信息,反馈丰富了所知。 于是一应感知逐渐恢复。 孤独的潮水,退去了。 姜望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老脸…… 伸手便去摸剑。 “你好点了吗?” 余北斗一脸关切地看过来,很自然地按住了他的手,帮他把起脉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错误 人皇之师,位列远古时代八贤臣之一的卜廉,最后是被人皇燧人氏所杀? 这等秘闻,令姜望一时失语。 历代人皇何其伟岸? 燧人氏更是开历史之先河,为人族第一代人皇。 这位伟大的存在。带领人族于困顿中崛起,洞破无边黑暗,宣告了远古时代的终结。 其人伟大如此,自然不能有一丝污点传世。 所以“人皇弑人皇师”,万古不传,不见于任何史书。只今日在余北斗口中,听得片语。 “为什么?”姜望忍不住问道。 失落在时光长河里的历史秘辛,自有其惊心动魄的魅力,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这个世界发展至如今,那些光荣的、伟大的、璀璨的,和那些晦暗的、痛苦的、悲惨的……都交混在滚滚而流的历史长河中。 人族如何从黑暗的时代走出来,本就是一首伟大的史诗。 今人追溯历史,未尝不心驰神往。 古之英雄,今之巍峨山。 想知道伟大何以成就伟大,想知道今日习以为常的一切,是如何变成的现实。 谁能抗拒对历史的求知? “人皇杀卜廉,不传于世。在秘传的各类信息里,人皇杀卜廉的原因,又有很多种说法,未见定论。我这一脉,承命占之术,在命运之河里看到的信息是这样的——” 余北斗说道:“在那个黑暗的时代,人族在人皇的带领下不断壮大,开始争取这片天空下更多的权力,与妖族的矛盾日益加剧…… 为人族占卜未来的卜廉祖师,在那个时候耗尽心血,连算九卦,卦卦相同,天命都在妖族。 他笃信他所看到的未来,力劝人皇蛰伏。 但很显然,他所看到的、确信的未来,不属于人皇所期望的未来。 而作为人皇之师,曾启迪人皇、给人族以指引的贤者,第一个窥探命运长河的人类……卜廉在人族中的影响力毋庸置疑。 于是人皇杀卜廉,自造卦辞,假说卜廉以死为卦,算出天命在人,主动掀起了与妖族的大战……” 余北斗慢慢说完这一段,摇了摇头:“当然最后的结果,也已是人尽皆知了。” 远古时代那一场大战的结果,自然是人族现世独尊,妖族被赶出世外。 自此开启了上古时代。 在上古时代中期,人皇有熊氏联手三位道尊,构筑万妖之门,彻底断绝了妖族返回现世的希望。 此后一直到现在,曾经的现世主宰,至今还被挡在万妖之门后,对人族再无实质性威胁。甚至被视为“资源”,不断有人族大军前去掳掠。 可谓人定胜天。 说起卜廉之死,余北斗语气中并无怨意。他虽然继承命占之术,但更生而为人,无法否定人皇燧人氏的丰功伟绩。 远古时代那一场大战,最终也证明了燧人氏的正确。 姜望沉默。 历史证明,人皇燧人氏当然带着人族走向了正确的道路。但是在那个古老的时代,卜廉也是竭尽心血为人族占卜,他也是看到了他所认为的、真实的未来,坚持他所笃信的正确…… 而这位先贤的笃定,恰恰指引了他的死亡。 听完这个故事,姜望突然就理解了余北斗所说的那一句—— “在这条路走得越远,越无法摆脱命运。” 是为……卦算的穷途。 卦师如此,远古时代的卜廉如此,现在的余北斗,又何尝不是如此? 余北斗的声音继续道:“卜廉这样的先贤都能死,命占之术又有什么理由绵延不绝?” “您不是还在吗?”姜望问。 “但命运之河已经在拒绝我。”余北斗脸上依然带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能证得衍道?” 他带着这样的笑容说道:“非我不能衍道,只是天绝命占,不使我功成!不然燕春回如何,姜梦熊又如何?” 这个不要面皮的老骗子,狂起来是真的非常狂。 但姜望不能不承认,其人的确有狂妄的本钱。 “我想……”姜望说道:“即便星占之术成了现在的正统,命占之术也依然可以存在。修行之路,本就该是百花齐放。” “你真是傻得可爱。”余北斗笑道:“这与一般的修行不同。关于未来,有且只能有一个权威的解释。谁来解释天意,谁就占据道统。这是占卜一道的残酷之处。” “所以那些星占之术的传人,一直在追杀您?要把命占之术赶尽杀绝?”姜望问。 余北斗‘呵’了一声:“杀我余北斗一人,有什么用?他们只做一件事,把命占之术逐出命运之河。而这件事情……在万年之前,就已经成功了。” 姜望难抑震撼之心:“那您……” 如果命占之术已经被逐出命运之河,不得窥看命运,那么命占之术为何还在?余北斗为何还在?为何还能神鬼算尽? “我是漏网之鱼,两栖之蛙,游走在水岸之间。”余北斗道:“我是一个错误,也是一个结束。” 我是一个错误,也是一个结束…… 这是太冰冷的一句话。 余北斗说这句话的时候,太平静了。 当初他接受这句话的时候,又是如何呢? 他一直说姜望太年轻,说年轻真好,说人年轻的时候就是如此…… 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呢? 那个说“燕春回如何,姜梦熊又如何”的余北斗,仿佛只是过往无数余北斗中的一个剪影。 只有浮光一瞥。 现在的余北斗,是可以随时在地上躺下来,讹一两个刀钱的小老头。 姜望认真地道:“您是不世出的高人。单就镇封血魔一事,您就功在人族。我想您不是错误,您是纠正错误的人。” 余北斗笑了一声:“我倒是不需要你来安慰。且镇封血魔这事,我也不是全心为公。我要借着镇封血魔,抹去我这一脉的错误,也要借着血魔源头,抵挡燕春回的剑。” 姜望问道:“您说的错误是指……” “讲讲倒也无妨。”余北斗又看向卦师消失的位置,眼神有片刻的恍惚。 “我师兄是一个天才,真正的绝世天才,从小到大,都比我耀眼得多……” “他比我更早认识到命占之术的穷途,知道前路不可逆。而我和他,只是我们师父最后的挣扎。” “我固守传统,也接受现实,但我的师兄不甘于此。” “他一直在寻找一种打破命占穷途的办法,重新解释命运之河。最终以他的绝世天资,在命占之术的基础上,创造出了血占之术。” “这血占之术,便是我这一脉,最大的错误。” …… …… …… …… (昨晚万订了。 虽然咱们开局很惨。 但从开书到现在,均订每天都在涨。它涨得不快,尤其几百万字后,全订成本很高……但从未停下。 越来越多的读者加入我们,跟我们一起探索这个世界。 从六十订到万订,且是三百万字的万订,不知有谁似我们? 赤心的读者真的太棒了。 感谢的话不多说,请大家看我八月份的更新表现。 我会努力。 另,大家关注下起点书友圈的答谢活动,会有赤心周边送出,马克杯、主角立牌什么的,还有我的实体签名书《西游志》,相当于多看十多万字呢~所有正版读者都可参与。) 第一百五十六章道不同 很难想象,被余北斗这种狂妄老头视为绝世天才的人,到底有多天才。 只知道其人的确找到了打破命占穷途的办法,但却造就了他们这一脉最大的错误…… 对于命占之术的穷途,想来他们也无数次地占卜过。 不肯面对结果的,却走向了歧路。 所以对于“命定”的那个结果,真的只能接受吗? “血占之术与命占之术的不同,在哪里?”姜望问道。 余北斗说道:“如果命运是一条长河。命占之术,就是自身跃出水面,在岸边观察长河的流向,窥视其中每一条游鱼的生灭。 而血占之术,则是基于每一条游鱼和命运之河的联系,杀死其中一条游鱼,利用它在命运之河里掀起的涟漪,短暂洞察命运之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血占之术是命占之术的支流。 最大的不同在于,命占之术以自身窥命河,而血占之术是以人命体天命。” 余北斗的这番解释,简单明了,把命占与血占的异同说得清清楚楚。 “传道”本就是能力的体现,能够把这种级别的道途说得这样清楚,足见他的实力底蕴。是真正可以传承道统、开宗立派的人物。 可惜命占之术已经不传…… “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姜望说道:“修命占之术,修为越强,就可以离‘水’越久,观察命运之河更长时间。修血占之术,修为越强,每杀死一条游鱼,制造的涟漪就可以更大,因此可以看到更多命运之河的变化。” 余北斗点点头:“恰是如此。” “命占之术是占卜者自己的冒险,血占之术却是以他人的性命制造波澜。”姜望道:“如此说来……果是邪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为命占一途开辟了新天地。”余北斗道:“跃出命运之河的过程是危险的,你刚才也已经感受过。 因为游鱼不能离水,人生而即在命运中,脱离命运之河本身就是一种冒险。 几乎每一代,都有命占之术的传人,跃出命运之河后再未能回来。而血占之术,完全把这种危险转嫁了出去……对卦师来说,这当然是好事。但对人族来说,这是一个毒囊。” 姜望默默听着。 “我师兄说,占卜者是先行者,当然不应该牺牲。总有人愿意牺牲,应该牺牲。可人啊,一旦有了牺牲别人的念头,他的根子就烂掉了……” 余北斗道:“一开始他算卦,会付出合适的价钱,给自愿赴死的人。后来他去抓该死的人,用罪血行卦。可是谁该死,谁不该死,如何才有一个完全公正的答案?‘该死’的标准不断变化、不断降低……再后来遇到紧急情况,就随手抓一个人……” “牺牲谁,怎么牺牲,全由占卜者一言而决。这样的血占之术一旦传下,流毒无穷。以我师兄的实力和心性,也无法把握自身。世间其他人,又能如何呢?有些笼子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姜望完全能够理解这番话,因为他的家乡枫林城,就是这样被献祭出去的…… 类比于血占之术,枫林城就是那条被杀死的鱼。 庄高羡牺牲枫林城域的时候,也是以庄国的未来为借口。 牺牲自己是一种伟大,牺牲别人,则是一种罪行,无论那理由有多么冠冕堂皇。 “世间恶术,莫过于血占。”姜望说道:“您那位师兄,已经入魔了。” “我完全相信,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要打破命占之术的穷途。他只是不想辉煌的历史谢幕,不想我们这些人的努力,到头来只是一个泡影。 可是他忘了。命占之术在诞生之初,就是为了帮助人族。 为了启迪人族的未来,才有了命占之术。 而不是从一开始,就强求别人牺牲。为寻前路先杀人,这样的血占之术,从根子上就是错误的。” 余北斗道:“命占之术他修了三百年,但创出血占之术后,从如履薄冰到肆无忌惮,他只用了三年。当牺牲别人成了习惯,也就不会自知了。血占之毒,毒在杀死人性。” 姜望沉默。 余北斗的描述,带给了他很多的思考。 这世上有很多人不把自己当人看的人,有更多不把别人当人看的人。 这一路走来,他看得太多。 修行修的是超凡脱俗,是去芜存菁,是超凡的勇气、责任和悲悯,而不应该是高高在上。 “以效果而论。血占之术不及命占之术看得远。但具体到每一个人身上,往往可以更精准。 以代价而论,血占之术几乎不需要占卜者付出任何代价。 只是站在占卜者的角度来说,血占或者是优于命占的。 损人不利己者,尚且络绎不绝。损人若能利己,万古以来,此术难绝。” 余北斗盘膝而坐,沉浸在往事之中,语带怅然:“血占之术成就的那一夜,我看命运之河,全都沾染了血色。那时候我默默地告诉自己,这是一条错误的道路,我必须要纠正它……但你知道,我是怎么杀死我师兄的吗?” 第一百五十七章 后会有期 类似的问题姜望早已思考过,答案也一直在那里。 他曾经问叶青雨—— “为了正确的目的,而去做错误的事情。这是对的吗?” 叶青雨彼时回答说—— “既知是错误之事,又何来正确可言?” 错误的手段,不可能成就正确的结果。 这是姜望所一直相信的。 所以至少在此时,在命占与血占之间,他站在余北斗这一边。 他端端正正地盘坐着,看着余北斗。 此刻余北斗的表情很复杂。 种种情绪,混杂一处。 有痛苦,有追忆,有坚决……唯独没有后悔。 像他跟卦师所说的那样,即便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杀死他的师兄。 或许对错从来没有唯一的标准。 有时候只是两条道路延伸到了一起,彼此碰撞。 而只有一条路,能够继续往前。 甚至于无关爱恨。 路已经走到了这里,只能继续走下去,哪怕是终是要分出生死,哪怕一定会有一个人倒下。 姜望想了想,转问道:“那么星占之术呢?我确实也不是很了解。和命占、血占有什么不同?” 余北斗很有那么一点知无不言的意思,随口解释道:“仍以命运为长河,世间生灵为河中游鱼,星占之术最大的不同在于——此道先贤锚定了星辰、划分了星域,更革新修行之路,使修行者可以未摘神通而外楼。 命运长河中的一切,都在星辰中有所映照,命途与星光共耀。成就外楼的修士越多,这种联系就越深刻。反过来,星占之术发展得越深入,人们就越了解星穹,关于外楼的道途也就更稳定、更容易立成外楼…… 所以星占之术是会随着修行世界一起发展的,有着无限广阔的未来……因而被各方认可,成就正统。 漫长的历史发展过来,星辰照耀万古,时移岁转到如今。星占之术的准确性,甚至已经超过了命占之术。而它的占卜难度,却远远低于命占。 即使是从占卜的代价来比较,修炼星占之术的占卜者,也只需在命运长河里仰望星穹,探究计算星辰与命运的联系,而无需冒险跃出命运长河,更不必靠杀死其它游鱼来制造波澜。” 第一百五十八章谁能算尽 老人的笑声在空荡荡的洞窟里,回音几转。 他笑得应该是极畅快,但…… 悲如枯枭。 命占之术要恢复荣光,就要掀翻星占之术。甚至于,因为星占之术与现世修行体系的叠合,它还要打破现有的秩序。 或者可以这么说……至少要制造一次世界范围的灾难,扰乱已经锚定的那些星辰,才能看到那么一点点希望。 余北斗不会这么做,所以他选择接受最终的结果。 他开玩笑地问姜望要不要试一试,是因为这位青史第一内府还很年轻,有无限的可能和希望,或许真能找到它路。 但姜望很认真地拒绝了,他也就罢了。 命占之术挣扎到现在,已经牺牲了太多,实在没有必要牺牲更多。 他大笑。 与其说是在笑那个窘迫离去的年轻人,倒不如说是在笑自己。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笑罢,也就罢了。 余北斗把张开的五指收拢,拂乱了那一卦,仍看着卦师消失的位置,终于不再遮掩哀伤,喃声道:“你既想杀了我,又想借血魔之源,圆满你的血占之术——哪有那么容易?” “我师兄留下的方法,他有机会做到,你却差得远呢。小风。” “人心不足蛇吞象,无论是我还是血魔之源,又怎是你能算计到的呢?” “甚至就连我……也不能事事算……尽!” 落下那一个突兀加重的“尽”字时,余北斗的左眼蓦然圆睁,翻为血红,血丝以瞳孔为中心,向四方放射,形如花开,状极凶戾恐怖。 但立刻就有一个黑白分明的八卦图案出现,压在左眼之中,将那奔涌蔓延的血红色压下! 如花瓣绽开的血丝,一点一点被逼回去。 这只眼睛里的血色,如潮水奔流,不断涌动,不断冲击……却始终冲不破八卦图案的防线。 最后终于僵持着平静下来。 但一个声音同时响起:“怎么样,这具身体,好不好用?” 血魔的声音! 在整个余北斗同卦师的对局之中,血魔因为一开始就被余北斗镇封的缘故,几乎没有体现出什么存在感。 但能够牵制住余北斗绝大部分的力量,它怎会弱? 从容国一路逃到断魂峡,才被余北斗镇住,它怎会简单? 能够传承万古,叫人溯源难及,它怎会没有手段? 血魔不该被小觑! 卦师以顶级神临的修为,妄图将血魔和余北斗一起算进去,他也的确做了许多布局。 带来了四大人魔,埋下了郑肥李瘦两枚作为替死的棋子,还布下了祭血锁命阵、带来了古老石祭台…… 在这些手段被一一化解后,直接自杀,引来燕春回一剑,要和余北斗同归于尽。 他视被余北斗镇压着的血魔为无物,以为凭借着师父留下来的办法,就能轻松溯源,圆满血占,登临洞真。 却忘了,能够在如此恐怖的余北斗面前,为他制造机会……这样的血魔有多恐怖。 余北斗几乎算尽一切,在每一步都完成了对卦师的压制,可对于血魔,他其实也不够了解。毕竟血魔的源头太古老、太神秘,即使在命运之河中,也没有太多痕迹。 借血魔之命血复生,怎会没有代价? 被燕春回一剑杀死的血魔,只是那个名为刘淮的傀儡,血魔真正的源头,却还在那古老的地方窥视人间! 甚至于现在可以说,那一团分出去的命血,就是血魔之源将计就计,故意留给余北斗的布局机会。 要寻找代行现世之身。 一个刘淮,一个静野,甚至那个以强大意志压制血魔功的阳建德,怎么比得上当世真人余北斗? 血魔之身几乎没有什么反抗地拦在余北斗之前,被燕春回一剑摧灭,看起来是被余北斗当做了盾牌,实则也是为了保住自己。 卦师希求燕春回剑灭余北斗,余北斗求一个以血魔命血复生,血魔求的,却是以命血复生后的余北斗! 三方各有诉求,各留手段,碰撞在一起,直到此刻,仍未终局。 正是察觉到了身体的隐患,余北斗才忽然话多起来,要和姜望聊聊。 他表面上是在聊天,实际上是在准备应对的后手。血魔始终潜伏,也只是在等待时机。 姜望一走,碰撞即刻发生。 而此时此刻,面对左眼深处传来的这个声音,余北斗仍是端坐不动,颇见从容,只道:“我感觉还不错,不知阁下能否割爱?” 血魔的声音道:“割舍一时容易,割舍一世难。” “为什么你不试试看呢?”余北斗追问:“你不放弃一下,怎么知道自己很适合放弃?” “哼哼。”血魔不理会他这些无聊的怪话,只问道:“刚才那个年轻人身上,有人道之光?” “不错嘛,这也看出来了。”余北斗阴阳怪气地道:“看来沉睡这么多年,没有把你的脑子睡坏。” 姜望的身上,有一点人道之光。是他在观河台夺魁时,所受先贤遗志的奖赏。或者说,是一种认可。 身有人道之光,若是为君,国运昌隆,若是独行,能攀高峰。 余北斗还有一步棋,正是依托这一点人道之光落下,可惜最后未能发挥作用——既然被血魔看到了,不能发挥作用也是常理。 “哦?”血魔的声音问道:“你知道本座是谁?” “你猜我知不知道?”余北斗反问。 “你既知道本座是谁,怎敢对本座如此无礼?”血魔的声音似乎十分愤怒,咆哮了起来:“卜廉都不敢这么跟本座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 “喂!喂!”余北斗不满地拦道:“怎么还喊起来了?入戏不要太深好吗?真把自己当什么远古大人物了?” “嘿嘿嘿。”血魔的声音又笑了起来:“人道之光都没有点亮他,你还不明白结局吗?” 余北斗的面色沉了下来:“在命运之河,果然是你做的手脚!” 血魔的声音回道:“本座有没有做手脚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面对现实?能不能够接受结果?还是说……卜廉的死,从来没有让你们这些人汲取到教训?” 余北斗冷声道:“我在历史长河里深刻汲取到的教训,就是不能让你们这些东西活下去。”左眼的八卦之下,血光开始闪烁。 血魔的声音道:“果然……人在历史中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不能从历史中得到什么教训,这是存在于你们本源深处的劣根性。只有将你们抹去,此世才有大清净!” “看来睡得久了是容易做梦啊,那你继续……”余北斗伸出左手食指,一指头插进了左眼里! “去做梦!” 整个左眼都被穿透,什么血光和八卦,全都散去,只有鲜血横流。幽暗的崖壁洞窟中,唯有燕春回那一剑留下的窟窿,引来一线天光。 就在这线天光之前。 白发披肩的老人,席地正坐,左手食指贯进左眼内。 整个左眼都被穿透,眼球被点爆。什么血光和八卦,全都散去,只有鲜血混合了眼球粘液,四下横流。 而血魔的声音也变得隐隐约约—— “好。咱们有的是时间……” 直至不闻。 第一百五十九章 愿为姜青羊门下走狗 妙曼的身体在床上蜷成一团,似乎于睡梦中,仍在忍受某种痛苦。 年轻的男人慢慢走上前去,探出右手…… 砰! 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重重地摔在地上。五脏六腑,散了架般。 体内道元涣散,脖颈也被两根手指紧紧捏住。 男人的脸迅速涨红,瞪大了眼睛,看着压在身上的、那个戴着无面面具的女人。 “燕……燕……” 揭面人魔瞥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瓶瓶罐罐,看到都是各种各样的伤药,于是轻轻松开手指,但眼神依然冰冷:“你想干什么?” “你好像……伤得很严重。”年轻的男人说道,声音透着紧张不安:“我想……帮忙。” “小废物。”揭面人魔嗤了一声,站起身来,走回床榻,带着些调笑的语气:“你能帮我什么忙?” 雍国青云亭曾经的弟子梁九,静静躺在地上,仍陷在那种濒死的战栗感中,不能挣脱。 燕子扭身在床榻上坐了,妙曼的身姿静止成一道曲线。后撩长发的同时,将沁出后脖颈的虚汗抹去,不着痕迹地收回玉手,落在膝上。 语气娇柔:“傻瓜,还躺在那里做什么?” 梁九一激灵便爬起身来,踉跄的脚步撞在那些瓶瓶罐罐上,发出叮咚的声响,又惶恐地停住了。 “干嘛呢?”燕子嗔怪道:“你怕我呀?” “不,不。我喜欢……喜欢。”梁九赶紧贴上前去,哆哆嗦嗦地便往燕子身上爬。 他伸手想要去解衣领扣子,却解了半天都没解下来,手背反而碰到了那张没有五官的面具。 “啪!” 燕子反手一巴掌,将他整个人抽飞,扇得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扫兴的东西!” 冰冷的声音里蕴着怒意:“别人二十几岁风光无限,你二十几岁像条狗!做狗也做不好,笨手笨脚!” 梁九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一停下来便赶紧翻身跪好,低垂着头。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挨巴掌。 他也不知道燕子说的别人是谁,更不知道她其实说错了,那个姜望甚至还没到二十岁。 他只是低眉顺眼,蜷缩着早已被磨灭的精气神,小声道:“对不起。” “唉……”燕子叹了一口气,似乎又软化了些,起身走到梁九面前,慢慢蹲下来,香风拂过他的鼻端,玉手摸着他的脑门:“姐姐是真心喜欢你,真心待你好,可你这个样子,怎么跟在姐姐身边?姐姐天天都在教你,天天都在教你,你争气一点,好吗?” 梁九又恐惧又羞愧又慌乱,发出小狗一样的、呜咽的声音:“嗯。” 燕子伸手,把他拥进了怀里。 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都感受到了一种彼此需要的温暖。 恍惚也是爱情。 …… …… 星月原战场,聚集了象旭两国大军。 象国领军大将,乃是象国大柱国连敬之。旭国领军者,是旭国兵马大元帅方宥。 两位都是一时名将,也是两个国家最拿得出手的兵法大家。 但明眼人都清楚,战争的胜负并不取决于他们。 两位当世名将真正起到作用的,其实只有一个名头。让国人相信,象旭两国大军,是为本国利益而战。 充塞在战场上的,齐景以及各自属国、附庸国的大量年轻天骄,才是这一战要验的成色。 林羡作为容国第一天骄,在本国自是风光无限,但放到星月原并不显眼。 鲍伯昭、朝宇、谢淮安、王夷吾、重玄胜、李龙川、晏抚、田常、文连牧、高哲…… 仅齐国到达战场的年轻一辈,就是人才济济、耀眼夺目,根本没有那些东域小国天骄露脸的余地。 且因为容国在黄河之会表现出来的小心思,在星月原会被敲打,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所以林羡自到星月原后,低调非常,未有调令,绝不出营。 但即便如此,有些事情还是避不过去。 这一日军议过后,方宥几乎刚刚宣布散场,林羡便已经低调地起身离席,自往营地而去。 行不得几步,忽见人影一晃,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便拦在面前。 其人鼻宽眼阔,衣着富贵,面有骄色。 视线落下来,颇有些眼高于顶。 “你就是林羡吧?”这人问道。 林羡表情平静,点头致意:“见过高哲高公子。” 高哲比他高过半个头去,饶有兴致地垂眼看他,有一种猫戏老鼠的从容:“你认识我?” 第一百六十章非无傲骨,不傲姜望耳 列国天才人物,哪个不是有心气的? 一日不如,未必千日不如。 哪怕当场输了,想的也是来日必还。 这是少年的心气,更是天才的傲骨。 若失无敌之心,不能有无敌之势。 倒是很少有谁对同辈拜服至此,竟说出“愿为门下走狗”这样的话。 没人觉得林羡能够成就衍道,那么他说的“衍道之前,不敢比姜望”,几乎就是限定了此生。 要说林羡是个软骨头,他在观河台上与夏国触悯相争,从头血战至尾,可未曾后退半步。 可若说他是个硬汉,又为何对姜望推崇至此? 把自己放得太低,而把姜望摆得太高! 很多没有亲去观河台的人,不由得重新审视结束未久的那场黄河之会,号称能挤进历史前三的内府场,是不是比想象中还要精彩? 姜望这位黄河魁首,是不是超出了想象的强大? “哈哈哈哈。”高哲笑得很是舒爽:“作为姜青羊的好友,我不得不认可你的眼光!是个有自知之明的。想来容国的那些流言,非你所默许!” 他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兼着姜望好友的身份,表示了“谅解”。 而林羡看了他一眼,只是很平静地问道:“高公子还有什么事情吗?” “愿为姜青羊门下走狗”,在旁人看来,或许很夸张甚至谄媚。但对亲眼目睹那传说一战的他而言,成就青史第一内府的姜望,无论怎么推崇都不为过。那已是他此生追逐的背影……容国人为了挽回国民信心,在姜望失踪后的确传出了很多声音,是时候该清醒了! 自我欺骗不可取,愈是弱者,愈该正视差距。 所以他索性趁着这个机会,公开表态。 他说的是心里话,所以坦然,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卑躬屈膝。至于别人怎么看,他并不在意。 出身容国这样的小国,所受的歧视和鄙夷,还少了吗? 至于高哲的认可…… 只能说,随这人开心吧! 高哲自觉是打击了容国天骄的嚣张气焰,代表齐国敲打了容国,此刻顾盼自雄,笑问道:“林兄弟这般有眼光,那你觉得,我比姜望如何?” 此问一出,晏抚第一个走开。与姜望交好的这群人里面,本也就他和高哲算是有交情,但这交情要说多深也未必。 晏抚行事温和,待人大方豪爽,在临淄公子圈里,跟很多人都保持着不错的关系。这些关系里,自也有个亲疏远近。 是姜望帮他解决了姜无忧的麻烦,是姜望陪他去扶风柳氏。关系却不是高哲这等酒肉朋友能比。 他豪掷千金,对谁也不吝啬,但心中自有一杆秤。 在他看来,高哲已经是膨胀得太厉害。以前屈居家族次位时,尚能保持谦谨。如今坐稳了家族继承人位置,就有几分不知天高地厚。 借齐国之势、姜望之名,压了林羡还不够,还想趁机抬自己一脚? 这不是朋友该做的事情,也不是一个足够清醒的人能说出的话。 只能说……不可深交。 所以他用离开来表明态度。 同样听得此言,李龙川剑眉一扬,重玄胜则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而与高哲相对而立、真正面对这个问题的林羡,只是笑了笑,什么话也不说,转头就走。 高哲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姓林的你什么意思?” 林羡脚步不停,只将话语丢在身后:“我不知道姜青羊为何会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更不知道,你拿什么跟他比。” “那你觉得……”高哲看着他的背影,阴恻恻地威胁道:“你比我如何?!” 林羡猛然回头,眸如冷电:“星月原大战方起,同阵操戈不为美,此战之后,你大可来找我,让你走过第二合,都算我林羡输!” 出身小国,面对霸主国的世家天骄…… 其人狂妄也如此! 全场皆惊! 林羡果非软骨头。 原来他不是不傲,只是不对姜望傲! 文连牧在场边,不由得眼神微凝。 林羡身怀无拘这样的顶级神通,又个性坚忍,刀法卓异。作为天覆军随军文书,他是认真研究过其人的。毕竟东域未来几十上百年,绕不过这些天骄去。 姜望虽在观河台夺魁,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内府。也不是完全没有超越的指望,不该叫林羡仰视至此才对。 那么……后来还发生了什么吗? 姜望失踪的这段时间,躲去了容国? 黄河之会后,姜望到底又进步到了什么程度。 才让林羡有一刀败高哲的自负,却完全没有与其相较的心气? 他不由得,看了王夷吾一眼。 其人立如标枪,面无异色。似乎并不觉得……林羡这话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是了,骄傲如王夷吾,唯一认可的同阶对手,就是姜望。那么以自身为比的话,无论给姜望什么样的赞誉,他恐怕都是认可的…… 在他眼里,何止高哲不堪一击,恐怕林羡也不值得出拳。 甚至于他停下来旁观这场纠纷,也只是因为听到了“姜望”二字罢了。林羡高哲,何值一眼? 这种无敌的心态,是文连牧所羡慕的,却也让他生出隐忧。今日之王夷吾,不输给当年同阶段的姜梦熊,可当年姜梦熊同阶能无敌,今日却有姜青羊! 第一百六十一章 如在追思 “有意思。” 同样的三个字,在重玄胜嘴里说出来,就带了几分轻松和戏谑。 十四仍是默默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李龙川走在旁边,随口接道:“重玄兄是说谁?” 重玄胜似笑非笑:“都有意思,” 李龙川摇了摇头,叹道:“确实没有想到,高哲会来这么一出。往常一起喝酒吃肉,他不像是这么没有分寸的人。” “你太久没见他了,不知道他在静海郡过的什么神仙日子。万年老二翻了身,自然不可一世。” 当初灭阳之战结束后,饼是重玄褚良分的,给了高家一个镇抚使位置,因此两家有了交情。重玄胜也是这样与高哲接触起来,算起来这也应是他的经营之一, 但此刻说起有些‘失控’的高哲,他的语气仍是非常轻松:“在不同的位置,表现出截然不同的东西,这才是大多数人的面貌。像姜青羊那种蠢到一根筋的,能有几个?” “哈哈哈哈。”李龙川笑了起来:“这话我可不保证姜望听不到。” “呵,我会怕他?”重玄胜随口嘴硬了一句,便很是自然地挪开话题:“这个林羡不简单。” “是。”李龙川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他的实力比起观河台之时,又进步良多。” 李龙川身怀烛微神通,对林羡实力的判断当然是很精准的。 但重玄胜想要说的并不是这个。 他摇了摇头:“不仅仅是实力。” “也是。”李龙川英眸微动:“此人能够在高哲一句话后,就迅速判断出高哲与姜望的交情并不牢固,与咱们也出现了裂痕,并且果断踩高哲立威,一扫进星月原以来被打压的势态……其机敏、其果决,都非常人,倒不仅仅是实力超群。” “哈,跟你说话是轻松啊。”重玄胜笑道:“比跟姜望说话容易多了!” 李龙川亦笑:“背后踩人一时舒爽,要封我的口可不便宜。” “林羡这个人呐。”重玄胜又很自然地把话题带回来:“毫不扭捏地推崇姜望,既摆脱了狂妄的名声,又降低了自己的威胁感,是为清醒自持。抓住机会就锋芒毕露,硬顶高哲,是为果敢自信。在如今星月原的这种局面下,还能不落威风,不失国格,此人已有持节之才!” 使臣奉命出行,必执符节以为凭证。 能代天子出使他国的,必是一等良才。 要内不违君命,外不失国格。 重玄胜这话,已是极高的赞誉。 而李龙川只是点了点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林羡的表现,当得起这样的赞誉。 容国暗中培养内府天骄多年,以期在黄河之会一举成名,结果正赛都没打进去。现在又被逼得把国内第一天骄派到战场上来,从头憋屈到尾,不被鄙夷是不可能的。 林羡却借着高哲挑衅的机会,一举扭转了形象。换做任何一个人,在同样的条件下,都很难做得更好了。 或许…… 李龙川想到。如果异位而处的是重玄胜,恐怕今日高哲的行为就是被提前设计好的,大约还能有更好的表现。如果异位而处的是姜望,那么容国在黄河之会就已经成功了…… 以此而观,林羡虽是良才,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现在只好奇……” 重玄胜抬眼看向远处:“姜望又做了些什么,才让林羡这样的良才,推崇至此?” 战争开始,太虚幻境已被屏蔽,所以他无法及时与姜望取得联系,并不知道姜望的近况。在林羡今日开口之前,他都以为姜望还躲在哪个地方修行。 “想来……”李龙川亦遥望远处:“又是风云际会时!” 姜望从接到调查黄以行案的任务起,就一路风波不断,从齐国一直到景国,从卖国之名,到通魔之罪,从平等国到赵玄阳……可以说步步惊心,到最后也是搅动了天下风云。 甚至于星月原这一战,就是以他失踪为引。 作为姜望的朋友,同时又是石门李氏的出身,姜望安然的消息对他来说并非秘密。他也很好奇,姜望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让林羡推崇至此。 只恨身在战场,不能立即去寻来相问。 …… …… 千种人有千种心思,姜望并不知道在大军集结的星月原,人们在如何谈论他。 辞别余北斗、独自离开断魂峡的他,立在峡谷口,听着身后穿峡而过的风,一时按剑欲啸。 最终按捺住。 险死还生的经历并不美妙,身在局中无能为力的感觉也很不好受。 第一百六十二章 规天 道历三九一九年九月二十七日,东南之域,天刑崖。 此崖北望强齐,西瞰大夏,南峙祸水,东临瀚海。 其高岸世间,少有外人至。 三座威严的法宫,便矗立在此崖之上。 是日如常,仍是“海浪击崖壁,山风撞仪石”。 所谓“仪石”,乃是天刑崖独有的一种石头,散落山崖,随处可见。有着各种不同的外观,但底座一定是方方正正。它与一般石头最大的不同,在于每当有风撞来,这种石头都会发出齐整的声响,像是一个人在大喊——“威”。 人们认为它维护了天刑崖的威仪,所以给它定名为仪石。 也名“声威石”。 一个戴着独眼眼罩的白发老人,自高空落下,沿着山道前行。 放弃了飞行,在宽阔严整的山道,拾阶而上。 一抬头,便看到一座法碑高耸,无云敢绕。 法碑上的字似铁画银钩,一笔一划清清楚楚,深邃醒目,好像留痕不在碑上,而在天地中。 字曰—— “天可刑,地受法,人须在规矩之间!” 这十三个字自上而下,立在天地间,如金宪玉章,有着不容触碰的威严。 它代表着法的精神,是三刑宫万古以来贯彻的意志。 就在独眼老人抬头看碑之时,一个一板一眼、如刀刻斧凿的声音,似从九天落下—— “余真人!此为何来?” 现世顶级相师、现世命占之术最高成就者、当世真人算力第一的余北斗……依然保持着抬头看碑的姿态,出声问道:“敢问剧匮真人,何为法?” 在鼓荡的山风中,那个一板一眼的声音回道:“公正。” 余北斗问:“世间有不公、不正,逾矩者,我当问谁?” 那声音问道:“涉一人?一地?一宗?一国?” 余北斗咧嘴一笑:“涉当世最强之国,古今第一内府!” 那声音沉默了一阵,道:“请上规天宫。” 又补充道:“余真人当知规矩。” “剧匮真人,你可不像是喜欢说废话的人……”余北斗摇了摇头,收敛了笑容,正声道:“若有伪言,天地可刑!” 轰!轰!轰! 高崖之上,电闪雷鸣。 在那座万古法碑之侧,忽然洞开一门。 那是一扇古老厚重的铸铁门户,门上有着规规整整的横线竖纹,将这扇门户,分割为无数大小相等的方格…… 岁月的斑驳映于其上,日月的光辉流转其间。 在它打开的瞬间,强如余北斗,也一瞬间佝偻了三分。 门现之时,他仿佛被整个天地排斥出去。 门开之时,他又重新被容纳进天地中。 只是这“天地”,更严格,更规矩。 余北斗只看了一眼,便往里走。 …… …… 重玄胜很快就知道姜望做了什么。 文连牧也终于能够明白,林羡为何能说出那种仰视绝巅的话。 包括李龙川,包括晏抚,包括高哲。 包括整个星月原战场…… 不,是整个东域,整个天下,所有人族修士存在的地方,都因为一个年轻天骄的名字而震动! 其名曰——姜望! 因为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九月二十七日这一天,现世顶级相师余北斗南出断魂峡,亲赴法家圣地三刑宫,在规天宫前向全天下宣告,姜望非通魔之人,无通魔之罪! 他拿出铁证,以真言说法,告知天下—— 姜望在断魂峡以一敌四、以内府斗杀外楼,杀死万恶、削肉、砍头三大人魔,逼逃揭面人魔,打破了天府老人的传说战绩,成就青史第一内府! 其后带伤奋勇,协助他余北斗,镇杀了九大人魔中排名第二的算卦人魔。 最重要的是,姜望还助他镇封了渊源古老的血魔,阻止了《灭情绝欲血魔功》的传承! 没有任何一个魔族,会如此对待《灭情绝欲血魔功》。 没有任何一个魔族奸细,能够这样对待《灭情绝欲血魔功》! 因为这种级别的魔典,是真正的魔族圣物,贯穿过古老的历史长河,一切都为传承的延续而服务。 但凡魔族,逆之必死,无论有什么理由。 而以上这些说法,全部得到了三刑宫的认可! 有当世真人余北斗出面,法家圣地三刑宫见证,顶级魔典《灭情绝欲血魔功》为注脚,姜望自此污名洗尽。 第一百六十五章倒看人间 宽大的床榻之上,梁九仰躺着微微喘息,面有潮红。 上半身赤裸,展现在空气里,腰部以下,藏在被褥中。 一根纤白手指,在他的胸膛上游走,刻画着毫无意义的符号。 戴着无面面具的女人,用另一只手撑着侧额,就这么半蜷在旁边…… 腻雪脂红点樱桃,万般滋味只自消。 曲线玲珑,如妙笔勾勒。 丰瘦得宜,像一道佳肴……而托着她的被褥正是餐碟。 梁九已是吃饱了。 饱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 但那根游走在胸膛上的纤纤玉指,仿佛有某种魔力。 令他忍不住地往旁边看去,看山,看水。 陷进山,也陷进水。 “看什么呢?”女人魅声问道。 梁九痴痴地看着她,忍不住喉结滚动,咽了下口水,喃声道:“我可以看看面具下的你吗?我想看看你,想看你更多,想把你的一切都记住……” “不行噢。”燕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迎着梁九有些失落的眼神,又刮了刮他的鼻子,解释道:“傻瓜。我在保护你呢,忘了我的外号啦?” 人魔第五,揭面人魔,揭面必杀人。 似冷水浇透,梁九骤然从那种醺然的情欲里清醒过来,眼中浮现惧色。 燕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带去如烟似梦的温软和旖旎:“乖,不怕,姐姐舍不得伤害你呢。” “我明白。”梁九眸有泪光,嗫嚅道:“没有你,我不知道怎样活下去……” “傻孩子。”燕子贴住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没有我,你也要好好地活着,因为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燕子闭着眼睛:“因为我真的喜欢你,真的,好想你……” 那张面具紧贴着胸膛,没有带来任何不适的感觉,就好像……人面一般。 梁九早已习惯这触感,感觉自己陷在某种幸福中,软声道:“姐姐,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永远是多远?我们要的……就能拥有吗?”燕子贴着他的胸膛,轻声问道:“如果有人要杀我,你会怎么样?” 梁九咬了咬牙:“我会杀了他!” 燕子又问:“如果连我也敌不过那人呢?” “那我会死在你的前面。”梁九道。 “你真好……” 燕子呢喃着,那声音往下,往下,不断往下——嘶! 砰! 房门被一脚踹开。 一袭青衫的姜望走了进来,随手将斗篷揭开,露出那张棱角越来越清晰的脸。收起龙头杖,拔出长相思,很有礼貌地道:“打扰了。” 惊怒转头的梁九,霎时愣住了! 他如何会忘记于松海? 他永远记得于松海! 在那个血夜里,这个男人在黑暗中踏青云而出,在四位人魔手里,救走了封鸣,打破了锁山大阵…… 他曾经多么希望,于松海救的是他! 他想他一定会感激涕零,余生做牛做马的还报。 可英雄出手只是一瞬,那一线曙光没有照到他身上。 当初只能救了人就跑,今天却已经能提着剑追杀上门吗? 这就是天才? 这就是英雄? 这就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角吗? 而他卑微如爬虫,死命也要抱紧的……是什么? 梁九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全身裸露,张开双臂直扑姜望,怒吼道:“燕子你快走!” 寒光一闪而过。 他双手抱着自己的脖颈,直接从空中坠落下来,鲜血不断地冲出指缝。 他以跪姿栽倒在地,头磕在地板上,眼睛怔怔的,越过自己的膀子,恰好看着窗子的方向。 世界是倒转的…… 他只看到一道残影,消失在窗外。 然后是于松海纵剑追出去的背影。 没有人为他留下一句话。 没有任何一个人,多看他一眼。 世界本就是如此的。 …… …… “姓姜的!狭路相逢,生死已分!杀了他们三个还不够吗?为何还对老娘穷追不舍!” 揭面人魔在空中疾飞,又惊又怒。 她自逃离断魂峡后,从申国到容国再到郑国,一路上不知绕了多少圈。 卦师不在,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意奔走不怕留痕,所以格外谨慎。一些需要露面的时候,都是让梁九代劳。 却没想到,还是在郑国被找到了! 姜望脚踏青云,脚步从容,声音也从容:“以一敌四,自然要杀四个才算完。不然后世人们说起来,还以为我名不符实!” 这是郑国境内的一座城市,姜望跟着追思的指示而来,并没有留意它的名字。 但他们一前一后在城内高空直飞,自然有当地强者迅速升空阻截。 “来者何人!报上名……” “大齐姜望缉拿揭面人魔,凭朱禾之盟直飞贵境,任何人不得干涉!” 此时此刻,姜望也顾不得暴露身份了,反正星月原那边已经开战,他失不失踪已经不重要。 直接摆明身份,拿出朱禾之盟来压人。 只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些疾飞上高空的修士们,竟像是见到什么传奇人物一般,高声呼喊起来:“快来看,快来看,是姜望!” 城中各地,不断有修士飞起,呼喊连连:“青史第一内府来了吗?” “在哪儿,哪个是姜望?” 姜望懵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 管它发生了什么事情,能用就用上。直接喊道:“帮我拦住她!” 念及人魔凶狠,为免伤及无辜,前一句话出口,马上后一句又补充道:“外楼境以下的别送死!” 但他显然是想多了。 升空的身影确实很多,但是敢去拦揭面人魔的一个没有,全都在远处围观。 “这就是姜望啊?果然有气质!身段也好!” “傻逼吧你,姜望是后面那个!” 毕竟只是郑国境内一个小城,能够匹敌揭面人魔的强者,基本上很难找出来。 听到姜望追缉人魔,全都出来看戏……也都只是看戏。 姜望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提着剑埋头继续追。 殊不知燕子也是满心崩溃。本想制造骚乱,趁机逃跑,没想到这座城市一点骚乱没有,那些人全都冷静地看戏…… 人魔都没人怕了! 却也不想想,打破历史传说的古今第一内府在场,怕什么人魔? 燕子在空中身形炸开,分成三道残影,飞往三个方位。 若换了之前,这一下姜望就要跟丢。 但此刻只是指尖燃起一缕青烟,便果断往南追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势论 余北斗亲上天刑崖,三刑宫公开为姜望正名之后…… 景国方面始终保持着缄默。 既不坚持姜望有罪,也不试图解释什么。 天下列国不断有人站出来抨击镜世台冤屈姜望的丑闻,但最够分量的那些人,始终不曾表态。 好像有一层无形的罩子,把沸腾的物议局限在某个程度之下。 明明波涛汹涌,但始终不能卷起狂澜。 所有人都知道,景国绝不会以淡化的手段处理此事。在齐国的紧盯之下,这件事也没有淡化的可能。 人们在等待着天下最强之国的表态,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中域霸主。 在这样的时刻…… 景国西天师余徙,忽然现身盛国江州城,代表景天子参与盛国太后的寿宴,并亲手奉上贺仪。须知因为离原城大战的关系,这场寿宴原本是取消了的! 此外,景八甲排名第一的斗厄军统帅、真君于阙,更是亲赴象国都城,到万和庙赏巨象! 在这样敏感的时刻,强景两位真君接连出国,靠近两处战场,景国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 他们要用两场胜利,让天下闭嘴! …… …… 就镜世台冤屈黄河魁首姜望一事,景国根本没有做出任何表态。 大有“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架势。 但仅仅只是景国两位真君离境,世间的舆论风向,就已经悄悄开始转变。 已经开始有声音说:“姜望摆脱通魔罪名一事,只不过是齐国妄图挑战景国的布局,余北斗早就想要入主观星楼,这次不惜以名誉为注,在向齐国示好。都是交易罢了!自古以来,妄图挑战景国的野心家不知凡几,当年统合东域的旸国也曾挥师西进,今安在?齐国不免重蹈覆辙!” 还有人说:“三刑宫想争显学第一已经很久,但不知拿什么跟道门比?这一次表态实在有些可疑……” 更有人说:“余北斗急于恢复命占之术的地位,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比如姜望这一次打破传说的战绩……也未尝没有捏造的可能。” 景国似不言,然天下为景而言者,不知凡几。 像是先前时候,景国公开宣布姜望有通魔之嫌,需擒住去玉京山公审,但根本连相关证据都没公布出来,天底下就已经对姜望骂声一片。 在很多个时候,景国几乎可以等同于真理。 一举一动,都有无数拥趸。 这是千百年来处于绝对强势地位的景国,在现世留下来的深刻影响力,非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易。 …… …… 星月原上关于姜望的讨论,其实也从未止歇过, 这场集结了景齐两方势力年轻天骄的战争,姜望虽未到场,却一直是众天骄讨论的焦点。 军帐中,文连牧斟酌了又斟酌,终是开口道:“其实这个,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王夷吾面无表情:“我先通天的,我先腾龙的,也是我先内府的。至于‘术业’,我专攻的就是战斗。” “哈,好像是这样的哈。”文连牧挠了挠头,心念急转,终于又找到了理由:“观河台上天骄如云,彼此碰撞,理所当然会激发很多灵感。你当时身在军中,没能登上观河台,错失了很多机会。若非如此,你也当……” 王夷吾看着手里的军报,漫不经心道:“我去不成观河台,也是因为在东街口输给了他,然后被禁足。” 在文连牧看来,他越是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指不定心里越是在意。抹着冷汗,迅速地帮他辩解:“不能这么说,那一次你是先战重玄胜和那个十四,再战的姜望,难免有些力衰,未能展现巅峰……” 王夷吾终于瞥了他一眼:“打个重玄胜我还力衰,文连牧你确定要如此羞辱我吗?” “咳!我其实是想说……”文连牧只觉头都快炸了,憋了半天,吭哧道:“今时不同往日。你的兵主神通,需要时间来成长,也需要经历来补充。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王夷吾似笑非笑:“莫欺少年穷,莫欺中年穷,然后一把年纪了莫强求,然后人死为大?”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文连牧一脸纠结地道:“我是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总有机会!” “行了行了。”王夷吾摆摆手:“差一步就差一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别人能落后,我王夷吾难道是什么天命之子,一步落后不得?” 他很是不爽地看着文连牧:“但你不用一直提醒我吧?!” “嘿嘿,嘿嘿。”文连牧挠了挠后脑勺,装傻充愣地笑了起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他是谁 十营主将,有八个位置是已经定下了的,这一点大家都已心知肚明。 剩下来两个位置,也就田常、文连牧、雷占乾能和他高哲竞争。至于齐国之外的天骄,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看似轰轰烈烈,但究其本质,就只是齐国与景国年轻一辈的碰撞而已。双方都要验一下对方的成色,而又不愿意把烈度加剧。 霸主之国,若倾力而争,象、旭这样的国家只怕都要被打成废墟。 所以站在象、旭两国的角度,他们也宁愿是自己来代演这一战,至少战后还有来自霸主国的补偿。 两害相权,不得不选。 所以才有了眼下这一番局面,齐景两国年轻一辈天骄齐赴星月原,称得上是群星争耀。 所以斗厄军统帅于阙只在万和庙观象,却不来星月原战场,便是这种态度的体现。事实上是施威于天下,而非施威于齐。 星月原上,除齐景之外的诸国,都是敲边鼓的角色罢了。 在鲍伯昭等八人稳坐钓鱼台的情况下,高哲自认为率先开口,是很可能让众人卖他一个面子,锁定一个名额的。 毕竟他高哲是为数不多的、已经确立继承人之位的名门公子,且交际圈非常有分量,晏抚、姜望、重玄胜、李龙川……都是常去喝酒耍乐的。昨日虽有一些小矛盾,但也不影响大局。高家和重玄家有利益牵扯,他高哲也极具投资价值! 但高哲这番话刚落下,坐在他斜对面的雷占乾,马上抬起眼睛来,看向了他。 其人坐如虎踞。 那双眼睛,如怒海。 “文较还是武较你选。”雷占乾道。 高哲:…… 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 还有两个名额在那里,我刚一开口,你上来就要跟我文较武较? 我说了一下我的优势,你也可以说一下你的优势,大家一起商量一下不可以吗? 你他娘看一看下个名额有谁争,挑个最软的柿子再捏不行吗?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但此等情况下,他断不可能上来就示弱,不然“为大齐建功”就成了一个笑话。 因而冷笑道:“文较又如何?武较又如何?” 其实听到高哲的发言,文连牧本来想跟一句——“说到兵法我可就不困了啊。”但见得雷占乾开口就这般火爆,也便先按捺住了。 此时听到高哲嘴硬,更是来了精神,兴高采烈地竖起了耳朵。 高哲最大的问题就是拎不清,在这一点上跟那个被废掉的高庆简直如出一辙。整个静海高氏,年轻一辈最优秀的人物或许是高京,可惜已经失陷在天府秘境中。 而且高京也有同样的问题——这大概是整个静海高氏的问题——他们把齐天子对静贵妃的宠爱,当做了静海高氏不会衰减的权威所在,因而竟以大齐顶级世家自居。 上次天府秘境他们能拿到两个名额,高少陵能够轻松坐稳赤尾镇抚使之位……这些事情都给了他们错觉。 但这个根基是极不牢固的。 姜无弃那样的亲生骨肉、类君父之姿,都有失宠的一天,静贵妃真能恩宠不衰? 更别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静贵妃无子。 高哲的价值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巨大。 晏抚李龙川他们一直带着他玩,是因为他以前还算拎得清,而不是因为他高家有多了不起。 就连林羡那样的异国之人,都一眼看出了他跟重玄胜这些人的裂隙,偏偏他自己,还只觉得是小事。 天底下愿意给静海高氏面子的人当然很多,可惜在眼下这座军帐里,没有几个。 雷占乾不打脸,文连牧也上了。 君不见连田常都在那里跃跃欲试? 而雷占乾这样的人,既然抬起了手,巴掌自然不会留力,不假思索地道:“文较是我俩捉对厮杀。武较是我俩引军对冲。生死有命,互不相怨。你任选一个便是了,我都可为之!” 说起来,他雷占乾原本还是有资格固定一个主将位置的。雷家虽然够不上顶级世家,但他可是长生宫主姜无弃的表兄。 可成也姜无弃,败也姜无弃。他注定是和姜无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崔杼刺帝案的波澜,好像已经终止在紫极殿前的那个清晨。 但由此漾的涟漪,在齐国却一直未曾止歇。 至少对长生宫来说,便是如此…… 相较于长乐宫、华英宫、养心宫,长生宫的影响力明显已经一落千丈。 皇帝虽是宽宥了姜无弃,待这位十一皇子,却再不如以前那样亲昵。 以前隔三岔五,召进宫中陪膳,自崔杼案后,却再未有过。 由此种种,导致在这星月原上,雷占乾还需要再争一争。 只是…… 要和高哲这等暴发户子弟争夺名额,于他雷占乾是何等耻辱! 所以他张口便是生死有命,半点面子都不给高哲留。 高哲:…… 干你娘。这文较和武较的选择,哪里有个“文”字?除了拼命还是拼命! 但他如何敢跟雷占乾拼命? 别看姜望打雷占乾跟打小孩子一样,其人也是有资格争取上观河台的! 高哲尴尬得脸都开始发酸,但好在昨天已经尴尬过一次,对这种感受已经不那么陌生, 硬抗着扯了扯嘴角,勉强说道:“什么文较武较生死无怨的,叫人笑话。还有两个主将位置,咱们大可以一人一个。没必要闹个两败俱伤,面上须不好看。”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在服软了,只勉强撑着一层面皮在。 可笑之余,其实是有一点可怜的。 但他干脆利落地把位置一分,文连牧和田常又怎会同意? “雷兄能不能得一个位置,我不知道。”田常语气平缓地说道:“不过高兄,你完全把我排除在外,这一点却还有待商榷。要不然……文较武较,你也跟我选一个?” 这个低调得甚至有些沉闷的人,偶露獠牙,竟然寒芒凛凛! 文连牧则微笑道:“若是引军对冲的话,我不介意对上任何人。” 没人肯相让! 高哲在心中迅速权衡过利弊,果断开口道:“既然田兄这么说了,我便与你争一个名额。雷兄与文兄争一名额,大家都是为大齐出力,胜负当无怨也!” 他也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小聪明是有一些的,不然也想不到扯姜望虎皮压林羡那一着。 这番话看起来公平,但其实是把四人争两名额的形式,变成了两人争一名额的形式。 他自问修为不如雷占乾,领军不如文连牧,若是四争二,他大概率颗粒无收。 但两争一则不同,因为四个人里看起来最好捏的“柿子”,已经被他自然而然地划归了一组。 这是他短时间内所能想到的、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雷占乾不表态,因为对上谁他都无所谓。文连牧也不吭声,论起引军冲阵,他自有傲性在,自问对上雷占乾也不会输。 田常更是沉默,高哲拿他当软柿子,他再满意不过。 但重玄胜的声音,恰在这时候响起:“不,你们其实只剩一个主将的位置了。” 高哲又惊又怒的看过去。 重玄胜却并未看他,靠在一张特制的大椅上,左右看了一圈,施施然道:“相信姜望的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本来劝他安心修炼,但既然现在天下知闻,却是应该来一趟星月原,给景国人还一份礼……” “我已经着人去请他,应该两日之内,就能赶来。”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青史第一内府来占一营,想来不会有谁反对吧?” “那自然是没有!”立即有人响应道:“有姜望在,徐三算什么?王坤又如何?裴鸿九有何惧?” 说话的人,是弋国天骄蔺劫。 重玄胜看了他一眼,意外于其人捧得这么精准。 弋国是在昌国南面的一个小国,距离天刑崖其实不远,受法家思想影响较深。这个国家的人,比较推崇刚直不阿的品质,广泛有较真的精神。 蔺劫嘴里提到的这几个名字,都是景国有名的内府境天骄。 说狂妄倒也不算狂妄,毕竟姜望成就了古今第一内府之名,在内府一境,的确也没有谦虚的必要。 蔺劫若是提及景国陈算那样的外楼境天骄,就有几分捧杀嫌疑了,现在这种尺度,把握得很是微妙……是个人才。 重玄胜有心情在这里点评人物,高哲却被一句话毁了心情。 看着重玄胜,勉强笑道:“阿胜,别开玩笑了。姜望人都没来呢。” 重玄胜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从不跟不熟的人开玩笑。” 这句话一出,便是立场分明,界限清晰,从此以后,不再带着高哲玩了。 高哲愣了一愣,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姜望虽然名头大,但人都不在场,就占一营主力,不合适吧?这可是战场,不是什么可以儿戏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分生死,决胜负,不是画沙盘,落棋子。他想占个位置……不知道早点来吗?”后面的几排座位中,有个声音忽然说道。 “这人谁啊?”重玄胜问左右的人。 “昭国顾焉!”这个表情倔强的年轻人大声说道。 很强硬地瞪着重玄胜,不肯示弱半分。 东域诸国之中,若要评一个最慕齐国的小国排行,昭国肯定在榜上前几。比之当年的阳国,还要更向齐国靠拢。且不论那些当权者,昭国百姓绝大多数都巴不得并入齐国。 想不到在这样的一个国家,还能出一个有脾气的,敢质询来自齐国的名门天骄。 李龙川直接起身,走到此人面前,抬了抬下巴:“出去,我们聊聊。” 太干脆,气势太凌人。 顾焉明显愣了一下,禁不住转头看了西渡夫人一眼。 帐内修为最高、名义上地位也最高的西渡夫人,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帅位旁,对此无动于衷。 显然她非常清醒,知道这场战争是以谁为主。 而那些不清醒的,看到她的态度,也应该清醒了。 顾焉的脸色阵青阵白,最终还是咬咬牙,起身往军帐外面走。 “那我陪你聊!”他发狠道。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军帐。 帐中无人对此表示意见。 不得不说,顾焉的质询从道理上来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这件事情的本质,是在质疑齐国天骄在此方战场的主导权。 所以李龙川根本也不跟他讲道理,直接以势压人,将其带出帐去。是为直指靶心,洞破敌势。 顾焉或是想要为小国争取权利,或是自己想要夺功…… 李龙川懒得关心。身为石门李氏公子,他也有不必关心的资格。 方宥放出来的这十营位置,绝对比它眼下表现出来的价值更重要。不然重玄胜不至于非得开口为姜望争。 成就古今第一内府的姜望,前途自不必说。回到齐国不说予取予求,也少不了天子恩赏。 按说一般的利益,是不必太放在眼里的。 但现在高哲、田常、文连牧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本来好像不打算参与星月原战场的雷占乾,在今夜之前匆匆赶到…… 想来也都是收到了一点风声的。 李龙川结合自己听到的一些消息,便确定了个七八分,果断出面配合,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有与重玄胜对过。 重玄胜心里……只有“省心”二字。 不愧是将门世家,自小学兵法的。比姜望可省心太多了! 重玄胜和李龙川在这里轻轻松松控制了局势,还有个晏抚在那里不咸不淡地旁观。 高哲却是陷在暴怒的情绪中,久久无法挣脱。 跟雷占乾争,是绝对争不过的,他非常明确这一点。假如姜望也要占一个主将名额,那么他这次就没有掌营可能了。 他这次来星月原战场,就是为了镀金、沾光,扬名立万。 岂能止步于此? 若是就这样灰头土脸的放弃,那他何必来吃这个苦。在静海郡做土皇帝,难道不够潇洒吗? 他知道,自己趁姜望不在,扯其做虎皮压人,已是恶了重玄胜。但没有想到,对方能绝情至此! 真有这个必要吗? 一定要把他高哲推到对立面去? 高家和重玄家之间的利益联系难道不考虑了? 但重玄胜这边已经完全说不通,他只能转头看向晏抚:“晏兄,姜望已是古今第一,铸就传说的人物,不缺这一两场名声。就算后面来了,在哪营也都好安排。咱们都是朋友,有必要如此吗?” 第一百六十九章 如今东来 迫于齐廷压力,方宥不得不加剧战争的烈度。 但这一次星月原来了这么多天骄人物,他只给出十营名额,然后便离席袖手,只让一个万事不管的西渡夫人坐镇,未尝没有二桃杀三士的心理。 当然,这种心理只能存在于怀疑的阶段,而没有被确定的可能。 在面上绝挑不出方宥的一丁点毛病。 但能够被称誉为天骄的,没有几个真傻的。 哪怕知道这一战的重要性,对于十营名额的竞争,也都显得非常理性。 从头到尾,大概也只有高哲一个人上了头,可能是太需要存在感,太想要证明自己了。 所以重玄胜狠狠给他浇了几盆冷水——效果很好。 世界平静了。 昨晚争夺最后一个主将名额的战斗…… 不提也罢。 雷占乾傲气勃发,要以一敌三。 田常、文连牧、高哲这三个人倒也没有跟他客气,并肩子就上了。 但三人之间完全没有配合,尤其是高哲,场上简直像在梦游一般,毫无章法,越大越乱。 最后被雷占乾强势击败。 潮信刀不能见人的田常,未有发挥出最强战力,但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结果的。对于那恐怖非常的雷界,他的确难以堪破。 而对文连牧来说,这混乱的三人配合,还不如让他跟雷占乾单独对拼军阵。 