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巡天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世界地图设定文稿 这是一个仙侠世界,所以地图远比作者草图表现出来的大。 地图上标注的各个国家,并不是现世地图里所有的国家,而只是小说里描写出来的一部分。(因为小说还未完结,不排除后续创作里有继续填充的可能。) 除非特意描写,各大势力不用画得接壤,中间很多空白的地方,可能有的就是荒地,有的是饲养凶兽的地方,还有一些险地,秘地,作者的草图上没能画出来。这一点跟现实地图区别很大。需要留出一点空间来。 同时在这个世界里,国家体制也只是新历以来的一种修行体制的革新。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属于各大国家。 基本上能够在地图上出现的宗门势力,都比一般的国家要强大。 以上是现世地图的前提。。 …… …… 天下有六大霸主国。 景国是中域霸主。在整个中域的中央。坐镇万妖之门。(万妖之门后是妖族所在的世界。) 齐国是东域霸主。因为有镇压沧海海族的职责,国土东面直接临海。 楚国是南域霸主。地理位置是最南之国,需要镇压陨仙林。 秦国是西域霸主。雄踞现世西南方。秦国的西边有一条河,叫做渭河,从国境延伸出去,连通虞渊(虞渊之底是修罗族。)渭河之上有一座武关,是为镇压虞渊所修筑。 牧国和荆国是北域霸主。这两个国家联军驻守边荒(也即是生与死的交界。) 牧国是草原之国,荆国多平原。 无垠荒漠深处,有无尽流沙。人迹不能至。 据说无尽流沙的深处,就连通了万界荒墓。(万界荒墓是魔族所在的世界) 【原文:大概是因为曾被魔潮肆虐太久,北域的地貌是现世最奇特的。 那条将无垠荒漠与无边草原分割的“生死线”,在荆国境内,却是不同的样子。 荆国不似牧国,没有那般辽阔的草原,它们与无垠荒漠“对峙”的,是平原上一座座如恶兽般棱角分明的军堡。 边荒的“死”,一成不变。 人族的“生”,却有各自不同。 在牧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是生机勃勃。 而在荆国,这个“生”,是刀枪如林的“生”。】 用这六个霸主国家,可以大概锚定五域的范围。 这是整个现世地图的基础。 …… …… 被镇压在景国都城天京城下的万妖之门,迷界后的沧海,南方尽处的陨仙林,武关后的虞渊,无垠荒漠里的无尽流沙(万界荒墓) 这五个地方基本代表世界最凶恶的地方,也都连接着人族的生死大敌,需要在地图上有所显示。 …… 这个世界只有东面有海,别的方向没有。所以别的海可以抹去了。 这个世界没有尽头,尽头阻隔于另外一个世界。 …… 东海之上,有一个占地范围很广的近海群岛。近海群岛上有一个强大的宗门,叫钓海楼。近海群岛再往东,是迷界(迷界是一个混乱的小世界,是人族海族厮杀的前线战场),迷界过去是海族所居的沧海(生存环境极其恶劣,时刻有灭世雷暴,永黯漩涡之类的天灾发生。) 【附近海群岛手绘图。海门岛狭长,得樵岛如斧。大小月牙岛相对。】 …… …… 另外一些标志性的地方(小说原文) 【祸水】 在世界东南角,是承接了整个世界暗面的险地。(可以理解成灾祸聚集之地) 血河宗的职责就是治理祸水。 三刑宫除了是天下显宗、法家圣地之外,也有镇压祸水的职责。 【长河】 今世最长最大的河流,是为长河。 仅仅已知河段,便已然经行数万里。 长河源起极西之地,还有一种说法是源头在道门圣地之一的玉京山。 无论哪种说法,都未经证实。 现今可考的是,这条水脉,源头至少还在西域之宛国的更西处,而一路穿过中域,一直蜿蜒至南域之夏国。(不入海) 以长河及其支流联系起来的长河水系,覆盖小半人族疆土,养育了两岸无数生灵。因其也被称作“陆中瀚海”、“母河”、“祖河”、“内河之源流”。 …… 长河之上有九镇(九桥),上古人皇炼龙之九子为九桥,镇压长河水脉。 …… 【天马原】是长河中段的一处高原,临近卫、沃两国,位在长河之北,像一个巨人俯瞰长河,与长河之南的观河台遥遥相对。 天马原南望长河,西邻和国,北对仁心馆。往东面看去,自南而北,分别是沃国、卫国、勤苦书院。 …… 【观河台】 “先贤们于黄河河段筑起观河台,在此联手镇压长河水脉。因为两岸无数生灵,都赖长河活命,故也不能将其镇死。有意控制威能的话,封印又难免在长河不断地冲刷下松动。因此每过一段时间,先贤们就要来加固一次封印。这就是最早的黄河之会。” 后来演变成列国天骄之会。展现人族未来,震慑长河里的龙君,同时人族内部各国分割利益。 这是一座对人族来说具备重大意义的建筑。 …… 世上并没有黄河这条河,有的只是长河的黄河河段。 所谓“黄河河段”,正是在沃国与景国靖天府之间 (原文1,长河经行天马高原时,泥沙俱下,在沃土之国(沃国)至景国靖天府河段,河水浑浊,不见本色,被称之为黄河河段。) (原文2,长河流贯现世,经沃至景,有一个南折。 也就是说,黄河河段的流向,是自西北至东南。而非此前一路东向那么平直。 狻猊桥恰好在这个转折点的上端,也就是横跨在黄河河段开始的地方。 更巧合的是,黄河河段结束的地方,是“第六镇”,霸下桥所在。 黄河河段恰好在观河台的注视下流过,又恰好一头一尾镇有两座大桥。) …… 观河台就在景国的正西面。两者之间隔着黄河河段。 …… 【星月原】 星月原夹在旭国与靠西边一些的象国之间,是一片狭长的平原。 狭长只是针对整体地形而言。星月原本身相当广阔,差不多有旭国与象国任何一个国家的国土面积大。 这里地形平坦,土地肥沃,是一块非常优秀的平原。但却不属于邻近的旭国与象国任何一国。反倒横在中间,成了无主之地,又天然成为两国的分界。 …… 星月原北方是郑国,南方是悬空寺宗地。 …… 郑国、曲国处在北域东域交界位置。 郑国曲国明确接壤。这两个国家甚至可以视作北域和东域的分界线。 …… 象国、旭国、郑国,以及悬空寺属地,都明确与星月原接壤。 …… 【断魂峡】 曲国和东王谷的宗地之间,有一条巨大的峡谷。 名为断魂峡。 这条峡谷之长,甚至超过了东王谷宗地的直线长度。 起自阳国北面的容国,而终点甚至深入了北方荒漠,据说离无尽流沙也不远。 …… 容国在星月原的东北方向,容国再北,便是断魂峡。 申国大约是距离断魂峡最近的势力。 …… 【书山】 儒家圣地。 书山山脚就坐落着天下四大书院之一的暮鼓书院。 (可以和陨仙林一样,视为世界南方的尽头) …… 【玉京山】 道门三大圣地之一。 (可以和虞渊一样视为世界西方的尽头。) …… 【河谷平原】 丹国之南,就是河谷平原。丹国再往北,则是陌国、成国、庄国。 地缘环境很复杂。 秦楚在河谷平原大战,双方都动员了强大的军力。这一场大战,对两大霸主国而言,都可以说是伤筋动骨,但更为惨烈的,其实是被当成战场的河谷平原。 河谷平原上的所有小国,在这一战之后,全部消失了。 诸国国民,或南逃、或投秦楚。 或有那不愿离开的……陪葬于废墟。 整个河谷平原,都成为了绝地。河谷诸国,不复存在。 与丹国的地理位置相对,宣国、乔国,在河谷平原的南面。 …… 【钜】 钢铁雄城,机关之城。 暂时停歇在宣国再往南的地方。 …… 【祁昌山脉】 雍国南面与庄国除了一小段接壤之外,大段国境都被祁昌山脉隔开。 而在雍国西北方向,有一小国,名“陈”。 祁昌山脉横在庄雍之间,天然就是一个巨大的屏障。 …… 【清江】 八百里清江,大部分都在庄国境内。穿出庄国西去。 …… …… 一些着重描述过方位的国家 【庄国】 主角出生的地方。 南面是陌国。 东南边是成国 隔着祁昌山脉相对的是雍国 这四个国家明确接壤。 此外庄国、雍国、洛国之间,有一个三不管的三角地带,叫做不赎城。 庄国和西北方向的洛国并不直接接壤,而是间接通过不赎城所属的范围相邻。 庄国与东北方向的云国也不直接接壤,只是通过连绵高山相连。(后接洛国与云国) …… 【洛国】 庄国西北方向,有国名“洛”。 境内北部正被长河贯过。(长河同时也贯穿雍国) 洛国境内水网密布,纵横交错。国人出行,大多数时候都是以船代行,别有风貌。故而也被称为“水上之国”。 …… 【云国】 云国在庄国东北方向,境内多山。 作为云国首都,云城就坐落在境内最高的抱雪山上。 最早建立云城之时,因为山下环境恶劣,当时的凌霄阁主削山为台,于高山建城。 此后云国再建主城,便都依照此例。 因为城市普遍建立在高山,地势极高,如在云上。故被称为云上之国。 上云城的路径有两条,一个是其它主城连接至此的索道,一个是自山脚修筑起的巨大石阶,此阶又被称为登云阶。 云国财大气粗,请了墨家机关大师主持设计。 各大主城之间,大都以索道相连。 …… 【丹国】 与宣、乔等国一样,丹国也位于秦楚两大霸主国之间的中间地带里。(详细见于河谷平原部分) 不同的是,丹国较之宣、乔,要强大得多,乃是区域性大国。且政治独立,不受秦楚任何一方操纵。 丹国之南,就是河谷平原。丹国再往北,则是陌国、成国、庄国。 …… 【和国】 雍国东面有一小国,名为“和”,和国再往东,即是天马原。 同时天马原又在云国的北方。 天马原再往北,则是一个强大的宗门,名曰仁心馆,乃是与东王谷齐名的医道大宗。 荆国更北,就是荆国了。疆域辽阔的荆国,和曾经辉煌过的雍国,像一大一小两个巨人,半包围着天马原附近的区域。 丰饶的天马原亦是无主之地 雍国与和国明确接壤。 和国与天马原明确接壤。 …… 【雪国】 雪国如其名,国内四季飘雪。此国在西北更西处,是现世已知范围内,往西北方向,最远的一个国家。 它与离它最近的寒国,都隔着很远的距离,也并不掺和西北五国同盟的事情,少与其它国家交流。颇有“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之势。 …… 所谓的西北五国联盟,是辽国、真国,高国、铁国、寒国这五国组成的同盟。共抗荆国。 这五个国家明确接壤。 雪国同玉京山也相隔很远。 …… 【季国】 参与黄河之会时,齐国的队伍自临淄出发,经郑国西去,绕景国北面而走,最后穿过季国,从沃国去往观河台。 季国和沃国明确接壤。 …… 【容国】 容国和南面的阳国明确接壤。 阳国和东南面的齐国明确接壤。 容国在断魂峡南面,距离断魂峡较近。 容国、申国,曲国,详细方位,可见于断魂峡地标的注释。 …… 【越国】 越国在楚国东面。 中间有大片野地,不直接接壤。 …… 【宋国】 在楚国北面。 中间有大片野地,不直接接壤。 宋国应该是距离观河台最近的几个国家之一,地理位置就在观河台的西南方。 这个国家独尊儒术,以“礼”治国。 龙门书院西边是宋国,东边是魏国,正北面就是观河台。 论起与观河台之间的距离,龙门书院倒是比宋国更近一些。 宋国和魏国都是大国,一西一东,隔着龙门书院相对。 【南斗殿】的真实位置,在理国之西,魏国之南,暮鼓书院之北 宋国、龙门书院、魏国,理国,暮鼓书院、越国、楚国 绕成一个椭圆。 中间有大片的野地。 …… 理国在魏国南面,在夏国西面。与夏国之间隔着大片野地。 …… 【夏国】 夏国曾经地跨东南两域 是一度与齐国争夺霸权的大国。 战败后衰落下来,丢掉了在东域的所有地盘,南域的梁国也重新独立…… 但仍然是天下数得着的强国。 长河便至夏国而止。 夏国与梁国明确接壤。 但是接壤的国境线很短。 大部分是通过剑阁的势力范围对望。 夏国东南方向是连绵的险峻高山(天下大宗剑阁竖剑为峰) 夏国与齐国之间,隔着十几个小国。算是两个国家间的缓冲。(作者草图未画全,可以作为野地留着) …… 齐国与南面的昭国、昌国明确接壤。 昌国与弋国明确接壤。 …… 【盛国】 作为道属第一强国,道宗国景国斩向牧国的刀。 盛国与草原明确接壤。 从盛国到青崖书院中间,还有很多其它的小国。草图没有画出来,地图上可以作为野地表示。 青崖书院作为天下四大书院之一。与景国之间也留有大片野地。 景国周边一圈都留出大片野地来。 第一章 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 太阳悬在高天,将它的光和热,不偏不倚洒落人间。不分老幼,不辨贵贱。大爱如无情。 幼鹿涉溪时,飞鸟穿于林。 起先只能看到天边亮起一个暗红光点,眨眼迫近。 焰尾连成一道火线,如神人挥笔,划破长空。 庄国数千里山河几乎被这道火线一燎而过,忽地一道黑光冲霄而起,拦路于前。 天地间有一种冷酷的联系建立起来,元气汹涌。东南西北,绝煞乍起相连! 庄国东北方向的这一角天空,被乌云笼罩。 晴日忽暗。 一声闷哼响在空中:“九煞玄阴!” 那光点只与煞云纠缠了片刻,便从天而坠。 光点愈坠愈快,愈见愈大,到最后…… 呼啸如星陨! …… 枫林城外的郊野难见人烟。唯有一座小小道观,也早已破败废弃。 “轰!” 那火点坠地,砸出偌大一个深坑,但似被某种力量收束,余波并未扩大。待滚滚烟尘散去,便现出一位焰袍男子。 此人剑眉入鬓,英朗俊姿,赤色焰袍华丽古雅,极见贵气。只是这时鬓发散乱,衣袍亦有裂纹,才显出几分窘迫来。 “想不到我左光烈,竟会死在这种穷乡僻壤……”焰袍男子眸光一转,已了然四周,带着一种莫名的怅然问道:“此地何名?” 又是白日忽暗,又是陨星坠落。寄居破观中的几个乞儿早已六神无主,正在观门前叩头不已,这会听见问话,才有一人战战兢兢出声:“仙……仙人老爷,这里是枫林城郊,这道观……我……我们都不知道名字。” 焰袍男子手指微动,就要将这些乞儿抹去。 当今大争之世,列国征伐不休。但近些年来,没有哪一场战争,有秦楚此次大合战的烈度大。双方投入修者近十万,交战中心的河谷平原,寸草不存,地陷百里。 作为失败一方的核心人物,尤其他只身打穿函谷关,险些逆转战局,被上天入地的追杀也无须怨尤。 只是,这些乞丐,也是庄国的乞丐。庄国竟胆敢暗助暴秦,任其在境内设阵伏杀……这些人就都该死。 但他又翻手将指尖冒出的火星握灭。 “左光烈啊左光烈,这就是你的器量吗?迁怒于这些根本不被在乎的可怜人?” 左光烈喃喃语罢,叹息一声,“你们走吧。” 他负手转头,已经把目光投向了如墨染的天空。那些隐在暗处、如群狼迫近的强者,才是他左光烈应该杀的人! 乞丐们如蒙大赦,起身就跑。唯有最先回话的那个乞丐对着破观内犹疑了片刻,但旁边的同伴狠狠把他拉个趔趄:“你想死吗?” 这些乞丐拔腿狂奔,大约一生都不曾为自己这样奔跑过。 左光烈没有转移视线,但眉头微皱,“不带走你们的同伴?” 在他灵识洞察的范围里,没有秘密。 道观中木塑神像早已不见,或者是被乞丐们作为柴火烧了。但供桌下此刻还躺着一个生机微弱的乞儿,一动不动,大概已是数着日子等死——这就是先前那乞丐犹疑的原因。 神秘仙人的话语,乞丐们不敢无视,他们甚至是一窝蜂地又往回跑。 拼尽全力,气喘吁吁。 但在某些投入此地的目光看来,他们不比一只蚂蚁顽强,也不比一只蜗牛稍快。 实在是……太慢了。 嗖!嗖!嗖! 那天边倏忽而近的,密集的尖啸声…… 是无数半透明水箭如蝗群飞来,被某种力量聚拢着往左光烈身边攒射。 水行元气在这片天地疯狂涌动。 半透明箭雨呈巨大漏斗状,遮蔽了半边天空! 这是大秦军部极具代表性的大范围杀伤性道术,万流箭雨。 “来了!” 左光烈抬头望天,劲风激荡他的焰袍与长发,他将右手高举。赤色焰袍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如玉石雕刻般的手臂来。 白皙而有力。 一个红色的光团在他的手心诞生,就在下一刻光明大放。剧烈的强光辐冲四面八方。 就像左光烈他,单手举起了一只太阳! 这是其人独创的道术,十五岁时以此术在黄河之会一举成名。 炽阳! 无数半透明水箭将自天而落的阳光折射成五光十色,又在下个瞬间被红色染透。 那是无比狂暴、无比炽烈的火红。 以左光烈右手为圆心,方圆百丈的天空,都被红色所笼罩,万流箭雨为之一空。 这一幕画卷如此壮丽,以至于很难有人注意到画卷边角的散淡墨痕。 在炽阳扩散开之前,难以计数的箭雨就已经逸开飙落。那群奔跑的乞丐接连倒地。尸体上密密麻麻,都是贯穿的窟窿。 他们甚至都没有机会发出一声惨叫来,就已经死去。 生命如此脆弱。 “滥杀,也是你的道?”左光烈嘴角勾起一抹讥讽,话不知是向谁说,但一双灿如星辰的眸子,已逐渐冷冽。 “谁敢在杀左光烈的时候留手,谁就是彻头彻尾的蠢货。” 身穿霜纹玄袍的修者从天而降。 此人面容削瘦,肤色苍白。 狭长的眼睛紧紧盯着左光烈:“区区蝼蚁,也在你眼中?” 在他说话的同时, 一行随他落下的玄袍修士,已经封住四方,掐动道决。一连十八条半透明水蛇倏忽成型,在空中尖啸纵横,噬向左光烈。 这些人动作惊人的一致,从出现到动手,没有浪费一息时间。 坎蛇之缚这种低阶道术在他们高妙的操纵下格外凌厉凶狠。 左光烈面不改色,双手一拉,一柄火焰之刀便在掌中成型。 “公羊白!” 他随手握持火焰刀,踏空数转,便将侵近的水蛇一齐斩为两截。 “既然连九煞玄阴阵都搬来了,为何还用这种无聊道术浪费你我的生命!” “无聊?你还以为……”公羊白将合在身前的双手摊开,猛然往上一抬,“这是你的游戏吗!?” 那坠地的水蛇之躯,不仅没有化去,反而在下一刻纷纷跃起,断尾生头,半头续尾。 一分为二,二又分四…… 这是坎蛇之缚全新的变化,可以说赋予了这门道术全新的生命,让它有了更广阔的应用空间。 成就了乱水蛇窟。 嘶~嘶~嘶~ 声音刺耳挠心。 密集的狰狞水蛇将左光烈围住,目之所及,没有一处空隙。 但嘈杂蛇嘶并不能掩去他清晰坚定的声音。 “嬴武连九煞玄阴阵都舍得调用,我理当一死。但这破道观,连个名字都没有……此无名之地,怎么有资格埋葬我左光烈!?” 火焰从左光烈的体表蓦然腾起。 熊熊燃烧,张牙舞爪。 这火遇物即燃,以点成线,瞬间就漫延开。 十七岁时,以此燎原之术,焚杀阴魔数千,威震边荒! 整个乱水蛇窟都燃烧起来,数不清的水蛇在火焰中挣扎嘶鸣,化为水汽。 在蒸腾啸叫的水汽中,左光烈冲天而起,长发张扬,气势暴烈。 就在此刻,乍起一声鹰鸣! 一只黑色巨鹰自高空扑落,它直面左光烈,双翅骤挥。 数百铁羽挟刀光呼啸而至,每一道刀光都是不同刀式,或凶猛或阴毒,却融为一炉。 刀光如骤雨,倾盆而下,将左光烈又生生斩落蛇窟。 墨门机关兽,刀羽飞鹰。 飞鹰背上,脸覆面具背悬铜箱的赤足男子凌风而立,默然不语。或者说,他的话语,已在刀光中。 在九煞玄阴阵的支持下,万蛇疯长,不断新生。燎原之术失之持久,慢慢竟被消解。 久守必失,不停有水蛇在左光烈身上凿出伤口,带出血花。左光烈最多闷哼一声,单手挥动焰刀,只将袭向要害的水蛇斩退。 万蛇噬身,玄阴剐魂。 此等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 但左光烈一手掐诀,一手挥刀,竟无半分迟滞。 分明他的额上,已暴起青筋! 公羊白十指交握,举于身前,长发无风自动:“左光烈,现在束手,你还能有全尸送回故土!” 气温骤降,一抹白霜凝于他眉上。整个乱水蛇窟都冻成了冰雕。 这是秦国名门公羊家的不传秘术,称为玄冰地牢。 入此地牢者,一息呼气凝霜,二息血流冻结,三息肉身僵死。 水蛇冻成冰蛇,左光烈也被白霜覆身。 公羊白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下一息,便是血流冻结。 但! 他突然听到河流奔涌的声音,那汹涌激荡如狂涛怒卷的,那是左光烈的血液在奔腾! 大江大河岂会为冬霜冻! 那血液剧烈暴动的过程,仿佛炸成了一个古老声音,似痛苦似狂热—— “沸!血!燃!魂!” 焰袍在燃烧,长发在燃烧,眉眼在燃烧,血肉在燃烧,灵魂……在燃烧! 身与意,命与魂,一切的一切都在燃烧。 无论坎蛇还是玄冰,都在瞬间崩解。白茫茫的水汽中,左光烈全身浴火。 他低头看着自己烈焰熊熊的手,似在感受这皇朝禁术的力量。 而后猛然看向天空的刀羽飞鹰! 在眼神对上的瞬间,铁面男子便果断倒坠而下。 那只珍贵的刀羽飞鹰……顷刻焚为飞灰! 左光烈双手一错,朵朵焰花绽放在空中,一瞬间铺成火海。 熊熊烈焰,焚天灼地。 就连九煞玄阴阵聚在高空的煞云,也好像成了烈火的柴薪! 这焰花焚城之术,可以说是左光烈最具天才的创造,十九岁时以此术,一战破城! 焰之花,极致美丽,也有极致威能。 铁面男子在倒坠中双手大张,十指摊开,每一根手指都连着半透明丝线,丝线的另一端深入铜箱,猛然抽出! 傀儡飞鸦! 他十指如穿花,密密麻麻的傀儡乌鸦从铜箱中飞出,向那些焰花冲去。每一只傀鸦都能扑灭一团焰花,但焰花似无穷,傀鸦却有限。 公羊白顾不得玄冰地牢被破的反噬,以食指抵住下颔,骤然张嘴!白茫茫的寒雾自他嘴里喷涌而出,涌到哪里,焰花就湮灭在哪里。 公羊氏血脉秘术,呵气成霜。 他带来的十八位玄袍修士也随之掐诀。 焰花与白霜对撞出来的白茫茫水汽,在高空聚拢成云。 忽而倾盆骤雨,尖啸破空。 十八位修士合术,成此暴雨连珠! 焰花、冰霜、骤雨,三者短暂的共存于半空,构筑成一幅绚烂奇景。 在这幅景色中,俊朗的焰袍男子忽而仰天长啸:“极炎之力,焚天煮海,祝融真祖,入我身来!” 在他体内,一点迥异于其它的温吞火光,骤然膨胀起来。 仅仅是这一点膨胀的变化,飞鸦自燃、阴云骤散、暴雨无踪! 顷刻夺尽声色! 公羊白脸色骤变:“他哪来的祝融之种!怎么可能催动祝融真身?” “这就是左光烈……”铁面男子背展一对机关铁翅,悬于公羊白身侧,声音也凝重得化不开:“几乎以一己之力,杀穿函谷关的人物!” 在无限膨胀的火道力量中,左光烈七窍焚焰。 “来啊!墨惊羽!” “公羊白!” 他随手一挥,便是火蛟撕空,逼得公羊白等人连连避退。 “什么名门!世家!天才!在我面前,还敢妄称吗?!” 他似乎被祝融之种灼得癫狂,失去理智,情绪激烈。 “家耻国恨,倾河海难洗!” 河谷之战已败,他似乎听到楚国万家哀声。 又好像在火焰之中,看到了在他十四岁那年战死的父亲……仿佛在跟他说着什么。 说着……什么? 左光烈大笑,大笑得流出眼泪,可泪水却在瞬间被灼干。 “大好头颅在此,谁人能割?” 他身后隐隐有一尊威严无上、手握火龙的神灵虚影。 他终于焚尽一切,融于火中。 “杀我身者唯有我,燃我魂者唯祝融!” 他赤炎燃烧的眸子里,终于失去了所有情感。 只将最冰冷的杀意,落在这些围攻他的人身上。 “死!” 墨惊羽反手于后,想要将背负的铜箱掀开,使出最后的保命手段。但他的手不断颤抖,根本挤不出半点力气。 在他的灵识感知里,没有郊野,没有破观,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只有火,只有无边的焰浪。暴烈的火焰几乎扭曲空间,也几乎焚化了他的思维。 在这样强大的力量之前,他与之前那些死去的乞丐,又有什么不同? …… 天边,有寒光一道,自西而来。 只是余光扫到这一幕,公羊白就有眼睛被割伤的错觉! 来不及探究,因为只在他看见的这一瞬,那寒光已遁至左光烈身前,一绕而过! 左光烈的咆哮戛然而止。 “吵死人了。” 身着白衣的年轻男子骤然现身。 他有一张冷冽至极的脸,侧身而立,仿佛永远与世人保持着距离。 他缓缓收剑入鞘,声音也平淡得没有丝毫波动。 左光烈头颅猛然坠落,在地上骨碌碌转了两转,但因为施展过沸血燃魂的缘故,没有一滴鲜血可以喷射。 直到此时,刺耳如雷鸣般的尖啸才在空中响起! 那是白衣男子一剑西来,划破长空的声音! …… 公羊白与墨惊羽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巨大的惊骇。 “李一,我受嬴武殿下之令……” 但公羊白只是刚说到这里就闭嘴,并且立即拎起左光烈的头颅,转身飞遁。 因为那白衣男子已经把目光转向了他。 他的发、他的眉、他的眼,甚至他的唇角,都有剑一般的锐利。他的眼神却平淡得近乎温吞。 可这温吞中,带着令人战栗的冷漠。 无论是传承自古老墨门的天才人物,又或是天下有数的名门血脉。 没有人敢问为什么,没有人敢多说一个字。 …… 左光烈死去了,他体内的祝融火种却并未消散,仍在缓缓膨胀。 这力量根本不是油尽灯枯的左光烈所能控制,他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媒介,用他的天才与决绝,让祝融真身的伟大力量,在这个世界能有一丝的、片刻宣泄。 白衣男子抖出一枚黑色令牌,沉默注视。 那黑色令牌沉寂良久,才有一个霸气的声音响起——“两清。” 话音刚落,这材质非凡的令牌,竟似无法承受这个声音般,瞬间崩碎成无数黑屑,滑过李一的指间,簌簌而落。 直到所有的道者都离开了,手中令牌也崩碎,李一才微微歪头,看向那枚膨胀中的祝融火种。 他伸出一只瘦长白皙的手,五指拢成口袋状。 直到此刻,在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的时候,他才在一贯的温吞和冷漠之中,显出一丝孩童般的天真来。 轻轻喊道:“嘭!” 五指张开的同时,恰好是祝融之种爆开的时间。 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这场爆炸,令它无法扩散,只将左光烈的尸体炸成无数碎肉。 赤红焰花在小小天地里尽情绽放,极璀璨于一瞬,纳绚烂于一方。 这极致的美丽,只为他一人独赏。 李一的嘴角微微翘起,但只一瞬便收敛。 烟花已尽了。 他也不看左光烈的尸体都留下了些什么,更无丝毫留恋,身纵剑光,瞬息远去。 …… 从始至终,发生在无名破观外的这场战斗中,无人向破观里投去一丝注意。 于强大的修者而言,对弱小的庄国难有一顾。对于庄国的三千里之地来说,枫林城也渺小如尘。而即使于小小的枫林城本身,郊野的这处破观也早已被人遗忘。 但这个残破道观里,却并不是没有人。 那是一个奄奄一息,已经只等死亡的乞儿。 他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并且也正在等待中,但是他还没死,并且从头到尾“听”到了这场精彩绝伦的战斗。 当战斗结束,一切都归于安静。 他还活着。 他或者是幸运的,但幸运这个词与他又如此不协。他褴褛的衣衫、枯瘦的病容,甚至是几近游离的呼吸,都在阐述着不幸的定义。 但他毕竟还活着。 他想了想,努力一个翻身,从供桌底下滚了出来。 他咬着牙,用尽所有的力量,努力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毕竟站起来了。 从供桌前挪到道观外,一共有一百三十七步。 从道观门口挪到左光烈的尸体前,一共三百二十四步。 乞丐默默数着他挪动的步子,不停地告诉自己,就快到了。 就快了。 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都在颤抖。 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让他前行。 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 现在他站在左光烈的尸体前,这场跋涉终于到了尽头——如果那一堆碎肉还能叫做尸体的话。 他缓慢地、缓慢地蹲了下来,蹲着太费力,所以他索性坐下。 他真的病得很厉害,从那些令他面容难辨的污迹中,依然能看到虚弱的惨白色, 他的手甚至也在颤抖。 颤抖着在那一堆碎肉里摸索,摸索。 碎肉,碎肉,骨茬,断裂的某种金属,碎肉,指骨,认不出来的半块木骸…… 一个瓶子! 翻开那团无法认出原貌的血肉,发现了这一个半截的玉质瓶子! 瓶口部分全被炸去,只余半截瓶肚。 乞丐压抑着自己略显粗重的喘息,将这个玉瓶拿到面前来。 他小心翼翼取下塞住瓶身的一块碎肉,往瓶底看去。 他看到了瓶中仅剩的、一颗乌溜溜、圆滚滚的丹药,呼吸停滞了。 他认出来,那是他朝思暮想,曾经得到最后又失去了的,开脉丹! 第二章 洞真墟之主 道脉是修行的基础。 这个“道”,不是道门的道,而是大道的道。无论释道儒、兵法墨又或其他什么流派的修者,都必以显现道脉为修行第一途。 在远古时代,所谓的修行种子,便是天生道脉自显之辈。但人族并不以天赋定终生,开脉丹便是解决修行资质的方法之一。 借用丹药力量,显化人体道脉。亦可发天地生机,滋养肉身。气血反馈,从而孕育道元,踏上修行之路。 说起来,相较于左光烈那些被爆炸毁掉的器具,开脉丹应该不能算珍贵。 但对于这个身陷穷途的乞丐来说,这便是打开人体宝藏的唯一钥匙。 千古艰难惟一死,命到绝途乞天恩! 现在,乞丐抓住了他的希望之匙。 他是如此虔诚。 他用颤抖的双手捧着玉瓶,用哆哆嗦嗦的嘴唇对准瓶口,仰头倒下! 旁边是缄默的破观,远处是群丐的尸体,身侧是碎裂的骨肉。 此刻夕阳残照,天边云散。尸横于野,而病丐吞丹。 开脉丹滚落舌尖,化作一道暖流顺喉而下,又散入四肢百骸中。 乞丐微闭双眸,这一刻千百个画面在脑海中流转。 寒暑用功,春秋练剑。 追缉大盗,搏杀悍匪。 到最后他单人独剑从盗匪群聚的西山走下来,身成血人。 这才换得了一颗开脉丹。 他用了多少年来接近超凡的世界? 他奋尽全力,他无时不刻的挣扎求进,他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 母亲早亡,后来病逝的父亲几乎耗尽家里最后一点余财。 他孤身一人,自己是自己的支撑。 从千里拔一的竞争中考进道院,在竞争激烈的外院中独占鳌头,才终于第一次抓住了超凡的钥匙。 但紧随其后…… 就是下毒,围杀。 他拼死杀出一条生路,为了避开搜寻,混入乞丐堆中。 本想等待时机,但身体已无法坚持。 他越来越虚弱,终于只能无望地躺在稻草堆上,静候死亡。 他拖着病体挣扎着出来搜寻战场,只是因着一颗绝不肯放弃的心,但没想到,竟能捡到一颗开脉丹! 强如左光烈这等存在,身上为何会带着一颗开脉丹,这原因已经随着他的传奇落幕,再也无人知晓。 但乞丐的故事,却因此续了新篇。 命运难测,莫过于此。 乞丐回转心神,感受着身体里难以名状的变化。 他感觉到从身体各个角落散发的温暖力量,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游”过身体,最终向脊柱汇聚。 这个过程缓慢又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有微弱力量自尾椎而起,顺着脊线向上、向上。这感觉就像是有一条蚯蚓,在河道中逆流而上。 这个过程很艰难,但从身体各个部分传来的温暖力量不断依托着它……“小蚯蚓”终于游过这漫长的旅途,贯通脊线,直冲天灵! 奇迹发生了。 他仿佛在身体里看到光。 从四肢百骸、肉身的每一个角落迸发温暖。 他不再察觉冷,不再觉得虚弱,不再感受痛苦。 道脉既现,生机滋养。 乞丐睁开双眼,眸光炯炯有神。 他感觉到身上充满了力量,他终于再一次把控了命运! 他的道脉已经显现,尽管道脉真灵只是一条最低等的小小土蚯,但也意味着他可以正式踏入超凡之途。 飞天遁地,出入青冥,再非遥不可及的梦想! 有朝一日,公羊白、墨惊羽,乃至于左光烈、李一……这些如雷贯耳的大人物,他们可以做到的事情,他也可以! …… 乞丐站起来,注视着脚下的这堆碎肉。 生凝望死,开场连接落幕。 他在破观外埋葬了左光烈和那些乞丐。饶是他道脉初显精力充沛,也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忙完。 这是一件或许无用的小事,却是他践行的道理。 那群乞丐虽然在危险来临时选择放弃他,但在他之前垂死的日子里,也没有将他弃于荒野。虽然不能为他延医问药,但也至少给了他几口水喝。 就凭这些,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也该叫他们入土为安。不至于这辈子受苦,下辈子仍旧无依。 人们相信,入土才能为安。在广袤无垠又厚重慈悲的大地怀抱里,死去的魂灵才能够安息。 最后乞丐站在左光烈的坟前。 “葬你者并非无名之辈,庄国清河郡枫林城……”月光下乞丐站在小坟前,身上脏腻,手上污泥,却挺直脊背无比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姜望。” 虎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 “你也不是死在无名之地,这里名为还真观。虽然残匾已字迹难辨,也名不见经传,但必将因你而为世人知!” 说完这些话,姜望弯下腰,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愿你在天有灵,能得安息。” 这一躬,不仅是因为左光烈留下的开脉丹,更是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恻隐、坦荡和勇武。 左光烈这等人物,值得任何的尊重。 今夜恰是满月,皎洁月光照于新坟。 冥冥中仿佛有一缕微风拂动。 姜望看到,从左光烈的坟墓里飘出点点银光,在月光中缓缓升起,汇聚成一枚小小的、银色的弯月。它漂浮在新坟上空,在姜望触手可及的地方,显得神秘而高贵。 “这是……” 姜望福至心灵。 他伸出手,抓住了这枚银色弯月。 眼前一黑。 在几乎茫茫无尽的黑暗中,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这声音似乎蕴含天地至理、大道奥妙,闻之便令人心清神明。 “恭迎洞真墟福地之主!” 在下一个刹那,一点亮光出现,无数光点出现。 无数的光遮蔽了视野,待姜望再次恢复视觉时,他看到,在眼前茫茫的黑暗里,涌动着一条璀璨星河! 而在星河之前,悬立着一个少年。 此人双眸清亮,鼻高且直,表情温和得仿佛没有任何攻击性,唯有微抿的唇才显出一丝倔强来。身上除了一件看不出材质的道袍外,没有任何其他装饰。 姜望愣住了。 因为这个少年,正是他自己。虽然衣着不同,也比他本人现状干净清爽得多,但他怎会认错自己? 而他正以某种他暂时还无法理解的角度,在非视觉的意义上,“看着”他自己。 “道元反馈不足,演道台十九层封印。” 那个温和的声音再次于浩瀚星空中响起。 “演道台十八层封印。” …… “演道台二层封印。” 这句话每出现一次,眼前的星河就黯淡一分。 姜望试图理解所观察到的这一切,接着又听到: “三品论剑台封印。” “四品论剑台封印。” 如之前般一直延续到“八品论剑台封印。”才停下。 这其中的意义姜望并不明白,但想来与他的实力低微有关系。所谓的“洞真墟福地之主”,应当是左光烈而非是他。 与此同时,他观察到视线范围内还漂浮着一行他从未见过的文字。 这文字完全不同于他所学习的庄国文字,于他而言极为陌生,可他却清楚的感知到这些文字的意义。 “功:一千八百五十点。” 姜望正琢磨间,他所“看到”的那个自己,忽然向前一步,与他合二为一。 这个过程短到几乎可以省略,姜望活动了一下手脚,无不如意。在这个神秘的世界里,他终于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实体。 而就在下一刻,那浩瀚虚空中的星辰骤然翻腾,一整条璀璨星河,都向他涌来! 他被淹没在星河中。 时间似乎失去了流逝的意义,当姜望回过神来时,已经出现在一处仙气氤氲的空间中,脑海里同时流过许多讯息。 这里是太虚幻境的世界,他所处的洞真墟福地,正在这个世界的包裹中。 他抓住的那枚银色弯月名为虚钥,是进入这里的钥匙。它借助太阴星力将宿主的灵识拉入太虚幻境。 在这里一切拟真,除了不会对宿主现实肉身造成损害外,一切与真实情况无异。 演道台是推演功法道术之地,推演所需的消耗,便是“功”。 论剑台则专用于穿梭太虚幻境,与其他修者切磋较技。 “功”的产生,多从战斗中来,同阶战斗,胜则加功,败则扣功。越阶挑战有相应加成。 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其它的方式。比如,相对应的洞天福地就定期会有“功”产出。 七十二福地中,排名最低的东海山福地,每月产功一百。而下三十六福地每升一级,产功加十。上三十六福地每升一级,产功加一百。 左光烈占据的洞真墟福地排名二十三,每月可产出一千八百五十点功。 这便是姜望如今的资粮。 虽然还不清楚具体效用,但姜望已经听到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 这灿烂星河的世界,似乎潜藏着巨大秘密。 仅仅是它展现的演道台与论剑台,就展开了一个浩瀚激荡的世界。 于福地演道,于星河论剑,何其雄阔! 而在今天之前,姜望甚至连它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心绪一时激荡难平,直到他把目光投到一个日晷虚影上,看到这样一行文字: 福地主人,将在三十天后,接受福地二十四青玉坛之主的挑战。 失败将降级。 五个字玄黑如墨,字字似千钧。 第三章 此恨难偿! 还真观外,新坟前,姜望睁开眼睛。 那枚小小银月就落入他右手掌心,化作银月印记烙于其上,而后消失不见。 但姜望仍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它的存在,它并没有任何的威能,只是会在姜望念动时重新出现,勾连太阴星,将他的灵识带入那个玄妙莫测的太虚幻境中。 没有在太虚幻境中探索太久,他所处的郊野,也并非能安心探索的地方。 且不说强大修者于此交战的余波散去后,枫林城那边是否会有修者赶过来查探。对于姜望本人而言,他也有更紧要的事情。 如果没有记错时间的话,三日之后,就是枫林道院内院选生的时间。https:/ 一旦错过这个时间点,他就再难以找到机会——复仇的机会。 因为内院的院生才是真正被庄国承认的道院弟子,而道院弟子,不可轻辱,更遑论杀伤! 最后回望了这个强撑病体盘桓多日的残破道观一眼,姜望便踏着月光,大步远去。 破观门前杂草丛生,有一阵风吹过,使月光得以洒落那躺在地上多年的旧匾。其上字迹模糊,但“还真”二字,隐约可以勾勒出来。 月照破观新坟,风穿树叶沙沙。 仿佛谁的一声叹息。 …… 枫林城其实也不算小,对于很多世代居此的人来说,甚至这就是世界全部。 除开代表庄国意志的城主之外,张、方、王三姓,就是这方地界的主人。 夜色深重,倚翠楼的后门被推开。在一个丰腴姐儿的娇笑声中,穿一领双侧开衩长衫的男子摇摇晃晃走出来,满身的酒气倒愈衬得志得意满。 他叫方得财。 这个“方”字并不容易,自他爷爷辈起,已在方家伺候了三代,方才得赐这个姓。也正是给方家人倚为心腹,他手头才能这样宽裕,每月都能进一次倚翠楼这样的销魂窟。 又猛地捏了一把相好的姐儿,他才哈哈大笑着离去。 那身段丰腴的姐儿羞恼地瞧着他,嘴里不依不饶的嗲了几句。直到他的背影在巷中远了,才啐了一口:“狗仗人势的东西。”将小门重重带上。 她也因此就没有注意到,一个褴褛衣衫的男人,已经贴近了方得财身后。 方得财有些武艺在身,感受到不对的时候,他骤然提拳回身,但对方只随手一巴掌,就打散了他的拳架。 紧接着他的喉咙就给扼住,整个人腾空而起,又被重重地按在了墙上。 相较于脸上迅速肿起的疼痛,逐渐艰难的呼吸,更让他恐惧的,是那一张脸。 温和的、宁定的,姜望的脸。 “姜……姜……”方得财用被扼住的咽喉这样惊恐而挣扎的嘶着。 “是谁指使的你,方家,还是方鹏举?这件事还有谁参与?酒里下的是什么毒?你又是怎么联系上的西山残匪?” 姜望慢吞吞地问完这些,掐在方得财窒息过去的前一刻,才施施然松了手:“现在,慢慢跟我说。” 他抬头看了一眼月色,“我们时间很多。” 晚风轻轻地推着云走,稍稍掩了掩月光,这条巷子里的小声对话,轻细得如同恶鬼私语。 这一夜,明月在天夜鼓风,未死之人已回城。 …… 天光大亮的时候,姜望站在了枫林城道院门口。 庄国以道门为国教,最强盛的超凡力量自然也来源于道门,遍布全国三郡各城的道院就是明证。 道院不仅仅是庄国年轻人首选的修行之地,甚至各级官吏,也都得有在道院进修的履历才能服众。 也因而就整个枫林城而言,最贵要的地方或许并非城主府,也不是什么三大姓的宅门,而是枫林城道院。 庄国传承的道门属于玉京山这一系,最重仪轨。因而整个道院亦是修建得富丽堂皇。别的不说,仅仅蹲在大门两侧的那一对玉狮子,就极富威严与贵气。 姜望的衣衫仍然破旧,细闻甚至还有一股酸臭味。他只是简单地洗了一把脸,把乱发随意束到脑后。 他站在道院洞开的大门前,整个人昂首挺胸,拔如青松。 值守的外门弟子把眼睛揉了又揉,才不敢相信地喊道:“姜……姜师兄!?” 姜望点头示意,“吴师弟好。” 作为枫林城道院里最肯搏命的外门弟子,他参与过的道院任务数不胜数,只要是入门一年以上的外门弟子,基本上没有不认识他的。 吴师弟转身跑进道院,激动得大喊:“姜望师兄回来啦!姜望师兄回来啦!” 不多时间,就有诸多外门弟子蜂拥而至,将道院大门挤得满满当当,师兄师弟七嘴八舌的叫个不停。可见姜望平日在外门弟子中的人望。 数十个外门弟子中,有几个人格外惹眼。就连在拥挤中,人群也下意识地为他们让出路来。 “姓姜的王八犊子!这些天躲到哪里去了?我他娘的以为你死啦!” 那个老远就开始大喊大叫的,是杜野虎。他跑动的时候身上的肌肉块仿佛随时要炸开练功服。他的面容也与众不同,满脸的络腮大胡。往那一站,光看脸要比周围的外门弟子大上两三轮,说是哪里来的山大王也有人信,就是不像一个十八岁的少年。 因为发育太过着急,人称英年早胡。 他像一头从人群中挤出来的熊,一把环抱住姜望,混不顾他身上隐隐的酸臭味,嘴里一个劲的道:“真他娘的!真他娘的!” “回来就好!” 说着回来就好,眼睛却泛着血丝,嘴唇却在颤抖的,是凌河。 他的面容端正,天庭饱满,瞧来便是个沉稳有静气的人。此时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练功服站在杜野虎身后,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姜望。 唯独一个俊秀的少年,凑过来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姜望,才指着他的破衣烂衫笑嘻嘻道:“怎么混成了这个鬼样子?” 他叫赵汝成。他的容貌最为出色,脸上的笑容似乎略显轻佻。但只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迷人的笑眼中,看出那抹隐隐的泪光来。 这几个人外貌性格各不相同,但与姜望都是过命的交情, 在外门的许多试炼任务中,他们同心协力,度过无数困难危险,早已结下深重情谊。 但姜望的目光却越过他们,只投向了人群中那个双眸似乎泛红的俊朗少年。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但只是站在那里,便隐隐是人群的中心。 “鹏举,五十七天了。”姜望几乎是一字一顿,“我每天都在想你。” “只想鹏举,难道就不想二哥吗?”杜野虎抓住姜望的肩膀摇动,哇哇乱叫。 凌河与赵汝成,却都沉默了。 五十七天是一个非常具体而敏感的时间,距离姜望失踪,刚好五十七天。 一身富贵锦服的方鹏举笑着上前:“回来就好,这些天大家都很担心你。” “是啊。”姜望同样笑了起来,“见不到尸体,你怎么会不担心?” 方鹏举脸色一变:“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出事后,我心急如焚!派人到处找你!” 姜望幽幽道:“所以我直到今天才敢露面。” “姜望!袭击你的是西山匪贼余孽,此事人尽皆知!难道你竟然怀疑我吗?”方鹏举面色涨红,显得惊怒不已,“我们枫林五侠亲如兄弟!你是不是误听了什么谣言?” 凌河、杜野虎、姜望、方鹏举、赵汝成,这五人都是枫林城道院外院弟子中最杰出的人物,因为意气相投,常结伴扫寇,同进同出,被称为枫林五侠。 感受到瞬间凝重起来的气氛,前来迎接姜望的外院弟子都开始有些不安。 “难道是方鹏举害了姜望?” “别胡说,方鹏举向来仗义,怎么会做这种事?一定是误会!” “我看不像……姜师兄可不是任人愚弄的傻子。” 人群窃窃私语。 “都是自家兄弟,你别乱说话!”杜野虎盯着姜望,脸色很是焦躁。他的直觉很不好,但却又没什么办法阻止接下来的事情。 凌河想了想,出声劝道:“老三,这段时间想必你也经历了很多事情,吃了不少苦。不如先安顿下来,过几日就是内院选生了,这是关系一生的大事,需得慎重对待。西山那伙残匪已经被我们联手剿杀,此中若还有什么隐情,也可慢慢梳理。你若有冤,有恨,咱们兄弟一定帮你,哪怕是闹到郡道院、国道院,也在所不惜! 可鹏举是咱们一起歃血盟誓的兄弟,我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兴许是有人从中挑拨……” “大哥。”姜望打断了他,“我什么时候口不择言过?对于这段兄弟感情,我的珍视不比你少。所以今天我既然这么说,那就说明事情的确就是这样。” “方鹏举!”姜望转头看向那锦衣少年,伸手一指,“我希望你在打开这口箱子之后,还能够如此理直气壮!” 众人这才注意到,在姜望的身后,还放着一口大箱子。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方鹏举永远不会伤害朋友!”方鹏举只愣了一瞬,便慨然说道:“我便亲自看看,是什么污证,能让三哥怀疑自家兄弟!” 他大步走到院外,从腰侧拔出长剑,一剑挑开箱盖! 箱子里面一个五花大绑的人露出来,嘴里塞了破布,见到方鹏举后表情焦急无比,拼命呜呜个不停。 杜野虎与凌河也都沉默了,他们都认出来,这是方鹏举亲近的家仆方得财。 “那天你这家奴送来帖子,说你约我去望月楼饮酒。我去的时候你还没到,他劝我先饮几杯,试试你特意送来的美酒。那酒中的毒……是两隔阴阳散。 毒性刚发作,就有山匪破门袭来……我亲手剿了西山贼匪,没想到竟在这枫林城中,险些被一群余孽杀死!” 姜望的声音幽幽响起:“所以我恢复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方得财。” 方鹏举只沉默了一刹,下一刻就长剑急送! “畜生!我方家待你不薄。你竟敢勾结山匪,伪造书信,害我三哥!” 这一剑既快且准,鲜血溅射。方得财猛地抽搐起来,喉中呜咽几声,终如死狗般一动不动。从头到尾,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方鹏举!”在场没人是傻子,杜野虎虽然粗豪,但不代表他愚蠢,这会虎目圆睁,怒气上涌。 “二哥。”方鹏举垂着滴血的长剑,满脸羞愧,“我……一时怒火攻心,只想着杀了这个畜生为三哥出气!” “没关系。”姜望看着方鹏举表演完,才从怀里抖出一张纸来,上面有密密的字迹,“这里有方得财的供词和画押,鹏举要看看么?” “咣当!” 方鹏举随手将长剑弃置,猛地跪倒,“我不看也知道这上面大概写了什么,只能说西山贼匪亡我之心不死,不知花了什么价钱,令得财这畜生如此死心塌地!可是三哥你相信我,我向来为人坦荡,何曾有过小人之举?无论此事前因如何,我方家必定给你一个交代,我将悬赏万钱,势必肃清方圆百里之匪贼,以洗三哥心头之恨!” 人群中也有外院弟子出声道:“是啊姜师兄,你们枫林五侠个个好汉,乃是我枫林城道院外院的骄傲,千万不要受小人挑拨啊!” “我曾经老母病重,是方师兄慷慨解囊。我相信他不是这种人。” 还有对着方得财尸体吐痰的,“此等恶仆死不足惜,竟还污方师兄的名声,坏枫林五侠的兄弟之情。若还活着,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诸位同门不必多言!”方鹏举一挥手阻住众人议论,膝行几步诚恳看着姜望:“三哥失踪后,我带人四处搜寻,几次泣不成声!我对三哥的情义人尽皆知,天地可鉴!可纵然我问心无愧,但若不是我信任得财,三哥又信任我,又怎会有这畜生可趁之机?一切罪责在我,我愿一力承当!” “我愿付尽私库财物,以偿三哥之痛;我愿身受鞭刑,以弥错信之谬;我愿只身荡寇,誓灭西山余孽,余孽不绝,我定不回城!” “我愿意这样做,不是为了补偿,三哥险些身死,此恨难偿!只是咱们兄弟一场,我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方鹏举最后几乎声泪俱下,咬牙道:“如果三哥仍然恨意难消,那便拿起这柄长剑,一剑杀了我!鹏举绝无怨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那柄掷地的染血长剑上。 “方师兄不可如此啊!” “我相信不是你的错,大丈夫怎可轻易言死?” 此情此景,观者无不动容,纷纷出声劝阻。 就连凌河也在沉默一阵后再次开口:“老三老四,这件事……” 姜望一挥破袖,直脊而前:“鹏举,我曾为你身负数创,你也曾为我挺身而出。咱们五兄弟一起,也是同生共死过。” 无论凌河、杜野虎还是赵汝成,全都深受触动。他们一起经历的那些血与泪,那些一起拼搏的日子,一起度过的欢乐……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同生共死的情义,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尽? “三哥……”方鹏举低下头,一时间更是涕泪横流,泣不成声:“千错万错,都是弟弟的错,我不该错信恶仆,险些酿成大祸啊!” “但既然鹏举你这么说了……”只听见姜望缓缓说道:“那三哥就,恭敬不如从命!” 第四章 请决死 姜望话音方落,毫不犹豫拔剑便斩。 “什、什么!?” 寒光乍现,方鹏举连滚带爬避开这一剑,惊怒之极,也狼狈之极。 除此之外,在场竟无一人反应过来。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幕会是兄弟和解,情义深重,甚至传为一时佳话。 谁也没有想到,有众人瞩目,兄弟之情裹挟,姜望竟还真的会出剑! “鹏举。”姜望嘴角含笑地看着他,但那笑容却格外冰冷,“说好的引颈待戮,你怎么躲了?” 方鹏举俊脸阵青阵白,索性从地上站起来,咬牙与他对视:“三哥,你果真不顾一点兄弟之情吗?” “无耻的混账王八蛋!”到了这个时候,杜野虎已经怒不可遏,“老子瞎了眼才跟你做兄弟!” 他说着,提步便要冲过来,但被姜望伸手拦住。 “二哥,这事让我自己处理。” 方鹏举怒目而视:“杜野虎!这有你什么事!?” “方鹏举,你太令我失望了!”向来宽厚的凌河也按不住怒色,他踏前一步,拔出腰侧配剑,将一角衣袍割下,重重扔在地上,“自今而后,你我割袍断义!” “大哥!”方鹏举惨笑一声:“二哥为人冲动也就罢了,连你也不能理解我吗?为证清白我甘愿一死,可我父母就我这一个儿子,我是他们唯一的香火,死都放不下的希望!我的命不是自己的,怎么能死在这里?姜望妄信奸人,不听解释,一心置我于死地!他心中可有兄弟之情义在?” “四哥,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四哥,”枫林五侠中年龄最小的赵汝成终于出声。他面容稍有稚色但已极为俊美,此刻说话,竟如金玉,落地有声:“方得财姓方!世代服侍你方家!一群败匪能拿出什么条件收买他?你是在侮辱你方家的财势,还是在侮辱我们大家的智慧?西山一群败家之犬,又是怎么混进的枫林城并且还能在望月楼堂然设下陷阱?最后,既然你没有以死明志的决心,方才这一番惺惺作态,又是演给谁看?我赵汝成耻与你为伍!” 五人中凌河与姜望家贫,杜野虎家境不好不坏,而方鹏举和赵汝成都是富贵公子。方家自不必说,赵家虽然近十年才迁来枫林城,但家底深不可测。 “小五,你向来与老三交好,平日偏向他也就罢了,可我难道就不是你四哥?你毫无证据,只凭推断就说这些诛心之语,难道就良心能安吗?” 方鹏举痛心疾首,显得煎熬受伤已极。 “鹏举你仍然辩才无碍。”姜望止住赵汝成等人,“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之前我即使重伤逃遁,也没有暗中联系大哥二哥小五,而是选择直到今天才来找你?” 他眼皮微垂:“因为我从来就不愿意让他们做什么选择,不想让他们猜疑,不想让他们为难!你和我之间的事情,就你和我自己来解决。我若死了,那便死了。既然我还活着,那么该还的,你得还给我。” 方鹏举冷眼看着他:“你是不是有被迫害的臆想?我并不欠你什么,你又叫我怎么还?你为什么执迷不悟?” 但姜望已不再与他对话,而是转身对着道院中那尊高大的道尊雕像遥遥拜倒:“弟子姜望,遭奸人方鹏举所害,险些身故。此仇无可解,此恨无可消。请与之决死!” 场下哗然。 道证死斗!!! 同门相杀是罪,但若真有生死大恨、血仇难消,道门也不忌讳决斗这种事。 而在诸多种决斗中,请道尊见证的决斗也是最无可挽回的一种。 道门普遍认为,道尊髙卧九天,洞察宇宙。诵念其名,即为所知。拜服其形,即为所感。所有誓言一旦涉及道尊,则便无可挽回。 道证死斗,不死不休。 姜望话音刚落,便有一黑袍中年道士出现在道尊雕像前。 他面容沉毅,留有短须。黑色道袍右胸绣有一条小小青龙,望之竟栩栩如生。这是只有中三品强者才能穿的腾龙道袍。 世俗修者,境界大致分为九品。各流派或者名称不同,也有不同的超凡体现,但大致品阶都能从九品制上对应。九至七品为初阶,六至四品为中阶,三至一品为高阶。有趣的是,这同时也对应了各国的官品。 当然,如庄国这样的小国,即使是一品丞相,也未必真有一品的实力了。 这黑袍短须道人甫一现身,在场所有弟子全都躬身行礼,“院长!” 整个枫林城也没有几个能穿腾龙黑袍的道人,这其中就包括了枫林道院的院长董阿。相传他曾在庄国国都新安城修行过,因为方正秉公的性格,得罪权贵,才被外放到清河郡枫林城来。 凌河面带哀色,但却不发一言。他深知姜望的剑术,可以说在正式开始修行道术之前,外院中无人是其对手,方鹏举也不例外。 但姜望既然提出道证决斗,表示冤屈无解。此时院长亲至,方鹏举要么拼死一搏,要么只能束手等枫林道院介入调查姜望被暗算之事。 然而方鹏举哪里经得起道院调查? 因而事实上他并没有选择。 在无数或猜疑或讥嘲或气愤的目光中,方鹏举面上仍不见慌乱,“三哥,你我真要拔剑面对彼此?” 姜望淡淡道:“让我们走到如今之境地的,是你,不是我。” “你要怎样才肯信我?” “我已经为这份信任付出过一次生命,现在,多说无益,我印象中的方鹏举,不是不敢应战的懦夫。” 方鹏举不为所动:“你就那么自信能够杀了我?”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不妨一试。” 方鹏举注视了他半晌,忽然哈哈一笑:“可惜你杀不了我,我们的决斗无法成立。因为就在前日,我已道脉初显,可以说已经是内院弟子!你我层次不同,如何决斗?” 他说着站直身躯,全力激发道脉,在场的人都可以感知到,有一股气势自他脊柱大龙升起,令他精神蓬勃而起。这说明他已显现道脉,肉身可以反馈道脉诞生道元,正式拥有超凡力量。 道院对决斗早有相应规定,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对于不同层级间的决斗邀请,任何人都可以无条件拒绝。这是为了保护低品修者,使其避免高品修者借此欺辱。但在此时,变成了方鹏举逃避决斗的理由。 他虽然显现了道脉,但时日未久,更没有开始修习道术,因此力量并没有本质的提升,故而仍没有与姜望交战的把握。https:/ 姜望沉默了。 他沉默地看着方鹏举,情绪复杂。 而后缓缓说道:“为了这颗开脉丹,我单剑闯入西山,浴血奋战,方才击破贼巢。此战,我身中十三创,有两处致命伤。” “为了开脉能达到最好的效果,我准备等身体恢复到巅峰状态再用此丹。怀璧其罪的道理我懂,因而我不曾对任何人透露口风。所有人都以为我当天就会吞服丹药,除了你,除了我们这五个出生入死的兄弟。因为我没有任何事情,需要对你们隐瞒。” “从五岁那年我接触了修行的世界开始,我就在追逐这颗开脉丹。我没有天生道脉外显,要想超凡只能依靠丹药。它是我的修行路,是我的希望,是我唯一的光。你是知道我的家庭情况的,你是知道我有多努力的。我每日天没亮就起来练剑,月上中天才去休息。我从来不去青楼妓馆,也从不以任何方式放纵自己。整个枫林道院,我敢说没有任何一个外门弟子比我更努力。为了这颗开脉丹,我努力了整整十一年!” 姜望说着,也死死地盯着方鹏举,“和着我的汗我的血我的泪,我的这样的开脉丹,好用么?” 场内一时寂静。 凌河嘴唇抿紧,赵汝成咬牙不语,甚至于杜野虎这样的汉子竟也红了眼睛。 是啊,他们谁不知道姜望的痴、姜望的累、姜望的苦? 而方鹏举,竟然狠得下这种心来!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方鹏举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被他强压下去,“我伯父上旬带商队经行云国,恰巧从一位手头拮据的修者那里买回了一颗开脉丹,我因此得以道脉外显,与你又有什么相干?不要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出身低贫,为求奋进不择手段!我方家家财万贯,难道就买不起一颗开脉丹吗?” 赵汝成已是恨极,说话不再收敛词锋:“是啊,方家的确家财万贯。可惜你父母早逝,你又不是方家嫡脉独苗,分配给你的家族资源更是有限。不然,怎么这么长的时间,你都没能拥有开脉丹,却又这么巧,在我三哥遇袭之后就有了呢?” “那还真是巧合。我只能说,太巧了!”方鹏举眸现寒光:“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再说,看在我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不与你们计较。再有下次,成为内院弟子的我,会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尊卑有序!” “你!”赵汝成怒极。 杜野虎更是咬碎钢牙,要不是院长在场,他恨不得一拳捣烂方鹏举那张俊脸。 唯独姜望,反倒显得平静:“方鹏举,我告诉过你的。你太傲慢,太自以为是,也常常因此忽略真相。我教过你的,为什么你就是教不会呢?” “你为什么不想想,如果道证决斗不能够成立,那么董院长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上前一步,同样激发道脉,脊柱大龙中的那条蚯蚓激烈游动起来,整个人像剑一样锐利,像剑一样挺直! “那是因为,我也已经显现道脉,正式拥有了超凡可能啊!” “我们层次相同,你又不敢让院长调查。因而,决斗成立!” 方鹏举大惊失色的同时,院长董阿已经挥开大袖。 就在道院门口,就在姜望方鹏举两人脚下,忽然一颗树苗破土而出,在几息内就疯狂生长起来,长成一个巨大木桩,将两人托起,而将其他外院弟子都隔在外面。 木桩顶部似被利器削过一般平整,十步见方。远远看去,便是一个木质圆形高台。只是在“高台”四周,有枝丫摇曳。 方鹏举毫不怀疑,一旦自己转身逃跑,这些看似人畜无害的枝丫便会化成噬人恶兽。 而姜望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蓄势待发。 董阿随手一招,一根枝条扭动着将方鹏举之前丢在地上的剑卷起,甩上高台。 方鹏举伸手接住。 在永远无法看清面容的道尊雕像前,五品内府境强者董阿,漠声宣布:“道证死斗,开始!” 第五章 你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 董阿宣布决斗开始的话音方落,木台上两柄长剑已铿然交鸣! 决斗之前,方鹏举百般推脱。但决斗一旦真正开始,他便无一分犹疑。出剑极稳极准极狠,没有半点余地。他能够在整个枫林道院的外门弟子中脱颖而出,能在之前的时间里赢得姜望等人的尊重,自然绝非浪得虚名。 但姜望比他更快更稳更决绝! 因为他已经等了五十七天,因为这五十七个日夜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象着这一幕。 哪怕重伤在身,哪怕病体难熬,哪怕数次濒死。 为敌时刀剑相杀,或伤或死他都认。可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内心所受的痛苦煎熬更远甚于躯体。 支撑着他熬过那段时日的,除了对生的无限渴望,还有刻骨铭心的恨! 一剑,破入方鹏举剑势。 剑入人亦进,他径直以小腹撞上方鹏举的长剑,血液飞溅时,姜望却漠然挥剑横过,将方鹏举手筋割开! 两道创口几乎是同时出现,可一个主动一个被动,就已经决定了结局。 姜望再进,以肘带身,猛然前砸。狠狠撞到方鹏举的胸膛之上。 方鹏举刚刚在剧痛之下失去对剑的控制,下一瞬便听到自己骨裂的声音清晰响起。 整个人被轰成虾状,撞到高台之外,又被那些摇曳的枝丫弹了回来,坠落高台。 只一个回合,方鹏举便被击败! “怎么可能?差距……竟如此之大?!” 高台下一片哗然。 一切发生得太快,糅杂了姜望血与泪的开脉丹,让方鹏举道脉初显,气势昂扬。 掺揉姜望恨与痛的剑,也让方鹏举坠落尘埃。 “他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畏惧。”赵汝成沉声道:“如果不是因为畏惧,他不会选择谋害三哥,以卑鄙手段夺取开脉丹。他知道除此之外他没有任何办法超越三哥,差距一旦拉开,他就再也无法赶上。” 凌河忍不住叹道:“老三初来道院时,实力尚居末流,远不如鹏举。几年过去,他的剑术已是外门公认第一,鹏举又向来是骄傲的性子……” 杜野虎怒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无能无耻!?” 咣~当! 姜望将贯通腹部的那柄长剑缓缓拔出,随手扔到一边。 带血长剑啷当坠地,一如口吐鲜血的方鹏举那样无助,那样仓皇。 长剑垂于身侧,姜望缓步前行。 “救命!院长救命!我是方家子弟,方家是本城三大姓!” 方鹏举惶恐大喊,哪还有半分富贵公子的气质? 董阿面无表情:“既然是道证死斗,自然不死不休。决定你生死的,只能是你的对手。” “三哥,三哥!”方鹏举手撑着地,不断后退,“你饶了我,饶了我!饶我一次!” “方家是百年家族!但已经二十年没有出过推开天地门的修者了!一步慢,步步慢!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我不能停下来,我背负着亡父殷切的希望,我不能停下!” 他泪眼婆娑地看着姜望:“你的开脉丹,我跟你说,你会让给我吗?” 姜望不语。 “我伯父去了云国,可根本买不到开脉丹。就算买到了,也未必会给我。开脉丹的管制越来越严格,只奖励给最有希望的外门弟子,整个枫林道院只有你获得了那样的功勋,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啊!”方鹏举痛哭失声。 姜望眯起眼睛:“我其实理解你。理解你的焦虑、不安、恐惧。方家是一个大家族,给了你优越的环境,可是竞争也很激烈。我早知道人的欲望是无穷的。我也知道你多渴望证明自己,多想替你英年早逝的父亲争取光荣,你都说过,我都记得。你急于求成,鬼迷心窍,其实我能够理解。” 在方鹏举眼中骤然闪过的希冀之光中,他接道:“可是理解不代表原谅。” 说完这句话,姜望刚好走到了方鹏举身前。 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清晰的弧线,精准而没有一丝迟疑地贯入他胸膛。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所以啊,我曾经死过一次,你便需要用命来还。” 姜望缓缓说道。 方鹏举用完好的左手抓住剑身,任由剑刃割开他的手掌,让这柄剑停留在他的身体里,让死亡能够稍迟一步。 他艰难地,发出嗬嗬的声音。 “夺了……你的丹后,我每晚都睡不着。我很后悔……我很抱歉。可,可你安然无恙,不是吗?我们是兄弟。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原谅我……一次。” 高台下许多人情绪复杂,不忍再看,不忍再听。 但姜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你知道被背叛的感觉吗?你知道那种烧灼内心的痛苦与愤怒吗?你让我的信任,显得愚蠢,你让我的经历,像一个笑话。你让我的痛苦,毫无意义。” 记忆如流水,却再无温度,难起波澜。 “你有躺在稻草堆上,虚弱无力,只能眼睁睁等待死亡到来的经历吗?” “我仿佛看到两个影子在我面前晃悠,我知道那是黑白无常。我仿佛听到他们的呼吸,缓慢的、缓慢的,响在我耳边。我曾发誓要战胜命运!可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可我没有一丁点办法。” “你如果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就明白有些痛苦无法弥补。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如果原谅你,就没有资格面对我自己。” 姜望就说到这里,缓慢并坚决地抽出了长剑。 高台缓缓降落,枝丫收缩,最后整个道术延伸的决斗场地,又化成一颗小小树苗,钻进地底。 而方鹏举就静静地躺在地面上,右手垂地,左手仍然虚握在身前,仿佛牢牢抓着那柄夺走他生命的长剑。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依稀残有痛苦、不甘,情绪种种。 但他已经死了。 凌河一声轻叹,走上前来,将外衣解下,覆在方鹏举脸上。 杜野虎张了张嘴,似乎想要骂些什么,可终于说不出话。人已经死了。 赵汝成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姜望静静站在原地,眼睛没有看向场内任何人,而是看着无尽悠远的天空。仿佛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对视。 “安息吧。”他在心里这样说。 脑海中一片空明。脊柱里那条土蚯忽然变得灵动,自尾椎一跃而起,顺利地游过一段旅途,吐出一颗圆润、饱满、美丽的道元来。 姜望心里忽然想起一句话——世事洞明皆修业,念头通达即资粮。 第六章 信任非错 枫林城位属清河郡,以规模论在本郡十三城里居于尾列,仅在茂城之前。 这样一座城池的道院院长,一般匹配中阶的六品道人。董阿以五品修为坐镇枫林道院,也难免传言说他在庄都得罪了人。 但对于枫林道院的弟子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好事情。 “所以说,除了方得财的证言外,在这次决斗之前,方鹏举亲手安排袭击,意图杀你夺丹之事,你并不能拿出足以公诸于众的确凿证据?”董阿一袭黑色道袍,端坐静室蒲团。 他身后墙壁上挂着一卷人像,绘着一个身穿尊贵紫色道袍的道者,笔触细腻,图像栩栩如生,道者面容却如隐云雾之中,看不真切。 姜望垂首恭立于院长身前,听到问话,才以尽量平缓的语气陈述道:“我清楚知道是他,这便够了。至于铁证,他身死之前自然会给大家的。而他也的确没有令我失望。” 董阿知道,他指的是方鹏举服下的那颗开脉丹。 “是否太过急切鲁莽?” “本应徐徐图之,罗列证据,以待道院裁决。可两日之后便是内院选生的时间,方鹏举既已显现道脉,那便定能成为院长的弟子。时间紧促,只能行险。姜望敢杀外院弟子,但不敢杀院长的弟子。” 外门只是预备,内院弟子,才是真正的道院弟子! 说话的时候姜望始终垂首,表现出弟子应有的谦卑与本分。 但此时划过脑海的,却是还真观外,那自西而来的剑啸声! 那个名为李一的男人,一剑便将强如左光烈这等天骄枭首。哪用得着百转千回? 相较于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战斗,他是何等弱小!他引以为豪的剑术,又是何等孱弱! 哪里有时间去磨磨唧唧,为求一个万全的方式,在道院与方鹏举慢慢周旋呢? 再者说,若非今日这样单剑直入,悍然发起道证决斗,以其他方式交锋,他又哪里有背靠枫林方家的方鹏举优势大! “如果说方鹏举所用的开脉丹是夺自于你。那么,你的开脉丹从何而来?” 来了。 姜望心中稍紧,但面上不露分毫。发生在还真观外的那场战斗,即使由于当事强者的威势一时无人敢近,但事后也必然会引发查探。况且,公羊白等人设阵于庄国境内,不可能不提前与庄国强者通气。庄国再小,也有一个国家的尊严! 作为整个枫林城域明面上的最强者,董阿对于那场战斗,不可能没有了解。 好在整件事情中姜望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在这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他留下来的痕迹也不可能瞒得过去。 当下,他便尽量用最客观的角度、不掺杂任何主观态度的,描述了当时所听闻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体状态,他的想法决断,以及他如何从模糊血肉中摸出开脉丹,包括最后将那些尸体掩埋。云九小说 唯独只略过了虚钥的事情。 在讲述的过程中,除了眸中一闪而逝、喷薄欲发的愤怒,董阿始终保持沉默。 姜望当然知道这愤怒源自哪里。 枫林城郊野,还真观外,这是庄国国土!而来自秦楚的强大修者,在此悍然交战,毫无顾忌。整个枫林城甚至清河郡,也没有人敢于干涉这场战斗。于庄国修者而言,这本身就是莫大的耻辱。 董阿之所以压抑这种愤怒,无非是不想裸露庄国孱弱的事实,避免影响弟子修行的信心。 他应该是一位好院长。 姜望在心里默默观察着这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主导他修行之路的中阶强者——在今天之前他不曾有过这样的机会。 一边观察总结一边叙述完了早已打好腹稿的经历。 “你的开脉丹来历清楚,我调阅过你在外门时的历次任务履历,有分寸,也有决断,算是难得。” 董阿淡淡地扫了姜望一眼,才道:“以后在我面前,可以自称弟子。” 姜望心弦顿松,心知这关已经过去。并且他已经得到了枫林道院院长的承认,直接选入内院。 他两拇指交叉,左手在外,右手在内,负阴抱阳握拳举至胸前,微微颔首,礼道:“谢恩师。” 儒门讲求天地君亲师,而对道门而言,师更在君亲之前,因为师者传道,是阐述大道之人。 于所有的枫林道院内院弟子来说,董阿便是他们的恩师。 董阿双眸微闭,不再多说,“去吧。” …… 从院长打坐静室出来,与一直守在外面的凌河、赵汝成并肩而行。 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气氛低沉。 姜望归来,方鹏举却死去了,所谓“枫林五侠”仍是名存实亡。 杜野虎既然没有出现在这里,那就一定是躲在哪个犄角喝酒去了。这些人里,他看起来最大大咧咧,但遇到这种事情,他大概也是最无法面对。无论骂得多狠心里多恨,也无法抹去曾视方鹏举如亲兄弟的事实。 作为老大哥,凌河最先打破沉默:“你们先回舍里,我还得把鹏举的尸体送回方府。” 枫林道院外门弟子是六人一舍,枫林五侠因为意气相投,索性便搬到了同一舍里。其他人也进不了这个圈子,所以他们一直是五人住一舍。 姜望没有说话。 凌河就是这样的性格。无论方鹏举有多少不是,他也不可能不管他的尸体。 “还在恨老四吗?”凌河问。 “不要再老四老四的叫了。”赵汝成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厌弃,“我耻于谈论这种谋害兄弟、卑鄙歹毒的人。” 相较年龄,凌河的面容过于老成了些,大概这也是他更容易得到信重的原因。在五人中,他一直处于老大哥的角色,对几个弟弟多有照顾。 也因其稳重成熟的一面,让人常常忽视了,他其实也才十九岁,只比姜望大两岁,比赵汝成大三岁罢了。 只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看着凌河,姜望摇了摇头,出声道:“恨他犯不上。我只恨自己愚蠢,恨自己错信罢了。” 尽管他表现得如此平静,凌河还是听出了那一丝无法释怀的怨气。他足能够理解。 “信任是这个世界上最光亮的事情之一。信任不是错,姜望。”凌河这样说道:“错的是那个辜负你信任的人。”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他殷殷的眼神又这样告诉姜望: 我们之间的兄弟感情也没有错,更不掺假。错的、假的,只是那个背弃这一切的人。只是方鹏举。 所以他才要把方鹏举的尸体送回去,让他不至于死后没有着落。这并非是出于对方鹏举的认可或者同情,而仅仅是,对几人之间曾经拥有、以后也不应当改变的、兄弟之情的尊重,和维护。 这就是凌河。 不管暴躁如杜野虎,又或傲慢如方鹏举,都心甘情愿叫他老大哥,又岂止是因为年龄? “你去吧。人死如灯灭,恩怨皆消。”姜望停下步子:“不过我可做不到陪你去。” “我更做不到。”赵汝成也冷不丁道。 凌河拍了拍赵汝成的肩,又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便转身离去了。 第七章 旧事如忆 赵汝成家境优越,在道院附近买了一套宅子自住,有十来个仆从伺候起居,不常在宿舍。杜野虎则一旦沾酒就不是一时半刻功夫能打发的。 因而姜望回到宿舍后,才恍觉平日里吵吵嚷嚷的宿舍里,竟只剩他自己。 关上门后,他下意识地看了宿舍靠左最里的那张床铺一眼。 床铺上是叠得异常齐整的洁净被褥,材质与宿舍里其他人的被褥并无差异。此刻床铺上并没有人,以后也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这是方鹏举的床铺。他家境富裕,但从不扭捏琐碎,与众人同饮共食,从无挑剔。 方鹏举对面的床铺是空的,上面堆了许多行李。 两侧床铺便以此为终分别排开,一侧三张。 左侧紧靠着方鹏举床铺的第二张床铺,是宿舍里最乱的一张。被褥随意堆作一团,散落的衣物只是点缀,若是细嗅,还能闻到酒香。如果低头往床底看,就能看到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酒坛。相较于床铺主人所居住的环境,这些酒坛显然被照顾得十分周到。 左侧第一张床铺正在门边,因此这是凌河的床——他总是负责给大家开门关门。被褥上还有几个不太显眼的补丁,但是浆洗得非常干净。 右手边第一张床铺是姜望的,他的被褥与凌河在伯仲之间。尽管很久没有回来了,床铺还是很整洁,显然经常有人清理。或许是凌河,或许是赵汝成……也说不定是方鹏举,https:/ 挨着姜望的右侧第二张床铺属于赵汝成,他的床铺在整个宿舍里独树一帜,被褥被单全是云想斋的高级货色,小小的宿舍床铺上,还搭有绣有金线的帐子。与对面的杜野虎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熟的人大概会觉得赵汝成很难相处,但事实上只是他的生活标准太高。即使只是偶尔来宿舍住,也要尽可能的华丽舒适。他甚至曾豪掷千金要把整间宿舍改造成天字号顶级客房——如果不是姜望揍了他一顿的话。 从十四岁考进道院外门一直到如今,姜望在这间宿舍里已经度过了三年的时光。房间里的每一处细节都令他异常熟悉。 物是人非事事休。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便脱下鞋袜,解下外衫,径自躺到了自己的床铺上。 他很累,很疲惫,但直到此时此刻,才终于能够安心的睡一觉。 一醒浮于事,一梦待天高。 整座枫林城四四方方,规划齐整。城主府正在中心,辐射四方。东城是道院的地盘,豪门贵室在城西。南城住的多是平民,而商人富贾基本聚集在城北。 见到姜望安然走出院长静室,凌河才独自抱着方鹏举的尸体离开道院。 方鹏举活着的时候一呼百应,朋友众多,死的时候人人厌弃。 他行事卑鄙歹毒,理当被人厌弃。 凌河不为他感到委屈,只是,仍有些心痛。 他用他的外衫裹着方鹏举的身体,外衫很旧但洗得很干净。 对他的脚程来说,从城东走到城西并不算远,去方家大宅的路也很熟悉。但凌河走得很慢,脚步很重。 他舍不得。 他年龄最大,他应该照顾好四个义弟,但是他没有做到。 他还记得在绿柳河畔五人结义的那一幕,记得兄弟五人每一个的灿烂笑容。 绿柳河是清河的支流,绕着牛头山而过,河里的水很清澈。可以映照年轻的脸,和年轻的心。那一年他们仗剑走马,那一年他们举杯共话,数不清的时候切磋武艺,无数个夜晚秉烛相谈。 他们约定好一起升入内院,一起御剑青冥,一起超凡入圣。那些记忆,那些……约定。 凌河从未想过,那样意气相投、情深义重的五个人,竟会有兄弟反目,生死相向的一天。 这怎么可能呢? 他想。 他想不明白,但他抱着方鹏举冰冷的尸体,终于走到了方府门前。 “干什么的?”门房拦住他问道。 方宅的府邸很高,高高在上的高。 “哦。”凌河抱着方鹏举的尸体,微微低头表示问好,“方鹏举过世了,我送他的尸首回来,给贵府安葬。” 若是无人收殓,尸体就会被官府拉到乱葬岗统一处理。那是左道妖人最喜欢光顾的地方,死后也很难安宁。 但这话凌河以为不必说,他不是个喜欢表功的人,也不以为这是什么功劳。 门房脸色一变,砰地关紧了大门。声音从门后传来:“你带走吧!老爷说不许他进门!” “小哥。”凌河诚恳说道:“烦请再跟你家主人通禀一声,鹏举再怎么说,也是方家血脉。他们或者只是一时气话,不会不管的。” 门房似是迟疑了一下,“我再去问问……你别趁机闯进来啊!” “小哥请放心。” 凌河抱着方鹏举的尸体,定定站在方府门前,听着那脚步匆匆地远了。 他低头对着方鹏举早已冰冷的脸说:“鹏举,你看你做的什么混账事情?死了都不会再有人记你的好了,神憎鬼厌啊。”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门房的声音才再次在门后响起。 “老爷说。”他酝酿了一下,复述方宅主人的语气道:“死都死了,还抬回来做什么?” 凌河愣了一下,才讷讷道:“方家是体面的人家,应该给鹏举一个体面。” “老爷说了,方鹏举的死因他老人家已经清楚。这种不仁不义的人,不是方家的种!” “可他,就是方家的种啊。”凌河说。 “你走吧!”门房从门缝里扔出一把刀币,“再纠缠我们就报官了!” 那些刀币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很是吸引人的眼球。若是用于简单安葬一具尸体,便也绰绰有余了。多的钱,便是小费。 这就是方家的态度。 凌河沉默了。 他不再试图说些什么。 他很穷,从小就穷。他很缺钱,他唯一完好的外衫裹在方鹏举的尸体上,他的中衣打了很多补丁。他站在富丽堂皇的方府门前,像一个吃了闭门羹的穷亲戚。 他抱着方鹏举的尸体,转身离开了。 从头到尾,没有看那些刀币一眼。 这就是凌河的态度。 第八章 摇断头 自浴血逃出望月楼,姜望就没有完整地睡过一个觉,所以这一觉他睡得格外绵长。 他做了很多梦,他梦到他在论剑台上大杀四方,梦到他修行一日千里,乘风破云,他梦到长空万里,五道流光快捷绝伦,五道…… 他醒了。 他沉默地坐起,靠在床头,分不清那突来的是心悸感还是哀伤。 他摇摇头,将心神收敛。 此时窗外天色已入夜,而宿舍里还是只有他自己。 姜望皱起眉头。 杜野虎喝酒喝个几天几夜都很正常,但凌河从来都是循规蹈矩,不可能夜不归宿。 枫林道院外门宿舍是几排连着的平房,他披衣出门,对面宿舍房门紧闭,隔壁左右都很安静,过道里莫名的有些阴冷。 姜望随便叫住一个走过的身影,“这位师弟,见到凌河师兄了吗?” “凌河?没见过。”那人用极为呆板的声音回道。 一边回话,一边摇了摇头。 砰! 他的头竟然就这样断掉,摔到地上,骨碌碌滚了几滚。 他摇断了头! 看着那个刚刚还在说话的无头身体,姜望只觉一股凉气从尾椎升起,直冲天灵。 但他毕竟久经战阵,下意识便倒退一步,准备先撤回宿舍,至少取出兵器。 可是宿舍门忽然关紧,推不开!仿佛在房间里正有一个人抵住房门,不让他进去。 而此时那个无头的身体转了过来,张开双手迈开大步,向他跑来!那颗掉在地上的头颅更是在滚了几滚后蓦地弹射而起,更先身体一步撞向姜望!它长发披散,面目扭曲狰狞,鼻子塌陷着,两只眼珠子高高鼓起。 午夜之恶鬼,夺命之凶魂。 “装神弄鬼!”姜望暴喝一声,希望能够惊动其他宿舍里外门弟子,同时纵身暴退。 这里是枫林道院,有五品修为的董阿坐镇。一察异动,必然镇杀!无论什么诡异邪物,也都必然不敢闹出太大动静。若能直接逃走,自然是上上之策。 但那颗头颅的弹射速度太快,姜望根本来不及逃开。 所以他退了几步,忽然腾空而起,将道脉里仅有的两颗道元之一灌入右腿,而后拧身一脚,空中反抽! 道元催动爆发之下,他这一腿拥有远胜过往的巨力。 神鬼妖魔的形象从来不止是传说,姜望虽未完全超凡,但早已见识过超凡的世界。他杀过人,见过血,早已砺出胆色。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那是颗球,那不是脑袋,那只是一颗球! 砰! 靴面与头颅决然相撞,头颅已比刚才更快的速度爆射而回,撞到那具前奔的无头身体上,将它撞了一个趔趄。 蹴鞠射门! 与此同时,姜望也感觉到脚背一阵剧痛,原来是在抽击的同时被那颗脑袋张开血口生生咬破鞋面撕下一条肉去了! 伤口隐约泛青。 姜望心知不妙,恐怕是尸毒之类的作用。 但他以攻阻敌的目标已经达成,当下更不犹豫,转身就跑。 几步奔至过道尽头,却被一层透明的元气隔膜所阻。 那股力量并不强大,却十分坚韧,牢牢阻住前路。这是围杀之局! 姜望心念急转,道脉里最后一颗道元决然爆开,凝聚于右肩上。 他疯狂发力,合肩一撞! “给我开!!!” 姜望只觉身体一轻,已经脱出了这两排宿舍间隔的过道。 然后他听到了风声、虫鸣,归来外门弟子们的说话声……夜晚的声音。 那个静谧的环境被打破了。 “姜望师兄,你在做什么?” “师兄你怎么受伤了?” 有看到姜望的外门弟子过来招呼。 姜望听到熟悉同门的问候,明白自己已经脱险。他返身冲回那条过道,那里果然已空空如也。 那具无头的身体和那颗头颅,也已经消失不见。 而两边宿舍有人推开门不解道:“怎么回事,刚刚门怎么打不开?” 更有一个惊恐的声音喊道:“死……死人了!” 姜望率先冲进传来叫声的宿舍,这才发现了失踪的断头尸体。他和他的头颅,此刻就静静地躺在地上,面目依然狰狞。 在墙角战栗不已的,应该就是他惊慌失措的舍友。 对手展现出来的手段,至少有偏于左道的驭尸术,和正统的水行道术。或者说,对手不止一人。 姜望心念急转,果断出声:“有妖人夜闯外门行凶,习有道术,已经超凡!实力应当在九品范围。诸师弟务必照看好自己,以五人一组行动,相互呼应!现在开始,封锁宿舍区域,不许任何人出入。我立刻去请示内院师兄!” 惶惶不安的外门弟子们顿时有了主心骨,依言为之。 姜望即刻转身,径往内院方向奔去。 整个城东都是枫林道院和道院的附属产业,但较真来说,只有东城区正中那一圈以高墙围起来的院落,才算是真正的枫林道院。如姜望这样的外门弟子,都散住在道院四周。 相较于外院门前的高大牌楼,富贵玉狮,内院的门倒是小得多,堪堪只能容四人并行的样子。只是仅从那在夜色里隐放光晕的、雕龙游凤的匾额,就可窥出精巧心思来。 内院门前有一小亭,亭前唯有流云灯笼两挂,亭中唯有冰草蒲团一只。一个清俊的麻衣道士便盘坐于蒲团之上,闭目修行。这便是今日值守的内院弟子黎剑秋了。 姜望奔行至此,匆匆一拜,“黎师兄,有左道妖人在外院行凶,已有一名师弟遇害了!请您去主持大局!” 对于外门弟子来说,每一个踏上修行途的内院弟子都是明星一般的人物,在道院里这么久,姜望自然对他们都不陌生。而对于黎剑秋来说,悍然发起道证决斗,引出院长亲自公证的姜望,自然也非无名之辈,况且作为值守他责无旁贷。 因此他只听了一句,便按剑起身。 “不必了。”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叫黎剑秋立刻又收剑躬身为礼。 院长董阿出现在内院门口,表情冷硬,甚至已经可以说是难看:“这事我亲自处理。” “尸气。”他看向姜望脚背给飞头撕咬出的伤口,伸出食指,不见其他动作,一根碧色尖刺便已凝成。 姜望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脚面那处伤口此时已经化脓,开始流黑血,不由心中生怖。 “丙等中品道术吞毒刺。这门道术很实用,可以用到中阶。” 董阿一边随口解说,一边食指微点。 超阶道术之外,一般道术分为四等十二品。浩瀚无边的道术海洋,穷尽一生也无法探索完全。每个踏上超凡之路的道门修者,一定要清楚自己最适合什么样的道术,并在不断的战斗摸索中,形成自己的战斗体系。 那根尖刺投入姜望脚面伤口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几息工夫,碧刺就已经变得通体漆黑,而那处伤口已经不再见青黑之色,而是流出鲜红的血液来。 姜望赶紧扯下衣角,将伤口包扎。 黎剑秋不做声地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 这时董阿才问道:“发生什么事?” 姜望以最简短的语言把事情复述了一遍,便不再发表意见。他相信,也只能相信,枫林城道院的院长,会就他在道院被刺杀之事,给他一个公道。 董阿的嘴角微微翘起,因为他严肃的表情,使得这个微笑格外森寒。 “旁门左道,敢来枫林城道院作妖,这是不把道院放在眼里,不把我董阿放在眼里啊!” 他道袍一展,五指张开,俯身按向大地! “碧玉笼!” 以他的五指为中心,属于木道的无形力量向四面八方延展。 整座道院所有的大门,轰然关上!并且蔓出枝丫,疯狂暴涨。 院墙上的爬山虎如长蛇弹射而起,在半空中彼此交织。 整座道院里的一切木制品,都发生异变。 木椅生枝,木窗张爪,巨树破土,荆棘乱舞! 整座枫林道院在瞬息之间,就在夜幕下变成了一座碧色的囚笼! 第九章 态度! 这一切说起来慢,但从姜望直奔内院,再到董阿悍然出手,一切也只不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 就在藤蛇于半空彻底合围之前,一个苍白身影窥得间隙,以极快速度腾空而起,眼看便要逃出生天。 咻!咻!咻! 数不清的木刺暴射而出,一瞬间将他穿身而过! 他的身躯在空中一顿一顿,直到那些暴烈的木刺停下,才颓然从空中坠落。从头颅到小腿,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洞,死得不能再死。 整座道院缄默无声,无论外门弟子还是内院弟子,全都被这一幕深深震撼。 姜望看得眼皮一跳,“那个诡异的左道妖人,就这么死了?” 董阿却看都不看一眼,淡淡道:“剩下的那个,还躲着?” “可笑!”他闲庭胜步,一步一步往空中走去,“碧玉笼里的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一切都生机勃勃,唯有你的味道,令人作呕!” 他探出右手,轻轻一握! 一扇房门长出大手,将附近一个外门弟子打扮的人一把抓住。木手五指拉开,瞬间游遍全身,将它牢牢锁死。 与此同时,木臂迅速伸长,一直将此人举到空中的董阿面前。 “说吧,是谁派你来的?竟敢在道院行凶?”董阿背对星空,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刺客。 风也仿佛静了,安静地等待着此人的回答。 面容普通的刺客忽然咧嘴一笑,整个头颅骤然爆开! 董阿拳头一紧,一层水膜将那些红白之物瞬间包裹,形成一只满胀的水球。 他又看了先前那具尸体一眼,一颗种子破土而出,飞速生长,花苞开放,变成一张大嘴,将尸体一口包住,董阿顺手将水球也丢了进去。那花的大嘴合拢,又收缩回土里。 两具尸体就这样被处理干净,董阿脸上的怒意却愈发明显。 “我庄国的修行种子,竟在道院里被害!左道妖人大胆如此!此事必要彻查到底!城主府必须给本院一个交代,无论背后主使者是谁,必诛之!” 五品强者修为尽展,声如滚雷,震动全城。 整个枫林城许多人闻之色变。 随后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同样传遍全城,那是枫林城城主魏去疾,“董院放心,此事本府定有交代!无论涉及何人、何事,一旦揪出,定杀不饶!” 姜望注视着这一幕的发生,隐约感觉自己触及了某种海面之下的激烈漩涡。 道院是国家培养人才的地方,是国运所在。在道院行凶,已是触犯了董阿的底线。 强秦借境伏敌,早已把庄国的脸面撕下狠狠一层。如今左道行凶于道院,虽然不知目的何在,但很难说没有试探官方反应的想法。 而在今天之前,众所周知,董阿与魏去疾并不相合。前者属于国相杜如晦一系,后者是大将军皇甫端明的旧部。 以董阿的实力要揪出妖人本不必如此大张声势,他使用道术覆盖全院之举,更在之后与魏去疾遥相对话,看起来更像是为了展示强大,明确态度,以震慑那些阴影里蠢蠢欲动的家伙。 庄国,并不太平。 “都散了吧。”董阿面无表情,转身走下高空。 门板跳回原位,藤蛇游回墙面……整个道院瞬间恢复成原状。 夜晚好像从来都如此安静。 一切仿佛是一场梦。 但还未痊愈的伤口告诉姜望,这是真的。 这就是五品强者的实力。 也是他将要攀登的风景! 赵汝成闻讯赶至道院时,一切事态都已平复,唯有外院弟子们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为院长的威势激动不已。 他在宿舍中见到了姜望,彼时这家伙正用一张描着金线的手帕细细擦拭佩剑。 手帕自然是赵汝成的,整间宿舍里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用这玩意儿。 赵汝成首先注意到他重新认真包扎过的脚背,耻笑道:“哟,怎么又负伤了?你这外门剑术第一,是不是有水分啊?” “还行。”姜望自顾自擦拭着剑刃:“挤干净水分,也就还能教训教训你。” 说到这里,他才抬头笑眯眯地看着赵汝成:“弟弟。” “不就比我大一岁,多练了一年剑么。”赵汝成撇撇嘴。 “大一天那也是大啊。弟弟。” 赵汝成撮了撮牙花子,恼道:“别擦了行吗?你知不知道我这条手帕能买多少柄你手里的破剑?” 姜望很是嚣张的笑了:“那你知不知道,我姜望用过的佩剑,将来能值多少条你的手帕?” 但这句话出口,他和赵汝成就同时沉默了。 因为这种话,一贯是方鹏举的风格。用赵汝成的绣金手帕擦剑,也是他带起来的“不良风气”。用他的话说,‘咱们兄弟的佩剑,将来都是要传承千古的,不好好保养怎么行?这么好的手帕,擦脸多浪费啊!汝成虽然长得好看,但他那张脸能传千古吗?’ 有的人已经消失了,但是他留下的痕迹,却还要存在很久…… 还是赵汝成先开口,转过话题道:“三哥。你说这次妖人冲击道院,图的什么?波及到你会不会……不是意外?” “方家应该没有这个胆子。”姜望摇了摇头,“但是也说不好。对了,你见到老大了吗?” 凌河中午的时候去方家送还尸体,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这不能不令他担忧。 赵汝成剑眉微挑,“听说他被方府赶出门,接下来去哪里我就不清楚了。” 姜望沉默一阵,“走吧,咱们找找去。” “要找你找,我可不去陪着烂好人做烂好事。”赵汝成撇撇嘴。 “喂,又不是我请他吃了闭门羹,你这个样子看着我做什么?” 姜望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他只得投降,“好吧好吧。不过这么晚了,咱们去哪里找?” “首先。”姜望分析道:“他肯定不会把他丢到乱葬岗。” “但是他又没有钱。”赵汝成接道。 “然后呢,他又是个重感情的人……”姜望起身往外走:“我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还知道他在干什么呢!”赵汝成跟在后面,皱了皱俊秀的鼻子,“准在哭鼻子。” 第十章 一抔黄土,红颜白骨 从枫林城西门出去,沿着官道一直往前走大约七八里地,然后左转走入小径,不出半柱香工夫,就能看到垂柳绕岸的绿柳河。 此时晚风拂面,明月倒映在波光中,一片粼粼。 姜望从小径穿出来的时候,正看到凌河削瘦的背影,杵在河边像一颗沉默的树。 “哎我看看我看看。”赵汝成窜到他面前,吊着脖子道:“一准躲着哭鼻子是不是?” 凌河有些无奈,“你们怎么来了?” “你声音都有点哑了。肯定哭过!” 这时一个粗犷的声音从河边草丛里钻出来,“姓赵的,你有时候很欠收拾你知道吗?” “虎哥,你也在啊?”赵汝成缩了缩脖子,杜野虎这蛮汉,那是真的一言不合就动手,并且还不会顾及他的俊脸。 “我本来就在这里喝酒。”杜野虎悻悻说着,满身的酒气在晚风中游荡,“没想到他把那家伙也扛过来了,晦气。” “就是!还埋他干什么啊?”赵汝成接道:“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就该直接丢到河里,让他顺流而下,喂鱼喂虾。” 姜望往杜野虎出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就埋在那里?” “老三。”顾及到姜望的心情,凌河解释道:“鹏举的坏我没有忘记,但他的好我也还记得。我家境不好,常常吃不饱饭。鹏举总借口让我指点武艺,拉着我不让走,一直拖到开饭的时候。他死了是罪有应得,但我不能看着他曝尸荒野……当然你对我也很好,那年剿青牛寨,你为了救我……” “说这些做什么?”姜望打断他道:“我爹活着的时候跟我说,成年人跟小孩子不同。成年人第一要学会的,是求同存异。那种我不跟他玩,所以你也不能跟他玩的,是小孩子。你跟方鹏举跟我,咱们各论各的。我不会影响你对他情深义重,你也不会影响我跟他恩断义绝。” “是这个道理。”凌河说。 他左右看了看夜色下的绿柳河畔,“总有一种恍如昨日的错觉。这里的变化不大,但我们都已经不同了。” “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这世上唯一的不变,就是永远都在改变。”赵汝成意味深长的说完这句话,又没皮没脸地凑到凌河身前:“埋个人不至于埋到这么晚,你们俩抱头痛哭了是不是?” 话音方落,他便拔地而起,极利落地闪过杜野虎飞来的毛腿。 “啧啧啧,恼羞成怒……”他挑衅的话刚说到一半,又赶紧拱手鞠躬道:“错了错了虎哥。” 杜野虎已经摩拳擦掌的追了上去,“你没错,我正要跟你抱头痛哭一下。” 看着打闹的两人,凌河悠悠道:“但我相信总有一些东西是不会被改变的。” “你的话,我同意一半。”姜望说。 杜野虎和赵汝成之间的“切磋”,不知怎么后面就变成了四人混战。拳脚并出,各下绊子。打到最后人人气喘吁吁,又一齐放声大笑,又抱头痛哭。 倘若这晚有人路过绿柳河附近,只怕又要传出什么水鬼之类的怪谈了。 兄弟四人最后并肩离开绿柳河,离开这个记录了青春与友谊的地方。 谁也没有再说话。 只是赵汝成最后回头嘟囔了一句: “到了那边,别再害朋友了。死鬼。” …… 月光流淌在波光粼粼的绿柳河中,也自还真观残破的屋顶倾泻而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月色的缘故,在这破观里说话的两个人面容都显得极为惨白。 其中一位是个动人的女子,她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身量极妙,凹凸有致。尤其领口微开处那一抹耀眼的白腻,晃得人移不开眼睛。 她的脸容也太苍白了些,按理说会稍显柔弱病态,可她却偏偏给人一种惊人的艳丽之感。大约是因为,她那太过鲜艳的红唇吧? 她就那样毫不介意地坐在那张布满灰尘的香案上,如此美丽却如此坦然。 她用尾指轻轻抹着红唇说道:“这观里的乞儿们都死绝了,真真叫人苦恼,咱们拿什么请神旨?” 声音似乎先到檐角的蛛网转了一圈,才送到它该到的地方,显得有些空落。 “一个修者的命魂就足矣。” 说话的人站在门口的位置,与红裳女不同,他似乎连半只脚都不愿沾进这肮脏的破观,还用一张绣有梅花的手帕捂住口鼻。 “呀呀,说起来轻松呢。”红裳女道,“咱们杀几个凡人都得偷偷摸摸,杀一个修者?怕庄国道院找不上门来么?” “这城里有一个算一个,早晚都是要死的。”男人说着说着,皱起眉头:“咱们一定要选在这种地方说话么?” 红裳女吃吃笑了:“名传天下的左光烈,就陨落于此。庄国的人里里外外把这里翻了不下十遍,附近再没有哪儿比这更干净啦。” 说到左光烈,她竟微微闭上眼睛,露出一副迷醉的神情,就连那苍白的脸上也迅速泛起了红晕,“我似乎还能嗅到他雄壮的气息呢~” “说回正事。”男人不动声色地打断她的遐思,“魏去疾可不是好惹的,现在又来了个董阿,咱们必须尽快找到道子。那些秦楚蛮子在这里乱斗,搅得还真观的献祭没法子进行了,要我说,与其陆续偷摸地抓一些凡人来,倒不如直接献祭一个修者,还简单干脆些。” “找死的法子并不是只有一种,你何必拘泥于此呢?拔剑割喉不好么?或者引雷噬身?” 许是被打断了遐思的不愉,红裳女睁开美目,也收敛了笑意,“在道子现世之前,你最好知道什么叫低调!” 男人似也有些气恼,掩着鼻子道:“妙玉!好像袭击枫林道院不是你的意思似的!现在搅得满城风雨,一个不好,咱们的大事就要功败垂成!” “你懂什么?这世界太大了,意外太多了!谁能想到左光烈就这样死掉了?还刚好破坏了咱们的献祭计划。忘川河底,白骨已沉寂太久!不能再有意外了!现在的枫林城,董阿至关重要,咱们必须明确他的实力和底线!一定的牺牲在所难免。再者说……” 名为妙玉的红裳女舔了舔嘴唇:“你可知道,这破观里的乞丐并没有死绝?我在枫林城道院里,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这脏兮兮的环境令男人愈发不耐:“区区一个乞丐的死活,也值得我关心?” 妙玉这回只漫不经心地伸了一个懒腰,美好身段尽显无疑,“蠢货。” 男人眯起了眼睛,也掩盖住眼底一闪而逝的欲望,“不要以为你名义上是道子的女人,就这样放肆。教门几千年来圣女多了去了,等道子现世,他要不要你,认不认你,还得再看呢。” “红颜白骨,空兮幻兮。你看不透么?” “呵呵呵呵。”男人转身往观外走,“我看不看得透,又有什么关系?也就这样了。” 过了许久,这幽静而残破的旧观里,充满诱惑的喃声才轻轻响起,如月色般漾了开去。 “他怎会不爱我?怎会不要我?我守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 第十一章 曾记否,仙人问道 在那流水潺潺的小河边,男孩握紧了手里的小木剑,牢牢盯着那御剑而来的白发男人。 “你的根性很好,要不要跟我走?”白发男人这样说。 他虽然年纪小,又如何看不到呼啸青冥的风景呢?正要开口答应,却先听到旁边响起一个固执的声音,“带我走!” 声音的主人是他的玩伴,也是刚刚与他“斗剑”的手下败将。 男孩是深知伙伴的固执的,比如今天这场“斗剑”,他已数不清是第多少场。但这伙伴只因之前输了一次,就一定执拗得要赢回来才肯止。 男孩想着,那我们可以一起去修行。 许多细节他都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还记得白发男人的那双眼睛。像溪水一般的透彻,又像天空一般的高远。 白发男人用那双眼睛看着他们,看着两个自小形影不离的幼童,嘴角泛起意义难明的微笑。 “我只收一个徒弟。”白发男人这样说。 他重复道:“你们两个都不错,但我只会带走一个。” 怎么办呢?男孩当时想。 但他只来得及想了那一瞬,下一个瞬间,他就被推入了小河中。 嘭! 水花炸开的声音。 他的朋友,跟他光着屁股就玩到一起的朋友,也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朋友,竟然毫不犹豫地推他下水! 隔着荡漾的水波,他看到“朋友”面无表情的脸,以及那白发男人始终宁定的眼神。 再然后,便是一道霜白的剑光冲霄而起。 他的小伙伴和那白发男人便裹在那华丽而耀眼的剑光中,如一道晴天霹雳,突兀的来,也突兀的去了。 如无数仙人问道的传说那样,与可悲而平庸的凡人们擦肩。 只留下,无法释怀,无法相信,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惊醒! …… 姜望睁开了眼睛,漆黑的夜包裹着四周,也包裹着他。宿舍内分外安静,凌河与杜野虎的呼吸悠长,带着特殊的节奏。 姜望知道,他们是在修习基础吐纳法。虽然浅显基础,却也只有内门弟子才能得授。是庄国道院百年不易的奠基之术。 枫林城道院的内院选生没有太多悬念,凌河、杜野虎、赵汝成都成了新的内门弟子,将名字录入了供奉于祀殿的道士玉牒上。 只不过在显现道脉之前,还不能算正式的麻衣道士罢了。 开脉丹千金难求,即使枫林城道院受国家供奉,也不可能给每个弟子都免费发放。他们作为外门弟子里最优秀的那一批被选进内门,一般也至少要熬过一年时光,积攒足够功劳,才有资格获取开脉丹。 每年的外门贡献第一,才能够以贡献换取一颗开脉丹。这是道院特别对外门弟子的激励。所以这一届既然出了姜望,便没其他人能复制他的路。 即便如此,姜望也是搏命式的浴血厮杀,才累积到换取开脉丹的贡献。而如今整个枫林城方圆百里,也没有另一个西山盗可供剿灭了。 拜入道院外门努力修行,击败无数竞争者进入内门。在进入内门后,继续努力修炼,同时积累任务贡献,最后获赐开脉丹,踏入超凡。这才是庄国正常修者的路子。也算是一条看得见的康庄坦途。 可相较于那些天生道脉外显,直接入内门开始修行道法的人,这些走外门晋级路线的少年,确实也得虚耗太多的时光。 修行之路,一步慢,步步慢。这是姜望在外门时之所以搏命完成任务的原因,同时也是方鹏举无法遏制贪欲的原因。没人愿意多等那么多年! 所以说姜望理解方鹏举的渴求,但无法原谅他的手段。 像他们这样卓异于人的武者,无论凌河还是杜野虎,对超凡的渴望谁会比方鹏举少呢?可他们都没有做出那样下作的事情来。 姜望的父亲曾经说过一句话:人是由他的选择所决定的。姜望深以为然。 而他之前也正陷入一个艰难的选择中。 众所周知,修者九品,以一品为尊,九品被视为超凡之始。而成就九品的标志,即成就道旋,道元自生。 修行者已经度过漫长得难以计数的历史,于这超凡第一步自然有非常细致深入的研究。 脊柱被视为人体大龙,而道脉便藏于脊柱之中。道脉显现之后,修者便可以气血之力反馈道脉,从而生成道元。道元是一切道法的根本,也是超凡的基础。 以姜望的土蚯脉为例,每一次调动“土蚯”都需要调动相当的气血之力,贯彻整条脊柱大龙之后,才能生成一颗道元。而姜望这个层级的修行者,每日最多做两次冲脉修行,积累两颗道元。不是他不努力,而是身体不允许。气血消耗太大,损源伤神,完全是得不偿失。 积累道元之后,下一步即是神驭道元,完全依照奠基阵图罗列出相应阵点,阵成,则道旋生。 第十二章 用之有弗盈 “道冲,而用之有弗盈也。渊呵!似万物之宗。锉其兑,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呵!似或存。吾不知其谁之子,象帝之先。” 讲经的老道士声音极轻,但却清楚映入经院每一个听讲的人耳中。当他讲完最后一个字,眉眼忽然耷拉了下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睡去,整一个风烛残年的样子。 姜望不敢怠慢,跟着师兄们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起身离座。 别看这位老人不起眼的样子,其人却是枫林城道院副院长,宋其方。更准确的说,在董阿来之前,他才是枫林城道院的正院长,在枫林城扎根已有数十年。只是已逾八十之龄,修为却始终在七品境踏步,迟迟无法打开天地门。因而早已失了进取的心思,转而埋首经籍,一心扑在传道授业上。故而颇得爱戴。 董阿来了之后,他也不争不抢,全力配合,让董阿得以顺利掌控枫林城道院。作为回报,董阿也给予了他极高的尊重。 在整个枫林城,以德高望重而论,也无人能超过宋其方了。 …… 一直到走出经院大门,姜望的心都没能平静,而是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感慨中。 道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所不在,无穷无尽。要怎么认识它,了解它,追求它?越是追求、越是了解,越是认识,就越觉得自己无知,觉得自己渺小。 只能叹一声“渊呵!”,深远啊! 凌河且行且诵,恨不得反复咀嚼。赵汝成虽然向来不是很重视课业,却也若有所思。唯有杜野虎哈欠连天,倒像是刚补了个觉。 每期内院选生十人,仅以基础吐纳法而论,杜野虎的进度仅在已经提前道脉外显的姜望之后,不得不说天赋异禀。可那些所谓的大道经典,他是实在听不进去。与之相反,一到术法之类的课,他立刻就生龙活虎了。 内门才算是真正的道院,这话一点不假。当初在外门,只有一些简单的武技传授,隔一段时间才会有内门师兄过来统一做一番指点。而拜入内门之后,五天便有一次经课,旬日便有一次法课。前者学经,后者习术。都是由资深道者授课。而平日里若是有什么修行疑难,也可随时向师长们请教。那些在外门时需以贡献换取的武技,也都无限制对内门弟子开放。 只是对于道院内门弟子来说,并无太大吸引力罢了。倒不是说武道就不强,而是整个庄国修行界,都是以道门修行法为主。枫林城道院纵是收集了一些武技,却只是作为外门弟子时期的一个过渡补充,自然强不到哪里去,更是远远不如道术的威能了,是以也没什么人会舍近求远。 …… “姜师兄留步!”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姜望回过头去,认出来是同期入选内门的方鹤翎——其人出身枫林城三大姓,方鹏举正是他的堂兄。 说起来他本没有资格入选城道院内门,但是每期的内院选生,三大姓必要占据一个名额。这几乎已是默认的规则。方鹏举入选自然是名正言顺,方鹤翎的话,就不知方家暗地里付出什么代价了。 这很现实,修行虽然是一条超凡之路,但这个世上,只要是人走的路,就永远少不了错综复杂的关系,永远没有那么纯粹。即使是枫林城道院,也不能例外。 “有事?”姜望淡淡发问。 “哎,也没什么事。”方鹤翎一身月白长袍,拱了拱手,倒显得有几分翩翩风度,“就是为方鹏举的狼子野心给你道个歉,他已经被革出家谱,我方家没有这样不仁不义的人。” “他是他,你是你。你没有必要替他道歉,他做的事情也与你无关。” 姜望说完便走,他实在没心情陪这种公子哥作秀。 但方鹤翎显然觉得他被侮辱了,想他堂堂枫林城三大姓的出身,亲自给姜望这么一个破落户出身的人道歉,姜望不说感激涕零,至少也得执手相看,惺惺相惜吧?怎么却是这样一副冷淡的样子呢? “姜师兄着什么急啊?”方鹤翎紧赶几步,绕到姜望一行人前面,带着笑道:“忘了跟姜师兄说,不才昨日刚服下开脉丹,已然道脉外显。” 他尽量克制,但那种得意仍然呼之欲出。 “然后呢?”姜望问。 方鹤翎愣了一下,才道:“本期内院选生,唯有我们二人提前道脉外显,正应该多多亲近才是。” 到底是年龄小,尽管自小受到的教导令他保持着礼仪,但话里话外,已经是目无余子了。所谓天下英雄,唯你我二人也。 他倒是真不为方鹏举的死记恨姜望,方鹏举不死,他还没有如今的机会呢!若不是为了不堕堂堂三大姓的声威,保住枫林城道院内院选生的名额,即使他父亲隐隐已经是方家下任族长,也很难说服家族花偌大代价买来开脉丹。 那样他进入内门就要等到明年了,或者明年也不一定能进。毕竟一年就十个名额,整个枫林城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是家族有比他优秀的其他子弟,他父亲也不能做得太过明显,之前方鹏举提前预定了那个位置就是明证。 “哦。” 姜望哦了一声,便绕开方鹤翎,自顾自往前走了。 他当然知道方鹤翎是方家下任族长的嫡子,三大姓的嫡脉。他也知道方鹤翎至少目前无意与他起什么矛盾,甚至是为了维持方家的名声,其人大概还会与他称兄道弟,一团和气。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方鹏举那样优秀的人物,却苦求一颗开脉丹而不得,以至于越来越偏激躁进。而在他死后短短几天,这方鹤翎就拥有了?这方鹤翎什么底细别人不清楚,他们几兄弟还能不清楚吗? 但凡他有那么几分出息,当初方家哪里轮得到方鹏举出头! 就算方鹏举辜恩负义一夕身死,可是仅凭眼前这个不知所谓的公子哥,就有资格践踏他吗? 姜望没有当场发作,已是相当克制。 凌河杜野虎等人,更是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一眼。 一行人走开了,只留下方鹤翎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慢慢僵硬。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无视了。 在他吞下开脉丹,一朝外显道脉,直入内门之后,竟仍被无视了! 他想起当初刚进外门时,在道院外遇到这几位外门的头面人物,他兴致勃勃地上前想跟自己堂哥的朋友们打声招呼,认识一下。 他的堂哥却甚至都没有看到他,跟这几个人勾肩搭背地远去了。 那时候的失落他一刻也不曾忘记,所以在开脉巩固后的第一时间,就来到姜望等人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证明什么,但至少,你们这些人,必须要看我一眼。 然而什么都没有。 明明一切都改变了,却还像什么都不曾改变。 “姜望!” 方鹤翎在心里大喊。 他竭力想要控制好表情,但脸色,已经难看非常。 第十三章 晨接紫气,暮引丹霞 日头终于沉没在西方,整个大地在一声叹息中进入夜晚。 通天宫内那条小小的土蚯也终于游过漫长的旅途,吐出一粒圆润饱满的道元来。 朝日初起时,与夕阳将落时,是一天之中最好的修行时间。太阳温而不烈,暖而不伤,尤其对于初级修行者来说,可以很好的保护道脉。曾经也不乏有在正午修行,结果被太阳真火挑动心火、焚身毁脉的例子。 这便是所谓晨接紫气,暮引丹霞。 即便姜望自小练武的体魄,也感受到气血之力被压榨到了某个临界点,再往下便会损伤元气。通天宫内的那条土蚯,也有些萎靡的样子了。 当然,在这个临界点上,身体也并不会有虚弱感。蕴养在通天宫里的道元,仿佛一颗颗小小的心脏,无时无刻都在泵动着力量。 这一切使姜望深刻的体会到上课时所受的教诲,从气血之力到诞生道元,这是一种力量的升华,人之所以超凡的前提。 听说真正的武道修者并不蕴养道元,而是纯粹打磨体魄,锤炼气血,那又是另外一条路子了。 当今之世,诸侯并起,宗门林立,百家争鸣,大道无穷。可以说是修行的盛世,当然对于身在庄国的姜望来说,他并没有其他选择。 姜望小心翼翼地操纵着道元在通天宫内挪动,去填补早已烂熟于心的周天星斗阵图。这个过程并不轻松。盖因人的精神之力也同气血之力一般,都在某个阶段有其限度在。 如姜望这样刚踏上超凡路的修行者,每日挪移两次道元也是极限了,再多便会导致精神萎靡,严重时甚至有可能损伤神智。 姜望深知自己所选用的奠基阵图耗时良久,所以他尤其不敢耽误工夫,如履薄冰。只要稍有差错,便要重来。 而他并没有给自己重来的时间。 一天只有两次罗列阵点的机会,他一次也不能错过!哪怕周天星斗阵图比归元阵繁复艰难得多。 假设现在有人与姜望同时修行,他选择的是归元阵图奠基,那么在罗列阵点都完美的基础上,他注定比姜望快上许多。 姜望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但既然做出了选择,便没有再回头的道理。只能向前,只能竭尽全力做到最好。 第十四章 此乃剑中天子 赵汝成那占地近十亩的豪宅中,两个身影在剑光中倏忽分合。 锵!! 赵汝成手中一震,长剑脱手而飞。而姜望的长剑已停在他的脖颈旁,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好厉害!”赵汝成惊叹不已,“这是什么剑术?” 他与姜望的剑术自是有些差距的,但也没有太大。往日切磋斗剑,十场里他总能赢回三五场,而今日连斗二十场,竟一场未胜! 姜望笑笑收剑,这门剑术不愧是以武入道的玄妙法门。共有练法九式,杀法五式。他如今甚至只掌握了四式练法,一式杀法,对剑术的理解便已远胜之前。 他自忖战力已堪入品,若再遇到那晚袭击的妖人,定有一战之力。 “这门剑术是我机缘所得,并没有什么名目。汝成你文武皆通,你说叫什么好?” 赵汝成略一沉吟,“此乃剑中天子,当名……紫气东来。” “紫气东来……”姜望目中有异彩一闪而过,“好名字!” 刚才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赵汝成身上某种此前未见的雄阔气度。 但大概是错觉,因为赵汝成下一刻便捡起跌落的长剑,跳到姜望面前,仍是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嬉皮笑脸道:“三哥教我!” “好。”姜望灿烂一笑。 两人都是凡俗中的剑术高手,不会不懂紫气东来剑诀的珍贵。它完全不同于那些流传于俗世的技击之术,而是足以以武入道的超凡剑典。 那些强大的剑修们,可丝毫不输给道术高手。 这样一部剑典,在江湖上足以引起腥风血雨。但这两人一个坦然要学,一个随性便教。倒显得这剑典无足轻重了。 …… 姜望回到道院时,天色已晚。 除了有课业的时候,赵汝成一般是不待在道院里的,十足纨绔性子。 脑海里揣摩着紫气东来剑诀的奥妙,以至于走到内院宿舍门口的时候,才看到抱剑而立的黎剑秋。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黎剑秋似笑非笑。 “一些剑术上的问题。”姜望坦然以对,问道:“黎师兄所为何来?” “难怪姜师弟剑术惊人。”黎剑秋随口赞叹了一句,才道:“董师让你明日晨课后去他那里一趟,我见你不在宿舍,便等了阵。” “啊,我整个下午都在汝成的府里。”姜望有些不好意思,“怎敢劳黎师兄等候?您留句话给侍者便行了。” 内门弟子是有专人服侍的,包办衣食,以让这些道门种子专心修行。 “董师既是令我通知你,便不可假手于人。我也不是什么名门贵胄,高贵到等个人都不行。” 姜望微微低头,“小弟忐忑。” 他的确忐忑,要知道黎剑秋比他高上两届,在那一届里也是秀出群伦的几个人之一。板上钉钉将来会去清河郡院进修,是整个城院里数得着的英才。 而这样一个人物,却在宿舍门前站着等他,毫无急躁之气。 黎剑秋拍了拍姜望的肩,“我看姜师弟前途不可限量,不要如此生分才是。”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课刚毕,姜望便去了董阿的住处。 小院中除了黎剑秋外,还有两人,其中一个也是师兄,名为张临川。出身枫林城三大姓里的张家,其人隐隐是城院弟子中最强的几个人之一,声名颇著。 他外貌倒不算十分英俊,但也长身玉立,自有风度。衣衫垂饰,无不精致妥帖。 此刻他站在院中,正听旁边的人说着什么。 而院中剩下的另一人,竟是方鹤翎。 瞥得姜望进来,他故意放大了声音,“张世兄!昨日里我庄里的猎户送来一对好熊掌,明天我请望月楼的大厨好生整治一番,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尝尝。” 张临川微笑着点头。 方鹤翎又转头邀道:“黎师兄也同去!” 黎剑秋也不拂他的面子,只笑了笑,“有空便去。” 不等方鹤翎继续奉承,黎剑秋便往院门方向走了几步,“姜师弟来了?” 竟是特意迎了一迎。 姜望慌忙赶了几步,招呼道:“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他走到黎剑秋身边,又对张临川拱手为礼:“张师兄好。” 也唯独对方鹤翎视如不见。 “你也好。”张临川淡笑点头,似乎对姜方二人之间的暗涌毫无察觉。 但有的人便是一定要凸显存在的。 “哼。”方鹤翎极为突兀地哼了一声,才阴阳怪气道:“董师有了吩咐,连张师兄黎师兄都早早赶来,我更是早课都来不及去,一起床便赶来了。也不知某些人何德何能,竟敢让董师和两位师兄等着他?” 姜望仍不理他,只对黎剑秋和张临川抱了抱拳,“小弟刚结束早课便赶来了,绝非怠慢师命。只是早课晚课,诵经吐纳。晨钟暮鼓,须臾不敢懈怠。” 黎剑秋再次拍了拍姜望的肩膀,以示亲近:“无妨,是我们来得早了,而不是你来得晚。修行之路的确容不得懈怠,我与张师兄虽然不用去经院与师弟们一起诵经,可早课也是在房里便做了的。” 方鹤翎心中更恼,但有黎剑秋表态,他倒不敢再煽风。 这时只听吱呀一声,却是董阿推门而出。 “都来了?”他环视一周,不怒自威。 四人俱行道礼,“董师!” 董阿摆摆手,他是一个干脆果决的性子,不喜拖拉,当即便道:“今天唤你们来,是有一件任务交付你们。之前妖人袭击外院,残杀一名外门弟子的事情你们应该都知道。缉刑司查了这么久也没个结果。咱们城道院的事情倒也不用非得等着人家处理,便着你们去查这件事,以八品任务标准计勋。” 与外门任务不同,内门任务便开始定品,通常品级随任务中所接触的最强战力定品。并且奖励计量单位也不再是贡献度,而是道勋。 难度是天壤之别,奖励自然也有如云泥。以开脉丹为例。外门贡献度要到天量才能换取,道勋却只需一百点。 当然,一百点道勋也并不容易得到便是了。 单以这次左道妖人袭击外院来说,妖人表现出来的实力只在九品范围内。董阿将其定为八品,显然有些鼓励性质。 “姜望方鹤翎是这届目前唯二道脉外显的弟子,须得好生磨砺。临川、剑秋你们修行时日更长,可带着两个师弟分头去查。任务奖励一九分成,哪边先查到,哪边得九成。” 张临川与黎剑秋都躬身,“谨遵师命。” 董阿大袖一摆便自顾回门了,显然不打算对接下来的事情插手。 张临川显然有备而来,略一沉吟,便道:“我在缉刑司有朋友,这次妖人袭击事件有两条线索最有用。一个是妖人袭击之前,曾在福来客栈住了三天,应有些线索留下。另一个,便是唐舍镇里有一户人家被灭门,现场留有尸气,与袭击咱们外院的妖人有些相似。黎师弟你选哪一路?” 黎剑秋道:“这是张师兄的情报,自然听凭张师兄分配。” 张临川毫不意外,黎剑秋但凡有些脑子,也不会在这时便与他争抢。他说这些,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当下便点点头,“如此,我去唐舍镇,黎师弟去福来客栈。” 站在张临川旁边的方鹤翎眼睛都亮了,“有张师兄出马,区区左道妖人,何所遁形?” 语罢还瞥了一眼姜望,颇为得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唐舍镇更符合妖人潜伏的条件,线索也更明朗。在方鹤翎看来,这初出茅庐的第一次八品任务,他便要占得大头了。 这时张临川又对黎剑秋道:“黎师弟,我来带姜望如何?” 黎剑秋不动声色,“也好。” 其实之前众人的站位,便是已经默认了分路的。姜望与黎剑秋熟悉一些,而张临川和方鹤翎同为三大姓出身。 虽然不明白张临川为什么不选择家世更近也更熟悉的方鹤翎,但姜望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当下便礼道:“那便麻烦张师兄了。” 