可对拼军阵的话,手下士卒如果少了,也难免被雷占乾仗力破之……西渡夫人又怎么会给他太多兵力来斗阵? 因此仍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他只好回过头去继续辅助王夷吾。 方宥承诺的十营,就此全部定下主将名额。 除了作为东道主的旭国天骄李书文之外,掌权的全部是齐国天骄。 方宥把主力军队调拨五万出来,划为实力相近的十营,的确没有丝毫偏颇。李书文手底下的士卒,跟其他人手下的士卒没有太大区别,算得上实力均等。 各位天骄自带着手下兵马去操演了。 因为姜望还没到的缘故,重玄胜将他那一营,请林羡暂为代掌。 他最开始是想把这个机会给弋国天骄蔺劫的,因为他捧姜望捧得很精准,很适合做青史第一内府的副手。但是很显然,林羡捧得始终如一,捧得高高在上,捧出了独到的风格……最终赢得了重玄胖的认可。 蔺劫也不吃亏,被晏抚带上了,给晏抚做副将。 有晏公子罩着,在这星月原……是没有什么吃苦的机会了。 他这一营,别的不说,各类兵械装备绝对是冠绝全军!吃喝药物更是什么都不会缺。 晏公子掌权的第一时间,就是安排全军换装。把旭国自有的军械全部淘汰下来,换上他自己购置的优良军械。还多出一些军事资源,支援了重玄胜和李龙川。 两位将门世家的公子哥,喜滋滋地就接受了。半点名将之后的傲气都没有,一口一个晏贤兄,还嚷着要晏贤兄指点一下兵法呢…… …… …… “接下来你就全部放手?”人皆散去的帅帐之中,西渡夫人问道。 “不然呢?”方宥靠坐在帅椅之上,眼眸微闭。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或许你可以亲自指挥他们……” “别幼稚了。”方宥打断道:“这就是那些人要的局面,那我们就只能这么给。” “那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西渡夫人叹了一口气:“毕竟都是我旭国儿郎啊!” “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事情,能拖到今天,已经该满足了。”方宥语气平静。 平静得甚至有一点事不关己般的冷酷。 西渡夫人也收敛了短暂流露的脆弱,面容重新变得冷漠。她和方宥是旭国唯二的神临强者。 作为旭国的柱石,绝没有脆弱的余地。 “是不是为将者,一定要心如铁石?否则不能成名将?”她这样淡漠地问道。 方宥面无表情:“情感是战后的事情。在战争之中,我们只有得失。” “我刚收到消息。”西渡夫人道:“军神也来了。” “来哪儿了?”方宥问。 “也去万和庙观象了!” 这回答实在出人意料,但又让人觉得……是姜梦熊会干的事情! 于阙移步象国万和庙,本身即是对星月原战场的一个震慑。 按常理来说,齐国应该也派出一名真君强者,对等的在旭国某地,遥遥相峙才是。如此才符合星月原的局势。 旭国这边甚至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谁能想到姜梦熊来虽来了,却一屁股挤到了于阙旁边去呢? 在星月原战争期间的象国,几可以算作是景国的地盘了。对姜梦熊来说,虽然谈不上深入虎穴,总还是有些风险的。 真是视万军如无物,有只身赴国的豪勇。 “真是让人喘不过气来啊……”方宥喃声道。 “陛下呢?”沉默一阵后,西渡夫人问道。 方宥睁开眼睛,看了看穹顶。 “他老了。”旭国的兵马大元帅如是说道。 那位未能金躯玉髓的国主,的确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老。 时间的力量最是无情。 帐内此后,一直沉默。 …… …… 象国最大的奉灵之庙,名为“万和”,取“万事和顺”之意。 停驻在此的巨象,便是象国人口中的圣灵。 万和庙供奉的这一头巨象,名为颂善,也是象国境内所有巨象的首领。 体型庞巨,有接近洞真境修士的力量,生性温和,从不主动伤人。 象国人建庙以祀之,以换得颂善的庇护。 千百年来,也便这么奇怪地共生下来。 万和庙亦被视为象国的国庙,是在象国人心中无比神圣的地方。 此时在庙宇之中,一位身穿两仪武服的男子,正负手凭栏,眺望着远处如小山一般的巨象颂善。 所谓赏象也。 他明明脚踏实地,却如身在云端。 他明明面无遮掩,但根本看不清面容。 只有他的两仪武服,卷动在视野中,有一种实质的威严感在流动。 此时的颂善,正低头吞吃着一颗大树,动作慢悠悠的,有一种安宁的幸福感。 但忽然之间,整个庞大的身躯跪伏下来! 象鼻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大树还咬在嘴里,但不敢继续吞吃,也不敢吐出去。 这尊身体里存在着恐怖力量的巨兽,被象国人奉为圣灵的存在,连一丁点反抗的姿态都不敢做出。 而那身穿两仪武服的男子,只是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一个平淡却席卷着无尽威严涌来的声音,就此砸落—— “这巨象,景国人赏得,齐国人赏不得?” 景国斗厄军统帅于阙微微侧头,便看到一个短须簪发的男子,已经与他并立凭栏。 此人约莫中年样貌,面容沉静,有一种辽阔的气质。 目眺远方,自然如渊如海。 “怎么到处都有你?”于阙很不客气地问道:“齐国没有别人了吗?” “刮风下雨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姜梦熊随口道。 “不请而来,是为贼。”于阙道。 姜梦熊淡笑以应:“破山门者,王师也。守穷寨者,山匪也。王师剿匪,还需要山贼来请吗?” 于阙冷声道:“自古王师皆出于中央。” 姜梦熊道:“如今东来了。” 于阙看着他,眼神带了些严厉:“你以为,下得了剑锋山,就天下皆可去?” 姜梦熊双手一摊,洒然道:“不妨试试。” 于阙的面容,一般人看不真切,但在姜梦熊眼中,自是无所遗漏。 这是一张很年轻的脸,薄唇高鼻剑眉,岁月只流淌在眼神中,不曾在其它地方留下痕迹。 “你啊你。”于阙摇摇头,收去了剑拔弩张的气势,把视线落回巨象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什么变化。” “其实变了。”姜梦熊道。 “哦?”于阙问。 “我更强了。”姜梦熊淡淡地说。 文连牧如果在场,就一定能够明白过来。王夷吾那种欠揍的语气,到底是跟谁学的。 于阙愣了一会,笑了起来。对着那匍匐在地上的象国圣灵巨象,抬了抬下巴:“你就算再强,也不该吓唬小动物啊。瞧你把它吓成什么样了?” 有接近洞真实力的恐怖巨兽,在他于阙口中,也只是“小动物”而已。 “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朋友,被你们景国人追得上天入地的时候。我可没看到你这份善心。”姜梦熊同样看向那名为颂善的巨象,嘴里的话却并不客气:“怎么,畜生能格外让你共情?” 他这一眼看过去,那小山般的象躯,立时开裂,鲜血狂涌! 颂善神智完备,根本不敢反抗,只能闷声受着。 这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挡在姜梦熊面前,隔断了他的视线。 于阙干干净净的手掌之中,发出隐隐的啸声。有狂风吼、怒海卷、惊雷动,而都渐渐湮于无声。 “这事情可与我无关。”于阙笑着说道:“你跟我撒气……不太合适吧?” 他一边跟姜梦熊说话,一边往巨象颂善那边传递了一道意念。 巨象得了支持,赶紧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开。虽然走起路来颇有地动山摇的架势,但每一步落下,竟然悄无声息,生怕惹得身后的强者不快。 姜梦熊倒也并不阻止,只是看着于阙道:“与你无关?挑衅我大齐的威严,居然都不需要你这个级别的存在点头……你们景国还真是了不起啊。” 于阙收回手掌,语气轻松地道:“千年之树,难免朽枝。万里之域,岂无腐土?景国是一个太古老的国家了,不可否认,在某些方面的确是迟钝了些。” “没有关系。错误的认知,总是需要时间和外力来纠正的。”姜梦熊淡声道:“我大齐不介意提供一点帮助。” “那你们可要更努力一点才行。”于阙笑道:“现在这种程度怎么够?” “很简单!”姜梦熊爽快地道:“你们说不够,我大齐就加码。一直加,一直加,加到你们说够了为止。” “你们有那么多筹码吗?”于阙转头看着他。 姜梦熊面带微笑:“不妨试试。” 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两遍,每一遍都是这么从容有底气。无敌的自信已经深入骨髓,不必张扬,但随处可见。 两位真君对视,像是一片海,撞上了另一片海。 毁天灭地的力量,就藏在静海中。 这座占地极广的、祭祀圣灵的万和庙,是毁是存,或许就在一念间。 于两位真君而言,这是多么短暂的对视。 但对整个象国来说,或许就是一场命运的移转。 “你们想要什么?”于阙终于问道。 “齐国所求不多,唯‘公正’二字而已。”姜梦熊道:“第一,镜世台公开向我大齐天骄道歉,还其清誉,弥补其损失。第二,上古诛魔盟约既然在玉京山得不到公正的使用,那我大齐观星楼愿意供奉它。在人族大义上,我齐国从来不甘人后。” “这两个条件,一个比一个异想天开啊。”于阙语气淡漠地说道:“你知道这绝无可能。” 姜梦熊道:“我享受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过程。” 于阙有心讥讽几句,但又不得不承认,姜梦熊的确就是这样的人。 最终他说:“那我拭目以待。” “噢,忘了提醒你。”姜梦熊道:“这两个条件只限于现在。” “有自信是一件好事。”于阙咧了咧嘴:“那就看看星月原之战的结果吧。” “这几天我陪你在这里看。”姜梦熊从容地说道。 “倒也不必。”于阙道:“你要是有事,就去别处忙去。也大可放心,我不会下场欺负小孩子。” 姜梦熊只道:“我若走了,怎么显得出你们剑拔弩张的姿态?” 于阙对此避而不谈,只忽地问道:“赵玄阳是生是死?” 姜梦熊摇了摇头:“不知道。” “呵呵。”于阙笑了:“你们连一个结果也不敢给出来吗?” 姜梦熊很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拿什么给?姜望昏迷醒来,赵玄阳就不见了。你让他一个内府境的小孩子去哪里给你要答案?” 他顿了一下,又问道:“这件事情很奇怪啊,是不是你们景国内部出问题了?” “这个答案能不能说服靖天府,我不知道。”于阙完全不理会姜梦熊见缝插针的试探,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倒还是很轻松:“我便权当被说服了。” 姜梦熊只笑了笑—— “答案只有这一个。谁不满意,谁来找我。” 第一百七十章万军阵前 夹在象旭两国之间的星月原,向来是一块宝地。 世间最顶级的资源,当然是修行资源。 星月原是现世距离星穹“最近”的地方之一,这种“最近”并不是距离上的意义,不是说此原地势最高、最接近天空……而是此地最容易与遥远星穹产生联系。 相对来说,在此建立星光圣楼,也比其它地方更容易。 现世或许还有其它地方,与遥远星穹联系更紧密……但想来不会比星月原更广阔。 齐景两国都视之为禁脔,彼此僵持不下,也不允许其它势力染指。 所以象旭虽近,不能在此地有一个据点。郑国虽然就在星月原北面不远,却也不能南进半步。 这就造成了此地一个特有的怪象—— 星月原上,只活跃着一些小势力。而它们赖以存活的基础,却是几个国家之间的特产交易过活。因为最直接的商贸通道星月原,并不对这些国家开放…… 齐景霸权,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当然,除开齐景两国有定期送修士来星月原竖星楼的习惯外,星月原南面的悬空寺,大和尚们也是会经常来此的。 此外星月原上的这些小势力,也未见得就真是无主的势力。 君不见大战一起,星月原上各势力,铺盖一卷,便入郑的入郑,入象的入象,入旭的入旭? 都跟回家一样自然。 真正事到临头才到处找落脚点的,反而是少数了…… 这亦是心照不宣的。 星月原的珍贵在于“星月”,它的美丽也正来源于此。 似乎伸手可摘星辰的夜晚,曾经编织了多少美梦。 这里的白天亦是天青云阔,四野苍茫…… 但现在,旌旗密布。 旌旗聚拢如重云,千军万马立于原野! 两座高达数十丈的将台,隔着人头攒动的战阵、兵煞涌动的战场,遥遥相峙。 西面将台上,为首的自是象国大柱国连敬之,正扶剑而立,眺望战场。一头身高三丈、体长四丈余的巨象,立在将台前,身披重甲,煞是威风。就连象鼻之上,都套着嵌着尖刺的皮甲。 东面将台上,旭国兵马大元帅方宥,却是稳坐大椅,面无表情。 很多年了,连敬之和方宥,他们好像就一直是这样对峙着。听闻过彼此的名声,也无数次假想过彼此为对手,当然也有一些暗中的交锋,但真到了引军交战的时候,他们仍只是对峙着。 因为这不是他们的战场,这不是他们的战争…… 真正的战场在将台之前,是在东西两座将台之间、囊括了几近半个星月原的辽阔战场。 或者更直接地说,是齐景两方势力年轻天骄统帅的近十万人。 看起来像是连敬之做了与方宥相同的决定,也拿出了五万主力,让景国阵营的年轻天骄统御…… 但两方主将的意志,怎么可能如此相同呢? 所以这仍是贯彻了齐景双方的意志。 撕开象旭纠纷的迷雾,洞穿连敬之与方宥对峙的假象。 这场战争的真相,就是两大霸主国的年轻天骄,统御象旭两国的军人,用这些军人的性命,锤炼自己、证明自己……对象旭两国来说,这何其残酷! 那些身在其中,不知真相,执兵贯甲以为自己是为国而争的军人,也实在不知是幸或不幸了。 真正的战争在前阵,两方势力的年轻天骄正在对峙。 而前阵之后的中军、护卫将台的兵马……其实都只是补充前线兵员的阵地。 这是这场战争怪异的地方,也是两位名将难堪的地方…… 当然,他们的难堪并不重要。哪怕他们是连敬之,是方宥。 霸主国的铁蹄之下,皆为蝼蚁。 齐国阵营有十营,以五千人为一营。这五千人里面,大约有一百名超凡修士,是所有军阵的核心,修为都在通天境之下。旭国军队,哪怕是主力,也就只是如此了…… 十营分为两骑八步,两支骑军由鲍伯昭和朝宇分领,倒也不知他们是怎样“说服”谢宝树的。 总之谢宝树也同内府境的“弟弟们”一样,领的是步营。 时间很紧张,兵马也都出自旭国,以往并不熟悉,故而用的都是旭国军队常用的阵图。 骑营阵图曰“锋矢”,步营阵图曰“鱼鳞”,都是攻击型阵图。 无论是算得上军中宿将的朝宇、又或自小长在军中的王夷吾、出身名将世家的李龙川和重玄胜,都没有试图改造军阵。 这恰恰是知兵的表现。在真正的战场上,“稳定”可能是最重要的事情。 林羡暂代未至的姜望领军,军阵就在重玄胜的军阵旁边。 “这大战一触即发,姜青羊何时能至?”他忍不住传声问道。 “已在路上了。”重玄胜不急不缓地道:“你便领军先杀一阵,于你而言也是个机会。” 他身在战场,根本没法第一时间联系上姜望,不过他已经让人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天府城的太虚角楼,进入太虚幻境通知姜望。 想来姜望应该是已经在路上了。 林羡按刀前视,不再言语。重玄胜说得对,能够独自在星月原领军,这对他来说是个机会。他担心的只是姜望来得太晚,对军队并不熟悉,以至于无法发挥战阵优势。 像这种正面大战,拼的就是全方位的力量。 风吹旌旗,十万人无声。 与齐国阵营相对的景国阵营那边,是分了二十队,两两一合,正与这边一营相等。 双方在星月原上拉开架势,各列军阵。 旌旗飘扬中,兵煞涌动。 只等一个冲锋的号角响起,便要开始最惨烈的厮杀。 但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 鲍伯昭最先扭头,而后才是朝宇、谢宝树、王夷吾…… 他们惊异地看到,在正北方向,有两个一前一后的身影,正自北而南,高速驰来,向战场靠近! 什么人竟然横穿战场? 得了失心疯不成? 景齐两大阵营挥军交锋,也有人敢擅闯吗? 若是在大战方酣之时,来路不明的闯入者第一时间就会被双方绞杀。 但恰恰此刻正是大战将发未发之际。 是以这分属齐景阵营的前阵十万大军,以及身在大军中的列国天骄。 竟然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直线飞来、迫近,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当先一人,是个女子。脸带无面面具,只以薄衣遮身,无尽春光难掩尽,泄露不止三分。 飞在后面的,却青衫仗剑,昂然自信,身姿潇洒,脚踏青云! 第一百七十一章 剑仙人驾临 燕子的心情是木然的。 她已经动用了足足八件“珍藏”,几乎用尽了一切所能想到的办法,却根本没能甩开那杀星半点距离。 贯穿星月原非她所愿,而是确实被逼得无路可逃。 她知道星月原有大战。 本想着到了星月原之后,或许能够借助战争兵煞,隔绝姜望的追踪之术。然后再动用秘法逃脱。 没想到一进星月原,那姓姜的杀星,竟似吃了春药般,愈发生龙活虎了。 逼得她连个转向的机会都没有。 而就这样一头扎进了战场中,在数以十万计的目光注视下直飞…… 身为恶名昭彰的人魔,她往左飞也不是,往右飞也不是。 相信无论哪边阵营,都不介意顺手宰了她。 因而只能踩着一条所谓的中界线,在对峙的两军中,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她多希望没人看得到她,就让她从这处战场安静飞走。 可视线的重量有万钧! “这两人是谁?”景国天骄裴鸿九忍不住问道。 他是景国名门裴家的公子,论出身论天资,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其伯父正是杀灾军统帅裴星河。 黄河之会上景国连弃内府场、外楼场,他这样的内府境天骄,索性便没去观河台。 离他不远的王坤顺嘴答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揭面人魔……和姜望!” 与样貌英俊的裴鸿九相比,王坤长相相对平庸,但看起来很敦厚可靠,是那种不太会让人戒备的长相。 王坤有在镜世台任职,因而他的消息是很可靠的。 裴鸿九不由得提高了注意。 姜望在追杀揭面人魔! 断魂峡中以一敌四,独斗四大外楼境人魔,杀其三逐其一,这一下再没人怀疑。 哪怕是在对姜望战绩最不信任的景国阵营里,那些天骄们也无法在此刻欺骗自己的眼睛。 至于齐国阵营这边,则更不必说。普通人或许有不认得姜望的,越是天骄却越是把姜望的样子记得清楚。 身为同一代的天骄,姜望已是避不开的名字。 但碍于现在正在两军对峙阶段,没人敢妄动。 就连重玄胜、李龙川、晏抚他们,都没有出手助阵的想法,因为在如此剑拔弩张的局势下,一动就可能引爆整个战场。到时候被卷在战场核心位置的姜望,很难保障安全。 第一百七十二章天穹之上倾剑海 且说姜望以倾山一剑,剑撞人间,将燕子绕身的鬼雾全部摧散,破血面、断蝠翅,势如摧枯拉朽。 这一剑的锋芒,辉耀于万军阵前。 齐景双方阵营十万大军,瞧得清清楚楚。 此一剑东西分界,纵贯南北,当场灭杀在外楼境中也绝对能算得上强者的人魔。 众皆骇然。 齐国阵营这边。人们终于更直观地理解了林羡所说的,那所谓“亘古未有的最强内府战力”。明白何为超越了想象的内府极限。 今日杀揭面便如此,彼日杀万恶、削肉、砍头时,又当是何等风姿? 林羡能亲见那一战,真是十足幸运! 谢宝树面上并无表情,但心里酸溜溜的,很是难受。虽然早在临淄的时候,叔父谢淮安就一再督促他,早日与姜望和解,但他心中自有傲气,还有许多委屈。心仪的温汀兰与晏抚定了亲,他顺带手地去欺负一下姜望,结果反被欺负了好几回…… 躺在太医院里,被找上门来问候。堵在大街上,被贴脸嘲讽…… 他堂堂一个外楼境天骄,名不如姜望,爵不如姜望,官不如姜望……因此原因种种。对姜望一肚子气,却不能放肆动手。 真是怄气都怄了七八斤! 这次来星月原,也是正式建功求爵来了。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他大功到手、名爵加身,哪次再于临淄大街遇上姜望,便当街挑衅,给他一顿暴揍,打得个满城风雨…… 叫世人知晓。临淄还有他谢宝树! 可今日却骤然发现……好像真动起手来,也未必能赢。 实在是憋得慌。 憋得浑身痒痒。 却只可按捺。 景国阵营中,一个腰间挂着青葫芦的年轻天骄道:“大战若起,必要先杀此人!” 这声音同时在几位天骄的耳边响起。 说这句话的人,是那位“须以桃花佐青梅”、向以风流闻名的徐三。 他纯粹是从战争胜负的角度考虑问题,姜望这种具有无敌之姿的天骄,在局部战场上太容易制造优势。若不尽早将其解决,这种天骄之争的变数很难把握。 在镜世台挂职的王坤立即回应道:“徐兄说得有理,两军合战,先杀这名头最大的姜青羊,正是斩旗夺势也!” 星月原上斩落的这一剑,掀起的涟漪不仅仅是在前军。 哪怕远在星月原两端的东西两座将台,也无法忽视这璀璨的一剑。 虽是内府之力,却已见绝世之姿。 “你看到了吗?”象国大柱国连敬之问道。 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是他的女儿连玉婵,也是象国年轻一辈最具天资的修士。如今只挂了一个亲兵的职务,守在将台。 连敬之此次带着她,便只是让她观察罢了。 “看到了。”有着一张瓜子脸、面容非常精致的连玉婵说道。 又补充了一句:“看得很清楚。” 她长得像是画中人,但顶盔掼甲,也自见杀气冷冽。 连敬之淡声道:“你什么时候能够刺出这一剑,我便可以安心卸甲了。” 连玉婵微抿着唇,一言不发,但腰悬双剑……双剑皆作鸣。 东西遥对,各有波澜。 在东侧点将台之上,统掌旭国兵马的方宥,忍不住上身微倾:“这就是姜望吗?” “这就是姜望。”西渡夫人声音冷淡地说道:“有此实力,当享大名。我容国年轻人,竟没一个能及得上的。” “他已是公认的古今第一内府了,对手不会再局限于同代。”方宥摇摇头,饶有深意地道:“恐怕要不了几年,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和他比了。” “你说的几年……”西渡夫人话说到一半,猛然转头,看向战场前阵,面带骇然! 方宥也是骤然失色。 他们都感知到了,一种恐怖的力量……降临了! 就在齐景两大阵营天骄对峙的位置,在姜望一剑斩去揭面人魔生机的地方…… 那一条清晰的所谓界线上。 血面崩解、蝠翅断裂,整个肉身都开始萎缩的揭面人魔…… 在她心口的位置,有一颗银白色的弹丸,忽然跃将出来。 霎时间银芒暴耀,强光万道! 所有注视着此处的人,全都被刺了一下狠的,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有不少士卒,甚至双眸流血。 而在超凡修士的眼中,这颗银白色弹丸腾跃而起,就在骤放的强光之中,化成一条银色神龙,在地上一绕,便卷起揭面人魔,直冲天穹! 最终只看得到一道银白色的亮芒,耀于天际。是高穹最亮,甚至压过日光,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不。 那银白色亮芒又逐渐清晰,又越来越近。 先赴高天,又自天穹折返! 直到……在人们的视线里,那亮芒已经清晰到可以看见具体形象—— 那是一支已然成型的无柄长剑,剑尖朝下,正正对着姜望的方向……坠落。 长空之上有剑鸣。 竟似九天动雷霆。 亮白色的剑光飙飞,以那支飞来的长剑为中心,在整个天空蔓延开来。 瞧来如银电乱舞。 天穹是一张可以肆意涂抹的纸,剑气是跃动着的、永不止歇的书痕。 剑气勃发,似漫天布电网。 在恐怖的尖啸声中,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张扬。 于是形成了剑光之海。 天穹之上倾剑海。 就此落人间! 亮白色的剑光之海占据了天空,毫不留情地倾下。 十万大军对峙产生的兵煞,都被压低了数丈! 只有无穷无尽的剑光在坠落。 就像是…… 天塌了! 天塌掉了,整个天穹压了下来。 天空开了一个口子,这剑海便像是天河之水,以姜望为中心倾倒!也顺带着,覆盖了这接近十万人的战场。 是什么样的强者,不发一言,便落下此杀着? 姜望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余北斗所讲述过的,第一人魔燕春回。 即使是当世最强真人之列的余北斗,真正面对燕春回的飞剑,也只能借命血复生。何况他姜望?! 他杀死砍头人魔的时候,燕春回不曾出手。杀死万恶人魔、削肉人魔的时候,燕春回也不曾出手。 想来第一人魔的视线,并不落在这些排名靠后的人魔身上。 所以他才只身来追杀揭面。 不料戳到了马蜂窝! 只能说时也运也,命运有时候就喜欢开一些恶劣的玩笑。 这是一幕怎样的奇景? 从天空倾倒剑海,亮白色的剑光似浪似潮,如瀑布倒挂。 “疑是银河落九天!” 谁在为此事? 难道不是天神? 这是如此恐怖的一剑! 方才姜望的绝巅倾山一剑,在这片剑海之下,便如一根水草般,柔软无力。 相形而见孱弱。 凡身在此处战场,目之所及,皆是剑气之海,无处可逃。 无论是哪国的天骄,无论是哪国的军人。 在这样的剑海之下,都只能感受到深深的绝望。 这是怎么也不可能抹平的差距,是怎么也不可能逾越的天堑。 天堑谁能填? 天塌之时,谁能不死? 生死关头,谁能无惧? 此刻姜望虚立半空,刚刚斩破了揭面人魔,还没来得及收拾心情,便遭遇了这一剑。 他虽然披风浴火,五府同耀,但也跟被这片剑海覆盖的所有人一样,完全没有应对的力量。 海倾之下,蝼蚁无当。 成千也无当,上万也无当,十万也仍只是蝼蚁! 无可当之! 当者必死! 但姜望往上。 他一句话都不说,他只是提剑往上。向着那片剑光之海,孤独地前进。 这是生死关头,他唯一的选择。 他从来不会有别的选择! 身后的霜披猎猎,绕身的烈焰招摇,眸中不朽的赤金之光,仿佛凝固成了神塑。 青云一朵一朵地散去,五团炽亮的光源,嵌在他的身躯上。 他知道逃不掉,但他不等死。 如果死亡是固定的结局,如果真的面对的是天倾。他也要叫这倾倒之“天”……看到他的剑! 姜望腾身在空中,是一个大写的“人”。 人字立于天地间。 长相思颤鸣不已。 他向天空刺出了一剑! 只身独剑迎剑海。 这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向着无法匹敌的力量冲锋。 这是一个内府修士,勇敢地挑战天塌之威。 在万马齐喑的战场之上。 在十万大军的缄默之中。 独他反冲高穹,如此坚决,如此耀眼。 这一幕在十年百年后,都不会被在场的人忘却了。 无望之际仍纵剑者,是世间真英雄。 猛然间一声怒吼,响彻天地:“姜青羊!你欲何往?重玄胜与你同赴!” 在齐国阵营的军阵中,一个肥大的身躯蓦然膨胀起来,化作一个足有十五六丈的巨人,动天摇地,咆声如雷。一步跃上高空,直冲那片剑海。 这一片剑海出现得太过偶然,又表现得太过强大。 狭路面对生死,骤见天塌之威……这是智计无法跨越的实力天堑。 此时能够利用到的一切,都无法应对这片剑气之海。 重玄胜是绝顶的聪明,所以更明白事不可为。 索性放弃一切思考,将选择交给自己本心的冲动,现出法天象地,拔升天穹。 姜望赴死,吾亦赴死也! 一个黑甲身影,手提重剑,一声不吭地跟在他旁边。 从来重玄胜去哪里,她便去哪里。 不问因由,不管生死。 若斩高山,便斩高山,若斩剑海,便斩剑海。 哪怕无济于事,哪怕……尸骨无存。 与重玄胜在一起! “全军结阵!听我号令!就近以箭落之处集结!”额缠玉带的李龙川将手一翻,丘山弓已经拉开满月,弓弦一动,十支羽箭疾飞而出,分别落在十个不同的位置,恰恰对应齐方这边的十营。 “我当携诸君奋死!” 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统合军阵之力,行那殊死一搏。 以摧城侯之后的名誉为证! 几乎所有齐方阵营的天骄,都放弃了对军阵的把握,而全部交给李龙川来统合。 “世人皆知石门李!” 此句从来不是空谈! 而晏抚并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话,即使是在这兵凶战危的战场上,依然是那温和恬淡的贵公子模样。 只是左手一甩,便有八尊四翅墨武士提刀腾空。右手一抓,已经是满满一把符篆。 抽空还丢了一只储物匣到旁边的蔺劫手里,只留下一句“随便用”,便已飞上高空。 弋国天骄蔺劫愣了一下,被这一匣满满的符篆砸得有些晕头转向。可手上不知为什么,已经握住了长刀,人也情不自禁地往天空飞去。 学过无数法家条令,没有一条,能够解释他此刻的冲动。 或许将死之人,必有蠢行? 有一个声音,很不好听地响起—— “何能让小弟辈专美!” 但见朔方伯长子鲍伯昭虚立半空,竖指一抹眉心,立时张开“天目”! 天目有两睁。一眼明察秋毫,另一眼……是为天罚。 自那眉心竖眸中,一道神光直冲天穹,是为“天罚”照剑海! 天罚当然不可能洞穿如此恐怖的剑气之海,可他鲍伯昭,如何能让一众弟弟辈的天骄死在他前面? 传回临淄去,也不知那个惯会恶心人的弟弟会怎么嘲笑! 重玄遵瞧不上这处战场,他鲍伯昭来此,当为东域年轻天骄之表率! 比姜望已是慢了一步,不可再比别人慢。 军旅出身的朝宇更是干脆,马尾一甩,如刀锋划弧。人已腾空而起,赤眸青面的将鬼跃于前方,锋锐绝伦的长刀藏于身后…… 她面朝剑海而冲锋,只待出刀时,将这贼天开一线! 同样是外楼境的天骄,谢宝树更是摇动如椽巨笔,披散乱发,高唱狂歌—— “天不绝我人间苦,此苦也该叫天知!” 事到临头,怎么还可以被姓姜抢占风头!? 他以明镜驭狂歌,施展最强之道术。摇动巨笔,自下而上,一笔划天,直面那剑海…… 要自己书写结局! 无人愿意落人后。 尤其是雷占乾这等张狂的性子。 实力输给姜望,修为输给姜望,难道勇气也能再输? 生死关头,谁不敢出一拳! 于是一拳涌雷海,以雷电之海冲撞那剑气之海。 虽差距之大,如水泊对汪洋。 但他的拳势大气磅礴,未有半分软弱。 九天雷衍决,以雷罚代天罚。完全掌控雷界之术后,他这一拳,才是真正的……“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林羡、田常、文连牧……甚至高哲。 所有齐国阵营的天骄,在骤临的生死关头,在姜青羊独剑反冲的身影后,全都被激发出了血性,接连冲上高空。 无一迟疑者,无一退缩者。 想来战场建功,想与景国天骄相争,多少也有一分心气在。 于是…… 列国天骄撞剑海! 蚍蜉竖臂敢撑天! 在所有紧随姜望之后冲锋的天骄里。 独王夷吾最是嚣张。 他握拳对着那剑海,连剑主的面目都看不到,不知其人是谁。但一拳轰出,兵煞沸腾于半空,凝现兵马之数难计,甲叶刀纹无不具体…… 而后千军万马赴青天! 独一人而成万军。 口中只道:“今日如不死,来日必杀汝!” 能施展出此等天塌之威的一剑,能够直接以剑气之海倾倒人间,必然是立于超凡绝巅上的存在。 天骄们虽然奋勇冲杀,但人人皆只为拼死。 独他王夷吾,竟对着这片剑海之后的强者,放此狂言! 真真嚣狂到了极致。 与齐国阵营这边的天骄表现不同。 在景国阵营那边,那亮白色的剑芒甫一回转,便有一道冷静的声音传入各天骄之耳——“现在听我号令。” 当那剑气之海倾流而下。 那声音也几乎同时说道:“此真君之力,不必逞勇,于帅就在万和庙,须臾能至此。我们要做的是尽可能拖延时间!” “各部听令!就走昨晚预演的阵法,徐三引军赴乾五位,王坤引军至兑四位,裴鸿九引军……” 却是顷刻之间,把所有人的位置都安排得清清楚楚,无一缺漏。 整个战场的形势,近五万人的军队,好像全在此人心中。 且他的命令一出,无一人有异议。 因为此时说话的人,乃是景国现在公认的最强外楼,出身蓬莱岛的陈算! 随着他的指挥,景国这二十队人迅速行动起来,每一队都奔往指定的位置,顷刻便结成了一个简单稳固的防御大阵。 以此五万人之合力,希冀能在剑海倾落下,多存留一息。 哪怕多争取一息的时间,也很有可能是生死的分野。 九天之上倾落剑气之海,这些年轻的天骄,无分阵营、国别,无一放弃,可以说都展现出了天骄应有的风姿。 然而无论是齐国阵营天骄选择的进攻,还是景国阵营天骄选择的防御…… 面对这磅礴浩瀚的剑海,在事实上是同样的无力! 千人是蝼蚁,万人是蝼蚁。 等死是蝼蚁,挣扎又如何不是蝼蚁? 是谓迎也死,避也死,逃也死,战也死。 唯真君可制真君,衍道之下皆飞尘! 那万里剑气之海,怒吼奔涌不息,亮白色的剑气如天河波涛,彷似自那九天之上,倾落人间。 眼看得这“天河”便要将蝼蚁们“浇灭”。 尤其提剑在最前的姜望,几乎只相距剑海不到百丈,瞬息可赴。 忽有一个身影,立在所有人之前。 短须,簪发,一件看不出材质的武服。 并不算特别高大,但立在高空,岿然如撑天之柱。 那剑海压下来的狂风,竟然掀不动他的衣角! 身后是冲锋而来的一众天骄,身前是咆哮倾落的剑气之海。 他的声音平淡,但有无尽威严,暗涌其间:“今日得见我东域天骄奋武。吾心甚慰。当以此拳,为汝等助威!” 于是一拳轰天。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人当然只能是大齐军神姜梦熊! 他的拳头简简单单,拳峰错落有致,起伏分明。 上举如腾龙,像一座巍峨高山,在苍茫大地之上,拔地脉而奋起!昂然有撞天门之势。 拳方动,恐怖的拳风就已经先一步席卷长空,万里流云皆往上抬! 呼啸的拳风迅速扩张,绵延如山脉,迎向了……半边剑海。 以姜望为界线,在齐国阵营范围内的天空,都被姜梦熊的这只拳头撑起。 而景国阵营那边,剑气之海依然倾落…… “唉……你这也太小气了!” 在无奈的叹息声中,身穿两仪武服的于阙骤然现身,反手便拔剑! 他话说得很随意,现身的姿态很随意,拔剑的姿势也很随意。 但一道剑光立时冲天而起,演化成长虹一道,横贯天空!剑气继续飙飞,又升腾成剑气之云,层云朵朵相连,举剑气成云海,而云海往天奔! 这片云海……牢牢抵住了倾落下来的另一半剑气海洋。 仍是以姜望为分野,那直面磅礴剑气海洋的,半边是姜梦熊,半边是于阙。 姜梦熊故意控制力量,只精准地挡住半边剑气海洋,其实比一拳面对全部的剑气海洋要更费劲、更花功夫。但他明显乐此不疲,宁可多耗力,也绝不给于阙闲坐看戏的机会。 谁的人,谁自己管! 此时见得于阙终于出手,他的拳头才猛然往上一进。 仰头望着那剑气海洋,怒声喝道:“敢对我大齐天骄出手,燕春回,你今日是来找死吗?!” 轰!!! 拳风山脉撞上了剑气海。 整个天地都黯淡了! 那场景,就像是天地已相合,混沌忽重归。 至少在这星月原上,有末世降临的感觉! 无法形容,无法描述。 恐怖的力量席卷了一切,也包括人们的感知。 直到—— 轰! 再听得这一声天鼓般的巨响。 短暂的黯淡被撕裂。 人们于是看到,整个亮白色的、汹涌澎湃的剑气海洋,竟然肉眼可见的,往上移了几段距离…… 塌下来的“天”,被打回去了! 这就是衍道真君姜梦熊,这就是姜梦熊的拳头! 谁能不动容? “……你是谁?” 一个苍老的声音落了下来。 “燕春回……又是谁?” 这两个问题接连落下。 像是一个没睡醒的老人,痴痴的呓语。 那覆笼天空的剑气海洋,忽然间消散一空。 好像那神话般的天塌下来、天河倒灌的一幕,只是一场幻觉。 天清云澈,万里平和。 人们再极目远眺,只看到一道银白色的光点,在空中一闪,便已经消失。 第一百七十四章 殊荣 夜晚在军帐中一番长谈,姜望才知道重玄胜何以与高哲割席。 对于高哲,他其实没有什么情绪。早先还在一起玩耍的时候,就不是特别合得来。有些最根本的东西无法掩饰,比如高哲一直对晏抚隐隐流露的嫉妒…… 只是后来大约这嫉妒移转到了他姜望身上。 既然重玄胜做出了决定,那就如此处理便是,割席也就割席了。 更别说重玄胜对齐国政治环境的把握、对人心的了解,也远远在他之上。跟着胜哥做选择,很少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有人总以为只有长袖善舞才叫交际手段,殊不知脾气亦是人际交往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对谁发脾气,什么情况下发脾气,怎么发脾气,是一个大学问。 重玄胜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姜望并没有收到自己的通知,而是机缘巧合下撞进了星月原里,赶上这场大战。 不由得撇了撇嘴:“还以为你是故意驱人魔来阵前扬名呢,但是想想你也不太像是能想出这一茬的人……果然只是个巧合!” 姜望瞥着他,眼神有些危险的意味:“你好像不怎么尊重古往今来第一内府。” “嗐!”重玄胜亲昵地打了一下他的胳膊:“我是夸你淳朴厚道、谦虚内敛呢!做不出那种张扬的事!” 十四就在旁边,姜望姑且给这胖子留几分面子,并不过多计较。 只笑了笑:“是吗?我觉得你也挺淳朴厚道的!” “那是!”重玄胜大言不惭:“要不然咱俩怎么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呢?这叫人以群分,淳朴的跟淳朴的对上眼了!” 姜望有心说一句,要跟你对上眼可不容易。但想了想这么长时间没见,还是保留几分温暖为好。顺着且夸了一句:“重玄公子义薄云天,那谁人不知?” 重玄胜咧嘴笑道:“低调,低调,本公子不喜张扬。不像那些个脸长的、爱穿白衣的。” “对了,淳朴兄。”姜望看着他,似笑非笑:“我听说我放在封地里的那个无双天品盖世护身符,有人赔钱给我了?” 一般人肯定下意识地就问“听谁说的”,恨不得马上找告密者算账,把自己暴露得干干净净。 但重玄胖何许人也? 很是自然地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你不说我还真差点忘了!是有这么回事来着,你的护身符出了意外……我帮你把赔偿要回来了!” 说罢,郑重其事地摸出一个刀钱来,放到了姜望手上。 姜望看了看手里的刀钱,又看了看重玄胜,又看了看刀钱。 “怎么了?”重玄胜一脸迷茫地问道:“你不是花一个刀钱买的吗?” 姜望一时竟无言以对。 索性扬长避短,很有礼貌地看向十四:“十四姑娘,今夜良辰美景,要不然你出去赏个月吧……” …… 十四终是没能赏成月。 因为此时身在星月原,明日仍有大战,几乎每位天骄都在抓紧时间熟悉军队、了解战场、修正目标…… 也就重玄胜心大,还拉着姜望聊了半宿。 从重玄胜的军帐里出来,姜望便自去寻自己的第十营。 营地里绝大部分士卒都是普通人,只懂一些简单的军中武技。除了守夜的队伍外,大都已经入睡了, 林羡带着两个人,很是尽责地在巡营。 姜望来到营中的时候,他正在跟一个守夜的士卒聊天。 平日里对手下士卒嘘寒问暖,战争时才能得到士卒殊死卖命……这大约是名将必备的素质。在这一点上来说,林羡做得还不错。 远远见到姜望,他便赶紧迎了过来,很尊敬地道:“姜大人。” 姜望这时候已经知道,他独斗四大人魔的时候,林羡就在边上观战。也知道了林羡是如何在众人面前维护自己,说什么“愿为门下走狗”之类的话,俨然是自己的狂热追随者…… 难免有些心情微妙。 “林将军辛苦了。我与重玄兄聊了太久,耽误了时间,倒叫你一个人在这受累。” “这是分内之事,末将不觉辛苦。”林羡的态度很是谦卑:“将军这会儿有空吗?末将向您汇报一下咱们营的具体情况。” “正要跟林将军请教……”姜望道:“咱们营中说。” 进了主将营帐,双方落座,林羡一点工夫也不耽误,立即便道:“咱们营共有五千人,全都是血气充盈的好汉子,足够支持普通的血气军阵。营内再分五队,每队千人,五个队正都是通天境修为……” 就普通人来说,男人和女人在先天体力上的确有着差异。普遍来说,男人的血气会更强一些。 而兵家战阵就是通过调动人身血气来让普通人表现出超凡战力。 “合众之力,以凌超凡”。 所以列国军队里的普通士卒,大多都是汉子。 超凡之后,先天体力上的差异就被抹去了。决定战力强弱的,只在于每个人自己的修为。 因而与之对应的,在军队中,各类身具超凡修为的军官里,倒是无拘什么性别,男女都很常见。 姜望静静听完林羡的介绍,便对自己所掌的这第十营有了大概的了解。 一共五十名超凡修士,也就是每百名士卒里,就有一位超凡修士。对旭国来说,的确已经是货真价实的主力阵容。 这些超凡修士,是连接各类血气战阵的核心,其他的普通士卒,则是各类血气战阵的基础。 若是全由超凡修士组成的军队,自然可以直接使用各类真元战阵。当然并不是说真元战阵就一定比血气战阵强大,只是超凡修士毕竟选择更多。 “我大概清楚了。”姜望赞道:“林将军梳理得很清晰……出身将门?” “学过一些兵法……”林羡摇头道:“让大人见笑了。” 他表现出来的虽不多,但岂止是学过一些…… 容国是真正把林羡当未来支柱在培养,而不仅仅是一个修行天赋惊人的打手。 姜望想了想,说道:“听说当时在断魂峡,我和万恶人魔他们搏杀的时候,你也在场?” “是,我凭借无拘神通躲在阵中……”林羡有些羞惭地道:“有幸旁观了姜大人缔造传说的一战。” “我其实有个疑惑……”姜望微笑地看着他:“当时我有一阵非常虚弱的时候,你既然在旁边看着,怎么没出手偷袭我?” 林羡沉默了一阵,抿了抿唇,然后说道:“实话说,有闪过这样的念头。您是齐国的天骄,像一座高山,压得我无法喘息。我的确想过……移开你。” “但有两点因素,左右了我的选择。” “一个是你刚进断魂峡的时候,明明可以顺手抹杀我,但你只是让我保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做。当时的画面,总跳进我的脑海里。” “一个是对你的恐惧,即使你是在那样的状态下,我心里也觉得你不可战胜。” 他跪坐着,双手贴在膝盖上,表示一种顺服,坦诚地自我剖白:“老实说我也不知是敬你多一点,还是惧你多一点。总之,我犹豫了很久,无法在当时拔出我的刀。只能选择悄悄离去……” 林羡说完这些话,对着姜望低头行礼:“这是我这样一个弱者的心情。如果姜大人介意的话,现在逐我出营。我也是能够理解的。” 姜望哑然失笑:“林将军多虑了!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我在断魂峡遇到你的时候,心里又何尝没有杀你灭口的想法闪过呢?” 他坦诚地说道:“心里也会有这样的一个声音告诉我——‘或许杀了这人才是最佳的保密办法’。但我同时也会问自己,此人何罪?有什么非杀不可的理由吗?我们虽然分属两国,但又不是战场相见,彼此又无仇怨。 我想。这个人也一定肩负了很多人的期望,也一定被很多人牵挂着。他若死去,一定会有很多人难过。 倘若我只是因为我比这个人强,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出手杀人,那我和人魔的区别,在哪里? 这样问过自己,我就没有动手的打算了。” “先贤说‘一心有千念’。我想,人的恶念善念都是在不断产生的,那一闪而过的,无论是善念还是恶念,都不能够决定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决定我们人生底色的,是我们最后做出的选择…… 人是由他的选择所决定的。你想了什么,无关紧要。你选择了什么,你才是什么。” 林羡认真看着姜望,这一次深深拜倒下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林羡受教了!” 姜望赶紧托着他的胳膊,将他托起来:“咱们都是同龄人,互相探讨人生而已。当不得林兄此等大礼!” 林羡拜不下去,只得直起身来,感叹地道:“我好像知道,君何以能成就青史第一内府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无回 陈国,无回谷。 终年有雾,日夜如此……谣传鬼事不绝。 山谷内部清静宁和,尤其今夜月明星稀,木屋临于清溪前,静谧的感觉悄悄流动。 “汪汪汪!” 老黄狗忽然叫了起来。 这一阵叫唤惊扰了夜晚,清溪也泛起涟漪,月影碎着水影。 山谷醒来了。 木屋前放着一只马扎,马扎上坐着一个打盹的白发老人。 “吵什么吵?”他眼睛未睁,不满地嘟喃道。 “老大,是我。” 一个长发血眸的年轻男子,破开清淡的夜色,快步走到老人面前来。 “汪汪汪!” 趴在屋角的老黄狗又冲他吼了几声,很是凶蛮的样子。 可惜那副骨头都疲了的老态,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也就欺负这个“新来的”不敢顶撞它。 马扎上坐着的老人,睁开眼睛看了看:“噢,小蛇啊。” 方鹤翎早已习惯了。 平静地说道:“我是小鹤。” “小鹤……”老人站了起来,凑到他面前,神神叨叨地道:“我屋里有个女的,你知道她是谁吗?躺在我床上,让我都没法睡觉啦!” “是揭面大人。”方鹤翎回答道。 “哦……”老人琢磨了一会:“谁?” 方鹤翎想了想,将左手覆在面上:“是燕子大人。” “燕……子。”老人呢喃着:“燕……我是燕春回……燕春回是我!” “姜梦熊!” 他猛然一拧身,眺望东方,那双老眼中的浑浊忽然洗净,如清溪洗明月,涌上一层清澈的明光,极见锐利! 木屋前的清溪仿佛凝固了。 老黄狗瞬间把尾巴夹起。 无风,似乎也无星无月。 方鹤翎垂眸立定,一动不动。 “你这次出门怎么样?”老人已经完全换了一种语气,声音虽仍有老态,但此刻更有一种俯瞰苍生的淡漠味道。 “您交代的事情都已经做好了。”方鹤翎道。 老人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古籍来,递给他道:“这是你要的剑典,在飞剑时代就已经不容于世的凶剑……” 方鹤翎默默接过。 他没有道谢,因为没有谢的必要。 在人魔之首这里,付出和得到总是相等的。 而这是他应得的东西。 “你现在还可以考虑一下。”老人说。 “这是我的选择。”方鹤翎道。 “您早点休息。”他对老人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走得很笃定。 这是一个天骄辈出的时代。 他走不快,只能这样走。 “汪汪汪!” 大概是平静了一段时间,老黄狗又觉得自己行了,于是又冲着方鹤翎的背影狂吠起来,威风凛凛。 老人看了它一眼。 它立马闭嘴,讨好地摇了摇尾巴。 “蠢狗,捏柿子都捏不着软的。”老人摇了摇头,迈步往木屋里走。 老黄狗摇着尾巴送他进门,很是恭顺。 待他走进了木屋里。 这老黄狗立时歪了歪头,啐了一口:“呸!” 竟然口吐人言:“你这破山谷里有一个好人吗?老子上哪儿去捏软柿子?” 它愤愤地骂了两句,又恹恹地趴好,眯起眼睛来。 木屋的构造非常简单。 只有一间厨房,一间堂屋,一间卧房。 进门就是堂屋,左侧即是厨房,右侧便是卧房。 堂屋里顶墙摆着一张八仙桌,边上围了三张条凳。 桌上有几碟小菜,用一张竹编的罩子罩着,免于虫蝇骚扰。 往上看,墙上挂着一个黑色的木制神龛。 神龛里有香炉,有燃香,甚至于香灰也积了半炉……但无神塑。 连一张神的画像也无。 也不知是在供奉什么。 除此之外,堂屋里空空荡荡。 燕春回径直右拐,走进了卧室中。 这间卧室仍然秉持着简单的整体风格。 床是一张很简单也很窄的单人竹床,就那么孤零零地靠在墙边,连个幔帐都没有,更不存在别的装饰。 与整个屋子风格有些格格不入的是—— 在卧室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架极其华美的弦琴。 从雕纹、到琴弦的光泽……无不诉说着“珍贵”二字。 那是极致的讲究,极致的匠心,才能制作出这样的珍物。 而它静静摆放在那里,等待着一双手来抚弄。 木窗是关着的,应该已经关了很久。 所以这架琴也应该寂寞了很久……哪怕它光鲜如新。 燕春回的视线落在竹床上。 此时床上躺着一个“人”…… 如果还能够称之为人的话。 她有人的“形状”,有人的头颅、五官……但并不完全是人的肢体。 左手的位置,大概是一个爪子。 右手的位置,像是一条象腿。 躯干像是某些不同的动物拼凑在一起,有的带毛,有的带刺,不仅凹凸不平,而且颜色都不一致…… 应该是双腿的位置,倒是比较统一,是两条色彩斑斓的蛇尾。 而躺着的“人”双眸紧闭。 脸上血淋淋。 燕春回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老皱的眼皮微微一抬。 于是剑吟声起。 床上的“人”,立时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白发苍苍的燕春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但那种突来的恍惚,很快就破碎了。 当年的陈国第一美男子,现今不过是个健忘的糟老头子。 而她…… 她的眼睛不敢转动,但逐渐清醒过来后,流露出极端恐惧的情绪。 “我死了。然后你……救了我?”她颤声问。 燕春回点了点头。 恐怖的猜想得到验证。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几乎失控。 大吼道:“姓燕的的,燕春回!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要救我?你这个王八蛋!你这该死的……该死的!谁允许你用那肮脏的手段救我!” 燕春回静静看着她,一声不吭。 竹床上的她痛骂一阵,终似是失去了力气,呜咽着哭了起来:“我早就该死了,我三百年前就该死了!你为什么……你凭什么!” “不哭。”燕春回道。 他的安慰很无力,很浑浊。像是使劲拧抹布,挤出来的两滴污水。挤出来好像终于完成了什么,但落下来又脏了地方。 燕子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动,但掠到的余影,也足以让她佐证自己的猜想,知道自己是个什么鬼样子。 “啊……啊……呜呜……” 她非常难听地哭了起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事急 “不哭了。” 立在竹床前的老人,又干巴巴安慰了一句。 大概是看到确实无用,于是又慢吞吞地说道:“等你吸收了它们的生命力,我再帮你处理一下,就可以好看回来。” “等,等,等!你永远只知道等!”竹床上的燕子愤怒嘶喊:“我不想等,一刻也不想!你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燕春回看着她,只道:“你知道我不会那样做。” 他的声音可以称得上温和,但对比起燕子的痛苦来,不免就有些残忍了。 “你这个混蛋!姓燕的,你快杀了我!杀了我!” 燕子哭着,喊着,声音都渐哑了。 “我不想……不想这个样子活着!一刻也不想!不想……!” 愈见痛苦,愈显无力。 但燕春回的眼睛,悄然间又变得浑浊起来。 他似乎是晃了个神:“总感觉,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静静想了一阵,无果。 他有些佝偻地叹了口气:“罢了……” 世上何事不可罢? 世间何人不可了? 罢了! “小蛇啊,已经出谷三个月啦。”他皱着眉头说道:“也不知事情办没办呢?” 仿佛这个时候,燕子哭嚎的声音才传进他的耳朵。 他于是往前凑了凑,眯眼看了看竹床上的女人…… 有些惊讶:“燕子,你怎么伤得这样重?” 一直在痛哭嘶吼的燕子,忽然间沉默了。眼睛仍在流泪,嘴里不发一声。痛苦好像被咽在了心里。 他几乎忘掉了世上的一切…… 可还记得这个名字。 …… …… 姜望独坐军帐中,默默调息,抓住一切时间修炼,不让它平白流逝于指尖。 客观来说,即使是以他如今的实力,单在内府境这个层次中,也仍有许多探索的空间。 比如神魂杀法方面、比如防御道术方面、比如幻术、比如医疗道术…… 但无论是哪个方面的填补,都不可能带来质的提升了。 因为他现在已经是内府最强。 不仅仅是冠绝同代的现世内府第一,更是总览古今的青史第一。 在内府这条道路上,仅以战力而论,他已经走到了某种极限。 现在的修行,更多是审视自我,查缺补漏,做最后的完善。 欲起最高之楼,当立最实之基。 内府层面的无敌,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姜望并不为此满足。 他一直看得更远。 炙火骨莲吸纳着无所不在的星力。 因为这一次来星月原是参与齐景两方势力的大战,且姜梦熊、于阙两位真君,明显在附近坐镇。 所以他并没有联系观衍大师的想法,只是默默修行。 成就天府的他,对星力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建立星光圣楼之后,星光淬体是必经的一步。而天府修士的优越之处在于,五府同耀亦有淬体这一步。 五神通之光对肉身的强化是显而易见的。 姜望之所以碎心断腿还能鏖战,成就天府之时的五府同耀淬体功不可没。 神通之光与每一块肌肉交流、晕染,带来更强的防御、更多的力量、更快的速度。 经过五府同耀淬体之后的姜望,肉身之强,跟那些精于炼体的兵家修士也不是不能比较。 像本身炼体就极强的重玄遵,经历了五府同耀和星光淬体后,一旦开启天府状态,甚至可以压着牧国那良的近神之躯打。 当然,现在的姜望,要想在肉身强度上跟重玄遵相较,可能性实在是不高。毕竟重玄是太适合炼体的神通,而重玄家对这门神通的开发,几乎已经到了极致…… 大约是因为炙火骨莲的殊异,很早以前姜望就能够察觉到,无处不在的“星力”,其实并不相同。 来源于不同星辰的星力,本身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异……虽然并不影响炙火骨莲对它们的使用,但这种差别毕竟是存在的。 这种差异像是某种“属性”,某种“印记”,像是人和人之间不同的身份。 迄今为止他接触到的最纯粹的星力,就只是在浮陆世界无支地窟里斩杀星兽后所得的反馈。 除此之外的任何星力,都是携带着不同“印记”的。 比如玉衡星力,相较于其它星力,就明显变幻莫测一些。 从这个角度来想象。 那无尽星光在茫茫宇宙中交遇……是不是也会彼此打个招呼呢? “我是玉衡”、“我是紫微”、“好久不见啊荧惑”…… 一心有万念,修行中莫名其妙的杂想不可避免。 姜望很自然地将其斩去,让自己更专注于修行中。 忽然一个声音,响在耳边—— “姜小友。” “观衍前辈?”姜望从修行状态中退出来,有些惊讶。 他万没有想到,观衍大师会在此等环境下,传声星月原。 除了于阙、姜梦熊两位真君都在关注这里之外。在战争状态下,星月原本就是被隔绝了信息传递的。 连太虚幻境都无法沟通了,自森海源界传来声音的难度,也必然远大于之前。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观衍大师非得在这时候传声? “小友,我有事相请。”玉衡星力传来观衍的声音。 虽然并没有什么情绪传来,但能让观衍大师在这个时候突破封锁,自遥远的森海世界传声至此,事情必然十分紧迫。应对平等国恐怖强者都始终平和的他,今夜甚至是连一点寒暄都没有,就直接开口要姜望帮忙…… 姜望来不及多想,立即肃容道:“需要我做些什么,请大师尽管吩咐。” “来一趟森海源界,这里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处理。”观衍道。 “我马上去。”姜望道。 顿了顿,又道:“……我怎么去?” “你先去七星谷,我会在那里接引你。” 上一次去森海源界,就是通过七星谷里的七星楼秘境,对于那个地方,姜望自是不陌生的。 他只问道:“我到七星谷之后,如何知会您?” “你到了七星谷,我就会知道。” 姜望没有丝毫犹豫:“那好,我马上出发。” 等了一阵,玉衡星力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 观衍大师连道别也没有留一句…… 事情可能比想象的更紧迫。 森海源界那边……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姜望握住长剑,在夜色下掀帘而出。 第一百七十七章但有所请 “星月原这一战的意义,比你想象的更重要。若在此战建功,或能影响你未来十年的前途。尤其你现在临阵而走,失去的东西,也比你想象的更多……你非走不可?” 重玄胜表情认真,紧紧盯着姜望。 “我非走不可。”姜望说道:“功名荣辱什么的当然重要,只是对我来说,有些事情比这更重要……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罢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我走之后,你保护好自己!” “滚滚滚。”重玄胜甩甩手:“没你我还活不了是怎么的?老子是将门之后!” 姜望道:“龙川和晏抚那边,你帮我传达消息。还有林羡也是,那一营便由他自己负责了,他治兵不俗,人也靠谱,当不会拖你们后腿。” 重玄胜明显不是很情愿,但还是捏着鼻子道:“行了行了,记得了!” 姜望也不再跟他废话,转身便离开了这座营帐。 绵延展开的军帐,在星光下齐整有序。黑夜中灿烂的火炬,一眼难见尽头地招摇开去……是否在天穹某一处看这里,也似是在看星辰? 人生有太多恍惚的遐想,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答案。 姜望屏息凝神,悄然钻进了一座军帐中。 “谁?” 未能亲掌一营,被编到了朝宇麾下的田常,提刀而起。 闪烁的寒芒显示这亦是一柄好刀,但远不能跟潮信相比。 “是我。”姜望走到他的视野中,传音道。 田常收刀入鞘,语气平淡地传音回来:“大军之中,耳目嘈杂。你这时候来见我,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恰恰是在大军之中,兵煞聚集,神魂受慑,不易被人窥探。”姜望道。 “话虽如此……像我们这种情况,总该小心一些。” “给我一张七星谷的布防图。”姜望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 “我来星月原参战,怎么会带这个?”田常下意识地拒绝,而后问道:“你要这个干什么?” “我相信你有办法。”姜望淡淡扫了他一眼:“你要知道,我的时间很紧张。” 这平静的一眼,让田常心中陡然一凉。 他仿佛又看到白天此人直冲剑海的那一幕,那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将生死悬在剑下的勇气…… 当然还有冠绝古今内府的恐怖实力。 他转身走到案前,直接铺开纸张,提笔勾画起来。 “心里倒是记得,但不知道出来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变化。”他这样说道。 “告诉我你知道的就行。”姜望道。 七星楼秘境毕竟是大泽田氏的禁脔,虽则距离上一次开放没过多久,但想来田家也不会放弃对七星谷的监察。 他当然是要去森海源界帮手观衍大师的,但也不想一头栽进田家这个大坑里,与之发生什么纠纷,尤其不想碰上田安平那个疯子。 所以要一张七星谷的布防图,以避开田家的麻烦,悄然潜入其中,就很有必要。 田常这种隐藏极深的人物,在田家生活了那么多年,又去七星谷参与过秘境,又去失心谷受过刑,还能代表田家出海处理事务,来星月原参与战争…… 姜望相信,他一定能给到正确的情报。 反过来说,若是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他田常凭什么妄图挣脱田安平? 不多时,布防图已经画好。 这是非常详细的一张图。 把大泽田氏在七星谷的防御细节,勾画得清清楚楚。不仅有各个关键位置,隐藏的暗哨点,甚至是看守的修为,也有一个大概的范围描述。 此外,还给出了一条进出七星谷的小路…… 要说田常没有对七星谷动过心思,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如姜望所料的是,在七星楼秘境未开放的时候,七星谷的防御的确松懈了不少。 “辛苦了。” 姜望把图一卷,便自转身。 田常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一个多余的问题也没有再问。 哪怕他心里好奇得快发疯,很想知道姜望为什么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从星月原战场离开,放弃几乎唾手可得的功勋、承担被问责的风险,都要离开此地,转而潜进大泽郡的七星谷。 难道七星楼秘境有什么关键的宝物要出世?可秘境不是还未开放么? 他在田家已经爬到了一定的位置,都未得到丝毫消息,这姜望又是从哪里收的风? 但田常早已学会了忍耐。 他只是拿出一块白巾,一遍遍地擦拭长刀。 忍耐好奇,比忍耐痛苦更艰难。 …… …… 拿到了七星谷布防图的姜望,连夜便离开了星月原。 不知是方宥没有注意到,还是根本不想管,总之在离开星月原的过程里,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让姜望提着一颗心的军神姜梦熊,也未有什么动静。 想来也是,便即是位于超凡绝巅的军神,也不至于时时刻刻关注星月原上的风吹草动。 象旭两国几乎是倾巢而出,在整个星月原,布下了合近百万大军。 堂堂大齐军神,也不至于什么正事都不做,去监察军中的每个人。 把星月原留在身后,姜望认准了方向,一路疾飞不停。 实在地说,这一次贸然离开星月原战场,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身为一营主将,却在大战前夜独自离开,定一个逃兵的罪名也未尝不可。 这一营主将的位置,是重玄胜开口帮忙争取,众天骄讨论后默认留给他的……他就这么走了,得罪的人太多。 重玄胜等好友或许可以体谅,但其他人却很难不介怀。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在这场大战开始前,还是“为国失踪”的状态,并且已经明确拒绝了参与星月原之战,未曾收到征召。 