张临川与黎剑秋都经验丰富,很快就做好任务分配,以及一些出任务有可能用到的补给。姜望也自觉忙前忙后的帮忙准备。 唯有方鹤翎杵在那里,脸色阵青阵白。 他倒是很有些意见想表达,但一句也说不出口。 第十五章 一整个春天 唐舍镇在枫林城北面,是魏去疾治下七镇之一,也是最小最偏远的一个镇子。它背靠绵延数十里的祁昌山脉,镇民亦是靠山吃山,多以猎户为主。 走在唐舍镇里,所见屋宇老旧,行人稀少。偶有路过也都行色匆匆,眉蕴郁结。不说和枫林城比,便是比之于姜望出生的凤溪镇,这里也是远远不如。 “唐舍镇附近的村子都沿着祁昌山脉散落,这里的人以打猎为生,一般只有初一、十五才会聚集到镇子里来。现在不是赶集的时候,所以行人稀少。” 来之前做过不少功课,姜望因此能对张临川做些解释。 即便这趟是院长安排的师兄关照师弟,但姜望深知没有事事叫人提点的道理,并不敢懈怠。 这一路过来张临川始终笑容淡淡,既不疏远也不熟络,看不出太多情绪。 闻言也只是点点头,自顾往发生灭门案的人家走去。 他们这一趟来虽是代表道院的独立意志,但也不好不知会当地官府。唐舍镇的捕快唐敦便在这户人家门口等他们。 “唐大牛夫妇都是俺们唐舍镇本地人,俺跟大牛小时候还老打架……”看得出来这个皮肤黝黑、面貌鲁直的糙汉很有些难过,那双牛铃般的眼睛里还泛着血丝,站在那里就不停絮叨,反复说着:“狗卵妖人太可恨了!干恁娘!干恁娘!” 张临川瞥了一眼他身上的捕快服,“怎么就你在这里,你们捕头呢?” “俺们捕头忙别的事去了。”唐敦浑然没有察觉到张临川的不满,自顾自道:“你们以后都是要做大官的,可一定要给俺们做主啊!” “有趣,一个小小的唐舍镇,还有比这桩灭门大案更重要的事?”张临川轻蔑地笑了笑,但也不继续追究,只一摆手打断唐敦的话头,“说重点,你们调查出来什么线索?缉刑司的人过来又是怎么说的?” 董阿单独派人来查探,摆明了信不过魏去疾。相对应的,缉刑司的人避而不见,唐舍镇本地官府也只派一个不入流的捕快来接待,这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情。 唐敦挠了挠头,“俺们……没什么线索。缉刑司的那些大人查到了什么也没告诉俺们啊……” 张临川差点被他气笑了,什么线索都没有那你在这里叨叨半天说什么呢! 但他毕竟涵养不俗,压着不愉道:“行了,那就进去看看吧。” 唐敦动作麻溜地将大门封条撕下,又取出钥匙,打开那把大将军锁。这才把那扇木门推开。 姜望注意到这封条并不简单,上面绘着镇邪符咒。显然缉刑司的修行者是着意保护了现场的。 而随着封条揭下,门户洞开,一股融合了腐朽、污秽、恶臭的味道便一涌而出。 姜望强忍着不适打量这座小院,都是一些猎户常用的东西,猎刀、夹子、弓箭之类,也有些兽皮、熏肉,都乱七八糟地散在院中。 一条猎犬只剩骨架,散在正门口。从姿势来看,大约它是最先发现了入侵者,但在瞬息之间就被处理掉。 姜望回过头去,张临川已经用一方绣着兰草的手帕捂住口鼻,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见到姜望探询的眼神,张临川微微往前抬了抬下巴,从手帕底下发出声音,“无妨,进去吧。” 这时唐敦侧立在门口,有些嗫嚅:“俺就……不进去了吧。这里,邪门……” 他毕竟只是凡人,姜望当然不会强迫他,便点点头,“也好。” 而后便一马当先,踏进院中。 浓郁而强烈的尸气在瞬间包围过来,铺满嗅觉器官。这种程度的尸气绝非杀几个人,召几个活尸就能产生的,更像是沟通了某种邪恶存在。 张临川在身后瞥了一眼姜望按剑的手,那修长白皙的指骨,看起来干净而有力。 “姜师弟以剑术见长?”他问道。 姜望四下观察着环境,并不回头,嘴里道:“叫张师兄见笑了,小弟道旋未成,还未能修习道术,也只能依靠剑术防身罢了。” “外门遇袭时,听说姜师弟也是被袭击的人之一,却能够从容逃生,可见不凡。” “其实也很惊险,那妖人实力远强于我。我是惊动了同门才得脱身。” 院旁有一个木板搭建的狗屋,此刻当然也空空荡荡。姜望的目光扫过,整个院子中也看不到什么血迹。 “这里情况有些不妙,师弟小心些。”张临川说。 “小弟明白。” 这处小院有三间屋子,正对着院门的是大堂,门敞着。一具尸骨就趴在门槛上,亦是不见血肉,只剩骷髅。从身上的衣物来看,应当便是此间的男主人,猎户唐大牛了。 姜望小心地跨过这具尸骨,走进大堂中。 大堂四壁空荡荡的并无什么装饰,倒是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四张条凳,桌上还有一些吃剩的饭菜,用一张竹编的罩子盖着。 在左边的条凳底下,便躺着这户人家的女主人,那团粗布衣裙可为佐证。 然而……饭菜都未变质,尸体却只剩白骨了。 莫名的寒意刺着尾椎,隐隐的恐惧也不知何来,姜望几欲拔剑。但毕竟也经历过不少生死搏杀,他按捺住本能,避免了在张临川面前丢丑。 “这些血肉绝非被啃噬的,而是某种邪法的作用。”张临川一手捂着手帕,随意观察四周,看得出来只有厌恶而无恐惧,“这两个人身死的时间并不长,但血肉全没了,便也丢失了许多线索。你与袭击外院的妖人交过手,可有什么熟悉之处?” 姜望摇摇头,“我现在只看到两具尸骨,无法判断。只是这弥漫四周的尸气……” “怎么?” “我当时被对方操纵尸体攻击,中过尸毒,是董师出手解的。” 张临川点点头,始终没有放松捂着嘴的手帕,径自往大堂右边的房间走去,“我们分头看看,有情况第一时间通知我。” “好的。” 张临川乃入品修士,通天宫里道旋轮转,道元自生。姜望自不会担心他,当下便按剑走向左侧房间。 …… 这处房间…… 很小。 进门就能看到一只木马,静默地立在地上。这木马格外的精致、光滑,显然倾注了制作者不少的心血。 木马不远处是一张矮桌,其上散落着弹弓、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 而在矮桌一侧的墙壁上,姜望看到了走进这处院落以来唯一的装饰。 那是一张小小的画布,上面用稚拙的笔触,画着三个小人。 两个稍大的,牵着一个小的,跑在一片花海之中。 在小人身后,还跟着一只摇头晃脑的小狗。 这本是一个完整的家,一整个春天,都曾经盛开在这里。 姜望勉强着继续往里走,直到在那矮小的床榻前,看到了散碎的花布衣服。 目光往上,他于是理所当然地看到了这个家庭里的最后一副白骨。 小小的、纤细的、脆弱的,孤独无助的骨架。 那是一个曾被父母视若珍宝的小女孩,在这世上唯一的留存。 他感到愤怒。 无法抑制、无比暴烈的,愤怒。 第十六章 每一刹光阴 就在姜望看到那副幼小尸骨,情绪激动的瞬间。 咻! 尖锐的破风声倏忽而来。 姜望手腕一转,于不可能之机已连剑带鞘竖于身后,恰恰挡住那激射而来的尖锐事物,发出金铁交击之声。 姜望顺势回身抽剑,一气呵成,已然瞥见袭来事物是一枚惨白指骨。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本能地再次回转。 而床榻上那副小女孩的白骨已腾空而起,骷髅头裂开嘴巴,向姜望撕咬而来! 姜望没有丝毫犹疑,当头一脚,将这副白骨又踹回原处。而后长剑数转,在这瞬间,犹如一道紫电游于暗室,那具小小尸骨已被斩断各处关节,又原样落于床榻上,仿佛从未动弹过一般。 “桀桀桀桀,小道士,我杀了这个小女孩,你好像很愤怒的样子,可她最后的存留,却是被你亲手所毁。” 声音尖锐刺耳,又飘飘渺渺,不知从何处传来。 这种能遮掩行迹的障眼法不算简单,说明潜藏在暗中的敌人早有布置。 姜望奠基未成,五感未开,暂时还没有办法破开这种障眼法。但他并不慌乱。按照在道院里学到的知识,他现在有两点判断,一是敌人的层次并不会太高,原因很简单,若真是那种高层次的强者,对方根本无需依靠障眼法,甚至第一时间就能杀死他。 而由此反推的第二点判断是,受限于对手的实力,这个障眼法的级别也不会太高,对手一旦发动攻击或者被攻击,甚至只要是移动,就会自动破除。能佐证于此的线索是,之前敌人的第一次袭击只是操纵尸骨,而非亲自动手。 “杀她的人是你,毁掉她尸骨的人也是你。旁门左道,动摇不了我的心!” 姜望人随剑走,须臾间已游遍整个小小房间,剑光几乎将房间照亮! 紫气东来剑,杀法第一式! 在满室生光的那一瞬,所有的剑光又被聚集到一起,姜望伸手仿佛将这团剑光攥住,一剑直斩! 那不知何时关拢的房门轰然破开。 张临川立在门外,手中雷光隐隐。 “刚才外面两具尸骨受到操纵诈尸,已被我轰灭。你这边是什么情况?”他问道。 “我也被袭击了。我破不开他的障眼法。但我的剑仍然伤到了他!”姜望一抖手里的长剑,一滴鲜红血珠自剑尖滴落。 张临川探手将这滴鲜血接住,血珠悬于他掌中,“有了这个,就不难追索妖人踪迹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姜师弟,此行你立了大功。” 姜望目光四寻,却再看不到其他血迹,“张师兄,妖人或许还未遁走。” 张临川翻掌将血珠收起,闭目感受片刻,摇头道:“已无踪迹。” 几乎他话音刚落,那充斥整个院落的尸气,便在这瞬间散去。 “走吧。”张临川收起血珠,“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有用线索了。把这滴血交给副院长,他精通六爻,一定能揪出那个妖人来。” 此行带给姜望的心理冲击前所未有,那些山贼劫匪虽然也算恶行累累,但与这些动辄虐杀满门、甚至还要在死后亵渎操纵尸骨的妖人相比,无疑小巫见大巫。 他见识到修行界残忍冷酷的一面。超凡的力量,也有可能会带来超凡的残忍。 姜望想要回头看一眼那个小女孩的尸骨,但竟不敢。 这时张临川又说道:“缉刑司的人已经查过一趟,毫无进展。而咱们一来,就遇到妖人袭击。这其中大有蹊跷啊。” “师兄的意思是……” “哼哼。”张临川冷笑两声。 拜进内门,姜望只求修行,丝毫不愿意卷入董阿与魏去疾的斗争中。但张临川却点到了这种可能性。 不幸的是,他依然没有拒绝的权利。 “姜师弟的剑法非凡,绝不是道院里收集的那些粗浅伎俩。”张临川状似无意地感慨了一句。 姜望回道:“于咱们道门中人而言,剑术毕竟小道。师兄的雷法才是惊人。” 此时先前大堂里和院中的两具尸骨已经不见,只在原地洒着一层焦灰。姜望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副场景,那两具尸骨刚刚被操纵,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已被雷法轰灭。 “姜师弟太谦虚。其实我道门法剑不输于人,可惜咱们枫林城道院没有这方面的法门。整个庄国,大概也只有国道院才有。”张临川不无感慨。 道门亦有以道入剑的法门,凌厉非常,不输等闲剑修。但毕竟不是主流,枫林城道院并没有足以指导这方面修行的高手。 此时的姜望其实半点说话的情绪也无,但又不能不理会张临川,便随口恭维道:“以师兄的天资,进国道院也是早晚的事情。” “是啊,早晚的事情。”张临川忽然叹了口气,站在院中,眺望远处,那是祁昌山脉的方向。“可早和晚,毕竟是不同的事。时常觉得有一把刀子在身后戳着我,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这样一个实力天赋皆强、好洁喜净的贵公子,声音里的焦虑忧愁,竟也真实不虚。 姜望默然。他又何尝不想更快的变强,更快的,去他早就应该去的地方。 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翻过那座山脉,便是雍国。”张临川说,“妖人如果遁入雍国境内,我们就不可能再抓到他。” 姜望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 庄国立国至今已三百余年,当年开国太祖庄承乾,本是雍国大将,带兵打下千里之地,趁着雍国三王夺位的机会,自行裂土立国。其后合纵连横,立道门为国教,顺势抱上同属道脉天下强国景国的大腿,这才站稳了脚跟,传承至今。 但也因为这段历史,庄雍两国历来不和。 庄国之寇仇,或许在雍国会被夹道欢迎。 姜望没有就此说些什么,只是沉默地跟着张临川走出院落。 守在门外的唐敦立刻迎上来,满眼期待:“怎么样?妖人被消灭了吗?” 他刚刚在院外听到动静,知晓里面发生了战斗。 “线索已经有了。”姜望说,他转头看向张临川,“师兄能否借我一些钱?” 张临川也不问因由,随手丢过去一个钱袋。 姜望略一掂量,从中取出最小的碎银——他本想取一些刀钱,但张临川的钱袋里竟只有金银。 姜望把碎银递给小镇捕快唐敦:“里面有一具小女孩的尸骨,麻烦你用这银子买口棺木,将她葬了。院里有两团骨灰,是她的父母,便葬在一处吧,” 唐敦粗糙的脸上很是黯然,但很坚决地把姜望的手推开,“俺会给他们处理后事的,俺不能收你的钱。” “拿着吧。”姜望强行把碎银放在他手里,“就当我求个心安。” 唐敦身上的捕快服都有缝补痕迹,可见家境不是太好,被指派来接待他和张临川这不被待见的一行,说明其人在官府里也是边缘化人物。 他挣脱不开,只得牢牢抓住姜望的手,“俺替妞儿谢谢你!” 原来她叫妞儿。 墙壁上挂的那张画布似乎又出现在眼前。她曾稚嫩的想留住一个春天。可她的人生,却没有再开花。 妞儿,妞儿。 姜望在心里把这名字默念了几遍,也好像把某种责任,系在了道心上。 第十七章 谁有不平事 “对了。”在离开之前,张临川忽然看着唐敦,“你是叫唐敦?” “俺是叫这个名字。” 张临川笑了笑,“敦者,厚道,诚恳。这名字不错。” 唐敦挠挠头,“小时候俺们教书先生给起的。” “哦?”张临川问。 “俺们唐舍镇穷,出不起束脩,猎户人家也没几个在乎识不识字的。是先生游学至此,才留下来教了俺们三年。只是三年后又负笈远行了。他当年最喜欢俺呢,说俺是什么什么玉。” 如此一来,便也说得通了。 负笈游学的风气为时人所推崇,各家弟子都有。 如儒门弟子信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有周游列国者。但有的是为了增广见闻,有的则为到处兜售自己。 再如墨门弟子行遍天下,事事亲历。不过若换他们遇到唐敦,可能更多会教一些武艺,甚至传授一些粗浅的机关术,而非读书识字了。 庄国虽以道门为国教,但也不会太排斥其他流派的门徒。唐敦的经历自是没什么问题的。 姜望便道:“你既然还读过书,在这里一直做个小捕快便有些蹉跎了。处理完妞儿的后事后,你若是没什么牵累,可以考一考城道院的外门。” 这是见其人质朴,有了几分爱才之念,但终归还是看唐敦自己的选择。 出来唐舍镇,沿着官道往南直行,便是回枫林城的路。 因为相应阵纹刻印的关系,官道上野兽绝迹。 马蹄并不急,马背上张临川的声音也不急不缓:“你知道要维持整个庄国境内的官道,朝廷每年得投入多少资源吗?” 姜望摇头,他对这些事情的确没有了解。 “那是一个天文数字。”张临川道:“而且,这些阵纹只能驱退低级妖兽,那些强大的妖兽凶兽,还是需要强者来清扫。朝廷每年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来维持各地通畅。更是不计成本地将资源投入道院中,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的成长,以承担相应的责任。” “受教了。” “那我再问你,大城里有大阵保护,朝廷为什么不让所有人都聚集到大城里生活?” “想来有两个原因。”姜望思忖一番,道:“第一,大城也有其极限,无法满足所有人的生存需求。第二,每一座城池的辐射范围有限,朝廷需要这些官道往四处延伸,以城镇作为节点,因为这代表着事实上的疆域。而土地,就是资源。” “你看得很清楚。各镇各村的阵法,不可能有大城里那么安全,但村镇也有其不可替代的地方。就像唐舍镇,只要它还存在,枫林城就可以收获源源不断的祁昌山脉里的资源。一旦有一天唐舍镇不在了,祁昌山脉也就与我们庄国无关了。” 第十八章 又见高山,又向高山去 白面妖人整个尸体从中分为两截,但是因为右臂早就被斩飞的原因,这两截尸体显得并不够对称。 姜望落于尸前,手上一松,那柄长剑便裂开成难以计数的碎片,纷纷坠地。 它的使命已经完成。 这柄材质只是普通的长剑,无法承受这么长时间的道元灌注。 而姜望也再一次清晰的感受到,通天宫内空空如也。那些活泼可爱的小东西们,已经是一颗都不剩了。 在那些无主灰雾蔓延开之前,姜望回到了官道上。他注意到有一部分灰雾逸散到官道旁,但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阻,缓慢消弭了。 姜望心知,那应当便是刻印于官道上的,某种阵纹的力量。 又等了一会儿,轰鸣的雷声自远而近,张临川几个纵跃,便落于姜望身边。 “姜师弟没有离开这里吧?”他问。 尽管经过一番战斗,他的衣冠依然整洁,甚至连发髻都保护得很精致。举手投足,风范自显。 “我遇到了……先前在唐舍镇里的那个妖人。” “你斩落他的鲜血,他是肯定要来取的,否则便只能逃离庄国。” “我杀了他。” 张临川眉毛一跳:“什么?” 姜望指了指白面妖人伏诛的方向:“就是不知道尸体有没有用,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 张临川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这些人魂魄有缺,生前搜魂都无用,更别说死后。我刚刚杀了几个,都是如此。” “这样啊。”姜望并没有什么失落,对他来说,杀死那个白面妖人,便已经够了。 他没有埋怨张临川选择第一时间追击敌人,而不是留在原地保护他。他又不是什么需要保护的娇弱之人,张临川更不是他的保姆。 而且,如果不是张临川的压力,这白面妖人绝不会心无战意,第一时间就选择逃走。而他的同伙,也绝不会给姜望单挑的机会。 张临川看了一眼那处灰雾消散的地方,颇有些唏嘘:“这处官道的阵纹已被腐蚀,须得报备官府,令他们派人迅速修复。” 那两匹马倒是没有惊走,姜望一抖缰绳,马就活泼地跑了起来。 这时他感觉到,通天宫内,某个莫测之处,忽然滚落一颗道元,一颗接一颗,一连有五颗之多。而且更饱满,更圆润。 虽没有完全补充之前的消耗,但也已经是意外之喜。 这时他才更深刻的理解了那些资深道者讲的课。 所谓道元,大道之初。道元的诞生,并不是简单的气血升华,而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最真实反馈。 …… 回到道院的时候天色尚早,两人便直接去了董阿院中复命。 门开着,但院中空荡,只有方鹤翎一人踱步,百无聊赖的样子。 瞥见两人两手空空的进来,他眼睛便一亮。 方鹤翎先是老老实实跟张临川打了个招呼,才状似安慰道:“看来张世兄这趟没有什么收获……即使是以张世兄这般的天才,带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也实在是太为难了些。” 他当然不认为自己是新人,方家百年家族,出过不少修者,他耳濡目染,对修者之间的战斗并不陌生。而这姓姜的不过是小镇出身,能有什么见识? 姜望懒得理他。 张临川倒有闲心逗趣:“哦?看来鹤翎这次收获不小。” “还算顺利吧。”方鹤翎勉强谦虚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炫耀了起来。 原来他们去福来客栈查探线索的时候,也有人在暗中窥探。不过黎剑秋悍然出手,将那人生擒。本来一趟希望不大的探查,因为这个活口,一下子就有了方向! 当然这其中方鹤翎起了几分作用,那还真是难说得很。 “那黎师弟哪去了?”张临川问。 方鹤翎有些尴尬的愣了愣,才道:“在房间里呢,董师正以秘法搜魂。” 董阿搜魂,黎剑秋随侍,而方鹤翎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此行他的贡献,可见一斑。 张临川姜望不方便进去打扰,便只好同方鹤翎一起在院中等着。 姜望一声不吭,闭目将通天宫里的道元送到它应该悬停的位置,而张临川跟方鹤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方鹤翎自然是得意的,毕竟董阿之前就说过,任务道勋会一九分。姜望明显没有什么收获了,他们却带着一个活口回来。这就是差距拉开的第一步。 等不多久,一袭黑色道袍的董阿便带着黎剑秋大步走出。 迎着方鹤翎期待的目光,黎剑秋摇了摇头。 董阿道:“这人魂魄有缺,本座也只搜到一些零散片段,无关紧要。” 方鹤翎抢着表现道:“防备如此周全,这些人背后,一定有一个严密的组织!此事绝不简单!” 董阿不置可否,只是看向张临川。 张临川于是把去唐舍镇之后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没有丝毫添油加醋。至于姜望与白面妖人两次战斗的细节,董阿不会问,姜望也不必说。 他是正儿八经的道院弟子,又不是犯人,无须受审。 董阿闻声,只是点头道:“姜望不错。” 这话听起来冷淡,但在熟知董阿性格的人耳中,已是难得的褒扬。 此次任务,张临川和黎剑秋带队的双方都提交了新线索,但也都没有后续,任务自然不能算是功成。但董阿给他们每人分配了五点道勋,权为激励。 对于张临川和黎剑秋来说,他们本来也只是带带新接触入品任务的师弟,能有收获更好,没有也没关系。当初他们的师兄,也是这样带过来。 而对姜望和方鹤翎来说,五点道勋并不算少,这相当于半完成了一件最低级别的九品任务。 九品任务得勋在十点至一百点之间,八品任务得勋在一百点至五百点间,视任务难度浮动。 董阿行事干脆,判定此次任务已暂时结束后,便令弟子们散去。 事毕,方鹤翎撺掇着张临川与黎剑秋去喝几杯。姜望想了想,决定去道勋殿看看。 …… 道勋殿的位置正与祀殿相对,可见其重要。 整座殿堂空空荡荡别无他物,只有一张泛着濛濛清光的道勋榜悬于供桌上。 这里没有看守,因为道勋榜有自保之力。它本身就是灵宝,或者更准确地说,供奉于枫林城道院道勋殿中的此榜,乃是本体于国道院中受全国香火之道勋榜的子榜。 姜望特意过来一趟,也只是见见世面罢了。 第十九章 小珠落玉盘 若问枫林城中哪处风月场最销魂,此道老饕都只会告诉你一个答案——三分香气楼。 不是只有三分颜色的脂粉场,而是天下香气,它独占三分的三分香气楼。 尽管只是一座分楼。 但自它落成之日起,便摧枯拉朽般席卷了枫林城那平庸的花柳市场。 如今枫林城的公子哥儿们能得享风流,都得感谢三分香气楼对整个枫林城域莺莺燕燕们业务水平的拔高。 相当于五品大高手董阿对枫林城道院教育水平的提升。当然,这话只能是赵汝成私下里偷偷说的。 三分香气楼里如今的当家头牌,乃是名为妙玉的女子。 多少人对她的闺房朝思暮想,恨不得匍匐在地,爬入她的裙下。但能有幸一亲芳泽的,毕竟寥寥。 装饰华美的步摇床上,一个中年的赤裸男人表情狂热,欢喜起伏,可他的身下,却分明只有一团被褥。 仅仅一道珠帘相隔,一张软塌正与步摇床相对。妙玉便以手支颔,慵懒半倚着,曲线玲珑已极。她的眼神迷离,也不知那中年男子的“自娱自乐”,是否在她眼中。 一个黑衣人便跪伏在软塌之前,恭声汇报着什么。 “也就是说,那个叫姜望的,懂得一套相当高妙的剑诀,但在此之前,从未展露过人前?” 她的声音慵懒,得像刚睡醒的猫咪,若有似无地撩拨人心。 黑衣人跪伏着,始终不曾抬头:“确是如此。属下无能,实在查不出他从何处习得。” 妙玉若有所思,抬了抬手指:“下去吧。” 黑衣人闻声,额抵地板,无名指尾指收拢,大拇指食指中指成三角状罩在心口,轻诵道;“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整个人就那么往地板下渗透而去。 “整个枫林城道院里不曾出现过的剑诀么?传自哪个试剑天下的大武夫?又或者……”妙玉的目光迷离起来。 “道子……” 她想得更多,更远,更飘渺。 “忘川之底,黄泉之渊。尊神归世,烛照人间。” 她也做出同样的手势,同样地轻诵。 第二十二章 紧急征调 小安安就这样开始了在枫林城的生活,宋姨娘之后倒是来过一次信,说是已经嫁去了望江城。作为一个素以商业繁荣闻名的城市,望江城在整个清河郡也仅次于首府清河城。尤其夫家姓林,算是当地望族。如此说来,她倒是有了个好归宿。 也难怪她不能带着女儿。 至于凤溪镇姜家剩下的产业,姜望并没有再过问。不管怎么说,宋姨娘与他父亲夫妻一场,在他患病后也悉心照料,送她些嫁妆在情理之中。 不过双方大概就言尽于此了,没有再联系的必要。 四五岁正是开蒙的年纪,姜望给妹妹安排了一家私塾。是除开三大姓族学外最好的私塾,等闲人家不收。姜望在城道院外门独领风骚那么久,这点面子还是有。尤其他现在晋入内门,道脉外显,已是板上钉钉的庄国未来栋梁,等闲也没谁会轻易得罪他。 每天在道院听过经课,一番修炼之后再掐着时间去私塾接安安下学。接任务也是尽量选择时间不超过一天的,一般当天去当天回,不耽误照顾安安。若有实在错不开时间的任务,便让凌河赵汝成等人轮流帮着照看一阵。 日子就这么充实的流淌着,通天宫里的奠基阵图日趋繁复,已初显雏形。只是越到后面,奠基阵图的布设越是困难,尤其奠基之前挪移道元,只要出一点差错,道元就会散去,白费冲脉之功。因为选用周天星斗阵的缘故,他奠基本就比其他人慢,所以奠基过程中的每一次阵点挪移,姜望都不允许自己失败。 战力上因为奠基未成,无法修炼道术。姜望只能在紫气东来剑决上多下苦工。这门剑诀共有练法九式,杀法五式。顾名思义,练法即修炼之法,杀法即杀伐之法。以练法打磨体魄、体悟剑道,以杀法攻伐斗阵、却凶破敌。 好在九式练法纯熟后,其对肉身气血的蕴养效果惊人。姜望甚至能明显感知到肉身给予道脉真灵更多的反馈,加快道元的凝聚。 一段时间下来,他居然增加了一次冲脉修行的机会,每天可以凝聚道元三颗,这无疑大大缩短了奠基成功的时间。 生活充实而满足,在这样的生活中,姜望迎来了进枫林城道院以来的第一次大型任务。 …… “紧急征调任务,所有人不得离开!” 经院中,今日的早课刚结束,一名玄袍将领便撞进门来。 “谁啊这人?” “干什么的?” 一众弟子交头接耳,但很快就有人指出真相,“小声点,那是魏俨!” 整个经院瞬间安静下来。 道勋榜第二,城卫军实权将领,无论哪个身份,都足以镇住众人。尤其这位武官向以强硬冷酷的风格闻名。 第二十四章 吹息龙卷 巨大刀芒划过,浓雾一开复合。 可就在这短短间隙里看到的景象,已足以令人惊惧。 这层浓雾到底是什么底细?青天白日之下,为什么游魂横行? 这么多的鬼魂从何而来?哪怕整个小林镇的人都化作厉鬼,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数量,几乎充塞视野! 当然所有人此时也已经知道,如此密集的鬼魂游荡,只怕整个小林镇……已再无生人! 枫林城域下辖的七座大镇,已去其一。 在这样的时候,仍然是魏俨冷静的声音最先响起,压制混乱:“擅火行道术的,以队伍五十步外为警戒线,划出火线。其余人等,在最短时间里灭杀警戒线内游魂!” 五行道术是最基本的道术,擅长火行的修者并不少。随着魏俨的命令,一蓬蓬火焰在队伍五十步外燃起。而后在魏俨那位副官的引导下,这些火焰瞬间连成一片,划出一道圆周火线来, 火圈之外,鬼魂暂退。而被划入火圈之内的游魂,也瞬间狂暴起来。 黎剑秋在此时忽然将附着烈焰的长剑归鞘,双手掐诀于下颔前,而后决然往身侧斜落。两柄熊熊燃烧的火焰之剑,就这样出现在他的手中。 双剑如游龙,带着他瞬间贯入鬼魂群中。一剑销鬼,双剑破魂。 与此同时,一道剑光须臾转过一周,难以计数的鬼魂渐次湮灭。剑光敛去,方显出姜望矫健的身影来。 紫气东来剑诀,杀法第一式! 众人皆是一惊,没想到这还未凝聚道旋的修士,竟纯以剑术灭魂,甚至效率还高出他们不少。 姜望方动,赵汝成亦起,长剑如电转,斩破鬼魂一路。 平日也不看他怎么用功,但这紫气东来剑的使用上,竟也不比姜望差太多。 场内众人,唯有杜野虎与凌河面面相觑。他们所擅长的凡俗武力,对于鬼魂这种超凡层面的敌对目标,确然很难有作用。若是纯粹激发血气,倒是能震杀几个鬼魂,但面对这么多的游魂,他们有多少血气可以激发? 其实紫气东来剑决姜望也并未对他们藏私,只是杜野虎笃信自己的拳头,不假外物,对剑术不敢兴趣。而凌河……大概的确是天资原因,进展缓慢,至今未能掌握杀法,无法用于实战。 当初,作为几人中唯一努力程度不比姜望差的老大哥,他没有掉队的战力都是汗水所堆积。 场上形势看似大好,但明眼人心知已是危急。 目前出现的都是普通游魂,如今小林镇不知什么原因聚集这么多鬼魂,其中必然有恶鬼厉鬼,甚至鬼将也说不定! 这已经不是这个小队所能应付的情况了,当今之计,迅速脱离战斗才是上策。 可众人一路行进,在这浓雾之中早已辨不清方向。火线圈外层层鬼魂包围,要突破谈何容易? 魏俨一步踏出火圈,任由鬼魂一拥而上撕咬。他那身瞧来斑驳损旧的战甲,轻轻一震,那些几乎挂到他身上的鬼魂便已散消。 但他脸上却不见喜色,反而又一步退回火圈之内,沉声道:“有谁擅长风行道术?试着驱散这片雾气!” 虽然是在问众人,但他的目光却落在王长祥身上。 与金木水火土五行道术相较,风行道术相对冷门,但王长祥正是此道高手。 王长祥也不犹豫,当即并指划过身前,以风刃将周边鬼魂清空。而后双手如穿花蝴蝶,变幻印决。最后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那轻轻的吐息穿过指区,猛然间剧烈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旋转壮大,并直直撞进了浓雾之中。像一条暴烈的神龙,在如此浓重的迷雾中怒吼。 风行道术,吹息龙卷! 此风非凡风,乃是八风之一的东方明庶风。 明庶风者,明众物尽出也。用在此处,正当其时。 这等威能的道术,即使在六品修士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掌握。而王长祥竟在打开天地门之前就能驾驭此术,不可谓不强悍。 道术完成的王长祥脸色发白,显然这道术于他而言亦是不小的负担,他勉强站定,“接下来便拜托各位了。” 咆哮的龙卷风所过之处,浓雾纷纷被驱散。众人在进入小林镇以来,第一次得以看清这里。 靠着墙边的冰糖葫芦串,米铺连着酱油坊,酒楼的旗幡仍在风中飘扬。 一切仿佛从未改变——如果不是多了那些游魂的话。 火线圈内的游魂此时已被扫荡一空,但圈外的游魂仍蚁聚徘徊,它们本能地畏惧火焰,但也同样出于本能舍不得这些元气充沛的生人。 “糟了!” 这声惊呼敲响了警钟,众人只看到,那咆哮的龙卷将将过去,那远处的浓雾又再一次聚拢而来。这样的雾,竟连吹息龙卷也驱不净。 第二十六章 舍生 浓雾无法遮挡这样灿烂的赤光,彼时赵汝成将将从地上爬起,那蜂拥而至的游魂几乎要淹没他。 而杜野虎到了! 他甚至都不用动作,被那浓烈的气血之力一冲,所近游魂纷纷溃散。 杜野虎干脆至极,直接一把揪住赵汝成的衣领,拎着他往凌河身边而去。 吃了怨鬼凶狠一爪,几个当哥哥的都心忧如焚,唯有赵汝成自己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气恼地嚷嚷道:“喂喂喂,我自己能走!” 杜野虎不管不顾,奔至半途,才将聒噪不停的赵汝成丢向凌河,同时转身,裹着浓郁气血之力的拳头狠狠砸向怨鬼。 先不说凌河腾空将赵汝成接住,单说杜野虎的拳头。 相较于紫气东来剑,他所修拳法不够高明,即使在道院外门都颇受冷落。但经他使来,便格外暴烈。 这一拳非寻隙而进,乃是迎着怨鬼巨大的爪子,以强碰强,以攻对攻。端的是刚猛无俦! 有如实质的气血之力包裹着铁拳,与那青黑色巨爪轰然对撞,竟一时相持。 正当这时,姜望又已纵身掠过,剑光骤闪,已割破了怨鬼的另一只眼睛。 “撤!” 姜望得手便远,杜野虎也纵身急退。 而原地失明的怨鬼愈发狂暴起来,一对巨爪疯狂乱抓,搅得四周劲风激荡。 待它攻势稍疲,姜望便再次折身而上,长剑自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轻飘飘如落叶般飘至怨鬼右爪之上,几乎无声。却又在与青黑色利爪接触的同时,爆发出无与伦比的锐啸来! 紫气东来剑诀杀法第三式,其要在利! 只一剑,怨鬼右爪便被斩断。 姜望毫不恋战,甚至在出剑的同时便已开始撤退。 怨鬼失去视觉,只能拼命对着身前的空气发泄,而此时燃烧着熊熊气血的杜野虎已转至它背后高高跃起,他以左手抱右手,双手如抡锤,狠狠轰在怨鬼那狰狞的脑袋上。 轰! 气血狼烟本就克制鬼物,更别说杜野虎这一击何等凶猛。那被层层气血之力包裹着的拳头,一下子便将怨鬼的整个脑袋爆开! 杜野虎躲避不及,被青黑色秽血溅了一身,但又迅速被气血之力焚尽。 一直到怨鬼无头的残躯倒下,杜野虎身上红光才顿敛,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姜望跃至杜野虎身边,身手将他搀住,“虎哥,这……” 气血,人之根本。姜望如今凝聚道元,也要从气血供输开始。杜野虎前刻的强大,每一刹都是在燃烧自我。他又不是专修武道的武夫,根本锁不住如此磅礴的气血。这一战,他至少要养五年,才能够恢复。 修行之始的五年时光,何其漫长!更别说到了一定年纪后气血开始衰败的问题。一步慢,步步慢,这可能意味着他从此就与超凡绝缘。 但杜野虎先前仍是毫不犹豫,毫无迟疑。生死关头根本想不了那么多,而越是这种下意识的选择,越是能验证本心。 “小事情。”杜野虎暗暗调整了一下气息,恢复少许力气,便一把将姜望推开,“老子还没到走不动路的时候。走吧,中宫那里的情况肯定更凶险。” 凌河固然是满心担忧,但这种时候也不便多说。把赵汝成转为背负,然后上前从怨鬼残躯上捡起自己的佩剑,默默护持在了杜野虎身侧。 他先前也有燃烧气血,但只是少量,并不影响根基。因而倒还有搏命之力。 姜望作为现在四人中唯一完好的最强战力,当然要保持灵活,以便随时出手。所以他只是提剑走在前面,并没有搭一把手的意思。 倒只有赵汝成还在嘀咕着抱怨个不停:“还是老大贴心。老虎笨手笨脚的,真是的,拎着我像拎小鸡一般,像什么样子?要是被妙玉姑娘知道了,我英武形象岂不毁于一旦?” 妙玉是如今三分香气楼的头牌,也是整个枫林城风月场里最当红的姑娘。赵汝成为了一亲芳泽,已经在三分香气楼砸了上千两银子,至今未能得逞。 杜野虎一声不吭,倒不是不想暴揍他,或者至少骂他一顿,但实在没有气力。 “得了得了。”姜望不耐烦道:“这里除了没神智的游魂,就是神智混乱的怨鬼,你要形象给谁看?” “那谁说得准?”赵汝成反倒来劲了,他趴在凌河背上,指手画脚:“万一哪里躲着个漂亮女鬼在偷窥我呢?本来好好一桩艳遇,就这么泡汤了,这损失老虎担得起吗?” 杜野虎几乎要垂死病中惊坐起,暴起一丝余力打爆这个嘴欠的家伙。 凌河已在他爆发之前,反手用剑柄往上一戳。 第二十七章 清河水府 要说这清河郡里最富贵之处,许多人都会想到清江水府,而不是什么崔氏、林氏,或者郡守府。盖因整个清江七百里水域的珍宝财富,尽聚于水府之中,其豪奢华贵处,世人常有所闻。 坐落于清江之底的水府,镇压七百里水域。建筑群落绵延起伏,可以说珍奇满目,宝光珠华。 一处偏殿,身披华袍的俊朗男人高坐上位,低头品茗。 而在下首,戴着白骨面具的使者正声音激愤:“少君,咱们之前的约定可不是如此!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清江水族为何只是在江面游弋?” 华袍男人啧啧有声,“唔,这翡翠茗的确不错,滋养精神。使者,当真不饮么?” 使者大概是说得累了,举过旁边的香茗一饮而尽,又道:“清江水府向来重信,人所共知。当年府君为庄承乾一诺,倾族而战,令澜河染赤,至今为人称颂啊。何以少君出尔反尔?不怕有损尊上声名么?” 澜河是雍境大河,使者说的正是庄国当年立国之战。雍国水陆并进,要一举灭庄,正是清河水府府君倾族而战,将雍国水师一举击破于澜河之上,其时鲜血染红了澜河,舟橹为之不泊。这才为庄国太祖庄承乾解决了后顾之忧,令他得以放手一搏,最终成功立国。 而清江水府与庄国的盟约,也从此延续,一直到了如今。 华袍男人把茶杯轻轻往案上一放,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气氛已经截然不同。 “使者这倒是提醒我了。我父与庄帝早有盟约,我这边答应帮你们,岂不是违背了我父亲的信义?这是大不孝啊。” “来人。”这华袍男人屈指叩案,传来一名侍卫,“传令下去,令余勇部撤军三里,不可惊扰了岸上生灵。” “少君!”白骨面具使者怒然起身。 “别演了。”华袍男子伸出一根手指竖在面前,表情淡然,“现今整个清河郡的军队都在戒备我们,不敢轻离。你们想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从容去做。目的已经达到了,就别再那么……贪婪。” “咱们事先都说好了,你们只是随便上岸袭扰一番便可……” 华袍男子打断他:“要我们上岸,你觉得可能么?水族离了水,就像你们人族离了地,都失去了根基。除非你们真能让我下定决心与庄庭一战,可是你们,拿得出来那样的本钱么?” 使者的面容隐藏在白骨面具下,因而看不清表情,但声音已近似从牙缝中挤出来,“我给你的,那可是一整颗龙珠!” “的确是贵重的礼物。”清江水府的少君笑了,笑得很是满意,“不过也只值得我做到这一步了。” 见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带着白骨面具的使者拂袖而去。 偏殿之中只剩下自己,华袍男子这才冷笑了一声:“藏头露尾之辈,也配跟我讲什么信誉?” 这时有一道威严声音响在耳边,声音的主人却并未现身,“清约,说说你的想法。” 清江水府少君宋清约收敛了眸中高傲,坐姿也变得端正起来,“庄庭与我清江水府盟约数百年,日趋自大。如今这庄高羡更是不知所谓,真把我们当他的臣子了。先前竟传话过来,替他的儿子求娶清芷,名义上说什么尊为太子妃、永结世谊……” “此事我万万不能同意,当年姑姑嫁给那庄承乾,呕心沥血不说,还被人算计,死在冰冷深宫!我怎会让我妹子重蹈覆辙?正要找机会动一动,让那庄姓小儿知道这七百里水域是谁做主。但这其中的分寸也要拿捏好,毕竟如今人族势大,纵然掀翻了这庄庭,别国君主也未必就好了。三万水军游弋清江,正是恰到好处。倒是这白骨道的人找上门来,奉送龙珠,却真是意外之喜。” 那威严声音叹了口气,“你姑姑当年与庄承乾,也是两情相悦。并非为父想要联姻……罢了,不说这事。清芷你怎么安排?” 宋清约沉吟道:“如今与清河郡守闹得难看,那庄高羡又是个不要脸的,清河城是不好待了。但清芷又是开蒙的时候,儿子的意思是,把她送到枫林城去,念一段时间的书再说。” 那声音又问道:“为什么是枫林城?” “瞒不过父亲。”宋清约道,“白骨道这次连龙珠都舍得送来,在枫林城必然有巨大动作,足以震动庄境。不过这样一来,反而以后的枫林城就最安宁了,正适合读书。其次嘛,也是一点儿子的小心思,清芷去了枫林城,咱们就可以正大光明的派人去保护她,枫林城小,没什么高人,也干扰不到咱们。我就顺便找一找白骨道的蛛丝马迹,探探他们的底。白骨道这次死灰复燃,我总感觉有什么大秘密。再者说,白骨道毕竟历史久远,好东西一定不少。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一颗龙珠可满足不了我。” 第二十八章 从那九幽深处 小林镇。赵汝成杜野虎失去战力,凌河正背着赵汝成,所以回返中宫位的路上只有姜望能够出手。好在此时他对付那些游魂已经颇有心得,紫气东来剑在这种不间断的战斗中愈发纯熟。 体力问题倒也不用担心,自唐舍镇归来后,冲脉修行至今,他攒下的道元已有七十余颗。虽则在道旋生成之前用一颗少一颗,但真到了紧要关头,每一颗道元都能给他足够的反馈,支撑这种烈度的战斗压力不大。其实这些道元才是他决意四人来破巽宫位的底牌,只没料到赵汝成突然遇险,而杜野虎又果决若斯。 “我说,你们一个个的别总哭丧着脸啊。”行了一阵,赵汝成又忍不住开腔了:“不就是气血损耗过度嘛,又不是没有办法补救。” “什么办法?”杜野虎还没吭声,凌河倒是先激动了,反托着赵汝成的手一个劲的摇晃他:“你快说啊。” 姜望清理游魂之余,忍不住瞥了他一眼,真想给他两剑。这小子,有办法不早说,一直憋着坏呢。 “哎哎哎,你把我英俊的头都晃晕了。”赵汝成好不容易才安抚住‘临时座骑’,继续道:“我恰好知道,前些日子有人从云国高价买到了一颗固元丹,正要转卖。此丹在蕴养气血、稳定根基方面有奇效。有些贵族子弟在开脉之前都特地先服用一颗固元丹,这样开脉之后的道脉真灵都会更为灵动呢!更不用说杜老虎这区区气血过损的情况了。” “就是不知道……”他甚至翘起了嘴角,“某些人愿不愿意买。” 杜野虎顿了一下,才瓮声道:“老子没有钱。” “你可以找我借贷嘛。业内规矩,九出十三归。”赵汝成笑眯眯道。 “高利贷可以,虎哥喜欢高利贷。”杜野虎貌似憨厚的笑了。 “行了行了。”姜望一脑门黑线,整个枫林城做高利贷生意的,谁不知道杜野虎是出了名的借贷不还?用杜老虎的话来说就是,反正这些做高利贷生意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能坑一点酒钱是一点。要不是他出身道院,早就被人丢进了护城河。 “小五,那个人是谁?多少银子才肯卖?” 姜望已经暗暗决定,无论那个人开价多少,他都要想办法凑够钱。 “这个买到固元丹的人,居然姓赵。你说巧不巧?”赵汝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更巧的是,他居然是我府里的人。这也太巧了!” 姜望做了一个深呼吸,告诫自己,老五身受重伤,很容易被打死。这才控制住打人的冲动。 这小子七弯八绕绕了半天,合着就是说他家里有一颗固元丹,可以弥补杜野虎的损耗。就这一句话,吊了几个哥哥半柱香的胃口。 就连宽厚如凌河,也觉得牙花子疼。 不过有了这个保障,众人也都踏实了许多。正说着,便已回到了中宫位。 黎剑秋、赵朗早已等在这里,正与王长祥讨论着什么。在场还有一些其他的师兄弟,状态都不是很好。而魏俨则去兑宫位置支援了,那是唯一还没有被击破的阵点。 “姜师弟表现不错。”黎剑秋随口招呼了一声。 王长祥也对他点点头。 “惭愧,都是靠我野虎哥和汝成的爆发。”姜望苦笑道。 在几个主力面前,他果断让功。现阶段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他们开脉成功。而之所以没有提凌河,则是因为杜野虎和赵汝成的状态更有说服力。 凌河也毫不计较。 黎剑秋等人都身经百战,一看就知道杜野虎是什么状态,也为他气血之强大暗暗心惊。 “等魏俨回来,我们就直入中宫。”王长祥道,“这次大家奋勇诛邪,表现可圈可点。枫林城不会忘了你们的贡献,道院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 “正是!”说话间魏俨已从浓雾中走出,身后跟着三个道院弟子,还有两个弟子没有出现,看样子已经不幸。 惨烈的战斗非止于巽宫位置,除了魏俨和黎剑秋几乎是无损解决镇位怨鬼外,其余分队各有死伤,死者十一位,战死率近半!活着的人也几乎人人带伤。就连赵朗也险些被开肠破肚,腹部留下了一个狰狞伤口。 若非坐镇中宫前的王长祥及时调度,这一次分队行动都未必能够功成。 魏俨郑重道:“此战若能回去,我第一个为大家请功。” “这一战的凶险是我没有想到的。但如今枫林城战力空虚,也只有诸位能堪一战了。”说到这里,他竟弯下腰来,鞠了一躬,“我替小林镇枉死的亡魂,替咱们枫林城的老百姓们,感谢诸位浴血!” “魏兄言重了。”黎剑秋道。 众人都纷纷侧身,不肯受此礼。 “魏将军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枫林城的人,难道我们就不是生长于斯了吗?”倒是杜野虎不满道,“别在这里讲虚礼了,事不宜迟!” 在如此虚弱的状态下,这家伙仍不掩豪烈。 魏俨深深看了他一眼,提刀转身,“这位师弟说的是。诸位随我冲锋!咱们便看一看,在这里荼毒我们乡亲的,是何方妖人!” 八宫既破,中宫位置的雾墙也失去根基,无声崩解,不再拦路。只是浓雾仍未散去,始终遮掩着视野。 魏俨一马当先,黎剑秋与王长祥护持左右,赵朗虽伤,但大体战力完好,坐镇队尾。一行人全神戒备地往中宫位探索。 事到如今,小林镇的危险已经无须多说。经历过其余八宫位斩杀怨鬼的艰险,所有人都对中宫位置的凶恶有所想象。 那些在小林镇作恶的妖人,若有所图,也必在这中心之处。 这一行人可以说代表着枫林城年轻一代的希望,如果全部战死在这里,可以说整个枫林城道院都从此青黄不接。 但没有一个人说要退缩的话。前路诚然危险可怖,可这里是他们的桑梓家乡! 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学于斯,也愿死于斯。 除了赵汝成和杜野虎之外,还有三名道院弟子也失去战力,小林镇如此险恶,当然不可能把他们留在原地。因此凌河仍背着赵汝成在队伍中前行,黄阿湛作为杜野虎的老酒友,也在一旁护着他。 与几乎虚脱的杜野虎不同,黄阿湛倒生龙活虎。在先前的战斗中,他也是为数不多的完好无损者,可见还是有几分实力的,并不全然只有骚气。 队伍正前进着,黄阿湛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我闻到了香味。” 队伍随之暂停, 他又道:“是女人的胭脂……不,是体香。” 众人纷纷侧目。 他补充道:“是美女。” 杜野虎没好气道:“你那是狗鼻子吗?” “啊!美艳女鬼!”赵汝成一下子激动起来,“我就说有的吧?杜老虎,你赔我艳遇!” 没人理会这两个活宝,因为他们已经走到了小林镇的正中心处,也看到了那个巨大的、运动着的漩涡。 除此之外,整个中宫位再无它物。 那红裳女,白发老人,黑袍修者,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仅仅是他们不存在。没有人,没有牲口,甚至没有一砖一瓦,除了那绵绵无尽的浓雾,就只有这古怪的、孤独的大漩涡。 “这里的官衙怎么不见了?这个漩涡是什么鬼东西?”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只有王长祥瞪大了双眼,惊骇莫名! “王兄你认识?”魏俨持刀戒备着,沉声问道。 但他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因为自漩涡中心那深刻的黑暗中,一个漆黑的事物慢慢探出。 从黑暗之中看到漆黑,这本是一个很别扭的描述。但事情就是如此。 那漆黑的事物于黑暗之中,却仿佛黑暗的中心,竟能让所有人看清它的样子。随着它在漩涡中一点一点升起,它的全貌也逐渐展现在每个人面前。 那是一座石质的牌楼,制式也并不宏大,只是三间四柱七楼的格局。如果忽略那漆黑的质地,忽略它出现的场景,那么它与人们日常所见的那些牌楼没有什么区别。 可牌楼正中间的那块匾额,却已经道尽了不凡。 那上面写着三个字,在场没有人认识那字体,但每一个人第一眼看过去就明白它的意思。 ——鬼!门!关! 第二十九章 幽冥青天两不见 存在于九幽深处,某种程度上代表生死交界的鬼门关,竟出现在阳世中! 如此以来,那始终无法散去的浓雾也就有了解释。那雾并非人为,而是天地法理自然的凝聚。 因为幽冥与青天,两不相见。鬼门关出现在阳世,必然要有遮掩。 那些聚集于此,远多于小林镇曾有的生者数量的游魂,也一下子有了出现的原因。游魂向鬼门关靠拢,这是一种无关神智的本能。整个枫林城域的游魂,大概都聚集在这里了。而且可以预见的是,只要这鬼门关还存在,聚集的游魂只会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 可是,鬼门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魏俨几乎是毫不犹豫,在明了鬼门关那三个字的意思之后,从怀中抽出一支颜色鲜红、样式古拙的信香,往赵朗面前一递,“快!” ——他当然随身是带着火石的,甚至自己也对火行道术并不陌生。但毕竟不如赵朗来得快。 与魏俨搭档多年,默契自不用说。在那鲜红信香递过来的同时,赵朗已经双指一搓,一簇火焰蹿上信香,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支并不算细小的信香燃烧一空。 直到这时,他才脸色有些难看地道:“你身上可只有这么一支红信了。” 庄国军中信香分为黑红黄三种,都只有到一定地位的人物才能拥有,是不可多得的战略性物品。黑信一燃,举国死战,整个庄国有资格燃黑信的人也没几个。 黄信焚尽,代表燃信者身陷绝境。 而在这两者之间的红信,则代表着灭城失地之危! 红信一燃,整个枫林城都会震动,甚至必定会惊动魏去疾。 如今枫林城境内城卫军与缉刑司都被牵制,魏去疾坐镇城主府,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目前为止没有任何游魂之外敌人出现的小林镇,值不值得魏去疾亲自来一趟?或者说,一旦魏俨判断失误,因为魏去疾的出动而导致枫林城出现什么问题,这个责任,他担不担得起? 但这些问题都没有必要去想了,在那三个字面前。 因为……那是鬼门关。 出现在无数传说中,隐隐是神话时代的缩影。 事实上,当面前突兀燃起红信虚影时,堂堂一城之主,魏去疾已毫不犹豫拔地而起! 他冲上高空,整个人裹在一团飓风之中,狂啸着往小林镇而去。 几乎与此同时,正在静修的董阿也蓦然睁开双眼。无论什么时候,枫林城内都必须有一个这种级别的强者坐镇,魏去疾既然去了,他就不能再离开。 他人未动,但威严的声音已经传出室外,“传令所有能通知到的弟子,无论在执行什么任务、又或者做什么修行,第一时间中止,回返枫林城!” 诚然道院培养的是庄国的希望,在此之前有漫长的成长过程。但国土有危之时,每个人都必须为此而战。 而同在道院中的现任副院长宋其方,正盘膝坐在一只炼丹炉前,手里轻摇蒲扇,照顾着火候。一声很低很低的叹息,“老咯。” …… 小林镇中,魏俨点燃红信之后并未停顿,反而是立刻长刀横斩,锐利刀芒几乎划破空气,而后消散在那牌楼上。 是的,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没有一丝波澜。 接下来的攻击亦是如此,无论是烈火还是狂风,任何道术砸去,都石沉大海。凌河甚至把自己的佩剑丢了过去,可也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好像它不存在,不仅是它不存在,所有接触它的事物,也并不存在。 黄阿湛站在鬼门关前犹豫徘徊了许久,他对自己的童子尿有着非常执着的自信,但看到凌河那柄剑也消失了之后,非常遗憾地选择放弃。 “这个漩涡……应该是连接了幽冥。借助这里这么多的枉死之人……我们的攻击,全落在幽冥里,而不在现世。”王长祥拧着眉,分析道:“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个,这应该是鬼门关的倒影,甚至倒影也并未凝聚出来。” 并未凝聚出来? 那匾额上的字体,姜望在太虚幻境中见过,知道那是道文,是阐述天地法理的文字。他一直在思考出现在小林镇的鬼门关代表着什么,直到此刻听到王长祥的分析,他才悚然一惊。 那么,真正的鬼门关倒影,什么时候才会凝聚出来,又以什么方式?而最终将给这里,带来什么? 人们很快有了答案。 是那弥漫在小林镇中难以计数的游魂,一路来杀之不尽,除之不绝。却在此时蜂拥而来,齐聚中心。 一行人再顾不得其它。只能故技重施,退出一段距离后,以火行道术划出一个圈子,众人圈地自守。 若有人能洞穿迷雾从天空俯瞰,当能看见无数游魂在某种力量的吸引下冲刺过来,那浩浩荡荡的游魂之河,百川入海般地奔流! 而来自枫林城道院的弟子们,以及魏俨赵朗,就像是被河水冲刷的、苦涩的礁石。 不能移动,无法反抗,也不知尽头! “整个枫林城域的游魂都被吸引过来了。或许,要死在这里了吧?”王长祥苦笑。 这些游魂本不算强大,他们之前在阵中也算来去自如。可前提是那些游魂只在无神智的游荡,在生人靠近时才本能地攻击。如今这些游魂往一个地方聚拢,他们却正好挡在路上。 第三十章 废物、废人 “好狗贼!” 魏去疾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几乎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那不知名的敌人以小林镇生灵为祭品,再消耗整个枫林城域历代本应安息的未散魂灵,一举凝聚鬼门关虚影。最后更是在他面前从容脱身。 而他魏去疾堂堂五品大高手,奋尽全力赶来,却连个屁也吃不到! 作为城主,他失责。作为强者,他被打脸。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所以…… “废物!” 魏去疾反手一巴掌,将魏俨整个人扇飞数米! 在场数十人,无一人敢做声。尽管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心有不忿。 就连魏俨自己,也只是默默爬起来,一声不吭。 他当然有足够的理由辩解,有足够的理由愤怒。在迷雾之前,他勇往直前。面对九宫阵,他身先破之。看到鬼门关他甘冒风险第一时间燃掉身上唯一的红信。 可以说从任何角度来说他已经做到了现阶段最好,无可指摘。 但成就是成,败就是败。军队不讲那些有的没的。 魏去疾给他开放权限,让他去道院组织人手来调查小林镇,却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这就是失职。 魏去疾甚至可以当场杀了他。 但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魏去疾气势汹汹地来,又怒气冲冲地走了。 年轻人们有的背负着伤员,有的互相搀扶着,有的,背着尸体。就这样散去了。 这些道院的年轻弟子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死伤惨重的艰苦战斗, 一场非常艰难最终却被证明毫无作用的战斗。 从始至终他们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但对手已经完成了目标扬长而去。 他们被称为——废物。 …… “真他娘的……不服气啊。” 杜野虎四仰八叉地躺在宿舍床上,像一座铁塔倒卧。 他身上倒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势,损耗的根基也已经被赵汝成送来的固元丹弥补,只是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罢了。 固元丹诚然是珍贵的东西,但也没有什么不好接受的。正好杜野虎需要,正好赵汝成有,所以就这样了。他们是连性命都能相互托付的存在,更遑论其他。 但小林镇一战,实事求是的说,对参与的每一个道院弟子都是种打击。对任何一个志在超凡、渴望强大的人来说,无能为力大概就是最糟糕的事情。 或者只有赵汝成是例外吧。他已经去三分香气楼“养伤”了,据说想以险死还生的勇士状态,一举夺得美人芳心。 杜野虎不是个躺得住的人,但此刻只能躺着。想要喝酒也没人肯纵容他。因而罕见的,有些忧郁了。 凌河没有说话,他闭目在修炼。 至于姜望……此刻他在吃饭,和姜安安一起。 蔡记羊肉铺,百年老字号。 两碗香气浓郁的羊肉汤,十斤片得利落的白切羊肉。 姜安安左手抓着一个馍,右手抓着筷子……筷子抓着羊肉。之所以用抓这个词,是因为她拿筷子的姿势的确不同——大概是以前没谁纠正的原因——就那么五指包圆了,把筷子抓着。 与姜望一起生活久了,倒也没起初那样内向羞怯。 她左咬一口,右咬一口。吃着吃着,时不时就低头往面前一凑,美美嘬一口肉汤。脸上两个梨涡浅浅印着,满足极了。 蔡记羊肉铺可并不便宜,换成姜望自己,未必舍得来这里吃。 小林镇任务里,魏俨虽然自己吃了挂落,但还是履约为他们每个人争取到了二十点道勋的奖励,当然也有一些银两补助。对于修行者来说,这倒是最不重要的了。但对姜安安来说,可以吃好吃的,很重要。 “喜欢吗?”姜望笑吟吟地问。 “唔……嗯!”小安安使劲点头。 “以后咱们每月……”姜望默默盘算了一下积蓄,“不,每旬都可以来吃一次,好吗?” 姜安安继续点头。 她有一搭没一搭跟哥哥说着话——大部分是只用点头或摇头代替回答,小手可没闲着,在点头的同时,又抓着一块羊肉,在蘸料里仔仔细细地滚了一圈,然后才满满地一口包住。 “安安啊,最近功课怎么样?”大概跟小孩聊天时,所有的大人最后都会把话题落实在这个点上,姜望自觉是一个大人了,所以也说得很自然。虽然他也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姜安安吃肉的动作都顿了一下,小嘴鼓囊囊的,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还,还可以。” 姜望满意地点点头。 他看着妹妹,内心有一种缓缓流淌的、幸福的平静。那些战斗的艰辛,见到师兄弟死伤的难过,未能阻止事情发生的无力感……好像都淡去了。 有些事情当然很让人难过,但是眼前,眼前的生活,多幸福呀。 让人想要永远留住它。 …… 行走于王氏族地,不时地与打招呼的族人致意,王长祥从容、宁和,与往常任何时候一样。哪怕是最挑剔的族人,也没法说出一句他的不好来。 枫林城张、方、王三大姓宗族实力各方面都差不多,很难分出个高下来,但因为如今张临川高踞道勋榜第三,张氏便隐隐超出其余。王氏王长祥道勋榜第七,倒也不落多少下风。 唯独是方氏,上届天才在一次试炼中战死,本届最优秀的方鹏举被杀,如今只剩一个方鹤翎,凭重金得来的开脉丹勉强跻身内门。但在明眼人心中,方氏已经被另外两家甩开了。 第三十一章 甘于平凡 嫡亲的两兄弟,一个是道院的天之骄子,一个在家族的角落离群索居。 天地云泥的差距大概能叫人发狂,但王长吉脸上完全看不到愤郁之色。从头到尾,他都很平静地在吃饭。 好像吃饭就是这世间最重要的事。 他吃饭的速度很匀称,吃得也很细致。 属于他的猪蹄和青菜都吃干净了,最后一口米饭也咽了下去。他才看着自己的弟弟,声音很温和:“长祥,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大事,就是刚刚做了一趟任务,想着来跟兄长聊聊天。” “乖,把青菜吃了,只吃肉可不行。”王长吉抚摸着正在啃猪蹄的橘猫,温声劝诱,然后又转向王长祥:“说吧,你好像心事重重。” “我们去调查小林镇失联的问题,结果去了后才发现,那里都被浓雾遮掩,就连吹息龙卷也吹不开。整个小林镇到处是游魂,被以九宫为基础,布成了九宫游魂阵……小橘!”讲到这里,王长祥忽然怒斥一声。 却原来那只肥胖橘猫不耐烦王长吉总用青菜逗弄它,反爪就给了他一下,在王长吉手背上挠出三道血痕。 “你好凶啊。”王长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放弃了让小橘吃点青菜的努力,他用左手轻轻盖住右手手背的伤口,然后才对王长祥说:“你跟我说这些道术阵法什么的,我也听不明白。” 王长祥低了头,声音也低了下来,“但不知怎么,就是想跟兄长说一说。” 王长吉伸指揉了揉额头,“说吧,说吧。” “你知道么,兄长。有人用整个小林镇的生灵,汇聚枫林城域历年游魂,在魏城主到来之前,凝聚了鬼门关虚影离开!”这一刻的王长祥,像一个邀功的小孩子。 “鬼门关虚影?很厉害么?” “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当然不凡!有鬼门关虚影在手,就可以随时随地沟通幽冥。幽冥道术威能至少能提升一半!诸如驱鬼类的道术,完全可以跨越阶品。”说到这里,王长祥又低了眉:“不知那背后的妖人,又要仗此为祸何方。” “这事自有缉刑司处理,魏去疾不行还有郡守,城道院撑不住还有郡道院,郡道院后面还有国道院。你就别忧心了。”王长吉宽慰道。 这时小橘已经将猪蹄啃得干干净净,看也不看那碟青菜一眼,舔了舔爪子,便趾高气扬地走了。 王长吉于是起身收拾碗筷。 “我不留你了啊。”在进门之前,他这样说。 王长祥静静地看着兄长的背影转入房内,而后才回身往外走,只是在经过小橘趴卧的躺椅边时,忽然尾指一弹。 一道微不可察的风刃迅疾划过。 小橘猛地一下窜起来,惊疑不定地左右观察,它长长的胡须,这时有一半随风飘落。 “再敢挠我哥……哼。”王长祥嘴角挂笑地离开了这里。 只是他想起来,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兄长是多么的憧憬道术,多么热爱那个超凡世界。而如今无论在他面前说起什么,都再看不到那种波澜了。 他仿佛已经,甘于这样的一生。 王长祥的步子,终究没法子轻快起来。 …… 今日师长讲的是丁等中品道术火焰刀,算是丁等下品道术附焰的进阶,也是火行道术的基础之一。 乃是聚火焰成刀,直接以炙热的火行元力杀伤对手,对于阴鬼之类的秽物也有不小作用。 其实道术到了这里,就已经强过一般的凡铁所铸武器。 关于这么道术的印决与注意事项姜望都已熟记,这时却忽然想起魏俨的长刀来,那柄刀锋锐绝伦,绝不是一般的武器。因为以魏俨的实力而论,凡铁于他只是累赘。 他又想到黎剑秋常年悬于腰侧的佩剑,心想那必定不凡。 想着便有些眼热,他的剑上次砍完怨鬼便已半废,回来掏钱换了一把,仍是普通的镔铁剑。真正厉害的剑器,他买不起,也没门路。 只是不知道那些以武入道的大武夫,手中武器又是何等威能? 他想得入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课上的气氛。直至凌河悄悄推了推他,这才反应过来。 授课的讲师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儿,很有些古板严厉,姓萧。学员私下里都叫他萧铁面。 此时的情况是萧铁面讲授完技巧,随机抽了几个学子演练。抽到方鹤翎的时候,他竟磕磕绊绊地完成了这个道术,虽然那火焰刀的火焰摇摇晃晃,但毕竟是完成了。 就连萧铁面也有些满意,但这厮忽然说道:“姜望师兄还在我前面开的脉,不如也来试试这门道术,若有什么不顺遂的,正好向咱们师长请教。” 于是萧铁面的目光就落到了走神的姜望身上。 惨了。姜望想。他从蒲团上起身,老老实实道:“我还没奠基呢。” 同期进入内门的方鹤翎都已经能够施展道术了,他却还没有奠基成功,其他学员看来的眼神便有些怪异。 “还没奠基就不用听讲么?”萧铁面瞪着眼睛道。他最讨厌的就是偷奸耍滑的学子。明明踏上了超凡之路,却不懂得珍惜,只把它当做在凡夫俗子前炫耀的资本。 “我知错了。”姜望很光棍的低头认错。 萧铁面冷声道:“回去把《紫虚经》抄录一百遍,抄完之前我的课你不用来了。” “是。”姜望低头应了,心里暗暗叫苦。紫虚经的全称是《紫虚高妙太上经》,乃是玉京山一脉的根本道典,每个玉京山一脉的道士都可以说是滚瓜烂熟。实在已没有抄录的必要,萧铁面这纯粹就是惩罚了。 最重要的是,这道典全篇近三万字……这得抄到什么时候去? 但他知道不能不应,不然以萧铁面的脾气,直接撸袖子揍他都有可能。 接下来的课业姜望努力打起精神,丝毫不敢懈怠,好容易捱到萧铁面负手离去,方鹤翎又嘚嘚瑟瑟地晃了过来。 “哎呀姜师弟,实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居然还没奠基呢!”修道无岁月,向以修为论序,方鹤翎也非常自然的把师兄改成了师弟,语气很是惋惜的样子:“开脉之后,我耗时五十三天才奠基成功,自觉已是太慢,心中惭愧。想着以姜师弟往日的威风,应该早就奠基了才是……唉,你说这事闹的。” 庄国道院通用的奠基阵图归元阵一共有八十一个阵点,以每日两次冲脉修行共计两颗道元的收获来看,五十三天奠基怎么也不能说慢了。因为这当中还有许多挪移阵点出现差错而导致的进度停滞。 目前整个城道院奠基最快记录是祝唯我,他九天便奠基成功,超越历届所有记录。从这个匪夷所思的速度来看,他的道脉真灵绝不可能只是姜望这种土蚯真灵的级别。但具体是什么级别的真灵,涉及个人隐私,无从探知。 话说回来,以枫林城道院弟子的一般情况来说,六十到九十天才是正常情况。 也就无怪乎方鹤翎自鸣得意了。 他并不掩饰目光中的挑衅,也很想看到眼前这个骄傲的家伙恼羞成怒。甚至已经在脑海中模拟接下来的战斗如何以道术精彩绝伦地解决这个只可倚仗剑术的土包子。 但姜望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去。 毫无愤怒,满不在乎。 第九十八章 我非天才 陪着赵朗玩迷宫并不是一个好选择,尤其是这迷宫还在对手的操纵中即时变幻。 姜望索性腾身而起,跃于石墙之上。 迎接他的,是呼啸而至的焰弹。 姜望于空中翻身,脚步在石墙上轻轻一点,便仗剑直驱。 而不知何时爬在石墙上的藤蔓忽然暴起,缠向姜望脚踝。 剑光一绕,割断藤蔓的同时姜望也只能往一旁挪移,自己拉开与赵朗的距离。 蓄势已久的风刃一道接一道,破开风声飒飒。 两人的这一番战斗,你来我往,精彩纷呈。看得场外的士卒惊叹不已。 一方面他们放下了对道院弟子的轻视,另一方面对赵朗也更加敬重。 姜望此时已弃用道术,在道术上的理解使用他与赵朗还差得太远,基本上没有太多发挥空间,多次被强行打断。 索性便专注锤炼剑术。 这时他不再拘泥于五式杀法,而是将紫气东来剑决揉碎,渐渐融入每一剑中。到后来,每一剑都可以化成杀法,每式杀法又随意翻转。 每一剑,都是紫气东来剑。 这个过程是艰难而漫长的,好在赵朗有意成全。虽然道术运用十分巧妙,但始终没有下决胜手,而只是一直逼迫着姜望进步。 姜望的剑术每圆润一分,他就相应地提升道术威能。比起赵朗目前表现出来的战力,这一点控制力尤为恐怖。 终于,姜望翻身跃出场外,对着赵朗深深一礼。 “感谢赵兄成全!” 此时他握剑在手,剑已圆满。 随时能够出剑,每一剑都是杀法。 “谢什么。”赵朗笑笑:“以后说不定是同袍。” 他不愧是辅助魏俨管理军营的人才,打一场架,既送出了人情,又教育了部下。这时候还不忘拉一下人。 胜负自然不必再论。 场下的大头兵们都欢乐地怂恿:“是啊,兄弟身手这么好,别考郡院了,来咱们军营吧!都是雄赳赳的汉子!” 这话说的。雄赳赳的汉子豪迈是豪迈,但是有什么吸引力吗?虽然城道院里没什么有名的师姐,但据说郡院里可多得是好看的女修士。 心里已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些人,面上却热切地敷衍着:“考郡院还早着呢,到时候再做决定。” 第九十九章 第二事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姜望几乎每天都去城卫军驻地找赵朗切磋,有时候也充当城卫军里其他修者的陪练。 在这种高强度、高频率的战斗磨砺中,他对道术的运用愈发纯熟,也慢慢适应了赵朗复杂多变的战斗体系。 直到,白莲再一次找上门来。 时间依然是夜晚,白莲也同样没有直接进到卧室。 或许是清楚姜安安在姜望心中的分量,她把带着危险的自己留在院中。 “第二件事?”给安安写下留言,出来之后,姜望直接问。 白莲一言不发,飘身而走。 自玉衡峰回来之后,姜望其实一直在斟酌他与白莲之间的距离。考虑他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白莲。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白莲,或者说她背后的某个组织,对庄庭并不友好。 倾倒玉衡峰这件事,姜望选择了三山城百姓,实质上站在了庄庭的对立面。但他内心对庄庭的情感是很复杂的。 他从小生长于这个国度,在自幼所受的教育下,对庄庭充满信任,对于国君有着孺慕之情。 所以他一度十分矛盾。后来虽然经过叶青雨的来信开解,认定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但也没有就此觉得要与庄庭背道而驰。 他尤其不明白,玉衡峰之事白莲完全可以独立完成,为什么却要把他带过去,让他做选择。 他察觉这其中有某种他不得而知的隐秘,令他充满审慎和警惕。 对于白莲,他打算持以保持距离的态度。 但没想到不必他保持了,白莲直接一句话也不多说,变得冷淡无比。 一肚子疏远的措辞应对都堵在肚子里,姜望有三事之约在先,也只能先跟上再说。 两人从西门出,往绿柳河方向而去。 到了绿柳河,白莲没有上船,而是沿着河岸往前走。 当已经能听到浩荡清江的潮水声时,白莲终于说话了。 “小林镇之所以会发生那件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清江水府牵制了城卫军。魏俨和赵朗只能去城道院调人,平白浪费了许多宝贵时间。” 白莲转过头来,注视着姜望的表情:“所以,你觉得清江水府可恨吗?” “可恨。”姜望道。 这本就不是什么需要迟疑的事情。参与过小林镇行动的人,哪个不对清江水府心有怨怼?就像他们也同样仇视吞心人魔一样。只不过目前没有到达与清江水府对话的层面罢了。 白莲的眼睛里溢出冷意:“去杀几个水族解解气。” “牵制城卫军,是水府之主的责任,跟普通水族有什么关系?”姜望摇头:“我不做迁怒无辜的事情。” 堂堂大楚天骄左光烈,在身死还真观之前,也不肯对一群敌国的乞丐出手。 他姜望虽然实力远远不如,但也同样不愿做一个暴戾之人。 “上行下效,哪有无辜之辈。普通水族难道就不可恨?” “水族与人族千万年相约,我们平等互助。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想杀死吞心人魔,但没有谁会想着去杀熊问家乡的人。” “你怎么知道没有?”白莲嘲讽道:“熊问老家,一整个镇子,都被人杀绝了。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世界的真相吗?” 姜望沉默了一下:“那个杀绝熊问老家全镇的人,无非只是另一个熊问。” “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姜望更多吗?或许熊问更多也说不定。” 月光洒在水面,两人一路前行,绿柳河这条清江的支流终于至此汇入清江。 “说起来,什么水族人族平等互助。”白莲笑着,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现在还有人相信古老的盟约吗?” “为什么不信?自古以来,人族居陆,水族居水,从来相安。” “自古以来?你又知道什么历史?” 今夜的白莲,似乎每一句都带着刺,非贬即损。 姜望恼道:“如果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历史,就请直说。” “啧啧啧。不想杀水族,就不杀。这么生气做什么?” “我没生气。” 白莲往姜望那边凑了一步,姜望又默默挪开。 白莲笑了:“杀或不杀,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我又不曾强迫你,所以你在害怕什么?” “是不是害怕……” 她如鬼魅般一步贴到姜望身前,用手指轻轻点在他的心口,软声道:“内心深处的你自己?” 姜望皱眉:“不要再拐弯抹角了。我欠你三件事,你想让我做什么就直说。” “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姜望被噎了一下,只好道:“我不会去杀害无辜,无论人族还是水族。” “所以啊。”白莲扭身又往前走:“现在说让你做什么,没必要。你还是观察之后,再做决定。反正我也不会强迫你,不是么?” 即使身披黑袍,又在夜色中,她妙曼的身形还是无法遮掩完全。在偶尔的扭动之中,带来触及人心的风景。 “就在这儿了。”白莲一把拉住姜望的手,把他拉进岸边的草丛中,半蹲下来。 她放下一个阵盘,催动道元,才笑道:“这会儿是真的布下了匿迹阵法。” 姜望心知她是揶揄上次在玉衡峰的事情,也不吭声,只注视着清江水面。 他很好奇接下来会看到什么,又有一种自己也说不分明的惶惑。 他会看到什么呢? …… 时间慢慢过去,彷如一直会持续下去的平静被打破。 清河水岸开阔,浪逐浪花而远,银光洒洒。 有一个身影分开水面,往岸上走来。身穿黑衣,黑巾蒙面。其人的肩膀上,还扛着一只黑色的大布袋,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布袋隐约勾勒出人形。但结合此时此地,姜望认为那布袋里应该装的是一个水族。 水族与人族,在外观上相近。这也是千万年来,两族互相认可的原因。 不多的区别在于水族身上特有的特征,如鱼鳞、鱼须、龟甲等等。每个水族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水族特征,那些是他们的天赋所显,永远不会消失。 那个身影越来越近,近到姜望已经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他可以确定这是一个人族。 一个人族,大半夜的在清江里,偷偷摸摸用布袋装了一个水族出来。他想做什么?这意味着什么? “他为什么这么做?”姜望发觉自己的声音微颤,他不知道不安从何而来。 “水族也天生道脉外显。而且比妖兽高级、纯粹得多。”白莲在他耳边说道。 她的声音动听,但所说的内容堪称残酷:“换而言之,抽取水族道脉所制成的开脉丹,是更好、更完美的开脉丹。” 姜望握剑的手变得极紧。 人族和水族平等共存,根本是扎根于心底的常识。也是这片土地数不清岁月以来的共识。 庄国当年立国,靠的就是清河水府的死战。 庄国太祖庄承乾盟下永约,约词至今还在课堂上让孺子背诵!常有失足落水的人族被水族救起,每逢佳节,人族也常沿江河洒落瓜果礼物。 人族水族如此相近,如此亲近。又一个在陆地,一个在水中,并无生存空间的争夺。 在他看来,抽取水族的道脉,与抽取人族的道脉,没有什么不同。 而抽取人族道脉能够炼制开脉丹吗? 不说能不能,仅仅只是想一想,便觉得是不可饶恕的事情! 第一百章 正义谁来写 “这就是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情。”白莲幽幽说道:“救下那名无辜的水族。” 她的声音好像在姜望耳边,又好像钻在他心里,拷问他的灵魂:“所以你现在要怎么做?是拒绝,还是履约?” 姜望拔剑。 他冲出藏身之地,人和剑连成一道竖线,钻破空气,瞬息便冲到黑衣人身前。 黑衣人在清江做这种事情,自然时刻保持着警惕,掐诀以待。 一道水波盾拦在身前。 姜望一剑挑破,再进,紫气冲霄。 黑衣人为求自保,只得将肩上扛着的布袋砸向姜望。 换做以前,这样凶猛的一剑出去,姜望没可能再留手。 但经过这段时间与赵朗的切磋,他紫气东来杀法早已自如。 剑势立即散去,姜望伸手接过布袋,连身数转,卸去劲力的同时也在防备对手。 但那黑衣人已经趁着这个机会远窜。 他在清江里做这等事情,若被清河水军抓住了,直接便是一个死,谁来也救不了他。因此丝毫不敢恋战。 姜望也不去追赶,一剑割开布袋,看到里面是一个昏迷的、几乎**的贝女。 外貌完全就是一个人族美人,只是在胸前有两扇贝壳包裹。 姜望立即解下外裳,将她盖住。而后探了探她的鼻息,确认还活着。便单手掐诀,凝出一团水汽,覆在贝女脸上。 贝女幽幽醒转,见到姜望,不由一惊。再摸到身上盖着的衣物,才有几分安心。 “姑娘莫慌。”姜望温声道:“掳你的人已被我赶跑,你现在可以回清江了。” 这贝女用手捂着衣服,一双眸子似惊似愁,声音糯软:“奴家名为小霜,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我的名字不重要。我只是想请姑娘知晓,人族之中,不尽是坏人。有人会害你,也有人会救你。夜深露重,姑娘快请回吧,免得家人担心。” 水族都是天生道脉,绝非任人宰割的弱者。 贝女小霜细细看了姜望一眼,便用衣裳捂着自己,化成一道水流,跃进浩荡清江中。 “好啦,美人已远!”白莲这时才出现在姜望身前,还故意伸手在他眼前绕了绕。也不管他到底在想什么。 姜望回过神来,注意到白莲手上还提着一个黑衣人。 “这是?”姜望皱眉。 白莲那双美丽的眼睛就直直与姜望对视,眼睛里笑意盈盈:“我得告诉你,掳掠水族的生意,可不是一般势力能做的。你今晚已经露了脸,让他跑掉,他背后的势力不用一天时间就能将你的底细摸干净。到时候不仅你要任杀任剐,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你的妹妹……” 她笑着,将手里的黑衣人丢在地上:“所以,你现在面临一个选择。” 几乎她的话刚说完,姜望的剑已经在黑衣人的要害处划过。 “我没得选。” 姜望收剑入鞘,表情生硬:“你想告诉我的,不就是这吗?” “不。”白莲笑道:“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人的背后,是缉刑司,是庄庭,是你向往着的地方!” 她大概是太快活了,以至于话语里的欢快都无法掩饰。 而姜望面沉如水。 “我不信。”他说。 “那你解释解释,数百年盟友,庄庭为什么那么害怕清江水族暴动?为什么清河水族军队稍稍一动,整个清河郡内,城卫军几乎倾巢而动去应对?以至于留下了那么大一个空当,令小林镇惨案成为现实?” 白莲说道:“因为他们太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太知道一旦被抓住证据,清河水府真的不顾一切发起大战也极有可能!” 姜望沉默。 “庄庭,在你心中是什么样子?光明?伟岸?一个父亲般的角色?” “你真以为小林镇事发前,缉刑司的人倾巢而动,都是为了追杀吞心人魔啊?” “区区一个吞心人魔,值得动用那么多人?真正的主力,都在‘保护’那些凶兽呢……” 姜望再不能沉默下去,声音艰涩:“你好像一个魔鬼。我在被你一步步往深渊里拉。” “别冤枉我,我可没有拉你。从玉衡峰到这里,都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不是么?” “你很了解我。你看似给了我选择,但知道我没有选择。”姜望看着她:“你到底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是……”白莲沉声说话,似乎要给出一个回答,但忽而轻佻地笑了起来:“你的救命恩人啊。” “我很感谢你救了我。但说实在的,我现在宁愿你没有救过我。”姜望的声音里有一些痛苦。那是信仰崩塌的疼痛。他在摧毁他过去所建立的价值体系,从中孕生新的价值取向。 这个过程,很煎熬。 “那谁来照顾你妹妹呢?” “我的兄弟们一定会把她照顾得很好。” “你太天真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一定可以照顾好谁。即使是你也未必做得到,更别说你那些结义兄弟。方鹏举怎么死的,你忘了吗?” 姜望沉声道:“你太阴暗了!” “呵。”白莲轻嗤一声:“我只是不天真。” “事情做完,我先走了。”姜望不想再说,语言上他从未在白莲这里讨到过便宜。 “在走之前,你不妨再想想一个问题。”白莲在他背后说道:“如果献祭小林镇的那些人,是为了解救更多生活于这种环境中的百姓。解救他们被作为凶兽‘粮食’的可悲处境。那么他们还是邪恶的吗?” 白莲看着他的背影,也等待着他的情绪,期待他会不会改变。“又或者是,另一种正义?” 姜望停住脚步,猛地回身!他用力按着剑,长发飞扬! “那些该死的杂种!无论冠以什么理由,无论扯上什么借口,都跟正义这两个字,沾不上边!白莲我欠你一条命,但如果你跟他们是一伙的,这条命你拿回去!” 风声和月色,都沉默了一霎。 白莲愣了愣,忽而娇声笑道:“说什么呢。人家跟你是一伙的。” “有些事情不能开玩笑,白莲。”姜望很认真地说。 “知道啦知道啦。”白莲敷衍地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掌拍向姜望,柔和的气劲将姜望推得在空中转了个身,推出足有十丈之远。 “别回头。走!” 姜望人在空中,没敢回头。云九小说 因为他已经感知到那恐怖的威压降临,如高山折、洪水倾。 但即使他背向而奔,也能看到自身后那处瞬间爆发开的、辉映的白色光芒。 那光无比暴烈、无比刺眼。 在那个瞬间,几乎湮灭了一切听觉,又覆盖了一切视觉。 即使是背向,即使只看到余光。 也已经灼得人眼睛刺痛,泪流不止。 …… …… 不知不觉,已经一百章。又是裸奔的一周。虽然收藏很少,但是读者都很用心。当然我的用心也能通过每一个字被你们感受到。希望咱们能靠口碑崛起吧!努力!奋斗! 第一百零三章 此中少年 姜望还是回头了。 他当然知道危险,也清楚回头是九死一生。 但无论如何,白莲救过他一命,他不能就此转身。 没办法假装不知道她的处境,没办法听若未闻。 他小心翼翼地潜伏,不敢露出一丝战意以被察觉。 但白莲与季玄的大战,威势惊人。 他连余波也难以承受,便一退再退,一绕再绕。 他一直在寻找机会,但这种程度的大战,的确不是他所能够参与。 转移了无数个位置,找了无数个角度,也根本无法切入。 他按剑许久,剑竟不能出鞘! 他在等待,等待石破天惊的一剑,等待最辉煌的那一刻可能。 但季玄不是熊问,他也没有被白莲压着打,内府境巅峰更非腾龙境可比。 推开天地门之后,一境一世界。此话不是白说。 在这样的一场战斗中按剑,进益不必多说。 危机炼心,道心砺剑。 今夜他若能出一剑,世界从此不同。 …… 一阵眼花缭乱的战斗之后,突然,白莲整个被轰飞。 而且正好从他匍匐的草地上方飞过。 来不及思考,身体比想法更快。 他第一时间冲出,将白莲接住。 剑未出鞘,但他已出了这一剑! 在内府强者的战斗中,少年郎挺身而出。 噗! 接触白莲身体的瞬间,季玄拳头的余力就已汹涌而至,摧枯拉朽般撕破他的道元防御。 一口鲜血喷出。 撞飞、坠地、翻滚。 他一骨碌爬起来,抱着白莲狂奔。 四灵炼体决全力运转,补充体能,他从未奔跑得如此之快。 只听到风声,风声,呼啸风声。 他心知未必能逃,但他必须一试。 直到身后传来巨浪咆哮,他才知道身后情况有变,但也甚至不敢停下来回头看一眼。 所以根本不清楚身后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直接往枫林城的方向跑,而是先跑向望江城方向,而后折转向东,再折再转,最后才向北去。 如今两个星河道旋建立,他道元充足,倒是可以一口气跑回枫林城。 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在清理了痕迹之后,随意窜进了一处山林。 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令季玄没有第一时间追过来,为他争取到了宝贵时间。但他非常清楚,自己的速度远不如季玄,一旦暴露行踪,很轻松便会被追上。 而今夜狂奔在路上的人,无疑是最明显的靶子。 所以他选择找个地方躲起来。 找到一处山洞,将这里的主人——一头普通的黑熊暴揍一顿之后,姜望抱着白莲躲进了山洞里面。 但他并未杀死黑熊,而是继续把它按在山洞里,作为掩护。 直到这时,他才有时间察看白莲的伤势。 …… 山洞里很干燥,这头黑熊对自己的居住环境挺有要求。 小心翼翼将白莲平放在地上,姜望随手凝出一团火球,悬在空中照明。 那头黑熊明显有些惊惧,但被姜望一瞪,便又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 白莲已经完全昏迷过去,那对勾魂夺魄的眸子,这时候也已闭上。 身上黑衣有许多破碎处,露出白皙动人的风景。那蒙面的黑纱倒完好无损,应该不是凡物。 姜望屏心静气。 最严重的伤口应该是在腹部,整个一圈位置血肉模糊,衣袍碎片与血肉搅在一起,竟看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 丙等中品的培元术,是姜望唯一掌握的治疗道术。 究其原理,也只是聚拢木行元气,帮助伤者焕发生机,促进自愈。 对于白莲这样的伤势,聊胜于无。 但姜望也只能试试。 掐诀过后,一团青色元气缓缓靠近白莲的腹部,与她的伤口发生反应。 但见白光一闪,这团青色元气便无声消散。 以姜望培元术的等级,根本无法治疗季玄留下的伤口。 但就在青色元气与白莲接触的同时,某种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姜望四灵炼体决青龙篇圆满,本就对木行元气十分敏感。他清楚的感知到培元术的散去,也没有忽略那一瞬间,通天宫内那支黑烛的变化。 那支黑烛,被点燃了。 在通天宫内,无火自燃。 很奇妙的,姜望下意识地明了,这支黑烛可以燃烧一刻钟的时间,而后便会消失。 但他不知道它是如何被点燃,又应该怎样点燃。甚至也不知道怎么在燃尽之前熄灭它。 总之一切都是懵懵懂懂的。 唯一清楚的是,它大概与白莲有某种联系。 黑烛熄灭了,短去一截。 它在姜望的通天宫里寄居多时,除了被道脉真灵缠着之外看不出任何特异。却在此时自燃、自熄。 而随着这一瞬间的光火,一门道术出现在姜望的脑海里。 就这么一瞬间绝不应该短去那么多分量,应该就是这门道术的原因。 “肉生白骨,魂回腐身……” 姜望下意识地呢喃着,右手无意识地掐诀,到最后被一层白光所笼罩。 那光应该是惨白色而非炽白,本应是阴森的,但却莫名有一种圣洁的感觉。 将这团白光覆于白莲腹部,她腹部的血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起来,开始复原。 到最后,白莲的呼吸竟都平缓下来。 而姜望甚至都不知道这团白光从何而来,它的原理是什么,它动用了什么力量。 他只知道脑海里这门道术的名字——肉生魂回术。 突兀出现在通天宫里的那支黑烛……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姜望专注于治疗,也就没有注意到。 在他身后,那头黑熊已经彻底地缩成一团,战战发抖。 …… 白莲幽幽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阳光甚至探进山洞来,让白莲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只黑熊。 它靠在洞壁,坐姿非常老实,两只熊掌也安分地搭在身前,一动不动。 紧接着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白莲的视线移转,然后看到了姜望。 他端着一只或许可以被称之为“碗”的东西,慢慢向白莲走来。 阳光打在他的脸上,白莲莫名的觉得有些好看。 “醒啦?”姜望温声道。 “嗯。”或许是因为重伤初愈,白莲声音意外的绵软。 “你昏睡的时候,总是喊什么稻子。”姜望端着手里的东西,解释道:“我想你大概是饿了。但现在弄吃的不方便。我就寻了些野菜,给你熬了一碗汤。” “稻……”白莲愣了一下:“为我……熬的?” “啊。”姜望有些不太好意思:“我小时候家里是卖药材的,分得清草药野菜。放心,都没有毒。碗是我掏空了一块石头临时做的,用道术控火……” “端过来。”白莲打断他。 “哦。”姜望走近,将手里这碗野菜汤递到白莲面前。 白莲勉强抬起上半身,看了一眼之后,立刻就想躺回去。 那个“碗”就已经掏得很粗糙,充其量就是一块带坑的石头。而那汤……如果那花花绿绿的粘稠液体能算是汤的话。 凑近了之后,那股奇怪的味道更可怕了…… “喝吧。”姜望又伸了伸,很期待,很诚恳。 “从来没有人为我熬过汤。”白莲说道。 她狠了狠心,把这个“碗”接了过来。 “你现在算是病人,应该得到照顾的。”姜望说。 白莲无法不承认,略过难看的外表和难闻的气味,这碗汤带给她几乎从未感受过的温情。 被照顾…… 她从未被照顾过。 第一百零四章 一切有尽时 白莲捧着这碗汤,问道:“你妹妹生病的时候,你也是这么照顾她的么?” 提到姜安安,姜望脸上很自然地露出笑容。 “她是一个很乖的孩子,生病了也不闹脾气。而且只要给她买点好吃的,就会很开心。我就给她买啊,蔡记的羊肉、杜德旺的汤锅、桂香斋的糕点……” 姜望一样一样数着姜安安偏爱的食物,白莲越听越不是滋味。 手里的汤,它突然就……它本来就不香。 你妹妹病了你就这啊那的,山珍海味。老娘为了保你一命,九死一生,你就给我喝这种东西? 内心咆哮,脸上干笑。 “好了,谢谢你。” 白莲止住姜望的话头。 她发现这个人算是话少,但是只要提到他妹妹,就会突然很有表达欲。 “嗯,你身子虚,要少说话。”姜望抬了抬手:“你喝,你喝,锅里还有,喝完再给你添。” 白莲自动过滤了后面那句话,几番犹豫,把汤凑到面前。 她忽然停住,又看着姜望,那双美丽的眼睛眨了眨:“你想看着我喝么?想知道……我长什么样?” “抱歉,抱歉。我忘了,不好意思。”姜望转身往洞外走。 “欸!”白莲叫住他,待他又转回来,才噙着笑意道:“帮我揭下面纱……” 这声音婉转、柔媚,撩人心弦。 姜望觉得嘴唇有些发干,要说对白莲的样子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每一次都令人印象深刻。 这女人身材、声音,还有仅露出来的眼睛,无一不是绝品。姜望无法否认,他对那张面纱之下的好奇,甚至是隐约的期望。 而现在,白莲让他揭下面纱。 无需犹豫。 姜望大步走进,伸手拉住那张面纱,轻轻揭下…… 面纱之下…… 是一张美丽的…… 面具。 那是一张制作精美、构图漂亮的莲花纹面具。奇妙地兼具圣洁与诡异两种风格。 “哈哈哈哈!”白莲笑得整个人都在发颤。 姜望的手僵在空中,又干巴巴地收了回去。 我早该知道的……他想。 “你喝汤吧。”冷冷地丢下一句,再一次被戏弄的姜望愤愤走出山洞。 第一百零六章 谁肯轻负少年心 妙玉脸带媚笑,摇曳着离开。 白骨使者是一个很复杂的人,虽然相处很久,但她并不能够看透他。 今天这般作态,有可能是试探她是否发现了道子。也有可能是提醒她,让她注意状态,别暴露发现道子的事实。 所有人都是为一个共同的理想聚集在白骨道,但在那最终的目标之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盘算。 至于二长老,他的表现就明确得多。他根本不在乎妙玉能够审讯出什么结果。也许他与季玄事件无关,但也或许,他清楚妙玉什么也审不出来。 这种老奸巨猾的老东西,她根本不去猜测他的想法。只会被误导,根本猜不透。 针对掳掠水族这条线,负责盯着的人手并不多。 妙玉本身没有告知任何人她会现身清江水岸,能猜到这一点的人,必然对她十分熟悉。 她不知道那个藏在暗中传递消息的人是谁,挨个的审问也毫无意义,因为他们真的可能一无所知。 她很担心道子的事情暴露,在死里逃生之后,甚至这种焦虑无法抑制地表现出来了。 但现在白骨使者很明显有所猜测了,二长老也不是蠢货。 道子降生现世之后,并不是立刻就能觉醒。相反会被出生后经历的一切所束缚,而后才是漫长的挣脱、觉醒过程。在这之前,道子并不强大,决定他战力的,只是出生之后的修行。 这也意味着,道子很有可能在觉醒之前就被摧毁……或者替代。 这是妙玉之所以秘密行动的原因,尤其是在大长老对寻找道子明显不够上心之后。 作为圣女,作为道子注定的现世道侣,她想做的,就是加快道子觉醒的过程。 于是,在认定姜望便是道子现世之后,她安排了三件事。 三件事,是三个选择。 她要动摇乃至摧毁姜望既有的道德观念,而后帮助他寻回自我。 第一件事让他思考国家、朝廷,第二件事让他思考人族和水族的关系,思考人族本身。 最后第三件事……只能暂缓。 大长老在云国不知出了什么事,暂时失联。二长老和白骨使者都态度未明。如今或许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毕竟现在太危险了。她想。 她心神不定地走回房间。 以至于她竟忘了,她从来不是会顾忌危险的人。 …… …… 很小的时候父亲跟姜望说,水族,就是生活在水里的人。 他们和人族一样,有自己的思想和情感,有自己的亲人朋友,爱恨纠葛。 事实上这也是人们的共识。 这种共识不是平白得来的,而是千万年来,人族与水族的相处磨合,两族之中无数才智之士的努力。 而现在,有人在偷偷摸摸地掳掠水族,抽取他们的道脉炼制开脉丹。就好像为了获取完美的开脉丹,人类可以不惜抽取修行者的道脉似的。 这让姜望感觉到这个世界的错乱、荒谬。 “你以为这种事情没有吗?”赵汝成喝得俊脸通红,说话也愈发随意。 已是深夜,姜安安早已睡去。姜望结束修行之后仍然睡不着,便半夜出来找凌河与赵汝成。 三兄弟聚在赵汝成家里喝酒,喝得醉眼朦胧。 谈及心中纠结的事情,年纪最小的赵汝成反倒最不屑一顾。https:/ “吃人的人有很多,熊问只是其中一个!”他喷着酒气在笑:“你以为啊?只不过很多人不那么直接的吃,他们换个方式吃,你们就觉得吃人的很少。三哥,你太天真了!” “你三哥不是天真。”凌河也喝了很多,但他这个人即便是醉了,也不会让自己放浪形骸,他半靠在椅子上,缓了一口气,说道:“他啊,有他相信的东西。” “那你呢,我的大哥,你相信什么?”赵汝成拍拍他的膝盖,咧着嘴道:“这么年轻,整天就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子一样。你为什么啊?” “我相信人性本善。我相信没有人真的想要吃人,很多时候是逼不得已,如果有选择的机会,他们不会那样做的。我相信每个人都想干干净净地站在阳光底下。” “三哥是有点天真……你是傻啊!”赵汝成有点坐不稳了,索性搭在他的扶手上,用力一甩手,“不要给那种人机会!” 姜望趴在桌上,又灌了一杯酒,酒气上脸,眯缝着眼睛道:“老大是那种对别人没有坏心的人,很多事情他永远不可能去做,然后就觉得,好像别人也不会那样做。” “人心都是肉长的嘛。”也许确实是喝多了,凌河今晚显得有些倔强。或者说他其实本来就是内心执拗的人,只不过清醒的时候不愿争辩。 “有的肉生了疮,是烂的!” “在生疮之前是好的啊。” “不不不,有的人,心不是肉长的,就是烂疮长的!” “胡说,小五。烂疮长不成一颗人心。” 凌河是真的喝醉了。他们这些人在一起,已经很久没有提过小五这个称呼。 赵汝成嘿嘿嘿的笑了起来:“不是所有的人都是人的,我的傻哥哥。” “那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不是人啊。”观战的姜望准确抓住了漏洞,非常自信地道:“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大部分人都是人。不然为什么咱们不叫鬼呢?” 他醉醺醺地高举右手:“所以,我宣布!老大说得对!” 凌河咧开嘴笑了,笑得十分天真满足, “去他的呢!”赵汝成一个翻身,仰躺在靠椅上:“这个破地方,谁生谁死我都不在乎。除了你们,还有老虎……” 他突然哭了起来:“呜呜呜。还有方鹏举。狗日的方鹏举!” 平日里,对方鹏举表现得最不屑的就是他。也只有这种放开一切,饮得烂醉的时候,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 姜望摇摇晃晃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晃了晃:“敬狗日的方鹏举。” 然后一饮而尽。 赵汝成哭了几下,又不哭了,转而气呼呼道:“老虎去九江那么久了,也不给我们来个信,他也是狗日的!” “对,又一个狗日的!” 凌河半醉半醒着,冷不丁出声纠正他们:“是虎日的。” …… 邓叔不知何时倚在门外,双手拢在袖子里,听着房间里的声音,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唏嘘:“都还是孩子啊……” 夜风卷过他的袖子,一滴血珠无声坠落。 但在落地之前就被某种力量赶上,散至无形。 第一百零七章 心无灵犀,身无羽翼 姜望几人喝了顿大酒,刻意控制道元,让自己喝得大醉。一顿乱七八糟的聊天之后,也没有解决什么实际问题。 甚至第二天都不太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隐隐约约好像一起痛骂杜野虎来着。但每个人的心里都好受了许多。 巧的是,前晚刚骂完杜野虎,第二天给他送信的人便赶到了枫林城。 有那么点心有灵犀的意思。 送信的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小卒,先去道院找到的凌河。 本来凌河见人未见信,心里一凉,险些当场哭出来,后来才知道这小兵带的是口信。并非是什么抚恤慰问之类的事情。 不过对方表示,这份口信一定要三个人都在场才能说。 凌河无奈带着送信小卒跑了一趟,把两个宿醉的家伙都拉起来,最后在姜望家里会合。 “行了吧?念吧!什么口信啊?弄得花里胡哨的!”赵汝成打着哈欠,连珠炮般极不耐烦地问道。 他向来起床气大,此刻对杜野虎的怨气已经溢满。 姜安安由唐敦送去学堂了,姜望正慢吞吞地引导着一条细细水流,刷洗牙齿。 那小卒看了看他,小声道:“杜爷说了,要让你们三个人规规矩矩地听。” “多大的脸啊,小爷不听了!”赵汝成勃然大怒,转身就要走。 凌河一把抓住他,做和事佬:“听听狗嘴里吐什么象牙,再走不迟。” “噗,咳咳咳!”姜望一口水呛到喉咙里, 连凌河这样的朴实人都忍不住出声损一下,可见杜野虎的行为多么欠收拾。 他倒是起了好奇心,索性牙也不刷了,随手招来三把椅子,放在院中,居中坐下了。 凌河拉了一把赵汝成,也一起坐下。 “行,我们很规矩了。说吧。” 赵汝成犹自不忿:“他有什么话不能写个信啊,还非得专门派个人跑一趟?升官了?喉咙痒啊?” 那小卒畏畏缩缩道:“杜爷说写信不过瘾,有些感情文字不足以表达。一定要小的跑一趟,说务必要把他的语气传达到位。” “不识字就不识字!吹什……” “行行行,你传达吧。”姜望赶紧打断赵汝成,让这小卒继续。 小卒清了两下嗓子,然后模仿杜野虎的嗓门,粗声道:“都给虎哥听好了!虎哥走通了气血冲脉的路子,现在已经小周天圆满!九江玄甲有二十年没有出现我这样的天才了!虎哥已经是校尉职,职位上只比赵朗那小子差半级。但九江玄甲,比枫林城城卫军,要强个两三四等,你们自己算算!” 说到这里,小卒伸手,试探性地在赵汝成头上摸了一下。 不待赵汝成发作,他连忙解释道:“虎爷让我说到这里的时候,就拍一下你的头。” 当然,他没敢说杜野虎的原话是:“给那个小白脸的脑袋盖一巴掌。” “汝成啊,那两个我都不担心,就你这么个懒货,跟你虎哥的差距越来越大了,可怎么办啊?” 小卒继续模仿道:“好了,说太多你也记不住。就这些吧。对了,我安安妹子肯定很想我了,你告诉她不要太思念,除夕的时候虎哥会回家一趟的!给她带礼物!就这样!” 小卒背诵完毕,长舒一口大气,如释重负。一副“我一个字都没漏,你们快来表扬我”的表情。 姜望等人对视几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憨憨”两个字。 赵汝成轻咳一声,对这小卒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卒洪声回道:“我叫赵二听!是杜爷帐下的小卒!正好回家省亲,杜爷就叫我带个口信!” “那你们杜爷帐下,有几个小卒啊?” “三……”赵二听打了个激灵:“杜爷不让说!” “看来只有三个。”赵汝成摸了摸下巴:“行,你表现得很好。是个合格的狗腿子。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凌河宽厚,还准备留他吃个饭。但赵二听自觉说漏嘴,已经一溜烟地跑了。 不管怎么说,看样子杜老虎在九江混得不错,尽管“来信”的方式有些气人。终归还是叫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凌河起身回道院修行,他的奠基已经完成,如今正在尝试架构自己的小周天, 而赵汝成打着哈欠往卧室里走:“三哥,我去你床上睡个回笼觉。” …… …… 幽暗山洞里,情状惨烈。 尸体横七竖八的交叠,血腥味道浓得刺鼻。 那味道一下一下地往心底钻,让人汗毛竖起,头皮发麻。 方鹤翎跪倒在地,大声求饶:“饶我一命,我对你们有用,有大用!” 这次他本是跟道院里的师兄弟们一起追杀两名为祸镇民的左道妖人,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但追击至此后,才发现这是一个陷阱。 他们已入重围。 同行的师兄弟们几乎是一个照面就被杀死,他见机得快,立即跪倒求饶,才苟延残喘了这么一会儿。 影影绰绰的人围在四周,没有人说话,都冷冷地看着他。 方鹤翎身如抖筛,不停丢着筹码:“无论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我都有帮助!我是枫林城方家的嫡脉嫡子,整个方家都是我父亲说了算!” “哦?” 随着这个声音,方鹤翎才看到,前方一块石头上,背对他坐着一个人影。 他转过身来,脸上戴着的骷髅状白骨面具,隐隐发出惨白的光。在幽暗的山洞里,显得那双只露精芒的眼睛格外可怖。 “你还有什么用?”戴着白骨面具的人问。 “我、我,我跟道院里很多天才都交好!张临川!张临川是我世兄!他也是三大姓的人,我们交情很好!”方鹤翎搜肠刮肚,飞快地找着自己的筹码。 他似乎听到了面具人的笑声,但也不太确定。 “还有呢?” “还有沈南七!枫林城道勋榜第五,他一直带我做任务!” “祝唯我你熟吗?” “见过,见过!”方鹤翎并不愚蠢,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说容易被拆穿的假话,结果一定是丧失最后一点求生机会。 所以他说道:“只是见过,但祝师兄那样的人,不可能被掌控。我听话,我合作!而且他已经去新安了!” 戴着白骨面具的人不置可否,而后突然问道:“方家你能做主吗?” 方鹤翎只愣了一息时间,立刻道:“能!能!完全可以!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 “很好。”面具人说。 然后有一个人走上来,往方鹤翎嘴里塞了一颗白色的东西。 方鹤翎没敢犹疑,直接吞了下去。 “有事我会联系你。”白骨面具人说着,站起身来,往山洞里走去。 一直到身边的那些人都消失干净,方鹤翎才终于确定,他活下来了! 安静了很久很久,他才独自一人,走出这幽暗的山洞,重见天日。 他撑着腿软的膝盖,用力地呼吸了两下。 然后才往枫林城的方向走去。 第一百零九章 星河论道 太虚幻境,姜望驾驭论剑台,直冲星河中。 两个论剑台相逢,场景变幻。 依然是那个四四方方的房间,简单空阔。 依然是独孤无敌与甄无敌。 “独孤兄,好久不见!”甄胖子表现得兴高采烈。 话音刚落,人已被一道旋风卷走,避过姜望攻来的剑光。 “哎呀你怎么上来就动手!不叙叙旧吗?” 嘴里不停,手上也没闲着。 顺势两道风刃逼开姜望,而后地刺突起,缠藤飞绕。 姜望挥剑破风,前突。 斩碎地刺,前突。 割断藤蔓,前突。 紫气东来剑杀法化入每一式中,姜望一直前逼,一息不止。 这个战斗的空间非常空阔,但也经不住甄无敌一退再退。 尤其姜望有意保持着压制,一路把他往墙角逼,锁死他的腾挪空间。 甄胖子震惊地发现,一段时间不见,对手对他眼花缭乱的道术已经应对得十分熟练! 饶是他怎样奇招频出,却仍一步步地陷入封锁中。 无奈之下,他开始解放实力。 十指变化,掐诀速度几乎出现幻影!此时他的每一门道术,都在半息内完成,达到了“伪瞬发”的效果。 三道金光箭成品字型开路,姜望堪堪避过,又有一排风刃斜切而来。 姜望剑涌紫气扫荡道术力量,甄胖子却已身卷狂风,一举跃出困境! 他的伪瞬发状态不能持久,不然完全可以一整套攻击击溃姜望。但仅仅用于脱困,倒也已经足够。 但其人刚刚跃出,迎接他的,却是两条灵动至极的藤蛇! 事实上姜望的道术从来就不弱,四灵炼体决青龙篇的大成,尤其令他亲近木行元力,对木行道术至少增加三成掌控力。 只不过在上次的战斗中,姜望认识到他的掐诀速度要比这胖子慢一至两息,所以他道术的使用很谨慎,一直引而不发,只等到最关键的时刻。 在甄无敌“伪瞬发”的状态消失,自以为脱困之时。 那两条藤蛇不仅拦在必经之路,攻击角度还刁钻毒辣,令他难以回避。 而身后,姜望已再次仗剑赶上。 “还以为找到一头肥羊呢……果然,出现在这破地方的人都是怪物。” 在这样紧急的时刻,甄无敌还赶着嘟囔了一句。 他于半空中聚出一团水盾,迎向姜望的剑。肥胖的身躯一点也未影响他灵活地转身,竟探手抓住一条藤蛇,猛砸到另一条藤蛇身上。 第一百一十章 美丽独具 “鸿蒙空间什么时候开放?”姜望问。 甄无敌撇撇嘴:“之前还说太虚幻境至少得一百年才面世呢。具体时间谁说的准?” 姜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也许,太虚幻境对有些层次的人来说根本不是秘密。人类的无知,往往只是因为所站的位置太低。 就像那些没能超凡的普通人,大概这辈子也没法知道凶兽的秘密。 而他要做的,就是尽快地变强。以迎接那蕴藏着无数机遇、也必然有无数挑战的、无限广阔的未来! “独孤兄弟,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了吧?” 甄胖子试图勾肩搭背,被姜望避过。 “甄兄有事不妨直说。” “嘿嘿嘿。”甄无敌猥琐地笑了笑,说道:“我刚跟你论剑,使用了重玄氏秘法的事,你以后遇到别人,不要外传。” 原来他出自一个姓重玄的家族,这个家族似乎很有名气。姜望想道。 事实上他复盘战斗的时候早已发现,什么重水盾,根本就是骗人的。甄无敌的秘法并不是凝聚重水,而是能够将重力加于道术上! 比如第一次战斗的那个水盾,再如第二次绝杀他的那个火球。 这种秘术如此强大,若说有家族仗以成名,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如果甄兄不愿意,在下自然不会多嘴。”姜望道:“不过,你得再陪我战上几场。” 甄无敌的脸上先喜后苦,不由劝道:“游脉境称雄,有什么意义?咱们在这个境界,最紧要是三才圆满,为之后的道途打下坚实根基。道术是护道手段,道途才是核心。” “你说得很对,但是我不听你的。” “……”甄无敌胖脸抽了抽:“你就算打赢我,游脉境也称不了雄啊。我连前一百名都没打进去。” “打赢你就行了。” “独孤兄报复心可真强……” “甄兄。”姜望认真道:“反正你在我面前也暴露了,可以毫无顾忌地使出秘术,不比跟别人战斗,还得遮遮掩掩不痛快。多我这么一个陪练,又何乐而不为呢?” …… 太虚幻境里独孤无敌与甄无敌的连番战斗就此展开,而现实世界里,也并非波澜不惊。 近的如黎剑秋在郡道院里声名鹊起,几乎是一众新生中最亮眼的人物。关于他的战斗体系被放在众人眼中剖析,原来他主修的乃是道剑之术。枫林城道院并未有此术相传,倒不知从何修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所见的风景 焰花的重点,不在焰,而在花。 花的要点,不在其形,而在其神。 事实上白莲在清江水岸大战季玄之时,也展示过以白焰生成的焰花,灵感应该同样来自左光烈的焰花焚城。 姜望一开始就走入一个误区,他试图操纵火行元力去雕刻一朵花,得益于控元决的精妙,他做成了这件事。但他费尽心神维持的火焰之花,终究只是火焰,而不是花。 所以它无法“花开”。 不要刻意去形成一朵花,它应该是自然而然地生成。 姜望暗掐道决,一点火行元力,在指尖生成。 在小心翼翼的道元浇注之下,它逐渐膨胀。 姜望想象自己是在浇水、在育肥,而最初的那一点火行元力,就是花的种子。 元气是它的滋养,道者的精神,是它的生机。 它成长、壮大、发芽…… 终于,一朵小小焰花,开在指尖。 花瓣之间,隐隐有近乎天然的阵纹勾连。 它们共同构筑了美好,也凝聚了极其强大的毁灭力量。 每一朵花都有独具的美丽。 这朵焰花,不同于董阿的焰花,也绝对不同于左光烈本人的焰花。而是独属于姜望本人的焰花。 因为他,赋予了其“生命”。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生命。 虽然归于丙等上品的道术之列,但它绝不同于同阶的道术。 也唯有如此的焰花,才能发展成那技惊四座的焰花焚城。 姜望修成焰花,却并未感到骄傲自豪。 相反只有敬畏。 焰花仅仅只是焰花焚城这门道术的基础,就能够吸引董阿这等强者研究。而据说左光烈当初创造焰花焚城这门道术时,才只有十九岁。与现在的凌河一个年纪。 那真是何等璀璨的天骄人物啊! 他在枫林城道院同阶称雄,又算得了什么呢?或者如甄无敌所说,就算他在太虚幻境里游脉境称雄登顶,又算得了什么? 真正的强者,目光所及,绝不止眼前的风景。 熟练掌握焰花之后,姜望自信与甄无敌的战斗,十场中已经能稳定胜利三场以上。 因为他也有了不必近身就能威胁到甄无敌的手段,战斗选择的空间大大提升,这不是简单的跨越。 原本在两人的战斗中,甄无敌如果不秘法全开,就已经占不到便宜。 与甄无敌切磋,能够进步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 因而重入太虚幻境后,姜望果断无视甄胖子,开始了论剑台新的战斗匹配。 …… 方鹤翎走进祠堂,等待他的,并不是原以为的三堂会审,而只有父亲方泽厚一人。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三才圆满小周天 【游脉境排名,九十七。】 这是姜望在太虚幻境游脉境匹配战中最后的成绩,他冲进了前百。 最后几场战斗,他都是重伤险胜,若是重来一次,也不一定能够再做到。 姜望明白,这就是自己目前的极限了。 这个信息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前100~50名,每保持一天,奖功十点。 但已经与姜望无关,他决定今天就冲击周天境。 诚然在游脉境他还有潜力可以挖掘,比如利用演道台和他还剩下的2800点功,推演当前阶段能掌握的、更强大的道术。比如等待四灵炼体决大成。 但这些相较于修为本身而言,只是旁枝。 甄无敌精通多类道术,并不是他精力无穷,也更不是卡在游脉境无法前行。而是他真的天资横溢,大部分道术都是一学即会、一会即通,根本不需耗费太多精力。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天才,也一直在打磨自己的小周天,在思索构建怎样的小三才最为合适。这些都是两人闲聊的时候得知。 但对姜望来说,他的小周天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像那朵焰花一般,种子发芽、开花,自然而然。 他越来越感觉到生命的伟大。 …… 姜望盘膝正坐,心神沉在通天宫中。 太虚幻境里疯狂战斗匹配,是为了看看自己在破境之前能达到的极限。而当小周天水到渠成的圆满时,他选择顺流而下。并不强求游脉境里的无敌。 姜望所构建的两个星河道旋,分别为日旋和月旋。 如今第三个道旋,自然而然的便是星,回归星河宇宙。 第一个道旋为日,周天星斗阵,自太阳星起。日出而天下明。 第二个道旋为月,太阴星几乎关联着他的一切。唯明月可照本心。 第三个道旋为星,日月都在星河中。 日月星河,是天体横贯,更是宇宙无穷。 当最后一颗道元嵌入,周天星斗阵图再一次亮起,星璇落成。 通天宫穹顶,日月星三才轮转,美轮美奂。 于是小周天圆满。 日月星三辉交映,照彻通天宫。 姜望可以很清楚的感知到,通天宫,“扩大”了。 并不仅仅是空间上的意义。 他现在可以将一门烂熟于心的道术刻印于穹顶,定格自己第一门瞬发的道术。 这门道术理所当然的,只能是焰花。 庄历永泰十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姜望建立第三个道旋。完成小周天循环。正式踏入周天境。 刻印瞬发道术,焰花。 从开脉到奠基,他花了整整四个月。而从游脉境到周天境,他却只用了两个月。这是回应于在奠基之前,他所做的选择。云九小说 今日果,是昨日因。 …… 当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王长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怎么又回来了?郡院修行那么轻松吗?” 他边说边从躺椅上转过头,正看到那个老人走进院里来。 他所有的表情都收回了,嘴唇抿上。 那只肥橘猫趴在他的肚子上,正懒洋洋地舔爪。 老人精神很好,步子沉稳有力。 他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怎么,看到自己的亲爹,连个招呼也不会打?” “爹。”王长吉非常寡淡地喊了一句。 这态度让老人更加不快,他于是又哼了一声:“整日里逗野猫,看闲书,不务正业!” 王长吉甚至不去辩解小橘并非野猫,只是抚摸着它的肥脑袋,一言不发。 老人负着手,走了两步,才吩咐道:“近日账房里缺了位管事,你好歹读过些书,过去历练历练。” “不去。” “为什么不去?”老人皱起眉头:“你王长吉比旁人高贵些,沾不得俗务?” “儿子天性凉薄,做不好什么事,也无心做什么事情。父亲请回吧。” “你赶谁呢?你吃的用的穿的住的,哪样不是老子的?” “我搬。”王长吉从躺椅上起身,抱着橘猫便往外走。 竟是什么也不整理,什么也不想带。 “站住!”老人须发怒张,手指点在他的额头上:“你存心想气死老子是不是?” 王长吉微微往后撤了一步,让老人的手指离开他的额上。淡声道:“我不懂。我就每天看看书,逗逗猫。种种菜,做做饭。碍着谁了?你又生的哪门子气?” “你是我王连山的儿子,就不能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废物?哈,废物……”王长吉低头挠了挠怀里的肥猫:“瞧瞧你这个废物。” 其实两父子眉眼颇为相似,忽略他们的谈话内容,仅停留在小院独处的这个画面,竟意外的十分和谐。只不过相较于王连山眼中的怒意,王长吉的眼神也太淡然了些。 王连山控制着脾气,有些僵硬地说道:“你弟弟很有天赋,是修行的种子。你既然不能够修行,就承担起俗务来。我年纪也大了……” 王长吉打断他难得的温情:“可别。您可是周天境修士。不出意外的话,我死了您都死不了。” 王连山在族里向来说一不二惯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受到攻击置疑,就是投入大量资源在长子身上,最终却培养了一个废物, 好在小儿子王长祥很快就成长起来,如今他的威信早已无可动摇。 此时再也克制不住脾气,怒道:“你要我把话说得多清楚?你现在这个废物样子,除了让你弟弟担心,还能起到什么好作用?他隔几日便要回来看一次你,你可知道郡院竞争有多激烈?” “我说您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王长吉竟微微笑了:“原来如此!” “不然谁愿意管你吗?你要做你的废物我懒得管,但若是因你影响了长祥的修行,仔细我打断你的腿!” “你不许这么说我哥!” 是王长祥的声音。 彼时他站在院门外,风尘仆仆。夕阳就在他的身后,将沉未沉。 那张惯来温和的脸,此刻被一种愤怒所充斥。 “混账!”王连山回身大怒:“怎么跟你爹说话的?” “对不起。爹。”王长祥下意识地低头认错,但很快又抬起头来:“但是我哥他吃的用的穿的住的,我都可以付钱。你不要再干涉他的生活。” 王连山沉默了一阵。“他愿意做废物就由他。但是你记住你的本分!族里供资源给你修行,不是让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 “我会努力修行。”王长祥认真说道:“还有,你不要再说他是废物。” “一个个的都翅膀硬了!”王连山拂袖而去:“我不管了。随便你们!” 兄弟两人注视着他的背影踏出院子。 “拦着他干嘛?”王长吉淡淡说道:“我本来就是废物。” 王长祥立刻转头看着他:“你不是!” 看着弟弟倔强的表情,王长吉忍不住笑了:“好好好,我不是。” 他屈指弹了弹橘猫的脑袋,“它才是。” 小橘完全不明白这些无趣的人类在说些什么,只是在王长吉怀里扭了扭,低低地喵呜了一声。 这个世界,好像终于有了一点生气。 第一百一十三章 骸骨背后 正式踏入八品周天境之后,姜望将每日冲脉修行的次数调整回早晚两次。 接下来的修行,已经并不追求凝聚道旋的速度。相反要主动放缓,稳固根基。 他搭建小三才,完成小周天是水到渠成。但大周天的积累并未足够。 不过即便如此,缠星灵蛇再加上三个星河道旋,姜望通天宫每天诞生的道元也已经达到了三十三颗,这意味着几乎十天时间就能再构筑一个新的道旋。 姜望正好耗用大量道元演练道术,磨砺自己在周天境的根基。 如今几兄弟中,姜望与杜野虎都是八品周天境修士。 杜野虎在军中能达到这种修行速度,除了走通气血冲脉的古兵家路子外,四灵炼体决也必然大成。在这一点上他倒是拉开了姜望。 赵汝成则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奠基,追赶上凌河的修为。 两个九品游脉境修士,一个八品周天境修士,已经可以独立组成一个小队,去完成一些难度稍高的任务。 道院修者对道勋的渴求是永无止境的。 比如凌河与赵汝成至少一人要配备一件法器,最低阶的两件法器也需一千点道勋。比如一些常规道术之外的厉害道术,对战斗力提升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也需要一定的道勋来兑换。再比如姜望要给姜安安换好一点的开脉丹,而他现在连价格都不知道,只能尽可能多的积攒。 所以,要积极地去做任务。积极地去挑战。 既能磨练世情,又能验证所学,还能帮助国家建设。不得不说,第一个建立道勋制度的人,真正是洞彻世情的大才。 黄阿湛虽然总跟他们凑在一起,但作为上届师兄,其人也是有固定队伍的。 一般常年在一起做任务的队伍,以五人为上限。 姜望他们这个队伍虽然仅止三人,却怎么也不能说弱。 当初姜望迟迟不能奠基,谁也不曾想到,他迈进周天境的速度如此之快。 其他人更不清楚在太虚幻境中疯狂战斗,用“功”来铺路磨砺自己的姜望,如今有多强。 虽然踏入周天境的时间不久,但如果三城论道现在重开,他有信心争一争三年生的魁首。 以修为和战力论,姜望已经领先。但队长仍是凌河。 早在外门时期就是如此,凌河考虑问题周全,行事稳重。虽然好像存在感并不鲜明,但却是最不会出错的人物。而且他在道院里人缘也最好。 队伍剩下的两个缺额,姜望等人决定在来年的师弟中补充。如果没有合适的,宁愿空着。 同一个队伍,要面临的考验太多,意气相投很重要。绝不是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战力,有时候一个不合适的人,会害死整个队伍。 小队成型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八品任务。 而且是道院直接发布给他们的指定任务,无法拒绝。当然,道勋奖励也循例上浮三成。 任务前情并不复杂: 一队满员的道院弟子在执行追杀两个左道妖人的任务中全军覆没,只有一个游脉境修士幸存。 据情报显示,这两名左道的修为都只有九品。而这个道院小队有八品周天境修士两名,九品游脉境修士三名。按理说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凌河小队要做的事情就是,调查这件任务背后的真相。 而这起任务的唯一幸存者,是方鹤翎。 …… 硬着头皮再至方家族地,姜望的心情无疑很是复杂。 他在这里开怀畅饮过,也在这里死里逃生过。 不过令他意外的是,整个方家族地里,方氏族人行色匆匆,根本没几个对他们投来关注。当然更没有预想中的敌对仇视。 赵汝成与姜望对视了一眼,便随手拦住一位过路的女子。 “姑娘你好,请问方鹤翎在哪儿?” 这女子本来极不耐烦,见得赵汝成那张俊俏脸蛋,这才缓和几分,撩了撩头发:“你问少族长啊……” 少族长? 赵汝成有些感兴趣了,笑道:“我们都是道院弟子,有事找方师弟。不知姑娘方便告知吗?” 听得赵汝成自承道院弟子,且还是方鹤翎的师兄。这女子已经彻底消解了半路被拦下的怨气,笑容变得格外灿烂:“少族长在家呢!这里路杂,我引你过去吧。” 说着她便引导赵汝成往前走,从始至终,完全忽略了旁边的凌河与姜望。 “如此,就有劳姑娘了。”赵汝成温柔一笑,如春风送暖。 两人一路相谈甚欢,凌河姜望默默跟在身后,待走到方鹤翎家门口时,这两人已经差不多开始互相交换生辰八字了。 自告奋勇与门房说明了来意后,女子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赵汝成微笑与她作别,转回身来,笑了笑:“有趣啊。” 有趣的当然不是这位姑娘。 在刚才的交流之中,他们已经清楚方家的变化。 方家缠绵病榻多年的老族长前几天刚刚去世,而方家事实上的族长方泽厚理所当然地由虚转实。 但现在方家事实上做主的却是“少族长”方鹤翎。 因为方泽厚就任族长后,已经把族里大权全权交给儿子。 诚然这是早晚的事情,为自己儿子铺路也是理所当然。但给人的感觉,就不免太急进了些。并且方泽厚年富力强,怎么也不应该这么早就养老。 正在他们心里转着念头的时候,门房已经禀报回来。 方鹤翎没有摆架子,直接跟着门房走出大门,脸色并不是很好,但也没有太失礼。 这倒是一种进步。本来以他过去的性格,姜望以为怎么着也要闹腾一下的。 “有什么事情吗?”他对着凌河问道。 “是这样,方师弟。”凌河解释道:“关于之前你经历的那起任务……” “那起任务我已经交代得很清楚了。道院、缉刑司,都有记录。”方鹤翎打断他:“你们可以去翻看,而不是再来问我。你们没有这样的权利,我也不存在这样的义务。” “我们有权。”凌河很是沉稳地说:“我们接下了道院的调查任务,涉事的任何人或机构,都需要配合我们。不仅仅你是这样,缉刑司也是如此。” “调查任务?”方鹤翎似乎有些惊愕,但很快就压了下去,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 只是道:“好,那我再说一遍。那一天我们追杀两个左道妖人,到了杜家镇外的一座山上。因为已经连到祁昌山脉了,我的腿又受了伤,所以就说要不要埋伏在山外,等妖人下山。 但是带队的张溪至师兄执意不肯,他让我留下养伤,自己带着其他人进了山。 我一直等到第二天,也没有等到他们下山。我知道出事了,就联系了当地官府。缉刑司和道院都有人赶过来,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他们的骸骨。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他的右腿的确用纱布裹了好几层,隐有血痕。 “只有骸骨?”姜望问。他不由得又想起在唐舍镇发生的事情。 方鹤翎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已看不到仇恨之类的情绪。“是。” 他又转向凌河道:“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其他事情我并不清楚。我爷爷死了,我父亲伤心过度,不能主事。现在方家上上下下都是我一个人撑着,我很忙,没有重要的事情不要打扰我。好吗?” 说完,看着还没有挪动步子的凌河,他问道:“还有事吗?” “我想进去上炷香。” “什么?”方鹤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凌河只是很认真地道:“我想给方鹏举的爷爷上炷香。他生前很疼鹏举。” 他真的只是想祭拜一下而已,很纯粹,很简单。 方鹤翎默然了半晌,侧身让出了进门的位置。 第一百一十四章 英雄胆 “鹏举以前说过,自他爹妈死后,整个方家,只有他爷爷是真心待他。” 离开的路上,凌河解释道。 方鹤翎的爷爷死得不算突兀,而且早已下葬,他们谁也没有通过牌位验尸的本事。纵然方泽厚的让权有些蹊跷,这次上门也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因此在凌河祭拜过后,三人便选择了离开, “行了,谁不知道老大你啊。”赵汝成撇撇嘴:“老好人一个。” 凌河对每个人都真心相待,而赵汝成一方面为姜望委屈,一方面又赶着打圆场。 姜望只是笑笑,便跳过了这个话题,他并不会为此介意。 “道院怎么想的?缉刑司那边没有调查出结果,又安排我们来调查这件事。这不是捣乱么?我跟方家这么不对付。” “或许这就道院安排我们调查此事的原因。”赵汝成说道。 “道院怀疑方鹤翎?”姜望皱眉。 “他不值得怀疑吗?”赵汝成反问:“论战力,他没什么战力。论智力,他更没有。凭什么一队四个人都死了。只剩他活着?” “我觉得他现在还挺有城府的。”凌河说了句公道话:“而且……他没上山啊。” “他说他没上山,谁知道呢?”赵汝成摊了摊手。 …… 离开方家,凌河带队去的第二站是缉刑司。 准确的说,是缉刑司于枫林城里的办事机构。 道勋榜上的任务,来源丰富。兵部、缉刑司、道院本身,乃至庄庭,都可以在道勋榜上发布任务。 方鹤翎参与的那件任务,是由缉刑司发起,品级判定也是由缉刑司完成。 八品任务道勋奖励在一百至五百点之间浮动。而缉刑司给该任务定下的道勋奖励只有一百五十点,在八品任务中属于较低难度——这显然不符合实情。 两个八品修士两个九品修士全都战死,这样的任务难度,至少也得是八品顶级,也就是奖励五百点道勋的难度。 事实上凌河他们这次接的调查任务就有三百点道勋,而且他们还只是负责调查,并不需要处理之后的事情。虽然有指定任务上浮三成奖励的因素,但也算是合理的品级判定。 …… 缉刑司作为处理超凡案件的官方机构,大约是高傲惯了。 三个道院修士带着道勋榜的任务前来核查信息,整个缉刑司里没一个人搭理。 饶是赵汝成俊美无匹,奈何缉刑司里的女修士个个都眼高于顶,根本不曾看他们一眼。 凌河挨个不厌其烦地问人,忍受了无数白眼,方才找到正主。 缉刑司评定那件任务等级的,是一名长着吊梢眉的游脉境修士。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相敬 姜望三人离开缉刑司大门,单茶才再次走出来,负手不语。 “头儿。”他的心腹手下跟在旁边小声道:“咱们就由得这些道院的小子这么嚣张?” “还不是你们办事不力?查个案磨磨蹭蹭,就是没结果!不然哪有他们插手的余地?” 一般只有缉刑司未能处理的案子,才会出现在道勋榜上。这是为了避免职权不明。 “这些道院弟子娇生惯养,又懂得查什么案了?”手下不屑道:“让他们白忙活去!” 单茶并不表态,只是把吊梢眉修士叫过来又骂了一顿,然后仔细询问了姜望对他提问的细节,这才挥了挥手让他离去。 “从来只有咱们缉刑司嚣张的份,哪有被人踩在头上的道理?枫林城道院自从董阿那个臭石头来了后,就愈发不像样子了。”单茶冷声道:“季司首最近正要巡视郡域,等他老人家来了枫林城,咱们怕得谁来?” 他层次毕竟不够,还不知道季玄已经来过,并且在清江水岸被宋横江羞辱走了。 “就是!”手下连声附和。 单茶又冷哼道:“赵家迁来本城不久,如此豪富,底细不见得清白。本来这几年来老老实实,孝敬得当。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现在赵姓小儿竟然如此嚣张,那就查查他家的底细。看禁不禁查!” 缉刑司虽然只负责超凡案件,但超不超凡,谁说了算? 因为权属存在重叠区域,一般城主强势的地方,缉刑司配合城主。城主弱势的地方,缉刑司特立独行。 而在清河郡,因为司首季玄的强势,郡内各大城域,缉刑司基本上都或多或少有一点自主权,个个吃得膘肥体壮。 “属下遵命!”心腹忍不住阴笑起来,开始盘算自己能跟着喝到多少汤。 …… 吊梢眉对任务的评定符合程序,没有掺杂私心,也不存在蓄意谋害之类的事情。 至少姜望他们的调查结果是如此。 当时那件任务的起因,是杜家镇一家镇民遇害。 从现场痕迹上无论怎么判断,凶手修为都高不过九品游脉境去。吊梢眉把这个任务评定为八品,乃是考虑到左道行踪的不确定性,以及枫林城域前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件,已经提高了风险空间。 而枫林城道院这边,两名八品周天境,三名九品游脉境,这样的配置,去完成这种级别的任务,几乎是十拿九稳。 但结果却造成了自小林镇后,枫林城道院弟子最严重的一次战损。足足有四名道院弟子牺牲。要知道,往年枫林城道院内门吸收的弟子,每年也只有十名左右而已。 每一个道院弟子,都是国家的根基。这也是枫林城道院如此重视这件事,在缉刑司调查无果之后,派出姜望等人调查的原因。 从缉刑司出来,姜望他们的第三站,是张氏族地。 这是三人商量的结果,他们的思路很清晰。 从方鹤翎,到缉刑司,下一个是张溪至。也就是那起任务中负责的队长。 他虽然已经死了,但他的信息却没有死去。 在他的家人、朋友中,还活着一个记忆中的张溪至。 缉刑司就在城主府北面,距离城主府并不太远,靠近青木大道。 从地理位置上看,从方氏族地出来,先去张氏族地,再去缉刑司,相对顺路。 但姜望他们还是选择了绕路,因为事实上的顺序比地理上的顺序更重要。 张家现在俨然是三大姓之首,但走进他们的族地,却并未感受到什么骄纵之风。相反,一路上遇到的张家族人都十分知礼,得知他们是道院弟子之后,便有人主动给他们带路。 姜望等人兵分三路,分别去了张溪至家、张溪至最好的朋友家,以及族长家。 姜望去的是族长家。 去张溪至家里必然能得到最多的线索,而赵汝成是最不会丢失这些线索的人。 张氏族长以辈分论,应该是张临川的爷爷辈,但与张临川并非一脉。 当然,以张临川如今的实力,自然也归于嫡脉。甚至若非志不在此,下一任族长的位置也非他莫属。 姜望作为枫林城道院声名鹊起的新秀,张氏族长特地抽出时间,帮助他梳理张溪至的相关情况,以支持他的任务。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没有太多收获。姜望正准备告辞,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声音。“临川少爷回来了!” 张临川就踩着声音走进院来,先对张氏族长礼道:“临川来给堂爷爷问好。” 礼数周全。 张氏族长端坐着,伸手虚抬,笑容和蔼:“你修行辛苦,回来一趟不容易,不必每次都来看我。” “应该的。”张临川笑着又招呼了一声姜望:“姜师弟这是来我家里做客吗?” 姜望哪会托大,早就站起在一边,这会苦笑道:“还不是被分配了任务么?也不知是宋副院的意思,还是董院的意思。”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今夜无人入睡 姜望三人聚在一起,将所得的信息一一汇总。 “好了!”赵汝成敲敲脑门:“大家得到的信息都没有什么差别,足证可信。那么张溪至这个人,就是如此了。” 他补充道:“不管他暗地里是怎么样。既然他平时是这个样子,出任务时当着其他师兄弟的面,也不会突然有什么改变。” “严谨。”姜望竖起大拇指。 赵汝成翻了翻白眼,继续分析道:“张溪至的性格,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点,他的家人、朋友都有提到,那就是‘稳妥’。换个词说,‘怂’。祁昌山脉的危险人尽皆知,他这样的人会追上山去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目标触手可及,他判断不需要太多时间就能够成功下山。危险程度在可控范围内。” 他笑着问道:“这说明什么呢?” 凌河也笑了:“说明他们根本没有商量的时间。目标既然触手可及,他们的第一选择当然是追上去。而不是停下来讨论。方鹤翎所谓的劝说就在山下埋伏,张溪至分配任务然后执意上山,这事情,不存在。” “唉,杜老虎不在,连一个求知的眼神都看不到。”赵汝成故意做出沮丧的样子:“我太失落了。” “等除夕老虎回来,你跟他当面说。”姜望拍拍他的肩膀:“就算你忘了,我也会帮你转述的。” “哎!转述什么啊?我说什么了?我怎么不记得?”赵汝成看看凌河:“大哥,我刚才说话了吗?” 凌河不理会他们耍宝,只是思索道:“方鹤翎为什么要说谎呢?” 赵汝成轻笑:“要么是临阵脱逃,要么是临阵叛敌。” 之所以不会是早有预谋,不太可能是方鹤翎跟那些左道早有勾结,是因为这种摘不出自己的构陷,实在也太愚蠢了些。方鹤翎再傻也不会傻到这个地步。 凌河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突然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方家完了。 这件事的性质太严重了,一旦暴露出去,方鹤翎前途必然无望。整个方家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出事的现场咱们就不必去看了,我们不可能比缉刑司的人更专业。现在的唯一要跟的线就是方鹤翎。无论他是脱逃还是叛敌,查清楚了就可以交代了。”赵汝成问道:“谁去?” “我吧。”方鹤翎毕竟有可能牵涉左道,姜望战力最强,当仁不让。 凌河赵汝成也无异议,当下便各自散去。 如果方鹤翎已经投向左道,或许会派人暗中盯着他们。所以他们都表现得很平常。 凌河回去修炼,姜望回去修炼的同时,指点姜安安和唐敦的武艺。 赵汝成回家睡大觉。 …… 正所谓“他人修炼我不炼,日上中天正好眠。” 赵汝成懒散惯了。耐着性子忙碌了一天,解密的兴致过了,便觉乏味。 回到房中,径直掀开被子,就准备睡下。 穿着绸布长衫的邓叔,慢吞吞走进来。 赵汝成看着他,等他说话。 “缉刑司的人在查我们。”邓叔道。 赵汝成沉默一会,道:“反正我们也呆不久了,不是么?” 邓叔扯了扯嘴角:“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那天晚上流了血,除了那群猎狗追上来了,还能有什么原因?” “不算追上。”邓叔道:“知道你喜欢这里。我特意绕了远路,把他们往其他地方引了引。” “最多还能呆多久?” 邓叔想了想,道:“除夕。” “还能跟他们一起过个年,也很好。”赵汝成索性躺倒,用被子蒙住头,声音就从被子底下发出来,有些闷闷的:“让缉刑司的人查吧,如果太过分,您看着处理。” 邓叔笑了。“好。” …… 夜深人静,姜望完成了晚上的修业之后,静悄悄地离开房间,直往方氏族地而去。 待房门带上,又过了一阵,姜安安才一骨碌爬起来,把哥哥的厚大衣裹在身上,掏出一只胖乎乎的小云鹤,趴在小凳子上,开始给那位好看的大姐姐写信。 哥哥经常偷看她的信,却以为她不知道。她只是不想计较罢了,但为了保守自己的小秘密,现在她写信读信都会找哥哥不在的时间,见缝插针。 …… 在夜色的遮掩下,姜望顺利潜入方氏族地。 他对这里已经相当熟悉,谨慎避过巡夜的方家族卫。 之前他已经跟熊问一起做过这件事。 与那晚相较,如今方氏族地的戒备更森严了一些,但那些族卫的精气神,给姜望的感觉却反而不如之前。 很快他就来到方鹤翎家附近,开始寻找最佳的潜伏位置。白天的时候,赵汝成就已经踩好点。 当姜望靠近目标位置时,他发现那里已经有一个人蹲伏,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得到他的侧脑勺。 不用猜,必然是缉刑司的人。 这是赵汝成早就提出的可能。 姜望他们能查到方鹤翎有问题,缉刑司的人也不是瞎子。之前迟迟没有调查结果出来,恐怕更多只是麻痹目标的行为。 姜望没有妄动,屏住呼吸,转移到了另一处位置——后屋墙角附近的一颗树上。 冬日的树木枝叶稀疏,不太能隐藏行迹。但好在夜色即是最佳的遮掩。 姜望整个人在树杈中缩成一团,尽可能减少暴露的可能。只用一双眼睛,注视着方府内。 屏气凝神,静待变化。 …… 风动长夜,月隐重云。 方鹤翎房间里的灯早已熄灭,但此时,他却穿出院外,一个拔身,上了屋顶。大略看了一下方向,便无声落地远去。 仅从这一系列悄无声息的动作,便可以看得出其人实力的变化。或许,他也已经小周天圆满,踏入周天境! 姜望没有急着行动,而是耐心等了几息的时间。 随即果然有一个黑影钻了出来,但此人钻出来的位置,却不是姜望之前判断的缉刑司暗哨藏身位置。 今晚居然有三拨人在监视方鹤翎! 更奇怪的是,这人并没有跟上方鹤翎,而是一个转身,往方氏族地另一个位置而去。姜望记得,那是方氏祠堂的方向。 姜望一动不动,又过了几息时间。那名缉刑司暗哨才从藏身处出来,追踪着方鹤翎的方向去了。 姜望仍旧未动,而是一直等到这名追踪者快要消失之后,才下得树来。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直到现在,他才能够确定,今晚没有第四拨人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你曾拥有着的一切 却说第一个露出行迹的黑影穿行于方氏族地,很快来到了祠堂。一个翻身,进入祠堂内。 方泽厚如今便被软禁在祠堂里,方鹤翎倒也不曾虐待,只是夺了他的权,不许他出去罢了。 这黑影大步走进祠堂,方泽厚还未入睡,正在方家列祖列宗牌位前跪坐。 黑影说道:“鹤翎出去了,我觉得不太对劲。咱们是不是……” “由他去吧。”方泽厚没有回头:“他长大了,难免想要证明自己。” “可是……” “没有可是。确实因为我的私心,失去了方家下一代最优秀的年轻人。现在云国的商路也靠不住了,与另外两家比,方家没有未来。鹤翎想要弄险,便让他博一次好了。 搏赢了固然好。如果搏输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为他兜底。哪怕押上整个方家,只要他能够真正成长。我也甘愿。” 黑影不再说话。 他忠诚的只有方泽厚一人而已。 面对方鹤翎的夺权,方泽厚从来不是没有反抗之力,他只是再一次纵容了儿子的选择。 …… 姜望小心保持着距离,四灵炼体决的深入,足以令他精准控制肉身。不必借助道术力量就能跟上目标。 他不需要跟上方鹤翎,只需要跟上那个追踪方鹤翎的黑影罢了。 轻松避过夜巡的城卫军,三个黑影在城中疾行,一个接一个的,自南门出了枫林城。 而城卫军的驻地,就在南郊。 “方鹤翎想干什么?” 姜望有些踟蹰,犹豫要不要给魏俨、赵朗传递什么消息。但想到前方还有一个缉刑司的暗哨,便决定作罢。 缉刑司的人,必然有第一时间联系官方的手段。若真有什么事情,也不会延误。 他很快就发现,前进路线发生了偏移。 他们远远绕过了城卫军驻地,继续往南而去。 枫林城东南方向是凤溪镇,再往前则是三山城方向。而正南方,城卫军驻地再往南,便只有一座牛头山,倒是从未听说过有什么特异。 以姜望的理解来看,若真有什么邪教组织,左道巢穴,怎么也不至于藏身在城卫军眼皮底下。 枫林城卫军战力极强,加上魏俨已经突破,如今一正将两副将都是腾龙境强者。再有五个通天境副将,无论是面对什么势力都有一战之力。一旦启用兵阵之术,更是足以摧城拔寨。 第一百一十九章 按剑四顾心茫然 “你今晚一直在家睡觉,哪里也没有去。你决定明晚去监视方鹤翎,观察他是否有什么异常……” 姜望感觉自己泡在温暖的水波中,水面铺满白色的花瓣。 温柔的声音如在天边飘渺,他很舒服,想要永远的睡下去。 在这个无限温暖的世界里,他放下了所有防备,所有责任、困惑,一切令他不安的东西。 “我应该听这个声音的。”他想。 就在一切将要结束的时候,无边水面上,有一朵莲花花苞自那些花瓣间探出头来。 它愈长愈高,直至与姜望的视线平行。 莲花绽开,正中心立着一根黑烛。 腾~ 黑色的火焰瞬间燃起,一瞬间就点燃了整个花瓣之海! 无边的焰浪席卷一切。 “呼!” 姜望醒了过来。 他发现已经躺在自己位于飞马巷的家里,并且也感受到姜安安平稳的呼吸。 他意识到,记忆封印已经完成,自己被白莲送回了住处。 然而他还记得一切,他什么也没忘记。 不,不仅仅是没有忘记牛头山上发生的事情,脑海里还多了一点记忆。 那是一道秘术,白骨遁法。 原理是以寿命取悦幽冥世界,临时获得穿梭阴阳两界的能力。 与之前获得肉生魂回术的情况相同,通天宫内的那根黑烛,也已经明显缩短了一截。 “我是白骨道子?我是白骨道子?” 姜望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愣怔。 然而刚刚收获的邪异遁术,无疑再一次佐证了白莲的话。 “我的记忆没有被封印住,根据白莲的话来判断,是不是意味着……我开始‘觉醒’了?” “方鹤翎无疑已经勾搭上了白骨道,白骨道大概还对枫林城有什么图谋,或许是为了报复魏去疾之前的杀戮,或许另有所图。但即使我现在去向官方坦白此事,也很难起到什么作用。白莲说过,他们今晚就会转移。最多就是抓住一个方鹤翎罢了。而如果让他们得知我是白骨道子……我必死无疑。” 姜望尝试着宽慰自己。 “现在的情况是,道院和缉刑司都没有怀疑我。白莲以为我的记忆被封住了,对我也很放心。但是我并没有失去记忆。所以我最好的选择,应该是立刻拉着老大小五他们一起,带着安安逃走,等到枫林城这边的事情尘埃落定,再视情况决定是否回来……” “不,老大如果知道真相,一定不肯走的。小五应该无所谓。安安……安安舍不舍得离开家乡?吃不吃得了颠沛流离的苦?” “枫林城域……凤溪镇……小林镇……” 姜望向来平静的道心彻底乱了,越想越烦,越想越乱。 索性直接躺倒,沉入太虚幻境中。 …… 【八品论剑台已解封。】 【独孤无敌当前未进入周天境前百,不显示排名。】 【周天境匹配中……】 【匹配成功!】 …… 【战败!】 【战败!】 【战败!】 连输三场之后,姜望才稍稍冷静下来。 战斗是一件必须全神贯注的事情,在这种专注中可以忽略其它,暂时抛开那些烦恼。 但是当一切结束之后,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八品论剑台每次催动耗功已需二十点,战败则再输二十。 姜望看着自己还剩的2680点功,静静地发了一会呆,就欲离去。 扑扑扑。 一只肥纸鹤扑腾着飞了过来。 自然是甄无敌的信:独孤兄弟,我也已经圆满,正式踏进周天境,即将圆满大周天!怎么样,来练练手? 如甄无敌这等背景深厚的修士,之前在游脉境徘徊自然不是因为积累不够。而是一直在等待属于他的最完美的周天架构。 那些家族往往都有高人,专门根据他们的积累体验、即时反馈,来为他们拟定最合适的进阶路线。 所以他小周天刚圆满,就说马上大周天也将圆满了,并不全是大话。因为他的路必然已经铺好,并且是通天坦途。 姜望本不打算回信,他也没有再打一场的心思。 但是想了想,选择耗费十点功,进入了星河空间。 仍是一个星河中的亭台。 姜望刚到,甄无敌胖乎乎的身影便已出现在对面。 “怎么着?难得一次主动找我聊天啊,还这么奢侈?”甄无敌左右打量了一阵,啧啧称奇。 现在两人已经混得很熟,当然主要得益于甄无敌的“话痨”本色。有事没事就飞一只纸鹤过来,与姜望畅聊。 姜望只要一回信,没有二十个来回止不住。 他也是姜望在太虚幻境里唯一的熟人,或者也能算朋友。 第一百二十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这是一处地下溶洞,地面显然经过人工修整,自有格局。 火红的岩浆顺着裂缝缓缓流淌,将地面分隔,形成一个复杂而巨大的阵图。 二长老就瞪着那双只有眼白的眼睛,人坐在地上,阴恻恻道:“昨晚牛头山上,好像不止一个生人。” 白骨使者则站在一旁,闻言只是轻声道:“那又如何?除了错误的线索和杀人的陷阱,牛头山那边已经什么都不剩。” “桀桀桀……那个方家的小子,你就那么让他回去了?” “不然呢?” “你真以为董阿会护着他?” “如果董阿不护着他。除了死一个方鹤翎,我们什么损失也没有。如果董阿护着他,我们就能看到道院跟缉刑司扯皮。何乐而不为?” 二长老又怪笑两声,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过来陪老夫坐坐。” 脚下便是岩浆,炙烈恐怖的力量蕴于缓慢的涌动中。 “我还是习惯站着。”白骨使者道。 “现在的年轻人,一个比一个有脑子。看着你们,我时常感到自己老啦。” “您是天生冥眼。生下来就能沟通阴阳。当然不懂得我们这种平庸之辈的苦处。”白骨使者的面容永远隐藏在面具下:“天赋不足,就只能多动动脑子。” 二长老笑呵呵地抬头看着他:“使者,你也觉得老夫是自大的蠢货吗?” 白骨使者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对视,轻声回应道:“您当然不是一个自大的蠢货。但您应该清楚的是,我也不是。” “你和圣女的态度,真是如出一辙。” “是吗?那是我的荣幸。” “等道子觉醒,她可就是圣后。现在你们平起平坐,届时就只能永远低她一头。你难道甘心?” “没什么甘不甘心的。”白骨使者轻轻一笑:“都是为了本教付出,哪有高低贵贱?” 说完这句,他便转身离去。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留在这里时时提防那双眼睛,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待白骨使者走远,二长老忽然张开双手,像在拥抱着什么:“谁能想到,九煞玄阴阵留下了如此纯粹的阴煞?左光烈死得其所,真是尊神的意志!” 地缝中的岩浆忽然回流,就在他的脚下,勉强聚成一个骷髅状。 “那么,陆琰。”岩浆骷髅说话了,声音低沉暗哑:“谁才是那个自大的蠢货?” “桀桀桀桀,当然是你!挑衅叶凌霄,难道还不够自大吗?” 真名叫做陆琰的二长老低下头,将那双冥眼投向地缝。 “计划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要再有闪失……” 骷髅头瞬间散去,岩浆继续缓流。 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 “院长!不好了!” 姜望刚刚走到董阿的小院门前,就看到一名师兄横冲直撞地闯进小院。 站在院中就气喘吁吁地报告道:“缉刑司来我们道院抓人,已被宋院长拦住了,就在道院大门处!宋院让我立刻来通知您!” “知道了。”董阿踏出房门,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缉刑司?姜望心中一动。 猜到或许是来抓方鹤翎。他们的暗哨就那么没了,是一定得要一个说法的。 他住在飞马巷,每次都是从后门进道院,是以不知道前门发生了这件事。 那名报信的师兄在前头领路,董阿走在后面,有条不紊地询问着事情经过。 受他的淡然所感染,那名师兄的情绪也稳定下来,原原本本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事情本身并不复杂,就是缉刑司忽然上门,说是有一名负责跟踪方鹤翎的暗哨失踪,要把方鹤翎带回去调查。 正在授课的萧铁面当堂就把人拦住了,要求缉刑司先拿出证据,再谈抓人的事情。 双方僵持不下,后来惊动了副院长宋其方,缉刑司方的执司单茶也亲自赶了过来。 因为事态升级到了这个地步,不得不请出董阿。 董阿脸上倒看不出什么情绪,问完事情经过后,也已经到了前门处。 两名缉刑司的修士正押着方鹤翎,但萧铁面拦在他们前头,不许他们离开。 方鹤翎右眼上有一圈乌青,看样子已吃过苦头。 而在另一边,老院长宋其方在一群教习学子的簇拥下,与单茶带领的大队人马,也在对峙中。 “宋老。”单茶嘴里恭敬,脸上却无半分敬意:“不知你阻碍本司执法,是何用意啊?” 宋其方年事已高,搭了搭眼皮,正要说话。 人群忽然散开。 “董院来了!” “董院给我们做主!” 就连单茶本人,也一下子表情端正起来。 “姓单的,你想把本院学子,带到哪里去?”董阿淡淡发问。 “董院长。”单茶脸上挂着笑:“缉刑司怀疑之前令道院学子损失惨重的丙戊号任务另有隐情,故而特派暗哨日夜监视方鹤翎其人。但就在昨天晚上,缉刑司的一名暗哨,周天境的修士,突然失踪。城道院的学子,都是我庄国未来栋梁,为了道院弟子的安全,我们决定先把方鹤翎带回去调查。” 第一百二十一章 人间炙热 当年董阿在朝堂上,公然指责大将军皇甫端明,怒斥他独揽军权。 还用了一个非常严重的词,“或有异心”。 结局就是皇甫端明依然稳如山岳,董阿被发配至枫林城,从此退出庄庭权力中心。这还是国相杜如晦力保的结果。 除非皇甫端明倒台,否则大概终此一生,都无法再回到新安城了。 …… 董阿的心情,没有几人能真正体会。 直到整件事情尘埃落定,他才回过头,看着今年新生中最出彩的人物:“你今天找我有事?” 姜望本已做好决定,但事到临头,又迟疑起来。 毕竟这不是什么小事情,而是关系到身家性命。 他迟疑着道:“弟子不知该不该说……” 董阿转身便走:“那就等你想好了再说。” 姜望:“……” …… 一直等回到了院中,姜望还跟在身后。 董阿也不理会,径自去了静室,在蒲团上盘膝打坐。 似乎如果姜望还不说话,他就要开始修行了。 “董师!” 姜望下定决心,一下子直接跪伏于地,久久不肯抬头。 这是他第一次对董阿行如此大礼,也因而能使人明白,他的认真和坚持。 但董阿只是淡淡地道:“起来说话。” 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使他动容。也没有什么人和事,能够改变他。 姜望抬起头来,面向董阿跪坐。 他眼睛微红:“董师,在我汇报之前,我希望您能答应我。以后帮忙照看我的妹妹姜安安。除了她,我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 董阿皱眉道:“要交代后事,等你死的时候再交代。” 姜望酝酿了整晚的情绪就这么被打断了。 他默默地收拾心情。 过了好一阵,才继续道:“我怀疑白骨道在酝酿新的阴谋,自从献祭了小林镇之后,又被城主在三城论道上杀了一轮,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离开了庄国。 但其实他们从未离开枫林城域,甚至于他们的巢穴就在城卫军驻地附近的牛头山! 现在已经迁走,具体迁到哪里我不清楚。 还有,方鹤翎已经是白骨道的人了,在替他们做事。我怀疑还有更多的人跟他们有牵扯,或者被控制,他们有一个叫做白骨之种的东西,很稀有,但是能够完美的控制一个人。” 董阿静静地等他说完,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望顿了一会儿,说道:“我在执行调查任务的时候,发现方鹤翎有问题。昨晚,其实追踪方鹤翎的,除了缉刑司那名暗哨,还有我。 我们追到牛头山,遇到了埋伏。 那名缉刑司暗哨被杀了……但是他们说我是白骨道子降世,未来将是白骨道的圣主。认为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坦白。 这个决定无疑十分艰难。但他还是这样决定了。 只是一个学生对师长的信任。 只是一个少年,在己身安危和全城安危之间,做出的一个朴素选择。 他不知道他将面临什么。 甚至于他已经做好了董阿大义灭亲的准备,毕竟他所敬重的这位院长,从来都是刚直不阿,眼中容不得沙子。 “你怎么想?”董阿却问。 “啊?” “对于他们说你是白骨道子这件事。你怎么想?” 姜望垂头沮丧道:“我好像真的是……” “我问的是……”董阿又重复了一遍:“你怎么想?” 姜望猛地抬头:“我当然不愿意!我绝对做不出屠戮平民的事情,做不到残害无辜,做不到亵渎亡者,无法泯灭人性!我宁可死,也不想加入白骨道!” 他的情绪很激动。 但董阿只是点点头:“行了。你回去吧。” 姜望愣住了。 就这么放我走吗?让我回去? 我不是白骨道子吗?不是白骨道未来的圣主?是那些邪魔外道的首领啊! 就这么简单的让我走? “你还有什么事吗?”董阿不耐烦地问。 姜望试探地道:“白骨道的事情……” “我来处理。” “那弟子……是不是应该去一趟城主府,向魏城主汇报此事?” “魏去疾那边,我亲自沟通。” “您对我,就没有什么吩咐吗?” “努力修行,照顾好你妹妹。”董阿依旧惜字如金。 “除此之外呢?” “……少来烦我。” “啊好。”姜望晕乎乎的站起来,就往外走。 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道:“董师,您真的不安排我做点什么吗?” 董阿叹了一口气。罕见地多说了几句话:“你一定要让我告诉你,面对白骨道这样的势力,你是多么的不堪一击,毫无用处吗?” “……我明白了。” 姜望大步出门。 身后又响起董阿的声音:“对了,如果他们还向你这位未来圣主透露了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第一百二十二章 阳光灿烂时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冬月已尽,腊月也行过半程。除夕,越来越近了。 …… 这一日天光正好,万物明丽。云九小说 沈南七的心情,却很阴郁。 此时所处的位置,在唐舍镇东面,大概就是在西山上。距离已经被荒弃的小林镇,应该也很近。 但他无法确定。他已经迷失方向。 明明东南西北,一切都看得清楚,但总是绕了几圈,又回到这里。 沈南七不敢再冒险,尤其几名师弟师妹已经重伤,无法自主。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起针对道院弟子的阴谋! 同行者一共五人,此时还能够自己移动的,只剩他和另一名师弟。还有战力的,便只余他自己而已。 就整个枫林城域来看,西山落于东北方,也不知“西山”这个名字是怎么叫下来的。 之前有一伙盗匪盘踞,被彼时还是外门弟子的姜望单剑剿灭之后,这里也平静许久。 沈南七带队进入祁昌山脉猎杀妖兽,本是寻常的磨砺任务,却在唐舍镇外遇到袭击。 一路且行且战,算算距离,应该是到了西山。因为方位一直往东。 不过到了此处之后,方位已经失去意义。 对于阵法他所知不多,也无法丢下师弟师妹去冒险。 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左道,似乎想要慢慢耗死他。只时不时地发动一次袭击,并不会全部压上。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等待。求救的信香早已被他抓住机会点燃。 现在就看看,是援兵先至,还是他先坚持不住倒下了。 ……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袭击,储备的道元几乎枯竭。 最后一个站着的队友也倒下了,因为他的爆发而侥幸未死。但他其实明白,只是时间问题,如果不能及时救治的话…… 通天宫内道旋转动,在酝酿着道元的新生。但沈南七不知道,他能不能等到那一刻了。 不,一定能的。 沈南七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都是谁。那是他的队友。 而他沈南七,绝不会放弃队友。 绝不! 随手夺过一柄剑,迎向正面轰来的对手。还能够动用的道元不多,他尽量节省着用。 虽然未曾修过超凡剑典,但以通天境的修为驾驭身体,也足以表现出一定的战力。当然,怎么也不如他浸淫多年的道术体系。 交剑几合,沈南七飘身而退,对手轰然倒地,心脏处有个窟窿,不断地冒出鲜血。那是金光箭造成的。 他还是不得已再次动用了道术。 终于彻底枯竭。 结束了吗?他想。 在他的视线范围里,越来越多的左道走出。 这些人都没有遮掩面容,因为他们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 阳光满山。 在明亮的山林间,一个身影疾行。 一柄长刀划过。 刀光映着日光,人影穿过人影。 鲜血溅起,人头飞落。 快雪刀至……魏俨现身。 那些刚刚有聚拢趋势的左道妖人一下子散开,几转之下,便已不见。 在这样的阵法中,他们进可攻退可守。 “没想到是你来救我。”沈南七道。 魏俨往他身后看了看,语气很淡漠:“你还是这样。如果一个人走,早就走掉了。” “别废话。剩下的人什么时候来?就我们两个,冲不出这阵。”沈南七抓紧时间喘息,尽可能的多恢复一些力量。 “就我们两个。”魏俨道:“没有其他的人了。” “什么?” “他们赶不上,索性就我一个人来。” 沈南七深吸一口气,道:“那你现在叫人,咱们联手,可以守一段时间。” “还不明白吗?这些左道,是想围点打援,不能再添油了。这些人搞得这么复杂,一定有大图谋。城卫军如果损耗过大,枫林城恐怕有危险。”魏俨很果断,持刀转身:“你跟我一起,我们两个还有突围的机会。” “那他们怎么办?”沈南七怒道。 魏俨回头看了一眼,随手招来四柄长剑,准确扔在那四名重伤的道院弟子身边。 哐啷! 这四名弟子倒也果断,无论男女,齐齐横剑。 他们已经等了许久,也眼睁睁看着沈南七独自支撑了许久。 魏俨的话也没有一丝掩饰,很直接的告诉他们没有希望。 不拖累沈南七,就是最好的结局。 “别!” 沈南七上前欲夺,却被魏俨一把抓住。 疲惫的身体哪里冲得破魏俨的阻拦? 眼睁睁看着四个师弟师妹在自己面前自刎倒下,沈南七的眼睛都红了:“魏俨!你是来救人的,还是来杀人的?”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夜晚。 那个带着血色的夜晚。 那时候他跟魏俨也都在场。 也是魏俨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那一晚,他和魏俨共同的好友,就惨死在他们面前,被焚为灰烬。 尸骨无存。 “能救则救,不能救浪费什么时间?”魏俨冷冷转身:“想给他们报仇就跟上来。” “魏俨!”沈南七的声音与其说是怒吼,不如说是嚎哭。 “你有这个力气,不如多杀几个左道,也好让他们瞑目。”魏俨反握快雪,一刀斩树。 辨看了一下年轮,便径自直行。 “阵法会欺骗我们的眼睛,却无法欺骗树木。因为树木没有眼睛,只有生命的本能。” 沈南七忍着眼泪,一声不吭地跟在身后。 他心里也知道,那几位师弟师妹自尽未尝不是选择。至少可以免于更痛苦的遭遇。但在情感上,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努力了那么久,坚持了那么久。却还是没有救下谁来。 一个都没有。 他几乎要发疯。 一路上左道们组织了两次大规模袭击,但都被魏俨和已经状若疯魔的沈南七杀退。 然而,一直到走下山脚,魏俨所预料的高手,也都未曾出现。 唐舍镇在西,混混沌沌的沈南七提步往西去。 “往南。”魏俨道。 沈南七跟着转向,什么也没有问。 但魏俨还是解释道:“刚才来援的路上,撞到一队同样来援的道院弟子。他们现在还没出现,大概失陷在哪里。我们得去看看。” 沈南七转头看向他,眼睛里慢慢有了神采,但却是愤怒:“你说不会再有人来援?” “来不及。”魏俨淡淡道:“一直待在那里慢慢失血,你会死,我也未必能活下去。” 他补充道:“而且你看,来援的这队人也已经失陷了。” “你永远是这么做选择的。”沈南七咬牙道:“希望有一天,当你也被放在那样的选择中,你会甘之如饴!” 魏俨只是纵身前进,将阳光全都抛在身后。 “不必祝福我。我五岁的时候,就被这样选择过。” 第一百二十三章 黑暗漩涡 行至半程,便看到一团红色焰火冲向天空,连燃三次。 这是道院里求救信号的一种。 魏俨立即一把抓住沈南七,加快了速度。 他既不想错过最佳的救援时机,也不能把精疲力竭的沈南七丢在这里。所以沈南七个人的抗拒,他也只好当做不见。 小林镇外。 急速赶来的魏俨一个箭步落地。 正好停在于此地搜索的姜望兄弟三人面前。 关于丙戊号任务的调查暂告一段落,因为董阿要求保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方鹤翎现在已是自由身。 这起调查任务便只能暂时搁置,当然,明面上说是已结案。 腊月是一岁之末,姜望三兄弟一直在非常积极地完成任务,像过冬的野兽一般储备道勋。 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他们于超凡境界战斗的磨合已经完成,实力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凌河在冬月三十日便完成了小周天循环,仍旧踩着普通天赋下的极限速度线完成破境。赵汝成更是不遑多让,还在凌河前几日突破,完成了反超。 倒是姜望一直在打磨道术,巩固根基,耗费了大量的道元,破境速度慢了下来。 在已经过去的腊月十五福地挑战日,他的福地排名已经掉到第二十七的洞宫山。每月产功只剩1450点。加上之前所剩,也一共只有4120点功。 这无疑加剧了姜望的紧迫感,但他并未急于破境。 从周天境到通天境的这一关,是从小周天到到周天的进阶,决定了见天地门的时间,也决定着天地门的高度和厚度。 必须要稳之又稳。 这是董阿叮嘱了又叮嘱的事情。 但在现实层面,如今这三个周天境修士组成的小队,在城道院道勋榜上的排名已经异军突起,掀翻了不少往届师兄。 明年的三城论道,姜望已经预定了三年生魁首。甚至到了年尾,直接考郡院也不是没机会。 还有在九江玄甲的杜野虎,兄弟几人都有无限光明的前途。 白骨道带来的阴影,在董阿的承担下逐渐淡去,姜望现在对未来充满了美好想象。 今天他们这支小队正好在附近执行新的任务,看到求救信号后第一时间赶至。但搜寻良久,却什么也没发现。 …… “你们遇到求救的道院弟子了吗?”魏俨问。 凌河答道:“我们就在附近,看到求救信号立刻就过来了,但是并没有看到人影。就连战斗的痕迹也没有。” 这意味着什么众人都很清楚。 那队道院弟子必然是遇到了无法抵抗的对手,才会连战斗的痕迹都留不下。 那么为什么,他们还能有机会发出求救的信号呢? 想到这里,就令人不寒而栗。 “我们得赶紧回城,汇报此事。”赵汝成说。 荒弃的小林镇就在不远处,断壁残垣仿佛在诉说着过去。 诉说他们曾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发生的当然是惨痛回忆,留下的自然只有耻辱。 镇外的那片月柏树倒是长得甚好——如今已经再没人敢来这里盗伐。 “走吧。”魏俨转身说。 “不再找找看吗?”凌河有些不忍。 赵汝成之前就建议回城,是在凌河的再三要求下,兄弟三人才在附近找了一阵,也因此碰上寻来的魏俨二人。 赵汝成拽了拽他:“快走吧,凶多吉少的事情!回头报上缉刑司便是。寻踪觅迹,也得让专业的人来。” 凌河只好作罢。 因为沈南七已经失去战力,众人轮流带着他赶路,行进的速度并不很快。 一行人走到官道上,再往前一点就能看到枫林城了,魏俨突然停下脚步:“你们走吧,把沈南七带回去。” “那魏将军你呢?”凌河问。 赵汝成则一把搂住了他:“快走吧老大,别老操心人家的事情!” 姜望一直没有说话,因为刚刚离开小林镇,他心神就陷入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安中。 可也说不清这不安来自于哪里,便只护着沈南七往前走。 此时的沈南七像行尸走肉般,也不在乎跟着谁走,去哪里。 但姜望敏锐的感知到,他体内有某种锋锐至极的气息,正在缓缓弥散。 兄弟几人互相看了看,便都明白,经过今日的打击,沈南七竟马上要推开天地门了! …… 一直等到姜望等人走远了,魏俨才猛地转身,向小林镇冲去。 快雪倒提,金行元气疯狂向他聚拢。 他的身形锐利无匹,好似切开了风,在风的间隙中前进。 之前走了半天的距离,此时呼啸而至。 但此地仍然安静,仿佛什么也没有。 这是一片连魂灵都不存在的荒墟,因为此地魂灵已经全部成为鬼门关虚影的祭品。 魏俨握着快雪刀,在断壁残垣中行走。 茶舍、酒肆、独轮货车…… 他的步子时快时慢,但几乎将整个小林镇转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什么踪迹。 也没有等到袭击。 最后他停了下来,站在小林镇的中心,那一块空缺的平地——当初凝聚鬼门关虚影的位置。 “出来吧!你什么都等不到!”魏俨忽然大喊。 似有一阵微风吹过,一袭黑色锦服出现在他眼前,束起的长发下,是魏去疾那张威严深具的脸。 “果然是你跟着!”魏俨冷笑道:“拿我当诱饵?真是你会做的事情。可惜被人拆穿了!” “那只能说明你是个废物,不值得他们冒险!” 魏去疾似乎不屑一顾,只硬邦邦丢下这么一句,便身卷飓风而去。 他好像从不期待回答,而只需表达自己的意志。 “你难道不是废物吗?”魏俨咬着牙齿,握紧了快雪:“我的……父亲?” …… 回到枫林城,将沈南七送回他的住处。 兄弟三人去道勋殿勾选了任务,分配完道勋,就准备各自回去。 “三哥,你没事吧?”赵汝成问。 “我没事。”姜望勉强道:“可能是今天知道死了很多师兄弟,心里有些不安。” “回去好好休息。”凌河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种事情,也没有别的劝慰。修行路上,他们还会经历很多。 走出道勋殿大门,凌河就住在道院宿舍,赵汝成从道院大门离开回家。而姜望从道院后门回飞马巷。 兄弟三人就此分开。 姜望独自往前走,走到后门时,脚步忽然一晃。 他刚刚精神恍惚,小林镇的废墟似乎出现在眼前。他还看到了,在小林镇的中心,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漆黑的漩涡! 他醒过神来,眼前是关切询问的道院弟子。 “没事,没事。”姜望连连说道。 他迈步往前走,脚步却如有千钧。 是……幻觉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的心跳 深夜。 城卫军营中。 快雪横放于膝,魏俨背对帐帘,独坐军帐中。 帐内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而赵朗,就那么直接坐在军帐外的地上,在帐帘的另一面。 高高架起的火盆在他面前燃烧着,映得他的脸发红。 两个人隔着帐帘,背对而坐。 巡夜的士卒目不斜视,似乎对这一幕已经司空见惯。 看起来赵朗没有挑帘进去的想法,魏俨也没有出来的意思。 每当遏制不住杀意的时候,魏俨就会把自己关在军帐里。 而每次的这个时候,赵朗也会坐在军帐外。 已经说不清多少次了。 久到仿佛是人生的一部分。 “你觉得我可悲吗?”隔着帐帘,魏俨忽然问。 “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忽然想起来。我这一路走来,单人独刀,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 “你有亲人,也有朋友。” “姓魏的不算。” “呵呵呵。”赵朗低头轻笑几声,似乎对魏俨难得的孩子气感到无奈,而又觉有趣。 “我认真说的。”魏俨补充。 “我也笑得很认真。”赵朗含笑道:“我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军帐里沉默了一阵,沉默得让人觉得他是不是已经睡去。 之后才有声音继续响起:“你看,我总是忘记这些事情,总会忽略其他人。我只看得到自己,和自己的刀。我以为我跟那个人不一样,但其实,或许也一样。”云九小说 “天才就是如此。天才不需要看到凡人看到的东西,天才有自己的世界。”赵朗说道:“而且,在我看来,你们并不一样。” “我算什么天才?” “啊,你这话,好像是在说我不够努力。我还不够努力吗,魏俨?” 又一阵沉默。 只有火盆里火焰噼啪的声音。 无声的叹息之后,魏俨在军帐里问道:“以前我没有想过。但现在我有时会想,当年那件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无须询问,赵朗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 “沈南七有沈南七的想法。但是你并没有错,那是最好的选择。与其一起死,不如能活一个是一个。”赵朗顿了顿,补充道:“如果是我,我也会那么选。” “你也会那么选么?” 隔着帐帘,背对而坐。似乎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交心的方式。 魏俨这等一往无前的人物,好像也从来,只会在赵朗这里寻求问题答案。 赵朗笑了,他的牙齿很白,笑得很灿烂:“当然。” …… 这是无比漫长的一夜。 一整晚姜望都被不安的情绪缠绕着。 只要他一闭上眼睛,那个漆黑的漩涡就在他眼前。 为了不影响到安安,他甚至不能够翻来覆去。 他静静地仰躺在床上,看着漆黑中的屋顶,一整夜都没有合眼。 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更令他惊惧的变化发生了。 通天宫里的那根黑烛忽然跳动起来。 它乱蹦乱跳,仿佛诞生了灵性却又受到了某种惊吓一般。 而在此时,他的道脉真灵,那条缠星灵蛇竟远远游在一边,整个蜷成一团,似在瑟瑟发抖。 通天宫是道脉大龙最初栖息的地方,是一切奥秘的起源,天然影响灵觉。 此时通天宫里传来如此不妙的信号,他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有有一种本能,本能的恐惧。 天刚刚一亮,姜望就直接起身去了道院,找到董阿。 “董师!我怀疑白骨道已经有行动了!昨天沈南七师兄在退出祁昌山脉时被袭击,对方没有直接杀死沈师兄,而是选择围点打援。 紧接着在小林镇,有一队前去援助的道院队伍已经失踪,回头调看一下任务记录便知道是哪几个师兄了。道院修士被如此针对,这一系列事件绝非偶然! 再联系到之前在牛头山……白骨道已经开始行动了!” 董阿沉吟半晌:“你先回去。此事不要外传,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姜望喃喃道:“董师,我的心里很不安,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想做什么?” 他无法描述通天宫里的变化,因为不可能打开通天宫给董阿看。 “你的心乱了,先回去好好休息。” “您一定要慎重对待!”内心的紧迫感令姜望有些言语无措,他想尽脑海中一切能想到的人,为此不惜暴露他经历过的许多事情:“白骨道的圣女很强,但是他们教内还有令她忌惮的更强者。您可以联系缉刑司季司首,他应该在望江城附近。还可以联系清河水府,对,清河府君非常强。咱们与清河水府数百年盟约,他一定愿意帮忙……” “够了,你冷静一点!”董阿制止他:“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去扛。” “但是……但是……”姜望汗毛直竖。 他同时也在不停地告诉自己,要镇定。以磨砺已久的道心镇压情绪。 他直面过生死,也久经考验。以他的心性,本不可能如此惊惧惶恐。 或许是通天宫里的那根黑烛,“感染”了他。 情绪是会传递的,尤其是在通天宫这等隐秘的地方,尤其这根黑烛还与他联系如此紧密。 然而,如黑烛这等自有灵性的宝物,为什么会惊惧至此? “没有但是。此事我自有安排。”董阿道。 姜望仍不能安心,不由问道:“牛头山您有没有去调查?方鹤翎那边有没有什么收获?” 见他越说越离谱了,董阿皱眉道:“方鹤翎那边,缉刑司还在例行问讯,有萧教习看着,不会出问题。” “还有,关于整个白骨道的事情。我已经知会魏去疾,并且也上报朝廷。这个层次的事情不是你能插手,我只能说这么多。” 董阿难得地宽慰了一句:“回去好好睡一觉。放心,无论面对什么劫难,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吗? 就在这时,有道院弟子在门外道:“董院,宋院长请您过去,说是有一张古丹方,需要您帮忙一起研究。” “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董阿先对着外面回复,再站起来,深深的看了姜望一眼:“你先回去吧。” …… 姜望只能强行压下不安,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的确如董阿所说,其他事情他也插不上手。 离开董阿的小院,那根黑烛还在通天宫里一上一下地跳动。 嘭嘭嘭,嘭嘭嘭…… 有如心跳声。 第一百二十五章 小橘肥猫深院 无物无我,故无生无灭。 ——《白骨无生经》 …… 姜望挪动脚步,竭力压下不宁的心神,他必然相信、也只能相信董阿。 在通天宫的躁动中,他勉力保持平静。 转去内门宿舍,与独住的凌河打了声招呼。再三叮嘱谨慎小心,但也不知该提醒他具体小心什么。 凌河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可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接连发生道院弟子遇害的事情,令其不安。 他劝姜望不要多想,表示接下来一段时间先不接任务,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准备迎接新年。 最后他拍了拍姜望的肩膀,笑着说:“老虎马上就回来了,咱们还是一起喝酒!过年!” 这话的确让姜望笑了。 再没有什么比团聚更美好的事情。 “欸!一起喝酒。” 姜望离开宿舍,打算回家。 他今天没有直接从后门离开,而是走的前门。因为想要绕一圈,经过赵汝成的家里,与汝成说两句话再回去。 他只是因为心中不安,想跟他们说说话。 但其实也没什么具体可说的。无非是注意安全,规避危险之类。但他甚至不清楚危险会从何而来,自然更不知道如何规避。 快过年了,大部分道院弟子仍在苦修,或者接了任务正在磨砺自己,道院里路上的行人并不多。 偶有几个,也都气质昂扬,充满朝气。 就像如今蓬勃向上的枫林城道院一样,未来有无限的光明和可能。 如果说董阿是为枫林城道院筑实了坚实的地基,祝唯我就是成为了枫林城道院一面飘扬的旗帜。 已经有不少优秀修行种子表达意愿,想要来这里修行。 假以时日,枫林城道院的成绩不可限量。 看着他们的笑脸,感受着他们的精气神,姜望忽然觉得自己很荒谬。 我在惶恐什么呢? 他问自己。 然而没有答案,只有那根黑烛的来回跳动,愈渐疯狂。 缠星灵蛇已经缩成一张饼状。 姜望于是在道尊像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强忍着战栗,默默梳理道心。 …… …… 王氏族地里的那个偏僻小院。爬山虎早已退却脚步。 阳光洒落,院门轻掩,宁静一如既往。 王长祥兴冲冲地跑过来,在院子门口才放缓脚步,收拾心情。 今年的郡院新生中,他和黎剑秋入院的时候都不算太亮眼,但随着修业的开始,都渐入佳境。 如今已都在郡院新生前十之列。 当然他并不会止步于此。他甚至有信心通过下一次的三郡联比。 未来是很好的,未来充满希望, 更令他高兴的,是现在赶回族里的原因。 昨日他在郡院完成了一桩高难度的任务,因而得赐一瓶秘药。此药据说能拓宽通天宫,同时也有疏通道脉的效果。 能够拓宽通天宫的秘药,当然对每个人都有大用。但是对王长祥来说,能够“疏通道脉”,才是他为之拼死的原因。 他甚至不能够确定这药对王长吉有效,他问过郡院里的教习,但对方只是说,有可能。云九小说 可仅仅只是“有可能”,就足够了。 就太好了! 因为在过往的那些日子里,无论是谁,在查验过后,对王长吉下的结论都是“不可能”。 绝无希望,绝无可能。 也正是因为如此,父亲才对兄长彻底放弃,王长吉自己也心灰意冷。 记忆中不是没有兄弟二人一起嬉闹于父亲膝下的画面,尽管那些片段很少,但已弥足珍贵,值得为之奋斗。 从城道院至郡道院,他增长了修为,拓宽了眼界,也看到了更多的机会和可能。 从“不可能”到“有可能”,这难道不是进步吗? 他从来都觉得,兄长是他记忆里那个博学、高大、温暖的样子。 相较于与父亲短暂的相处,更多的时间里,他跟着兄长长大的。 父亲更多的是“族长”,兄长却承担了更多的“父亲”。 就算全世界都放弃了兄长,就算兄长自己都放弃自己,他也绝不放弃。 这是他之所以走到如今,的理由。 王长祥一刻也等不及,往日为人称赞的稳重心性并不足以帮助他。 拿到秘药的第一时间就往家里赶,就像一个急着献宝的孩子。 连夜赶路,归心似箭。 半日之间,从清河城赶到枫林城,快过奔马。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心如月钩折 在奔跑之中,王长祥一下子汗毛倒竖。 良好的战斗素养令他迅速掐动道决,做好第一时间出手的准备。 他当然不可能就此离开,而是直接合肩一撞! 撞飞门板。 撞进了卧室中。 但是卧室里并没有其他人,没有他想象的挟持自家兄长的恶徒。 房间里只有自家兄长一人而已。 彼时正蜷成一团,缩在床上。 他的双手抱在脑后,却沾满鲜血,上面……还有几根橘黄色的绒毛。 小橘的绒毛。 王长祥松开道决,冲到床榻前,一把扶住他:“哥,哥!你怎么了?” 王长吉整个脸都皱成一团,变得狰狞、扭曲,他使劲往靠墙的位置挤,双手在身前一阵乱挥,试图驱赶弟弟。 “不要过来!别过来……” 他几乎是痛哭流涕,几乎是在哀求。 他又怒吼着,咆哮着:“给我滚!滚远点!” “哥!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王长祥抓住他乱挥乱打的双手,丝毫不顾那些血迹,流着泪道:“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兄弟俩一起面对。” “啊。” 王长祥听到这样一声。 好像叹息着什么,又好像释放了什么。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被抓住的那双手反扣。 兄长的手,好冰凉。 他看到,王长吉自蜷缩躲避中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他。 他脸上的扭曲挣扎全部消失,恢复平静、安宁。 而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冷漠,没有一点温度,没有一丝起伏。 “时间到了。” 他说。 冰冷而汹涌的力量几乎第一时间就从双手接触的位置冲入,王长祥本能构成的道元防御一触即溃! 他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凝固了,道元凝固了,思维也开始凝固。 他动了动嘴唇,试图发出最后一个音节。“哥……” 但声音也凝固了。 连同呼吸。 王长吉松开手,王长祥就在他的面前轰然倒地。 四肢张开,仰头向天,最后的眼神很平静。 谁也不知道,在最后的时刻,他想到了什么。 王长吉起身,扯过床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血迹。眼中没有半点哀伤。或者说,从这时起,他已经失去了所有情绪。 他开始往外走。 王长祥的尸体就横在前面。 他抬脚,便欲跨过。 但脚抬到一半,又收回了。 他注意到王长祥的腰带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小瓶子。 那瓶子里的气息,令如他这样的存在,也觉得珍贵。 他轻轻弯腰,伸手摘下了那个瓶子。 瓶身上贴着它的名字——拓脉灵液。 第一百二十七章 咫尺天涯 卧室外面,阳光明亮。 王长吉走过倒塌的房门,走到院中。 从橘猫的尸体边走过。 小橘有一双棕色的眼睛,此时也一动不动地瞪着天空。 推开院门,走出小院。 他很久没有在这种大白天人正多的时候出过院子,人越多,这个世界越令他难受。一切没什么不同。 他抬起头,看了看灿烂天光,微微眯起了眼睛。 “丢人现眼!” 迎面走来一个身形健硕的老人,劈头盖脸就问道:“长祥是不是在你院里?” 他理所当然记得,这个人叫王连山,是这一代王氏族长,他的父亲。 王长吉看向这个人,没有说话。 “废物!我在问你话!”老人自觉威严受到了挑衅,抬起手就想扇过来。 他的手刚刚抬起。 王长吉的手,已经按在他的天灵处。 王连山就那么定在原地,但他的头发、他的血肉,都忽然有了流动的特质,从身上“流”了下来,在旁边汇成一滩。那么样一个健硕的老人,周天境的修者,瞬间只剩一个骷髅杵在原地。 啪,啪! 骷髅也散架了。 有人远远看到这一幕,惊恐地大叫起来:“族长死了!族长死了!王长祥杀了族长!” “什么?” “怎么会?” “该死!族卫呢?” “请供奉们过来!” 王氏族地的平静被打破,陷入茫无头绪的混乱惊恐中。 已经有人拿着武器,慢慢向王长吉围拢。 也有愤怒的后生一马当先,拎着根木棒就向王长吉冲来。 这个世界很吵闹,很混乱。 王长吉注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依然很平静。 他迈动步子,迎过去,与人流逆行。 他说着话,但声音毫无波动,也不在乎能否被人听到—— “让我来把公平带给你们。” …… 庄历永泰十四年,清河郡枫林城,三大姓之一的王氏,灭族。 …… 枫林城地处庄国东南。 而新安作为都城,位在庄国中部,辐射全国。 几乎就在飞来峰那名修士横剑自刎的同时,新安城内的缉刑司总部某处密室中,一根燃着的蜡烛无风自灭。那是糅合了宿主命魂的火烛。 宿主身死,则魂火熄。 值守此地的修士立即起身,掐诀解开阵印,看向魂火对应位置的铜镜。 镜面一阵波动,却最终没有响应。 第一百三十一章 斩命 “五伦无常,七情入灭!踏我生死门,披我黑白巾。” 随着那声音扩张,一个人影独立高空。 白骨道二长老,陆琰! 他的衣衫、身形……他的一切都被忽略,唯有那一双只剩眼白的眸子,愈来愈亮。 “杀我旧时意,度我去时人!” 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修士可以感知到,整个枫林城域,所有死去的魂灵,包括那些负面情绪,死前的惊恐、面对死亡的怨恨……都隐隐往同一个地方聚集。 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都明白了。 地灾……只是一个开始! …… 呼啸声,隐隐是什么深远的呼啸。 人们看到,魏去疾拔地而起,直面四品外楼境强者。 咆哮的飓风将他围绕,那深远的呼啸声也在此时具现。 那从高远之处急速坠落的,如刀的罡风! 煦风满人间,罡风却只在高天。 在先前那一次交手中,陆琰一拳便伤了魏去疾,但魏去疾并非没有留下后手。 此时被引至地面的罡风,就是他倚为胜负关键的手段。 在这枫林城域中。 以内府战外楼,他魏去疾如何不能一试? …… 高空的战斗黄阿湛管不到,也不去管。 后脚一踏,整个人已跃过地缝,以焰刀向方鹤翎斩去。 “黄师兄,枫林城已经完了!不如弃暗投明!”方鹤翎回刀抵住。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黄阿湛是师兄,才想起来沟通。 两人都专修火行道术,火行元气躁动,引得地缝中的岩浆流都蠢蠢欲动。 黄阿湛愈发怒了,边战边骂:“你明个屁!你这根傻鸡毛!” 这是他私下里对方鹤翎嘴臭的蔑称,倒从未当面说过。 方鹤翎顿时就炸了,散去火焰刀,双手一搓,家传道术千羽箭排空袭去。 嘭! 一颗焰弹在羽箭中心炸开,散开的焰浪将这些羽箭推得东歪西斜。 这般精准的控制,是在黎剑秋的指点后达到。 黄阿湛就在羽箭中心穿落,手中焰刀飞出,道决掐毕,霎时间焰弹如雨! 黎剑秋说过,黄阿湛走的是跟沈南七相近的路子。沈南七以一手金光箭扬名,而他精研焰弹,威势亦然不俗。 方鹤翎没有想到,他自小接触,视为杀手锏的千羽箭这么简单便被破去,而他的视线,已经被铺天盖地般的焰弹所充塞! 轰! 第一百三十二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 岱山郡,九江城。 整个城域就是一个巨大的狩场。 九江城域是整个庄国境内唯一一个没有官道的城域,这里是凶兽的猎场,最大的凶兽巢穴。 而九江城,以及其下的镇、村,就是一个个军营。 九江城域里没有平民,全是战士。 这处城域没有官道,没有所谓的安全之地。 但战士所在的地方,就是安全之地。战士走过的道路,就是安全之路。 凶兽无智,但也被生生杀出路来。 那是九江玄甲趟过的地方。 九江郡大部分的士卒都是预备役。真正的九江玄甲,只有一千人。 杜野虎就身列其中,并且还是一名队正,手下管着五个人。因为缺额的关系,目前只有三个。 当然,给兄弟们的信里,他自封了个校尉。 在他看来,总之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也不算吹嘘。 某处军营中,浑身浴血的杜野虎走进军帐。 “哎哎哎,你怎么一身是血的就进来了?”帐内有人问道。 “没事,都是凶兽的血。”杜野虎随意抹了把脸,大大咧咧便道:“校尉,年底了,调个假。我要跟家里人一起过除夕!” “本校尉担心的是你吗?是怕你把我的营帐弄脏了!”校尉脸上有一道刀疤,嘴里骂骂咧咧,手上倒也不慢,随便勾了几笔,便递过一个牌子:“你从来没有休息过,调个长假也应该。” “哎不对。”他顺嘴问道:“我记得你小子也是孤儿啊?” 九江玄甲里,多的是无家可归的人。用九江城主的原话说,“但凡家里有个爹妈,或者爹妈长点心,也不会让孩子来这里来找死。” 九江玄甲从不忌讳生死,所以这话倒并不敏感。 “看您说的。”杜野虎满不在乎地道:“没有爹妈,但还有哥哥弟弟啊。都在家等我呢。翘首以盼!学过不?” “就你他妈读过书!” 杜野虎一矮身,躲过巴掌,笑哈哈地钻出营帐了。 …… …… 枫林城域,城卫军驻地。 当地缝蔓延至此时,许多士卒正在整训。 魏俨第一时间注意到,随着地缝的扩大,天地间有雾气生成。 他太熟悉这种雾气! 小林镇之事永远不可能从他的记忆中抹去。 “这次灾祸范围不是一城一镇,而是覆盖整个城域。乃至会波及到全郡的灾难!”魏俨对赵朗这样说道。 他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因而立即跃上高台,运足道元,大声喝道:“城卫军全军听令!什么也别要了,什么也别管!即刻向城域外撤军!能活一个是……” 砰! “去你妈的!” 一只大脚将他踹下高台,城卫军主将,人称方大胡子的将军挤上高台,嘴里还骂骂咧咧。 作为整个枫林城城卫军的最高统帅,他毫不犹豫修改命令道:“情况紧急,别的话我不说了。所有城卫军将士听令!即刻以小队形式散开,以枫林城为中心,向整个城域展开搜索。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地灾源头!这很危险,但我就是要你们用命去填!用性命拯救你们的家乡!告诉老子,你们怕吗?” 轰!隆隆! 在地灾巨大的轰隆声中,人类的齐声比地裂更恢弘。 “不怕!” “不怕!” “不怕!” 方大胡子大手一挥:“出发!” 军列轰然而散。 魏俨怒目而视:“这是无谓的牺牲!姓方的,你这就是让弟兄们白白去送死!” “送死是一定的。是不是白白送死,那就不一定。”方大胡子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自顾选定了一个方向出发:“你要是怕死,就自己滚!别拉着老子的兵!” 整个城卫军驻地在最快的时间就散了干净。 枫林城卫军一正将、两偏将、五副将中,除了魏俨杵在原地,赵朗还未动之外,余者全部身先士卒。 谁都清楚这种突兀的地灾必有源头,谁也都清楚在地灾之中寻找祸源的危险。此时此境,哪怕不顾一切逃命也未必能够逃得掉,更别说与逃难者逆向而行,直面危险。 没有人是傻子。 但几乎所有军人,都做出了最“愚蠢”的选择。 他们向着最危险的地方去。 魏俨目送着那些消失在视线里的背影,一言不发。https:/ 他回头看了看赵朗,但赵朗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就也一言不发地离去。 他不明白。 他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但这种毫无意义的牺牲,真的有必要吗? 也是这样的雾气。小林镇那一次整个镇子被夷平,就连魏去疾亲自赶到都无济于事。 如今规模扩大到整个枫林城域,又有谁能回天? 除非庄庭方面早有准备,但他作为城卫军高层,明白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动作。 这个道理,方大胡子、赵朗他们,不会不明白。 但他们为什么还是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还要拉着整个城卫军陪葬? 在绝境前尽量保存有生力量,难道不是为将者最应该做的事情吗? 可是这一次,连赵朗都走了。 没有人能再给他答案。 他独自一人站在变得空空荡荡的城卫军驻地里,就像五岁那年一样,独自一人被遗留在荒野。 那一年,他的母亲死了。为了保护他。 尸体就横在他面前。 而他的父亲魏去疾,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冲过他身边。 魏去疾身上有累累的功勋,身后有无数丢下的人。 …… 轰! 忽然一声爆响,惊扰了魏俨无端的情绪。 一个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在面前倒飞而回,坠落高台,鲜血狂喷。 那是刚刚离去的,方大胡子。 看到这一幕,魏俨瞬间就明白。 这起覆盖整个枫林城域的灾劫,地灾只是先手。 那个潜伏暗中多年的势力,不,现在已经可以直接推定是白骨道了。 白骨道正有组织、有预谋地刺杀枫林城方面组织者,用意很明显,就是要瘫痪枫林城域的自救能力。 而作为腾龙境巅峰强者的方大胡子被打成这样,对手该有多强? “你娘!”方大胡子翻身跃起,嘴里还在喷血,却已经毫不犹豫地反冲:“邪魔外道,给你爷爷死来!” 三个脸戴生肖骨面,身披黑袍的身影现身,各施手段,齐围方大胡子。 而他们的气息……三个腾龙境巅峰强者! 刺啦! 金光如电而过,魏俨持刀切入。 三个黑袍人瞬间散开,一片被割破的袍角飘飘而落。 虽只割破黑袍,却也将这三人的阵型冲散。 “找死!”其中一名面具上纹着巳蛇骨架的黑袍人转向魏俨,听声音是个女人。 其声尖利。大手一张,掌心便涌出无数条污秽血蛇,向魏俨噬咬而来。 血蛇之中,乍现银蛇。 快雪游弋,如银电清霜,剖开袭来血蛇。 为首的黑袍人脸戴鼠骨面具,迎上已受重创的方大胡子,嘴里道:“这个交给我。十一,你去帮蛇儿迅速处理了他。” 犬骨面具人二话不说,回身一纵。自他身后,无数恶犬魂魄涌出。 汪汪汪! 吼吼吼! 张牙舞爪,撕向魏俨。 一道石墙无声无息拦在犬骨面具人之前。 却是赵朗听到响动,第一时间赶回。 他落地的瞬间,掐诀已毕,顿时风起,火生。 狂风大作,焰成火海。 “你的对手是我!”赵副将这样说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此胜在我! 时间回到十息之前。 回到赵朗于犬骨面者的战斗中。 赵朗道法层出不穷,变幻多端,不停地构筑防御和陷阱。 然而犬骨面者以力压人,横冲直撞。 遇到石墙撞碎石墙,迎至藤蛇撕碎藤蛇。 就是凭借修为,以势强压,不给赵朗一丁点机会。 这种应对方式无疑老辣,尤其他同时还控制着恶犬之魂包抄夹击,切除赵朗的逃生空间。 这是常年厮杀在生死线上的强者,才能够拥有的战局把握能力。 面对如此老辣的对手,赵朗始终保持冷静。 燃烧无用,恐惧更无用。 唯有冷静能够寻觅那越来越渺小的微星。 强大敌人带来的压迫,令他将一身所学用到极致。 他从来没有这么快地释放过道术,从来没有这么精准完美。 因为他没有选择。 只要慢一息或者错一式,就有可能死去。 而那将直接引发整个城卫军驻地战局的崩盘。 修为上的绝对差距,代表他没有任何容错的空间。 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困顿于天地门之前是非常痛苦的事情。而迟迟看不到天地门,更是每年都逼得不少修士发疯。 赵朗用强大的心理素质,度过了那种艰难。 境界上难于提升,他就专注于术。 用点点滴滴的汗水,来铸就另一种形式的强大。 整个庄国范围内,从道院到军中,所有能够学习到的初阶道术,他几乎全部熟练掌握。 就靠着这些不被太多人重视的初阶道术组合,在一个腾龙境巅峰强者面前,支撑到了现在。 已经到了极限。 他明白已经到了极限。 复杂多变的道术体系,是他一直以来的标志。常年在战斗中切换道术组合,他比犬骨面者更清楚自己的情况。 一旦纷繁的道术衔接被适应,基本就已经宣告战斗结束。 而从犬骨面者越来越从容的突进来看,这一刻很快就要来临。 但赵朗面色不改。 他只有冷静。 面对狂暴撕咬过来的恶犬之魂,面对须臾迫近的犬骨面者。 赵朗以右手抱左手,仅伸出左手尾指。而后半蹲下来,就以那根尾指,贴住地面! 砰砰砰砰! 在地灾蔓延的轰隆声中,一道道石墙纵横延伸,将犬骨面者和那些恶犬魂魄全部隔开。 这是他自己独创的道术——石墙迷宫。 在先前的战斗中已经预设桩点。此时骤然引发,瞬间就分割战场。也将一次必死的危机消弭。 “不错的道术,如果任由你成长,将来或许是个威胁。”犬骨面者哑着声音道:“但是……你现在太弱了!” 话音落地,道决已毕,他猛然张嘴。“吼!” 一头双眸漆黑如墨的魂犬,自他身后跃出,仿佛撕破阴阳界限而来。个头虽小,却实力可怖。只一个冲刺,就将身前范围内所有的石墙全部撞碎! 受限于修为,石墙本身不够坚固,就是这门道术最大的问题。 在同阶战斗中,赵朗可以依靠快速的补充来完成变化。但面对犬骨面者这等级别的强者,他根本来不及补充。 不过,他本来也没指望这一记道术能够困住腾龙境强者。 石墙崩碎,召出冥犬的犬骨面者目光一凝。 因为他在原地根本没有看见赵朗的身影。 赵朗不见了! 会在哪里? 犬骨面者拔地而起,直接冲向前方那条正在扩张的地缝。 他笃信赵朗不可能从他眼皮底下遁走。 那么此地唯一的藏匿处,就只有这道地缝。 从犬骨面者所在之处,赶到那道地缝,甚至不需要一息时间。但为了防备偷袭,他放缓速度提高警惕,耗时两息。 他绝不肯给这小子机会。 逐渐扩大的地缝中,滚滚岩浆之上,他果然看到那个滑溜的小子。 彼时几条藤蛇首尾相咬,横贯地缝。城卫军副将赵朗,就站在藤蛇身上,双手掐诀已毕。 而他的目标,竟是方大胡子与鼠骨面者的战场! 数不清的藤蛇自方大胡子脚下生起,迅速纠缠,形成坚实壁障。挡下了鼠骨面者的凶狠一击! 如此这般的战局把控,不能不令人惊叹,也不能不令他的对手愤怒。 “找死!”犬骨面者勃然大怒,这蝼蚁一般的小子,竟还敢在与他的战斗中分心! 这是对他赤裸裸的侮辱。 鼠骨指不定又要怎么编排他了。 犬骨面者怒气勃发,道元汹涌。 澎湃的力量将同时扑近的恶犬魂魄们都推开了一段距离。 而他凌空扑下。 轰! 赵朗脚下的岩浆忽然被引动,疯狂上涌。 这无疑是他玉石俱焚的手段。 看着赵朗平静的眼神,犬骨面者忽然心生寒意。他当然不肯与赵朗同归于尽,立即止住身形,倒跃出地缝。 而在岩浆冲出之前,赵朗也紧跟其后,落到了地缝的另一边。 “吼!” 犬骨面者也不是毫无准备,那条冥犬就在地缝的另一边蓄势已久。 此时刚好撞上赵朗,只一张嘴,便咬掉了赵朗的半条大腿! 那喷起的岩浆失去道术支持,迅速落下。 犬骨面者瞬间便已经穿过地缝,贴近赵朗身前。以一个半蹲的姿势,竖掌如刀,直插心脏。 但就在他穿破对手心脏,泯灭其生机之时,他感受到一股微弱的道元波动。 这个濒死的小子……他居然还在使用道术! 而且目标……不是自己。 犬骨面者骤然回头! 正好看到那一记绝妙的石墙术,将猝不及防的蛇骨面者桎梏。 正好看到魏俨当机立断,甩刀前突。 最开始的那道石墙迷宫,赵朗不仅仅是为了挽救危局、分割战场。更是为了遮掩另外两处战场中,鼠骨面者与蛇骨面者的视线! 他跃下地缝不是为了逃生,而是为了捕捉战机,插手另外两处战场。 从一开始,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自己没有战胜对手的可能。但是他还有可能,凭借他精准的战机把握,为另外两个人创造胜机! 杀他区区一个通天境修士,犬骨面者想要无伤完成击杀。 这就是他唯一的腾挪空间。 而他把握得如此充分、完美。 …… 犬骨面者冲到蛇骨面者身前替死时,其实什么也没想。 在那种生死一线的情况下,根本来不及想些什么。移形换影纯粹是下意识的选择。 他还没有开始思考,身体就已经动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样的一种情感,竟然扼杀了他求生的本能。 但是蛇儿活下来了。 蛇儿活下来了。 明明整个胸腹要害都被打穿,他竟不觉痛苦。 最后留给她的眼神,很柔软。 犬骨面者舍身相救,蛇骨面者才得逃一死。 生死早已见惯,可她从来没有如此暴怒、如此心痛。 喷涌的道元将石墙震碎,她毫无保留地扑向魏俨,这一次彻彻底底要以命相搏。 但适才还气势如虹、杀机如刀的魏俨,却毫不犹豫抽身而退。 他想做什么? 又有陷阱?想杀回马枪? 刚刚死里逃生的蛇骨面者心中一惊,脚下不由得慢了半分。 …… 却说赵朗那道藤蛇缠壁突兀出现,恰到好处的为方大胡子挡下致死一击。 但其实说“致死”也不那么准确。 因为以方大胡子此时的伤势,怎么样也应该已经死去了。 他身上致死的伤势不止一处,但他竟然还活着。 竟然还在战斗。 以至于鼠骨面者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到底靠什么撑着。 一道藤蛇缠壁不算什么,令鼠骨面者在意的是它所代表的意义。 他不太满意地瞥了犬骨面者那边一眼。 面对区区一个通天境修士,居然还能让对方腾出手来。十一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冷冷想着,随手一拳,将藤蛇缠壁轰散。 正要再进,却忽然感觉身上一紧。 方大胡子以一个极为亲密的姿势,熊抱住了他! 垂死挣扎! 鼠骨面者脑海中转过这样不屑的念头,一层黑雾自身体内部溢出,贴着他身上形成薄薄一层。 是为魂甲。 在这种极限近身中,他自然要先保证安全,防止对方有自毁类的手段。 但方大胡子粗壮的手臂只是一震,其人仅剩的全部道元都灌注在这两条手臂之上。 轰! 他竟然完完全全放弃防御,而选择将鼠骨面者的魂甲震散! 为什么? 这有什么意义? 鼠骨面者刚想到这个问题,就已经听到了尖啸声。 那是快雪刀裹挟着缠于刀身的蛇信剑,急速撞来的声音。 魏俨之前的那一记甩刀,并非随手,而是有目的、有意识地插入这个战场! 而多年袍泽的方大胡子便借助赵朗的藤蛇缠壁,抱住了鼠骨面者,而后震破他的防御,带着他一起撞上了魏俨的快雪刀! 嗤! 那是长刀切入肉体的声音。 鼠骨面者在吐血,他也感受到方大胡子的血喷在他身上。 “这种大优局势,我怎么可能受伤?这太荒谬了……” 他鼓荡道元,就要将方大胡子震开。 而此时一道倏忽而至的身影,已落至他的身后。 魏俨握住快雪刀柄,道元狂摧。 刷刷刷刷! 仿佛无边碎雪炸开。 漫天雪光是刀光。 无穷无尽的刀光,就在鼠骨面者身体里爆开,将他和方大胡子一起,切割成无数碎肉。 碎肉飞落,鲜血飘洒。 分不清哪一块肉属于方大胡子,哪一块属于鼠骨面者。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蛇信剑弹射而出,被急速追来的蛇骨面者接到手上。 但鼠骨面者已经战死。 魏俨握刀回身,直视此人。 血肉碎片落在他的身上,堆砌得他如同恶鬼。 但他浑然不觉。 只剩最后一个对手了。 这是城卫军营里最后的决战。 第一百三十五章 我看到天才的世界 轰!隆隆! 地灾还在继续,雾气渐渐重了。 鼠骨面者握着蛇信剑的手紧了又紧。 面对着连杀两大白骨面者的魏俨,终于一个转身,抱起犬骨面者的尸体,飞遁远去。 她不得不承认,面对只是初入腾龙境的魏俨,她怯懦了。 准确的说,她被枫林城卫军这几个人的疯狂吓住了。 怯懦这样的词汇本不该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她向来视人命如草芥,不仅仅不在乎对手的性命,也不曾在乎过自己的。 今天遭遇的这几个视死如归的人不是理由。 面前这个她没有一丁点把握、如杀神般的对手,也不是理由。 真正怯懦的原因,在她看到犬骨那样的眼神之后。 她发现自己,生平第一次,有了恐惧的感觉。 她竟然恐惧死亡。 她竟然开始留恋这个世界。 …… 魏俨看着蛇骨面者离去,没有追击。 战斗已经结束了。 面对将死的赵朗和蛇骨面者,他毫不犹豫选择先杀死对手。 面对暴怒的蛇骨面者和已经生机微弱的赵朗,他毫不犹豫的转进战场。 面对抱在一起的方大胡子和鼠骨面者,他毫不犹豫搅动刀光。 是的。他毫不犹豫。 他没有犹豫过。 他每一步都是最好、最恰当、最精准的选择。 或者说,正是因为知道他能够做到这样的选择,所以无论是赵朗还是方大胡子,都把胜机寄托在他身上。 这是一次精妙绝伦的配合! 以他们多年军旅情谊、多年袍泽默契的名义。 三个人各自为战,却又以死并肩。 代价,是赵朗之死,方大胡子之死。 此时那些恶犬之魂已随着主人散去,冥犬也已消失。地缝还在扩大,雾气还在蔓延。 城卫军营里的这一切,突然的发生,又凌厉地结束了。 枫林城域的灾难远未结束,而城卫军营里为枫林城而战的人,已经死去。 魏俨走到赵朗身边,将丢了一条大腿、心脏被洞穿、道元也已经枯竭的赵朗半抱起来。 他笨拙地用笼着木行元气的手,捂住赵朗心口。 他专注于长刀和金行道术,实在不擅长救治手段。而且他也很清楚的明白——没救了。 有时候理智这种事情的可怕正在于此。 因为你如此明确的知道结果,所以你徒劳的努力竟不能够安慰自己一星半点。 “周天境杀腾龙境,我这也算是越境杀敌了吧?只有很厉害的天才,才能够办到这种事情啊。”赵朗艰难地喘息着,说道:“原来这就是天才的世界。我看见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一切来不及的告别 地裂发生之前,赵汝成还在府内饮酒。 他向来得过且过,能歇则歇,能懒则懒。 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 主动或被动的,整个天下兜兜转转,也算是一生。 他不想为难自己。 酒至半酣,人已醺醺。 邓叔忽然出现,一把抓住他的手:“不对劲,枫林城要完了,我们必须立刻走!” 轰隆隆! 地裂的声音在此时炸响。 “等等!”赵汝成一个激灵,顿时酒醒。他绝不会怀疑邓叔的判断,也来不及问什么原因、什么事由,只是立刻道:“去明德堂接安安!” 姜望和凌河都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唯有姜安安还是个孩子,最为危险。 邓叔也不啰嗦,抓着赵汝成直接撞破屋顶,如一道长虹经天。降临明德堂。 眸光略略一扫,他便再次拎起赵汝成,冲天而去。“那个小女孩不在了。” “救姜望!救凌河!”赵汝成在空中挣扎。 “地灾太突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能够感觉到,这只是开始。真正的危险一旦降临,连我都护不住你。”邓叔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灌入他耳朵:“来不及了。” 大地在下方开裂,房屋在崩塌。 奔逃的、跌倒的、正在死去的人们,从这个高度看下去,渺小如蝼蚁。 赵汝成能够感觉到邓叔手上钢铁般的力量,这只手抓着他瞬息远去。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到。 狂风刺得眼睛生疼,刺得泪流满面。 …… 城道院中。 修士们当然要比普通百姓更早察觉危险。 闭关的、诵经的、演道的,一下子全都混乱起来。到处都是拔身乱纵的人影。 有同窗拉了他一把:“快逃啊凌河!” 有人在大喊:“往城外撤!留待有用之身!” 也有人在高呼:“大家快去救人!我辈修士……” “救谁啊?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院长、副院长全都不在,除了他们之外,也就只有萧铁面有组织全院弟子的威望,但他此时也未出现。 整个城道院里群龙无首,混嚣一片。 凌河一跃而起,站在道祖雕像头顶。 他从来规规矩矩,不肯丝毫逾礼。此时却情急踩在了道祖雕像头上,全不顾这种亵渎的行为会给他带来什么惩罚。 “我们的一生,是漫长一生!” 他高声喊道:“我们在城道院修行超凡,已经沐浴光荣!是把这份光荣踩在脚下、丢在身后,还是伸手接住它,你们自己决定!” 说罢,他也不停留。 径自翻墙越屋,以最快的速度往明德堂方向冲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故人心 张临川突然出手,袭杀魏去疾。 陆琰毫不惊讶,只是桀桀怪笑:“好小子。” 冥眼转动,重掌大阵。 但目睹这一幕的方泽厚等人,却陷于深深的震惊中。 不仅震惊于张临川的行动,更震惊于他的实力。 此时他踏空静立,气息悠然,又哪里只是通天境的修为? 分明早已经推开天地门,道脉腾龙,甚至……叩开了内府。 如果不是内府境强者,哪怕是偷袭,哪怕魏去疾已经伤重如此,也不可能被一击杀死。 都是假的。 三城论道上力战而败,静等一年,以待明年的三城论道,直入国道院…… 都是假的。 他根本就是要留在枫林城里,为今时今日做准备。 他根本就是白骨道的人! 方鹤翎终于明白,张临川之前为什么问董阿在哪,而不关心其他。 因为在身份暴露的这一刻,袭杀董阿就是最优的选择。 不是董阿,就是魏去疾。 “走!”方泽厚紧赶两步,抓着方鹤翎道:“快走!” “不,爹。”方鹤翎再一次挣脱,他笑了起来:“我赌对了!我的机会来了!” 他大步往前,招呼道:“张世兄!原来你也加入了白骨道!有什么小弟能够帮忙的吗?” 张临川没有去看魏去疾的尸体,更加没有看方鹤翎,而是抬头看向陆琰,淡淡道:“长老安心做事。” 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张面具,轻轻按在脸上。 那张面具,竟是白骨所制。 而他骤然转头! 南门的方向,站着一个倒提长刀的修士。 黑发如墨染,长刀似雪铸。 正是魏俨。 从时间看,他应该恰好看到了魏去疾被袭杀的一幕。 表情很奇怪。 好像没有愤怒。 又好像,只有愤怒。 魏俨从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所以他的脚步开始移动,他开始向前冲。 向着城主府的方向,向着张临川的方向,发起冲锋! …… “白骨使者!”亲眼看着张临川戴上白骨面具,方鹤翎激动起来:“原来你就是白骨使者!原来是张世兄你拉我入的教!” 早在还没有接触白骨道之前,他就与张临川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此时知道其人就是白骨使者,心中更是亲近。 方泽厚拦在他身前,压低声音喝道:“别说话了!这里太危险,咱们快跟着你李叔离开。” “危险什么?现在这里,白骨道做主!”方鹤翎为父亲的胆怯感到不耐,但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他又对着张临川喊道:“张世兄,我爹在这里,现在城里这么乱,我怕教友误伤他。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帮忙?” “有没有什么身份证明……”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看到一团雷光炸在方泽厚身上。 而方泽厚只来得及重重后退一步,就在自己的儿子眼前,抽搐着焦化,再无声息。 谁也不知道,一个没有修行的普通人,是怎么在强大雷法中移动的这一步。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在死亡之前的瞬间,做出远离儿子的反应。 绝大部分通天境以下超凡修者,都会在这一记雷光下被瞬杀。 连眨一下眼睛都做不到,来不及。 而方泽厚挣扎出了一步的距离。 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父亲。 而他死去了。 “不知所谓。” 张临川甩了甩青烟仍在的手,一转身,扑向了挟刀而来的魏俨! 没有战前的言语,更不存在对峙僵持。 只在双方接近的瞬间,激烈的战斗便已经爆发。 …… 方鹤翎张大了嘴,想要喊些什么,但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张临川的确帮他解决了他父亲的安全问题,不过是以他绝对不愿接受的方式。 他的父亲在他面前被随手杀死,比杀一只鸡还要简单随意。但因为尸身上犹在咆哮的雷光,他甚至连伸手触摸一下都不敢。 他想不通为什么。 他也是白骨道教内的人啊?他为白骨道做了很多事情! 难道白骨道引发今天这种程度的地灾,发起这样强大周密的行动,没有他方家全力帮忙的掩护吗? 为了白骨道,他去缉刑司受审多少次?他冒着多么大的风险?他牺牲了多少? 难道没人在乎吗? 为什么。 为什么? “走!” 李供奉一把抓住方鹤翎,转身便往城外奔去。 他心中愤怒,却牢牢抑制。 无论如何,方泽厚对他有恩。保不住方泽厚,至少要保住他的儿子。 即使这个小子,这样的愚蠢! 方泽厚一眼就看出来了,而方鹤翎根本就看不明白,从头到尾,他完全不在张临川的眼中。 他的表忠心,表决心,表功劳,除了惹人厌烦外,什么也收获不到。 或许直到今天,直到此时此刻。 他才认清楚了自己,但这已经是多么晚的时间。 …… 张临川与魏俨电光火石般一触。 一触即分。 魏俨吐血而退,张临川身缠电光,有如天神。 白骨面具下看不到张临川的表情,但他声音冷漠:“居然敢对我拔刀。看来我真是让你们误会太久了。你真以为祝老大,你老二?” 枫林城道院的道勋榜排名,从来都是祝唯我、魏俨、张临川,这样排下去。 哪怕这三甲挥霍了大量道勋,在他们之后的修士,也都会自觉的控制道勋数量,跟着下降排名。这是对强者的尊重。 但谁也不曾想到,真正的最强者,是张临川。 他不仅强过枫林城道院所有学子,还强出偌大一截,强成天壤之别。 他这样强,但仿佛对于魏俨来说毫无影响。 快雪要饮血,无论对手有多强。 魏俨血迹也不去抹,而是踩碎青砖,提刀再上。 快雪如天边惊虹一抹,起自魏俨,落至张临川。 铛! 张临川屈指一弹,正在快雪刀身。 雷光自指尖乍起,顺着快雪而上。 魏俨飞快地松手再握紧,避过雷电之后,拔刀反撩! 他斩进一团雷光中。 他很快,但张临川更快。 轰! 雷光爆开。 魏俨强忍着麻痹将刀握紧,但人已经再次被炸退。 张临川一步踏进,探手,又蓦地后撤! 几无穷尽的金光在瞬间将他淹没。 那是魏俨以自身为引,在原地布下的甲等下品道术,金光杀阵。 这一套与张临川在三城论道上直面林正仁的战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月上白骨门 高空之中,有一扇白骨铸就的门户。 仿佛沟通了幽冥,有什么邪恶存在孕育着。 而魏俨已至。 刀光如月光,月上白骨门。 刷!锵! 快雪斩上白骨之门,又发出金铁之声。 张临川一手支撑着白骨门,一手翻掌前按。 嗖嗖嗖! 一排金光箭不讲理般直射面门。 沈南七也至。 上次队友惨死之后,他没有沉沦下去,反倒破而后立,一举推开了天地门。 还是金光箭,杀力却已不可同日而语。 张临川只得将攻击魏俨的手掌收回,横在面前。 他的手上笼着一团黑雾,虽然只是小小一团,却将那些袭来的金光箭尽数吞噬。 而与此同时。 咔嚓! 白骨之门裂开了。 它终于承受不住魏俨连续不断的斩击,分解成碎裂骸骨,纷纷坠落。 这门道术还没来得及发挥威能,便毁于魏俨和沈南七的配合。 沈南七眼中一亮,纵身穿过坠落的碎骨,跃至张临川身前,一掌按下! 金光暴起。 又是一道金光杀阵! 魏俨以身合刀,身如银河挂落,直直斩入金光中。 铛! 如钟鸣之声。 金光散去。 张临川右手握成拳,拳上缠着莹润白光,与快雪相抵。 而另一只手成爪,按在沈南七的天灵上。 他的整个身体,都被莹润白光所笼罩,在这金光杀阵中,毫毛无损。 “你们以为有转机,有希望,有曙光?” 他淡漠地道:“不,什么都没有。” 左手稍一用力。 砰! 沈南七整个脑袋就此爆开。 红的白的,四处飞溅。 魏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在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闷哼。 他收刀,再斩。 收刀,再斩! 再收刀,再斩! 这个瞬间他爆发了肉身极限,一息内斩击三百多刀! 虎口裂了,血管爆了。 在斩到张临川之前,他自己已先遍体鳞伤。 但回应他的,始终只有——铛! 那是如钟响的,无比冷漠,无比绝望的声音。 他极限状态下的每一刀,都被张临川挡住了。 “如果拼命就可以抓住希望,如果努力就能拥有奇迹……” 张临川目光平静,声音冷漠。 “那我们潜伏的这么多年,准备的这么多年。又算什么?” 第一百四十三章 明月在天 第一百四十三章明月在天 枫林城中。 董阿一跃而至,拳绕清光。 陆琰及时回过神来,以拳对拳,瞬间已是数百次对轰。 无论如何,就算白骨尊神这次降世失败,只要他还活着,只要尊神还在,就不是泯灭了所有希望。 若没有这样百折不挠的精神,他也无法走到今天。 这些年来领导白骨道的固然是欧阳烈,但其实他才是一直负责筹谋的那个人。 他规划着白骨道的方向,也定下今日之大局, 如今棋差一招,输得干净,也没什么可说。 但未必就不能卷土重来。 当年他们重新发展白骨道之时,局面还不如现在。 想通此处,陆琰一扫颓靡,再振精神。 “董阿小儿,你也敢来找死?” 陆琰一旦爆起全力,有外域星力的加持,一拳轰落,便打开董阿的拳势。 这还不够,他贴身而近,更将拳头捣入了董阿腹部。 但他的冥眼中,却只看到董阿面无表情的脸……越来越近! 砰! 头颅对撞! 董阿的半个额头当时就被撞碎,陆琰额上也鲜血长流。 但董阿只是又一甩头,再次撞来。 陆琰猛地挣开束缚,一脚将其踹开,身形后纵。 他见惯了疯狂,并不为此惊惧,只是感到麻烦。 然后他便看到,董阿被捣破的腹部、被撞碎的额头,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修复。 冥眼一扫,便已经看到董阿第二府中那颗碧色的神通种子。 它代表着生生不息的神通! 内府境强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探索五府,最高成就便是摘得神通种子。 董阿也是一位摘得了神通的内府境强者,并且在第二府就已成功。 也就是说,董阿还有三次的探索机会。 他的未来,几乎无限。 如此的强者,竟然被人排挤到了小小的枫林城域,做一个区区的城道院院长! 杜如晦同皇甫端明的政争虽然只是布局,在今天之前,下面的官员却并不知情。 可见董阿因为他的性格,在往日遭遇的是何等不公。 “没有在枫林城的经历,我不可能摘得神通种子。” 董阿冷面如铁,声音比脸色还冷,震动全域:“所以陆琰,我一定会杀了你!一定用你的鲜血,祭奠此域!” 声未歇,人已再一次冲至。 痛苦给人以砥砺,强者踏着苦难前行。 但陆琰只是冷笑连连:“整个庄国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透着虚伪!我以为你董阿不一样,你也的确不一样。” 第一卷总结兼感言 落笔写下第一卷《明月在天》的最后一个字。 我试着总结这一卷的写作。 《赤心巡天》是我创作的第一部网络小说,对我来说,无论在哪里写作,我付出的心血和创作的追求不会改变。 甚至因为网络连载对体量的要求更大,我消耗的心力其实更多。 回到赤心巡天上来。 【第一章我显然就犯了网络新人的错误,没有第一时间推进剧情、展现主角,以吸引读惯了快节奏小说的网文读者。】 我用了七千多字的篇幅,详细描绘了一场发生在庄国的高层次大战,并且这场大战里,主角只是一个旁听的角色。(经过多次修改,每次一两百字的删减,现在艰难删到六千多字了……) 本意是先展现这个世界的部分战斗体系,让读者对赤心巡天的力量层次有初步了解。同时埋一些过了很久才会用到的线。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是我所推崇的结构技法。 群里的花花,也是本书的第二个盟主。她人很好的。 她帮我总结了一些网文应该注意的问题,并且提出一些建议。 比如第一章乞丐的部分可以删掉。 但看到卷末大家应该就知道了,那群乞丐最初就是白骨道的祭品。从第一章开始,我就埋下了第一卷结局的线索。 我作为作者,在写完这些之前,不能够直接跟她说这样的理由,不愿意影响她作为读者的阅读享受。 但其实她说的,是符合网文市场的东西。 网文读者,有几个要看你几十万字之后才用到的线索伏笔呢? 诸如此类的细节很多。 所以张临川戴上面具的时候,大家才会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白骨使者。 有没有人记得,妙玉在还真观第一次出场,那个跟她对话的男子呢?带手帕,有洁癖。不就是张临川的标志之一吗? 在网文阅读中,读者习惯了一目十行,匆匆掠过,大概不会注意这样的细节。 但是没关系,只要哪怕一个读者注意到了这种惊喜,我的心血就没有白费。 有人批评我说,写网络小说就是销售商品,网络文学就是商品文学。希望我能够认清现实。 我非常承认现实。 至今才60多的均定,我有什么现实不清楚呢? 有读者劝诫我说,在网络小说里搞自己的文学追求,那是成名之后才做的事情。 我非常理解这话里对我的关爱。 但如赤心巡天这种体量的小说,一部写完,就是一两年的时间。 我有多少个两年可以尝试,有多少个两年时间可以浪费? 对我来说,如果只是纯粹的赚两年钱,那就是一种浪费。 因为我从来追求的,就不是做一个成功的商人。 我要赚钱,有很多方法。 我要文学,就只有一条路走。 当然,事到如今,这本小说也无法掉头。 …… 回到创作本身来说。 在第一章的最后,我才让主角出场。在第一章用大量的篇幅描述一个或许只会出场这一次的左光烈。 就网络连载的创作而言,这毫无疑问是巨大的错误。 如今糟糕的成绩也给了我惩罚。 我没办法为自己的私心做辩解。 但可以说一说我的私心。 ——完全是因为对左光烈这个人物的喜爱。 左光烈在读者眼中只是浮光一掠,是为了衬托李一之强大,被一剑斩首的存在。 但在赤心巡天这个世界中,主角姜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会活在他的光芒下。 他是数百年才出一个的天骄,他强大、骄傲,又怜悯、真诚。 他只出场这一次,但照耀了一片天空。 我舍不得一笔带过。 我得承认这个错误,但我几次试图修改,却最终也没能说服自己改掉这个“错误”。 我错了,下一本会改。 如果还有下一本的话。 …… 【赤心巡天的第二个问题,是节奏慢。】 我花费了大量笔墨,在人间烟火上,在细节上,在小人物上。 没有那些视线全在主角身上的高歌猛进,也因此失去了很多读者。 我写赤心巡天,不是单纯的写一个故事,我更希望能构筑一个相对完整的世界。 没有那些人间烟火,这个世界就不够真实。 没有那些平淡可爱的岁月,就不足以成为悲伤痛苦的过往。 没有那些会心一笑,我无法说服自己潸然泪下。 建立感情,难道不需要过程吗?建立信任,难道不需要磨合吗? 第二章 暂别于云上 云国在庄国东北方向,境内多山。 作为云国首都,云城就坐落在境内最高的抱雪山上。 最早建立云城之时,因为山下环境恶劣,当时的凌霄阁主削山为台,于高山建城。 此后云国再建主城,便都依照此例。 因为城市普遍建立在高山,地势极高,如在云上。故被称为云上之国。 上云城的路径有两条,一个是其它主城连接至此的索道,一个是自山脚修筑起的巨大石阶,此阶又被称为登云阶。 云国财大气粗,请了墨家机关大师主持设计。 各大主城之间,大都以索道相连。 索道以强大妖兽的兽筋鞣制而成,泡以铁桐树油,号称坚固非常、百年不腐。也确实做到了百年一次替换,期间从无自然断裂的情况。 云国中人就通过定时滑过索道的机关车厢,往返各城之间。 因为都是走高空中的直线距离,速度极快,云国各城倒是比天下列国普遍交流得更多。这大约也是云国商业发达的原因之一。 而抱雪峰最壮阔的奇观,则是云城连接最近四大主城的虹桥。 据说是凌霄阁创派祖师伟力所铸,聚云为路,引虹为桥。这四座城市,也成了仅次于云城的中心城市。 此后云国逐渐壮大,却再没有哪座城市能有此殊荣了。 如果忽略石阶本身昂贵的材质和石板上刻印的阵纹,登云阶本身倒是没什么特殊。 风吹日晒、人来人往这么多年,登云阶上依然一尘不染。 姜望背着安安爬上最后一级,面不红,气不喘,抬头看了看云城高耸的牌楼,便径直往云城中去。 虽然兄妹两人风尘仆仆,安安身上裹着的兽皮也不像什么大户人家,但也没有发生什么狗眼看人低的狗血事情。 云国商业发达,并不禁四方来客,只是入城税要高些。 些许金银,对姜望来说自不是难事,路上随随便便做点什么,就轻松挣到足以花销的钱财。 问过守城士卒之后,姜望才知道凌霄阁并不在云城之中。而在云城之上。 但他们也不知道怎么进凌霄阁。 好在姜安安随身带着云鹤,在姜望的指挥下,她认认真真写了几个字,便将小云鹤放飞。 云鹤飞到空中,似乎愣了一下,而后便振翅而上,钻进了云层里。 不知道叶青雨什么时候能够看到信,姜望便带着姜安安先逛了逛云城——主要是一些当地的特色小吃。 第三章 万里之行 新年伊始,一个消息震惊天下。 沉寂数百年的邪教白骨道死灰复燃,在庄国清河郡枫林城域打开了鬼门关,催动百鬼昼行。以无生无灭阵献祭全城,炼成白骨真丹。 此丹号称黄泉返生,可以催成白骨道子,成就巅峰战力,从而接引白骨邪神降世。 枫林城道院院长董阿洞悉此事,力挫白骨道阴谋,联手庄国国相杜如晦,虎口夺食,在白骨邪神面前夺走白骨真丹,献于庄帝! 而世人此时方知,庄帝坐于深宫多年,名为修行,实为养伤。 当年庄国新君即位,新帝庄高羡励精图治,国势渐起。 雍国屡屡挑衅,一再犯边。 本来这已是旧事,庄国立国以来,与雍国的纷争就没停过。就连庄雍边境百姓都习惯了这种事。当然吃亏的总是庄国。 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庄高羡极具勇略,于大殿上拍碎龙椅,御驾亲征。以小国之力,兴师伐雍!而且取得了大胜!亲手杀死雍国镇边大将。 此一战而天下闻名。 这一战为庄雍边境打出了十多年和平。 战后,庄高羡直接宣布闭关,世人皆以为他要冲击神临之上的境界。 庄庭上下保密工夫也做得极好,以至于谁也不知道他这么多年来竟都是在深宫养伤。 如今这个消息之所以为世人知,当然是它已经不足以成为问题。 庄高羡吞服白骨真丹,不但伤势尽复,还一举成就洞真境!从此可称当世真人! 彼时庄国正与南面的陌国交战,因为大将军皇甫端明不在,庄国被连破三城。 而突破之后的庄高羡亲身驾临,轻松杀死陌国领军大将,挟洞真之威,逼得陌国割让十城。 一时国威大振。 是年,庄高羡改元大定。周围国家无不开始整顿军备,只因为这新年号所表现出的野心。 而故枫林城道院院长董阿立此大功,已经擢升庄国副相,成为国相杜如晦的左膀右臂,并且大权在握,主理刑事。 其地位甚至不在缉刑司大司首之下。 从门庭冷落,一度被排挤出政治中心。到如今一跃而起,堪称庄庭最炙手可热的官员。董阿的事迹,也激励着不少人。 …… 姜望得知这些消息的时候,已经离开云国,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彼时他在异国的酒楼里默默饮酒,虽在饮酒,却主要是在旁听酒楼里来往人物的交谈,以大致了解天下时势。 听到人们兴高采烈的讨论庄国,并且还有人当场表示想去庄国搏个出路。 姜望没有丝毫自豪感,反而全身发冷。 这些消息半真半假,比如打开鬼门关,百鬼昼行,那是小林镇前事。 再如董阿力挫白骨道阴谋……分明是他姜望洞悉白骨道阴谋,报告董阿,冒着生命危险想要保全故土。董阿却借势布局,牺牲整个城域难以计数的生命,去谋夺白骨真丹,作为自己的进身之阶。 国相杜如晦、大将军皇甫端明,乃至于庄帝庄高羡,都是同谋。 如今他们赢得名声,赢得世人敬仰,可谁还记得枫林城域那些数不清的无辜亡魂? 起初被灭一城,被破三城。 之后在夺回三城的同时,还割走十城。看起来是大赚特赚,庄帝英明神武,庄臣多谋善断。 可得到与失去,就是简单的数字加减吗? 那些无辜死去的人,那些信任着国家,信任着朝廷,信任着君主的国民们,他们何其无辜? 有谁记得他们的所谓“牺牲”? “老师,你就那么想回新安城吗?” 姜望起身,回到客房中。 过了一阵,店小二来收拾桌子,却只看到桌面上一堆细细的瓷粉。 …… 太虚幻境,洞宫山福地。 姜望静待了一会儿,才收到甄无敌那只略显肥胖的纸鹤。 展开信纸,上面写道:三月初七。齐国临海郡。 信息难得的简洁明了,因为这段时间,甄无敌一直被家里人逼着疯狂修炼。喝杯水都要规定时间,实在是一点空闲时间都很难挤出来。 对于现在的姜望来说,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也有坚定的目标和计划。 他要让应该为枫林城倾覆承担责任的人,都付出代价!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在于实力。 而姜望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甄无敌说过的天府秘境, 离开枫林城域后,他就给甄无敌去了信,表示自己想要参加他说的那个天府秘境的探索,询问是否还有名额。 甄无敌很爽快的就答应了,今天是来信告知他,这一期天府秘境的开放时间已经确定。他须在三月初七之前赶到齐国临海郡。 他还并不知道天府秘境的具体情况,但能被甄无敌这等家世的人物重视,必然有超出想象的收获。当然危险绝不会少。 这也是姜望先把姜安安送到凌霄阁的原因。 齐国是当世强国之一,靠近东海。从云国到齐国,中间要经过十七个国家,三处宗门属地。 当此大世,整个天下群雄并起。政权构成也并不全然相同。 有庄国这种尊道门为国教的道属国,也有云国这样依附于凌霄阁存在的中立之国。有的国家兼容并蓄,国内各大宗门彼此竞争。有的国家政权强大,国内宗门皆受管制,令行禁止。有的地方并不立国,那些强势宗门一宗如一国…… 从云国到齐国经行万里,各地风物绝不相同。 叶青雨送了他一只云鹤,因为他的地址并不固定,云鹤可以凭着与主人的先天联系找到主人,却没有满天下找别人的能力。所以只能他主动给安安写信,安安收到信再回复。 姜望每到一处,就记录下当地风物,随信与安安和叶青雨分享。 安安也会说说自己在凌霄阁的生活。 只不过随着路途愈远,云鹤回信的速度也愈发慢了。 姜望并没有埋头赶路,而是一路修行,一路体验世情。 此时他磨砺已足,不必再压制修行境界。 他建立的第一个小周天是日月星辰,是热爱是理想。 如今走到这里,已经建立起第二个小周天。那是山川河流,是脚下的路,是岁月的变迁,是沿途的风景。 第三个小周天,他开始思考己身。思考走过的路,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情。要问自己所为何来,又将去往何处。 对姜望来说,这是他的跋涉,更是他的修行。 他必须要以最完满的状态,参与天府秘境。 …… 从太虚幻境中退出不久,姜望忽然感觉整个房间似乎晃了一下。 然后听到,砰!砰!砰! 低沉而悠远的闷响。 他终于确定那不是错觉。 因为随着这个声音,整个房间,不,整个地面都在隐隐晃动。 姜望窜出窗外,跃至酒楼天台,然后就看到: 一只巨大无朋的龟状巨兽,正昂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一步,都踏得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这头巨兽有多大呢? 仅仅它的粗壮短腿,就高过姜望所在这座城市的城楼。 而在它的龟甲之上,姜望看到了…… 亭台楼阁、人来人往……一座巨大的城市! 第四章 天佑之国 此刻天台之上,也站着不少来看巨兽的人,甚至有些都站到了附近屋顶,但大多是外地人。 姜望注意到,本地人似乎都习以为常,沏茶的沏茶,用饭的用饭,大都有条不紊做着各自的事情。 “啊!” 这时他听到一个高高扬起的咏叹之声。 姜望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身量普通、额头极高的儒服男子,正对着城外那只巨兽摇头晃脑。 常闻那些风雅之士逢高必登,登高必赋。想来这位儒门修士,见此巨兽大城,也是来了雅兴。 姜望虽然对诗赋不感兴趣,但见此架势,不由得也有些好奇。 便只听着高额头儒服男子用极其夸张的语调咏叹道:“今我来佑国兮大开眼界!此巨大龟兽兮巨大巨大!” 咏毕,他还左右转了一圈,大概是想要迎接听众的掌声和赞许。但看了一圈,众人眼神纷纷败退避让,脸上各种嫌弃。 唯有姜望经风历霜,倒不至于为此烂诗动容。 他清咳一声,毫不尴尬地走到了姜望旁边:“这位大叔一看就很有阅历,与俗子不同。敢问是第一次来佑国么?” 大叔? 姜望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是在喊自己。 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了一声。我终于也沦落到跟杜老虎一样,少年“老”成了吗? 他面上不显,也不辩解,只淡淡道:“是。” 他这一路跋涉,只为赶路,只求修行。不想起争端,也不欲与人接触。 但这高额男子似浑然不觉他的冷淡,反而兴致勃勃道:“想不到大叔的声音如此年轻!除了头发之外什么都没老啊,您真是驻颜有方!” 这话姜望不愿接,便有意无视掉,只把目光投在城外的巨兽身上。希望此人遇冷而退。 他注意到城中有一队官员捧着卷轴匆匆走出城外。 而那巨兽背上的城市,缓缓垂下一道巨大阶梯。 每一级阶梯都能容数十人立住。 下城官员上了阶梯,那阶梯便自动收缩,将他们全部拉到巨兽背上的城市。 “整个佑国只有一座‘上城’,也就是他们的都城,那些王公大臣都在都城里生活。被这龟兽驮着走,巡视全境。这龟兽永远不会停步,每走遍一次全境,大约需要半年。每到一城,下城的官员就要上去述职。” 高额男子很是自来熟的在姜望旁边解释道:“你瞧,那些龟儿子一个个猥琐谨慎的样儿。考评要是排到诸城最差,就会被罢免吃掉啦!” 佑国是这一路走来所经过的第三个国家,它的政治生态和运行方式,与姜望所见的任何国家都不同,的确令他大开眼界。 姜望注意到旁边有些人的眼神不太对劲,念及这里毕竟是在佑国本土,说他们的官员是龟儿子,确实不妥。便给高额头男子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说话注意着点。 没想到高额男子接收到眼神,错把警示当鼓励,一下子兴奋起来:“大叔你也这么觉得吧?佑国祖上不知怎么就跟这头龟兽搞上了,在龟壳上建了个城。从此自称天佑之国。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他笑了一阵,发现姜望没有跟着笑,便也颇感无趣地停了下来。 这时候他听到后面一个愤怒的声音:“什么龟兽?我们的护国神兽是霸下!龙生九子,霸下第六!能给国民带来吉祥,使人长寿!” “什么啊就霸下?龙族都绝迹于世,还龙之九子?”高额儒服男子高声驳斥,义正辞严,边说边回过身去:“龙都没有了!跟谁生……的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无闻。 因为他发现酒楼顶上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而且那些人大都怒视着他。再看看这些人身上佑国流行的碎甲状劲服…… “哎呀!小生忽然腹痛难忍!”高额男子一手捧着肚子,面露痛苦,一手扒拉着往楼下走:“借过借过,告辞告辞。” 人群一拥而上,伴随着他的惨叫声渐远。 但还有一拨人留了下来,并将姜望围住。 其中一人戟指道:“他们是一伙的!” 姜望赶紧解释:“我根本不认识那个高额头!” 远远传来儒服男子的声音:“还敢说你不认识我许象乾!啊!” 又被一声惨叫所打断。 姜望暗暗咬牙。这话痨小子够损的。 挨打间隙还不忘攀扯一下,大概是为了报复姜望没有及时提醒他。 看着人群越来越近,这会群情激奋,也没什么解释余地。 第五章 诅咒纸人 越过那道高墙俯冲而下,道元涌动,焰花绽开,墙角一个半蹲着的女人忽然惊骇转头。 姜望生生止住突势,一把握灭焰花,落在她身前。 因为他在那个瞬间注意到,这女人身上没有半点道元波动,而且眼神迷蒙,并不像是完全清醒状态。 再看女人身前燃烧着的纸人,那种邪异的感觉显然是自此而来。 姜望隔空一掌将这纸人按灭。 女人眼神一清,看着头戴斗篷手按长剑的姜望,不安道:“你是谁?别再靠过来,我要喊人了啊!” 姜望掀起斗篷,露出自己年轻的脸,皱眉问道:“你是谁,又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女人有一张温婉可人的脸,此刻表情惊惶无措,更显楚楚动人。 她背过手去抓那张纸人,大概是想藏起罪证。 同时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很是硬气道:“这是我家!你管我干什么?”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面前这个戴斗篷的少年好像动了一下,但似乎又没有动。 唯一不同的是……他手上捏着张燃了一角的纸人。 “你还给我!”她喊道。 姜望把这张纸人翻来覆去的看了半天,确认它的确有些邪异。 但令他疑惑的是,这张纸人只在胸前部分写了两个字——“诅咒”。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写,哪怕是简单的摔倒、掉坑之类的咒词都没有,更别说相应的符合仪式的异语。 诅咒这个词说起来简单,但要落到实处,一般都要有比较具体的方向,诸如折寿什么的。 眼前这一幕完全不符合姜望的认知。 他忍不住问道:“你诅咒什么?” 大概见识到姜望的速度,知道自己没有反抗余地,这女子不忿地回答道:“就是诅咒啊!” 姜望:“……” 姜望意识到自己遇到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哪怕这张纸人确实能有点效果,但是什么都不写。这也能成功才是有鬼了。除非面前这女子是哪个邪神的亲闺女。 “那我换个问法。”姜望道:“你为什么要用这个诅咒纸人?” 女人沉默了一下,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我表哥……我表哥就要死掉了。”她抽噎着说:“就要被城外那个怪物吃掉了。” 姜望还是第一次听到佑国有人称那头巨大龟兽为怪物的,他们大多对其敬若神明。因为那可是佑国的护国圣兽。 与此同时,他想起那个儒服男子许象乾所说的话——“你瞧,那些龟儿子一个个猥琐谨慎的样儿。考评要是排名最差,就会被罢免吃掉啦!” 被罢免吃掉,起初他以为被吃掉只是一种被夺走权力的形容。但联系到面前这个女子的话,应该是真的会被吃掉…… 这事本会招致姜望的厌恶反感,但枫林城域沦陷后,他的想法有了变化。 若不是庄庭的那些当政者渎职、不拿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当回事,枫林城域怎么会遭此厄难? 佑国的措施虽然严厉了些,但或许反能达到奇效。出发点毕竟是为了普通百姓。 “当官不好好当,不能护境安民,只知作威作福,本就该死!”姜望说道。 “你胡说!我表哥是个好官!” “好官又怎么会考评不合格?” “这……我……”女子一下被噎住,只是流着泪反复道:“不对,我表哥很好的,他很好的。他说跟考评无关,他被陷害了。无论他怎么做,最后还是会被吃掉。” “谁陷害他?” “我……我不知道。” 姜望不想再听女子对心上人的辩解,他并不觉得真实客观,转问道:“你这个诅咒纸人是从哪里来的?” 追索诅咒纸人的来源,揪出隐藏的邪教徒,也是他本来的目标。 天下邪教,当杀则杀。 “是我乳娘,自从青哥儿死后,她的状态越来越差,我就偶尔把她接到家里住几天,但她总也不肯长住。听说表哥的事情后,她说这个可以帮我,只要我诅咒他们,他们就会得到报应……” 或许是因为刚从被诅咒纸人影响的状态中摆脱,她有些想到什么说什么,话很多的样子。 “青哥儿是谁?”姜望打断她。 “是乳娘的儿子……” “你乳娘住在哪里?” 她愣愣地说完地址,又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行善积德。”姜望说。 她怔了一下,忽然对着姜望恳求道:“那你帮帮我!救救我表哥好不好?” “我没兴趣帮你。我也帮不了你。”姜望直接拒绝道:“清除蛊惑你的邪教徒,是我唯一能帮你做的好事了。” 这女人住在这种地方,身份必然不简单,不会请不动修士。但她现在却被人蛊惑,只能偷偷躲在这里烧纸人。 足见这其间的复杂。 他姜望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有横扫一切的实力,当然不会贸然插手。 而且,既然渎职被龟兽吞吃是佑国的政权环境,他就更没有干涉的理由。 女人只是哀求道:“他是个好人,他真的是个好人!你相信我。你帮帮我!” 如果是凌河……一定就试着帮了。 想到凌河,姜望心中一痛。 他不再搭话,脚尖挑起一块石子,一脚抽射。 