他闯入星月原战场,是为了追杀人魔……追杀人魔不仅仅是惩恶扬善,更是他洗脱罪名、给景国镜世台重重一巴掌、为齐国赢得大义名分的战斗。 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才在星月原留了半晚。 从这一点来讲,他从未真正参战,未参与过一场军议,没有涉及过一阵厮杀……逃兵的罪名或许也落不下来。 但有一点是必然的—— 此事一定会让他在兵事堂大大失分。以后若想进兵事堂,只怕要用十倍的付出来弥补今日的选择。 所以重玄胜说,他做这样一个决定,失去的会比想象更多。 这些问题姜望不是想不到。 他当然也明白,能让观衍大师都主动求助的事情,危险性绝不会小。他贸然闯入其中,未见得能保证安全。 甚至于单单擅闯大泽郡七星谷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麻烦无穷…… 大泽田氏有多强横,田安平有多恐怖,他早已印象深刻。 但是…… 曾经在星月原上。 观衍大师说:“或许有朝一日,我也要有求于你。” 而姜望彼时的回答是—— “但有所请,必不敢辞。” 这是他的承诺。 无关于其它…… 他这样答应过,所以他这样做。 第一百七十八章星光如箭 旭国东去,便是齐。 为了减少与大泽田氏正面冲突的可能,姜望不得不再次隐迹藏形。变幻了如意仙衣的样式,戴上了斗篷。 知道余北斗帮他在天刑崖发声,且得到三刑宫的认可之后,姜望本已想象过自己风光归齐的情景…… 没想到齐地是归了,但还是要偷偷摸摸。 不过心中牵挂于观衍大师的事情,倒也没有什么空间留给他失落。 既然要偷偷摸摸地去,在齐国境内就不能肆意横飞了。在不能昭明身份的情况下,在一个霸主国境内横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很可能眨个眼的工夫,就被人打下来。 姜望白天混迹于不同的行商队伍里,骑马坐车,夜晚则独自披星戴月。 如此昼夜不停,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赶路。 从踏进齐境开始,到进入大泽郡,用时不过三天。 大泽郡位于齐境北方,即城是大泽郡的中心,七星谷在即城城域北部。 姜望来过即城不止一次。 第一次来是与李凤尧同车而行,第二次来是奉旨直飞,第三次来则是潜踪匿迹…… 总之像是活回去了。 即城之“即”字,如人近食器。朝野间因此有流言说“田氏有饕餮之欲,贪婪急切。” 也不知是不是乌列他们传的。 姜望对此不甚在意,他现在只想着如何偷进七星谷。 田氏在此地建有碉楼,布设了阵法,还有一支族军屯驻。明面上只有一条进出山谷的路,在七星楼秘境未开的时候,这条通道也会关闭。 因为此地唯一的价值就在于秘境,有人也许会觉得,秘境未开之时,七星谷没有什么看守的必要,其实不然。 七星楼秘境的每一个名额都很珍贵,不是谁都能够争取得到。多得是人愿意躲在谷中,只等开放的那一天——历史上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不过防备那种角色的防御力度,想来也不可能防得住姜望。 田常画出了一条偏僻小路,是从东面山林中穿进去。姜望特意去看过,说是路,其实是一条兽径……也不知田常是怎么找到的。 以姜望对此人现有的部分了解来看,类似的情报他一定还有很多。 哪怕是在田家内部排序,最了解的田家的人里,田常一定名列前茅。 如果说还有谁对田家的观察一定在田常之上,姜望唯一能想到的人选,只有田和。 也不知田和现在在做什么……姜望莫名想到。 这位可是田常的绝对心腹,竟然没有带到星月原去。 姜望不打算走田常画出来的小路,他需要田常的情报,但对田常不是完全放心。哪怕这份情报现在验证的部分基本都是正确的。 他有天衣无缝的匿衣,这是没有几个人知晓的底牌,也是他偷进七星谷的倚仗。 在完全清楚各处哨点的情况下,他身披匿衣,几步一挪,完美避开情报中的监察点,大大方方从山谷上方进入七星谷。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他落下山谷之时,那束骤然打到他身上的星光! 此束星光从未知之远处而来,接天连地,辉耀长夜,刹那间把姜望笼在其中。 突兀降临的这束星光,把姜望的人身轮廓勾勒了出来,令匿衣都无法迅速适应调整,迟了足足两息,才隐去姜望的形迹——但这还有什么意义? 这么灿烂的星光,田家人又不都是瞎子! 整个七星谷都沸腾了。 “有人闯入!” “速速传警即城!” “拿下他!” 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炸来,紧追着声音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提刀执剑的修士。 姜望是木然的。 若非这束星光是熟悉的玉衡星光,带有观衍大师的痕迹,他肯定转身就跑。 但现在不跑,好像也不行…… 田希礼来了怎么办? 田安平来了怎么办? 观衍大师……在搞什么?! 姜望恍惚已经听到了锁链拖地的声音…… 正满心纠结间,忽然身形一轻,整个人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笼罩着,不断拔升。 姜望放开自身,随着那股力量升起,以惊人的高速飞向天空。 就在此刻,一个身形略瘦、气质斯文的男子,骤然出现在姜望的视野中。其人遥遥踏空而来,每一步都踩得夜色漾动。 第一百七十九章握如星沙 星楼的内部类似于佛塔。 姜望立在此间正中的位置,不知自己身在第几层。 环顾左右,天花板、地板、墙壁,都有金粉的颜色。 而壁上一圈,每隔一段距离,就悬着一个灿金色的佛龛。 佛龛中是各种各样的金身佛像,栩栩如生。 这座星楼出现的方式,与当初七星秘境洞开时出现的七星楼并不完全相同,但大约也是遵循了相似的原理。 或者可以说,观衍大师以某种手段,模仿了七星秘境开放的情景,从而完成对他的接引。 姜望看不到外间的情况,只能感觉到整座星楼在移动。 因为没有对照的目标,所以也没有办法判断速度。但肯定是快过田希礼的道术,也快过田安平借辅弼楼远远飙来的那一横星光。 念及田安平,姜望不由得想到—— 即城是他的堡垒,辅弼楼是他的军弩? 上次传旨的时候姜望就有着很怪异的感受,田安平的内府似乎外放,与即城炼在一起。 而在这个偷入七星谷的夜晚,其人又露了一手,远远通过辅弼楼发动攻击,那威势似乎并不输给田希礼。 这些都是田安平绕过修为禁封的手段吗?在内府境界的修为限制下,利用辅弼楼和即城,变相使用神临境的力量? 他似乎把修行体系放到了身外,以此逃开加于肉身上的禁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辅弼楼和即城或许都能够算作他的身体…… 实在是一个打破常识认知的恐怖人物。 若是没有被禁封这十年,今日之田安平,又该有多可怕? 田常的低调,田和的蛰伏,虽说是各有目的,又何尝不是因为田安平太过恐怖。他们不敢冒着田安平注视的风险太快出头。 不然以这两个人的本事,早就该风生水起了。 没有让姜望遐想太久,星楼疾飞一阵,忽而顿住。 似沙筑之塔在风中崩解,构筑星楼的一切,归化为点点星沙在空中流动……全部落在一只手掌中。 手掌的主人身穿月白僧衣,锃亮的头皮泛着玉白的光,面容神秀非常。 正是观衍。 此地依然是巨木参天,林深蔽日,所以星光才那样显眼。 但周边的环境,也的确是难以在观衍身上夺走一点视线。 “前辈!”姜望面带惊讶,当然也有欢喜。 上次离开的时候,观衍大师只有真灵流浪在世界夹缝,还是借助苏绮云的寄神玉,才能够短暂显形。 现在却已经直接现出形体来,显然是有了极大的突破。 观衍面上有些疲惫,但笑容依然温润,随手将那团星沙收起,只道:“小友随我来。” 见姜望看着他手里的星沙,便解释道:“这是我当年成就外楼之时,立起的星楼。因为耗了些苦功,后来我身死,它也没有崩解,只是失去联系…… 再后来我这个样子,也就不需要它了。这次为了接引你,我专门把它找了回来。我就是用它,勾连的七星楼秘境。” 这再一次击穿了姜望的认知! 原来星楼是可以强大到人死之后还能独立存在的! 原来星楼除了炼体、阐道、投射星光之外,竟然还可以被当做法器来使用! 他瞬间感觉他以前认识的那些外楼修士,见识过的那些星楼,全都不真实起来。 观衍大师似是完全猜得到姜望的想法,又解释道:“当然,我当初立下的星楼与一般的星楼有些不同。我说了,我耗了些苦功……” 这只叫“有些不同”?您说的“耗了些苦功”,得是什么程度的苦功啊…… 姜望一阵无言,但念及观衍大师的他心通,也是不敢腹诽太过。 而观衍又道:“你放心,我没有对你使用他心通。它是我的能力,但非我的权利,一般情况下我不会使用。上次你来森海源界的时候……我对真灵状态的掌控还不够,无法控制我寻回的神通能力。现在倒是已经控制住,我之所以好像能够看到你在想什么,只是一种大概的感觉,非是神通之力……” 观衍大师这话,姜望完全能够理解。 他不使用歧途神通的时候,有时候亦能通过对战斗局势的把握,制造出歧途的效果。这是掌控神通之后,所逐渐形成的惯性,或者说本能。 观衍身怀他心通神通,见识过的人心不知凡几,自然在大多数时候,不使用神通,也能看清一些人。 真正让姜望动容的,是观衍大师那一句“它是我的能力,但非我的权利”。 在掌握了强大的力量之后,超凡修士很容易产生一种“我为神灵”的错觉,视众生如草芥,以之为予取予夺的对象。 但在姜望看来,那只是心性不足以驾驭力量的表现。 真有窥视他人心思的力量,有几个人能够克制不去窥视? 就连姜望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 他感慨道:“对很多人来说,能力所达,即是权利所在……” 观衍深深看了他一眼:“至少对小友你来说,不是如此……到了。” 直到这声落下,姜望才赫然发现,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跟着观衍走到了一颗倒地的朽木前。 这是一颗异常巨大的、已经朽坏的神龙木,倒在地上像是一堵墙。 姜望当然认得它——这是到达悬颅之林的地标,也即是燕枭的老巢。 可是他才刚刚降临森海源界,明明只跟着观衍走了两步路,为何就已经到了悬颅之林?当初他们从神荫之地出发,到悬颅之林,都很用了些时间。 “这是规则的力量。”观衍大师的解释一向及时,很少需要等姜望问出口。 原来是观衍大师施加了影响,所以才两步就走到这里! 姜望大概有一些理解了。 类似的经历他也有过一次。 当初钓海楼崇光真人送他去迷界洗罪时,色彩丢失、画面剥落、景物交换……也是须臾便已到达。 但崇光真人那一次,绝无观衍大师这一次自然。 自然到姜望从始至终只觉得自己跟着走了两步,简直云淡风轻,毫无烟火气。 不过这并非此行的重点,姜望看了看四周环境,忍不住问道:“前辈这次让我来森海源界……是又有新的燕枭诞生了吗?” 森海源界这个天外世界,除了观衍大师之外,还有一个让姜望印象深刻的点……就是燕枭。 不死之恶鸟,食颅之凶禽。 “燕枭一鸣,必食百首。” 当初他们一行人明明已经杀死了燕枭,完成了所谓龙神应座的任务,但在离开森海源界的前一刻……又听到了燕枭之声! 是以在星月原观衍大师一说有事,姜望便想到了燕枭。 此次重来森海源界,观衍大师第一时间带路到悬颅之林,更是验证了心中猜测。 所以他问得也很直接。 而观衍看着眼前这颗巨大的朽木,轻声叹道:“燕枭从未死去。” “怎么会?”姜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次森海源界之行,是他和武去疾、苏绮云、青七树联手,拼死斩杀的燕枭。甚至于总要“搞相好”的青七树,就牺牲在那一战里。 战后他们也将燕枭分尸,燕枭之喙被他带回现世,请廉雀炼成了杀生钉,而后这杀生钉又被他炼入了不周风…… 这一切都真实无虚。 燕枭怎么会从未死去? 那他们杀死的是什么? 观衍道:“你们上次杀死的……是投影,是躯壳,是神阶。” “投影?躯壳?神阶?”姜望越听越是难以理解。 观衍抬起一根手指,点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心通,也叫他知我心,也叫他明我意。 观衍的相关记忆,就这样缓缓流淌在姜望的脑海中—— 森海源界的八百多年前,燕枭在恶念中诞生,叩门乞食,吞吃人颅。 森海圣族在诸多反抗行动都宣告失败之后,果断作出了“猎颅”的选择。他们放弃与燕枭的直接对抗,而选择大肆捕杀森海源界里的其他部族,斩首献祭燕枭,用牺牲外族人的方式,保全本族。 有着龙神庇佑的森海圣族,是此界最强部族。没有任何一个部族,能够阻止森海圣族的狩猎。 自此森海源界陷入漫长的黑暗时期。 这是一场冷酷的杀戮历史,是污血横流的血腥故事,混乱持续了三百年。 在观衍降临的那个时期,森海源界已经处在彻底的混乱环境中。仇恨、杀戮、血腥……人性所有的恶,都涌动在当时的森海源界。 如果说燕枭是彼时森海源界里最大的恶魔,那么森海圣族就是最凶残的刽子手。 与观衍同时期降临的“龙神使者”,全部被森海圣族捕杀,头颅为燕枭所食。唯有观衍是个特例…… 又五百年后,姜望等人降临,同批次降临的其他“龙神使者”,也都死于各种意外。唯有姜望、苏绮云、武去疾三人活了下来,并帮助躲在神荫之地的森海圣族,杀死了燕枭,完成了龙神应座的任务…… 但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燕枭是如何诞生的? 像姜望当时一样,观衍也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据苏绮云曾经看到的古籍记载—— “枭死之后,恶念不绝。十万只被悬首示众的枭里,才会有一只自枭首里孕育出来的极恶之鸟……名为燕枭。” 这大概是偷天府里关于燕枭的、最古老的记载,以类似于传说的形式被记录下来。 它当然很有可信性。 但掀起森海源界动乱的这只燕枭,不是如此诞生。 身怀他心通的观衍,一旦致力于寻找答案,人心的隐秘就无所遁形。 在“询问”了所有跟燕枭产生直接联系的人之后,尤其是“询问”了小烦婆婆之前的上代森海圣族长老团后…… 观衍找到了答案。 森海源界的燕枭,不是自然而然地孕生于恶念,而是在某种存在的刻意培育下才成型。 而那个存在……就是森海源界的“龙神”! 是龙神制造了燕枭,引发了森海圣族的恐惧。。 是龙神引导森海圣族做出了杀戮其他部族的选择。 包括后来席卷整个森海源界,杀害无数生灵的“夜之侵袭”,也是森海圣族长老团动用禁法,借用龙神之力才做到的!那本质上就是龙神所引导的局面! 那么龙神是什么? 龙神为什么要这么做? 冠以神祇之名,为何却成了森海源界所有苦难的源头? 观衍开始追索整个森海圣族的历史。 他以绝大的勇气和智慧,冒着生命危险,独自探索着失落在时光里的真相。 他发现,森海圣族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圣族”,甚至于在森海圣族具有伟大意义的神荫之地,都是从别的部族那里抢来。 是在信仰龙神之后,获得龙神庇护,被赐予龙神之力……在神旨的引导下,森海圣族才一步步崛起、强大,成为森海源界最强部族,成为所谓的“圣族”。 而终于成为森海源界的主人。 在这个过程中,龙神也越来越强大,慢慢成了森海源界的唯一真神! 观衍的记忆到这里就已经结束。这些就是他在森海源界的历史中,所寻找到的真相。要知道,他当初刚刚降临森海源界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内府境修为。 他是在与整个森海源界在做对抗,与那位制造一切悲剧的龙神相斗,孤身探明了此界的历史! 姜望心神摇动,忍不住问道:“所以燕枭、夜之侵袭、黑暗时期……全都是龙神为了强大自身所做的筹谋?就像是扶持森海圣族崛起那样?” 龙神与燕枭的关系,解释了上一次在森海源界留下的许多疑点,但却又产生了很多新的问题。 “我想应该是一脉相承的。”观衍道。 “那个龙神,是要灭绝整个森海源界吗?还是要将它吞吃?”姜望愈发不解了:“作为神祇,灭杀自己的信徒,我实在无法理解,祂怎么从中获利!” 姜望虽然并不敢说自己了解神道的修行,但也大概知道一些常识性的东西。毕竟现世的和国、牧国都是神道国家,他也都去过。意图建立现世神国的白骨道他也接触过。 知道神道是非常看重信徒的。 而这个龙神,好不容易引导森海圣族壮大,不想着怎么统一整个森海源界的信仰,反而费尽心机制造出传说中的至恶之禽,来灭杀此界生灵。 实在是令人费解。 “一开始我也不懂,后来我发现,龙神的目标根本不是神位……” 观衍抬起头来,看着天空—— “而是它!” 姜望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孤独的玉衡星,悬于高穹! 第一百八十一章为一束花开等五百年 “星辰自有意志,当然没有被染指的可能。但玉衡星不知什么原因,星辰意志已然消散了……我想,龙神就是窥见了这个空子。” 观衍说道:“森海源界是玉衡独照之界,与玉衡星辰有着非常紧密且独特的联系。龙神要掌控森海源界,再以森海源界为阶梯,反过来掌控玉衡。” “但森海源界本身的世界意志,绝不会认可这一点。双方必有斗争……而龙神的办法非常残酷。” “森海源界里任何一个生命,都会或多或少的影响这个世界。龙神就是要通过席卷整个森海源界的恐惧、暴乱、杀戮,来洞彻这个世界的真实,从而捕捉世界意志。” 姜望倒是可以理解这一点。 余北斗师兄所创造的血占之术,不就是基于类似的原理么?通过杀戮现世主角(即人族),来观察命运之河的涟漪。 只不过龙神的手笔更大,索要的也更多。 观衍继续说道:“祂把森海圣族引导成为森海源界的‘主角’,再以此界恶念培育出的燕枭,催生仇恨、杀戮、恐慌。燕枭不断食颅,亦是在取代森海源界‘主角’的位格。燕枭虽极恶,却是此界孕出,不受世界意志抗拒。而龙神一手掌控森海圣族,一手掌控燕枭,也就能肆意左右整个森海源界。” “但还有一个问题在于,玉衡是照耀万界的宇宙星辰,仅仅森海源界生灵的印记,不足以让它被完全锁定。龙神还需要一个重要的锚点……也就是现世生灵!在茫茫宇宙之中,铺开两条道路,一条是与玉衡星辰联系最为紧密的森海源界生灵印记,一条是最稳固的现世生灵印记,两条道路交汇……祂就可以捕捉玉衡。” “但现世不是森海源界,现世人族不会任祂宰割,没有那么容易狩猎。一旦被有些强者发现祂的行径,即便祂有真神之力,即便躲在森海源界……也不能够幸免” 姜望听到这里,悚然一惊:“龙神使者?” “你的敏锐的确让人惊讶。”观衍眼中有些赞许的味道,点头说道:“所谓龙神使者,不过是龙神吞食现世人族的计谋。龙神不知以什么办法,勾连了现世的七星楼秘境,悄悄取代了原本的秘境部分,制造‘龙神应座’的所谓神迹,以龙神使者的任务,给那么几个人好处,以骗来源源不断的食粮……” 明白了…… 姜望明白了太多! 当初困扰在他们心头的很大一个疑问,就是苏绮云那位死在“夜之侵袭”里的朋友,为什么除了尸身之外,储物匣也不见了? 要知道在森海圣族的过往经验里,夜的侵袭从来就只会带走人,而不涉及物…… 那时候他们怀疑,是否还有别的生命,可以在夜之侵袭中自由行走。甚至怀疑是不是一同降临森海源界的其他人。 现在看来……那个取走储物匣的,分明就是龙神控制的燕枭了。 因为小鱼的储物匣,来自现世。 因为那位“龙神”需要翻检小鱼的遗物,以更多的了解外界、了解现世,从而帮助祂掌控玉衡星辰! 那玉衡星位移,落在祭坛之光构成的宝座上,所谓“龙神应座”的神迹,曾经让姜望百思难解。现在看来,分明就是描述了龙神的野望。祂要掌控玉衡,以自己的意志取代玉衡星辰的意志,从而高踞万界神座! 且不说发现这历史真相的过程有多艰难、有多危险。 只说这样一个对手。 姜望在心中问自己,倘若是自己发现了龙神的野望,会作何选择。 会不会装作不知,配合地“完成任务”,离开森海源界? 想来在回到现世后,应该也会想办法将此事报告给现世的强者。但宇宙如此浩瀚,在没有确切信标的情况下,如何寻找森海源界? 事实上离开森海源界,就等于放弃了此界的生灵——这本也是无可厚非的。 本就与森海源界无关,更无须对此界负有责任。而且这是远远超过内府修士能力范围的事件,力有未逮,情有可原。任何人都没有强求他人牺牲的权利。 实事求是地说,姜望不知道如果自己身在那样的关头,会怎样选择。此时设想的一切,都不能代表最终的结果。 但观衍的选择很明确——面对。 他直面龙神! 直面这样一个以宇宙星辰为目标、以整个森海源界为布局、甚至魔爪触及现世人族的恐怖的存在。 这是何等的勇气? “所以前辈……”姜望问道:“这样的龙神,要怎么对付?” “对抗龙神,不是朝夕可就之功。怎样才能击败祂,这个问题,我从五百多年前开始,一直思考到如今,也努力到如今。” 观衍看着眼前朽败的神龙木,有着不可避免的沧桑之色:“龙神的布局很完整,计划进行得也非常顺利,利用一个传说中的恶禽燕枭,几乎完成了所有的动作,一步一步地操纵了森海源界,并且锁定了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 于是祂开始进一步的动作,强行挤进世界本源中,开始吞噬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并向玉衡星辰伸手……而这,就是我唯一的机会,也是我等待已久的时机。” “龙神吞噬世界意志的同时,也被世界意志所牵制、同化,这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搏斗,在决出最后的胜者之前,谁都无法脱身。祂是一个异常谨慎的家伙,即使是在这个时期,也有三手准备,一是以夜之侵袭抹杀此界时间,二是以燕枭代行于世,三是掌控始终信仰祂的森海圣族。” “夜晚是森海源界的噩梦,此界生灵一生中足有一半的时间,只能躲在所谓的神荫之地苟且。既加固了对祂的信仰,又斩断了更多的发展可能。而燕枭与森海圣族为敌,站在两方同时屠戮森海,没有任何生灵能够挣脱。” “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杀绝森海圣族长老团,斩断龙神与森海圣族的直接联系。而后改造历史,培养传统,以断绝燕枭的力量来源。也以此削弱龙神,拖延祂同化世界意志的脚步。” 至此,观衍在五百年前的种种布置,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第一百八十三章何择 小烦婆婆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遵循心上之人的遗志,牢牢把控着圣族的方向。 她是自小就笃定龙神信仰的,她相信龙神伟大无缺。 但天有不测风云,龙神好像也遭遇了什么问题。 神谕常常是混乱的、让人无法理解的…… 一开始神迹频显,神谕经常降临,但前言不搭后语、自相矛盾,忽指这忽指那。 她按照心上人所说的那样,只听从有益于圣族未来的神谕,将之奉为正旨。那些颠倒混乱的的神谕,便选择充耳不闻。 至于什么才是有益于圣族未来,观衍早已列好详细规程。而这么多年来,她也慢慢有了自己的理解。 安宁祥和的日子,公平公正的规则,善良、勇敢、承担这些美好的品质…… 圣族该有的未来,是和平幸福的样子。 也就是这时她才发现并且确定…… 她相信观衍,多过相信龙神。 相对于龙神信仰,她更信仰族群的美好未来。 观衍从未在她面前否定过龙神,至死也只是说留下了对付燕枭的办法。 但是她有眼睛会看,她有心会感受。 她知道什么才是对圣族更好的选择。 很多年轻的圣族,以为今日的生活是理所当然的,为“相狩”这样的传统而痛苦,为夜之侵袭而愤懑。 她经历过黑暗时期,她知道更痛苦更煎熬的日子,是什么样。 森海圣族的教化,是观衍制定的方法,但几百年来具体的施行,都是她一点一滴完成。将当初观衍设想的一切变为现实的……是她日夜不歇、一针一线的缝补。 她意识到混乱神谕正慢慢侵蚀她的内心,试图把她引向“混乱”的一面。随着时间的持续、混乱的累加,她渐渐无法抵抗。 于是她开始拔选青之圣女,代代相换,替她聆听神谕。 换下去的青之圣女,如是被混乱神谕所影响了的,则必须在祭室生活十年。十年毫无异常,才能够回归圣族,正常生活。如只是正常到了时限的轮换,而无任何失序行为,则不必如此。 她自己则始终占据祭司之职,也就占据了神谕的“解释权”,使降临的神谕永远不会偏离道路,如此相安无事数百年。 在后来的年代里,神谕的降临不再那么频繁,神谕混乱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一切都导向好的方向,龙神似乎正在慢慢“恢复正常”…… 但青花现在的样子,分明是又听到了那些混乱的神谕,且已经受到影响。 虽然这一天来得太早,但也到了不得不换掉的时候了…… 让一个妙龄少女独居祭室十年,当然是一种残忍,可也别无选择。 老妪很清楚,那些完全被混乱神谕左右的人,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漫长的岁月里,有一些圣女,是被她亲手了结…… 下一任青之圣女,她本来属意小果儿,所以一直带在身边教导。再过个十来年,青花自去生活,相夫教子也好,探索世界也好,那时候小果儿刚好长大了,可以接替聆神的任务。 但现在显然不行。 小果儿还太小,那么族中还有谁适合呢? 森海圣族的祭司老妪心事重重,千头万绪压得她皱痕深深。 青花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问题?她心地善良、意志坚定,且成为青之圣女也没有多少年,统共聆听神谕的次数也不多…… 往常都是积累数十条混乱神谕,圣女才会受到影响,行为失序。 龙神祂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白发老妪看着青花,眼神忧愁。 “我不想听的……我不想听。”青花紧紧闭着眼睛,捂住耳朵,表情十分痛苦:“可我睡觉的时候响在我心里,我走路的时候响在我耳边,无论我做什么、去哪里,那声音总会响起……我不想听,可我不能不听!我是青之圣女,生来就是为了聆听神的旨意。这是我存在的意义……价值!” “你听我说,孩子……”小烦婆婆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动作轻柔。 她从躺椅上站了起来,走到青花面前,轻轻拥住了她。 她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看着她如何从一个羞涩的女童,长成让圣族武士们移不开眼睛的美人。 她知晓她的痛苦,也能感受她的挣扎。 她轻抚着她的长发:“你是青花。你生下来是为你自己,你存在的意义是让你自己过得快乐。不是什么神旨,也不需要体现什么价值。孩子你知道吗?你的存在本身,对我就已经弥足珍贵。” “你们说的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青花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声音更显痛苦,甚至带着哭腔:“祭司大人!婆婆!龙神大人!我该怎么做……怎么办?” “哪些不一样?”小烦婆婆轻抚着她,声音慈和:“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青花抽噎着道:“我听到……” 噗! 寒光骤现间,一柄短匕贯进了小烦婆婆的腹部。 砰! 青花随即被一掌推开,整个人撞在了书屋的大门上,又坠落地面。 而小烦婆婆往后几步,又跌回躺椅,气息变得混乱起来。 她不是没有防备青花的问题,她见过很多被混乱神谕影响的圣女,完全知道她们的行为不可控。她在关心青花的同时,并没有放松自我防护。 以青花的实力,根本不可能伤害到她才对。 只是刚才那一刻,她的耳边忽然降临神灵呓语,那是她已经很久不曾亲耳聆听的混乱神谕……她明明已经主动断开了许久! 混乱神谕冲击着她的精神防线,令她一时恍惚。 如此才被青花扎上了一匕。 这柄匕首上涂抹了不知名的诡异事物,她能够感觉得到,一种诡异的力量正在飞速侵蚀身体…… 我错了吗?她想。 一缕晚风吹了进来,摇晃得烛光满书屋,晕得书架一片昏黄。 打了个寂寞的旋儿,掠过委顿在躺椅上的白发老妪,和门前摇摇晃晃站起来的美丽女子,又飞出屋外去。 比起外面的环境,神荫之地确然清新明亮。 但这里的夜晚仍然静谧,在没有点燃神龙香的情况下,没人敢在外间行走。 神龙木向远处延伸,一座一座悬在枝头的果屋中,是一个个温暖的家。 整个森海源界,或许再无第二个地方,能见此万家灯火。 第一百八十四章 对你的爱比时光漫长 这真是一个拷问灵魂的问题。 青八枝、青九叶,乃至于青七树这些人。都是自小锤炼肉身,打磨武技,在同龄孩子中脱颖而出,在树之祭坛接受神恩沐浴,从此才有了神力,成为受人尊敬的圣族武士,掌握超越凡俗的战力。 对龙神的信仰,不是几个月几年的事情。 是从小到大,是代代相传。 他们对龙神的信仰,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森海圣族中最虔诚的。 因为信仰虔诚与否,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力量。 而现在青花说,小烦婆婆一直都背离了神谕的真意? “不必证明了。”青九叶沉声道:“现在这一刻,你是代表你自己,还是代表神?” “这有什么区别?我是青之圣女,也是神的代行者。神谕入我之耳,我字字实陈。”青花道:“神的旨意,我不会歪曲,不会偏解,不会遮掩……这难道不是侍神者的本分吗?” “你听到的神谕是什么?”青九叶又问。 “当然是杀了这渎神者,为圣族指引正确的道路!”青花一脸认真地说道:“不然你们以为,我凭什么能够伤害到她?是龙神大人,收回了她的力量!” “这神谕我绝不会从!”青八枝怒声道。 青九叶道:“小烦婆婆就像我们的母亲。缝我身上之衣,烹我腹中之食,教我做人,养我成人。神若爱人,岂有教唆子弑母?岂会指示母杀子?” “是神予我们衣食,是神,予我们以庇护。是神带领我们走出黑暗,是神给予我们未来!”青花满怀崇敬地歌颂着,又看着两位圣族武士:“你或许会为眼前迷惑,但神最终会引导我们走向光明……在她选择渎神的那一刻,选择偏离神谕的那一刻,她就不再是我们的小烦婆婆,而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渎神者。别忘了,你们的力量从何而来!难道你们也要渎神?” “不。是婆婆照顾我们长大,是婆婆寻来食物,是婆婆保护我们族人……真正庇护这片土地的,真正尽其所能在此发光发热的,一直以来,都是小烦婆婆,不是神!” 青九叶依旧弓拉满弦,说道:“神祇降下神力,我也付出了修行。神祇需要信仰,所有祭祀我未缺席一次,未有一次不心诚。但如果神旨是要杀死祭司婆婆,那这个神……我不信了!” 此真渎神之言! 弃神者必将为神所弃。 失去神力,所谓的圣族武士,也不过是一个身体强健些的普通人。 然而…… 一息过去,两息过去,三息过去。 很多息过去。 青九叶的身上没有任何变化。 他的肌肉依然有力,他的弓箭依然很稳。 没有因为渎神之论而被收回力量,更不见有什么神罚降临。 “看来非是神意如此,而是你意如此。”青八枝握着标枪,再看向青花已经十分冷酷:“离婆婆再远一点!” 被这摄人的杀意一逼。 青花情不自禁地又后撤了几步。 “怎……怎么会?” 她混乱,惶惑,完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明明是神,明明是神…… 是神的旨意啊。 三个年轻人在书屋的这一边对峙,情绪激烈又复杂。 也就没人注意到,瘫坐在躺椅上的白发老妪,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她的嘴唇颤抖,却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婆婆,你怎么了?”青九叶最先发现不对,一个闪身赶到小烦婆婆面前,收起弓箭想要搀扶,但随即想起婆婆的伤势,不敢随意动作,只焦急地问道:“怎么了?” 混乱中的青花,也扭头看向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青八枝将标枪一横,人已拦在她身前,一脸警惕地看着她。 青花又一次愣住了,她从未在这些人的脸上,看到过如此陌生的神情。 可是神谕…… 小烦婆婆终于嗫嚅出声音来,她的声音如此颤抖:“你们……你们听……听到了吗?” “听到了什么?”青九叶满心茫然。 泪光盈在皱痕中。小烦婆婆一直都在对抗那柄匕首上的诡异力量,同时也在对抗不停发生的混乱神谕。 但就在刚才…… 那困扰她的混乱神谕,已经被新的神谕取代。 这是她很熟悉的,“正旨”的气息。 而这道神谕,只有两个字—— “小烦。” 这两个字出现在心里,响动在耳边。 曾经无数次、无数次地出现在梦里。 “听……听到了。”愣怔着的青花说。 作为青之圣女,她当然不会错过神谕。 只是为什么? 为什么真神会呼喊小烦婆婆的名字?还如此细腻,如此温柔…… 青花验证了那一声的真实,让小烦婆婆确认,并非是自己恍惚中的幻听。 她“啊”了半声就哑住。 枯瘦的双手,缓缓放上来,捂住了自己的脸庞。 颤抖着、颤抖着,始终无法完全捂住。 她像一个孩子那样,像一个委屈到了极点的孩子,在那儿干哑地哭嚎了起来。 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会有两个完全矛盾的神的声音…… 为什么观衍当年已经油尽灯枯,却对她说——“我用我的方式,永远爱你。” 她终于明白了,在这书屋中寻章摘句,所看到的有些此前不能够完全理解的句子—— “你要知道你应该信仰什么,和平,健康,快乐,还是神?” “佛说不能够满足你的一切心意,我说,我若为佛,必不如此。” …… 已经碎尽金身,焚化舍利,还说什么为佛,其实是成神了啊。 那黑暗时期的源头,从来不止是那些长老,从来不止是燕枭,应该是那混乱神谕的来源……也就是原先的龙神! 而这么多年来,观衍一直作为神祇的斗争者,作为另一半的“神”,一直在陪伴着她…… 那些被她认可的“正确神谕”,都是漫长时光里密密匝匝的爱意。 都是每一次短暂斗争胜利后,观衍予她的告白! 她从来都知道,她被诚挚地爱过。 但她从来不知道,他仍在爱着! …… 看着捂脸嚎哭的小烦婆婆,青九叶和青八枝,全都愣住了,不知所措。 在他们的印象中,小烦婆婆是慈祥的,也是严厉的。是宽容的,更是坚韧的。 为了圣族,她可以逼迫青七树去相狩。但也会在青七树出战悬颅之林的前夜,熬夜为他缝制匿衣。 她处理着族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呕心沥血,十年,百年,数百年,皆如一日。 何曾如此脆弱,何曾如此哭泣过? 看着这样的小烦婆婆,青花忽然间就无法握住匕首了,手指一松,任其跌落在地。 当啷! 整个人也蹲在了地上。 “我都做了些什么?”她痛苦地摇头,恐惧、惊疑,抱着头痛哭流涕:“我都做了些什么啊?我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呜呜呜……七树!” “你说你做了什么!”青九叶上前一步,咬牙拔出短刀,就要狠下杀手。 青八枝标枪一挪,终是没有阻拦。 “别伤害她!”躺椅上的白发老妪,这时缓过来一些,终于止住情绪。 她缓了一口气,一把将贯入腹部的短匕拔出。 在闷哼后说道:“不是她的错,她无法控制自己。” 她的身体是痛苦的,但她的眼神平静而安宁。 苦熬数百年,终于心有所依,心有所归。 青花愣愣看着这个慈祥的老人,泪眼朦胧:“可是神……” “你说你是青之圣女,你要聆神之音。你说我们要跟着龙神的指引走。” 小烦婆婆稍稍坐起来一些,看着她道:“可是青花啊,你真的知道,完全跟着龙神的指引走,是什么样的结果吗?” “这条路,我们早已经走过,就是那黑暗时期的数百年!” “这条路我们走过的啊,就是杀死无数竞争部族、也杀死无数族人的夜之侵袭。” “大家都以为,圣女只能接收到模糊的神旨碎片,那是因为我利用树之祭坛暗下布置,好独自解释神谕,但其实那时候你就能听得清楚了吧?神谕突破了我的布置,传达于你,以此来影响你……那你还记得上一次在森之祭坛的神谕吗?” 小烦婆婆问道:“神说让我们杀死天外来客,献首于燕枭。神又说让我们帮助龙神使者,杀死燕枭。神这么矛盾,我们该往哪边走?” “我想……对和错神或许不知道。但是真正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们,与族人朝夕相处的我们,应该分得清楚,什么才是更好的选择,不是吗?” 她眸有悲悯:“孩子,我们信仰神,我们信仰的是什么? 信仰一个伟大的存在,只是因为崇敬,只是因为膜拜…… 为信仰而信仰吗? 不。我们信仰神,是希望得到庇护,是希望得到保佑,是希望得到和平!希望我们的家人朋友都平安,我们的兄弟姐妹都幸福。 我们的信仰有所求,我们想要摆脱这痛苦的轮回。 所以我们说信仰。 我们信仰什么?!” …… 夜色涌动的神龙木林,那位老母亲的病榻前。 老妇人伸手掐住儿子的脖颈,只消一拧,就能将其杀死。 可是这一拧,怎么也无法拧下去。 敦实汉子明明一拳就可以将这老人砸死,却只是艰难地护住自己的脖颈,涨红着脸喊道:“娘!” 老妇人迎着他的眼睛,如遭雷击,手一松,痛哭着给了自己一耳光:“从今起我不信神!” …… 那三口之家的树屋中。 那扯着女儿头发往后拉,左手手刀将要落下的美丽女人,忽然间手肘一拐—— 咔嚓! 直接自己动劲,把自己的整条左臂自肘弯处对折,整个反曲过来。 宁可疼得面目抽搐,也终不肯落下那一记手刀。 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被男人抢过来抱离。在父亲的怀里,却依然哭喊着:“娘,你怎么了?” “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在青花之前的青之圣女,无助地痛哭起来。 …… 书屋之中。 小烦婆婆的语气逐渐激动起来,她从躺椅上起身:“真神必不教母杀子,真神定不忍伤人伦!若有此行,乃是邪神!恶神!” “神爱世人我敬神,神若害人……” 她一挥手,将满书屋的书全都收起。 然后往外走。 “且跟我来!” 这头发花白甚至有些佝偻的老妪背影,此刻有一种动摇人心的力量。 青八枝、青九叶,还有仍在惶惑中的青花,全都跟在身后。 一齐走进了夜色里。 飞出书屋后,小烦婆婆回手一拂。 整个书屋霎时间燃烧起来! 熊熊燃烧! 她点燃了书屋,点燃了整个神荫之地最古老的神龙木。 青八枝他们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一整颗充满生机的神龙木,沸腾出金色的火焰,照亮了整个神荫之地,也驱散了夜之侵袭。 这里的夜晚好像从未如此明亮过。 金光明耀,灿烂辉煌。 “族人们!” 以熊熊燃烧的金色烈焰为背景。 白发苍苍的老妪立在空中,向着整个神荫之地喊话—— “让我们问一问自己,什么才是我们的信仰?!” …… …… 人生复如此,东西各行去。 悬颅之林外。 那横倒的巨大神龙木之前…… “时候到了。” 观衍平静地说道。 一拂长袖,飘身直往天穹去。 森海源界的夜穹漆黑无亮,但他本身竟成了光, 这里的夜晚没有明月,而他雪白僧衣飘飘,一似于明月。 的确也无须再告别。 姜望二话不说,足尖一踏,如青鸟翔空,已经越过那横倒的神龙木,踏进颅林深处。 人类的颅骨挂在瘦树上,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超凡视野中。 森冷死寂。 有一种最极端的冷酷。 上次离开这里的时候,本以为它们会被清除一空。 或许这里也会开花结果,穿入飞禽走兽。 但前脚离开森海源界,后脚燕枭就已再现…… 仿佛命运不可更改。 一袭青衫踏云而行,几步跨过这人间炼狱,寻到了颅林深处的“人家”。 木屋依如昨日,燕巢仍挂屋檐。 连位置都未曾改变…… 彷似待人归。 一只无尾的燕子,便在此时探出脑袋,刚好与姜望对视。眼神有些惊讶,也有些愤怒,大概是认出了姜望……羽翅微动,似要飞将出来, 刷! 一道寒芒经天,姜望一剑斩至,直接将这燕枭斩回了燕巢中! 骤进燕巢那天旋地转的感觉,未能再影响姜望丝毫。在骤然放大的燕巢之中,他人随剑走,一步便已经追上了燕枭。 燕枭身有四神通,姜望早已深知。 直接抬起左手,对着刚刚回过神来、怒不可遏的燕枭,当头便按落火界! 嘭! 一点火星,炸开了世界。 焰雀飞、焰花开,焰火流星划破长空……万物初生,璀璨的火之世界顷刻铺满燕巢。 燕枭连身瞬闪,但却根本脱不出这火之世界! 顷刻被烧成火鸟,焚为飞灰。 一招即杀! 观衍大师说燕枭战力在内府极限之下,实在是有些宽裕的说法。 这哪里有内府极限的战力呢?明明身具四神通,却毫无连接,根本无法统合一体,更不似天府修士之光耀。大约是仗着在森海源界之内无人能真正杀死它,战斗的技巧也很是粗糙,战斗的选择更错漏百出…… 当初看起来,只觉得凌厉凶狠,神通莫测。现如今观之,不过土鸡瓦狗。 若比作人族,只怕在观河台上,都打不进内府层次的正赛去。 今日这燕枭或许比上次的状态更强更可怖,但在现如今的姜望面前,已经连发挥全部实力都做不到了。 直接操纵火界,便已灭杀。 过程非常轻松……但姜望也并不意外。 以他今时今日的实力,面对内府层次的对手,怎样虐杀都不稀奇。杀得困难了,才是稀奇事。 四大外楼境人魔都杀了。 杀一内府境层次的燕枭耳,纵是至恶之禽,又何足道哉! 它毕竟在观衍大师的布置下,已经很久没有得到仇恨力量的补充。如今还活着,完全是龙神神力的反向支撑,根本显不出当初让观衍大师都无功而返的至恶风范。 燕枭焚尸成烬,飘飘洒洒。 不多时,奇诡的一幕发生了。 在一片空白中诞生了漆黑物质,片片漆黑的物质结成碎羽,碎羽又逐渐完整、雕刻……燕枭从头到尾,又慢慢成型。 它复生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想来确实是如观衍前辈所说,到了关键的时刻。 在火界之中复生,当然是需要更多的力量。不然还未成型,便见飞灰。 燕枭的身体上流动着金光,大约是庇护它在火界中存活的神力。 以那位龙神的力量,帮助燕枭适应一下火界,想是并不困难。 无尾的金光黑燕,瞧来倒是很见威风。 锵! 姜望二话不说,长相思倏然已进,左撇而右捺,当头一记人字剑! 人字支撑起天地,火界由此愈见生机。 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更别说放什么狠话。散发着金光的燕枭,刚一完整显现,便已经分成了两半! 看起来就好像还在复生的过程中一样,只是永远停留在拼凑肢体的最后一步……两半身体已经坠落。 姜望一步走上前去,慢条斯理地割下燕枭之喙,再用不周风将其粉碎吸收。 轻轻一抖长剑,半透明的剑气之花落下,燕枭剩下的尸体便支离破碎,碎得一粒一粒,细腻极了…… 想来碎得越彻底,它再复生时,就要消耗越多的龙神之力。 虽则观衍大师说,只要拖延燕枭,不使它去肆虐即可。 他紧急请姜望来森海源界,或者更多只是为了限制龙神的这一记后手,甚或说……只是为了保护小烦婆婆。 但姜望并不肯如此。 观衍前辈有观衍前辈的伟大,他姜望也有姜望的承担! 他不仅要杀燕枭,要一直杀燕枭,还要速杀,多杀。 杀得尽可能快,尽可能多! 杀得燕枭没有喘息之机,最好杀得龙神神力流失成奔河! 过不得多时,燕枭的轮廓就已经再一次出现在原地,逐渐凝聚成型。 仍然有金光耀翅,助它抵抗火界之威。 甫一出现,便振动羽翅,瞬身而闪! 这一次它似乎从龙神那里争取到了更多神力,俨然有要突破火界,甚至离开燕巢的趋势。 然而…… 待它再现身时,一柄长锋却刚好架在它的脖颈上。 姜望随手一拉—— 于是一剑枭首! 曾经辛苦鏖战过,见识过着燕枭的种种。 今日更是已经连杀两次。 对于燕枭的知见,早已充分,对付这神智并不总是清醒的燕枭,歧途断不会失利。 即使是已经食颅成千上万、吞食诸多智慧的燕枭,死前的眼神,亦是充满茫然! 它完全想不通,自己果断挪移空间以避战,为何会恰好撞在对方的剑下。 逃命如何会变成送死? 姜望当然不会理会它的心情。 只不过是把该做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而已。 足尖微点,趋步已近前。再一次将燕枭之喙割下,碎入不周风中。 第三内府中,那颗一向冰冷清寂的神通种子,竟也有几分雀跃之感。 燕枭是在龙神培育下,吸收此界恶念诞生的至恶之禽,燕枭之喙天然有灭杀生机之能。 姜望如今的不周风,正是仗之而成。 今时有此良机,未尝不能再一再二…… 完全是在用龙神之神力,源源不断地强化不周风。 虽然多次累加之后,效果肯定会削弱许多。但是像神通这样珍贵的底牌,但凡有丝毫能够强化的机会,都会让人趋之若鹜。 不多时,燕枭再一次复生。 这一次身上神光暴耀,直接将笼罩燕巢的火界破开。 说是“破开”也不准确。 那金色的神光只是闪烁了一下,构建火界的基础就像是被抽离了一样,整个火界自行崩解。 在自己的火界之中,姜望依稀能察觉到一些规则的运用。那位龙神隔空降临的力量,轻微地拨动了某些规则,从而使火界瓦解…… 他现在还不能够完全理解其奥妙,但已大概“看到”了过程…… 真是绝妙的运用。 但这些都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 在迅速崩解的璀璨火界之中。 脚下青云印记一闪而逝,姜望人随剑走,已再次出现在燕枭身前。 燕枭眸光仍然凶狠,羽翅一振,便已消失。 而姜望直接一个回身,划出一道潇洒横线—— 名士潦倒、生死两分! 他身后是坠落的焰流星,脚下是凋谢的焰花,身周是散开如烟花的焰雀…… 那一道凌厉的横线,把他干净的五官分割成两半。 清秀的眉眼,和冷峻的唇! 在这青衫剑客的身前。 金光黑羽的无尾燕,再一次尸首两分。 燕躯被凌厉剑光拉扯得粉碎,燕首则被一缕霜风卷起,消散于无形。 如刈麦割草。 是摧枯拉朽! 第一百八十六章 燕枭的一千种死法 燕枭混乱的大脑,已经记不清自己死了多少次。 这是第六十次,第一百六十次? 经历了太多种死亡方式! 但至恶如它,混乱癫狂如它,当然不甘示弱。 一次次奋起,一次次复生,一次次战斗,也一次次……战败。 对手像一座巍峨之山,又像一片辽阔之海,无论它选择以什么方式冲锋,都无法撼动山海。 再一次汲取神力,自空无中复生,羽爪俱全后,燕枭狞声道:“嗬嗬……你保持这种强度的战斗状态,还能持续多久?” 它说这话的时候,姜望已经近身,左手正贴在它的脑袋上。只轻轻一按,便将一枚杀生钉按下,钉入了它的颅骨中。 轻描淡写地问道:“你身后的那位,还能坚持多久?” 风吹残骸如烟落。 涌动的神力中,燕枭再一次凝聚成型。 姜望已经非常熟悉这种神力,更熟悉了燕枭复生的过程。 提足进步,干脆利落地两剑,便已斩破燕枭的进攻姿态。 左手一挥,三昧真火结成火环。 圈住燕枭的脖颈、翅根、双爪。 虽未触碰燕枭,却令它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维持浮空不动的姿态。它早已记住三昧真火的威能,知道自己稍一动弹,沾上了这神通之火,就会被焚为灰烬。 如此看起来…… 就像是五道火环,把它吊在空中。 “你觉得是你这个姿势坚持得久,还是龙神坚持得久?”姜望问道。 “嘻嘻。”燕枭笑着说:“我觉得你坚持不了多久了。” “是……吗。” 姜望五指一合,三昧真火结成的火环骤然收紧,顷刻将燕枭焚为飞灰! 纷纷扬扬的飞灰中,是悬颅之林短暂的平静。 燕枭的形体再一次缓缓凝聚。怨毒的眼神先一步瞧了过来。 嘶声道:“你以为那和尚真能够战胜龙神吗?不过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等他死了,就是你!” 长相思自下而上撩过,将它左右剖开两半。 在寂冷的夜晚里,长锋仍如秋水一泓,清澈明亮。 真是宝剑。 杀敌不沾血迹。 姜望轻轻一振长剑,在长相思的轻吟声中,翻检着自己对于剑术的理解,分析自己对燕枭的又一次杀戮…… 燕枭不是很好的练剑对象,却是很好的练剑靶子,可以在它身上尽情地释放剑术灵感,总结经验的机会近乎无限。 “你该死!该死!不要给我等到机会,我一定会狠狠地折磨你!” 刚刚复生的燕枭,又一次叫嚣起来。 姜望却只轻声问道:“说起来……你了解龙神吗?” 说话间,人已近身,长相思凌厉地穿心而过,将燕枭的胸腹洞穿一个巨大窟窿,从这头看得到那头。 正是老将迟暮之剑。 “你先不用回答,等下次。”他说道。 那黑色的物质是什么,姜望一直没能弄清楚。 只能猜测大概是恶念聚集一类的事物。 总之燕枭就在这黑色物质的凝聚中,又一次复生了过来。 “我什么都不会——” 噗! 它再一次被削成了燕棍,兀立在夜空中。 “想好了再开口。”姜望这样说着,于是长剑一横,也再一次一剑枭首。 眼见得燕首高飞,见得那目光中的狠戾再一次涣散…… 简单极了。 燕枭有一个误区在于……它以为它逃出了燕巢,是代表它的战斗技艺已经与姜望迅速接近。 殊不知姜望也只是一直在适应新的战法——如何平衡“最短的消耗”和“最快杀死燕枭”这两个目标。 杀燕枭这件事,本身已经毫无难度可言。同时兼顾两个高难度目标,才是姜望给自己的挑战。 如是才给了燕枭一个机会,让它得以逃出燕巢。 实际上失去了燕巢对它的加持,它在姜望的剑下更是无路可走,无从招架。 尤其是随着战斗一次又一次地发生,知见不断地补足…… 它在姜望这里,几乎已经没有秘密。 可以说身形一动,它的战斗选择便已经出现在姜望心中。 他要做的,不过是顺手收割。 观衍大师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燕枭一次次的复生,一次次的进步,的确是容易叫人绝望,比它强大的对手,也很容易被它耗死。 但姜望也在飞速地“进步”。 这个“进步”,便体现在斩杀燕枭的熟练上。 因为知见的迅速满足,一时间竟显得姜望越杀越轻松。 《从六十订到万订。清者不能自清》 part1:我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 前一阵子,网文前辈流浪的蛤蟆在知乎答题的时候,顺便提了我一嘴,算是小小肯定了我一下。 有人艾特我去看,所以我挺愉快地看到了那篇文章。 不愉快的事情在评论区。 我看到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评论说:“赤心那本书怀疑是刷榜”。 事实上这个人也完全不认识我,完全没有看过赤心巡天,甚至连赤心的粉丝榜都没有点开过。 他是这样回应我的质疑的。他说:“我的确没看过你的书,没时间翻。不过在某个网站,很多人都这么说。” 很多人这么说,所以他就当成一个事实,可以随时随地拿出来说。 我当时很生气。 但是事后想一想,为什么“很多人都这么说?” 是谁在造这样的谣? 又是谁在传这样的谣? 事情总有源头。或者如很多读者所问的那样,“情何以甚是不是得罪了谁?”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答案。 我早先没有说是因为,我觉得写作本身是最重要的事情,不该被这些蛇虫鼠蚁分心。 但休息的时候突然看到这样一粒老鼠屎,一整天的心情都坏掉了。 那天很生气,很想写这样一篇文章,好好梳理一下前因后果,说明白是非曲直。 然而那段时间状态不好,更新也困难,我抽不出时间写文章。 后来索性就觉得算了,清者自清。我用作品说话,我用成绩说话。 但是就在前天,在赤心巡天已经达成“从六十订写到万订”的成就之后。知乎上忽然又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跳出来,直接评论说我“大刷子”。 八月以来,赤心巡天几乎每天一个盟主,其中有一个白银,还有一位连上七个盟,就这还在月票榜前二十吊车尾。 而我,竟然是别人口中的“大刷子”。 你家刷子用盟主来刷榜?还不卡在月初打赏四倍月票的时候刷? 哪家刷子笨到用同样的钱,足足少刷三倍的月票? 哪家刷子可以不计成本地做到,从二月起势到现在,每个月都同时在销售榜、月票榜前列? 到底是谁在用自己的智商来怀疑我的智商? 我决定写这篇文章。 我不相信清者自清了。舆论的高地,你不占领,喷子就占领,傻逼就占领。 …… …… part2:我得罪了谁。 事情的起因,是在2019年10月,也就是我刚开始连载赤心巡天的时候,彼时刚更新到第五章《你如果经历过我经历的一切》。 有一个我不知道算不算是我读者的人,在知乎提了一个问题,问“如何评价情何以甚在起点连载的长篇仙侠小说《赤心巡天》?” 问题描述是——“从这五章的质量来看,是否有成为爆款的可能?” 之所以我不确定这个名叫“小透明xx”的人是不是我的读者,是因为我看到他的主页,给我点了七次赞,好像是我的读者。 但是他在贸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之后,在有人质疑这个问题是否是我情何以甚本人自导自演炒作的时候,不发一声。 在满屏的谩骂里,不置一词。 好像凭空消失了。 没有为我解释过一句,也没有跟我解释过一句。 而彼时我被艾特去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惶恐。 该题下当时只有三个回答,全都是吹爆。 我赶紧写了一篇文章,说我只是第一次写网文,我绝不敢说自己能写出爆款,我只能确定我会用尽心血去写。 但是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 已经有一大群人涌来了。 【一个矫情癌写的文青病,能签约算我输】 【小学生文笔,我三岁的儿子都比他写得好。】 【这种不会写故事,只会用看似华丽实则虚头虚脑的文笔来唬人的传统作家来写网文真是一种灾难。】 【情何以甚开始恰烂钱?】 还有逐字逐句分析嘲讽的,还有教我使用标点符号的……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那时候的很多回答,现在都删掉或者修改了。所以有些读者去看,可能会很诧异,这也没多少人言辞过激啊?事实上是,当时七八十个回答,骂得一个比一个狠。正面一点的回答,基本都是后来的时间里慢慢加入的。) 这件事情的后果是什么? 那三个吹爆的读者,默默删了回答。 有一个读者评论我说:阿甚,我本来以为很好。但是大家都这么说的话,你肯定也有很多问题吧? 而我绝了在知乎宣传小说的心思,从此以后停更知乎。几乎是把我写了好几年知乎,积累的二十多万关注放弃了。 该问题下的任何一个攻击,我都没有回复。 哪怕是跑到我文章下面去踩我的,我也只是默默拉黑。 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我写小说是为了我自己。 我不是要证明给谁看。 我心里有那么一个璀璨的世界,我想描绘出来,我总会有知音。 一个有意思的点是,那些措辞极端轻贱、恨不得把我踩到尘埃里的人,大部分来自于同一个组织—— “草堂文学俱乐部”。 这是一个很多不知名网文作者聚集在一起的组织,大概就是为网文而生吧。 这个俱乐部是什么水平呢? 大约一年后,其中有一个人在知乎提问“为什么我辛苦写的小说连签约都过不了?”(就是那个教我使用标点符号的。) 我每天绞尽脑汁想剧情,因为成绩不好,焦虑得整晚失眠,我没有时间理他们。 我对那些攻击辱骂践踏,一句话都没有回应。 我想我总不该得罪谁吧? 但我还是“得罪”了。 我得罪的第一个人,是那个逐字逐句分析嘲讽的,知乎名为“鱼三杯”的人,(现已注销账户) 鱼三杯自称总编出身,但至今也没人知道他是哪个网站的总编,其身份是草堂文学俱乐部的创始人之一。 他干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组建草堂文学俱乐部,请了几个人帮忙,公开教人写网文,一个收费几千块。甚至于还搞出了“我教你写网文,你成功签约之后收入给我分成”的套路。 事情若只到这一步,也就只是收收智商税。 但是他收了钱,连忽悠都不愿意忽悠,课都懒得上。 收了钱就把群解散了,注销知乎账号,卷了几十万跑路。 只剩下一群懵逼的新人作者。 我听说这件事情之后,立即在知乎发声。 我建议受害人立即报警,并且表示我可以帮忙联系律师。 后来有受害者私信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帮忙。 我咨询了律师朋友之后,叫他们保留转账记录聊天记录等证据,先去报警立案。这个事情根本都不用走到法院去,派出所就能办妥。我说如果需要走到法院那一步,律师我帮忙请。 后来鱼三杯赶紧把钱还了。 而那些受害者……选择息事宁人。 如果说我得罪了谁,鱼三杯我应该是得罪了。 …… …… 此外我第二个得罪的人,叫张欣(现已注销知乎)。 身份是草堂文学俱乐部元老,是“热心”帮助网文新人,负责讲课的人之一。在鱼三杯事件之后,立刻划清界限并且销号。 这人是我见过最具小人嘴脸的家伙,哪怕只是顶着一个id在虚拟网络社会里,也丑恶得让我想吐。 在知乎那个提问出现后,他最先只是在各个踩我的回答评论区里阴阳怪气—— “还是大佬敢说。” “粉了粉了,说了我不敢说的。” “大佬真是一针见血。” 后来眼见得踩我的言论形势一片大好。他才跳出来果断开帖,说什么“传统作家写网文真是一种灾难。” 踩人都只能跟在别人身后。猥琐恶心至极。 我始终想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恶心我。 我更想不明白,怎么都是搞草堂文学俱乐部的,鱼三杯是个骗子,他张欣却是个好人呢? …… …… 而关于“赤心巡天刷榜”的谣言,要落在第三个人身上。 此人名为“南边挺好”。 这个人更有意思。 第一百八十八章 佛陀覆面,不忍见苍生 “如来知他众生心中所念。如实知之。” 是为他心通。 此乃佛门无上神通。 而观衍用了五百三十七年,来研究龙神。 “如实知之”这四字,何其恐怖? 一直以来,龙神最大的精力都在如何捕获玉衡、如何掌控玉衡上,对观衍乃至于森海源界包括世界意志在内的一切,都不曾看在眼里。 哪怕神柄被夺,哪怕吞食世界意志的速度被延缓,都不过是明面上掩人耳目的把戏。 祂并不想做得太张扬,不想闹出太大动静,引来其他竞争者。 包括祂为什么辛辛苦苦捣鼓出龙神应座任务,搞什么龙神使者,时不时还想办法送出一点奖励,都是为了掩护占据玉衡星辰这件事。 这是唯一的重点。 在漫长时光里布下的后手,多得祂自己都难记全。观衍这样一个初入森海源界时才堪堪内府境的小和尚,怎么会被祂放在心上? 所有的僵持、胶着,都是祂有意为之。时间一到,祂展现真正实力,自然摧枯拉朽。 但没有想到的是…… 祂好像所有的后手,都被针对了。 甚至于一些没来得及发动的手段,也提前一步被掐灭。 捕获玉衡星辰是一件太伟大的事业,祂为之付出了太多精力。 如今回过头来想顺手抹去观衍。 但从玉衡星辰旁,再到森海源界世界本源海,再到悬颅之林……竟然没有一处能占上风!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对手? 龙神直到此刻,才真正正视这个立在世界神树上的和尚。 “你到底是什么人?” 祂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早就布下的一个局。祂的玉衡星辰,是不是早就被人注意到? “我是什么人?” 观衍立在神树之巅,毫无遮掩地展现威能,在几乎任何一个层面的争斗里,死死压制着龙神。 “如果没有你,没有你的龙神应座,没有你的倒行逆施。现在我大约已立金身……” 他在高处俯视龙神,右手捏成了拳:“而现在我只是,一个此生不成佛的人。” 一拳砸落! 他的拳头如此渺小,可落下来的时候,又如此宏大。 拳头跨越了漫长的距离。 甚至于……隐隐有一种与远处玉衡星辰同频膨胀的感觉。 轰! 龙首直接被一拳砸飞,然而龙尾仍被世界神树定住,不能飞出太远。 奇耻大辱。 这是奇耻大辱! 龙神愤怒得眼睛里都燃起了金焰,金焰沸腾成……一个宝座的形状。 与此同时。 在神荫之地的树之祭坛,有光自祭坛上的木纹下透出来,透出的光无限延伸,投向天穹。 而祭坛上的木纹,在天穹映射放大后,构建成了一个宝座的形状,悬空而立,光辉流转! 远处是书屋燃烧后的金色火焰,密密麻麻的森海圣族之人聚集在一起祝祷。 龙神应座耀于夜空,但整个森海圣族自祭司以下,未有人再来看它一眼。 这也不紧要。 树之祭坛发生异动的同时,在这宇宙深处,亦有一方巨大神座显现虚空。 神座恰恰出现在膨胀中的玉衡星辰的下方,一似于玉衡落座! 龙神应座从来不止是一个简单的仪式,它勾连了七星楼秘境,连接了森海源界与现世,更是龙神在过往岁月里无数次向玉衡星辰靠拢的尝试。 姜望苏绮云他们曾经看到过的…… 玉衡曾在神座上! 那钉在龙神尾部,已经往龙躯中段蔓延的世界神树树根,骤然之间停止了入侵。 而后寸寸崩断! 金身碎灭翡翠纹,龙神仰天而啸。 整个数千丈的世界神树,都剧烈摇晃起来。 在这个时候,祂竟凭借“龙神应座”,借用了玉衡星辰的力量……居然已经可以做到这一步! 若是无人阻挠,掌控玉衡星辰只是时间问题。 于曾经的森海圣族而言,“龙神应座”是神迹。 于所谓的龙神使者而言,“龙神应座”是昭示神谕的过程。 但在这宇宙虚空里,“龙神应座”其实是摇动玉衡星辰的仪式。 借用玉衡星辰力量的同时,亦是在进一步掌控玉衡星辰! 就在这个时候,观衍坐了下来。 他往下坐的时候,身下尚空无一物,当他坐下来,无穷星光凝聚,亦结成一张璀璨宝座,刚好将他托住。 这张宝座看起来远不如龙神宝座辉煌,更不如它巨大。 但只是立在那里,就与玉衡星辰发生着无形的联系。 此乃玉衡神座! 对于玉衡星辰的研究和利用,观衍亦从未疏忽过。他非常清楚真正的战场在哪里,怎么可能无视玉衡? 包括借用玉衡星力,降临星月原,多次与姜望交流。