那石子猛地加速,发起尖啸之声,直接把院中的一处假山击穿一个窟窿! “谁!” “什么声音?” 院中有人被惊动,大概很快就会找过来,将这女人看住,以免她再做蠢事。 姜望脚下一踏,拔地翻出院墙,直往北城而去。 …… 女人的乳娘就住在北城区,一处低矮的平民房屋中。 这房子很好找,因为家境明显要比隔壁左右好一些, 姜望一手按剑,用脚尖轻轻把门撞开。 吱~呀。 时间是正午,房间里却出奇的暗。 一个白发老妪,正对着梳妆镜在做些什么,闻声缓缓回过头来。 她的声音干哑:“沐晴已经死了?” 沐晴? 姜望想到深院里的那个女人。 名字倒是清雅,就是人蠢了点。 “你果然是在害她。”姜望冷声道。 “呜呜呜……哈哈哈哈哈……” 老妪起先是在哭,但哭着哭着,又大笑起来。 声音刺耳挠心,异常难听。 “你们……都该死!” 她恶狠狠道:“我诅咒你们,用我的血肉,我的毛发,我的生命,我的一切,诅咒你们!我愿踏遍刀山地狱、身入火海地狱。只要你们……与我受同样的苦!” 姜望脚步一错,还未出手,已经先退,退到房间外,一直退到了街道中。 因为他感觉到一股邪异的力量骤然爆发。 就在他的眼前,那老妪被一层黑色的火焰所覆盖,瞬间烧成灰烬! 连一根毛发也没剩下。 第六章 小草低头,如在追思 就在姜望的面前,白发老妪被黑火焚尽。 他甚至没来得及问出一句情报,更别说了解真相。 与此同时,随着黑火的出现,姜望清楚的感觉到一股邪异力量“渗”进了通天宫。 那是黑色的、如水流动的事物。是一种根源于诅咒的力量。 白发老妪或许视他为仇敌一伙,牺牲命魂的凄厉诅咒也有他的一份。 姜望操纵缠星灵蛇,正要驭使道元进行驱逐,通天宫内的那根黑烛忽然一动,那股邪异的力量消失无踪。 应该是被冥烛所吞噬了。 对于冥烛,姜望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他憎厌其与白骨道相关,另一方面的的确确在枫林城域遭厄之前,他感受过冥烛的示警。而也正是冥烛传输的那门白骨遁法,他才能够救下姜安安。尽管代价是付出寿元。 此时不是考虑这事的时候。白发老妪死去,不意味着事情就已经到此为止。 姜望将那张诅咒纸人拿出来,随手掐诀,一颗青色小草自掌心冒出。 这是丙等中品的寻踪道术追思草,能够根据已有事物的气息,去追踪它的痕迹。 小草低头,如在追思。 其低头的方向,就是追踪寻觅的方向。 但这颗追思草诞生之后,就一直在姜望手心打转,怎么也不肯低下头来。 姜望明白,这门道术等级过低,诅咒纸人上没有明显的气味或其它遗留,因而无法产生效果。 念及此处,姜望随手制作一只木盒,将诅咒纸人暂时封住。几个纵跃远去,随意选了一处无人的房屋翻进去。 分出一部分心神,沉入太虚幻境。 又过去了一轮福地挑战,他现在掉到福地排名二十八的陶山福地。 当然这一路行来,他在太虚幻境里的周天境匹配中,却也再次打进了前百。 这得益于小周天的完美构建,令他能够以最优状态完成破境,没有被太虚幻境里的第一梯队甩得太远。 陶山福地每月产功1350,在周天境前百之前,他倒是胜多负少,所以反而赚了点功。如今累功已经有4310点。 姜望召出演道台,他的演道台如今仍然只有一层。 自甄无敌那里已经得知,演道台的升级需要靠“演道”来实现,也即是推演功法。 愈是强大玄妙的功法,就愈能促进演道台的进阶。 姜望至今就推演过紫气东来剑决和四灵炼体决,大概还未达到进阶的积累。 将木行道术追思草置于演道台上,姜望注入全部的功,开始推演。 他现在独行天下,一门优异的寻踪觅迹道术是必备,追思草显然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要求。 功降到3100点的时候,就已停止。 姜望明白,这大约就是一层演道台的极限,或者也是追思草的极限。 共计耗功1210点,成就乙等道术,追思。 姜望退出太虚幻境,因为是追思草的升级道术,并不像一门新道术般需要重新熟悉。细细体悟一阵后,便已掌握八九。 姜望再次取出那张诅咒纸人,掐动道决。 只见诅咒纸人之上,有一道黑色烟气缓缓抽离,那是纸人上的诅咒之力。 这道黑色烟气扭动着,在道术力量的作用下,逐渐形成一株黑烟小草。 小草低头,低头如追思。 向南! 姜望看准方向,大步而去。 转左,跃墙,如游鱼般穿过人群。 恰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声可怖至极的怒吼。 那声音沉闷,巨大,凶暴! 姜望回头望去,只见城外的那只巨大龟兽,忽然发起狂来,四肢抓地,阵阵怒吼。 它大约的确有霸下血脉,因为同那只神话巨兽一样,它口含利齿,唇吐獠牙。 姜望远远注意到它的眼睛,被一层黑烟所缭绕,逐渐浸染血红。 那是诅咒的力量。 怎么会? 那种程度的诅咒力量,能够影响有霸下血脉的巨兽? 不对劲…… 姜望的脚步停了下来。无论是哪个邪教,如果对方能够拥有动摇这只巨兽的力量,就绝非他所能敌。 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妹妹还在云城等他。 他不能冒险。他不能因为在异国他乡发生的祸事,而牺牲自己。 …… 巨大龟兽发狂的同时,龟甲背上的上城瞬间反应过来。整座城池忽然光芒大放,如大地一般厚重的土黄色流转城墙。 千钧之力加持。 嘭! 巨大龟兽四肢趴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犹自嘶吼不止。 有一个身影飞到城池上空,声遍全城:“大阵不要中止,尽量拖延护国圣兽!其他人封锁城门,搜捕二十七城所有位置,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人物!” 从上城之上,密密麻麻的修士如巨兽身上的虱子被抖落,坠入下城二十七城中。 整个佑国最强的修士军团负碑军,就常年驻于上城。随着护国圣兽的脚步,巡视全境。 …… 姜望散去道决,中断道术追思。那缭绕的烟气就此散去,顺手将纸人搓成飞灰。 而后将斗篷往身后一靠,从容走进人群中。 这些精锐修士一次出动好几百人,足以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整个二十七城犁一遍。 此时还戴着斗篷才叫显眼。 就在这时,上城中忽然又响起一个失控般的怒斥:“尹观!你好大的胆子!” 而后是另一个年轻的声音:“你们都敢欺世盗名!我有什么……” 之后的声音不闻,应该是被湮灭了。 但与此同时,人群惊呼起来。 因为城外那头巨大龟兽,骤然起身! 龟壳上的城池依然稳固,阵法的土黄色的光芒也并未黯淡,但只阻了片刻,有着霸下血脉的巨兽就已经站了起来! 霸下力大无穷,性喜负重。这头巨大龟兽也继承了其习性。 佑国建城于其上,需要不停地增加重量。否则它就会离开,自去担山驮岳。 佑国上城这道阵法加持,已经是为其准备的底牌之一,足以瞬间增加千钧之力。却仍然被发狂的巨兽驮起。 大地再次轰隆起来。 巨大龟兽庞巨的身躯缓缓转向,似乎马上就要直面二十七城。 一旦它转身踏至,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灾难。 整个城池大部分的普通人都不可能逃掉! 这一幕,瞬间就让姜望想起了枫林城倾覆的那一天。 也是如此无力。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人影如陨石砸落,砸至巨大龟兽面前。 伸手,托住了巨大龟兽那如城楼般的腿。 “啊!” 那人发出如远古猛兽一般的大吼,整个上身的甲胄就在瞬间崩开,露出他肌肉虬结的上半身来。 渺小如蝼蚁般的人,竟与高若山岳的巨兽,在空中相持了片刻! 如斯伟力! 而后巨大龟兽一脚踏下! 隐约整个大地都发出一声哀鸣。 第七章 人不平,有人鸣 整个空间都似乎静止了一瞬,无论龟背上的上城,还是下城二十七城,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然后巨兽抬足。 一个渺小的黑影从地底窜出,再一次拦在了巨兽之前。 人们沸腾了! 上城城墙上的军卒,齐齐以枪尾砸地。 “威!” “威!” “威!” 为他们佑国的无敌战神,负碑军统帅郑朝阳! 冲进下二十七城的精锐修士们也在他争取的间隙中,迅速找出了问题所在。 在全城各处,战斗骤然爆发。 抬头往高处看,但见整个二十七城内许多地方,黑烟袅袅而起。每一处黑烟都代表一处诅咒力量。 从规模看,这些黑烟所代表诅咒力量并不强大,但竟有几近百处之多! 如果每一处都代表一个像那白发老妪一样充满仇恨怨毒的存在,那这座城市…… 姜望忍不住想,作为深院内那哭泣女人的乳娘,那个白发老妪为什么会有那样切骨的仇怨? 这些力量、这些怨毒、这些诅咒,单独都不算可怖。任何一个周天境修士都能独立消灭。可一旦以某种秘法汇聚起来,便足以挑动这巨大龟兽的凶性。 而诅咒之力一旦碾灭,有着霸下血脉的巨大龟兽就瞬间得到安抚,回复了最初的状态。 但上城并没有就此平静。 “二十七城城主尹观,治政不力,更以阴诡手段影响圣兽,罪大恶极!罚其被圣兽吞之,以偿其罪!” 此声静了片刻,又骤然喝起。 “该死!去找出他来!” 显然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是那个名为尹观的下城城主所谋划。而且他还在佑国主力尽在的情况下逃掉了! 随着都城令下,散开在下城二十七城的修士不仅没有回归,反而有更多的精锐修士冲下都城。 上城中那个发号施令的大人物显然认定尹观还在二十七城中,决意将这里死死封锁。再一寸一寸的查过,揪出其人。 …… “表哥!” 姜望忽然听到一个近乎哀哭的声音,循声看去,却还是那个在深院哭泣、点燃诅咒纸人的女子。 她在长街上,面如死灰。一张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泪痕。 姜望之前故意惊动她的家人,就是想她的家人将她控制住,不至于叫这女子糊糊涂涂的再惹麻烦。 但不曾想兜兜转转一大圈,却还能在大街上碰到她。 这也太巧了! 而且,她的那个表哥,居然就是闹出这么大事情的尹观。是二十七城的城主! 姜望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用人群遮掩自身。 他于佑国只是匆匆过客,不想让自己搅进这么大的麻烦中。 “美人,你刚才叫喊什么来着?”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与负碑军修士全然不同的男子,笑吟吟地站在了那个叫沐晴的女子身前。 女人虽然伤心过度,有些浑浑噩噩,但并非痴傻。 一见此人不似良善,立即转身就往别处走。 嘴里仓皇解释道:“没,没什么。” “哎!”那男子面容倒是不难看,就是有些油滑粉腻,穿着一身粉白的儒服,呵呵笑着:“没什么,那你跑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探去,也不见怎么动作,就已经将女子的手腕擒住。 “放开我!”女人使劲挣了挣,没能挣脱,冷声斥道:“我是本城佐政苏家的人!” 与庄国的政治体系不同。在佑国,城主半年一次更迭。只有一城之中最优秀的人才,才有资格成为下城之主。主政半年。 但因为时间太短,其实下城有专门处理俗务的家族,那才是一座下城里真正核心的家族。 苏沐晴所在的苏家,就是二十七城的佐政家族。 当然,权力也并不滔天。真正的大事,仍需要上城定夺。 护国圣兽定期巡视国境,使得其背上都城对整个国土的掌控非常深入。 每半年一次的考核中,若城主表现出色,便有资格进入上城修行,以为奖励。若表现不合格,则会被护国圣兽吞噬,以为惩罚。 苏沐晴的表哥尹观,就是这样一个城主。 “哈哈哈哈,佐政家族?”粉面男子哈哈一笑,拉着她就转身:“那便更好说话了!” “站住!” 姜望虽然避在人群中,但其实一直在关注这边的事情。 出声阻止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贱兮兮的许象乾。 第十章 你以为的正义 姜望特意选择与巨大龟兽相反的另一侧城门出了城。 在城中不急不缓,出城之后,就一路疾行,须臾已至郊野。 “唉。” 在呼啸的风声中,他忽然听到这样一声叹息。 “不知这位赶路人,因何事,跑得这么急呢?” 姜望停步,按剑。 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人影,缓缓说道:“逃命,不得不急。”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清俊的年轻修士,穿着常服,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却叫人觉得忧郁。 他笑了:“你可是佑国的大救星,毁掉千绝咒的大功臣。你逃什么命?” 姜望叹了一口气:“也许我不是。” “啧啧啧,我追过来,只是想仔细瞧瞧,咱们的正义使者、道德楷模,到底是什么模样。”他摇头叹道:“原来也不过如此。” 姜望道:“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情而已,谈不上什么正义。尹城主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要赶路了。” 当时在酒楼天台上,看到那一堆去上城述职的官员里,其中有一个就是尹观。 所以姜望记住了他的样子。 所有人都以为他还潜藏在二十七城内,负碑军现在还在城内搜索,负碑军统帅郑朝阳亲自堵门。而他却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出现在城外郊野。 “哈!你真以为你救了这座城市?”尹观冷笑道:“天佑之国,根本就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国家!” “也许救了,也许没救。不过我至少是救了一个无辜少女。”姜望说道:“至于佑国有没有希望,这是你们佑国人应该考虑的事情。” “你阻止了沐晴,又抹掉了第一处诅咒,那你一定已经见过沐晴的乳娘了。你可知道,她为什么怨恨?你可问过,她为什么不惜一切也要做这种事情?” 尹观声音里带着怒气:“你可知道,她的独子,是怎么死的?” “我来不及问,也不想问。” “她的独子,就是前年的二十七城城主!” 苏沐晴嘴里的那个青哥儿? 姜望心神一震,他想过或许是那老妪之子受了什么冤屈,又或者被谁迫害。总之都是那些可以想象得到的苦情故事,虽然可怜,但不应该成为憎世的理由。 冤有头债有主,恨谁杀谁,不应该牵连无辜者。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然而这个答案,仍然出乎意料。 姜望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联想起苏沐晴所说的话——“我的表哥很好的,他很好的。但是他无论怎么做,都会死。” 尹观正是今天要去上城述职的城主,按照苏沐晴的说法,他今天必然会考评不合格,落得个被护国圣兽吞食的下场。 而他直接布置手段,引发护国圣兽的癫狂,死里逃生。甚至险些直接摧毁二十七城,那只巨大龟兽若再癫狂下去,覆国之危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他只是为了自救? “那是一个很优秀的人,我们和沐晴三个人一起长大。我们俩都很努力的修行。为了有更多的时间陪沐晴,所以我故意藏拙,让他成为了那一年的城主。我以为是一种补偿。没想到……却直接把他推进了地狱!” “你知道下城城主意味着什么吗?” “佑国只分上城和下城。” “即龟壳之上和龟壳之下。上城只有一座,便是首都。” “下城一共三十九座。名字便是从一城到三十九城。你见过哪个地方的城市,只有编号?你不会给狗窝起名字,不会给鸡笼起名字。因为知道那是狗窝鸡笼,那就够了。” “因为所谓的城主更迭只是一个幌子!佑国现行这种政治体系所要的,只是为了挑选国内各地最优秀、最有天赋的修士,以供那个狗屁护国圣兽食用!考评最差的那一个,其实是天赋最高的那一个。但天赋反而成了丧命的理由!”https:/ “只有这样,它才能够一直保持成长,一直留在佑国,一直,‘守护’这里!” “但是人民所感恩戴德的守护,只是一只野兽本能的护食行为啊!” 尹观的眼神,被一种痛苦所扭曲。 他在笑。嘲笑他自己,也嘲笑这个畸形的国家。 “原来如此!”姜望道。 “原来如此?” “我只是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姜望说道:“我以为赵苍想杀我。现在我才明白,他的确是想杀我。但不必自己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我解决了千绝咒,为的是借你的刀。” “因为你很聪明。你拒绝了他。聪明人能够看得清这个国家的样子。如果你有后台也就罢了,如果没有,那还是少被一个人知道比较好。而我……你觉得我应该杀你吗?” 第十一章 你负何碑 姜望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之前在二十七城,赵苍表现得太面面俱到了,太宽宏又太睿智。 如此睿智的一个人,会看不清自己儿子的所作所为? 但赵澈还是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姜望因而察觉到了赵苍的杀意。 他也希望只是一种错觉,他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温暖积极的一面。即使给过他温暖积极的人……几乎全都死去了。 但是在看到尹观的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只是一个饵。 或许是尹观藏得太好,或许是卜卦失效。 总之上城没能找到尹观。 而赵苍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自己的功劳,为的就是让自己被尹观盯上。用自己一个对佑国有功的路人,引尹观上钩。 什么邀请加入上城、什么赠送养年丹,都只是为了打消戒心。既是打消自己戒心,也是打消潜在暗中的、尹观的戒心。 连方鹏举都会杀他,连董阿都会骗他。赵苍一个佑国的国师,拿他做饵,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但他的确,觉得愤怒。 难道做了好事,反该遭厄? 难道善恶无报,乾坤有私? …… 在姜望的身后。 尹观与郑朝阳轰然对撞! 一个是年未弱冠的年轻修士,佑国上城修士的备选者。 一个是经年威风的强大兵修,佑国负碑军的传奇统帅。 一个身形中等,大袖飘飘。一个赤裸上身,威武雄壮。 就连两只手,对比也如此鲜明。 一个掌似飘絮,一个拳如山岳。 而它们交击在一起,居然停滞了片刻。 而后分开,而后两个人都被震开。 尹观飘退数丈,而郑朝阳连退七步。 平分秋色! 郑朝阳惊讶莫名。 他不敢说打遍天下,但在佑国这一亩三分地上,他的确是当之无愧的顶级强者,身在最强之列。 而他从战场上无数次厮杀下来,整个佑国除了国师赵苍没有把握之外,再找不出第二个对手。 现在面前这区区一个下城城主,一个年龄不到二十岁,还从未在上城修行过的年轻人,竟然与自己平分秋色? 这难道……就是真正的天才吗? 铁血刚硬如他,在这时竟有瞬间的恍神。 而后乌云掩日,黑烟如笼。 那是诅咒、是怨恨、是绝望、是痛苦。 是负面、挣扎、黑暗的一切集合。 无比暴烈的邪气勃然而发。 尹观眸光开始泛绿,长发拉伸,垂到脚下。 “尽是些肮脏法门,左道手段!” 郑朝阳一拳轰出,血气勃发。 气血如狼烟而起,冲撞乌云。 拳至身进,杀戮之气斩破空间,化为长矛、尖枪、锐剑……铺天盖地。 兵家杀法。 摧城为荒墟,凝煞为兵戈! 划破黑暗怨气,割开憎恨诅咒。 “没有左道手段,只有左道之人!”尹观毫不退避:“我倒是想学些正道法门,可上城尽是些庸才抱团取暖,像我这样的天才,上得去吗?” 郑朝阳无法回答。 因为像尹观这等级别的天才,无论出现在哪一届下城城主里,都必然是最优之选。足以取悦护国圣兽。 这也是是苏全“意外”暴露其人天赋的原因,这种程度的取悦,足以令佑国上城给苏全足够的好处。举家迁入上城也不在话下。 郑朝阳无法回答,但他的拳脚必须回应。 血气破邪,兵煞驱怨。 整片天空,一半是乌云,一半是赤烟。 他的血气有如实质,缠在一拳一脚之中。 他一步一拳,一拳一步,逐渐靠近对手。 他从来不愿操心太多战场之外的俗事。赵苍告诉他来这边有可能揪住那个妄图覆国的尹观,他就来了。 赵苍必须坐镇城中,一来看护上城,随时引导护国圣兽,而来防备尹观仍在城中或者还有什么后手的可能。 根据尹观逃离上城,挑动圣兽凶性的手段。只有他能来,只有他十拿九稳。 他向来信任赵苍的判断,所以来时不曾犹豫。 但尹观比他所判断的,还要强! 这甚至已经超脱他对天才的概念。 以此时的战斗判断,他如果全力爆发,以命搏命,或许仍然能够留下其人。 可是,这样做,对吗? 他第一次对他的拳头,产生了怀疑。 他的拳头动摇,尹观的攻击,却更暴烈。 “山河太平,霸下负功德之碑!而你呢?郑朝阳,你负的什么碑?” 郑朝阳无法回答。他无法回答。 那只有霸下血脉的巨大龟兽,全力爆发之下,有接近二品洞真境的战力。 是佑国最强的战力。 在过去的历史中,多次挽回了佑国覆灭的命运。 所以它才成为护国圣兽。 可是他也清楚,“护国圣兽”需要的是什么。 作为负碑军统帅,佑国军方第一人。 以天才修士喂食护国圣兽这件事,不可能瞒得过他。 他也怀疑过,也动摇过。 可护国圣兽一旦离开,他郑朝阳能够守得住佑国国土吗? 他不能。 他愿意为佑国战死。可即便战死也守不住佑国。 他毕竟只是四品外楼境顶峰,阻在神临之前已经数十年。 国师赵苍借助上城大阵,能够发挥神临战力。但仅仅一个神临境战力,要想在大争之世护住一国之土,这并不现实。 每半年牺牲一个人,救下的却是整个佑国,这难道不值得吗? 所以他越来越不愿意管俗事。越来越只专心兵事和修行,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呢? 尹观的问题,他没有办法回答。 他毕竟只擅长战斗。 那就战斗! 拳与掌,气血之力与诅咒之力。 一息之内千百次冲撞。 郑朝阳默然不语,身如山岳。 尹观眸中绿光更甚,几乎彻底变成野兽般的眸子,及地的长发乱舞,如魔似怪。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学的这些左道邪术。 也不知这孩子……经历了什么。 轰! 一次激烈的交锋结束。 两人再次分开。 眼看就要彻底被绿光侵满,尹观忽然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双眼已经恢复常态,长发也恢复正常。 他确定自己目前无法击杀郑朝阳。 但也已经足够了。 他不再恋战,直接转身飞远。 只留下一道声音,裹着邪力,一路滚滚,跨过漫长距离,在二十七城上空炸响! “有一天我会回来,摘下你的碑,拧下你的头!” 无论上城还是下城二十七城,听到此声的都人心惶惶。 他们都知道郑朝阳亲自出手追上了尹观,可是竟连郑朝阳都没能诛杀此獠! …… 郑朝阳默默收敛血气,看着尹观空中疾驰的方向。 而尹观没有回过一次头,没有再看二十七城一眼。 第十二章 道阻且长 姜望以为尹观会杀自己,毕竟自己破坏了他的计划。 但没想到尹观竟是为了迎战郑朝阳。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尹观能与郑朝阳战至这种程度。 这天下的天才何其之多啊! 此时姜望已经想明白了尹观的目的。 他一定为今天准备了很久。 他不仅洞悉了护国圣兽的弱点,也洞悉了上城大阵。 而且在二十七城周密布局,在护国圣兽驮着上城巡视至此时,在所有知情人都等着他被吞食、等着护国圣兽满意之时……悍然出手! 护国圣兽当然不可能被他所控制,但只要激发护国圣兽的凶性就已经足够。千绝咒能够很好的完成任务。 最好是佑国顶级战力与护国圣兽两败俱伤,他再展现隐藏多年的真实战力,一举覆灭上城,摧毁佑国现有的政治体系。 于废墟之上,重建佑国。 但机缘巧合之下被自己提前引动,佑国高层的底牌也超出了他的了解——毕竟他一直在下城,没有机会了解太多。 不仅郑朝阳一个人就临时拦住了护国圣兽,护国圣兽本身也没有太过癫狂。而且从始至终赵苍都还没有出手,随时可以接下意外。 尹观认识到行动已经失败,于是果断撤离。 但他为什么又要在城外出现,与郑朝阳大战一场之后再离去呢? 表明上是不甘之斗,想试着看看能否斩杀郑朝阳。 可是在姜望看来,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苏沐晴。 那张诅咒纸人也好,苏沐晴乳娘的诅咒也好,其实都不会伤害到苏沐晴的性命。但是会将苏沐晴与他的关系剥离开来,不再受他牵连。 他大战郑朝阳,就是为了展现战力。 这样即使他离去了。还对苏沐晴有些想法的人也该掂量掂量,能不能扛得住他的愤怒。 在他一战逼平郑朝阳之后,整个佑国不会再有人敢试探他的底线。 他或许还在乎苏沐晴,或许不在乎,这都已经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还这么年轻,就能够跟郑朝阳打得难分难解。五年之后,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又会如何? 比他表现出来的战力更可怕的,是他的天才。 比现在更可怕的,是他的未来。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自己是破坏他计划的人之一,他却没有杀了自己。 因为自己救了苏沐晴。 佑国这一行,可以称得上是匆促,然而却给姜望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尹观这么天才、这么强大,准备了这么久,却还是失败。佑国上城几乎毫发无损。 佑国过去数百年这样运行,之后仍然会如此运行。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而姜望自己,他所面对的,又是何其漫长、何其艰难的路! 姜望竖指于前,焰花绽开。 他已经习惯了如此,习惯了随时随地释放焰花,再让它熄灭。 一路行来,已经重复了数万次。 他要掌控这门道术的所有细节,如此才有机会窥探更强的风景。 花谢花开,会有时。 他身形一纵,按剑已越山峦后。 经风历霜的这一路,丝毫没有磨灭他的斗志。 万里之行,始于足下。 道阻且长,我将上下而求索! …… 护国圣兽轰隆隆地来,又轰隆隆的去了。 有着霸下血脉的巨大龟兽,会一直负重前行。它也已经习惯了佑国这片领地,习惯了这种类似于共生的关系。 定期能够得到精华的食物,它的实力可以不断的提升。 今天虽然好像突然发了个小脾气,但也无足轻重。在漫长的生命里不值一提。 对于二十七城的大部分百姓来说,今天是轰轰烈烈、又惊恐突兀的一天。 一次例行的政务考核,竟然激荡风云。 他们会继续讨论很多话题,关于尹观。关于他为什么叛国,为什么这么强,入了什么邪教,做过什么恶……当然也偶然会有怀疑尹观是被逼无奈的声音。 甚至也有人聊到那个满嘴打油诗、高额头的儒生,聊到那个白头发的少年。聊到纨绔行径的赵澈。 但无论人们如何讨论。 人们很快就将忘却。 …… 上城中。 巨大龟兽虽在行进,整个上城却没有一丝晃动,异常平稳。 上城之主即是佑国之主。 但谁都知道,当今佑国之主,既无修行之姿,也无执政之智。花天酒地,倒是天赋独到,与国师之子赵澈堪称绝代双骄。 朝会是不会来的,政事是不会管的。顶多祭祀的时候,出来走上一圈,做个招牌。 没有办法,他是上代国君唯一的血脉。生来尊贵。 忠心的朝臣们只能把希望寄托于下一代。好在当今佑君比先帝能生得多,如今已有三子七女,不愁没有可堪造就之选。 至于不忠心的那些……也只能憋着。 毕竟无论国师赵苍还是负碑军统帅郑朝阳,都是坚定不移的保皇派。 死忠先帝,也把这份忠心转移到今君身上。 因为今君不理朝事,如今主政的乃是国师。 大殿之上。 赵苍独坐一席。 除了佑君之外,整个庄国只有他和郑朝阳在这处大殿里有座位。 放在群臣之首。 不过郑朝阳从来不坐,说是习惯不了。 此时殿中只有赵苍和郑朝阳,并无第三人。 龟甲散落桌案。 赵苍却没有看卦象,而是闭着眼睛道:“郑帅今日为何放走那尹观?” 同天下绝大部分修行流派一样,兵家修行法同样脱胎于道门。 最古老的道门,本就是人族探索修行之路的法门统合在一起。 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有了不同的方向,而因此诞生不同的流派。 几乎所有流派的修行者,也都是游脉、周天、通天、腾龙、内府、外楼、神临、洞真……这样一系列的境界划分。 只是思想纲领的不同,偏重有异,也导致战斗方式的变化。 兵家着重于气血之力,最擅长煞气的运用,号称诸派杀力第一。 今日郑朝阳与尹观的战斗,虽然也爆发了极强的战力,但其凌驾于同阶修士之上的杀力,却未尽现。 换句话说,他没有尽全力。 郑朝阳站着如铁塔一般,沉默许久才道:“我从来没有在我们佑国,见到过这么天才的修士。” “我在想。”他说:“像这样的天才,若给他机会成长起来。难道不能够成为佑国的擎天之柱吗?难道不足以守护佑国吗?” 赵苍眼皮微抬,淡淡道:“有比他更天才的,但是都没有机会成长,都战死了。” 他补充道:“在护国圣兽出现之前。” 大殿之中,此后是漫长的沉默。 …… …… ps:在完全没有任何推荐的情况下,均定从64涨到80了。朋友们,虽然道阻且长,但涓滴细流汇聚,终将成瀚海! 第十四章 此去无回者 雍国南面与庄国除了一小段接壤之外,大段国境都被祁昌山脉隔开。 而在雍国西北方向,有一小国,名“陈”。 陈国虽小,境内却有一个有名的凶地,名曰“无回谷”。 谁也说不清无回谷的危险来自于哪里,但是正如其名,进过无回谷的人,都再也没能回来。 在清晨的雾气中,一个长发垂肩的女子踏雾而行,走进谷中。 她戴着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具,十分邪异。身段却是极美。 谷内倒开阔,并不似人们想象的那样凶恶。 相反氛围祥和,有奇花争艳,溪水叮咚。 正中位置,搭有一座木屋。 小溪就流淌在木屋之前,岸上还有几只鸡在悠闲散步,一条黄犬卧在门前。 长发女子站在木屋前,大喊道:“老大!” 声音太大,惊得黄犬一个窜身,几只鸡扑棱翅膀。 过了一阵,屋里依然毫无动静。 女子似乎也习惯了,正准备再喊。 吱呀一声,木门拉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出来。 他似乎耳朵不太好使,说话也很费劲。 “来啦?燕子。” “来啦!”长发女子喊道:“不要再叫我燕子了!” 白发老者点点头:“燕子啊,小熊之前给我回了一封信,上面画了条狗。他是不是……想吃狗肉啦?” 黄犬呜呜一声,夹着尾巴钻到屋后去了。 “都不知道说的哪年的事。”长发女子叹了口气,大喊道:“熊问早就死啦!” “熊问死了?”白发老者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老大!他都死好几个月了!枫林城都没了!” “熊问死了啊,那得去看看,那得去看看……”白发老者颤抖了几下嘴唇,然后道:“燕子你去看看。” “我刚给你办完事儿!”长发女子咬牙小声抱怨了一句,但最后还是提高音量道:“好嘞老大!” 她可不像这老头子拖拖拉拉,一脚顿地,已经弹身冲进雾气中。 晨雾散了又聚。 白发老人顿了半晌,才挠挠头:“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罢了。”他果断放弃,转身回了木屋里。 “生前要长眠哟,免得死后睡不好。” …… 时间恒定地往前走。 小周天构建,成就的是周天境。 而大周天的轮转,标志着七品通天境的到来。 多日赶路,经过的一些国家略去不提,此时已入齐境。 一座无名小山中,姜望盘坐巨石之上。 通天宫内,九团星河道旋轮转不休。以三团星河道旋为一个小周天,分上中下悬于通天宫。 第一个小周天,是日月星辰,天地横贯,宇宙无穷。 第二个小周天,想着山河大地,于岁月变迁。 第三个小周天,他思考的是自己。一路前行,所为何来,将欲何去。 如今经行万里跋涉,他的道心如剑一般磨砺出来。 他完全洞彻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行所求,并将一以贯之地走下去。 天为星辰,地为山河,人为已身。 大周天凝聚此浩大意境,三才兼具,周天轮转。 终于通天! 明明晴空万里,他却听到轰隆隆的雷声。 细细感受,那不是天地惊雷,而是存在于某个不可知之处的轰鸣。 在他的身后,虚空隐隐,有一座隐约的高大门户出现。那是肉身的倒影,那是修行路上的里程碑! 天地之间有一扇门,人是天地门。 时间是道历三九一八年,三月初三。 姜望修行圆满,成就大周天。正式踏入通天境。 通天通天,从最简单的一层来说,入此境后,方能通往天地门。 对很多修士而言,巩固大周天,明见自身,探索通往天地门的方向,是一个漫长过程。 强如赵朗,也迟迟未找到前路。只得在通天境多年蹉跎,反复打磨道术。 而姜望周天构建完美,积累雄厚。 在成就大周天的第一时间,就已见天地门。 …… 姜望从石台上起身,此时虽然已经见了天地门,但不代表就能够直接推开天地门,道脉腾龙。 他现在只是初见天地门,天地门的细节还未具现。 而且见天地门到推开天地门,又是一个质的变化。 再者,他即将要参与的天府秘境,只允许六品腾龙境以下的修士进入。 但凡推开天地门的强者,无论用什么秘法掩饰,都会在进入的瞬间导致通道崩塌。 这是甄无敌再三嘱咐过的事情。 姜望现在已经知道甄无敌的真实姓名。这胖子出身于齐国名门重玄氏,单名一个胜字。 之前他远在庄国,孤陋寡闻。这一路行来,还未到齐境,重玄氏的威名就已经如雷贯耳。 也让姜望知道了真正的世家豪门是什么样子,远非所谓的枫林城三大姓、望江城林家之流可比。 到了通天境,通天宫容纳能力再度提升,又可以刻印一门新的瞬发道术。 但姜望只能暂时搁置。 他如今进攻方面,道术有焰花,剑术有紫气东来。 防御全凭四灵炼体决硬抗。遁法上面更没什么建树。 白骨遁法虽然强悍,他却不敢再用。 现在的问题在于,他虽然既有演道台,又积累了功。但没有合适的道术功法作为基础推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就是失去稳定环境的弊端之一。 再无师长可为他解惑,再无先贤留下的道术供他挑选。 但前路再难,也不能阻止他前行。 姜望与重玄胜已经在太虚幻境里约好时间。 突破至通天境后,他便再不停留,一路遇城不入,遇店不住,以最快速度赶往约定地点。 …… 齐国临海郡有一座小城,名曰天府城。 此地本来只是一个小渔村,自天府老人在此留下秘境之后,每到秘境开放时间,都有大量的修士汇集于此。 起先自然是一片混乱,各显手段,很是乱了一阵。后来齐国官方定下规矩来,给各方定下名额,这才巩固了流程。 小渔村也因此发展起来,多年累聚,就成了如今的天府城。 齐国商业发达,通商天下,官方行事也相对圆润。 天府秘境每次打开,一共有五十个名额。齐国直接拿出十个名额,供外来者争夺。 那些异国之人在天府秘境中有所收获的,齐国都会出面招揽。即便不成,也都礼送出境。 历年以来,能在天府秘境里夺得收获的,只要不夭折,最后都会成为强者。 这些人即使不加入齐国,也往往对齐国抱有好感。 …… 天府城外北去十里的官道上,一个身影骑着快马正急速而来,扬起一路烟尘。 忽然一阵风吹过,将烟尘卷成一团。 待得烟尘落下,马背上的人影已经不见。 那马跑了一阵,才发现背上已没了骑士。 一时不知该左该右。 低头嗅了一阵,独自离开了官道。 第十五章 天地第一府 约定的见面地点在一处酒楼。 姜望很容易就找到了地方,屈指敲响天字一号包间的房门。 就听得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 是甄无敌的声音。 姜望推门而入,第一眼就觉得十分亲切。 那颤动的肥肉,眯成一条缝的眼睛,猥琐的笑容,不是与他在太虚幻境里切磋过无数回合的甄无敌又能是谁? 虽然太虚幻境里的容貌做了掩饰,但这种气质和体积,轻易无法模仿。 尽管如此,姜望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重玄胜?” “独孤兄弟?”那少年也同时出声问道。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不过重玄胜越笑越大声,笑得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哇哈哈哈,整天给我装深沉,没想到你是这种人!进个太虚幻境还弄虚作假,耗功把自己改成美男子!而且,你居然这么老!哈哈哈哈……” 形象跟太虚幻境里稍有差别,唯有这欠揍的风情一如既往。 欠得很亲切。 当然,姜望也的确没有自己在太虚幻境里的形象俊美。这一路行来,风尘仆仆,一心在修行上,也没机会捯饬自己。再加上施展白骨遁法耗去的寿元令他长发枯白。 如今形象对比显得很鲜明。 话虽如此,但这胖子真的太贱了…… 姜望撇撇嘴,不咸不淡道:“你不也没有太虚幻境中胖得那么可爱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重玄胜大大咧咧道:“要掩饰,就得彻底点。谁能够想得到,太虚幻境里强大却不修边幅的甄无敌,现实里面居然这么英俊呢?” 真不知这副自信从何而来。 难道齐国是以肥为美吗?也没听说啊。 姜望不由得提醒道:“你要是再这么大声喊下去,是个人都能知道你是谁了。” 重玄胜再次狂笑:“这个酒楼,这条街,都是我重玄家的产业!谁能听去?” 能在豪强云集的天府城里占据一条街,重玄氏的底蕴要比姜望想象得更可怕。云九小说 但为什么他炫个富,也能炫得格外欠揍呢? 姜望一再提醒自己,这里不是论剑台。于是谦和的笑了笑。 重玄胜又道:“我还担心你认不出来我呢!” 姜望一头雾水:“你胖得挺接近的啊!”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往这儿看!”重玄胜往前凑了凑:“你看仔细。太虚幻境里我是一字眼。现实里我可是月牙眼!” 第十六章 无名之辈 房门被一脚踹开。 姜望扭头看去,只见得一个衣着华贵、鼻如鹰钩的男子,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 旁边两个酒楼的下人,想要拦住他,却又不敢对他动手。 “就是你?就你这么个半老头子?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还没打开天地门!还跟我抢名额?” 他一把推开拦路的人,挤进房间里,似乎不敢置信,惊怒交加。 “滚出去。” 重玄胜淡淡道。 那张肥胖的脸上再不见平日和善,声音不重,眼睛却眯得更细了。 鹰钩鼻脸色一僵,强自道:“胜哥儿,你当真觉得,就这么个半老头子,一定强过我?修行可不是以年月论的事情!” “这位兄弟。”姜望忍不住说话了:“麻烦你认真看看,头发白不代表我年纪大。” 此人不敢直接跟重玄胜顶嘴,对姜望却是毫不留情面:“谁跟你是兄弟?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姜望虽然不会为这么刻意的挑衅生气,但也很难说有什么愉快的心情。 这时,重玄胜的胖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姜兄你也是,别对什么阿猫阿狗都那么礼貌。”这胖子有些嗔怪地道:“他配吗?” 鹰钩鼻脸上再也挂不住,忍不住怒道:“胜哥,你须得清楚你姓什么!就为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侮辱咱们重玄家?” “重玄信,你还没有资格教我做事。”重玄胜懒洋洋看着鹰钩鼻道:“你是你,我是我。我都代表不了重玄家,你又能代表什么?” “好!”重玄信咬牙道:“这且不说。我今日来就想问问胜哥你,咱们才是一家人,你把我的名额拿出来,给一个外人!你觉得合适吗?” 重玄胜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再次拍了拍姜望的肩膀,示意他安心。 走到重玄信面前,看着他道:“这次进入天府秘境以我为核心,一切以我提前锁定神通内府为主。这是家老们通过了的最高决议。我觉得谁更能帮助到我,我就可以选谁。换句话说,我想把名额给谁,就给谁。” “现在你来告诉我,为什么不合适?怎么不合适?” 重玄信眼神有些躲闪,但仍梗着脖子道:“再怎么我也比一个外人更值得信任,我也比他更强!要说帮助,我难道不是更能帮助到你吗?不然就让我跟他打一场,看看谁更强,谁更有资格拿这个名额!” “重玄信,我最后跟你说一遍。”重玄胜懒得再废话了,伸出肥胖的手指,点了点他的胸膛,很是平静地说道:“滚出去。” 重玄信脸上的表情耻辱、愤怒,极其复杂。 但最后什么也没敢说,慢慢后退,拉开了与重玄胜手指的距离,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脚步极重,踩得楼板砰砰作响。 “胜少爷。”酒楼的下人躬身解释道:“信公子他非要冲进来,我们……” 重玄胜并不说话,只是甩了甩手,示意他们离去。 房门再次被带上,下人们离开得悄无声息。 姜望笑了笑,说道:“其实打一场也不是不可以,我应该不会输。” 经行万里,只磨一剑。 就连姜望自己也不知道,他这一剑出鞘,会有多强。 但他能够笃定的是,面对任何同阶修士,他都有资格一战,都有胜利机会。 这当中也包括面前的重玄胜。即使他两大秘法全开,姜望自忖也有五成胜机。这还是考虑到重玄胜进阶通天境后,必有新手段的情况。 明显远不如的重玄信则更不必说。 “是没什么不可以。”重玄胜坐回位置,说道:“但是凭什么?他算个什么东西,也要我重玄胜的朋友向他证明?” “姜兄,你看看这天府城里。多少人想挤进天府秘境?有多少人不甘、不忿。我难道要你一个个去向他们证明?” 重玄胜提起酒壶,满了两杯酒:“我请你来的,你只负责来就行。其它的事情,不应该由你来解决。刚才的事,是我疏忽。我向你赔罪。” 世家有世家的复杂。姜望完全能够理解。 就枫林城方家那样一个小家族,勾心斗角也从未停止过。更何况重玄氏这种在齐国都堪称巨无霸的家族。 齐国可是当世强国,与景、秦、楚、荆、牧并称天下六雄。 重玄氏在这样的强国扎下深根,枝繁叶茂,其实力也不比一般的小国差了。内部斗争不可能避免。 姜望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他并不介意这样的事情。 …… 三月初七,天府秘境开放的时间。 地点就在天府城的正中心。 那是一个形状浑圆的深潭,名为天府潭,又被称为满月潭。 平时并不稀奇,潭水清澈,一眼就能见底。 有人把这潭水翻来覆去的检查了无数遍,也找不出任何特殊。 但每过十二年,到了天府秘境开放之时,整个满月潭就会变得幽深起来。 这时的满月潭深不见底,目前还没有听说过谁能洞彻这种状态下的满月潭。 整个满月潭被一道大阵防护,大阵之外,又有高墙相隔,长廊环绕。 这都是齐国官方的手笔,为了防止名额之外的人捣乱,影响天府秘境的探索。 天府城本来就是围绕着天府秘境入口建造起来。 所以城中心的位置,就是最核心的位置。 齐国常年有一支军队驻扎于此,天府城可以说是稳如山岳,历年来找死的邪魔外道都死了。 齐国官方今年放出的十个名额早已决出,这十个名额不限国籍、出身、修行流派,无所谓善恶正邪。 唯强者能得。 连日激烈的选拔战也是造就天府城繁荣的一个重要原因。 当然如今尘埃落定,最重要的时刻终于来临。 天府秘境将在今夜开放。 姜望跟着重玄胜早早就来到了满月潭外候场——倒不止是他们如此,大部分人都提前来满月潭候场了,因为谁也不清楚天府秘境里会发生什么。 这也意味着,无论在天府秘境里做什么都可以。 参与秘境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竞争对手,必须得提前观察一下,有一定准备。 从这个层面,也能看得出重玄胜对这次天府秘境的重视。 …… 在场的大部分是参与天府秘境的修士,基本上都是通天境修为。这是天府秘境限制下的天花板。 事实上很多拥有名额的齐国修士,在通天境时候都是故意压制修为,不肯推动天地门,就是为了等待天府秘境的开放。 运气好的只需等上一年半载,运气不好的,就要等上整整十二年。 值不值得,则见仁见智。 很多家族的长辈也在此等候,无非是临阵之前帮助子弟判断对手,再指点指点子弟。 天府城官方的修士则守住四周,维持秩序,预防意外。 人们各自跟相熟的人叙话。 熙攘之中,忽听得一个凶戾的声音喊道:“这个张氏是什么家族?怎么也能够有一个天府名额?无需竞争?那些名门也就罢了,某不曾听说,齐国有个张家!” 第十八章 最强对手 一场风波无声消弭。 背后家势的碰撞只在有心人眼中。 而许象乾本人大概是并没有什么感觉的。 在进入天府秘境之前遇到姜望,他倒是十分开心。 两人也算是有过短暂的患难之交了。虽然以如今许象乾表现出来的背景来看,或者当时真正有危险的只有姜望而已…… “许兄。”姜望似笑非笑道:“怎么不叫大叔了?” 许象乾摆摆手:“当初眼拙了,眼拙了。” 说罢他十分热情的拉过旁边额缠玉带的英武少年,先介绍姜望道:“这是我在佑国认识的朋友,看起来好像年纪大,其实是少年白,人很年轻!人品很好!” 又介绍英武少年道:“这是李龙川。挺会射箭的!” 姜望与李龙川对视一眼,一起无奈地笑了笑。 彼此打过招呼,刚聊了没几句,姜望就感觉到重玄胜在戳他。 重玄胜自然是认识李龙川的,但是并不主动与他说话,而是悄悄用胖手指狂戳姜望,声音隐蔽地穿入姜望耳中:“你注意点,这可是我们的竞争对手啊!” 李龙川大概注意到了重玄胜的小动作,含笑道:“重玄兄,别来无恙?” “托你的福。”重玄胜从鼻孔里哼出声音:“小爷过得还不错。” 李龙川笑笑便不说话了。 重玄胜倒是又乜了他一眼:“怎么堂堂李龙川也需要请外援吗?” “我当然不需要。”李龙川淡笑着,透出极强的自信:“许兄可不是我的外援。这次进天府秘境,他不需要帮我抢机缘。谁得到就是谁的,说起来也算是我的竞争对手。而且他可不会手下留情。” “那是!”许象乾一脸正气地接道:“君子之争,势必要全力以赴!” 重玄胜感觉自己是贴上去给人打了一巴掌,无趣得很,拉了拉姜望,便道:“那咱们天府秘境里见吧,我们要去旁边商量战术了。” 说罢强行拉着姜望往角落里去。十四自然跟着他寸步不离。 姜望只得冲李龙川和许象乾歉意地笑笑,便跟着走了。 其实哪有什么战术要商量,该商量的之前早就商量过了。其余情况,大家都对天府秘境里两眼一抹黑,也没什么好商量的。 重玄胜只是单纯地想跟李龙川拉开距离罢了。 这一点姜望知道,李龙川也知道。 或许只有许象乾是例外…… 他还非常热情的挥手:“姜兄!秘境里见!君子之争!” 说完还十分有力地握了握拳。 这边重玄胜把姜望拉到角落,嘴里叮嘱道:“李龙川这小子虽然长得平平无奇,但实力强劲得很,咱们切不可掉以轻心。别跟他待久了,待久了他的箭就能自动找到你的弱点。” 姜望有些吃惊:“这么可怕?” 倒是忽略了重玄胜莫名其妙的颜值自信。或者说,他竟然不知不觉的就习惯了…… “不然你以为呢?”重玄胜小眼睛很努力地翻了个白眼,忽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按理说咱们是朋友,不应该让你替我找机缘的。但是预定神通内府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等我拿到了机缘,马上就帮你拿!” “这有什么?”姜望失笑道:“亲兄弟明算账。你又没有诱骗我,是我自己同意的。再说了,我就算愿意帮别人找机缘,别人肯给一个名额我吗?” 重玄胜显然有些感动,拍了拍姜望的肩膀:“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 其实有时候,人要分得清好歹并不容易,分寸问题最难把握。 所谓斗米恩升米仇,就是双方都没有掌握好分寸。 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计较,只会心中生隙,间隙越来越大。 像重玄胜这样把事情摆在明面说清楚,反倒不容易损害情谊。 在各自的忐忑、期待,以及交流中,时间慢慢过去。 忽然有人看到,不知何时起,满月潭中心,出现了一轮满月倒影。 可天上月,分明还没有升起。 就在此时,夜色降临。 整个满月潭外围的建筑,就是一条环形长廊将满月潭包围。 长廊飞檐绝不过界,整个满月潭都裸露在夜空下, 根据以往经验,在特定的时间里,当天上月与水中月重叠,天府秘境就会打开。 姜望看了看天色,到月上中天,还有一段距离。 就在此时。 哒!哒!哒! 恒定清晰的脚步声,敲进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重玄胜的脸色变了,他对姜望说道:“最大的对手,来了。” 走出长廊,走到满月潭边的,是一个脸极长的武服男子。 他的脸极长,给人的感觉却并不难看,反而因为那锐利的眼睛,高直的鼻梁,有自己独特的魅力。 即使天府秘境开放在即,人群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他怎么来了?” “王夷吾……他怎会来此?” “他哪里需要?” 这是李龙川进来都不曾有过的动静。 可见其人带来的压力。 “他是谁?”为免引起麻烦,姜望传音问道。 耳中传来重玄胜隐含怒意的声音:“大齐军神姜梦熊的关门弟子,年纪最小,修为最低,但被姜梦熊期许为齐国下一代军神!他根本不需要来天府秘境,他虽然还在通天境,但他刚开脉就感应到了自己的神通种子。 他的躯干海也早已涤荡清楚,天地门于他脆如薄纸。 他只要打开天地门,立刻就能叩开内府,摘得神通。根本不需要在腾龙境打磨。 他还留在天地门前,纯粹是因为他太强。天地门不足以消耗他太多力量,在道脉腾龙的那一瞬间,无法收束力量,很可能损害躯干海,伤及大道之基。姜梦熊一直在想方设法增加他天地门的强度。” 天地门是修行路上一道雄关,截住无数修行者。 有人终其一生也打不开天地门,有人打开天地门之后身心枯竭、无力主持道脉腾龙,导致腾龙境先天不足。 而如王夷吾这等天才,却因为天地门太脆弱,而不得不延缓脚步! 从重玄胜的话里,姜望还捕捉到了一个重点。 王夷吾根本不需要来天府秘境,但他还是来了。 “所以……”姜望问道:“他是为你而来?” 以重玄胜的实力,若是战力全开,在太虚幻境里也能轻松打进通天境前百。 他终于明白,强如重玄胜,探索一个对手全都限制在腾龙境修为以下的秘境,为什么还需要找帮手。 重玄胜的脸色难看之极:“我以为他不至于。” 哒!哒!哒! 靴子敲地的声音,仿佛敲在每一个竞争者的心头。 王夷吾走过人群,径直走到角落里的重玄胜面前。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他说。 到了此时,重玄胜的表情反倒平静得可怕。 他眯起那双本就小的眼睛:“你和重玄遵,还真是相交甚笃。” 他没有威胁,因为威胁无用。 他没有挑衅,因为挑衅只是自取其辱。 但他不会回去。 他只会回击。 跟重玄胜相处不深的人,会觉得这个人很复杂。有时候幼稚,有时候深沉。 而他的狠劲和韧劲,很少为人所知。https:/ 对于重玄胜的反应。 王夷吾既不怒,也不笑。 他不再说话。只是侧过身,就那么站在了重玄胜、姜望、十四的旁边。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但已经什么都不必再说。 …… ps: 祝大家元旦快乐!愿大家都能够找到自己的方向,明年我们继续努力! 第十九章天府 满月潭中波光如镜,却没有倒映岸上任何一个人。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来满月潭,对此啧啧称奇。 天上有月,未能倒映于水。 水中亦有月,静如幻影。 水中月,在水中央,自出现之后,便恒定不动。 从环形长廊组成的圆往夜空中看,天上月,还偏在一方。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现场渐渐安静下来。 所有人屏息等待,默默准备。 终于等到月上中天时。 天上月到了环形长廊组成的圆正中,正与满月潭中的月影相对。 此时天上月叠于水中月。 一直平静的满月潭发生了变化,波光摇动。 那水中月影,忽然晃动了一下。 姜望知道那绝不是错觉,变化就要发生。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满月潭中,“捞”起了水中月影。 水中月影仿佛一张剪纸般,就那么离开了满月潭,竖立起来,悬于潭水正上方。 虽如剪纸,但从侧面看不出它的厚薄。 从正面看,水中月影缓缓扩大,最终形成一人高大的圆月。 这就是天府秘境的入口,被称为月门。 在场修士纷纷与亲友告别,因为也许一别成永远。 天府秘境的危险,和它的收获同样有名。 “天府秘境吓破胆,这么多人我最先!” 许象乾抓紧念了句“诗”,腾身跃入月门中。 但那架势,与其说是“奋勇争先”,倒不如用“抱头鼠窜”形容得更贴切。 大概他也知道这么“作诗”容易挨打。 李龙川紧随其后,脚下一弯如弓,身形一拔如箭。众人只是眼前一花,他就已经消失在月门里。 众人再不停留,纷纷冲进月门。 “我们也走。”重玄胜低声说了一句。 左手抓着姜望的衣袖,右手抓着十四的甲衣,一齐投入月门。 就在进入月门的那一刹,姜望忽然汗毛倒竖! 因为他感觉到在背后,王夷吾已贴近。 他毫不掩饰,他的目标就是重玄胜。https:/ 因为天府秘境的特殊,所有人出来后都不会记得里面发生了什么。 这也意味着,在里面做什么都可以。 第二十二章 疑阵 众人皆投来视线。 姜望皱眉问道:“你杀了他?”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此时机缘还没有出现,就已经有人死去。 这意味着接下来的竞争会非常血腥惨烈! 天府秘境的特殊性,令它成为人性的孤岛,伦理道德律法……人类一切规矩都不能够束缚到的地方。 在现世,任何一个律法健全的国度里,杀人者都会得到惩处。超凡修士可以弹指杀人无数,但几乎没有哪个想生活在阳光下的超凡修士会这么做。 因为哪怕是超凡修士,杀人也必须承担后果。 所以那些邪教左道,才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不见天日。 而在天府秘境里,一切现实的束缚都不存在了。 因为在这里,做任何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都不用负责任。 所以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那些作恶行凶者往往遮掩面容,那些阴谋构陷者往往隐匿姓名。 暮鼓书院有一位大儒说过——人性在黑暗中根本无法被考验,因为人性就是黑暗本身。 戴富贵帽的修士脸色难看:“不是我!” 此人鼻塌脸黑,本就长得难看,脸色一难看起来,竟已经不是难看所能形容。平添两分可怖。 原来如此。 大概所有人都是听到声音之后往主殿这边赶,有先有后。 后来的四个人中,应该也没人亲眼看到田雍是怎么死的。所以他们只是隐隐将富贵帽围住,却并没有人动手。 “不是你?”站在东北角位置的女人冷声道:“我听到声音赶过来,时间不到三息,你就已经站在田雍的尸体旁边了。难道你能比我更快?” “七息。” “五息。” “六息。” 其余三人纷纷报了时间。他们有的是从前殿赶回来,有的是从后殿,还有的跑去了赤玉牌楼那里重新搜找线索。 “你们都看着我赶来的。”迎着几人的视线,姜望说道。 富贵帽的脸色更难看了:“我当然比你更快,因为我听到声音一回头,他就已经死了!” “那就更有趣了。”那女人冷笑道:“难道是被你丑死的么?” “你!” 富贵帽修士的确尊荣欠佳,闻言大怒:“信不信随你。反正人不是我杀的。但是你们若想找事,也尽管来!” “廉雀,你先别忙着赌气。说一说事情经过。”一个面容老成的修士出声说道。 他应该认识富贵帽修士,但关系大约也并不如何亲近。 虽然言语中帮廉雀解围,挡住他去路的身形却没有挪动。 站在姜望前面的,是一个戴着长斗篷的男子。应该与姜望探索的是同一个方向,只是在姜望之后。 在姜望出现后,他默不作声的往旁边挪了挪。保持了足够的警惕。 此时也道:“是啊,说说你是怎么杀死的田雍,大泽郡田氏的世家子,身上有不少宝贝吧?” 他的声音莫名阴冷,听起来没有人情味。 廉雀对他怒目而视,但终究也不是傻子,不想引得众人围攻。 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本来是去后殿搜寻机缘,但是突然又想到,主殿还没有细细搜过,虽然别人肯定已经搜寻过了,但毕竟不比自己放心。就折返回来。 正好在殿里遇到了田雍,他也刚回来。我们聊了几句,交换了一下情报。我不想在他面前搜寻线索,就决定还是先去后殿。这时候突然就听到他的惨叫,我回头一看,他已经死了。 还来不及查探死因呢,你们就全过来了!” “如果你所言是真。那谁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瞬杀田雍。而且还让你廉雀无法察觉?腾龙境以下,有这么强的人吗?”还是先前那女子质疑道。 “或许有。但他没有在这处龙宫里,而且如果是他,也不会躲躲藏藏。”面容老成的修士说道。 女子表情一窒,她知道此人说的是谁。当即道:“既然王夷吾不在。那显然就是廉雀在说谎。怎么,赵方圆,你们四海商会还要护着廉家的人吗?” 面容老成的修士摇摇头:“我只是觉得,现在机缘都还没有出现,我们没有必要打生打死。当然,如果廉雀选择了提前杀人,我们也不妨先把他推出争夺圈。” 推出争夺圈,自然只有杀死一个办法。 出声解围的这四海商会修士,看似在帮廉雀说话,却第一个对廉雀展现了杀意! 戴着长斗篷的修士阴声附和道:“正当如此。” 那东北角的女修士也隐隐逼近了两步。 其实无论是与不是,竞争对手每少一个,自己就多一分机会。 尤其赤阳廉氏家世极高,廉雀实力非凡。 这样的对手能提前赶出局,对竞争对手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机缘都没有出现,大家就杀来杀去,会不会太急了?”姜望往殿中走了几步。 一来他不认同廉雀就是凶手的判断,二来这三人隐隐有形成小团体的趋势,如果任由他们此时杀了廉雀,那么接下来他们尝到甜头,很有可能依葫芦画瓢,接连将其他人赶出局。 这对孤身在此的他非常不利,所以他必须阻止。 “也许是中毒。”站在正殿门口的高个男子说道。 他一直沉默,直到此时才出声。 “不如先察看田雍的尸体,找出他的死因。再做决定不迟。” “那么。”赵方圆道:“谁擅长验尸?” 齐国商业发达,商会势力也不容小觑。最大的两个商会,就是聚宝商会和四海商盟,都有不输等闲世家的强大武力。 出身四海商盟的赵方圆自然不怕廉雀,但此时姜望和那高个男子都表示反对,就算剩下的他们三个联手,也不过是三对三的局面,所以只好轻轻放过。 “我来吧。”那高个男子说道:“我是东王谷的季修,研究过验尸之术。” 东王谷是天下闻名的医道宗门,这种出身的确令人信服。同时东王谷也是独立宗门,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立场上相对公正。 廉雀恶狠狠的看着赵方圆,大有一言不合就要立决生死的架势。但脚下还是挪开了位置,让季修过来检查。 姜望自无不可,田雍的死因很重要,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安全。 如果是被毒杀,他们需要知道是什么毒,才好防备。 如果是被人强杀,他们要知道对方是谁。是一起进来的修士,还是龙宫里藏着的危险。 甚至如果就是被廉雀所杀,他们也需要抹除这个危险分子。 而就在季修走到田雍尸体前,蹲下身,正要开始验尸的时候, 惊变发生! 第二十五章 九死毒下无生人 季修眼睛在瞬间瞪大,充斥着无法置信的情绪。 “僵尸?”东王谷秘法吊着他的生机,他喃喃道:“不,不可能,僵尸不可能避过筛查,进入天府秘境。” 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长斗篷修士。 其人声音阴冷,缺少人气。 此时想来,应是僵尸无疑。 所以哪怕他在心口补了一根银针,此人也“未死”,因为僵尸本就已死,心脏不是要害。 只是,一只僵尸,怎么可能瞒得过满月潭外那么多强者?怎么可能通得过筛查,进入天府秘境? 如果真能做到,那他就不应该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当然不可能。” 这时,赵方圆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伤势牵动,使得他不得不缓了缓,才得以继续:“所以他是进来天府秘境之后,才被我炼成的僵尸。” 原来长斗篷修士一直就受他所操控,在这场天府龙宫的竞争中,他手握两份战力。却从头演戏到尾。 之前这长斗篷修士一动不动,乃是因为他不小心中了招,被杀意侵蚀。僵尸失去了控制,自然就无法动弹了。 其他人为了对抗幕后黑手杀意侵蚀的手段,将他救下。 而他险死还生,清醒过来后的第一时间,竟还是指挥僵尸演戏。 如此城府! 正因为如此,他才赢得了此刻的翻盘机会。 他看起来毫无威胁了,但他从来没有失去反抗之力。 因为他中了手段是真的,他的伤势是真的。 但他炼制的僵尸,却仍然保留了完整的战力。 发现自己再次中招的时候,他立刻就控制僵尸装死。为的就是此刻的突然袭击。 而他当然不是为了救姜望,而只是因为,这是一个最好的出手时机。 无论角度、方位、时机,都是完美。 一下子就解决了东王谷的季修,解决在场威胁最大的人。 换做任何一个时间点,只要季修稍有防备,他都不能如此轻松得手。 此时赵方圆的声音里难免有些得意:“虽说‘九死毒下无生人’,但只要杀了你,毒就解了吧?” “是啊……” 季修喃喃道。 他感觉到那只僵硬而冰冷的手,从他的身体里慢慢抽离。 作为东王谷的修士,他能如此具体而清晰地感知到生命流逝。 那样一点一点、坚决的流逝。 当初他是为什么学医呢? 不就是因为见到了生命流逝的坚决,想要挽回点什么吗? 可我,挽回了什么呢?他问自己。 好像有一只雪白小手,在他面前摇晃。 “再见!再见!再见!” 那个声音说。 季修艰难地抬了抬眼皮,但终于再也抬不动。 “好……遗憾啊……” 僵尸抽臂,季修倒地。 …… 随着季修的死去,九死毒失去后继,那些死气成了无根之毒。 只要中毒者能够坚持下去,九死毒就可以被慢慢驱散。 这样的时机,赵方圆当然不可能放过。 他不会与其他人比拼驱离九死毒的速度,因为他进入龙宫后,第一时间冒险所炼制的僵尸,此时仍然战力完整。 为了这具僵尸,他几乎动用了全部底牌,才在众人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突兀杀死此人,将其炼尸。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正确无比,彻底挽救败局,令他成为神通机缘的唯一选择。 无论那机缘是什么,以什么方式出现。 对手全没了,自然就是自己的了。 而他第一个要杀的人,自然便是廉雀。 因为他的伤就是这赤阳郡小子造成的,而且此人极为顽强,脸上灰色又已经退到了鼻子以下。 他很可能是第一个驱散九死毒的人,所以第一个就要杀他。 这具僵尸没有意识,全由赵方圆心念掌控。 当其转向廉雀。 廉雀立即骂起娘来:“赵方圆你居然偷学炼尸之术,难道不怕三刑宫吗?其罪当杀,其心可诛!” 三刑宫是法家圣地,刑天下不法。 像这种将活人炼尸的事情,一经发现,三刑宫上天入地也要将其追杀至死。 甚至事态如果扩大,四海商盟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廉雀这一骂娘,脸上的赤红色又撑不住了,防线上升。 只得立即闭嘴,全神抵御死气进袭。 尽管情况已经如此不妙,但他仍然不想放弃。 就在僵尸临近之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 挣扎最后一点力量,来一次灼热的爆发。 他闭上嘴,眼睛死死盯着那具僵尸,默默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 赵方圆笑了笑,并不搭话,只将其当做败犬的哀嚎。 第二十七章 苍龙之角 这个可怜的丑孩子,被之前死掉的那几个人耍得团团转,这个用完了那个用,已经有了心理阴影。 在他看来,笑到最后的姜望无疑是最恶毒最有心计的那一个,必然坏到流脓。指不定在筹划什么拿他作为活祭,以向邪神索取力量的计划。 此时听得姜望的回答,更笃定了判断。 饶是他铁骨铮铮,也不由得天灵发凉。 “有种你就过来,爷跟你拼了!”廉雀大喊。 心神一波动,死气瞬间上攻,重回眼睑下方。 姜望闻声只是笑了笑:“好汉。我不杀你。” “不过……”他抽空回头看了看廉雀的脸色,大概判断了一下死气的进度,说道:“每二十息,你就得说一句话。让死气保持在你半截脸以下。请记住,这是警戒线。一旦超过,我就视为你想要对我做点什么,想要抢夺我的神通机缘。那么,我就会杀了你。” 廉雀眨了眨眼睛,他听出来姜望的后半句话很认真,绝非玩笑。 廉雀大爷虽然自诩不怕死,但能不死当然是最好,当下就老实地一边抵抗死气,一边默默地计算时间。 二十息一到,他就忍不住问道:“你杀了我不是更简单么?干什么搞得这么复杂?” 姜望这个时候趴在地上在敲击地砖了,他估摸着龙宫里是不是有什么地宫之类的地方。没理由整座龙宫都找了一遍,也看不到机缘的线索。 顺嘴回道:“杀人很简单,难的是说服自己。” 只有可以说服自己,才能够问心无愧。 他说得很自然,就像那句“你没有要杀我,我为什么要杀你?”一样。 这么简单的道理,这么正常的话,为什么在很多时候,已经不再被人们所相信了呢? 好像人和人之间,永远藏着阴谋,藏着恶意。 廉雀愣了一下。 他忽然就想起来,在很久以前,爷爷还在的时候,跟他说过的话。 爷爷说:“在超凡世界,杀人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难的是问心无愧。问心无愧其实也不难。难的是作为一个超凡的修士,还能不能保持一颗做人的心。” 那时候廉雀不懂,越长大,他就越不懂。 但是现在,他好像隐约明白了一点。 如果超凡修士把自己视为仙神,把普通人视为蝼蚁草芥。杀再多的人,自然也能够问心无愧。 但那不难,那真的不难。 别说动辄拔山填海的超凡修士了,便是那些稍有一点权力的普通人,不也常常视同类为猪狗牛马么? 难得的,是那一颗把自己当人看,也把别人当人看的赤子之心。 又过了二十息。 廉雀忍不住又问:“这里做什么都没人知道,你是好是坏是正是邪,都没人能看到。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我做人做事,不是做给谁看的。人杀我我杀人,这很简单。但是无缘无故的杀人,我不愿意。不过我要提醒你,我不愿意,不代表我就不会这样做。这份机缘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有必须变强的理由。所以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给我杀你的借口。” 姜望嘴里说得很轻松,权当闲聊了。但意思也很坚决。神通内府他势在必得。 这时候他已经把整座大殿的地砖都敲了一大半了,着实有些乏了。但为了神通机缘,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只要能得到神通机缘,逐寸逐寸把这座龙宫翻一遍也值得! 又过了二十息,廉雀才认真地说:“我廉雀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就算我恢复了,也不会跟你争机缘的。” “得了吧,你还是躺好别动,我跟你不熟,谈不上信……” 姜望话说到一半,忽然点点白光诞生,在他的面前,聚成了一只苍龙之角。 伸手一把将其抓住,心中自然而然就有了认知。 这只苍龙之角,便是获得神通机缘的钥匙。 而在他握住苍龙之角的同时,大殿中心出现了一座满月之门,如虚似幻,却通往另一个地方。 只有拿着苍龙之角的人,才能够通过这里。 原来天府龙宫里的争夺,就是如此简单粗暴。 只要杀死所有竞争者,或者所有竞争者退出竞争,神通机缘就会出现。 而他勤勤恳恳老老实实找了这么半天,摸墙索壁,连地砖都挨个敲了一遍……其实只要廉雀早点说出这句放弃的话,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一念至此,姜望不由得狠狠瞪了廉雀一眼。 瞪得其人莫名其妙。 难道这时候才想起要杀人灭口?那也不用啊,出了天府秘境不是就什么都忘了吗? 廉雀忍不住胡思乱想。 将苍龙之角放进怀里,姜望才道:“好了,你全力驱散死气吧。现在不用限制你了。” 此时苍龙之角已经到手,就算廉雀恢复了之后反悔想抢,他也有信心保住。 没想到廉雀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我对你没有威胁?” 姜望:…… 这个人你要说他蠢吧,他看得出来姜望话里没有明言的自信。 但要说他聪明,那好像也不对。聪明人能这么说话吗? 此时姜望随手甩几门道术他就与世长辞了,偏偏还计较人家看不看得起他。 姜望此时得到苍龙之角,心情大好。也懒得计较,随口哄道:“不不不,我是尊重你。认为你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这还差不多。 廉雀很满意的闭了嘴,开始全力驱散死气。 而姜望并不管他,直接就准备踏进月门里。 “等等!”廉雀忽然又道。 姜望不耐烦道:“怎么?” “刚才差点忘了,离开天府秘境,就不记得这里发生的事情了。但你饶我一命,这个情我得还。” “不用了。我不杀你,又不是为了得到什么。” “不。有债不还,我廉雀活得不舒坦!” 廉雀酝酿了一下,呸的一声,吐出一枚墨色的方形金属牌来。 叮的一声,掉落地砖。 他才继续说道:“出去之后,你拿着这个牌子来找我,我会亲手为你铸一柄剑。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能感应到它。” “你的心意我已经感受到了,这就是对我所作所为的认可,已经足够。真不用再论其它。”姜望提了提手里的法器长剑:“而且,我有佩剑了。” “你那是什么破铜烂铁!也配叫剑?”廉雀忽然咆哮起来。 姜望不知他发了什么疯,倒是被这气势唬了一跳。 只好略带嫌弃地从地上季修尸体上扯下一块布,将那枚金属牌包了起来。 “好好好。我知道了。” 廉雀又开始咆哮:“虽然是从嘴里吐出来,但是那上面没口水!” 这一顿咆哮,眼看着死气就要冲上眉梢了。 为了避免他猝死,姜望只得又好言哄了几句。 待得廉雀终于平静下来,全心全意与死气斗争, 姜望才松了一口气。 赶紧一脚踏入满月之门,进行天府秘境中的最后一程。 第二十八章 通天塔 姜望一步踏出,光影移转。云九小说 至于遗留在天府龙宫中的廉雀,待一切尘埃落定,他自然也会被移出天府秘境。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处极宽阔平台,似乎建立在某座高山之上, 底为石筑,高入云中。 往四周看去,云雾缭绕,隐见山影。 平台中心位置,是一座九角高塔,仰头不见尽处。 塔上有一匾,上题“通天塔”。 塔前竖一碑,碑上刻字,碑前站着三个人。 许象乾,李龙川,重玄胜。 许象乾在碑上左摸摸右摸摸,不知在研究什么。 玉带缠额的李龙川直立如松,正闭目养神。 而重玄胜肥胖的身形自据一角,小眼睛时不时戒备地看看许象乾,又看看李龙川。 看样子很担心被联手打落云巅。 这是从外貌到性格都完全迥异的三个人,聚在一起却意外的有点和谐。 姜望骤一出现,李龙川眼睛便已睁开,整个人蓄势待发,一种锋锐的气机,隐隐将他锁定。 如弓将发,如弦将放。 见得是姜望之后,他微微一笑,算是致意,气机顿时收敛。 姜望一出现,重玄胜小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立即招手道:“姜兄,这边!” 大概是终于与队友会师,腰杆也直了,声音也洪亮了。 许象乾太过投入,闻声才知姜望已至,也回头跟他打了声招呼:“他们都说没有遇到你,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这里。” 他倒是对姜望很有信心。 姜望只是笑笑,同许象乾和李龙川都招呼了一声,然后直接走到重玄胜面前,掏出苍龙之角道:“幸不辱命!” 看着这只苍龙之角,重玄胜表情复杂。 “姜兄弟。”他说道:“你应该知道,心魔咒在这里无效。” 进来天府秘境之前,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情况。 很多人准备的手段都失效了,姜望在心魔咒上立的誓言也无法成立。 这根苍龙之角,他其实完全可以不给重玄胜。心魔咒已经无法制约他。 而从现实层面来说,反正出了天府秘境后,谁也不记得此事。神通内府才是看得到的切实收获。 “我知道啊。”姜望笑了笑:“但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情。” 他将苍龙之角塞进重玄胜的肥手里。“拿去。” 重玄胜仔细地打量着这只苍龙角,赞叹道:“真是好东西!不过……我已经有了。” 他递还姜望:“现在是咱们约定的第二部分,我帮你取神通机缘。拿着吧。” 姜望忍不住也笑了,说道:“那你不如选一选,看看哪个更好。” “在真正探得神通前,谁知道哪个更珍稀啊?”重玄胜摇摇头,笑得眼睛眯起来:“我还是听天由命吧,尊重命运的选择。”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望自不会再扭捏,收好苍龙角,就在石台边缘坐下,与重玄胜聊了聊各自夺得苍龙之角的过程。 相较于姜望的惊险,重玄胜运气则要好得多。他与十四分配到了一座龙宫里。两人联手,凭借强横的实力,直接碾压对手。当然这只是重玄胜的一面之词,但姜望觉得,以这个胖子的阴险程度来说,过程说不定比这更简单。 而后十四在龙宫里养伤,重玄胜带着苍龙角早早来到这里。 事实上他是第一个到达通天塔前的人。 至于那座龙宫里的其他人,自然是都死了。许象乾和李龙川那边也不例外。 这与个人的品性无关。 因为抛开许多外层的东西来说,天府龙宫里的种种规则,实际上就是在鼓励杀戮。 用一种近乎养蛊的方式,挑选最强者。 他们在这边说话,许象乾和李龙川都很有礼貌的没有凑近,继续研究的研究,养神的养神。 重玄胜看着台下的云雾,忽然说道:“姜兄弟,你知道我为什么执意邀请你进来,却把重玄信赶走吗?算起来,他还是我远房堂弟。” “不用解释的。我不在意这些。” “但是我在意。”重玄胜有些执拗的样子,接着说道:“因为他倒向了重玄遵那边。” “我知道重玄遵。就是派王夷吾来针对你的那个人吧?” “不算是派遣吧。他们是很好的朋友。”重玄胜在朋友这个词上咬了重音:“重玄遵是我堂兄,亲的,不是重玄信那样的支脉。他是重玄家未来家主的继承人,我是他唯一的竞争者。” 重玄胜笑了笑:“我的机会不大,所以才会冒险争取天府秘境的机缘。一个将来的神通内府,就有资格跟他试试手腕了。而他唯我独尊,力求扼杀一切挑战者。” “重玄家现在只有我在跟他竞争,不是只有我有资格。而是,还活着的这些有资格的子弟中,只有我不怕死。只有我敢求这个机会。” 他的笑容有些苦涩。 姜望点点头:“那么,我理解了。” “重玄遵的优势太大了,在过去的十年里,所有人都视他为重玄家下一任家主,几乎无可动摇。要不是他……我也没有机会。” 重玄胜没有说重玄遵具体出了什么问题,才给了他机会。 第二十九章 无畏,无回,无敌 什么情况? 第五座龙宫,夺得神通机缘的人不是王夷吾,而是名不见经传的张咏? 举国闻名的军神弟子没有出现在这里,一个已经没落的凤仙张氏子弟夺魁? “王夷吾呢?”重玄胜最关心这个问题,直接问道。 “我不知道。”张咏有些木讷地摇摇头:“我没见过他。” 就连李龙川都忍不住好奇:“那就奇怪了。五座龙宫里都没有他,难道他没有找到门户?” “不至于吧?”许象乾摸了摸光滑的额头:“李龙川你不是说那个姓王的很厉害吗?他不至于这么傻吧?” “也许他去了山里,林里。”姜望揣测道。 他预感那两个方向有很大的危险。 进入天府秘境的修士一共五十人,刚好装满五座龙宫。 但进入龙宫本身就是一次筛选。 每座龙宫都没有满员,其他的人去哪里了呢? 无非是去了河岸两侧的远山或老林,又或是,始终走在那条小河的两头。 重玄胜一拍手掌:“管他呢!人已经到齐,通天塔也开了,咱们去自取机缘!” 能够不用直面王夷吾的压力,他是最轻松的那一个。 神通要紧,众人也不多说,纷纷转身往通天塔去。 重玄胜吊在最后,却拉着姜望,有些止不住的得意:“他果然中计了!” 姜望也很好奇:“怎么说?” “进入天府秘境后,我特意施展了一道干扰追踪的秘法,任何人追踪我,都会被指向错误的方向!”重玄胜高兴道:“王夷吾肯定直接追到山里去,被天府秘境里的危险埋葬了!” 姜望:…… 是说怎么追思总是指向前方,总也不转弯呢! 这胖子真的很阴险啊。 就在通天塔大门洞开,五座龙宫的胜利者即将摘取他们的胜利果实之时。 轰!轰!轰!轰!轰! 连声巨响。 众人惊讶转头。 只见石台下,那深不见底的云雾之中,一座座山峰接连飞起。 山峰顶部穿出云海,仿佛河中之桩,形成了一条雄奇的云间桥梁。 而在此桥的尽头,一个仿佛恒定的身影,大步走来! 长脸高鼻,目如鹰视。 迈开长腿,好似追云赶日。 好一个王夷吾! 这个出场方式,秒杀从龙宫出来的所有人。 倒是许象乾忽然一拍手掌:“我知道了!神通钥匙根本不止五把,可能有七把,还有两把在河岸两侧远山和老林里。我们在水底龙宫拿到的五把,可能只是最简单的五把。” 在场没有人傻。 当然明白,这或许也意味着,王夷吾手里的那把钥匙,质量可能会强过在场所有人。或者是选择更多,或者是对应的神通更强。 “不!”王夷吾大踏步赶至石台,一脚就踩在了通天塔前。 人如高峰镇下,堵在门口,也堵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我进了远山之中才知道,天府秘境里的钥匙,一共有九把。水底龙宫只需面对同行的竞争者,只有在远山和密林里,同时还会面对天府秘境本身的危险。至于最强的那两把钥匙,不是苍龙之角,而是苍龙之珠,就在长河的两头!” “当然。”他举起手里明显更为古老的苍龙之角:“我这把钥匙,依然强过你们所有人。想要吗?过来抢!” “王夷吾。”李龙川剑眉微拧:“你拿到了,那就是你的机缘。我们不想抢你的。现在,不要堵门,我们各自拿各自的钥匙,各自去探索各自的神通。” “哈哈哈哈。”王夷吾大笑起来:“你们不敢抢我的,我却想要抢你们的!把苍龙之角都丢过来,我可以饶你们不死。” “当然。”他笑声顿止,盯着重玄胜道:“你不行。今天你怎么都得死。” “真以为你吃定我?”李龙川明显有些动了真怒,整个人身形未动,气势却如弓拉满:“王夷吾,你是不是自信过了头?” 王夷吾看了他一眼:“不然你就试试。” 话音方落,他并不理会李龙川,而是极其自信地大步前踏。 一步已至重玄胜身前,提拳轰至。 一拳既起,大风涌,云海动。 重玄胜瞬开秘法印决疾解,火球,风刃,藤鞭,几乎同时以瞬发状态呼啸而出。 同时重玄家闻名天下的秘传重术也加诸于这些道术之上。 风助火势,木为火薪。 并不是他没有更强的道术,而是有重术的加持,这些最简单的道术,已经有完全不输于那些复杂道法的威能! 而在这三门道术之前,三朵焰花成品字型,出现在王夷吾的拳路上。 焰花瞬发三连。 自然是姜望出手,以他当下最强也是最快的道术支援重玄胜。 王夷吾拳已至。 焰花次第绽开,碎成火星。 加诸重术的的火球炸灭。 风刃溃散。 藤鞭焦化。 拳出拳至。 拳出时已现杀场,拳至时杀场已覆! 无畏,无回,无敌。 这是大齐军神姜梦熊的成名绝学,兵家顶级杀法,无我杀拳! “噗!” 强如重玄胜,一拳之下,就被轰得吐血倒飞。 这简直不像是一个级别的战斗。 王夷吾的战力,完完全全超出了众人对通天境的想象。 “我同意!” 张咏立即说道。 他将怀里的苍龙之角丢到王夷吾面前:“我不要苍龙之角了,只求饶我一命!凤仙张氏血脉凋零,余我一人而已,我不能死!” “不错。”王夷吾淡淡说道,他的声音平淡却冷酷:“可惜晚了。那是之前的条件。现在想要活命,得帮我杀了重玄胜才行。” 张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你哪里需要我帮忙?” “你们还不明白吗?”重玄胜止住倒飞之势,抹掉嘴角的鲜血道:“他进来天府秘境,就是为了杀我。但为了杀我,他必须要杀掉你们所有人。不然他出去之后无法解释,为什么死的人没那么多,却在他追着我进来后,刚好有一个我。” 重玄胜再怎么也是重玄氏嫡脉子弟,有资格继承重玄家的人物。即使王夷吾是军神弟子,也无法直接扛下杀死重玄胜的责任。 所以在满月潭外,他除了让重玄胜退出,一句露骨的话都不说。 而在天府秘境里,只有杀死了所有人。这一次天府秘境的难度就无人可以质疑,重玄胜死在其中也非常合理。哪怕重玄家有人怀疑,也不足够针对他王夷吾。 因而王夷吾堵在通天塔前,开口就是要众人都放弃苍龙角,只是随便找个杀死众人的由头罢了。 因为没有人会同意这种要求。 就算真的像张咏这样同意了,他也只会随便再找一个借口。 以重玄胜的智慧,自然看得出来这点。他特意戳穿,就是为了将其他人拉到同一战线。 “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今天会死?”王夷吾一步踏出,再次一拳轰向重玄胜:“不够资格,却强求资格。不够聪明……却卖弄聪明!” 但此拳出到一半,他骤然回身。 “我好像被小看了。”李龙川的声音。 他整个人站成了一支竖直的箭,左手虚握于前,仿佛持弓,右手拉开,拉满。 他一箭未发,一弦未动。 但王夷吾已不得不回头! …… …… ps:这一周,我希望均定能涨到一百。周推荐能有一千。就这么一个卑微的小目标。 第三十章 以一敌五 没有人敢背对李龙川的箭。强如王夷吾,也不能例外。 他回身之时,拳已出。 而他出拳的那一刹,箭已至。 此乃气之箭。 气机一动箭自发,气机动时破绽现。 仿佛裹挟着白色流光长长焰尾的一箭,与王夷吾的拳头抵在一起。 气流狂暴,焰风招摇。 王夷吾前行,他的拳头抵着箭,大步前行! “既然你一心求死,我便先成全你!” 战场之上,没有谁能放任石门李家的人。 时间拖得越久,他们就越能够抓住破绽。 这一点在当年李氏先祖十箭摧雄城的时候,就已经是天下共识。 所以李龙川既然决定出手,那就应该先杀死他。 气机之箭被抵着反冲,王夷吾大步如流星,瞬息已近。 “空念山河远!” 许象乾以指为笔,凭空走龙蛇。 才气冲霄如云,腾于王夷吾之前。 使得他与李龙川虽已近在咫尺,却如远隔山河。 “好句!”王夷吾轻叹一声:“可惜非你之才!” 他左手大张,一把抓起才气山河。如抓起一块画布,画布上山河成褶皱。 “看我怜取眼前人!” 右拳握紧,彻底震碎那气之箭的同时,再次轰至李龙川面门。 如此豪越! 但密密麻麻的藤蛇从地面钻出,纠缠在拳前。 有许象乾一阻,姜望的藤蛇缠壁也已完成。 在缠壁之上,花苞开放,张开血盆大口,乍现食之花! 这万里跋涉中,姜望可没闲着。他的道术愈发纯熟,更是开始有了自己的理解。 在藤蛇缠壁的基础上,完成了道术嫁接。 将食之花与藤蛇缠壁结合,使守中蕴攻。也算是独立强化了这门道术。 而重玄胜更是奋身而起。 “还在等什么?不杀了他,所有人都要死!” 即使已经从周天境升到通天境,秘法印决疾解的伪瞬发状态也并不能持久。 所以哪怕拖着受伤之躯,他也必须在这最强的状态下做出最强的爆发。 地刺,风刃,藤蛇,金光箭。 重术瞬间加持的四门道术呼啸着冲向王夷吾的背面。 与此同时,张咏也一下子甩去怯懦,抬起头来,眸光如芒。 只是往王夷吾身上一看,如芒刺背! 王夷吾太强,他不能再做掩饰。 在场所有人都做出了攻击,直面王夷吾的李龙川更不会例外。 他卓然而立,英武不凡。 面对着势如山崩的王夷吾,也面不改色。 泰山崩于前,而面如平湖。 湖心藏箭。 水利万物而不争,故上善若水。 可水若争时,必席卷人间! 箭自眉间发,其势如洪涌。 此乃势之箭。 进入天府秘境的五十人,都堪称是腾龙境以下的精英强者。 而在场所有人,是在这五十人中优胜劣汰,强中选强而出。 可以说他们足能够代表通天境这个层次中的顶尖强者实力。 这五人一齐围攻,就是腾龙境中的等闲强者也不可能接得下。 然而王夷吾丝毫没有避战之意,他以一种在视觉上非常恒定的速度,握拳,提拳,出拳! 五只拳头! 仿佛同时出现了五只拳头! 事实上那只是出拳太快留下的重影。 也正因为这些重影,使得这拳路看起来清晰甚至迟缓。 王夷吾在几乎同一时间,按照顺序,先后出了五拳。 而从视觉上看来,这五拳齐齐爆发。 无我无胜。 无敌无我。 威如河山裂,杀气如龙卷。 无我杀拳! 王夷吾视李龙川为第一诛杀目标,相应的李龙川也成为其他人所必救。 兵法如战法。 攻敌之必救,战场我定,胜负我决! 在这一刻,王夷吾不遗余力,爆发了最强的无我杀拳。势要一决胜负。 轰! 震耳欲聋。 事实上是五声爆响,但是近乎同时发生,叠成了一声。 李龙川连退三步,喉间泛甜。 重玄胜一屁股坐在地上,鲜血拼命似的狂涌。 张咏眼角有血线流下。 许象乾右手食指扭曲,已然折断。 姜望更是远远飞出,一只手吊在石台上,将自己拉起,才没有掉落深渊。 这就是王夷吾的实力。 一合之下,五人皆伤! 难怪他满月潭外开口就要重玄胜放弃。 难怪他踏山而来,落地便要众人交出苍龙之角。 难怪他如此嚣狂,他自有嚣狂的本钱。 但这一合之下,最令王夷吾意外的,却不是李龙川,也不是重玄胜。而是那个起初他根本没有注意到的怯懦少年。 鹰目移转,直视过去。 “你不是张咏。凤仙张氏不存在这样的瞳术!” 即使是在这样的形势下,这种消息也足令许象乾震惊。 那个沦落世家的凄苦少年,竟然不是本尊? 他老师当初都写诗为凤仙张氏鸣过不平,他在满月潭边也义正辞严。 而出现在这里的,竟是一个冒牌货? “这很重要么?”张咏此时脸上,哪还有半点怯懦。 他用一根手指,轻轻抹去眼角的血线。 只是微微一笑,那种青涩稚嫩的感觉,便荡然无存。 “我只想偷偷摸摸混个神通,慢慢找回我失去的力量。都到了最后关头了,你给我在这里发疯。” “王夷吾,须知杀人者……人恒杀之!” 他话音落下,双目怒睁,长发飘飞! 根本无法看到发生了什么。 吼! 只听得一声虎吼。 王夷吾的头顶。 一道虎符虚影一闪而逝。 王夷吾纹丝不动,张咏却闭上眼睛,仰头便倒。 “连军神给你的保命虎符都舍得消耗。”重玄胜心中暗惊,嘴上却冷笑:“你对重玄遵真是情深义重!” 令他震惊的是张咏既然能把王夷吾逼到这一步。 更令他震惊的是王夷吾居然愿意做到这一步。 刚才张咏的瞳术攻击,王夷吾未必不能硬抗,但硬抗下去一定会受伤。 即使是他,也无法自负到在不完满的状态下杀死这样的五个对手。 所以他悍然动用大齐军神姜梦熊给他的保命虎符,只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足见其人杀心之坚。 为了重玄遵,王夷吾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许象乾姜望这等异国之人还好,李龙川却是剑眉剧跳,足见内心的不平静。 “人必先不自重,而后为天下轻!” 王夷吾竟然放弃对张咏的赶尽杀绝,而是反身挥拳,直扑重玄胜:“让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资格,能跟重玄遵争?” 俨然已经动了真怒。 …… …… ps: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出自晏殊的浣溪沙。 第三十一章 我有一剑,经行万里 重术水盾,重术石墙…… 重玄胜胖手连弹,一道道重术叠加的防御道术拦在去路。 “我有没有资格,重玄遵还不是家主呢,他说了不算。你说了,更不算!” 在生死关头,他已毫无保留。 他的道术繁杂,却铺陈巧妙。 “有人跟他抢家主之位,他本人都不如你激动。夷吾兄,你这是怎么回事?该不会你们……” 重玄胜嘴里不停,手上也如飞。 “哟!生气了?被说中了心事?” “怕什么别人知道啊?” 重玄胜异常灵活,边退边道:“反正走出这里,谁也不记得这里发生的事情。” 拳至,重术水盾碎。 拳落,重术石墙破。 一切一切的防御道术,都无法阻止王夷吾的前行。 “你走不出去!” 他已是出离的愤怒。 龙有逆鳞,触之则死。 他明明知道这是重玄胜故意激怒他的手段。 可是他不想再忍了。 在外面的世界里,在军中、在战场、在都城,他不是没见识过这样的手段。 以他的实力明明无需隐忍,但他还是忍了下来。 因为有时候世俗的力量,连拳头都挡不住。 他每一次都忍了下来。 可是他现在不想再忍。 在这天府秘境里,在世俗规则束缚不到的地方,他王夷吾不想再忍! 他如此强大,他何须再忍? “你不是要惹怒我么?” “我如你所愿!” 拳动,狂风起。 王夷吾像一座高山倾倒,无物可阻。 这一拳瞬间已轰碎所有防御道术,一拳轰到重玄胜的脸上。 清晰的骨裂声音显得如此凶暴。 他庞然的身躯整个被轰飞,几乎轰出石台外,被姜望一把拽了回来。 “你惹怒我了!”王夷吾本可以一拳轰爆重玄胜,但他没有那样做。 而是先轰飞这个胖子,然后再一次大踏步追上去:“可我的怒火,你接不接得住?!” 姜望一把放下重玄胜,转身直面王夷吾。 这是以一敌五,几乎一一轰爆对手的王夷吾。 这是被姜梦熊称许为当世最强通天境的王夷吾。 而姜望站在重玄胜身前,直面此人。 只因为他说过一句。“你放心。” 从云国到齐国,山水迢迢。 这一路来餐风露宿,追星赶月。 他不曾有一刻懈怠。 因为只要他一停下来,枫林城的惨像就一遍一遍在脑海中重演。 那是生他养他,他哭过笑过的地方。 所有的人都死去了,活着的人就必须背负着什么。 这个责任他不能留给姜安安,他做哥哥的,只能自己背。 一路上他道术日趋精进,却从未真正拔剑。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剑出鞘时,会有多强。 我有一剑,经行万里。 从遥远的庄国枫林城而来,一路跋涉至齐境。 这一路来的风霜雨露,都在其中。 你可准备好……看剑? 这一剑还未出,王夷吾的眼神就已经变得凝重。 他本来不准备一下子就把重玄胜打死,此时却已经不得不爆发全力。 大风呼啸。 王夷吾脚下还在前进,姜望仍然站定按剑。 白发少年与鹰目军人。 未出的剑,和已发的拳。 此时是以五敌一。 还余战力的人,当然不会坐视他们先分出胜负。 李龙川两箭无功,吐血后退,但他的脚下仍定,手上仍稳。 他将额带下拉,直接遮住眼睛。 目未至,而心先至。 箭未至,而意已至。 心在目前,意在箭先。 此乃意之箭。 心念一动,箭已经在王夷吾身前。 这一箭咆哮旋转,如一缕核心黝黑的风暴。 发时不觉凌厉,落时已地裂山崩! 铛~!!! 王夷吾一拳砸于箭尖上,放出激越之鸣。 而就在此刻,姜望出剑。 经行万里的这一剑,光彩无法形容。 他糅合了姜望迄今为止对剑道所有的感悟和虔诚,是真正自灵魂深处孕养出来的这一剑。 言语难以尽述,画面难描万一。 如果你见过日月横空, 如果你见过星辰满天。 那你就见过了这一剑。 这是纵贯日月星辰的一剑! 它迎上了王夷吾的无我杀拳。 声音,仿佛没有声音。 光影,仿佛全都静止。 姜望的剑尖,凝固于王夷吾的拳面。 忽然。 王夷吾那只好似坚不可摧的拳头上,一滴鲜血滴落。 这滴鲜血仿佛打破了凝固。 骤然狂风大起,石台外云海翻涌! 王夷吾连退两步,右臂也垂了下来。 这是开战以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受伤。 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被击退。 而姜望手中,整柄长剑一下崩碎。 连碎片都不存在,碎成金属粉屑,如尘飘散。 可惜了。姜望心想。 如果有一柄好剑,这一剑或许能真正废掉王夷吾的手。 他猛地向后摔倒,正好砸在堪堪爬起来的重玄胜身上。 “还未结束!” 酝酿多时的许象乾伺机而动,咬破左手指尖,大喝一声:“受死!” 接连受阻,即便是王夷吾,此时也不得不收起了小觑之心。 猛然转头,左臂髙举,举拳如举锤,准备以攻对攻。 就在此时,一条血线出现,迅速在他脚下游过一圈。 旋即华光大放,王夷吾只觉自己的怒意、战意、杀意全部被挑动,并且实质般抽出,与许象乾的血纠缠到一起。 一层血色光茧一闪而逝,其上隐有文字游动,将王夷吾罩在其间。 以血为丝,作茧自缚! “走!”许象乾喊了一声,带头往通天塔冲去。 他一番作势,只是为了引王夷吾上当。 他所求并非杀敌,而是困敌。 只要逃出天府秘境,他们就是胜利。 就在此时,在地上躺了半天的张咏一个翻身跃起! 原来他没有失去行动之力,大概率是等着偷袭的机会。此时双目仍然紧闭,却丝毫不影响他找到路线。紧随许象乾之后往通天塔中逃跑。 重玄胜更是一把扛起姜望,跑得比张咏都快,一溜烟就钻进通天塔中。 李龙川因意之箭被击溃,反倒恍了一下神,就这一愣,其他人都已经逃脱。他也不逞强,紧随众人之后,钻进通天塔中。 在那血色的光茧里。 王夷吾大怒出拳,但他状态已不在巅峰。而那若隐若现的光罩虽不能伤人,却出奇的坚固。 因为这是他自己怒意、战意、杀意交缠而成的茧,相当于是他自己束缚了自己。 砰!砰!砰!砰! 连轰四拳,临时形成的囚笼才被打破。 但此时的通天塔外,已经只剩他王夷吾一人。 尤其重玄胜的逃脱,无疑宣告了他此行的失败。 …… ps:今晚零点有加更。为盟主【阿甚的小棉袄】加。 第三十二章 神通可期 进入通天塔的瞬间,随身带着的苍龙之角就重新散为白光,将姜望笼罩。 四下已无人。 通天塔内,每个人又再次面对独立的空间。 姜望首先想到,暂时不必考虑王夷吾的威胁了。而后才松懈心神,沉入那汪洋恣肆的世界中。 人体有四海。 脊柱为第一海。 道脉伏于脊柱中,蕴养道元,积累资粮。 在腾龙之前,与脊柱海属于重叠交融的状态。 因而事实上,此阶段的脊柱之海,也可以视为通天宫本身。 通天宫即是道脉的别称。 待得推开天地门,道脉即刻腾龙,此时龙入第二海,是为躯干之海。 人体浩瀚无垠,躯干之海中五府浮沉。 要以道脉之腾龙,将躯干之海探索完全,彻底掌握躯干之奥秘。才能够逐次叩开五府,探索人体秘藏。 每一座内府,都是一个广阔世界。拿到什么秘藏,都是修士的收获。 而最强的内府秘藏,被人们称之为——神通。 此时进入通天塔,借助苍龙之角的力量,还未腾龙,已先入海。 事实上每个超凡修士都有探索到神通种子的可能。只是太过艰难,因而万里无一。 通天塔就是帮助修士进行无数次探索,提前让修士感受摘取神通的过程。 出了秘境之后会忘记天府秘境里的事情,但神通却会被身体记住。 待得叩击内府之时,便自然浮现。 天府秘境可以看做是虚实相间的一场梦。经历或许是假的,结果却是真的。 通天境的通天,指的是超凡修士在这个境界最接近天地门。 通天宫之通天,则代表它承载着每一位修士“通天”的资粮,是超凡之根本。 而天府秘境里这个通天塔的通天,指的就是一步通天! 时间在通天塔里失去度量的意义,而沉浸在躯干之海,在第一内府之中,姜望也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只是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天府秘境的珍贵。 在畅游神通世界的同时,他才明白了天府秘境的渊源。 整个天府秘境,就是一颗完满的神通种子——镜花水月。 当年的天府老人早已身死道消,而他这一颗完满无瑕的神通种子却不知为何保存下来,与他生前留下的手段融合在一起,形成并演化了天府秘境。 镜中花,水中月。皆是梦幻泡影。 然而天府老人的镜花水月,倒映的却是另一个世界。 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似真似幻,但死了就是真的死了,探索过的神通,也会被身体记得,等待唤醒。 天府秘境里一共有九把钥匙。 水底五座龙宫,鼓励修士竞争厮杀。 远山和老林中,除了修士竞争之外,还会遭遇天府秘境里的危险,九死一生。 而小河前后,都要用一生的时光才能走到尽头,分别代表出生和老死。 天府老人留下这处秘境,是为了寻找一个最强的天才,抢到全部九把钥匙。继承他的毕生所学。 要满足这个条件,则意味着要有九个超强天才,把天府秘境里九把钥匙都拿到手。而其中更要有一个天才盖压当代,独领风骚。 而显然哪怕王夷吾打破远山,踏山而至通天塔,也不是他所要找的人了。 倒不是说修行世界大不如前,无法涌现出天府老人所要求的天才。 事实上以绝对实力而言,王夷吾已经达到标准。 只是天府老人没有料到的是,随着修行的发展,时代的变革。 他留下的天府秘境虽然还保持着强大的吸引力,但就其表现出来的危险与收获来说,已经不足以吸引所有顶级天才了。 现世的那些顶级天才们,已经有了更多性价比更高的选择。 别说千里迢迢之外的其他国家了,就连齐国的王夷吾,这一次若不是因为重玄胜,也不会来此。因为他早已预定神通,根本不需要再来一次。 天府秘境,或许将成为一个永远的遗憾。 又或许,等到修行世界再次有质的飞跃。一般的修士实力,也足能经过天府秘境的考验。那时的天府秘境,才能够真正被人掌握。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天府老人的传承就早已过时。 但至少在今时今日,天府秘境仍可以称得上是顶级的传承。只是因为秘境的特殊性,让其珍贵之处,不为世人尽知。 一只苍龙之角就能帮助修行者提前锁定一个神通。 要是有人集其九把钥匙,那就意味着他完全能够成就五府神通,成就天府! 并且他的五大神通,还是在九个神通之间做选择,精挑细选。 这样的人一旦成长到内府境,那将是何等可怕? 当然此时知道这些也已是无用,出了天府秘境之后又会忘记。或许还会本能地认为这里很珍贵,但一定不记得珍贵的细节。 这次天府秘境的胜利者,实力都很强。但还是缺了三把钥匙。 唯一有机会能集齐五把钥匙以上的,只有王夷吾。 但他已经被五人合力阻止。 对于重玄胜来说,这是最好的消息。他完成了自己既有的目的,预定神通内府。并且阻止了一个更强更可怕的王夷吾。 …… 月门光影晃动。 姜望、李龙川、许象乾、重玄胜、张咏,五人出现在满月潭外。 此时他们都已经忘记了天府秘境里发生的事情,但是都知道自己成为了胜利者。 重玄胜心满意足,许象乾诗兴大发,李龙川微微一笑,姜望宠辱不惊。 张咏……在一贯的怯懦软弱之中,又有了一丝自信坚强。这很合理,成为了天府秘境的胜利者,成功预定神通内府的位置,任何人都能找回一些自信。 在他们之前出来的只有两个人,廉雀和十四。 按照往年的惯例,他们都是保全了性命的被淘汰者。 姜望一出来,廉雀的目光就投到他身上。 “我的本命牌在你身上。” “啊?”姜望看着这张突然凑近的丑脸,就是一愣。 天府秘境里发生的事情,没人还记得。 但他掏了掏身上,的确有一枚墨色的方形金属牌。 掏出这枚金属牌的同时,姜望听到有人发出低低的惊呼声,显然这事物非常珍贵。 廉雀注视着这枚金属牌道:“这是我的本命牌,对我很重要。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把它交出去。除非在天府秘境里,我承诺过你什么。” “把本命牌还给我吧。”廉雀说道:“我可以亲自为你铸造一柄兵器。” 姜望正要说话,重玄胜一把按住他的手。 也不顾廉雀的脸色,直接对姜望道:“姜兄弟,你须得知道这东西的价值。本命牌在你手上,意味着廉雀的生死操于你手。须知赤阳郡廉氏,乃是大齐第一的铸兵师世家,廉雀又是廉氏这一代的翘楚。这枚本命牌的价值,可不是一柄兵器那么简单。” 先不说廉雀身份所代表的价值,仅仅拿着这枚本命牌,就等于多了一个可以源源不断产出兵器的铸兵师,其价值当然不止一柄。 这其中的选择权衡都很简单。 廉雀并不说话,只是注视着姜望。 他虽然不记得天府秘境里发生了什么,但送出本命牌只可能是他自己的选择。只要是他的选择,他就自己承受。 重玄胜又道:“兄弟。你须得想仔细了再做决定。有我在,不必担心廉氏的压力。” 姜望笑了笑,上前一步,将这枚本命牌放到廉雀手上。 “你既然在天府秘境里选择相信我,那就说明我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 第三十三章 胜者 廉雀认认真真收好了本命牌,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只是问道:“你用什么兵器?” 姜望也不知在天府秘境里怎么遗失了长剑,正好手上空空,况且赤阳郡廉氏听起来铸兵就很厉害。 于是也不扭捏,直接说道:“剑器。” 廉雀点点头:“我先回去准备材料。等你有时间了,随时来南遥城,我为你铸剑。” 说罢,他转身便走,干脆至极。 其实在刚出天府秘境时他就可以走了,只是意识到自己的本命牌不见了,所以才在满月潭边等待。 廉雀前脚刚走,王夷吾后脚就从月门里踏将出来。 事实上现场大部分还没有离场的人,都是在等他的消息。 算上廉雀和十四,这次参与天府秘境的五十人里,活下来八个人。 有人欢喜有人愁。 那月门重新坠回水中,消失不见。 而此时的夜空,月明星稀,只是满月潭水面,再映不出月影。 王夷吾踏出月门,直接走到了重玄胜面前:“你很幸运。” “你也是。”重玄胜笑眯眯道:“不然怎么会跟我一样抢到了神通机缘呢?”云九小说 姜望在一旁听着他的语气,忽然想到一个词,笑里藏刀。 重玄胜或许在战斗上打不过王夷吾,但在唇枪舌剑上,倒是毫无疑问的有碾压之势。 王夷吾目光移转,从姜望、李龙川、许象乾身上一一扫过。 “你们很好。我记住了。” 至于只表现出来周天境修为的张咏,则被他忽略了。 事实上张咏的成功,让许多人对天府秘境的危险性有了新的思考。认为或许在这个秘境里,运气比实力更重要。 许象乾摸不着头脑:“你有病就去东王谷治病,关我什么事?” 他本身出身青崖书院,又不是齐国人,根本不怕王夷吾。也对他身后的大齐军神缺乏敬畏。 “他是觉得……”重玄胜这个时候不站出来解说一番,简直对不起他的口才:“虽然大家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但若不是我们四个在天府秘境里联了手,我绝不可能在他面前抢得到机缘。甚至,不可能活着出来。” 虽然王夷吾的确有这个意思,但有些话不说出口还能维持平和,说出来就难免引发矛盾。 因为有些修士并不仅仅代表自己,某种程度上还代表身后家族的颜面。 李龙川冷声道:“王夷吾,你太狂妄了!” 王夷吾并不解释,他本来就是那个意思。这些人的些许不满,也没什么扛不下的。 他只是对重玄胜道:“重玄胜,你最好见好就收。须知,其实神通内府,也不算什么。” “王兄,你已经是第二次劝我了。总这么徒劳无功也不是个事。”重玄胜依然笑眯眯的,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不然你回去试着劝我兄长一次?兴许他能听你的。” 重玄胜嘴里的兄长,自然便是重玄遵了。 王夷吾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他意识到或者他一拳能轰爆这个胖子十次,但嘴皮子上他永远不可能是对手。 但对方是重玄家的嫡脉子弟,不是他想轰爆就可以轰爆的。 …… 王夷吾一走,重玄胜立刻顺着竿子往上爬,对着几人拱手道:“感谢诸位在天府秘境里的帮忙!” 似乎完全忘记自己在进入天府秘境之前,是如何警惕李龙川的。 他就比王夷吾顾及人情得多,连张咏也没漏下感谢。 谁也不知道天府秘境里发生了什么,但是拉拢几个朋友总没错。尤其这些“朋友”都已经神通可期。 李龙川并不想干涉重玄家内部的权力斗争,闻声只是笑笑,并不搭话。 张咏似乎十分内敛,不太适应这种场面,只是喏喏道:“我能帮什么忙啊,说不定全靠你们帮助。” “好说好说。”许象乾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帮没帮忙,但是他恬不知耻。 反正感谢、夸奖、赞美,只要有,他就收。 姜望也在旁边,并不说话。但他知道自己在天府秘境里必然出手了,因为他的剑已经不在。 跋涉千山他的剑都不曾离手,在天府秘境里更加不会。 经行万里悟出三式雏形。日月星辰之剑,山川河流之剑,人海茫茫之剑。 只在出剑的那一刻才得圆满。 这是他现今最大的底牌。 只可惜身体的记忆也都被抹去,他现在不知道自己出的是哪一剑。 天府秘境已经谢幕,众人随意聊了几句,就各自散去。 天府秘境十二年一次的盛会,于今散场。 重玄胜回头看了看:“十四,回了!” 顶盔掼甲的十四就默默跟在他身后。 姜望走在旁边,他从来没有听到十四说一句话,但莫名地就感觉这两人的气场十分和谐。 “我们是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注意到姜望的视线,重玄胜笑哈哈地说。 难怪他并没有把十四当死士看。 从小一起长大的两个伙伴,一个成了名门世家的贵公子,一个成了贴身死士。难免会让人慨叹命运。 但谁说命运不就如此呢? 走出满月潭,意外地看着张咏被一群人围着说话,很是手忙脚乱。 重玄胜笑了笑,解释道:“抢人才呢。” 尽管之前王夷吾说神通内府也不算什么,或者他的确是有那样狂妄的资格。 但其实一个未来的神通内府强者,足以引得各方势力抢夺。 之所以大家都围着张咏,不是对其他人不感兴趣,而是有自知之明。 许象乾是青崖书院的人,李龙川出身石门李氏,王夷吾是军神弟子。重玄胜是重玄家弟子,姜望本就是他请的外援,自然也默认归属重玄家。 他们都没可能争到。 唯有张咏,虽然祖上也算显赫。但毕竟凤仙张没落已久。还有很大的争取机会。 看着其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姜望喊道:“张咏!还在等我们呢?” 重玄胜是个人精,立即就配合地上前勾住张咏的肩膀:“说了让你就在里面等,你非得出来等。赶紧走,回头酒菜都凉了!” 张咏也就呆呆愣愣地被他们“解救”出人群。 在天府城的街道上走了一阵,张咏扭扭捏捏道:“那个,我,不想加入别的家族……” 话未说完,他先低了头,很是抱歉的样子。 重玄胜哈哈大笑,大概他自己太不要脸,所以很喜欢要脸的人:“咱们可是天府秘境里的亲密战友,难道就只会存在招揽关系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我就不留你喝酒了。”重玄胜点到即止,拍了拍张咏的肩膀:“你赶紧回去吧。老家的人肯定都等着你衣锦还乡呢!” 张咏还在那支支吾吾着。 姜望促狭道:“赶紧走,不然那群人又该来拉你了!” 张咏一听此言,告别的话也顾不上说,一溜烟的跑了。 正因为这个世界上不要脸的人太多,有时候腼腆内向的人,反倒会显得非常可爱。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张咏的背影,姜望忽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却找不到那感觉来自哪里。 第三十四章 故人 某处深山老林。 一处人为制造的空地中。 赵汝成垂头坐在地上。 若是以往在枫林城的熟人,定然很难认出此时的赵汝成来。 因为他长发散乱,衣袍脏破,甚至就那么直接坐在了地上! 对于一向讲究惯了、衣食住行都十分挑剔的赵汝成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然而此时他就这么不修边幅的坐着,看起来与一般的流浪汉也没什么区别。 邓叔就站在他面前,声音依然温和,只是带着疑问:“你真的想好了?” “不用再想了。”赵汝成抬起头来,淡淡说道。 蓬头垢面依然难掩俊美。 只是他的脸上,再不见往日嬉笑轻松。反而严肃得近乎冷峻。 “其实,以往你甘心浪费天赋,甘愿虚度光阴,我是默许的。不仅仅是因为我不想干涉你的决定,更是因为……” 邓叔叹了一口气:“这个可怕的世界啊,你越强,你遇到的危险也就越强。以你的天赋,终有一天,你会遇到连我也无法解决的危险。就像……” “就像这次的枫林城。”赵汝成接过他的话头。语气显得很平静。 然而正是这刻意压抑的平静,反倒体现了他心中的痛苦。 “所以。”他这样说道:“只要强大起来就可以了,只要永远比危险更强就可以了。” 邓叔一时沉默。 赵汝成继续说道:“以前啊,我总觉得,努力有什么意义?反正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不如得过且过,能混一天是一天。天下这么大,一生那么短,走着走着,就不用走了。那么辛苦,没有必要。” “每次看到凌河姜望他们拼了命一样的修炼,我都想笑。但总是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 “我一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流泪。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不是想笑他们,我是羡慕他们。我羡慕他们,不知道未来会面对什么。我羡慕他们,可以坚定的往前。我羡慕他们。” “他们有希望,有方向,有未来。所以努力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再怎么辛苦,也是甘甜的。” “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没有希望,没有方向,没有未来。我站到越高,看到的就越暗。所以我羡慕他们。我跟他们交朋友。他们真心待我,我也真心待他们。我嘲笑他们,又期待他们。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不一样的人生。” “可是现在。”赵汝成顿了顿,说道:“他们的那些希望、方向、未来,全都被斩断了。而我,我本来有机会阻止这一切。如果我不曾空耗年华,如果我不曾虚度光阴。” “也许我永远都不能够拯救我自己。但是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或者可以拯救我真正在乎的人。我现在,想要为那么几个瞬间而努力。” 赵汝成说着,从坐姿调整为跪姿,规规矩矩地跪在了邓叔面前。 邓叔沉默地看着,没有伸手去拦。 赵汝成端端正正的跪好了,认认真真地说道:“我知道您很强。以前我不关心这些。但是现在,请让我看到,您到底有多强。” “请用所有您能想象得到的方法锤炼我。” “请让我看到,那个一指断江的邓岳。” “请期待我的努力。” 他低下来,双手平放在两侧,把额头贴在了地上。 邓叔沉默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才说道:“好。” …… 重玄胜在天府城的私人宅院中。 以重玄胜的身份,私人的产业自是不少。 但换做以往,他是不可能在寸土寸金的天府城拥有私宅的。 天府秘境持续这么多年,这里的一切产业早就被瓜分干净。 所以最初与姜望见面的时候,还只能选择在家族的酒楼设宴,才会发生那个重玄信在半途冲进房间来的事情。 如今重玄信若敢未经禀告擅闯这处私宅,重玄胜就敢当场杀了他。 从天府秘境出来后的第一时间,这处宅子便转到了重玄胜的名下。 这只是重玄胜所收获的巨大好处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重玄氏是一个巨大庞然的世家,其族地规模堪比一郡。大多是门客、仆役、族卫,真正属于重玄家嫡脉的族人并不多。 而这样一个家族的未来继承人,无疑是整个齐国将来最粗的大腿之一。 没有人是傻子,想要提前投资的人绝不会少。 但重玄遵作为毫无争议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他的身边一个萝卜一个坑,早就被挤得满满当当。 投资他的成本,早已经高昂得令人腿软。 横空出世的重玄胜,满足了所有烧冷灶的期望。 作为如今重玄家唯一一个与重玄遵竞争继承权的嫡脉公子,重玄胜本来理应得到更多资源倾斜。 奈何重玄遵实在太过耀眼,人们在重玄胜身上根本看不到成功的可能。 烧冷灶的前提,是在于有复燃的可能,而不是拿着资源打水漂。 重玄家这么大一块肥肉,在重玄胜之前当然不会没有别的竞争者。那些人天赋才情都有十分出色的,但都在重玄遵面前黯淡无光,轻松就被他扫地出局。 事实上若不是重玄家的掌权者们因为一些不便明说的理由需要敲打重玄遵,重玄胜也根本没有脱颖而出的可能。 所以重玄胜才会冒险一搏,通过置换已有资源,取得了重玄家探索天府秘境的主导权。 他甚至需要通过太虚幻境,邀请万里之外的姜望。因为家族里的人,除了身边的十四,他实在不敢信任。如果姜望不出现,他宁可空着那个名额。 就好比那个重玄信,一口一个胜哥儿,一口一个家人族人。只要他敢带重玄信进天府秘境,第一个捅他的就是重玄信。 什么心魔咒之类的手段全然不会有用。因为但凡他重玄胜能够用到的类似手段,重玄遵也必然全部清楚,甚至,全部能够破解。 而之所以重玄胜如此重视这件事,甚至重玄遵那边,连王夷吾都亲自出马。 实在是天府秘境,就是重玄胜孤注一掷的赌局了。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倘若死在天府秘境里,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即便没死,被淘汰,但是活着出来了。那也万事皆休。 重玄家以后就是重玄遵的,他再也别想。 然而他活着,他成为了天府秘境的胜者,预定了未来的神通内府。 他的赌局就已经成功。 无论王夷吾对神通内府表现得多么不屑一顾。 他都无法否认,从天府秘境出来的那一刻起,重玄胜就真正有了与重玄遵竞争的资格! 而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就将是重玄胜高速发展的时期。 所有之前观望的、等待的,那些本应属于重玄遵竞争者的资源,全部都会蜂拥而至。 重玄胜唯一需要考虑的事情,就是怎么消化它们。 蛇吞象,吞不下就噎死。 吞下便成蟒! 第三十六章 豪掷 答应给重玄胜做门客的第二天清晨。 姜望已经做完早课,正在驭使道元,细心冲刷天地门,让其具现得更加清晰,为下一步晋升做准备。 修行是日积月累的工夫,懈怠不得。 如今他九团星河道旋轮转不休,缠星灵蛇夭矫非常,倒不用担心道元储备问题。 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 姜望话音还未落完,人还在床榻上打坐,重玄胜那坨肥肉就已经滚到面前。 他满脸堆笑,变戏法般从手里变出三根玉签:“你要的木行攻击性道术。都是乙等上品,通天境的极限。精品中的精品!” 既然决意做一阵重玄胜的门客,姜望自然不会跟他客气,昨晚就提出了自己想要一门乙等上品的木行道术,用于通天宫的烙印。 这便是孤家寡人的坏处了。 换做别的名门弟子,早在进阶之前,烙印的道术便已经选择好。哪像他,都通天境这么久了,第二个瞬发道术的位置还空置着,没能及时提升战力,只靠一朵焰花应付。 而在成为重玄胜门客之后,仅仅只过了半夜。重玄胜便弄到了符合要求的道术,还一下子就是三门。 这胖子明明满眼都是求表扬的期待,嘴里却很是风轻云淡:“我重玄家对木行道术研究不是很深,乙等上品中只有两门是我觉得还不错的,另外一门是我另找朋友要的。你先挑挑看,不合心意的话,我再去找。” 姜望一边接过玉签察看,一边随口说道:“你朋友蛮有实力的嘛。” 重玄胜也不管坐不坐得下,一屁股挤在他旁边,意味深长地道:“我也是从天府秘境出来之后,才发现我有这么多朋友。” 这是在安抚姜望,告诉他,他们才是共过患难的好友。 姜望倒不怎么在意这些,他的注意力已经被这三枚玉签吸引了。 不是不满意,而是太满意了! 满意到一时不知该如何取舍。 三枚玉签上记载的道术,分别是花海、荆棘冠冕、缚虎。 花海偏毒性,带有致幻效果,十分适合群战。如能刻印花海,相当于时刻都能铺开有利于自己的战场。可以说就这一式,已不惧围攻。 荆棘冠冕看起来很像是防御性道术,其实却是一门增益道术。它的效果在于激发潜能,使用此术之后,使用者的下一门道术威力将上浮两至三成! 不要小看这三成,对一门乙等上品的道术而言,可以直接将其提升到近乎甲等道术的威能。 第三十七章 似曾相识陆霜河 几乎在重玄胜出声的同时,姜望已经冲出门外。 右手并指成剑,搅动紫气。 门外那人似乎猝不及防,下意识凝出一面重水之盾,拦在身前。 然而剑气涌动,重水水珠如石子般四射溅开。 姜望左手探进,一朵焰花开在指尖,也开在此人的面门。 这一切说起来慢,其实不过交手一合。 十四和重玄胜只晚了一步出门,姜望就已经将对手制服。 “重玄信?”重玄胜皱起眉头。 被姜望以焰花顶住面门,动也不敢动的,正是重玄信。 他有一只让人印象深刻的鹰钩鼻,但此时哪里还见半点桀骜。 看到重玄胜,他竟扑通一声跪倒:“胜哥儿,我是来给你赔罪的!” 见他这般,姜望才翻手握灭焰花,沉默站定。 无论重玄胜态度如何,起码在明面上,他现在是重玄胜的门客。有些事情只应该让重玄胜做决定。 感受到那灼热的气息消失,重玄信的额头才有冷汗滴落。 直到这时候,他才明白他跟姜望的差距有多大。才明白为什么重玄胜执意要选姜望陪他进天府秘境。 “赔什么罪啊?我不太明白。”重玄胜眯着眼睛道。 重玄信跪在地上,眼泪说来就来:“都怪做弟弟的胆子小,经不住吓唬。被人家威胁了一顿,就来跟胜哥作对。弟弟知道错了,胜哥你想打想罚,弟弟都认!” “这话说的。谁这么大胆子,敢威胁我重玄家的人?”重玄胜声音一压,顿时起了威风。 “是……是……” 重玄信吓了一跳,但始终不敢说出那个名字来。 “不想说,就回去吧。” “重玄遵!是重玄遵!”重玄信一咬牙,恶狠狠说道:“此人心胸狭窄,性情歹毒。他枉顾亲情,对胜哥儿你怀恨在心,想尽一切办法针对你啊!” “胡说!我遵哥怎么会是这种人?”重玄胜板着脸道:“你不得血口喷人!” 重玄信一时愣住了,不知道还该不该继续骂。 “行了。”重玄胜这时才缓和了脸色:“快起来吧。咱们同宗兄弟,有什么误会解不开?我又何曾怨过你呢?” “多谢胜哥儿大人大量。”重玄信站起来,忍不住抹了一把汗。暗暗后悔,自己当初是犯了什么傻,搅合进这两个混账王八蛋的竞争里。 如今他事情没办成,重玄遵那边人才济济,根本不拿正眼看他。 他又把重玄胜得罪狠了。如今重玄胜预定神通内府,咸鱼翻身,声势一下子就起来。 他思前想后,还是主动前来请罪。也免得等到重玄胜秋后算账。 没想到刚一进院子,就被姜望制住。 重玄胜三言两语就把重玄信收拾得服服帖帖,也没兴趣在他身上浪费太多心思,随口吩咐道:“那你就先回去。之后有什么事情,我会叫人通知你。你有什么难处,也可以来找我。” “胜哥儿,我一定唯你马首是瞻!” 重玄信慌忙表完决心,逃难也般的离开了这里。 一个重玄信的投诚,只是重玄胜与重玄遵在各方面竞争的缩影之一,还不足以令他动容。 他笑呵呵地对姜望道:“昨天刚接手这里,清退了很多下人,以致守备不严,让这小子贸然闯进来,虚惊一场。” 姜望对权谋御下之类的事情并不很懂,也没有机会受过这种教育。 因而便问道:“这人可靠吗?” “他一定不可靠。” “那你为什么还用他?” “姜兄弟。我跟重玄遵之间的差距,是方方面面的。这种差距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抹去。他有挑挑拣拣的资格,我没有。” 重玄胜很是坦诚地说道:“而且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人,什么事物,哪怕一块焦炭,一张废纸,都有他的用法。可靠有可靠的用法,不可靠有不可靠的用法。” 姜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他还没有过自己的势力,此前也从未受过这方面的教导。重玄胜的话,无疑为他推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姜兄弟。”重玄胜又含笑道:“你刚才出门并剑的英姿,让我突然想到一个人。” 姜望心中一动:“什么人?” “也是一样的白发如霜,也是一样的剑气凌厉。”重玄胜道:“南斗殿的殿主之一,七杀真人陆霜河。” 重玄胜说着,自己摇了摇头:“距离那种大人物,我们还差得远呢。” “是啊。”姜望道。 重玄胜并没有注意到他语气中的涩然,因为那毕竟太淡、太遥远。 “接下来你就专心修行,尽快打开天地门,探索躯干海。越早兑现潜力,就越是对我的帮助。” 他鼓励道:“陆霜河也是从咱们这个境界升上去的呢!” 第三十九章 赤阳南遥 赤阳郡在齐国南部,此地矿产丰富,域内百姓多以铸铁为业,常年炉火不熄。 从高空俯瞰齐境,此地赤红一片。 所以名为赤阳。 常言道:“齐国兵甲在赤阳,赤阳之兵在南遥。” 南遥城,就是廉氏家族多年经营所在。 不是郡治,胜似郡治。 很多人提起赤阳郡,都只能想到南遥城,根本想不起郡治是哪座城市。 南遥城城主从不外调,必然只能姓廉,可见廉氏在南遥城乃至整个赤阳郡的地位。 廉氏并非齐国土生土长的家族,故国破灭之后,才迁移至齐国。 在赤阳郡开山取铜,扎下根来,从无到有,建立了南遥城。 如今已是天下闻名。 天下铸兵师公认的圣地有五处,落在齐境的,就是如今的南遥廉氏。 马车在宽阔的大道上奔驰,姜望习练道术的间隙,偶尔会掀帘看看车窗外的风景。 他想到一件对他来说很奇怪的事情,齐国的官道上竟然并没有刻印阵纹。而且沿途过来,许多齐境百姓都在野地踏青。 他看得很清楚,里面很多人都没有修为。 事实上进入临海郡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这个情况,只是当时一心在准备探索天府秘境,因而忽略了。 此时想到,他不由出声问道:“怎么你们齐国的官道都不需要刻印阵纹,齐国百姓随意外出。野地难道没有危险吗?” 给姜望驾车的是重玄家的车夫,世代为重玄家驾车。 在如重玄家这样的世家名门中,这样的世代奴仆有很多,远比一般市场上雇佣的下人要可靠。 他不敢怠慢重玄胜的座上宾,但确实感到疑惑:“野地有什么危险?” 姜望沉吟了一会,又问道:“齐国没有凶兽吗?” 车夫挠了挠头:“这附近最多就是一些鹿啊狐狸之类的,算不上凶兽吧?那边山里可能倒还有些虎豹豺狼。” 姜望沉默了。 他还想问问,那齐国修士所需的开脉丹从何而来。但这个问题,这车夫注定不知道答案。 其人甚至不知道凶兽是什么概念。 在庄国,几乎所有平民在出门前要记住的第一件事是“勿离官道”。 因为野地到处是危险,凶兽横行。 哪怕官道也不是绝对安全,那些行商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穿梭各地。 庄国各地修士,不得不定期巡杀居住点附近地域,清剿潜藏危险。 而在齐国,普通人也可以随意的去野地踏青,四处游玩。 同样是普通人,只是生在不同的国家,生活竟有如此大的差别。 这是令姜望羡慕的生活情境。 他随手唤出云鹤,挑些有趣的,写下他近日的见闻。 同时也告知妹妹自己已经成功探索天府秘境,预定了神通内府,要她好好努力才行。当然略过那些危险不提,只提些奇幻之处。 再聊一聊齐国的美食,勾引一下安安的馋虫。一封信就已经满满当当。 姜望想了想,又提笔给叶青雨也写了一封信,再三感谢她对姜安安的照顾。大概说了一下自己的修行进度,聊了一些道术应用上的问题。 因为一路走来在很多个国家都发现了凶兽,唯独云国和齐国例外。所以最后随笔问了一句,云国的开脉丹从何而来。 两封信写罢,车夫提醒南遥城已经快到了。 姜望于是住笔,目送云鹤散入层云间。 如今他暂时在齐国停了下来,倒是不担心云鹤迷路了。但齐国与云国相隔万里,来回恐要一旬有余。 …… 南遥城高大巍峨,还未靠近,便已感到热意,整座城市都充斥着灼热的感觉。 大街上热闹喧哗。 南遥城的人普遍人高马大,皮肤偏红偏黑。 这里的人大概因为常年生活在火炉边,脾气都很火爆,姜望偶尔看到有人和商贩讲价,激烈到好似要打起来一般。 “这个五十刀币卖不卖?” “想都别想!” “我看别人可是四十刀币就卖了!” “那你找别人去!” “我就找你!” “我就不卖!” …… 姜望默默放下车帘。 齐国及其附属国家通行的货币以刀钱为主,金银为辅。 庄国使用刀币有其历史原因,倒与齐国无关,也不同于道属国普通使用的环钱。 庄齐两国刀币从形制到细节可以说完全不同,当然齐刀币可比庄刀币要硬挺得多。 南遥城这座城市与姜望入齐境以来所见的所有城市都有不同,整座城市的气质都稍有疏离,大概是沿袭了那个已经湮灭于历史长河中的故国风情吧。 齐国地大物博,本身也攻灭了不少国家,收为齐土。所以在齐国能见到许多不同的风俗,但都无损于强齐的统治。 坐着重玄氏的马车,自然不会有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姜望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廉雀家。 这家伙住在南遥城中心城区,家宅阔气。 听到传报,廉雀很快就冲出门外。 他大概确实已经等了很久,见面也不寒暄,拉着姜望便往族中剑炉走。 所谓剑炉,顾名思义,就是廉氏专门铸剑之处——廉氏铸造各类兵器,都有不同的铸兵炉。 廉雀要用的,自然是最好的那一座。也只有此炉,才能代表廉氏剑炉。 此炉火种据说是当年廉氏先祖从故国迁移之时带上的,一直燃烧至今。历经岁月而不熄,自有一番历史厚重。 一说廉氏剑炉,便是这一座。 外人等闲不得入内,但是有廉雀带着,就另当别论。 尤其姜望还是此次剑器的主人,按照规矩,有资格入剑炉旁观。 随着脚步深入,姜望愈发心惊。 本以为廉雀就是给他铸造一柄过得去的法器,但仅从这剑炉来看,就远不可能如此。 还未近剑炉,先已见残剑插地如林。 他分辨不出这些残剑好坏,只觉每一柄都锋锐逼人。 跟着廉雀在剑林中的小路行走,七弯八绕,约莫依着某种阵法,而后眼前一亮,看到一个巨大的、火红的炉子。 此炉约莫寻常房屋大小,炉灶正对着外面,仿佛某种怪物的巨口。 炉火近乎恒定地燃烧着,偶尔跳跃起来。 嘭嘭!嘭嘭!嘭嘭! 他感受到的仿佛不是炉火,而是一只远古荒兽的心跳。 第四十章 铸剑 直到此时,姜望才明白。为什么即使是重玄胜这等家势,也对廉雀要帮他铸剑一事表示羡慕。 仅仅从这座剑炉来看,所出也绝非凡品! 剑林内部,只此一炉。 而剑炉之外,连一个棚子也没有,大概并不惧风雨。 此时除了廉雀姜望之外,并无他人。 这炉子今日已被廉雀定下。 廉雀对着剑炉行了一遍繁复古礼,又跪又伏,嘴里念念有词,十分虔诚。 大约是廉氏铸剑之前的固有礼仪,并不强求旁人。 但姜望也跟着认认真真鞠了三躬。 这炉中火种,可是故国破灭、背井离乡都不曾熄灭。 这种跨越时间长河的厚重感,值得他付出尊重。 礼毕,廉雀站起身来问道:“你可想好,要一柄什么样的剑?” 姜望被问住了。 这不应该是铸兵师要考虑的事情吗? 廉雀见他的样子,便知他并未想好。 摇摇头道:“这是你的剑,它会长成你的心、你的意、你的手。你首先要明白你的手,你的意,你的心。” “你先在这里打坐一阵,放空身心。”廉雀往剑炉后走:“我正好再整理一遍材料。” 我的手、我的意……我的心? 姜望一路问心而来,是很明确自己想要什么的。他也一直坚定着前行。 但是对于想要一柄什么样的剑,的确没有过思考。 好像,越强越好就行了。 锋利吗?坚固吗? 铭刻超凡道术?自带威能无穷? 他尊重廉雀作为铸兵师的权威,也不顾地上是否干净,即刻盘地而坐,开始打坐,放空身心。 廉雀正在剑炉那边摩挲矿石,回头看到姜望已经入定,不由得点了点头。 无论在天府秘境里的那个自己,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交出命牌,至少现在看来,自己在天府秘境里并没有看错人。 此人天赋心性,都是上上之选。 姜望入定之后,便对时间失去了概念,心神放空。 那是一种玄妙的感觉,如释重负,心思空灵。但不意味着他就此失去警惕。 说说笑笑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却是一行人走出剑阵,来到了剑炉前。 姜望睁开眼睛,便看到为首那年轻人对着廉雀招呼,语气不阴不阳:“哟,廉雀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廉雀并不像一个好脾气的人,但不知为何,竟对此人并不动怒,只是说道:“接下来几天剑炉封锁,直到我铸剑结束为止。廉绍,你们想要观瞻剑炉,只怕要等一段时间了。” 廉绍是典型的南遥城人容貌,肤色较黑,人高马大。面方脸阔,五官算得端正。 当然,仅仅只是五官端正,就已经比廉雀不知要强到哪里去了。 “古炉铸兵,即便是你,一生也只有三次机会。就这么许出去了?” 廉绍做出惊讶的样子,掉转头看着打坐于地的姜望:“这位是何方神圣啊?” 他是明知故问。 廉雀大张旗鼓地参与天府秘境,最后一无所获的出来,事情早已传遍南遥。现在很多人都在传,他是在天府秘境中跪地求饶,甚至献上命牌,才得以保住性命。 之所以他这么用心的为姜望铸兵。因为这是在天府秘境中就达成的交易。 这些话不知是谁传出来的,也没办法反驳。毕竟谁也不记得天府秘境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廉雀一无所获、还交出了命牌是事实。 廉雀都不生气,姜望也不至于强出头。就那么盘膝坐着道:“我是姜望,不算什么神圣。只是廉雀兄的朋友而已。” “原来是姜兄,久仰大名。”廉绍拱了拱手,算是见礼,转笑道:“多谢你奉还我廉雀哥哥的命牌啊,真乃高风亮节!” 自天府秘境结束后,姜望在齐国便已不算无名之辈。一则他预定了神通内府,二则他是重玄胜的好友。 仅这两点。廉绍只要不是蠢到一定程度,就不至于无缘无故招惹他,敌意大多是冲着廉雀而去。 姜望摇摇头:“可能你现在对我还不熟悉,不过以后你们会认识我的。我不是一个喜欢威胁别人的人,若有仇怨,一般只见生死。命牌应该只是廉雀兄送我的一个凭证,我当然不至于厚颜到反以此要挟。” 从廉绍的话里,他意识到廉雀现在所面临的舆论困境,不得不出面解释一二。 无论天府秘境里发生过什么。廉雀现在尽心为他铸剑,这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而且,接下来他会在齐国呆上一段时间,很有必要让齐国人对自己有些了解。 这番话既是为廉雀作证,也是自己态度和力量的展示。 反倒是廉雀本人,似乎对此并不在乎。只淡淡下了逐客令:“好了廉绍,铸剑未开始前你还能在这里呆着。现在我马上开始铸剑了,按照规矩,你们得离开这里。” 讥讽无用,挑衅不应。 都搬出家族规矩,廉绍也没什么再逗留的借口,只得愤愤带人离去。 姜望看着其人走回剑阵,若有所思。 “你好像很疑惑,我的脾气怎么这么好?”廉雀边往这边走边问。 姜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是有些好奇。” “廉绍其实不是坏人。”廉雀走过来,掐了一道印决,将剑阵封锁。 才随口说道:“他只是一个可怜人。” 姜望看向他,表示疑问。 “廉氏每一代只有十个人能够掌控自己的命牌,我是其中之一。他不是。” 廉雀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解释。 早在天府秘境外听说命牌之事的时候,姜望就感到过疑惑。 无论在哪个地方,生死控于人手都是非常可悲的事情。廉氏大名鼎鼎,为何会建立这种制度? 但廉雀没有多说的意思,他也不便细问。 “你过来,坐到剑炉左侧的蒲团上。”廉雀指挥着,递过来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赤红圆石:“双手捂住,输入道元。” 姜望自然依言为之。 廉雀解释道:“这是对应剑炉的火石。剑炉本身有足够的火力,让你灌输道元,只是为了在铸剑过程中,让你的剑更熟悉你,更适合你的心意。” “你在输入道元的同时,最好放空心神入定,这样输入的道元更纯粹,更能代表你的内心。道元枯竭时停下即可,不必勉强,并不影响我铸剑。” 最好,他又补充道:“当然,坚持的时间能够长一点会更好。” 廉雀并没有拿一堆道元石过来让姜望随时补充。 因为一般情况下,道元石并不能即时提取道元,而必须有一个调息过程。这个过程本身即会打断道元灌输。 术业有专攻。 在铸剑这件事上,姜望无条件地信任廉雀,没有自以为是的提出什么建议或想法。 他还没有狂妄到用自己浅薄认知挑战廉氏千百年铸兵历史。 廉雀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当下盘膝于剑炉左侧蒲团上,闭目入定。而他的道元,就源源不断往手心那块赤红圆石而去。 嘭嘭!嘭嘭!嘭嘭! 一时好像整片天地都静了,只有炉火跳跃的声音。 也说不上哪一方依附哪一方。 总之慢慢和自己的心跳,重叠在一起。 第四十一章 燕归巢 剑炉炉火不熄,廉雀默默关注。 有条不紊地放入各种珍贵材料。 若有明眼人看到,就能够明白廉雀为此所做的付出。 其中不乏如流金石、饮光泥之类价值连城的材料。仅就珍稀价值而言,就完全配得上姜望退还那枚命牌。 廉氏的人生来为命牌所制,因而他们更格外珍视自由。 廉雀所说,他即使是死,也不会交出命牌,这并非虚言。若不是在天府秘境里没有别的办法,他不会以此为凭证。 因为只有命牌能够体现他不亏欠任何人的心意。 所以发现命牌在姜望身上的第一时间,他就大概明白了自己在天府秘境里所做的选择。 姜望没有让他选错,他也不会让姜望选错。 廉氏嫡脉也一生只有三次的古炉铸兵机会,一般只用于突破铸兵师瓶颈之时。而他愿意拿出这一次宝贵的机会出来,只为姜望铸剑。 廉雀实力并不差,当时在天府秘境,若不是那些人阴谋不断,他未必会出局。 而在铸兵一道上,他尤其具有天赋。不然也不会成为廉氏这一代唯十掌握自己命牌的子弟之一。 材料在剑炉中逐渐融化,他随之打入不同的印决,每一步都精准得如墨家机关一般。 而从头到尾,姜望便只是坐在旁边入定,灌输道元。 时间一晃,便是三日三夜过去。 …… 对于姜望的道元之雄浑,廉雀真的有些惊讶了! 三天三夜了,姜望还没有道元枯竭的意思。 他不知道的是。如今姜望九大星河道旋,加之缠星灵蛇。哪怕自己不做冲脉修行,每日也能自动诞生八十四颗道元,超过九九之数。 如果把姜望当做一个道元石矿脉,他几乎每天都能产出一枚百元石。更不用说他苦修不辍,早课晚课从未断过。 若非道术习练和冲刷天地门也都是消耗道元的大户,通天宫里早已“资粮满仓”。 廉雀还是叫醒了入定中的姜望:“矿石熔炼的阶段已经过去,你现在可以放松休息了。等有需要的时候,我再叫你。” 姜望立即停手。 其实三天三夜的道元灌注并不使他疲惫,因为一直在入定状态的关系,精神也极好。 廉雀专心铸剑,他也不至于闲得无聊。 自己在一旁自顾自做起中断了三天的冲脉修行,补上“课业”。而后是四灵炼体决,日积月累之下,青龙篇和朱雀篇早已圆满。 而玄武篇本来进境缓慢,在佑国见识那只巨大龟兽后,其雄壮厚重之气,属于霸下血脉的强大神韵,给了姜望很大的启发,近乎是让玄武篇一蹴而就。 他现在主攻的是白虎篇,只差这一步,便是四灵圆满。 完成了四灵炼体决的修炼之后,又开始练习重玄胜找来的那三门道术。 缚虎已经刻印通天宫不提,花海和荆棘皇冠还需要更多的熟悉,方能如臂指使。 如此又是三日过去。 廉雀醉心于对矿液的精粹和调整,直到此时才稍稍放松了一点,看了姜望一眼,忍不住有些吃惊道:“你一直都是这么努力修行的吗?难道不需要休息放松?” “习惯了。” 廉雀点点头:“你能成为天府秘境的胜者,不是没有原因的。” 想了想,他又道:“你的剑器就快成型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姜望看着他,很是认真地道:“辛苦你了。” 这话倒不是场面话,他自己苦修不辍,但也看得到廉雀是如何的劳心劳力。不夸张的说,此时在他的眼里,廉雀那张在炉火照映下格外清晰的丑脸都显得可爱多了。 廉雀看着剑炉中的情况,嘴里道:“我是问你对剑的想法。不是对我。” 姜望笑了:“你是铸兵的世家,铸兵的天才。我没有想法,我相信你。” 廉雀耸耸肩,没有再说话。 过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之后。 他双手变幻,打入一道道印决。最后右手往外一拉,一条滚烫的金属浆液从剑炉中跃出。 刚刚暴露在空气中,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 仿佛天地之间的一切根本,就是它的冷凝物。 金属浆液凝固成赤红的铁条,又迅速变得幽黑。最后被廉雀放到一旁的铁砧上。 “来,你来亲自锻打它。”廉雀递过来一只足有人头大小的铁锤。 姜望接过的瞬间,手中一沉,调动道元才稳住,不由得心中暗惊。 要知以他如今的体魄,手上少说也有千斤之力,竟然拎起这只铁锤也还费劲。 “我去做最后的准备,你负责锻打剑坯。正面锻打五千次,再反面锻打五千次。如此循环。我没有说停之前,不要停下。” 廉雀叮嘱过后,就转身走进了剑阵中。 而他身后,已经响起了锻铁的声音。 …… 不知过了多久。 姜望是的的确确已经不记得时间了。 他太累。 手臂甚至已经没有感觉,完全麻木。 虽然他掌握了很多运劲的法门,但到了最后,还是只能凭借肢体本身。 他完全是凭着惊人的意志力坚持下来,靠着星河道旋源源不断产出的道元强作支撑。 廉雀始终没有出现,他甚至怀疑这家伙是不是躲回家睡觉去了。 但也不至于睡这么久。 起先他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后来就只能放空自己。 既然廉雀说不要停下,那他就不能停下。 毕竟这是自己的剑器。 他身前无物,身后无人。 自己是自己唯一能依靠的人。 坚持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东西。 在无数次的锻打之中,他隐约和锤下的剑坯产生了联系。那是一种非常微弱的感觉,但因其锐利,而不易被忽视。 再到后来,姜望不自觉的运转起白虎炼体篇的法门。 当初四灵炼体决,本身就是以白虎炼体决为基础推演,白虎篇方是重中之重。 如今四灵炼体到了最后一篇,剑器又暗合西金。 锻打着锻打着,姜望的手臂竟又缓慢恢复了知觉。 起先是酸软,后来是剧痛,他都一一咬牙挺了过去。 最后他感到血液在手臂里流动,强烈而温暖。 白虎炼体篇进展神速。 就在已经适应,甚至渐入佳境的时候,他听到了廉雀的声音。 “好了。” 廉雀的声音很疲惫。 姜望下意识地停了手。 修行四灵炼体决带来的亢奋状态消失,他一下子觉得浑身乏力。 而廉雀顾不上他,其人双手赤红一片,直接以肉掌抓起被反复锻打而灼热非常的剑坯,再次投入炉中。 “这三日三夜我斋戒炼心,动用廉氏秘法,已经做好万全准备。” 原来又是三天三夜过去了。姜望迷迷糊糊地想。 “我让你入定放空心神,就是要你最纯净的道元,要让你的剑在诞生之初,就通过道元感知你。而后让你锻打剑坯,是为了贯彻你的精气神,个中三昧。” 廉雀掐诀如飞,表情痴狂。 “所以我不必再问你。这就是你最想要的剑器!” “现在,你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姜望勉强抬眼看去。 眼前骤然一亮! 仿佛被什么刺痛了眼睛,竟流下一滴泪来。 在姜望的眼前,根本还看不到具体形状的剑坯在炉火中升起。 但那种锋利,那种气息,已经牢牢吸引了他。 这个瞬间千百个画面在脑海中回转。 就像是无处回避的月光,当你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被它所笼罩。 在灌输道元和锻打剑坯的时候,他都完全的放空了自己。 眼前这剑坯,在某种意义上,是他内心深处的映射。 而埋藏在姜望内心深处的,是什么呢? 是那一轮永不能触及的明月,是渐行渐远的理想,是永远不能再回去的故乡。 姜望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动情地说道:“就叫它长相思。” “长相思。” 廉雀呢喃着这个名字,怔怔地看着剑坯。 没有哪个真正的铸兵师对自己所铸兵器没有感情,但他的的确确在这一柄还未完全成型的剑器身上,感受到了触动他内心的东西。 …… 当年廉氏所在的故国原址上,立着如今的夏国。 但夏国并非是覆灭廉氏故国的国家,那个在夏之前的国家,已为夏国伐灭。仇恨也找不到方向。 故国破灭时,廉氏举族逃散,迁至齐国。 此后多年,廉氏是异乡之客,廉家人是异乡之人。 起先廉氏根本得不到本地齐人的认可,饱受排挤。也得不到齐国朝廷的信任,再优秀的子弟也无法被委以重任。 因为思念故土,而故国在南方。廉氏将所筑之城,命名为南遥。 这么多年的发展下来,旧国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中,廉氏也凭借着在铸兵师间日益上升的声誉,渐渐在齐国挣得一席之地。 但歧视从未消失,隔阂始终存在。 当初在满月潭外,重玄胜让姜望不必忌惮廉氏,虽然是对朋友的支持,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反应了这种现象。 在很多廉氏族人心中,他们也有一个永远回不去的故乡。他们永远是异乡的人。 …… 廉雀缓缓收决。 将一团包裹着剑器的光,放到姜望手上。 那像是将一束月光交付。 光芒散去。 但见, 剑茎微扁,剑格似满月。 剑箍纹路,如相思纠缠。 剑脊挺而直,剑锷锐而薄。 剑从可见寒光流泻。剑锋反倒神华自隐。 以色论,剑柄如墨,剑身似雪。不见半点瑕色。 剑脊之上,靠近剑格处,铭有齐文三字。 曰为:燕归巢。 剑名“长相思”,剑铭“燕归巢”。 …… …… 长相思 ——代姜望于南遥 长相思,燕归巢。 霜月贮酒三月醉, 繁花如妆柳如腰。 愿将归期寄去燕, 东奔西赴总迢迢。(1) 越过千山凭一心, 千山过后双翅老。 …… 看遍房檐无一是, 春燕飞回不得巢。 徘徊故城空作啼, 四时已尽寒暑消。(2) 欲问乡人家何在, 失乡之人在南遥。 长相思,总如刀。 …… 注释: (1)庄国在齐国西方。 (2)四时已尽,是因为枫林城永远停在了那个时间,再无春夏秋冬。燕子不用再来,也不用再去了。 总觉得应该有一首诗,配这柄剑才好。所以代入姜望的心情写了。姜望本身不是一个舞文弄墨的人,这首诗也不代表他会有这方面的才华。纯粹是我“替他”有感而发。同时也希望读者更能体会到这些情感。 第四十四章 横刀夺爱 廉氏的祭祖大典在一片喧嚣声中展开了,场面之大,堪称南遥城多年未见之盛事。 此次大典名为祭祖,实则是为宣告廉氏铸兵师圣地地位的不可动摇。 向天下宣扬廉氏仍有铸造名器的能力。 廉雀作为长相思的铸兵师,是今日当之无愧的主角。 从头到尾跪坐高台,如泥胎木偶,任人供奉打扮。 姜望作为客人全程旁观,当然舒舒服服,高坐椅上,默默欣赏廉雀那张丑脸上的表情。 从欢欣自得,到麻木疲惫,也不过就是一个上午的时间而已。 持续了一整个上午的繁琐典礼,才将将完成了第一个阶段。 廉雀这时才被允许行动。 作为长相思的铸造者,他亲手为长相思缠缑、系穗。 妥当之后,便有廉氏族人将专为长相思打造的剑鞘送上, 廉雀归剑入鞘。长相思如龙游大海,发出一声清越长吟。宝剑藏匣,韬光养晦。 此时再由廉铸平接过长相思,亲自送上供架。 祝祷天地之后,才正式到了祭祖的环节。 个中忙碌不提,又一套礼仪,足足再耗去两个时辰之后。廉雀才揉揉腿,起身准备去请下长相思,交付姜望,完成最后一个环节。 就在这时,由远而近,忽然传来一声通报:“十四皇子到!” 人群迅速让开一条路来,纷纷行礼。 廉雀闻声眉头皱起,脚步快了几分。 但一个家老不动声色地拦在供架前,淡淡斥道:“皇子驾临,你还不速速迎接,体统何在?” 廉雀往左一挪,便向前挤:“你爱迎接你迎接去,名器在前,我还是先完成祭典吧。” “放肆!”家老怒道:“侥幸铸出一柄名器,就敢如此无礼么!眼里可还有家族,还有朝廷?” 廉雀就算再迟钝,也知道了不对,并不与这家老争辩。只回身看向廉铸平:“族长!这是你的意思?” 但廉铸平并未说话,正躬身行礼:“恭迎十四皇子!” 姜望在台下远处看得不太对劲,正要上来问问情况,一台舆轿已近台前。 抬轿的轿夫一共十名,竟然人人皆是通天境修为。 轿帘掀开,走下来一个面敷金粉的紫袍男子。 想来便是当今齐帝的第十四子,姜无庸。 齐人尚紫,以紫色为最贵,穿紫者多为王公贵族。 其人下轿,也不理会众人,只顾自往高台上走。 大袖飘飘,步履从容,自有皇家气度。 他走上高台,一眼就看到了供架上的长相思,表情喜悦:“好剑器!吾心甚慰!” 说着,便想继续往前。 廉雀一步拦在他的前路,不卑不亢道:“皇子殿下,此剑已经有主。” 不待十四皇子说话,还是先前那族老,直接便一把抓向廉雀:“轮得到你说话吗?十四皇子当前,岂容你放肆!” 廉雀回身就是一拳,天地门洞开,劲风鼓荡,身体内部仿佛有炉火蓬起而跃。 “老不死的廉炉岳!你没完没了?” 廉氏铸兵师家族,并不以战力见长,这位家老也只是腾龙境巅峰修为。 这一下拳爪相撞,竟然平分秋色。 家老廉炉岳毕竟没想到廉雀敢还手,脸上顿时挂不住,勃然大怒:“小儿辈竟敢无礼!” “家老息怒!”廉铸平当然不可能任由事态再次扩大,立即出手,横在中间,将廉雀与廉炉岳隔开。 同时呵斥廉雀道:“你给我老实一点!” “谁不老实?”廉雀气得丑脸通红:“这把名器与你们无关,用于祭祀,已是姜望好意。你们有什么权利决定它的归属?” “你难道不是我廉家的人?你一身所学,难道不是我廉氏秘传?你铸剑资源,难道不是我廉氏供给?你铸剑所用剑炉,难道不是我廉氏传承至今的古炉?” 廉铸平厉声问道:“现在你说,它与我廉氏无关?” “从一开始我就是在为姜望铸剑!从头到尾姜望都参与其间。名器天铸,人力有穷!这柄剑是姜望的,从一开始就是!不仅不属于你们,甚至也根本不属于我!” 廉炉岳在一旁冷冷道:“当初你的确承诺为他铸兵,但却没有说具体为他铸哪一柄兵器。这柄长相思且放下,另外再全身心为他铸一柄剑器便是了,也不算失信。” 廉雀惊怒地看着他:“话可以这样说,事情难道能够这样做?难道廉氏的脸都不要了?” 啪! 族长廉铸平一巴掌将廉雀扇倒在地:“这话也是你该说的吗?” “好了。”姜无庸笑了笑:“本皇子只是来看看我齐国铸兵圣地新出名器,你们这么激动做什么?且让开,容我近前一观。” 家老廉炉岳立刻侧身:“敬请皇子赏玩。” 姜无庸从容迈步,这时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最好站住。” 声音不重,但极硬。 “你又是何人?”姜无庸回过头,表情玩味地看着姜望。 天府秘境结束不久,他又是特地为长相思而来,不可能不知道姜望。 这样问,纯粹只是表达轻蔑。 即便是神通内府,对于齐国皇室来说,也算不得大人物,更别说只是一个神通内府的种子!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姜望从座位上站起来,伸手遥遥往供架上的长相思一指:“那是我的剑器!” 供架之上,长相思骤然自鸣! 姜无庸不怒反喜,忍不住又赞了一句:“好剑器!” “我的。”姜望继续补充。 “什么你的?你脚下踩着的是齐土,你身体所在的是齐国。齐国的一切,都姓姜!”姜无庸淡淡说道:“是传自上古圣人的齐国帝室之姜姓。可不是你这个不知哪个犄角冒出来的杂脉……你也配姓姜?” “齐国的一切的确都姓姜,只可惜不是你姜无庸的姜。”随着这个声音入场的,是一个眼睛几乎眯到一起的大胖子。 他好像赶路赶得很急,衣服微皱。 他肥胖的身材也显得说话不很有震慑力。 但他一路走来,人群纷纷让路。 他笑眯眯地看着十四皇子姜无庸,表情里也没有丝毫敬畏:“你想代表齐国,也不怕你的哥哥姐姐们打屁股?” 正是重玄胜! 他在齐都临淄沟通事务时,听到姜无庸往南遥城来的消息。便立马放下手头事情,亲身追来。 最终及时赶到南遥城,亲自为姜望撑场! 早在出声之前,他就悄悄与姜望有过沟通。 因而他的话一说完,姜望就很是配合地出声问道:“这位可是十四皇子,你怎么敢这么跟他说话?” 重玄胜故意用手搭在嘴上,往姜望这边靠了靠,装成小声说话的样子:“帝室当然高贵。但咱们国君可有九女十七子。除了太子之外,公认最杰出的几位,乃是三皇女、九皇子、十一皇子,却没有什么十四皇子的位置呢。” “而我可不同啦!整个重玄家现在就是我和重玄遵在争,算起来我有半个重玄家,他姜无庸却只有一个皇子身份。皇室虽贵,却只有一人独尊。这位必然连根毛都没有,你说我怕他个鸟?” 他装模作样,假装是在说悄悄话,可声音却清晰得全场可闻。 姜无庸一张敷了金粉的脸,也给气得阵青阵白。 但重玄胜说的也是实情,至少在他姜无庸的部分的确如此。 皇位之争酷烈无比,以他的实力,哪里敢承认他想代表齐国? 好在他作为皇子,自然不乏忠仆护主。 “这是我廉氏的剑器。”廉氏家老廉炉岳出声道:“十四皇子莫说只是赏玩,便是想要收藏,我廉家对帝室忠心耿耿,又岂有拒绝之理?” 这时廉雀已从地上爬起,他眼中的愤怒一直未消,此时其间怒火,更是有如实质,几乎灼出眶来。 只见他并指将掌心划破,高高举起流血的左掌,高声道:“我以铸剑师的名誉发誓声明!这柄长相思,是姜望的剑器!与我廉雀无关,更与廉氏无关!廉氏无权决定其归属!” 廉炉岳呵斥道:“族长还在场呢!廉氏还轮不到你来声明什么!老实给我退下!” “呵呵呵。”重玄胜冷笑不止。 当初姜望不听劝告,不愿利益最大化,执意归还命牌。他也不好说什么。最后廉雀铸出一柄名器,也算是皆大欢喜。 结果廉氏搞东搞西,搞出诸多风波。搞一个祭祖大典,由没头没脑的来一出献剑。 姓廉的这些家伙,简直越活越回去了。重玄胜早就看不惯。 此时也丝毫不留情面,冷冷说道:“不用在这里唱双簧了,无论你们廉家怎么演,我只请诸位记住一点:姜望的东西谁敢抢,我重玄胜豁出去一切,一定打他的脸!” 作为重玄氏的继承者之一,重玄胜这话的分量毋庸置疑。 “我没有跟他们唱双簧!”廉雀忽然高声喊道,表情悲愤莫名。 他自高台上,左右看了一圈。 看到的是廉氏族人的不理解,看到的是廉氏长辈的愤怒。看到的是外来观礼者的戏谑,看到的是如重玄胜这般的鄙夷。 是啊,他怎么可能不知情?所有人都会这么想。作为廉家近五十年来唯一一个铸出名器的铸兵师,也是亲手铸造长相思的人。廉氏要献剑于姜无庸,他廉雀怎么可能不知情? 所有人都会这么想。 就像当初,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从天府秘境里活下来,靠的是摇尾乞怜。 没有人会听他怎么解释。 没有人会相信他。 所有应当归于廉氏的卑劣、背信、无耻,也都同时归于他身。 这一刻他心里想了些什么,外人无从得知。 人们只能看到,瞪大了眼睛看到—— 廉雀表情悲愤地环顾一周,最后只看着姜望道:“姜兄弟,我不能受此大辱!也没脸见你受辱!” 竟反手一掌,自轰天灵! 第四十六章 拔剑 姜无庸这次来廉家,固然是喜爱名剑,心向往之。但其间还有更深一层原因。 在他这样的层次,行事当然不可能简单只凭好恶。 为了宣示地位,廉家这次祭祖大典办得十分盛大。 可以说齐国这段时间,境内最引人注目的两件事,就是临海郡的天府秘境和廉家的祭祖大典。 姜无庸便是想要趁这次大典,宣扬自己的政治姿态,展现自己的部分底蕴。 与廉家的合作,已经准备了许久。对他来说,廉家这样的一个铸兵师家族,也是很好的合作对象。 握有赤阳,就等于握有兵甲。所以齐帝决不允许赤阳郡彻底投靠哪一位皇子皇女。 在警戒线之前,廉氏的支持力度很有限。 这也是太子、三皇女他们没有打廉氏主意的原因,所得不多,平白沾染麻烦。 但对姜无庸来说,这已经是哥哥姐姐们指缝外难得的肥肉了。 首先他自己的势力就很弱,说白了,即使与廉氏合作,也引不起齐帝的警惕。 而廉氏虽然不可能完全为他所掌,他自己也不敢有那样深入的掌控。但一部分资源的倾斜,就足够他在之后将手伸向军部,寻求强有力的支持。这才是他的目的。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作为奠定廉氏铸兵师圣地位置的名器,长相思这样一柄新铸名剑,落于谁手,名气就归于谁人。 对姜无庸这等弱势皇子而言,既能够提升名势,又不至于被太子他们所忌。很符合其人的发展方略。 针对姜望,只不过是搂草打兔子,顺便而已。 但话说回来。同时出现在天府秘境和祭祖大典的姜望,是一个很好的桩子,可以让他搁脚。 一来,姜望此人无根无底,只不过是重玄胜请来的异国之人罢了。也不知是哪个小国出身,没什么可忌惮的。 二来,通过天府秘境和这次名器铸造,他也有了些名气。正好作为踏板。 三来,姜望是重玄胜的门客。众所周知,重玄胜正在与重玄遵竞争家位。他此来南遥,除了敲定与廉氏的合作之外,顺手向重玄遵示个好,也是何乐不为的事情。 廉雀只是家族晚辈,说话没有分量。重玄胜远在邯郸。 而他姜无庸不仅有廉氏高层的支持,还带了一个内府境的大太监出行。压制区区一个外来的姜望,断无意外之虞。 没想到重玄胜居然火急火燎的赶来了。 更没有想到其人准备如此充分,一下子就逆转形势。分明是在决定赶来的同时,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对姜无庸来说,认清形势是非常重要的一项能力。 眼见带的人手不够。群殴不行,立即便改口单挑。 重玄胜当然不肯答应。 向来只有他占别人的便宜,何曾被别人占过便宜? 当下冷笑一声:“可以啊。是你印证我们俩,还是我们俩印证你?或者索性大家一起印证?” 姜无庸脸色不变,顺势就道:“既然你们徒有其名,不敢与我公平一战。那便算了!本皇子也懒得再与你们耽误工夫。” 这一式借坡下驴,倒是顺畅得很。说出去是姜望重玄胜忌惮他的战斗力,不敢独抗,总算没有丢尽颜面。 但只见姜望摇了摇头,轻笑道:“我有何不敢?” “姜兄!”台下廉雀有些着急。 “好!” 见姜望这小子少年成名,果然受不得激。姜无庸不给其他人再插嘴的机会,立即定下此事:“算你有些胆气,没有辱没你的姓氏。上前来,与我一战!” 第四十七章 山川河流 叮~ 极其微小的一声。 听觉意义上的声音,却撕裂了视觉意义上的黑暗。 高台上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只是姜望与姜无庸相对而立,长剑相对。 剑尖抵住剑尖,长相思抵住美人腰。 它们只交击了一次,并且如此轻柔。 但。 一股巨大的气浪忽然荡开,有如狂风吹过,台下修为稍弱的人摇摇欲坠。 姜望和姜无庸各自飘退。 姜无庸表情惊讶。 显然他也没有想到,姜望能够接下他紫气蔽日的一掌,还能抵住他的大齐帝室之剑术。 但他人在退时,已有紫气染双眸。 他所修的大齐皇室至高功法,乃是至尊紫薇中天典。 剑术势术道术瞳术……无所不包,威凌诸宗。 他几乎没有短板,这也是他对所谓的天府秘境胜者不屑一顾的原因。 然而姜望只退了半个身位,就一口鲜血吐出,以受伤的代价,强行止住退势。 在他的满头白发之上,有荆棘虚影生出。 荆棘丛生,最阻前路。 一种剧烈的刺痛感涌现,但姜望双目反而一清。 道术荆棘冠冕! 效果是,下一门道术威力将得到增幅。 他对姜无庸的实力有非常高的预期,在挥出日月星辰之剑时,便已经做好这门道术的准备。 以伤止退,当然为争先机。 荆棘冠冕出现的同时,在姜无庸身前,接连有三朵焰花开放。 他的紫瞳之中,清楚的感知到,中间那一朵威能超出其余。 紫瞳瞳光一定,那朵焰花的内核,便已被驱离元力,随空消散。 而后美人腰闪过,将另外两朵焰花轻松割开。 但就在下一瞬,他汗毛倒竖! 因为姜望正仗剑而来! 他从遥远的庄国小城而来。 他从一个失陷幽冥的死域走出。 十八岁的少年,独行列国,跋山涉水,炼剑炼心。 每一天,都在拼尽全力。 每一步,都是为了变得更强。 这一剑,是经行万里,他所路过的山川河流。 是姜望之所以成为姜望,是他所经历的一切。 山川河流之剑! 姜无庸想暂避锋芒,但他发现自己根本避不开。 这一剑太辽远。 他勉力挥剑做格,但美人腰被轻轻荡开。 这一剑太厚重。 仿佛天与地相合,山川倾倒,河流奔腾。 姜无庸疯狂地寻找着解决办法,在脑海中搜寻那些奇功异术。 然而他定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长相思的剑尖,正对着他的眉心。 只要稍稍往前一送,他的一切就将成烟。 他输了! 高台上寂静无声,高台下一片死寂。 大齐皇室子弟,当今陛下第十四子,竟然在决斗中,输给了同境的对手? 迄今为止,只有大齐军神姜梦熊的弟子王夷吾,在大庭广众下创造过这样的记录。 而且他面对的对手,是更为强大的九皇子姜无邪。 但王夷吾是何等人物?其人被军神姜梦熊称许为当世通天第一。以至于击败皇室子弟,似也在众人的接受范围内。 这个姜望,如何能与他比? 人群面面相觑,众皆失语。 廉氏家老廉炉岳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族长廉铸平眼神变幻,忽然觉得,之前那前景美妙的合作,似乎也没有那么恰当。 除了重玄胜之外,或许无人能想象这个结局。 姜望剑指姜无庸:“我之所以答应与你一战。只是想告诉你,天下宝物,不应该是有德者居之。这话只是巧取豪夺的伪饰。天下有主之宝物,本是谁的,就应该是谁的。 所谓德,也不应该由你来定义。 威不是德。 威就是威,德就是德。 你强权凌压,横刀夺爱,是为无德。 你擅动挑衅,一败涂地。是亦失威。 大齐皇室何等高贵。但是你不仅无德,也无威。 我所见者,齐室之耻!” 剑未进,但此言更胜于剑。 为免更大的屈辱,姜无庸不敢妄动,只咬着牙道:“胜者为王败者寇,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见其人气魄不过如此,姜望淡然一笑,长剑回转入鞘。 “你也配姓姜?” 不管姜无庸在这边如何屈辱。场下重玄胜早早就把胖手伸到了那白面中年人面前,像个催命鬼也似:“快点!愿赌服输!” 待得姜无庸手下的大太监倒是面无表情,拿出两枚玉签,一盒万元石,放到那只险些怼到自己脸上的胖手中。 重玄胜先检查了玉签,然后打开盒子数了数,仔细验过,确认是保质保量的十颗万元石。 这才哈哈大笑:“欢迎下次再赌!” …… 在人群怪异的目光中,轿夫们重新抬起舆轿,载着十四皇子匆促离去。 一直出了南遥城,姜无庸的脸色都没有缓过来。 在大庭广众之下落败,还被人称为齐室之耻,简直奇耻大辱! 而由此而衍生的一系列负面影响,更是他不得不考虑的巨大损失。 他愤恨交加,一时不知向谁宣泄。 此时远离人群,姜无庸终于卸下些顾忌,忍不住咬牙怒道:“若不是父皇偏心,至尊紫薇中天典最强的天经地纬两部,都不肯传我。今日我又何至于此?” 他愤愤一捶座椅。 “但凡让我修行一部,区区姜望,覆手可灭。也不会受此大辱!” “殿下噤声。”那大太监严肃道:“天经地纬二部,只有太子能修。” “少拿虚言唬我!”姜无庸愈发怒了:“那我三姐、九哥、十一哥他们,又是怎么修的?” 大太监为难道:“他们……” “无非就是母家势大罢了!我姜氏皇朝,早晚坏在这些外戚手里!” 此话一出,抬轿的十名轿夫忽然僵住,不自觉地张开嘴巴,鲜血涌出,形成十条血线,窜入舆轿中。 大太监的每一根手指都连接一条血线,他十指一握,血线顿时消失。 十名轿夫连同舆轿,轰然倒地。 舆轿之中,大太监纹丝不动。 但姜无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殿下。”这大太监沉声说道:“您有没有想过,这些话传出去,会对您造成什么影响?” “前年九皇子败于王夷吾,以那位殿下往常的偏激,你可听说过他如此失控?” “一时失意并不可怕,在这场夺嫡之争中,您还怕更落后一点吗?今日颜面大伤,未尝不是他日扬眉吐气之机。至少其他殿下都会因此放松对您的警惕,不再把您当做对手。” “但您若连这点情绪都控制不了,一再失言,咱们还是趁早离开都城,做个富贵闲人。也免得哪天,老奴陪您横死街头。也给宫中数百人口,求一条活路!” 姜无庸紧紧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平静下来。 “孤,知道了!” 第四十八章 生来如此 廉氏一场祭祖大典,闹得沸沸扬扬。 不仅姜无庸颜面大失,因为廉雀的激烈应对,于廉家本身,也未见光彩。 各地观客纷纷离去,闲言碎语由此传开。 但这些,也不是姜望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此时是在南遥城最豪华的酒楼里,姜望正与重玄胜说话。 “把十四皇子得罪得这么狠,真的不会对你有影响吗?”姜望问。 今次他是欠了重玄胜一个大人情了。重玄胜的得失,是他唯一考虑的事情。 “影响当然会有,但总体来说,利大于弊。” 重玄胜仔细给他分析道:“当今陛下,一共有十七子九女。皇长子早已经被废,如今还囚在宫中。太子是第二子。除此之外,也就三皇女、九皇子、十一皇子极具实力,有争位的资格。” “像我们重玄家这等家族,根本不会掺和到夺嫡之争中。得不偿失。无论谁继位,都不可能薄待我重玄家。所以对于其他皇子皇女,我完全不用给他们面子,家族里也不会说什么。传扬出去,反倒更证明了重玄家只对陛下忠诚,无心参与争龙。” 胖子得意非常,笑得眼睛眯在一处:“而对咱们来说。你赌斗得到了不菲的好处,咱们的名声更是起来了。” “你知道击败姜无庸说明什么吗?说明你在通天境,已经是当之无愧的最强之列,许多人都会拿你跟王夷吾比较。而你是我的门客,你说说我该有多强?我今天拉出家底来压姜无庸,就是要告诉那些人,应该要重新考虑站队了!” 重玄胜只提好处,未提弊处,但姜望心里当然有数。 他静静听完,只是点头道:“你认真考虑过便好。” 说完,他拿起横于膝上的长剑,起身往外走:“我们等会再走。廉雀让我去找他,还有话要跟我说。” “那个奇丑无比的打铁娃?” 姜望颇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请不要这么说廉雀。还有,你难道强很多吗? “去吧去吧。”重玄胜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待姜望走到门口,他又扭扭捏捏地道:“那个,替我给他道个歉。” 廉雀被逼得要自尽以证清白,固然是廉家占据主要责任,他重玄胜的冷嘲热讽也起了很大作用。 从心底上来说,他确实敬重这等刚烈之人。 当然,堂堂重玄家未来家主(自封),亲自道歉是不可能的。有好处除外。 …… 作为廉氏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十人之一,廉雀在南遥城自然也有自己的产业。 比如这处酒垆。 一瓮一瓮的烈酒就放在大厅,一碗一碗的舀给客人。只在二楼有寥寥几间包厢,用于会客。 包括酒垆在内的这些产业,主要用于家中用度。 但也并不多,因为对权势财富这些东西,廉雀向来不怎么感兴趣。 去天府秘境是为了变得更强,变更强是为了铸造更好的兵器,仅此而已。 本来赶走了姜无庸,姜望就准备跟重玄胜直接离开。但禁不住廉雀挽留,且廉氏高层在与姜无庸的合作告破之后,也有修好重玄氏的意思,因而便暂留了下来。 重玄胜可不会因为对这些人印象不好就非得摆出个你死我活的架势,这一趟来南遥城,他的目的基本全部达成,没什么好怄气的。 欲谋大事,也不可能任由个人好恶左右决定。有些台阶你不接着,多的是人想帮你抽掉。那些竞争者,巴不得你摔个头破血流。 姜望与重玄胜沟通过,便来到了酒垆。 走进包厢,廉雀已等候多时。 在铸兵之外,他不是一个细心的人,但也先问道:“你的手还好吧?” “些许小伤。”姜望笑了笑,他的手上缠了几层纱布,倒也不影响活动:“你们铸造兵器的时候,肯定没少受过这种伤。” “是啊。”廉雀有些感叹,伸出手给姜望看,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伤疤和厚茧。 姜望手上也有厚茧,但主要集中在握剑的部分,指节处。完全没有廉雀的手这么样伤痕累累。 “我有一个朋友,前些年铸兵的时候,火候没控制好,炉子爆炸。因为太疲惫,没能躲开,眼睛没了。不是眼睛瞎了,瞎了倒还有机会治,去东王谷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多花钱,总有办法的。是两只眼睛没了。” “跟你感情很深吧?” “啊,是。算是我唯一的朋友。” “那他……现在怎么样?” “受不了打击,当天就自杀了。”廉雀说得很平淡。 铸兵师这个行当,的确不那么容易。既辛苦,又危险,还容易引人觊觎。铸造出来的那些神兵利器,也往往是使用那些神兵利器的人名传四海,铸兵师大都默默无闻。 天下皆知覆军杀将的主人是姜梦熊,又有几个人记得,是谁为他铸造的这一对指虎? 像廉氏这样的铸兵师圣地境况还好,地位和尊重都有,本身也不乏实力。但天下更多的是地位卑下、任劳任怨的普通匠户。 这也是廉雀赴死,廉氏高层立刻服软的原因之一。铸出名器长相思的廉雀,对廉氏来说再不可能只是无足轻重的家族晚辈了,而是他们维持铸兵师圣地位置的重要因素之一。 就算他们之前没有想明白,在这次事件过后,也应该想清楚了。 姜望稍稍沉默。 因为廉雀不是一个需要安慰的人。 廉雀布满老茧的手搭在桌上,说道:“其实特意让你留下来,是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 “你尽管说。”姜望道。 “这事还要从廉绍说起,你还记得廉绍吗?” 那个在剑炉前对廉雀冷嘲热讽的家伙…… 姜望点点头。 “我说过,他其实是个可怜人。”廉雀缓缓说道:“至于原因,就在于你还给我的那块命牌……” 在廉雀的讲述中,姜望得知了廉氏尘封的历史。 当年廉氏故国破灭,廉氏举族逃难迁移。 因为廉氏的铸兵师传承在彼时已经颇具名气,一路上遭到各种追杀和背叛。 为了保全家族,保证家族铸兵秘法不外泄,为了避免有人投敌…… 当时的廉氏族长决定,为廉氏全族都炼制本命牌,交由对家族忠心耿耿的家老们看管。一有背叛,即杀无赦。 第四十九章 孤狼绝食而死,独鹰触柱而亡 听完廉雀所述种种,姜望心有戚戚。 世间万物,但凡有灵,都渴求自由。 孤狼尚且绝食而死,独鹰尚且触柱而亡,又何况是人呢? “所以,你……” 姜望等着他继续,他隐隐意识到廉雀想要做什么。 “以前我虽然觉得这种规矩腐臭老旧,但也清楚,整个廉家积重难返。数百年下来形成的规矩,不是谁能够轻易撼动的。” “但是今天我才真正清楚的意识到,廉家已经烂到了根子里,荣誉信仰,全部都已经消失。” “必须做出改变了,无论改变的代价多么沉痛。因为如果再这样下去,廉家就没了!延续了那么多年的古炉火种,也一定会迎来熄灭。” “我今天,因此下定了决心。” 廉雀的那张丑脸上,此时有了一种坚定的、神圣的光。 “我想要改变这一切。” “你想怎么做?”姜望问。 “以前我不想争,但现在我想争一争廉家族长的位置。”他看着姜望道:“此前我一心铸兵,没有什么人脉朋友。所以,我想请求你的帮助。” “我知道你现在帮重玄胜做事,重玄胜在跟重玄遵争夺继承权,我愿意加入你们。只希望将来我要改变廉家的时候,你们能来帮助我。” 姜望意识到,这是一份非常坚实的力量。 以如今廉雀铸出名器的声望,在廉家这样的铸兵师家族里,已经有了足够强大的争夺家主的资本。 南遥廉家,是皇室子弟都眼热觊觎的家族。若非当今齐帝威望甚著,御下极严,也轮不到十四皇子姜无庸来接触。 而与争龙不同,廉家参与重玄家的内部夺权,风险并没有那么大。也就是说,若廉雀掌握廉家,在重玄胜和重玄遵的竞争中,能够动用的力量更多,顾忌更少。 这对重玄胜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 有廉家这样的盟友,足以让他更快拉近与重玄遵之间的距离。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在于,他们能够帮助廉雀完成理想。 姜望想了想,也不说虚言。 很是是诚恳地说道:“我和你是朋友,我能够代表我个人,毫无条件的愿意帮助你。但是我无法替重玄胜做主。” “而且我必须告诉你的是,我们现在面临的局势非常艰难。重玄遵无论个人实力,还是个人势力、人脉关系,都远远强过重玄胜。他作为第一顺位继承人已经很久,重玄胜才刚刚开始发展。我们现在虽然很需要你的帮助,但我不希望你莽撞的做决定。” “姜望。”廉雀认真说道:“无论重玄遵还是重玄胜,我跟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存在信任。所以那些事情,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我只知道,你值得信任。所以我跟你站在一边。你帮谁,我就帮谁。” “好,我问问重玄胜。” 就当着廉雀的面,姜望取出还音佩,传递消息给那边酒楼里的重玄胜。 他意识到这件事情不小,贸然就让廉雀与重玄胜私谈,恐怕不是好事。在南遥城这样的环境里,恰好当初为天府秘境准备的还音佩派上了用场。 正如姜望所说,他只能够代表自己。不能,也不会替重玄胜做决定。 不过与重玄胜商量的时候,这胖子的果断还是出乎姜望意料。 “合作我同意了。你把这句话放给打铁娃听,‘我重玄胜绝不亏待盟友,你今天帮我掌控重玄家,明天我帮你掀翻廉家!’” 姜望输入道元,把还音佩放到廉雀面前。 廉雀倒是对“打铁娃”这个称呼没什么意见,看了姜望一眼,便道:“便如此约。” 重玄胜那边听到回应,立刻与姜望说道:“现在不方便详谈,我会另外私下里再与打铁……呃……廉雀建立隐秘联系。你马上离开那里,来酒楼找我,我们即刻出城。” 姜望并不愚蠢,只是囿于出身眼界,对这些事情见识得少。重玄胜这样一说,他转念就已经想明白。 和廉雀的合作,越少人知道,以后能发挥的作用就越大。 现在就大张旗鼓,有百弊无一利,有可能好事变坏事。 作为廉家近五十年来唯一铸造出名器的铸兵师,廉雀前途无量。只要他愿意经营,很快就能发展起来。在这方面,重玄胜可以暗中提供诸多帮助。包括廉雀本人最匮乏的权谋斗争经验, 但若想真正掌握廉家大权,他廉雀的对手,不仅仅是其他争夺继承权的廉氏子弟,其实更是廉氏现有的既得利益者,那些家老……甚至廉氏族长廉铸平! 廉雀现今的身份,对于重玄胜当然帮助甚大。但另一方面,廉雀在廉氏内部的竞争对手也很多。 重玄胜若大张旗鼓的与廉雀联手,在某种层面上,也相当于把廉雀的竞争对手,推到重玄遵那一边去。 不用想重玄遵会不会这样做。 他自己本人也在做这样的事情。重玄遵所有的盟友、各种人脉关系里,只要是与重玄遵这边有竞争的,重玄胜全部都接触过。 不然他是如何这么快经营起势力来? 而这种合作关系存在暗中,就完全可以作为底牌之一。等到以后和重玄遵到了刺刀见红的时候,说不定就是胜负手。 这种筹码越多,最后揭晓结果的时候,就越有底气。 重玄遵那边当然知道廉雀与姜望意气相投,但他不会想到,廉雀与重玄胜这边会达成什么程度的合作。 通过姜望,重玄胜与廉雀定下的是彼此不遗余力互助的同盟协定! 重玄胜反而立即要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让人觉得他跟廉雀两看相厌越好。 …… 回到酒楼,重玄胜的属下早已经备好马车,姜望直接上车便走。 纵然这马车豪华巨大,重玄胜也一人占了近乎三分之一位置。 那位陪重玄胜前来南遥的族中长辈,则与姜望一起坐在对面,正闭目养神。 还好他只是微胖,不然姜望真不知该往哪里挤。 重玄胜一边掀开车帘,察看南遥城的情况,一边跟姜望解释道:“我不怕他有条件,提要求。我要是输了,万事皆休。我要是赢了,所有的问题都有解决办法。” “姜无庸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你赌性果然很重。” 重玄胜身上的矛盾性非常突出。一方面他小心谨慎,此时掀帘看外面,其实也是警惕环境。另一方面他又赌性强烈,常常豪掷一注。 听到姜望的话,他只是笑笑。 “我本来就样样不如重玄遵,若再少了孤注一掷的勇气,还拿什么跟他争?” 听到这话,重玄胜的族中长辈睁开眼睛,笑呵呵道:“你比他强的并非勇气。” 第五十一章 解封演道台 这次南遥城之行,可谓满载而归。 十颗万元石,不仅是超凡世界的硬通货币,本身也能作为修行的资粮、持久作战的补给。 而姜无庸输给他的两门甲等下品道术,一门是火行攻击类道术,名为爆鸣焰雀,一门是火行遁术,名为焰流星。 修炼四灵炼体决虽然令他对木金水火四行元力都有了更深的掌控力,但毕竟此法更偏重于炼体。于元力掌控上,没有达到当初王长祥那种天生风雀真灵的地步,不足以使他跨阶掌握道法。 这两门道术都要在腾龙境之后才能正式修行。 姜望循例进入太虚幻境,用演道台对这两门道术进行推演。 倒不是说他的一层演道台足够优化这等精品级别的甲等道术,之前他就用缚虎、焰花、荆棘冠冕试过了,对于这等精品道术,一层的演道台并无优化余地。 他主要是为了用太虚幻境演道台,确认一下这两门道术是否被动了手脚。 在到齐国的路上,姜望就经历了二月十五日的福地挑战,从福地陶山掉到福地黄井。 这次在剑炉铸剑,又错过了三月十五的福地挑战。从黄井掉到了福地排名三十的烂柯山。每月产功只剩一千一百五十点。 因为这段时间没怎么匹配战斗的原因,功倒是都积攒下来。计有五千五百点了。 把具现到太虚幻境里的玉签放到演道台上,选择推演。 减少两百点功之后,推演结束。 果然有些问题! 姜望拿起玉签看了看,只是修正了两道非常不起眼的印决,之前看不出来。修正之后印证一下,立即就明白问题所在。 若直接按姜无庸所给的道术修行,指不定哪次战斗就会出纰漏。 也是知道他有太虚幻境,重玄胜才提示他在挑赌注的时候选择道术。 之前试着完善重玄胜帮忙找来的那三门道术时,推演虽然无果,但彼时的太虚幻境出现了一个提示——【是否将该道术上交演道台,以获取相应贡献点数。】 彼时姜望虽然对演道台的后续变化也很好奇,但因为那三门道术的所有权并不属于他,所以并未选择提交。 这次从姜无庸手里赢来的这两门道术倒是不必藏着掖着,虽说现在已知太虚幻境并非独有之地,其他人很有可能通过耗功推演得到他上交的道术,但本来这两门道术就并非他独有。姜无庸那边肯定也有副本。 【提交甲等下品道术爆鸣焰雀】、【提交甲等下品道术焰流星】。 太虚幻境的提示陆续传来。 【演道台第二层,解封。】 【贡献点数资料开放。】 【推动演道台所耗,以“功”名之;演道台晋升所需,以“法”名之。论剑台胜负所得,是为“功”,演道台上交、推演道术所得,是为“法”。】 姜望转头看向那个日晷虚影,只见其上文字渐次浮现。 【福地三十,烂柯山之主。独孤无敌。 论剑台:七品(通天境)。 晋级所需:腾龙境。 功:五千三百点。 演道台:二层。 法:四百点。 晋级所需:一万法。(烂柯山之主演道台处于封印状态,一千法即可解封,未解封。)】 得到太虚幻境已经很久,但时至今日,有了姜无庸的“资助”,才得以解封演道台第二层。 【功】是修行之功,【法】是护道之法。 晋级之后的演道台外观上变化并不多,还是那张青竹案,仍是那本玉书。 只是青竹更碧翠,白玉更皎洁。 在姜望的注视中,玉书缓缓翻开。 “剑术紫气东来剑典、兵家修行法四灵炼体决、追踪道术追思、道术焰花、道术焰流星、道术爆鸣焰雀……” 推演过的道术功法和他主动上交的道术缓缓翻过,玉书多了第二页。 这其间如紫气东来剑典。四灵炼体决、追思等,都是耗功于演道台中强化,虽然在推演之后也为演道台本身所记录,但理所当然的所得贡献应该并不多。 这个太虚幻境也没有什么详细解说,姜望之前倒是与重玄胜有过交流,但重玄胜对太虚幻境也是一知半解。与“继承”自左光烈的姜望不同,重玄胜是被太虚幻境所选择。 重玄胜唯一笃定的是,太虚幻境不会是什么阴谋产物,必然有益无害。 原因很简单:辐射范围如此之广的太虚幻境,没有任何存在能够遮掩得住,瞒过天下列国列宗所有强者。 换句话说,太虚幻境的存在虽然未曾公开,但一定是被天下诸国诸宗所默许的。 由此推及,太虚幻境的核心原则,一定遵循公平、中立。 但同时也因为太虚幻境如此隐秘,对于太虚幻境的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摸索。 顶多就是像姜望重玄胜这样,彼此知道太虚幻境里的身份,在私下里交流。 考虑到,一直到当时推演缚虎,太虚幻境才出现提交道术的提示,说明演道台对道术功法本身的要求很高。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姜望在演道台陆续提交了在城道院所学的一些基础道术,焰刀、风刃、金光箭之类。 演道台显示的法毫无变化。 姜望接着提交他独力创造的嫁接道术,藤蛇缠壁嫁接食之花。 演道台增加了三点法,同样是很普遍的道术,只是因为有了变化,就有了收获。虽然这收获聊胜于无。 “所以,上交演道台的道术,不仅仅因为威能不同而得到不同的贡献,珍稀度也有很大的影响。” 姜望陷入思考。 演道台能够通过贡献晋级,很明显是为了鼓励更多的修行者将独门秘术贡献出来。 其实在与姜无庸一战的时候,他就有所推测。因为紫气东来剑决,与姜无庸的剑术,实在是有同源的气质,想必也有谁将齐帝室剑术贡献于太虚幻境了。 只是不知道,太虚幻境里,会不会有【至尊紫薇中天典】? 想来是不可能的。 就拿姜望自己来说。他独创的三式剑术,也并未交给演道台推演。 太虚幻境演道台或者能通过渊深如海的各类剑术,将一门剑术推演至“完美”,但那未必就是对姜望来说最好的剑。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也必然有自己的剑。 无论日月星辰之剑还是山川河流之剑,都是基于姜望自身精气神的熔铸、精练,他只需要继续走下去便是。 他也未想过将这三式剑术上交演道台,以换取贡献,早日解封演道台。 或许等到他不再需要这三式剑术时,才会考虑这样的事情。 因为这是真正独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是他目前最强的手段。 得益于左光烈的遗留,姜望现在晋升演道台轻松得多,只需十分之一的法即可解封。而姜望迄今为止,也才刚刚解封到第二层。 难以想象当初左光烈在太虚幻境里投入了多少资源,他可是把演道台堆到了第十九层!那是何等样的天文数字啊。 但念及左光烈那些名传天下的独创道术,焰花焚城、燎原、阳爆……似乎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 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天骄…… 他如白日流星般灼过长空,而他留下的光芒,却至今仍在照耀着姜望。 …… …… ps:【功】是修行之功,【法】是护道之法。其实点数计算,以繁体数字壹贰叄肆伍表现才最合古韵,符合故事气质。但作者担心有读者不认识繁体数字……考虑到阅读门槛的问题,后来就全部改成了数字。然而又有读者说12345这样太违和了。 所以折中一下,以后统一以简体的一二三四五计算吧。 第五十二章 我好想你 看着五千三百点功的积累,姜望颇为满意。 接下来到了阳国之后,等局势平定下来,说不得他要冲击一番太虚幻境通天境匹配战的名次。 游脉境和周天境都只是堪堪打进前百,很想见识前十……甚至问鼎的风景。 退出太虚幻境不久,姜望心有所感,一伸手,从车窗外抓住一只云鹤。 他寄去云国的信,直到此时才来。 重玄家的车夫训练有素,默默赶车,目不斜视。 信有两封。 姜望首先拆开了姜安安的信。 信上仍是絮絮叨叨的讲了一些生活和修行上的事情。 她如今还在习武强身期间,但据说她的叶青雨姐姐已经给她准备了非常好的开脉丹。 姜望摸了摸自己新得的十颗万元石,不知道付不付得起价钱……不知道凌霄阁接不接受道术秘法的补偿。 除此之外,信上写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好想你呀!” 今天我吃了好吃的,我好想你呀。 前几天青雨姐姐带我去云河玩了,云河真美,我好想你呀。 练字好累哟。我好想你呀。 不管说些什么,都用“我好想你呀!”收尾。 信的末尾,更是连写了三句。 “我好想你呀!” “我好想你呀!” “我好想你呀!” 姜望看得满脸都是笑容,心中又暖又甜。 继而又有些酸涩。现在还没办法去接妹妹,姜望,你须得更加努力才是。 轻轻揉了揉眼角,往下看到落款:云上姜小侠,枫下乖安安。https:/ 一时哑然失笑。 想必为这个落款,小丫头已经琢磨不知道多久,倒是“博采众长”。 而叶青雨的回信就简单得多,主要是回应他之前去信所问的,云国境内不蓄养凶兽,那么所需的开脉丹从何而来的问题。 叶青雨:“我们花钱买。” 姜望:…… 他思考的是国家体制,并不是想要看到这种无形炫富的答案。 以云国的富饶,显然这不是什么无法承受的支出。 但不是每个国家都这么有钱啊。 …… 马车驶入了凤仙郡。 不用姜望费心,重玄氏的车夫就轻松找到了张家镇上的张咏家。 不得不说如重玄氏这种名门望族,底蕴真是随处可见。 就这么一个得力的车夫,在重玄家已经不知生活了几代,忠心耿耿,熟知齐国地理,待人接物,都算得体。不是一般的家族能够培养出来的。 此时暮色四沉,张家大门紧闭。 大概自张咏回来后,上门拜访的人太多,邻里左右早就不惊奇。很是随意地打量了马车两眼,就转回了视线。 姜望让车夫把马车停住,自己下车上前,亲自叩动门环,以失尊重。 等了一阵也没有回应,院中更无半点声音传出。 这时邻居一个正在扫地的大婶说道:“后生,别敲了。咏娃子现在难过着呢,不见生人!” 姜望对这位热心的大婶道了谢。 但张家满门被灭,他既然来了凤仙郡,于情于理,也不能在门外就走了。 更别说还有重玄胜交付的“任务”。 想了想,提聚道元,将声音温和地送进院中:“张咏在家吗?天府秘境故人姜望来访。” 静候一阵,便听得脚步声。 显然院中人并没有掩饰的意思,听声有些虚浮无力。 吱~呀~ 院门拉开。 姜望于是看到一个形销骨立的少年。 再见张咏,其人形容憔悴,只是眼神中全无当初在天府秘境外初见的那种青涩怯懦。 看向姜望的目光,带着隐晦提防。 毕竟遭此大变,姜望完全能够理解他的情绪。 “张兄,我去阳国办事,正好途径凤仙。听说了贵府的事情……请你节哀。不知真凶可已经伏法?” “我甚至不知道真凶是谁。”张咏杵在院门愣了一会,才让开半边身位道:“进来坐吧。” 院中空无一人,几乎可称死寂。 据说当时张府满门没有留下一个活口。现在这里,也只是张咏独住。 以他神通可期的未来,想要招揽他的各方势力自然不少。但全被悲痛过度的张咏拒绝了。只是每日把自己关在院中不出来。 这些都是姜望之前打听到的情况。 “我就不进去了。”姜望说道。 他意识到张咏对他并不信任,或者说其人有意的把这种不信任表现出来了。 此时若替重玄胜提出招揽,毫无悬念的会被拒绝。 “实在是阳国那边事情紧急,途中没办法逗留太久。”姜望道着歉,继续道:“真凶还没查出来,是官府没有用心办案还是办案的官员能力不足?我出发的时候重玄胜也托我代为问候。” “毕竟咱们都一起从天府秘境里出来,五十人里只剩咱们几个,算是共过患难。重玄家跟本地郡府有些合作,需不需要我们帮忙打声招呼?” “感谢挂念。不过,郡府已经很重视这件事了。但对方做得很干净,完全没有线索留下。” “不然我让重玄胜从重玄家调几个老于刑名的人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不必了。就交给郡府处理吧。”张咏叹了口气,脸色黯淡:“人都死了。找到真凶,又有什么意义呢?” 经此一事,他好像已经心死如灰。 无论如何,这毕竟都是张咏的私事,姜望一个外人,当然不可能去强求他做什么。 因而只是说道:“还是请你节哀。” 他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张咏道:“这上面是重玄家在凤仙郡的一个联络点,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不妨随时联系。” 张咏接过纸条,轻声道:“谢谢。” 直到此时,这声谢谢才有了几分真实。 姜望特意来一趟凤仙郡,在门口与张咏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 倒不是说阳国的事情真有那么分秒必争,而是,此时离开就是最恰当的距离。 远则毫无意义,近则使人警惕。 作为天府秘境的胜利者之一,张咏当然很值得招揽,但不必急于一时。 以重玄胜的风格,他大概会直接先帮张咏找出灭门凶手,再上门与张咏同仇敌忾。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投入。 但姜望的风格则不同。 他不急于施恩,他认为在张咏目前的情绪状态下,维系已有的交情便够了。 埋下信任的种子,交给时间去培育。 很难说哪一种更好,只是每个人的行为都被自己的性格所影响。 马车驶出张家镇,姜望闭目进了太虚幻境。 召来纸鹤,写道:若张咏求上门来,须慎重考虑。 第五十三章 日出而天下明 这次见到张咏,对方可以说是性情大变。 骤遭变故,有此变化也是正常。 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就像当初在天府秘境外看到他的时候,虽然表现得内敛怯懦,很符合没落望族后人的身份。 可总是莫名的感到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不是说姜望对其人有什么意见或者不好的观感。 恰恰他当时对张咏的印象很好。 只是他下意识的觉得不太妥帖,不够自然。 就好像其人其时的那种状态,有一些不谐。而此时此刻,形销骨立的这个张咏,虽然悲伤、死寂,提防、痛苦,但姜望很奇怪的感觉,这才是真正的他。 没有任何逻辑理由,就是最直接的感受。 不管怎么说,既然判断暂时没有招揽张咏的可能,姜望也就不留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 阳国位在齐国西北,驾车的是好手,拉车的是骏马。 有重玄家的名头,马车一路畅通无阻稳稳前行。 而姜望端坐车厢内,闭目修行。 …… 枫林城域。 几乎所有的生机都泯灭了,只有一点微弱的命火,燃烧在一个形容枯槁的人身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 枫林城域里似乎失去了时间的意义,唯一能够证明时光流逝的,大约只有此人身后……那曼延几乎无穷的坟墓。 他一个人,埋葬所有人。 他记得这里应该是王氏族地。 呵,枫林城里的哪一处他不知道呢? 他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 记忆真是一种折磨人的东西啊。 凌河在废墟里跋涉, 幽冥气息的侵蚀或许早就应该夺取他的性命,但不知为何,总是吊着一口气在。 那口气不是呼吸的气,而是漂浮于通天宫中,一缕玄黄两色分明的气。 凌河并不清楚那是他用《太上救苦经》超度亡者所带来的功德之气。 上玄而下黄,天地之色也。 他只知道他还活着。 既然还活着,就总得要做点什么,做完什么。 他是执着有毅力的人。 正是凭着这份坚持这份毅力,他的修行才始终没有掉队太远。 凌河数不清自己埋葬了多少具尸体,堆积了多少坟墓。 他只是向前走,看到尸体,让其入土为安,为其诵经超度。 如此,反复。 他走到王氏最偏僻的角落,这里大概是最受冷落的族人住所。 但凌河是不会在意这些的。他从来不在意贫富贵贱美丑,他是赵汝成嘴里的“烂好人”。 奇怪的是,这里好像死的人最多。 他们不是死于地灾,而是死于某种强大的力量,几乎是瞬息之间,就被毫无抵抗的杀死。 凌河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开始刨坑。 一路埋葬,一路建起坟茔。 面前有一处小院,出乎意料的是,在那样规模的地灾中,绝大部分的房屋都崩塌了。 唯独这座小院,居然还完好无损。 但毕竟冷清。 凌河推门走进去,首先看到的是橘猫已经腐臭发烂的尸体。 这种尸臭味并不算什么,这些天里他早已经习惯。 令他不适的是,橘猫的死状——应该是被谁肢解了。 这种残忍令他皱眉。 他想了想,顺手挖了一个小坑,将其埋葬,也为它诵了经文。 凌河继续往前走,走进卧室,发现了王长祥仰躺的尸体。因为修行有成的缘故,尸体还未腐烂。 他在王长祥脸上看到的表情,是他这一路过来,没有在任何人脸上看到的。 那表情,竟不太痛苦,反倒有一些……安心? 凌河没有多想,上前把王长祥的尸体抱出房间,然后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坑,将他埋在橘猫旁边。 当忙完这一切,他回头四望,在院子里的那张躺椅下,发现了一本掉在地面的经书。 似乎是被谁翻到一半,但仓促掉落。 书的主人大概没来得及捡起它。 凌河看了看王长祥的坟墓,想着这院子的主人应该不是王长祥,但一定与他关系密切。 凌河走上前,将这部经书捡起,看了看封面。 书封应该是经书主人自己做的,非常细致妥帖。书封上用端正冷静的字体写着——《度人经》。 凌河忍不住在躺椅上坐下,开始翻阅这部经书。 他太累了,但肉体上的疲惫并不算难熬。 真正难以承受的,是心里的痛苦。 他亲手葬下的每一具尸体,都仿佛在告诉他,那些经历,并非梦魇。 而是切实发生过,并且再也无法挽回的事情。 或许道经之中有办法,能解决心灵的无依。 度人经本身虽然并无神通功法,但作为经书道典,是蓬莱岛一脉的核心经典。 它全名,应该是《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 此经号称群经之首、万法之宗、一切一法界之源头。 诵念此经,据说可以上消天灾,保鎭帝王,下禳毒害,以度兆民,男女皆受护度,咸得长生。 此乃传道之经,并非修行根本经,所以倒并不绝密。 其原本当然神通无量,但副本并无神异。 真正的价值,在于经书所阐述的天地奥秘。有慧根的人,或能从中索取一二。 自古以来,也不乏皓首穷经、不修神通功法的道士、大儒、禅师。 而这等学问深厚者,穷极经典之秘,不乏一朝得悟,以大智慧得大神通,一步登临超凡绝巅,被传为美谈。 据传,能读透《度人经》者,号称“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上开八门,飞天**。罪福禁戒,宿命因缘。普受开度,死魂生身。身得受生,上闻诸天。” 当然亦只是传闻,并未有谁真的见识过。 倒是蓬莱岛一脉的根本修行道典,《高圣太上玉宸经》,倒的的确确是神通无量。 与玉京山一脉的《紫虚高妙太上经》、大罗山的《混元降生经》、《开皇末劫经》,并列于天下至强的修行法中。 凌河所得的这本经书,特殊之处,在于经书原主的注释。 在他看来,其人应是一个皓首穷经的老道士,不知为何闲居王氏族地。其人对于道典有非常深刻的认知,行文落笔,平淡悠远,深得道门韵味。 有些观念凌河并不认可,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有一定的道理。 只是越往后翻,越能感受到一种隐隐的压抑。 “或许,读经读到了一定的程度,已经预感了今日的悲剧?” 凌河脑海中的念头淡淡转过, 他拾起一片枯叶作为书签,将这本道经带上,离开了小院。 要继续超度亡者的事情了。 他决定每天读两页经书,阐述自己的理解,并与其上的注释印证。 这将会是艰难日子里,难得的有趣之一。 如果,他还能活下去的话。 第五十四章 青牌 与庄国不同。齐国并未单独设置处理超凡案件的机构。 而是无论什么案件,都由官府统一处理。 各地官府捕快,从普通到超凡各阶,定有不同级别,享受不同资源。 定级并不以修为论,而是以破过什么级别的案件论。如破过三起腾龙境案件,便可晋为六品捕头。因为超凡以上捕头都配有青色腰牌,与寻常黑色腰牌不同,所以人们也常称之为青牌捕头。 因为这样的晋级规则,通常来说,齐国的捕头,往往强过同境界的普通修士。当然也有修为不足,却能够破获越阶案件的,那种情况极为罕见,通常是身怀某种异于常人的秘术,在破案一道远超修为本身。 林有邪便是这么一个青牌捕头。 其人只有六品腾龙境修为,却破过六起以上涉及五品内府境修士的案件! 须知内府境这个级别的修士,一般纵使行凶,都很少掩饰了。而且毁尸灭迹的手段多如牛毛,根本难以查出。 整个齐国一年来,堆积于官府的涉及内府境案件,也不会超过二十件。 若不是修为实在跟不上,每每抓捕环节都需求援,现在已不止是五品捕头了。 此时其人站在凤仙郡最北方一座小城中,一处破落小院前。 身后跟了一圈六品青牌捕头,迅速散开,将这处小院围住。更有一名实打实内府境修为的五品捕头与她并立。 是的,大名鼎鼎的神捕林有邪,乃是女儿身。林家祖祖辈辈都以刑名为生,三代单传到了现在,只剩一个闺女。 本以为祖传的手艺就这么断了,没想到林有邪反而青出于蓝。 “林捕头,你确定案犯就在这里面么?”她旁边的内府境捕头,是一名面目威严的中年男子,此时忍不住问道:“都这么多天过去了,要是再找不出凶手,咱们可都要吃挂落。” 他们这次查探的,是凤仙张氏满门被灭之事。 能请动两位五品青牌捕头来侦办此案,自然不是凤仙郡的哪一位能做到的。 真正出力的人,乃是十一皇子姜无弃。其人年纪虽小,但行事大气磅礴,最肖今帝。 他督办凤仙郡此案,并不单纯是为了拉拢张咏。更是借助此事,表明姜氏皇朝绝不忘记勋臣旧贵的态度。行事落子,并不仅仅强大自身,而是着眼于提升整个皇室的影响力,格局宏大。 第五十五章 断魂在峡,独孤何安 齐国作为东域霸主,在整个东域自然是一言九鼎。 不仅占据东域最富饶的土地,统辖诸多属国,也暗中扶持了不少近海群岛上的宗门。 但仅在东域这里,也不是所有的势力,都买姜氏皇朝的账。 法家圣地三刑宫、佛门东圣地悬空寺这两家地位超然的且不去说。 近海群岛上的钓海楼,医毒双修的东王谷,这些大宗俨然自成一国,只未立下国家制度罢了。 再如处在北域东域交界位置的曲国、郑国等,也都主权完整,独立自治。 有北域牧国和中域霸主景国暗中撑腰,这几年还真敢跟齐国龇牙咧嘴。 曲国和东王谷的宗地之间,有一条巨大的峡谷。 名为断魂峡。 这条峡谷之长,甚至超过了东王谷宗地的直线长度。 起自阳国北面的容国,而终点甚至深入了北方荒漠,据说离无尽流沙也不远。 便如东方尽头,是无底海域一般。北方尽头,是荒漠焦土。 无尽流沙,便是荒漠之中,普通人所能知道的最危险的地域了。 正因为这条峡谷如此之深,如此之长,而且一直延伸向那般神秘可怖之处。好似经行幽冥,贯入地狱。 行人经过此地,每觉断魂。故而得名。 此地向来是人迹罕至之处。 但就在此时,断魂峡中,有七个人站在峭壁之上。 那是峭壁上的一段横截面,往上高不可攀,往下看不到头,全无依落。 而这七个人定如青松,只有衣袍猎猎。 一个面容清俊、眸似寒星的男子,站在众人之前,隐隐约约是为首者。 若姜望在此,就能够认得出来,此人正是他在佑国所认识的尹观。 但见其人长发飘散,身形挺拔。穿一领青袍,腰间悬佩。剑眉入鬓,气质独有。 这七个人,其他人或以巾蒙面,或覆面具,俱都做了不同的遮掩。 唯有他露出真容,与其余六人直面相对。 逃离佑国之后,时间过得并不长,但尹观显然没有荒废时间。 第五十六章 胡氏矿场 根据胡管事介绍。 这个矿场,普通护卫有十余人,都是凡俗武者。 他们的作用仅止于维持矿工间的秩序。 在矿上打架的事情很多,不得不有所管束。 超凡修士有三个,本来是四个的,前阵子走了一个。 姜望在来之前就已经摸清楚了,胡管事正在为此发愁。矿场条件艰苦,大多数超凡修士都不愿意过来。 好不容易逮住他这么一个毛遂自荐的,不可能不收他。 当然,压价也是必不可少的流程。 “一个月,一颗道元石。”胡管事说着,比起一根手指:“咋样嘛?” 就在他办公的这间房里,有一个明显是才补起来的圆形窟窿,修补得很粗糙。 “是不是太少了点?”姜望故意面露难色。 “不少哩。”胡管事旱烟也不抽了,叨叨的就开始给姜望算账:“早先在这儿的几位修士老爷,一月也才能拿一颗半道元石哩。这道元石啊,可不是额给。是重玄家的哩。恁知道重玄家不?齐国的那个!胡亭长就是重玄家的人哩,那是额滴本家!” 姜望特意往那个窟窿凑了凑:“这个洞可不小嘛。怎么弄的?” “没补好,额回头让人再补。”胡管事避而不谈,咬牙道:“这样,恁也一颗半一月,咋着样?” 姜望在心里笑了笑,这个窟窿很明显是被某种道术轰出来的,大概就是矿场里走了一个修士的原因。本来嘛,愿意来这种矿场的超凡修士,都是冲着安稳而来。除了每个月一次护送矿工们回镇上,并没有其它事情做。 一般情况下,两名游脉境修士就足以保障官道的安全。毕竟阳国官方不会允许太强的凶兽靠近聚居地。 要是动不动还得战斗,那就不是一块半道元石能留下的了。 胡氏矿区半年多以前,有人闯进来过一次,与守在这里的修士交过手。 具体的情况倒是没打听出来。不过奇怪的是,胡氏矿场那次什么都没丢。 胡管事不想聊这个窟窿,明显有些问题。 姜望其实心知肚明,重玄家每个月是往这个矿场调度十枚道元石的,按胡管事这边的价格,足以请六名修士。而现在胡氏矿场只请了四个游脉境修士,多的道元石自然是被贪墨了。 天高皇帝远,这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并不值得姜望现在就揭破。 姜望假装犹豫了一下,才道:“可以。” “那行!”胡管事很高兴,对着房门外的一个壮实后生喊道:“栓子,去把葛爷请过来。” 他又对姜望赔笑道:“葛爷也是修士老爷,恁们试试手,走个过场哈。新来矿场都得有这么个流程,恁请原谅。” 姜望笑了笑:“理解。” “葛爷”是一个干瘦的半老头子,穿着黑色短褂,踩着一双布鞋,乍看之下,颇有那么几分高人的意思。 大概是在矿场里被人奉承惯了,眼睛总往天上看。 “就是这小子?”葛爷瞥了姜望一眼,问胡管事。 在他看来,一定又是哪个破落宗门出来的小修士,因为功法粗劣,实力低微,在外面混不下去,只能来矿场这样的地方积攒点道元石,辅助修行。 虽然他也只能在这种地方混日子……但是他葛爷年纪大啊。 好吧,年纪大在超凡领域不算什么优势。可是他经验丰富啊。 同样是弱,他葛爷弱得很有经验,弱得很丰富,那么他就比那些弱得不丰富的要强,弱得趾高气扬 同为超凡修士,他却非要通过胡管事传话,表现得很是傲慢。 “是我。”不等胡管事说话,姜望直接道:“试试手,老人家?” 葛爷一吹胡子,也不多说话,一爪便当头盖下。 只是切磋而已,他却下手极狠,每每冲着要害。 姜望强行控制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才没有一剑结果了此人。 两人你来我往,一番“缠战”。 至少在胡管事的眼里,这场切磋精彩至极。双方打得有来有回,劈啪作响。实在是高深莫测,回味无穷。 而在葛爷本人看来,倒有些后生可畏。这小子虽然功法粗劣,但根基还算扎手,竟能支撑这么久。 再打下去他老人家就太累了,道元若消耗过大,还须用道元石补充。不值当。 一念至此,葛爷轻轻一拂,结束了试手。 他对着胡管事点点头:“嗯,这小子的确是游脉境修为。再打下去,老夫便要使出师门绝学了,他还年轻,伤着根基不好。” 葛爷这番话显得度量宽宏,但竖眉瞪眼,表现出来的意思都是“还不谢谢老子不杀之恩。” 作为一个初入超凡领域的小年轻,姜望也很识趣,配合地问道:“敢问葛爷师出何门?” “唉。”葛爷长叹一声:“我本来不想再提师门,那是我的伤心之地。当年我拜入青木仙门时,也跟你一般大。何等意气风发!可惜……” “咳。”姜望有些不好意思地打断他:“青木仙门是?” “青木仙门你都不知道?”葛爷很是鄙夷地看了姜望一眼:“唉,年纪太小,就是没见识。东王谷你总该知道吧?” “这倒是听说过。莫非……” “是的!”葛爷气壮山河地道:“青木仙门就是东王谷的附属宗门!” 姜望差点一口气没堵住。 东王谷作为大名鼎鼎的医道宗门,又在齐国附近。重玄胜给他解说周边势力的时候,也浓墨重彩的提到过。 当时天府秘境,好像就有东王谷的修士参与。 这个青木仙门名字这么响亮,这姓葛的又如此膨胀。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呢!正在疑惑怎么没听重玄胜讲过,结果只是东王谷的一个附属宗门。 这个级别怎么描述呢? 类比的话,就相当于一个望江城道院。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除了城道院院长和林正仁,基本可以横趟过去。甚至即使是已经道脉腾龙的林正仁,他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如雷……贯耳。”姜望勉强道。 “以后大家都在一块生活很久哩。”胡管事适时说道:“独孤爷,额给恁安排住处去?虽然小了点,但也是独门独院,可行?” “住处差不多就行,我不怎么挑剔。还有,您这么大年纪,别叫我爷,受不住。叫我阿安就行。”姜望含笑补充道:“您怎么说也是胡亭长的本家不是?是个有身份的。” “欸!阿安!恁在这里等阵子。”胡管事很高兴地唤了一声,自觉地位得到了认可,美滋滋地跑出去,亲自去给姜望换床铺去了。 自然不可能另外再为姜望建新住处,正好之前那名修士离开,留下的小院,稍微收拾一下就可以住。 等到胡管事走远了。 葛爷才冷不丁说道:“你跟他一个凡人客气什么?我辈修行中人,岂是这等俗物可以论交的?” 姜望顶讨厌这种实力不怎么样,却自觉超凡,视众生为蝼蚁的人。 本来只是觉得这老头没什么分寸,又喜好吹嘘罢了,更多是看着有趣,此时倒真的生了几分厌恶出来。 但他面上不显,只是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 第六十二章 城曰:不赎 今世最长最大的河流,是为长河。 仅仅已知河段,便已然经行数万里。 长河源起极西之地,还有一种说法是源头在道门圣地之一的玉京山。 无论哪种说法,都未经证实。 现今可考的是,这条水脉,源头至少还在西域之宛国的更西处,而一路穿过中域,一直蜿蜒至南域之夏国。 以长河及其支流联系起来的长河水系,覆盖小半人族疆土,养育了两岸无数生灵。因其神秘、古老,又浩荡、伟岸,也被称作“陆中瀚海”、“母河”、“祖河”、“内河之源流”。 庄国西北方向,有国名“洛”。 境内北部正被长河贯过。 洛国境内水网密布,纵横交错。国人出行,大多数时候都是以船代行,别有风貌。故而也被称为“水上之国”。 按理说国境遍布水脉,洛国应与水族交好才是。但恰恰相反,此国与水族矛盾最大,已经到了无法共存一地的地步。 人族水族和平共处的古约,在洛国形同废纸。 这里也是最大的水族奴隶交易市场,被人类国度明令禁止的水族奴隶交易生意,反而是这个国家的经济支柱之一。 洛国人在本国出门都是行船,但到了外地,从来不走水路。 天下水族,杀害任何一个洛国人,也都是被默许的事情,通常不会有谁来维护卫道。 因为清河水府存在的关系,庄国洛国的外交关系向来不好。 但各有忌惮,历史上倒也从未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 而且纯粹的地理距离上来说,庄国北面更贴近雍国,西南方向更贴近陌国。在西北方向,也与洛、雍,三国之间存在着一片三不管的缓冲区。 实在是也没有什么彼此征伐的空间。 庄国与雍国之间的关系自不必说,已是世仇,没有缓解余地。 而雍国与洛国的关系也好不到哪里去,与庄洛之间的情况相同,雍国境内也有一个澜河水府,亦是重要的国家力量之一。 洛国这么一个奴隶贩子也似的国家,除了水族奴隶之外,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产业,本身武力也并非顶尖,却能在东面邻国都敌视(至少是表面敌视)的情况下,安稳发展至如今。 其背后的原因,也不足为外人道。 …… 前面说到,庄、洛、雍,三国之间,存在一个三不管的缓冲区。 此地哪国王法也覆盖不及,天然便是混乱之地。 也说不清从哪年起,这里建起了一座城市,名曰“不赎”。 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说,这座城市里的人,都万死难赎其罪,怎么也不能够洗清罪孽。 另一种说法是,这座城市里的恶人,绝不忏悔,永不赎罪。 相信哪种说法的人都有,自古到今,也没有一个一锤定音的声音。两种说法也就随着这座城市的肮脏,就这么纠缠了下去。 不赎城是混乱的,或者说混乱就是不赎城最大的规则。 但是任何一个能够形成聚居地的地方,都必然有一定的秩序存在。即使是刀口舔血的恶徒,也无法整天生活在提心吊胆的环境里。 每一个进入不赎城的人,都须得为自己的性命估值,缴纳“命金”。 这个价值可以是千颗万元石,也可以是一枚齐刀币,或者一枚秦环钱,甚至一匹布什么的都可以。 “命金”的价格,取决于你愿意为自己的性命,花费多少代价。不赎城绝不勉强。 只要你缴纳了“命金”,就可以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下来。 任何人要在这座城市里杀你,必须付出超过你“命金”一万倍的费用,才能够动手杀你。 是为“赎金”。 否则,便视为与不赎城为敌。 有这样一个说法流传甚广:既然不赎城的居民,都是万死难赎其罪的恶徒,那么,当这些人进了不赎城。要想杀他们,就要有让他们一万次的决心,要付出杀他们一万次的代价。 维护这条秩序的人,或者可以称为不赎城的主人——虽然她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不赎城之主,她只说自己是不赎城最大的罪人。 人称罪君,凰今默。 …… 再卑劣的人,也奢求被良善对待。 再阴暗的人,也渴望阳光的温暖。 今日艳阳高照,是一个绝好的天气。 自不赎城东门,有一个身影,彷似踏着阳光而来。 他的眉毛锋利,眼眸骄亮。 就连每一根墨色发丝,都毫不掩饰地飘舞,锋芒毕露。 因为太过锐利的气势,直到其人走近,城门边昏昏欲睡的罪卫,这才发现他身后斜负的一支长枪。 此枪外观古拙平凡,仿佛配不上这个人的锋利,但合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又非常和谐。 “懂规矩吗?”这名罪卫靠坐在城门边,懒洋洋地问。 倘若是新入城的人,他便会把“命金”的规则再说一遍。 不赎城并不需要森严戒备,只需要一个人坐在城门口收钱便是。即使是一个寻常的老人,也足以胜任。 无论多么穷凶极恶的家伙,要想进不赎城,就不可能不给罪卫面子。 来人是懂规矩的。 阳光下,一枚刀币凌空翻转,划过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入这名罪卫手中。 如果此人送来黄金万两,他都不会惊讶。 有时候越是手段凶狠的人,越是惜命。越是恶徒,越是有钱。这种人往往舍得为自己的性命投入巨额财富。 哪怕一次缴纳几百几千颗道元石作为命金,他也不是没有见到过。 但这枚刀币入手,这名罪卫反倒来了精神。 这只是一枚刀币,而且还是一枚不怎么值钱的庄刀币。 这意味着,几乎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人,都出得起杀他的“赎金”。 也就是说,他毫无保障地走进一座全是凶徒的城市,而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杀他。 无论他来自哪里,有什么背景。不赎城的恶徒们都不会在乎这些。 哪国的律法,也管不到不赎城。 他们进入不赎城,本就是在外面罪大恶极,活不下去。 这个只身负枪的年轻人,投出这一枚庄国刀币。仿佛在对这整座罪恶的城市宣布:想杀我吗?尽管来。 罪卫收下庄刀币,取过入城简,潦草地记了一笔。 又问道:“名字?” 没有丝毫停顿,那个背负长枪的身影,已经大步走进不赎城中。 只有一个与本人同样锋芒的声音,如长枪坠地,直插在城门处。 “祝唯我。” 第六十三章 骄烈 城北的大通赌坊,是整座不赎城里生意最好的赌场。 其中一处推牌九的桌上,赌额甚巨,激战正酣。 天青色的筹码,指代的货币是道元石。 涉及道元石的赌桌,已远非那些金银为注的赌局可比。 这一桌玩的牌九,本身材质是象牙所雕,其上又铭有阵纹,能够很大程度上隔绝超凡力量的窥视。 此时在东北位,坐着一个脸覆鸡骨面具的人。 面具简单,但头上插满了雉鸡羽毛,又显得五彩斑斓。 身上穿着花衣,脖子隐在衣领后,不太看得出性别来。露在外面的手,纤白细腻。 不赎城这样的地方,打扮成什么样子也都不算奇怪。 其人此时面前堆了一堆筹码,显然手气正好。手里摩挲着一张牌,面具遮掩看不到表情,但眼神却显得颇为满意。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直直走了过来。 赌桌上本没人会注意左右,但来人毫不遮掩锋芒的气场,仍然使这些赌徒不得不投以目光。 “哟,俊得嘞。” 看到此人容貌,戴着鸡骨面具的人眼睛一亮,声音像是被捏着嗓子的鸡一样。原是个男人,只不知声音为何如此尖利刺耳。 “我是祝唯我。”来人走到赌桌前,直直看着覆鸡骨面具者:“鸡面,知道我么?” 白骨道十二面者之鸡骨面者,躲进不赎城,已有半月。 鸡面的目光依然荡漾,捏着声音笑道:“庄国年轻一代的第一天才,那怎么能不知道呢?稍待一会,等姐姐打完这局,出去跟你慢慢玩儿~” 他心态轻松,语调轻佻。并不把祝唯我的威胁当一回事。 祝唯我看了看左右,赌徒们吵嚷、喧闹,气氛狂热。 “我记得……”他难得用一种怅然的语调说道:“在枫林城,也有这么一家大通赌坊。” “废什么话呢!大通赌坊家大业大,哪里没有?”坐在赌桌另一头的彪形大汉呵斥道:“要玩牌就坐下等下一局,不玩滚蛋!” 话音刚落,一杆长枪就斜着擦过他的脖颈,洞穿他的衣领,带动他撞翻座椅,将他钉在地面。 快到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彪形大汉自身亦是一个杀人如麻的角色,然而这一枪仍然吓破了他的胆,令他一声不敢再吭。 鸡面无动于衷,只一把扶住赌桌,嘴里嗔怪着:“哎哎哎,小心点,人家双天牌呢!” 第六十四章 横扫 这世间的规矩,竟似全不为他而设。 不赎城潜移默化这么多年来延续的规则,于他而言也什么都不是。 他祝唯我只看手中长枪,只守他自己的规矩。 连横将红册收入怀中,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看着祝唯我,轻声笑了:“你什么规矩?” “很简单。”祝唯我边说还边往前走,不为任何人驻足:“我要杀他。谁拦我,我杀谁。” 他不说他为何要杀人。 什么国仇家恨,立场角色,他全不说。 因为骄傲如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理由。 他只说他要杀鸡骨面者,只这一句,便是祝唯我全部的理由。 “击败了区区一个鸡面,就自以为腾龙境中你无敌?” 连横的声音很轻很淡,轻的是轻蔑,淡的是漠然。 作为不赎城罪卫副统领,他虽然也只在腾龙境内,但也是横压城内无数恶徒的存在。 鸡骨面者对他而言,也不是多么难对付的角色。 祝唯我在一路向前走,鸡骨面者双手撑在地面一路拼命后退中。 听到连横的挑衅,他连眉头都未动半分,只是轻声说道:“你可以试试。” 加快步子,枪尖拖在地上,擦出一长条星火。 连横眼中寒光一闪,身体绷紧,就要上前,但忽然又放松下来。 因为就在此时,风声呼啸。 一个戴着羊骨面具的男子从天而降,落在鸡骨面者身前。 他在落地的第一时间,就将一枚红色的药丸扔给鸡骨面者。 鸡骨面者也毫不犹豫,一口吞服。整个人委顿的气势瞬间暴涨,甚至那破碎的白骨法相也再次凝聚成型,重回巅峰。他一跃而起,落至羊骨面者身侧。 这种禁药副作用极大,但却能让他以巅峰状态继续战斗。 而在长街另一头,两个身高体重全都相仿的身影缓步走来。 只是一人戴着牛骨面具,一人戴着马骨面具。 白骨道十二骨面中,战力仅次于龙骨面者的,牛面和马面。 而祝唯我一人独枪,站在长街正中。 其时骄阳似火,光热无穷。 身前身后,四个腾龙境巅峰强者! 同为腾龙境,以四围一! “连横,我们杀他,不需要付赎金吧?”说话的是牛骨面者。 “因为是他主动要杀我们。”马骨面者接话道。 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弟,自小形影不离,心意相通。 唯一一次分离,就是他们各自参加白骨道试炼的那一次,最后也都各自成为了试炼场里唯一的胜者,于十二骨面中再次相聚。 “规矩毕竟是规矩。”连横淡淡说了一句,又轻笑道:“不过一万枚庄刀币,对你们来说,想必不算负担。” 马骨面者很是诧异地看了祝唯我一眼:“你很自信。” “自负。”牛骨面者进一步道。 “别在那里废话了,杀了他!”鸡骨面者险些身死,此时又服下禁药,损伤根基。心中已是恨急,最先按捺不住,张嘴便欲啸。 又是异化的雄鸡一唱。 然而他刚刚张嘴,便见眼前墨发纷飞,祝唯我已至! 一根寒锥突兀钻出。 锥柄在缄默不语的羊骨面者手中。 他是十二骨面之中仅有的精通医术的强者,惯来沉默寡言,但战力绝不稍逊。 此锥如天外飞来,机妙莫测,正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在长街那头,牛骨面者马骨面者这一对兄弟也已近来。 牛骨面者腾空高举玄铁狼牙棒,势如山倾。 马骨面者弯刀藏于身后,俯身前冲,杀机深隐。 但祝唯我不闪不避,更不似不曾感知到身后的动静。 他以绝快的速度迫近鸡骨面者,整个人前冲腾身在半空,膝盖曲起,以膝为枪,一记便撞破鸡骨面者身前防御。 膝盖顺势上提,撞在鸡骨面者的下巴上,将他欲啸的嘴巴生生撞合。 有先前在大通赌坊里那一次交手,对于此人,祝唯我应对更加轻松了。 鸡骨面者上下牙齿突兀交击,被撞成满口碎牙。雄鸡一唱也咽回腹中,郁积半喉鲜血。 与此同时,祝唯我手中一提,薪尽枪枪尾前撞,正正撞上羊骨面者那突兀钻至的一锥! 此锥顿如龙卷风起,瞬时风声尖啸。 而羊骨面者竟成了风眼。 在他经历的无数次战斗中,不是没有人能侥幸撞上他的羚羊挂角,但那些人都无一例外,都被他极尽尖锐的白羊锥所破。 在他看来,这一锥必然能洞穿这杆枪,从其枪尾破起,于三寸后反折斜上,落点正在祝唯我心口要害。 然而这一下交击轻若无物。 他的白羊锥与那杆枪枪尾只是一触,那杆长枪便已电射而远。 祝唯我便纵着这杆如电光般咆哮的长枪,反身冲向长街那头近来的牛骨面者与马骨面者! 破山狼牙棒,藏锋地躺刀。 气机勾连,上下交错。 牛骨面者、马骨面者的合击之术,曾正面硬接内府境修士一击而不死。 而薪尽枪就那么咆哮而来。 烈焰腾灭,柴薪燃尽。 然而在这一切的尽头…… 噼啪! 一点火星炸响。 整条长街,就此铺开一片火海! 那炙热的、赤红的火,瞬间就吞噬了一切。 将牛骨面者、马骨面者一齐卷进。 枪摆尾,焰回头。 祝唯我于空中再次返身,彷如驾驭着整个呼啸沸腾的火海,落在避让不及的羊骨面者和鸡骨面者中间。 火海一腾即收,仿佛全部被吸进那杆古拙平凡的薪尽枪中。 此时枪尖倒插于地,半蹲着的祝唯我,抓着枪身缓缓站起。 噼啪,噼啪,噼啪! 连声脆响。 整条长街都不再见白骨道四位骨面的身影。 只有四具焦黑的骸骨,坠落地面,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长街四周,大通赌坊中,两侧房屋里,所有的恶徒凶徒,全都死寂。 以一敌四,仍然是一枪扫灭。 庄国第一天才的锋芒,刺眼如斯! 街角,连横缄默不语。只刚才那一击,他便已自认不是对手。 …… 不赎城最高的建筑,是罪君凰今默的住处。 全城只有此楼,能高达七层。 凰今默亲自定名为囚楼。 除了她的贴身侍女,向来没有任何人能被允许进入此楼。 而五楼往上,更是只有凰今默本人能入。 此时就在顶楼之中,有一位乌发老者,一黑衣女子。 两人一坐一立。 整个顶楼空空荡荡,一丝多余的布设也无,非常简单。只在中间有一张稻草蒲团。 黑衣女子便盘膝坐在唯一的蒲团上。 乌发老者则负手立于她对面。 黑衣女人容貌冷艳,五官精致,但一双狭长的凤眼过于冷漠,让人不太敢亲近。 能出现在此地的女人,她自然便是罪君凰今默。 凰今默看着面前的老人,淡漠道:“杜如晦,你就对他那么有信心?他可是你们庄国第一天才,下一代的希望,死在这里未免可惜。” 乌发老人表情平静。 “死掉的天才,不算天才。” …… …… ps:今天是本甚的生日!长一岁的我,更英俊也更有才华。 第六十五章 自负生平 啪!啪!啪! 鼓掌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大步走来。 其人赤手空拳,肌肉将大许多号的罪卫统领制服撑得高高鼓起。 他明明只是轻轻鼓掌,却声震长街。 明明没有什么别的动作,却仿佛整条长街都随着他的脚步摇晃。 祝唯我一手握着枪身,眼眸微抬,直视此人。 这座不赎城秩序的代行者,自然是罪卫。 罪卫副统领是腾龙境巅峰的连横。 而此时出现的魁梧汉子,正是罪卫统领魁山! 他走近前来,停下掌声,饶有兴致地看着祝唯我:“年轻人有不懂规矩的本钱。” “我给你机会。”他这样说道:“付掉这四个人的赎金,我让你走。” 祝唯我不必去问,也知道白骨道四名骨面的命金该是何等巨额,而将它们放大一万倍,是任何一个势力也都会心疼的数字。 不赎城靠着命金赎金的这套规矩,这些年不知聚敛了多少财富。 但无论如何,庄国不可能付出这样的代价。没有追杀本国国贼还需缴纳金钱的道理,谁的道理也行不通。 即使庄国方面最终愿意出这笔钱,也绝对不会是因为追杀那四个白骨道骨面,而只可能是为了赎回祝唯我。 不过,祝唯我也不会去问。 “没有。”他淡声说。 “没有?”魁山似乎有些没听明白:“是给不起,还是不想给?” “给不起,也不想给。” “我说,小子,你是不是拿这里当庄国了?”魁山表情沉下:“若是你们庄国的杜如晦亲来,本统领或者让他三分,你算个什么东西?” 庄帝才是庄国之主,也是庄国现今最强战力。 但对天下人来说,提起庄国,声名最广、也最令人忌惮的,仍然是杜如晦。 这是岁月沉淀的威势,简单不能移转。 祝唯我仍然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既无忌惮,更无畏缩。“让我三分即可。遇到杜相,你就是一个死。” “狂妄!”魁山一步跨落,“若能受我三拳不死,便饶你一命又如何?” 单捶轰落,势如高山倒、巨石崩。 祝唯我手中一紧,以枪尖插地处为起点,地砖翻起一条长线,如青龙腾空。 “便倾力一战,又有何妨!” 青石砖连成青色长龙,俨然一杆巨大长枪,从祝唯我所站的这头,一枪扎向那头的魁山。 轰隆隆! 魁山单拳锤落,所触之处,灌注祝唯我道元枪气的青石砖碎为齑粉。 一路粉尘簌簌而落,魁山已近身前。 竟是直接一拳将巨大青石长枪砸透,拳势还未消止。 而薪尽枪的枪尖,已抵在拳面。 魁山停步。 轰! 祝唯我一脚踏碎地砖,陷入地面。 强大的力量将整杆长枪都压成半曲。 而后长枪弹开,祝唯我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退。 以他的后足为中心点,青砖飞裂,摧出一条深深的地沟。 只一拳,魁山便将祝唯我从长街这头砸到了那头。 不赎城的罪卫统领,走的竟是纯粹武夫路子。 而且是走到了十五重天位置的武道强者,堪比内府境修士。 祝唯我一摆长枪,长发垂额。“再来!” 此声方落。 铛~ 祝唯我横枪于前,魁山一拳已砸至枪身,将枪身轰出弧线。并且带着枪身,轰至祝唯我胸膛,将他往上轰飞。 咔嚓。 祝唯我清晰地听到胸骨碎裂的声音,倒折的骨头,甚至刺入了肺部,令他感到呼吸困难。 身体如飘絮,仿佛没了重量。 围观此战的众人皆抬起眼睛,看着魁山的第二拳,便将那狂妄的小子轰得飞上高空。 有目力浅的,甚至已只能看到高空中的一个黑点。 死了吧?有人这么想。 “这……还能有全尸么?”有人问出了声。 生活在不赎城里的人,都知道罪卫统领连横的强大,但很少有人见过魁山出手。 而且其人是颠覆以往修行体系,武道路上的强者。 相较于绝大部分超凡修士,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注定前路崎岖。因为至今这条道路也没能被人走通过。无论道法儒还是兵释墨,都有人走到了尽头。但没有人可以证明,纯粹在武道这个方向往后走,是否真的还有路。 因为武道强者的稀少,这样的战斗场面,对旁观的所有人来说都弥足珍贵。 此时人们听到了声音。 暴烈、炙热,那呼啸而近的,是什么声音? 所有人抬头看着天空。 高空的那个黑点,变成了红点。 被轰上高空的那个人,燃成了火人。 而那个火人身形倒转,枪尖朝下。 从高空向魁山发起了反击的一枪! 祝唯我他不仅未死,他竟然还选择还击。 此枪为柴薪,三十年薪未尽。 此人为祝唯我,平生不输于人! 这一枪无比炙烈,无比狂暴。 人与枪融为一体。 太阳在他的身后。 他仿佛成为了新的太阳。 这一刻光彩灼目,这一刻光热无穷。 魁山一脚踏地,地陷数米。 借着此力,挥拳反冲而上。 强如魁山,这是第一次借力出拳。即便是他这样的强者,面对祝唯我这么惊艳的一枪,也感受到了压力。 拳与枪,交击于半空。 祝唯我自上而下,魁山自下而上。 声音都湮灭了一瞬。 魁山落地,祝唯我一个翻身,飘落于他对面。 其人不言不语,只将唇角血迹,轻轻擦去。 围观者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因为三拳已过…… 祝唯我仍然未死。 魁山正要说话,忽然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 “不赎城的威严不容挑衅。不必留手,杀了他。” 他没有犹豫,开口道:“抱歉,我要失约了。你得死在这里。” 与罪君凰今默的命令相比,他个人的荣辱不值一提。 不论旁观者如何腹诽。 祝唯我反倒笑了:“我说过,不必你让。” “我尊重这里的规矩。我行囊空空来杀人,便有死在这里的觉悟。” “你尽管来杀我,尽你所能,竭尽全力的来杀我。” “若你这次没有杀死我,我今后也不会因此来寻仇。所以,你不必有所顾虑,一定要倾尽全力。” 他看着魁山,斗志昂扬。 其态度并不像以弱战强,反倒满是睥睨一切的豪气。 “你若不奋尽全力,如何配得上我手中的薪尽枪?” 魁山双拳一握,全身骨骼爆响。 说道:“清场。” 罪卫副统领连横立即带着人,将整条长街清得干干净净,不余一人旁观。 当清场结束。 魁山看着面前这个单人独枪的年轻人:“祝唯我,你的名字,我记下了。” “你值得我全力以赴的尊重。” …… 同一时刻,远在千万里之外的矿场小院中。 姜望盘膝而坐,静静看着屋外。 等了半天的骤雨, 终于倾盆而落。 第六十六章 嘉城 这是一个杀人的好天气。 天然的雨水会冲刷许多痕迹,而又不必留下道术残留的波动。 在这样一个骤雨倾盆的日子里,姜望盘膝独坐,心中有淡淡的杀意涌动。 他并不约束,也不抗拒。 从枫林城出事的那一天起,他就很有杀人的冲动。 但君子藏器于身,待机而动。 现在的确不是杀人的好时机。 来阳国处理这处天青石矿脉的事务,主要目的只是为了暂避风头,潜心修行。尽早兑现潜力,把这段时间的收获全部转为战力。 然而这里,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安宁。 船欲泊,而风波不止。 …… 烂柯山福地,论剑台呼啸入星河。 【通天境匹配挑战,开始!】 毫不谦虚的说,姜望如今在通天境里,已算数得着的强者。 即使是在太虚幻境这样天才云集的地方,也是胜多负少。 十轮战罢,只输了一场。估摸着再战几轮,便可以进入前百,显现排名。 论剑台的消耗由负者承担。 七品论剑台,每场胜利可得四十点功。当然一旦输了,连同七品论剑台所耗的功加上输掉的功,一共得损失八十点功。 匹配战罢,姜望总计赢了两百八十点功,算是小有补益。如今总功数又再次突破四千,来到了四千零八十点。 当然,同重玄胜一样,为了掩饰身份,匹配战斗中他也未有使用自己独创的三大剑式。 毕竟经过天府秘境和廉氏祭祖大典,明里暗里他已经进入很多人的视线。 底牌一旦被人看到,就不再是底牌。 姜望现在掌握的道术中,无论是焰花,又或花海、荆棘冠冕、缚虎,全都不是独门秘术,不会暴露他的身份。化入每一招的紫气东来剑术亦是如此。 亦然构成了他现行完整的战斗体系。以剑术和火木两行道术三路并行,彼此补充。 如果说在游脉、周天两境,太虚幻境前百已是极限。 那么在通天这一境,他想要试着冲击匹配第一的感觉。 这个过程当然不会简单。 但必然有趣。 ……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姜望老老实实呆在院里,每日只是闭门修行。 他不想表现出对矿场事务的急切,严格遵守一个驻守修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本分。 这中间,除了胡管事找理由过来看了一趟外,没有旁的事情发生,一切都很平静。 在外人看来,独孤安很快就融入的矿区的生活。 第五日,姜望找到胡管事,表示想要去嘉城看看。 矿场里的超凡修士,每个月都有五天月假,可以自由潇洒。只要错开与其他修士的休息时间,保证矿场里始终有超凡修士镇守即可。 其他修士一般选在月底,护送矿工们回镇上之后,再自己活动。 但姜望初来乍到,想要出去转转、透透气,见识见识嘉城风物,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胡管事当然不会拒绝姜望的合理要求。他也没有这个胆量,只是叮嘱姜望早些回来。 这一趟出行,姜望带上了侍女小小,顺便把胡管事身边的栓子要过来帮忙赶车。 第六十七章 其旧如之何 “嘉”者,美好也。 儒门五经之首,《诗经》有云:“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意思是:新婚甭提有多美好了,重逢又该美成什么样啊? 后来人们常说的“小别胜新婚”,大约就是源于此句。(注1) 阳国此城以嘉名之,当然寄托了建城之时的美好祝愿,也从某个角度,说明了这座城市得天独厚的一面。 嘉城有山有水,风景秀丽。又矿产丰富,湖鱼鲜美。 虽然仍不免凶兽肆虐之苦,但如枫林城一般,也大多集中在野地。至少在城镇级别的聚居地,人们的生活还是很安宁的。 从青羊镇绕出来之后,又行了一阵,官道上的车马行人渐渐就多了起来。 也不见超凡修士随行护持,大约这段官道安全性要高一些。 栓子到嘉城来的次数并不多,但好歹没有认错路。 交过入城费,将马车寄存至城门附近的客栈中,姜望三人便在这座城市逛了起来。 即使姜望向来不以貌取人,但也不得不承认,此地山水养人。嘉城无论男女,普遍容貌不差。 廉雀若是出现在这里,必然是毫无争议的全城最丑。不像他在南遥城里,还有好些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姜望此行,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席家的情况,以确定他接下来在青羊镇行事的方略和尺度。毕竟以他现今的修为,或者能够横扫青羊镇,却不能无视嘉城方面的武力。 作为齐国的附属国,丧失了极大一部分主权的阳国,是要比庄国弱的。 比如庄国各大城域之主,都须得是内府境修为。唯一一个腾龙境巅峰修为的窦月眉,是因为其亡夫孙横的贡献和付出。而且窦月眉本人战力也远非一般腾龙境巅峰可比。 她后来在玉衡峰一战轻松摘得神通,虽然道途断绝,但作为神通内府,已经比普通内府境强者高出一个层次。事实上反而成了庄国各大城域之主中的最强者。 而阳国各大城域之主的实力,就要差上一些。譬如嘉城之主,就只有腾龙境巅峰修为。 当然,偌大一个席家,在嘉城扎根这么多年,不可能只有一个腾龙境巅峰强者。 姜望脚下随意走着,实际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仔细细地观察这座城市。 从细节里捕捉事物的真相,这是当初他与凌河、赵汝成组成小队完成各种任务时就学会的事情。 走着走着,侍女小小就有些挪不开步子。 第六十八章 望闻问切 自古医毒不分家,东王谷两道并进,是一个底蕴深厚的古老宗门。 其宗门驻地不在齐国境内,而在齐国正北方,自有宗门驻地,独立经营。 阳国在齐国的西北方,从地理位置上来看,东王谷倒是与阳国相对更近一些。 栓子在花海的影响下说过,天青石矿脉的枯竭,似乎与席家有关。 按理说,虽然青羊镇在嘉城治下,但区区一个嘉城之主,是不可能与重玄家起什么矛盾的。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东王谷的背景,席家才敢于对重玄家的矿脉伸手? 天青云石固然珍贵,但姜望翻阅以往记录,产出也并不多。而普通的天青石价值大大减少。 这种程度的利益,能够蒙住席家的眼睛吗? 姜望不得而知。 他正在思考之中,忽然感觉到一缕目光投射过来。迎回视线,发现是正骑着高头大马,于长街缓行的席子楚。 姜望温和地笑了笑。 但席子楚似乎只是随意扫过,目光一转,又移向别处了。 狂热的欢呼始终未曾衰落,伴随着其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以他的修为,大可以不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的进城。 但他却骑着高头大马,大摇大摆,搞到军队开路这么夸张。 仅仅只是容貌好看,未必能达到如此效果。以赵汝成的俊美,当初在枫林城也没有受到如此疯狂的追捧。 一来其人的身份,作为城主之子,东王谷修士,绝对是嘉城地位最高的年轻人,前途无量。二来他的修为,已是腾龙,足称强者。 这些都是很吸引人的部分。 但仅仅这些也不够。 应该也有一些造势的成分,辅以诸如幻术之类的手段。 姜望起初并不能理解这种造势有什么意义。 但这时候看着人群的狂热,他忽然想到。 有这么一个极受欢迎的人出现,恐怕席家在嘉城的统治,百年之内都不会被动摇。 这个理由,足够了。 席家少爷已远,街上女子们迟迟留恋不去。 姜望唤了一声小小和栓子,准备先回客栈。 他打算在嘉城住一晚,晚上去城主府看一看。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侍卫装扮的人挤开人群,走到姜望旁边,小声道:“我家少爷有请。” “你家少爷是?” 侍卫笑了笑,很是自豪的样子:“席少爷。” 姜望心中一动。 他找我做什么? 认识我? 第一百四十一章 传首 越城城主在书房里已经坐了半个时辰了,书桌上放着一个檀木锦盒,隐有暗香。 锦盒里,便是日照郡守送来的礼物。 越城城主又叹了口气,再次将锦盒打开,看着这件“礼物”——一颗以道术保存好的人头。 栩栩如生,正是秦念民。 其人在姜望的帮助下的确逃出了越城城域,却没能离开日照郡域,直接被封锁各地的士卒拦下了。 急于脱身的秦念民,吵嚷着要向日照郡守告状,也的确凭借秦老先生的名声,见到了日照郡守。最终结果……便是如此。 让越城城主叹息的,当然不是这颗人头本身,而是他要为这颗人头所付出的代价。 在日照郡呆了这么长时间,他很了解日照郡守那个老家伙。 其人把人头保存好送过来,无非就是告诉他——我给你把麻烦解决了,你自己看着付账吧。 就像越城面对鼠疫表现得如此糟糕,他也只是被不痛不痒的斥责了几句一样。真正付出的代价,都在暗地里,在他一车一车送去郡府的礼物中。 现在又来了这么一颗人头。 越城城主止不住的肉痛。 这不是几百颗道元石能够解决的问题! 有那么一瞬间,他倒宁愿这个秦念民去告御状了。但终究也只是想想而已。 “你说这个老家伙,拼了命的折腾,先是要递消息,后是要告御状。于国无益,于事无补,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越城城主看着秦念民的人头,皱眉问道。 新任的侍卫统领恭谨地说:“刁民歹心,实难揣度……” “凡人在世,必有所求。不求财,便求名!”越城城主冷笑道:“无非像他老子一样,想求个德名。本座就让他生前无辜,身后无名!” 他一把将锦盒关上,怒道:“秦念民此贼,表面良善,内里恶毒。心思歹恶,十恶不赦!暗中勾结左道妖人,破坏城主府计划,以至于鼠疫蔓延!秦老先生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他越说越气,俨然这便已是事实了,拍案道:“且将此贼头颅,传首城域各地!以儆效尤!” “此贼可恨如此!”新任侍卫统领很好的表现出自己强过前任的一面,当场恨得牙痒痒,怒不可遏。让人甚至有些担心他怒火攻心,以至于将秦念民的头颅啃食了。 …… 秦念民的头颅是上午开始随着宣罪告示遍传城域的,在这等对抗鼠疫的关键时候,还抽调人力做这种事,不得不说越城城主的确是个人才。 佛家很信因果。常言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也不知是不是报应——至少越城城主本人,有那么一刻是这样觉得。 因为上午开始传首城域,罪污秦念民,下午的时候,他就得到了一个令他胆颤的消息。 负责埋葬城主府侍卫统领李扬和两名超凡捕快的人……全部感染了鼠疫。 其中,有超凡修士。 并且,该超凡修士在发病之后的短短三个时辰里,竟然已经身死! 比之普通人遭遇鼠疫之后的表现还不如。 如果说李扬那三人的死,还有可能是被人用邪术做了手脚,又或者是死后才被瘟毒入侵。 那么最新发病死亡的这名超凡修士,无疑能够证明,肆虐在阳国国土上的这场鼠疫,已经完成了进阶,开始可以侵害超凡。 也就是说,迄今为止最能够正面应对鼠疫的力量,本身也不再是安全的! 这意味着…… 这场鼠疫,或许已经无法控制! 之前李扬等三人的死状,越城城主第一时间汇报到了阳庭。 但其实他自己也并不太相信,毕竟孤例难证。而现在…… 或者是错觉,越城城主竟感觉自己有些发烫,忍不住伸手探了探额头,但触手却是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 …… 青羊镇上,独孤小临时准备了一副棺木,将席子楚匆匆下葬。 却在回返的路上,发现四海商盟的仓库前,商盟守卫正大包小包的撤走,便连忙赶来报告姜望。 这等对抗鼠疫的关键时候,姜望自然不能任由他们撤走。 当他赶到现场的时候,向前正拦在四海商盟那些护卫前面,不许他们离开。若非顾虑到四海商盟的牌子,只怕早就动起手了。 甫一见姜望过来,那光头护卫统领立刻喊道:“大人,小爷,姜爷!您放我们走吧。仓库里的物资,我们可一件也没有动。带的都是自己的东西!” 见这伙人并不是要闹事,姜望也就没有上来便动手,直接问道:“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合作不是很愉快的吗?” 第一百四十四章 锁境 四海商盟的商路已经很成熟,即使是在阳国这样境内有大规模凶兽的地方,也保有自己的安全通道——当然很大一部分是依托于阳国的官道。 为了让四海商盟这样庞大的商会组织入境发展,阳庭做出了不少让步。 从青羊镇逃离的光头护卫统领陈勇,率队走的便是四海商盟的商路。直接离开日照郡,从齐国的边境城市百川城入境齐国。 四海商盟内部并未有正式公告鼠疫异变的事情。 对于四海商盟来说,他们付出了极大的诚意,才得以承接整个阳国的救灾“生意”。他们在阳国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正在收获利益之时,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愿割肉离场的。 为此,他们宁愿拿一些手下“冒险”。 钱执事是通过自己的私人渠道得知消息,而后第一时间便逃跑了,并未有意知会其他人。 在青羊镇被人剃成光头的这位护卫统领陈勇,也算是通过私人关系得到了消息。他倒是仗义,直接把自己负责的整一支护卫队都带回来了。 当然,如果消息失实,把青羊镇域的那一摊事丢在那里不管,他也是需要承担责任的。 但跟生命安全相比,那些也都不算什么了。 所谓百川城,得名当然不是因为此城附近有一百条河流,事实上此城域内压根也没有什么有名的河。 这座城市的得名,取自“海纳百川”之意。至于纳的是哪百川,则便见仁见智。 百川城属于定遥郡,当初姜望来阳国,也是经凤仙、过定遥,走这条路线到的阳国日照郡。 只是彼时他畅通无阻,而现在,陈勇带的这一支商盟护卫队伍,却被拦在了城外。 更准确的说,离百川城还有至少三里之远。 “来者止步!吾等奉命封锁边境。再敢靠近一步,立杀无赦!”远远便有高喝传来。 声音来自于一队顶盔掼甲的齐国兵士。 陈勇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他那些往日因着四海商盟名头还算骄横的手下,此刻也都噤若寒蝉。个个老老实实站定,生怕一个动作不对引起了误会。 这是正规的齐国战兵!从这种精锐程度来看,甚至于……可能出自九卒之中。 陈勇甚至能够听到破法弩上弦的声音。 大规模应用于军中的破法弩,是专于应对超凡修士的凶器,在市面上根本不会流通,买卖都是重罪。 一轮破法弩齐射,他这种程度的超凡修士,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军爷!军爷!” 陈勇不敢动弹,嘴里喊道:“我等皆是齐人啊!是良善百姓,可千万不要误伤!” “齐人?” 