包括直接以玉衡星力为凭借,对抗那平等国的神秘强者……都是他在触摸玉衡的体现。 就像在神道之上,他后来居上。在对玉衡星辰的探索上,他亦不输于龙神。 身披月白僧衣的观衍,坐在星光璀璨的玉衡神座之上,平添许多威严。 就这一坐,世界神树的摇晃,再一次中止! 龙神和观衍,双方同时借用了玉衡星辰的力量,但方式却并不相同。 龙神是在托举玉衡星辰,请玉衡落座。而观衍这边,是引导了玉衡星光,让玉衡请他落座! 这两条路线,是基于双方当初的力量所决定的。观衍彼时的羸弱,注定他无法托举玉衡,只能小心引导,由小及大。到现在所收获的,竟然也不相伯仲。 非要比喻的话,龙神是金屋藏娇,索取玉衡星辰的回报……观衍则是吃玉衡星辰的软饭。 这种对比让龙神几乎烦恶吐血,祂付出更多力量却没有得到更多回馈,尤其是观衍的玉衡神座,明显也是从祂的龙神应座得到的灵感。 小偷踩在正主头上,叫祂如何忍受? 当然更重要的是……竟然连引动玉衡星辰之力,也无法掀翻这个和尚! 遥望着玉衡神座上的观衍,龙神洪声如鼓—— “吾本不欲如此,如之奈何?” 那双金黄色的龙眸,第一次闭上了。 虚空仿佛在颤抖! 不,颤抖的是世界神树,是森海源界的神柄。 在森海源界的世界本源海中,那正与观衍分灵争斗的真龙元神,忽而龙尾一摆,拔空飞起,离开了世界本源海。 但祂当然不是放弃了争斗。 因为紧随其后,便有浩荡的金色浪涛冲天而起,脱离本源之海,随此真龙元神离去。 龙神在此刻,选择抽空世界本源海! 不比杀戮森海源界生灵以逐步控制森海源界的行为,祂现在的所作所为,是直接破坏森海源界存在的基础!几乎可以说,是灭世之孽,属于人神共愤的恶行,所以祂说不欲如此。 但此时为了最终胜利,祂亦没什么所谓。 恐怖的力量降临虚空,真龙元神归位。 龙神睁眸,气势再不相同! 宇宙虽然广阔,祂却恍惚唯一。 星辰虽然伟大,光芒却都为祂所聚集。 被祂带走的、磅礴的世界本源之力,在虚空之中凝聚成一个数千丈的金甲神人,只一把,便抓住了世界神树! 将它自贯穿的龙尾处,一寸一寸拔起! 无论观衍贯注多少力量,无论怎么压制,都无法阻止世界神树的离开。 龙神此时出奇的平静,只是抬眸而望,看着那越来越远的玉衡神座,以及神座上双掌合十的观衍。 那眼神仿佛在问——你会怎么做? 抽走世界本源之力,这件事当然需要难以想象的伟力。但此时的观衍也可以做到。因为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已经将一切交付于他。以世界本源之力对抗世界本源之力,是再清晰不过的办法…… 但他如何能这样做? 世界本源海如果被彻底抽空。整个森海源界就会立即崩溃。 他不仅不能这么做,还必须第一时间调动他所掌控的世界本源之力,修补森海源界。 由此导致了…… 在这虚空深处的战场,他孤立无援。 龙神静静地等了一阵,没有等到森海源界崩溃的那一幕,没有等待观衍分灵携另一半世界本源而来,甚至没有等到观衍的分灵——还留在森海源界补救。 祂等到的是金甲神人,终于将那一株世界神树拔到尽头。 树巅之上,仍然坐着观衍。 金色的龙血滴落虚空,世界神树的树根,早已与血肉纠缠在一起,强行分开的时候,是切肤之痛。 但龙神的眸中全无痛苦。 祂瞧着观衍,有些莫名的唏嘘:“你这样的强者,竟然会做出这种选择……吾甚觉遗憾。” 时至此刻,祂已经认可了观衍的强大。能够在与祂的争斗中,呈现出这样的表现,此人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强者。 祂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与携另一半森海源界世界本源之力的观衍为战……那必然是一场辉煌的碰撞。 在祂的计算中,森海源界的崩溃有两个好处,一个是中断了燕枭不断复生对祂神力的汲取,一个是终结了观衍的信仰之力。 灭世之孽,祂与观衍共担。 而森海源界崩溃后的结果,显然对观衍十分不妙。那么这件事对祂来说,就是以好处居多。 祂没有想到的是……观衍没有那么选。 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在对于宇宙星辰的争夺中,观衍的分灵选择留在森海源界,不带走一点本源力量。 这,值得吗? 为那样一个单调的世界,为那个世界上那些孱弱的蝼蚁? “汝将死于今日,吾会记住汝名!”龙神这样说着。 高达数千丈的金甲神人猛力一拔,整株世界神树被连根拔起,脱离了龙躯! 世界神树留下的创口血肉模糊,如此狰狞……但祂已得自由! 身自由,心自由,神自由,意自由。 真龙自当腾于宇宙。 龙神怒啸一声,摇身而有数万丈。 呼吸如天雷,龙躯绵延不见尽头。 一只爪尖,搭在巨大的龙神宝座上。另一只爪子,则落向无限膨胀的玉衡星辰。 祂就这样一爪搭着一边,有一种掌控了一切的威严。 神光万丈,璀璨耀眼。 祂仿佛是此方虚空之主宰,是此时此刻此地唯一真神。 而在祂面前,显得比蝼蚁更渺小的…… 是观衍。 这月白僧袍的神秀和尚,坐在那方玉衡神座之上,有一滴泪珠,滑落眼角,坠下无尽虚空里。 轰隆隆! 毕竟是战斗了五百多年的对手,毕竟也把祂逼到了这般地步。 龙神不由得问道:“汝为何流泪?” 观衍轻声道:“我有些遗憾。” “人之将死,难免遗憾!”龙神道:“汝错在不明天数,不敬真龙!” “你呢?” 龙神有些好奇:“本座?” 观衍没有看森海源界一眼,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再看一眼。 但他只是抬起头来,望着雄阔万里的龙神:“你这样的真龙,天生伟力的存在……你有什么遗憾吗,在你死之前?” 龙神金色的竖瞳一凝。 只看到,那端坐玉衡神座之上的观衍,右手仍然搭在扶手上,左手却覆在了脸上。 佛陀覆面,不忍见苍生! 于此同时,他的身上开始散发玉光。 玉石俱焚的“玉”! 苦修五百余年,方拓真灵修行之道,方聚成此真灵之躯。 然而此时,它在燃烧! 焚身以玉焰,不敢再问来生。 有些遗憾……不再问了。 他覆面的手一下子拿开,整个人从玉衡神座上猛然站起。 这一站,立成了万丈玉佛。 其身如白玉,其质如白玉。 其灵如白玉,其德如白玉。 玉色巨佛立稳虚空,双手拿住了龙神的两支龙角,将其牢牢抵住! “啊!” 一贯温雅从容的观衍,此时嗔目怒吼,他抵住龙神数万丈的神躯,竟将其往后推!不断地往虚空更深处推! 脚步踏在虚空之上,隆隆阵阵,发出闷雷一般的轰响。 他往前推! 而龙神不断后撤。 强大如龙神,鼓荡着神力,怒而抵角。一爪抓着龙神宝座,一爪搭着玉衡星辰。与那尊玉佛,进行着最原始也最激烈的碰撞。 恐怖的力量对撞着,没有任何表象显现,但几乎湮灭了周遭的一切。神通、意志、元神、道则……方寸间对撞! 然而,龙爪与玉衡星辰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远。 那张龙神宝座,也被祂带着移动。 玉衡星辰被短暂锁定的这片虚空,事先已被龙神以龙族秘传大阵锁住。不然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来,即使是在虚空深处,也不能保证没有强者看到并干预。 而观衍现在的动作,分明是要把祂撞出这片虚空,撞破困锁玉衡星辰的大阵。是想把祂推到真正毫无遮掩的宇宙中,与祂一决生死。 不,是与祂以死换死。 观衍焚烧灵躯、身成玉佛,已是存了必死之志。 龙神怎肯让他如意! 龙角仍与玉佛大手相抵。 数万丈的龙躯后退之间,那尊由森海源界半个世界本源之力化成的金甲神人,猛然跃起,化出一柄灿金之关刀,劈头向观衍斩落。 但就在这个时候,那被他随手扔开的世界神树,忽然又飞将回来,化作一条碧色大蟒,将这金甲神人牢牢缚住。 是森海源界的世界意志! 这位无法具体描述的存在,在森海源界短暂稳定之后,操纵着世界神树,在这个关键时刻出手。 祂以世界神树为巨蟒,缚住了自己被龙神掠夺的世界本源。 龙神在飞退之间一声长啸,世界本源所化的金甲神人整个炸开,将世界神树所化的碧蟒炸得伤痕累累。 就这一下,几乎损耗了过半的世界本源。 但无尽金涛腾卷,落在龙躯之上。 剩下的世界本源,全部被龙神所吸收。 一时金鳞璀璨,状态尽复,更胜巅峰,反过来把观衍所化玉佛,顶回了三步! “借来之力,何能久持?”龙神咆哮:“命运所予馈赠,终须偿还!” 观衍重重一脚踏在虚空里,几乎把虚空都踏出涟漪,才将将顿住身形。 拼尽全力道:“你我……都须偿还!” 但…… 再退! 一退再退! 他根本无法抵挡住此时的龙神。 而这尊玉佛之身,还能坚持多久? 三十息?五十息? 观衍心中没有答案,他只知道,要坚持,要再坚持。 绝不能……绝不可以再退了! “啊!” 他在怒吼声中顿住了脚步,再一次抵住龙神。 玉色的巨佛与金色的神龙,如此相抵于虚空,成为一幅静默的画。 龙神金色的竖瞳注视着他,看着这个面容如此神秀的和尚…… 不知为何,想要叹息。 在祂漫长的生命里,从未见过这样的和尚,这样的人。 即使祂在他的对立面,也觉得惊艳。 若人族人人如此,龙族当年败走沧海,似也不冤! 但是…… 这是祂的时代。 “到此为止了。”祂说。 平静得像是尘埃落定后的结语。 到此为止了……吗? 玉佛之身,逐渐泛起裂纹。 观衍嗔目而视,却神采渐失。 他这一生中,很少有如此愤怒、如此扭曲的表情。 无论什么事情,无论什么局面,他都可以面对,他都可以解决。 但是…… 到此为止了吗? 五百三十七年的斗争,只是一场幻影,最终只成就了龙神的大梦方醒吗?那漫长岁月里的苦熬,终究等不来花开? 到此为止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清朗明亮的声音,骤然响在虚空。 准确地说,是响在那无限膨胀的玉衡星辰之上。 “吾五岁,有志于修行!” 一点星光,起自无光的玉衡星辰。 那点星光,也照进了观衍的眼眸中。 “年十九,未及冠而冠天下!” 数不尽的星光,如流萤扑出玉衡外。 观衍听得出来,那是谁的声音,感受得到,那是谁的光芒! “经行万里,因诺拔剑!” 星光相聚,结出轮廓。 “远赴迷界,以立人言!” 星光隐约聚集成型,一似楼宇。 “信者,人言也。丈夫不轻言,吾之道,必以信始!” 这是…… 星光圣楼! 是谁于此时于此地,立起星楼来? 今时今日,无有第二人选。 这是姜青羊的星光圣楼! 那个因他一声求援,便放下现世一切,果断前来遥远世界的年轻人。 在这无尽虚空,在这玉衡星辰之外,巍然起高楼! 虽然只有一个轮廓,但已有无尽光辉。 那光辉是璀璨的,是坚决的,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锤炼出来的。 当初那个诸多迷惘的年轻人,那个背负沉重、步履艰难的年轻人,如今竟然也在这无尽宇宙,传述他的道了! 虚空之中,有一道天阶,遵循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跨越时空而来。 灿金色的天阶之下,是一个青衫按剑的年轻身影,大步踏行。 自古以来立星楼者,都是遥在现世,先于遥远星穹锚定一个星点,不断传输力量,累聚星光,再逐渐立起星楼来。 当然也不乏一朝圆满,直接遥相感应,顷刻立起星楼者。 但未曾听说过有谁,在立起星光圣楼之时,本尊竟然近前! 简直是面对面,自己在星穹亲手搭建星楼! 根本也无须什么锚定了,人就在星楼前,岂有迷途之虞? 尤其令龙神眼睛抽搐的是,构筑这天阶的神力,来源于祂自己!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来自于燕枭所“借用”的神力。 那无用的贱种,竟然投敌! 此时的燕枭,正飞在其人身前,动作不知有多矫健。 观衍惊喜,龙神惊怒。 但对姜望来说…… 在世界本源海被龙神抽空一半的时候,整个森海源界,霎时间千疮百孔。 玉衡星辰和森海源界之间的联系,从未如此清晰地显现人前。 他在龙神的“起源神庙”里,看到了一些信息,了解了一些真相。但更重要的是……在那个地方,恰好看到了世界缝隙破开的瞬间。 观衍分灵迅速弥补世界的行为,使得森海源界未有生灵灭绝。 姜望也因此保留性命,在森海源界里,安全地“看到了”宇宙。 这不是在现世仰望星穹的那种看,而是在一个世界洞开的缺口里,仰望宇宙的真相。 而有燕枭在侧,燕枭恰恰能够感应遥远虚空的龙神,清楚玉衡星辰现在被困缚的位置。 姜望当初在七星楼秘境夺得首魁,通过天枢世界后所获得的秘境奖赏,又恰好是以北斗七星为信标,建立四圣楼的方法。 是为无上妙法“七星圣楼”。 北斗七星者,曰天枢,曰天璇,曰天玑,曰天权,曰玉衡,曰开阳,曰瑶光。 这一切水到渠成。 于是他在森海立楼。 这座星楼虽然只是雏形,但是它出现的瞬间,便已经在改变什么。 七星圣楼本就是勾连七星的无上秘法。 一般来说,即使是有以七星为信标的星楼妙法,立起的星楼也只是说在某一颗宇宙星辰影响的星穹范围内。 但玉衡星辰此时被龙神捕获,困缚在这片虚空中,姜望又恰好踏着神阶来此。 这座星光圣楼,是直接在玉衡星辰之上! 其性质可比森海源界之于玉衡星辰,一旦落成,本身即有勾连。 如果说玉衡星辰之前还在龙神和观衍之间挣扎取舍,现在便是毫不犹豫地倒向了观衍一边。 无论是姜望,还是他立起的星光圣楼,在龙神与观衍的战斗中都无足轻重。 但是在双方对玉衡星辰的争夺上,却落下了至关重要的一块砝码! 那张试图托举玉衡星辰的龙神宝座,几乎是立即就被玉衡星辰排斥开。 而观衍已经离座的那张玉衡神座,却是光华大放! 玉衡神座流转玉色佛光,连带着整个玉衡星辰,都已经浸润玉光。 得到玉衡星辰支持的观衍,玉佛之身上的裂纹,都开始弥合。 无穷伟力倾于其身,他甚至直接一把,将龙神数万丈的身躯掼倒! 轰隆隆! 龙首重重砸在虚空里,砸出虚空裂隙来! 第一百八十九章 玉衡星君 上一刻双方还在僵持,龙神占尽上风,眼看玉佛之身都要崩碎。 下一刻姜望登天阶而来,直接在玉衡星辰上立起圣楼! 玉衡星辰的天平,瞬间倾斜。 对于玉衡星辰的争夺,就此产生了阶段性的胜负。 交战双方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借用玉衡星辰之力,然而在此刻,龙神那边的玉衡星辰之力急剧消退,观衍这边的玉衡星辰之力却倾注如潮! 力量彼消此涨,直接体现在双方的角力上,观衍显化的庞然玉佛一下子就掼倒了对手! 神躯颤抖,虚空生隙。 巨大玉佛踏步上前,一手把住了龙神之角,另一只手捏成拳头,照着龙首一拳砸下! 砸得刚刚恍过神来的龙神眼冒金星,接着又是一拳,砸在龙身,震动金鳞如金海,打落了一片神辉。 磅礴的力量更是透鳞而入,冲撞着龙躯。在那绵延如山脉的龙躯上,鼓起一个接一个的肉包……那是星辰之力与龙神神力在龙躯内的搏杀。 “吼——” 龙神刚刚怒吼一声,便又被一拳砸得闭嘴。 玉衡星辰之力不断灌注的同时,观衍对玉衡星辰的掌控也在不断提升。玉佛之身愈发凝实,愈发有力。 就这么在宇宙虚空之中,按住龙神,一拳一拳地砸落! 轰!轰!轰! 拳头砸落的声音竟如天雷,连绵不断响起。 汲取龙神神力搭建的神阶之上,青衫仗剑的姜望和身缠锁链的燕枭,都有些愣住。 姜望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观衍大师,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所了解的观衍大师,从来温柔慈悲,云淡风轻。真是静如菩提,怒似金刚。 燕巢则是眼角不断抽搐,好像那每一拳都砸在了自己身上。 老实说,它之所以愿意搭建神阶来此。一方面是真的被杀怕了,不敢不听姜望的话,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到龙神面前来,让龙神帮忙中止它不断被杀戮的悲惨命运。 但现在一看…… 龙神的状态好像也没有比它好多少,完全是被按着捶。 作为深刻了解龙神之强大的存在,它不由得噤若寒蝉。 而龙神自己也从未想过,祂会被观衍打得这样惨。 起先对于观衍这样一个挑战者,祂只是抱着冷眼相看的态度,并不觉得对方能给自己造成什么麻烦。欣赏一个蝼蚁拼尽一切的挣扎,未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再后来,祂觉得观衍有资格作为一个幌子存在了。观衍在世界本源海中如鱼得水的灵动,叫祂无法迅速将其碾灭,但是也不很重要。 双方对于森海源界的争夺,完全可以掩护祂对玉衡星辰的动作,祂用漫长的时光捕获玉衡,同时分出一些精力,陪着这和尚“表演”…… 祂布下了难以计数的手段,随便一手就能将那蝼蚁摁死。 可到今天才发现。在之前的争斗中,观衍又何尝不是……在陪祂表演! 此刻被牢牢摁在虚空里的是祂。 承受着狂风骤雨般的拳头的也是祂。 神术、道则、元神、肉身力量……所有的一切,都湮灭在那只玉石般的拳头下。 观衍的拳头很有力,很稳定。 看似暴烈无匹,实际上每一拳都有所针对,正好瓦解祂的抵抗。 有一种异常冷酷的精准。 这玉身之佛,竟怒似修罗。 但真正的难处不在这里,肉身一步步崩溃的过程并不使祂焦灼。只是祂已经注意到,那颗玉衡星辰膨胀的速度,正在放缓。而整个无光星辰之上的玉色,已经越来越多…… 这意味着,观衍在调动玉衡星辰之力攻击祂的同时,也正在迅速地接掌玉衡! 太快了,这个速度太快了。哪怕是失去了祂的干扰,这个速度也太快了。 观衍对玉衡星辰的探索,比起祂来,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不断地翻滚之中,龙神猛然看向燕枭:“去,毁了那座星楼!” 龙口一张,一道世界本源之力凝成箭形,极速飞向燕枭。 尽管身在被殴打的状态之下,祂对姜望的实力判断也不会出问题。有这一道世界本源之力加持,燕枭立即就能反向灭杀其人。 只要破坏这一座星光圣楼的额外影响,重新唤起龙神应座,与观衍的玉衡神座进行斗争,那么玉衡星辰又会加速开始新一轮的膨胀,观衍现在占据的份额,也就不算什么了。 而且在那种拉锯之中,祂强大的神躯才能够发挥优势。 祂看得非常清楚,观衍现在纯粹是靠玉衡星辰给予的庞大力量在支撑自身,他的玉佛之身本就是有极限的。 观衍必须要在玉佛之身彻底崩碎前,完全掌控玉衡,才能够继续存在。 那就阻止他!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命中要害的选择。龙神的想法极具战斗智慧,是真正洞察了全局,时机也把握得极其精准,正是观衍拳头落下、无法横加干涉的那一刹,但—— 燕枭头一偏,让过了这道世界本源之力聚成的箭矢! 那道龙神辛苦抠出来的世界本源之力,就这么一去不复返地冲向宇宙深处。 在茫茫虚空之中,只留下一个孤独的光点。 一闪即逝。 而燕枭美滋滋地向姜望邀功:“我不听祂的!” 姜望点头表示赞许:“做得很好,我现在先不杀你。” 燕枭在神阶上快乐地蹦了蹦。 龙神在观衍的拳头下疯狂翻滚,仍不忘投来惊愕、愤怒、无法置信的眼神。 就这? 就只是如此? 好歹也是至恶之禽,是自人性恶念中孕生而出,天性凶残。就算是要叛逃投敌,也总该是对方给了什么无法拒绝的好处吧? 比如承诺香火、给予神位,比如赐予力量、允诺将来……再不济也得放归自由? 现在这是什么? 一句“不杀你”,还加了“现在”这样的限定,你燕枭就欢呼雀跃了? 是不是傻! 龙神难以理解,但燕枭当然不傻。 或者说哪怕它一开始因为思维混乱常常是傻的,在被姜望连续斩杀数百次之后,它那些混乱的想法有了统一的畏惧……思路也因之清晰起来。 在与观衍争斗的过程中,龙神毫不犹豫地抽调世界本源之力……须知森海源界当时若是崩溃,它也会死得很干净。 它的复生依赖于龙神神力,它的存在却是以森海源界的恶面为基础。 当然,龙神毫不犹豫地舍弃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根本算不得什么。 它与龙神之间不存在感情,龙神把它培育出来,本就只是作为掌控森海源界的工具,它自己也没有感情这种东西。 只是它也绝不会在乎龙神就是了。 所以它拒绝那道世界本源之力,并没有什么仇恨的原因,纯粹是从现实的角度考虑。 它不认为它与姜望的差距,只在力量层次上,它完全没有同姜望战斗的信心。龙神对它很有信心,对那道世界本源之力很有信心,但是它自己没有。 此外,它又不是没长眼睛。 那和尚现在正压着龙神在打,它冒冒失失跑过去摧毁圣楼,那和尚抽出手来给它一下怎么办? 届时龙神或许是找到机会脱身了,它的命运就很难说…… 它难道要赌那和尚有没有彻底杀死它的能力,拼死一战为龙神吗? 显然不可能。 所以它闪得格外利索。 闪得风采卓然。 而姜望也只是默默瞥着那一道世界本源之力离开。 他完全可以尝试捕捉这道世界本源之力,若能成功,则是非常令人满意的收获。 但他不做这样的尝试。 他非常清醒地知道一件事——在龙神和观衍的战局中,他并不具备插手的能力。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迅速立起星楼,帮助观衍掌控玉衡。 那道世界本源之力中,如果有什么龙神的手段,他决计扛不住。 所以他宁可冷眼看着这样的至宝在虚空中远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立在神阶上的这一禽一人,都很是清醒。 而那道世界本源力量终于消失在感应中后,龙神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祂才是那个孤立无援的存在。 从森海圣族,到森海源界世界意志,再到燕枭……所有的一切,全部选择成为祂的敌人。 甚至于玉衡星辰也是排斥祂的。 再加上一直坚定的观衍,和这个拿剑的、看起来同观衍如出一辙的愣头青…… 祂其实举世皆敌! 轰! 虚空无物,但龙首仿佛切实砸上了什么,在一声巨响之后,被巨身玉佛的另一只手拽回来……再次一拳砸开。 观衍不发一声,一拳重过一拳。 直打得鳞碎肉绽,金色的血液飞溅。 打得这称名为龙神的存在,挣扎扭曲。 在这茫茫无际的虚空里,万丈巨身玉佛光辉愈炽,玉衡星辰传来的力量几乎满溢。 数万丈的龙躯在剧烈翻滚,每一次挣扎都搅动得虚空生漪。 那巨大的玉衡星辰还在变幻着形状,但膨胀的速度已经微不可察。 而金色的天阶延伸至此,渺小得像是一个玩具。立于天阶上的青衫剑客和黑色无尾燕,当然更是尘埃般的存在。 宏大与渺小以如此直观的方式矗立虚空,唯有玉衡星辰上方投射的那座星光圣楼,虽是雏形,仍在熠熠生辉。 道是什么? 姜望一直很清楚自己该往哪里走,该怎么走。 但“道”的意义,不仅仅是“往哪里走”。 更是“为什么要这么走。” 既要知“从何而来”,也要知“为何而来”。 先贤划分星域、稳定星穹,题以四字……正是为后辈修行者,铺开一条宽阔大路。后来者大可行于此路,再细索别途。 而姜望…… 自行其道。 外楼境是修者自内而外的一步,是探索了自身一宫两海五府之后,向身外的世界有所延展、有所传达。 “言出人口则为信,字落纸上有千钧。” 所谓星光圣楼,便是那张承字之纸,是那述道之基。 姜望以“信”字为大道之始,是真正贯彻了他这一路走来的行止。 他所言所行所思所想,皆践行此道,始终如一。所以星光璀璨。 哪怕是在这样瑰丽的战斗中,在这样宏大的场景里,也独有其光芒。 拳起,拳落。 拳起,拳落。 巨身玉佛缄默着,一只手按死了龙角,一只手不断地挥拳。 那山脉一般横亘着的龙躯,挣扎幅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姜望和燕枭,亲眼看着那无比强大的气息,以惊人的速度衰落。 心中各有感触。 真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 下一刹那几乎已经衰落到谷底的气息,又猛然膨胀到山巅! 恐怖的气息招摇宇宙,将燕枭和姜望压制得动弹不得。 龙神那几乎只是在抽搐的龙躯,猛然间金辉爆耀,腾身跃起!龙首仍被死死按住,但整个龙身已经绕将回来,以龙尾为头,把那巨身玉佛自腿到腰到肩一层层绕上去,死死缠住……骤然绷紧! 咔! 玉佛隐有裂声。 那是肉身不堪承受的哀鸣! 而巨身玉佛仍然一手抓着龙角,死死按住龙首。另一只手正竖拦在肩膀处,以抗拒的姿态挡住龙躯,不使它再压近。 玉佛之身都被压出裂纹来,停下挥拳的观衍,反而显得很平静。 “听闻真龙最不愿缠绞对手,以为类蛇而不齿。”他淡声道:“而你先拟冬眠蓄力,再似巨蟒缠身……看来传说有谬。” 此言无一字脏字,也不见什么情绪。但对龙神来说,没有比这更难堪的讽刺。 龙不与蛇居,龙何能类蛇? 缠绞的确是所有真龙最不愿意使用的手段,事实上真龙也绝不需要这种手段。龙族多的是秘法,多的是强大神术! 然而……然而此时此刻的它,根本也没有太多选择。 在一次次的捶打之后,祂只能如此,只有这一个机会。祂被逼迫得只可如蛇, 这是奇耻大辱! 龙神一言不发,只是猛然用劲抬首,狰狞抵角,直似要当场吞吃观衍。 但那只抓住龙角的玉佛大手,却始终岿然不动。不仅如此,这尊庞然玉佛之身,星辰之力更是多得逸散出来,竟在身外还蓄其一层辉光,护住龙躯缠绞下的玉佛身。 而观衍的另一只手,那只抵抗缠绞的手,正坚决地往外,一寸寸将龙躯推开!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不肯放开这支龙角,死死把住,龙神也因此没有脱身的可能。在这种贴身缠战的对抗里,他急剧调动玉衡星辰之力,与龙神的神力疯狂对撞。 龙神就算再强,又拿什么对耗玉衡星辰? 唯独可虑的是,两种力量的战场,在他的玉佛之身……这尊玉佛之身,能不能撑到决出胜负的时候,尚未可知。 但他从容,笃定,他平静的眼神和他毫无动摇的肢体,都在告诉龙神,他的信心,他的底气!他一定会撑到最后。 金色竖眸中再一次燃起金焰,龙神摆出了十足拼命的架势,再次加码!庞然玉佛亦随之点燃星辰之力,燃起玉焰来,毫不犹豫跟上! 交战双方像是两个急了眼的赌徒,好像要把毕生的积累倾于一注。 巨大玉佛与庞然神龙以这样一个姿态相抵。 谁生谁死?谁胜谁负? 猛然间,一条金色的小龙脱出龙首,龙神元神跃体而出。 龙神率先退出对赌。 这一跃,不是简单的元神与肉身分离,而是直接舍弃躯壳,带走了所有能够带走的力量! 仍缠着巨大玉佛的龙躯,在失去了伟力支撑后,几乎是立刻就被玉佛恐怖的力量崩开,炸成无数碎段。 一时漫天断鳞碎肉残血,纷如金雨。 但在这无际无涯的虚空中,只是璀璨一瞬,就分落八方,各自飞远了。 而龙神的元神腾飞宇宙,竟然直接一爪,向那天阶拍落,有灭绝一切之威势。 背叛祂的燕枭,和坏祂大事的姜望,都在天阶上! 龙爪未落,那宛如神迹般的天阶,已经开始断裂。 燕枭借神力而成天阶,在这神力真正的主宰面前,羸弱不堪。 龙爪一按,如天地相合。 身化庞然玉佛的观衍,只往那边一看。 一袭青衫的姜望,便已经消失于天阶,出现在自己仍在雏形中的星楼旁。 这是对玉衡星力的绝妙运用。 而身绕法家囚身锁链的燕枭,茫然独立在那一寸一寸断裂的天阶上。 它混乱的脑子想不明白,怎么一眨眼的工夫,龙神就来打它了? 那个叫姜望的呢?! 那贼厮秃驴,顺手多带一个很麻烦吗? 老子以后多吃秃驴! 但无论脑子里有多少个想法,多少个声音,都不得不面对一个共同的事实—— 即使它有挪移之能,也根本不可能逃过这只龙爪的锁定。 至于对抗……就算是再强百倍,也没有对抗的可能。 挡也挡不住,逃也逃不了。 被龙神亲手杀死,自是没可能再复生。 是以它竟一下子,感受到了死亡! 真正的死亡,原来是如此的。 原来如此煎熬,令此心惊惧。 “不……”燕枭张嘴。 而龙神元神的爪子竟真就悬停在它身前! 仅仅爪风,便已将那囚身锁链切割得支离破碎,但毕竟未再进。 燕枭的身上也飘出碎羽、滴落鲜血。 但它的眼中露出喜色。 便见得龙神元神骤然回身,龙摆尾,以龙角为枪一撞,竟撞向姜望那尚在雏形中的星光圣楼! 祂的目标仍然是争夺玉衡! 争到玉衡,就是争得一切。除此之外,杀多少人、毁灭多少事物,都无法泄恨。 然而…… 那巨身玉佛只是脚步微抬,便已横在姜望与星光圣楼前,阻隔了所有力量传输的可能。右手张开五指,当头一巴掌拍下! 看似一无所有的虚空,其实也是有某些介质存在的。譬如宇宙元力,譬如某些光和热,甚至于它作为虚空本身的“规则”……这些都算是一种存在。 然而在那巨身玉佛的大手按下时,一切都湮灭了。 那是一种寂寞的“空”。 一种无法形容的寂灭。 这一掌的恐怖,姜望连看都看不到。因为他的目光,也不能够存在于那一掌之下。 万物皆空,万法皆无。 龙神的元神当然也不能够存在,于此寸寸崩解。 但就在这个时候…… 那羽碎血飞、十分狼狈的燕枭,忽然张口:“命运所予馈赠,终须偿还!” “不——” 真正的燕枭只喊了半声便湮灭,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一对残忍的燕眸已经转为竖瞳。 而龙神的声音继续道:“借吾神力,为吾神躯!” 燕枭汲取了祂那么久的神力不断复生,也给了祂转移命魂的机会。 在与观衍的争斗中,祂落尽下风,穷极所有也无法挣脱,索性舍弃躯壳,以恶面新生! 小小的一只无尾燕,迅速炸开,漆黑的物质像水一样四处流淌。 流水置平地,行泄自西东! 而在这“流水”之中,迅速探出了主体—— 那是一条黑角黑鳞黑眸的龙! 至恶之真龙! 燕枭是祂的神阶,也是祂有时代行森海源界的躯壳。 能够汲取祂的力量,当然也能被祂所汲取。 现在不止是短暂代行而已,祂直接吞噬了燕枭,借助森海源界之恶面演化龙身。以全新的姿态,再来与观衍相争! “小和尚!”重回巅峰的至恶真龙充满斗志,祂有足够的耐心和勇气,去攫取最后的成功:“再来!” 但那尊巨身玉佛只是静静地看着祂。 平静得毫无波澜。 “不了。”观衍这样说。 龙神惊怒转眸,果然看见,那颗玉衡星辰,顷刻已经遍布玉光! 正如祂以袭击星光圣楼为障眼法,实际上是借燕枭之身重临。观衍也以拦截祂为障眼法,悄悄完成了对玉衡星辰的掌控! 那时候燕枭看起来毫无异样,那时候玉衡星辰看起来也并未圆满……都是假象! 轰隆隆! 似是雷声,似是鼓声。 这声音无穷无尽,无际无涯……回响宇宙。 那一尊庞然的玉佛,忽而布满裂纹,片片碎去,炸成流光。 然而这一幕绝不能使龙神欣喜。 因为在那玉光遍照的玉衡星辰之上,站定了一个面容神秀的僧人。 星辰重塑其身,依然月白僧衣,依然丰神俊朗。 他看过来,如此慈悲—— “吾今得证,玉衡星君!” 有华光万丈而起,虚空之中横挂长虹。 惊雷数鼓,遍传宇宙。 而在森海源界、在现世、在所有有名无名的地方…… 在诸天万界,一切玉衡星光照耀之处。 皆证此刻! 姜望一时都忘了继续勾勒星楼,只木然地看着,数不清的各种事物,跨越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从各个不同的地方飞来…… 皆落玉衡星辰。 那是玉衡星辰曾经失落的一切…… 有奇花异草,有飞禽走兽,恢弘殿堂,古老祭器……甚至还有山川河流! 现世,西境,庄国,清河郡,三山城域。 忽然有一座山峰拔地而起,势如龙起,直飞高穹。 三山城内有三座名山,分别是竖笔、玉衡、飞来。 其中竖笔峰早被清剿干净,玉衡峰已经被推倒,现在离开的,却正是三山城最后一座名山! 震动传来只是一瞬。山上的凶兽巢穴,驻守修士,全都落在地面,而飞来峰已经飞走。凶兽狂乱四奔,修士们茫然无措。 直到一个乌发老人,一步踏出高空,才算稳定了局势。密密麻麻的凶兽齐齐慑服趴地,修士们找到了主心骨,也跟着拜倒。 而他无暇顾及这一切,只仰望天穹那越来越远的黑点,忍不住叹道:“原来此峰真是‘飞来’!” 对照古老的传说与此刻情景,杜如晦如何还不知道呢? 曾经所谓的玉衡峰,不过是沐浴了玉衡星光,而那时的玉衡星光,乃是由这真正的玉衡星辰飞来之峰带来! 可惜空留宝山多年,他庄国却一无所知,更一无所获! 只不过在上面养了多年凶兽…… 真有买椟还珠之憾! 这位大庄国相忍不住仰头,想象是何等不可测的存在,此时存于玉衡星辰旁,见证这一切。 在遥远难及的宇宙虚空里。 姜望缄默注视。 观衍依然是月白僧衣披身,身形并未有多么庞然,可以称得上渺小,但那种伟大难测的气息,已压制得龙神几乎瘫软。 宇宙星辰本身是一个博大的概念,玉衡星辰自然更是如此,诸天万界都有它的映射,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但此刻它具有所指,就在观衍脚下。 龙神黑色的龙躯颤抖不已,龙眸之中终于爬满了绝望:“怎么会……怎可如此……千年……千年!” 祂仰天长啸:“千年酣睡,难道大梦一场?” 观衍平静地看着祂,伸手前探:“到此为止了。” 神曾经说过同样的话。 他以这同样的结语,还归于神。 难以形容的伟力,瞬间就将龙神束紧。将祂几乎揉成一团,要直接捏成齑粉。 “圣佛!圣佛!”龙神这才从不甘之中醒过神来,追求当下更为紧要的事情:“吾欲放下屠刀……” “回头无岸了!”观衍打断道。 右手一握,至恶真龙庞大的身躯,又再一次碎成了一滩黑色的物质。 龙神的形体不停探出黑色“水”面,但就像一个水泡般,不停地被戳破。 噗噗,噗噗。 黑色的物质本身亦在不断消解,这滩“水”的范围不断缩小。 目睹龙神碎灭的过程,无疑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姜望看得目不转睛。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眼睛骤然转为漆黑! 一个声音响在心底—— “踏吾神阶而来,也当偿还于吾了!” 龙神的手段! 姜望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被侵入,完全无从察觉。 他的双眸有一瞬间流转赤金不朽之光,但很快就被黑色淹没。 赤心神通不为异志侵染,但神通亦有极限,此刻的至恶真龙,可不是那兀魇都魔窟中只能遥降微力的魔头。 属于赤心的神通之光只是短暂地抵抗了一瞬,就被倾覆了。 已证玉衡星君的观衍,立即就注意到了这一幕,目光直接落在姜望身上。 而此时的“姜望”张嘴道:“回头既然无岸,便叫此人陪吾共沦苦海!” 龙神要占据姜望的身体,但并不立刻杀死姜望。而是以命魂相系,叫血液同流,让筋肉一体,与他生死勾连,叫观衍投鼠忌器! 此人为了助你,贸然插手这等层次的争斗,如今你杀还是不杀? 你是真慈悲,还是假慈悲? 苦海无边,这渡船,你给还是不给? 观衍终是没有动弹。 “后会有期了。”龙神借姜望的眼睛,深深看了这位新晋的玉衡星君一眼,缓步后移。 但就在此时,祂忽然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悸。 便看到,在姜望的储物匣中,忽有一物自行跃出。明光流动,一时耀眼。 那是一支梳妆镜——红妆! 这支来历神秘、但从未主动有过什么动静的红妆镜,此时忽然跃将出来,那明晃晃的镜面只往姜望面上一照,就将那某种涌动的黑色定住了刹那,似在拉扯着什么。 “这是……!”龙神的声音惊愕不已。 而观衍果断往旁边抓起一物,直接砸到姜望的身上,那物穿身而过的同时,也把眸中涌动的黑色都带走。 那是姜望还未彻底成型的星光圣楼! 分开筋肉,剥离血液,切割命魂……这一切只在星楼穿身的瞬间就已完成。观衍在此时,已经展现出完全超过龙神一个层次的力量。 龙神离体了! 赤金色的不朽之光,重新流动在姜望眼中。 姜望还没反应过来,入侵他身体的这场战斗就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了。 他短暂地迷失,而又迅速地清醒。 观衍借助这座星光圣楼与他本人的紧密联系,在他身体里带走了龙神。把龙神与他短时间内建立起来的纠缠,全部替代在这座星楼上。 姜望一脸懵地看到,观衍右手结成一印,直接按在了他尚是雏形的星光圣楼上。 他的星光圣楼瞬间清晰具体—— 那是一座青色的宝塔,足有七层,飞檐雕栏,气息古老而凝实。 星光流照塔身,他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如此紧密。 这是他的星楼,是他的述道之基。 是他向茫茫宇宙,所传达的第一声! 与此同时,在他体内,在天地孤岛上趴伏已久的道脉腾龙,一跃而起,啸动五府海。越过云顶仙宫,越过高穹同时显现的五府…… 神通三昧真火、歧途、不周风。剑仙人、赤心。 秘藏星火,追风,风门,披锋,殒神。 五神通之光绕身如飘带,而这璀璨至极的道脉腾龙在高穹最后一跃——径直跃进另一片广阔的人身海洋中。 在一眼看不到头的漆黑海洋里,忽然星光灿烂。 一朝开拓藏星海,星穹已立星光楼! 这是他的道,他的路,他的未来。 这是已经开篇的、他的时代! 第一百九十章 此后他们称之为“月” 庄国三山城。 风韵犹存的三山城主窦月眉立在空中,手里牵着一个小胖子,看着远处飞来峰的方向。 三山城最后一座名山,以一种谁也没有想到的方式,清理得最干净。横亘三山城百姓头顶的阴影,在一次星辰闪烁后,似乎消弭无踪, 但眼前山可平,心中山……又如何呢? “娘。”小胖子好奇地问道:“它飞去哪里了?” 窦月眉当然不知道答案,但她也当然不能在儿子面前露怯,一脸深沉地道:“去它该去的地方了。” “该去的地方是……” “说到‘该’。你是不是该去练拳了?今天的课业做了吗?” 小胖子忽然“哎哟”一声:“风一吹,头就好疼,娘,我们下去吧。” 窦月眉瞪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带着宝贝儿子飞下去,嘴里免不了仍是絮叨着:“你姐姐在外面餐风饮露,磨砺武道,不知有多辛苦、受了多少罪。你在家里天天好吃好喝,还不用功。你还是个男孩子呢!你想干什么?” 小胖子只把这些话当耳边风,除了吃饭和睡觉,他什么也不想干。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楼,皱了皱鼻子:“娘!我们现在是不是不能叫三山城了?” “为什么?”窦月眉问道。 小胖子撇了撇嘴:“这名字本来就取得傻乎乎的。而且现在三座山没了两座,应该叫独山城啦!” 窦月眉一把抓住他的耳朵,使劲一拧。 这一下极重,小胖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窦月眉冷声问:“你看你哭成这样,现在是不是应该改名叫孙哭颜啦?” 孙笑颜哭哭唧唧地跟着娘亲回了府。 他不知道,三山城城门上挂着的这个名字…… 是他老爹亲手刻下的。 …… 齐国,观星楼。 此乃齐境第一高楼,探入云霄难计量。 当然,计量观星楼的高度或许并不算难,难的是如何靠近观星楼。 神秘的钦天监便设立于此,无论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自来无帝旨不得擅入。 观星楼的最高一层是露台,没有围栏,四下空空。 整个临淄城视野最好的地方,便是这里。 天地无遮。 长得少年模样的钦天监监正阮泅,此刻就负手立在这里,仰首望天。一支墨色的发簪横伸,有一种在称量这片星空的感觉。 在他旁边穿着同式道袍的阮舟,有些疑惑地问道:“玉衡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波动如此之大?” 阮泅叹了一口气:“谁能知晓,玉衡竟失主呢?我一生都在仰望星空,却看不到这一点。及至现在,它已经被占据。” 阮舟瞪大眼睛:“玉衡被人占据了?” “不一定是人。”阮泅的语气中,有一丝抹不去的遗憾。 宇宙星辰…… 哪位星占之术的继道者,不想要拥有? 对于星占之术的修行者而言,基于宇宙星辰和命运长河的关系,掌握宇宙星辰在某种程度上……几可以等于掌控命运! 想不到这异想天开的事情,竟然被某个存在,演变成事实。 若他能早知玉衡失主,也未必没有机会…… 可是谁能想到呢? 真正的宇宙星辰,遍照诸天万界,谁能窥尽根底? “对咱们来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阮舟问。 阮泅摇了摇头:“自古廉贞最难辨,是福是祸,孰难预知。” “廉贞”是玉衡星辰的别名,此星辰从来变幻难测,有它参与的星象,基本都是困扰很多占星师的难题。 他又摇了摇头,有些自我安慰般地道:“不过玉衡作为宇宙星辰,并不能归集为具体的存在。这个神秘存在就算成了玉衡星君,有了借助玉衡星辰遍照万界的能力,也不影响我们的星占。” 他没有说的是……借助玉衡星辰遍照万界这件事,本身就很可怕,本身就令人向往。 “宇宙真是无垠。”阮舟叹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呢?” 父女俩星图密布的道袍,在夜风中飘飘而卷。像是无垠星穹,在人间的缩影。 “我在想,经此一事,一定有很多人在关心另一个问题……” 阮泅看着天空,缓缓说道:“如何让宇宙星辰失主。” 阮舟显然被这句话惊到了,沉默许久才道:“不知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想来那亦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故事。” “它如何失去星辰意志,如何被占据。都是神秘宇宙留给我们的问题。” 阮泅伸手在空中虚握一把,仿佛握住了星光—— “上下四方曰之宇,古往今来曰之宙。这就是宇宙,可以容纳所有瑰丽的幻想。” …… …… 玉衡星君临位,这一刻有无数人仰望星穹。 而在玉衡星辰之前,也只有观衍和姜望罢了。 五百多年前来森海源界的悬空寺悟性第一,和五百多年后来森海源界的古今第一内府,两人在已经稳定下来的玉衡星辰外并立。 一磊落青衫,一月白僧衣,跨越五百年的天骄并肩,他们相约一起在这无人知晓的地方、在这遥远星穹,做一件伟大的事情。 而他们做到了。 观衍斗争五百三十七年,从天上到地下,从森海源界到宇宙深处……处处与神相争,半步不退。 姜望斩杀燕枭数百次,生生杀服至恶之禽,最后搭起天阶,冒险立星楼,以助观衍。 最后一个成就了玉衡星君,一个近距离在玉衡星辰上立成了星光圣楼。 在那颗已经死去的神龙木之前,他们对彼此的承诺,都以最大的努力去践行了。 尽其所能,才有了现在的结果。 那肆虐森海源界、图谋玉衡星辰千年的强大龙神,已是被镇压。 姜望看着不远处的玉衡星辰,好奇地问道:“它就是玉衡星辰映照诸天的本体吗?” “可以这么说,但是不全对。”观衍说道:“准确地说,它现在是我的本命星辰,是这星君之位的根本,也是‘玉衡’这个概念的具现。它能算是玉衡星辰的本体之一,但它并不完全等同于玉衡。我可以借用玉衡星辰的力量,但玉衡星辰不等于我。” 这个问题大概很难让姜望以现在的境界听明白。 所以即便是观衍,也略想了想,才继续道:“如果把玉衡星辰比作一个池塘,我现在是这个池塘的主人,我可以光明正大使用池塘里的一切物产,可以随意引水他流……但同时其他人也可以下水,水中也有鱼虾鳖蟹,有水草水蛇……我们同时存在,并行不悖。比如你可以在这里竖立星楼,其他人只要锚定信标,也可以在玉衡的范围里立星楼。以前如何,现在还如何。 同时因为玉衡是一个概念的集合,所以我也不能像一般的池塘主人那样,可以随意驱赶外来者,我本身也需要遵循它的规则。当然在规则之内,我是玉衡之主。” “这个比喻并不是完全准确,但大概是这么个意思。” “像玉衡这样的宇宙星辰,遍照万界。诸天万界亿亿生灵,都对它有不同的期待,在它之上寄托了不同的想象,它本身即是道的集合,无法真正被某一种意志完全统一。当然,我现在可以借用它的光芒,传述我自己的道。” 姜望大约是听懂了,但还是把这番话牢牢记下,方便以后再咀嚼理解。很多时候并非是智慧的问题,而是层次的问题。在不同的修为,或许就有不同的理解,观衍这番话本质上也是在向他述道。 “对了,前辈。”姜望又好奇地问道:“我看玉衡星辰先时变幻了很多形状,我想那大约是不同世界形态的表象……现在稳定下来为何是这副样子?跟您对星辰的理解有关联吗?” 悬浮在不远处的,是一个不规则的球形世界。原本的玉色已经敛去,现在看起来生机勃勃。其上碧色葱葱,繁树如海。 姜望补充道:“有点像森海源界。是因为木行元力的充裕,可以滋养生机,更适合您初成星君的这个时期吗?” 他非常珍惜跟观衍前辈交流的机会,每次都能在交流中获益良多。此时更是想听一听,堂堂玉衡星君对宇宙星辰的理解,以拓展自己知识的边界。 他觉得自己,可以算得上“敏而好学”了。 听到这个问题,观衍眼睛弯了起来,轻轻笑了:“这样她会比较习惯……” 姜望:…… 他当然知道这个“她”是谁。 这个话题他没法接。 轻咳了一声,转道:“前辈,我这星楼现在是……” 已成星君的观衍,举动间即有莫测之威。抓住他的星楼,一下子就把龙神砸了出来。在这个过程中,还随手帮他把星楼塑造成型。在这个过程后,又将那龙神的元神,镇在了他的星光圣楼中…… 实在是难以想象的手段。 只是他现在还不知,这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 当然他已经在星楼成就的时候,探索过了藏星海。 不同于五府海扫清蒙昧之后的明亮坦荡,藏星海是一片漆黑。 当然这种明亮与漆黑,都只是存在于神魂层面的概念,并不会真的影响感知,只是难免晦沉。 直到……星光圣楼立起,星光落下。 漫天星光于高穹闪烁。 映于水中,一如万盏灯火。 这一幕极美,虽然只能自视于内,却也极大地满足了视觉感知。 见得星光,方知藏星海为何为此名。 果然是深藏明媚。 道脉腾龙在海中潜游。灵动自在。这亦是五府海与藏星海不同的一点。 五府海中,道脉腾龙需要在天地孤岛上停歇,每次蓄足力气之后,才能升空去探索蒙昧之雾……待得蒙昧之雾扫清,五府齐出,道脉腾龙也就常驻天地孤岛,基本不必挪窝了。 当然遨游天空是毫无问题的,姜望的道脉腾龙,还去过不少次云顶仙宫里盘踞。 至于五府海的海底,却是从未潜下去过。 那是需要天地孤岛镇压的海域,最早的蒙昧之雾就自海中起,最深的蒙昧也在五府海底。人的蒙昧永远不能扫尽,永远有新的迷惑、新的未知。修行的过程,本身也是时时刻刻清扫蒙昧的过程。 所以天地孤岛永远在镇压五府海,天地孤岛越稳固,五府海就越稳定,修士也就可以爆发更多的战力。 人们常说极限战力,“极限”二字,往往就是自身所能承受的尽头。 在五府海中,道脉腾龙若贸然下沉海域,基本上就是迷失的结局。 藏星海则不同。 此海并不藏匿蒙昧,在某种程度上对应的是宇宙星海。 有星楼垂落星光照耀,有五府之力加持,道脉腾龙可以自在遨游其中,探索宇宙和自我的联系。 更别说姜望的道脉腾龙还有五神通之光缠绕,天生光耀,本身即是藏星海的光芒,辉耀一片海域。 藏星海最大的危险仍在于迷途。遥远星穹的星楼若失落,失去星光指引,藏星海就会逐渐黯淡下去,在这个时候,道脉腾龙也只能退出藏星海,不然就要与海面一起沉寂。 自觉已是初步洞察了藏星海的姜望,现在并不太能看懂自己的星光圣楼……或者说星光圣塔?不知道龙神被镇在其中,意味着什么。因为还没有正式使用过,也不太知道星光圣楼立在玉衡星辰上方,代表着什么。只是按照七星圣楼秘法来看,越近七星概念的核心位置,星楼的质量就越高。 观衍解释道:“这条孽龙方才与你勾连过深,贸然杀之,容易影响到你。索性我将祂镇在你的星光圣楼中,既然祂要生死一体,那就成全祂一体。你不必担心,我已设下禁制,祂脱身不得,也影响不到你。相反,你的星光圣楼可以不断汲取它的力量来强化巩固,从而减少对你的需求。” 前辈成星君了果然不一样了。 瞧瞧,现在都不叫龙神了,改口叫孽龙! 姜望当然能够理解这番话。从遥远星穹锚定的第一个星点开始,外楼修士本就是不断要往星穹传递力量,以不断强化星光圣楼的。有龙神这样一个力量源泉,可以省去他诸多苦功。 但姜望这会想到的是另一点…… “就像您的圣楼一样,就算哪天我死了,这星光圣楼依然能存在?” 这话问得怪别扭,但姜望本心是为自己的星楼能够与观衍前辈的星楼靠拢而高兴。天知道他之前见识过观衍前辈的星楼,有多么惊讶和艳羡。 观衍的视线这时已经移开,看向远处,随口回道:“可以这么说。” 姜望想了想,又道:“那这个塔形,方不方便换一下……” 观衍前辈回答问题的时候,一般都非常细致认真,不仅照顾姜望的修为层次,还很考虑姜望的情绪……但此时敷衍得非常明显,只很干瘪地道:“除非碎掉重来。” 姜望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因为他已经看到前方,一点星光由远及近…… …… …… 森海源界,神荫之地。 小烦婆婆点燃了书屋,在照亮夜空的金色火焰前,带着族人们一起祝祷,为真正的信仰而虔诚。 她用她的方式,参与战斗。 树之祭坛那里发生的龙神应座,她已经并不会再为之激动。 因为她知道她心中的人,正在同谁对抗。 直到…… 那璀璨的神座忽然间自树之祭坛飞来,目标明确地、笔直地向着她飞来……最后悬停在她身前。 小烦婆婆起先有些惊慌,甚至于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但“神”的正旨,响在耳边。 在族人诧异的眼神中,白发老妪有些羞涩地抿了抿唇,小心地整理了一下衣饰,然后坐在了那张神座上。 神座飞天而起,一个闪烁,便已消失在天穹。 在场的族人面面相觑,直到不知谁喊了一声—— “祭司大人已成神!” 众人纷纷拜倒,虔诚地唱起祝歌来。 在他们现在还不知道的情况下,那深沉的暗色以神荫之地为中心,不断地褪去。 笼罩此界数百年的夜之侵袭,在这个夜晚消解了。 他们所虔诚祝祷的自由和安宁,在这个夜晚交还给了他们。 而天边有一颗比白天黯淡的星悬着。 此后他们称之为“月”。 …… …… 那星光由远及近,逐渐清晰。 璀璨的神座之上,端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 她枯瘦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手指勾在一起,有些显而易见的紧张。 但眼睛却定定地看着前方…… 看到这个眼神,大概就能明白,什么叫望眼欲穿。 姜望跟小烦婆婆也是熟悉的,拱起手来,很有礼貌地准备打招呼…… 那月白僧衣的背影,已经遮挡了视线。 已经成就星君之位的观衍,早早地迎了上去。而且很明显的是,小烦婆婆也并没有看到某位年轻天骄…… 她的眼中,全是那月白僧衣的俊朗和尚。 而她看到的那和尚的眼睛里,也全是她自己。 什么虚空,什么星辰,什么神座,什么闲杂之人…… 有情人对视时,整个宇宙都多余。 这对苦熬了五百年的有情人,彼此相看,一时无言。 他们眼中有泪,有岁月沧桑,你知道他们经历了多少痛苦煎熬,但此时他们相看,却只叫人觉得幸福。 如今他们能够这样安静地看着彼此。 那漫长岁月里的苦熬,多么微不足道啊。 “那个……” 姜望很不想煞风景,但他也总不能一直在虚空这里干看着啊。 只得讷讷地开口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啊,现世那边还有事情呢。” 他靠自己当然走不了,他只是暗示观衍送送他。 “我送小友一程。”观衍的声音道。 眼睛仍然看着面前的老妪,只将袍袖一挥,四周便已空空如也。 姜望连一句客气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已经消失不见。 小烦仍然看着观衍,观衍仍然看着小烦。 他们彼此相看了不知多长时间,仿佛可以对视到天荒地老。 小烦婆婆抬起手来,去触碰观衍的脸。 这张无数次出现在魂梦中的脸,真的是真实的吗? 神啊,如果这是梦,请不要醒得太早。 在手指触及观衍脸颊的瞬间,她的手颤抖了一下。 那温润的、真实的触感,验证着她心中的幸福。 但目光落在自己皱痕深深的手,和观衍那张依然神秀俊朗的脸上。 小烦婆婆垂下眼睛,有些难以抑制的哀伤。 的确是再相见了。 可是这一天,来得太晚…… “我老啦。”她轻声叹道。 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嚎啕大哭。 可是她已经很老了,她哭起来会很好笑。 “我也可以老。”观衍说道。 在朦胧的泪眼中,小烦看到观衍的脸上渐渐爬出皱纹,他的皮肤开始松弛,他的眼睛开始浑浊…… 他用同样生出皱痕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唯独声音,还是那样温柔:“你也可以年轻。” 一种温暖的力量,从观衍的手掌中传来。 小烦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生机,在身体里复苏,她能够感觉到,她的皮肤重新变得紧致,她的眼睛重回清亮,一切青春的、活泼的痕迹,都在她的身体重新绽放。 草木枯荣,又是一春。 她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观衍的手,轻声说:“我们要一起。一起老,或者一起年轻。” 五百年的苦熬,五百年的盼望,也不过就是两个字罢了…… “一起”。 唯深爱可抵岁月漫长。 在这茫茫宇宙中,在已经被碧色铺满的玉衡星辰前。 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与一位面容神秀的僧人,执手相看。 少女眼中秋波流转,看了看那身月白僧衣,小声问道:“你还是和尚吗?” 观衍低头看了看,笑道:“早已还俗啦。” 说话间,他身上的月白僧衣,便已变成了儒衫。 “你喜欢书生吗?”他柔声问。 身上的衣物又变幻。 “武士?” 再变。 “游侠?” 又变。 “将官?” 小烦用食指指腹,轻轻按在了观衍的唇上。 “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只要……” 她羞红了脸,但仍然勇敢地看着他的眼睛:“只要能成亲。” 我可以变成所有你喜欢的样子。 而我喜欢你所有的样子。 五百多年的时光,发生了多少故事,带走了多少痕迹。 好像改变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恍惚一切回到了最开始。 那一天她在采灵丝,那一天他从天而降。 他说:“姑娘……” …… 漫长的时光被洞穿,消解在温柔如海的眼神中。 眼前这个俊朗的少年说道:“姑娘,我们回家。” 第一百九十一章 扶摇 观衍前辈曾说,若出现什么意外,那座化为星环缠在姜望手腕上的星楼,会带他回到他来的地方,或者是去七星对应的其它世界。 当然现在观衍前辈成就星君,自是不需要因循旧路。只袍袖一挥,无穷无尽的玉衡星光就裹挟着姜望离去。 真可谓莫测之伟力。 虽然过程仓促了些…… 这是一次超远距离的旅行,且不同于先前两次,或在七星楼里,或在观衍前辈的星楼中,这一次姜望几乎是肉身横渡。 纯粹以肉身洞穿时间与空间的距离,这是外楼修士怎么也无法企及的威能。 当然姜望的身外星光……包裹得实在有些太严实。 旅途中是完全不会有什么难题需要他以肉身面对的。 玉衡星光密集得几乎凝实显形,身在灿烂星光中的姜望,其实也并无余暇欣赏宇宙风景。 因为……他正在星光淬体中。 绝大多数修士成就外楼后的第一步,就是接引位于遥远星穹的圣楼之光,以星光淬体。外楼修士的肉身普遍强过内府修士一个台阶,也正是因为如此。 但姜望星光圣楼的最后一步来得太突然,被观衍大师随手一抓就成型……他自己都是懵的,所有的反应都慢了一拍。 直到此刻,在回返现世的旅程中,才开始自然而然地淬炼肉身。 淬炼肉身,只能用自身所掌控的星光。所以虽然他的星楼就立在玉衡星辰的核心位置,也不能直接以此刻包裹他的海量星光淬体…… 也不太需要。 因为他立成的第一座星楼,此刻传来的星力太澎湃! 外楼星力奔走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姜望不断地以道元接引合之,到后来发展到需要展开神通之光来帮忙梳理。 拼尽全力都淬炼不过来,完全不存在前辈修行者所说的星力匮乏的情况。 也不知是因为此时离自己的星楼还很近,还是因为这座星楼品质太高、力量太强。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姜望在缠身如海的星光里,清晰感受着他自己的星楼,正在渐行渐远的彼处。 从此以后他在茫茫宇宙之中,就有了一个清晰的信标。 在时空的意义上的确是越来越远了,但在星光淬体的过程中,他却觉得自己与星楼愈来愈近。 那仿佛是他意志的延伸,是他在茫茫宇宙中的另一种存在。 他不知道别人对星光圣楼的感受是不是如此,他感受自己的星楼,就像感受另外一个自己。 有一种自内而外的充实感,不仅仅是力量上的支撑,也是意志上的依托。 这一路走来所贯彻的信念,都要在星光圣楼上得到验证,最后成“真”、成“道”。 “自古廉贞最难辨”,此星变幻难测,而姜望以“信”字定之,确实是恰如其分。 尤其他的“信”不是空中楼阁,是一直以来践行的道理,更是巩固非常,极具说服力。 当然被镇在楼中的龙神,也为这座星楼做出了很大贡献…… …… …… 观衍成就玉衡星君,龙神困锁这片虚空的阵法也被无声抹去。 玉衡终究不会定于一处,重新缩为一个光点,然后隐去。 姜望那座在玉衡上方立成的青色七层星塔,也回归星穹。当然它始终在玉衡这个概念最核心的范围内,沐浴着最纯粹的玉衡星力……就好比在临淄住进了皇宫。 玉衡星君的本命星辰之上,观衍牵着小烦的手,在郁郁葱葱的森海中漫步, 天光正好,透过枝叶间隙,投下一片斑驳光影。 一只松鼠团成肉球,在地上打了个滚,滚到另一只松鼠面前。 两只鸟儿在树枝上依偎…… 岁月在此停驻,时光从此温柔。 观衍停下脚步:“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小烦关心地问道:“那很重要吗?” “我这一生,重要的,很重要的,最重要的……”观衍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又止不住地笑了:“都在我面前。” …… …… 现世,星月原战场。 持续了整整七天的战争,已经把这里变成人间炼狱。 自古以来,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话已经成为战争惨烈的注解。 但其实,有人功成,就有人失败。 比一将功成万骨枯更让人绝望的,是万骨枯后未功成。 这难道就是最惨烈的吗? 象国大柱国连敬之,和旭国大元帅方宥,或许有另外的答案。 在星月原上,他们投入了数十万的士卒,那是数十万国民,是数十万国家忠烈之士…… 这场战争的胜负,却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能各自等在高高的将台上,默默地看着。 像一个雕塑一样,也只剩雕塑的作用。仿佛事不关己,也确实无能为力。 只能这样地看着。 “站在这么高的将台上……不冷吗?”连玉婵在心里想道。 她觉得冷。 尤其是眺望着远处的战场,那种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沁出的冷意,叫她好几次想要逃离—— 战阵撕咬着战阵,旗帜对抗着旗帜。 象旭两国的士卒厮杀成一团,已经难以分清彼此。 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一柄军刀结束一个生命,一颗头颅,结句一段人生。 不是一日如此,不是两日如此。 短短七天,前阵兵员已经补充了十七次! 最核心的战场,永远是近十万人的规模。一直有人倒下,一直有人填补。 源源不断地,填进血和魂。 这哪是什么战争? 对齐景双方的天骄来说,这就是一场相对残酷的竞争游戏,或者说,是一场锻炼双方兵事才能的大练兵。 但对象旭两国来说……这就是战争。 再惨烈、再真实不过的战争。 是让一个个鲜活生命凋落的战争。 痛嚎、怒吼、金铁交击…… 这是战争的声音,它明明响在耳边,却显得如此遥远。 腰间双剑在鸣鞘,如果可以,她真想拔剑而前。 可是不能。 “大柱国。”连玉婵出声道:“这一战,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已经尽量让声音平静,但还是因为剑鸣有些颤抖……她想她已经无法再站定了。 “死完为止。”连敬之淡声说。 他不是在表演什么决心,他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战争的结束,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但无论是齐国还是景国,都不可能在这样的局部战争里选择投降。所以这一战必要有一方兵员枯竭、天骄被彻底打服,才能够结束。 现在象国这边能够补充的兵力,已经不多了,旭国那边也是如此。 顶盔掼甲的连玉婵,双手按紧了双剑,颤声道:“卑下身体不适,就不看了,先行告退。” “你给我站住。连玉婵,谁允许你擅离职守?” 连敬之的声音始终是平静的,不见波澜。 但点出“职守”二字,已经是把军法架了出来。 “这是我连敬之的耻辱,我没有逃避的资格。你是我连敬之的女儿,你也没有逃避的资格。你得亲眼看着,我象国战士是怎么死的,以后等到你做主的时候,才能避免同样的事情发生。” 连玉婵抿了抿唇,不发一言,也未移一步。 …… …… 自战争正式开始的那天,一直到现在。交战双方在最核心的战场,始终保持十万人的规模,不断添油鏖战。 这是最残酷的战法,因为会死最多的人。 所有战士,都会被一部分一部分地放进去,然后一部分一部分的消失。 但这同时,也是最能锤炼双方天骄的战争形式。 齐国方分为十营,景国方分为二十队。双方数十位天骄领军在这核心战场,进行一轮又一轮地鏖战。 今夜依然星光璀璨,也依然有大量的悬明灯,将这里映照得有如白昼,不见星和月。这种墨门研发的小玩意,非常适合有大量凡人参与的战场。 夜晚并不会成为安全的屏障,战争会发生在任何一个时刻,延续在每一个角落。 星月原再看不到往日的美丽,最中心的部分,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 丢进去的是战士,流出来的是血肉、碎骨。 都说人命关天,但人命这个东西,在不值钱的时候,也最不值钱。 谁不是别人家的儿女,哪个身后没有家庭? 但在战场之上,只有泥水混着血水,尸体叠着尸体……甚至找不到谁是谁。 一支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流矢,洞穿了挂在天空的悬明灯,这盏系着紫色旗布的悬明灯,仓促坠落下来,像一只折翼的鸟。 啪嗒! 散开了架。 一只军靴踩了上去,灯的余光也湮灭了。 军靴的主人,是一个正怒吼着的年轻人。身上穿着旭国的军服,脸上因为血液上涌而红得可怕,他双手紧紧握着战刀,凶狠地一刀前劈! 可以看得出来他还是一个新兵,完全不懂得留力。或许经过很多训练,但在真正的战场上,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些……要真正厮杀过几回,才能把那些训练的内容记为本能,蜕变为老卒——如果他还能活着的话。 刀锋被迎面的那名象国士卒横刀格住。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有着典型的象国人面貌风格。颧骨略高,头发微卷。 此人就老练得多,轻松地架刀一格,人已矮身前趋。军刀随之绕过一道弧线,轻巧地剖向对手腹部。 这一刀,只需四成力。剖开腹部之后,斜步离开便可被垂死反击伤到,对手只能抱着流出来的肠子等死。 象国老卒非常确信这一点,眼睛已经瞥向下一个目标—— 但忽然眉心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就是战场,谁都有可能死。不管你是老卒还是新兵,是好人还是坏人,是父亲还是孩子,死亡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杀死他的是一支箭。 箭镞如狼牙一般,有着极其冷冽的寒光。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穿越战场,狠狠钉入这名老卒的额头。余力未衰,钉得这具尸体高高飞起,带着他整个人后飞数丈,撞倒了五个人。 一箭杀人不难,一箭穿额也不难,难得的是一箭杀人不穿透,带着尸体横飞,还能打乱敌军阵型……难的是这份视野和精准! 年轻的旭国战士在死亡前走过一圈,惊魂未定间,便听得耳边传来军令:“阵壹!” 这是一个英武有力的声音,落在耳边,即令人神思一定,不敢违逆。 按照这些天的训练,他迅速会合周边战友,结成了“阵壹”。 这个阵型非常简单,几乎就是一横两竖的队列,早已被他们的身体本能牢牢记住。 持刀在手,目视前方。他虽然不懂军阵,但也隐约感觉到,对比于之前,对面的阵型似乎变得散乱了一些,不再是那种绵密得让人窒息的感觉。 视野从这一个简单的军阵往后移动,便可以看到石门李氏的嫡脉子弟、手握名弓丘山的李龙川! 缠额玉带已经血迹斑斑,这让他在英武之中添了几分冷峻。 一箭杀一人在战争中很是难得,但若是他的箭,杀一小卒则太过浪费。 他李龙川也当然不是只能箭杀小卒的人,他这一营,自这次轮换入阵后,已经厮杀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里,他带着人好像也只是结着简单的锋矢阵,在战场上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猛打猛冲。 但事实上,敌军两个运转自如的战阵,在他看似毫无目的地冲击下,不断调整、不断调整,而终于交错到了一起。 若仅止于此,对面领军的亦是天骄人物,很快就能调整回来。 然而,那个卡在两个战阵边缘的象国老卒,被一箭射死,尸体还撞飞了五个人…… 李龙川这边再简单地变阵一逼,对面的两个军阵,都同时有了坍塌的趋势! 要知道在战场上,有无军阵,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因为它是普通战士和超凡力量的分野。身在军阵,凡躯可敌超凡。脱离军阵,多少人也不够超凡修士屠杀。 景国方天骄大惊,迅速调整军阵。 这将垮未垮的战阵,落入一双明亮的眼睛中。 高高竖起的乾坤游龙旗之下,蓬莱岛天骄陈算,独领两队兵马共计五千人,压阵在最后方。 穿越过近十万大军厮杀的纷杂战场,他眼睛里有洞察一切的冷静。 清楚看到了李龙川的表演。看到其人在长达三个时辰的拉扯之后,只是一箭射杀一小卒,然后一个简单的变阵,战局已然不同! 在李龙川不断地调动之下,那里已经是景国方两个战阵的缺口,甚至有很明显的蔓延的可能。若从此处被撕裂,整个战局都有崩溃之危。 “石门李氏的后人。”陈算淡淡地想到。 “命付城半刻钟后带人入阵,目标巽四位,不惜一切代价,死守巽四、巽五位置。” 没有什么能够逃过他的眼睛,也没有什么会超出他的计算。 所以他的声音很平静。 但这平静的声音,很快就起了波澜:“不,现在就去!”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李龙川那一营,极其流畅地一分为三,结成三个简单的阵型。可这三个简单的阵型,在稍稍调度之后,立即便形成了一个恐怖的战阵! 这种战阵,绝不该在这种层次的战争里出现。因为双方天骄都没有那么多时间熟悉手下士卒,没有那么多时间去训练磨合……而李龙川却做到了! 练兵之能倒在其次。 他用三个简单的阵型,拆分拼凑了一个本该复杂的兵阵。 年纪轻轻,就有了分解兵阵的能力! 旗官迅速挥动令旗,修改了命令。 所有秘术都有被破解的可能。兵煞一冲,元力紊乱,很多道术都不容易成型。在战场上,旗令永远是最可靠的指挥方式。 “让徐三那一队脱离绞杀,回撤到震五位置。具体做什么,他自己会知道。”陈算又命令道。 旗官刚刚发出旗令,陈算的命令又响起。 “叫王坤把虓虎战车拉上来,顶在离二位置,我命他冲锋的时候,他就直接撞过去!” 连发三道军令之后,陈算才轻轻摇了摇头,终于有心情感慨了一句:“我该说,不愧是摧城侯的后人吗?” 天底下制式军器,以战车为首。天下战车,以楚国最为精良。一车五人,简直是移动的战阵,是当之无愧的大杀器。 但景国的虓虎战车,也不会输给楚国多少。 此次星月原战场,只调来了二十乘,都在王坤的队伍里。 陈算这是压上了重注,要强力扼杀那突然开始发力的摧城侯后人。 只可惜此时驾驭虓虎战车的,并非是景国强卒。象国这些士兵虽然也突击训练过,但并不能掌控如意…… 脑海里闪过这样那样的念头,陈算淡漠地看着战场。 厮杀不歇的战场上,李龙川一手握弓,一手拨弦,大步前行。若是忽略那些惨叫的声音和血腥的画面,不像在战场杀伐,倒像是闲坐自家庭前弹琴。 太自信,太从容。 此时此刻的李龙川,正闪耀着绝不同于平日的锋芒。 “阵壹进!” “阵贰跟上!” “阵叁移左!” 他一边出声,一边箭矢疾飞,点杀敌军的同时,给本营士卒迅速指路。 杀力极强的碎甲阵,被他分解成简单的阵壹、阵贰、阵叁,并在这几天的战争中,让麾下士卒牢牢记住。 碎甲者,破敌之厚御也。 三阵一合,即是粗糙版本的碎甲阵。这算不得什么天下名阵,但是在星月原这处战场上,却足以横扫对手的绝大部分军阵。 对面的这两个军阵,还在迅速地调整之中,他这边碎甲阵一压上,一鼓破之! “阵壹回撤!” “阵贰前突!” “阵叁往右聚拢!” 连破两阵之后,李龙川没有选择扩大战果,而是第一时间调整阵型,极其凶狠地撞向了自左前方突来的景国付城部。 战士的血气结成兵煞,军阵撞上军阵,碎甲把鱼鳞撞碎。 战刀斩上战刀,鲜血溅上鲜血。 烛微之下,一切痕迹无所遁形。 李龙川将丘山拉满,一箭飞出如龙跃,咆哮着直面那身披锁子甲的付城!付城挥师而来,本是做好了以逸待劳的准备,不成想对方变阵如此之快,攻击如此凶狠……不得不侧身一让,暂避锋芒。 轰隆隆! 万军之中,忽然起惊雷! 自李龙川部的正前方,一驾撞刃森寒的高大战车如猛虎般跃将出来,横贯视野。而后是第二驾,第三驾…… 势如猛虎出闸,迎面刀枪如林。 景国虓虎战车!正是王坤部! 但在这个时候,已经撞入左前方付城部里的李龙川部,猛然腾卷兵煞,浑成一体,化作一支巨型利箭,直接洞穿了付城部,扬长而去。 付城所部士卒彻底混乱的阵型,成了天然的屏障。 王坤所部虓虎战车气势汹汹而来,却撞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龙川部迅速靠拢齐方队伍。 “可惜!” 远隔战场两地的李龙川和陈算,几乎同时叹了一声。 李龙川可惜自己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创造了缺口,却被陈算迅速调集兵力填补。 陈算可惜…… 可惜那付城无胆,没能阻住对手。 可惜那王坤贪功! 没有等到他的命令就擅自出击,徐三部还没有到达预定的位置,口袋还未结成,生生放跑了一条大鱼! 虓虎战车这步棋,等于白下。 在如此激烈的战场上,任何一颗棋子的落点都要达成目的才行,不然就是巨大的浪费。尤其是虓虎战车这么重要的棋子,王坤是在犯罪! 但此时并不是算账的时候。 陈算也只能按下愤怒,迅速整军,弥补两队被破的缺口。 立在虓虎战车上,王坤脸色铁青,恨恨地看了付城一眼,骂了声无胆匪类,即便转车离去。 但他心里非常清楚,刚才犯下更大错误的是他本人,而陈算绝对不会漏掉这个错误。 刚在还绞杀成一团的局部战场,顷刻只剩付城残部。他咬牙整军,确实是他这一部被轻松击穿,他也没什么可辩解。 …… …… 整个星月原战场犬牙交错,生死何止一瞬? 李龙川固然是率军来了一次精彩的冲阵,但对整个战局的影响,其实乏善可陈。 那击破的两阵很快就会被补充,在耗尽最后一滴血之前,这场战争不会轻易结束。 所以李龙川才那么想撕开整个战局! 可惜被陈算轻易弥合了。 在这场战争中,齐景两方阵营的组织形式并不相同。齐方十营各自做主,互相配合。景方二十队,则都在陈算的指挥之下。 在超凡的战争里,很难说得上孰优孰劣。令出一门当然可以算得上优势,但各大天骄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以独有的天才争胜,其实更利于锻炼兵事。 虽然主要是齐国这边没有一个能够压服所有人的天骄出场,所以未能归令于一。但以现在的形式征战,七天的战争下来,双方也并未分出胜负。 阿武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旭国人。 普普通通的年纪,普普通通的出身,普普通通地当兵吃皇粮。 实话说,他并不知道这场战争的意义是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要战斗,不知道为什么要拼命。 但意义这种东西,本来也不重要。 他爹是当兵的,他长大了也当兵,如此而已。 爱国当然是爱的,有多爱,说不好。 旭国大或小,强或弱,他也不会出国境。并没有太大的感受。 将军说冲,他就冲,将军说停他就停。 开战前躲在行军床上泪流满面的恐惧,他早已忘了。战场上杀得眼热,是没有恐惧这种东西存在的。要么杀人,要么被杀。 在这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比人和猪的关系还要简单。 他前进,他挥刀,他杀人。就这样重复着,直到军令叫他停下,或者他自己倒下。 当对面那个将军模样的人横冲过来,他就知道完了。 这就是老爹说的,生死有命,命数到了。 他这样的普通士卒,挡不住对方一刀。 但他还是下意识地一刀砍了上去,这是无数次挥刀形成的本能。这应该是他此生最巅峰的一刀! 结果也如他所想,这势大力沉的一刀落了空。 而对方的刀,轻飘飘地在他胸口抹过。 他根本没有看清那一刀是怎么来的! 结束了吧? 除了吃饭、种田和当兵,好像再也没有做过别的事情。 我这一生是为了什么呢?阿武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刻,在这绝不适合思考人生的地方,想起了这个问题。 普普通通的他,没有答案。 如他自己所想的那样,他整个人飞了起来,重重摔倒! 可是…… 他想到了自己不是对手,想到了自己会被一刀斩飞,唯独没想到……自己竟然没死。 他躺在地上,抬头费劲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释然地躺了回去。 呼!他长舒一口气。 而轻松一刀将这无名小卒斩飞的景国天骄伍将臣,同样是一百个没想到。 作为一名天骄修士,他不过是在横穿战场的同时,随手抹了一刀罢了。杀一个无名小卒,当然不需要费力。或者说,哪怕多用了一分力,都是一种耻辱。 他的刀劲控制在刚好可以将对方开膛的地步,绝对不会有一丝的浪费。 但是这人……居然被斩飞了? 伍将臣一时对自己的控制能力产生了怀疑! 他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便看到旭国那无名小卒身上,战衣裂开之后,在悬明灯光照之下有些耀眼的冰纹! 伍将臣现在开始怀疑自己的视力了。 我看错了?是幻觉吗? 一个小卒身上,你他娘的套冰纹内甲??? 这冰纹内甲,至少也是个都统身上的配置吧? 伍将臣久在军伍,笃信自己绝不会判断错误。如果对方是个都统级别的将官,他那一刀绝不会只用那点力道。可对面明显就是一个小卒啊? 这他娘是谁的部下? 伍将臣愣了一刹,再转过头来的时候,迎接他的……已是密密麻麻的符篆。 “干!” 他只来得及骂了一声,便被铺天盖地的符篆淹没。 五光十色的法术,将他包围得明明白白。 一袭锦衣的晏公子,足不沾尘地站在远处,微笑赞许:“很好,再来一轮。” 旁边摩拳擦掌已久的士卒,纷纷撕开了手里的符篆。 焰光、雷光、刀光蜂拥而至。 一只青葫芦突兀飞来,将漫天的光焰收入其中。 景国天骄徐三御风而来,一剑斩出殷红桃花拦路,一把拉住晕头转向的伍将臣,掉头就走。 担任晏抚这一营副将的弋国天骄蔺劫,在旁边愣愣看着这一幕,完全没有找到出手的机会,那个贸然冲阵的家伙,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不由得又惊又佩地看了晏公子一眼。 看走眼了啊,姜青羊何足道也。齐国真正的无双天骄,该是这位才是! 晏抚看着徐三和伍将臣的背影,道了声:“不错!” 蔺劫在一旁立刻解说道:“后来的这人乃徐三,实力确实没得说。据说黄河之会他本来是有机会去的……” “我说这葫芦不错,回头买一个。”晏抚一边说,一边递过一个储物匣:“麻烦把这匣符篆发下去,兄弟们手里已经空了。” “……”蔺劫:“好的将军。” …… …… 咚咚!咚咚! 战鼓未曾歇。 无数人的心跳,也随之澎湃。 咚!咚! 悬明灯的光芒,似水流泻。在一支长戈上,耀起一抹灿光,而后被鲜血覆盖。长戈一收,架回了战车上,鲜血已被抹去,犹自森森。 “你看到了吗?”重玄胜问。 “虓虎战车?”林羡道:“的确是杀器。” 战车这样的战场杀器,齐国当然也有。这次也调了二十乘过来,不过明显比虓虎战车差了一截。 当然,现在毕竟不是全面战争,不然投入迷界战场的棘舟都会调过来,那东西才叫大杀器。 “不。”重玄胜摇摇头:“是王坤。” 他非常肯定地说道:“这个人有不同的想法。” 林羡自负在兵法上是有一些造诣的,但他的确没看出来,方才王坤那一部的指挥有什么问题。顶多就是速度慢了些,没能及时撞上李龙川部,但那也是因为李龙川部突阵太快——不得不说,李龙川真是将门良才! 不过没看明白归没看明白,他的优点在于,很能听得进去意见,虚心进取,绝不固执自我。 重玄胜的眼光和智慧,这几天他已经印象深刻,因此并不问为什么,直接把“王坤同陈算有不同想法”当做一个定论,出声问道:“我们打他?” 重玄胜眯了眯眼睛:“打楼君兰。” 楼君兰是景国外楼境天骄! 她所部,此时正在与鲍伯昭部厮杀。 而他们的战场,正在王坤部旁边。 林羡并不问重玄胜有什么想法,只道了声“好”,便迅速组织军阵,引军前冲。 重玄胜也领着自己这一营,在十四的陪伴下,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这一幕自然没能逃过陈数的眼睛。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战场移动,他也只是一眼就掠过。 嘴里仍然不断地发布命令,在这个十万人犬牙交错的复杂战场上,不断修改细节。 他非常愿意尊重对手,所以他每一个关键调度,都力求不着痕迹,让它更像是战局自然的演变。像一个勤劳渔夫在修补自己的渔网,等待最后水深鱼肥、一网成擒的时刻。 不对。 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于是又远远看了重玄家那位胖公子一眼。中规中矩的军阵,中规中矩的移动,中规中矩的战力…… 按理说重玄家这一代,只有一个重玄遵光彩夺目。重玄遵没来星月原战场,也就没什么可虑才是。 但此人能跟那样夺目的重玄遵争家主,怎么会简单? 一个人的强大,是由他的对手来体现的。 “让裴鸿九带队去坎五。”略加思索之后,陈算迅速做出指令。 他毕竟没有他心通,不能在没有更多情报的情况下,完全洞彻对手的心思。但他也不需要如此,只需要把自己代入到对方的角度,寻找最有可能出现问题的点,然后提前针对即可。 裴家是景国名门,裴鸿九亦是人中龙凤,掌兵能力不凡。接令之后便迅速甩开对手,直赴坎五位置。 陈算把整个战场划为九宫,每一宫又细分为九个区域,以乾一至乾九这样指代具体。对战场的指挥,精确到每一队、每一个小区。 在近十万人的战场上把握一切细节,这是堪称恐怖的算力。 裴鸿九部的这一动,仿佛点燃了某个信号,整个战场的局势骤然加快! 陈算看到,在裴鸿九部赶至坎五区域之前,齐国雷占乾部便已经先一步撞了过去,挤占了空间! 而在那片局部战场上,重玄胜所部迅速一分为二,后阵猛然回师,转向左后,直扑裴鸿九部。前阵却是在一位黑甲将军的带领下继续往前,支持林羡那一营。 林羡所部在这个时候骤然拉开阵型,摆出防御姿态,摆明了是分割战场,不让景国方有援救裴鸿九的机会。 这一系列变阵行云流水,齐国方已经对裴鸿九张开了口袋! 他们的目标是吃下裴鸿九?自己的指令被预判了? 陈算心中迅速升起这两个念头。 但立即又注意到了兑七方位的异动。 “是谁在冲阵?”他不由得问。 身边修有瞳术的旗官亦是远眺过去,只看到在那刀与血的战场上,有千军纵骑如龙卷,咆哮着撞开了无数血肉之墙。 细看来,哪有千军,止一人耳! 那人身量极高,面长眸深,鼻如鹰钩,整个人有一种挡者披靡的气势,不断前进,前进,前进! “我乃,王夷吾!!” 兵主神通在战场之上简直是龙归大海,源源不断的兵煞与血气,支持着他横冲直撞,气势如虹。 一拳即是千军涌。 拳下竟无一合之敌! 旁人看着威风,勉强跟在王夷吾身后的文连牧,却只想叹气。 眼看着王夷吾觑见战机,又一马当先地冲了上去,他真想当场撂了挑子! 他承认王夷吾对战机把握之敏锐,堪称天下无双,在各路天骄都有打算、如此纷杂的战局中,还能一眼就看到战机所在——而他文连牧却要在王夷吾冲出去之后才看明白。 但这岂是一军主将嫌弃队伍太慢,只身冲阵的理由? 战场上引军冲锋,向来是他的乐趣所在。可引军跟在主将后面跑来跑去不是! 带着这么一营新卒,要保持军阵完整,要跟上王夷吾的步伐……何其难也。 而他如此精妙的指挥艺术,却压根也没得到多少对阵的机会——净带人跑来跑去了! 我参加的这是星月原大战,还是星月原跑操大会? 可是又能如何呢? 王夷吾冲出去了,他也只能咬咬牙,一卷旗帜,指挥部下迅速跟上。 陈算迅速地扫视着全局,没有第一时间下令。 这简直是一场乱战。 整个核心战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显然这正是齐国阵营所要的效果,在这种乱战的形势中,最能发挥齐国十营独立的灵动性,而极大干扰他这边的指挥。 而这个局面,在三天前就已经出现,是在彼时由齐国天骄鲍伯昭、朝宇两部合力促成……但其实也是他陈算的默许! 到如今,已经形成血肉泥潭,双方谁都无法轻易脱身了。只能不断地投入,投入,再投入,直到一方血液流尽。 “放弃兑位。增援队列全部移向中宫位,徐三及周边三队,全部往前压!”陈算下了命令。 旗官领命举旗。 一旁的亲卫小声提醒道:“那可是裴家……” 陈算只道:“我景国天骄没有那么容易死,别的……不重要。” 亲卫不再说话。 “传令王坤部,直冲王夷吾部!就用这二十辆虓虎战车,把王夷吾钉死在那里!其余人……按原计划行动!” 陈算下了最后一道指令,缓缓抽出自己的长剑,只道了一声:“结阵!” 他身后等待已久的两队士卒,顷刻间沸腾起血气,结成军阵,摇动兵煞,化成了一尾阴阳鱼。 陈算结阵,亲自引军入局,像是吹响了最后的号角。整个核心战场、血肉泥潭中,景国方以两队为一阵,直接兵煞化形,或龙或虎。 齐国方十营也几乎同时做出反应,兵煞席卷,如刀如枪。 军阵当然是强大的。 尤其腾卷兵煞、化形冲杀这一步,更是杀招中的杀招。 比如李龙川先时极速击穿景国付城部,用的就是这一招。 但是在这个兵煞化形冲杀的过程中,士卒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跌出军阵。普通士卒在这种情况下,唯死而已。 且士卒的血气有限,所以兵煞化形这样的手段,一般都作为胜负手,非紧要关头不出。 但在这一刻,二十团兵煞化形,煞气席天卷地! 就连两边将台上的连敬之和方宥,也不由得凝重起来。这一战胜负虽然在于齐景,但胜负的结果,对他们象旭两国来说,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金戈铁马,杀气盈天。 此时正是齐国方猛攻猛打,气势如虹的时刻。 也是陈算决定收官的时刻。 同样是在这个时刻。 王夷吾抓到了他要的战机,重玄胜制造出了他要的空档,李龙川烛微千里、鲍伯昭天目如电,都看到了战争缺口…… 这场战争已经延续了整整七天,双方战死士卒超过二十万人。 直到此刻,景国方和齐国方,都看到了决胜的机会。 真正的胜负成败,有时候只在于一个瞬间的碰撞。 但在这个时候…… 天边骤然亮起了一颗璀璨星辰! 不是说今夜没有星星,今夜的星月原依然是星光漫天,可是都已经被悬明灯的光芒遮住。 而此刻这星辰,极致耀眼,不仅盖压群星,还把悬明灯的光芒都压下,俨然有旭日初升之气象! …… 象国万和庙。 茶座上的于阙遽然起身:“谁敢插手此战?” “冷静,冷静。”坐在他旁边的姜梦熊施施然道:“并没有谁插手战争,只是某位存在,把我大齐的天骄……送回来了。” 于阙的目光透过窗子,看向遥远天际:“玉衡星辰……你们齐国的手,伸得倒是很长。” 姜梦熊高深莫测地笑了一声,并不说话。 …… 星月原战场上,竟然有一霎诡异的静默。 那光芒太耀眼,且破空的呼啸声由远及近,已如雷霆,叫人根本没办法忽视。 几乎所有的天骄都在想一个问题—— “这又是谁?为何真君还不阻拦?” 轰隆隆! 那璀璨星辰一下子就撞破了天空,清晰地撞入视野。 裹得严严实实的玉衡星光,无声炸开。 无穷无尽的星光,流散在天穷,为这狰狞的血肉战场,坠落一场星雨。 所有星光的中心,是一个风姿卓绝的年轻男子。青衫挂剑,漫步而来。干净的眉眼上,流动着一缕应见锋芒的锐气,愈渐清晰的棱角,叫人一见难再忘。 他带来一场星雨,飘飘似飞仙。 在万千星光之中,他如日也如月。 整个星月原战场,如今还剩下的数十万战士,共同见证此刻! 第六卷总结兼感言 (发感言!!选择章节感言再点发布!) 第六卷是不断填坑的一卷。 挖坑容易填坑难,自古如是。 尤其这是一本已经三百四十万字的小说……(居然三百四十万字了!!!) 即使我有相当详细的设定集,也不得不常常回去翻之前的章节,生怕自己吃了设定。 人魔线、青牌线、田柳线、官道、平等国、命占星占、飞剑三绝巅、森海源界…… 千丝万缕的伏笔一一提起,一个一个的坑填上,就成了这在大多数时候被读者喊作“扶摇上西天”的一卷。 这一卷太难写了! 我现在回过去翻,还是觉得太难写。 但写这一卷最大的问题,并不在写作难度上。我个人是很乐意挑战写作难度的,这种事情会让我一再的意识到——我还可以更好,我还有更多可能。 我很愿意把它挖掘出来,分享给一起走来的你们。 但我开始疲惫了。 写作是有倦怠期的。 我对故事还有新鲜感,可我的身心,还在渴求生活。 人始终不是机器,写字也不是流水线式的重复工作,不是挥洒汗水就能获得成果的。 它需要全身心的投入。 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写作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行路难那一卷写了太久,给自己打了太多次鸡血。 六月七月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感觉好疲惫。 我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以前轻易地就可以进入写作状态,浑然忘我,饱含情绪地去描述那个世界。但在这段时间里,我可能写个十分钟,就会从那种状态退出来。 我脑子里会冒出许许多多的杂念,东想西想时间就没有了,我甚至一发呆就是个把小时。 我知道在保障质量的情况下,读者需要更多的更新……可我做不到了。 比如暗无天日杀赵玄阳那一章,短短两千多字,一千多章说。 比如仙人开眼摘赤心神通那一章,也是两千出头,八百多章说。 读者的讨论热情,一定程度上是说明,故事质量是好的。 但是那样的高潮,肯定是四千六千八千甚至一万字,这样合起来,才算酣畅,才可以赢得更多读者…… 可是我做不到了。 我一坐一整天。像挤牙膏一样,在枯坐中挤出那么几个感情充沛的时刻,去补完那个故事…… 真的太疲倦了。 我最早只是一个一周写个五六千字的咸鱼,我的爱好多得足够填满所有空闲时间。 现在我什么爱好都没有了。 我每一章都要精修,精修会用掉很多字,我发四千字的时候,其实写了五六千字,我发六千字的时候,其实写了八千字。 多的字,都精修掉了。 所以我其实可以说……我是日6k强者吧?虽然你们常常看不到那么多字。 第一章 燕居 临淄虽大,亦少不了九卒统帅的华屋广厦。 修府位于进贤坊核心地段,由当朝名匠督造,端的是气派威严。 自崔杼刺帝案后,作为崔杼参与黄河之会的直接推介人,囚电军统帅修远当天便被解职待查。 虽未锁入天牢,但也禁足家中,不得外出一步。 不同于曹皆那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软禁,修远这是真正的囚居,一身修为都被锁住了。只是考虑到九卒统帅的威严,才没有将他下狱。 不过刺帝案至今,也有数月过去了。针对修远的调查,一直没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天子也未有任命新的囚电军统帅,仍是以修远麾下的囚电军第一正将暂领此强军。 一时竟是这么拖延了下来。 这一日,修家来了贵客。 来的是与修远同为九卒统帅,掌斩雨之军的阎途。 此人与修远是至交好友,朝野皆知。他们俩出身同样普通,都是从军中底层爬起来,一路走到九卒统帅的位置,颇有些惺惺相惜。 狂士许放当年还意气风发的时候,在一篇文章里写道——“大丈夫行必远途”,这其中的“远”和“途”,说的其实就是修远和阎途,而不是什么远行。 九卒统帅中,他最佩服的就是这两位。当然,这两位未必知道许放是谁。 在修远刚刚被解职待查的时候,也是阎途接连上书九封,力陈修远无辜,请求天子明鉴。后来更是堵到了东华阁去,面谏天子! 天子感念于阎途的重情重义,亲自一脚把他踹出了东华阁,并罚俸十年…… 在一间布置得十分简洁的静室里。 身上披甲的阎途,与一袭家居燕服的修远相对而坐。 正面的墙上挂着弓刀,将修远的束发映衬得利落非常。其人坐姿端正,脊背挺直,虽囚居在家,却仍不失凌厉气质。 此时正慢条斯理地煮茶。斯文与凌厉,这两种气质,竟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统一。 坐在他对面的阎途,则完完全全是另一种风格。眉粗眼阔,大鼻梁,厚嘴唇,很有几分蛮横气质。坐姿也很随性,一只脚半立起来,一只脚随意瘫着。 “我说,别煮了。”阎途看了那壶茶一眼,不耐烦地道:“你就算茶煮得再好,也融不进老齐人的圈子,得不到他们的信任。有什么意思?” 修远不为所动,继续着手里的活计,慢慢地道:“怎么得不到信任了?” “几个月了?”见他这副样子,阎途便气不打一处来:“如果他们相信你,你堂堂囚电军统帅,怎么还闲居在家?” 修远笑了笑:“事情还没有查清楚,我当然是不能走的。” “就凭都城巡检府那些废物!?十年查不清楚,难道你修远要囚居十年?一辈子查不清楚,难道你就被关在家里一辈子?” 水已烧沸,修远从小火炉上把茶壶提下来,慢条斯理地烫着茶杯,随口道:“总比关在狱里好吧?” 阎途冷笑一声:“修将军这般会自我宽慰,我以前倒是不知!” 修远叹了口气:“推介崔杼,的确是我失察。惊扰圣驾,险污帝名……我还能好好坐在这里与你煮茶,阎兄,我已知足了。” “犯了失察之罪,解职待查自是应当,咱们没什么好说,可是要查到什么时候,总得有个章程?!”阎途不满道:“北衙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郑世天天躲着我走。而你修远,堂堂当世真人、九卒统帅,走不出这一栋宅子!一日复一日,日日无期!你为咱们大齐立下无数功劳,安能受此折辱?” 修远摇了摇头:“张咏哭祠,十一皇子尚且失宠。崔杼刺帝,我又何能例外呢?” 阎途怒道:“你和十一皇子怎是一回事?这两件事又岂可混为一谈?” “或许可以,或许不可以。”修远打开青竹罐,用竹镊子取出贮存其间的翠碧茶叶,小心放进茶杯中,嘴里道:“我相信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我犯的错,我需要承担。我立的功劳,陛下会记得……静养个几年,也未尝不可。” “陛下自然是英明神武。”阎途沉声道:“只恐有人蒙蔽圣听!” “陛下既然英明神武,又怎会被人蒙蔽圣听呢?”修远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然后伸手引道:“阎兄,请用茶。” 夜色被阻隔在门外,阎途看着茶杯里的热气,在将饮之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此时此刻,那位十一皇子,有闲心喝茶吗? …… …… “咳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在宫殿里来回游荡,穿透了这个漫长的夜晚。 皱纹深深的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一脸担心地看着前方。眼睛里的暗色,忽远忽近。 前方的书案上,铺着一张雪白宣纸,纸上是一幅未写完的字。 披着白狐裘的年轻皇子,正坐于书案前。左手握拳,以拳背轻掩嘴唇,咳得霜面泛红。右手提着狼毫,悬对砚台。有一滴墨珠挂在毫尖,随着他的咳嗽而颤动,却怎么也不落下来。 待得咳声渐止,冯顾才轻声劝道:“殿下,还是喝一碗药吧。” 书案的左上角,放着一只白玉碗,黑色的药液静置其间,还有几缕热气在缭绕。 “不想喝了。”姜无弃有些辛苦地说道。 他又咳了几声,方才定住。 他就这样一手悬提着狼毫,扭头看向窗外。 不知什么时候,熹微的天光,已经刺透了夜幕。 “星月原那边,该有消息了。”他淡声说。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殿外恰巧响起了脚步声,其声甚疾。 冯顾微微一个侧身,人已经拦在殿门前。 不多时,那脚步声远去了,冯顾又回到书案前,只是手里多了一封信笺。 “殿下,紧急军情。” “念。” 冯顾拆了信,边看边念道:“星月原胜负已分。姜青羊自天外归来,一剑定乾坤。军神与斗厄统帅于阙,已于万和庙签下《星月之约》。” 念完急信,冯顾面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眼中却是既敬又佩。 他早年是雷贵妃的心腹,为其鞍前马后。在雷贵妃遇刺身亡后,便主动请旨服侍姜无弃。 这么多年,可以说是看着姜无弃一天天长大。 这位万众瞩目的天潢贵胄,经受着常人所不能想象之痛苦,也拥有着常人所不能企及之才智。 就如眼下。 星月原那边的情报,他知道的和姜无弃一样多,但他对战争的走向一无所料,偏偏姜无弃就能准确判断出战争结束的时间来。 非是对两方阵营天骄、对整个战场形势有着深刻的了解,不足以对战局进行如此清晰的推演。 “孤还以为,在这一战大放异彩的会是陈算或者重玄胜,没想到姜青羊又回来了。”姜无弃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看来玉衡星的异动也与他有关……说起来,对他临阵离营一事,兵事堂是如何处置的?” “以功抵之。”冯顾说道。 姜无弃沉默了片刻,道:“想必在《星月之约》中,强调了对庄国的惩处。” 听见这话,冯顾又翻了翻信笺后页关于《星月之约》的详细条文——他知道早先的条约,所以之前并未细看。 这一翻,顿时有些愣住。两大霸主国之间的条约,且是经过这样一场战争之后所签订的条约,每一个字都要反复斟酌,如今竟为了姜望做了调整? 这人在战场上的表现究竟有多恐怖? “真是……”冯顾一时难言。 “此君当扶摇矣!”姜无弃感慨了一声,又笑了笑,把视线转回宣纸上。 毫尖上的那滴墨珠终于坠下,在砚池里泛起一圈涟漪。 最后几个字,他提笔一挥而就。 然后搁笔,起身,独自往外走。 冯顾提步跟上,却被他竖掌拦住:“这么多年,累您辛苦。这段路,孤自己走。” “殿下……”冯顾立在原地,其声带颤。 裹在白狐裘中的天潢贵胄,一边走,一边带笑地问道:“陛下是圣明天子,军神是现在的架海金梁,姜青羊是未来的擎天玉柱……太子宽厚仁谨,有人君之相;三姐独开道武,气象磅礴;九兄聪敏神秀,贵气应星……那么孤呢?孤何人也?” 他这样问着往外走,没有等谁的回答。 根本也不需要回答。 冯顾静默立在书案前,神情悲切。 大齐十一皇子,何人也? 本是长生宫之主,当今天子最宠溺的儿子,行事落子大气磅礴,深孚众望,被朝野公认为“最肖今帝”,也是储君之位最有力的争夺者。 可就因为一个张咏哭祠案,一夜之间,朝野希声。 凤仙张氏乃复国勋臣之后,姜无弃收容张咏其人,是为国朝声名考虑。一应功法资源,不曾短了其人分毫……最后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叫冯顾如何不难过? 那个会说“向着大齐,就是向着我。”的天潢贵胄,如今却自问——“孤何人也?” 姜无弃话语里的悲怆,叫他这样的身边老人,如何不心伤? 但看着姜无弃的背影,他只能静默。 静默着看姜无弃走出宫室,静默着把姜无弃写完的那幅字卷起,静默着像一个漂浮在偌大宫殿里的孤魂野鬼…… 从元凤三十九年,游荡到如今。 …… …… 临淄城内第一高山,应是云雾山。 在那叠云累雾的栈道上,裹着白狐裘的身影缓缓走近。 其时天光微芒,即使山高如此,也未能通透。 那削瘦的身影行在云中雾中,虽然逐渐近了,给人的感觉却仍很遥远。 虽则临淄四大名馆之一的天香云阁就坐落于此,但姜无弃并不为美人而来。 每每踏晨光而来,登顶云雾山,独坐山顶石亭。 一壶花茶云中隐,自日出坐到日中。 自那次紫极殿前裸身衔玉后,他用很多天,养成了这个习惯。 与其说是一种享受,倒不如说是一种自我惩罚。 对于自襁褓中就受寒毒之苦的姜无弃而言,在这山高风寒处,几如受刑一般。 如果说往日他需要用这些行为来表示,寒毒根本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来为长生宫这一系的人竖立信心。那么在已经失宠的现在,他来这里,又还有什么意义? 天子之心,储君之位,难道是卖惨可得? 姜无弃这样的人,应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很多人不免会想—— 这位大齐帝国的十一皇子,是不是借此寒凉之地修行? 又或者,是来这里寻找什么线索? 细究起来,云雾山这个地方,是张咏加入长生宫以后,第一次在人前为姜无弃出战,当时他的对手,正是如今天下闻名的姜青羊。 当时姜青羊以一道八音焰雀取得了胜利,而姜无弃宽宥了张咏的战败,不改信任,得尽人心。 说起来彼时姜望和姜无弃都处理得很妥当,获得了一个双赢的结果。 谁又能想到,后来正是张咏,让姜望沾上叛国嫌疑。也是张咏,阻断了姜无弃的通天之路呢? 世事难料,一至于斯。 无论是崔杼刺帝,又或者是张咏哭祠,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事先毫无征兆,落点又极为精准。虽然制造的麻烦被齐天子以倾山落子随手抹去,但不得不说的一点是——平等国的力量,在这个东方霸主之国里,潜伏得足够深、足够隐蔽,如此才能做成这些大事。 只可惜,被搅入其中的人,已经被搅得一身泥。 如今姜望已经洗尽污名,光耀天下。而他长生宫主姜无弃呢? 星月原一战,齐天骄胜景天骄,齐之未来胜景之未来,泱泱大齐,声威大震! 此诚大齐帝国鲜花着锦之时,姜无弃在这个清晨走在云雾山的栈道上,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今日冯顾不在,更无其他随从。 临淄城里强者如云,但也没谁会时刻监察每一个地方。 所以当一个佝偻的老者拄杖迎面而来时,似乎也并不叫人意外。 老人走得很慢,可以称得上步履蹒跚。 但蹒跚如他,能走在这摇摇晃晃的栈道上,本就是一件很别扭的事情。 姜无弃好像不觉得别扭,仍往前走。 这个时间太早了,栈道上并无第三个人。 云雾山上过夜的人,这会都在天香云阁的软榻上。 一时间只有山风,还有那止不住的咳嗽,以及拐杖敲在栈道上的声音—— “呼呼呼……” “咳咳咳……” “笃笃笃……” 第四章 在路上 姜无弃的一生,是短暂的。 从元凤三十八年的那个冬夜,到元凤五十五年的这个早晨。 拖着病体,走了十七年。 齐天子遍请天下名医,许以重利,没人觉得姜无弃可以活过十岁。 而他今年已经十七。 多出来的这七年,是他独自与死亡相争,一天一天地抢回来的, 寒毒入命自胎中始,修为愈高,寒毒愈烈。 修行即是赴死。不修行,则是等死。 姜无弃很早就知道,命运并没有给他更多的选择。 往前往后两条路,都是绝路。 他活着的每一天每一时,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喝的每一碗药都苦不堪言,接受的每一次治疗,都是在受刑受罪。 而他倔强地活着。 温太医说内府已是极限,往前一步,立即寒毒发作身死。 他只问,若我一步神临,又如何? 温太医说进外楼亦死进神临亦死,唯洞真可自斩入命寒毒,然而一步洞真几无可能。 他只说,那我就一步洞真。 他拖着寒毒入命之躯,要创造无限的可能。 他忍受着每时每刻的痛苦,要开拓属于他姜无弃的传说。 一个人想要活着,是多么简单的想法。 可是对姜无弃来说,是多么艰难的愿望。 可惜他的脚步,永远停在了元凤五十五年的这个秋天。 他凝固在这威严雄阔的紫极殿中,在这个大齐帝国的权力中心,静默地化成了一座冰雕。 要如何评价他呢? 就像他在长生宫里那个孤独的问题—— “孤何人也?” 大齐天子是沉默的。 他抬了抬手,似乎想要触碰姜无弃的脸颊,但是悬停在半空,就那么静止了许久。 华贵威仪的天子冕服,和结成冰塑的雪白狐裘,就那么沉默相对。 而那一只翻掌间可以改天换地的手,终于寂寞地放下。 从今往后,再不能触碰。 早先姜无弃裸身衔玉,跪在紫极殿前等待审判,天子拿走了他嘴里的玉,宽恕了他,却也疏远了他。 而今日,姜无弃最后向他讨还那块白玉,是表示他自己的清白,他自己寻回来了。 天子冕服威仪华贵,自然高高在上,令人见之匍匐。平天冠垂下的旒珠,也深蕴时光,藏住了东域至尊所有的情绪。 天子不可以不疑。 天子之心不可以叫人揣度清楚。 天恩如海,天威难测。 他姜述毫无疑问是一个合格的天子。 可姜无弃最后自称……儿子。 他怎么回应他的儿子? 这位大齐帝国的至尊,就这么在紫极殿中站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直到韩令忍着悲痛轻声开口:“陛下,十一殿下擒住的那两人……如何处置?” 齐天子这才像是醒了过来。 他转身,往丹陛上走。 旒珠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像是最后一次告别。 而他的声音,如从九天之上落下来,那么淡漠、遥远—— “剐了他们。” 这位君临东域、威服天下的雄主,直到此时,才终于见了一点情绪。 不需要试探,不需要情报,不需要谈条件,不需要追究线索。 只要他们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 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祭奠。 高高的丹陛终于走到尽头,身着冕服的齐天子转过身,在那张贵不可言的龙椅上,坐了下来。 赤日珠的光芒无法穿透旒珠,在天子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这座紫极殿太高大,太空阔,也让殿中人,显得太孤独了。 …… …… 姜望是在归齐路上得到的消息—— 大齐十一皇子、长生宫主姜无弃,寒毒发作,薨于紫极殿,享年一十七。 与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是姜无弃以身为饵,将齐国境内平等国奸细一网打尽。 从都城巡检府到皇城卫军,再到轮值京畿的斩雨军…… 共计揪出平等国奸细二十三人! 要知道上一次夏国捆好了平等国的神临境高层,送到齐国来,都没能挖出什么重要角色。 而这一次的二十三人,俨然在齐国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暗网。他们互不相识,只在必要的时候,因为同一个目标行动。 其中不乏高官。有主持大典的礼部大夫,有出身于四大青牌世家的三品青牌捕头厉有疚……甚至于还有斩雨军统帅阎途! 第五章此后不相见 再次见到雷占乾,已经是在点将台的封赏仪式上。 姜望虽然说是功过相抵,但作为星月原之战实际上的最大功臣,却也不能不来封赏仪式上凑个人数…… 虽然这次的封赏与他无关。 自星月原之战结束后,雷占乾就消失了踪影,再未现身于人前。 要知道往日的他,总是要聚焦所有目光的。 真要说起来,这次星月原之战,他也几乎是最后时刻才来参战的,仅在半途加入战场的姜望之前,而且情绪一直不是很好。 联系起姜无弃的事情,很显然这位“表兄”是提前知道一些什么的。 今日再见得他,已是形容憔悴,全无以前的半分霸气。星月原分营时要以一敌三的豪勇,战场上以雷罚代天罚的威风,也是寻不见了。 披散的长发无精打采,眼神干枯得紧。就连接受封赏的时候,也有些神游天外,心不在焉。 主持这次封赏的师明珵倒是没有跟他计较,只走了个过场,便让他下台了。 姜无弃这样一位有明君之相的皇子陨落,连带着还将斩雨军统帅阎途拉下马来。 同为九卒统帅的师明珵,很难说是什么心情。 “唉。”重玄胜叹了一口气:“望哥儿,以后怎么忍心再欺负他?” 表情真是善良得紧。好像当初一封信气得雷占乾连夜赴京,在雷占乾身上大发其财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姜望白了这胖子一眼。自己好好一个有为青年,被这厮说得像地痞恶霸也似,实在可恨。我姜望何曾欺负人了?那不都是被迫还击? “你少说两句话,就是助人为乐了。”他冷哼道。 两人互瞪一眼,各自转开视线,又几乎是同一时间,下意识地把目光落在了谢宝树身上。 此次战争,齐国大涨威风。 参与星月原之战的列位天骄,依照战争中的不同表现,都有不同程度的封赏。以这些人的家世背景,应属于他们的功劳,一分都少不了。归在他们身上的问题,都是能小就小。 这一场大战下来,最少也能任个九卒级别的副将。 当然,真要论起官阶来,都在姜大人的三品金瓜武士之下。 以未及神临之修为,任三品之官职,姜青羊现在还是齐国第一人。 谢宝树此时立在台上受赏,十分的意气风发。 星月原轰轰烈烈一场大战,直面生死、斩获荣誉之后,他已经想通了。 打不过姜望就打不过了吧。 好男儿志在千里,岂可困宥于小仇小怨! 温姑娘嫁人就嫁人吧。 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从高台上走下来,骄傲的目光扫视一圈,在看到重玄胜和姜望时,还非常有风度地点了一下头。 那意思很明确——我,谢宝树,大人有大量,宽恕你们了! 台下的重玄胜皱了皱眉:“谢小宝这是不是在挑衅咱们?” “有那个味道!”姜望道:“你看,他还居高临下地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对于接下来的目标,已经十分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 …… 师明珵的时间很珍贵,所以整个封赏仪式也从简从快。 事实上若非是“战胜景国”的政治意义,单纯以星月原这场战争的规模,是怎么也不至于让军神督战、让九卒统帅来主持战后封赏仪式的。 从封赏仪式的地点在点将台而非太庙就可以看出来,这一战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战争背后的博弈,才是齐景之间的关键。 很快封赏仪式就已经落幕。表现亮眼的李龙川,得了一个九卒正将的军职,没来得及怎么表现的重玄胜,是一个九卒副将的军职。至于以道元石装饰战争的晏抚,则是捞了一个户部的肥缺。 当然这个“肥”的概念只是相对于别人而言,在晏公子这里,不存在什么肥瘦,反正都是贴钱上任。 一场星月原之战打下来,若不考虑政治上的意义,整个齐国队伍里,诸位天骄,只有他晏抚是赔本的!而且赔的窟窿根本填不上。不过这个“窟窿”也只是相对而言,放在别人身上是窟窿,放在他身上大概就是个针眼,他也无所谓就是了。 重玄胜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会的他,已经和姜望琢磨着在什么地方堵谢小宝的路了——反正大家都住摇光坊,见面什么的很是方便。 雷占乾就在这个时候,径直走到了两人面前。 重玄胜和姜望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疑惑。除了找揍的那几次,雷占乾可是从来没有主动跟他们搭过腔。 雷占乾却只看向姜望,言简意赅地说道:“姜青羊。无弃……遗命于我,让我请你去一趟长生宫,说是有礼物送给你。” 姜望很是意外,但还是点头道:“有劳雷兄带路了。” 重玄胜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姜无弃已死,现在就算与长生宫走得再近,也不会被人猜忌。去一趟长生宫而已,缅怀也好,祭奠也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长生宫你是去过的,应该知道怎么走……就这样,我先回去了。” 雷占乾说罢便转身。 姜望更意外了:“雷兄,你不去么?” 雷占乾没有回头,只恹恹地摆了摆手:“累了,回家睡觉。” 他雷占乾也不是真傻。 姜无弃有礼物留给姜望,长生宫里多的是人,为什么点名让他雷占乾来请? 摆明了是想借这个机会,化解他和姜望之间的矛盾。 姜青羊现在如日中天,放眼整个齐国年轻一辈的天骄,也就一个重玄遵能与之相较。 实在地说,姜无弃死后,他雷占乾碰不过了。 雷家只是二流世家,重玄、李、晏,哪家也比不过。 他雷占乾在姜望手上连败三次,输得一次比一次惨。七星谷一败,无敌演武场二败,大师之礼三败,打得他几乎失去信心。如今姜望已入外楼,且于星月原剑败陈算,要争的已经是神临之下无敌。没有了姜无弃撑腰,他雷占乾拿什么碰? 姜无弃让他请姜望,是希望替他赢得姜望的谅解。是以一个已死之人的残面,替他这个表哥抚平波折。 第七章共祭 说起来国舅府与姜望是有过一段“渊源”的。 聚宝商会有个名誉长老,名叫曹兴的,正是大齐国舅爷何赋的人。 说白了,就是代表何赋挂名在聚宝商会吃孝敬的。 许放在青石宫外剖心问罪,掀开了聚宝商会倒塌的序幕,直接断掉了何赋一条财路。 后来重玄胜拆解聚宝商会,姜望杀苏奢,彻底把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商会组织送进了尘堆。 以此而论,姜望虽然与国舅府没有发生过什么正面冲突,但细究起来,矛盾也还是有的。 不过何真今天倒真是没有找姜望麻烦的打算,或者以前有过想法,但姜望跃升的速度,比他想法成行的速度要快得多。 以至于等他下定决心,那个所谓的对手,已经是大齐三品金瓜武士,爵封青羊子了! 各方面都比他高出不止一筹。 可以说除了身上这层皇亲关系,他没有任何一点是能在姜望面前称道的。 今天在长生宫遇见了,他是真想交个朋友来着。 再往前推不久,他还因为闹市纵车,被北衙都尉之子郑商鸣抓了个现行,杀鸡儆猴过。大齐国舅府听起来光鲜煊赫,但因为太子和皇后都不怎么撑腰,压根也拿北衙没辙。那件事只能捏着鼻子受了,认罚认责。 但细说起来的话,姜望与郑商鸣两人是素有交情。而且传言之中,郑世有意离任北衙都尉,在星月原展现外楼风姿的姜青羊,很有希望顶上这个大权在握的职务。 他若跟姜望交上了朋友,郑商鸣以后还会再找他的麻烦吗? 北衙那还不是横着走? 更不用说姜望这个人已是公认的绝世之姿,未来不可限量。 他如果替太子招揽到此人,父亲还会骂他不学无术,皇后还会不拿正眼看他这个侄子吗? 他自知没什么分量可言,但太子可是国之储君,大齐未来的天子。姜青羊就算再倨傲,还能不给未来的齐天子面子? 交个朋友没有那么复杂。 他真的是很诚恳地交友,甚至于丧礼之后请姜望去哪里花耍都已经想好了。虽有长生宫主丧期不作乐的规矩,他何真却也是个有门路的。四大名馆去不成,别处也能桃源寻梦。 谁想到华英宫主说发火就发火? 他自问入殿以来,礼节到位,不曾怠慢了这位殿下,无端冲着他是怎么回事呢? 他奶奶的,这些姓姜的,一个个喜怒无常! 何真在心里愤愤骂着,试图以此冲淡那种溺水般的恐惧,一边灰溜溜地往殿外钻, “何真,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一个雍容的声音适时响起。 何真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然后整个人被“抬”起来,以一种昂首挺胸的姿态,站在了那里。 他当然认出了自己的皇后姑姑,以及旁边的太子表哥、太子妃表嫂。 但他的心神还是混沌的。 直到长生宫那个老太监跪伏行礼:“拜见皇后殿下,拜见太子、太子妃。” 他才恍过神来,老老实实地行礼。 待他行礼如仪后,大齐皇后又问道:“怎么回事?” 此时殿中的姜望,早已站起身来,以示对皇后娘娘的尊重。下意识用余光瞥了姜无忧一眼,姜无忧仍然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力,以大齐皇后的修为,当然不至于没察觉殿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现在这个追问,就很有些意味深长了。 “呃……”何真迟疑了一下,道:“没什么事情,我已经为十四殿下奉过香,因家中有事,这会正要离开。” 他倒是没有蠢到家,没想着趁机在皇后姑姑面前告上一状。 一旁的姜无华温声说道:“那你回去的路上慢些。” 显然这位太子殿下是打算息事宁人的。 但何皇后却并不同意。 她看向站在灵柩旁的姜无忧,淡声问道:“无忧,是这样吗?” 自古天家难有亲情。 她贵为大齐皇后,向来是按住自己的兄长和侄儿,不让他们惹事生非。哪怕上次何真因闹市纵车被北衙抓去,她也不肯出面救人。 因为她深知,就算她什么都不做,她与何真的血缘关系都在那里。北衙顶多是照着规矩办事,绝不敢太过分。那些吃人的手段,落不到何真头上。 而她如果出面救下何真,枉纵其人触犯齐律,才真叫打开了恶魔之笼。只会释放出何真父子无休止的贪婪。她这里一分的怜惜,在外间可以被何赋膨胀为百倍的支持。 她向来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明白何家之所以能够取代殷家,除了姜无华之外,很大程度上恰是因为何家没有什么根底,能够叫天子放心。 她也一向克制何家势力的膨胀,明确姜无华本人才是唯一的根本。当年姜无量的母族殷家是如何煊赫,现在又如何呢? 可是…… 何赋作为她唯一的兄长,为了不给太子添麻烦,不敢求官,不敢求爵,甚至于赚一点外快,也是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停手。 何真作为她兄长的独子,三十多岁了还碌碌无为,整日只能混迹勾栏。何真虽然没什么本事,可这天底下没本事却占着肥缺的人多了去,他什么都不能沾染,不也是为了太子受着委屈吗? 何皇后嘴上不说,每次看着日渐老迈的兄长,怎么可能毫无怜惜? 何真要是犯了什么罪行也就罢了,今日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声音大了些,姜无忧就把他当猪狗一般驱赶,实在是太过分了些! 也太不把她这个大齐皇后放在眼里! 她今日不肯轻飘飘揭过,一是要确立她作为大齐皇后的尊严,二是心中确有不满,三也是试探一下姜无忧的底气。 她倒想问一问,这个姜无忧想干什么。 已经被点了名字,姜无忧终是不能充耳不闻,转过身来,对何皇后规矩行礼道:“母后。” “礼就免了。”何皇后竖掌一拦,却并不肯跳过问题:“与母后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啊,无忧?” 声音虽然并不严厉,但整个灵堂内的气氛,已经骤然凝重起来。 “好了,母后。”姜无华出声打圆场:“今天是小十一……” “我问你了吗,太子?”何皇后头也不回,却是叫太子闭上了嘴。 何真此时的心情,既忐忑又兴奋。 多少年了? 做皇后的姑姑总算给他出了一次头! 还是在华英宫主面前! 这就是人生巅峰的开始吗? 放眼临淄城,往后谁还敢惹他何大爷? 但这种错杂着忐忑与兴奋的心情,很快被一盆冷水浇透。 姜无忧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他别滚了,就留在这里,等着碍父皇的眼吧。” 跪坐在殿外的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像雕塑般一动不动。 姜无华沉默,何真僵住。 就连一直跪在灵柩旁,小声啜泣着的姜无庸,这会竟也忘了流泪。 姜望眼角抽了抽。 三皇女说她只是以前脾气不好,这实在是太谦虚了…… “无忧,你真是长大了。” 何皇后冷冷说完这句话,回过头来,看向何真:“你还愣着干什么?” “啊?”何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皇后面上完全不见怒容,只淡声道:“华英宫主让你滚,你没听见吗?” 姜无华伸手抚了抚何真的背脊,以示安慰:“阿真,你先回去吧。” 何真垂下头来。 “草民……告退。” 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正看到几个停在半路的大人物,分别是春死军统帅曹皆、囚电军统帅修远,以及朝议大夫陈符。 这些大人物明显是察觉到了灵堂里的事情,不欲沾染天家的麻烦,所以暂时止步于此。 何真愈发觉得难堪了。 他甚至觉得,奠席上此刻坐着的所有人,都在偷偷嘲笑他…… 谁会不觉得可笑呢? 但他能如何? 他只可以把头埋得更低。 …… …… 灵堂之内,姜望保持着沉默。 他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是来早了一些,此时的灵堂里,几乎都是皇族,独他一个外人,格外拘束别扭。 或许不该嘲讽重玄胖的,特意先来一步,也没讨着什么好…… 在这里看着他们皇室大眼瞪小眼,说什么也不好,不说什么也不好,实在有些难熬。 姜无华走进来的时候,倒是投来了一个宽慰的眼神。 他旁边的太子妃宋宁儿,是一个模样端淑的女子,素面朝天,举动之间很见气质。但性格应该并不死板。看向姜望这位大齐年轻一辈风云人物的眼神,很有些好奇。 姜望倒是对太子妃不好奇,只是觉得太子妃的素面,和姜无忧的素面,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来。 大齐皇后则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仪态雍容,凤眸含威。 随侍的宫女太监都留在殿外。 殿中无人说话,也没有别的声音。 这让皇后很轻的脚步声,显得很重。 姜无忧默默地让开了灵柩旁的位置,什么话也不说,径直走到了姜望旁边,但也没有马上坐下。只看了一眼何真坐过的那张椅子。 姜望反应过来,赶紧起身,将这张椅子与旁边的椅子调换了位置。 姜无忧这才拂衣坐下了,但仍是不说话。 姜望坐着的位置,在灵堂最外围。从这里略微探头,就可以看到殿外跪坐的冯顾……他几乎是一日三衰,苍老得叫人不忍相看。 姜望既不好盯着冯顾看,也不便跟姜无忧说话,当然更不能盯着太子妃,只好把视线定在殿中的灵柩上。 无论是多么辉煌灿烂的人物,无论是多么华美精致的灵柩,在死亡这个永恒的意义之下,都是毫无波澜的。 皇后的手,搭在了灵柩边缘。 而她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哀意:“小十一,你受苦了。你自小身体不好,好不容易长到这般年纪,却……母后没能照顾好你,实在于心有愧。” 太子妃宋宁儿搀扶着她,柔声劝慰道:“母后还请节哀。十一弟在天有灵,想来也不愿您伤心。” 太子独自走在灵柩的另一边,走到姜无庸身旁。 姜无庸想要起身避让,却被他伸手按住。 他直接在姜无庸旁边跪坐下来,一手搭住他的肩膀,一手握住他的手:“无庸,你失慈兄,我失贤弟,咱们……” 声竟哽咽,难以继续。只是握着姜无庸的手,紧了又紧。 姜无庸也只唤了一声“兄长”,便潸然泪下。 地上其实并没有用于跪坐的蒲团或草席,所以他们是直接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而灵柩里躺着一个,永远听不到哭声、看不到眼泪的人。 曹皆、修远、陈符,三位齐国高层人物就在这时联袂而来。 他们也不多话,按规矩给皇后、太子见过礼,便在供台前奉香。 皇后让他们先坐,他们也便自寻了位置坐下。 姜无忧挨着姜望坐,已是打乱了次序,是故他们坐得也很随意。 陈符是一个看起来就很有智慧的人,眼神深邃,鬓发微霜,奉香之后,便在太子身后选了个位置坐了。 兼具斯文与凌厉两种气质的修远,沉默着在姜望这一边寻了个椅子坐下。 在临淄的诸位军政高层,旁人可以不来,他却是不能不来的。毕竟正是此刻躺在灵柩里的姜无弃,帮他洗清了嫌疑。 曹皆则还是那副苦相,默不作声地坐在了陈符旁边。 这三个人里,姜望只熟悉一个曹皆。陈符倒还照过几次面,修远则是第一次见。 对于姜望致意的目光,三位大人物都表现得很和善。对于大齐皇后和华英宫主之间的暗涌,则都视如不见。 “生于冬日,死后满城雪。” 咏叹般的声音,响在殿外。 大齐九皇子姜无邪,便在这样的气氛中,踏进灵堂里来。 他看着殿中放置的灵柩,叹息道:“便有真人陪葬,神临悲血,又怎配得上你姜无弃呢?” 今日再见姜无邪,他身穿丧服,长发以木簪束起,那种略带邪异放荡的气质,却是一下子收敛了许多。 他缓步走到灵柩前,将一块水滴状的白玉,放进了灵柩里,就贴在姜无弃的足底。 然后才对灵柩旁的皇后行礼:“母后请节哀,万勿伤神过度。” “无邪……”皇后瞧着这个容貌异常出色的皇子,慈声道:“你拿了什么给无弃?” “安魂玉。”姜无邪轻声道:“虽知没什么用处……总归是个寄托。” 安魂玉乃是适宜于神魂修炼的重宝,姜无邪也不知是从哪里寻来,却随手就作为姜无弃的陪葬,不可谓不情重。 至此,大齐皇室有资格争龙的皇嗣,都来到了此间。 共祭姜无弃。 第八章天子未开幸进之门 当今天子共有九女十七子,除了年纪最小的几个皇子皇女,其他都主动或被动地远离临淄。 就连这次姜无弃离世,也都遥祭即可,未被传召回京。 在过往的漫长时间里,长乐、华英、养心、长生这四位宫主,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在诸皇嗣中脱颖而出。 天子愿意给优秀的子女更多机会,但大齐的资源并不是无限的,不能在争龙局中无限浪费。在长乐宫之外,另外营建华英、养心、长生三宫,本就是已经完成了第一轮的选择,皇储只在这四位宫主里诞生。 其他皇子皇女都远离临淄,正是为了避免庸才消耗国家资源的可能。 无论人们怀着怎样的情感。 从现实的角度来说,姜无弃已经死去了,他遗留下来的巨大政治资产,应该何去何从,这是整个齐国都需要关注的问题。 太子姜无华、华英宫主姜无忧、养心宫主姜无邪,这三位尤其无法松懈。 甚至于哪怕是看起来毫无希望的十四皇子姜无庸,在其他兄弟姐妹都远离都城的情况下,时而生病、时而修行出岔子、时而照顾生病的母亲……想尽一切办法留在临淄,当然也不是只为了能及时在姜无弃灵前哭一嗓子。 实在地说,他姜无庸并不愚蠢,看得很清楚。 几位有资格争龙的哥哥姐姐里,姜无华的宽宏,是对无能弟弟的宽容怜悯,是类似于一个成年人对幼稚孩童的包容,根本不把他当做威胁。而姜无忧向来是看不惯他这副样子的,姜无邪或许只当他是个丑角。 只有姜无弃这位十一哥,真正会拿正眼看他。会关心他的衣食用度,会替他出头敲打姜望…… 因而此时他的伤心,并不全是浮夸。 但他也不可能不去想——姜无弃英年早逝,突兀地断了长生路,徒留一座空荡荡的长生宫。父皇的宠爱,会不会移转到年纪更小的他身上? 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为此做足十二分的准备。 