他听到一个声音这样问道。 然后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走出阵列,仍然与他们这些人保持了足够的距离。 “如何证明你们是齐人?” 整个阳国尚慕齐风,穿齐服、说齐话的人不计其数,所以单从言语上,已经很难分辨真假。 “我等是四海商盟的护卫,身上有腰牌,将爷可以自取去看!小人决计不敢虚言!” 那将领道:“人不许近前,腰牌扔过来。” 陈勇不敢违逆,依言为之。 那将领远远接过腰牌,细细查验了一阵,然后问道:“你身后这些,都是齐人?” “我们都在四海商盟里录有名册,将军一查便知,如何能假?”陈勇赔着好话道:“将爷行个方便,真的都是齐人,思乡心切。冒昧相询一句,为何今日不能归国了?” “边界已封,便是齐人,也不能现在回国。”那将领随口说了一句,便下令道:“将四海商盟的这几个人带到营里去看押起来,便如前例!” 陈勇战战兢兢,不知“如前例”是如的什么例。但齐国治军甚严,齐之九卒天下闻名。军令既下,便再无回转可能。 他也决计不敢出声置喙。 被齐军士卒远远引着往营地里去,陈勇心中渐渐也有了计较。 从这些军士这么严格的保持距离来看,说不得便是已经知道了阳国瘟毒异变的事情,只怕边境的封锁亦是缘于此故。 如此一来,将他们这些从阳国回来的人暂时看押起来,也就说得通了。 无非还是隔绝内外那一套嘛。 由此也可以得出,他们目前是很安全的,只要他们没有染上鼠疫,不在军中闹事。 想通此节,陈勇心下安定了许多,也有闲心跟身后这群惶惑不安的老兄弟们说笑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秋杀 “陈护卫!” 远远看到陈勇走来,钱执事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但碍于那些正对着他的弩箭,仍然不敢起身,只跪在那里,露出尽量亲和的表情:“快告诉这些军爷,我真的是四海商盟的执事啊!三等执事!我姓钱!” 整个四海商盟的执事,分为三等。三等最低,一等最高,负责整个商盟的具体事务。在此之上,再设名誉执事九人,名誉执事都只挂名,不管俗事。 需要他们出面的场合,都是与齐国其它达官贵人打交道的时候。 尽管钱执事只是一个三等执事,平日也算是威风八面。之所以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实在也是一言难尽。 他到嘉城的时间不久,但已经搜刮了大量的财富。借着掌握大量救命物资的机会,抬价高卖,将嘉城大大小小的家族宰割得苦不堪言。 别说席家已经退出,失去主心骨的嘉城。便是席家还在,面对四海商盟又能如何?还不是任凭宰割? 阳庭都倚仗四海商盟来救灾,不敢得罪,下面的郡城又能如何? 对钱执事来说,这只是小事,而且本就是四海商盟默认的事。只是因为嘉城群龙无首的现状,他做得“稍微过分”了些。 但问题在于,他掠取的财富,有很大一部分是往自己腰包里装的,与给四海商盟的部分分开。不能见光。 得知瘟毒异变的事情后,他第一时间席卷所有能带走的财物离开。仅就金银之物,便装满了十几个箱子! 为了隐匿财物,他隐藏身份,特意绕道相对更远的屏西郡。(亦是齐国边郡之一。) 他清楚了瘟毒异变的可怕,但没有明白齐军封锁边境的严厉程度。 先是迟迟不肯表明身份,怕贪取的资产被四海商盟所知。又在与守关军士的交涉中,试图行贿。 结果险些被当场杀死。 后来不得已坦露身份,但也因为之前的不实表现,遭到驱逐。 当然,他随身带着的那些财物,也被没收大半——据说这还是看在他四海商盟执事的面子上。 无奈之下,钱执事只得辗转回返,重新沿着四海商盟的商路,经定遥郡回国。 但边境封锁一日比一日严厉,他又在之前的苦痛遭遇中丢失了腰牌,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可怜的钱执事险些就被当场杀死,幸好守关卡的军士想起来,前日看押了一批四海商盟的人,这才把陈勇叫来辨认。 一个有好处自己吃干抹净,有危险自己脚底抹油的上司,能让人有多少忠诚? 如果可以,陈勇真想说不认识这家伙,让军士们将钱执事杀了干脆! 但他的好友此时也在钱执事身后,与其跪在一起,凄惨得很。 两人装作不认识的样子,互相之间连个眼神都没有。 “哎!”陈勇说道:“执事大人,你怎么会在此地?” “此事说来话长。”钱执事看了看守卡的军士,很有礼貌:“军爷们,我可以站起来了吗?” 他在心里是想要回国之后,找人找关系将这些大头兵狠狠教训一通的,但此时人在刀弩前,不得不温吞。 既然验明了身份,知道确是齐人,守卡军士也没有太为难。“起吧。” 见到陈勇的时候,钱执事很诧异,但其人何等奸猾,当然不会问出诸如你怎么也在这里之类的问题。 在这种时候抛下工作回齐国,自然是知道了瘟毒异变的事情! 而他根本就没有告知过这个手下…… 但钱执事这种人当然也不会有半点不好意思,只假模假样的关心了一句:“没吃苦头吧?” “嗨,军爷们都军纪严明,能吃什么苦头?”陈勇说道:“执事大人,现在局势到底如何?兄弟们心中都很不安。” “好了!这是让你们闲聊的地方吗?”守卡军士用呵斥打断了他们:“散了!” “欸!”钱执事听着声便往后招呼,带头往百川城的方向走。 “我说,你散了!回去!”守卡军士忽然又抬弩对准了他们。 “不是,不已经证明我是齐人了吗?”钱执事莫名其妙:“我是四海商盟的执事啊!” “不管你是谁,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许阳国方向有任何人入境!”那军士道:“要想进城,拿军部令信来!” 至于前日负责的那位将领,这会却不在此处。 钱执事一肚子邪火,但心知与这些军士没法子撒。 人家在执行军令期间,就算真个杀了他,也无人为他出头! 刀在心上,我忍! “那他是怎么回事?”钱执事指着陈勇问道。 “他也不可能进城!现在看押在军营里。” “那你把我们也看押起来吧,我可以等!”无论如何,钱执事现在也不可能回转阳国,那太可怕了。 但他得到的只有军士冷冰冰的回应:“不行!” “为什么?我也是齐人!”钱执事强捺住怒气道。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每过一日,形势就更严峻。现在你还可以退回去,等到明日再来,立杀无赦!” “现在阳国的情况如何,你们难道不知?难道是要我回去等死吗?”钱执事只觉一团热血冲上脑门,什么忍辱负重,什么来日方长,他管不了那么许多了!https:/ 但军士抬起来的破法弩如一盆冰水将他浇透:“或者你也可以现在死!” 钱执事:…… 陈勇最终还是只能看到钱执事带着人灰头土脸的离开了,那其中还有他的好友。 但他也不敢再说什么。说什么也不可能有用。 在生杀予夺的残酷形势之前。 往日所引以为豪的人脉、关系,都显得多么的脆弱不堪! …… 钱执事带着他只剩下一部分的财物,绕道别路,宁可多交一些过关费,想要从其它国家借道回齐。 但这时候,他才惊恐的发现:不仅仅是从阳国回齐国的路。而是整个阳国,都被大军困锁了起来! 众所周知,齐国有九支军队最为精锐,号为九卒。 曰春死、夏尸、秋杀、冬寂。 曰逐风、斩雨、湮雷、囚电。 九卒第一,名为天覆,历来是齐国国主亲掌的天子之军,现在由大齐军神姜梦熊代领。 钱执事通过自己的关系百般查探,终于得到了一些消息。 封锁阳国全境的这一支军队,名为秋杀,正是齐九卒之一,乃是一等一的杀伐之师,天下强军! 齐庭想做什么?为什么商盟事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 时值七月之末,已是秋日。 秋日来秋杀之军。 第一百四十六章 椅子太小 却说百川城中。 本应守在设卡位置的年轻将领,此时却出现在城楼上,正对一个陷在大椅中的胖子说着什么。 这胖子体型肥胖,表情温和,仅看外表绝无什么威严可言。 但偏偏在此边城城楼上,守城的将士都站得一丝不苟,气质冷硬。唯他一人独坐,就自然显出一股睥睨来。 “便是这样。敢沾我重玄胜的油水,老子便把他皮都剥干净!”这胖子恶狠狠地说道。 “四海商盟的其他人呢?”年轻将领问道:“是否如前例?” “齐人全部留查,确认没有疫毒后再放回国。异国之人一律不许出境,闯关者格杀勿论!至于四海商盟的人……无论所属哪国,钱货全部截留,人员全部扣押。” 重玄胜眯起眼睛问道:“我叔父的军令,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他的叔父,自然便是有凶屠之名的重玄褚良。 也正是这次统帅秋杀军前来的最高将领。 这条军令,在【格杀】一词之前,没有任何限定。 也就是说,不仅仅是弱小如阳国、容国等国的人不许入境,但凡身在阳国里的,哪怕景、楚、秦、牧等天下强国的人,也不会例外。 这是齐国作为东域霸主的强势,也是重玄褚良不加掩饰的杀性。 其人在平常状态和领军状态,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非常清楚!”年轻将领立即表态。 “那便去吧。” 重玄胜的身后,站着全副盔甲的十四。 相较于把宽袍大袖穿成贴身劲服的重玄胜,十四的气质与这边郡边城贴合得多。 无论重玄胜与人说了什么,十四都保持着一贯的沉默,重玄胜也并不介意如此。 “我来得如此突然,你说姜望会不会介意?” 不等十四回答,他又自答道:“心有芥蒂,也是人之常情。希望姓钱的能让他出足了气。” 如果钱执事得知他接连碰壁,提前得到消息却都跑不掉,都是因为重玄胜的暗中指使,也不知会不会对当初在青羊镇的勒索后悔。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都不重要了。 因为,没有后悔药可吃! 重玄胜在这城楼之上眺望远处,忍不住又道:“还要借叔父的名头弹压军中,实在令我不快。” 他每时每刻都装着许多的心事,动了太多的脑子,身体越发的不想动。 如此庞然的身躯,一旦动了,就必须要对得起他付出的力气。 “我太胖了,所以啊。” 重玄胜撑着扶手,在这百川城头,站了起来。 “这张椅子……太小了!” …… …… 青羊镇。 姜望把整个镇域的人都集中到了镇子里,一时间人满为患。 他又将所有的物资全部收缴起来,施行分配制度,限人限额,尽量保证每个人都有得吃。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决定,在其他人看来,对抗鼠疫的唯一办法就是隔绝内外,中止传染。虽说鼠疫已经异变,变得更加危险可怕,但应对鼠疫的核心原理不应该有变。 青羊镇之前就一直是这么做的。 忽然改弦更张,将人聚集在一起,无疑是非常冒险的决定。即使青羊镇域目前已经几乎完全控制了鼠疫。 但在姜望看来。鼠疫侵害超凡修士,意味着迄今唯一可以正面对抗鼠疫的力量已经失去,在有新的替代方法之前,局势的崩溃几乎已不可避免。 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人比鼠疫更可怕! 那些情况姜望不愿意想象,但无法否认其存在。 说到底,他的举措并不是对抗异变后的鼠疫,而是……对抗局势崩溃之后,有可能的暴乱。 太虚幻境里重玄胜一直没有回应,姜望揣测应该与他之前所说的军事机密有关。但如今他身在阳国,真不知齐国兵锋向谁,更不知重玄胜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了。 但毫无疑问,那个他至今未谋面的重玄遵,带给了重玄胜太大的压力,以至于这个胖子从来不敢放松,哪怕今时今日,有了上桌对赌的资格,也常常如履薄冰。 姜望只能做好自己,一则增强实力,二则强化势力。别的暂时管不了,也没有办法管。 此时他还不知道齐国大军围锁阳国的事情。以齐国的实力,轻轻松松就能隔绝阳国内外,让阳国里的人成为瞎子、聋子。哑巴。 更别说做了多年属国,阳国从来对齐国就是不设防的。设防即是有二心,阳国又怎么敢呢? 所以齐国出兵困锁阳国,才如此的突兀,却又能执行得如此严密。 当然,在此时的姜望看来,阳国最终一定会迎来齐国的援手。毕竟阳国是齐国的属国,某种程度上代表齐国的颜面,齐国不可能置之不理。 他目前所做的一切准备,就是打算撑到齐国援手之后。 以他与阳国诸多官僚接触的情况来看,整个阳国官场,都有些不思进取、盲目自大。 有一个霸主国在旁,他们也没有进取的空间。不思进取者以越城城主为代表,甚至可以说尸位素餐。 而自大则在于,阳国以日照郡守为代表的官僚,俨然以齐国属国的名义为荣,以齐国的荣光为自身的荣光,以齐国的强大为己国的强大,全都是精神上的齐人。 至少就姜望自身的所闻所见,他实在不认为面对异变的鼠疫,阳国能有多好的表现。至少日照郡有很大的几率崩溃。 尽管推断如此,但姜望也不可能挽救整个日照郡的局势,一个青羊镇便已是他现今的极限。 甚至青羊镇,他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能够保下来。 但一旦保下,他就有可能借着青羊镇的这个基本盘,为自己和重玄胜攫取最大的肥肉。 试想一个崩溃后的阳国,一个百废俱兴的国家,在废墟之中重建,这当中有多少机会? 而无论外来的力量有多强大,有多少人觊觎这里,谁也及不上青羊镇的先天优势。 一切的前提,在于青羊镇能否成为废墟中那面不倒的旗帜。 这些事情,完全是姜望独立的思考。 从庄国,到云国,到天佑之国,再到齐国以及现在的阳国,他所看到的一切,让他一度困惑、迷惘,他一直在思考国家的意义,思考体制的力量。 如今开始有了一些想法,虽然未必成熟,但已经很清晰。 第一百四十九章 风水轮流转 姜望养精蓄锐,连太虚幻境都进得少了,时常在青羊镇外巡逻,严阵以待。但等来的第一波不速之客,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方。 钱执事出现在青羊镇外的时候,倒还维持着体面。 至少衣衫干净,须发齐整,带着十余个侍卫。 有三辆马车,其中两辆装载财物,一辆装载自己。 远远见姜望堵在镇外位置,他不忧反喜。 因为这说明青羊镇对阳国的局势有所预测,并且很谨慎的做出了应对。这无疑增加了安全性。 其人很是热情地从马车上跳下来,高声喊道:“姜小友!我代表四海商盟,特来援助青羊镇!” 姜望……自然不会信。 虽然接触不多,但这个姓钱的早已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其人说的话,大约连语气词都不值得相信。 “感谢盛情!”姜望喊道:“不过青羊镇闭门锁镇期间,外来人员不能进出,还请钱执事谅解。” 他回头大声吩咐:“小小,叫几个人去把四海商盟的物资接过来!” “好嘞!”小小高声应了。当即便指挥两名武者前去接手马车。 钱执事脸都绿了,见青羊镇的武者已经非常利落的走过来,他忙道:“误会!误会!我们这次支援的是人力,人力!” “人力?”姜望表现得很困惑。 “是啊!”钱执事恬不知耻道:“此诚危难之秋,各地都人手紧缺。鉴于之前的良好合作,四海商盟此次支援青羊镇的,连本管事在内,有超凡修士五名,普通武者十名!” “既然是人力,那我……”姜望说道:“心领了!” 说罢即转身往镇内走去。只剩下孤零零的拒鹿角与四海商盟的人对峙。 凉风潇潇。 “大人留步!” 钱执事在背后高声追道:“当然也有物资!整整一车财物,都是无偿捐献!” 但他又怕姜望只留财物,补充了一句:“人力物资是一起的!” 姜望停步转身,似笑非笑:“钱执事有所不知,青羊镇如今人满为患,确实不缺人力。” “事到如今,我也就不说虚言了。姜老弟,你应该清楚阳国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我们齐国人正应该团结起来以自保啊!” 第一百五十一章 重玄褚良 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阳建德与重玄褚良曾并肩作战。 那一场席卷整个东域、牵动天下的战争,正是齐夏霸主之争落槌定音的一战。 彼时阳建德与重玄褚良各领一军,共守斜月谷,携手抵住了夏军十三波攻势,牢牢守住了阵地。 当时齐夏双方陈兵百万,大战正酣,双方纠缠的战线足有数百里。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鏖战,在大战结束之前,谁也无法料定结果。 但在这个时候,阳建德与重玄褚良却有了分歧。阳建德认为已方已是疲兵,正应该撤军休整,以谋后胜。他们守住斜月谷,已经是大功在手。若失了斜月谷,胜也有罪。 然而重玄褚良却坚持要发起反攻。 最终阳建德选择撤军轮换,而重玄褚良胆大到在后方轮换守军还未至的情况下,一意孤行,直接放弃斜月谷,带着自己的那一路人马倾巢出动,将夏国方面的撤军再次击溃,而后驱赶败兵逐杀,连破三道防线,一举突入了夏国后方! 而后便是杀人屠城、断粮绝土,一系列令其摘下“凶屠”之名的壮举。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彼时改头换面的阳建德,已经贵为一国之主。 而那个平日和善温吞、一上战场就发疯的胖子,成为了整个齐国军方无人能够忽视的名将。 阳建德以国书相请,便是想要试一试,当年并肩作战的重玄褚良,还有没有那一番独赴千里的孤勇。 …… …… “请降?何以言此啊?”军帐之中,重玄褚良拿着请降国书,一脸诧异。 帐前立着的阳国使臣满脸悲愤,饱含屈辱地道:“大帅何必明知故问?” 国辱人哀,他几乎要流出泪来,唯独不愿在齐人面前软弱,故将眼泪逼回:“齐阳四代同盟!齐但有伐,阳国莫有不从。齐但有事,阳国莫有不助!敢问大帅,我阳国何罪,招此兵灾!?” 账内齐军众将缄默不语。 重玄褚良愕然良久,长叹一声:“阳君对我误解何其深!对大齐误解何其深也!” “阳国此次瘟毒非同小可,已可侵害超凡。若任其蔓延,恐有不忍言之厄!大齐作为东域大国,势必要稳定东域秩序,为整个东域的安全,不辞我责!” “我奉旨领军前来,只是为了帮助阳国遏制瘟毒蔓延罢了。试问贵使,若我军不来,阳国能够锁住国境吗?有这样的决心、有这样的魄力,有这样的能力吗?” “使者不妨回禀阳君,于公,阳国乃齐国之属,于私,我们有同袍之谊。请阳君放心,我重玄褚良陈兵于境,只为遏灾,必不踏足阳国之土!” 能在这种时候被阳建德派来递降书,这位阳国使臣不仅要忠诚,当然也不能是蠢货。 听到重玄褚良的回复,他的确放了心,只是一直“放”到了深渊…… 其实已死的阳国太子阳玄极并非庸人,他至少有一点说得很对。阳国是齐国的属国,且历来恭顺,不曾背约。齐国要并吞阳国,不应该不考虑天下公议。 尤其当今天下并不只有齐国一个霸主国,齐国如果只把目光放在东域,那眼界就实在太浅了。 仅以军强,不可能使万国服膺。 阳玄极就是考虑到这一点,认为齐国的心理预期应该只是数城之地,借着困锁瘟毒的时机,以救厄名义,完成事实上的占有,而又不必有舆论的谴责。 很多阳国大臣也是持有同样的看法。 而以阳建德为代表的另一拨人则认为,齐国如日中天,说不得便要合东域成东国,而后西争天下。在这种大略之下,区区一些物议,他们根本不必理会。 这名递交降书的阳国使臣亦是持后种看法,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错了,重玄褚良,或者说齐国,很在意天下公议。 然而这种“在意”,或许比不在意更可怕。 因为这种“在意”的结果,便是重玄褚良现在做的事情。 其人俨然已是下定决心,要困锁阳国,隔绝内外了。 放在平时,阳国完全可以闭国自守,撑个三年五年的不会有问题。然而现在是什么时候?瘟毒异变,正在肆虐的时候。正是需要集中力量对付瘟毒的时候,正是需要外界帮助的时候。 但齐军大军围境,阳国还能够集中力量对付异变的瘟毒吗? 重玄褚良此举,就等于要把阳国之人……举国逼死在境内! 这就是【凶屠】! 他当然不踏阳国之土,因为他不必踏上阳国的土地,不必亲自动手,瘟毒就会替他杀死所有阳国人。 而齐国甚至还不必背负恶名,因为他们事实上的确替东域,乃至替天下,遏制了可怕的异变鼠疫。 他只要在事后接收阳国土地便是了。 看着面前这个瞧来十分温和的微胖老者,阳国使者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魔鬼的样子。 一直到离开军帐,到让炙热的阳光笼罩,他仍如置身冰天雪地中,身心都只感受到刺骨凉寒。 …… 阳国使臣饱含屈辱地送降书而来,又满心绝望的踉跄离去。 军帐之中,一名大将忍不住出声道:“大帅,既然阳君识时务请降,您何不顺水推舟?不战而屈人之兵,乃兵法最高境界,也足见大帅威名。若能不战,何必一战?须知不仅土地是资源,人口亦是啊。有阳庭的配合,更能顺利接收阳国全境。将阳国人打散,迁移各地,不出三代,亦是我齐人。” 重玄褚良慢慢地看了他一眼,缓声问道:“田将军,阳建德许了你多少好处?” 这名大将脸色瞬间煞白,密集的冷汗沁满额头,就连声音也带着颤:“卑职忠心耿耿,怎会与阳贼勾连?所思所想,都是为我大齐考虑,为大帅考虑啊!” 重玄褚良把目光扫向其他将领:“你们呢?也做此想?” 众将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更不必说出声。 重玄褚良静等一阵,才笑了笑:“大泽田氏果然家雄势大。这么多人都对本帅的决定没意见,偏你姓田的有意见。呵,有趣。” 田姓大将再顾不得其它,扑通一声就跪倒,整个额头都贴在了地上:“卑职岂敢!实在是心思愚鲁,虑事不周,嘴笨舌拙!但卑下内心可昭日月,对大帅绝无半点不敬之意!”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兵临 其它地方姜望不清楚,但至少在嘉城城域,钱执事的窜逃毕竟只在小范围里传播,四海商盟在这里的“工作”倒还在继续。 主要依托于最初入驻时,在各地建立的仓库。 而在青羊镇之外的地方,所谓的“工作”,无非就是各地仓库负责人,在不至于饿死太多人的情况下,怎样把这些物资卖出高价——即使再势弱,阳国官方也是有不得饿死国民这样的底线划着的。 能带走的钱财都被钱执事带走了,只留下大量的物资囤积各地仓库。 讽刺的是,嘉城新任城主还在犹豫应对的章程,没有第一时间强势接管物资,毕竟对方是齐国的四海商盟。就像阳国的许多官员一样,他也仍对齐国抱有幻想。 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狗,很多时候,俨然也已把自己当做主人。 嘉城的新任城主,姓石名敬。年过半百,蹉跎多年。之所以能够捡到嘉城城主这个位置,纯粹是因为另一层关系。 他竟是日照郡守第四房小妾的义子! 也不知是怎么攀扯上的。 总之顺势也就成了日照郡守的义子。有这么层“亲戚”关系,得以走马上任。 如今混乱的阳国高层,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样的事情了。 至少在嘉城,物资其实并不缺乏。救灾之初四海商盟就以强大的动员能力,调集了大量物资囤驻各地。 君不见在青羊镇,光头护卫陈勇他们离开了,留下来的仓库依然支撑着数万镇民用度。 七月二十七日,在钱执事的运作下,陆续有资源被调集到青羊镇来。 七月二十八日。新任嘉城城主才大梦初醒般,禁绝城域各地物资流通,以城主府的名义接管全部物资,进行调度。 而四海商盟的人,除了跑掉的部分,剩下大都被他抓了起来,严刑拷打,追问财物。 不过对姜望来说已无关紧要,青羊镇的物资仓库已经被堆满。至少足够青羊镇百姓三月所需。 无论齐军统帅是什么想法,战事总不可能拖到十一月去。 到了七月二十九日,齐国大军困锁国境的消息已经全面传开。 正式的国书上,齐国方面表达的意思,仍是为了帮助阳国封锁异变鼠疫,维护东域安全。 除了不许人进出外,他们仿佛根本没有作战的计划。当然也给阳国足够的时间组织军队——这当中体现的信心尤其让人绝望。 阳国人其实很清楚,他们根本没有真正有战斗力的强大军队了。且不说前代国君葬送的最后一支强军。 单就这些年来,追随齐军出兵,在历次战争中不断减员失血,最终换回来的不是千锤百炼之后的士卒,而只是齐国方面大量的财物赏赐罢了。 阳国看似越来越富裕,国库越来越充盈,军事实力却一降再降。 这是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削弱。可惜直到大军锁国的现在,很多人才发现这一点。 阳建德倒是很清楚,但正因为看得透,反而无法拒绝。拒绝的唯一结果,就是加速国灭的进程。 所以后来他渐渐交出权力,一心修行。一方面是于国事无望,转寄希望于个体的超凡实力,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一种逃避。 也因为阳国势弱如此,阳建德杀死太子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召集军队与齐军做殊死一搏,而是卑词乞降,不惜赌上国主的颜面,想将重玄褚良骗到照衡城,围而杀之。 如能使凶屠陨落,对整个阳国来说,无疑能大大提振心气。阳建德自己,也能够争取到一定的时间,腾挪辗转。或寻求支持,或拉拢盟军,或在齐人内部制造矛盾……总之是现今情况下唯一能想到的破局办法。 但重玄褚良根本不加理会,稳坐帅帐,八风不动。看似不复当年豪勇,却更让人感受到绝望。 大的局势且不说。单就说日照郡一地。 在阳国各地人心惶惶的时候,日照郡守,垂垂老朽的宋光,又出了一记“妙手”。 他竟然强征治下各城物资,要求各地保留的口粮不得超过七日所需,都交由郡府统一调配,以严格控制口粮的方式来稳定郡域百姓。 又定额追缴巨量钱财,说是为了养军护土。但因为没有经过阳庭的关系,也没有一个正式名目。只私下称之为“救国税”。 这一系列动作,已经不是眼花缭乱,简直是让人眼瞎耳聋。 仅就统一调度口粮来说,以城主府的名义调度各城,和以郡府名义调度全郡,难度已经不在同一个层次了。完全是舍易求难,虚耗人事。 宋光并不傻。 能做到一地郡守,宋光怎么会是空有实力的傻子? 虽然在阳国社稷飘摇的时间点里,他做的许多决定看起来都很傻。 但这种“傻”是相对于阳国而言,于他自己来说,却是极英明的决策。 阳国若能复起,他也算稳定了局势。 阳国若无明日,他更是把握了资源。说句难听的,卖也能卖个好价格。 只是,在姜望所处的位置,感受就不那么舒服了。 因为嘉城城主府的征缴公文,已经下发到了青羊镇。 姜望当然置之不理,当场撕了个粉碎。 他本身并不富有,难填日照郡守这老匹夫的欲壑。至于青羊镇上囤积的物资,那是全镇三万多人的性命所在,他更是不可能松手。 但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 仅仅一天之后,嘉城新任城主石敬,竟然调动城卫军,兵发青羊镇!! …… 青羊镇外,军队列阵。 将领尚未拔刀,杀气已乱云天。 嘉城城卫军满编足有万人,席家全面撤离阳国,一些中高层将领离开,军队却不可能带走。流失了一些人才,大体架构还在。 石敬再怎么靠裙带关系上的位,也知军权重要性,故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掌握军队,也切实有了成果。 义父宋光一声令下,各城城主数他最为积极。 奈何整个嘉城城域作为鼠疫泛滥的重灾区,又经历了席家的撤离、四海商盟的收割,实在已经不富裕,刮地不见三分油。 他领军前来青羊镇,一则是为杀猴儆鸡,确立新任城主的权威。二则是他得到了确切消息,四海商盟的钱执事席卷大量钱财,就躲在青羊镇中。 姜望强杀席慕南的事情他当然不会不知道。 稳妥起见,他这次足足带了五千城卫军。抽调的全是精锐。 除去必要维持城域各地秩序的驻军,几乎已经是倾巢出动。更不必说,他还通过私人关系,自郡府请来了两名腾龙境巅峰强者,加入军中。 诸般准备,只求一战而定,万无一失! 第一百五十六章 道脉腾龙 砰! 不知名虚空映照现实,天地门凝成实质。 在五千人的军阵之中,姜望以神魂力量拔起天地门,当头砸下,将石敬砸得头骨迸裂。 其人尚且未死,犹自聚拢军气、鼓荡道元,强行将这扇沉重无比的门户撑起。 姜望手中剑不停,以快剑回应阴阳游杀阵的攻伐。 而神魂力量再次举起天地门,再一次砸下! 砰!砰!砰! 如此反复,三次之后,石敬的道元和意志终于全部溃散,整个人被从上砸到下,砸成了一滩肉泥! 此声响后,是长久的寂然。 即使是从来颓丧的向前都目露惊色。 他也算走南闯北,自小见识高远,但从未见过竟有人以天地门为武器! 翻阅历史长河,这也是未有过记载的创举。 钱执事更是使劲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否被幻象所迷。不是该找机会推门破境吗?怎么还能直接把天地门拔起来? 竹碧琼心潮澎湃,张海震撼失语。 独孤小激动得粉拳攥紧,咬破了嘴唇。 整个阴阳游杀阵,都因此停滞了一刻。 而姜望索性收剑入鞘,衣袖被爆发的力量炸开,流线型的肌肉鼓起,双手就直接抓住了天地门,大步往前! 像一头凶兽突进,左右狂砸。 砰!砰!砰! 初时还有一些零散的抵抗,在几个城卫军将领的组织下,军阵复起。 但随着姜望的狂突。 那些煞气所聚凶兵大批崩碎,两条阴阳巨鱼竟然溃散当场。 就在这个过程中。 姜望的气势越来越拔高,越来越凝实。 有一道清晰的裂响,响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咔嚓,咔嚓,咔嚓! 被他抓在手上的那扇石质门户,其上横纹,次第崩断。 天纹开。 地纹开。 人纹开。 轰! 彷似无穷无尽的元气涌入其间。 天地门,开! 通天宫内,九大星河道旋疯狂旋转,数不清的浑圆道元纷如泉涌。而那条代表道脉真灵的缠星灵蛇一跃而起,体型壮大何止十倍?化为缠星奇蟒,在通天宫穹顶遨游。 乍在此刻,一声苍龙之吟。 姜望感觉到自己的整条脊柱大龙都抽离了身体,精气神为脊柱,血肉躯如死皮,仿佛下一刻就要蜕皮而出——这当然只是错觉。 第一百五十七章 敢夸大言 随着这个声音。 高大雄壮的龙骨面者,像一颗陨石般呼啸坠落,砸至地面,激起漫天烟尘。 包括所有跪地乞活的嘉城城卫军士卒,也都难免投来惊愕的眼神。 而四海商盟的钱执事,更是二话不说,直接纵身远遁。竟是放下了青羊镇的一切,直接独身逃命! 他完全知道龙骨面者的可怕,在他看来,面对一名内府境强者,至少此时的青羊镇,毫无抵抗之力。 逃得晚了都恐怕没命! 而亦不必多言,看到那张龙骨面具,姜望便知无有转圜余地。 但他不打算逃。 刚刚裂断横纹,推开天地门,击破阴阳游杀阵,俘虏数千士卒的他,无论势意,都处在巅峰之时。 没有未交手就退避的道理,即使……对方是内府境! “邪魔外道,敢夸大言!” 姜望立足半空,调动鲤纹赤旗之力,以血海向其奔涌。 血海之中,又有鲜花绽开。 一剑寒光发,空中直趋对手。 直面内府境强者,不仅不退缩,反而率先发难! “好胆!” 龙骨面者探出一对大手,这双手非似人形,节有鳞,指有爪。灿灿金色,暴戾凶横。 他已将白骨法相炼入自身。 身即为龙。 其人立地不动,双手往两侧一拉。 那焰花、幻花皆被撕碎,那血海亦被分开。 嘶啦! 明明是血海被分开,但却响起布帛裂开的声音。 再看向那插下鲤纹赤旗的方向。 但见整支鲤纹赤旗,竟生生被撕裂。 这旗帜当初被姜望一剑划破,后来经过修补,已复旧观。到了此时,却一击之下就被损毁。 龙骨面者一双眼睛如被金粉所染,抬头看着分开的血海花海中……纵剑而来的姜望。 整个人拔地而起,已与姜望近身。 一人自下而上,一人自远而近。 时间仿佛凝固了,在交击的一刹那,很可能就要定下生死。 姜望头顶荆棘冠冕一闪而逝,于此同时,道术缚虎! 但只见龙骨面者身上金光一闪,整个人依旧毫无迟滞地上冲,抬爪。 荆棘冠冕加持的缚虎,竟然连困住他半息也做不到! 剑已至此,姜望很清楚,在这种情形下,天地人三剑最多只能伤到此人,却不可能杀死他。 龙骨面者一爪,却足以将他撕碎。四灵炼体决所锤炼的体魄,对于此等强度的杀力根本无济。 而无论是向前、张海还是竹碧琼,似乎都没有插手战斗的能力。 形势陷入危急。 就在两人将要分出生死的时候。 砰砰砰砰砰砰砰! 火行元力在姜望身周凝为实质,不断爆炸。 姜望整个人彷似化身一团火球,瞬息冲到天边。 这亦是赢自姜无庸的收获之一,火行遁术,焰流星! 远远避到高空,化出身形的姜望犹自心有余悸。 太强! 他在通天境虽不能算是举世无敌,但也已经靠近极限,走在最强之列。 以通天境近乎无敌的实力推开天地门,初入腾龙境,立时便已是此境中有数的强者。但仍然远不是这龙骨面者的对手。 白骨道十二骨面,姜望虽未见全,但此人当为第一! “好遁术!” 龙骨面者的声音,似乎永远透着威严和自信。 即使姜望率先发动强攻,即使姜望险之又险的自他爪下逃生。都只能令他轻赞一声罢了,无法改变结局。 轰! 以其人为中心,还在空中,半透明的波纹瞬间荡开。 人已再近! 姜望毫不犹豫,再一次身化焰流星,遁到远处。 “看你到几时?” 龙骨面者探爪又至,姜望再次爆开焰流星。 两人就此在空中开始了追逐战。 那些跪地的城卫军俘虏,既不敢动,又不敢完全的听天由命,只能仰着脖子,观察空中的战局。 青羊镇厅众人刚刚迎接胜利,又遇到如此强大对手,激动的火苗刚刚窜出,便被一盆冰水浇灭。三百名根本无法影响战局的武者且不说,一个不注意,那几名四海商盟的超凡修士,便已趁机逃散。 不仅仅其他人士气低落,就连姜望自己,也无法对战局乐观起来。 焰流星的原理,是以用不断爆炸的火行元力推进施术者,属于短距离爆发类遁术。速度绝快,但不适于长时间远距离赶路。 对应此时的战局来说……它无法持久! 而就在这时候,雪上加霜的事情到来了。 惨叫响起一声便被遏制,一名逃跑的四海商盟超凡修士从远处疾射而来。准确的说,是其人的尸体被人投射回来。 而一个戴着猴骨面者的瘦弱家伙,踩着另一名四海修士的尸体从天而落。 在他的身后,兔骨面者缓步走来,双手一手一个,提着的,正是剩下两名四海商盟修士的尸体。 砰砰! 两具尸体被丢到地上。 兔骨面者拍了拍手,看向空中正在展开的追逐战场,娇声道:“我说怎么龙哥还没结束战斗呢,这小子跑得真快!” 猴骨面者亦向空中瞥了一眼,随即怪笑道:“这有何难?” 他足尖一踏,整个人即往青羊镇方向疾射,声音尖利暴虐,每一句话都针对姜望而去。 “少年郎!这就是你守护的地方吗?” “贯彻了你的信念,践行了你的道理?” 他以腾龙境巅峰修为,搅动气流,整个人身前聚拢一道巨大的气流尖锥,狠狠撞向青羊镇! “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吗?” 猴骨面者这一记攻敌之必救,就是为了让姜望折返,从而老老实实的被龙面搏杀。或者至少也动摇其意志,拖延其速度。 然而空中的姜望充耳不闻,始终牢牢盯着龙骨面者,以焰流星把握着闪避的机会。 不是他冷血,不是他对青羊镇众人的性命无动于衷。 而是此时此境,无用的优柔只是累赘!他的死根本无法解救那些人,反倒活着才有翻盘的机会。 面对龙面这样的强者,短暂周旋已经竭尽心力,再想其它只是自寻死路! 而姜望绝不愿死。 他绝不愿死,绝不肯死,哪怕……龙骨面者的实力再强,再让人绝望! …… 张海只是一个整天痴妄炼制神丹的游脉境修士,竹碧琼虽有通天境,但实力连胡少孟都远不如,更没有跨境而战的实力。 更不必说那些凡俗武者了。 腾龙境巅峰的猴骨面者挟威而来,其势如虎入羊群,眼看便是一场屠杀。 忽然。 一点寒星起!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一点寒星起 一点寒星,出现在猴骨面者眼中。 甫一出现,那种极致的锋芒就已经洞穿气流。 以锐破锐,其势洞金裂石,须臾已至。 猴骨面者发出一声怪叫,骨猴法相一闪即逝。整个人在半途折转,一飞冲天,连连转换九种方位,才终于等到这点寒星势衰。 其人双手一抖,已跃出两柄匕首,身前交错。 铛! 他连退七步,方才站稳,而也终于看清,出现在面前的那点寒星是什么…… 那是一柄悬停半空的飞剑! 剑尖直抵猴骨面者。 在青羊镇众人震撼的目光中,向前懒懒往前一站,其人腾龙境的修为不再掩饰。 并指只是一划,那柄飞剑倏忽闪烁,发出锐利之极的尖啸声,以极其恐怖的速度,再临猴面之前。 “兔面帮忙!” 猴骨面者毫不含糊,第一时间召唤帮手。同时运起白骨法相,身在空中机巧折转,留下虚影重重。 白骨道十二神相秘法各有所长,在猴面这里,其法相就精于速度,机巧百变,号称“神行”! 比之那飞剑竟也似不输灵活。 一时间,同时出现两个追击战场。龙面追击姜望,向前的飞剑追击猴面。 而那边,兔骨面者已经高高跃起,直接一记高抬腿,当头压下,正是要打破战局! 仅从那凛冽的风声,便足见此式之威。 但眼前一花,身前竟然出现两个遥指飞剑的落魄汉子。 却是竹碧琼适时发动了幻术。 “喝哈!” 兔面娇喝一声,身缠碧光,竟直接以腾龙境巅峰的修为,将障目幻术震破。 竹碧琼吐血而退。 但有这一阻,向前已勾动食指。 寒芒一刺猴面,再闪,已经迫近兔面背心! 兔骨面者不得不回身,一记鞭腿倒挂,欲阻剑势。 “面对我,你敢回剑!” 猴面喝声未止,人已交双匕,错割向前咽喉。匕首未至,两道锋锐之线已经先抖出。 向前只得避退,同时挑动飞剑,舍弃兔面,回御身前。 铛铛铛铛! 匕首与飞剑连续交击。 而在空中的兔骨面者直接弹身而起,身缠碧光,提膝撞向竹碧琼! 她决意先杀死这个碍事的,再回身与猴面合击。 竹碧琼连连引动幻术,但竟阻不住兔面分毫。 实力差距过大,她根本无法迷惑兔面的眼睛。幻术接连被破,也止不住嘴角鲜血流溢。 兔面提膝已近,但忽然滞空回手,抓住了一柄犹在震颤的长刀。 她回头看去,正瞧着独孤小的眼睛。 瞧着这双眼睛……从坚定转为惊乱。 这柄刀即是独孤小为了救竹碧琼而投出,她已经练了一段时间的武艺,劲力准头皆不缺乏,难得的是时机把握之精确。 然而对于兔面此等强者来说,又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些。 可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坚定勇敢的声音响起。 “青羊镇的兄弟们!身后就是家乡,我们还能退吗?” 是……胡栓子。 这个平凡的、敦实的汉子,作为一个男人,举起了他的刀。 第一个对着超凡的修士发起了冲锋。 “跟他们拼了!” 他喊道。 他也说不出太精彩的话,只能这样干巴巴的硬嚎。 但他勇敢、坚定,没有丝毫退缩。 咻! 一柄长刀。 独孤小为了解决竹碧琼而投出的那柄长刀,被兔面以强出百倍的速度和力量甩出。 直接将胡栓子的身体贯穿,一直飙射到人们身后的青羊镇里,深深扎到一面墙壁之上,震颤不休! 胡栓子艰难地转头,没有看向自己空荡荡的心口,而是,看了一眼小小。 轰然倒地。 这场拼尽全力的冲锋,就这样轻易的便结束了。 对于兔面来说,不比踩死一只蚂蚁复杂。 在他身后,本已经沸腾起来、开始往前冲的青羊镇厅武者们,脚步戛然而止。 所有的愤怒,仿佛与勇气之火一起,被轻而易举的浇灭了。 这样巨大的实力差距下,他们冲杀的结局,又能够比胡栓子,好到哪里去? 独孤小怔住了,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仿佛也不知道怎么动弹。 便只是怔怔地看着。 然而谁又会在意,这些普通的、平凡的、无能为力的人!谁会在意他们的心情? “我说什么来着?” 向前的声音。 他低低地笑了,笑着这样说。 嗡嗡嗡,嗡嗡嗡。 低沉的,仓促的嗡嗡声。 这声音在青羊镇的四周响起,密集短促,接连不断。 有寒芒。 密密麻麻的寒芒从四面八方,从许许多多的角落里,朝着向前聚拢。 待那些寒芒靠近,才叫人得以看清,那是一柄柄飞剑的虚影。 这是向前在姜望的请求下才布的剑阵。 所有的飞剑虚影都投射到向前面前,投入他身前那一柄漂浮的真实飞剑中。 一闪而逝! 这一切仿佛是幻觉,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有向前,和他的飞剑。 他仍是那个落魄的样子,胡子拉碴,吊着一双无所谓的死鱼眼。 可他的飞剑已经截然不同。 不必描述什么锋芒,它便是锋芒本身。 但剑阵消失的同时,向前食指微弯、一弹。 飞剑卷起无比暴烈尖狂的啸声,飙射而出,洞穿了所有混乱的气流。 空间、元气、道术力量,都不能够成为阻碍。 猴骨面者在空中飞速挪转,爆发出最强的速度,解放极限状态的身法。真正展现【神行】之速。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已如破布袋一般,摔倒在地。 整个通天宫都崩溃了,身体像筛子一样不停地漏出道元。 至死,仍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兔骨面者二话不说,即往龙骨面者身边飞撤。 向前倒也不急于追击,而是往胡栓子的尸体旁边走。 他谈不上跟胡栓子有什么感情,也不为其人悲伤。 但他的的确确在胡栓子身上,看到了那个无力的自己! “我说什么来着?” 向前又这样问了一句。 他看着胡栓子的尸体道:“你看,怎么努力也无用吧?” 他半蹲下来,想要随手合上胡栓子应当死不瞑目的眼睛。 但是当他低头的时候,他愣住了。 胡栓子的的确确是死了。 无用的、无力的,看起来几乎毫无价值的死去了。 但他临死前的表情,竟然很满足。 第一百五十九章 心甘情愿 “我不知道什么路漫不漫、人远不远的,向爷。我只是看看,就很好了。” 只是看看,就很好了。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胡栓子仍然努力地看了独孤小一眼。 就这样? 这样就很好了? 人世间有太多的无能为力,同时也有太多的心甘情愿! 向前站了起来。 这样就很好了。 而后他一步前趋,弹指。 飞剑再一次飙射,那暴烈尖狂的啸声,使得这一柄飞剑,似有生命的凶物一般! 这一切说起来极慢,但在战斗中,过去的时间却很短。 此时龙面与姜望在空中,也不过逐杀了十几个回合罢了。 “你这样下去,早晚要被杀死!”姜魇的声音在通天宫里回荡。 姜望牢牢盯着龙骨面者的眼睛,时时刻刻燃烧道元,以便第一时间避开攻势。 “姜望,你知道的,我很了解白骨道的功法。”姜魇说。 焰流星再次炸开,姜望出现在空中另一角,随手便弹出几朵焰花,权为阻隔。 到了这一刻的激烈搏杀时,爆鸣焰雀和焰花之海这类道术根本来不及铺开,而且焰花之海之前也已经证明过它在龙面身上的无能为力。 瞬发道术缚虎和焰花也都无效,若不是姜望还有天地人三剑冷不丁可以造成一点威胁,早已被龙面擒住。 但随着龙面对焰流星和姜望剑术的熟悉,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龙面的弱点在天灵,让我来,十息便能搏杀他!”姜魇喊道。 “闭嘴!”姜望在通天宫里回应。 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交出身体。 真要到了必死之刻,他宁愿自绝道途,先摘神通。 就在此刻…… 向前弹剑而来。 其人本身只是腾龙境修为,与猴面斗得有来有回。但动用剑阵之后,俨然已有了内府境级别的杀力。 弹指杀猴面,再一弹指,剑袭龙面! “龙哥!”兔骨面者尖声提醒。 正在漫天追杀姜望的龙面蓦然回身,长着金鳞的拳头轰落,正正砸在爆啸而来的飞剑之上!https:/ 飞剑顿时一歪,如受创般飞开。 向前嘴角亦不可避免的溢出鲜血来。 “你这柄飞剑,很有趣。” 龙面说罢此话,一步又已撞至飞剑前,再砸落一拳! 飞剑被砸落地面。 “噗!” 向前一口鲜血喷出,当场遭受重创。 啾啾啾,啾啾啾! 尖锐的爆鸣声再次响起。 龙面堪堪回身,身前空间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焰雀所铺满,避无可避。 而他竟然直接闭上了眼睛,身上金芒大放! 金色鳞片爬满他的身体,让他如妖似魔。 铛铛铛铛铛铛…… 那是焰雀在他身上啄击的声音。 得自齐国皇室的精品甲等下品道术,竟一时不能破防! 轰! 姜望心念一动,瞬间引爆所有的焰雀,无数声汇成一声。 狂暴的火行元力短暂占据空间,将其它元力都迫开一息。 便在此刻,向前不顾受创之身,咬破舌尖,再弹一指。 坠落地面的飞剑再次跃起,这一跃,如鲤鱼跃龙门,以有我无敌的气势,直撞龙面后心。 这一剑,平地起惊雷,腾空动风云。 有一种天上地下,只此一剑的气势。 人们仿佛能从此剑之上,看到向前合身撞来。即使他分明就站在原地。那样落拓,那样像一个失败者——谁还会注意呢? 飞剑即其人,其人即飞剑。 此剑唯我。 唯我无物不可杀! 姜望掌握的时机太好,即使是强如龙骨面者,也无法说在爆鸣焰雀的倾泻中心能够毫发无损。 第一轮尖锐的啄杀的确为龙鳞所阻,但瞬间引发的剧烈爆炸就让他吃了闷亏。 这边还未回过气来,那边向前的飞剑已至。 心中警兆骤起! 即使是他,也不敢硬接这一剑。 身周的空气再次爆开,整个人像一块山石坠落地面,以下坠之势避让锋芒。 然而人至,剑亦至。 经此拖延,龙骨面者发现,这一剑不断没有势弱,反而随着追击,愈来愈强。 拖延不是良策。 他迅速做出决断,浓郁得化不开的金光,几乎把他的拳头裹成了金色本身。 黄金之拳,猛然前轰! 飞剑停驻了一刹,龙骨面者脚下地陷数寸。而拳头之上,更是有点点鲜血滴落。 这一切静而再动。 整柄飞剑倒飞而回,向前仰头便倒。 而龙骨面者,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正面迎战如此凶厉的一剑,即使是他,也不免受到重创。 但这已是他权衡之下的选择。 以腾龙境修为,达到堪与内府境强者正面对轰的杀力,这到底是什么剑道? 龙骨面者心中还在惊疑,兔骨面者慌慌张张的声音已经响在身后:“龙哥?你怎么了?” 实在是一个软弱的女人。 龙面冷冷的想着。 但当初十二位白骨面者,如今也只剩他们二人了…… “些许小伤……” 龙骨面者话说到一半,陡生惊变:“你!” 却说兔骨面者来到龙面的身后,似要与他联手对敌,但赶至之后,面具后那一双怯弱的眼睛,却骤然转成红色! 单薄柔弱的兔面,最强的手段,却是嗜血疯狂的一面。 眼睛刚红,一支断刺已经扎进龙面后心。 在龙面回身的肘击之前,更先一个后翻跃开。 这几个动作间表现出来的速度、力量,比之全开法相的猴面也不遑多让。 哪里还是那个孱弱无助的兔小妹? “厌心刺……” 感受着心脏迅速的衰弱,龙骨面者瞬间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袭击。 顾名思义,此刺厌心,必毁心而后快,乃是专门针对心脏的毒辣法器。 与桎梏对手道元流动的桎元锥乃是一个系列的消耗法器,价格昂贵,但效用非凡。 当然,比起桎元锥,厌心刺珍贵得不止一星半点,也强得不止一星半点。 胡少孟用一根桎元锥了结了席家的腾龙境家老,兔面也用厌心刺让龙面的伤势迅速恶化。 姜望当然不会错过这等良机,无论白骨道内部发生了什么,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所以龙面在回击,兔面在避退,姜望他却在前突! 以自身为柄,以长相思为锋,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剑贯山河大地、日月星辰,冲到龙面上空。 龙骨面者第一时间想要反应,但身体一点一点、无可避免的衰弱下去。 通天宫疯狂运转,内府暴烈的鼓荡,两个动力源强行撑着他的身体,将他自衰死的深渊往上拉、往上拉。 但是晚了一点。 姜望已经连人带剑落下,长相思竖落,自头顶贯入龙面体内! 如果…… 如果不是不够警惕,厌心刺再毒辣,也没有办法刺进他的身体。 如果…… 如果姜望没有那么果决,再给他一息时间,他就能重新生出反击之力。 甚至如果,在遭受厌心刺的第一时间,他想到的不是回击兔面,而是以这一击之力,应对姜望。结局或许不同…… 然而,他轻视了向前,轻视了姜望,甚至轻视了兔面。 一次战斗犯这么多措,已是致死之由。 但最可怕的,还是他轻视了那个人…… 在这个瞬间,龙骨面者已经想明白了一切,却只能发出一声充满仇恨的痛苦吼叫:“张临川!” 第一百六十章 友人来 长相思利落拔出,龙骨面者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听着他死前喊出的名字,姜望一言不发,转剑便已看向兔面。 同为腾龙境,即使他已经力战良久,几乎筋疲力竭,仍然有信心将其搏杀。 但龙面一死,红着眼睛的兔面已经毫不犹豫地弹射远去,不给姜望纠缠住她的机会。 一个内府境强者,就这样死在了青羊镇! 目睹这一切的嘉城城卫军士卒全都惊骇失语。 此时的青羊镇,竹碧琼受创,向前重伤。姜望先破阴阳游杀阵,再战龙骨面者,苦战良久,可以说整个青羊镇人马俱疲。 然而他们一点妄动的心思都不敢有。 只因为……姜望还站着。 他们所有的战斗意志,全部被这个少年所摧垮。 姜望纵身到向前旁边,略略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后,将他搀起。 这一战向前功不可没,若不是其人爆发出来的强大战力,姜望只怕要提前叩开内府,选择摘取神通了。 即使龙面再强,一个可以叩开内府、摘取神通的间隙。他还是有把握能够靠自己赢得。 只是那样一来,未免就道途断绝。 “还好吧?”姜望问。 向前挣扎着用死鱼眼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经此一战,他们的关系自是不同。 派人去请镇上唯一的超凡医修,在之前的战斗中,姜望并不舍得请动老人家出手。当然,其人并不是出自东王谷之类的医修大宗,战斗力实在也乏善可陈,还是治病救人更为擅长。 待老医修开始为向前、竹碧琼处理伤势之后,姜望才来得及整顿战场。 先令镇厅武者收缴这些城卫军的兵器,但数千名士卒如何处理,一时却也犯难。 不过,针对外人,无论是宽是严,倒都好处理。 偏生在自己人这边,更是令人踟躇。 且不说躺得如死鱼般的向前。 对于惊魂未定,梨花带雨的竹碧琼,姜望很难说没有愧疚。本来只是帮忙做半年工作,之前对抗鼠疫、布置幻阵,把她当苦力使唤也便罢了,这次又令得她遭遇生死危机…… 少经风雨的她,的确是吓着了,但正因为有所恐惧,在当时那种情形下仍参与战斗,才尤其显得可贵。 “你的福祸球,不怎么准啊?”姜望干巴巴的道。 福祸球一个月才能用一次,而且只在当天生效,实时反映一段时间内的福祸。当时天青云羊临出世之前,福祸球才有反应。姜望也不是不知道这事。 这就纯粹是没话找话了。 竹碧琼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也不说话,只闭上了泛红的眼睛。 要是汝成在就好了…… 姜望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他又转头,看向独孤小。 那小小的一只,就抱膝坐在胡栓子的尸体前,既不哭也不闹,整个人都呆了,木了。 姜望有心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也竟,不知说什么好。 就在尘埃落定的此时,天边又响起了呼啸之声。 向前骤然坐起,竹碧琼也又惊又惧地睁开了眼睛。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这次来的又是谁? 小小一个青羊镇,彷似成了香馍馍,引得各方来人。 姜望也提剑望着远处,做好了战斗准备。 只见得两个身影自远而近,急速驰来。 当身影渐渐清晰时,姜望却露出了笑意。 出现在前面的,是一个肥胖的身影, 砸落姜望身前时,地面都好像震了一震。 能这样凌厉近身而不被姜望攻击的胖子,也只有重玄胜了。 而紧跟其后的那个人,黑盔黑甲,未露形容。不是十四又是谁? “你怎么来了?”姜望问。 但问题出口,他便想到了答案:“钱执事?” “杀了。”重玄胜眯起那双小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不由笑了:“可以啊,连龙面都死在你手里!” 明明其人在军中,不得轻动,甚至连联络外部也是不被允许的。 但在拦截到慌不择路的钱执事,得知龙骨面者现身青羊镇后,他还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而只有他和十四两人,说明他有把握,凭他们两人就足以杀死十二骨面中最强的龙面…… “是白骨道内部出了问题。”姜望摇了摇头,把当时的情况大略说了一遍。 “白骨使者张临川?他为什么要指使兔面害死龙面?”重玄胜若有所思。 姜望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重玄胜这话当然没问题,但无疑表现出了对白骨道的熟悉。 齐国顶级世家的重玄胜,为何会了解万里外一个小国里的邪教? 除非,就白骨道谋划阳国这件事,齐国方面或许早有察觉。再联系到这次齐国大军围境……似乎可以划出一条清晰的脉络来。 重玄胜意识到自己失言,但他并没有就此解释什么。事实上若非面对的是姜望,有些松懈,他根本不可能有失言这种情况。 他避开不谈,看了看镇外密密麻麻的降兵,问道:“这些俘虏你打算怎么办?” “你有什么想法?”姜望问。 “如果你不打算……”重玄胜想了想:“我带回军中收押好了。” 其人没有说出来的部分,姜望自然能够领会。无非是当场屠灭坑杀之类…… 但他不打算同意便是了,只针对后一个选择问道:“为难吗?”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齐军迄今为止只是以维护东域的名义封锁阳国国境,除了不许人进出之外,并未有其它动作。可见齐军有自己的想法,并且也一直强有力的贯彻着。 未必就愿意接手这批俘虏。 “不为难。”重玄胜摇摇头:“这些人袭击我重玄家的产业,你只是反击而已。于情于理,在哪里都说得通。” 这些嘉城城卫军士卒,放回难免又成了别人的刀,而青羊镇并不具备关押这么多人的条件。所以姜望之前才会觉得为难。 现在见重玄胜这么说,便道:“那你直接带走吧。” 重玄胜笑了笑:“还得麻烦你把人押回去,这些人是投降于你,我和十四恐怕难以弹压。” 姜望不相信他和十四两个人会真的对这些士卒没有办法,所以重玄胜这么说,肯定还有其它的意思。 此时也不是追问的时候。 “好。”姜望简单应下了:“我先去交代一下青羊镇事务。” 他本来准备让竹碧琼帮忙挑起大梁,虽然其人世情不足,但毕竟是超凡修为,而且伤势轻过向前。 只没想到的是,失魂落魄的独孤小主动接过了重担。“交给我办吧,老爷。” “啊,好。” 姜望只迟疑了一下便答应了。青羊镇具体事务本就一直是独孤小负责,而且这种时候……她恐怕很需要,“被需要”的感觉。 看着姜望忙来忙去、交代不停的背影,重玄胜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 …… 再公布一下书友群吧,欢迎大家来吹水啊。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 第一百六十二章 求同存异 看着重玄胜,姜望带着些歉意道:“让你为难了。” 重玄褚良的松口,自然是看在重玄胜的份上。从感情上,他与重玄胜叔侄投契,从利益上,他也已经在重玄家内部的争斗中,选择了重玄胜。 当然,到了重玄褚良如今的位置,他的支持必然是有限制的。 重玄胜如果不思进取,或者妄自尊大,这份支持未必不会移转……毕竟重玄遵也是他的亲侄子。 倒是重玄胜摆摆手道:“我在青羊镇说了不为难,那就是不为难。” 重玄褚良听说姜望杀了龙面之事,才抽空来见一见他。只因为姜望的坚持,令这次见面匆促结束。这事重玄胜却不会说。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埋怨没有意义。 “不如你还是不要回去了。”他说道。 这是他之所以让姜望亲自送降卒来军营的原因,龙骨面者的出现,让他意识到姜望所面对的危险,并不仅止于之前以为的嘉城城域范围。 然而有些涉及军情的部分又是绝对不能说的,为此他连重玄家的那位超凡医修都没有召回,就是决意让其在青羊镇自生自灭了。 事实上他这次带着十四赶往青羊镇,已经是触犯了军规,事后责罚是免不了的。倒是逼降五千士卒可以算作一桩功劳,或能相抵。 姜望听得很清楚,看得也很清楚。 从席家族灭,到对嘉城城卫军近五千降卒的处置…… 都可以看到齐军方面的态度,也实在是太酷烈了些。由此可以窥见阳国的未来,根本漏不下一点天光。 覆巢之下无完卵,青羊镇免不了风雨飘摇。 但姜望摇了摇头:“我还是要回青羊镇,不仅仅是为了帮你。我的部下、朋友,都在那边。” 尤其是在飞雪劫中,青羊镇域百姓可以说是救了他一命。在这种时候,他更不会视而不见。 “决定了?”重玄胜问。 “有什么好担心的?”姜望笑了笑:“我刚刚推开天地门,正是突飞猛进的时候。之前的危险已经过去,之后只会越来越安全。” 重玄胜没有与他争论未来一段时间阳国的危险程度,他相信姜望必然已经想得清楚了。 因而只是叹了一口气道:“昨天得到的消息,王夷吾已经突破了通天境极限。” “如果说之前的极限是在这里的话……”重玄胜挪动脚步,往前走了五步:“他又走了这么远。” “他重新定义了极限。”姜望也禁不住感慨:“确实让人佩服。” 重新定义一境之极限,这是足以列入超凡世界里程碑的事件。王夷吾即使死在当下,也已经能名留史册。 即便是对手,他和重玄胜也不能无视这样的成就。 要说遗憾,自然不是没有。原本他也是有这样的机会的…… 早课晚课,无论寒暑,他是一刻也未曾偷懒。从不懈怠,实力一直在稳步提升,而且也没有触摸到瓶颈,说明他是有机会走到那个极限,乃至于打破那个极限的…… 然而碍于时局,不得不提前做了突破。 但后悔倒也不必。 王夷吾有一个军神师父庇护,大可以从容探索。 他姜望人在异国,身如浮萍,挣扎着求活已是不易。 没必要事事求全责备,无非是“尽力而无悔”,此五字而已。 “当然叫人佩服。但作为对手,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重玄胜摇头道:“其人束缚已去,天地门随手可推,或许现在已经道脉腾龙了。而其人一旦推开天地门,立即便入腾龙境最强之列……至少我没有把握对上他。” “他与重玄遵的合作,真有那么牢不可破吗?”姜望有些好奇:“付出一定的代价,有没有可能化敌为友?” 即便挑战重玄遵已经是一件这样艰难的事情,但若要面对王夷吾这样的敌人,还是难免让人忧心。 “如果重玄遵收买你,你会答应吗?”重玄胜道:“王夷吾和重玄遵之间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只会比你我更紧密。” 既然重玄胜这么说,就说明分化的确是走不通了。 姜望想了想,没有说话。真要对上,战便是了,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必须得说,你留在青羊镇,对我来说是好事。”重玄胜认真说道:“为了这次出兵阳国,我已经押上了全部身家。” 从得知这次齐军的统帅是重玄褚良起,姜望其实心中就有了推测。 他想说重玄胜赌性太重,但又觉得,若不是这样去搏,只怕永远也没有争赢重玄遵的机会。 “我和叔父赌上了全部的政治资源,我要一整个阳国,我要分这块大饼的权力。” 重玄胜轻声又充满野心地说道:“我叔父大军在外,困住这张饼,也守住这张饼。而你在内部,侵蚀这张饼。你在青羊镇域做得越好,阳国那些官僚丑陋的样子就越清晰。在风雨飘摇的时候。你要把青羊镇经营成一个世外桃源,让它成为所有阳国人向往的地方。青羊镇这样的地方存在,本身就可以让阳庭人心尽失。” 他在此时透露了他的目标。 姜望之前的想法是整合阳国境内所有重玄家的生意,让其成为重玄胜的粮仓。然而重玄胜本人要得更多,所图也更大。 无论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让齐国出兵阳国,让重玄褚良成为领军主帅。他们也是没可能独据整个阳国的,但是他们可以拥有“分饼”的权力。 饼分给谁,不分给谁,给谁多,给谁少……轻而易举就能勾连起一个利益网络。 可以说,若这次重玄褚良成功拿下阳国,将之收归齐国疆域,功勋荣誉倒是其次。之后分饼的机会,才是重点所在。 足以让重玄胜这边的势力打着滚的膨胀,具体能膨胀多少倍,则要看具体如何去分。 “我在青羊镇所做的一切,不是在作戏。”姜望说。 “我当然知道。”重玄胜说:“但是你要帮我。” “我知道怎么做。”姜望说着,从储物匣里拿出体型缩小一半的天青云羊:“这个给你,之前说过的。” 重玄胜毫不扭捏地收下了,这原是早先便说过的。 姜望走了,没有在军营里多留。向前伤势未愈,青羊镇现在没有强者坐镇,需要他尽早赶回去。 他永远不会问重玄胜在什么时候定下的计划,什么时候决定孤注一掷,图谋整个阳国。 是不是当初在南遥城外,请他来阳国时,便已经计划到了今天。 他只需要知道,得知龙面的消息后,重玄胜第一时间赶往青羊镇。 这便足够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原则、隐私、秘密。 朋友之间,无非是求同存异。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心光明,亦复何言 帅帐之中,重玄褚良坐在椅子上,看着前方一副挂起的巨大舆图。 重玄胜便小心地站在身后,不发出一点声音。 过了许久,重玄褚良忽的出声道:“姜望的确是个人才,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和原则,不会毫无底线的忠诚于你,不好控制。” “我需要的不是忠诚,是朋友。”重玄胜说。 重玄褚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一瞬间的复杂:“上位者没有朋友。” “姜望这个人重诺守信,看似平和,骄傲都在骨子里。我如果只拿他手下,那就是为自己制造敌人,还不如一早就保持距离。” “我看他,竟似对青羊镇那种地方有了感情。岂不可笑?” “恰恰相反,这正是可贵之处!”重玄胜说道:“阴谋诡谲之辈,残忍嗜杀之徒,冷酷无情之人,这种人、这些人,我们重玄家还少吗?齐国乃至整个天下,几曾缺少过这些人吗?到处都是,泛滥成灾!” “姜望这种人,才是珍贵的,才是会得到人们信任的。不是他需要我们,而是我们,需要这样一个行事光明的人。除了他之外,咱们还有谁能在青羊镇立成旗帜,赢得人心?” “大帅,我有时候会想。”重玄胜说:“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一切,只能一无所有的面对重玄遵,那么还会有谁站在我身边?十四是一定会的,姜望他应该也会。” “而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出第二个‘应该会’的人。” “您问我为什么如此支持他,这就是理由。” 重玄褚良听罢,既不表示同意,也不否定,而是转了一个话题,问道:“那个张咏,你看得如何?” “凤仙张氏灭门案,是十一皇子下令彻查,青牌捕头林有邪具体负责的案子。凶手有内府境修为,身份未知。” 重玄胜没有直接说张咏,反而说起了那个灭掉凤仙张氏满门的内府境强者。 “没有跟青牌捕头交手,说明害怕暴露自己的根底。 一被发现,立即自杀。说明早就有殉身的觉悟。 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却害怕暴露根底。说明背后所图谋的事情,远大于他个人生死。 凌于生死之上的,要么就是爱,要么就是恨。而我更倾向于后种。” 重玄褚良没有说话。 重玄胜继续道:“传世功法早已失传,更无名器留存,连产业都不剩多少!凤仙郡张氏有什么值得人这般图谋的?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曾经辉煌过的‘凤仙张姓’。” “看似没有任何破绽留下,但这事本身即是破绽。” “让张咏跟着十一皇子去吧,我不打算抢这个人才。” 直到这时,重玄褚良才点了点头:“你看人看事,都有几分火候了。也因此你的选择,可以让我信任几分。不过违背军法,罪责难逃,自去领一百军棍吧。” 在军中,重玄胜不敢嬉皮笑脸,只正容行过军礼,掀帘去了。 …… …… 突破到腾龙境之后,即有踏虚蹈空之能,可以离地飞行。仅这一点,已极大增加了战斗空间,丰富了战斗选择。 而有着焰流星这样的精品遁术,撇下累赘的姜望,没多久就回到了青羊镇。 携大胜之威,对抗疫毒之德,整个青羊镇可称军民一心。 姜望的命令,没有不能顺利施行的。 重玄胜让他帮忙做的事情里,其中有一条,便是搜集四海商盟在嘉城的相关“罪证”。在现今局势里,这实在是简单。 虽则钱执事慌不择路往边境逃,结果为重玄胜探知龙面消息后所杀。四海商盟的几个超凡修士也死在了白骨道手里,但却有几个武者留了下来。 实事求是的说,四海商盟这段时间在整个阳国范围内做的事情……所谓“罪证”,根本无需费力收集,一抓一大把。 这些琐事也不必多说,总之青羊镇的局势是定下来了。 至于嘉城前后两任城主都被姜望所杀,尤其新任城主石敬,是日照郡守宋光的人,接下来宋光的态度很值得慎重。但以现在的情况看,恐怕齐国高层现在都焦头烂额,很难有闲工夫应对一个小小青羊镇域的事情。 龙面背后的白骨道固然是最危险的点,但龙面之死,兔面的偷袭占有很大比重。白骨道的内部问题,恐怕会导致他们的高端战力很难抽身。 至于白骨道圣主……重玄胜透露过,重玄褚良早已有所关注。 总的来说,危险当然是有,但机遇也同时并存。 姜望选择留在青羊镇,也不全是脑子发热。 向前的房间里,一脸唏嘘的他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副可以躺到天荒地老的气势。 姜望走进来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转动眼球,只有气无力地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为什么这么说?” 姜望坐在床边,随手转了一下果盘。 “那个胖子跟你是什么关系?同门?朋友?” 姜望拿了一只梨,略想了想,回道:“朋友,也是合作伙伴。” 第一百六十四章 飞剑三绝巅 “唯我剑道……飞剑三绝巅啊。” 离开向前的住处,姜魇在通天宫里这样说道。 在迎战龙面之时,他多次要求替代出战,虽然表现得是一副不欲姜望战死的样子,但他自己心里大概也很清楚,他因此再次引起了姜望的反感和警惕。 经历过这么多的姜望,绝不会把自己的生死寄托于人,尤其是他姜魇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存在。 之前他可没有闲聊的习惯,这会开口说话,大概是出于和缓关系的考虑。同时也不无展现价值的的因素——宽广的知识面,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价值。 “飞剑三绝巅?” 向前仗之以对抗内府境强者的飞剑之术,姜望没有可能不好奇。 “修行界发展到如今,已经经历了许多次变革。说不清具体哪个时代了,总之是在现世,没有划归近古那么远。”姜魇慨叹着:“那是飞剑之术盛行的时代。” “时代”的概念姜望还是清楚的,虽然对于那些尘封的历史他几乎一无所知。 在现世之前,过往无数岁月。先贤将其笼统划分为四个时代,分别为远古时代、上古时代、中古时代、近古时代。 而这四个有着巨大时间跨度的时代,每一个都可以细分出一些小的时代。 时代的划分非独于时间、事件,也不单拘于政治、文化,但都得到了公认。 比如姜魇所说的近古时代,就包括了“诸圣时代”、“一真时代”等等。 至于现世,则是从道历元年开始,迄今已有三千九百一十八年。 当然,这个道历元年,标记着新纪元的开始,但并不代表道门的历史。 诸圣百家的历史,都要往更古早的时间追溯了。 所谓的道历元年,更多应该说是道历纪年的重启。 回到姜魇所说的话中来,他所谓的“飞剑三绝巅”,即出现在这三千九百一十八年的历史中,曾经独属于其间某一个时代。 姜望问道:“你是说向前所修的飞剑之术,就是飞剑三绝巅?” “飞剑之术盛行的时代,有三大剑道,乃是站在时代顶峰的绝世剑道。世无其匹,故称绝巅。”姜魇说道:“这个向前所修的唯我剑道,便是其一。他的来历不简单,你要多加小心。” 第一百六十五章 祸源化身 赤尾郡。 白骨道圣主立于一片山林间,平睁着双眸,嘴巴微张。 整个阳国范围内。所有宿主死亡之后的疫气,都纠缠着死气往此处聚集。 到后来,甚至也包括那些活人身上的疫气。只不过疫气虽然抽离,却也难免带走一部分生命力。 疫气从四面八方往此处汇集,到了这片林中,已如实质般,有了切实的色彩和形态——那是惨白色的烟气。 惨白色烟气纷涌而来,如乳燕投林,齐齐涌向白骨道圣主,通过祂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往身体里钻。 这一幕如此诡异。 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就分不清是愉悦还是痛苦。 这里的天空亦有雷鸣声起,但雨却迟迟不落。仿佛那些聚集在积云中的水珠,也有什么恐惧的事物般,不敢坠下。 兔骨面者战战兢兢地跪伏在不远处,汇报着龙面与猴面的死。 “那个庄国枫林城的少年,虽然只有腾龙境修为,但是战力极强,道术强大。手下有一支五千人的军阵,两相结合,竟然与龙面斗得不相上下……还有一个修飞剑之术的,猴面本来与他缠斗,打得难分难解,但他引动剑阵,战力陡增,竟一剑便杀了猴面。” 也不知白骨道圣主有没有听进去,然而祂没有打断,兔面便不敢停。 “当时龙面令我扫荡对方手下,我连杀两名超凡,但回头一看猴面已死。那个使飞剑的立即偷袭龙面,我上前帮手,却被逼退。龙面让我先走,回来请救兵。但我刚逃到一半,他已经……” “滚。” “呃,啊?”兔面止住话语,惊愕抬头。 白骨圣主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惨白色的烟气,愈发汹涌起来。 兔骨面者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于是慌忙爬起,转身飞纵。 飞出这片山林外,那惨白色的烟气便不露行迹了,至少肉眼难以看见。 大概在山林中祂不必掩饰。因为无生无灭阵? 兔面在心中慢慢的想着。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把理由编得这么的愚蠢。”一个声音忽然响在耳边。 兔骨面者几乎眼珠立刻就要翻红,但在此之前,她强行克制住了。 战战兢兢的转过头,正好对上闭着眼睛的陆琰。 她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又提起了些忐忑地道:“我不懂您的意思……” 陆琰却没有就此多聊的意思,而是说道:“圣主对我们也有所隐瞒。” “什……什么?” 陆琰面对着那座山林的方向,眼睛仍未睁开:“祂的确是要炼制瘟疫化身,却不是以瘟疫凭空炼制。而是以破碎国势为炉,以疫气、死气为火,直接炼化道子之躯。如此……祂与王长吉主场之势逆转,顷刻便能将其吞灭。” “祂对阳国的局势并非一无所知,甚至也很清楚有一个兵道强者在国境线外对祂虎视眈眈。但是祂不在乎。我也是去了一趟阳国王都后,才想明白这个问题。” 兔面听得胆战心惊,但仍然十分谨慎:“长老您在说什么?” 尽管听得很清楚了,但她实在不敢贸然相信。这么多年来,陆琰不一直是白骨道教门最大的卫道士,对白骨尊神忠心耿耿吗? 之前枫林城的布局就是他一手谋划,此前此后也都是积极筹谋白骨道复起。为了白骨时代的降临,可以称得上一句呕心沥血。怎么现在却好像…… 陆琰懒得看她演戏,直接说道:“不要通过白骨门,想办法告诉张临川,计划有变。” 而后二话不说,转身飞遁远去。 兔面这时候才知道,自家使者与教内仅剩的长老,早有默契。 其时天空雷霆滚滚,雨将落未落。 阴云之下,只有一个闭目疾飞的老人。 …… …… 整个阳国,衡阳郡骤雨倾盆,赤尾郡的雨将落未落,日照郡仍然是晴空高照。 齐阳边境原本该有一场雨的,不过早被驱散。 重玄褚良的帅营中,迎来了一位“大人物”,四海商盟的一等执事,姓钱,名谬。 整个四海商盟,一等执事也不过十二人,各有所倚。 以付缪而言,别的且不说,一身内府境修为真实无虚,足够在许多地方横行,被奉为座上宾。当然,他一等执事的身份,比他的修为要重。 也因着四海商盟一等执事这层身份,即便临战之前,重玄褚良也“抽空”见了他一面。 “重玄大帅。”付缪一进帅帐,行过礼后,便径直问道:“钱某此来,是想问大帅,我四海商盟被扣在军营的人和货,什么时候能够回返齐土?” “三日之后,如何?”重玄褚良问。 堂堂凶屠这么好说话,也着实令付缪意外,但他很自然的归结于四海商盟的强大。 古老的四海商盟在齐国向来很有分量,各方势力往往都会给几分颜面。 这本是寻常。 钱谬很是自矜地看了看军帐里左右将领,展颜笑道:“大帅一言出,便如万山倾。钱某自当领命。三日时间,虽则于我商盟是大大的损失,但为了表示对重玄大帅的尊重,我们愿意付出这样的诚意。” “那便走吧。”重玄褚良摆摆手:“三日之后,再来收尸。” 付缪骤然色变:“大帅!你!” 他毕竟还是知道对面是谁,深吸了几口气,勉强道:“大帅莫要玩笑。” 第一百六十六章 能奈我何 兵围阳国,乃是重玄褚良与重玄胜倾尽政治资源,一力促成的事情。 虽说是迎合了齐帝的心思,但之所以能够成行,还是重玄胜不顾一切的结果。 他之前在天府秘境之后交游邯郸,大肆经营势力。借着与重玄遵争夺重玄家主位置的名头,结交了不少重玄遵的对手。 而后把这些所有的积累,又再一次投在赌桌上。 他凭借的,是对齐帝欲王东域之心的揣摩,而契机,就是阳国的这一次瘟毒! 姜望没有问重玄胜,他是什么时候对阳国生出的这么大想法。 因为有些事情,即使是朋友,也不该明言。重玄胜有自己的野望,他姜望也有自己的诉求。就如重玄胜也不会问,姜望经营势力以自己而非重玄胜为核心,是想做什么。 事实上早在猪面开始散播鼠疫时,重玄胜组建的影卫便已侦知此事。将组建不久的影卫大批撒入阳国,一则是为锤炼队伍,二则其实最初的目的也只是帮助整合阳国境内的商业资源。 是在得知了白骨道散播鼠疫之后,重玄胜才临时决定加注。 出兵伐国这样的大事,在出兵之前,乃是绝密中的绝密,泄者必死。所以不仅他一点消息都没有透露给姜望,就连四海商盟这样的强大商会,也事先不知。 能够得知此事的,除了齐国军政高层,也就是参与推动此事的一些人了。 正因如此,这次兵围阳国,不仅仅是重玄胜的孤注一掷,也是重玄褚良的政柄所在。 重玄褚良绝不容许任何人对此质疑,谁挡路,谁就是敌人。 付缪的话,无论是出于什么心理,都已经触怒了他。 只要其人口中敢说出一个名字来,那个人都必须要付出代价,无论其人,是公是侯! 四海商盟的九位名誉执事,固然个个爵位在身,是名门贵室。但若敢真来问罪凶屠,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九个一齐来,重玄褚良也要一并杀了。 “自然……不是对大帅不满。”付缪心知说错了话,勉强维持着仪态,补救道:“四海商盟历史悠久,于国于民,都是尽心尽力。历年来捐助国事,缴纳税赋,我四海商盟都名列前茅。之前援助阳国,也是因为国策支持,阳乃齐之属。可旦夕之间,局势异变,前期投入尽数付诸流水,实是商盟不能承受之重!” 第一百七十一章 十步之内 其时,两队超凡卫士守在茶室之外。 宋管家倒好茶后,便跪坐一旁。 宋光坦然盘坐,俗艳的年轻女人靠在一边。 姜望和重玄胜在他对面,都直接盘腿坐在地上。 重玄胜抿了一口茶水,对宋管家赞了一声:“茶不错!” 而后才看向宋光道:“宋郡守,赤尾郡的情况,一触即发。我们须得尽快聊出个章程……” “先不慌。”宋光摆了摆手,他的手有些老人独有的枯瘦,但骨节粗大,显得很有力气。 其人故意挪转视线,看向姜望:“我记得你。” “是。”姜望不卑不亢道:“为鼠疫祸乱一事,姜望来拜访过郡守大人。” 这时,宋光旁边的女人尖声喊道:“你就是姜望?” 姜望皱了皱眉。便听她继续尖声:“就是你杀了我干儿子?” 原来这便是宋光的第四房小妾,死在青羊镇的石敬,就是认她为干娘,从而搭上了宋光的船。 看这女人的姿态,显然是很受宋光宠爱的。 姜望没有理她,只对宋光道:“我正是来给郡守道歉的。” “道歉?道歉有什么用!人死还能复生吗?”那女人又尖喊起来。 宋光轻轻拍了拍女人的手,令她暂时安静下来。 眼睛却看着姜望:“你上次来拜访,我可曾轻慢了你?” 轻慢自然是有的,但姜望当然只能说:“不曾。” 宋光再问:“你我之间,可有仇怨?” 姜望摇头:“没有。” 宋光又问:“那么,是我的夫人与你有仇了?” 姜望再摇头:“我并不认识她。” 宋光点点头,不再看姜望,而是对着重玄胜道:“重玄公子,你都听到了?” 这就是要重玄胜一个态度了。 重玄胜笑容不改,看着那女人:“宋四夫人,对吧?” 女人轻哼了一声,以示余怒未消。 “一个年过半百的干儿子,你到底图他什么?”重玄胜说着,笑容渐渐没了:“是缺他的脂粉钱,还是其人……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长处?” 这话说得没谱,宋光也一下子冷了脸:“重玄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重玄胜提高声音:“石敬是冢中枯骨,你宋光是垂垂老朽!本公子放下军务,亲自来与你洽谈,给足了你脸面,你让这么个臭婊子出来膈应人,你是什么意思?” 女人像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鸡,又惊又怒,却不敢出声。 虽然平日仗着宋光的宠爱,很是目中无人。但重玄这个姓氏的分量,她心中其实很清楚。只能满脸委屈地看向宋光,等着老爷表态。 被人这样指着骂,宋光也挂不住脸,表情非常难看。 但毕竟重玄胜是重玄家嫡脉的公子,的确有这样嚣张的资格。 当下按捺着脾气,沉声道:“我很愿意为大齐效劳。但在确定合作之前,我需要看到你的诚意!” 他根本没想到重玄胜和姜望怀揣着怎样的目的而来,两人都只是腾龙境的修为,这本身即是最大的掩饰。 他自己是内府境强者,茶室外有两队卫兵。整个郡城都是他的人,而城外驻扎着七万战兵。哪个刺客敢来找死? 而且以重玄胜的尊贵身份,他又怎么可能冒这样的险? 事实上一直到现在,他也只以为是重玄胜发作了公子哥脾气。 而重玄胜看着他,声音很轻:“你我之间的距离,没有十步远。” 其人特意让小妾陪坐,拿石敬说事。 或者就是找茬,或者是在试探,或者只是单纯想要抬高加码。 但无所谓了。 重玄胜话说到一半,人已弹身而起。 “这就是我的诚意!” 重玄胜很胖,所以他的动作,要费很多力气。 正因为如此费力气,所以他要么不动,一动,必要有回报! 推开天地门之后的重玄胜,到底有多强? 至少曾经有机会角逐最强通天境的姜望,当时在重玄胜面前没有一丝胜机。要知道姜望在通天境时,杀普通的腾龙境强者,也只如杀鸡一般。 而重玄胜起身的同时,大手已经前探。 一种无形无质的力量,立时便将惊觉不妙的宋光笼罩。 何为内府? 人身五府,每一府都如新开一座通天宫! 宋光虽未摘得神通,但也已经是二府强者。开了两座内府,与通天宫一并,体内有三座动力之源泉。 两座内府和通天宫一并轰隆隆开动,将源源不断的超凡力量贯彻全身。 但是。 但他却仍然身不由己的向重玄胜靠拢! 那无形无质却强大无比的力量,自四面八方涌来。 身后是强横的斥力,身前是可怕的吸力。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排斥”他,“挤压”他,将他往重玄胜的手里“挤”。 宋光几乎是瞬间就想起来这是什么力量。 这就是重玄秘术。 也是重玄这个姓氏的由来! 在推开天地门之前,重玄胜还只能将重术加持于基础道术之上,而推开天地门之后,他已经能够直接以重术对敌。 这是重玄家仗之立足天下的血脉秘术,几乎等同于一门神通! 为什么顶级世家往往能够千年不坠?就是因为他们不必摘神通,也有机会能够展现神通战力。 宋光非常清楚目前的形势,他明白自己修为多年未进,早已开始下衰。之所以拼命搜刮,也只是为了积累财富,换取对自己有帮助的天材地宝。 倘若与把血脉秘术修到这种程度的重玄胜放对,他决计不是对手。但卫兵就在门外,大军就在城外,只要他能挣出一丝空隙,便足以翻盘。 而在三座动力源都无法阻止身形前移的此时,宋光把心一横,直接引爆了一座内府! 轰! 沉雷般的闷响炸在体内,狂暴而巨大的力量随着一座内府的炸裂冲出,帮助宋光终于暂时摆脱那无所不在的重力。 但几乎是同时,姜望心念一动,道术已发。 踏入腾龙境之后,耗尽所有积攒的功,以解封至二层的演道台,全力推演缚虎。从而得到的进阶道术,已入甲等道术品阶的【五气缚虎】! 宋光原本内府炸裂,体内五气也瞬间崩散,但在下一个瞬间,便在姜望的引导下“重聚”,形成五道五行之气索,自内而外,将爆发的宋光束缚住! 这束缚只存在了短暂的一瞬。 但便是这一瞬间,茶室之内寒光飙射而过! 骨碌碌,一颗人头倒在茶桌上,滚动几下,方才站稳。 而后,才是宋光那无头的尸体……鲜血狂飙!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一路杀穿 相较于正在巅峰状态的龙骨面者,宋光虽然开了两府,却并不如前者强。 但重玄胜此行的难度,在于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杀死宋光,不能给他一丁点回气的机会。 而十四作为重玄家的死士,一定会被忌惮。 所以他才邀请姜望同行,正是出于对姜望实力的绝对信任。 而姜望的配合恰到好处,没有耽误半息时间,完全以实力回应了他的信任。 这一切发生得突然,结束得突然。 兔起鹘落间,宋光人头便已滚落。 任是其人有千般手段,万种后手,也全部无法发挥,散作云烟。 旁边宋管家好歹也是腾龙境修士,却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才刚刚起身,战斗就已经结束! “啊!” 宋光的第四房小妾尖叫起来。 而直到这时,守在茶室外的两队郡府卫兵才撞进门来。 啪! 重玄胜直接一巴掌将那女人扇飞到墙壁上,尖叫戛然而止,身体顺着墙壁滑落,眼见已是不活。 姜望更不废话,杀罢了宋光,五气缚虎再发,折身便是一剑贯日月,洞穿宋管家的心口要害。 此时的他,对付这等平庸的腾龙境修士,真如杀鸡一般简单。 剑方收,同时单手掐诀,铺开焰花之海,将冲进来的日照郡府卫兵全部拖入花海战场中。 这些卫兵一边要分辨方位,一边要侦查幻花,另一边还要防备真实焰花的攻击。 而重玄胜和姜望在此焰花之海中,视野却全无遮挡。 重玄胜大步前踏,一掌便是一个。 姜望横折左右,两剑即是一双。 只过了短短五息功夫,焰花之海散去,两队超凡卫兵便被杀了干净! 在这个时候,虽则郡守宋光和郡府管家都已经被杀死,两队超凡卫兵也被杀光。但茶室的动静也已经被郡府其他人察觉,陆陆续续有超凡修士向这边靠拢。 而在客室方向,忽有一道剑光冲天而起。 那光芒锋锐无匹,正是向前的飞剑。想必看到这边的动静之后,他与十四也第一时间动起手来。 茶室里,姜望只问了一声:“如何?” 重玄胜也不绕路,直接撞破墙壁,往外大步而行:“去城外军营!” 宋光虽死,但那七万战兵仍未瓦解,一俟阳国哪个有威望的人物过来,便是祸患。 而他们要做的,便是趁宋光刚死,城外大军六神无主、茫然无觉之时,直接闯进军营,杀死军中将领,就地驱散大军。 宋光有可能真的是想投降齐国,只是本性贪婪,想要谋求更多。 也或许他本就是阳建德布下的暗手,所有的贪婪嘴脸,都是为了蒙蔽齐人视线,以求最后背刺一击,为阳国争杀国运。 但是不重要了。 重玄褚良不需要一个首鼠两端的隐患,要么投诚要么死。 而对重玄胜来说,拖延到此时,投诚也已经不必。杀其人,驱散其军。让重玄褚良可以毫无顾忌的与阳建德大战,就是他唯一的目的,也是最大的功勋。 宋光已死,没人会在意他曾怀揣怎样的目的。 …… 日照郡府高手如云,超凡修士冲击不绝。 然而,重玄胜与姜望自茶室一前一后杀出,而后分开两线而行。 一路上,无论是游脉境,周天境,通天境,还是腾龙境,竟无一人,是一合之敌! 轰鸣不绝,剑啸未止。 不多时,十四与向前也已经杀出,各自散开。 前者大开大合,横冲直撞,几将黑甲染成了血甲。后者锋锐无匹,一抹剑光倏忽前后,斩命不绝。 砰砰砰砰砰! 姜望仗着焰流星的速度,来回穿梭,专寻那些能够主事的强者,逐个点杀。落地铺开焰花之海,五气缚虎瞬发,一剑贯日月,这一套下来无有抗手。 而重玄胜更是可怖,见着谁比较跳脱,只随手一抓,便将其吸到面前,直接一巴掌扇死。 正临战时,此刻的日照郡府,超凡强者绝不算少。 而姜望他们要做的,则是斩断他们的主心骨,轰碎他们的杀人胆,把这些人打成散兵游勇、乌合之众。 “不必追了!” “去城外!” 姜望和重玄胜几乎同时喝道。 留下十四和向前在此继续游杀,不使郡府修士有机会组织起来,也让他们无法报信。 重玄胜和姜望则直接杀穿郡守府,拔身飞行,直入城外军营。 他们行动如此果决,以至于郡守府此时还陷在混乱中,却根本无人来得及知会军营。 宋光想不到自己会在大军屯驻城外的时候被刺杀,军营中更是无人能想象得到。 七万战兵就在城外,他宋光行事谨慎,本身也是开了两府的内府境强者。在这种情况下,几个腾龙境修士,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传递信息需要一个时间,姜望二人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方至军营外,重玄胜便洪声喊道:“主将何在?我乃重玄家嫡脉公子、秋杀军副都统重玄胜!已与宋光达成协议,亲来接掌大军!” 这名头的确唬人,军营应对危险的反击一时迟疑。 立时便有一名甲胄在身的将军拔身而起,与两人相对:“你是何人?为何不见郡守本人?可有郡守印文?” 身后陆续升空前来的,也有五名将领。 其人倒也算谨慎,但…… 姜望二话不说,已是铺开焰花之海。 重玄胜重术全开,将他们聚拢一处,而姜望身纵长剑,一剑穿过。 砰砰砰砰。 军营中大部分士卒,只瞧得自家将军只问了一句话,而后空中便绽放了鲜花海洋。 花海散开,几具着甲尸体,便接连坠地。 重玄胜和姜望,便直接在这军营上方,将这几名将领杀了干净! 惊骇!而后是愤怒。 整座大军营地沸腾了。 接二连三的有超凡修士飞起,间有呼喝之声:“结阵!结阵!” 然而…… 砰砰砰砰! 哪里有呼声响起,姜望的焰流星便炸到哪里,长剑之下,绝无生还。 重玄胜以重术控场,或以掌抽,或以拳砸,简单粗暴,将升空的超凡修士一个个杀死。 但见这些人一个个飞起,又一个个坠落,如同下雨一般。 只是每一颗雨滴,都是一条生命的逝去! 简单,干脆,残忍,惨烈! 这一幕在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在场将士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定风波! 军中自有制度,但宋光凑齐的这七万战兵也不是什么天下强军。 一则宋光已死,群龙无首;二则事发突然,军营并无防备;三则姜望和重玄胜行雷霆一击,先杀主将,再点杀各营裨将,直接把整个军营的联结点全部打碎。 以至于营地里连一次像样的反击都没能组织起来,反而营中大乱,难有秩序。 七万人的军营一乱,前不知后,左不知右。无数个声音响起,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做,该往哪里去! 像热锅上的蚂蚁,杂乱无章,甚至彼此碰撞。 而此时,重玄胜的声音在道元催动下,如雷鸣滚过军营上空,保证每一个人都能听到耳中。 “大齐天兵已至,宋光伏罪授首!” 他在空中大步前行,所过之处尸体纷落,庞然的体型在此时更添几分可怖。 “一应战兵,现在弃甲离营,我以重玄之姓氏,以秋杀军副都统的名誉,承诺不追究你们犯上之罪!” 姜望仗着焰流星遁术,从军营这一头,一路杀到那一头,所经之处,杀得人人胆寒。 抖落剑上鲜血,也长声啸道:“阳君无道,郡守无德,自失民望,冒犯天威!天兵杀到,阳庭必覆无疑。以后阳民皆为齐民,区区鼠疫,撮尔邪教,弹指即灭!诸位何不回去守护家人,静观时局?” “回家去吧!”他大喊。 其实前面说了这么多,都不如这最后一句有用。 回家,是每一个征卒心中最柔软的盼望。 叮叮当当,武器兵甲,立时坠了一地。 混乱的士卒们有了方向,几乎是立即哄散。 姜望和重玄胜一边呼喊,一边针对所有反抗者杀戮不停。 不断飞溅的鲜血为他们的话语渲染分量。 从高空往下俯瞰,绵延的巨大军营里,数不清的士卒轰然散开,逃向四面八方。 丢弃兵甲,推掉营帐,扯开拒鹿角。 就像聚在一起的蚂蚁堆,在灾难降临时,匆匆四散。 斗志瓦解,恐慌蔓延。 他们争先恐后,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云九小说 甚至于……有许多士卒逃跑中不小心跌倒,结果被活生生踩死! 第一百七十五章 等 整个阳国皇室血脉,都被修炼灭情绝欲血魔典的阳建德亲手杀尽。 往日之时,还有一些遮掩。阳氏王族之死,对外多宣称为病甍。 到了大殿之上公然灭杀太子阳玄极之后,阳建德连理由也难得再找,直接召集血亲进宫,一举杀绝。 灭情绝欲血魔典是他的秘手,因而隐秘是第一要义。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当时目睹此事的朝臣、宫女、太监,除了极少数完全可以信任的心腹外,其余全被阳建德诛绝。 因而此事竟一时被隐在王宫之中,未有外传。 对外则宣称,是因为这些人腿软心卑,企图与齐国媾和。 而阳建德为坚定国战之心,一律斩杀无赦。 更诏令曰,举国下至平民、上至王族,凡有求和之意者,皆以国贼论处。 杀太子阳玄极,就是阳建德的态度! 连太子都杀了,阳国上下,没有人敢再言和。 一时举国肃杀,只有一个声音。 本身军中高层,也大都是当年随着阳建德征战过的旧部。这些年他政权放手,军权却从未移出。 太子阳玄极当时想逼宫,借助的也是朝堂力量,压根没把心思动到军队里来。 如果说只是从生疏到重新熟悉,这个过程应该要不了多久。 然而阳建德率领二十一万大军,也是步步为营,要多慢有多慢,仿佛与重玄褚良在比赛垒营房,而非生死对决。 外人或者不了解,那些军中旧部当然不会怀疑阳建德的军事实力,不少人因此觉得困惑。 …… 阳建德所在帅帐十分普通,毫无阳氏王族普遍的贵奢之气,唯独帐外一杆赤阳龙旗,可以显明国主身份。 此时帐中,一名身量魁梧的中年将军正建言道:“您血洗朝堂,亲手杀死太子,以示国战之心。如今咱们已是举国哀兵!正是士气可用,当一鼓作气。将军何故于此盘桓?” 另一名年轻将领道:“齐贼大军已入赤尾,此一时地利在我。时间拖延越久,齐军对地理越熟悉,我军优势正在消失,陛下不可不三思啊!” 阳建德往日征伐所领的旧部,时至今日仍以将军称之,既是习惯,亦表忠诚。而军中的年轻一代将领,则仍称陛下。 仅从称呼便可以看出两拨将领的资历不同。 然而无论老将小将,都对形势有一致的判断。 都认为阳国大军如要获胜,当以速决,趁秋杀军立足未稳之时,将其一举击溃。 阳国已经是举国而战,齐国却才出动了九卒之一。阳国已倾尽全力,齐国却有源源不断的补充。局势若拖延下去,于阳国百无一利。 阳建德高坐帅位,观察着他的部下众将,认真听着每一位将领的建言。 没有错过任何一个人的眼神。 最后才开口道:“众将所言,孤又何尝不知?” “然而……重玄褚良又何尝不知?” “齐军若侵略如火,我军大可以迎头撞上。以玉石俱焚之决意,未尝没有胜机。” “然而孤在这里,不得不说一句残忍的话。非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阳建德双手撑在膝上,凝视着他的将军们:“且问诸君,咱们与秋杀军正面对决,胜算几何啊?”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将,脸上皱纹深深,起身的时候有瞬间的摇晃,然而还是开口道:“秋杀军天下强军。咱们以十击一,尚有三分胜算。如今以二击一,胜算大概……只百里存一。” 其人姓纪名承,世代名将,可以称得上阳国第一将门。 可惜到了如今,纪家已人才凋零。他有二子,三孙,尽皆战殁。如今纪氏男儿,止余这老将一人而已。 老将披挂固然豪迈,又如何不显悲凉。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说完之后,已是闭上了老眼,似是不愿面对双方军队战力悬殊的残酷现实。然而身为统军大将,又无法不面对。 “是啊,百里方止存一。”阳建德先是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道:“但诸君为何还是引军前来呢?诸君为何还聚在我军帐之下?咱们这二十一万……便且称是弱旅吧,这二十一万之众的‘弱旅’,又为何齐聚此地,又因为什么,敢与秋杀军正面相抗?” 他从帅位上站了起来,面对着所有的将领。 “我阳氏宗庙祭祀二十七代不绝,不是阳国百姓欠我阳氏的,是我阳氏欠天下的!” “然而孤若独身受戮,刀兵便可止吗?齐人贪欲便可填吗?诸君便能心安吗?阳国上下,就意能平吗?” 第一百七十七章 经年未相逢,一见成生死 “王长吉?不是王长吉?白骨邪神占据了他的身躯?”见到陆琰逃窜,姜望忍不住疑惑,在通天宫里询问姜魇。 姜魇只道:“或是如此!” …… 陆琰飞遁,白骨圣主似乎这时才知道无可挽回一般。 转身接下重玄褚良的拳。 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中,连带着声音也开始诡异的发颤:“皈服吾,许你长生。” “看来是等不到了。”重玄褚良忽然平静的说了一句。 但不是对白骨圣主所说。 他一直在等阳建德,但阳建德仍然没有出现。 那就不等。 这一刻他心中没有惋惜,因为阳建德的才能,他心中早知。 关于白骨圣主炼制瘟疫化身,祭炼白骨圣躯之事,陆琰不仅暗中知会了他,亦知会了阳建德。 按理说阳建德才是阳国国主,更有理由阻止此事,然而其人却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一直等到白骨圣主将要功成,也没有动作。 生生用阳国百姓的亡魂,等到了重玄褚良的出手。 其人既然下了如此决心,就是为了等白骨圣主这个变数。不等到这尊邪神化身最大程度消耗重玄褚良,他是决计不会出手的。 重玄褚良早有预料。 但不知为何,还是感到了淡淡的遗憾。 然而此种无关战场的情绪,一闪即被割去。 他随即睁大眼睛,第一次‘端正’地看着面前的白骨圣主:“老子是被你这个废物邪神小看了啊!” 他喝道:“取我刀来!” 军令如山,这一声,亦有万钧。 自秋杀军军阵之中,浩浩荡荡的兵煞之力冲霄而起,瞬间凝聚成型。 一柄长有百丈的巨型战刀出现在高空,此刀弧度极高,把柄微曲,出现在空中,仿佛把天空分为两截。 这是重玄褚良常年养在军中的名刀,其名曰【割寿】。 名刀之凶者,唯其割人寿。 此刀甫一出现,便往重玄褚良疾射。 在这个过程中,体型越来越小,煞气却越来越重。 到最后落在重玄褚良手里时,已经只有寻常大小,但其上煞气却如有实质,将重玄褚良整个人都裹在隐隐玄光之中。 而重玄褚良握住此刀,更无二话,只是当头一斩! “痴愚。” 白骨圣主双手一并,面无表情,惨白之光莹莹,竟如僧侣合掌,有那么些圣洁味道。 这一掌合住了割寿刀。 但就在下一刻,手掌血肉全部消解,而后双手蓦然荡开! 战刀下劈。 已经逐渐恢复‘正常’,将要完成最后阶段的白骨圣主,竟被这一刀,生生斩成两半! 也正是因为察觉祂在这种程度的战斗中,缓慢提升着炼化躯体进度,重玄褚良才悍然取刀,将其斩破。 但白骨圣主的左半边身体忽然伸手一抓,将被斩飞的右半边身体拉了回来。 刀过之后,两半身体又融合到一起,就连只剩森森白骨的手掌,也重新覆盖了血肉。 “白骨圣躯已成,此身不朽不灭!”祂说。 这时在秋杀军军阵中,响起一个声音:“这是白骨秘法,肉生魂回术!祂并非真不灭!” 姜望的声音。 一直关注战局的他,第一时间出声提醒。虽然此术由白骨圣主亲自使来,竟可弥合断躯,超出他的想象,但对于肉生魂回术,他绝不会忘记。 况且还有一个姜魇在通天宫内不断提醒。 而那边…… “老子也不曾信!” 重玄褚良反手又是一刀。 白骨圣主这次直接以拳相迎。 但却被凶厉无匹的刀光直接从拳头中间剖开, 咔咔。 战刀擦过骨骼的声音,令人牙酸。 继续往前,将白骨圣主横着斩开。 祂的上半截身躯被斩开,又故技重施,一把抓住了下半截身躯。 在这样的时刻,祂还转过眼睛,淡漠地扫了一眼秋杀军阵中。 “厌恶的感觉。” 祂说着。 凶狂的刀锋再至,这一次将祂自上而下,分为了四截。 重玄褚良眼睛看着阳国大军的方向,他重视的对手始终在那里。 而身前这个,不过是一个未能圆满的邪神化身罢了。 若不是为了等祂吸尽阳国疫气,为齐国留下一片干净的国土,他根本不会容许这等邪物“存活”到此时。 白骨圣主被分为四截的身体散落在身前。 重玄褚良眼睛看着前方,手里却未停下。手起刀落。 “且看你如何不灭!”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 刀影重重,其声笃笃。 就在两军阵前,他像一个杀猪的屠夫般,直接拎起割寿刀,将白骨圣主剁成了肉馅! “可恶。圣躯,只差一步。” 一个念头这样流转着。 这是如此真实,如此清晰的情绪。发生在白骨圣主心中。 而后,令人惊惧的事情发生了。 地上那一堆根本看不出原本样子的碎肉,竟然如水一般流动起来。而且汇聚在一起,渐渐往人的形状凝聚。 同时四周有阴风阵阵而起,风声狂啸,如有鬼哭。 就连空间,都在隐隐晃动。 仿佛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要降临此地。 “这具化身这么重要吗?” 重玄褚良第一次皱起了眉头,而后倒转割寿,伸手在刀身上抚过。 嗡~! 割寿刀发出一声颤吟。 那是因为重玄褚良此时为它附加了太多的重量,令即使如它这般强大的名刀,也有些难堪重负。 而后,刀落地。 咚! 仿佛整个大地都响起了一声痛苦呻吟。 所有听到这个声音的人,都有一种恐怖的错觉,仿佛自己也已经被斩成了两半! 割寿刀落在地上,阴风止,鬼哭停,那摇晃空间的力量也被驱散。 但刀刃之下…… 却是一个小小的肉包。 早先白骨圣主抵御陆琰攻击时,爆开的那个肉包! 肉包直接被斩灭,连渣也不剩。 而祂大部分的血肉,已经出现在远处,化作白光一闪。 李代桃僵! 重玄褚良提刀欲追。 就在此刻。阳国大军之中,阳建德直接拔地而起,跃至高空。 而军中那花白头发老将取过长弓,挽弓一射。 阳国善射者,莫过于纪氏。 整个大军的军阵之力被调用起来,在这一刻聚于白发老将纪承手中。 而后,其人竟直接将阳建德作为了长箭,一箭射向重玄褚良! 阳建德人在高空疾射,反手拔出一柄灿金色长矛,当头向重玄褚良刺落。 此一击,晴空惊雷,石破天惊! “重玄褚良!经年未相逢,一见成生死。你我何不决于阵前,为三军戏之!”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万世不灭之仇 就在白骨道圣主重伤逃窜,化作白光一闪,重玄褚良却被阳建德拦下的同时。 砰砰砰砰砰! 重玄胜独领的军阵中,响起密集的爆声。 姜望身化焰流星,瞬间划过天空。 只留下一句:“此人与我有万世不灭之仇!” 算是解释。 在这种情况下,重玄胜不可能擅离大军。唯有姜望作为幕僚,未入军制,可以自由行动。 对于阳齐之间的大战,若非涉及重玄胜个人的成败,他是半点兴趣也不会有。 攻杀石敬,经营青羊,刺杀宋光,姜望做得已经够多,如今两军对垒,他能发挥的作用已经不大,影响微乎其微。而他,要做自己的事情了。 仇只能以杀平,恨独唯以血洗。 枫林城域灭绝的那一幕,经行数万里的这一路……从未忘却! “追上祂!追上祂!” 通天宫内的姜魇,明显无法控制情绪。或者说,他有意不控制自己的激动,让姜望看清楚他的迫切,从而慎重对待他的渴求。 此时的白骨圣主,炼制白骨圣躯未能功成,还被重玄褚良剁成了肉馅。虽然勉强恢复过来,但已是最虚弱的时刻。 也就是说,姜魇若想占据这个身体,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倘若姜望不为此做些什么,他是一定会造反。 “祂跑不了!等我占据这白骨圣躯,切断祂远在幽冥的感应。以后你我联手,天下大可去得!” 冥烛在通天宫里摇动不已。 焰流星是短距离的爆发类遁术,不适合长途赶路,好在白骨圣主也无法逃得太远。 整个阳国,都在大阵限制之中。 在打破封锁之前,没人能够直接遁出国境外。 即使是白骨圣主,也只能通过早前布置的白骨之门离开。 这一点姜魇非常清楚,也一早就告诉过姜望。 “只要追上白骨圣主,与祂交上手,我愿意直接驾驭冥烛离开通天宫,成败都不需你负责。” “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我们共同的解脱,就在今日,在此一举!” 姜魇不停地鼓动着姜望。 姜望也很清楚姜魇为什么如此急切。 一来现在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二来,推开天地门之后,通天宫就相当于已经开放。换而言之,姜望有了很大的空间和思路,可以对付姜魇和冥烛。 若不是忌惮其高深莫测,说不定早已动手。 然而随着姜望的日渐强大,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任何强者都不会允许有别的意识住在体内,而且是以这样“不安全”的方式。除非姜魇能跟得上姜望的成长速度,始终保持威胁神魂的能力。 因而今日便是最好的时机。 这样一具连白骨尊神都珍视的身体,于他姜魇来说,也是千载难逢的躯壳。 …… 对于白骨圣主而言,祂选择了与陆琰截然不同的逃窜方向。 瞒过其他手下,祂其实一共开了三座白骨之门作为后路。 陆琰赶着去毁掉的,只是其中一扇门。 另外还有两扇白骨之门,通往不同的地方。所以对于逃离,祂根本不忧心。 唯独损失太大。经此一役,祂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但白骨圣躯未能全功,当初降临道子之躯时带来的神力也已经耗费大半。 祂不是没有察觉到齐、阳两国的动作,但在祂的角度,凡人的谋划不值一提。 无论对方有什么目的,祂只需要彻底占据道子之身,炼成白骨圣躯即可。 甚至是放任双方谋划,只顺水推舟——祂本是要顺水推舟的直接炼成白骨圣躯,而后在两军之中从容离去。 但陆琰的背叛是一个意外。 陆琰不仅背叛,还似乎猜到了祂的心思,明白祂的隐瞒,提前十息时间发动背叛,这是第二个意外。 成功让祂止步于最后关头。 第三个意外则在于重玄褚良。 数百年未再临现世,之前与庄国杜如晦也只是隔着烙印交手,祂的确低估了重玄褚良这位兵道强者的实力。 本想一边接战一边圆满圣躯,但没想到重玄褚良一下爆发,竟直接打得祂没有还手之力。 那柄刀……即使是祂,也觉得凶厉。 为了保住这个身体,祂不惜调动本尊自幽冥隔空出手,以巨大的消耗调动神力灌输,就这,还被重玄褚良以割寿刀斩断。 如今虽以战时布下的后手逃脱,但好不容易聚合的肉身,仍然有溃散的危险。而且辛苦聚集的疫气被斩灭,白骨圣躯的最后一步已经很难圆满,唯有从长计议。 更有甚者,重玄褚良刀已斩过,人未追及,但刀意仍留在祂身躯里冲撞,与每一块血肉纠缠。 这些也便罢了。 “如此弱小,竟也敢追来。” 祂心里淡淡的想着。 姜望全力以赴的追击,当然不可能被祂忽视,即使祂已虚弱至此。 有心想要回身将其捏死,但不知为何,在那个小小的蝼蚁身上,他不仅因之感受到了“厌恶”的情绪,竟还有一丝隐隐的威胁感。 这实在可笑。 然而“可笑”这种情绪,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不能再冒险了,这具身体非常难得,更甚数百年前的那一次降临。 而且……从忘川之底苏醒一次并不容易。 虽则有漫长的生命,然而也难以承受同样漫长的等待。 心中的想法如时光之水缓缓流过。云九小说 白骨圣主直接将自己的左手“摘”下,往左边一甩。 而那只手膨胀起来,血肉交织,竟然在半空中凝成了另一个白骨圣主。而后亦面无表情,直接疾飞而去。 祂的人和祂的手,就此分为两个方向疾飞,两个方向,对应着剩下的两座白骨之门。 焰流星划落此处,现出姜望的身形来。 “往哪边?”姜望问。 他看不透虚实,自然要问对白骨道更为了解的姜魇。 “这不是幻术,这是白骨道秘法血肉傀身。”姜魇在通天宫内沉声说道:“追不上了,两边都是真身,祂可以随时置换到其中一边。” 其实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他驾驭冥烛出来,与姜望分开追击两边。但一则仅仅依靠冥烛,他未必追得上白骨圣主。二则他离开之后,姜望未必还会追击。三则,若追不上,姜望未必还会允许他“回来”通天宫。 自身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所以这个选择只能被他放下,为此他宁愿放弃掉这次机会。 “那就往左!” 姜望毫不迟疑,直接身化焰流星,往左边追去。 “我不知道血肉傀身是什么秘法,但想来摘下自己的一只手臂,绝不是轻松的事情吧?” “能斩落祂一只手臂也可以,哪怕只是祂的附身!” 第一百七十九章 相约生死中! 风声呼啸。 流星划破长空。 双方这一番追逐,并未超出赤尾郡域。 对姜望来说,他对白骨道杀心之坚已无须再重复。趁此机会,能削弱祂一分是一分。 而对姜魇来说,削弱白骨圣主也是乐见其成的事情,所以一路仍然辅助锁定白骨圣主留下的痕迹。 白骨圣主的虚弱肉眼可见,从祂的速度便可窥出一二。 姜望连连爆发,终于追上。 星河道旋如烘炉沸腾,已经做好尽出杀手的准备,然而就见白骨圣主身形忽然崩散,就在他面前,炸成碎肉坠地。 白骨圣主竟连一下抵抗都没有,便直接放弃了这个血肉傀身! 事有反常必为妖。 姜望绝不会自负到认为自己有资格令白骨圣主不战而避,不由得心生警惕。 顺着白骨圣主血肉傀身崩散的位置往前看,便见得一道白骨之门。 两条骨蛟互相咬尾,形成一个圆拱,现出幽光旋转的门户。其间流转的气息,使用过白骨遁法的姜望永远也不会忘记。 这扇门户通往的地方,应该就是白骨圣主的藏身之处。 只是为何都近此门前了,却不试着穿进门户,而是直接崩解血肉傀身呢? 这令人疑惑,也令人不安。 无论如何,姜望并不打算越过这扇白骨门。 追击白骨圣主,也只是仗着姜魇对其的了解,和白骨圣主本身的虚弱状态罢了。若说要追进白骨圣主的老巢,杀穿白骨道,他倒还没有那样的底气。 抽出长相思,姜望就欲斩碎这门户。 但忽然,定住了身形。 因为…… 就在这扇白骨之门的上空,一个妙曼身影从天而降。 黑色裙衫将她裹得严实,然而那如山峦起伏的风景反倒愈发分明。 黑纱遮面,她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只定定的往这边看了一眼,说不清的惊涛骇浪,就在这一抹流转波光中。 姜望怎会认不出这双眼睛? 甚至就连那张夜纱,他也很熟悉。 “你想看着我喝么?想知道……我长什么样?” “帮我揭下面纱……” 姜望眼神一定,如长剑出鞘般,锋芒骤起,斩碎遐思:“妙玉!” 出现在这扇白骨门之前的,竟是白骨道圣女妙玉! 夜纱敛去,露出那一张极尽妩媚的脸。 “好久不见……” 她用一种糯软绵柔的声音,呢喃般地这样招呼,仿佛有无数欲说还休的情绪,融化在其间。 然而就在下一刻,眸光忽冷,探出一只玉手,笼白光而至! “我说过,再见面。我就杀了你!” 声方起,人已扑落。 铿!锵! 长相思横拉而过,与那一只笼着白光的美丽手掌交错,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 姜望人随剑去,下一刻直接剑起日月星辰。却不是攻杀向妙玉,而是借此剑短暂脱离战场。 行至半途,忽又转身,一剑山川河流! 剑尖正抵住妙玉已经横着插来的指尖,放出一声清越脆响。 此剑为御! 姜望握剑后退,身周一朵朵鲜花盛开,迅速将这处空间笼罩铺满。 借势退开的姜望,直接释放了焰花之海。 “你配得上我给的时间呢!”妙玉忽而轻笑一声。 而后单手前推,一朵森白焰花,开在手心,一路前推。 轰! 幻花破灭,焰花凋残。 妙玉这一记森白焰花,竟直接一路将整个焰花之海灼穿。 她自破碎的花海中一跃而出,裙衫飘飘,美艳不可方物。 而玉拳笼白光,正轰面门! 姜望头顶荆棘冠冕一闪而逝,与此同时,妙玉体内忽而自生五气,自成五索,自内而外,自缚其身。 五气缚虎! 但连半息时间也没有,五气之索探出到半途,便已经崩解,如烟而散。 五气崩散! 妙玉对自身的控制,远非宋光那等气血两衰的内府境修士可比。 拳已近。 姜望长剑亦发,一剑人海已茫茫。 “你对我的恨,难道仅止于此?” 拳起,拳进,拳轰。 一拳捣碎漫天剑光,妙玉长驱直入。 啾啾啾,啾啾啾! 无数的焰雀以姜望为中心飞开。 他在布下焰花之海的同时,就开始掐诀准备爆鸣焰雀。 而且这一记道术,本就连他自己一并覆盖。 以至于看起来,就像是妙玉拳缠白光,一拳砸出了千万只尖啸的焰雀! 即便是姜望着意控制此术,他自己仍不免被爆炸的焰雀所伤,嘴角溢出鲜血来。 然而在他面前,凭空出现一朵巨大的莲花花苞。 焰雀接连啄击爆炸,花苞却纹丝不动。 花瓣次第绽开,莲花开放。自巨大白莲之中,探出一只柔弱无骨的葱白玉手。 笼着白光的手,直接捉住一只焰雀,而后将之生生捏碎。 这等威能的焰雀,只在其指缝间,闪了一下火光。 “愈发像样子了。” 妙玉眼神竟有些迷离,呢喃着道。 此声如梦似幻,仿佛在喃语中编织美丽梦境,悄然而至。 幻音入梦! 然而那一层美丽梦境刚刚侵向姜望,未及发挥,就迅速涌向通天宫,被冥烛所瓦解。 “呵,幻音入梦。”姜魇的声音在通天宫里响起, 妙玉本来已经欺近,却忽然身形后撤,在姜望剑光暴起之前飘退。 姜望本是掩饰成中招入梦的样子,以图暴起发难。 但妙玉亦警觉非常,一觉不对,人已先退。眸中闪过异色:“我说当初怎么冥烛会落到你手里……原来它有自己的想法!” 这话似有深意。 与此同时,姜魇的声音继续在通天宫里说道:“她的破绽实在太多,白骨道秘术掌控并不完美。如果是我,抓住这些破绽,十息可以搏杀她。” 姜望一剑斩空,连续几个后纵,与妙玉拉开距离。 同时在通天宫里冷冷回应:“那你便自己出通天宫来搏杀她!” 姜魇归于缄默。 通天宫里的对话妙玉当然无从得知,但幻音入梦失败之后,她似乎也失去了战斗的激情。 没有追击纵退的姜望,反而回身飞跃,落于白骨门之上。 而姜望则抓住这个空隙,毫不犹豫地身化焰流星远去。 现在的他,还的确不是妙玉的对手,全程被压制。 但差距已经看得见! 倘若下次再见…… 姜望斩断无谓的心念,几个呼吸间便遁远。 而妙玉只静静看着那道焰火流星远去,不发一言。 除了那一声“妙玉”之外,他一句话也没有对她说。 过了一阵,夜纱重新覆面。 妙玉足尖往下一点。 那两条互相咬尾的蛟龙骨架发出一声嘶叫,骷髅眼窝中魂火陡熄,而后身躯崩解,白骨碎片纷如雨下。 空中幽光旋转的门户,仿佛从未出现过。 …… …… ps: 这是回应“月上白骨门”的那一章。 “月上白骨门,相约生死中。” 第一百八十章 过去之谋 姜望飞在空中,往战场的方向回赶。 通天宫内,姜魇的声音带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微涩,但很容易给忽视过去:“圣女在此。白骨圣主却毫不犹豫逃跑,说明白骨道内部出了大问题!并不仅仅是陆琰一人叛乱。也并不仅仅是教门内部争权夺利。祂临近白骨门,却崩解血肉傀身,不是应对你,而是忌惮白骨圣女。” “白骨道内部出现问题,是从兔面袭击龙面时就知道的事。只可惜我现在实力不够,不能就此做些什么。” 姜望还在为不敢直接踏进白骨门而耿耿于怀,尽管那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仇恨总是令人不甘的。 “无论如何,经此变故,白骨尊神代行现世的这具身体实力必然大减。彼消我涨,我们夺舍白骨圣躯的机会又大了许多。”姜魇说。 姜望并未指出他这个“我们”的不合时宜,而是问道:“如果说妙玉也参与了叛乱。还有陆琰这样的积年老魔,你就那么笃信白骨邪神只是实力大减,而不是会被直接消灭这代行现世之身?” “你缺乏对幽冥神祇的尊重,姜望。” 姜魇冷笑道:“不知者无畏,白骨教门的那些人亦是如此。白骨尊神走过了那样漫长的岁月,要对付祂,除非对祂有深刻的了解。” “比如你?” “我也只敢说有三分把握!” “这倒不像你一贯表现出来的自信。” “不,你根本不了解祂,所以才……” “你是不是对这尊邪神过于恐惧了?身在幽冥,能于现世如何?”姜望打断他:“祂再恐怖,不也被杜如晦摘了桃子吗?祂再经历漫长岁月,不也被重玄褚良剁成了肉馅吗?” “呵呵,呵呵,我恐惧?呵呵……”姜魇就此沉默,显然不屑再跟姜望争论。 姜望的试探,也就此戛然而止。 …… …… 却说白骨圣主感应到妙玉的气息之后,第一时间崩解血肉傀身,将全部力量集中到另一边来。 并非是说妙玉的实力比陆琰更强,让祂连一战之心都没有,而是因为白骨圣女的特殊性。 白骨道现世教门,最重要的两个核心,就是白骨道子和白骨圣女。 白骨道子由白骨尊神亲自选定,并主导觉醒。而白骨圣女则由教门穷搜天下,寻找最合适的人选,自小培养。 第一百八十一章 幽雷禁法 以血肉傀身甩掉姜望的追踪,和妙玉有可能的反噬。 这生意算是合算。 尽管自身也因此再虚弱了几分,然而历史洪流,终不会被小小的挫折所阻。 白骨圣主很快寻到最后一扇白骨门前。 整个阳国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决定命运的战场上,再没有谁能够阻止祂。 祂淡淡地看了这个国家一眼,把这个地方放入庞大的记忆中去,待白骨时代降临……一切都有果报。 而后一步踏入白骨门中,祂很细心地收了秘法。 头尾咬合的两条骨蛟就此松开彼此,一并钻入虚空中。就此,阳国境内的白骨门全部消失。 借助幽冥之力的穿梭对祂来说是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松,经历了这一天,即便是祂这样的存在,也感到有些疲惫了,而终于可以稍稍放松。 只是想到那还差一点就能消灭完全的、属于王长吉的意志,祂还是不免皱了皱眉。 那个凡人,实在过于顽强了些。 一步踏出门户,便出现在庄国境内的一处山洞中。 山洞幽幽,因为阵法的保护,经历了数百年,竟也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祂这样的存在,自然是不需要光源也能看清环境的。 然而…… “啪”的一声,洞壁两侧还是燃起了灯火。 将这处带有典型白骨道风格的山洞照得通明,也照亮了脚下繁复玄妙的阵纹。当然也包括面对祂站着的、那个戴着白骨面具、唯独露出一双眼睛的人。 那眼睛里满是精芒。 即使是在这种幽暗的山洞里,即使戴着面具不露容颜,他身上的衣着还是十分精致洁净,就连脚下的靴子,也一尘不染。 他是本不该在此,但却偏偏出现在这里的……张临川! 这一瞬间许多事情都能联系起来。譬如祂以鼠面留下的白骨法相为引,决定要炼制瘟疫化身,但因为枫林城的失败,便将具体的实施交给了张临川,而正是张临川选择了阳国作为祸乱之地。 祂当然是知道齐国的,但数百年前降世时,齐国还未有如此强大。祂也因此轻视了齐国的那个兵道强者,因而被重创。 本来庄齐相隔数万里,为了避开庄国人的追杀,把计划之地尽量推远也是应当。但如白骨使者这样谨慎的人,真的没有了解到齐国的情况吗? 恐怕其人早就存了借齐国强者之力,削弱祂的心思。 天下虽大,像阳国这样自身弱小,能使瘟疫计划成功蔓延,又偏在强国之侧的,倒是难寻。 白骨圣主没有妄动,而是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 因为张临川亲手布置了白骨道在阳国的行动,为免其人与当地强者有所勾连,故而被祂留在白骨地宫,这是祂早就养成的谨慎习惯,自上次降世之后,几百年来一直自我提醒。 然而……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本应该守在白骨地宫里的张临川,闻声竟还对祂行了一个道礼:“您对这个世界有些陌生。我足能够理解。” “这是属于神祇的傲慢。” “但在您问这个问题之前,不如先问问,我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 张临川很有礼貌的温声说话,其内容,却让如白骨圣主这样的存在,竟也有些心生寒意。 “为了对付您,我翻遍了教门所有的典籍。查阅了庄国历史上所有关于白骨道的记载。哦,不仅仅是庄国,还有清河水府的记载,送龙珠时求得一观……” “拼凑了无数的蛛丝马迹。”张临川左右看了看,有些满意地道:“才终于让我找到这个地方。” “耗费这么多心力,准备了这么久……”白骨圣主淡漠问道:“又是因为那些可怜的仇恨?” “怎么会?”张临川笑了:“我可是自愿加入白骨道,自愿信仰您。” “我只是单纯的想变强而已。”他说:“变得更强。” “有一颗强者之心的蝼蚁,依然是蝼蚁。”白骨圣主神目如电,洞悉着这里一切的布置。祂明白,张临川既然出现在这里,既然早有准备。那么这个地方,已经与几百年前全然不同。 不再能为祂的倚仗了。 “你一身所学,都属白骨秘法。你竟以为,你能伤到你的神?” 祂一步踏前。 轰! 雷光乍起! 耀眼雷光从地面铭刻的阵纹中迸出,纵横交错,瞬间以白骨圣主为中心,构筑了一个雷光牢狱。 “使用白骨秘法,就会被您所沾染……此事我早知。不才潜心多年,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张临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浑不觉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他就站在雷狱之外,双手大张,长发飘飞。 “不然您以为,兔面为什么敢跟着我,圣女为什么敢拦截您?” 身在雷光狱中,白骨圣主心中生起一种微小的情绪。 祂觉得有些可笑。 “难道就凭你这三脚猫的雷法,竟妄图弑神?” 雷光轰击着祂的躯体。 祂就在雷光之中往前走:“即使吾,虚弱至此!” 任何白骨道教众与祂为敌,都要舍去白骨道秘法,因为白骨教众的白骨道秘法不可能对白骨道的神祇产生伤害。 相当于一身修为废去大半,这也是任何教派,都很少有教徒背叛神祇的原因。因为根本失去了抗拒的能力。 白骨圣主就那么若无其事的往前走,双手一撕,便将这雷光之狱生生撕开! 而迎接祂的,是张临川张开的双手之上,那跳跃着的、幽黑色的……暴烈雷光! 这雷! 白骨圣主眉头一挑。 即使是祂,这雷祂也见所未见! “这是我融合白骨道秘法和雷法,独创的幽雷禁法,见过它的人都已死了。”张临川很是恭敬地说道:“请您试法!” 幽黑色的雷光只一闪,便直接从他手中消失,而后出现在白骨圣主眼前。 