天子最爱姜无弃,所以他要哭得最伤心。 他与父皇,那是血脉相连,心连着连心啊。此情此景中应是一样的痛,也该由这相近的痛苦中,生出更多的亲近来。 无论是姜无华,又或是姜无忧、姜无邪,没人会缺少窥破这份心思的智慧,但他们的表现各不相同。 而像曹皆、陈符这样的帝国重臣,压根无须在这些皇子皇女间表态。先时立在殿外,等他们吵完了再进来,就是一种态度。 至于姜望…… 他坐得倒是规规矩矩,心神却已经沉入了道术的世界中。 权术、心术、势术…… 世间有万般术,他只求自身法。 龙虎这门道术,传承自旧旸,来历相当不凡。 所谓“虎”,指的是八风。 此术引八风,当然不是真正的召来八风神通。而是对八风神通的一种模仿应用。就跟当初枫林城道院里,王长祥的吹息龙卷一样。 姜望身怀不周风神通,且强化到了极高的层次,于龙虎之“虎”,是比较容易打开思路的。 而龙虎道术之“龙”,指的是脊柱,在现在的修行层次,也可以说是通天海。 道脉腾龙自跃出通天海后,便一去不复返,在五府海中徜徉许久,现在已经游进了藏星海中。 作为人身四海第一个开启的通天海,在腾龙境后就几乎是被“闲置”了。可能一直到四海贯通之前,都很难再发挥作用。 至少外楼境的姜望,是没有什么用到通天海的时候的。 四海贯通这件事,又是神临境的表现之一…… 所以现在真正在道术演进层面上卡住姜望的,其实是龙虎道术之“龙”。在外楼境的修为层次,他很难理解这门道术对通天海的利用,只能一点一点的细细琢磨。 相较而言,有左光殊所赠的《焰花焚城详解》,再加上先前修习焰花的经验,以及一直以来对火行道术的掌控,对于焰花焚城的修习,进度却是在龙虎之上的。 沉浸在修行之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人们在姜无弃灵前有着怎样的表现,姜望并不怎么关心。终归怀念这种事情,只关乎自己的内心。 直到冯顾苍老的声音响起,他才骤然收回心神。 “老奴叩见天子!”其声颤颤,似有哽咽。 天子来了! 灵堂中人纷纷起身行礼,大齐皇后亦是微微欠身。 说起来,往日皇帝皇后无论去哪里,都是宣声开道,以示威仪。 今日来姜无弃灵前,却都是悄无声息,或许也是不想惊扰了亡灵。 姜望很快就知道冯顾哽咽的原因了。 天子今日不仅除冠,还身穿丧服! 他披着一身白色丧服走进殿中来,身后不远,是亦步亦趋的韩令。 齐天子只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多礼。往前走了几步,便停在灵柩之前。 此时此刻,姜望、姜无忧在天子的右手侧,右手侧再往前,是同样站在座椅前的囚电军统帅修远。 修远再往前,则是站在灵柩旁边的姜无邪、太子妃、大齐皇后。 隔着灵柩,皇后的对面是太子姜无华、十四皇子姜无庸,一者形容哀戚,一者泪痕未干。他们再往后,一排座椅之前,是站着的曹皆和陈符。 所有人都缄默着,等待天子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天子祭臣,父亲祭子。唯独灵柩,永无回应可能。 姜望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齐天子,但仍如初见那般,只感受到深不可测的威严。 他修为越深,官职越高,见得越多,想得越远……就越是能够领略到齐天子那种莫测的强大。 翻手为云覆手雨,整个大齐帝国系于其身,动念之间,摇动整个现世。 今时今日身穿丧服的他,或者只是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但谁可以忽略他的帝君身份? 这灵堂内外,谁敢不悲,谁敢不痛,谁敢欢笑? 又真的都伤心吗? 无非天子悲,于是天下悲。 他站在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上,需要洞穿多少迷雾,才能够看见人心? 齐天子静静看了灵柩一阵,然后终于移动了目光。 他自左而右,将整个灵堂扫了一遍,如巡山河。所有被他目光触及过的人,莫不忐忑。 “陛下。”皇后迎上前来,挽住他的手臂,柔声说道:“来给无弃奉炷香吧,他一定也等你很久了。” 齐天子没有说话,任皇后挽着往前走。 白色丧服之下,身如山岳。 说起来姜望至今未曾细看过天子的面容,此时此刻也只垂眸看到,天子的左手,搭在了姜无弃的灵柩上。 这是一只骨架分明、握紧天地的手,而此刻在灵柩边缘,轻轻地搭了几次,终于走过这灵柩,来到了供桌前。 皇后捻了三炷香,在金色的烛火上小心点燃,才递给天子。 天子将这三炷香奉上,而后又是一阵沉默。 这沉默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整个长生宫,渐而静止了。 仿佛这个世界,到了失声的时候。 所有的声音都偃旗息鼓,连私语的人都不再有。 天子为何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 齐天子转过身来,他背对供桌,面对姜无弃的灵柩,也面对着灵堂里、乃至灵堂外的所有人。 “姜青羊。”他忽然开口道。 姜望心中一跳,立即往前一步:“臣在。” 天子的声音落了下来:“今日丧礼,礼有其时。外间奠席都未坐满,你便来了。来得这样早,是为了给朕看吗?汝欲为幸进之臣乎?” 这话很轻,但又很重。 像一座巍峨高山,压了下来! 皇后一听就明白。 对于今日灵堂中发生的事情,天子是有不满的。哪怕发生的只是暗涌! 这话是说姜青羊,又何尝不是说皇室这些人在姜无弃灵前的种种表现呢? 这个意思,皇后懂,太子懂,姜无邪懂,姜无忧也懂。 但无论天子是要敲打谁,对于被点名的姜望来说,这就是高山压顶,天塌地陷。这就是天子之威,加于一身。是四海之怒,覆于一人。 他不能不惶恐! 姜无忧在心中斟酌着措辞,正要开口,忽见得旁边白影一动。 身穿丧服的姜望再往前一步,一个转身,隔着姜无弃的灵柩,与天子正面相对。 “还请陛下收回此言!”他如是而言。 天子难测的眼神落下。 姜望承担着难以形容的重量,却站得笔直,毫无动摇。 在这灵堂之内,朗声道:“臣以为,哀悼之情,祭祀之心,存乎一念,没有早晚之分。天子英明神武,不曾开小人幸进之门,那又何来幸进之臣?臣寸官寸爵一俸一禄,皆为大齐浴血而得,天子焉能以幸进二字轻慢之?臣今日起得早,便来得早,如此而已。真不知祭十一皇子,还需度以时刻!” 他拱手拜倒:“陛下这番话,伤臣何极?臣担不起,也不肯担!请收回!” 满室缄然。 曹皆看着那昂然直立的天骄,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姜青羊何其刚烈,竟然敢面斥天子,叫天子收回言论! 他其实看得分明,天子之所以点名姜青羊,其实只是因为,今日若要敲山震虎,姜青羊就是最好的选择。 在此时此刻,在长生宫主已经死去的现在,天子无论是点名敲打哪位皇子皇女,都很难不被视为某种信号,会直接影响到储位之争。 而像他和陈符这样的帝国重臣,却也不是天子可以轻侮的。尤其是修远,刚刚才摆脱嫌疑,结束了囚居状态,他相交多年的老友,此刻正在法场受凌迟之刑。 天子若是这么问上一句修远,他恐怕只能当场自杀。 是以天子这么问姜青羊,其实恰恰是对姜望的一种看重,有一种亲近的味道在里面。所谓简在帝心,莫过于此。 当然,姜望对这番话的回应也很重要。 他或是剖白自我,或是诚惶诚恐,天子都不会拿他怎么样。这会儿更像是大家观察这样一位年轻天骄的时刻。 但姜望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竟就这样面对面的顶撞回来了…… 天子会如何? 曹皆追随了当今天子这么多年,很懂天子,也很不懂天子。懂的部分在于,他清楚天子的雄才大略,英明神武,不懂的地方在于,很多时候他都无法确定,天子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就如此时此刻。 天子不是没有动雷霆之怒的可能。 找天子要解释,让天子收回金口玉言,严重点来说,甚至可以视作对天子威权的挑战! 天子可以错,臣子怎么能疑? 齐天子沉默,而姜望始终保持躬身的姿态,站得如铁塑一般。很显然,天子不收回言论,他不会直起身来。 这时,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声音响起。 “陛下,老奴有一言,伏乞圣闻!” 声音来自殿外。 是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 天子的目光,越过灵柩,越过躬身的姜青羊,落在殿外那个垂垂老朽身上。 “讲。”天子道。 冯顾跪伏在地上,恳声说道:“殿下在时,便对青羊子欣赏有加,常说他东来入齐,是我大齐之福。曾经也特意把青羊子请到宫中,与他切磋……那一战后,殿下每每提及青羊子,都赞不绝口。听闻星月原之战的结果、青羊子的英姿,殿下情不自禁,抚掌而叹,说‘此君当扶摇矣’。就连……就连这一次,也有遗命赠礼,专呈于青羊子。老奴以为,殿下待青羊子之心甚诚,青羊子对殿下之惦念亦诚,所谓英雄相惜,实无别念。伏乞陛下明鉴。” 谁也没有想到,冯顾会在这个时候说话。 这番话是完完全全地支持姜望,也是在实质上否定天子的“诛心之言”。 说句难听的,姜望这样一个世所公认的天骄,齐国年轻一辈的风云人物,屡次立功受赏,尚有资格“持宠而骄”,顶撞天子。 冯顾这样一个长生宫的总管太监,他怎么敢? 就连姜望自己也没有想到,冯顾会这样帮他,他们的交集实在很少。 而始终沉默的姜无邪,忍不住又看了躺在灵柩里的姜无弃一眼。 这个十一弟,心胸实非常人能及。 冯顾这样一个几乎心死的老太监,若非姜无弃生前真的很欣赏姜望,又如何会在此时开口? 谁都知道,姜望其人在天涯台归来后,已经很明显地靠近了华英宫。 就算他姜无邪,虽然一直向姜望示好,却也有着自己的分寸把握,不会主动为其造势。毕竟,那已经是竞争对手的人了。 姜无弃真的是……身在争龙局,着眼的却始终是整个天下,而无宫室之分。 他从来不觉得,除了命途多舛导致的父皇偏爱外,他哪里不如这个十一弟。但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心胸之上,的确要输上几分。 想来若是无弃和自己异位而处,当初绝不会把姜望推去华英宫。 看着永远不会再睁眼的姜无弃,想到这小子从前总爱给他“上课”的种种。 姜无邪在心里轻叹一口气。 或许自己,真该“养心”了。 …… …… …… (赤心巡天简体实体书已经正式上市预售了! 目前出的是第一卷“明月在天”,分为上下两册。 在当当和天猫当当店,搜书名即可,随书赠送海报一张,Q版人物明信片一套,前两千名预订的,还有亲笔签名。 作者微博“情何以甚的痴语”有详细物料信息。) 第十一章可怜孤似钗头凤 吱呀! 窗子被随手关上。 那哀婉的歌声于是停在房间里,不再飞远。 一个娇俏可爱的女子回过身来,手腕上银铃轻晃,笑颜如花:“这几日城中禁乐,声音叫人听见了麻烦。” 她瞧了一眼屏风后怀抱琵琶的歌女,嗔道:“谁许你这时候唱曲儿的?要死呀!” 歌女止了弦,一声不吭。 靠窗不远处,坐着一位气质柔弱的女子。两分哀色晕眸,一抹娇颜凋花,不言不语,已是我见犹怜。 闻声道:“铃儿姑娘莫怪,是我心绪不定,才叫的唱曲儿。” 香铃儿瞧向她,顿时满眼欢喜:“我怎么会怪你呢,秀章妹妹。你生得这般好模样,做什么都是对的。” 相较于她的热情,柳秀章显然冷淡得多,只道:“这地方我原也不该来。” 香铃儿身形一转,便在她边上坐了,歪头瞧着她的精致脸蛋:“你说的‘这地方’,是指临淄,还是三分香气楼?” “都不该来。”柳秀章说。 “不对,不对,全都不对。”香铃儿摇头又摇头:“若说临淄,你凭什么不该来?这三百里临淄城,难道姓晏?若生仇,若有怨,也非是缘由。咱们生于此世,该叫人避我,而非我避人。” 柳秀章不说话。 香铃儿又道:“若说青楼嘛……男人逛得,女人逛不得?天底下卖屁股的却也不少,你可知在雪国,就有专门的男楼?” 说到这里,她撇了撇嘴:“可惜大多是形销骨立,品质不佳。” “既未生仇,也未怀怨。只是旧景在目,何必自伤?”柳秀章道:“至于你说青楼……自古以来,青楼有逛的有不逛的,有买卖皮肉的,也有不沾染的。倒也无拘男女,只我是后者罢了。铃儿姑娘,你说得也许都很对,但我们不同。” 香铃儿“噢”了一声:“懂了。” “你想说你和我们不同路。”她双手交叠,压在扶手上,下巴则搭在自己的小臂上,眨巴眨巴水汪汪的眼睛,瞧着柳秀章道:“但是现在只有我们能帮你,怎么办呢,小美人?” 她娇俏可爱又灵动,尤其是那噙在嘴角的、十分合适的微笑,很难叫人生出恶感。 而柳秀章是那种典型的瘦美人,身材纤柔合度,细腰似盈盈可握。 但她坐在椅子上,又绝不显单薄。 如她这般气质柔弱的女子,似乎就该是深闺独坐、对镜垂泪的。 然而她现在坐在这临淄城的三分香气楼里,与名列天香的香铃儿四目相对,目光中不见一丝怯弱。 “你们不是帮我。”她轻声说道:“是投资我。也不是只有你们能投资我,只是我刚好在跟你们谈。这只是一笔生意,非常纯粹,也非常简单。若非你们觉得有利可图,又怎么会请我来这里?” 香铃儿慢慢地坐了回去,收起了那种戏谑的表情,微笑道:“可惜你们柳家好像不是什么好的投资对象,据我所知,投资扶风柳氏的人,绝大多数都已经血本无归。” “相同的是……”柳秀章道:“在齐国这个地方,你们三分香气楼也不是什么有分量的投资者。能够让你们选择的目标,并不多。” “你说服我了。”香铃儿伸出食指,在她滑如凝脂的下巴上轻轻一勾。 大概是想表现出一种霸道的气势。 但柳秀章只是蹙眉看着她。 香铃儿好不尴尬地收回手指,干笑道:“轻浮了。” “我现在很缺时间,柳家很缺时间……我相信你们也是。”柳秀章淡声说道:“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她站起身:“那么今天先聊到这里。” 香铃儿用手指卷着一缕头发:“我们还什么都没有聊呢!” “你们想要在东域留下狡兔一窟,甚至是真正迁移总部过来……齐国至少是不能摇头。我们已经有明确的合作意向了,不是吗?”柳秀章反问道。 香铃儿甜甜一笑:“可惜我家昧月妹妹不在……我想你们会很聊得来的。” 柳秀章只道:“会有机会见到的。” 然后便径自转身,往外行去。 门开了又关,人来了又往。 无论何人,何时,何事,往往是重复了又重复。 一直到柳秀章的脚步声已经很远,那坐在屏风后的歌女,才出声解释道:“的确柳姑娘说想听这曲钗头凤,我才弹的。不是有意挑战临淄现在的禁令。” “无妨。”香铃儿摆摆手,腕上铃儿叮当,嘻嘻笑道:“她想试试我三分香气楼的实力罢了。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摆不平,那就没有什么合作的必要了。” 她施施然坐定了,将脑袋往后一仰,枕在椅背上:“可怜孤似钗头凤哟~” 轻轻闭上眼睛,喃声道:“再来一曲。我要听……十八摸。” 屏风后的人影顿了一下,终是没有怒摔琵琶的勇气。 于是弦声动,屏影摇。 外间哀,此间乐。 …… …… 姜无弃的丧礼一共办了三天。 这三天对姜望来说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无非是闭门修行。 对现在的重玄胜来说……区别也不大。 这胖子完全没有回霞山别府的意思,就住定了姜望的宅子。每日起早去博望侯府给老侯爷问个好,培养培养感情。陪着喝个早茶,就溜达回来,关起门与十四练拳练刀……什么都练。 美其名曰:“以姜望为镜,可以治懒病。” 重玄褚良有一次路过,被重玄胜拉着指点修行。在随手碾压重玄胜的过程中,闲问一句胖侄儿怎么不住侯府,重玄胜就是这么回答的。 姜望很想说:“那你倒是跟我一起练练啊!” 当然他嫌弃重玄胜归嫌弃,蹭重玄褚良的指点也蹭得很带劲。 万般俗事如浮埃,必以修行第一。 相对于战斗技巧,姜望现在的重心更在道术研究之上,主要是“龙虎”。 八风自八方来。 凡八风者,东方曰明庶风,东南曰清明风,南方曰景风,西南曰凉风,西方曰阊阖风,西北曰不周风,北方曰广莫风,东北曰融风。 这八风之中,景风神通姜望已是直面过,模仿明庶风的吹息龙卷也早见过。杀力第一的不周风,更是他掌控极深的神通。 以不周风为根本,佐以让重玄胜帮忙搜集的各类八风道术,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拟化八风的工作。 “引八风为虎”的这一步,完全手到擒来。 唯独卡在龙虎之“龙”,不懂得如何利用通天海。这个关键的问题,在修远亲自指点之后,也已经迎刃而解。 在神临境之后,四海贯通,蕴神殿直接统御四楼五府,也镇压人身四海。 姜望现在未至神临,未能完成对人身四海的统御。但在修远的指点下,也可以凭借强横的神魂之力,提前构筑对通天海的影响力。 终于在这一天,初步完成了这门传自旧旸的道术。 交情深厚如此,姜望不能不第一时间去跟挚友分享好消息,顺便看看能不能找机会试试招。 跑到重玄胜院中的时候,这胖子正在喝粥。 一双胖手,一只白色小玉碗,喝得唏哩呼噜。 这边喝完一碗,那边十四就递上一碗。粥面明润,的确是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不得不说,重玄胜住进姜府来,很受姜府下人欢迎。 往时谢管家倒也很想向别家三品大员的生活档次看齐,奈何自家姜大人实在有些抠搜,用于家用的钱财,实在难以达成目标。 重玄胜做好常住准备之后,姜府上下的生活水准,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升。 谢管家毕竟不知姜爵爷的苦,姜爵爷还真不是抠搜,只是寅吃卯粮惯了,本也拿不出什么钱来。 他其实也很为姜府的生活条件操心,早就琢磨着什么时候请晏贤兄来小住一阵。在自己家里招待一下好友,以示诚恳。晏贤兄若是对居住环境有什么不满意,想要调整一下,他也会忍痛同意,给挚友足够自由。 可惜这份苦心,谢平不知…… “吃什么呢?”姜望明知故问。 重玄胜头也不抬:“自己去盛。” 姜望一声不屑的冷哼已经要出口,但动了动鼻子之后,又压了下去。 先喝了粥,再聊道术也不迟。 他潇洒走到那只据说是高价从鼎楼买来的虎纹砂锅前,一边盛粥,一边随口道:“说起煮粥,其实我也略有心得。曾经跟太子殿下探讨……” “对了。”重玄胜忽然打断道:“有个消息说与你知。我那位堂兄,已经占据了十月的海勋榜副榜榜首。” 说起来这钓海楼也是可怜。 黄河之会前,计昭南特地去了一躺迷界练枪。顺手创造了海勋榜正榜第一的新记录,明摆着是为了压钓海楼一头,也确实压住了…… 那记录等到次月才被陈治涛打破。 这次重玄遵出海,又是轻松霸占了副榜榜首。 镇海盟用以凝聚近海群岛人心的海勋榜,竟成了齐国天骄扬名的道具。非得要齐国天骄离开了,不玩了,钓海楼的年轻天才才能够榜上争名。 抗击海族的人心是凝聚了,可这人心以谁为首,却很值得玩味。 这对新成立的镇海盟来说,无疑是一种打击。 厨艺终是小道,重玄胜既然聊起海外的事情,姜爵爷也就坐了下来,随口道:“以重玄遵的实力,拿不到榜首才奇怪……怎么,他要回临淄了?” 重玄胜轻轻摇头:“他放弃星月原战场,特意出一次海,怎么可能只为如此?拿到副榜榜首,也不过与你当时的战绩持平。虽然他的海勋比你高很多,但你创造这个成绩的时候,不过是内府层次。” “那他还能干什么?横压钓海楼外楼修士?也没什么意义啊,观河台上他已经证明自己在天下最强外楼之列了……海族?”姜望停下手里的玉勺:“他不会是想挑战海族王爵吧?” “谁知道呢?”重玄胜道:“我只知道,以他的骄傲,特意出一次海,声势若不能盖过你当时,他肯定不愿意回来。” 姜望淡声道:“他的天才摆在那里,怎么骄傲都不为过。” 重玄胜笑了笑:“以前你是内府,他是外楼,各不相干。如今你也立起星楼来,现在都在争你俩到底谁才是齐国第一天骄……吵得那是沸沸扬扬!你不贬低他罢了,竟还夸他?” “我没有夸他。”姜望平静地道:“我只是陈述事实。” 重玄胜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就烦你这个老夫子的样子,在我面前骂他几句,安慰安慰我不行么?” 姜望慢条斯理地道:“安慰本质上是一种骗人的东西。你太聪明了,很难被骗到、” “哪本书上的?”重玄胜问。 姜望顿时一僵。 他下意识引用的这句话,来自于姜无弃送他的书。 齐武帝勾搭明国太后的时候就说过这句台词! “呃,最近看的书多,忘了。”他低头喝粥。 重玄胜倒也没在意,一边享受十四的添粥服务,一边随口问道:“对了,十一殿下送了你什么?一直也没见你说。” 姜望呼噜呼噜喝了半碗粥,才闷声道:“一幅字。” 重玄胜瞥了他一眼:“就一幅字你紧张什么。” “我紧张什么了?”姜望抬起头来,一脸的莫名其妙:“没有啊?” 重玄胜狐疑地看了看他,但想一想姜无弃那样的人物,或许也有什么不便公开的秘密,追问的确不太妥当。便转道:“呵,倒是不知你们交情有这么好。” 正闲话间,管家走到了院门口:“老爷,巡检府郑商鸣郑公子来访,同行的还有巡检副使林有邪林大人。” 姜望推了粥碗起身:“说了为什么事吗?” 管家摇头:“没有。” 姜望一边往外迎一边吩咐道:“以后郑公子过来,不需通传,直接请进来便是。” 想了想,又补充道:“林副使的话,还是要需要通传的,最好问清楚来意再通传。” 走出院门口,正好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郑商鸣和林有邪。 尤其是林有邪,那眼神幽幽的,很深邃,很遥远…… “哈哈。”郑商鸣大概是为了缓解尴尬,干笑道:“姜兄这宅子真不错!” “郑兄过奖了……”姜望也很客套:“林大人,来,这边请!快,叫人上茶,拿我的好茶来,这都是贵客。” 谢管家很熟练地又往重玄胜院里走……姜老爷哪有好茶? “不必了。”林有邪面无表情地截断话头,公事公办地道:“我们这次登门拜访,是有件案子,要请姜捕头帮忙一起办。” 姜望顿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什么案子?” “冯顾死了。” 林有邪很平静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第十二章常怀怖惧 骤听得冯顾的死讯,饶是姜望已算得饱经风浪,一时也震撼难言。 就连院中本来还在漫不经心喝粥的重玄胜,都抬眼看了过来。 冯顾可是长生宫总管太监,怎么说死就死了? 抛开其修为不说,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死得这样轻易。尤其是,还死在长生宫主丧礼刚刚结束的这样一个敏感时间…… 那当世真人的血雨,可还在法场上落下未久! 在院门口愣了一愣,姜望才问道:“怎么死的?” 郑商鸣道:“三尺白绫绕颈,吊死在灵堂。” “总不会是自杀吧?”姜望道。 “说不清。”郑商鸣谨慎地道:“需要仔细调查之后,才能得出结果。” “死亡时间在子时,刚好是长生宫主丧礼完全结束的时候,长生宫里宾客散尽。”林有邪在一旁补充案情:“冯顾的尸体被吊在灵堂中,除了脖颈勒痕之外,暂时没有发现任何伤痕。身体里没有找到异种道元入侵的痕迹,神魂也很接近自然消散的表现。初步看起来,很符合悬梁自尽的表象。” 姜望沉默了半晌,才道:“这也太荒谬了。” 一个能够让他感受到威胁的强者,竟会被三尺白绫勒死,这本身就是一件颠覆了逻辑的事情。 “为什么找姜望呢?”重玄胜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问题直指核心:“北衙名捕如云,总不至于缺人手。而姜望现在正是修行的紧要关头……身为大齐第一天骄,修行才是要务。” 姜望亦是投去询问的眼神。 经历过波澜叠起的黄以行案后,他现在对于点名办案这种事情,很有些警觉。 虽不至于说“十年怕井绳”,也少不了三五个月的心有余悸。 林有邪看了重玄胜一眼,淡声道:“重玄公子,事关案情,您不方便旁听,还请见谅。” 重玄胜岂是这么容易就被噎住的人,但迎着郑商鸣歉意的眼神,也只能“哼”了一声:“这是我的院子!” 三位青牌果断往姜望住的院子转移,很是有些青牌之间的默契和素养。 重玄胜不屑地撇了撇嘴,背着手往回走:“案子嘛,没破几个。架子嘛,比脸都大!爷还不稀罕听!十四,你说是不是?” 十四并不说话,只轻轻将他嘴角的粥粒擦去。 …… …… 进了姜望的院中,郑商鸣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封信是冯顾死后,一个刷马的小太监交出来的,这个小太监我们已经调查过,很干净,没什么问题……姜兄,为什么找你,你一看便知。” 姜望接过这封表面干干净净的信,取出里间的信纸,展开便看到几列相当端正的字—— “近日心绪颇不宁,常怀怖惧,故留此书。 我若身死,必为凶杀。 环顾身周,无人不疑。遍览北衙,唯信姜青羊。 老朽微命,死不足惜,盖棺也便盖棺了。若天恩垂怜,愿为长生宫里这老奴缉凶……唯姜青羊监督全程,九泉之下,方能无虑。” 落款是……“冯顾绝笔。” 这是一封遗书! 冯顾早已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 谁会杀他? 又什么杀他? 姜无弃死后,天子下令仍保留长生宫。冯顾作为这座宫殿实际上的代掌者,要身份有身份,要实力有实力,仅姜无弃的遗泽,就足以让他安宁过活。又为什么会保护不了自己? 读罢此信,姜望心情难言。 他想起当日离开长生宫的时候,在那座照壁前,冯顾意味深长地说了一番话。本打算等丧礼结束后,再抽空去长生宫拜访一下,问问个中隐情。 没想到姜无弃的丧礼才结束,冯顾就没了…… “此案已入天子之耳。”郑商鸣用相当正式的语气说道:“依照冯顾的遗书,北衙特请姜捕头为此案监督,以保证这起案件能够在干净的情况下得到推进。” 当日冯顾在灵堂开口相帮,这份人情未敢或忘。 全其遗愿,使他死后无虑,本也是清理中的事情。 姜望心中已是答应了,但还是先问道:“我可以拒绝吗?” “拒绝与否,是你的自由。”郑商鸣说道:“我们是奉命请你来监督办理此案,不是命令你加入案件。” 姜望又问:“此案是郑兄负责?” 郑商鸣道:“我与林副使共同调查此案。” “以谁为主?”姜望问。 “暂时是我。”郑商鸣道。 也就是说,以他们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这案子不排除进一步扩大的可能。 “我必须全程跟着么?”姜望问。 他有些担心这案子持续时间太久,会压缩他修行的时间。 郑商鸣道:“你监督此案,是照顾冯顾本人的遗愿,并不是北衙或者谁给你的任命。你愿意加入就加入,想什么时候中止也随时。” 想了想,他又道:“天子也说,此事任你自愿。” 姜望自问是没什么办案才能的,这一点天子亦知,北衙亦知。上一次点名他去调查黄以行,是有特殊的政治背景,而且主要是林有邪负责具体案件的侦破。 今次因为冯顾的遗书,又让他加入案件,却是给了一个监督的名分,事前事后都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算是北衙的关照,当中也有天子的首肯。 说到底,先前的黄以行之案,平等国倒是没有掀起什么风浪,唯独姜望被追杀得上天入地。无论天子还是北衙,都应该对姜望有些愧疚的。 所以在这起案子里,给了他最大的自主权。 当然,姜青羊口口声声与姜无弃惺惺相惜,如今姜无弃尸骨未寒,其人生前最信任的太监死于非命。姜望若是连监督案件进展都不愿,天子心里会不会有想法,也是难说的紧。 郑商鸣特意提了一句天子,便是在提醒。 姜望略想了想,便道:“此事我应了。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去长生宫。”林有邪出声道。 看来在具体的查案上,还是以林有邪为主…… 姜望虽然故意跟管家说,林有邪登门拜访需要通传、需要问清来意,以此划分清楚他和林有邪之间的距离,避免以后有可能产生的麻烦。 但私心里对林有邪是很佩服的。 无论是她的办案能力,还是她身为青牌的坚持和操守。 当前这个查案的阵容,就很有些意思。 一个是确有真材实料的名捕之后林有邪,一个是北衙都尉的公子,办案能力暂不知如何,家学渊源想必差不到哪里去,最重要是他的身份,决定他可以调动北衙绝大部分资源。 再加上他一个三品大员姜青羊。 不说是临淄无人不可查,办案的空间也是相当大的。 三人简单说了几句,姜望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腰悬长剑一柄,便跟着潇洒出门。 专注于案件自是不同,北衙的马车就等在府外,接上三人便直赴长生宫。 青牌悬车,畅通无阻。 路上简单沟通了一下案情,便已到达宫门。 自冯顾的尸体被发现后,整个长生宫就被封禁了起来。 是以这里仍是丧礼期间的布置,与姜望当日来吊唁时所见的区别不大。 当然,姜无弃的灵柩已经抬走下葬,如今正在皇陵中。 此时的长生宫,宫内空无一人。只有一队青牌捕快守在宫门外,不许任何人进去破坏线索,只等负责案件的郑商鸣他们到来。 从这里也可以看得出,这起案件的保密层次很高,不然封锁宫门这种事情,应该是调宫城卫兵前来,而不是全部由北衙单独负责。 “这座宫里的侍卫、太监、宫女,现在全部在北衙里关押着,分开盘问。”郑商鸣道:“我们也可以随时提审。” 披白挂霜的宫殿凄冷非常,虽在白天,秋阳也不能叫人觉察暖意。 尤其是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叫人隐生不安。 只有郑商鸣、姜望、林有邪三人走进了长生宫,那队守门的捕快依旧守着宫门。 姜望静默体会着三个人不同的脚步声,试着判断另外两个人不同的心情——这当然是徒劳的,他们都不是会轻易外露情绪的人。 昔日明朗堂皇的宫殿,如今只有一种森冷的感觉弥漫。 几乎让姜望想起青石宫来。 林有邪则道:“这座宫殿里的一切都没有动过,至少在我们封禁之后,再没有人进来。” 姜望愈发意识到这件案子的重要程度了…… 北衙太重视了! 甚至对青牌内部都没有那么信任,那一队捕快就守在门外,一个都不许进来。偌大宫殿,只他们三个来查线索,要查到何时? 此时再审视这个查案队伍。 郑世是天子的心腹,郑商鸣乃郑世之子,毫无疑问是天子可以信任的。 林有邪乃四大青牌世家之后,身家清白,行事可靠。四大青牌世家虽然出了一个厉有疚,已受剐刑而死。但上次黄以行之案,也很清楚地说明了她和厉有疚的区别。 姜望自己则更不用说,冯顾这样一个宫中老太监,无论牵扯到什么隐秘,也不会跟他这一个近几年才来齐国的天骄产生关系。 从北衙展现出来的姿态来看。 冯顾在遗书里说,“环顾身周,无人不疑。” 或许并不是一句疑神疑鬼的话而已…… 是谁要杀他呢?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 姜望心有惴惴。 三个人先来到长生宫的正殿,也就是“灵堂”。 除了灵柩已经抬走之外,供台、灵位、香炉、座椅……一切都和丧礼第一日相同。 当日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如今再看,人去殿空。 而在灵柩抬走的地方往上看,三尺白绫孤零零地吊在穹顶,像一片被定住的云翳。 “冯顾的尸体现在也在北衙,你之后要去看一下吗?”林有邪出声问。 “自然是要的。”姜望道。 他并不是打算在冯顾的尸体上找什么信息。北衙里专业的捕头肯定已经查过不止一次,他们找不到的线索,姜望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找到。 但他既然同意监督此案,好让冯顾九泉之下无虑,当然也要监督尸体是否在查验的过程中被动了手脚。 林有邪闻言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自顾自戴上一副白色的皮手套,便开始细致搜寻这座正殿里的线索。 姜望下意识瞥了一眼……还好不是上次那双尸膜手套,当然现在也不是验尸。 另一边郑商鸣也戴上了手套,正在小心地检查供桌。 姜望的职责是监督,所以他时而看看郑商鸣,时而看看林有邪。 郑商鸣的动作很细致,好像不会放过任何一寸地方。林有邪则是先扫视一圈,然后重点观察几个位置。 姜望在心里默默给他们的搜查效率评分,在监督的同时,也会扫几眼四周环境。 看起来很有些无所事事的感觉…… 实际上也确实无所事事。 目前在这个队伍里略显多余。 当然,就算他想加入其中帮忙搜集线索,也大概会被拒绝。搜集线索很需要专业的能力。在有过系统训练之前,他在战斗上的天赋并不适用于此。不破坏线索就不错了。 对灵堂的搜查持续了约一刻钟,林有邪和郑商鸣相继停手,显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信息。或者发现了什么,并未表现出来。 总之表情都很平静。 “接下来搜查哪里?”姜望问。 “书房。”林有邪道。 姜无弃的书房,姜望自是熟悉的。 “走吧。”他直接在前面带路。 “姜兄,听说你和十一皇子交情很深?”郑商鸣在路上问道。 “接触不多,惺惺相惜。”姜望如实道。 “那你熟悉冯顾吗?”郑商鸣又问。 问完赶紧补充道:“不要误会,我不是怀疑你,只是单纯了解一些信息。” “没事。”姜望完全能够理解,坦然道:“我和冯公公谈不上熟悉。十一殿下让他去请我见面,我才第一次接触这个人。第二次见面,是十一殿下遗礼相赠的时候。在十一殿下的丧礼上,才见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你觉得……”郑商鸣问道:“他想死吗?” 姜望摇摇头:“我无法判断,更不想干扰你们。” 一直默默旁听的林有邪忽然道:“到了。” 他们走得很快,说话间,已经来到姜无弃的书房前。 姜望有些惊讶:“林捕头好像对这里也很熟悉?” 林有邪并不答话,伸手虚按,在并不直接接触的情况下推开了殿门,然后先一步走了进去。 她当然是要掌握第一眼的情况的,郑商鸣紧跟其后。 姜望则脚步缓慢。 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每次来的感受都不同。 第二次来姜无弃已死了,第三次来冯顾已死了…… 仍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姜无弃的堂皇意气,冯顾的神秘危险。 但此时书房空空。 人不在,陈设如昨。 那桌椅笔墨,书架布置,一应如故,甚至桌上那碗药汤都还在那里。 好像主人家只是临时有事出了个门,徒留这空空的书房,迎接不请自来的客人。 真让人觉得寂寞。 林有邪走到书桌前,没有伸手去碰药碗,而是弯下腰来,轻轻嗅了嗅。 蛾眉蹙起。 “这药有什么问题吗?”郑商鸣问。 林有邪想了想,说道:“有抑灵草的成分。” “抑灵草?”姜望一脸茫然。 林有邪解释道:“是一种会消解真元、制造剧烈痛苦的药物,我们有时候会用在审讯中。” “也就是说……”郑商鸣难掩惊色:“十一殿下一直在靠这种药物,压制自身实力。以避免过早突破到外楼境。” 姜望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看着那只玉碗。 想起来,姜无弃去云雾山的那天,没有喝这碗药。 第十三章唯死而已 “这碗药的成分很复杂,仅靠嗅觉分析不出来太多。”林有邪将这碗药汤收进储物匣:“我带回去再做更具体的研究。” 对于林有邪的判断,姜望自然是相信的。 他很难忘记林有邪默默捣药的样子,那种平静忍受痛苦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竟与姜无弃是有些相似的。林有邪能自己制药压制惊惧症,当然是对药物一道有很深的研究。 郑商鸣好像也并不意外,默许林有邪收起这碗药汤,什么意见也不发表。只用谨慎的目光,梭巡着这间书房。 姜望就站在门口的位置,身后是很难称得上灿烂的天光,身前是两位各自忙碌的青牌捕头。 书房是沉默的,但也有独特的语言,在描述一位天之骄子的活动轨迹。 每一个到访的人,都试图找到那种特殊的语言,与这座书房交流。 包括姜望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两位青牌身上,却是散开的。一瞬间想了很多。 自那日在这里拿了一幅字和一本书回去后,中间还经历了姜无弃的三天丧礼。 这间书房,真的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好像中间的这么多天时间,再也没有人走进来过。 他不由得想…… 冯顾是单纯地哀悼姜无弃,不想动他生前的布置,还是想要留下一点什么? 如果这间书房里能够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信息。 是姜无弃留下的,还是冯顾留下的呢? “冯顾是自杀的。” 耳边忽然传来林有邪的传音,让姜望愣了一下。 他不清楚林有邪为什么要特意避开郑商鸣,悄悄传音交流,但仍然被这句话里的信息所惊住,忍不住看了过去。 “自然一点。”耳中林有邪的声音道。 姜望于是又自然地看了郑商鸣一眼,履行自己“监督”的职责。 不太明白,为什么相对于根正苗红的郑商鸣,林有邪好像更信任自己。但是对于林有邪的分析,姜望是很相信的。其人的能力和责任感,都非常直观。 “何以见得?”姜望传音回问。 林有邪的声音继续道:“尽管他刻意误导,想让人以为他的自杀,是一种凶手对现场的完美布置。他也的确做得很好。但骗人容易,骗己难。他的尸体告诉我,他的确是自杀。” 姜望又想起林有邪那句“名言”——“尸体是由线索组成”。 完全剥离尸体背后的复杂关系,只从尸体本身要答案。 想必她已研究过冯顾的尸体不止一次,因而才能如此笃定。 姜望正要说话,耳中又传来另一个声音—— “家父即将神临。” 郑商鸣的声音。 此时这位北衙都尉的公子,正站在书案对面的巨大书架前,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就如林有邪也在仔细检查姜无弃的座椅一样。 很难相信他也在悄悄跟姜望传音说话。 区区三个人,竟开辟了两个私下聊天的“战场”。 很明显郑商鸣和林有邪虽然相处和睦,但算不得一路人。 郑商鸣是郑世唯一的儿子,理所当然也是天子嫡系。他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的是天子,当然,也有他郑家在巡检府的利益。 林有邪呢? 代表的是已经没落的四大青牌世家,还是她自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望先传音问林有邪,再传音给郑商鸣:“恭喜。” 虽然这种祝贺的话搞得鬼鬼祟祟的有些奇怪,但面对郑商鸣骤然开启的话题,也实在没有别的话好接。 尤其是林有邪此刻表述的内容正精彩,他便敷衍一下郑商鸣了事。 林有邪的声音继续在耳中响起:“冯顾很清楚北衙的办案能力,知道很难有不留痕迹的伪装,而且他死之后,再无法控制任何人。所以他索性放弃在自己的尸体上做手脚,就那么简简单单地上吊自杀了。只用一封意有所指的遗书,便制造了完美的凶杀假象。至于他的目的……他的死,最终会引导人们怀疑什么,他的目的就是什么。他是想用他的死,让北衙追查到其它的事情。” 郑商鸣几乎同时传音过来,他倒是开门见山:“北衙都尉的位置,姜兄有兴趣么?你现在的修为刚好合适,若是你想坐这个位置,我们会全力支持你。” 第十五章众生相 寝殿、书房、演武场、灵堂、花圃、静室、乃至于一些暗门隐室…… 神魂似水,流来赴往。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反过来说,人也是会影响到他居住的环境的。 如此细致地观察这座宫殿,亦是从另一个角度认识姜无弃。 往日之明朗,今日之哀清,皆系于一人。 一人,一世,一缕精气神。 姜望观察得非常认真。像姜无弃这种以一步洞真为目标的绝世之人,对这个世界必然有他独特的认知。这些认知未必能够统一,但一定是值得了解学习的。 所谓“见贤思齐,见不贤思内省。” 进一步了解姜无弃的过程,也是一种启发自我的过程。 在红妆镜的帮助下,姜望几乎没有错过什么细节。 所看到的有价值的信息也不少,但可能跟雷贵妃遇刺案有关的信息,却怎么都找不到。 看着依旧在眼前忙碌的两位青牌捕头,姜望将一声叹息咽在心底。 他明白还有一种可能——或许他已经看到了相应的线索,只是并不知道那跟雷贵妃遇刺案有关。 毕竟对于元凤三十八年的那一场大案,他所知也只是只言片语。 牵涉到谁,当年谁的嫌疑最大,最后为何成为悬案……一概不知。 可能线索摆在面前都不认识,之前想的,还是有些天真了。 毕竟术业有专攻,或许只能等林有邪或者郑商鸣的搜查结果…… 姜望借助红妆镜漫无目的地胡乱扫视着,注意力忽然回转,落在前殿的那座照壁上。 那天冯顾送他离开的时候,就是停在这座照壁前,说了几句话。那也是冯顾和他最后的交流。 彼时冯顾问的第一句话是——“爵爷,您相信十一殿下吗?” 现在想来,那个问题是否有深意? 他特意停下来的地方,会不会有什么隐藏的信息? 冯顾既然在遗书里希望自己来监督案件的进程,按照常理来推断,也应该给自己留了点什么线索才是……就像林有邪收到的那柄小刀。 但姜望仔细回忆过很多遍,不曾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冯顾话里的确透露了他想要做点什么,但更具体的细节却是一点都没有提及。 这座照壁姜望进出长生宫已经见过好几次,照壁背面是一幅很精巧的画,右侧题名为“众生相”。 落款是“长生宫主”。 姜无弃本人字画诗书皆通,在宫中留下不少墨宝。姜望已是见过很多了,虽然知道很好,但实在地说,对于这些东西的鉴赏能力,暂时还只停留在拍掌叫好的层面。具体哪里好,也难能说出来…… 因而先时对照壁上的这幅画,也只是随意掠了一眼,并未在意。现在打起精神来细细观察,不由得为之惊叹。 此图上贩夫走卒、王侯将相,千人千面,俱都栩栩如生。 更兼雕栏画栋,车水马龙。有远山黛影,静水流深,花鸟碧树,老叟顽童。 细细究之,真是“一画尽众生”。 也不仅仅是人们各司其职,在一些地方还发生了一些故事。 嬉戏打闹的,勾肩搭背的,迎来送往的…… 比如这幅壁画的左下角,有一个穿着干净得体的人,左手食指轻轻点着耳朵,右手指着身前桌面上的纸……很显然他的听力不便,正要求与人文字交流。 而在他对面仰着头侃侃而谈的那人,穿着补丁衣服,两眼无神,一只手还拄着盲杖,显然是个视力有碍的…… 聋的与盲的交流,前者指手画脚,后者滔滔不绝,真是奇也怪哉。 比如有一位农夫担粪在河岸上走,路过的人纷纷掩鼻。 唯有一钓叟持竿不动,神态自若……很显然他的鼻子坏了。 因为这丢失的嗅觉,他失去了一些精彩,也避免了一些困扰。 如是种种,不一而足。 这样一幅壁画,越是细看,越觉妙不可言。 真是无处不精彩,俨然是描尽了“人”,绘尽了“人生”。 姜望这一路走来,见过波澜壮阔,也见过清风涟漪,观人颇多,识人不少。独创人字剑,见众生,演化众生。 超凡之后短短几年,见识了很多人一生都不曾见识的精彩。 但毕竟只有“几年”。 从来不敢说这人字剑已经圆满,更不敢说自己看尽世人 此时细察此画,就像是经历了一遍画者的经历,在画者构筑的世界里,观看了千百种人生……收获颇丰。 正在以秘法搜查每一本书里暗记的郑商鸣,一惊之下猛然回头,已是察觉到姜望身上那股恐怖的剑意,含而未露,已有摧山之威。 他是早就知道姜望的实力强大的,也坚定认为姜青羊就是齐国第一天骄。 毕竟赶马山那一次交手的教训足够深刻。而后姜望更是一日千里,每一次战绩传来,都几乎令人失语,一步步打破传说,创造历史。 但那些战绩毕竟遥远。 此刻就在他眼前,这人往门口那里一杵,站了个半天,剑术就有进益? 这就是绝世天骄? 前有姜无弃靠喝药压制自己修行进度,后有姜青羊站一会岗就悟剑。 郑商鸣看着手里拿的那本兵家典籍《点将九论,选兵八法》,忽然觉得人生索然无趣起来。 若将天资比为兵将,只怕姜望姜无弃这些人,就是一论之将,自己可能在五论六论了…… 视线的重量瞬间触及姜望,他不动声色地收敛剑意,也暂时放开了对那幅《众生相》的观察,看了看郑商鸣和同样目露惊异的林有邪,轻声问道:“找到线索了?” 他险些分别传音去问,好在状态还清醒,没酿成尴尬场面。 郑商鸣摇摇头:“冯顾的死疑点重重,线索又很零散。虽然收集到了一些信息,却也不能确定是否有用,还需要回去比对一下口供才能确定……林副使呢?” “跟你差不多。”林有邪淡声道。 郑商鸣商量着问:“那咱们是先回去,还是继续?” 林有邪道:“先回吧,我验验那碗药汤。” 药汤的查验肯定只能在巡检府里进行,林有邪说是自己验,也不可能没有其他人监督。故而郑商鸣也不很在意,只小心将手里的兵家典籍放回远处。 “那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他看着姜望:“姜大人是先回去,还是跟我们回巡检府?你现在有权利检查冯顾的尸体,以及调查相关卷宗,提审相关人员。” 姜望看着这两个人,完全无法判断他们有没有得到想要的线索…… 这倒也好,免生烦忧。 “去巡检府吧。”他说。 …… …… 马车已经驶动,身后的宫门再次紧锁。 长生宫归于冷寂。 姜望仍在想着那块照壁。 这一座照壁的位置,距离长生宫大门已是不远,且壁画是姜无弃亲笔所绘,当然能够代表姜无弃的一些理念,或者说倾向。 一笔尽众生,当然很见格局。 但这一幅“众生相”,是“得见众生、包容众生”之意吗? 还是说“统治众生,先识众生”呢? 那些王侯将相贩夫走卒正在经历的事情,是否代表了姜无弃对时局的看法? 冯顾当时停步于此,是否有什么玄机? 在这样一幅千人千面的图绘中,姜望默默回忆着,其中停步的那些人像,观察他们在做什么,以期寻找有可能的联系。 这是细致且漫长的工作,难以分心。 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郑商鸣率先下车。 林有邪紧随其后。 三个人各怀心事,并无交流。 姜望跟在他们后面,再一次走进了北衙。 这样一个掌握了巨大权力的衙门,占地极广,姜望来过好几次,所见仍然单薄,心中未有北衙之全貌。 今日还是第一次看到北衙监牢—— 一座铁屋矗立在光秃秃的平地,四周都没有旁的建筑,石板无遮无拦。铁屋本身只是守卫核验身份的地方,真正的监牢在地底。 郑商鸣自去提审长生宫那些侍女太监,林有邪则是先一步去查验那碗药汤了。 姜望两者都不跟,直往停尸房而去。 北衙有专门的停尸房,就在北衙监牢不远处…… 当然免不了会给人一些恐吓的意味,好像牢中用过刑,就会直接拉停尸房里去似的。 但其实这种事情还是比较少见的。 北衙对于杀人有严格的审查程序,今日滥杀者,明日就是北衙牢中客。未令而杀人者,必受其责。 与打更人所管辖的天牢相比,北衙的监牢可温和得太多。 像长生宫那些侍女太监被临时关押在这里,也只是为了案件的隐秘,一旦结案,就可以出去,所以基本也不会受什么伤害。 当然,北衙监牢内部亦是有不同级别,对应不同犯人。所谓“温和”,也只是相对而言。 如冯顾这等身份的死者,在北衙停尸房里自也算是级别颇高,独享静室。 门口有专人看守,非得北衙印文不许出入。 即便是姜望进去,也有一名北衙捕快随行,默默杵在房间里,例行监督事宜。 种种措施之下,要想在冯顾的尸体上做手脚,非常困难。想做完手脚还不被那些资深青牌发现,更几无可能。 孤零零的一座石棺,停在房间正中央。 这种停灵石棺珍贵非常,自也不是谁都配用的。石棺本身刻有阵纹,不使尸体腐烂,最大程度上保留死时的状态。 所以姜望看到冯顾的时候,这具尸体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变化。 身上是赤裸的,有一些极细的刀痕,已是被青牌们检查过不知多少遍了。 姜望认得出来,有几条是林有邪留下的。他亲眼见过林有邪解剖尸体,认识她的独特手法。 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左眼已经转为赤红。 在乾阳之瞳的状态下,检查这具尸体,捕捉细节……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没有找到脖颈勒痕之外的伤,也没有找到谁动过手脚的痕迹。 姜望本也没指望自己能发现什么,检查之后,又暗暗运用追思之术,想要看看能不能复刻一点冯顾的神魂气息…… 但他是死得很彻底了,神魂散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剩下。 看着冯顾死后仍然圆睁的眼睛,姜望在心里问道:“你知不知道,你想要的可能永远也不会实现?” 这个问题当然不会有答案。 姜望收起乾阳之瞳,转身离去。 陪姜爵爷进来验尸的青牌捕快,是一个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 看起来很是内敛可靠。 从头到尾,都一声不吭。 直等姜望出门后,才跟在后面,快步往外走。 经过石棺的时候,平伸手掌,在冯顾尸体上方迅速掠过,手捏成拳头,似是抓住了什么。紧跟姜望之后,踏出这间停尸房,顺手将门带上,挂了锁。 整个过程毫无烟火气,行云流水般自然…… 应是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 他有这样的自信。低调垂眸,一言不发。 但他没能看到的是…… 正在长廊中往外走的姜望,左手一翻,一支小巧的梳妆镜,已经悄然收了回去。 姜望用红妆镜覆盖这间停尸房,本意是为了帮助自己寻找有可能的线索。自己看一遍,通过红妆镜再察看一遍。 没想到却“看”到了这有趣的一幕。 这个随行监督的青牌捕快,是哪方的人? 其人想做什么,已经做了什么? 姜望不觉得那是北衙例行对尸体的检查,如果只是检查,没必要做得那么隐秘,甚至也根本不该瞒着姜望这个前去验尸的人。 失去监督的检查,本身亦是不公平的。 姜望不动声色地往外走。 现在没有必要揭穿,一则这种出来做事的,暴露后很容易被掐断后续线索。二则哪怕是他以红妆镜观察,也没发现这人到底对冯顾的尸体做了什么。即使现在闹起来,将这人抓住,兴许也拿不住“赃”,反而打草惊蛇。 倒不如等一等后续。 照足规矩,在停尸房的负责人那里签字画押,确认自己来过停尸房,完成了对冯顾尸体的监察。 然后才离开。 从头到尾,姜望没有多看那名随他进停尸房的捕快一眼,但心中已经牢牢记下这人的面容—— 眉粗,眸深,大鼻头。 眼睛看起来很温和。但那只右手,绝对是撕碎过很多人的手。 太舒展,而又太稳。 第十六章使龙盘,令虎踞 离开停尸房,踏上光秃秃的地砖,经过北衙监牢的时候,刚好遇到了郑商鸣。 或者说,郑商鸣算着时间,刚好等在这里。 “已经检查完了?”郑商鸣问。 同时耳中响起他的传音:“北衙都尉的事情,姜兄须尽早决定。” 姜望心中一动。 明白郑商鸣大概是把握到什么线索了。 北衙都尉的事情,当然不便公开谈论。而刚刚经历过停尸房那名青牌捕快的怪异行为,姜望对于北衙内部的安全性也不是十分信任了。 面上道:“已经检查过,尸体没有什么问题。” 传音回道:“我明白。” 郑商鸣点点头:“那姜兄慢走,明日去你府上接你。” 姜望拒绝道:“不用那么麻烦,明早我自去长生宫外与郑兄会合便是。” 同时传音道:“查一查刚刚陪我进停尸房的那个捕快,这个人有些问题。同时也查一查冯顾的尸体,我怀疑他刚才做了什么手脚。” 郑商鸣笑了笑:“不是麻不麻烦,这是办案的规矩,我们出门就要上北衙的马车,不能接触其它。” 在传音里则是回道:“放心,这个人只要有问题,肯定藏不住。我晚上会发现一个新线索,然后去再验一遍尸。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既是规矩,那便依矩行事。”姜望拱了拱手:“我先告辞。” “慢走。” 郑商鸣目送着他离去,转身又走回了那间铁屋子。 他们两个素有交情,这是北衙尽知的,寒暄一番却也不会引起猜疑。 姜望没有去找林有邪,而是独自离开了北衙。 北衙的马车仍然候在门外,等着送他回府。 临淄虽然繁华,北衙这样的地方却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来凑。 卖糖的小贩推着独轮车叫卖,几个行人神情焦灼。 姜望不由得想…… 在姜无弃那幅众生相的壁画里,自己应该在哪一个角落? 尘世如网,有几人能挣脱? 弯腰坐进马车里,在平缓转动的车轮声中,姜望静静把玩着手里的红妆镜。 早前在宇宙深处成就外楼的时候,多亏了红妆镜那一照,短暂定住龙神,才为观衍大师创造了完整剥离龙神的机会。 他一度以为,红妆镜是不是觉醒了什么力量。 可后来细查,却并未发现红妆镜有什么新的变化。 一应功能如旧。 肉身进入镜中世界,依然在那白茫茫的空间里。至于神魂应劫,暂时并不敢尝试…… 姜望推测,或许这红妆镜只是对龙族有特殊的反应。 其实一早也有不少迹象。 红妆镜得自钓海楼的胡少孟,从后来的情况来看,红妆镜的秘密,应该是由胡少孟和其人的师父海宗明所独享…… 红妆镜本身,当然也来自海外。 而且在覆海劫里,那个横贯目前全部神魂劫难的女声,咬牙切齿诅咒的名字,亦是“覆海”。 覆海劫最后,是一轮大日烤干了海洋。 这么多信息都跟“海”有关。 而人族在海外最大的威胁,就是海族。 在古老时代,龙族带着近半水族败退沧海,经过漫长岁月,演化成如今的海族。 姜望难免会联想,那个名为“覆海”的存在,是否与龙族存在某种关系。 从宇宙深处那一战也可以发现,森海龙神明显是对红妆镜有一定了解的。但想从祂嘴里挖出点什么消息,现在还并不是时候…… 以那条老龙的狡诈,姜望越是对红妆镜的来历表示出兴趣,就越是会被拿捏。 红妆镜应该还有更大的潜力,但在有能力度过下一轮神魂劫之前,应该是发掘不出什么来了。 不过姜望摩挲着这面红妆镜,此时想的却不是红妆镜本身,而是龙神在玉衡星楼里说的那番话。 祂说祂经营森海源界千年,到头来无一从之……说什么圣邪无辨,德福不报。 这当然是一番屁话。 龙神只知利用掠夺,为恶太多。在真面目被揭露后,当然不得人心,无一从之。 那些蛊惑人心的话术,姜望听都懒得听。 但此时他突然想到…… 那姜无弃呢? 姜无弃死后,偌大的长生宫势力,似乎鸦雀无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森海龙神那样倒行逆施,自然免不了众叛亲离。但姜无弃这样一个极具人格魅力的天潢贵胄,怎会“无一从之”? 就连姜望这样的绝世天骄,才接触过几次,都已对其人敬佩非常。 他的那些心腹呢? 都去哪儿了? 就算树倒猢狲散,也不至于只有一个老太监冯顾才是。 或许姜无弃在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前,早就跟他这一系的人做了切割,让大齐的归属于大齐,完全打开自己的政治资源,任由哥哥姐姐们分割…… 但仍有一些人,是不可能切割的。怎么割都割不掉长生宫的印记。 比如冯顾。 比如……雷占乾。 一整个雷家,都是姜无弃的母族,这种血缘层面的关系,如何切割? 当然冯顾和雷家都没有缄默。 冯顾配合温延玉操持姜无弃的丧事,又在丧事结束后奋身一死。 雷家也举族为姜无弃哀,姜无弃下葬那天,正是雷占乾抬的棺…… 可姜无弃那些深深打下长生宫烙印的心腹,可不止这几个人。 比如……名家门徒公孙虞。 姜望至今仍记得,当初第一次在云雾山见姜无弃的时候,跟在姜无弃身边的,有几个重要人物。 一个雷一坤,出身雷家。一个张咏,自不必再说。还有一个……就是公孙虞。 因为其人是写下“推杯换盏酒意歇,自枕温玉辞宾客”那位公孙野的后人,所以他一度对其印象很是深刻。 后来他也听重玄胜他们讲说过,公孙虞是姜无弃心腹中的心腹,最信任的人之一。 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公孙虞就不再出现了呢? 发生了什么事情? 包括姜无弃的丧礼,这人好像也没有来…… 马车就在姜望翻腾的思绪里停下了。 “到了,姜大人。”车夫说道。 “麻烦了。”姜望道了声谢,便下了马车,往自己的宅子里走去。 “有人托我给您带句话。”车夫在身后忽然道。 姜望停下脚步,但并没有回头。 车夫继续道:“作为无根无底的新齐人,您能有今天的位置,很不容易。不该管的事情,您最好不要管。” 说罢,他一抖缰绳,便要驾车离去。 姜望猛然回身! 那驾车的骏马被无形力量拦住,扬蹄长嘶,声音却一点都透不出去。 而后跪倒在地,一动不动。 车夫努力想要挣扎,其身却也动弹不得! 通天海内狂澜似起,整个脊柱大龙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拿住,就连头颅和四肢,也困于形态各异的风中! 超品道术,龙虎! 使龙盘,令虎踞,于是人成囚。 太让人绝望了,完全没有一丁点反抗的余地! 而那个举世闻名的天骄,就在这样的绝望中,缓步走了过来。 “我是不是脾气太好了?”他轻声问。 “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给我带个话,是吗?” 车夫的口舌没有被封住,但是缄默不语。 他咬紧牙关,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然后沸腾的杀意,席卷了他的脑海! 如此杀机,如此锋芒! 他感到恐惧,他的身体在颤抖,汗出如浆,整个人几乎要跪下去,可是又被定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姜望是有理由愤怒的。 从停尸房的捕快到驾车的车夫,巡检府被渗透得千疮百孔。这本也是没法避免的,北衙这样一个掌都城治安、实权在握的衙门,朝野上下但凡有些实力的,谁不会在里面搭几条线? 就连北衙都尉郑世,对此也是默许的。衙门太大,人手太多,绝不可能太干净。他只完全掌控一些关键职务,保证青牌的核心力量,其它部分也只能宽纵。 但是千不该、万不该,那背后的人,不该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让一个车夫来传话。 对方无非是想证明,自己对北衙的渗透。无非是想强调,他们在齐国的强大。 看啊,哪里都是我们的人,若是得罪了我们,你坐个马车都要小心万分。 这根本不是什么提醒,而是赤裸裸的威胁。 姜望这一路走来,历经生死之战不知凡几,以弱胜强不知凡几,扭转乾坤不知凡几。 杀得强敌,赢得大战,证得传说。 靠自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大齐三品金瓜武士、四品青牌捕头、爵封青羊子的位置,但竟然还有人,如此不知所谓的、随随便便派一个喽啰来威胁他! 看着这个动弹不得的车夫,姜望声音冷漠:“我现在如果杀了你,没有任何人会为你说话。没有任何人敢因为你来找我。甚至没有任何人会承认,让你带过话。你死在今天,无名无姓,无声无息,连个响都听不到……所以你能够明白,你算什么,你身后的人算什么了吗?” 车夫已经开始在翻白眼。 姜望解开了龙虎。 那匹马立即站了起来,车夫整个人则几乎要瘫软下去,但勉强撑住了。 “你的运气很好,在我的家门口,我不想杀人。”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淡声道:“你也帮我带句话回去——想要教我做事,至少也要堂堂正正站在我面前。连面对我的胆子都没有,又哪来的脸面给我什么忠告?” 车夫勉强点了点头。 姜望看着他的眼睛,确认他听进去了,才转身往府里走。 姜府所在,不是什么偏僻的地方,在摇光坊也是核心的地段。 路上早有行人注意到这一幕,但是他们只看到—— 一辆北衙的马车停在那里,拉车的马似是累了,跪在地上,车夫无奈地拉着缰绳……而姜爵爷站在马车前,好像在说些什么。 虽然听不到什么声音,但样子很亲切。 说了几句,姜爵爷转身回府,车夫赶车离开。 很和谐的一幅画面。 这是摇光坊寻常的一天,与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除了姜府的门子看向自家老爷的眼神愈发敬畏之外,一切如常。 走进家门,姜望先往重玄胜住的院子而去。 因为提前就加重了脚步声,所以才到门外,院门就已经拉开。 此时的重玄胜,半躺在一张格外宽大的躺椅上,眼睛半睁不睁的,煞是享受。 躺椅立在小池边。 这方小池是重玄胜住进来后叫人挖的,里间种了一些水草,养了几只小龟。 在他的左手边,则立着一张竹架,架上堆了几盆异常漂亮的水果,十四卸了甲手,正慢慢地在给他削皮。 这胖子最近的生活,有点向姜无邪靠拢的意思,实在悠闲。 姜望走进来,躺椅上的那团肥肉才动了动,懒洋洋地瞅来一眼。 “你好像有些收获?”他带着些好笑的语气,这样问道。 也不知区区一个两府一神通的修士,瞧不起谁呢! 姜望这时也没心思计较,只道:“帮我查一下公孙虞,看他现今在做什么,动作须隐秘一些,不要让人发现。” 重玄胜也不问缘由,见姜望这样严肃,便也认真地道:“我马上让影卫去办。” 十四小刀一转,将手里的果子削完,黑色的果皮连成一条,团在果盘上,白嫩的果肉则放到了重玄胜的嘴里。 然后戴上甲手,一声不吭地往外走,对影卫来说,她的命令和重玄胜的命令没有区别。 姜望忍不住问道:“出门的时候你在喝粥,回来的时候你在吃果子,你这几天不修炼了吗?” “这不是在等你吗?”重玄胜嚼着满嘴的果肉,嘟囔道:“我要是不盯着,你闷声不响又跑出国了怎么办?” 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欠揍劲儿! 姜望反手一招,便将十四离开后的院门关上了。 “咳。”重玄胜的表情认真了些:“说说吧,什么事情叫你这么为难?” 姜望走到小池边,看着其中一只小龟背壳上的纹路,开口道:“郑商鸣跟我说北衙都尉的事情了。” “噢……”重玄胜胖手抓起一枚青色的果子,随意地咬了一口,边吃边道:“看来冯顾的死很不简单,会牵扯很广……” 他瞥了姜望一眼,问道:“郑商鸣是不是想让你主导这件案子,然后他爹顺势高升,留位置给你?” 对这胖子的智慧,姜望早已习以为常了,只剩下点头:“确实如此。” 重玄胜又咬了一口果子,咬得汁水四溅:“林有邪应该也有什么诉求,而且跟郑商鸣那边有冲突。不然这么好的事情,你不用为难成这样……” “你跟个林有邪有什么为难的呢……”他吃着果子,有些含糊不清地道:“唔……林况?” 他惊着把果肉咽了下去,坐起来道:“雷贵妃案?!” 第十七章触手可及 重玄胜在那里一惊一乍。 姜望险些腿一滑,一脚踩进池子里去。 以他的修为,断不至于这般不能自控,实在是重玄胜的脑子,转得太快了一些! 他这边只是开了个头,聊了聊北衙都尉的事情,甚至于这事还没聊完,那边重玄胜就差不多把整个长生宫事件的原貌拼凑出来了。 这显得他在长生宫里费劲巴拉地那阵思考,相当呆滞。 他可是左套一句话,右沟通一个情报,双线传音,才捋出个一二三四来…… “叫你猜对了。”姜望半点惊讶也不表现出来,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很平静地说道:“林有邪判断冯顾的死属于自杀。她认为冯顾之所以选择自杀,是为了引出雷贵妃案。” “自杀?”重玄胜凝神想了想:“这就说得通了……” ……说得通什么? “你是指哪一点?”姜望冷静地与他分析。 “什么人才会蠢到事隔这么多年再来灭口?什么人会蠢到在这个时候挑衅天子?”重玄胜道:“这些问题我想了很久!” “要是冯顾这么多年一直在暗中调查,刚好现在才发现当年那件案子的线索呢?”姜望有点不服气。 “冯顾刚好死在丧礼结束后的那个时间,就是说明一切不是巧合。这么准确的时间点,足以证明他的死亡,一定是早有预谋的,而非临时起意。”重玄胜瞥了姜望一眼:“无论自杀还是他杀,既然是早有预谋,又怎么可能是‘才发现’?” 姜望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重玄胜没有理他的废话,有些懊恼地道:“看到郑商鸣和林有邪同时出现,我就应该想到的。一个冯顾的死,哪怕真是凶杀,又怎么会是这两个人来查……不该让你去!” “怎么不能是这两个人?”姜望习惯性抬杠。 重玄胜愤愤地咬了一口果子:“一个求表忠心的,一个要找真相的,怎么看都不该掺和这种案子。除非这个案子刚好可以同时满足他们……我也真是跟臭棋篓子下棋下久了,连这点敏感都没了!” “什么臭棋篓子?”现在的姜望很敏感。 “总不是马脸王、哼哼……之徒。”重玄胜吃着果子含糊了过去,转问道:“来一颗?” “不了。”姜望没有什么吃东西的心思,在池边走了走:“哦对了,在冯顾死前,林有邪还收到一把解剖小刀,是林况当年用过的。所以她才会想办法参与到这件案子里来。” 重玄胜手上拿着那颗咬了大半的果子,顿了一下:“原来如此!” 姜望:? 怎么个原来如此? 什么啊你就原来如此了! 最后他只高深莫测地问道:“哦?” 《列国千娇传》有载,齐武帝每逢后宫争宠、美人逼宫之类的复杂局面时,在没有搞清状况之前,都是先反问一声……“哦?” 如此显得自己从容不迫,问心无愧。又在无形中反客为主,掌控了局势,还能不动声色地套取对方情报,摸清楚实际情况…… 实乃妙招! 重玄胜倒是没有想太多,随口道:“我本来觉得冯顾精神可嘉,智慧可怜,考虑到你的心情没有直说。现在想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 “哦?”姜望再问。 重玄胜早就被姜望培养出了耐心,认真解释道:“雷贵妃遇刺案,当年悬而未决,是有历史原因的。” 姜望点了点头,矜持地示意他继续讲。 重玄胜道:“元凤三十八年,楼兰公在明地起兵,天子亲征而讨,一战平之……此战虽平,余波十年未止。雷贵妃遇刺案发生在这个时期,又有名捕林况死于此案,闹得满城风雨……天子不得不以局势稳定为要,默许此案无限期搁置。” “楼兰公?” 姜望是真有些好奇了,齐国朝野未有一公爵,这楼兰公的名号,也是未曾听闻过。 “因为一些历史原因,我大齐无世袭之公爵。在元凤三十八年,公爵也只有楼兰公一人而已。楼兰公早年与陛下一起南征北战,拔城灭国,战功彪炳。声望并不输于现在的军神。他的名号已成禁忌,你自是不知……先不说他。” 重玄胜道:“总之雷贵妃遇刺案在当年没有结果,不是真的查不出结果来。而是因为政治原因搁置。我想冯顾选择在这个时候追索旧案,也是看到了天子直接剐了阎途的果决。大齐现在,是有资格承受一些动荡的。” 姜望眉头紧皱:“追查雷贵妃遇刺案,会让国家动荡?” “至少在元凤三十八年会。现在嘛……”重玄胜道:“我想除非军神是那个行凶者,不然谁也无法动摇天子威权。” 姜望沉默了片刻,说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天子知道刺死雷贵妃的凶手是谁?” “谁知道呢?天子之心难测。”重玄胜缓声道:“不过不管当年的天子知不知道,既然这么多年都没有结果,那么现在的天子肯定是不知道的。至于现在的天子会不会知道……就要看你们会不会做官了。” 重玄胜这话说得有些拗口。 姜望只道—— “哦?” 重玄胜已经彻底理清了思路,两口解决掉手里的果子,语气轻松地道:“先查,查出当年的真相来。如果这个真相天子应该知道,就公呈政事堂。如果这个真相天子不应该知道,就私呈天子。” 他笑了笑:“郑世果然眼光毒辣!郑商鸣说得没错。把握住这个机会,你就是北衙都尉!” “如果查不出来呢?”姜望问。 “怎么会查不出来?”重玄胜道:“只要你答应郑世父子的条件,他们就会想办法把真相给你。甚至于……不止是他们。很多人都想把真相给你。” “如何判断这个真相天子应不应该知道呢?”姜望又问。 “这还不简单么?你只要……”重玄胜想了想,大概还是觉得不稳妥,改口道:“算了,你到时候直接问我就行,郑世父子也会帮你参考。” 姜望沉默了片刻,咧嘴笑了:“所有的一切都送到我手边了啊,我只要伸手就可以。” “是啊,伸手就可以。”重玄胜意味深长地道:“但只是因为你有这样的价值,你才有伸手的机会。因为你在星月原大放异彩,你在全天下声名远播,因为你拼过那么多次命,努力了那么久……荣华富贵,你现在才可以触手能即。” 他的语气认真:“这是你应得的,姜望。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机会…… 姜望默默看着池面。 有微风过,吹皱一池水。 第十八章此间长乐也 “你总是很会劝人的。”姜望看着池水微微漾开的涟漪,问道:“北衙都尉有那么好么?” “想什么呢?”重玄胜大手一扬,语气夸张:“这是你在现阶段能触摸到的最具实权的位置,也是通往齐国真正权力中心的门户。今日你若能成为北衙都尉,他日神临,就可以直接进九卒任正将,我们把你送进秋杀军,下一步就是兵事堂!甚至于执掌三部之一也不是不行,那么下一步就是政事堂!你居然在这里问我,北衙都尉有没有那么好?” “想一想吧姜望!这是天下六强,东域霸主之国。你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站上顶层,与那些绝顶的人物一起,分享这现世至高权力……这一步就从北衙都尉开始!你居然问它重不重要,问它好不好?” 看着唾沫星子横飞的重玄胜,姜望又沉默了半晌。 然后道:“哦?” 重玄胜怒目而视:“你今天学鹅叫?哦个不停!” 姜望笑了笑:“看来真的是很重要。” 重玄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知道就好!” “嗯,知道啦。”姜望摆摆手:“我先回去修炼了,记得帮我查公孙虞的事情。” “想清楚一点,控制一下自己!”重玄胜在身后喊道:“修为别提升太快,要是一不小心神临了,可当不上北衙都尉!” 姜望的背影已经消失,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 …… 作为临淄有名的风景胜地,霞山脚下建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别府。 当然不止重玄胜会挑地方。 养心宫主姜无邪,在这里亦有一套别院,通常只在“枫霞并晚”开始的那段时间来住。 世人皆知,九皇子殿下好美人、美食、美酒……食色皆享,从不会苦着自己。 身份尊贵,但向来是很少待在养心宫的,这一点与其他几个宫主都不同。 于姜无邪而言,他虽是养心宫之主,宫内大小事务一言而决。但这养心宫,毕竟也在齐皇宫范围内,有些规矩不得不守。 这就是问题所在。 相较而言,温玉水榭才是他常住的地方。 差不多全临淄人都知道。 姜望当时出海救人,都是直接到温玉水榭去找他谈条件,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姜无弃丧期未久,他这个做兄长的还泡在温玉水榭显然不合时宜。 所以这段时间就住进了霞山脚下的这处别院。 布置之精巧,格调之高雅,自是不必多说。 霞山下的所有别院里,这宅子也是数一数二。 此刻的姜无邪,正趴在一张软榻上,双眸微闭,陶然自得。长发用一根簪子斜着簪住,身上只披着一件宽松的绸织长袍。两名美貌侍女跪坐在软榻两侧,一个捏肩,一个捶腿。 玉手游山,温香戏梦。 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软榻立在极具格调的露台上,侧个身就能看到霞山美景。 四周当然有帷幔,一放下就是私密空间,一束起就天空云阔。 这露台异常宽敞,有盆花,有笼鸟。还有一只养着睡莲的大水缸,花期早过了,却仍开得灿烂。 软榻前方不远,摆着一架弦琴。 支架撑地,如美人并足。木色光润,竟有玉泽。 弦琴之后,又是一美人。 身量纤柔合度,气质飘然出尘,眉眼画也一般,正抚琴独奏。 美人美景,妙音入耳。山风拂来,好不惬意。 唯独一人身穿黑衣,半跪在地,是这幅画面上不太和谐的色彩。 他左手撑膝,右手舒展开来,贴在地面。表示一种臣服。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又描述了力量。 “你是说……”享受了许久,姜无邪才慢悠悠地开口:“冯顾的尸体,没有任何问题?” 美妙的琴声停了下来。 “我亲自去查了,确实是没有问题。”半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道:“北衙也不尽是些吃干饭的。” “怎么会……嗯……完全没有问题呢?”在美貌侍女力度恰当的按捏下,姜无邪的声音都是飘忽的:“不太应该……” “的确不太应该。”黑衣人道:“但现在再动手脚……已是晚了。” “不要动手脚。”姜无邪眉头轻皱:“为什么要动手脚?在这种时候画蛇添足,才叫蠢到没边了。我们只是需要真相……真相,明白吗?” 第二十章明光智斗胖侄儿 天亮没多久,悬着北衙标牌的马车就已经驶来,等在姜府大门外。 车夫是另外一个陌生的面孔。 姜望下意识记下了他的神魂气息,才看向车厢里。 郑商鸣和林有邪都在,一人坐着一边,各自沉默。 术业有专攻。 一夜的时间未见,想来他们各自在案情中应该都有了些进展,只是单看表情,倒是完全看不出什么变化来。 善于寻找线索的人,自然也擅长隐藏线索。 姜望躬身钻进了马车,正好坐在中间的位置。 “这个车夫是我自己家里的。”郑商鸣开口道:“你家附近,多了些巡街的卫军,是长乐宫要求的,林副使家附近也有。太子严令,一定要保证此案不受干扰。” 姜望知道,这就是对车夫传话威胁事件的处理结果了。 倒不是他姜某人配不上更大的阵仗,只是那车夫已经在各种意义上消失,却是也追究不到谁头上去。 “知道了。”姜望道。 对于今日的搜查,他兴趣缺缺。满心想的,是公孙虞那边到底能提供什么线索。 本打算一路修行到长生宫,林有邪忽然开口道:“十一殿下那碗药汤的查验结果已经有了。” “怎么说?” “除了抑灵草之外,还有烈阳花、赤羽粉、红腹蛛足……都是些抵御寒毒的药物。” “看来没有什么异常。”姜望道。 “是的。”林有邪转头看向郑商鸣:“郑捕头昨天的审讯有什么收获吗?听说你晚上又去验了尸?” 郑商鸣苦笑一声:“本以为能有些收获的,结果是多想了。办案这种事情,总免不了走冤枉路。” 林有邪点点头,又问道:“那郑捕头今天有什么思路分享一下吗?” “办案思路要开阔,但也不能凭空臆想。还是要看线索说话,先搜证,再说其它。”说这句废话的时候,郑商鸣表情很是认真。 林有邪只道:“郑捕头说得很对!” 姜望全程面无表情。 合着这两个人从北衙一路过来,一起在马车里那么久,一句话都没说!就只等他来了,再面上敷衍一套。 “姜大人好像情绪不高?”郑商鸣意有所指地问道。 “哦?”姜望反问。 “我看你一直不说话。”郑商鸣解释道。 姜望闷声道:“案子终归是你们负责查办,你们达成一致就行。” “也是。”郑商鸣点点头,不再说话。 马车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再一次来到长生宫。 郑商鸣和林有邪工作起来确是很积极,全心投入对长生宫的搜查中,从前殿到后殿,从姜无弃的寝殿到太监宫女们的房间……一丁点线索都不放过。 姜望则默默跟在身后,除非必要,几乎不说话。 这一次的搜查范围,覆盖了整个长生宫。郑商鸣和林有邪几乎把边边角角全部过了一遍,一直到日落西山,才宣告结束了这次搜查。 “林大人有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郑商鸣问。 “千头万绪,愈发扑朔迷离了。”林有邪摇了摇头,反问道:“郑大人呢?” 郑商鸣亦摇头:“和林大人一样。我觉得冯顾的死……会不会跟平等国的报复有关呢?” “可能性很大!”林有邪煞有介事地道。 姜望默默看着他们搭台唱戏,并不吭声。 “姜大人有什么发现吗?”林有邪忽然问。 “没有什么发现,你们俩都挺正常的。”姜望转身道:“回吧。” 林有邪和郑商鸣现在显然都把目标放在了雷贵妃遇刺案上,都知道对方的想法,也都装作不知道。 林有邪只想找出当年的真相,公诸于众,还她父亲一个清白。 一直到现在,林况在北衙的卷宗里,死因记载的还是“办案不力,畏责自尽”,一世英名沦丧! 郑商鸣也想找出当年的真相,但这个“真相”是否公开,必须要符合天子的喜恶,以此为自己将来接任北衙都尉铺路。姜望愿意先担任北衙都尉,那他就将这份好处拱手相让,姜望若不愿意,他就自己好好表现。 两人之间的冲突就在于此,所以谁先找到真相,就成了问题的关键。 所以他们说是协同办案,却也彼此防备,能不公开的线索,绝对私藏。 被姜望这么一说,他们也没有什么再装模作样的必要了。 于是离开。 厚重的宫门缓缓合拢,暂时封存了这座宫殿。 三位青牌沉默着坐上了马车。 有趣的是,这座马车上的人,都觉得自己接近了真相。 虽是沉默,却是各有目标和选择。 林有邪需要姜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着的这只眼睛,名为“真相”,闭着的这只眼睛,名为“职责”。 她想要先一步掌握雷贵妃遇刺案的线索,挖掘当年的真相。 郑商鸣则要姜望同意接任北衙都尉,才会跟他分享在这起案件里的线索。 他也需要姜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睁开的这只眼睛,名为“忠诚”,闭着的这只眼睛,名为“真相”。 而姜望自己,想要在掌握真相之后,再做选择。 最好的结果,是三个人最终的落点可以一致。也就是重玄胜所说的,“天子应该知道真相”的那一种情况。 可姜望也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当然这一天林有邪和郑商鸣在查找线索,姜望在默默修行。 但其实这一整个白天,只是三个人在互相考验着耐心。 马车在北衙将郑商鸣、林有邪放下,然后送姜望独自回府。 在长生宫看了一天枯燥的戏,他不想再去北衙看了,反正现在两边的线索都不会跟他分享,索性直接离开。 “这太无趣了……” 这是姜望走下马车之后,唯一的念头。 好在他也有他的准备。 踏进宅邸,直接回到自己的卧房,关起门来修行。 他不是一天两天如此,而是每天都如此,再自然不过。 姜望是陷于修行,不可自拔。重玄胜是趁重玄遵不在,忙着讨好博望侯,十分殷勤。 前脚姜望回了府,后脚重玄胜便带着十四,大摇大摆出了门。 拉了满满两车的补品,直往博望侯府而去。 这种招摇过市的行径于他并不鲜见,临淄大概也没多少人不知道他胜公子孝顺了…… 重玄遵不在,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侯府少主,虽然更多时间这胖子只愿意住在姜青羊家。 一进侯府大门,重玄胜就拉着管家的手,很是认真地道:“这些是我很辛苦才买到的补品,一定叫库房收好,麻烦了!” 管家受宠若惊,连声应是。 重玄胜摆摆手,大步往里走,自己家当然也不需要谁带路。及至里院,他老远就大喊起来:“爷爷,孙儿来看你啦!” “嚷什么呢,嚷什么呢!” 躺椅上的重玄云波还未说话,搬着小马扎给老爷子捏脚的重玄明光,就已经摆起长辈架势,呵斥起来:“老爷子都高寿一百多了,修为已经开始倒退,经得起你这么咋呼吗?再让你吓个三长两短出来!真的是,这么大,还一点都不懂事。” 十四站在院外。 重玄胜独自走进来,迎着重玄明光的唾沫,脸上还堆满笑容:“伯父教训得是。我这不是特地买了两车补品过来吗?就是为了让爷爷没有三长两短!” “这个年纪了,又没神临,补品有什么用?一天到晚净花冤枉钱。这以后让你当家还得了?” 重玄明光教训着侄子,手上的按摩也始终不停,扭头看向老爷子,严肃瞬间变成了谄媚:“爹,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这当家的人呐,不能找太铺张的。儿子这么多年精打细算,账本做得那叫一个漂亮,您说说……” 老爷子只幽幽地看着他:“我听你这口气,有点嫌弃我活太久了的意思?” 这个眼神可太熟悉了! 哪会不是一顿打? 重玄明光自小就怵,顿时一慌:“儿子……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不会说话就闭嘴。”老爷子不耐烦地把腿抽回去:“坐一边去!” 本来觉得这家伙天天来县殷勤,是为了给孙儿重玄遵承爵敲边鼓,做得是明显了些,毕竟也是天下父母心。他这个当大家长的,也能够理解。 嚯!没想到这块废料竟然自己也有几分想继承家业的意思! 多大的脸啊! 不赶紧掐断怎么得了? 重玄云波不由得反思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给了这家伙错觉…… 要不是还有孙子在跟前,顾虑到他做伯父的尊严,早就一脚踹出去了。 “哦。”重玄明光委屈巴巴地搬着小马扎挪开了。 重玄胜晃着一身肥肉走近前来,那叫一个摇曳生姿。 瞧着重玄明光,笑意盈面:“伯父,您也六十多了。这些补品您也可以吃,不够我回头再买。” 重玄明光这样一个与时光为敌的美男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提及他年龄。偏偏此时当着老爷子的面,又不能发作,总不能骂侄子不该关心他吧? 只能嘴里说着“好孩子”,悄悄侧过脸来,狠狠地剜了重玄胜一眼。 重玄胜笑呵呵受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重玄云波半靠在躺椅上,缓声道:“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送补品?” 重玄胜把下人搬上来的大椅往老爷子旁边靠了靠,笑嘻嘻地坐上去,凑在跟前道:“这不是一直关心着爷爷吗?您可是我重玄家族的擎天之柱,须得万分呵护呢!” 重玄云波兀地叹息一声:“需要呵护的擎天之柱,还能擎天么?” 这是为了家族,卸甲之后又披甲的老将军。 一生皆在沙场。 而他已经这样老了。 重玄胜不笑了,认真说道:“您在一天,天就不会塌。” “胜儿你是很聪明的,我没见过几个比你更聪明的孩子。” 重玄云波看着他,缓声说道:“但聪明人往往自恃聪明,不把世界的规则放在眼里,觉得自己可以左右任何事情……有些时候,应该知道适可而止,即使是我们重玄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掺和的。” 重玄胜要借博望侯府打掩护,送姜望悄悄出城,必然不可能瞒得过重玄云波。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让老爷子忌惮的,自然还是雷贵妃遇刺案。 “爷爷放心,我知道分寸。”重玄胜道。 “就是!”重玄明光在一旁冷不丁道。 重玄胜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我们说什么你竟然能听明白吗? 重玄明光则以一副“被我抓到把柄了吧”的得意表情,看着自己这胖侄儿:“我听说你搞赌坊生意,是也不是?赌字害人啊!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妻离子散。这是正经人家做的生意吗?传出去简直是败坏我重玄家的名声!今天我把话说在这里。我与这个‘赌’字势不两立!我重玄家与这个‘赌’字势不两立!你不可行差踏错,到时候悔之晚矣!” “爹。”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话说得再凶也没用,扭头就找重玄云波要支援:“叫这小子赶紧关了。” 重玄胜都惊呆了:“伯父,我前两天还看到你逛赌场来着!” 重玄明光把眼一横:“逛赌场和开赌场能一样吗?是一个性质吗?你那是害人,我那是被人害!咱们博望侯府,能做害人的生意吗?” 重玄云波明显是有些心累的,但也没有什么指点长子的心情。 要是能教好,何至于等到今天? 只冲重玄胜无力地摆了摆手:“确实不必要做这方面的生意。” “其实孙儿只是入了几成干股,且是挂在别人名下……”重玄胜这般解释了一句,才道:“既然爷爷和伯父都说话了,孙儿回去就关。” 重玄明光满意地点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胜儿虽有一念之差,毕竟是咱们重玄家的儿郎,底子还是好的嘛!” 他又板起脸,玩了一套恩威并施:“现在就回去关张吧,以免夜长梦多。那赌场多开一个时辰,我重玄家就被人多戳一个时辰的脊梁骨啊!我坐在这里,都如坐针毡!” 重玄胜倒是半点不见计较,笑眯眯道:“伯父说得对,侄儿这就回去关赌场。” 又对重玄云波道:“爷爷,那我下次再来看您。” 重玄明光生怕胖侄子趁自家天才儿子不在,花言巧语抢了老爷子欢心,抢着话头道:“去吧去吧,老爷子这儿有我呢。你甭操心,回去好好修行,你这修为也落后太多了!” 饶是重玄胜对重玄明光向来秉持“你说得都对”原则,听见这话也有些炸毛——您老人家也好意思数落我的修为呢? 但想一想,还是笑了笑,自顾离开了院子。 有伯父如此,还奢求什么呢? 重玄明光可不知道重玄胜的心思,眼瞅着胖侄子走了,自觉又为自家儿子赢下重要一局,精神十分亢奋。 若没有自己操心,遵儿可怎么办?这个家可怎么办? 左右瞄了瞄,见也没有什么人在,便凑回老爷子身边。 一脸殷勤、神秘兮兮地道:“老爷子,您刚不是说擎天嘛,擎不住什么的……我懂您!我这儿啊,有一个方子,那是相当好用……” …… 这边重玄胜都快走出侯府了,猛地听到后院里传来一声怒吼,俨然老将重归沙场,如怒狮苏醒,似凶虎啸山—— “老子杀了你这个逆子!” 第二十五章 恐难戒言 郑商鸣迈步离开了。 他还有一句话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然而即便是你姜望,现在创造的传说,也只在内府层次。 外楼之后是神临,神临之后是洞真,洞真之后又衍道。这个世界太浩瀚!伟大的力量太伟大!有些事情,你真的能够改变吗? 曾经坚决不肯依靠父辈光环,隐姓埋名投军,固执地独自奋斗的郑商鸣,在文连牧那一局中,在镇国元帅府前,被王夷吾的拳头,砸碎了所有骄傲。 此后就决然加入了青牌体系,并以最快的速度适应了北衙。 今日他和姜望有不同的选择,但他不是今日才做的选择。 这到底是成长蜕变,还是妥协坠落,也很难说得清楚。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道德体系中。 所有的挣扎、信仰、借口……终其一生,不过是为了在一个选择之后,自圆其说。 有时候人的改变只在一夜之间。 但也总有人,永不肯改变。 或许吧? 佛家说,花开花落间,一个世界已生灭。 谁又能确定,自己不是花中人? 姜望静静坐在院中石桌前,又竖起一根手指,于朔风中,看那焰花开谢,品悟道术奥妙。 许是今日并不适合修行,没过多久,谢管家又来报,说有客登门。 名帖一张,制作精美。 来访者,碧梧郡杨敬。 姜望摇灭了焰花,轻轻皱眉。 郑商鸣登门是预料之中,杨敬却是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的事情,总归是缺失了些安全感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起身往外走,亲自去迎客。 不管怎么说,上次他不请而赴,的确唐突。也是对方给面子,没与他计较。没道理转眼对方来访,他就开始拿架子。 他还摆不出那种谱来。 他姜爵爷的趾高气昂,通常只在好友间。也就能偶尔气一气重玄胜、许象乾这些损友。 杨敬今日穿了一身黑衣,显得萧肃。也未带随从,独自站在门外。弓和剑都收起来了,身上锐气仍是不减。 姜望几步迎出去:“不知贵客到访,姜某有失远迎!” “爵爷客气了。”杨敬看了看他:“里间说话如何?” 姜望立即侧身:“来我院中!” 好在今日重玄胜不在,不然他说不定要来搅合一二。麾下影卫在碧梧郡挨揍一事,可是让他不爽得紧。 两人前后脚走进院中。 杨敬一句寒暄也无,直接便道:“公孙虞死了。” 姜望顿时一怔:“怎么死的?” “不知道。”杨敬道:“所以我来临淄。” 临淄何其大也! 达官贵人何其多! 杨敬这语气平淡的一句话,有一种千军万马我独往的孤勇。 看来他和公孙虞,真的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姜望很认真地说道:“绝对与我无关,我保证我对他的死毫不知情。” 杨敬说道:“不然我不会一个人来你府上。” 看来他已经是私下里查过一遍了…… 姜望想了想,又问道:“什么时候死的?” 杨敬道:“你走之后,我去陪了他一阵,那会他状态还好,还在看书。等第二天早上我安排好了新的隐居地,去接他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没有外伤,通天宫、五府尽碎而死。” “令兄怎么说?”姜望问。 碧梧郡郡守杨落,毫无疑问是一个很有政治分量的人物。若能借其势…… 杨敬淡声道:“公孙虞是我的朋友,不是我兄长的朋友。” “是我失言了。”姜望有错就认。 但其实公孙虞之死,凶手并不难猜。 会在这个时间段杀公孙虞的,无非就是那么几拨人——要查真相的,和要掩盖真相的。 既然姜望自己没有动手。那么就只剩下林有邪那边的人,郑商鸣那边的人,以及雷贵妃遇刺案的真凶。 “我托人查过了,你最近监督在办的案子,是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之死案。”杨敬很直接地问道:“我想问你,这起案子与公孙虞有什么关系吗?你辛辛苦苦去碧梧郡找他,为了什么?” 在不知道具体案情的情况下,他的问题直指关键。因为凶手很可能是怀着和姜望同样的原因,找去的碧梧郡。 “公孙虞生前是十一殿下的心腹,长生宫里的常客。我特意去碧梧郡,也是为了问他一些有关于长生宫的问题。”姜望认真说道:“案子具体的细节,我不方便跟你说。但是你如果能够帮忙提供一些线索,或许我可以更快找出真凶。” 杨敬对此不置可否,反问道:“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权责,你去碧梧郡查案,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去?这案子恐怕不止是冯顾之死那么简单。你与谁为敌?有谁在暗中监视你吗?凶手有没有可能是追踪你,才找到的公孙虞呢?” 姜望先时庆幸重玄胜不在,这会又希望那胖子在了。 杨敬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很多人都传言说他不过是托庇于他兄长杨落羽翼下的雏鸟,但姜望亲身接触后发现,此人分明进退有据,有勇有谋。 既能顾全他和公孙虞的朋友之义,又能够尽量撇开责任,不影响他做郡守的兄长,还能目光敏锐地靠近问题核心…… 说起来他有意把他兄长撇开,是不是也是嗅到了这件事的危险呢? 仔细斟酌一阵之后,姜望才道:“案子的细节我的确不能说,这是青牌的规矩。至于你说的那种可能……我的确不能排除。杨兄,请放心,公孙虞的死,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公孙虞是我的朋友,死在了我的庄园。”杨敬淡声道:“我来临淄,是为了给自己交代的。” “那你更应该跟我合作。”姜望很诚恳地说道:“凶手会杀公孙虞,可能恰恰是因为他知道一些什么。我全程负责监督长生宫一案的办理,在北衙,在朝中,到处都有人。重玄胜就住在我府中,石门李氏与我是通家之好,晏抚是我的至交好友,郑商鸣与我交情深厚……无论凶手是谁,涉及什么势力,我肯定能一查到底,找出真相。” 姜望在这里不停扯虎皮,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杨敬。 他沉默一阵后,终于是说道:“但是公孙虞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说你知道的就行。”姜望赶紧道。 “你想从哪里听起?” 姜望想了想,问道:“他的舌头,是什么时候断掉的?” “去年除夕的时候,公孙虞来找我……”杨敬慢慢说道:“那个时候,他的舌头就已经断掉了。” 道历三九一八年的除夕,正是庄雍国战之期…… 一路奋尽全力、毫不停歇地走过来,今日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姜望当然不能够忘记那个雨夜,永远不能。但很显然,同样是在那个除夕,改变公孙虞一生的故事,也已经发生。 在道历三九一八年的除夕,长生宫发生了什么? “怎么断掉的?”姜望问。 “我当时也是这么问他的……” 杨敬看着石桌桌面的纹理,陷入回忆:“那天晚上在下雪,很大的雪。我喝多了,独自回房,他就在我的院子里等我。我很开心,有什么比好友雪夜来见你更让人开心呢?我问他要不要喝酒,我说我猎了很肥的鹿,我说前几天城里来了个沽名钓誉的家伙,牙尖嘴利,正好你来骂他个狗血淋头……他却只张开嘴,让我看他的断舌。” “怎么回事?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很着急,很生气。我说我要杀人,我一定要杀几个人才行。我的心里像火在烧!” “院子里铺满了雪,他蹲下来,在雪地上写了一行字——我一生敏于口舌,恐难戒言,故断舌以明志,此生不复言。” “那行字很快就被雪盖住了,而他就真的再也没有跟我交流过。” 杨敬略带哀伤地说道:“我问过他很多次,他每次只是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我想他不愿让我知道。” 也就是说……公孙虞的舌头是他自己割掉的,而原因,是为“戒言”。 他为什么要戒言?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不应该知道的事情,而这也是他离开长生宫的理由?会不会跟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有关? “他后来跟长生宫有过联系吗?”姜望问。 “据我所知,没有。”杨敬道:“他没有离开过庄园一步。” 姜望认真说道:“我想,公孙虞什么都没有跟你说。或许正是为了保护你。” “也许吧。但是保护他,才是我作为朋友最想做到的。”杨敬说到这里,便起身道:“既然你什么都不方便跟我说,那便就此别过。” 姜望下意识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知道的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杨敬看了看他:“接下来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找答案。” 你会死的。 姜望心中几乎是第一时间浮现这个念头。 他非常认真地说道:“办案的事情,自然有我们青牌来做。你掌握的信息和我们掌握的信息,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贸然加入于事无补。不如你先回碧梧郡等消息,有结果了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雷贵妃遇刺案的真凶,就算不归属于当今皇后,也是必然跟当今皇后差不多层次的势力。 那杀死公孙虞的凶手,杨敬追踪不到踪迹还好,若真的寻到了……下场只怕会很难看。 别的不说,仅凭杨敬对朋友的义气,姜望就不愿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看来我猜得没错。凶手所属的势力很强大,我杨家惹不起。”杨敬扯了扯嘴角,似讥似嘲:“也是,不然怎么敢这么随便地杀我的朋友?” “请你相信我。”姜望毕竟不能多说,只能强调道:“我不会放弃这个案子,而且我已经触摸到真相了。” “我知道你很有信用。但是抱歉,我没办法把我朋友的死,全部寄托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身上。” 杨敬转身离去,没有半点犹豫。 来得突然,走得果断。 这是一个聪明且清醒的人。 他孤身来临淄,或许早就做好了准备。 寒风垂落的院中,又一次只剩下姜望一人。 他独坐石椅,默默思考着案情。 这件案子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可关键的证据在哪里? 林有邪那边会有收获吗? 姜无弃、冯顾、公孙虞……相继死去了。 杨敬若是撞上那幕后的势力,也十足凶险。 接下来是谁?林有邪就绝对安全吗? 甚至于自己呢? 十七年前的那起要案,像一个无限深邃的漆黑漩涡,在不断地扩大,且试图卷入越来越多的人…… 从各方面来说,都需要尽快产生一个结果了。 要么撕开遮蔽它的幕布,让阳光照进去,照亮其间每一个角落。 要么,将它彻底填埋,此后永不再提及。 很显然,公孙虞选择了后者。 不对…… 念及公孙虞的此刻,姜望隐隐感觉自己似乎触摸了什么。 他一直以来,好像忽略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姜望拧着眉头,站起来在院中来回踱步。 到底忽略了什么? 寒风吹得聒噪,他索性走进了房间里,把房门带上。隔绝了所有的声音,让自己可以安静思考。 忽略了什么? 他独自在卧房里走来走去,忽然顿步,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那是他专门请匠师裱下来的、姜无弃生前所写的最后一幅字。 “天不弃大齐,生我姜无弃!” 姜望脑海中灵光炸开。 是了……姜无弃! 他想明白他一直忽略的问题是什么了! 既然冯顾用死亡来掀起对当年那起大案的调查,并且明确留下线索,指向大齐皇后。 而且现在看来,公孙虞显然也知道一些什么。 也就是说,对于当年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冯顾和公孙虞都掌握了一部分消息。 那么作为长生宫主的姜无弃,会全不知情吗? 那样绝顶的人物,有可能被属下完全蒙在鼓里吗? 这不合理! 可姜无弃既然也知道真相,他为何自己不处理这件事? 以他的智慧、身份、影响力,怎么做都比冯顾来得有用。 但他至死都没有提及。 为什么?! 第二十六章 不言之言 姜无弃在生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以身为饵,扫尽齐国境内的平等国奸细。 神临境的厉有疚、洞真境的阎途……全部都被清除。 以如此智慧、魄力,什么样的仇家解决不了? 杀母之仇,他为何沉默,为何不报? 寒毒入命之恨,他为何不雪? 甚至于,为何在去年除夕,就让公孙虞离开? 而矛盾的地方在于…… 姜无弃绝口不提,公孙虞断舌以绝言。 冯顾最后却为何,以死倒逼当年的真相呢? 姜望凝神苦思,他隐隐觉得自己已经非常接近线索了。但如雾里看花,始终隔着一层什么。 是什么呢? 姜无弃,冯顾,公孙虞,杨敬…… 公孙虞……断舌! 口不能言,曰为“哑”。 脑海中困塞已久的那扇门户,轰然洞开。 那些混乱的线索里,突然有一条明晰起来,跃然于眼前。 姜望转身出门,立即让管家备车,直接赶赴长生宫。 他恨不得自己直接飞过去,但身在临淄这种地方,又是在这么微妙的时候,不得不讲些规矩。 心中已经疾如奔马,在平缓的马车之中,姜望的表情依然平静。 愈是急时,愈要求静。 静而能自守,不失本心。 他甚至摒弃杂绪,开始修炼。 在道术的演练之中,时间向来流逝从容。 长生宫不算远,没花多少时间就到了。 姜望自觉也已经平复下来情绪,掀帘下车。 直往长生宫里走。 “大人。按照规矩,得有人陪着您,才能进去。”领头的青牌捕快拦道。 守在长生宫外的青牌捕快,已经换了一批。当然,临淄的青牌捕快,没有谁不知道姜望。就算没有见过他本人,也该见过他的画像。虽是职责所在,却也恭恭敬敬。 “那你陪我进去。”姜望直接道。 领头的捕快摇了摇头:“我们都没有进长生宫的资格。” 心思都在线索里的姜望,这时候才恍然想起来,作为案发现场的长生宫,在封锁的这段时间里,只有他和林有邪、郑商鸣这三个具体负责案子的青牌才能进。 还不能单独进入,至少要有两个人互相监督。 当然,他也完全有能力悄悄潜进长生宫,料得这些捕快也发现不了。但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没有必要做坏规矩的事情。 有时候近在眼前的“捷径”,是无比曲折的“远路”。 若是悄悄潜进长生宫,无论最后得到什么证据,都不会再可信。 “去请郑商鸣。”姜望直接吩咐道:“就说我让他来陪我搜证。郑商鸣不在的话,林有邪林副使也可以。总之你先看到谁,就请谁。我在这里等。” 以他今时今日的分量,在青牌体系内,不买账的也是少有。更别说还隐隐传言他要接任北衙都尉。 几乎话音刚落,立即就有一名青牌捕快疾行而远,去往北衙请人。 姜望则站在宫门外,不多时便神魂沉海,开始了修行。 时间虽少,用于等待是空耗,用于修行总有一点进益。 积跬步以至千里,小流以成江海,超凡绝巅,也是从山脚下一步步攀登上去。 郑商鸣匆匆赶来的时候,姜望刚好睁开眼睛。 “怎么了?”郑商鸣问。 姜望只道:“进去说。” 负责这起案件的三个人里,同时有两个人在场,长生宫的宫门于是打开。 这座宫殿愈发寂冷了,人气散得干净。 姜望目标明确,直接往那座画着众生相的照壁走去。 “你有什么新发现吗?”郑商鸣又问。 姜望站在照壁之前,细细看着姜无弃留下的这幅壁画,没有吭声。 郑商鸣于是也沉默。 这幅众生相里,人物太多,场景太繁杂,几乎囊括了姜无弃对“人”的所有观察。 任何人只要细心观看,都能察觉它的不俗。 但如果说里面藏着什么线索,则又千头万绪,非有“钥匙”不可得。 姜望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线索,他此前也反复研究过这幅壁画。但直到今天想到公孙虞的断舌,才突然间联系起来。 在这幅众生相里,肢体健全者且不去说,还有盲人对聋子滔滔不绝,有聋子对盲人指手画脚,有无嗅之人河边垂钓…… 可谓刻画众生。 但所谓“聋盲痈哑,四缺也”(yong),姜无弃画众生相,既有聋盲痈,怎么会漏掉一个“哑”?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那哑者应在的位置,就是姜无弃的“哑”,是他的不言之言! 而哑者应在的位置也很好找,姜无弃并没有故意藏得多深。 将这张众生图分割以九宫。 聋者与盲者在这幅画的左下角,位在艮宫。 那痈者则在右侧中间的兑宫,一条小河自兑宫而至乾宫,穿出画面外,河岸上农夫担粪而走,痈者持竿垂钓。 以聋者与盲者在整幅画面上的位置为基础信标,痈者所在的位置,对应的地方,应该是离宫所在方位,也就是这幅画上层的中间位置。 而在这个地方,画的是一片荒山,绵延山脉一直延伸向画面之外。 具体以痈者所在的位置来参考,精准对应的位置,是荒山之上…… 一座孤坟! 这是一座并不起眼的孤坟,姜望之前当然也看到了,但只是匆匆掠过。 此时锁定这个位置,细细察之,才注意到坟前那一座墓碑,碑上只刻了四个字。 与任何墓志铭的格式都不相同。 这四个字,就是姜无弃要说的话。 刻的是—— “逝者已矣。” 姜望一时愣住了。 在他的分析之中,想来公孙虞割舌,既是为了割断当年的真相,也是在暗示照壁上姜无弃留下的答案。 其人的哑,本身即是一柄钥匙。 因而姜望理所当然地以为,姜无弃把当年那起要案的真相藏在这里。 但姜无弃只是在这里留下了他的选择…… 这是雷贵妃的墓…… 而墓碑上的“逝者已矣”,就是姜无弃的选择,也是他对追究真相至此的人,一声劝阻。 那个没有画出来的哑者,是姜无弃自己。 他在一幅画里描绘众生,讲述了太多故事。轮到自己,只有一声“罢了”…… 姜望不知说什么好。 当年那起刺杀案,导致雷贵妃身死,导致姜无弃生下来就寒毒入命。当然也导致了名捕林况之死,导致了林有邪的惊惧症。 其制造的巨大漩涡,一直到十七年后,还在卷进人命。 他放弃唾手可得的北衙都尉之位置,选择真相二字,也不无答谢姜无弃的英雄相惜,为其寻觅真相之意。 但案情的真相,姜无弃早就已经查到了。 这位十一殿下,选择了沉默。 如此也就能够解释,公孙虞为什么离开长生宫,为什么跟杨敬说“恐难戒言”。 想来公孙虞是当时调查真相的重要成员之一,在得知真相后,姜无弃选择沉默,并要求所有人保密。 公孙虞担心自己守不住秘密,所以主动割舌,并且年纪轻轻就退隐碧梧郡。 什么真相需要如此呢? 那个真相…… 到底是什么? 此外,姜望也明确了另一个关键的问题。 冯顾用自杀来追溯旧案,果然并不是姜无弃的决定。 更多是冯顾的自作主张。 冯顾的确对姜无弃忠心耿耿,但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有自己独立的意志。 他说姜无弃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话并不虚假。他说他自己想要的还没有得到,这话亦是真心。 姜无弃选择沉默。 而他想要张鸣。 为什么他会做出和姜无弃不同的选择?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随着他的死去,再也无人知晓。 也许是对雷贵妃之死耿耿于怀,也许是在姜无弃死后,他也已经心死,不想再考虑政局…… 总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而姜望需要考虑的是—— 现在还要探究真相吗? 雷贵妃遇刺案最大的苦主,最有资格追究的人,都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幅画很复杂,也很生动。”郑商鸣在这个时候问道:“里面有你要的线索吗?” “你也已经看到了,不是吗?”姜望反问。 郑商鸣摇了摇头:“我没有看懂。” 他或许是说,他没有看懂这幅画。或许是说,他没有看懂姜无弃的选择。 总之关于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在姜望拒绝北衙都尉的位置之后,他就不会再跟姜望分享。 而姜望之所以今天来长生宫没有瞒郑商鸣,甚至主动请郑商鸣作陪,也是因为知道瞒不住。他来长生宫,郑商鸣一定会跟来,索性就大大方方,不遮不掩。 “想好让谁来接任北衙都尉了吗?”姜望问。 郑商鸣苦笑一声:“你以为我爹到底是有多大的权力,这件事情是我们关起门来商量几句就能决定的吗?我们找你是因为你能坐这个位置,因为你是姜青羊。你难道以为我点谁的名字,就可以是谁?” 姜望并不相信郑世会没有备选方案,那样一个把青牌体系玩得明明白白、在临淄如鱼得水的人物,怎么可能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一个人身上? 终归他拒绝了北衙都尉的位置,和郑商鸣的交情,也就止步于普通好友。 “走了!” 姜望转身往外走。 “不再看看其它地方了?”郑商鸣跟在后面边走边问。 “不必了。”姜望道:“打开真相的钥匙,只差最后一把。” “我以为只有重玄胜喜欢打哑谜的。你怎么好的不学?” 郑商鸣语气轻松,或许他笃定姜望拿不到那最后一把钥匙,或许他自己离真相更近。 总之他现在更操心的事情,还是谁来过渡他和他父亲之间的权力真空。 不厉害的人坐不上北衙都尉,但太厉害的人一般也都有太大野心。人家上了位,转身就把他踹开,不给他接班的机会也不是不可能。 两个人在长生宫里只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短到宫门外的那队捕快,第二个话题都还没结束。 这段时间也很长,长到足够让另一名报信的青牌捕快赶到长生宫外。 “郑大人,最新消息!” 郑商鸣快步上前,接过这名青牌捕快手里的急信,拆开看了一眼。 略顿了一下,就把信转给姜望。 姜望倒是很好奇,是什么紧急消息不用避讳自己,接过来,展开一看—— “离职神捕乌列确认死亡,尸体在海门岛附近海域被发现,已经加急送回临淄。” 乌列死了…… 乌列就这么死了? 至此曾经煊赫一时、名扬东域的“南乌北林”,竟都成空。 对于乌列的死讯,姜望出奇的并不意外。 早在知道乌列独身调查大泽田氏,且田焕文已经袭击过乌列之后,姜望便隐隐感觉会有这一天。 乌列走的,本就是一条不归路。 如其人所说,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只是姜望没有想到,来得这样突然。 过了这么多年。 多少大风大浪都熬过去了,却倒在真相眼看就要浮出水面的时候。 “尸体谁去接的?”郑商鸣问。 那捕快答道:“杨未同杨副使亲自去接的,都尉大人在北衙迎棺。” 乌列大半辈子都奉献于青牌体系中,在林况死后,才脱离青牌。他对于青牌体系的贡献,对于北衙的贡献,永远无法被抹去。 杨未同这等掌握实权的巡检副使前去迎接遗体,北衙都尉亲自守在巡检府迎棺,原也是应有之义。 哪怕严格来说,乌列已去职多年,腰间已无青牌,但谁能否认他是青牌体系中图腾一般的存在? 所谓捕神岳冷,在他面前,也不过是末学后进。 时至今日,青牌办案中有太多的规矩,都是乌列那一代的人定下来。有太多的办案手段,沿袭旧时。其中又以乌列、林况两大神捕的影响最大。 乌列林况齐名,乌列年长于林况许多,双方是忘年之交,可以说亦师亦友。 相对来说,乌列也在青牌体系中,有更高的地位。 巡检府必然要对乌列的死,表达足够的态度。所有腰悬青牌的人,必然要对乌列本人,表达足够的敬意。 这甚至无关于个人情感,而是一种对过往历史的传承。 郑商鸣看向姜望,语气复杂:“走吧,我们一起去北衙等着。” “是该去等着。”姜望说。 然而他知道。 霸角岛顾幸的线索……应该是断了。 也就是说,他和林有邪,失去了打开真相的最后一把钥匙。 …… …… ps: 痈:yong,鼻不知香臭曰痈。——汉·王充《论衡·别通》 第二十七章 验尸 今日的都城巡检府,异常安静。 哪怕大门前就有很多人。 形形色色的人,都沉默站在巡检府门口。 腰间都悬着青牌。 姜望今日出门也将自己的四品青牌悬上了,就挂在妹妹送的白玉旁。 青牌稍大,白玉稍小。 叠在一起,青白两色分明。 姜望一眼就看到了头戴青色方巾的林有邪。 她仍然穿着男装,独自站在人群角落。 也有人试图在宽慰她什么,但她面无表情,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更多的人则默默跟她保持距离。 四大青牌世家固然是青牌体系不能抹去的历史,固然对青牌体系的建立和发展,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但它终究消逝了。 放大到整个青牌的历史中,四大青牌世家的贡献,值得所有青牌捕头的尊重。但具体到青牌体系内部,在切身的利益分配里,当然也少不了斗争。 何以林有邪能够轻易坐上巡检副使的位置?当然是四大青牌世家的余荫。哪怕没有把握太多实权,毕竟在职级上,已经和杨未同同阶。 青牌世家的瓦解,客观上就是释放出了更多的位置,给了其他人更多机会。 所以从前几日厉有疚受剐刑,到今日乌列的死,于很多人而言,喜忧还很难说。 林有邪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并没有看到姜望,或者说,她谁都没有看。 乌列死了,对青牌体系中的人来说,是少了一个标识般的存在。是青牌体系之中,一段传奇的谢幕。 唯独于林有邪而言,她失去了最后的亲人。 姜望同郑商鸣走进人群。 这是迎棺的人群。 北衙都尉郑世当然是站在最前面,不怒自威,领导着整个北衙。 姜望一走过去,人群就默默移动,让开了郑世旁边的位置——这即是如今的北衙里,人们默认的、姜望所应该在的位置。 北衙都尉之子郑商鸣,也只能站在他们后面。 姜望走到了那个位置,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前走。 嘴里道:“林副使,怎么不站过来?” 人群分开一条路来,这条路的起点是姜望,终点是林有邪。 木然的林有邪,这时才恍惚察觉了什么,扭过头来。 只看到大步走进的姜望,和那只伸过来的手。 她下意识地一让,自然没能让过。 姜望已经抓住了她的小臂,就这么拉着她往人群前列走, 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路。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和姜望一起,并肩站在最前列。 郑世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人群也都缄默。 姜望的手已经松开了,林有邪却仿佛还能感觉到,钳在手臂上的那种力量。 其人穿越人潮向她走来的那一幕,印在她的恍惚中。 尽管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避让,可是她的眼睛记得清清楚楚……这是在疏冷的、崩塌的世界里,唯一一只向她伸过来的手。 乌列的尸体,在被发现的第一时间,就送回临淄。 他的死因,直到现在亦无定论。 乌列已经自青牌离职,身上无职无份,人又死在海外…… 都城巡检府又能以什么名义立案?以什么资格去查? 甚至于……谁愿意去查? 乌列解下青牌,在获得自由的同时,也失去了庇护。 说句难听的,他私自调查齐国名门大泽田氏,本就是取死之道。 田氏真想办法杀了他,谁又能说什么? 早前田焕文在海外对乌列出手,乌列也只能避让锋芒,逃回齐境。也没见都城巡检府这边,有谁出头去敲打一番。 当然,说一千道一万,乌列毕竟是在青牌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名捕。 只看今日有多少人迎棺,便可见其分量。 凶手若真是大泽田氏,难免会激起整个青牌体系的敌意。或许不能直接为乌列之死做点什么,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少不了有些针对。 想来乌列之所以能够独自调查大泽田氏这么多年,却始终安然无恙,除了他自己的谨慎,也少不了大泽田氏的投鼠忌器。 总而言之,对大泽田氏来说,擅杀乌列,是一件不会立刻产生严重后果,但一定有深远负面影响的事情。不太符合近些年来大泽田氏低调的行事策略。(抛开田安平来说,近些年大泽田氏的确是低调非常。) 因而凶手是谁尚未可知,也未见得就一定是田家。 第二十八章 我的路 对于业务熟练的仵作来说。 解剖尸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与切猪肉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可如果这具尸体是自己至亲之人…… 难免刀颤手抖。 孰能无情? 对于姜望的问题。 林有邪只是沉默了一会,便把木箱盖上,收回储物匣中。 “忘了喝了。”她很平静地说道。 郑商鸣并不知道林有邪有惊惧症,也就无从理解这番对话的情绪。 他只是问道:“林副使,已经验完了吗?” “嗯,好了。”林有邪道。 “有什么线索吗?”郑商鸣问。 “你真想知道?”林有邪问。 “当然。”郑商鸣道:“怎么,不方便说吗?” “死者身上有七处伤口,能称得上致命伤的只有一处。即头盖骨的洞穿伤,应该是指风所致,食指。 而剩下六处伤口,明显都是死后才造成,伤口很不规整,应该是海门岛附近一种名‘虫犀’的食腐鱼造成。 我认为他真正的死因应该是神魂崩溃,人死之后金躯玉髓才瓦解,头盖骨那一下,只是后来补的,用于混淆视听。 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杀他的人不是外海的人,海门岛也不是他的第一死亡现场……” 林有邪一口气说到这里,看向郑商鸣:“我说了这么多,北衙会去调查大泽田氏吗?” 郑商鸣愣了一下,勉强道:“这个,要看上面的意思。” 林有邪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转身往外走。 姜望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着走出了北衙。 之前迎棺的那些人都已经散去,好像笼罩整个北衙的哀伤,只发生在看到乌列尸体的那一刻。 “你为什么跟着我?”林有邪忽然问。 “人在不理智的情况下,容易做出愚蠢的选择。”姜望说道:“好歹共事一场,我不希望你以蠢货的名义去死。” “一切都结束了。”林有邪道。 一代名捕乌列都死了,霸角岛顾幸那边的线索,只会藏得更深。 就算之前还有,现在也肯定抹去了。 在没有确定性证据的情况下,无论怎么怀疑、怎么分析,无论那些分析有多么合情合理……都是徒劳。 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此。 雷贵妃遇刺案,至今已经十七年。 乌列和林有邪,也追索了十七年。在这十七年里,收获当然有一些,但怎么也无法靠近核心真相。 他们孤军奋战,进展艰难。 直到冯顾这一次突然身死,留下线索,矛头直指当今皇后。 那尘封的真相,才隐约浮现在水中。 只差一步…… 明明距离真相只差最后一步,但这一步,怎么也跨不出去。 当乌列的尸体静静浮在海上,他是什么心情呢? 想必也很遗憾吧? 但是正如林有邪所说,一切都结束了。 任何一个理性的人都应该明白,这一场闹剧结束了。 冯顾死了。 公孙虞死了。 乌列死了。 无休止的追查下去,还会死更多的人。 而真相,不会大白。 更多的人只会是毫无意义地死去。 更多的人里,当然可以包括杨敬,同样也可以包括林有邪,甚至于姜望。 林有邪现在还能活着,仅仅只是因为她的官身。 她身为巡检副使,又腰悬青牌多年,杀她无异于挑衅国家威严。 但若真到了非杀不可的时候,那幕后之人也不会手软。 毕竟连雷贵妃都死了,区区一个巡检副使,又有什么杀不得? “是啊,好像一切都结束了。”姜望说道:“但是你不会放弃。” 林有邪继续往前走,并不说话。 姜望跟在后面,继续道:“你说你有和我一样坚定的心。所以我知道你不会放弃。” “不放弃又能怎么样呢?”林有邪道。 姜望道:“人生很长,未来可以有很多可能……” “放心,我不会做蠢事。”林有邪抬手拦住,又摆了摆手。 “请回吧,姜大人。”她说道:“我想静一静。” 姜望于是停步,静静地看着她走远。 临淄很大,人很多,这个略显单薄的背影,就这么走进人来人往的街道,很快就消失不见。 第二十九章 殊途同归 晨光乍起,辚辚的车轮声,唤醒了这座城市。 负责采买的马车,在晨光中离开了姜家后门。 如今的姜府,有管家,有马夫,有厨子,有侍女,零零总总也有二十余人。人吃马嚼,到处都是花销。 每日买菜都是论筐算。 摇光坊自有菜市,但大概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非富即贵,菜市也比别处贵得多, 精打细算的谢管家,当然不肯叫自家吃这个亏。 姜府又不是没有马车,多走几步路,就是坐拥临淄最大菜市的湖阳坊,菜新鲜且便宜,尤其是鲜鱼肥美…… 总之每日是到这里来买。 不过刚进入湖阳坊,便有一个人影从马车上走下来。 姜爵爷脸上粘了些胡子,如意仙衣换了个劲服模样,泰然自若地混进了人群中。 …… …… 嘴里说着不关重玄胜屁事,掩护还是要重玄胜帮忙打的。 故而胜公子一大早就在院子里练起功来,同时把府里下人使唤得团团转,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的。 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现在的姜府,并不能说清。 有些发现了,有些还没有。 胜公子嘴里骂着某人人傻还脾气倔,该做的事情,一件也落不下。 青砖匆匆赶来的时候,胜公子刚刚把手里的铁球捏成一个小人,还刻了姜蛮二字。 “公子。”他半跪在地,带来了情报。 重玄胜一边给十四看他的杰作:“像不像?像不像?” 一边忙里偷闲问了句:“怎么了?” “关于遵公子的最新消息,定远侯让我转予您知。”青砖汇报道:“这会老侯爷那边也应该收到信了,”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姜望那边有情况呢,这么快就有动静,可不是什么好事……”重玄胜嘀咕了一句,有点漫不经心地道:“我那个好哥哥,又有什么惊人之举?来,站着说话,一条条说,与我下个酒!” 他把刚捏好的铁人放到一边,提起小火炉上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酒,把着酒壶又看向十四。 十四摇了摇头,他便自饮。 “遵公子在迷界游猎,遭遇了暗王之子,杀之!这位暗王之子,据说是暗王血裔里排名第一的那位。”青砖道。 十四从食盒里拿出几碟还冒着热气的菜肴,让重玄胜下酒。 重玄胜挑了几筷子,嘴里道:“不过如此!姜望不也杀了血王之子么?” 理所当然忽略了姜望杀的那个鱼万谷排名甚低,不过中阶统帅。重玄遵杀的这个,却已是顶阶海族统帅。 血王的确不比暗王差,两个排名不同的血脉后裔,却是天壤之别。 当然,当初的姜望也远不如现在便是了。 “冲翼王亲自出手追杀遵公子……”青砖道:“遵公子成功逃脱。” 重玄胜瞪了青砖一眼:“说话这么大喘气,我还以为我那兄长死了呢!都没想好是哭还是笑。” 海族两字王又被称为假王,差不多类比于人族神临境修士。 重玄遵能摆脱一位海族王爵的追杀,不可谓不耀眼。 而青砖继续汇报道:“后来暗王亲自驾临迷界,祁真人出手拦下。” 重玄胜冷哼一声:“够有面子的嘛。” 青砖的语气变得凝重:“海族那边好像对遵公子有必杀之心,到处都在调动兵马,整个迷界都乱起来了,几乎掀起大战……据说是那位万瞳亲自做的布置。” 重玄胜重重夹了一筷子肉,喝了一大口酒。 青砖继续道:“沉都真君危寻据此找到了万瞳真身所在,纠集三位真君以及武道强者王骜,深入沧海,突袭万瞳……斩一龙角而返。未竟全功,但也毁了万曈至少百年修行!” 这实在是近海百年未有之大事! 危寻完成了这样的壮举,其声名在海外必然是如日中天。此举可以说一下子就稳固了近海群岛的形势。镇海盟早就该凝聚起来的威望,也因此得到竖立。 齐国这段时间的敲打,几乎是前功尽弃了…… 万瞳在坐镇永暗漩涡,且只身托举海族演进的情况下,还能面对四位真君加一个武道强者王骜的突袭围攻而不死。 其实力显然也已经要超越超凡绝巅了! 当然,对重玄胜来说,可能更重要的地方是,重玄遵到底展现了什么,才让万曈那样的存在不惜亲自下场,布局猎杀? “海族的演进打断了吗?”重玄胜问。 青砖摇摇头:“应该没有,不然这会早该传得沸沸扬扬,沉都真君的声望也能更上一层楼。” “那么,重玄遵呢?” “遵公子身受重创,但是在混战之中,又杀了暗王两位排名前列的血裔……与沉都真君一起杀赴沧海的血河真君,当场表示要收他为徒,被他拒绝了。” 重玄胜摇晃着酒杯:“又是道不同那一套吗?” “……是。” “这些人怎么都要上赶着捧他,送他名声呢?”重玄胜皱着一脸肥肉问。 青砖显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重玄胜举杯将酒饮尽,才感慨道:“这可真是说书人话本里的主角啊!天生道脉,完美无瑕。小小年纪就得真君看好。没几年,又有相师盛誉,冠绝临淄。观河台上,并称绝世。一去迷界,便起风云。搅得天翻地覆,沧海生波!” 他转头看着十四,笑道:“衬得我很像书里那些只会搞阴谋诡计的无用反派。是不是?” 十四伸手帮他把头发拨了拨,轻声道:“我看到的你,一直是主角。” 重玄胜看着她,隔着厚重的铁盔,仿佛也看到了她的容颜。 但碍于青砖在场,只是握了握她的手。 然后又道:“但这是个好消息!” 十四歪了歪头,显然不太理解,重玄遵在迷界风光无限,这为什么是一个好消息。 