似刀似剑,如枪,如矛。 在祂的视野里,幽黑色雷光爆耀成各种形状,铺天盖地般轰来。 轰! 白骨圣主单手举在身前,白色指骨自血肉中钻出,瞬间涨大。 巨大的白骨之手反向一握,将祂整个握在其间。 轰轰轰! 幽雷炸尽。 白骨之手摊开,白骨圣主从自己的手心走出。 但只听—— 滋滋滋,滋滋滋! 祂已经看见,祂再次被困在了雷光之狱中。 而这一次充为牢狱构建的,全都是幽雷! 幽黑色雷光四溅,这幽雷偶尔沾在身上,竟令祂也觉得有些痛感! 陆琰能抵御沾染,是因为他已经有外楼境修为,接引星光入体,能够短暂抗衡。而张临川,竟然靠着自己的才情,研究出了破解之法。 更可怕的是,其人为了对付祂,竟然专门创造了一套幽雷禁法! 不是一门道术,而是一套成体系的禁法! 这是何等样的天资? 虽则胎出雷法与白骨道秘法,但糅合二者,独立于二者,完全贯通了其人所学,对神祇如祂,亦有很明显的针对。 这样的禁法……真是自己的白骨使者所能创出? 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祂,再一次发现,祂仍然轻视了这些“蝼蚁”。 白骨圣主提起神力,一拳轰在幽雷雷狱上,这一次……竟未能轰开! 第一百八十二章 阴阳须两隔,生死不相通 白骨圣主一拳未果,便停了下来。 只淡漠瞧着雷狱外的张临川。 经历了漫长岁月,祂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虽则张临川的确令祂惊讶,但也仅止于此了。 若不是白骨圣躯未圆满,又被重玄褚良重创,再弃血肉傀身,让祂落到前所未有的虚弱地步,即使是这什么幽雷禁法的确别出心裁,也未必能拿祂如何。 只是……终归要再等待一轮沉睡啊。 白骨圣主在心中轻轻一叹。 而后,身上血肉迅速流淌消退,准确的说,全部向内,往骨骼深处涌动。血肉似水回流,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祂一身血肉全都不见,只剩骷髅白骨。 只是那骨架之中隐隐流动的血色,尚在说明血肉的归处。 此等真身轻易不出,但却是最能发挥神力的状态。 留有血肉是祂往现世神祇的努力,而此时显出白骨真身,则表示,祂已放弃了这一轮时代的可能……而要全力搏杀此叛逆! 幽雷之狱中,幽黑色雷光啸鸣不止,连续不断地轰击着这具骷髅,却已不能再撼动祂分毫。 幽黑雷光如锁链捆缚着祂。 而祂步步往前,身上雷光接连爆开。 祂一步,踏出幽雷之狱,已近张临川身前! 骷髅眼窝中森白魂火,与张临川精芒暴射的眼睛对视。 “与吾……死来!” 祂难得地咆哮出声,骨手大张。 只一抓,便是铺天盖地,无路可退。 白骨如林,瞬间将张临川包围。 然而……轰隆隆! 非是雷声,而是天地间什么重物碾过的声音。 自虚空之中,拉出一个制式普通的牌楼来。 三间四柱七楼,轰隆隆碾来。 匾额有书——鬼门关! 张临川千辛万苦寻到这处山洞,并且算定在此伏击白骨圣主,当然不会只有地上刻印的雷狱阵纹这一手准备,幽雷禁法也绝非他仅有的凭借。 这一座鬼门关虚影,乃是当初白骨道三长老献祭自身所成,为大长老欧阳烈所掌。 在欧阳烈战死之后,白骨道上下都以为这座鬼门关虚影已经落入庄国大将军皇甫端明手中。 但其实,张临川当时虎口夺食,而后一直将它藏匿……便是为用在此时! 张临川拇指与尾指相错,其余三指并举,左手垂直指于白骨圣主身前。 敕令曰:“阴阳须两隔,生死不相通。此地禁通阴阳!” 敕令一落,包围着张临川的如林白骨,竟然就此凭空消散。 就连白骨圣主的白骨真身,也仿佛被什么驱离,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鬼门关隔绝阴阳,乃是幽冥门户。 此时现于此地,便是封禁空间,阻止白骨圣主沟通幽冥力量。 这座鬼门关虚影是以白骨道秘法所炼,是早先覆灭枫林城域、炼制白骨真丹计划的一环,白骨圣主当然知道它能做到什么程度。 而祂尝试掌控这座鬼门关虚影,结果也不出所料——张临川做了完全的准备,早已经彻底掌控了这座鬼门关虚影,牢牢刻下他自己的烙印。 不是没有争夺掌控权的可能,但那需要时间,在此临战之时,当然没有可行性。 “该死。” 心中转过这样淡淡的念头。 而后祂便看到—— 张临川掐诀已毕,幽黑雷光缠成的蛟龙自其手心腾出,即刻咆哮而至! 吼! 嘶吼电闪的幽黑色雷蛟一口咬在白骨圣主横在身前的骨手上,幽雷蛟龙之牙与白骨真身之手骨,以最无可回避的姿态交错。 砰! 白骨圣主一拳将这幽雷蛟龙砸飞,轰散。 而下一刻,张临川拳绕幽黑色雷光,已趋近前,当头轰落! 轰! 两拳相抵。 张临川纹丝不动,只长发一起又落。 而已经虚弱非常又被阻隔幽冥力量的白骨圣主,竟被这一拳,生生轰回了幽雷之狱中。 张临川皱了皱眉,一掸衣袖,似乎有些厌弃其上不小心沾染的烟尘。而后一步踏前,双手直接按在幽雷之狱外,全身缠遍幽黑色雷光,极致地往雷狱中输入。 滋滋滋! 幽雷之狱威能骤强,幽暗电光激增,如龙蛇交缠,再不容许白骨圣主离开半步。 “既然能把吾逼到这个地步……” 白骨圣主或许自己都没有发现,祂的情绪波动越来越大。 然而这怒意如此真实,如此深刻。 “蝼蚁,你足堪自豪!” 祂仰天而啸。 雷光在逸散。 幽雷之狱在摇晃。 这座山洞在摇晃。 整个空间都晃动起来。 祂的白骨真身,自脚趾处,开始崩解。 祂以崩解白骨真身的方式,摇动空间,对抗鬼门关虚影,呼唤幽冥深处的白骨尊神本尊力量。 祂要直接献祭自身,放弃这一次苏醒过来的所有努力,将这一具身体送往幽冥。 如此优异的身体,纵不能倚之为现世神祇,入了幽冥,也足堪成为身外之身。 一切都在晃动,包括虚空中的鬼门关虚影,也包括张临川本人。 他清楚的感觉到幽雷之狱即将崩散,鬼门关虚影也已经镇不住阴阳分野。 即使他筹谋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多,然而还是……不够! 他仍然低估了一尊神祇,这次行动很有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https:/ 付出了这么多都没有收获,完全违背他变强的宗旨。 他计划了这么久,就为了今时今日,如何能够接受失败? 张临川不惜咬破舌尖,鼓荡内府,咆哮通天宫。 他已经是开了四座内府的强者,虽然未能摘取神通,但也相当于多了四座通天宫。 此时五个动力源泉全力爆开,与不惜崩解白骨真身的白骨圣主相持。 便看,是他先坚持不住,还是白骨圣主先崩散。 然而,就在此时—— 吱呀! 虚空中的鬼门关虚影,忽然被推开了一条缝! 幽冥深处的白骨尊神,终于重新感应到此处,传递来神力。 “蝼蚁,受死。”白骨圣主淡漠却呆板地说。 然而此声一出,祂自己却悚然一惊! 为何呆板? 就于此时,白骨真身的崩解忽然停住。 骨骼深处的血色满溢出来。 血肉倒卷! 这个过程非常清晰,绝不缓慢。 潜在深处的血肉重新生出,再一次覆盖了骷髅之身。 白骨真身就此被封回,而白骨圣主恢复了最初血肉完备的样子。 祂的两只眼睛,一只在淡漠中生出了惊恐,一只却溃散了淡漠的情绪,转为平静! 王长吉! 第一百八十三章 凡躯敌神 以一介凡人的精神意志,抵御幽冥神祇的侵袭。 即使是白骨圣主,也不得不承认王长吉的坚韧。 甫一“觉醒”,祂便杀绝王氏宗族,便是为了斩断其人所有的牵绊,瓦解他所有的抵抗,让他彻底无望。 只没想到的是,其人本已渐渐沉寂的反抗,在他弟弟王长祥身死之时骤然爆发,而后一直持续,竟从未间止! 无论祂怎么进攻,其人都始终保持着意志的最后一块阵地。 以至于如祂这样的神祇降世,却始终未能获得更圆满的力量。 借助瘟疫力量,炼制白骨圣躯,安全抹去王长吉最后的意志,本就是计划中的事情。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裹挟无数死气、怨念的瘟疫力量,轻而易举地就摧垮了王长吉的抵抗。 在后来炼制白骨圣躯的时候,其人更是似乎已经放弃。 但没想到……他却是在积蓄着所有的力量,只为此时此刻,在此一搏! 而祂竟一直未有察觉! 在与张临川的战斗中,情绪逐渐浓烈,现在想来,正是王长吉在掌控身体的表现。 直至此刻,白骨圣主才恍然惊觉,在这场身体的争夺之中,祂从未获得过彻底的胜利。 从未! 王长吉的反抗,也从未停止! 虚空之中鬼门关虚影稳定下来,空间的摇晃稳定下来,幽雷之狱稳定下来。 独独白骨圣主的心,掀起狂涛。 祂这样的幽冥神祇的心,被时间长河冲刷过的心,今日屡觉意外,屡起波澜。 祂竭尽全力去争夺身体,任由幽黑色雷光在身上鞭笞。 那剧烈的痛苦,同时被祂和王长吉感知。 然而无论是祂还是王长吉,都没有丝毫动摇。 这是意志的战场! 幽雷之狱外,张临川的声音也激动起来:“王长吉!我助你复此深仇!” 他很清楚王长吉一直抵抗着侵袭,但他也以为其人的意志在之前炼制白骨圣躯时就被炼化了。 此时王长吉骤然发难,牵扯住白骨尊神的意志,于他完全是意外之喜。 在幽雷毫不止歇、毫无保留的轰击之下,白骨圣躯已经摇摇欲坠。 皮肉焦黑,七窍溢血。 本已是虚弱之躯,挣扎对抗到此时。 内有王长吉一步步扩大肉身掌控范围,外有张临川片刻不停的攻杀。 即使是如白骨圣主这样的存在,也终于一时,行到穷途! 体内王长吉的意志仍然一言不发,在过往无时不刻的对抗中,他亦从未与祂交流过。 不仅不存在求饶、悲泣、恐惧,就连喝骂诅咒也没有一声。 此人就是只是沉默的、坚定的往前走,而终于叫祂这样的神祇认识到,这沉默的……恨。 有多深重,有多强大! “与我,成神,共享,光荣。” “为何,反抗?” 面对王长吉步步紧逼的意志,祂这样问。 祂这样问过无数次,而祂其实也明白,对方不会给祂答案。 但这已经是一名幽冥神祇,在此时最后的挣扎了。 祂占据此躯的意志,逐步被瓦解,慢慢在凋零。 在那虚空幽深之处,隐隐有一声怒吼,但那声音实在是太遥远,以至于这里根本听不真切。 毕竟相距太远,远不在一个世界中。 这具只差一步便成就白骨圣躯的身体,终于安静下来。 两只眼睛,都被一种平静的情绪所占据。 便在此时,张临川双手一抓,整个幽雷之狱就此散去,无尽幽黑雷光被他收进体内。 下一刻,他的神魂竟拔出体外,驾驭幽雷之力,一下子撞上了王长吉,撞进了这具极度靠近白骨圣躯的身体! 竟然抛下了自己的原身,要在此刻行夺舍之事! 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是这具道子之躯,就是这具被白骨圣主所炼制的白骨圣体。 其人加入白骨道,信仰邪神,眼睁睁看着父母惨死在面前,看着全族绝灭,而后亦毫不犹豫地袭杀自家城主魏去疾,若不是老师董阿当时并未出现,他的目标就是董阿……一至于如今,悍然反叛白骨尊神。 亦不为正,亦不为邪,亦无爱,亦无恨,他只求变强! 所以即使是白骨尊神,也承认他有一颗“强者之心”。至少,是这尊幽冥神祇所认可的强者之心。 然而他自己的身体,潜质不足,或者说运气不够,虽然有雷蛇这样的异脉真灵,但连破四座内府,都未能摘下神通。 所以他把目光对准了白骨圣躯。 从最早得知道子的秘密开始,他就在准备这一天。 白骨尊神谋求的身躯,也是他的谋求。 从一开始,他就要与神祇相争! 此时这具身体里,漫长的拉锯刚刚分出胜负。 王长吉虽然一朝翻盘,展现了极其坚韧、极其可怕的意志,但他亦有绝对的自信。 毕竟他争夺躯体主导权的后手,乃是为白骨尊神的神祇意志准备的。 攻击白骨圣主只是为了使其更虚弱,真正的战场,他早定在白骨圣躯之中。 在此之前,王长吉就差不多将白骨尊神的意志解决了,那是更好不过。 张临川携幽雷之力贯入这具白骨圣躯中,已经全然做好了消灭王长吉意志的准备。 然而…… 几在同时,王长吉竟然神魂离体,直接贯入了张临川留在原地的身体里! 这完全的出乎了张临川意料。 双方互换身体! 王长吉的意志久受侵袭,虽在与白骨尊神意志的对抗中,发掘出了一些神魂的力量,但绝无可能再战胜全盛而来的他。 这也是张临川的信心所在。 然而这不早一步,不晚一步的离开,说明其人对这一刻早有准备。 甚至于……他对白骨圣主的谋划,或许早就为王长吉所察觉。之所以能够谋划成功,说不定也有王长吉代为遮掩的结果。 念头飞转。 张临川迅速适应着新得的身躯。 自己的身躯可以炼为化身,最是合用,绝对不能放弃。 此时他的优势在于,他了解也熟悉白骨道的秘法,能够最快时间适应这具被白骨尊神炼制过的身体。 而他的身体,王长吉却是第一次接触。 他身体最强的攻伐手段,自然是幽雷禁法,那是他所独创。而若是借他的身体运用白骨道秘法,则根本不可能伤害到这具白骨圣躯。 所以……大局仍未动摇! 心中千般念头转过,张临川已经适应了新的身体,一面镇压着白骨尊神残留的破碎意志,一面大步往前,就要攻伐己身,将占据自己身体的王长吉逼出来灭杀。 他大步踏出。 但。 只见幽黑色雷光乍起,电光刺拉。 幽雷之狱再起,将他困在当场! …… …… ps:成绩真的不好,大家来起点中文网支持一下正版订阅吧。 第一百八十四章 赤尾之战 “幽雷禁法!” 张临川愕然失声。 就在刚才这么一点时间? 就只看着我施展了几遍,而后在身体里稍做熟悉。 就学会了我独创的幽雷禁法? 这种悟性……这种悟性! 张临川忍不住想,其人若是未被白骨尊神夺舍,若能够顺顺利利的修行,现在该是何等样强大? 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很清楚自己禁法的威能。 这具新得的白骨圣躯还很虚弱,他也还在磨合的过程中,现在很难打破幽雷之狱。 但,只需要一点时间。 让他彻底灭杀白骨尊神残存的破碎意志,完全适应这具白骨圣躯,以幽雷将之祭炼。 他就有绝对的信心,打破幽雷之术,灭杀王长吉。 毕竟……这具身体是只差一步就能成就圆满的白骨圣躯,潜能几乎无尽。而他自己的身体却相对平凡。 对很多修行者来说,内府境已是非常可怕的强者,遑论四府这种位置,只差一步就五府圆满。但对张临川而言,一连四府都未能觅得神通,完全无法满足他对强大的追求。 就在幽雷之狱中,张临川竟直接坐了下来,坦然引幽雷之狱的雷光入体,就当着王长吉的面祭炼身躯。 便让他看看,“偷来”的禁法终究不属于自己。无论怎么攻伐,也只是帮助他完满白骨圣躯罢了。 而如果其人散去幽雷之狱,那就更是简单。 直接对面搏杀便是。 但王长吉只是十分平静地看着他。 然后,掀开那张白骨面具,随手扔在地上,露出原本属于张临川的那张脸。 脸还是那副中上之姿的脸,只是此时那一双异常平静的眼睛,为其增添了一种奇异的魅力。 “等我来找你。”他这样说道。 而后转身离去。 任张临川祭炼白骨圣躯,任幽雷之狱在他身后轰鸣。 从头到尾,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但不知为何,张临川忽然心生寒意! …… …… 却说阳国赤尾郡战场之上,阳建德以身为长箭,箭指重玄褚良。 手执长矛自高空疾射,更是当着两军阵前,公然邀战。 所谓“经年未相逢,一见成生死。”“决于阵前,为三军以戏!” 阳建德之战矛,名为烈阳。与重玄褚良之割寿刀,曾一并照耀于杀场。 如今烈阳再逢割寿,生死相争,正是天下名局。 重玄褚良若能于两军之前就此斩杀阳建德,奠定胜局,势必再次名扬天下。 然而…… “故人相逢,某不忍杀之!” 重玄褚良直接回身,竟毫不犹豫退入秋杀军军阵中,不见半点之前将白骨圣主剁成肉馅的豪勇。 阳建德电光火石般过来,战矛一击刺空,立于两军阵前,脸色十分难看。 “凶屠老了吗?” 他厉声以问。 “阿寒,我们的确都老了。”重玄褚良在军阵中遥遥回应:“当让出三分地来,建功立业事,且让儿郎们为之!” 阳建德当年在军中的化名,便是顾寒。 这一声阿寒,也已经许多年未再听闻了。 “哈哈哈哈哈。”阳建德倒转战矛,以矛尾顿在地上,地面竟以此为中心,顿开数里裂纹! 其人纵声狂笑:“凶屠惧我耶?” 声震两军,穿空遏云。 顿时秋杀军中便有那不服气的将领请战:“请为大帅摘此头颅!” 但重玄褚良视若无睹,径自下令:“全军结阵,三军并发!” 言简意赅。 告诫将士毋须花巧,不必余力。 当下战鼓隆隆而响,旗官招摇战旗。 砰砰砰! 战靴踏地。 三军并发,以战阵前压。 阳建德心中大恨,却又无可奈何。 他舍下那么多百姓的牺牲,容留白骨圣主在境内炼制圣躯,就是为了借用这个变数影响重玄褚良。而早已把阳国视为掌中之物的重玄褚良,果然也率先出手了。 之后他便要借此机会与其决于阵前,在他看来,以重玄褚良年轻时的豪勇胆略自信,以他勇冠三军、天下知名的实力,纵然不敢赴都城受降,决于两军前是不可能退缩的。 有了都城受降之请,也是为这次阵前斗将做了铺垫。料想重玄褚良不至于一避再避。 而他杀绝朝臣以隐瞒的灭情绝欲血魔功,便正用在此时。有了白骨圣主对其人的消耗,他更有赢得斗将的自信。 只没想到,重玄褚良竟然安稳至此,一点机会都不肯给他。 为免被大军一合冲死,阳建德只得返身自回军中。 当然亦少不了一番造势:“凶屠好大声名,竟不敢撄吾长锋!” 阳军士气大涨。 与之不同的是,齐国秋杀军乃是有名的强军,并不为统帅避战而感到恐惧。军士心中只有憋屈,愤怒。而铆足了劲,要将这憋屈、愤怒抵在刀枪中。 就在这赤尾郡的中部,漫长焰尾的中心,两支大军,轰然撞在了一起! 数十万大军的对冲,铺满天空、大地,铺满了视线里的每一个角落。 而杀气、煞气直冲高空,搅得云海翻涌。 对于阳国的二十一万大军来说,如此漫长的战线,统一的军阵根本难以维持。 大约只有曾拱卫照衡城的一万国主亲军能够保持军阵。 而秋杀军之所以是天下强军,具体的体现就在于此。在如此巨大的战场上,于如此激烈的冲杀中,竟然还能够始终保持军阵完整! 十万秋杀军分为十部。九部齐冲,唯有重玄褚良亲掌的一部在后蓄势待发。 重玄胜所领的五千人军阵,就在其中一部。 若从高空俯瞰,便能看到,秋杀军冲杀的九部,又以五千人为一阵,细分为十八个军阵。 十八军阵如十八柄尖刀,甫一交战,便轻而易举地插入阳军阵中! 双方军队的硬实力,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即使阳国大军两倍于对手。 然而阳军也展现了极其顽强的战斗意志,阵线虽屡被击破,却始终不溃。 那头发花白的老将纪承独占枢纽,不断小规模调动军队,以连绵却坚韧的阵线,一次又一次承接住秋杀军的攻势。 而阳建德如大旗立在军阵中。 他的国主亲军作为唯一一支可以与秋杀军正面相抗的军队,也都全部交由老将纪承指挥,他只自领了一万兵马。 这支兵马的前身,乃是奋勇报国的义军。 所谓义军,虽然勇气可嘉,但却实难避免,是战力最弱的一军。 唯一有些特殊的是,阳建德独领的这一万义军,全都出自仓丰城。 在他亲自约束之下,这一万散兵游勇虽然不可能组成兵家战阵,但竟还像模像样的维持着基本阵型。 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其人用兵之能。 隔着漫长的战场,在无数的厮杀之中,他定定地看着重玄褚良的方向。 虽然没有眼神的对视,但他相信,亲掌一万精兵的重玄褚良,此时也必然注视着他。 第一百八十六章 勇烈 天雄纪氏,曾是可与李龙川出身之石门李氏争锋的名门世家。 当然,如今连天雄城都不复再闻,天雄纪氏的名声,自然也早已如烟。 胜负若能提前奠定,当然是更好。 姜望遥遥往那面天青色战旗左右看了看,略为观察:“杀得过去吗?” 重玄胜再察看了一番战场,再三掂量过阵线厚薄,沉吟之后道:“不妨一试!” “那便一试。”姜望振剑说道,劲衣猎猎。 白骨圣主激起了他的杀意,而后遇到妙玉,一番交手后,这股杀意不但没有抑制下去,反倒愈发沸腾起来。 他寻回战场,当然是为了帮手重玄胜,但真正杀进了这战场之中,他却感受到了一种痛快! 战场上犹疑无用,退缩无用。 一念既决,重玄胜当即引军折向,直接往那面青色将旗杀去。 不得不说,在秋杀军之前的反复凿击之中,阳军虽然依靠巨大的死伤和坚韧的战斗意志,勉力撑了下来,但防线已十分薄弱。 重玄胜这边放弃重玄褚良战前制定的军略,不再留有余力,而是全力爆发、一个劲的往前冲之时……竟然一次冲锋,就直接击穿了三道防线! 这就是毫不保留的秋杀军。 而对面将台自然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军旗挥舞,迅速调集力量过来阻击、围杀。 秋杀军的强大素质便体现在此时了。 无须沟通,重玄胜这边突然一发力,秋杀军其它部就自觉的冲起阵来,牵制阳军主力,试图配合此处行动。 整个战场,就因为重玄胜这一下领军冲阵,激烈程度突然就上升了好几个层次! 纵观战局,秋杀军十八支军阵锋芒毕露,各有切割。 而尤其是重玄胜自领这一军,势如疯狂,直接往阳军最厚、最深处凿击! 整个军阵都拉成了一条直线,遇敌杀敌,遇将斩将,遇阵破阵。 一路冲锋,一直冲锋。 一往无前,像一只离了弦的、无法回头的箭! 阳军纪承所处将台上旗帜连连,他所处的位置,正在阳军中心。 而堂堂国君,阳建德自领一万兵马,独压后阵。这是万钧之重,尽压于老将之肩。 阳建德不得已而为之。 纪承已经很老了,须发皆颤,然而立于将台,腰杆直挺。 第一百八十七章 老将白发,曾见多少生死! 秋杀军本阵之中。 在齐军将台上的重玄褚良,远远注意到这一幕。 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对左右道:“看我重玄家虎儿!” …… 敌已至本阵将台,这是莫大的耻辱。 可以看到,整个巨大绵延的战场上,无数阳军士卒拼了命般的往回冲,想要杀死可恨的齐军——这自然是糟糕的选择,若是纪承还能指挥战局,一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然而毕竟是发生了。 齐军自然不肯放纵,追上去手起刀落,顷刻便是一场屠杀。 一部分阳军返身死战,另一部分则继续往回冲。 战局彻底乱了,阳军各自为战。有那坚守阵地的,巩固防线的,也有杀红了眼睛,不顾一切反冲锋的。有回兵援护中军的,也开始有逃跑的…… 在失去了纪承高超的指挥之后,阳军与齐军的差距赤裸裸体现出来。 不仅仅是实力,不仅仅是军纪,这种差距是全方位的、巨大的! 战局已经无可挽回的,走向崩塌。 而阳军本阵将台上。 纪承一箭掀翻敌军兵阵,忍不住重重地喘了两口气。 整个战场的崩塌,就是他作为阳军主帅势和意破碎的开始。他几乎以一己之力撑挽战局,而对应的,当大厦倾倒,他便是第一个被垮压的人! 这种程度的碰撞,已经让他内府受创。 昔日阳国第一的外楼境强者,毕竟是老了。 他一生征战了太久,早年所受的暗伤,在老迈之后重新侵来。 无论重玄胜还是姜望、十四,都已绝非弱者。 而他们又是驾驭数千人军阵之力而来,并且这是秋杀军! 能一箭将他们掀翻,已经足证他纪承宝刀未老。 然而…… 那些已经失去了兵阵,却毫不犹豫再次冲来的身影,仿佛在向他宣告,齐为何是强齐。 不止是一两个少年天才,不止是一两个绝代军神。 这是举国之大,天下之强! 而阳国人才凋零。 他纪氏满门死绝,就连改嫁的儿媳,也在刚才死在他眼前。 只有他这一个老将了。 这些年他之所以强撑着未死,熬过一个又一个的噩耗,承受一个又一个的打击。 是因为他知道,只有他这一个老将了。 阳国需要他,他不能死! 老将虎目圆睁,再挽雕弓,一发三箭!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将功成万骨枯 兵煞散去,重玄胜一手抓着纪承的头颅——那是他自其脖颈上生生撕扯下来——回身四顾。 本部所领的五千秋杀军士卒,现在还存活的,只七百人而已。 重玄胜此战斩将夺旗,再立大功。 然而却有四千三百名亲领的秋杀军精锐士卒,死在了随他冲锋的路上。 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来不及感怀,重玄胜拔身跃至半空,高举老将头颅,大吼:“本部斩将!纪承已死!” 将台附近还活着的秋杀军齐齐大喝:“斩将!” 将台上天青色的战旗一朝倾倒,姜望便单手抓起这面战旗,在空中摇动:“我已夺旗!” 士卒们又齐声喝道:“夺旗!” 整个战场上,阳军士气降到谷底。 那些拼了命往回冲杀,想要救援本阵将台的阳军将士们,全都在此刻失却了主心骨。 便在此时,忽的自后军方向,传来一声洪亮大喝。 “纪老将军意志长存!阳国人!随我阳建德冲锋!” “此战我阳建德,唯死而已!” 阳国大军已在溃散的边缘,然而在此声之后,忽又复起:“唯死而已!” …… 那一面天青色战旗坠落之时,阳建德正沉默地看着。 他已经沉默地等待了许久,然而重玄褚良没有给他半点机会。 他沉默地看着阳国将士浴血厮杀,往往四五个士卒,才能交换一个秋杀军卒的性命。 他是看着那支军阵冲进本阵中军的,也看着将台附近飞蛾扑火般的阻击。 看着双方都展现出来极其坚韧的战斗意志。 看着老将纪承接引白虎圣楼星光——他深知纪承的情况,四圣楼中,其人除这白虎楼外。余者早已星光黯淡,便是联系也失去了。 这么多年,强如纪承为什么没能晋入神临,旁人说是纪承老了,他难道不知,是因为齐国强者不止一次的暗中阻挠、打压吗? 纪承一生为国,而他阳国,却未能庇护这等名将。 从风华少年到白发苍苍,只有阳国欠纪承的,没有纪承欠阳国的。 他眼睁睁看着纪承满门成忠烈,其子其孙,再到其人本身。 终于也看着那面代表天雄纪氏的天青色战旗倒下。 灭情绝欲血魔典,已经几乎消灭了他的情感。 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心痛! 痛彻心扉! 阳建德催动战马,疯狂地催动战马。 这匹几有妖兽实力的宝驹,根本不足够响应他的心情。 他冲锋。 不称孤道寡。 不是以一个国主的身份。 而是作为一个阳国人,带队冲锋。 跟随他的,是仓丰城自发报国的那一万士卒。 像一道洪流卷过,卷过战场,带动六神无主的阳军将士,重挽将溃的战局。 他是阳国之主,需要时,他必死战在前。 而此时,在秋杀军本阵将台上,蓄势已久的重玄褚良大步往前。 “为何我没有与纪承对决指挥?” “因为阳建德在养精蓄锐,我亦如此!” “面对阳建德,我不敢分心!” “但他……分心了!” 重玄褚良也不纵马,直接离开将台,踏空前冲。 “众将士听令!” 他拔出形状凶厉的割寿刀,咆哮道:“撮尔小国,敢犯天威!随我斩杀此逆!” 本部一万亲军紧随其后,全员投入战场。 从整个战局来看,阳建德领兵自阳军后方加入战场。 重玄褚良领军直接自齐军中军位置杀出。 因为此时的主要战场,已经集中在阳国军队的中军位置、甚至后军位置。 秋杀军的阵线,已经推至此处。 换而言之,阳军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 这是最后的冲锋了。 双方都非常清楚这一点。 除非阳建德能够一次冲阵击破重玄褚良。 然而这又何其艰难? 战场上,有时候比的就是耐心而已。 耐心阳建德或许不输重玄褚良,局势却由不得他再等。 未等到秋杀军伤亡到达那个让重玄褚良无法回避的警戒线,阳国大军已先一步崩溃了。 他只能带队先发。 但重玄褚良后发而先至。 盖因双方士卒的素质全然不同,阳军本就不如齐军,况且阳建德所领还是杂兵,重玄褚良所领是精锐中的精锐。 两队生力军在纪承的将台之后相逢,相撞……相杀! 无论敌我双方,其实都很难理解阳建德为什么自领一万杂兵。 或许是因为阳军势弱,精兵不足,得尽着纪承用,而阳建德自负用兵之能,不必尽使强兵。 接战之前,重玄褚良亦如此想。 然而阳建德三番五次求战重玄褚良,自然是有他的底气。 他的底气,便是传承上古魔道之祖的绝世魔功,灭情绝欲血魔功! 接战之前,阳建德身上还笼罩着阳氏秘典大日金焰决所发的金光,瞧来威严光明。 令人惊惧的是,在接战的一瞬间,跟随阳建德冲杀的那一万战兵,身上全部燃起血焰! 因为阳玄策常驻仓丰城,虽然胡闹,却甚得人心。此城域百姓生活不同别处,对阳庭的拥戴也强过它城。 这些出身仓丰城的义军,乃是感于国事,奋勇而来。 阳建德将他们收为亲兵,归入麾下,也令他们感到荣耀。 战前发下的咒符,虽则不知用途,也都贴身放了。 阳建德亲自教的简单站位,虽然不明白用处,但也都用心记了。 却没想到,这是催命之符! 一万战兵齐齐燃起血焰,只在顷刻间,便为血焰所化,尸骨无存。 而后血焰朵朵,尽入阳建德体内,将他染成了血色。 身上金光转血光,德光转恶光! 整个战场都静了一瞬。 阳建德放声大喝:“我阳国好儿郎,以身捐国,助我成就神功!” “我阳建德必以死捍卫家国,让英雄瞑目!” 说惭愧,未必没有。说残酷,未尝不是。 然而阳建德非常清楚,自天雄军覆灭之后,他便再没有选择! 齐国对阳国的侵染潜移默化,他早年殚精竭虑,付出的所有努力,也只是勉强延续阳国社稷罢了。 他早已看透这一切! 齐国崛起,是阳国的大不幸。 生而为阳国之君,又有满腹韬略,一身雄才,是他阳建德的大不幸。 参天巨木之侧,没有杂树的生长空间,既无阳光,也得不到雨露。 修炼灭情绝欲血魔功是迫不得已,也是唯一的希望。 若生在东域动乱之时,他阳建德自负必是一代雄主。若生在寻常人家,他也能成就一代强者,一生穷极修行尽途。 然而他生在今时今日之东域,生于今时今日之阳国。 延续二十七代的社稷担在肩上。 他没有选择。 他不止一次的这样告诉自己,他没有选择! 所以他才能狠下心来杀绝血亲。 所以他才能坐视纪承之死——那是曾教他挽弓,教他用兵的人。 事到如今,再杀这一万义士,也没有什么该与不该了。 若死在此处,万事皆休。若斩了重玄褚良,逆势翻盘此战,则什么都来得及分说。 自古而今,成者为王败者寇,一将功成万骨枯! …… …… ps:正版手机App阅读是在起点读书,正版电脑端在起点中文网。大家支持一下正版订阅吧,用爱发电太难继续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全其名 那老年文士纵身飞来,齐军的杀戮并未停止。 他飞越过人间地狱般的“屠宰场”。 在几员秋杀军将领冰冷的审视目光中,飞到了重玄褚良身前。 余光所视,皆为杀戮。耳中所听,尽是悲声。 其人面有哀色,唯独在空中的重玄褚良面前,直腰挺脊,看起来倒也颇有风骨。 “你是何人?”重玄褚良问。 “老朽乃阳国……故阳国赤尾郡郡守黄以行!”老年文士弯腰回应道。 微微礼过,他便急道:“大帅用兵如神,今日一战灭国,堪为天下名!然而两军交战,争杀无论。杀降却是不详!古来降者免死,兵家正行。大帅何故下令屠杀?老朽实不忍大帅负此恶名,故冒死来劝!” “你既知我,应知我名。”重玄褚良手里还提着阳建德的头颅,闻言只是淡道:“再恶还能恶得过‘凶屠’二字吗?” 黄以行的目光下意识看向阳建德,满头血污之下,阳建德圆睁的眼睛仿佛在直视着他。 他下意识便避开了目光,只颤声道:“大帅,上天有好生之德……” 重玄褚良打断他:“上天亦有杀生之威!此些战卒敢抗天兵,不杀如何正天威?” “阳庭积弱百年,三代尊齐!到头来却落得个大军犯境。将军,何耶?”黄以行难掩激愤:“军士保家卫国,又有何罪?战场上不过各为其主,争杀生死。如今胜负已分,大帅!屠刀当止了!” “你的意思,是我大齐兴无义之师,侵略此地?”重玄褚良眯起眼睛。 “不敢有此意!”黄以行求恳道:“阳庭腐朽,阳君失德,以至于今日,罪有应得!但阳人无辜!齐阳相盟数代,阳人何曾稍有背离?” “你们这些人呐。”重玄褚良伸指虚点了点他:“向来骄纵,自谓富且贵!俨然把齐的荣誉视为你们的荣誉,把齐的强大视为你们的强大,不过是寄生在齐国身上的藤蔓罢了!现在大树要清除阻碍生长的藤蔓了,你还觉得光荣吗?” 黄以行怔怔然良久,才艰涩道:“今日社稷已灭,阳氏宗庙绝嗣。此或天意!然而……” 他声音渐起:“阳庭既灭,此地即齐土,阳人即齐人,哪有屠戮自家子民的道理?更何况,如今北有荆牧,虎视眈眈,南有恶夏,缠绵旧恨。西有强景,雄视天下!齐虽强,焉能以杀定人心?”云九小说 重玄褚良只冷笑:“阳建德妄动大军,以小国之傲慢,犯大国之天颜。原本我准备杀绝此域。是一个小友求情,我才行此麻烦事。你跟我讲什么狗屁道理、利益纠葛!我重玄褚良会听吗?” 虽未明说,但他口中的小友,自然便是姜望了。 而这个求情,其实子虚乌有。 为了击败阳建德,重玄褚良有不惜逼死阳国全境军民的决心,但那只是最坏的打算。他再怎么凶名远播,也不至于在胜负抵定的情况下还要杀绝阳域。 也只有重玄胜知道,这是在给姜望养名。究其本质,是为了战后以重玄家青羊镇为旗帜,重新建立秩序,乃是“分饼”环节的重要一步。 重玄胜的想法或者有些简单之处,但有一点说得对,重玄家的确需要一个光明之人,或者至少说是“看起来光明”之人。 因为凶人他重玄褚良自为之,而能够抚慰人心的旗帜,还真没有什么合适人选。 当然,或许也还有其它原因,只不足为人言…… “黄某这一生,只跪过天地君父,不屈于人!” 见重玄褚良如此态度,就在他面前,黄以行轰然于半空跪倒。 以膝虚撞,砰然作响:“愿为苍生一跪!求大帅怜悯阳国百姓,切莫再杀无辜!” 战刀割破脖颈、鲜血飙射的声音。惨叫的声音,呼痛的声音,求饶声,杀戮上头的怪叫声…… 所有屠杀的声音都在注解着什么。 重玄褚良注视黄以行良久,才道:“军令如山,本帅没有收回命令的道理。不过你的勇气,令某动容。你是阳国少有的忠直之人,看在你的份上,本帅可以免阳国百姓一死,只要他们诚心归服……你可愿为本帅传此令?” 他的意思,再没有转圜余地。 见事无可缓,黄以行双手虚按空中,屈下身来,以额触及手背,流着泪道:“老朽愿往!” 而后其人转身飙射远去,再不看战场一眼。 重玄褚良亦不管他,只把手里阳建德的头颅提起来,与之平视,忽然叹道:“阳庭失尽人心,岂你一人之非?” 自有手下亲卫,捧了玉盒前来。 他将这颗头颅,放进玉盒中,又再看了一眼,才合上盖子。 “送回临淄吧。”他叹道。 整个阳国,有资格送回临淄以夸功的头颅,也便只有阳建德和纪承了。 这时候,重玄胜步履艰难地走过来,满脸杀气:“大帅,真要全他此名?” 重玄褚良先是看了他一眼,只点了一声:“战场上,死生常事。” “十四未死!”重玄胜说了一句,又补充道:“我恨的是麾下士卒,五千只余七百!” 重玄褚良不置可否,只针对他之前的问题回了句:“既是沽名卖国之辈,就给他些名声!” 而后径自返身,往本阵而去,再不看身后战场。 他重玄褚良既然下了军令,这二十一万阳国大军是必要杀尽的。 黄以行看似忠恳悲悯,然而其人身为赤尾郡郡守,战前未入战场,战时不能救君死国,在战后才冲出来劝阻屠杀。 虽然或许也有些正义存在,但恐怕更多只是为了救护百姓的名声。 说是舍命救护百姓,实则在这种情况下,重玄褚良杀他比屠杀万军的后果还要恶劣。 阳庭之所以失尽民心,除了国主不作为外,就是因为阳庭这些官僚个个有自己的想法,或名或利,个个为私。 所以重玄褚良说黄以行是沽名卖国之辈。 其人不惜践踏阳君阳庭,倒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俨然举国皆浊他独清。但其人作为赤尾郡守,阳庭毋庸置疑的高层,阳庭过往决策,又怎么可能无涉于他?说到底,这人只考虑自己的声名,而并不在意家国!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成全这个人的名声。因为有这样的人存在,才便于齐国在此地的统治。 愈是阳国之恶贼,愈是齐国之良臣。 姜望于青羊镇是一旗,是谓世外桃源。 黄以行于阳国亦是一旗,是谓拨乱反正。 有此二旗,不愁不能收尽阳地民心、 第一百九十三章 锦书来 齐军本阵将台上,只有重玄褚良与重玄胜叔侄二人,一坐一立。 其余将领都自在逐杀之中,仅一队亲卫护在将台下,轻易不许旁人靠近。 须知军中以人头记功。重玄褚良下屠杀令虽则是有自己的意图,但也不无让苦战已久的将士们多得一些功勋的想法。 “十四如何了?” 此时更无外人,重玄褚良问得直接。 先前他见得重玄胜杀气盈天,知道十四是自小陪重玄胜长大的家族死士,重玄胜对其信赖非比寻常,又在那时见得十四负伤,生死不知,故而点了一句。 好在重玄胜回话得体,不然此时不是如此态度。 “负岳甲碎了!人倒未死,只免不了躺些时日。”重玄胜答说。 听到负岳甲碎了,重玄褚良明显顿了一下,才问:“你所部其他人呢?” “其余士卒自去逐杀,只姜望回青羊镇去了。” 说着,怕重玄褚良有想法,重玄胜又补充解释道:“他既不喜好杀戮,也不在乎多割几颗人头的功勋。” 阳建德已死,阳国大军今日一战尽覆,赤尾郡自不必说,其余地方传檄可定,所以留在军中也没有太大意义了。 重玄褚良忽然叹了一口气:“阳人坚韧。目睹了阳建德此战的士卒,更不会忘记他的勇烈。我要杀破他们的胆,杀绝他们的勇,所以才行此杀戮事。” 对于重玄褚良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解释了。 重玄胜大着胆子问道:“您好像与阳建德交情很深,并不仅仅是共过事?” 在此战之前,他和秋杀军大部分将领一样,心里对阳建德其实都是不以为然的。然而此战之后,无论是谁,也不能否认阳建德的强大。 “很多年前,他有一个名字,叫顾寒。” 重玄胜听着耳熟,想了想,忽然惊觉:“您书房里那幅名刀破阵图,落款就是顾寒!” “天下英雄,我瞧不上几个,阳建德即是其一。”重玄褚良道:“我知他定不至于束手等死,这些年必有所谋。只仍想不到,他能为阳氏宗庙,做到如此地步。” “整个阳国。不清醒的人见国家在齐国庇护下风调雨顺,便也很心满意足。 而清醒的人救国无门,要么自暴自弃,要么慷慨赴死。大概唯有阳建德仍在挣扎,试图以个人武力打破枷锁。甚至不惜以国君之尊,去练人人唾弃的魔功。 他失败了,但他并不无能。 早在三十年前的斜月谷,他不惜插旗也想阻止我,并非是因为要保住守下斜月谷的功劳。而是他和我一样看出了那一线胜机,不愿意齐国那么快击败夏国。” “而我……”重玄褚良说道:“我从夏国战场上退下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请灭阳国!若不得灭阳国,至少也得寻个由头杀死阳建德。非是我与其人有什么仇恨,相反我尊重他、忌惮他,所以才要杀死他。为了齐国国运,更为重玄氏族运。” “灭阳国,有战灭、有和灭。帝君虽则认可了我的判断,但采纳前相晏平之计,试以和灭。这么多年来潜移默化,早该顺理成章让阳国为齐土了。之所以未能做到,全是因为阳建德其人。” “以和平手段,既没能逼杀阳建德,又没能阻止阳建德继位,已见失败。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一战。” 名相晏平,十余年前就从相位上退下,政治势力早已衰退。这也是重玄褚良这一次能够推动兵伐阳国的原因之一。 重玄胜这才知道,在齐阳两国之前那么多年的风平浪静之下,隐藏着那样多的惊涛骇浪!非是三言两语能够述尽。而阳建德以弱国寡民,坚守阳氏宗庙到如今,不能不赞一声其人才能! 他甚至敢于笃定,以齐国上下对阳国的轻视,此战若非叔父重玄褚良亲自出马,阳建德极有可能翻盘成功。 服侍的奴仆皆知,叔父书房里挂着的那幅落款为顾寒的画,是最为紧要的事物,每日都有人小心清扫,丝毫不敢让虫蚀了去。 由此可见两人的交情。 然而,整个齐国,最尊重阳建德的是重玄褚良,最针对阳建德的,也是重玄褚良! 重玄胜一时有些沉默了,聪明如他,自然是听懂了重玄褚良的言外之意。 但重玄褚良还是直接点道:“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到了咱们这个位置,有些事情不能由个人喜好。若有一日,姜望与你意见相左,我希望你也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知道现在重玄胜最为信赖的两个人,就是十四和姜望。 他没有提十四,因为他知道十四永远会与重玄胜保持一致。而姜望已经多次表现其人的原则和坚持。 重玄胜沉默了许久,说道:“叔父,如果人只能做所谓‘正确’的选择。那您不应该支持我,应该支持重玄遵才是!” 说完这句,他对其人深深一礼,而后大步下了将台。 些许人头之功,他或者不在乎,但须抓紧时间,为手下士卒去争。 将台上,重玄褚良一时默然! 如重玄胜所言,以重玄遵之天资实力,无论从哪方面说,单纯做正确的选择,他应该支持重玄遵才是。 然而他重玄褚良,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重玄胜呢? 到底是因为重玄胜本人的优秀,展现了更为他所重视的潜力。还是他不愿意提起的……亡兄死前的嘱托呢? …… …… 战场外,姜望独剑离去。 身后的屠杀仍在继续,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这一战,是齐军全方位的胜利。不仅仅军事上取得了大胜,对阳国完成了事实上的占领。便在舆论上,列国也无从非议! 齐国为什么出兵? 为了维护东域秩序,遏制恶化鼠疫。 鼠疫为什么恶化? 因为阳庭腐败,治政混乱,官僚各有私心,如此种种,方才导致鼠疫失控。当然也少不了四海商盟良心败坏、借难发财的责任。 那么最早为什么会出现鼠疫? 都是因为邪教白骨道的阴谋! 而阳建德见事不明,又自知有罪于民,贸然出兵起衅。重玄褚良不得已而破之!大战之中,刀枪无眼,阳建德死于非命。 阳建德所修魔功,又无疑为他倒行逆施的统治做了最充分的注脚说明! 然而这一切对于姜望来说,除了帮助重玄胜更进一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独在异乡为异客,胜负荣辱仿佛也都不那么有关。 杀猪面,杀蛇面,杀猴面,杀龙面,追杀重伤的白骨圣主……这些才是出自他本心的攻杀。 人在天上飞行,整个赤尾郡乃至阳国都在混乱中,身后的战场杀戮喧嚣。 他却依然感觉到寂寞。 飞过一处山崖时,目光随意扫过,正好与山崖上面目普通的年轻男子对视。 姜望认出来,是那个急于“接客”的天下楼杀手阿策。 其人完全不见之前的浮夸,目光很冰冷,瞧他的样子,应该已在此站了许久,大约是关注前方的战场。 在这里很容易被清扫战场的齐军发现。 姜望想了想,还是提醒道:“若是等结果的话……阳军已败了!” 阿策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最后只说:“知道了,谢谢!” 姜望也不以为意,自顾飞离。 他飞得并不快,不多时,扑棱棱,一只云鹤自高空落下。 大战结束,锁国之阵才解。因而这只盘桓许久的云鹤,此时才得以飞来。 姜望伸手接住,云鹤在手里展开为信笺。 天色已黯了,战场上的厮杀声远得有些悄不可闻。 星光静谧地淌下,仿佛也抚平了刚从杀戮中挣出的心。 只看到开头“哥哥”两字。 姜望便忍不住的笑了起来。 星光与月光之下,这个笑容如此少年。 …… …… 【第二卷·终】 第二卷总结兼感言 写作是一件熬心力的事,长篇尤其如此。 本卷的写作应该算是完成了既定的规划。 这一卷之后,我终于能够来讨论一下塑造主角这件事。 穿越和重生是两个非常厉害的点子,它对于网络小说最大的妙处在于——它可以让作者跳过主角成长的过程,直接拿出一个主角的人设来给读者。而且还能凭随时可以添上的“记忆”,随时加上各种支线,完全可以忽略逻辑本身,这省却了多么庞巨的精力啊! 这太妙了。 我绝没有说它不好的意思,事实上我没有选择这两个点子,仅仅是因为,它不符合赤心巡天这个自洽世界的逻辑,仅此而已。 这不是那些没有超凡力量的世界,重生穿越之后就不用管了,当做奇迹即可。 在赤心巡天这样的世界里,它是可以做到、能够被察觉、可以被解释的,恰恰如此,反倒不能用了。 我要创造一个真实的仙侠世界,它首先要在逻辑上能够成立。如果我连主角的来历都无法解释清楚,拿什么让读者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选择塑造一个原生主角,一个活生生的赤心巡天世界里,活生生的人。 真正从无到有,创造一个主角,写他的改变、成长,于网文其实费力难讨好。 比如很多人说主角为什么会被董阿骗,为什么三事之约被白莲牵着鼻子走……主角是不是傻? 对于董阿,姜望的心理是有一个从警惕、戒备,再到接受、信任的过程的。心理变化的细节,迄今只看到一个读者有这样的评论。让我稍得安慰。 主角出身在一个小国小城的小镇里,眼界有限,见识有限。 很多时候不是他不聪明,而是他看不到那么高,那么远! 一个药材商人之子,他要如何才能立足于天下,论断国事?坐井难道可以观天吗? 与第一卷更多是作为故事线索、事件旁观者不同,到了第二卷,主角有了一定的成长,他的眼界开阔了,人情世故得到磨练,包括用人、包括修行……各方面都得到合乎逻辑的成长,而也在这一卷中,更多的作为了事件的参与者。 主角的影响在扩大。 第二卷的开始,我大概展现了这个伟大世界的轮廓,以云国和佑国作为代表,点过了姜望的万里之遥,介绍了包括水上之洛国、罪君之不赎城这些地方。 整个第二卷的后半部分,基本都是在解构一个王国的灭亡。 阳国为何会灭亡? 文字、历法,全都丢失。 各级官僚自私自利,小到亭长,大到城主,再到郡守,乃至于整个阳庭统治者,全都各有各的想法,各为其利。 更有一部分阳国人,早就是精神上的齐国人。 齐国对阳国的渗透,是全方位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以至于阳国对抗鼠疫时,还需要齐国的四海商盟承担起物资运转。 而这一切的根本,就在于阳国处在齐国这样一个天下强国之侧。 它的命运早就注定。 阳建德是在与命运做抗争,但他失败了。 这个国家不是没有英雄,从十里缟素的秦老先生,到老将纪承…… 天雄纪氏的覆灭史,可以视作阳国抗争史的一个缩影。 儿子死了,孙子再死,男人死了,女人再死。年轻人死了,老人接着死。 最后满门忠烈,以尸堆也没能抵住滔滔洪流。 国破山河在的悲凉,以身死国的悲壮,无能为力的悲哀。 我想我写出来了。 …… 此外。 第一卷流下的诸多伏笔,在第二卷也已解开。 譬如鼠面不够那么强大,为什么还能作为十二骨面之首? 譬如冥烛为何能够示警姜望。 譬如张临川在枫林城之战夺走的鬼门关,和王长吉流下的眼泪……在第二卷葬送了白骨尊神的降世意志…… 如此种种。 有一些细节,读者或者只是一扫而过,却是我为丰满这个世界所做的努力。 比如一些俚语、俗语,其实都是贴合赤心世界所原创的。 比如越城监狱里那些“松快”、“滚油”、“包房”之类的黑话,其实都是作者自己编造的,为了让这个世界更像点样,哪怕这只是一条非常微小的支线,浮光一掠的场景…… 这些细微处的工夫,费而难惠,未见得能受读者喜爱,心血却不少用,但我还是这样做了。 我是生活上的随和主义,文字上的完美主义。 整个第二卷,单就创作部分,我写得还算满意。 以天青石矿脉为切入点,胡家,再到莫家,一矿场一镇一城一域一国,环环相扣,以小至大,没有无用之笔。 重玄胜与重玄遵的竞争是一条线,白骨道内部的种种诉求是另一条线。 第一章 青羊镇男 “天地独尊,大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兹有姜姓名望者,白身一介,却思报国。先有日照援抚之勋,继有赤尾夺旗之功。累功积勋,爵为青羊镇男,钦哉!” 青羊镇里,重玄胜一口气念完,把手中诏书一卷,便丢给姜望:“别站着了吧,青羊镇男!” 阳国一战而定,如今便是瓜分胜利果实的时候。 其他人且不去说,单就姜望,便被封了一个青羊镇男。 这可是有领地的实封男爵,远不是那些虚爵可比。 天下列国官职各异,爵位倒是大体相同,无非王爵之下,公侯伯子男。 一般来说,异国不同情。哪怕同为小国,佑国之城主,只是龟兽食粮,地位显然远不如阳国之城主。倒是爵位大体符合层次,因而异国相见。多以爵位判断地位 这册封诏书是随着天使送至军中,首功当然是重玄褚良,应有仪轨已在军中结束。天使回国复命了,册封诏书便由重玄胜代传。 以他的出身,自是见惯这些的,也不甚尊重。 姜望握着这卷册封诏书,心中亦有些别样感慨。 想他在庄国奋斗多年,先入外院,再入内院,学未竟成,还没来得及建功立业,便背井离乡。想不到却在齐国,混了一个实封男爵。 向前自不必说。竹碧琼是近海群岛宗门中人,对于大齐的功勋体系没什么感觉。如张海、独孤小这些,青羊镇厅众人,倒个个与有荣焉。 “以后大人可就是正儿八经的贵人了!”张海谄笑着说。 自龙面袭击青羊镇那一战之后,他就隐隐被排出青羊镇核心外了,作为青羊镇难得的超凡修士,地位十分尴尬。 奈何整个阳国一战而覆,大概不会有哪个地方比青羊镇更安稳了,他也没有什么底气此时另投。只能勉强还在青羊镇混着,为了让姜望改观,一扫往日浑浑噩噩,不仅做事积极,也谄媚得有些过了。 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付出什么,就收获什么。他没有向前那样的实力,独孤小那样的勇气,自然得不到对等的待遇。 姜望倒也不会因他在临战之时不出力就怎样刻薄于他,该如何便如何就是。“人尽其用”这件事并不容易,但他总归要学着去做。 实封男爵当然是贵族,尤其整个青羊镇域现在从法理到实际都已经完全属于姜望。 这是重玄胜争取的结果。 “进去说话。” 屏退其他人,将重玄胜引入静室。 如今整个阳国的疫气已经被白骨圣主吸尽,鼠疫造成的伤害固然惨痛,活下来的人终究都得往前看。 青羊镇域是最先恢复秩序的地方,并且收拢了不少流民(其实大部分都是附近城域百姓迁徙过来,只是假称流民),如今记录在册的镇域人口,堪堪破了四万大关。 姜望算是已经在青羊镇稳定下来,虽则他个人不注重享受,必要的生活居所还是得到了改善。 现在早已不跟镇厅挤在一起,而是单独住了一间雅院,养了些许仆役。院里的管家则由小小兼着,姜望的事情她都亲力亲为,轻易不肯让于人的。 对于姜望来说,修炼用的静室才是常居之所,反而卧室很少用到。 此间静室风格极简,四面空墙,一方蒲团而已。 重玄胜所坐的,都是取的备用蒲团。 “恭喜你。又赌赢了。”坐下之后,姜望说道。 “还没有到赢的时候啊。”重玄胜谦虚的说。 话虽如此说,他眉眼间的笑意却是藏不住。 “齐庭向来是大方的,你这次酬功,除了一个实封男爵外。还赏了万元石百颗,以及一门国库里的秘传道法。” 重玄胜说着,取出一个匣子递来:“道法是我帮你挑的,你看看合不合用?” 百颗万元石是一笔“巨款”,对姜望来说,意味着姜安安的那枚甲等开脉丹已经可以偿还。 当然,相较于道元石,有价无市的国库秘传道法更让姜望在意。 历来齐庭赏赐的功法道术之类,分为国库秘传和皇室秘传。前者广而博,后者少而精。但并不是说国库秘传就不如皇室秘传,只是两者的存收途径不同。 顾名思义,国库秘传乃齐国征战天下所得,皇室秘传则多是齐国皇室自身所得,相当于公库与私库的区别。 能收入国库的,绝非凡品,更兼以重玄胜的眼光,自不至寻什么垃圾出来。 倒不必急于一时,姜望随手接过匣子,放到一边。正准备问一下重玄胜接下来的想法。 这胖子却哎哎哎起来:“你倒是把东西取走,把储物匣还回来啊!回头还得交回去呢!” 第三章 兽皮书 容国引光城。 驻城大将静野最近的处境很尴尬。 他“勇敢揭露”阳国鼠疫之时,阳国还是齐国坚定的盟友。他如此行止,不无暗暗打击齐国势力的意思。 然而不曾想齐国以此为因由,直接兵出阳国,将名义上的属国,变成事实上的齐土。 因而静野此举,便成了有些人嘴里的“不识大体”、“不顾大局”。 究其根本原因在于,阳境转为齐境后,容国便已与齐国接壤,成了卧榻之侧。 阳国的今日,似乎便是容国之明日。 虽然中域之霸主景国,乃至北域之牧国,都对东域这些小国有明里暗里的支持。就如齐国也支持了一些中域、北域的小国般。 然而当齐国真以大势压来,以重玄褚良如此名将领军出征时,无论是牧是景,又真有信心,与齐国在东域打一场国战吗? 之所以阳建德倾尽国力要来一场大决战,是因为他清楚只能以一场胜利赢得更多支持。 易地而处,容国又真能做到阳建德那种程度吗? 这答案似乎令人胆寒。 不提容国朝廷如何暗暗加强边郡边城的力量,齐阳大战止歇,阳容两国边境也显得风平浪静了。 底层百姓大多只记挂着一日三餐,对于天下形势是不如何关心的。 城内某间客栈二楼,一个面目普通的年轻男子倚窗而立,望着街上的行人,有些恍神。 “他们的生活还是这样平静,丝毫不知道危险的靠近,不明白未来如何。或许,无知是一种幸福,” 房间里,粘了胡须的刘淮坐在桌边,闻言只冷声道:“都是一些愚民,贱民!一待齐军攻来,他们个个俯首帖耳,摇尾乞怜,比狗都不如。” 看着窗外的男子自然便是阳玄策了。 听得刘淮这话,他只随手将窗子带上:“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无论君主是姓阳、姓姜,又有什么区别呢?君王姓姜的话,或许他们的生活还能更安稳一些。” 刘淮又惊又怒地看着他,但念及这是阳氏最后的血脉,最后只能说道:“您……怎么能如此说话?” 阳玄策走回来,亦在桌边坐了,顺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怎么?阳国都亡了,公公还听不得实话?” “公子噤声!”刘淮急道:“如今不可不小心。老奴死不足惜,您却系千钧之重!” “你瞧。”阳玄策带着些自嘲的笑了:“你我如丧家之犬,连真容也不敢露,本名也不敢说,旧日身份,更是遮掩的严实。你我尚且如此,又如何能强求那些小民为国尽忠?” 刘淮说不出话。 “这世道,原本就没有谁欠谁的。死在凶屠刀下的那二十万将士,又该骂谁去?骂我父亲吧?” “陛下已是为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您怎可……” 阳玄策伸手打断他:“求仁得仁,如此而已。” “好,好。”刘淮有些心灰意冷,但缓了一阵后,还是从储物匣取出一块金色圆石和一卷古老兽皮来。 “这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您要学哪部?” 兽皮上记录着以血写成的文字,历经无数岁月,那血色殷红如初。只晃过一眼这血色文字,就有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叫人能够深觉其中恐怖与强大。 这自便是灭情绝欲血魔功。 然而阳玄策只扫过一眼,便不再看,只将目光落在那金色圆石之上。 忽的笑了:“大日金焰决,往日哪有我沾的份?” 阳氏秘传的大日金焰决,历代只传太子。当初阳玄极也是学了此功之后,才被视为无可争议的阳庭储君。 习得此功,即承阳氏宗庙者。 然而如今的阳氏宗庙,已经在大军开进之前,就被照衡城的老百姓们“自发”捣毁,又如何承之?祭祀也寻不着地方! 之所以明眼人都不信服这个“自发”的说法,乃是因为彼时正是“救民镇抚”黄以行在衡阳郡奔走劝降的时候。毁弃阳氏宗庙,而不至于等到齐军动手。自是他的一桩“功绩”。 然而阳国已灭,万马齐喑。齐国方面更是不会对此说什么,只有乐见其成。 刘淮静静等待他的决定。 但阳玄策只是摇了摇头,连那金色圆石也不再看。云九小说 “父王之能,胜我百倍。他做不到的事情,我更做不到。” 作为阳氏血脉,学了大日金焰决,便是承继了责任。 他自忖若与父王阳建德易位而处,最多也就是对百姓宽仁一些,或能得民心一些。但要想在齐国注视下延续社稷,绝无可能。 更别说此时社稷已崩灭,要想重建宗庙,倒不如指望阳氏列祖列宗死而复生来得简单。 令他意外的是,刘淮只说道:“陛下说了,他不会要求你做什么。只一件,他让老奴把这物件送给你。” 一枚盘龙玉佩就那么放在桌上。 只须扫过一眼,便能够认得出来,这是阳建德的随身配饰。 曾经多少次,他躲在母亲身侧,偷偷抬头去看那个威严却冷漠的男人,往往只看得到一个侧影,和这一枚盘龙佩! 那时候的心酸和注视,被注意到了吗? 阳玄策避过这一切都不看,只低头看着茶杯。但竟从杯中水面,看到自己的眼睛,不知何时已泛红。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显得很平静。伸手将这枚玉佩,和代表大日金焰决的金色圆石抓起来。 “不必谈什么忠义节志,只有我阳氏欠阳国百姓的,没有阳国百姓欠阳氏的。” “你自由了。”他对刘淮说。 时至今日,这是仅存还对阳建德忠心耿耿的人了。对于这个太监,阳玄策向来是没什么好感的,但国家都没了,也不必再以国事相缚了。 说完,阳玄策起身往外走。 刘淮只问:“公子有什么打算?” “虽则复宗庙社稷是没什么可能的事情……”阳玄策脚步稍顿,又往外走:“但做儿子的,总得为战死的父亲做点什么。” 阳玄策离开了。 关上了客房的门,也关上了刘淮最后的希望。 尽管他自己也知,那所谓“希望”,是如何渺茫。 就躲在阳国国境线外的容国边城,这是阳玄策的意见。 那段荒唐的天下楼生涯,让他对藏匿行迹有些心得。 刘淮他自己,是全然没有方向的。 阳建德的遗命,是让他找到阳玄策,带他离开阳国,但没有说接下来要怎么做。 如果说一定要有一个目标的话,他想让阳氏复国,想让阳氏宗庙不绝,想让阳建德九泉之下,能得安宁,能有不绝香火。 但其实他自己也明白,阳建德生前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在他死后,更是再无可能。 就连唯一有资格延续阳氏宗庙的阳玄策自己,也对这一“宏图”无动于衷。 他一个失君失国的老太监,又还能做什么呢? “你自由了。” 阳玄策以阳建德仅存唯一血脉的身份,宣告他的自由。 然而“自由”,是什么? 那段亦步亦趋,小心等候的日子,难道竟不是“自由”吗? 入宫多少年了,已记不清。 唯独记得,当年国君也还只是皇子,入宫觐见之时,姿态便与旁人不同。龙行虎步,俨然他才是此地主人。 后来果不其然,他几乎无可争议的坐上了龙椅。 那位背后隐隐有齐国支持的皇子,在他面前,连一点浪花都翻不起来。 他也还记得,国君陛下当年在宫中看到他,说瞧着眼熟,便随意点了他随侍。 他当然记得,继位之后第一次大朝会,国君陛下便与他说,这个国家烂透了,但即使是烂果子,他也要令其生根发芽,育成参天大树! 他记得太子初诞时,他第一次见到国君流泪。 国君哭着说:“待孤百年之后,必不使我儿如此!” 然而…… 他记得国君是如何意气风发,又是如何日渐消沉。 他见证了这一切,感受着这一切,也咀嚼着这一切。 现在,国君没了,太子死了,小王子也走了。 空落下来的客房,只有桌上的那卷兽皮书,还在流动血光。 刘淮嗫嚅着嘴唇,最后连一声叹息也发不出来。 令他有些恐惧的是,他发现自己的目光竟然不由自主地便往兽皮书上看。而那卷兽皮,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展开。 灭情绝欲血魔功…… 令刘淮恐惧的,并不是这魔功有多么灭绝人性,多么可怕,多么人人喊打。而是他发现,他无法克制学习这门魔功的欲望。 他无亲无朋,倒也不怕灭情绝欲。但若说还有什么牵绊。那就是因着阳建德遗命,想要保护阳玄策的心情了。 他是见识过阳建德如何杀绝宗室、屠戮亲生儿女的。 如阳建德那等雄才,最后都不免如此。他如果修了这门魔功,只怕有一天,也不得不去杀阳玄策,以斩断唯一的牵绊。 这念头只在脑海里稍稍略过,便令他不安起来。 那是国君陛下仅存的血脉,他如何能? 刘淮双手成爪,灌输道元,立即就将这兽皮书撕成了诸多碎条。 如此犹不能放心,又捧出一团炙热火焰,将这记载魔功的兽皮烧成了灰烬。 然而…… 他惊恐地发现,那兽皮书上的血字,竟如此清晰的在脑海中流过,灭情绝欲血魔功,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四章 求仁得仁 千百个画面在刘淮脑海中转过。 一会儿是阳建德殿上大开杀戒,亲手灭杀血亲子女。 一会儿是他刘淮魔功大成,为主复仇,杀进临淄,血洗齐宫,当庭杀死那姜姓老儿。 一会儿,又是他站在阳玄策的尸体前,而故主阳建德正满脸血污地瞧着他,“狗奴才,孤叫你保护孤仅剩的儿子,你怎却杀了他?” “啊!” 刘淮从癫狂臆想中挣脱出来,剧烈地喘息着。 脸上、身上,已经被密集的汗珠覆满。 然而那血色的文字,却在脑海中翻来覆去的流淌,愈来愈清晰。 “不,不,我不能!” 他癫狂地喊了几句,忽而反手一掌,打得自己头颅爆开! 红的白的,淌了一地。 刘淮的尸体躺倒在地上,但他身上的皮肉,都松弛了下来,再不复之前那种恐惧状态下的绷紧。 然而…… 窗子关着,但不知哪里钻来了一缕风。 这风卷起桌上那兽皮书燃烧之后的灰烬,轻飘飘的洒落刘淮尸体上。 那灰烬渐渐消失,刘淮的尸体也慢慢消失。 到最后,地上连一点红白污迹都不见,也没有血肉骨骼。 只有刘淮生前穿过的衣服,和衣服上—— 一卷古老的兽皮书! …… …… 灭情绝欲血魔功在容国掀起的波澜,于阳域全无影响。 这里的百姓在惶恐不安中迎来了齐国的统治……但很快就适应了。 这当然有很多种原因。 譬如“阳廷最后的脊梁”黄以行,譬如“仁义无双”青羊镇男。 两人都为拦阻凶屠的屠刀出了力,黄以行保障了衡阳郡的和平,姜望在日照郡嘉城城域建立起了国乱时的世外桃源。双方都活人无数。 当然,姜望的名声之所以能够追上前者,主要在于重玄胜不遗余力的造势。如今阳地三郡,只有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悬而未决,可见阻力之大,但民间关于姜望的呼声已经很大。 对此姜望也是做了些指望的。 获爵青羊镇男之后,他才在真正意义上享受到青羊镇域反哺于他的好处。 爵位官位,从来不仅仅是简单的荣誉。它切实关系着一个朝廷对国家的统治,相对而言,它自然也能够享受国运的补益。 具体到某一个官职来说,它影响着官员的权力,也决定官员能够接收到的“反馈”。 例如席慕南能以嘉城城主印行敕令,便是借助于嘉城民心。汇聚民心,不仅可用于征伐,更实际的效应,在于可以帮助修行。 以姜望本人为例。 他早就在事实上完成了对青羊镇域的掌控,但于礼不全,不能名正言顺。只在魂陷飞雪劫的时候,意外得到了反馈。但终究不是正统手段。 那一面鲤纹赤旗本可以帮他聚拢民心民意,为他所用,可惜还未来得及彻底与青羊镇域定为一体,便已毁于龙骨面者之手。 但如今阳地尽为齐土,齐庭一纸诏书下来,姜望成了名正言顺的青羊镇之主。所谓“民心民意,载沉载浮”,这话他才真正能够有所理解。 体现在修行之中,那属于青羊镇域的民意,时时刻刻汇向他的爵印中——那是一方两指宽、两个指节长的小小印章,阴刻【青羊男印】四字。 把此印佩在身边,能够感觉到神魂之力受到滋养而壮大,当然,这个过程非常缓慢。只是若能经年累月下来,亦是可观进步。 而如果能够得到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将此地经营好了,就意味着更多的民心民意,更快的神魂壮大。 很多官僚之所以在其位不谋其政,也并非看不到此等好处。而因为这反哺是缓慢的、细水长流的,而贪渎、横征暴敛,却往往有立竿见影的收获。 一般来说,愈是国运昌隆,官员愈多勤心于民者,乃是求长久计。愈是国势飘摇,愈多短视官僚,因为根本无法确定自己能够得到长久收获,便只想夺了横财就跑。 俗语称,“强国文士定山河,破国文官不如鸡。”便同此理。 既是说两者调动的力量不在一个层次,亦是说双方得到的反哺有天差地别。 而回到齐国对阳地的统治上。 在姜望看来,阳地百姓之所以能够这么快接受齐国统治,固然是齐国经年累月的渗透,民风民俗的浸染,前相晏平之策所收的效果。 但最直接的原因,则在于齐军在完成对阳域全境的事实性占领之后,第一时间清扫了境内的全部凶兽,解决了令无数阳域百姓痛恨的凶兽祸事。 绝大部分阳域百姓,一辈子没有出过阳地,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凶兽是可以清剿干净的,野地是没有那么多危险的,踏青不是只能在近郊几里进行……体会到身为齐人的安稳生活! 这一点,或许齐人本身并不觉得有什么。但从庄国到阳国,亲身经历了三山城的壮烈,目睹无数悲惨情景,姜望最是理解不过。 倘若,有国家愿意荡除凶兽灾祸,如窦月眉那等心为百姓的城主,还能够保证对庄国的忠诚吗? 凶兽一事,虽则普遍常见,但背后涉及的秘密太多。姜望至今也没能弄懂其间根脚,问重玄胜也是语焉不详,实难说是了解。 青羊镇,静室之中。 姜望缓缓收功,控制着道脉腾龙飞回天地孤岛,结束了今日对躯干海洋的探索。 蒙昧之雾固然可怕,但探索过的区域却是在心里记录了下来,形成唯自己可知的舆图。随着探索的位置越来越多,迟早有一天,能够一览躯干海全貌。当方向尽在心中,蒙昧之雾的可怕程度就大大降低了。 “老爷。”独孤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她是个懂事的,姜望修行之时轻易不会过来打扰。 “什么事?”姜望问。 “有一个老和尚,在院里等你哩!” “和尚?”姜望摸不着头脑。 除太虚幻境里跟各路人马都交过手外,他不记得自己现世里跟佛门的人打过交道、 还是个老和尚! 但独孤小好像也很迷惑:“他说与老爷有缘!” 第五章 苦觉 阳域大战方歇,什么牛鬼蛇神都出来了,姜望不得不小心应对。 当即止了修行,随独孤小往前院去。 他自己暂时没有什么好渠道,已经交托重玄胜代买开脉丹,用于之前承诺过独孤小的开脉,不日就能够完成。 这院里一应布置,姜望都未费过心,全由独孤小操持。 对这些他是不甚在意的,但也的确感觉耳目舒适许多。 来客便等在前院。 这是一个枯瘦的黄脸老僧,穿粗麻僧衣,踏一双露趾草鞋,露出的脚趾中,黑垢分明。 姜望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姜望。 “大师所为何来?”姜望问。 黄脸老僧单掌竖礼:“贫僧因缘而来。” 姜望不去接他的茬,与他打什么机锋,只故意道:“若是化缘,斋饭倒能安排。” 黄脸老僧点点头:“如此,有劳施主了。” 姜望:…… 若只是化缘,独孤小自早就安排了。 这老僧等到此时,必是有什么其它的目的。 更兼其人气机若有若无,一身修为深不可测。 姜望不想生无谓事端,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也尽量克制好奇心。因而故意用化缘去堵他,没想到这老僧竟借坡便下驴。 真要化缘! 姜望好歹也是青羊镇域之主,一顿斋饭还是供应得起的。 只是盯着那越摞越高的碗,独孤小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 她是过惯苦日子的,很懂得勤俭持家的道理。往日也不是没见过化缘的和尚,通常便是一碗斋饭、几根青菜罢了,哪有化缘的大吃大喝,连吃二十几碗米饭的?青菜都吃了五碟! 只是姜望不说话,她便也只好忍着。 倒是去后厨的时候,悄悄吩咐多撒点盐,叫这饿死鬼投胎的和尚,咸也咸饱了,不好多吃。 黄脸老僧吃饭的时候倒十分虔诚,也不说话,盯着饭菜目不转睛,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瞧起来仔细,吃起来却不慢。 碗碟渐渐摞高,厨子都累得换了一个。 姜望不可能放任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强者随意活动,很好的保持了耐心,就在一旁陪着。 不便探索蒙昧之雾,但就这样坐着,蕴养道元却是没问题。 当空碗增加到四十,空碟也有九碟了之后,黄脸老僧才停下筷子,摸摸肚子,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大师用好了?”姜望问。 “势不可使尽,福不可享尽。”老僧挺正经地道:“半饱便罢,须行节制。” “……受教了。” 黄脸老僧瞥了他一眼,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 倒是独孤小看不过去,帮着下人一起撤下碗碟,自己也顺便躲到了外面去。 “阿弥陀佛。”黄脸老僧单掌竖礼,这时候才想起来介绍自己:“老僧苦觉,想必施主也如雷贯耳了。” 于礼而言,这和尚年纪这般大了,在不甚过分的情况下,不好轻慢。 姜望虽然压根没听说过什么苦觉大师,但也配合着道:“大师德名远播,小子当是有耳闻的。不知大师这次来……” “都是缘法!” 黄脸老僧干枯皱褶的脸仿佛都舒展开来:“老僧与你,有缘呐!” 姜望还未说话,苦觉老和尚又道:“天下皆知,老僧是个讲理的。” 他上下瞧着姜望,越瞧那眼神竟越是欢喜:“受你一饭之恩,老僧岂能无偿?” 姜望一句“客气了”还未出口。 黄脸老僧已说道:“便传你衣钵吧!” “你这便收拾东西,随我入寺。我必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不出三十年,也能如老僧般,得天下敬仰!罢了,我辈出家人,也没什么好收拾的,这便走……” 他边说已经边来拉姜望。 “且……且慢!” 姜望一步跳出老远。 失心疯了吧? 本人怎么说也是十八岁的腾龙境高手,齐庭实封青羊镇男。要天赋有天赋,要实力有实力,要潜力有潜力,势力也在发展中。 怎么就没头没脑要我丢下这一切去跟你做和尚呢? 若不是这老和尚着实有些修为在身,不像个纯傻子,姜望早就拂袖而去了。 心中乱七八糟,面上还是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大师兴许是有什么误会?小子并无做和尚的打算!” 苦觉老和尚很有些不满的样子:“你现在没有打算,焉知以后也没有?” “……” 我自己不知道,你知道? 姜望尽量平和道:“现在没有,以后应该也没有。” “你只能代表现在的你,不能代表将来的你。”觉苦老和尚说着便往这边走:“别耽误时间,赶紧拜师吧!” 第七章 敬他如敬神 “悬空寺。” 姜望给了肯定的回答。 “那老和尚法号叫什么?” “苦觉。” “很强?” “深不可测。” “那应是真的了。”向前一个翻身坐起:“悬空寺当今方丈是苦命大师,这和尚与方丈同辈!” “悬空寺的字辈是‘度行定止观意心,悲苦净空皆法缘’,如今的悬空寺,正是苦字辈当家做主。”(1) 他喃喃道:“这等有悠久历史的强大宗门,自是有见识的。” 见向前很了解悬空寺的样子,且反应如此奇怪,姜望忍不住问道:“那些让你感觉无望的事物,包括悬空寺?” “倒非如此。”向前就坐在床头,微微垂首:“我只是去过那里……” “你也去做过和尚?” 姜望问完方觉有些不妥,为什么要说“也”……我自己完全不想当和尚啊。 向前倒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的声音,此时带有很强烈的失落,但又有根本无法掩饰的自豪:“我师父曾剑试天下,每每带我随行观摩。悬空寺只是其中一个地方。” 苦觉的出现,似乎勾起了向前的回忆,让他往日郁积在麻木之下的情绪都涌了上来。 剑试天下!悬空寺只是其一! 这话表露的信息太惊人。 姜望喉咙都有些干涩:“你师父剑试悬空寺,胜负如何?” “悬空寺诸院,论及战力,当以降龙院首座苦病禅师为第一。我师父破之!” 向前那双死气沉沉的死鱼眼,此时也笼着某种崇敬的光,可见他师父在他心中的位置。 试剑是以切磋为主,又不是挑山门,自不会与悬空寺的方丈苦命大师交手。而方丈之下,以降龙院首座苦病禅师战力为第一,向前的师父能击败他,足证飞剑时代的飞剑三绝巅之名。 “那劳什子苦觉,我虽不识。但我师父若活着,他必不敢说我是丧门……” 说到这里,向前便突然止住。再说不下去。 实在是心中情绪复杂,哽咽难言。 此种情绪,姜望无从宽慰,只能叹道:“你师父风姿卓世。我虽未见,心向往之!” “是。”向前道:“我敬他如敬神!” “然而,然而……” 他陷入回忆:“我师父试剑天下,是为磨砺剑锋,以最强的状态。去战一生道敌。” “我随着师父转战天下,神临才配出手,真人才堪一战……未见他有一败!” 此等强者! 姜望听得心潮澎湃。 真人即是洞真境强者,而转战天下未有一败,也就是说,向前的师父,当时至少也是洞真境几乎无敌的存在。 向前继续讲述:“后来,师父说时间已到,他只差一战,就能踏上超凡绝巅。而这一战,他要留给他的一生道敌。” “那一战,师父仍然带着我。” “那是我永生难忘之战。” “我师父迎战那人……” “那人……” 向前的眼神忽然颓了下来:“那人只一拳,我师父性命交修的飞剑……便被击碎了。” “那是何人?”姜望问。 “他,他……”向前忽的双拳紧握,手指插进血肉,鲜血就那么流溢出来。 而他竟已泪流满面:“我连叫出他名字的勇气都没有!” 姜望默然。 心中敬如神明的存在,却被人只一拳就击败了。这是直接击溃了信仰!此等毁灭性的打击,的确非常人所能忍受。 向前腾龙境修为,却有堪与内府境争锋的战力,年龄也并不大。 说一声前途无量并不为过。 很多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他的绝望,颓丧。 但也只是,因为没有过相同的经历罢了。 真人是什么存在? 庄国国主庄高羡,不惜牺牲一整个城域的百姓,方能踏破最后关卡,成就洞真境。 佑国一个伪洞真战力的异种龟兽,即以举国之力供养。 那是修行路上,毋庸置疑的高峰! 而一个同境几乎无敌的真人,却被对手一拳就轰碎性命交修的飞剑。 若亲眼目睹这一切,如何能不能绝望,不颓丧? 他心中视若神明的师父战死,他的战心也被击溃了!所以终日借酒逃避,麻木度日。 “我们这一脉,剑即是命。飞剑碎了,师父也就活不成了。” 向前说道:“师父强撑着带着我离开,那人……也未阻拦,师父说他是不屑,不在意!” “我知道师父有多骄傲,大概这才是最让他死难瞑目的地方。” “死之前师父跟我说,不是唯我剑道不强,不是飞剑不强,是他不肖!那人可以不在意他,但不能不在意他的剑道!他要我潜心剑道,刻苦向前,来日为飞剑正名。” “可!” 向前抱着头,十分痛苦:“我这辈子连我师父都不可能赶得上,又如何能击败那人……为飞剑正名?怎么努力……也是无用!” 姜望沉默了很久,待他情绪释放过,才说道:“首先你要知道,你师父很强,非常强,试剑天下,真人无敌,堪称英雄。我听着,亦是敬仰。” 第十章 摘桃 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黄了! 重玄胜造势良久,多番争取,却在最后关头,被人摘了桃子。 新任日照郡镇抚使乃是田安泰,圣旨已下,无可更改,其人马上就要走马上任。 而重玄胜和姜望的筹谋就此被拦腰截断。 重玄胜怒气冲冲地来到青羊镇,告知了姜望这个消息。 姜望对此是有期待的,这个位置对他经营势力大有好处,期待破灭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他还是宽慰道:“势不可尽。天道有缺,人情有嫉,想来是难免!” 阳域三大镇抚使的位置。 黄以行是统治所需,任何一个人主持分饼,都会需要这么一个人。 然而是重玄褚良点了头,其人才得以上位,虽然忠诚不能完全保证,但也已可以看做重玄褚良这一系的人。 高少陵是重玄褚良主持的利益交换,通过赤尾郡镇抚使这个位置,与静海高氏有了一定程度的交换与合作。亦是中规中矩的分饼。 唯独日照郡镇抚使,重玄胜是有心将它作为本盘来经营的。 这个位置,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田安泰。 虽则其人作为秋杀军大将,亲身参与了灭阳之战,战场上自也奋勇,立下功勋。其人内府境的修为也堪当其任。 但论及功勋,他绝对不比姜望夺旗之功,不比重玄胜斩将之功,也不用说战前瓦解宋光那七万战兵的功勋。 他能够坐上这个位置,一则是其人出身的大泽田氏底蕴深厚,二则未免是圣心难测,不欲阳地成重玄褚良私地,这不便明说。三则…… “是重玄遵!” 重玄胜狠狠道:“若非他代表重玄家表态同意,陛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绕过叔父意见,令田安泰上任!”云九小说 这话里有两个信息。一个是重玄遵迄今仍在重玄家内部占有绝对优势,甚至能够在重要时候代表重玄家。另一个也说明齐帝本心可能也不想重玄褚良收获太多,只是因其大功,不可能明着压制。这本是帝王之心,倒也寻常。 姜望皱眉道:“重玄家如何会同意舍下日照郡?” 像重玄氏这样的顶级世家,再怎么看好重玄遵,也不应该做出损害家族利益的选择才是。 重玄胜脸色不太好看:“田氏拿出了崇驾岛十年开拓权作为交换。” 知晓姜望不明白崇驾岛的意义,他补充道:“这个岛属于近海群岛,资源丰富,不会输于日照郡,历来都是田氏私产。” 第十一章 有情众生 日照郡镇抚使的位置被田安泰拿走,但姜望的青羊镇男本是实封,依旧能够保持一定的独立性。 重玄胜与姜望就目前的形势商讨了许久,在丢失日照郡镇抚使位置的情况下,要最大限度保住战争胜利的果实,就需要加强对衡阳郡镇抚使的掌控。 黄以行是亡国之臣,在齐国没有什么根基,现在归属于重玄褚良这一系,轻易不能改换门庭,算是可靠的。 但事无绝对,就像重玄遵以崇驾岛置换日照郡,其人势必也会暗中接触黄以行。他能调动的资源远大于重玄胜,在重玄家内部改变立场,政治风险也相对要小很多,这一点不得不防。 至于阳域另一郡,赤尾郡镇抚使已交换给静海高氏,倒是再无须操心。便是想操心,高氏也不会愿意。 总的来说,战后的利益划分,因为重玄遵的横插一杠,没有达到最优的结果,但也收获巨大,实在不必太丧气。 两人正说着话,独孤小又走至外间。这会她已服下重玄胜顺便带来的开脉丹,开过脉,正式迈入超凡了。脚步轻盈许多,气息也更悠长。 姜望传了她归元阵作为奠基阵图。 “老爷,外间又来了个和尚!指名说要找您哩。”独孤小喊道。 姜望顿觉头疼:“还是那黄脸老和尚?” “这回是个年轻和尚!” “什么老和尚小和尚的?”重玄胜在旁边一头雾水。 姜望便大略把苦觉上门强要收徒的事情说了一遍。 重玄胜立时就眯起了眼睛:“悬空寺的秃驴也对阳域有妄念?” 他第一时间的想法,便与姜望深思过后判断的可能性一致。 “倒是不知。”姜望摇摇头:“我现在已经不可能做日照郡镇抚使了,应当不会再多纠缠。而且新来的这位,也不一定是悬空寺的和尚呢。” “你在这里稍坐,我且出去看看。” 说罢,姜望便起身往外走。 “我与你同去。”重玄胜也一骨碌爬起来,脸色不是很好。 说起来,悬空寺要收姜望入山门,就很有那么些挖重玄胜墙角的意思,毕竟姜望一直还挂着重玄胜的门客身份。 第十六章 雾女琵琶 临淄的风月场,有四大名馆并称。 天下闻名的三分香气楼,在临淄亦有分部。 但连这四大名馆都未排进去,只能算是第二流的风月地。 许象乾为姜望约见李龙川的地方,就在四大名馆中的红袖招。 这里消费结算,用的是道元石! 也就是说,能进这些地方潇洒的,大多只能是超凡修者。 跟着轻车熟路的许象乾,姜望肉疼地记下花销——回头都是要向重玄胜报账的。 如今他自领一个镇域,需要花用的地方极多,断不能吃这些亏。 两人在包间里坐下,自有婀娜侍女上来奉茶。 奉的是绝品好茶。 那茶雾缭绕,在半空氤氲,勾勒出一竖抱琵琶之女子。 这茶即名“雾女琵琶”。 尚未入口,已觉唇齿生津,茶香沁人,其韵悠悠。 许象乾自取一名帖,随手递给一位侍女:“去摧城侯府请李龙川公子,便说我在等他。” 那侍女行过礼,便自去了。 许象乾又对剩下那名侍女吩咐道:“这便下去请一位妙手来,饮此茶,须听一阕琵琶。” 姜望啧啧称奇。 这高额头儒生,街头巷尾也打得滚,各般雅趣也玩得转。 因便赞道:“许兄也是个会享福的!” 许象乾只贼笑一声,瞬间破坏了气氛:“听说李家老太君近日在临淄呢,红袖招的人这时上门,可得有他好受。” 姜望愕然。 本以为他让红袖招的人去请李龙川,是为保密考虑,倒没想到是这恶趣味。 还真是许象乾的风格! 不多时,忽有琵琶一音起。 许象乾端起身前那杯雾女琵琶,向姜望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望不懂这些,便依样为之。 只用茶盖一搭,那抱琵琶之雾女便尽没茶中。 轻抿一口,茶味儿绕齿徘徊,数匝不去,只觉极妙,偏尝不出个中实味来。让人心急的想要探究,感官只往唇齿间聚集。忽而那茶味儿往喉间一滚! 铿铿! 竟分不清是喉间响了一声琵琶,还是耳中听得琵琶声。 又或是交作一响,但内外合韵。 直让人眼舒耳展,心神愉悦。 姜望生平饮茶,未有过如此感受! 直想脱口赞一声好茶,又自觉此时出声,实在唐突,坏了音韵。 只想心神放松,自在感受其中。 茶音、琵琶音,坠如珠玉,渐次接来。声既袅袅,香亦袅袅。 不知不觉间,一曲琵琶已歇,一杯雾女琵琶也饮尽。 许象乾这时才叹道:“八音茶红袖招独有其三,我最爱这雾女琵琶!” “真是好茶!” 姜望只觉词穷,只能如此赞叹。 两人又天南海北闲聊过一阵,许象乾游学天下,姜望也经行数万里,聊起来倒是不乏话题。 中间免不了聊到天佑之国,聊到那巨大龟兽,那天资卓绝的尹观,以及如今声名鹊起的地狱无门…… 也唯有相对一叹。 其人若生在景秦齐这等国家,必然生就耀眼,不至于如此坎坷。 行走于刀尖上的绝顶天才,总是让人慨叹的。 正说着话,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老高何在?难得见你破费,我可是马不停蹄就来了!” 这声音自透着英气锐气,自然是李龙川到了。 只是姜望怎么也想不透,他叫为何叫许象乾为“老高”。 随着声音,额缠玉带、英武不凡的李龙川,大笑着踏进房间来。 便只见许象乾黑着脸道:“莫要乱叫唤,你摘了这玉额带,额头未必低我多少!” 原来是这个“老高”! 姜望险些笑出声音,强自按捺住,对李龙川招呼道:“李兄,许久未见了!” 见还有姜望在,李龙川亦笑道:“青羊镇男的名声,我在临淄,亦常耳闻啊!” 当初在天府秘境,因着许象乾的关系,他们便相处得还算不错。李龙川虽然家世实力尽皆不凡,但没有什么倨傲之气。 彼时姜望是一等通天境强者,去夺神通种子,如今更是神通预定,于阳国战场多次证明实力,兼有夺旗之功。李龙川更是不会小觑于他。 仅仅一个十八岁的实封男爵名位,就足够他跻身齐国贵族圈子了。 重玄胜之所以让姜望代表他来送礼,正是因为姜望如今已有相当的分量。 姜望这个人出面,才显得这份礼尤其隆重。 “莫要羞我。都是将士用命,姜某不过贪天之功!” 这边两人还在寒暄,许象乾已招呼道:“来来来,请上座!” 重玄遵正式对重玄胜出手,这事在临淄的世家圈子里已传得沸沸扬扬。 作为顶级世家公子,李龙川自然不会不知情。事实上他一见姜望,便知是重玄胜回来了。 他本心是不欲沾染这事的。无论是重玄胜、姜望,还是那边的重玄遵、王夷吾,都不是什么好招惹的角色。 但许象乾主动招呼,他也不可能转身便走。 当下只是一笑,当仁不让地坐在上首位置,因便取笑道:“我说老高这貔貅今日怎的豪绰了,原是宰的姜兄这一刀!” 许象乾便只笑眯眯地打量他,也不出声反讽。 李龙川疑道:“你瞧我做什么?” 许象乾笑呵呵道:“瞧你有未被老太君打了手板!” 李龙川的脸当时就黑了:“好你个姓许的,我还道你是无心之失,原来祸心早藏!” 出门的时候,的确被家里那老太太呵斥了一顿。告饶说是青崖书院的高徒有事相请,才得摆脱。 念及此处,的确牙痒得厉害。 许象乾便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之间互相揶揄嘲讽,言语无忌,倒足见关系要好。 姜望则坦然笑道:“其实是我跟着两位见了世面。这临淄名馆,八音妙茶,我真是头回见识!” 并不掩饰自己少经富贵的一面。 李龙川也笑:“既来临淄,八音茶不可不尝遍!今日叨扰姜兄,明日我做东,海棠春里摆一桌!” 海棠春亦在四大名馆之列。 齐人吃茶菜、用茶饭,是极爱茶的。 八音茶作为绝品好茶,从某种程度上,亦是与四大名馆的声名相辅相成。 然而李龙川这话的意思,却也是“有来有往,绝不相欠”。来往是可以的,若要请办什么大事,交情却还未够。 像李龙川这样的名门之子,自小受到的教育便十分全面。 那种一见如故,便两肋插刀的事情不是没有,但极少见。因为他们要考虑的事情有很多,家族带给他们荣誉,他们也必须考虑到自己能为家族带来什么。 倒是草莽之中,多见随性所至的豪杰。 没有孰高孰低,只是考虑问题的方式不一样。 …… …… ps:像雾女琵琶这些,就是丰满伟大世界的细节,我很喜欢!另外明天下午小说就上限免啦,大家帮忙多推荐一下咱们的赤心吧。兴许一次限免推荐,效果好了,编辑能给安排别的推荐了呢? 第十七章 气吞山河 “说起来,听闻姜兄在战场上奋勇,我倒是文思泉涌,有感而发,得了几句!” 见李龙川言语之间界限分明,许象乾虽说过不会影响其人决定,但也不愿两人太过生分,因而主动活跃气氛道。 听得许象乾文思泉涌,姜望看了看李龙川,李龙川看了看姜望。两人都不说话,倒在此时生出一种默契来。 “瞧你们,一个个的还挺期待!”许象乾有些欢喜,清了清嗓。 两人来不及阻止,便听他咏诵道:“啊,大战兮,大战兮,大战唏嘘兮!” 完了?姜望看了看李龙川,李龙川看了看姜望。 许象乾看了看姜望,又看了看李龙川。意思也很明显,完了,该赞叹就赞叹吧! 按理说许象乾这般仗义,姜望是应该捧捧场的,奈何实在是夸不出口! 因而只能谦虚道:“阳地之胜,实赖定远侯用兵如神,姜某微薄之功,何劳许兄一再感慨?” 而李龙川则道:“茶不错!” 这些个粗陋武夫,实在是令许象乾叹息。顿有明珠暗投之感,便只捧杯不语。微摇其头。姿态高傲,意思你们聊吧,小爷不屑再说话了! 姜望硬着头皮道:“战者,兵凶危事!许兄此句,颇多唏嘘,可见仁心!” 许象乾这才自矜的略点其头。 “何为“战”?”李龙川将门出身,对战争自然有自己的一套看法:“拆字可得,以兵戈为占领事!不管以什么义名,全为利实。” 只不肯聊许象乾的“诗句”。 “李兄说得通透!”姜望赞道。 就此话题略略聊了几句,姜望便主动说道:“在阳地,我有一得,请两位兄长品鉴。” 说罢,他取出储物匣,放在桌上。当着两人的面打开,自其中将丘山弓取出。 但见此弓势重而厚,弓身光滑,几可鉴人,弦如寒刃,弯似冷月。便不动,亦如听有颤声! “好弓!”许象乾的赞叹脱口而出。 李龙川更是直接站了起来,眸放精芒:“丘山!” 在弓箭一道,天雄纪氏曾一度与石门李氏齐名,这把闻名天下的丘山弓,他如何不识? 可以说,对每一个用弓的人来说,这就是人间至宝。 他心中隐有猜测,但又不太敢信。重玄胜能让他帮什么样的忙?难道竟会以此弓相赠! “正是天雄纪氏传家之宝,姜某与重玄胜斩将所得!” 姜望便将这宝弓平放在桌上,任由细看。 “此弓天下名器,可惜我与重玄胜于弓箭一道都未入门。宝弓落于我等之手,实令明珠蒙尘。” “我有何德,焉能暗晦宝物之光?” “常言道‘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丘山弓如此宝弓,亦当有英雄相配。” 姜望注视着李龙川:“遍思相识者,唯有龙川兄能当之!” 此时此刻,许象乾不便说话,便有满腹的灵感欲咏诵,也只好先憋着。 李龙川沉默一阵,艰难地将目光从丘山弓上扯开:“李某身无所长,寸功未得,怎敢自视英雄!” 他勉强谦虚了一句,便又忍不住瞧了那弓一眼。 只好对姜望苦笑道:“重玄胜与姜兄都是豪杰,便是送礼,也气吞山河!只是如此厚礼,龙川实不敢收!” 李龙川真真是爱这把弓,爱到了骨子里。 以其人之意志,之修为,却生生舍不绝目光。 姜望心知,事成矣。 “李兄莫要多虑。”姜望说道:“我来齐地未久,已见诸多英雄。然若论及弓道,试问,除你之外,还有谁人更配此弓?” 这话说得露骨,但也是事实! 李龙川这样的人物,自也有冠绝同辈的自信。尤其是在弓道上,天雄纪氏已绝嗣,整个东域,更有谁家? 而便在石门李氏之中,这一辈嫡脉里,他虽年岁最末,天赋却公认是在几位兄长之上的! 但“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丘山弓这般重的礼,所求之事又是何等之重? 若以此弓为酬,请他去杀重玄遵,难道他也能答应吗?更不必说做不做得到了! “龙川惭愧,实在……”李龙川正说着。 姜望已打断道:“并不需要李兄做什么。我重玄兄弟送此弓,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不忍明珠蒙尘,二是为交李兄这个朋友!” 他既然当着许象乾的面说出这话,便没有反悔的道理。 也就是说,李龙川现在拿这丘山弓,无须付半点代价。要不怎么说重玄胜送礼气吞山河呢!一把天下名弓,说给就给,不需任何承诺。 第十八章 要试一弦,便试一剑! 如石门李氏这等家族,在临淄自然是有自己的府邸的,是为摧城侯府。 李氏这摧城侯爵位,亦是世袭罔替,实封之爵,封在石门。 当然并非实封全郡,只有三城城域之地,不过这么些年来,世人提及石门,便已只知李氏罢了。 以李家在石门的威望,说是整个石门郡都姓李,也没有什么水分。 摧城侯的“摧城”二字,自然是纪念当年姜氏复国,李氏先祖十箭摧城之功。 这么些年来,李氏人才辈出,巅峰时候曾经一门三侯爵,荣誉满府! 不过能够世袭罔替的,终究只有这摧城侯爵。 便如现今如日中天的重玄氏,世袭罔替的博望侯,加上重玄褚良的定远侯位,亦是一门两侯爵。但千百年后还能够存续的,也只有世袭罔替的博望侯爵位了。除非重玄褚良能再立不世之功,为重玄家再延下一门世袭侯位来。 说起摧城侯,熟读史书的人就不能不想到“九返侯”。为纪念张氏先祖在复国大业中九战九返,力竭而死的功勋,当年齐武帝姜无咎特追封其为九返侯,并允许张氏后人世袭罔替。 凤仙张氏亦曾经煊赫一时。 可惜后来先是在夺嫡之争中站错位置,直接被削了“世袭”二字,又降为伯爵。之后再出了一个临战屈膝投降的将军,整个张家便此打落尘埃。 如今石门李依然声势不坠,而凤仙张几乎绝嗣,难免令人唏嘘。 张家唯一的血嗣张咏初露峥嵘,投在十一皇子姜无弃麾下,想必也是求从龙之功,谋求家族复起,倒是令不少老一辈人物瞩目。 齐武帝姜无咎是姜氏皇朝历史上必须浓墨重彩的一笔。 姜氏失国时,其人以质子身份流亡国外。在国内叛乱势力已事实上完成夺国,并开始封功赏爵的时候,敏锐判断“叛虽众,心皆异!” 而后亲身游说借兵,东拼西凑出三万人马,竟直接反伐国内。 历经大小三十七战,未有一败,成功完成复国。 三十七战复社稷。 如此传奇经历,世人评价,都说艰难程度更胜开国。 齐国也是在他的手上,才奠定了霸主之姿,而后强盛至今。 今之齐君为子女取名,皆用了一个姜无咎的“无”字,从中也可暗见雄心,未尝没有自比武帝的想法。 这些且不说。 摧城侯府坐落于昌华大道,乃是一等名门聚集之地。 李家世代将门,府中便有演武场。 铺以地砖,铭以阵纹,等闲腾龙境级别的交手,不能损伤分毫。 李龙川得了丘山弓,若想试弦,凭空哪试得出来,自要寻同级强者交手。好在也无须另找,许象乾便近在眼前。 且不说进了摧城侯府,姜望是如何大开眼界。 单说到了演武场上,见李龙川跃跃欲试,许象乾立便缩头。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先时故意遣红袖招的人上门约请,让李龙川挨了一顿训斥的事。虽不是什么大事,交起手来,难免被伺机报复。 虽则李龙川未必会如此,但他许象乾以己度人……想来是会的! 因而说道:“既是试弦名弓,我可没有名器傍身,端是不妥!让姜兄弟与你一试,便对以名剑!” 说罢,他又故意看着姜望道:“我亦两手空空啊,兄弟,你问问那胖子,想不想与我交朋友!” “许兄如此风姿,他想来是想的!”姜望忍着笑道。 许象乾高兴地一抹额头:“那我就等信了!” 李龙川是知晓许象乾的本事的,但对姜望倒不甚了解,天府秘境里或许有过出手,可惜无人能记得。 此外在阳地重玄胜、姜望一战成名,也能知其本事不俗。只终究耳听为虚,不便笃定,贸然交手,若失分寸,怕伤了方才赠弓的情分。 此时见许象乾这般说,便问询地看向姜望。 姜望与许象乾插科打诨过,便是洒然一笑,大步踏进了演武场。 他不是个扭捏性子,要试一弦,便试一剑! 当初进入天府秘境的,全是各地通天境中的强者。 而能够成功摘得神通的,只有六个人。算得上通天境里最强的那一拨存在。 当然,现在王夷吾打破了极限,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古往今来通天境最强,比之其他人都要高出一层。 仅就他们剩下的这些人来说,如今也都陆续推开了天地门,见到另一番天地,难免也有相互印证的心痒。 姜望如此爽利,李龙川也自欣然。 见其人踏进演武场来,腰侧长剑在鞘,却锋芒自起。便即捧起新得的丘山弓,诚恳说道:“且容我先与它认识一番!” 当下便直接坐在地上,双手捧着丘山弓,闭目不语。 却是以石门李氏的独门箭术探索此弓。 这不是怠慢,反是尊重。 姜望亦直接盘膝而坐,横剑于膝上,只道一声:“请便。” 便闭上了眼睛,蕴养精神。 他与重玄胜自阳地日照郡一路赶至临淄,只为了在四海商盟里作面子,于客栈稍为休整过,各方面确实不在圆满。 无论从哪方面看,李龙川都毫无疑问是临淄城里最顶尖的世家子弟。https:/ 姜望也想知道,巅峰状态的自己,在这三百里霸国巨城,处于什么位置。 …… 却说李龙川与姜望没有立即开战,反倒一个养弓一个养神,于他们自己当然是对彼此的最大尊重。 然而场外等着瞧好戏的许象乾,却无聊得打起哈欠来。 不过这哈欠刚打一半,他便生吞了下去。 “老太君!” 却是演武场边,不知何时,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姿容气质,无不绝顶,堪称国色。只是甚冷,甚傲,眼便瞧着,但仿佛什么也瞧不上眼,目中无人得紧。 李龙川的姐姐李凤尧,许象乾自是认得。 但更令他心里打鼓的,还是李凤尧搀着的那位老太太。 别看老太白发如霜,慈眉善目的。 据李龙川所述,那条龙头拐杖打起人来,那是眼花缭乱,虎虎生风! 其人正是李家老太君,现任摧城侯的生母,李龙川嫡亲的祖母大人! 对于孙儿的好友,老太君倒是并不怠慢,只温声说道:“高额儿不必多礼,老婆子也来开开眼界。看看那什红袖招,松未松动我孙的弦。” 老太君既然要观战,许象乾便只好谄笑着一言不发。 李老太君叫他一声高额儿,也是亲切的意思,他自然不敢有不满,也断无犟嘴的可能。 更兼听得老太太杀气隐隐的后半句,脸上虽然僵着笑,那奇高的额头上,却已经冒汗不止。 第二十章 绿肥红瘦 “海棠依旧,绿肥红瘦!” 却听许象乾长叹道:“春残乃暮,实在令人感伤。” 李龙川先时试弦正酣,此时心神从战斗中解脱出来,才得以关注场外。一听许象乾如此作态,心里便已做好了准备。 头转过来时,已经笑得灿烂坦然:“祖母!今日怎么得闲看孙儿演武!” 这英武少年一边对姜望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表情欢喜地往李老太身边凑。 老太太眸中藏着笑,却故意冷哼一声:“老身便终日闲闲,倒是孙儿你难得有闲啊!” “怎会?”李龙川凑过来,非常自然地挽住老太太另一只手,一边介绍姜望道:“奶奶,这是孙儿新交的朋友!” 姜望很是端正的行了个礼:“晚辈姜望,问老夫人好。” “好。”李老太含笑道:“一见便是个有出息的孩子。” “吾弟在深秋伤春,真是文人风雅呀!” 这声音冷冷的,带着疏离,但不知怎的,反倒让人心中更想亲近。 姜望循声望去,便看到一位似冰玉雕就的美人。 晶莹剔透,眉眼分明,但竟丝丝透着冷意。 这话讥嘲许象乾的救场并不高明,一来现在是秋时,伤春也太扯远了些,二来李家世代将门,李龙川又哪来什么文人气质。https:/ 李龙川浑似没听见般,只对姜望介绍道:“这是家姐李凤尧。” 姜望亦礼道:“李姑娘好。” 李凤尧也便点点头:“承蒙问候。” “好了。”老太太自己虽偶尔也会教训他,但又不舍得这幼孙被训得太过。 古来隔代亲,又“天家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皱纹横生的手,轻拍李龙川的手臂,慈祥道:“你们年轻人自耍去,不必在此陪我这老婆子。” “外间也没甚耍头呢!”李龙川平日英武不凡的一个小伙子,在李老太面前倒显孺慕得很:“孙儿在外,也总记挂着祖母在家,不知您心情如何。倒想就这院中,陪祖母走走!” “李兄陪陪老太君是极好,那我们便先回去了!”许象乾见缝插针。 这高额儿!冷漠无情得紧啊!我这还跟老太太哄着呢,你倒说甩下就甩下了! 李龙川心中大怒,但面上只能挤着笑道:“那许兄路上慢些,还请小心车马。” 着意在“小心”一词上加了重音。 “客气!”许象乾好像什么也听不懂,便一拉姜望:“那老太君,凤尧姐姐,我们便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 李龙川还叫着:“那我送送两位朋友。” 许象乾已毫不留情的把他推回去:“不用不用,我又不是第一次来!认得路!” …… 从摧城侯府出来,姜望发现自己本因重玄胜处境而有些焦虑的心情,忽然安宁了许多。 大概是因为外间风光无限的顶级世家公子李龙川,与自家祖母在一起时的那种舒适自然,令旁观的人也难免心绪宁和。 所谓天伦之乐,大约便是如此。 这是姜望很久都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怎么着?”许象乾特意在姜望眼前晃了晃,揶揄道:“惦记龙川的姐姐呢?” 姜望还不太习惯这种玩笑:“怎、怎么会。” 许象乾没皮没脸惯了,这会没有当面,便摇头晃脑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姜望恨不得堵住他的嘴:“瞎说什么!这还没走远呢,也不怕人听见?” 本只是玩笑,但姜望这般羞涩的一面,反倒叫许象乾来了劲:“听见怕什么?许她生得好看,还不许你生心思?” “许,当然许!” 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高额儿,你不妨说说看,是什么心思?” 李凤尧的声音! 她怎在身后!也不知她听到了几句,从哪里听起。 姜望许象乾两人尽皆冒汗,尤其许象乾,适才的嚣张劲全不见,整个人已经蔫了。 只弱弱道:“什……什么心思?没有啊?” 他祸水东引地看向姜望:“你有吗?” 我有你娘欸! 姜望差点没忍住想骂人,但好在他心中坦荡一些,强行自然地问道:“李姑娘怎出来了?” 见许象乾这般怂,李凤尧也就暂且放过,只对姜望说道:“祖母说初次见面,须得给小辈礼物。” 想来是他们走得急,当时取礼物的下人还未过来。 似这等名门,断没有留客等礼的道理,那样只显主家太过傲慢,见面礼倒送得如施舍般。 如许象乾这等相熟的人倒还好,不必讲究那些。姜望却是初次登门,李家是不会失礼的,所以才有李凤尧这时追上来。 李凤尧说着,已递来一只玉盒,其上雕刻草木,碧色滴翠,栩栩如生。 不必看盒中所装之物,仅见这玉盒之精致,便足知礼物不凡。 姜望推辞道:“冒昧登门,更兼两手空空,已是失礼。尊府如此厚赠,怎能愧受?” “这些客套我原是不懂,你推我辞的也怪不像话。”李凤尧说着,便去看许象乾:“这书生,你帮我说说?” 许象乾便道:“长者赐,不敢辞。这见面礼我原也收了的。” 姜望不肯收下这李老太的见面礼,最重要是怕这份礼是为还重玄胜赠弓之情,担心分薄了情谊。无论它有多贵重,重玄胜的礼物白送了,此行便是失败。 而许象乾则是提醒他,这只是李府的正常礼节,并无划清界限之意。 礼尚往来,正是情谊所系。 “李姑娘这般神仙人物,是不该多耽搁的。”姜望便道:“如此,望便愧受了。” 并双手去接过玉盒。 李凤尧点点头,也未再说什么,径便转身回了府。 …… 一直离开李府许久,许象乾仍心有余悸:“好险!” “李姑娘有这般可怕?”姜望有些不解。 在他看来,这李凤尧虽冷了些,傲了些,瞧来却是天生性子,并无什么恶意歹意,不应叫胆大包天的许象乾畏之如虎才对。 要知道这书生,当初在天府秘境外,可是敢直接当着静海高氏的面,嘲讽他们靠女子上位的。 “我只与你说一件事。”许象乾一副你根本不知天高地厚的表情说道:“她名里这‘尧’字,原不是古圣王之‘尧’,而是美玉之‘瑶’字。是她自己生生在族谱上改的!” 姜望暗暗咋舌。 须知这不是什么寻常人家,这可是世袭罔替的实封侯爵府,石门李氏的族谱,谁敢妄动?谁能妄动? 偏李凤尧便动了,还自己改了名字! 第二十一章 蒙昧 自己改族谱上的名字,便是李龙川这般受宠的嫡脉幼子,只怕也得给李老太打得满头是包。 而李凤尧却做成了这事。心气且不说,能力绝非等闲。 姜望只叹道:“是个心高的!” 许象乾知道姜望赶来临淄是有要紧事的,自不会还撺掇着去哪里花耍。 行出昌华大道,两人便各自离去。 对于姜望来说,此行送礼的目的也已经达到,算是不负所托。 重玄家在齐都自也是有一座博望侯府的,高门大户,贵气堂皇,只是…… 有重玄遵在,重玄胜当然不会住进去给自己添堵。 早先来临淄交游的时候,这胖子便斥重金买了一座华府,供自己交游饮宴。只不过,因为并无名爵历史的缘故,这种宅子华则华矣,在那些真正的名门眼里,终归少了底蕴。 从这一点便可看出重玄遵、重玄胜两人在家族内部的差距。重玄遵俨然已是博望侯府的少主人,重玄胜现如今在侯府里虽然也是地位超然,但毕竟事事低上一头。 临淄有七大胜景并称,枫霞并晚是为其一。 重玄胜的私宅,就在顶有名的霞山附近,价值远超寻常豪宅,算得上奢侈。 有重玄遵在,他没法最大程度利用博望侯府的名头,只能尽量展现自己的实力了。财富亦是其中一种。 姜望到这座宅子里的时候,重玄胜还未回来。但府里的下人都是早得过吩咐的,当然不会怠慢他。 霞山得名,并非因为朝霞晚霞,而是山上红枫开遍如晚霞,因称“霞山”。 据说在每年中秋傍晚,远眺霞山,便可见到天边晚霞刚好与霞山红枫连成一片的奇景。你中有我,交相映红,灿烂一时,故称“枫霞并晚”。 姜望所居的房间,推窗便可见霞山,自是绝佳位置, 只是…… 这难免让他想起枫林城外的那片枫林,想起枫林城里的人。 曾在枫叶飘飘时候拔剑而舞,那种纯净时光难得再有。 弹指经年,那时曾在身边的人…… 姜望倚窗而立,眼神恍惚。 老虎在军中,倒是避过那场劫难,但也再未能联络过。 安安寄养在凌霄阁,无论叶青雨有多么用心,以她小小的敏感心思,是避不过惶惑的吧?然而自己现在都不能说立足已稳,眼前所得一切随时有可能失去,心中再不舍,也没法接她过来……云九小说 晚风吹得枫叶阵阵摇动,远远看去,如红海翻波。 中秋就快到了。 姜望想着,关上了窗子。 坐回榻上,开始探索五府海。 因为时间太不足够,想要尽快接回安安的心太紧切,以至于连伤怀的时间也留不下多少。 天地孤岛雄阔的好处,最直观的体现便在于,驾驭道脉腾龙游入蒙昧之雾时,能够更清晰的感应到天地孤岛的位置。因其巨大,不易迷失。 心神沉在腾龙道脉中,如往常的每一次般,先行梳理通天宫本身。 通天宫里住了位“客人”,他不得不如此谨慎。 缠星奇蟒亲昵地绕了几绕,便又自去穿梭星河道旋。 姜魇倒是稳如泰山,冥烛安分得很。 在蒙昧之雾中探索的感觉是很奇妙的。 整个通天宫以道脉腾龙的形式游动起来,心神掌控其间,已身如龙。因而可以清晰感受到,那蒙昧之雾无时不刻对“腾龙之躯”的侵蚀。 他需要不断调动道元去修补被侵蚀的部分,同时记住游过的感觉,不断向“前”探索。因为蒙昧之雾中,是没有所谓方位的,自然也不存在前后左右。 只是修行者为了不迷失,往往需要自己虚拟一个方位。姜望在巨大的天地孤岛之外,还有神通种子那一个信标,“方位”也就相对明确一些。 与蒙昧之雾的对抗,是贯彻整个腾龙境修行过程的一件事。 以姜望天地孤岛的规模,和神通种子生成的信标,这个过程较一般修者是安全许多的。但姜望还是给自己划了一条相对较高的警戒线,在道元储备到了这条警戒线,修补速度开始有跟不上侵蚀速度的趋势后,就立即返回。 这时候的精气神,还足够支撑一场神魂层面的战斗。也就是说,专门为姜魇留出了应对余地。 有修行者说,穿行蒙昧之雾的过程,就是将自身道元浸染入蒙昧雾气的过程。这个说法不无道理。 道脉腾龙本身即在不断的被侵蚀和被修补间,成为了修行者道元与蒙昧雾气的“战场”。 道元本身不仅仅是简单的气血升华,而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生灵对天地本源的真实反馈。是大道之初,是一切修行的根本。 而蒙昧之雾蒙三魂、昧七魄,是对修行的腐蚀和阻碍。 何为“蒙昧”? 是未开化,是愚昧。其实也是最原始的状态! 人的修行从道元开始,“道元”这个词,本身即有“道之始”的意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道元终结了蒙昧! 所以当修行者能够在蒙昧之雾中完成对五府海的探索,一一锁定五府位置,彻底荡清蒙昧之雾的影响,也就自我完成了“开化”。 掌控了自己的身体,拥有了自己的“房间”,而后自能由内而外。 所以腾龙境之后的下一个境界,是为内府! 佛门常将红尘比作苦海,视人身为孤舟。 在修行中,说的就是驾驭自身道脉,于蒙昧之雾中探索五府海的经过。讲的是腾龙境的修行。 所谓“身如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便是说在这个过程中,要不断的修补自身,不要让道脉腾龙沾染太多“尘埃”,最后迷失在蒙昧之雾里。 当然,亦有那“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天生佛子。根本视蒙昧之雾如不存在,只是对于一般的修行者而言,就没有太大的参考意义了。 而儒门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在修行上来讲,便是说,若不能扫清自身的蒙昧状态,完成自我“开化”,便不足以教化万民。 描述的,却是进入内府境的关隘了。 …… 重玄胜回来的时候,天已入夜。 带着一身酒气,满脸疲倦。 只是回到府中,驱散下人,进得姜望房间之后,眼睛猛一瞪开,倦容顿消。 “今日所行如何?”姜望一边缓缓收工,一边分心问道。 重玄胜瓮声道:“很饱,很脏!” 道脉腾龙脱出蒙昧之雾,落回天地孤岛,姜望收回心神:“怎么?” 重玄胜话说得不开心,脸上却在笑:“吃了一天的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 第二十二章 石门草 当初赢得了天府秘境之后,重玄胜以此为契机直接来临淄经营,没想到还是饱受冷落。 他抓住机会,请动叔父重玄褚良,临时去了一趟南遥城。 不惜代价压服大齐十四皇子姜无庸,以此宣告自己的强势和决心。 自那以后,他就已经很少再尝过闭门羹的味道了。 便真是与他不对付的,也都不愿意当面与他难堪。 更何况如今亲自推动了灭阳之战,又身先士卒,屡立大功,按理说朝野上下,已无人再敢小觑于他。 但没想到重玄遵一朝出手,八方云动。简简单单一步明棋,实打实的势力碰撞,直接割走了他战后的最大一块利益。 聚宝商会的改弦更张,在有心人的眼中,更是一个强烈信号。一个重玄遵已经重视起来,即将要终结这场无聊游戏的信号。 重玄遵何许人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顶级世家重玄家族无可争议的继承人。 在重玄胜横空出世之前,无人能够对他的位置发起挑战。 号称“卦演半世”的顶级相师余北斗,盛赞他“夺尽同辈风华!” 在天骄如云的大齐,这是何等样高的评价? 且不论余北斗是否有捧杀的意思。 单就在临淄,就有多少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谁能看这个名头顺眼? 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愣是没有一个人能将他打下尘埃。 固然有人不屑争名,有人不服但不愿与重玄家撕破脸。 但所有人都无法否认一个事实,这些年来挑战重玄遵的同辈天才,全都失败了! 可以不服他,但所有人都需要重视他! 重玄遵有多强,相对的,他的竞争者就有多不被看好。 因而重玄遵这一次强势出手,整个临淄重玄胜辛苦经营的人脉圈子,竟大半哑声。 连聚宝商会都将他和姜望扫地出门。 重玄胜去其它地方碰壁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以这胖子的智慧,不会不知道局面。 所以姜望不但不报以同情,反倒炫耀道:“我倒是吃了一顿好的,逛了红袖招,喝了雾女琵琶!摧城侯府对我敞开大门,并约了李龙川下次去海棠春!” 重玄胜一屁股挤在椅子上,隐听嘎吱细响。 “这地方可报不了账!” 姜望耸耸肩:“没关系,我记的账。记在你名下。” 重玄胜好好地看了他一阵,仿佛重新认识了他:“姜小哥,你成长得很快嘛!我现在甚至有些怀疑,你给李龙川送礼,会不会还拿了回扣!” 姜望老脸一红:“李老太君是送了我份见面礼!” 重玄胜惊了一下:“你还见到了李家老太君?” “与李龙川试弦,恰巧遇上了。”姜望说着,取出玉盒递来:“许象乾说,这见面礼是都有的,倒非例外。” 重玄胜接过玉盒瞧了瞧,啧啧称奇:“这可是石门草。天底下独一份,只石门郡才有!这草只生在石上,与天相争。所谓‘草生石门,至坚至韧’,是炼身塑体的好灵药。” 边说边递回:“我就不打开看了,免得损耗药气。你须得尽快用了。” “怎么用?”姜望问。 “生嚼!”重玄胜没好气道。 姜望之前是不熟悉,不然断不会放过提升实力的机会。 立即便当着重玄胜的面,打开玉盒,将那一株如碧玉般的草药取出,直接塞进嘴里。一口咬断,石门草草液流出,瞬间整个化掉,一齐流入喉间,而后散向四肢百骸,迅速又有丝丝缕缕的气力生出。 这过程十分舒爽,整个人如在泡澡一般。 重玄胜则泛酸道:“虽说是都有,但那许象乾师从名儒,本身又与李正书同样出身青崖书院,跟李家的情谊自是不同。李老太送你石门草,足见重视。” 姜望懒得理会,细心感受身体。服用石门草之后,四灵炼体决大成后久未提高的肉身,约莫得到了半成左右的强化。 “我倒是没发现,你竟这么受老人家欢迎的吗?之前悬空寺那老和尚也要死要活的要收你为徒。” 重玄胜乱七八糟地道:“下次我带你去瞧瞧我家老爷子,你直接哄得他开心,让他把家主之位留给我得了,也省得我争得这么费劲!” 姜望炼化尽石门草,没好气道:“正事还说不说了?” “唉。”重玄胜一下子没了劲,又瘫回椅子上:“还记得战争结束后,在青羊镇你跟我说的什么吗?” “你说恭喜我又赌赢了。” 重玄胜有些颓然的道:“那时候我嘴里说没有到赢的时候,心里却觉得,战胜重玄遵是迟早的事。我以为我已经足够重视他,从来没有放松警惕。” “但我现在才明白,面对这个人。不恐惧,不害怕,就已经是轻视了。” 重玄胜说得垂头丧气,姜望反倒笑了:“怎么,你要弃子认输?” “我这么胖,上桌容易,下桌难。” 重玄胜喃喃道:“现在,我重新开始恐惧他,害怕他,所以全力以赴,不敢松懈丝毫的、面对他!” 不得不说,认真起来的这胖子,总有一种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豪气。 姜望想了想,说道:“李龙川收下了丘山弓,他很满意这份礼物,也表现出了交好的诚意。但是,我不认为他会正面对重玄遵做什么。再重的礼,也买不来那样的情谊。” “他满意就足够了!”重玄胜道:“我亦只需要这一点。我不需要李龙川做什么,也不管他会不会做什么,这事让别人去关注便是!” 这个“别人”,当然是重玄遵。 只是,送那样的重礼,难道只是为干扰重玄遵的视线吗? 这怎么可能! 只是重玄胜要卖关子,姜望便由得他,只问:“你在外转了一天,不仅仅是为了蹭闭门羹吃吧?” 重玄胜又冷笑起来:“重玄遵这么大手笔,我怎能不让他欣赏一番好结果?怎么不给那些人一个表态的机会?除了我这张大脸,谁能接得下那么多灰?” “所以呢,接下来你要怎么做?” “睡觉!” “睡觉?” “睡醒之后,去宫里!” “去宫里?” “明日你陪我去!” 重玄胜有些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拖着肥胖的身躯往外走。 “我重玄家兄友弟恭,陛下定是欢喜!” 第二十三章 东华阁 重玄胜说是睡醒之后再入宫,当然不可能真睡到日上三竿。 还在寅时,天还黑得透,便拉着姜望匆匆入宫。 齐君年事已高,但治政仍然勤勉。 在元凤之前,历代齐君通常十日一朝,甚至二十日一朝。 而自今君登基以来,几乎每日都坐朝,一旬只休沐一日。已持续五十四年! 放眼天下,也是勤勉之君。 紫极殿是朝议之殿。 在紫极殿前,有一阁,名曰东华。 齐君一般坐龙輦于此稍事歇息,而后再入殿坐朝。 当然齐君未必需要休息,但这已是一种习惯、礼仪,轻易不好改。而且在五十多年的坐朝生涯里,齐君已习惯在这个时间点,提前接收一些朝议信息。 重玄胜与姜望,便在东华阁等候。 重玄胜虽是世家之子,同时也是一介白身。姜望也只是区区一个青羊镇男。 仅仅是一个在这里等候的资格,便费去了重玄胜极大的资源。为此投入的成本,说出去能吓死一堆人。https:/ 至于觐见的请求能不能传达到齐君面前,是另一件事。 齐君愿不愿意见他,又是一件事, 而关于前事,姜望到了这里才知。 今日值守东华阁前的,乃是青崖书院出身的名儒,李正书! 说另一个身份则更明确,其人是李龙川的亲伯父。 李龙川的生父李正言,是李老太君嫡子,本代摧城侯,李正书则是庶长子,未能继承侯位,但其人一心读书,现也是一方名儒。 当然,齐国爵位承继中,嫡长继承是很重要的标准,但不是唯一标准。 比如博望侯府,老侯爷就压根没考虑自己的几个儿子,直接在孙儿中选继承人,也没人能够质疑什么。 …… 却说齐君例行在东华阁稍坐,今日值守的李正书,陪了几句话后,便递上一册。 上面都是他筛选之后,认为有必然让齐君看到的简要消息,这是他值守东华的权力。 这权力很大,用好了很管用。 因而值守东华阁,是一项很大的荣誉。有一个未见明文但众所周知的美称,是为东华学士。 东华阁的小吏,早已向他汇报了重玄胜等在阁外请求觐见的事情。 第二十五章 应棋 齐君卯时上朝,辰时退朝。 而在朝议之前,国主的“恩典”便会送到博望侯府。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罚不可避,赏不可辞。 齐君既然许了重玄胜的恩请,以其人阳国战场的功勋换取重玄遵稷下学宫修行一年。 重玄遵就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格。 甚至于帝使一到,他便要即刻出发。 重玄胜人马不歇,一路赶回临淄,屡遭碰壁,多迎冷灰。 不惜以天下名弓丘山弓相赠李龙川,只求李正书御前一句话——这把弓原本可以换足够多筹码。 乃至于狠下心来,用原本打算留给自己的稷下学宫修行机会,困住重玄遵一年。 这还不必说耗了多大人情,换得去东华阁外等候的机会。又用了多少资源,才将话递到李正书耳中…… 这一番,付出不可谓不大,逆转不可谓不艰难。 此等重要时刻,他当然不会错过。 从东华阁出来,他便直接拉着姜望去了稷门。 稷门是临淄西边南首门,西城门中,自南而北第一门。 与东面北首门,东城门中,自北而南第一门。也即社门相对。 社为土神,稷为谷神。 大地承载万物,谷物供养万民。 “社”和“稷”,都是礼仪所定,天子须得亲祭的。故社稷本身即有天下之意。 社稷之门,自有其重要意义。 东面对海,以地迎海暂且不表。 而西面这稷门之外,就坐落着鼎鼎大名的稷下学宫! 齐庭是将这稷下学宫,当做供养万民的粮食来经营的,视其为社稷之本,可见重视。 耳闻已久,自赴齐来,重玄遵这个名字就一直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出现在耳中。 而在稷门外,姜望才第一次见到他。 此刻,尚在卯时。 决定整个国家命运的朝会,仍在波澜不惊的召开。 天刚微亮,临淄从秋日的夜晚中醒来。 街上已经有零星的摊贩出现。 无论超凡与世俗,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奋斗。 姜望与重玄胜便站在城墙内,身后城门已开。 城门守卒全兵全甲,目不斜视。 而在长街那头,走来一个白衣男子。 他的白衣穿得不甚妥帖,像是刚刚睡醒,便随意找了件衣服,往身上一披,因而很有些凌乱。在极重仪表的世家子之中,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然而他从长街走来,像一路梨花开。 整条街只见他的风采。 一对剑眉斜插入鬓,有一种跳脱的锋锐。 眼睛漆黑透亮,像棋盘上定下大龙生死的最后两枚黑子。 偏偏嘴角总噙着笑,像是谁家的浪荡公子,又将这种锋芒与凌厉掩去了。令他变得容易亲近起来。 最能体现这种气质的,应该是他的鼻子。 是那种青山明媚的高,却并不让人感到险峻。 衣领处搭得随意,因能隐见玉碗般的锁骨,与其下鼓起的肌肉。 无须重玄胜介绍,姜望自然而然便知这是谁人。 此时才能从他身上移开目光来,注意到在他身前引路的、东华阁的太监。 这太监既是宣齐君口谕,也有监督重玄遵即刻入稷下学宫的责任。算得上是内廷里有些地位的,偏在重玄遵前面,瞧起来就如小厮一般。 体型肥胖、笑容满面、看起来有些人畜无害的重玄胜,就在城门这边等着。 待他们走近,才笑眯眯地道:“弟来为兄长送行。” 重玄遵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重玄胜一会儿,嘴角翘起:“我的胖弟弟。你真让我刮目相看。” 重玄胜张开双手,展现自己的身型:“弟弟吃得这般胖,就是为了让兄长不必刮目,也能看得到!” 他是真发了狠。舍弃所有功勋,就只为送重玄遵进稷下学宫修行一年。 他早前本想利用稷下学宫的修行机会,拉近与重玄遵的修为差距。而现在不得不将这机会拱手送出,反而加大两者之间的修为差距。 只为了在重玄遵连番攻势下缓过气来,并一举反攻! 在事不可为的情况下,索性放弃了个人修为的追赶,选择势力上的赶超。 可以说,这一局,把灭阳之战所有的收益都赌了进去。 而对重玄遵来说,人在家中坐,圣旨天上来。突然就被告知获得恩赏,得到了进稷下学宫修行的机会,时间是一整年! 这意味着他对重玄胜发起的一系列攻势,就这么戛然而止了。还没来得及最后落子屠掉大龙,整个棋盘就被人端走了,而后对手慢慢的下,自己只能干看着,甚至看不到! 在稷下学宫修行一年,这的的确确是天大的好处。 但比起整个重玄家来,孰轻孰重? 重玄遵并未有恼羞成怒,仍只笑了笑:“以后还是要少吃些,太胖了对身体不好。” 即使与其敌对,姜望也不得不承认,此人风度卓然,是一等一的人物。 重玄胜拱手道:“谢兄长关心。” 重玄遵亦回礼:“我还未谢过贤弟为我请赏。” 姜望看着这异常温暖的一幕,心中只有四个字——兄友弟恭! 哒!哒!哒! 哒!哒!哒! 彷如永远恒定,永远清晰的脚步声,从靠着城墙的那条路响起。 而后一个极高的身影,便大步走来。 他从熹微的晨光中走来,仿佛剖开了天色,渐而清晰、具体。 黑色武服显得简单、干脆。 长脸,高鼻,锐眸。 正是在天府秘境外曾见过的,大齐军神姜梦熊关门弟子,号称当世最强通天境,打破了过往通天境极限的男人……王夷吾! 这本是可以预见的事情,因而无论重玄胜还是姜望,都没有什么波动。 唯独重玄遵,笑了。 这是一个真正释放的笑容,倒不是说他之前与重玄胜谈笑就有多么虚伪,而是唯独此刻,这种笑容才是完完全全发自真心,敞开心怀。 体现的是完完全全的信任。 “城里的这摊子破事,就交给你照看了。”重玄遵侧头看着他,笑道。 王夷吾不苟言笑,只道:“你安心修行。” 而后重玄遵头也不回,便白衣飘飘,往稷门外而去! 走得随意,潇洒。 竟再不多说一句话。 东华阁的太监一刻未停,口谕即下,便动身赶至博望侯府。 未经同意,在这太监的眼皮底下做什么事情,是对齐君的不敬。 所以若要做什么、若有机会做什么,只能在东华阁的太监宣旨之前。 能够在东华阁宣旨太监到来前,提前那么一会得知消息,这已是重玄遵手眼通天。 而他选择了……通知王夷吾! 第二十七章 阳光背面 重玄胜大宴宾客,捧场的人很多,但分量足够的其实并没有几个。 盖因他才刚刚把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这消息不关注的人未必能第一时间得知。