重玄胜叹道:“天骄的分量更重了,姜青羊也因此能收获更多的容忍!” “我叔父呢?”重玄胜又问。 他的叔父有两个,一个亲叔父,一个堂叔父。 但青砖很显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只低头道:“侯爷出海去接遵公子了。” 重玄胜点点头:“这是应有之理。” 以他敏锐的嗅觉,不难判断,重玄遵这一次在迷界,明显是被危寻他们当成了诱饵。而重玄家现在除了重玄褚良,也没谁能替重玄遵撑腰了…… 他摆了摆手,青砖于是退下。 十四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看向桌上精致的酒菜,忽地没了兴趣。叹了一口气,随口甩锅道:“都怨姓姜的薄情寡性,不陪我吃酒!这酒也喝得没滋没味的!” “那……” 他扭头,只看到那个羞涩的姑娘解下铁盔,小声道:“我陪你喝一点点。” …… …… 东转西折许久后,姜望随意地转进一条老巷。 左右无人。 红妆镜结合声闻仙态之下,能够瞒过他感知的人已经不多。当然,这个范围仅限于会被派来监视林有邪的人中。 完美走入几个暗哨的视线死角,毫无烟火气地一步踏出,已经落进院子里。 依然是红妆镜开路,将整个院落的格局映照在心。走到一间门窗紧闭的卧房外,轻轻敲了敲门。 声音被很好地控制着,只有屋里的人能听见。 “谁?”林有邪警惕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她应该也是运用了某种秘法,声音响起的方位,和她本人所在的方位,并不相同。 当然这瞒不过声闻仙态。 “我。”姜望沉声道。 吱呀一声,房门拉开。 林有邪在屋里看着姜望,眼神复杂。 姜望一步踏进门槛,顺手将房门关上了。 “你怎么会来?”林有邪问。 姜望说道:“我想着昨天人多,有什么你可能不太方便跟我说……” 林有邪沉默了一会,道:“找个地方坐吧。” 她转身走到靠墙的条桌前:“我还在弄药。” 姜望左右看了看,说道:“没事,我就站着吧。”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姑娘家的房间。 当然……他姓姜的才进过几个姑娘家的闺房?本是没什么资格评价的。 然而这也不太像正常人休息的地方…… 他刚才的确认真地找了,但除了那张床,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坐——哪有一见面就坐人家姑娘床上的? “外面人很多吗?”林有邪随口问道。 “我发现的有七个。我发现不了的,不知道有没有。”姜望如实道。 林有邪慢慢地捣着药,说道:“在大部分情况下,我都应该是安全的。我这层官身,也算是有些用处。更何况有这么多人看着。” 姜望想了想,说道:“在体制之中,受体制束缚,被体制保护。因为保护体制中的人,就是保护体制,保护体制,就是保护自己的权力。” “国论七章里的观点。”林有邪头也不回:“你总结得很好。” 姜望咳了一声,为了活跃气氛,没话找话道:“破案也需要读这么多书吗?” 林有邪沉默了一阵,说道:“这是法家入门典籍。” “……”姜望再一次左右看了看,然后问道:“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同情我吗?”林有邪捣着药问。 “林姑娘别误会,我不是……” “你别误会。”林有邪打断道:“我其实很感谢你的同情。你作为齐国当下最耀眼的天骄,最有前途的青年俊彦,没有高高在上,而是对我怀有悲悯,我很感谢。但是同情这种情绪,你不应该为之付出太多。等他日你立于绝巅,再来施予我一点点同情吧。我现在没有什么脆弱的自尊,我是真的很感谢你。” “我必须承认,你的遭遇令人同情。我必须承认,我心中怀有这样的情绪——我怎能不怀有?”姜望认真地说道:“但是我想帮你做点什么,不止是因为同情,不止是因为我们一起共事过几次,更是因为……‘公平’。” 他这样说道:“因为我也想要真相。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应该是要有真相的。无关于利益、情感或者别的什么因素,就只是真相本身。 因为真相本身如果可以掺杂太多东西,那就一定不会有公正的结果。 而真相若不是真相本身的样子,那本身就是对弱者最大的不公平。” 如果真相二字并不纯粹,如果它终要被什么东西所左右,那它一定不会干净,弱者的真相一定不会来临。 枫林城域那里,还有永久沉默的数十万人,他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你有伟大的信念。”林有邪缓声说道:“可惜我有的,只是一个偏执的、自我的、想为我父亲讨个公道的私心。” 她当然是相信青牌,相信公义,相信真相的。 但这些都在过往的十七年里逐渐风化,最终碎落在乌列的尸体前。 她曾经怀抱公义,此刻只剩私心。 “如果有通往公道的路,我想它一定以公平铺成。所以我们殊途可以同归。”姜望说道。 林有邪停下木杵,在条桌前回过头来,注视着姜望。 姜望下意识地解释道:“这句话是我自己想的。” 房间里并没有开灯,门窗紧闭,所以即使在大白天也显得很暗。 但作为超凡修士的他们,当然能清楚地看到彼此。 林有邪不算那种动人心魄的美人。 当然,被她洞察人心的眼睛所注视,你也很难有心情在意她的容貌。 “我能够完全地相信你吗?”她问。 姜望只道:“我想,在你问我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已经有答案了。” 林有邪不是犹豫的性格,所以她毫不拖泥带水地道:“乌爷爷用自己的尸体,给我留下了两条线索。” 尸体是由线索组成…… 姜望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林有邪口中。 那个时候,他只觉得残酷,觉得这句话太冰冷。 唯独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种滚烫的、独属于青牌的虔诚。 那个浮尸于海的老人,原来以这样的方式,描述了这句话。 “什么线索?”姜望问。 “第一条是万灵冻雪。” “万灵冻雪?” “是雷贵妃的死因,也是十一殿下寒毒入命的根由。” “所以说,找到万灵冻雪,就能找到真凶,对吗?” 林有邪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乌爷爷在尸体里留下的第二条线索,是田希礼。” 大泽田氏现任族长,高昌侯田希礼! 第三十章 元凤三十八年叙 姜望静默了一会儿,回想起那个在大典上被剥了衣服、鞭笞得站都站不稳的侯爷,终于是消化了这个消息,然后才道:“乌大人的意思是说……当年是田希礼动的手?他怎么敢?” 林有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述道:“万灵冻雪不是自然生成的毒物,它甚至不算是毒。最早被炼制出来,是因为一门名叫三九寒蝉的道术。这门道术强大且诡异,修炼过程非常艰难,能够练成的修士万中无一。但如果有万灵冻雪为辅,就可以很快成就。” 姜望心想,这就类似术介之于仙术。 林有邪又道:“万灵冻雪的制作过程,是要取九个命格截然不同的婴儿的指尖血,再取九个性格迥异的女童的眉间血,九个不同职业的成人的心尖血,再佐以九种生灵的命魂,以三九寒蝉的秘法熔炼在一起……最后会结成一朵雪花,因为此物的原料组合可能性超过万种,根本无法计算,故名万灵冻雪。” “后来有人发现,哪怕不用于三九寒蝉的修炼,仅仅万灵冻雪本身,一旦接触人血,顷刻寒毒入命,救无可救。此后它才被当做一种毒物存在,而且位在天下至毒之列,每个人炼制出来的成品都不同。” “万灵冻雪接触人血之后,只有在三息内服下完全针对万灵冻雪的解药,才能有救。但哪怕认出了万灵冻雪,谁又能在三息内调配出恰当的解药?如果不知道是哪九种命格、哪九种性格,哪九种职业、哪九种生灵,就根本无法解决这种寒毒……除了万灵冻雪炼制者,谁又能知道呢?” “所以说万灵冻雪几乎无解,同时世间每一份都独一无二。” “生死关头,能够留下的东西很有限。我想乌爷爷留下的线索是在说——他在田希礼那里找到了完全与雷贵妃案相符的万灵冻雪。或者说,他终于找到了证据,确认田希礼就是制作那份万灵冻雪的人。”林有邪道:“而这,大概也是他会死掉的原因。” 听到这些,姜望忍不住又想起长生宫里那幅众生相。 众生相壁画里对众生百态的观察,是不是同时也是姜无弃对自己身上寒毒的剖析呢? 那位十一殿下,是否也一直在观察,到底是哪些人的指尖血、眉间血、心尖血……炼成了他生来就有的寒毒。 或者寒毒入命根本无解,但哪怕能够缓和一点点,能够给他一步洞真多一点时间,也许可以有不同的结果…… 姜望叹道:“想必就算有什么万灵冻雪的证据,现在也被毁掉了吧?” “自是如此。”林有邪道。 本来如果掌握了那份证据,就可以依靠万灵冻雪独一无二的特性,钉死田希礼。但现在证据彻底消失了,乌列也死掉了…… 在这样的案件里,最难的并不是查案。单就查案能力,天底下能和乌列相比的,统共也没有几个。但这件案子,难的是所要面对的人,是那片吞噬一切的阴影。 明明知道外间此时应该是艳阳高照,还是深觉长夜漫漫,看不到尽头。 “事情已经如此。”姜望振奋精神道:“我们已经知道,当年的行刺者,跟大泽田氏有关,总归是已经明确了方向,锁定了目标。我们慢慢调查,他们迟早还会露出马脚来的。” “也不是。”林有邪却摇了摇头:“当年入宫刺杀雷贵妃的人,不是大泽田氏的人。” “不是大泽田氏的人?”姜望觉得自己有点混乱了。 林有邪认真地说道:“大泽田氏应该是提供了万灵冻雪,但真正下手的人,与他们无关。” “等等,你的意思是,当年的雷贵妃遇刺案,是几方合作的结果?”姜望很敏锐地说道:“像这种一个不小心就抄家灭门的大事,他们怎么还会分成几拨人来做?这不合理,也绝不是聪明的选择。” 站在凶手的角度来说,行刺雷贵妃这样的大事,出手的人越少越好,过程越简单越好。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泄露风声的危险。多一个环节,就多一分暴露的可能。 “这也是让我觉得疑惑的一点。”林有邪道:“但我们掌握的证据就是如此,证据不会说谎。” 姜望按了按额头:“不对……如果说当年入宫刺杀雷贵妃的人,与大泽田氏无关,那乌列前辈又为什么查了田家这么多年?” “因为我父亲。”林有邪说道:“我父亲当年侦办雷贵妃遇刺案的时候,亲手抓了一个人。后来证明是抓错了,但是那个人已经死在狱中。北衙因此遭受了巨大的压力,再后来……就是我父亲‘畏责自杀’的消息。” “我父亲抓捕的那个人,名叫田汾,是大泽田氏的人。当时是皇城卫军北门副将,负责临淄北面九座城门的治安。雷贵妃遇刺案案发时,他在青楼喝酒。经过后来的调查,证明他完全不在场,完全与雷贵妃案无关,完全无辜……” 这么清白的人,怎么会死在狱中呢? 姜望说道:“别人都说你父亲抓错了人,因而畏责自杀。但是乌列前辈不信他会畏责自杀,更不信他抓错了人……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对田家的追查?” “现在万灵冻雪的线索已经说明了一切。”林有邪认真地说道:“我父亲当年肯定没有抓错人,只是当初的证据被掐灭了。” 看着林有邪坚定的表情,姜望忽地想起来,当初在海外,林有邪有一次情绪失控,就是因为他质问林有邪是不是从来不会抓错人…… 原来是有这样一段故事在。 在林况被否定的这么多年里,她辛辛苦苦地办案破案,从不在乎危险,也只是为了重建青牌世家的名声……不想再“抓错人”。 “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姜望缓声道:“既然你们确定田家有问题,又为什么坚持说行刺者与大泽田氏无关?” “我父亲死后,案子就被搁置了。乌爷爷几次想要重启调查,都被拒绝,只能辞官。那段时间他隐姓埋名,走访了很多地方……” 林有邪说道:“乌爷爷发现,那个刺杀雷贵妃的杀手,事发前曾与何赋出现在同一个酒楼。当然,没有任何人看到他们有交流。但这本身就已经构成了线索。” “何国舅?”姜望道:“所以说你们当时就确定当今皇后是真凶了吗?” “不。”林有邪摇了摇头:“你并不了解何赋,这个人才能平庸,根本不具备运作这种大事的能力。那个杀手唯一一次出现在人前,就是与何赋出现在同一个酒楼……很显然是一种嫁祸。所以恰恰是那个时候,乌爷爷把当今皇后从嫌疑名单里排除了。” “谁能想到呢?”她表情有些苦涩:“乌爷爷最开始怀疑的目标,就是当今皇后,因为能够在皇宫里湮灭所有线索的人并不多。后来经过分析查证,又认为不是,将她排除。直到这次冯顾又用自杀来向我们强调……幕后真凶就是皇后。” 姜望沉吟道:“那个杀手与何赋出现在同一个酒楼,或许恰是当今皇后的疑兵之计。就是为了用何赋的愚蠢,让人觉得这件事情是嫁祸,从而洗脱皇后自己的嫌疑。” “现在回过头来想,自是有这种可能的……”林有邪道:“但乌爷爷当时只能独自追查……” “那个杀死雷贵妃的刺客,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查不出任何根底,而且当场就死了,更无从追溯。 但是这本身也是一种线索。 在出手之前,除了那一次酒楼外,不与任何人接触、不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迹的杀手。 不是一般的势力能够培养出来。 必然是世家大族或强大宗派势力豢养的死士。 天底下能够达到这个要求的势力当然不少,但是缩小到东域,乃至于齐国,就已经不多了。” 姜望接话道:“田家当然是其中一个。” “雷家也是。”林有邪道。 姜望大皱其眉。 “刺客是自午宁门潜入,守门的宫卫事后都被问斩。便有什么线索,也该都掐灭了。但是我们查到,当时的宫卫首领姓张。他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在事发之前就已经走失。” 林有邪道:“我们找到了这个男孩……他在雷家长大,现在是雷家族卫的副统领。” 不得不说,乌列和林有邪这么多年来辛苦追索,不是没有收获的。 第三十二章陛见 位在整个大齐皇宫东北角的青石宫,仿佛是人海中的孤岛,是这座伟大城市的疮痕。 时光在这里流逝得格外清晰。 麻雀立在高墙上,不分季节地啄着墙,磨着它的尖喙,如刀客磨着他的刀。 檐角一只蜘蛛放着丝线慢慢往下爬,蛛网上已经很久没有虫子落网,寂寞地空挂。 矫健的雄鹰展翅从高空掠过,飞过了空无一人的长生宫,又折转掠过了华英宫外。 宫中姜无忧正手提双刀,绕场而走,耍得刀光如泼雨。 “这是他自己的事情,看他如何选择便是。” 白发老妪抱着大戟,立在场边,不发一言。 多少度风雨春秋,她看着这位殿下一步步长大,每一步都自信笃定。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器,皆如臂使指。踏道武之路,怀天下之心。 鹰唳时近又远。 养心宫主人今日难得在家,斜靠在软榻,只手撑颊。绸袍掀开了披在身上,正面的肌肉线条一览无遗。 一只手挑起面前美貌女子的下巴,只笑道:“他们看戏,我看美人。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鹰羽如刀,划破长空无痕,绕外宫一圈、飞过了长乐宫外,然后一个仰冲,忽然间羽褪爪消,变成一条肥嘟嘟的肉虫,钻进了云层中。 细看来,那朵云,竟似一个白灯笼。 长乐宫中。 正在修剪花枝的太子,忽然停下来,长叹一声:“孤当神临矣!” 把剪刀随手放在太监举着的木托盘上。 于是血流如奔河,肉身现金芒…… 转身已神临。 …… …… 作为北城最大的主道,玄武大街极阔极长,从来也都是行人如织。 但姜望青衫按剑,大步而行,如在人潮之中,独驾一叶孤舟。 潇洒从容。 不时有人停下来驻足,看着他远去。 真正知道他要去干什么的人并不多,但他那昂然的气势,已足以让人心折——此乃大齐天骄! 大齐皇宫位在临淄正中,里外有三重。 最外一重外宫占地最广,朝议的紫极殿、太子所居的长乐宫、三皇女所居的华英宫……乃至于囚居废太子的青石宫,都在此间。 而当姜望走到外宫宫门前,这一场孤旅便到了终点。 从北衙至皇宫,一路上无风无浪,连个惊马都不曾有……仿佛临淄从来是如此宁和的临淄。 姜望在交错的仪刀前坦然停步,对宫卫一拱手:“青羊镇子、三品金瓜武士姜望,陛见天子,还请通传!” 那宫卫首领如石雕肃立,令手下宫卫匆匆去了。 天高云静,宫阙万间。 齐宫威严又安静。此时的一切,都似与宫殿一般静止了。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都静默在时光中。 皇后或者大泽田氏他们。 敢在碧梧郡杀公孙虞,敢在海外杀乌列。 杀个没有官身的杨敬应该不算大事。 逼急了杀林有邪也不是做不出来。 但不敢在临淄动他姜青羊! 再害怕,再恐惧,也不敢这么做。 如果要问,姜望在齐国拼命奋斗的这两年,到底赢得了什么? 这就是答案。 不多时,传信的宫卫匆匆回转,还带来了一名秉笔太监。 不是姜望熟悉的那位丘吉,而是一位身形高大、面容冷峻的公公。并不通名,只对姜望道了声:“天子宣见,请往这边走。” 便自顾在前引路。 姜望也不去套近乎,抬步便跟在身后。 宫门之后有一方高台,名曰“解兵台”。台上并着几列古老的兵器架,气息厚重沉肃。 入宫面圣者,都须解兵器于此。 兵煞浓烈,但都镇在此台中。 姜望昂首悬剑,自一旁走过,解兵台前的宫卫不阻,带路的秉笔太监也并不吭声。 昔时黄河得魁,天子准他带剑而朝! 陛见的地方在得鹿宫,天子退朝之后,常在此宫修行。 于此宣见姜望,也可以说是一种亲近。 姜望踏进殿中的时候,天子正盘坐在金色的石台上。共有九根蟠龙柱,绕石台三面而立,像是三堵高墙,拱卫天子。 蟠龙含宝珠,珠内生玉烟。烟气变幻不断,时而山海,时而众生。 石台之前,唯有韩令一人独立。不留意的时候,他似乎并不存在。但想找他的时候,他又从未脱离视野。这等本事,非常人能及。 带路过来的秉笔太监,在殿外便已离开。 姜望俯身欲拜。 天子已经一摆手:“非大典不必大礼。” 此时的天子,身穿宽袍便服,也似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随性。大袖一掩,在石台上俯瞰姜望:“青羊子所为何来?” 姜望直身而立,并不敢直视天子,但声音洪亮坦荡:“为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案!” “朕记得你是监督办理此案……”天子的声音落下来,温和却有威严:“莫非是案件侦办的过程,有不正不公之处?” 姜望道:“臣监督办案,而于案件有所得,兹事体大,不敢瞒天子,故来觐见。虽逾出职分,却是拳拳忠君之心。” 天子道:“既然兹事体大,为何不公呈政事堂,却以私谒?” 此问一出,姜望心神一紧! 一见面,天子就点出了他在这个案子里的职责,明着是在问他,是不是郑商鸣、林有邪办案的过程中有什么问题,暗着却是问他,为此案独自入宫觐见,是否逾矩? 他以“兹事体大,忠君之心”来答。 天子紧接着便问他,为什么不公呈政事堂…… 这已是在表达不满。 必须诚实地说,姜望之所以会在林家门前大闹一番,把监视林家的人全部送进北衙监牢,便是在有意闹出动静。 他从都城巡检府,一路不避不绕、不遮不掩,直接走到皇宫。 谁不知他今日陛见齐天子? 在事实上以私谒天子的行为,达到了一部分公书上奏的效果。 在某种程度上,是将天子架在了台上。 如果朝野都觉得,姜望是带着当年雷贵妃遇刺案的证据来觐见天子,那么天子也理所应当,给天下一个交代。 所以天子问他,你怎么不直接把证据交给政事堂。 既然要公开,那就再公开一些。 你想闹大,就闹得更大。 可是你姜青羊的小身板,能承受得起闹大的后果吗? 姜望垂首道:“因为臣并无关键证据,不可叫诸位大夫信服,无法公呈。” 饶是大齐天子向来藏情绪于深海,少见表露,此刻也冷声笑了:“那你以何谒朕?用你的拳拳忠君之心吗?” 天子在某些时候,也是很幽默的。 但“忠君”二字能够被拿来幽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因为它并不可靠。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姜望不见惊惧,只恳声道:“臣陛见天子,是想跟天子讲一个故事。” 天子并不说话。 姜望于是立在这大殿之上,略略整理了情绪,开口讲述道:“臣曾游历天外,偶见奇闻。天外有一浮陆,百族纷争,烽火不歇。陆中有一国,雄于四邻。国主雄才伟略,文治武功皆冠绝历代…… 有一年,边臣起兵谋逆,国主亲征之。 时年,前太子受囚,新太子才立,储位不稳。 国主宠妃有孕,欲争后位,故以刺客逞凶宫阙,欲残身以陷国后…… 国后察之,暗令外臣,使阴附奇毒于凶刃,以致国主宠妃见血而死。 宠妃死,腹中龙子剖腹而生。 国主怜之,甚爱。 此子先天不足,还在母胎中,便已奇毒入髓。 然生即伟略,才绝当时,以病躯前行,奋有万民之心。 而后使人暗查当年,终知真相…… 却绝口不言。” 姜望讲到这里,对着天子拱手躬身:“敢问陛下,可知此王子,为何不报母仇,不雪己恨?” 金色石台之上,天子沉默许久,方道:“汝欲何言?” 姜望却并不顺势揭过,而是追着问道:“浮陆之人,议论者众。或曰‘此王子心怀天下,不忍朝局动荡,是故忍恨缄口’,或曰‘想是仇敌势大,不能正面相争,须以徐图’……天子以为,是谁言中?” “你以为呢?”天子问道。声音不见喜悲。 “臣以为……”姜望恭声道:“国主于他,怜之爱之。他于国主,爱之敬之。之所以绝口不言,不过如此罢了,没有那么复杂。他只不过是一个,孤独长大,不想失去父爱的孩子。” “姜青羊……”天子的声音高渺而威严:“想当然耳,是人臣本分吗?” 天子到底有没有被打动,仅从他的声音,根本无从判断。 而“想当然耳”这四个字,实在凶险。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望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臣查长生宫冯顾案,幸于宫中见一壁画,乃十一殿下手绘,臣甚爱之。私以为天子不能错过……宫苑照壁,画名《众生相》,画中有孤坟一座,碑文只四字,请天子观之。” 姜望此刻仍然低着头,微微躬身,只能看得到自己的靴子,和前方金色的石阶。 当然就算他抬起头来,也不能直视天子,不知道天子到底有没有去看,在以何种手段去看。 但他能够隐隐感受得到,就在前方的金色石台上,一种伟大的力量……正在发散。 他只能察觉到那波动的边角,却已然震慑于那种浩瀚磅礴。 许久,天子的声音落了下来:“你此来,就只是为了跟朕讲一个故事么?” 姜望道:“陛下钦点微臣督案,微臣自是为案件真相而来。” “你讲的故事,朕听完了……” 姜望完全可以感受到,自己正被这位天下雄主的目光所注视。 虽然天子并未倾泻任何威压,甚至连一丝情绪也未掺杂,但仅仅是他的身份、他的力量,就足以在被注视者的心中,压成高山。 而那恢弘的、仿佛与整个宫殿共振的声音,慢慢地落了下来:“现在说说你的案子。” 姜望直脊挺身,只将眼眸微垂:“臣今日带着三起案件,来谒见天子!” 天子不置可否。 站在石台前的韩令,眼角却抽搐了一下。 居然有三件吗? 这个姜青羊,真有些恃宠而骄、不知死活了……可惜。 心中想着可惜,面上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的。 而姜望已经朗声道:“第一件,是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之死案。” 韩令屏住了呼吸,便听到—— “经臣监督,巡检副使林有邪亲自查验,确认冯顾是自杀无疑。其人于灵堂悬梁,未有遗言,想来……或为殉主。” 冯顾的自杀,说是为了殉主,却也算不上错。 而他对皇后的仇恨和指控,但凡对案情有深入了解的,都能知晓。已不必再明言。 只听得天子的声音道:“即是自杀殉主,随葬无弃便是。第二件呢?” 声无波澜,如云行雨坠,天理循环。 “第二件,是旧长生宫属吏公孙虞被杀案。” 姜望朗声道:“其人隐居碧梧郡,闭门读书,足不出户。早年多逞口舌,故自断其舌,如此避世而隐、与世无争,日前却为歹人所擅杀。臣请天子下令,彻查此案,以慰十一殿下在天之灵!” 天子显然没有想到,姜望要提的第二件案子,是这个。 尤其姜望几乎点明了,公孙虞是为了保守秘密而割舌隐居。其人对姜无弃如此忠心,却还是在姜无弃死后,被人轻易杀死。 那位十一殿下如果在天有灵,如何能安? 沉默了片刻,才听到天子的声音道:“此事的确该有个交代。” 这句话意味着,那个直接杀死公孙虞的人,会以某种形式被揪出来。当然,不会涉及幕后更深远的地方。 这个案子,仍然停在分寸恰当的地方。 这偌大的得鹿宫里,加上姜望,此刻只有三人。 三个人都知道,还没出口的第三件案子,才是此行的重点。 所以就连从来都像雕塑一般的韩令,都忍不住抬眼看向了姜望。 看着这个直面大齐天子的年轻人。 而姜望洪声道:“臣要奏告的第三件案子,是十七年前一代名捕林况自杀案!” 韩令心里松了一口气,又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 …… …… ps:“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黄庭坚·《杂诗七首其一》 第三十三章 天下得一都尉难 “林况畏责自杀,已是北衙定论。”得鹿宫中,天子高坐金色石台,依然不见什么情绪,只问道:“事隔这么多年,你要为他翻案?” “林况大人当年的确是自杀,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自杀的原因,却不可能是‘畏责’。” 姜望说道:“红窑案、金线案、紫缎案……这些名噪一时的大案要案,有人人畏难的,有盘根错节的,有复杂凶险的,都是林况亲手破获。微臣翻阅卷宗,面对案情,常有瞠目结舌,不免为之惊叹。林况若是畏责之人,办不下这些大案。青牌创建以来的第一神捕,又怎么可能畏责?” 能把林况当年破过的有名大案如数家珍,足见姜望在私底下所费的工夫。那是抱着厚厚的卷宗,反复研究过。 任何人其实只要读过这些卷宗,也就大概能看到林况是何等样的一个人。 而他继续道:“嫌犯死于囚室,难道不是看守之责?难道不是狱卒之责? 何以当年田汾死在监牢,却是林况畏责自杀? 现在都说是林况抓错了田汾,可田汾死的时候,他身上的疑点还没有洗清,只是因为他死了,才无法继续追究。这怎么能够就直接定论,说是‘抓错了’呢? 臣翻阅记录,查问当年经事者,发现在当年,‘抓错人’的声音和‘田汾有问题’的声音,其实是一半一半。 但在林况身死后。似乎大家就都承认是他抓错人了。 可世间怎有这样的道理? 岂能因为林况身死,无法为自己说话,还活着的人就已经不需要再调查,可以擅下定论?这对死者何其不公!” 天子并不说话。 姜望于是又道:“十一殿下有一幅遗笔,是他生前所书最后一幅字,遗赠于臣。” 天子果然有了些兴趣,问道:“写的什么?” 姜望答道:“字曰,‘天不弃我大齐,生我姜无弃!’” 天子一时沉默,显然也陷在这句话的情绪中。 姜望则继续道:“何为不弃大齐?” 他抛出这样一个可以称得上宏大的问题,又自己答道:“臣以为,是不弃齐臣、不弃齐民! 尽忠职守者,不该被弃。 有功于国者,不该被弃。 凡为齐而战,无论老幼贤愚,不应为大齐所弃! 十一殿下在时,之所以给那冒牌的张咏机会,只是因为我大齐不忘勋臣。 同样的,殿下生前屡次钦点林有邪办案,亦是表示我大齐不忘林况这样的名臣。 盖因林况虽是自杀,却是死于流言,死于怖惧,死于冤屈……而非畏责!” 姜望宏声朗朗,理甚直,故而气甚壮:“林况任职北衙期间,主导破获大小案件一百三十七件,件件卷宗在录,线索翔实,证据充分。 其人指导、辅助后进青牌破获案件,更不计其数。 独创的青牌办案手段高达四十四种,制定的诸多规则,如验尸须两人以上监督进行……至今都在沿用。 生前从无徇私之举,死后彻查其行其迹,竟无一事可责。 这样的人才,不应为国朝所弃。 臣请陛下复核林况自杀事,为其正名。使天下人知,天子无弃天下也!” 天子只问道:“姜卿以为,林况如果不是畏责自杀,那是因为什么自杀?” 韩令不由得提起几分注意。 姜望这番话说得实在漂亮,令他暗生惊讶。以姜无弃的遗字,动天子之情,已是妙手。然而韩令明白,仅仅是感情,并不能影响天子。真正有机会打动天子的,是姜无弃包容天下的格局……谁说姜青羊匹夫无谋?至少这分寸的拿捏,简直是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堪称精准绝妙。 而天子此时的问话,亦非常关键。 林况的事情,不是不可以解决,但一定不能从皇后的角度解决。 在韩令看来,姜望接下来的回答,就是处理这起案件的关键了。 只听得姜望朗声道:“臣已经说过,林况大人是死于流言。是那些恶意造谣、擅下定论的人,逼死了林大人!他忠于青牌事业,无法忍受声名受损,不能坐视青牌蒙羞,故自尽以证清白。想不到死后无口可辩,反而使流言坐实。此诚二十年憾事!拜请陛下,莫叫此憾百年!” 偌大的得鹿宫中,只有姜望的声音回响。 这声音如此年轻。 在这个强大帝国的历史里,年轻的声音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响起。 “唉。” 天子竟然叹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终于自石台上落了下来:“姜卿啊姜卿,朕今日才知,你办案这么有本事。对青牌办案的手段了如指掌,对青牌的历史如数家珍,分寸也对,眼光也好,手腕也佳。说起来,郑都尉不日将登神临,都城巡检府巡检都尉一职空悬,你可愿为朕担之?” 姜望霎时脊生冷汗! 谁要是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天子的心思,谁就离死不远了! 北衙都尉这个位置,郑商鸣先前当做筹码来跟姜望谈。郑世父子敢于操作此事,当然天子亦是默许的。 而姜望拒绝了郑商鸣,其实也可以说是已经拒绝了天子。 但天子却在姜望谈论林况案的时候,话锋一转,又点到北衙都尉之职来。 言下之意无非是说,你这么会拿捏分寸,分明是懂做官的! 那你有什么理由拒绝?! “臣当然愿意!能为国尽忠,为天子分忧,是姜望的荣幸!”姜望二话不说,先表个忠心。 “但……”心念急转间,姜望认真地说道:“只可惜臣修行速度过快,就怕当不了几天,便已成就神临。” 韩令听得嘴皮子一抖…… 叫这厮膨胀的!说的这叫人话?多少人一生困顿于寿限之前,无法金躯玉髓,他姜青羊却担心自己拖不了几天? 然而认真想想,竟然也觉得很有道理。以这位绝世天骄的修行天赋,神临那一关早就不是什么阻碍,真还只是什么时候四楼圆满,什么时候就能跨越。 他才压制了心情,便又听得姜望道:“北衙都尉乃国家重职,至关紧要,关乎天下治安,岂可朝张三而暮李四?臣更不是幸进之臣,此心为天下计。臣得一北衙都尉易,天下得一北衙都尉难,请陛下三思!” 这话说得十分明白,利害关系更是清楚。 您金口玉言,非要让我当北衙都尉,我坐上那个位置,事情倒也很简单。可是北衙都尉这么重要的位置,没有个三年五载的意志贯彻,怎么可能把工作做好?我这样的绝世天骄,却是不可能在神临之前徘徊三五年的! 姜望口口声声心甘情愿、求之不得,但一说到关键问题,就是“天赋不允许”、“时间不合适”。天子用我当北衙都尉,恐怕是对北衙都尉这个位置的不负责,有任人随心的嫌疑。 尤其那一句幸进之臣,几乎是在问天子—— 我非幸进之臣,天子难道要开幸进之门? 但齐天子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被他几句话就拿住。 竟看着姜望,直接问道:“莫非你,不愿意效忠于朕?” 这么赤裸的问话,实在不像是天子的风格。 可见今日他的心情,也的确不如往日平静。 对于这个问题,回答当然不可能有一丁点动摇。 姜望却不是诚惶诚恐地表忠心,而是义正辞严地反问道:“入齐以来,臣一直忠于职守,尽心国事,为国而争,为齐而战。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曾堕了大齐的威风!这些难道都不是效忠齐天子吗?” 大概是因为前一句已经敞开了,齐天子这回问得更直接:“姜青羊,朕对你的栽培之心,你难道看不到?执掌北衙对你来说,真就有那么难吗?” 天子问得直接,姜望更没有推拉折转的资格。 闻言正色肃立,慨然道:“姜望虽然愚钝,但自问若只是办案,却也不算太难!都城巡检府多的是人才,臣只需任人唯贤,秉公而行,善罚分明,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陛下夸臣分寸拿捏得好,可是陛下,臣若掌北衙,第一个就不想要拿捏分寸!臣惶恐,臣万死,可臣还是想问,陛下需要这样的北衙都尉吗?” “放肆!” 姜望后退一步,低下头颅:“臣万死!” “我看你并不怕死。”齐天子淡声道。 “臣怕死,怕得要命。臣早就发过誓,再也不想体会性命操之于人手的感觉。可是陛下,臣想问您……” 姜望以最大的诚恳地问道:“难道只有毫无底线的忠诚,才是忠诚吗? 一个失去自我的人,难道真的可靠吗? 姜望之所以是姜望,因为姜望一直在做姜望该做的事情,不违本心。本心若可违,本我若可抛,则律法于我何缚?道德于我何缚?忠义廉耻何加于我?” 天子冷笑:“忠君竟要违你本心了。” 第三十四章天心人心 姜望走后,得鹿殿又沉默了很久。 天子的声音才响起来:“把那幅壁画拓下来,挂在东华阁。朕也每日看看。” 唯此一句…… 唯此一句。 韩令低下头,领命而去。 …… …… 一名太监保持了足够的距离,在前引路,脚步踏在巨大的石砖上,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们是习惯了谨小慎微的人群,谦恭地生活在这伟大宫城里。 姜望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气度非凡。 每一步踏出,哒,哒,哒。 在威严华贵的宫城里穿行,青衫按剑,步履从容,谁能不说一声潇洒少年? 然而当自己的脚步声在偌大的宫城里孤独回响,如鼓点一般落在自己的心上,姜望忍不住在想—— 天子当年…… 到底知不知道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 甚至于,他从玄武大街一路走到皇宫里来。 这一路的风平浪静,背地里有多少汹涌?是不是天子,对某些人的敲打呢? 储君之位,关系国本。 遥想元凤三十八年,前太子受囚,新太子方立,楼兰公之乱才平。 站在天子的角度来说。 雷贵妃设局自刺,死不足惜。 何皇后顺水推舟、借刀杀人,虽是反制,也其咎难辞。事后为掩盖真相,逼杀林况,更是抹不掉的罪行。大泽田氏为何皇后行爪牙之事,有卖好太子、插手争龙之嫌,其恶难掩。 如果当年就将真相揭开,结果会如何? 首先何皇后必然要被废。 后位骤然空悬,会引起多么大的竞争? 这种争斗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的,包括天子本人。因为后位只有一个,而看着那个位置的人又太多。 不是随便找个人坐上去就可以的。 更重要的是…… 何皇后废了,太子当然也要废掉。 可几年之内,太子连废连立,这事哪怕单独拿出来,都是足以动摇国本的愚蠢行为。又何况是在楼兰公之乱刚刚平息的那段时间? 再往下说,大泽田氏一直是齐国顶级名门,无论军政,都有深厚根基,其本身亦是齐国实力的一部分。在当时若究其责,无异于在国家动荡之时自削筋肉。 刚刚平复楼兰公之乱的齐国,适不适合废后、废太子、问责田氏? 青石宫里的那位废太子,才刚刚关进去三年…… 余波未息! 天子当年有太多的理由沉默。 其实仔细想想。 现太子正位东宫这么多年,为何还是如此谨小慎微? 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还没有真正被朝野上下认可为大齐未来君主。 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还相继崛起了华英宫、养心宫、长生宫。 这当中,有没有当年那件事的影响呢? 再想想看。 大齐九卒,大泽田氏现在可是一军未掌。 政事堂中,大泽田氏现在未有一席。 这可是齐国最顶级的世家之一,海外开拓两岛,不输于任何一个世家。对齐国最高权力的参与,也太薄弱了些…… 甚至于高昌侯田希礼与宣怀伯柳应麒前不久在大典相争,竟直接被天子命人剥了衣服鞭笞…… 宣怀伯鞭笞了也就鞭笞了,高昌侯是何等地位? 如果说天子当年就已经知晓真相,这么多年对案件的搁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视为他给姜无弃的一份体面。 此案不公开,雷贵妃还可以是天子缅怀的爱妃,姜无弃还是那个天子最怜爱的儿子。 此案公开,则雷贵妃是自作孽不可活,姜无弃是罪妃之子。 雷贵妃胆大妄为,可毕竟姜无弃无罪…… 但尽管有这么多的理由来支撑,尽管可以分析出这么多东西来。 姜望仍然不能够确定,齐天子是否当年就知道了真相。 这些分析都是在假定的前提下。 而帝心如海不可测。 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 今时今日,姜望如履薄冰,走在一条无形的线上,在左右皆是深渊的情况下,给了所有人他能给出的最大交代。而这所谓恰当的分寸,又如何不是天子划出来的线? 天子不言,但那条线明晃晃地就在那里。 姜望诚然在得鹿宫中慷慨激昂,秉正直言,然而那条线,他敢触碰吗?他敢提及皇后一个字吗? 他只能说冯顾案,只能说公孙虞案,只能说林况案。 给杨敬交代。 给林有邪交代。 他承诺的,他都做到了。 至于真正将整个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公诸于世……他做不到。 并不是证据丢失的问题。 在已经洞察真相的前提下,再去寻找相对应的证据,绝不会比乌列这十七年所做的努力要难。 姜望自信他是可以再找到证据的。 但就止于此了。 今天所做的一切,已经是当前的极限。 第三十五章竟如隔世 “姜望去哪里了?”林有邪忽然问道。 正在念诵天子恩赏的郑商鸣愣了一下:“啊?” “我问,姜望去哪里了,你知道么?” 郑商鸣抿了抿嘴,道:“离开齐国了。” 于是都沉默。 …… …… 一场激烈的战斗刚刚结束。 战斗的结果是胜利。 太虚幻境里名为灵岳的少年,却仍是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对自己很不满意。 赢虽赢了,却不是很轻松。 现在的排名,也不过是太虚幻境内府第五。稳定在前十,是一个坎。稳定在前五,又是一个坎。而要坐稳太虚第一,就非得比其他人都高出一截才行。 他才堪堪进入前五,就已经感受到非常强大的阻力了。而某些人,可是早早地就坐稳了太虚内府第一的位置,俯瞰群雄。现在更是已经在向太虚外楼第一前进…… 虽然这当中有一些客观的原因,比如太虚幻境急剧扩张,越来越多的修士参与其间,强者不断涌现,以至于内府层次排名的竞争日趋激烈…… 但他不是一个会给自己找借口的人。 尤其某些人的第一,是整个现世范围内,列国天骄中的第一。甚至是追往溯今,有史可载的第一。 他没有借口可以找。 灵岳小公子越想越是不满意,待要再战几场,眼睛一瞥,却是一只熟悉的纸鹤翩跹而来。 “哼。” 他冷哼一声,已经站上了论剑台,打算和之前一样置之不理。 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也不必太小气。 罢了,且看看某些人放什么屁。 便又走下论剑台,伸手一招,已将那纸鹤拿住。 展信看来,见得其文曰—— “殊弟勿虑,齐国之事已了,吾已仗剑东来。必教你山海境第一!”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左光殊撇了撇嘴,嘟囔道:“山海境又不是争排名的地方!” 拿着这封信,顿了一会儿,又冷笑一声,于是展纸写道:“山海境的名额,可珍贵得很。你先前说不来,我早已许……” 写到这里又顿笔,伸手抹去,重新写道:“你不用来了。难道我大楚左氏找不到一个能助拳的天骄吗?不要以为你真的就天下无敌……” 笔尖在无敌两个字上顿了顿,霎时间觉得自己的话很没有说服力。继而又想到,姜青羊这个人其实也没有那么恶劣,人家之前也是真的有事嘛。 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上面这些话全部抹掉,宽宏大量地写道:“你如果实在想参与的话,我帮你想想办法吧。” 收笔,放纸鹤飞离。 论剑台仍然悬在不远处,但此时的左光殊,已经失去了磨练战技的心情。 动念之间,已是一脸高冷地退出了太虚幻境。 大楚淮国公府的下人们,只看到自家水蓝色华袍披身的俊俏小公子,在府中飞奔起来:“爷爷!爷爷!爷爷!” 老公爷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步踏出书房外,关心地道:“怎么了?” “换人!”左光殊切金碎玉般地道。 …… …… 姜望独自离开临淄,一路没有回头。 只在青羊镇停了半日,看了看封地的情况,点拨了一下独孤小的修行,嘱咐她这段时间多加小心,也就继续往西走。 天子已经做出了承诺,接下来会怎么处理,全凭天心。 他能做的已经做完了,现在就是赶紧抽身避避风头,免得碍了某些人的眼。 毕竟当朝皇后已经在后宫之主的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真要是动起怒来,对谁动了杀心,朝野上下,又有几人能扛住? 他也是走的时候才听说,太子已经成就神临,正式跨越寿限,从此金躯玉髓,又至尊至贵。按照礼制,群臣将以国礼贺之…… 太子早就能够成就神临,但一缓再缓,可见其稳健。却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成就神临,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在姜望去得鹿宫谒见天子的时候,太子也紧张了。或者说,太子有意表现出了这种紧张——这无异于是说,当年那件事情,他现在也是知道真相的。 第三十六章 久违 “呜呜呜,呜呜呜。” 蠢灰可怜兮兮地叫唤着,绕着姜安安转圈圈。 姜安安盘坐在云地上,抬头看着天空,小脸严肃,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人生难题,对耳边的呜咽声置若罔闻。 蠢灰卖惨无果,便摇着尾巴去找姜望。 小灰狗才一转身,姜安安的小嘴就迅速鼓动起来,嚼着万妖之门后才有产出的狐族圣果月笼沙,不知有多美。 蠢灰跑出两步,猛地回头,姜安安也几乎同时停嘴。 它狐疑地嗅了嗅,很可惜,没有什么发现。 那好吃到令狗抽搐的圣果,怎么吃一颗就没了呢? 它把尾巴摇得风车也似,去找那许久未见的主人。果子是谁带来的,它还是知晓的! 姜望正和叶青雨对坐在云烟闲笼的凉亭中,讨论推演着“八音焰雀符”的可行性,即以云篆替代符篆,以符篆演化“八音焰雀”之术。 这一步若能成功,下一步即是“八音焚海符”。 云篆神通的应用空间实在广阔,在能够充分利用它的修士手里,绝对是顶级的神通。所掌握的道术越多,神通就越是强大。 “所以你是从八音茶里得到的灵感咯?”叶青雨眨着清澈如水的眼睛问。 “啊是,齐人好茶嘛,有很多好茶,八音茶就是顶级名茶之一。你看我以焰雀演化雾女琵琶之声,它的声音是这样的……”姜望一边解说,一边操纵数只焰雀合鸣,发出动人的琵琶声。 叶青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我听说八音茶是临淄四大名馆里的镇馆之宝?” “倒也没有到那个地步,齐国顶级名茶不少呢,比如温延玉温大夫家,就珍藏有‘洗霜月’。说起来,温大夫还是我好友晏抚的岳丈呢!此公雅致非凡,实在令人敬服。他的女儿温汀兰也是临淄贵女,有名的佳人,当然我晏抚贤兄也绝不输了……”姜望强行扯了一通,然后尽量平静地转回来道:“我们继续说八音焰雀,这门道术以焰雀为形,但根基其实是在一个‘声’字,虽说云篆千变万化,但你也不必拘泥于火行,八音云雀也是极好的……” 叶青雨‘哦’了一声,又问道:“一般不常去的客人喝不到吧?” “啊哈哈,应该不至于。我去得极少,都是重玄胜带我去,主要也是为了品茶……”姜望半尴不尬地道:“咱们现在演练的这门道术,可攻可防,在绝大部分场景都可以应用,算是很合适内府阶段使用的了。而且后续的进阶道术,我也可以跟你详细讲一讲……” 叶青雨眨巴眨巴眼睛,长长的睫毛似乎微颤着流光:“四大名馆原来只是茶馆吗?主要是为了品茶,次要是为了什么?” “啊这……” “汪!” “汪汪汪!” 蠢灰的叫声简直是天籁。 姜望一脸温柔地转过去,把狂奔而来的小灰狗抱起来:“怎么了,蠢灰?” 蠢灰耷拉着毛茸茸的狗头,闷头往他怀里一栽,发出呜咽呜咽的可怜叫声。 姜望轻轻地拍着狗脑袋,对着叶青雨笑道:“这狗怪黏人的哈。” 叶青雨笑笑不说话。 他又抱着狗起身:“我去看看安安那边怎么了,蠢灰这个样子,兴许是挨了揍……道术咱们下次再交流。” “好。”叶青雨温柔一笑。 姜望三步并两步,心如溃军,身姿却还挺拔。抱狗离开了凉亭,向自家妹妹走去。 蠢灰也一下子来了精神,在姜望怀里翻了个身,两只前爪搭在姜望横着的手臂上,耳朵竖起,狗眼大睁,威风凛凛地目视前方—— 谁敢不分吃的? “咳,安安啊。”姜望拿出兄长的架势:“你把蠢灰怎么……” “汪汪汪汪汪!” 蠢灰狗仗人势,也大声吵了起来。 小嘴动个不停的姜安安猛地顿住,扭过头来,冲姜望使了个眼色。 姜望抱着蠢灰,原地一个转身,不让蠢灰看到姜安安在吃什么。 蠢灰急了,在怀里一阵生气地乱吠。 “叫唤什么!”姜望一巴掌盖在它脑门上:“这么大了还不懂事,不要影响我妹妹思考!” 第三十七章 易胜锋 龙虎不愧是旧旸皇室秘传的超品道术,绝对有定鼎乾坤的作用。在这场战斗中,亦在恰当的时机里,定下了战局胜负。 但是姜望非常清楚,他其实在剑术的对决里,已经输给了宁剑客。 诚然他现在的道途并不足够清晰,也不够完整。仅仅是信字楼的道途之剑,还算不上他最强的剑术手段。他也相信。自己在剑仙人之态下统合五神通之力所斩出的倾山一剑,不是宁剑客所能接得下的。 然而在战局中的表现就是如此。 他意图以剑术结束战斗,却在剑术的对决里,输了不止一筹。 他自认为已经非常重视宁剑客,但还是因为在内府层次压倒性的优势,对宁剑客的剑术有所轻忽。 这给他敲响了一记洪亮的警钟。 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他姜望在努力,也不是只有他会进步。 像宁剑客这种天资绝顶、又有着深厚背景的人物,在师门强者的倾心指点下,一日千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姜望收剑入鞘,熄灭了五府之光,由衷地赞道:“你刚才那一剑,简直神鬼莫测!” 宁剑客的表情很平静,也或许是这张捏造出来的、过分平庸的脸,本就不适合做什么表情。 总之她只是抿了抿唇:“但我还是输了。” “论剑术是你赢,分生死是我赢。”姜望坦荡地道:“我们这一次可算平局。” 宁剑客的眼神明显柔和了些,毕竟她闭关那么久,苦研剑招,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面前这位对手带给她的巨大压力。可以说姜望的评价,在某种程度上,是认可了她的努力。 她谦虚道:“其实……” 她本想谦虚地说,其实我是占了师承的便宜,你的道途之剑已经非常清晰,如何如何厉害…… 但刚说了“其实”两个字,便听到这家伙道:“但是下次就不一定了。” 姜望信心满满地看着宁剑客:“下次如果你的剑术没有太大进步,我只用剑术就能击败你!” “呵,是吗?”宁剑客咬牙道:“那就拭目以待!” “那既然这次算是平局……”姜望很认真地算起账来:“四品论剑台使用一次耗功两百点,等会我主动认输,你回去后转让一百点功给我就行。太虚幻境里我的名字叫独孤无敌,别忘了。” “不用了。” “你别跟我客气,区区一百点功而已,我真的对你的剑术很佩服!欸!怎么走了?” 宁剑客已经主动认输,离开了论剑台。 姜望站在原地,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大方了。 因为按照太虚幻境规则,他本来是赢了的那个人,半点功都不用出的。现在他都愿意平摊一半的论剑台使用费用,还待如何? 宁剑客剑术是很好,战斗的韧性也很不错,就是这个脾气啊,实在不好评价……可能这就是天才的怪癖吧! 回到福地空间,姜望默默地清点了一下自己的功,盘算着还要多少才能继续升华已有道术。顺便回了左光殊几封信,约定了去楚国的时间。 令他意外的是,他再一次收到了宁剑客的信—— “你现在外楼境排名多少?” 姜望实话实说:“打得不多,目前还没进前百。” “应该没输过?” “没输过。” “你可以多分配一些时间在论剑台里。我很期待你战力全开的表现,非常期待你和现在的太虚外楼第一交手。” 姜望来了兴趣:“那个人很强吗?” “非常可怕。” “你觉得那个人比我最巅峰的状态还要强?”姜望问。 宁剑客回信道:“我不能论定你们的胜负……但是我也跟他交过手,仅从我自己的感受而言,他带来的压迫感,确实比你要更强烈一些。” 姜望更觉得有意思了。 他可是在星月原战场上,正面击败了景国的陈算。虽然那一剑有借用玉衡星君之力的因素,但斩得战场上景国天骄皆低眉,却也是事实。 从那时到现在,又是几个月过去了。 以他的进步速度,自是一日强过一日。 这些宁剑客不会不知道。 他和宁剑客刚才的交手,远未展现巅峰战力。这一点宁剑客也不会不知道。 但她竟然还是觉得,现在那个太虚外楼第一,会比他姜望更强一点。 而且这个人,必然不是重玄遵或者斗昭,也不是观河台上成名的任何一位外楼天骄。不然宁剑客不会是这种神神秘秘的语气。 “这个人是什么底细?”姜望好奇地问道。 不多时,宁剑客的信飞了回来:“他名易胜锋。在太虚幻境里和太虚幻境外,都叫这个名字。是南斗殿的高徒,前些日子南斗殿来我剑阁问剑,我与他有过交手……我确实不能及。” 南斗殿和剑阁,都是南域有数的大宗派。 当然以南域之大,肯定不止这两大宗派。还有东南交界地域的三刑宫、西南交界地域的须弥山,以及龙门书院、暮鼓书院、血河宗等等…… 整个现世范围内,应是南域的顶级宗门最多,这当中有很多历史性的因素。 但是对姜望来说,什么南斗殿,什么剑阁,并不关键。 关键的是写在信里的那个名字。 他记得那个名字。 在很久很久以前。 久远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 在他童年里,有一个常与他以木剑相斗的儿时好友。 说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并不为过,而在仙缘降临时,他被那人推下水中,险些溺死。 那个人的名字…… 就叫易胜锋。 想不到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竟然是在这个时候,是在这种情景下。 他当然预想过,在他天下知名的时刻,那个人也会在现世某个角落,听闻他的声名。 他知道以那个人的性格,绝不会服软,绝不会缩头,他知道只要都走在修行的远途上,他们总会有一天遇见。 可他的确没有想到,那一天来得这么快。 太虚幻境的搭建和扩张,大大加强了现世修行者的交流,加速了各路天骄的碰撞,也让现世各域的遥远距离,轻易被跨越。 那个人,好像也成长为了很强大的存在啊…… 姜望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好像陷在水中,那种窒息的感觉,原来从未淡去。原来从未忘记……怎能忘记?! 眼前又一次出现……那白发修士纵剑离去的光影。在水波粼粼中,是那样的森冷决绝。 真的是久违了,这一场旧梦。 远在剑阁的宁剑客,等了很久,都不曾等到姜望的回信。 忍不住又传信过来:“你认识他?” 姜望睁开眼睛,铺开信纸,很认真地回信道:“会认识的。” 字字如剑。 锋芒毕露。 …… …… “今天就走么?”叶青雨问道。 “是,早就该去了。”姜望规规矩矩地坐着,眼睛看着不远处正和蠢灰打闹的妹妹,叹道:“这世外桃源,终非俗人能久驻。” 叶青雨轻声道:“世上谁不是俗人呢?” 姜望沉默了片刻,道:“我有万事缠心。” 叶青雨并不试图开解他,只道:“可惜了。你教的道术我还是有些不熟练。” “八音焰雀是有些复杂,不那么容易掌握。”姜望温声道:“回头你有什么不理解的,就写信问我,我会及时回信的。” “好。”叶青雨微笑以对。 “哥!”姜安安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 蠢灰迈着更短的腿,紧跟其后。 姜望笑眼温柔地看着妹妹,只见她跑到近前来,小手背在了身后。 “你跟青雨姐姐讲完道术了么?” “怎么?”姜望笑道:“你也想学?游脉境可学不了哦。” 他又想趁机讲点大道理,激励一下妹妹努力修行。 姜安安已经果断摇头:“不是不是。我每天已经学得可多了!” 蠢灰也跟着使劲摇头,摇得不断掉毛。 姜望有些好笑地道:“那你关心这个干嘛?” 姜安安就这么背着小手,走到姜望身前,直接往前一倒,把头埋进了他的胸膛里。闷声道:“那你不是今天就要走了嘛。” 原来她不是跟蠢灰玩耍得忘记了,而是很懂事的不愿影响姜望跟叶青雨修习道术。 这让旁边的叶青雨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姜望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温声道:“哥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在凌霄阁好好修行,哥哥有空就会回来看你的。” 姜安安抬起头来,仰看着哥哥:“哥。” 姜望低头温柔地瞧着她:“在呢。” 姜安安把背着的手,绕到身前,两只小手在姜望面前缓缓拉开,一条青色的玉腰带,就这么捧在了手中。 她笑吟吟地捧起玉带,脆生生道:“提前祝你生辰快乐!” 姜望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即将到来的元月二十八,就是他的生日了。 他几乎忘了。 但今年七岁的姜安安记得。 姜望笑着起身,把如意仙衣拟现的腰带褪去,认认真真将妹妹送的这条腰带缠上,低头左右看了看,十分满意:“我妹妹的眼光可真不错!” “嘿嘿。”姜安安很是骄傲地道:“我可不是用你的钱买的噢。” 姜望当然每次都会给妹妹一些零花,但姜安安自己也老早就会给师兄师姐跑腿“挣钱”了,自己的小钱兜,充实得很。 “我太喜欢了!” 姜望拍着玉腰带,爱不释手。 姜安安笑得眉眼灿烂。 蠢灰独自在地上打转,转得非常欢乐,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叶青雨满眼笑意地看着他们。 这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也是世间美好的归处。 …… …… 一大一小两位美人,还有一条蠢狗,送别了青衫飘飘的姜望。 看着他大步而去,逐渐消失在天边。 这样的离别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姜安安虽然仍是不舍,却不会再哭鼻子了……毕竟她已经是一个七岁的游脉境修士! 叶青雨牵着姜安安的小手往回走,蠢灰浑身是劲地左右蹦跶着,完全没有对它的原主人表现出一丝留恋。 “青雨姐姐。”姜安安好奇地问道:“我哥教的道术很难吗?” “还行吧。”叶青雨语气轻松地道。 食指轻轻一弹,一团流云忽然炸开,炸成数之不尽的云白色雀鸟,“叽叽喳喳”地叫唤起来。 那声音渐而统一,奏为动听的乐声—— 叮叮咚咚…… 砰砰铛铛…… 乐声极动人,而云雀极美。 是为道术,八音云雀! “好漂亮!”姜安安惊呼。 蠢灰则汪汪汪地叫了起来,龇牙咧嘴,十分愤怒的样子,大概觉得那些云雀是在跟它吵架。 “不对呀。”姜安安忽地反应过来,歪头看着叶青雨:“你这不是会了吗?怎么还老要我哥哥教哇?” 叶青雨面无表情地散了云雀,淡声道:“不太熟练,所以要多学多练。” 又低头看着姜安安:“修行就是这样,不能因为会了就偷懒……所以你字练了吗?” 姜安安倒吸一口凉气,忽地惊道:“叶伯伯!” “叫谁都没用。”叶青雨紧紧抓着她的小手,就要亲手押赴“刑场”,一边往前晃了一眼,结果竟然真的看到了自己的老父亲。 只见叶大真人青簪白衣、仙气飘飘地…… 蹲在一架牛车前。 拉车的老牛了无生趣。 车上堆满了书。 “您老人家这是?”叶青雨一脸的莫名其妙。 “道术。”叶凌霄一把子站起来,潇洒地拍了拍身后的书籍:“金木水火土风雷……要什么有什么!都是个中精品,足够你学个十年八载的。这一车道术要是不喜欢,我还给你准备了一车。别跟乱七八糟的人瞎学,也不知道那些人懂不懂的!” 姜安安不着痕迹地往叶青雨身后躲,这么多道术也太可怕了,若都得学了,得学到八岁吧?哪还有时间玩耍? 叶青雨则皱起眉头:“你又偷听我们说话?” 叶凌霄潇洒地笑了笑:“不存在的。为父只是正好考虑到你的道术积累问题……” 叶青雨手里一带,便把姜安安拉到身前:“安安就在旁边,当着小孩子的面,你给我诚实一点!” “偷?好你个阿丑!”叶凌霄忽地暴跳起来,十分惊怒的样子:“你又偷鱼!” 拔身便已不见,只余渺渺云影…… 和满满一车道术书籍。 第三十八章眉如柳来眸如月 凶屠赴海见重玄遵,遵伤重不能言。 凶屠怒,戟指钓海楼护宗长老刘禹曰:“钓海楼须偿此恨。” 刘禹对曰:“人有痴愚贤肖,命惟祸福自召。” 于是战之。 提拳败刘禹于星珠岛。 再战邓文,败之。 又战海京平,再败之。 钓海楼护宗长老有八,皆得神临。 凶屠连败其三,余者尽避。 刘禹咳血曰:“近海诸岛,神临未可逞凶。若非浮图旧义,凶屠须不能归。” 凶屠对曰:“有理!” 于是召割寿之刀西来,斩开怒海,于万众之前,登临洞真! 时靖海长老徐向挽在。 凶屠过而不言。 乃登天阶,挑战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真人。 双方战于九天。 大战三日夜,风雷方歇。 凶屠左臂已断,大笑而走。 人皆以为凶屠战败。 独崇光叹曰:“吾失寿十三年!” 于是以沉海碧晶偿重玄遵。 ——《近海志》 …… …… 星河空间中,姜望与重玄胜相对而坐。 重玄褚良在近海群岛扬威之事,当然不是今日才发生,只是今日才听重玄胜说起。 姜望一边埋头赶路,一边修行读史,却是错过了许多变幻风云。 “定远侯的刀,真能割寿?”姜望面有惊色。 重玄胜翻了个白眼:“不然你以为他老人家为什么盘桓神临境这么久?齐夏争霸之时,他就已经是神临境界,虽不显名,其实同境难有其匹。齐夏争霸后,更是号为东域第一!磨砺了这么多年,实在是因为道途太强,难握其真。贸然破境,反而有缺。” “那这次……” “这么多年过去,也该圆满了。只是叔父他老人家说,割寿刀不可无名局,一直在等恰当时机罢了。齐阳战场上本来希望阳建德有所表现,可惜他陷于魔功……”重玄胜道:“此次出海,为我那堂兄出头是其一,压一压钓海楼的势为其二。家事国事一体,他便证了这洞真。” 危寻前脚纠集强者偷袭万瞳,声势大涨。以他沉都真君的魄力,撑了一把远未达到建立预期的镇海盟。 重玄褚良后脚就去钓海楼逞凶…… 齐国对钓海楼的打压,的确是半点不留手,隔夜的工夫都不给,简直是日日夜夜年年。 这一次凶屠若是未有圆满,齐国想必也会有别的行动。 但是怎么都不如凶屠出手来得合情合理,来得震撼人心。 凶屠为自家侄儿出头,谁也挑不出理来。 而他神临无敌,说洞真便洞真,初入洞真就刀指近海群岛第一真人崇光…… 此等凶威,怎能不让海民惊惧。 回想起每回蹭指点时,面对重玄褚良的那种仰之弥高的感觉,姜望感慨道:“初入洞真就能战胜崇光真人,凶屠大人真是令人高山仰止。” “到了洞真之境,拼的就是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哪有什么岁月长久,只有达者为先。”重玄胜摇了摇头:“不过叔父说他也不能算是胜了。毕竟修为越高,肉身越强,一旦受损,复原反倒越艰难。他老人家在洞真之境断一条胳膊,比失寿十三年也好不到哪里去……当然这份损失,朝廷会弥补,” 这就是出身的优势了。 重玄胜现在的修为已经稳在姜望之下,但是对修行境界的认知,仍是远远超过姜望。 重玄褚良与他闲聊的只言片语,对姜望来说都是难得的修行知识。 所谓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其实并不罕见,但那些多只是针对普通人。 修行者的骨肉命魂,都已经修炼到一定的程度,一旦受损,不是普通的灵药可以救挽。 越是强大的修行者,一旦受损,越是需要付出更多代价。 如当初钓海楼真人辜怀信准备现场救活季少卿,便是又是法坛又是诸多材料准备。如果是要救一个刚死的普通人,只要不是魂飞魄散那种,辜真人只怕随便找一份灵药即可。 而若是神临境的修士战死,却又不是辜真人可以救挽的了。 当然这方面的知识,姜望还是懂得的,不仅是因为修行日久、积累渐深,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体验过残肢的感觉,印象非常深刻…… 他所缺乏的,是重玄胜这随口的一句“洞真之境,拼的是对这个世界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