而在知道的人里,在了解到他接下来的对手是王夷吾之后,也未必就能对重玄胜有信心。 李龙川和许象乾却是都到了,除此之外,也就是静海高家来了一个高哲,贝郡晏家来了一个晏抚。 高哲与那个折在天府秘境的高京是堂兄弟,他的叔父是赤尾郡镇抚使高少陵,长相亦是典型的静海高氏长相,身形高大,鼻宽眼阔。倒不知那位静贵妃是怎样生得秀美绝丽的。 而在有心人眼里,晏抚其实来头更大一些,他是前相晏平的嫡孙。 虽则晏平已经去相位多年,但他对时局仍然拥有一定的影响力。这位老人一日未闭眼,就一日没有人敢轻视晏家。晏抚的长相相对温和恬淡,不那么具备攻击性。至于其本质如何,未能深交,倒还不能判断。 至于其他的人,都没甚么好说的。 那些未来的临淄城其他顶级世家公子,要么不在一个圈子,要么如鲍氏那般本就与重玄家不和。 当然这些人过来参与宴饮,并不代表他们就彻底站到了重玄胜这一边。只是在重玄胜展现了自己的手段之后,他与重玄遵之间的胜负,又重新有了悬念而已。 大部分的人是既不愿得罪重玄遵,也不愿得罪他重玄胜了。 对于重玄胜来说,回临淄两天,便能把局面扳回现在的程度,就算是达成了目的。 虽不能说完满,但一场宴请,倒也宾主尽欢。 …… “推杯换盏酒意歇,自枕温玉辞宾客。” 昔年公孙野随笔,写尽临淄风月。 多少年岁流光转,未见失色。 从日光初起,一直到夜色已深。 众宾客走的走,留宿的留宿 当最后一位宾客也转去休息时,在红袖招“浪荡”了整日整夜的重玄胜,一下子就坐了起来。 倒让那位以玉腿为他作枕的佳人吓了一跳。 “走了。”他喊道。 有样学样,也枕着双美腿,实则心神沉在五府海里的姜望,亦立即睁眼起身,没有半分醉意,没有丝毫留恋。 两人直接离开了红袖招。 许放这个人,是一位有名的狂士。 他最有名的事情,就是在一次宴饮中,痛骂聚宝商会。将这个庞然商会的名声踩在脚底。 “铜臭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捆绑在聚宝商会身上。 很多人有样学样,见到聚宝商会的人就故意掩鼻,以示太臭。让聚宝商会里的商人,都很抬不起头来。 而当时,聚宝商会会主苏奢,对此一笑置之,除了一句“熙熙攘攘,为钱来,为钱往!”并未做任何回击。 关于这件事,其实还有后续,只是并不那么有名。或者说,被有意识的掩盖了。 很多人只知道许放是个狂士,桀骜不驯,知道他羞辱过聚宝商会,但并不知道他后来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只知道他后来突然就销声匿迹,除了“铜臭味”重提的时候,再也没有出现在临淄贵族圈子里。 到了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铜臭这个词曾经专指过聚宝商会了。 …… 临淄是天下雄城,是齐人的骄傲之地,荣耀之城。 几乎所有的齐地顶级世家,都要在此有所经营。可以说这座城市居住着整个齐国半数以上的高级贵族,再加上各国质子、商旅,游学之人,纵横之士…… 临淄城以极具包容的风格接纳这一切,从而形成其独有的气质。 但这座城市,不总是辉煌的。 余里坊毫无疑问是全临淄最穷的地方之一。 “据说在很早以前,这里是渔民聚居的地方。只不过随着岁长月久,慢慢才被讹传成了现在这个余姓的余。但其实这块地方,余姓人家并不多。”重玄胜兼任向导,给姜望介绍道。 两人都乔装改扮过,为了隐藏行迹,也未带随从。只不过以重玄胜的体型,在这贫民之所,怎么也太显眼了些。 姜望整个人裹在一件黑袍里,闻声讶道:“这里到临海郡还很远吧?渔民怎么生活?” 整个齐国,只有三郡临海,静海郡便是其一,但其实也只有极少的海岸线,绝大部分的海岸线,都在临海郡中。 “谁知道呢?”重玄胜摇摇头:“或许以前临淄离海没有这么远。” 或许……很久以前,临淄是临海的。 沧海桑田、岁月变迁,那些尘封的历史待人挖掘,不过这两位都不是对无关事物有太多求知欲的人。 兴许本身这里的人最早就是余姓,重玄胜花力气挖掘的所谓“渔里区”才是讹传也说不定。 他们都没有提那些有可能存在过的渔夫,是在淄河讨生活的可能,因为自齐国开国之时起,淄河就是禁止民间捕捞的,这是载入齐律的禁令。 夜色很深了。 夜夜笙歌是富人的专利,穷人倒大多日落而息。因为饥饿、寒冷、病痛,各种乱七八糟的原因,漫长的夜晚十分难熬。 只不过在余里坊,倒还有一些幽幽的眼睛,在路边。 准确的说,路边那些地方,就是那些人的“家”。 下意识避开地上的污水,重玄胜对那些幽幽的目光视如不见。 没有实力的依托,再歹恶的心思也只是笑话。 这些眼神虽然大都带有最纯粹的恶,但没有谁付出行动。 在卑贱的日子里,他们也培养出了生活的本能。敢大半夜来余里坊的这两个黑袍人,一看就不好惹。 就如阴沟里的老鼠,见到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躲。他们对危险有自己独特的认知。 靴子踩在污秽上的感觉是不怎么舒服的,姜望倒也没有抗拒到踏空而行。 只是…… “我以为齐都是不会有这些地方的。”姜望说。 “临淄多的是机会,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睁眼看,愿意走过去,愿意抓住。只是纯粹救济的话,掏空国库也不够。” “那些小国才比较少这种地方。”重玄胜淡淡回道:“因为这种人早就被凶兽吃得七七八八了。” 姜望默然一阵,转问道:“许放会住在这里?” 资源是有限的,这道理也不必重玄胜再讲。 只是,再怎么样许放也是超凡修士,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沦落到这种地方来才是。 重玄胜没什么感情因素的陈述道:“道心碎了!大小周天崩溃,通天宫瓦解。” 名士许放当然不会住在这种地方,就连路过都不太可能。 但一个废人,住在这里就很合理。 残酷的陈述。 第二十八章 余里坊 两人几乎转遍了整个余里坊。 情报中的地址似乎并不准确——余里坊北面进去第四条小巷最里面那个窝棚。里面只蜷着一个快死的老人,这年纪怎么也不会是许放。 因为事先从未接触过许放,姜望唯一的寻踪觅迹类道术追思也无从入手。 在重玄胜那边亦是如此,他已习惯了用重术碾压一切。 “情报准确吗?”姜望忍不住问。 “事情是请七指叔做的,他是叔父的老部下,军中斥候出身,应该不会错。”重玄胜说着,忽然一拍额头:“眼睛小就是不行,把人小看了!” 他倒是擅长自我批评,以至于很多时候姜望想嘲讽他也无从入手。 说他胖、眼睛小,他根本无所谓,而且他自己说得比别人频繁多了。 “你是说……” “许放虽然已经废了,但是眼界还在。未必没发现有人调查他……但这是好事!” 说明他还有心气,还有想法,这当然是好事。 重玄胜又往回走,找回那个窝棚,老人仍旧蜷在那里。 重玄胜摇了摇他,缓了好一阵,老人才睁开眼睛。 “之前住这里的人呢?”重玄胜问。 密密麻麻的皱纹里,分不清是污垢还是老年斑点。 那双浑浊的眼睛就那样看着重玄胜,动也不动,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死气沉沉,这个词是最直观的形容。 杀了他也可以,不杀他就这样活着。生或死,没有什么差别。 一切基于人欲人性的方法,对这样的人都不会有太大作用。 “有意思。” 重玄胜点点头。转身便往外走。 随意叫醒一个在某处墙角酣睡的乞丐,直截了当的问:“想吃烙饼吗?” 回应他的,是肚子咕咕的声音。 重玄胜回身指道:“之前住那个窝棚里的人现在在哪?帮我找出来,你一辈子都有烙饼吃。” 乞丐眼睛转了转,但并未动弹。 很明显,他并不相信。 尽管饥肠辘辘,但早已受够这些贵族的谎言和戏弄。 重玄胜眼里有些怒意,不过并没有做什么。以他的身份,还不至于跟这些人计较。 “看来建立信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看向姜望,叹了口气道。 姜望走了过来,看着这乞丐道:“你站起来,我给你一锭金子。” 乞丐更是无动于衷。 第二十九章 国人不杀名士 摧毁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 苏奢提供了非常残忍的其中之一。 许放曾是真正的名士。他学问精深,贯通儒道,极擅名家之术,辩才无碍。 许放之“狂”,临淄尽知。 他骂过的人,岂止苏奢,岂独聚宝商会。 上至太子,下至各地郡守。近至齐国权贵,远至牧楚——他还真骂过楚君。 只要看不过眼的,觉得不公的,他就骂。 毫无疑问,他得罪过很多人,但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因为他很有名。 “名”之一字,从口从夕。古人走夜路时,看不清彼此,就大声喊自己的名字,以让对方知晓。因而有此字。 所以“名”的意思,就可以引申为夸名以广为人知。 许放深孚众望,品格亦可称一声高洁。 其人寒门出身,早年还在三鼓书院读书的时候,书院院长为了巴结权贵,私下更改院比文章名次,将名次靠后的权贵之子提到第二,原本的第二则被挤了下去。 这是本与许放无关,因为他是第一。 但他得知此事后,怒而撕书,发誓终身不与弊者同列。 很多人信奉的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而许放,维护的是整个书院的正义公理。 儒士毁书是大罪过,他一度甚至要被废弃文名。 但这事影响太大,惊动了时任国相的晏平。 晏平亲自过问,后来整个三鼓书院都被裁撤,许放也因此名传天下。 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名士,所以他对聚宝商会的攻击才那样立竿见影。一句“阿堵物”,一个以袖掩鼻,直接将聚宝商会的名声打落谷底。 而苏奢是怎么做的呢? 除了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话外,他什么也没有做。 如此过了整整七年,久到许放可能都不记得自己骂过聚宝商会了。因为他嫉恶如仇,骂过的人和事太多太多,聚宝商会算老几? 许放常年混迹临淄,但他的老家,却在齐都西北方向的辛明郡。许家本是寒门,因为出了许放这样一个人物,在当地过得倒也算不错。 七年之后的许放,正在景国参与一场辩经。 而聚宝商会的生意已经越做越大。在这个时候,差不多已经掌控了许放家乡辛明郡松城城域的七成生意。 苏奢一声令下。 整个松城,没有一家商户肯卖东西给许家。 柴米油盐,买什么都是天价,根本掏不出钱。 许家人给许放写信,但这封信在驿站徘徊了十余日,就是寄不出去。 许家人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后来甚至尝试着想要一路乞讨到临淄,但所过之处,封门闭户。 任何一个拒绝施舍的人家,聚宝商会给予赤金一两,时人称之为“闭户金”。 仅就这项支出,聚宝商会就耗金十万两。 而如此巨大的支出,换来的就是—— 太平时节,许家全家活活饿死! 上至七十三岁的老母亲,下至操持家务的妻,三岁的儿子。 无一幸免。 而从始至终,苏奢的人都没有碰过许家人一根手指头。 直到这个时候,那封家信才神奇地飞速送到许放手中。 但等许放日夜兼程赶回来的时候,许家已经只剩他一个活人。 要告也无从告起,也没人肯为他出头。他发了狂地打上门去,但被聚宝商会轻松制服,连苏奢的面都没能见到。 只留了一句话给他,说是“国人不杀名士”。 许放当场道心崩碎,从此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此事之所以没有流传开来,一是聚宝商会有意遮掩,二是松城人自知不义,缄默不语。 有人质疑,在太平时节,许家人怎么会因为买不到食物而饿死。 是不是聚宝商会暗下杀手。 苏奢有一次回应:“许是缺了些阿堵物!” 那一句“吾观以阿堵物臭人者,未有如聚宝商会也!”至今仍有人提起,只是说这句话的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 将许放带入暗地里控制的一家客栈中,重玄胜第一件事便是让他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惨一点不是更好吗?”许放问。 姜望看了他一眼,明白这人恐怕从未放下恨意。他潦倒在余里坊,和乞儿为伍的时候,只怕心心念念,想得都是如何报复。 为此,他不惜过得更卑贱一些,好让那迟迟未至的报复,更猛烈。 第三十章 八月十五 八月十三日,一记釜底抽薪,将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重玄胜在红袖招大宴宾客,志得意满。 八月十四日,重玄胜大摇大摆回了博望侯府。与他同进同出的姜望,则留在重玄胜的霞山私宅里,整日未出。 这是聚宝商会程十一得到的情报。 当初她押宝重玄遵的时候,是怎么也想不到,重玄遵刚刚出手,落子凌厉凶狠,但几步棋还没下完,人已经去面壁了。 由此,重玄胜的反击便可以预见。 对于重玄胜的报复,她本是持乐观心态的。聚宝商会怎么说也是齐国实力前二的商会,区区一个重玄胜,在无法调动重玄家力量的情况下,根本不能把聚宝商会怎么样。 她甚至觉得,重玄胜根本就不会对聚宝商会出手。反而很有可能借着这个机会,来重新争取与聚宝商会的合作。 而她仍然更倾向于一年后的重玄遵。 在早先做出选择时,聚宝商会就切实做了全方面的考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重玄遵都不可能输。 这一点在重玄遵主导家族以日照镇抚使置换崇驾岛十年开拓权之后,得到了确认。 可以说在正面的对决中,重玄胜毫无胜算,不然他也不至于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将重玄遵送走。 然而,要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瓦解重玄遵的势力,这怎么可能? 尤其对手是王夷吾! 很多人心里甚至都觉得,很可能重玄遵还未出来,重玄胜就已经被王夷吾摆平了。 但苏奢打碎了她的乐观想象。 苏奢认可重玄遵更值得押注的判断,但同时确定重玄胜一定会对聚宝商会出手。 “并不是因为你们撕破了脸,面子只是小事。如果连我们这种级别的盟友转投都无动于衷,他拿什么压服人心?” 苏奢如是说道:“只要他还有意与重玄遵相争,就绝不可能放过聚宝商会,这是根本矛盾。” 程十一叫苦道:“院长。我时刻都叫人盯着他呢!但毕竟不能太贴近,那位侯爷杀性太重,偏竟是支持他的。” 苏奢是一个面目儒雅的中年,像一个先生胜过像一个商人。 事实上他也的确自己开了一家书院,自任院长。 相较于“会主”,他更喜欢别人称他“院长”。 听得此言,他只摆摆手道:“我们不拿他怎么样,定远侯就不会拿我们怎么样。重玄遵亦是他的侄子。” “不怕他动,就怕他不动。”苏奢轻叩扶手:“他想要做什么?” 程十一屈指卷了卷头发,也只有在苏奢面前,她还偶尔会露出少女时候的情态。揣摩着道:“他就待在博望侯府,瞧着是想趁这段时间,哄好重玄家老爷子吧?” “那个叫姜望的,真就未出门?”苏奢又问。 “此人是重玄胜绝对的心腹,不可小觑。” 他们也是事后才知,重玄胜就是通过姜望,送弓李龙川,从而搭上了李正书,有了那一番御前奏对的机会。 “真真未出门!”程十一叫道:“重玄胜那栋私宅咱们倒是放了人进去,只难得递话一次。那个叫姜望的,就黄昏时开窗看了会山景,整日都在房中。” 苏奢想了想,缓缓道:“先盯着吧。这段时间把账本该清的清,不要落下什么把柄。另外,派人去问问王夷吾,有没有什么我们能帮忙的。不管怎么说,重玄胜能走出这一步棋来,我们便绝不能再掉以轻心。” 重玄胜到底准备怎么做? 很多人都有这个疑问。 然而答案只在这个胖子心中。 …… 八月十五,恰是中秋。 亲友团聚之时,也是一月一次福地挑战的日子。 在用尽全力之后,姜望依旧是毫无悬念的战败了。 从泉源洞,掉到福地排行三十五的金精山。每月产功只剩六百五十点。 时至今日,姜望仍不知这福地的价值在哪里。早前觉得产功还算多,随着匹配战排名越来越高之后,渐而这点份额的功已不能满足。 好像更多只能当成每月一次与强者过招的机会。 然而如此多的高手对福地挑战趋之若鹜,除了最早几次弃权外,几乎每个福地挑战日,后来者都十分准时的来挑战。 要知道,能够轻松击败现在的姜望,这种程度的强者,哪一个时间不宝贵?他们仍然每个月都留出时间来参与福地挑战,足以证明太虚幻境福地的价值。 只是现在姜望还未能发掘罢了。 从太虚幻境中出来,已过正午。 “很准时。”姜望想。 再过几个时辰,推开窗,不必出门,就能欣赏临淄七景之一的“枫霞并晚”。 房门在这时被打开,侍女端着酒菜进来。 当侍女拿着食盒出去的时候,这个房间里的窗子也推开了。 一个与姜望身形极像的人,背窗而坐,自斟自饮,似是在等待胜景。 但他已不是姜望。 …… 乔装出了霞山私宅,几番周转,确定不会有任何人能跟上之后,姜望才回到前晚去的那家客栈里,与许放见面。 梳洗过后,又养了一日。再见面时,许放已截然不同。 虽则因为修为尽废,这些年又风餐露宿,以至于整个人皮瘦骨瘦。 但往那里一站,气质便出来了。 容貌清癯,真有几分风采。鬓角微霜,反倒显出阅历。 只能说,不愧曾是一时名士。 让姜望心中暗暗感叹。 然而他也毫无废话,按照重玄胜的计划,直接就说道:“你现在便去请罪。” 许放闻言,并未有什么难以忍受的表现,好像怎么做都可以接受,只是淡淡地问:“向苏奢吗?” 姜望摇摇头:“向太子。” 许放沉默了一会:“虽然我不知道我如何罪了太子,但我会配合你们。我要认什么罪?应该怎么说话?有多少时间可以记下来?” 他絮絮叨叨,看样子非常想抓住这次机会:“现在就去长乐宫?” “不。”姜望说道:“是青石宫。” 许放神情一震。 长乐宫是齐国太子姜无华的住处。 而青石宫里,居住的人是…… 废太子,姜无量! 第三十一章 乏见血色 齐国现在的太子姜无华,其实是齐君次子,居长乐宫。 而在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也就是皇长子,名为姜无量。 许放当然得罪过太子,但得罪的却不是姜无华,而是已经被废了的太子,姜无量。 他当年骂天骂地,何止区区一个聚宝商会,他是连当时的太子也骂过的。 对于废太子姜无量,许放自然不必再问该怎么认罪,他多的是名目可以认。 但他还是微垂眼睑,问道:“认哪条罪?” 姜望回道:“你当初骂什么骂得最狠,就认什么罪。” “……知道了!”许放说。 姜望看着他道:“你离开之后,这家客栈就会关闭。除了我和重玄胜,没有人见过你。” 许放当然能够明白这话的意思。 十八年了,从自厌自弃,到绝望,再到绝望中生出一丝希望,再又湮灭。反反复复,生不如死……他等的是什么,有时候他竟也忘记。 靠自己是报不了仇的,他非常清楚。但哪怕是作为一件武器,哪怕只作为一个废物利用的器具,谁能够用好他呢? 在听到青石宫这个地方之后,他竟窥见天光! 仿佛在漫长无际的黑暗里,忽然有一只手伸来,一巴掌扯下夜幕。 只是…… 许放用那沙哑得如牙床在地上缓慢挪动的声音,说道:“我当年骂聚宝商会,虽然有庆嬉老儿的引导,但的确是出于公心……” 他始终没有抬起视线,仿佛不敢看人。 “你说……”他问:“他们还在怪我吗?” 庆嬉是四海商盟的盟主。 聚宝商会作为后来者,在追赶四海商盟的过程里,并不光明。当然,也不是说现在就如何堂皇了,但总归面子上已经做得很好。 许放当年骂聚宝商会,就是因为知晓了其间的一些肮脏事情。 而这些事情,都是庆嬉有意无意的透露给他的,也确是事实。 之所以许放说起庆嬉亦如此怨恨,实在是因为,他当年骂聚宝商会,虽是公心,但也事实上做了四海商盟的陷阵卒子,帮了四海商盟。 但在事后聚宝商会对许放的报复中,四海商盟从始至终保持了缄默。这实在不是说得过去的事情。 而许放所问的“他们还在怪我吗?”,其中的那个“他们”。 指的自然是受他连累,被聚宝商会报复至死的家人…… 他已经没有人可以问,而只能问眼前的这个少年,即便他如此陌生。 但姜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没有资格让许放去谅解任何人,他也没有资格代表任何人原谅许放。 第三十三章 乞罪于天,剖以肝胆 齐王宫西南角,有一座非常突兀的宫殿。 地处偏僻,人烟冷清。 这宫殿外观,乍看之下,似一块青色巨石。 事实上它也的确是由一整块青色巨石,挖空内部,构建而成。 这便是青石宫,废太子姜无量囚居之所。 此地少有人来,便纵有不得不经行附近的,也都低头匆匆行过,生恐被某种不幸所沾染。 姜无量当初刚被废的时候,尚且自由。除断了继统之望外,与其余皇子并无太多区别。 但在第六年的时候,有御史奏告,废太子私下有怨怼之语。 帝君由此大怒,将他囚居青石宫,令其老死此生。 屈指算来,姜无量囚居此地,已经十九年! 这十九年来,别说什么权贵来往,就连蛾蝇鸟雀,也都不往这边飞。 而在中秋的这一天傍晚,青石宫外,来了一个青衫文士。 十八年前名满临淄的他,十八年后已没有几个人认得。 他身体似有些虚弱,也看不出修为,连脚步都不甚稳当。 但他的气度,让人无法忽视。 他过来的每一步,都走得缓慢,但每一步又那样坚决。这看起来矛盾,但恰恰显出他每一步都在三思之后,每一步都下定了决心。 这里是偌大齐宫的偏僻角落,早已被世人遗忘的所在。甚至连执戟立门的卫士都不见。 囚禁姜无量的也并非卫士,而是齐帝令旨。 青衫文士在冰冷的石道上前行,高高的宫墙将巍峨齐宫围在身后,而独一个突兀的青石宫,就在石道尽头,已在眼前。 路已尽了,青衫文士停下脚步,看着尘封十九年的宫门。 整个人匍匐下来,匍匐在地上,以最卑贱的姿态叩头,以最谦卑的声音,叩门。 一只麻雀在飞檐上歇脚,歪头不解地瞧着这人,大约是觉得陌生且怪异。 许放给整个大齐王宫带来的感觉,应便是如此。 他是陌生的,也是怪异的。他是突兀的,也是嘈杂的。 但他一出口,石破天惊! “罪人许放,前来向圣太子请罪!” 那是一种沙哑的、却竭尽全力嘶吼的声音。 没有修为支撑,却贯注仅有的全部生命力,声嘶力竭。 而“圣太子”…… 算上姜无量被废的时间,他离开权力中心已经整整二十五年。 整整二十五年,太子这个名位与他无关。 如今的大齐,太子殿下是姜无华,居所是长乐宫! 姜无量是被囚居在此,此地自然也有“狱卒”,只不在明面。 十九年了,姜无量寸步未出,这里的“狱卒”都换了几十轮。 那是几个修为不俗的太监。 十九年风吹雨打,青石宫外,石生青苔,檐结蛛网。 已没有多少人会关注这里,包括本身守在这里的“狱卒”们。 现今对姜无华太子之位有威胁的,是三皇女姜无忧、九皇子姜无邪,以及十一皇子姜无弃。 很多人甚至都忘了,姜无华并非皇长子。真正的皇长子,早被谪落。 所以当那文士青衫缓步而来,几个“狱卒”都懒得投去注意。 直到他跪倒,匍匐,直到他喊出那一声“圣太子”。 几个太监才耸然动容! 出大事了! 他们还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但心里已有了这样的觉悟。 而他们不敢阻止。 当那一声“圣太子”出口,这一切就不是他们有资格喊停的了。 许放泣涕横流,哀声凄切:“昔者许放狂悖,不解天时,不明慈心。受奸人蛊惑,妄动三寸之舌。以歪曲无耻之语,粪涂仁者堂皇之身!” “迩来二十有六年矣!” “天道有常,报应不爽。雷罚仇孽,苦煎恶肠!” “天地绝我许放,此报应当。累及家人,罪有应得!” “又生不如死十八年,每夜熬心肝!” “回首前尘,幡然悔悟,方知贤明无过于圣太子。而许放无德,使国失贤储。” “乞罪于天,剖以肝胆!” 许放当年怒骂姜无量,震动朝野。翻拣前事时,通常被视为姜无量彻底垮台的信号。 那一年是齐历元凤二十八年,也就是道历三八九二年。 而就在次年,元凤二十九年,姜无量便遭废黜,正式离开齐国权力中心。 今年是元凤五十四年,因而许放说迩来二十有六年。 昔日以“狂”著称的名士许放,今日以最卑贱的姿态请罪。 字字伤心,声声泣血。 越来越多的太监、宫女,在各宫间奔走。 各种各样的传讯手段,几乎同一时间发生作用。 这发生在偏僻冷宫青石宫外的一幕,以暴风般的姿态,迅速席卷临淄! …… 第三十四章 青石长乐 “回首前尘,幡然悔悟,方知贤明无过于圣太子。而许放无德,使国失贤储。” “乞罪于天,剖以肝胆!” 青石宫前的许放,并不知道这事情在以怎样的速度蔓延。 当他说完最后八个字,竟由匍匐的姿态,转为跪姿。 接着拿出一把匕首,就那样泪流满面的,划破身体,剖开了自己的心肝胆脏! 自剖肝胆,以明其心。 …… 一年只一次的胜景枫霞并晚,正在盛开。 霞山别府里坐着的,都是在临淄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其中,四海商盟盟主庆嬉与石门李氏大儒李正书,尤其耳聪目明。 美景如画,宴饮欢畅。 但随着各家下人不断进来耳语,气氛渐渐就变了。 养气功夫极深的李正书,竟失神刹那。 庆嬉那浑浊的老眼一瞬间暴起精芒,亮堂得让人无法对视。 作为全场地位最高的人物,他们的失态第一时间被众人察知。 唯独重玄胜本人,仍旧谈笑如常。 许放在青石宫外请罪。 很多人并不能理解这事的意义。 在元凤二十八年,也即道历三八九二年。 许放大骂齐国当时的太子姜无量,其中最险恶的一句,是这样说的:“居社稷之重,却肩不能承一羽。处天下之要,却心不能容一物。既虔心笃佛,何不青灯此生?” 姜无量是亲近释家的,向笃佛门。这也是深为齐帝不喜的一点。 许放之骂,被视作潮起,掀起的是浩浩荡荡的朝野上下对姜无量的讨伐。 一骂之后,各地声讨奏章纷如雨落。 姜无量由此只撑了一年,便在元凤二十九年,惨遭废黜。 然而今日许放却说,他当日骂的,都是废话屁话,是“以歪曲无耻之语,粪涂仁者堂皇之身”。 自唾自贱,说自己是在满嘴喷粪。 全家死绝,他也只说“雷罚仇孽,苦煎恶肠”,当做自己的因果报应,罪有应得。 他要做什么? 至少在明面上一看便知。 他是要以自己的残躯残命,为废太子正名! 然而,这名是那么好矫正的吗? 姜无量当年惨遭废黜的背景是什么? 在他被废之前五年,东域有一件牵动天下的大事。 也就是齐历元凤二十四年,道历三八八八年。在这一年,齐夏之间,发生了一场决定东域霸主地位的大战。 这场大战最后的胜利者是齐国,夏国被打回南域,此后三十年,未再东北望。 第三十七章 恕不远送 我太胖,所以起身难。 我手短,所以够不着! 听到重玄胜的回答,苏奢却笑容不改:“程会主,还不与胜公子送过去?” 程十一倒也修炼得好城府,这会脸上已不见半分难堪。 自苏奢手中接过玉轴,风情款款地走到重玄胜面前,只是终究不好意思再自称姐姐了。 双手捧送玉轴道:“胜公子,请过目。” 庆嬉表情慈和地看着这一切,并不说话,至于心中想着什么,就无人能知了。 李正书则转着杯子,似在咂摸酒味。 重玄明光连遭尴尬,那一张保养得极其出色的脸,这会也难看得紧,只攥着拳头不语。 “贵会太客气了。”重玄胜笑眯眯道。 终究伸手接过了玉轴。 程十一神情刚刚一松,便见重玄胜随手将那玉轴放在了酒桌上,随意得像放一根筷子:“今日不谈公事,改日再瞧!” “改日是何日?”苏奢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时间可紧。” 以他的身份,本不至如此纠缠。 但对他来说,世间的一切都有价格,包括他的“身份”和“面子”——这些当然很值钱,但相对于整个聚宝商会来说,便又不值一提了。 重玄胜那张胖脸很是灿烂:“今日只饮酒,改日再告诉院长是何日。” 这话如讲绕口令一般,显得轻佻了些,也戏谑了些。因而那份敷衍,便再无掩饰。 苏奢于是笑笑:“看来胜公子还是不打算原谅我聚宝商会。” “聚宝商会到底有做过什么需要我原谅的事情吗?”重玄胜诧异道:“我实在不知!” “既如此……”苏奢洒然一笑:“我便走了。” 他起身离席,程十一自然跟在身后。 “好叫苏院长知道,”重玄胜右手平伸,引向坐在次桌的姜望:“我这兄弟,向来说话算话。” 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杀伤力:“前日他与程会主相约,待叩开内府之后,便去聚宝盆寻她,一续前缘。你们可要好生经营,不要叫我兄弟找不着门。” 苏奢侧头深深地瞧了姜望一眼,再回转,对重玄胜说道:“一定努力,让他能找到。” “恕不远送!”重玄胜最后说。 从始至终,姜望并不说话。重玄胜说的话,就是他的态度。 其实反过来说,重玄胜也是借着他的名义,表达自己的态度。 …… 苏奢这次来霞山别府,跟重玄胜上次去聚宝盆,行为没有什么不同。 伸出脸来给人打,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 但所有事情,能有一丝机会,就尽一份努力,这道理知易行难。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才能享受常人不能享受的。 不过二者具体细微的差别在于,重玄胜去聚宝盆,除试图尽力挽回损失之外,另一层目的便是示弱,以麻痹重玄遵,从而才有那猝不及防的一脚踹离。 而苏奢来霞山别府,除了试图割肉止损之外…… 回府的大轿上,李龙川与许象乾并坐,李正书则在他们对面。 苏奢突然上门,倒让这些世家公子失去了晚上花耍的兴致,也知重玄胜必有事忙,便各回家。 李正书若有所思道:“苏奢匆匆来霞山别府,舍下一张脸,登门道歉,就是为了把重玄胜拖下水。好让有些人意识到,许放之事可能是重玄胜的报复,让他摘不干净。” 两人都是他的晚辈,他对许象乾亦向以子侄视之,因此话说得直接。 李龙川道:“但重玄胜一直不接茬。” “不接茬就是为了表示他与事无涉,不存在对聚宝商会的报复,自然也就跟许放扯不上关系。” 许象乾一拍额头,恍然大悟般:“难怪姓苏的一直说道歉,重玄胖一直说无歉可道!” “即使重玄……呃胜,应对准确。”李龙川强行掰回险些被带歪的称呼,继续道:“苏奢既然上了门,舍下脸去,他就怎么也挣不开这团漩涡了。” “所以你以为,一个枫霞并晚,重玄胜为什么请这么多人来赏?”李正书问。 “只要聚宝商会倒霉,他就无论如何也洗不掉怀疑,哪怕真与他无关,亦是如此。但只要怀疑只是怀疑,就对他没有太大影响。重玄家毕竟是重玄家,不是什么没底蕴的家族。” 言语之中,倒不为自己无意中给重玄胜做了支撑有什么不满。 只轻轻一点,李龙川便了然于心,轻笑道:“尤其当中还有重玄明光!” 只看如苏奢这等人物,都难以保持对重玄明光的好脸,便足见其人今日表现有多么愚蠢。 他作为重玄遵的父亲,来为重玄胜主持今日的宴席,自以为是干扰重玄胜的交游,实际上却让苏奢的登门效果大减。 因为他是重玄遵的生父,而重玄遵是聚宝商会的合作伙伴。如果真是重玄胜在玩弄手段,攻击聚宝商会,重玄遵的父亲又怎会来为重玄胜主持宴席? 聚宝商会这趟上门赔罪,不但不够委屈,倒竟给人有些昏头昏脑、咄咄逼人之感。https:/ 真可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好个重玄胖。”许象乾啧啧称奇:“也不知他一身肥肉是怎么长的,难道能够配合脑子思考?” 李正书眼皮跳了跳,有时他也很为好友的这个弟子头疼,毕竟思路过于清奇。 叹了口气,告诫道:“他既然示过好,你们年轻人也好相处。友谊便尽量保持吧。此子轻易不可为敌!” …… 重玄明光阴着一张脸离去,重玄胜仍是笑嘻嘻地送到门口。 宾客散尽,杯盘狼藉。 姜望独立院中,看着夜幕下的霞山山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重玄胜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立:“接下来会很忙!” 打击聚宝商会只是第一步,做得很成功,接下来就是对重玄遵势力的全面打击。 手里的酒楼、客栈、粮食门店,各类生意,都需要资金维持。 手下的门客,都需要供养。 经营的人脉,都需要维系。 这些全都需要资源,巨量的资源。 重玄家这种级别的家族,挑选继承人,绝不会只看个人修为,而更注重是否能够带领家族走向更好的未来。 自稷下学宫出来后,重玄遵就算再强,若只剩孑然一身,也绝无可能竞争得过重玄胜。 摧毁总比建设容易,重玄胜一锤已经敲碎了最硬的铁,接下来一年的时间,应该足够将重玄遵这么多年的努力摧毁个七七八八。 想来在聚宝商会头破血流之后,重玄遵又不在的情况下,他手下的那些人里,应该没谁还能有扛得住重玄胜的自信。 重玄遵当然可以卷土重来。 但用一句不怎么好听的话来说……重玄老爷子又还能撑得住几年?又能给他多少时间? 姜望一点都不喜欢枫霞并晚,甚至因此对临淄剩下的六景也没了期待。 “忙一点好!”他只说。 第三十八章 往事如书卷泛黄 重玄胜在临淄的盘子铺得不算大。 但姜望和重玄胜亦忙碌了整夜,这一夜亦是聚宝商会折腾自救的整夜。 然而这些许波澜,还未能掀动庞巨如临淄这种级别大城的夜晚。 临淄沉默的一夜过去。 次日一早,便有下人来传讯,老侯爷相召! 重玄胜有些许疲惫,但精神头很好,只说:“我那位伯父,别的不行,告状是一等好手!” 姜望抓紧空隙调养天地孤岛,便听着他抱怨。 “叔父与我说,他文不成武不就,但自小倒很受宠。” 重玄胜嘴里的叔父,自是他的堂叔重玄褚良。 单纯论血缘,他与重玄明光倒更亲密,但论起本心亲近,两者直是天差地别。 堂叔重玄褚良是他自小的倚仗,不过遗憾的也在于此,他最大的倚仗,同时也是重玄遵的堂叔。 重玄遵亦是重玄褚良的优秀后辈,血脉亲人,即使以凶屠之霸道,也不可能真对他怎么样。 “小时候我总在想,爷爷那等人物,怎会偏爱那么愚蠢的伯父呢?” “后来些年倒是看明白了!” 大约是局势到了关键时刻,重玄胜有些难免的紧张,说话也絮絮叨叨起来。算是一种安抚情绪的手段。 “爷爷四个亲儿子,我父亲与三叔都没了,一个四叔远在海岛,常年不回,也未见片语。倒是我这伯父,虽不爱听教训,也搬到外间自住,但每日或晨省或午问,总是不断的。” “可见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点,每个人的喜好、能被打动的地方也或者不同!愚蠢如明光伯父,有他孝谨的一面。英雄如我爷爷,老了之后,难免也心中柔软!” 姜望讶道:“这是你小时候就想到的?” “是啊。小时候总一个人躺在床上,想我与旁人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会不同。十四怕我饿坏身体,就总拿着食物,坐在床边喂我。我就边吃边想!” 想得多了,人也就聪明了吗?或者说,有时候环境逼得人……不得不聪明? 想象一个内心孤独的小胖子,为自己所受冷遇苦苦思索答案的情景,那画面难免有些叫人心酸。 姜望便故意笑道:“你这么胖,原是十四的责任!” 第四十章 白骨余事 白骨地宫。 偌大宫殿群如今真个冷清。 就连降世神祇都被击溃,整个白骨道名实俱消。 也唯有这恢弘地宫,尚还能证明它曾经存在过了。 与幽冥的呼应早已被截断,白骨地宫与幽冥那位已不存在任何联系。 现在,占据了白骨圣躯的张临川是此地主人。 彻底炼化圣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毕竟这是一尊幽冥神祇为自己准备的降世神躯。 但张临川信心十足。云九小说 凭一具不算完美的身体,他都完成了对神祇的谋算。对于自己追逐强大的路,他从未有过怀疑。 眼中只有强大的他,骨子里是极冰冷的。当初在枫林城,无论是祝唯我还是魏俨,其实都不放在他眼里。哪怕祝唯我后来大战魁山,临阵摘得神通,成就神通内府,对现在的他来说,也已经被甩在身后。 唯独……那个占据他原身的王长吉,明明只有他原身的内府境修为,却令他隐生忌惮。 毕竟严格说来,王长吉才是正面战胜了幽冥神祇的人物。 在空荡大殿里,脚步声显得格外重。甚至有些叫人发慌。 如兔骨面者,就很不适应这种声音,每次都蹑手蹑脚。 张临川止住调息,看到陆琰从漫长的甬道深处走来。 这位原白骨道死心塌地的三长老,因为道子一事,彻底对白骨尊神失去了信任。从而被他说服,加入了对白骨尊神的反叛中。 无疑这是非常冒险的行动,但收获也十分可观。 他承担最大的危险,获得的白骨圣躯自不必说,而陆琰获得的好处之一,就是与他共享的全本白骨教典。 统合了全部十二白骨神相秘法,包含了三大长老、使者、圣女所修全部秘法。 当然,这全本教典是由他、陆琰、妙玉三人共享。而彻底脱离白骨道,则是妙玉的另一个条件。 至于陆琰,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不知飘荡在何处的亡妻魂魄。 但除了对方还未转世,还未消散外,他什么信息也不知——也难怪白骨尊神的信用崩溃后,他就直接选择了反叛。实在是这么多年并无真正进展,一直挂在前面的,都只是泡影。 “又用你的能力去窥视幽冥了?”张临川问。 今时今日的他,自不必再于其人面前伪装恭敬。 白骨圣躯虽还未彻底炼化,他能够发挥的战力已在陆琰之上。 陆琰闭着眼睛,声音还是一贯的难听:“大海捞针。” “你担心什么?”张临川淡声道:“血誓是你自己所定,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血契之物。而我已经应誓。答应了你的事情,不会再有波动。” “桀桀桀。”陆琰怪笑起来:“你的实力和天才,我心知肚明,血誓还能束缚你多久?而一旦失去血誓制约,承诺这种事情,对你有任何的约束吗?” “你可以时时修补血誓,我一定配合。”张临川皱眉说道:“或者我现在就可以冒险为你打开幽冥通道,让你亲身进入幽冥世界,寻找你要找的人。但你确定能够逃脱白骨尊神的注视吗?幽冥可是祂的主场。” 他们本就只是利益的结合,并无任何信任可言,张临川只得把利害关系讲得清清楚楚,任凭对方自己选择。 如张临川所言,陆琰的背叛,最难受之处在于,他最终的落点仍在幽冥世界里,而那是白骨尊神的主场所在。 若不是白骨尊神作为神祇,屡屡背信,欺骗教众。陆琰无论如何也难下定决心。 现在虽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将白骨尊神降世神念击溃,然而于他而言,真正的艰难时刻,还在后面。 “匿行幽冥的法门,你还需要多长时间?”陆琰问。 当时张临川为获得支持。不惜应下血誓,其中之一就有创造匿行幽冥法门,帮助陆琰躲避白骨尊神的视线,以为其创造亲身入幽冥寻找的条件。 张临川回道:“待我彻底炼化白骨圣躯便着手。相信我,那不算难事。” 破解白骨尊神沾染之力,他已经证明了这方面的能力,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陆琰不再说话,仍就闭着眼睛,开始往回走。 其实他也未把全部希望放在张临川身上,自己对白骨教典亦在钻研,只是对于是否能够在幽冥里避开白骨尊神的注视,实在缺乏信心。 陆琰走后一阵,张临川才取出一支骨镜来,伸手在镜面抹过。 镜中景象如水纹般漾了几下,妙玉那张魅惑至极的脸便显现其间。 “看来你已经稳定了身体。”妙玉先出声道。 “这并不值得你惊讶。”张临川淡声反问:“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妙玉似乎没有听懂其中深意,只道:“白莲或妙玉,取决于你想怎么叫。” 张临川凑近骨镜,瞧着她道:“我要重建白骨道,不如你回来帮我,如何?我承诺给你真正的圣女地位。” 妙玉笑了起来,那笑容惑人心魄:“我现在对邪教没有兴趣。尤其是连一尊神祇都没有了的邪教。” 张临川垂下眼睑:“看来你已经有了落脚点。” 妙玉不置可否:“看着这张道子的脸,我觉得很别扭,你觉得呢,使者?” 张临川占据的白骨圣躯并未圆满,而妙玉作为白骨圣女,是被白骨尊神视为“道果”的存在。 这一点他们都很清楚。 作为弱势一方,妙玉表现得尤其谨慎。就连白骨教典的分享,也是隔空完成的。 这时张临川不无逼迫之意,暗示要去寻找她,妙玉则以王长吉的存在回击。 若她把白骨教典交给王长吉,很难说那个男人不能就此洞彻他现在的弱点。 这无疑是抓住了他的软肋。 但张临川表现得很平静:“你觉得他能对我造成威胁?” “我现在才知道,欠债是要还的。”妙玉忽然叹了口气,只是眼神里的哀意叫人分不清真假:“或许要等你还债的时候,才能够明白这一点。” 张临川面色不变:“哦?” “嘻嘻。”妙玉又笑起来:“不要试图追逐我,那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那镜面晃了晃,妙玉的脸就此消失。 不必再去感应,张临川也知道,这骨镜的联系必然已经被彻底切断。也就是说,他再也不可能通过这种手段联系到妙玉了。 也就无法得到更多细节,锁定其人的位置。 “聪明的女人。” 张临川的眼神很危险,但他笑了起来。 第四十二章 请为君戏 听到姜望的话,姜无弃并无怒意,反倒很开心的笑了:“姜卿节礼兼持,本宫甚为欣喜。” 在场没有哪个瞎的,都瞧得出来,他的笑容出自真心。 他不是虚伪,他是真的这样想。 姜望表示只受帝君之赏,这是持礼。面对他姜无弃,也不卑不亢,这是持节、 齐国出了人才,他就很高兴,哪怕这个人未必能为他所用。 只有真正有大格局的人,才能如此考虑问题。 而他这句赞叹里,有一个重点,在于“本宫”。 称孤道寡,非独国主专有。 皇子亦可称孤。无论是姜无庸还是姜无弃,都以“孤”自称过。 但只有一宫之主,才有资格自称“本宫”。 一般除了皇后、拥有独立宫殿的妃嫔外,就只有太子有资格自称“本宫”,因为太子是东宫之主。 然而在齐国,便有几个例外。除太子之外,还有三位皇子皇女拥有独立宫殿,被视为亦有继位资格的标志。 其中,姜无弃正是长生宫之主! “本宫”二字,便是在提醒姜望——我有资格继储,所以赏你罚你,都在一心,你须受着。 姜无弃这样说,姜望只能沉默。 他总不能说,我怎么样,关你屁事? 这里毕竟是齐国,姜无弃毕竟有望继统。齐国出的人才,还真关他的事。 笑过,姜无弃略想一想,又道:“当日在南遥受辱,也是我十四弟学艺不精。既然姜卿坦然无惧,今日道左相逢,便再求一战如何?” 意思很明确,当初姜望教训了姜无庸,他今日也教训一次姜望,便算扯平。 倒也不很过分。 虽然在南遥城,主动挑事的是姜无庸,自取其辱的也是姜无庸。但在齐国,甚至放眼整个天下,姜姓皇室自是有不需太讲道理的资格。 姜望也不做无用辩解,只弹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这本就是我想要的,只是没有主动说罢了! 虽然还没有到那种闻战则喜的战斗狂人地步,但对于战斗,也是坦然无惧。 姜无弃满意地点了点头,并未回头看他身后的那群人,只问:“姜卿成名于战场,谁可共为此戏?” 身后一人站出:“愿为殿下戏!” 是张咏。 看来那场灭门之祸改变了他许多,曾经在天府秘境外的那些怯懦、畏缩,似乎全被剥干净了。 现在的张咏,有着血海深仇在身的阴郁,毫不掩饰的进取欲,以及因此不惜与任何人相争的决然。 “殿下。”李龙川额上玉带光华隐隐,愈发衬得其人英武:“云雾山是消遣之地,在此为武戏,恐怕不妥。” 姜望这边几人里。 晏家富贵传家,但真正崛起,也只在前相晏平身上。临海高氏也是在静贵妃得宠之后才算煊赫起来。真正论及底蕴,都不如石门李氏。许象乾更不必说,青崖书院固然天下知名,齐国人未必就肯卖这个面子。 能够阻止姜无弃的,也只有他李龙川了。 当然,论及关系,姜望已去摧城侯府拜访过,比之晏抚、高哲,自是与李龙川更亲近一些。 这时,姜无弃身后一个人出声道:“居其安者思其危,大齐立国,靠的可不是忍让,你李氏传家的,也非消遣。愈是此闲散地,愈是不能忘武风!” 此人高冠博带,气质古雅。 李龙川认出其人,乃是名家宗师级人物公孙野的后人,名为公孙虞。 与他做口头上的争论,几乎没可能占得上风。 尤其他话语中提及石门李氏,并不十分恭敬。 李龙川剑眉一扬,直接道:“不若你我就于此交手,以示你公孙家不忘武风!” “非也非也。”公孙虞淡笑摇头,此等言语逼宫,轻易便可化解,他只视作好笑。 但张咏在一旁抢道:“既然李龙川公子强要出头……” 他转身对姜无弃请示:“当年凤仙张氏与石门李氏并称一时,如今凤仙张氏后人不肖,门庭已失。追思先祖之勇,愿求与李龙川公子一战!” 对于张咏来说,若要扬名,战李龙川的效果要远远强过与姜望一战。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只要人们记起当年的历史,就会下意识的将凤仙张氏与石门李氏放在一起对比。 对于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的凤仙张氏来说,这无疑是抬高门庭的最好手段。 只是以李龙川的身份,平日里未必肯搭理他。 公孙虞淡淡瞥了张咏一眼,却是没有再说话。这不过是一个经历灭门惨祸后,竭力想要恢复家族荣光的人,并不需要计较。 李龙川更没有避战的道理,往前一步,便要往前。 但姜望一把按住他:“十一皇子要教训的是姜某人,姜望又不是四肢残疾,手中无剑,岂有让李兄代劳之理?” 他横跨一步,已立于栏外云海中,临云相望,自有气度。 “来吧,张咏!天府秘境里我们或许战过,或许没有。今日便在这云雾山,再续前会!” 当时前往探索天府秘境的,都是通天境内的一时强者。 而张咏是唯一一个只有周天境修为的参与者,更是唯一一个只有周天境修为的胜利者,时至今日,还有很多人都以为他只是运气惊人。 但姜望却从来没有轻视过他。 在张咏只是周天境时没有,在他已经推开天地门、成就腾龙境之后更不会。 但是这一战,对李龙川有百弊无一利。 输了张咏便踩着他上位,赢了也没什么好炫耀的,石门李氏俊才,赢一个无名之辈,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么? 倒不是不信任李龙川的实力,即使是他自己,也没有必然胜过李龙川的把握。但李龙川把他当朋友,为他出头,他就不可能让李龙川承担这种不必要的风险。 张咏回头去看姜无弃。 许是山上风重,姜无弃连连咳嗽了好几声才止住,点了点头。 于姜无弃而言,教训姜望与教训李龙川的意义截然不同,本就没必要节外生枝。 他不是狭隘的性子,李龙川为朋友出头,没什么需要敲打的。 得了姜无弃许可,张咏也自一步踏进云海里,与姜望隔空相对。 众人尽皆转身,看向云海。 此时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在云雾山高处,低头已见云雾渺渺,房屋梯田,都难再寻。 分属两边的看客,都立在阁道上。 而陆陆续续,上山下山的人,也都聚集了过来。当然,没有几个人够格靠近李龙川或者姜无弃的圈子。 晏抚瞧着云海翻波,嘴里似无意般问道:“殿下今日怎么有闲心为此?咄咄逼人,倒不似殿下风格。” 以晏抚一贯的性子来说,“咄咄逼人”已是较为严重的用词了。 看来他们这阵子交际得很是合拍,姜无弃这样想着,似是有些觉冷,紧了紧身上的貂裘,声音干净地说道:“须让他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年少不可太轻狂。既敲打了他,于他也有好处,是罚亦是赏。” “殿下这话有理,就怕……”许象乾的声音冷不丁在一旁窜出来:“不太容易做得到。” 第四十三章 一击之威 许象乾言语之中对姜望充满信心,姜无弃闻言却也不恼。 只笑了笑:“胜亦我大齐壮士,败亦我大齐壮士,不妨拭目以待。” 不得不说,这番气度,胜过姜无庸不知凡几。 倒是他身边一个五短身材、但敦实强壮的男人出声道:“你只看得到这山高,瞧不到那山远,对你来说,自然是难。殊不知,对山上的人来讲,却是容易得很。” 这人是雷一坤,出身姜无弃的母族雷家,行事风格向来强硬。 雷家亦是姜无弃争夺储君位置强有力的支撑之一。 旁人不知张咏的实力,他作为姜无弃的亲信,自然是知道的,并且有相当的信心。 许象乾笑嘻嘻道:“十一皇子说话,就不像你这般不给自己留余地。等会把脸捂紧,免得疼。” 李龙川在一旁保持沉默,他倒不去问许象乾,假若姜望输了如何。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姜望输了,这高额书生只会当做无事发生。丢脸什么的……哪有脸可丢? 却说云海之中,张咏与姜望相对而立。 对他来说,这是凤仙张氏重新进入齐人视野里的第一战,许胜不许败。 至于姜望当初在天府秘境外为他解围、在凤仙郡上门问候的情谊……那也算情谊? 一入云海,他便拉开架势,只道:“请!” 姜望更不多言,一振长剑,起手便是人海茫茫之剑。 剑光如潮,迅速涌近。 张咏探手一抓。 “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白气如蛟龙腾卷而起,悍然对冲剑光。 同样是浩然正气所聚腾蛟,这一击比之嘉城那位柳师爷,强出数倍有余。 荆棘冠冕在头顶一闪而逝,姜望看准时机,一记五气缚虎! 而几乎是同时,张咏并指如刀,在身前划过。 “此线不可越界!” 一道虚线在他手指的地方形成。 古人以刀为笔,削刻万事。 云海都被切开泾渭分明的两边,互不流动。 但划线分界,这是纯正的法家手段! 此等手段,到了高深境界,甚至可以画地为牢,囚人终老。 就在这条虚线的两边。 姜望一剑贯至,却阻于线前。一股切实存在的律令之力,限制着他。 而另一边,张咏体内五气瞬间失衡,奔腾卷索,自内而外将他缚住。 这让他准备的后手不得不散去,转而回归自身,镇压五气。 五气堪堪抚平,那边姜望已攻破界线,锐光乍见,一剑横颈来! 然而一颗巨树凭空生成,树枝垂下,拦在身前。 姜望剑光已至,毫无偏转,但见木屑横飞,数根树枝一并被斩开。 而后枝丫复生,接地成树。 正是甲等下品道术,独木成林! 阁道上,李龙川轻叹道:“看来张氏先祖仗之扬名的功法,已经彻底失传。” 凤仙张氏祖传功法,向以身法灵动、肉身强横闻名,不然当初张氏先祖也不能在叛军阵中九战九返。 然而张咏今次连番展示了儒家浩然之气、法家律令,乃至于道术,却独独没有张氏的祖传功法。 看来那一次灭门惨事,已经彻底断绝了凤仙张氏的传承。对于曾与凤仙张并称的石门李氏来说,这不能说不是一种遗憾与警醒。 那树木疯狂增长,密密麻麻,几乎立刻就要将两人包围起来。 但是在树木相围的瞬间……砰砰砰砰砰,连声炸响,姜望身化焰流星,已脱出其间! 反手一招,焰花绽开,繁花成海。 却是集迷幻、杀伤于一体的焰花之海。 在云海之上,诞生了树林,而在树林之外,又铺开了花海。 仅以视觉而论,这一幕瑰丽梦幻,令人沉醉。 然而对于交战双方而言,他们都已认识到了对手的难缠。 不时有焰花在树林中炸开,也不时有新的树木生成,在焰花之海中追索姜望方位。 独木成林是集防御与困敌于一身的甲等下品强力道术,焰花之海毕竟只是自乙等上品的花海强化而来,先天难免不足。 树木丛生,眼看便要将焰花之海“撑爆”。 姜望准备多时,大拇指与食指相接,而后中指、无名指、尾指,次第绽开。如一朵花开的过程,也像……一团火焰的绽放。 齐庭赏功,国库取赐。 甲等下品道术,妒火! “妒”者,从“女”字,其实男女无分。火从门户内起,灼怨焚心,是为妒火。 独木成林的庇护之中,张咏眼睛一红,心中顿起无名之火。 第四十四章 八音焰雀 一般来说,甲等中品道术的修习门槛即是内府境修为。 这种所谓修习门槛直观来描述便是,如果说甲等下品道术只需把一个动力源泉发挥到极致便可以,而有的甲等中品道术必须要以两个动力源泉甚至四个五个动力源泉为基础,这就是难以跨越的修为门槛了。 然而有些天赋异禀的人,天然可以降低某些甚至某类道术的需求,或者天生就能以少于同境修者的消耗推动道术。就比如当初枫林城王长祥的风雀真灵,张临川的雷蛇真灵,都可以让他们越阶掌握道术。 而除开天赋异禀的情况外,另一种例外,就是独属于自己的道术创造。 因为是道术的创造者,深刻理解其释放原理,本身又是以自身为基础创造,最符合自身条件,最适合自身发挥,因而也能够以极限的控制提前掌握道术。https:/ 数不清的焰雀环绕疾飞,各鸣其音。 在道术轰炸的中心点,姜望看到了张咏的眼睛。 看到他眼中那种深切的绝望与哀求。 “别说,求你!” 是蕴着这样的深切求恳的眼神。 如果有可能的话,哪怕是被废在这里,张咏也不愿动用瞳术。 因为凤仙张氏的历史上,就没有谁是擅长瞳术的,一用就是暴露。那么之前苦心积虑的一切,那些牺牲、筹谋、血与泪……就都成了幻影。 然而破除妒火,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在这之后又引发了姜望的危机感,引得八音焰雀提前问世——这一记道术,姜望原本是为王夷吾准备的。 现在张咏非常确定,姜望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 但他没有任何办法。现场有这么多人,姜无弃、李龙川、许象乾……无论哪个都非易与。 除非他能在姜望察觉瞳术的第一时间,动手将他搏杀在此,但不能动用瞳术的话,他没有一丝机会。然而动用瞳术杀死姜望,亦等同于暴露自身,结果没有区别。 更何况,以姜望现在表现出来的战力,即使他全力动用瞳术……也未必能成。 那样周全的计划和布置,顺利度过了天府秘境,应付了青牌捕头的调查,最后还安然混到了姜无弃身边,连大齐皇室也未能查出他的跟脚。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只在云雾山的一次偶遇中,只是按部就班的一步棋,简单执行的出头计划,一时不防,竟走入绝境! 他眼中的绝望和哀求,都是真实而具体的情绪。 因为他一路走来的一切,都系于姜望的一念之间。 而姜望,会如何决定? …… 在阁道上观战的众人眼中。 云雾山的云海翻涌数里之远,才被天香云阁的法阵之力慢慢聚拢回来。 八音袅袅,焰雀散去。 张咏失魂落魄的立在云上,而姜望剑指其人咽喉。 胜负已分。 姜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将长剑移开。 就在这云海上转身,看向姜无弃:“殿下,戏已毕。” 阁道上一时缄默。 而后有掌声响起。 姜无弃率先抚掌道:“精彩!” 之后掌声如雷! 倒似真把这当做了一场普普通通的切磋,“武戏”。 在使劲拍掌的同时,许象乾故意往雷一坤身边凑了凑:“雷家私学,是不是只教了‘容易’二字?所以你虽看不到‘容易’,却只会说容易!” 雷一坤怒视于他。 此人是个受不得激的性子,当下便要往前。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叫他沉默下来。 姜无弃收回手,捏作拳,堵在嘴前,忍不住咳了几声。 这时,张咏面色晦暗地走到近前,半跪下来:“张咏无能,伤及殿下颜面,罪该万死。” 姜无弃轻轻一抬手,一股无形力量便将张咏托起:“凤仙张氏遭遇不幸,绝学失传。你仅靠着些皮毛功法,杂糅儒法道,已见不俗!于我颜面何伤?” “珠玉蒙尘,是本宫之过。回去之后,再为你准备全套功法。”他的眼神诚恳而又专注:“还望张卿莫要气馁,勿负韶华。” “殿下……”张咏竟一时哽咽。 姜无弃再转头看向姜望,笑意盈盈:“今日在这云雾山上,得见姜卿英姿,本宫实在欢喜。十四弟之事就此揭过,本宫不会再为此事找你了。” 他说话自是金口玉言,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姜望其实已经做好了再战一场甚至两场的准备,但见姜无弃态度如此,便归剑入鞘,见好就收:“殿下宏量。” 姜无弃笑笑,便带着人往山下走。 虽然张咏输了一场,但瞧他身边的人,除那雷一坤着实被许象乾气着了之外,无一人有愤懑之色。 可见都对姜无弃的决定很信服。 时人都说十一皇子最类齐君,就这短暂的接触来看,姜望不得不承认,其人确然有皇者之气。 若对手都是十四皇子姜无庸那等层次,这场竞争恐怕已经没有悬念。。 张咏落在队伍后面,走到阁道转角处时,侧头瞧了姜望一眼,眼神复杂。 “怎么,他还是不服?”许象乾十分警觉地问道。 姜望敷衍道:“或许吧!” 虽有这么一段波折,其实已没了什么赏花的心思。但既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改动的必要,一行人继续往山上走。 阁道蜿蜒,绕山而上,最终汇至山顶。 但见,整个山顶都被人力削平。 阁道伸在空中,结成一座四方方的亭台,就在山顶正中心的上空。 正面一匾,上书“云雾”二字。 云雾山俨然是以此云雾亭为巅。 而就在众人脚下,云雾亭虚悬的下方,盛开着一整片淡紫色花圃。 花虽是紫色,但竟有丝丝白雾,自花瓣中升起,与山边云雾聚在一起。 看来云雾山常年笼罩的绵厚云层,亦有这云雾花的功劳。 云雾花香,在这里也愈发深邃起来。不免使人陶醉难言,难怪有“天香”美誉。 众人亭中四望,一时忘忧。 …… 下山阁道。 雷一坤忍不住出声问道:“那姜无庸不自量力,才弱德薄,竟也痴望社稷。殿下您何必为他多此一举?” 他出身姜无弃的母族,有些话别人不方便说,他却无须顾忌。 “是十四皇子。”姜无弃纠正他道。 “咳咳。” 山上风大,他又咳了两声,才一语双关地道:“维护大齐皇室的体面,就是维护本宫的体面。” 第四十五章 敲山震虎 回到霞山别府,姜望便与重玄胜说了这天的经历,只略过了对张咏的发现。 他一直对张咏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还在天府秘境的时候,便有这样的感觉。 也不知为什么,今日张咏的那个眼神,竟让他有感同身受的酸楚。 下意识的不想将这事告知别人,个中原因,他其实也说不清。 与重玄胜交谈的时候,十四亦在场,一声不吭地守在旁边。 重玄老爷子虽然先将养好伤后的十四召回侯府,用十四的身份提醒重玄胜先族后私。但重玄胜对十四的信任依然是不打折扣,回归之后依旧寸步不离。 姜望也因此解放出来,一边代重玄胜做所谓交游,一边仍以提升实力为主。 这段时间重玄胜主要在忙三件事,一是对聚宝商会的穷追猛打,这在暗处。 二是对重玄遵手里各类生意的打击和侵占。 第三即是与四海商盟的合作了。 意向已与庆嬉敲定,接下来无非是细节。 虽则双方之前在阳地都差点打破脑袋,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哪怕是付缪,也不得不来堆笑。 双方的合作永远怀着戒备,这是最开始的接触决定的底色。 然而至少在现阶段,在阳地,对双方来说,彼此都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的阳地,能够提供官面影响力的,除了田家、高家,就是重玄家,又以主导阳地战争结果的重玄家为首。而放眼整个齐国,与聚宝商会撕破脸之后,大概也只有四海商盟能够接得下了。 四海商盟在阳地的名声已经坏掉,因此这次合作的形式,是双方组建了一个名为“德胜”的联合商会,共同分享在阳地的生意。 联合商会以重玄胜为主,与四海商盟六四分成。 重玄家现在对阳地的影响力,就是最大的资源,而四海商盟则付出各类物资和其它渠道。 有重玄胜这方把控,再加上阳地已为齐土,新商会底线要高很多,前期将以打造口碑为主。 当然,在新商会入驻之前,他们首先要把聚宝商会从阳地赶出去。 许放在青石宫外以死谢罪,聚宝商会作为那一只“无形的手”,势必会受到打击。 但具体会到什么程度,是整只手给砍掉,还是只切掉几根手指,甚或只打几下手心,这就是这段时间重玄胜和聚宝商会争锋的胶着点。 第四十六章 古今多少事 与悬空寺、东王谷、钓海楼这类几乎自成一国,与周边国家亦是平等论交的大宗不同。 枯荣院从建立伊始,就在齐国领地上。 自齐武帝复国,压服天下后。枯荣院也跟齐国境内所有的宗门一样,受齐庭节制,听政令行事。 但不同的点在于,彼时的枯荣院,实力远远超出其它宗门。 齐国境内,甚至一度有佛宗一家独大的趋势。 枯荣院的势力盘根错节,遍及各个阶层。 姜无量堂堂齐国太子,一心笃佛,除却信仰之外,又未尝不是因为倚重枯荣院的力量。 而齐帝对姜无量笃佛深恶之,又真只是对释家不满吗?何尝不是对这股势力的忌惮? 之所以齐夏之战已经尘埃落定,姜无量政治主张已经被证明错误之后,这太子之位还能够拖延五年时间,才被齐帝所废。 当然不是因为齐帝多么心慈手软,而是因为姜无量切切实实有着能与齐帝抗衡一时的力量! 整个枯荣院一系的力量,都实际为姜无量所用。 当年主和、主战的政见之争,其实也是背后的权力之争。更被有些人视作太子姜无量第一次正面对帝权发起的挑战! 而结果…… 就是姜无量被废,枯荣院被夷平。所有核心典籍被焚烧,核心僧侣被杀绝,普通僧众全部被强制还俗。 一代佛宗,烟消云散。 枯荣院位于临淄西城的遗址,往日香火鼎盛,后来断壁残垣。 或是忌惮什么,或是觉着不详。偌大临淄城,这么些年来竟也没谁打这块地的主意,便任其荒弃。 二十五年过去了,又经多少风雨。 临淄城并无宵禁,畅饮达旦之处不胜枚举。 但枯荣院遗址附近,毕竟是安静的。 很多人白天都不敢来这里,更不用说晚上。 民间传言,这里晚上常有僧侣诵经之声,说是当年被一把火杀死的僧侣们怨气难消,魂魄化厉鬼,盘桓于此。 这话姜望这样的修行中人自是不信的。 倒不是不信有什么怨鬼恨魂,而是不相信有什么怨鬼恨魂能够堂皇存在于齐庭的眼皮子底下。 再多的魂魄,也要被打散了。什么百年的怨鬼千年的恨魂,全不济事。 活着的时候尚且被齐帝一令夷平,就算死后人人魂魄未消,人人转修神道,对于齐帝而言,也无非是再下一道旨意的事情。 枯荣院在临淄的本庙,占地并不甚广,与寻常佛寺相差不远。 它的强大,很大程度上,建立在曾经几乎开遍齐国的分院上。当然,如今那些地方,大多连废墟都不存在了。 姜望、重玄胜、十四三人趁夜而来,但见月色苍白,四下希声。 相传枯荣院外曾有一座高数十丈的金身大佛,立在原有的山上。后来那座山被齐帝令人拔断,金身大佛也被融了,充入国库。 如今就连山名也没有几个人记得。 但院外那一池突兀的死水,似是那佛那山曾存在过的明证——那里本只是一个深坑,水是积的雨水。因无活源,波澜不惊,除一些水虫之外,也没有什么生灵寄居。 乌苔暗水,难看得紧。 残存的砖石隐隐勾勒出院门的大概形状。 重玄胜走过去,踩过一块有半截藏于砖石下的匾额,发出嘎吱的声音。 低头看去,只隐见一个“古”字,另半边应已被风雨抹去。 “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重玄胜忽然说。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地方,一直在想,它现在是什么样子。但是却从未来看过。” 十四是惯来不说话的。 姜望也很沉默,因为他知道,大约重玄胜这时候需要的只是倾诉。 三人踩着断砖碎瓦往里走,被一把火烧得干净的枯荣院,其实没什么好瞧的。 “我不是现在才聪明起来,我从小就很聪明。但聪明这种事情,在拥有一定的实力之前,十分脆弱。” 重玄胜说:“因为有很多种方法,可以不着痕迹的让你变成一个傻子。” “姜望,十四。”他说:“我觉得很寂寞。” 堂堂重玄家的嫡脉子孙,却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藏拙。这种敏感、脆弱和谨慎,自不是生来就有。 若以大部分成人的标准来判断“懂事”一词的话,通常来说,愈是“懂事”的孩子,童年愈是不快乐。 而重玄胜童年所有的不幸,几乎都来自于那个名为重玄浮图的男人。 他一直不敢来枯荣院。 来了之后,即使有两个朋友在身边,他还是觉得寂寞。 十四默默往他身边走了一步,身上的负岳甲其貌不扬,但给人的感觉很可靠。 姜望抬头看了看月亮,那是皎洁却遥远的光源。 第四十八章 问心无愧 黑夜里的枯荣院遗址,仿佛连通某个未知之处。 那个未知的地方,吸引着姜望靠近,自觉或者不自觉的。 姜望越走越急,方向却越混乱,简直前后左右一通乱走。重玄胜明明紧跟在侧,却偏偏有一种其人渐行渐远的感觉。 这感觉令人不安。 姜望面无表情,但眼睛里的神采说明他仍是清醒状态,甚至正在思考,可偏偏,他又似乎对自己身体的现状浑然不觉。 这一幕如此诡异,然而重玄胜毕竟没有足够的信息,想分析也无从下手。 但不能就这样放任了。 重玄胜有了这样一个判断,忍不住探手,试图以重术止住姜望诡异的移动。 但重术的力量将将触近,姜望的手已经按回剑上,剑气勃然欲发!这是身体本能的还击反应。 在这种情况下战斗,姜望无法收手,他也无法掌握分寸,只能将重术散去。 重术散去的同时,重玄胜看了十四一眼。 积年累月的默契,只需一个眼神,十四便已懂得。 连人带甲,一步已站在姜望身前。 一步站定,给人的感觉,像一座山扎在地上,巍峨、厚重。 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也没有任何主动的接触,十四是定在前路,“等”他来靠近。 果然也如重玄胜所料,没有引起姜望的本能反应。 他只是急急地往前走,与身披负岳甲的十四撞到一起——他像撞上了一座山! “山”自是岿然不动。 姜望的身体也停了下来,阻于“山”前。 但从前倾的姿态以及绷紧的肌肉来看,他仍在试图往前走。 十四也能感受到姜望的前行,然后对重玄胜点点头。 就姜望那半吊子的炼体,仅凭身体的本能,是不可能推得开十四的。 重玄胜走近去观察他的眼睛。 姜望的眼睛,像一片静海。 明亮,宁和,坚定,好像永远在那里,永远美丽,永远不会被改变……但又有深不可测的一切在酝酿。 在那片波澜不惊的静海中,重玄胜忽然看到,一个浮沉不定的……“卍”! 此时此刻。 在姜望的感觉中,他也自非视觉的意义上,“看”到了这枚万字符。 而后他“听”到一个声音,自非听觉的意义上。 他心中恍然有一种明悟,看到了那黄脸老僧的样子,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青羊镇,莫名其妙要收他为徒的苦觉和尚。 那个声音在问——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在你有生之年,绝不杀生,你从今以后能够坚守这条戒律吗? 而它代表的本质问题是,你愿意皈依佛门吗? 姜望的意识是清醒的,他一直清醒着。他也一直在思考,只是有些问题也切实存在着。 在解决内心的问题之前,他无法洞察外部的世界。 蒙昧之雾,蒙昧之雾。腾龙境的修者,本就是开始正视“蒙昧”的时候,本就是在蒙昧之中跋涉。 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所谓“正本清源”,己身是本,心是源。 苦觉老僧的声音忽然出现,叩问内心——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姜望此时非常明白,只要他能持戒皈依,立刻就能从那无穷无尽的拷问中“走”出来。 是为脱离苦海,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是说你杀了人,放下刀,就能够成佛了。而是放下心中的恶念,放下所有能够伤害生灵的那把“屠刀”,心中无恶,慈悲众生,自便是佛。 那无穷无尽的拷问,时时刻刻冲击着他的内心。 一个不慎,就是道心崩碎的下场。 而只要持戒,只要“洗心革面”,就能立刻摆脱这种危险境地。 但姜望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我不能持!” “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 “我不能持!” 何须清规戒律?我自遵从本心。 这个声音一出现,外部世界,重玄胜和十四就可以很清楚的感觉到,姜望的前进的趋势,停驻了。 而在心中。 对于那些拷问,姜望直面其间,一一作答。 “对于方鹏举,我记得他,怀念他,但是不后悔杀了他。情义是真的,憎恨也是真。 对于胡少孟,我依约而行,心无挂碍。 …… 对于猪骨面者、蛇骨面者、龙骨面者……我杀心坚决,无可摇动。若真有白骨时代,我仍要再杀一次! …… 对于阳国将士,上了战场,就意味着赌上一切,把性命交付其中。他们如是,我亦如是! 战场之上只有生死,哪有对错可言!” 眼中那个“卍”字符瞬间消解,那些逼近的面孔,激烈的质询,全都消失。 所视所听的一切都重归安宁。 到了最后,姜望心情神明,一瞬间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脱口而出:“我问心无愧!” 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 在青羊镇之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苦觉在他身上留了一个符号——“卍”。 此乃佛教故老相传的吉祥标帜,意为吉祥万德之所集。 这万字符本身对姜望并没有什么伤害或者影响,唯一的作用,就是在他心有迷惑的时候,为他指明方向。可以说起的是保护本心的作用,当然这“方向”也必然是指向皈依就是了。 这万字符大约永远都无法发挥作用,因为姜望本心之坚定,远迈常人。 应该说苦觉老僧是没有恶意的。 但在今夜,跟重玄胜来枯荣院遗址寻找答案时。 这枚万字符牵引了枯荣院的某种事物,从而让他陷入几乎无尽的道心拷问之中,人也被某个未知之地吸引。 险些害了他,但也救了他。 在他陷入道心拷问之时,这枚万字符为他提供了一种方法,即以“戒”持身,以行赎“罪”。 但姜望选择了自己的方式—— 他直接放开一切防备,叩问内心。 而他问心无愧! 身心清明,意志如一。 “发生了什么?”重玄胜问。 他打量着姜望,感觉其人由内而外,似乎经历某种洗涤,有一种出尘的气质发生。 姜望将刚刚内心所发生的一切讲述了一遍。 重玄胜和十四这才知道,他刚刚经历了怎样的危险。 “先离开这里。”重玄胜立即说道。 枯荣院这里,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而现在的重玄胜连察知都做不到,若非苦觉留在姜望身上的万字符,姜望也不会有例外。 这便足以说明,枯荣院遗址里隐藏的秘密,并非他们现在的实力所能企及。 重玄胜当然是个聪明人,所以他第一时间选择离开,连本来想要寻找的答案也不顾了。 没有实力还偏要好奇,那就是找死! 但就在他们往外走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新的声音。 这回非独姜望,三个人全都听到了。 那声音是: “梆——梆!梆!梆!” 第四十九章 打更人 “防火防盗,长夜安稳!” “梆——梆!梆!梆!” 这声音全部入耳,几人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打更人! 倒是这声音一慢三快,说明此刻已是四更天。 对于打更声来说。 一慢一快,连打三次,是为落更,即宣告入夜。 一声之后接着一声,如此连打多次,是为二更。 三更是一慢两快,四更是一慢三快,五更是一慢四快。 所以只需听打更人敲那竹梆子的声音,就足以知道时间了。 他们来枯荣院也没觉做了什么事情,竟不知不觉耗了这么多时间去。 但只一转念,心又提了起来。 枯荣院已荒弃多年,附近也无什么人烟,为何会有打更人过来? 三人都是修为不俗,胆子并不小,什么魑魅魍魉也没甚好惊。 只是刚刚经历了姜望诡异遇险一事,难免让他们有些警惕。 几人对视一眼。 十四身披负岳甲,默不作声地走在了前面。 姜望手已按剑,与重玄胜分别跟在左右,自然而然地组成了一个小三才阵型,这是战场上杀出来的默契。 先前说过,枯荣院废墟之外,有一池死水,据说是拔山融佛之后留下的大坑,被雨水所填。 就在三人走出废墟之后便看见,在那池死水旁边,就背对他们,站着一个略显佝偻的人。戴着一顶破旧的皮帽,身上裹着破袄子,手里提着一个白纸糊起来的灯笼,悬在水池上方。 十四身披重甲,又蓄势待发间没有特意控制,走起路来,难免发出甲胄摩擦出的声音。 “谁?” 水池边那人猛地转头。惨白灯光映照,一张衰老的脸上,双眸圆睁,却没有一丝神采——是个盲的! 死水,瞎子,白灯笼…… 而他的手上还未停,还敲着竹梆子。 “梆——梆!梆!梆!” 四更天! “路人。”重玄胜压着声音说。 佝偻盲人停下敲梆子,只道:“勿欺老儿眼瞎,老儿心明!” 从他身上,察觉不到任何修为。 但这话一出,无形的压力已被三人感知。 通天宫内,冥烛中忽然发出姜魇的声音:“如果我是你,就第一时间逃离这里,什么也别管!” 姜魇的声音很慎重。 以焰流星爆发的速度,他或者的确比重玄胜和十四逃得快。 但姜望只是紧握着剑柄,对姜魇的建议置之不理:“不敢欺瞒老丈,我们这就要回去。” 打更人身形纹丝不动,白灯笼亦似凝固在空中。 只慢慢问道:“可知这是哪里?” 姜望的确更诚恳,也更容易让人信任。因而重玄胜也保持了沉默,任由姜望出面交涉。 姜望想了想,回道:“破庙废址。” “可曾瞧见什么?” “眼中所见,断壁残垣。心中所见,心障而已!” 打更人又问:“可知归途?” “记得清楚!” 姜望所说的话,的确没有半分虚假。 打更人稍稍停顿,才道:“小心路面,勿扰四邻。” 说罢,他将白纸灯笼往旁边一拉,似是为三人指路照明。 “谢过老丈。”姜望说着,便要从旁边过去。 重玄胜冷不丁出声问道:“老丈打更怎举白灯笼?倒似祭奠什么?” 打更人道:“许是漆掉了,老儿眼盲,未能瞧见。” 重玄胜说:“老丈家住何处?回头我着人上门,为您补漆。” 打更人把白灯笼提到眼前,似乎这样那双盲眼能够隐约感知到一些现世的色彩。 然而白灯笼的光,照在他皱纹满面的脸上,显得格外的奇诡。 他慢慢地说:“你若诚心,不妨与我回家,这时便补。” 重玄胜往后一缩:“不必了,老丈打更要紧。” 当下再不多话,三人看似随意实则警惕地离开了这里。 …… 一直走出许远,回过头时,已经看不见那盏白灯笼的光。 重玄胜才凝重地说道:“枯荣院里果然有古怪,不然没有必要专门在这里安排一个深不可测的打更人。” 打更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职业,但毕竟吃的是皇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属于官府中人。 而打更人也分层次。 众所周知,打更除了报时,兼提醒人们防火防盗之外,还有一个职能就是——驱鬼。 涉及超凡,普通的更夫当然做不到这一点。 枯荣院废墟外的那个打更人,应该就是最恐怖的那一档。 以姜望等人现在的实力,还根本瞧不出深浅。 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导致在枯荣院被夷平这么多年后,还有这样强大的打更人巡视? 又为什么,能够引发万字符的变化,拷问道心? 姜望当然知道重玄胜为什么如此重视这个问题。 枯荣院里的“古怪”,很可能跟他父亲当年的变化有关。 姜望在通天宫里问:“刚才那个打更人,你有什么了解吗?” 姜魇刚才提醒他逃走,想必是有一些判断的。 然而…… 冥烛纹丝不动,姜魇一声不吭。 呵,还挺有脾气。 “只能暂时先放着了。”姜望认真说道。 实力不够,想什么都是无用。 重玄胜也点点头:“我知道。” 他转问:“刚才没有来得及问,你在枯荣院有什么收获?我感觉你的气息更灵动,气势也更稳固。” “生死枯荣,生杀如转。枯荣院当年一定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姜望说道:“我的道心更坚定了,同时察觉了自身的一些问题。” 他心里有一种明悟:“寿元不够圆满。这将是阻碍我修行更进一步的关隘。” 在叩问内心,问心无愧之后。 他在坚固道心的同时,察觉了自身的遗憾。 当初在枫林城施展白骨遁法耗费的寿元,虽然有一颗养年丹,一枚寿果,但仍未能得到完全的弥补。 为什么当时在通天境迟迟未能踏足极限,或许这也是原因之一。https:/ 这仍是缺乏名师指点的弊处,很多问题都要碰过壁后才能发觉,甚至碰得头破血流也未必能发觉。重玄胜当初送出寿果,便以为帮他补足了遗憾,其实还差一些。 重玄胜点头道:“问题能够发现,就可以解决。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讲。” 十四身披重甲,在长街上踏地无声。 …… 三人迅速融入临淄的夜晚里。 而在他们身后的茫茫夜色中,一只白纸灯笼,一闪而过。 “梆——梆!梆!梆!梆!” 五更天。 第五十二章 第一腾龙?以一敌三! 刀光如海,一双大手盖压天地。 屏西双煞和覆海手配合默契,威势惊人。 姜望以一种决然姿态撞进刀光之海中,好似飞蛾扑火般。 直觉给人像是在送死。 但在刀光海中,忽然炸起一团剑光来。 这剑光如月初升,宁定、清冷……却亘古不改!云九小说 决然升出“海”面,搅碎了刀光。 而那一双覆海手凶狠盖下,却怎么拢得住月光? 明月照破天穹,姜望仗剑击破掌势,一跃而起。 只一剑,便连破双刀合击,再破闫二之掌。 这哪是飞蛾扑火,分明怒龙翻海! 覆海手闫二,号称临海郡第一腾龙。 屏西双煞,双刀可斩内府,自也是屏西郡腾龙境前列。 他们在各自出身郡城,都是同境数一数二的存在,自有一股底气在。 然而重玄家随随便便出来一个门客,就破了他们的联手之势。 他们这才意识到,这里是临淄,是大齐皇都,是东域第一雄城。高手似雨,强者如云。 眼界大开。 而姜望人在空中,手指如蝴蝶穿花,瞬息万变,荆棘冠冕在头顶一闪而逝。 紧接着朵朵繁花在空中飘落,飘飘洒洒,各自摇曳生姿,美轮美奂, 焰花之海铺开! 幻花焰花虚实相间,或迷视野,或焚其身。在荆棘冠冕的加持下,威能大增。 闫二本来在赶车的时候,蜷得厉害,身形普通。 此时人有一个外拔的动作,整个人似乎“膨胀”了起来。这当然只是视觉上的错觉,但他的气势一下放开,人们才能惊觉,他原是个八尺高的壮汉。 那双骨节异常粗大的手,动作变得十分缓慢,就如……承受着巨大压力,在深海中搅动一般。 然而除霞山别府的门子外,在场都是强者,自然看得出来,闫二这一双手,分明搅动着范围内的空气、道元、乃至于气场。 这一双手,无愧覆海之名,确然凶悍。 霞山附近坐落不少权贵的私宅,也很少有谁会不关注重玄胜的霞山别府。这一番动静起来,陆陆续续便有人凑出来旁观。只是见得对阵双方是鲍家和重玄家,就没谁凑到近前来便是。 第五十三章 人道之剑 一片寂静。 不仅是周边“邻居”们各自震惊,就连对姜望信心十足的重玄胜和十四,其实也是吃了一惊。 他们知道姜望一定能赢,但不知道他能赢得这么容易,连八音焰雀都未动用。 一地第一,未必一国第一。一时第一,未必一世第一。 以现世之渊阔、之广远,自然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更有一山高。谁也不敢妄言不败。 然而。 在屏西郡、临海郡都可以争称第一的腾龙境强者,以三战一,却还是被姜望轻松击败。 不免让人生起一种想法——现在的姜望,在腾龙境中,是什么位置?放眼整个临淄,乃至于整个天下,又如何? 现今在公认之中,齐国腾龙境第一,应当是王夷吾呼声最高。 但不比在通天境的时候横扫同境对手,诸如大齐皇室七皇子姜无邪都是他手下败将,更是直接打破历史极限,留名修行史…… 在腾龙境里,王夷吾还并无实绩。所有人都知道他很强,但并不知道,他具体强到了什么地步。 而姜望…… 云雾山一战,已展现他甲等中品道术八音焰雀的天才创造,表露直面内府境强者的战力。 今日以一敌三,更是连八音焰雀都未动用,转以人所未见的自创剑术轻松击败三个腾龙境中强者。 踩着覆海手、屏西双煞的名声,他自然而然有了竞争腾龙境最强之名的资格。 这种进步速度,哪怕是朝夕相处的重玄胜和十四,也是暗自惊叹的。 三位腾龙境中强者躺在地上抽搐,身上横七竖八的被割了许多剑,一时未死,但也失去了反抗之力。 这几人都强忍着痛楚,没有一个叫喊出声。战败已是折损鲍仲清的颜面,若还受不住痛,那就是在直接帮忙打鲍仲清的脸了。 “还没死的话,就自己滚到马车上去!”鲍仲清阴沉着脸道。 姜望并没有下杀手,在最后关头收了剑——当然是出于他的分寸把握,但这无疑更说明了双方的差距。 闫二和屏西双煞强忍疼痛,挣扎着爬起来,一声不吭地钻进鲍家那辆豪华的马车中。 拉车的两匹马都有妖兽血统,倒对血腥味不很抗拒。 鲍仲清脸色虽然很难看,导致脸也更难看,但竟没有再暴怒。 第五十四章 智算 “王夷吾那边有聪明人啊!”重玄胜感慨道。 姜望没有说话,只默默分出心神沉入太虚幻境,连着再给重玄胜发送了好几次论剑台挑战。 收到这无声的催逼,重玄胜也就不好再卖关子。 清咳了一声,说道:“王夷吾侵压鲍仲清的生意,你想想看,有什么坏处没有?” 姜望不肯配合他羞辱自己的智商,默不作声。 这胖子也毫无尴尬的自觉,自问自答道:“没有吧?该拿的好处也拿到了,至于增加一个敌人……重玄家和鲍家本就是世敌,不是么?他代表重玄遵做这件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而他的目的,绝不仅仅在于这么一丁点利益。” “所以他的目的是什么?” 重玄胜自问自答,自己一个人也能很满足:“我们不妨换一个角度,从鲍仲清的角度来看,他如果想要回击王夷吾,从哪里入手最合适?王夷吾现在最主要的敌人是谁?” 姜望这时恍然大悟:“你是说,王夷吾就是故意逼着鲍仲清来与你交好?逼着他找你联手?” 重玄胜冷笑一声:“鲍仲清身边一定也有一个所谓的‘聪明人’,提醒他往这个方向考虑。” 姜望已经想明白了。 但一直拄剑默立的十四,有意无意地敲了一下重剑剑柄。 自小相处这么多年,重玄胜还能不明白这家伙么? 心知这会十四大概已经想破了脑袋,因而出声解释道:“抛开这些花里胡哨的事情不看,只看事情本质。以鲍家和重玄家势同水火的关系,你说鲍家是会支持一个什么样的人做重玄家家主?是一个绝顶优秀的人,还是一个无能之辈?” 十四点了点头,终于也想明白了——原来如此! 如果鲍仲清登门交好,重玄胜不愿撕破脸树敌,或者眼热强援,那便中了计! 与鲍家人交好,在争夺重玄家家主位置的过程中,即使不是最失分的行为,也必然是其中之一。 倒不是说必须要站在重玄家的立场上,与鲍家势分生死,而是说鲍家的支持,本身说明你是一个对鲍家没有那么大威胁的人! 所以重玄胜才二话不说闭门谢客,乃至一点情面也不留,直接叫鲍仲清滚。https:/ 表明上是表明自己身为重玄家族人的立场,实际上却是提醒那些看到这一层的“聪明人”,这是王夷吾的算计——否则我重玄胜为什么如此生气? 至于那些看不到这一层的,大概也只会为重玄胜的坚决立场叫好。 却是简简单单就化解了王夷吾的这轮攻势。 能够想清楚这些,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地方在于,鲍仲清突然上门,很多人根本还摸不着头脑呢,这胖子立刻就能想到这些。 姜望自问大概是远远算计不过这胖子了,想到此处,不由得又在太虚幻境里连连发起几次挑战——总得有个地方找补吧? 只是…… 想到鲍仲清最后驾车离去的样子。 姜望若有所思:“鲍仲清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一个在丢尽颜面之后,暴怒之余,还愿意亲自驾车把手下带回去的人……那暴怒是真的吗?他又真的那么容易被煽动吗? “鲍麻子藏拙而已,他惯来喜欢玩这一套。”重玄胜有些轻蔑地说道。那满满趾高气扬的优越感,也不知从何而来。仿佛全然忘了他自己也是一路藏拙过来的。 与重玄胜相处越久,姜望越觉得第一次见到重玄褚良时候,这位定远侯爷对重玄胜的判断太准确,此子相较于重玄遵,最大的优势,还真真的就是脸皮。 “你很了解鲍仲清?”姜望问。 “既然有志于家族,就不可能不了解鲍家。对于鲍仲清来说同样如此。”重玄胜的话里霸气突生:“他若有志于执掌鲍家,就不可能不对我重玄胜多做功课!” “只不过聪明这种事情,其实是藏不住的。”重玄胜弯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尤其是对我这样有脑子的人来说。” 讽刺谁呢? 姜望状似不经意地瞧了一眼十四,却正好撞上十四瞧过来的眼神。 姜望:…… 十四:…… 重玄胜心里憋着笑,但为了避免挨打,很是低调地继续解说道:“很多时候,不要看那些表象,他怎样丢脸,怎么受挫,只要看他每一次的选择最终对他的影响,到底是好还是坏,便可以看出来这个人是真傻还是装傻。” “话说回来。”重玄胜瞧着姜望道:“你没有杀鲍仲清的手下,我以为你看明白了呢!” 姜望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里是临淄!我还能没点顾忌了?动辄杀这个杀那个,我岂有那等鲁莽。 重玄胜也便笑笑:“鲍仲清这趟登门交好,损失了什么呢?” 姜望试探的问道:“颜面?物资?” “颜面算什么损失!”重玄胜怪有底气的嗤之以鼻。 接着又道:“这批物资是损失么?留在我手上,就是增加了对付王夷吾的力量。事实上不也完成了他回击王夷吾的目标?” “损人不利己,顺便还不惜养肥你?”姜望这会觉得,鲍仲清这个人也真挺狠的。 “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 重玄胜满脸怨念的自己回答道:“说明在他心里,我还是不如重玄遵。重玄家的家主之争,他的确宁可是我赢……” 好吧! 难怪这胖子表现得那么生气,那么无礼。看来也不全然是演技! …… “你的意思是,我虽然得罪狠了鲍仲清,但是也并没有算计到重玄胜?” 这声音并不如何高亢,但有一种无法拒绝的气场,让人没法错过,必须凝神细听。 声音的主人脸长鼻高,坐在那里脊直如铁,一看就是个极为自律的人。 而坐在他对面的男子,一身便装,眼神自信,是天覆军的随军文书文连牧。 王夷吾家境贫寒,出身低微。是通过军中大演武,才被姜梦熊注意到的。 当然,在被姜梦熊收为亲传之后,出身也就不再是问题。 像说书故事里的主角一样,无依无靠,凭一双拳头为自己打开出路。凭借最粗浅的军中修行法,一路从普通军队,拔选到精锐军队,乃至于齐军九卒第一的天覆军里,击败无数将门传人、军中骄子,成为大齐军营里最闪耀的新星。 本以为成了大齐军神姜梦熊的关门弟子,就已经是他的巅峰。 但他又生生在通天境打破历史极限,可以说已经开始了记录自己的传说。 这样一个人物,他的耀眼之处毋庸置疑。 所以当他淡声发问的时候,即使文连牧也是军中近年来少有的俊才,亦难免有些不自在。 第五十五章 论剑时 此时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镇国大元帅府。 大齐军神是人们对姜梦熊的崇敬,他在齐庭的官方最高职务,是镇国大元帅。 其人无妻无子,一心在修行和兵事上。 对他这样的兵道强者来说,兵事即修行。所以说他是一心求道的修行者,也没什么不可以。 姜梦熊一生收了五个弟子,他曾亲口说过,王夷吾是他的关门弟子,也就是说,从王夷吾之后,不再收徒。他认定他的一身所学已经有了可承衣钵之人,而这个人,很多人认可就是王夷吾。 大齐军神的五个弟子,已经有两个为齐国战死。 剩下三个,个个不同凡响,在军中声名卓著。王夷吾是最年轻的一个,但众所周知,他也是最为姜梦熊寄予厚望的一个。 姜梦熊常年坐镇军营,其余两个弟子也都各有要职,临淄城里的镇国大元帅府,通常就是王夷吾在住。 而这一次针对重玄胜的行动,却是他请了文连牧帮忙谋划。 兵法一道,算人,算时,算势。大凡兵法杰出者,往往也擅长揣度人心。 文连牧虽然职衔只是随军文书,但却有参赞军务之权,年纪不大,已经参与不少战事谋划。更在各军演兵之时,屡夺兵法第一。 其实军中俊才,向来与临淄公子圈互相瞧不上眼。前者认为后者是圈养的绵羊,孱弱不堪。后者……后者就是单纯的你既然瞧不起我,那我也瞧不起你。 总的来说,有过军中履历的,面对临淄这一圈公子哥,是有优越感的。 这一次应邀出手,也实在是因为拗不过王夷吾。 随手落了一子,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轻松活计。但如今…… 结果显而易见。 军人出身,尤其是从天覆军这样的地方出来,没有推卸责任的传统。 文连牧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坐得自在一点,然后说道:“虽然这么说有些丢脸,但那个胖子的确难缠。我这一计,看出来不难,难的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看出来。把这比作钓鱼的话,就是他吃了饵,但并未咬钩。” “我早说过,不要小看于他。就连阿遵一时不察,都被送离了棋盘。” 王夷吾那双深邃的眼睛瞧着文连牧,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意思很明显,你再聪明,还能胜过重玄遵? 若双方不是有一定的交情,这句话文连牧就要翻脸。当然,翻脸也没有什么意义……打不过啊。 文连牧燥着脸道:“你调一份灭阳之战的记录与我,我需要认真研究一下重玄胜这个人。之前我以为他在阳地的功劳,是定远侯为他镀金,现在看来或者也应该是有些真本事在。” “早干什么去了?”王夷吾冷声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 “得了得了,你就别跟我讲兵法了。”文连牧连忙打断他。 那意思也很明显,论战力我闭嘴,论兵法你闭嘴。 见王夷吾脸色不善,他迅速补充道:“赶紧动用关系,把记录齐阳军情的卷宗调过来。我早一点摸透重玄胜,就能早一点解决他。要是晚了,等重玄遵从稷下学宫出来,说不定那胖子已经是家主……” 这边话还未说完,王夷吾已经走出房门,只留下一个高大的背影了。 文连牧抹了一把汗:“这比兵演可麻烦多了。” …… 太虚幻境中。 荆棘冠冕叠加五气缚虎之后,一记爆鸣焰雀解决了对手。 论剑台缓缓分开,回归金精山福地。 这些福地除了名字不一样,每月产功不同外,好像也没什么其它变化。至少太虚幻境现在表现出来的就是如此。 姜望慢慢也已经适应。 他看了一眼日晷,经过连番匹配战斗,此时已经累功八千六百五十点!之前已经将所有功消耗一空,现在都是重新积累的结果。六百五十点功是金精山福地的产功,而多出来的八千点,都是论剑台获胜所得。 以一场胜八十点功为计,他在腾龙境这一层次,已经累计净胜了一百场。(是净胜而不是总胜,也就是说扣除了负场。) 而他现在的排名,是腾龙境第一百零一名。 这段时间他在腾龙境的匹配战斗里,已经没有再输过了。但在隐藏部分实力的情况下,战斗也确实愈发艰难起来。 姜望稍作调整。论剑台便再次呼啸而起,直入星河。 在太虚幻境里隐藏实力,多是为了隐藏现世身份考虑。譬如重玄胜,只要他毫无顾忌的动用重术,立刻就能被人认出重玄家的出身来。稍作联系,不难追索到他本人。 而现在的姜望,还远远没有那样的名气。 是否隐藏现世特征,有意控制一些足能作为招牌出现的杀手锏。需要自己权衡性价比。 不过对此时的姜望来说,随着在蒙昧之雾里持之以恒的探索,对自身的掌控越来越具体,战力与日俱增,他更想看看自己在腾龙境里走得有多远。 反正,以他现在的这点名气,即使动用杀手锏。若非对方恰好是在临淄,又恰好与他交过手或者旁观他战斗过,也很难猜出来是他。 退一步说,就算真的给有心人猜出来了在太虚幻境里的身份,对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又没在太虚幻境里得罪过什么大人物。 论剑台相逢于星河,相连,展开。 论剑台升级的表象,好像除了空间更广阔外,并无其它变化。 古朴,激烈。 这是最原始的竞技之所,也是最直接的以战印道。 …… 牛汉勋是秦国将门出身,说是将门,其实也只是爷爷曾做到军侯,统率一曲兵力,连个校尉都不是。 但这也给了他一个在军中以命挣功的路径。 得到太虚幻境的钥匙,是一个意外的机会。那一天他在院里纳凉,也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了,或者只是对着月亮发呆。然后就有一团朦朦胧胧的光,从月亮中飘落。 他抓住了那团光,之后便进入了太虚幻境。 他自小是修行过的,开过脉,奠过基。有游脉境的修为,论起实力……在十里八乡也算好手,但也只在十里八乡中。 摸索了很久,才对这个奇妙世界有了初步了解。 把爷爷传下来的修行法门,贡献给演道台,得了八十点功。 然后第一次参与论剑,便被轻松击败。 启动论剑台耗功十点,再加上输一场,便只剩六十点功了。 试着推演功法,但发现根本不够…… 牛汉勋的太虚幻境,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摆设而已。 后来入了军中,因为作战勇猛,屡屡立功。将得赏的功法贡献给演道台,慢慢积攒……根本也遥遥无期。 不知为何,军中的功法贡献得功少得可怜。当然,之后才摸索出来,演道台对“创见性”的要求,任何功法只要被贡献过,后面再贡献,收获就会很少了。 再后来,每积攒了一点功,他索性就直接催动论剑台,在太虚幻境里以胜争功。 因为功太少,每一次战斗他都极尽吝惜,每一战都如临生死,绝不肯轻输。 这时候,屡经战阵的他,实力已有了长足进步,在太虚幻境的游脉境战斗中也开始打得有来有回。 他很喜欢太虚幻境的一点,就是这里和军中有很大程度相似,以胜争功! 实力渐强,功慢慢累积之后,他再用来推演自己的功法…… 而后修习,熟练,战场立功,贡献演道台,太虚幻境里战斗,争功,推演功法……如此累聚。 一点一点的前进,一点一点的强大。 他一开始以为他是什么天命之子,是说书里有大气运的主角。 不然何以天降月钥? 到后来才发现,能进太虚幻境里的人非止他一个。比他强的人,更是数不胜数。 无论是天赋、家世、际遇,他从来就不特殊。 但牛汉勋也从未因此颓废。 不管怎么说,太虚幻境的的确确给了他更多的机会、更多的历练。相较于同样背景的军中兄弟们,多了一条变强的路径。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选择的。 他越来越强,游脉、周天、通天,乃至于推开天地门,完成道脉腾龙。 在军中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从十人长一路做到军侯,如今更是做到了校尉。无论从哪方面讲,都已经超过了他的爷爷。 在西方之域,秦国的霸主地位几乎无可动摇。 牛汉勋在这样一个强国的军队中成长,渐渐也养出了霸气和自信。 超越爷爷并未就让他满足,推开天地门也完全不能让他停下。 如今再回故土,说不得在十里八乡也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了,但那真有什么意思吗? 太虚幻境让他一个乡野出身的普通人,看到了天下之大。见识过天空之高远,大地之辽阔,他早已不满足于在小小池塘里耀武扬威。 所以他比从前更辛苦。 在军队的操练之外,自己加练。在加练之外,也从未停止在太虚幻境里的努力。 如今,他更是向腾龙境前百发起了冲刺。 与初次启动论剑台的忐忑相比,这一次他满怀信心。 而他的对手,是一个按剑于腰,瞧来并不够壮硕的少年。 第五十六章 高歌猛进 姜望绝了观察对手的念头,竞技之地甫一成型,他便身化焰流星呼啸而近。 而在牛汉勋的视野中,一团流星瞬间划过占地极广的论剑台,然后显出人形——那是一个目光格外坚定的少年。 他全力催动兵煞正要攻击的瞬间,体内五气忽然崩溃、混乱,五气之索自内而外将他捆缚。 这延续的时间并不长。以他现在的实力,很轻松就能将体内五气这种程度的混乱镇压。 但在身体恢复自由的时候,他同时听到了鸟鸣。 啾啾啾,啾啾啾! 不,不仅是鸟鸣。 铛铛! 呜呜! 咚咚! 铮铮! …… 编钟、长笛、大鼓、琵琶、琴、瑟、竽、笙…… 有些声音他很陌生,有些声音他很熟悉,但都很动听。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动听。 八声齐奏,八音同鸣。 他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了无数碎片,随着不同的声音,分解成不同的部分——而随着这一记道术毫无保留的倾灌,这种感觉也的确成为了现实。 密密麻麻的焰雀扑近,又带着他一起炸开。 脑海里只有最后一个念头在转动。 “好……好强!” …… 墨烛是钜城出来的墨家门徒。 墨这个姓其实并不能代表什么,只是有很多墨家门徒为了表示终身奉献于墨门,就自己改姓为墨。 墨烛的父母便是如此,所以他也理所当然的姓了墨。 与他情况类似的有很多,比如墨惊羽就是其一。不过其人已是闻名列国的天才人物,他墨烛尚还默默无闻罢了。https:/ 很多不了解墨门的人,常常会有这样的误解,即墨门是不是以墨姓家族为主导。 其实这是误会。 即使是在墨门内部,真正姓墨的人也并不多,倒是很多都是改姓。其性质更类似于道士、和尚入门后取的道号法号,但相对又更宽松,并不强制,也不会因此在墨门内部得到什么优待,更不会因为不姓墨而受到什么歧视——总之是一个纯粹类似于寄托的事情。 墨烛的月钥,是梦中所得,一觉睡醒后就有了,他并不知别人是怎么得来,也没有交流过。 这么些年修行下来,其实他实力已经不俗,在太虚幻境里腾龙境排名第七十三。游历周边国家的时候,几乎没有遇到能够胜过他的同境强者。不过这大概也与他的低调有关,很少在现世展现真实战力。 第五十七章 华袍少年 太虚幻境从第十名开始,每上升一个名次,战斗所耗心力几乎倍增。 姜望再不能持续不断的战斗了。每一场论剑之后,都要退出来休息许久。 他就用这段“休息”的时间,调理天地孤岛,熟悉拆解道术,蕴养剑术。 待精力恢复,则再入太虚幻境。 没有空闲一刻。 通天境时曾经止步于第九,未能像王夷吾一般探索通天境极限,是无法再挽回的遗憾。 那么在腾龙境这一个层次,他至少要再进一步才行。 第九,第八,第七。 艰难地往上爬升…… 这一次的对手,是一个穿着华丽长袍的少年。 太虚幻境里很多人都习惯遮掩面容,所以在这里,姜望看人只看他的眼睛。 这是一双混合着傲慢和执拗的眼睛。 论剑台上的一切都为争胜,对方不想废话,姜望也不想。 从游脉境第一次参与太虚幻境论剑匹配开始,姜望心里就对魁首有着隐约念想。 他不是一个张扬的人,但他从来不觉得,他就一定应该在谁之下。 然而从游脉、周天到通天,一次也未能如愿。 现在腾龙第七,已经是过往最好战绩。 对姜望来说,他绝不认可这是终点。 青羊镇外不得己破境,当然是遗憾。但也是在提醒他——你还不够强,远远不够! 姜望本就不会轻视对手,到了现在的排名尤其慎重。 几乎在论剑之地刚刚铺开,见到对手的同时,便直接一记五气缚虎。 而后迅速掐诀,头顶荆棘冠冕一闪而逝,叠加之后,铺开焰花之海。 但。 第一朵焰花刚刚绽开,第二朵焰花正在蔓延时。 倏忽有足足九条水龙咆哮而来。 而且各有姿态,或扑或咬,活灵活现,浑不似道术所聚,而仿佛天地生养般。 水龙波这种级别的道术,姜望早已见识过。 早在枫林城三城论道上,临阵推开天地门的林正仁,就是以一记水龙波轰飞了孙小蛮。 然而与今日面对的这记道术相比,同样是道术所化水龙,竟有天壤之别! 林正仁的水龙波,在当时看来自然威风凌厉强悍,但以姜望现在的眼光来看,则显呆滞粗陋,弹剑可破。 而这九条水龙灵动极了,各据方位,各司其职,隐成合击之势。像九个有自我意识的强大战士,而非简单被操纵的道术化形。云九小说 只一个交扑,便撕裂了焰花之海,紧接着左右合围,困锁上下四方。 几乎不给人留下一丝喘气的空间。 完全可以叫做水龙阵。 姜望更是可以清楚的感知到,他的五气缚虎如石沉大海,在对方体内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在此之前,同境之中,他几乎没有遇到过完全不受五气缚虎干扰的对手。 这让他产生了错误的预判,顿失先机。 九条水龙相围,或灵动,或咆哮,爪牙狰狞。 在这样的时刻。 一道剑光发生,如风中飘烛,如叶落翩翩。姜望眼神,已入迟暮。 剑光黯黯,似已入黄昏。 这一剑看起来如此孱弱。 然而此剑一出,瞬间点碎九只龙头。 并非是点碎了龙形,而是点碎了聚集这九条水龙的道元流动,将这门道术崩解。 人道之剑,式一,老将迟暮! 那目光傲慢又执拗的少年,正在九条水龙之后,踏步而来,每一步都踩碎一朵已经逸散开的焰花,将其彻底湮灭——焰花之海已溃,这动作在战斗中毫无意义,倒似一种轻视与顽心。 然后,他便看到了这一剑,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惊讶,但也仅此而已。 大袖一挥,正在崩解中的九条水龙瞬时湮灭。 不,准确的说并非湮灭,而是汽化。 尖锐的啸叫声,撕心裂肺一般。 而无穷无尽的水汽,已经把姜望包围。前后左右,不存在一丝空隙。 这种道术的变化看似简单,但有一种将水行元力玩转于指掌间的轻松。 至少姜望现在还远远做不到。 水汽蒸腾。 白茫茫,雾蒙蒙。 只在接触的瞬间,姜望身上就被燎起了密密的水泡! 这一切发生得突然,而且根本无从回避。 刺骨钻心的疼痛。 密密的藤蛇自地底穿出,交错缠绕,形成一个半圆,把姜望笼罩在其间。藤壁之上,一朵朵狰狞的花生出,张开血盆大口。 藤蛇缠壁嫁接食之花,这道术姜望已经极少使用,因为渐渐已跟不上战斗的烈度。 但这种级别的道术,却能够更快成型。 用在此时,恰好可以争取一点时间——这时间并不多,暴烈的水汽只一冲,食之花瞬间就枯萎了,藤壁稍作坚持,下一息便也随之溃散。 但就在这溃散的藤壁中,姜望掐诀已毕。 啾啾啾,啾啾啾! 鸟鸣瞬转八音。 铛铛! 呜呜! 咚咚! 铮铮! …… 编钟声、长笛声、大鼓声、琵琶声…… 或悠扬,或哀伤,或雄浑,或激烈。 无数焰雀以姜望为中心爆开,将那蒸腾的水汽也推开一片完整的空间来。 焰雀飞舞,鸣啸着冲击对手。 那华袍少年探手一抓,雾茫茫的水汽竟以比焰雀更快的速度往他手心聚集。 水行元力好似他的玩具,任他揉捏。 暴烈的水汽顺服奔涌。 整体看起来,仿佛一个巨大的水汽漏斗。他手握“漏勺”。 而在这狂涌的水汽之中,姜望的八音焰雀被冲撞得东倒西歪。 不,不仅仅是对水行元力的自如掌控。 他竟然如此迅速的找到了办法干扰八音焰雀! 姜望还来不及震惊,华袍少年另一只手已经对准了他。 轰! 从他的手心开始。 洪流奔涌。 他一只手吸纳着水汽,另一只手的掌心好似连通了长河一般,惊涛骇浪,奔涌洪流。 只是三个呼吸的时间,整个论剑之地,就被水所淹没。姜望当然也身在其中。 论剑之地并非空间无穷,随着论剑台的升级,战斗层次的上升,空间会有所放大。 现在的论剑台已有六品,空间算得上巨大,仍被第一时间填满。 在无尽星空之中,出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由水组成的囚笼。 姜望也是第一次看到论剑之地的具体范围。 但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和对手一起,陷在对手布设的笼中。 第五十九章 人力有时而穷 某处极其华丽的庭院中。 华袍少年表情沉郁,一言不发。 “光殊。”中年美妇走了进来,有些担心地问道:“你把下人都赶出去了,发生了什么?” 华袍少年扯了扯嘴角,似乎并不想说话,但还是勉强自己回道:“我输了一场,有些失态。不想给人看到。” 他并没有说在哪里,输给了谁,但中年美妇似乎也知道太虚幻境。 闻言,只是劝慰道:“一时胜负不必太介意,谁都有输的时候。” 华袍少年反倒气恼起来,拔高声音:“因为别人也输过。所以我的输也是理所当然的,对吗?” “娘不是这个意思。”中年美妇解释道:“开脉一年就能有现在这样的战力,你已经很努力了。何况,这还是你第一次输。” “不错吗?”华袍少年冷声道:“开脉之前打下了那样坚实的基础,而现在,我连同境第一都做不到!” 中年美妇柔声道:“以天下之广阔,人才辈出,谁能妄言永远的第一呢?你开脉用的不是天元大丹,难免先天不足……” “不要再为我找借口了!”华袍少年拂袖离去。 但在离开院子之前,又丢下一句话道:“弱就是弱,我可以面对,但我不会永远这么弱!” 中年美妇一时怔忡。 良久,才对着空落落的庭院叹道:“痴儿。人力有时而穷,即使……你又何苦这么为难自己?” …… …… 连番胜场,赢得太虚六合修士荣名之时,姜望已经累功一万零一十点。 面对那华袍少年,他并没有把握再赢一次。 因而对六合修士荣名带来的好处,就要尽早使用。 演道台加一层的效果,让他可以直接动用三层演道台推演功法。 相较于两层演道台,三层演道台显然能够提供更优秀的选择。 但也有一定的限制。 因为任何功法或者道术,都有其极限所在。有的可能二层演道台时就已经洞彻了极限,那么即使演道台升到三层,也没有提高空间了。 姜望梳理自身道术体系,现在有提升需求,并且有提升空间和价值的道术,主要是四门。 控制类道术,五气缚虎。 范围类道术,焰花之海。 强化类道术,荆棘冠冕。 觅迹类道术,追思。 需求程度依次递减。 其它的道术,要么就是没有提升价值,譬如藤蛇缠壁;要么就是有提升空间但远不足以提升,如焰花之后必然可以推演出焰花焚城,但所需的功绝对不够;再要么就是一旦提升,便超过姜望现在能掌控的极限了,毫无意义,譬如八音焰雀。 至于需求方面,控制类道术自然是多多益善,能够保命的道术也绝不嫌少。乃至于四灵炼体之后,新的炼体功法也有需求。 但很可惜,演道台并不能无中生有。 而剑道方面,他只想从自身出发,并不愿借助演道台。 君子善假于物,却不能完全的依赖于“物”,而是要自强不息。 在这四门道术里,五气缚虎是自乙等上品道术缚虎推演而来,从两层演道台到三层演道台,或许有补足的空间。 焰花之海是姜望自己融合升华而成,如今也不太跟得上高层次的战斗,正需要用三层演道台进行完善升华。 荆棘冠冕只是乙等上品,对于甲等道术的强化很是力不从心。 至于追思,更是从丙等中品的追思草演化而来,底蕴极浅,如今是乙等下品,在同阶战斗中,几乎拿不出手,未必能寻到谁的踪。 但对它的需求,却是在最后。只有强化了其余三门道术之后,有剩下的功,才会投入进来。 一番推演之后,出乎姜望意料的是,几门道术里,反倒是五气缚虎耗功最少,只耗了五百点功。最后的道术变化,姜望查验之后,发现也只是加强了对五气的掌控,聊胜于无。可能已经到了极限。 等把焰花之海和荆棘冠冕都推演到甲等下品级别之后,一万余功便已消耗一空。 追思只能留待下次了。 升华后的焰花之海,加强了焰花生灭的循环,强化了道术本身的韧性。想来不再动不动就给人直接“撕开”——在此之前,好好一个构建主场的道术,却很少为姜望创造成功过什么主场。 荆棘冠冕升华之后,对甲等道术亦有了效果,具体的外在表现,除了荆棘刺更尖锐了一些外,倒没有什么别的变化。 两门道术连名字都不用再改。 第六十章 读书人 来到青崖临淄别院的时候,这里倒是比往常空荡许多。 书院学子五日一沐,今日正是休沐的时候。 但也并不清净。 姜望还在院外,就听到老院长痛心疾首的声音:“支取,怎又支取?” 然后是许象乾理直气壮的声音:“本就是晚生应得的束脩,只不过稍稍提前些,如何不能支取了?” 束脩者,肉干也。一般用来指代教书先生的酬劳。 老院长的声音发抖,大概是气的:“岂有此理!你这都支取到三十年后了啊!” “您难道怀疑我对书院的忠诚吗?我难道不会在书院呆一辈子吗?又或者说,您觉得我活不到三十年后?您诅咒我——这样一个风华正茂的好少年?” “一边去一边去,休得与我胡搅蛮缠!” “哎呀院长,您这种态度,真是有辱斯文。” “什么叫斯文?” “斯文就是……绕我呢?您就说给不给吧!” 姜望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正听到老院长在问:“你看清楚那边那扇门了吗?是什么制式?” 许象乾拽着他的袖子不撒手:“院长您莫非老眼昏花?那是一堵墙。” “这不就是了?”老院长冷笑一声,一甩手甩开了许象乾:“没门!” “好哇你!”许象乾指着他的背影道:“等我写诗抨击你,令你声名扫地的时候,勿谓我言之不预!” 写文抨击是文人中相当主流的方式。不拘诗词歌赋各类文体。 一般来说是比较严肃的,往往需要慎重对待。 比如青崖大儒墨琊那一句:“抵死缠绵富贵长,以身捐国无名将。” 几乎将静海高钉在耻辱柱上,对齐国本身来说也不是什么好名声——也因此在齐国很少有人传诵。 但对于许象乾这等文人间极具分量的威胁,老院长只报以一声冷哼,竟置之不理,完全的无动于衷。 “啊呀呀!” 许象乾气得额头都绷了起来,感觉自己才华得到了极大的蔑视。 转头瞧见姜望,眼睛一亮。 今天姜望穿了一套纯白襕衫。他的外表本就是偏文质清秀的,而且肤色很好,很衬白色。这一身文士常穿的襕衫,倒是意外的合适。 “姜兄今日这一身,可与我并称赶马山双骄了!” 赶马山就是他为许放选择的墓地…… 姜望并不想与高额头一起并称赶马山,打了个哈哈道:“咱们何时出发?” 说起来,许象乾出门收殓许放,当中或者掺杂了青崖书院的考虑,但主要还是帮姜望解了这个心结。这一点只未明言,双方都在心中便是。 “等白事街那边棺木备好了便可以走。” 许象乾随口说着,又有些愤愤不平地问道:“怎么预支点束脩这么难呢?姜兄你说说,刘院长他是不是瞧不起我?” 姜望对此不予置评。 道儒释这些显流,与一般的宗门并不相同。门徒并不全都扑在修行上,有很大一部分人皓首穷经,只潜心学问,埋首经典,不以修为上超凡为念。当然,真有那能读透经典的,也不乏一步登天的例子。 刘老院长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别院院长,但谁知在青崖书院本院里有没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 而且对这种所谓“老古板”,他其实是抱有尊重的。 但话说回来,许象乾要预支束脩,显然也是为了收殓许放的尸骨。这笔钱姜望不能够出,重玄胜更是不会出面。 这种事,他也不便找别人蹭。不然以读书人老许往日的潇洒劲,是不怎么需要考虑钱财的。 他在别院只兼了一个普通教职,束脩并不多。 作为超凡强者,青崖书院本院不会缺了他的日常花销,但他常年混迹四大名馆,花销又特别大。 青崖书院再怎么天下闻名,也不可能像那些大世家供养自家公子一样。所以许放常有不凑手的时候,总是蹭朋友的——“一毛不拔许高额”的名声,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咳。”姜望想了想:“钱的事……” “这事你不必担心。”许象乾一摆手:“我轻松摆平。” 如果真要闹得姜望掏钱来处理许放的丧事,那么许象乾出面就没什么意义了。 姜望也就不多说,终归对于超凡强者来说,这种程度的钱财,不会是什么太为难的事情。 离开书院之前,许象乾想了想,始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跑回院舍,取了一方砚台过来。 就站在院墙前,一动不动地开始静思。 姜望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好表态,只能干巴巴的在旁边看着。 良久,许象乾眼中精光一闪,单手往砚台上一按,便已磨出浓淡合宜的墨汁。 而后手往外拉,便将这墨汁引出,以指为笔,在青崖别院的院墙上奋笔疾书! 题曰:题青崖别院。 诗曰: 泥古不化一院长。 乌烟瘴气一别院。 这顿吃了没下顿, 草窝岂能住凤凰! 写罢,志得意满,瞧着姜望道:“如何?” 这会儿还承着他的人情,姜望道:“墨磨得很好!诗写得很整齐!” 可不嘛,都是七个字一句,齐齐整整,赏心悦目。 许象乾很满意,潇洒地把砚台往墙角的花丛里一扔:“走!” 姜望跟着拔腿就跑。 …… 离开书院老远。 许象乾忽然又叹了一口气:“唉。” “怎么了许兄?”姜望今天真的挺捧场的。因为许象乾帮忙出面收殓许放,算是在帮他。 许象乾叹道:“刘老院长性格虽然顽固了点,但其实人不坏。我今日写下绝句,来日传唱天下,岂不是毁了他的名声?要不……我还是回去擦了吧!” 姜望沉思了一阵,审慎地回道:“我觉得不必……” “当然,我不是说你写的诗没有那个影响力,更不是说你诗写得不好。我也缺失对诗词的鉴赏能力。我的意思是说……” “读书人清者自清,身正不怕影子斜。刘老院长人品如何,也不是一两首诗能决定的。” 姜望边想边补充道:“再说这时候他应该也瞧见你的题诗了,留不留着,让老院长自己决定嘛。咱们这时候回去,万一撞个正着……” 也不知是哪一点说服了许象乾。 总之好说歹说,总算打消了他现在回去撞刀尖的冲动。 两人直奔下一个目标——小连桥老张棺材铺。 第六十一章 白事街 小连桥附近十里都并没有桥,也不知为何叫这个名。总之就这样延续下来了。 但这里纸人、花圈、棺材……丧事相关各类铺子应有尽有,是临淄城里有名的白事街。云九小说 老张棺材铺在小连桥左起第四家,老板据说三代单传,也在此做了三代,算是颇有声誉。 店面中等规模。门口垂以黑帘,并没有人在外招呼。 做白事生意的有忌讳,尤其是棺木,不太能见阳光。 揽客之类的事情自也是不该,都是自来自去。顶多就是如老张这般,几代手艺,有个口碑在。 许象乾掀帘而入,张口便问:“老板!我要的寿材可备好了?” 里间一个瘦小的人影,正坐在几口棺材间扒饭,想来便是这家棺材铺的老板,那个白事街老张了。 闻声抬头一瞧,把碗筷放下,迎上来道:“许先生,都按您的吩咐备好了。” 他的声音很细很阴冷,有常年不见阳光的感觉。 许大书生自忖正气凛然,对这种地方并无什么忌讳,左右打量道:“哪儿呢?” 老张伸手引道:“在这边,许先生请过来瞧。”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补充了一句提醒:“旁人的寿材不好多看,怕惹了晦。” 姜望全程沉默,任由许象乾在前面沟通。 许象乾倒是保持了礼貌,全无不愉:“您提醒得是。” 外间这房里,一并排了两列棺木,共计十一张,是个单数。 里间还有房间,倒不太好进去瞧。 许象乾预订的棺木在第二列第三个的位置,仅从外观来看,瞧着手艺,便确是不俗。 许象乾伸手摸了摸,感受了一下纹理:“很好,不错,好手艺。木材也好。” 老张也不谦虚,只用那阴低的声音道:“吃饭的活计,不敢含糊。” 姜望也上前瞧了,确实觉得还挺不错,没有敷衍了事。 “行!”许象乾瞥了眼姜望的表情,便拍拍手道:“劳烦老板找两个人,帮我抬一路,跟着去接一下我那可怜的本家,然后便直接去入土了。” “这没问题,就这小连桥,便多得是肯使力气的后生。”老张应道,脚下却未动。 许象乾点点头:“那便麻烦你了。” “咳。”老张清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这个,寿材钱……” 许象乾诧道:“不是已经付了吗?” “许先生,您当时只付了定金……” “哦,是这样。”许象乾这才想起来般,接着道:“不要紧,我回头给你。” “许先生。”老张很是为难:“这可是金丝楠打的寿材,木材钱就预出好些呢,再加上伙计的工钱……” 金丝楠木是上好的寿材,价比黄金。对于这个棺材铺来说。的确是无法等闲视之的巨大成本。要不是许象乾定金付得多,表现得财大气粗,这生意没那么容易成。 “嗨,我当是什么事呢,这不是出来得急,没带钱么?” 许象乾毫无滞涩地说着,从腰间取下一枚章子:“老板可知青崖别院?” 青崖书院开在临淄的这家别院,还是有些名气的。 老张道:“那是顶好的学院了。自是知道。” “我便是青崖别院的先生,你拿着这枚章子上门去,后面的银钱院长会补给你,绝不会短你一厘!” “哎哟,青崖别院我当然信得过,其实缓些迟些也没甚么。”老张歉意的拱手道:“失敬了,许先生!” 虽是这样说,手里却还是很及时的接过了那枚私章。 并且姜望还注意到,他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已把整个私章捏了一遍,大概是以独有的方式辨认了真假——当然是真的,许象乾是货真价实青崖别院的先生。当然,刘老院长愿不愿意为他补账,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许象乾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去找人吧,我那本家该等着急了。” 老张便匆匆掀帘出去了,看来对青崖别院的先生的确信任,都没有说等哪个伙计回来盯一下铺子再走。 姜望瞧了许象乾一眼,那意思很明显——刘老院长会帮你贴钱么?可别坑这些靠手艺吃饭的人。 许象乾回以一个放心的眼神,并道:“我过得拮据他不管,书院的名声他肯定要管的。” 这话倒也没错。 只是……当时在书院里,许象乾说钱的事他轻松摆平,没想到是这么摆平! 先试图赊欠,赊不住了,便转嫁回青崖别院。这下子他未来几十年的束脩,刘老院长是不支取也得支取了。 趁着老张去找人抬棺的时候,许象乾又走到外间,准确的说,是隔壁的纸人铺。 “老板,来两个纸人。要漂亮的!” 这家店倒没有用黑帘遮,大概纸人也要明光照得好看一些。 坐在店里的,是一个表情木讷的中年男人。 他坐着一张条凳,手里熟练地忙活着,闻言也不抬头,只道:“都在这摆着了,您瞧着哪个漂亮,便自取。” “咳,咳!”许象乾装模作样的看了一阵,咳了几声,引起中年男人的注意,才道:“我便自取了啊,钱回头给你。” 出乎意料的是,中年男人扎着纸人,只回了一声:“行。” 姜望站在棺材铺的门口,往这边瞧了一眼,觉得这人实在不像做生意的样子。当然他的注意力,更多在那个已经在街上来回六趟了的货郎身上。 他从霞山别府出来,到青崖别院,再到小连桥,已经见过这人不下十次。换过不同装扮行头,就那双破了一道浅斜口的靴子始终没变——对于有心观察的人来说,这已经足够显眼。 扎纸人的铺子门口,人家不计较他会不会赖账,许象乾反倒来劲了:“你不问问我是谁,住哪儿,赖账了怎么办,回头怎么找我要钱?” 中年男人忙活的手顿了顿,抬起头来瞧了许象乾一眼,尤其在他那奇高的额头上停顿了几息,才朴实地道:“您一看就是体面人,不能昧了我这点钱。” “也是。”许象乾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那再赊两个吧,凑两对儿。我那本家吃了不少苦,好歹到了那边得热闹些。” “这……”扎纸人的中年男人就算再不会做生意,也该觉得为难了。 “哎呀安心,你看我一表人才的,岂会欺骗于你?”许象乾宽慰道:“以后我常来,多照顾你生意!” 表情木讷的中年男人瞧了瞧他,欲言又止。 但那眼神分明有些怀疑。 我这生意……是能常来的吗? 第六十二章 麻雀 注意到纸人铺老板的迟疑,许象乾故技重施:“实在不行的话,你回头跟老张一起,去青崖别院要钱,让他给你捎带也行!” 恰巧这时候老张也带着两个年轻汉子回来了,听了个边角,便帮声道:“这是书院的先生呢,那有什么不好相信的?” 姜望忍不住瞧了他一眼,这人声音阴阴冷冷,内里倒是个心肠热的。 纸人铺的中年男人便只应了一声:“那行。” 便又低头去忙活他的纸人去了,瞧起来倒是熟练。 这边棺材铺的老张又对许象乾道:“许先生,我找的这两个,可都是肯卖力气的好后生。您看可用吗?” 许象乾大手一挥:“就他们了!” 顺便不忘补充道:“一事不烦二主,他们的工钱,你也一并去青崖别院讨要。” “好好。”老张连连答应。 两个年轻后生确也都壮实,深秋时节,都只着单衣,身上的腱子肉十分明朗。一口棺材两头扛着,脚下轻松得很。 倒不是说区区一个棺材,许象乾或者姜望自己扛不起,又或者是养尊处优,非得请人来伺候。 而是,请人抬棺,本就是入殓礼仪中的一步。这已是尽量简略后的结果。 本来下葬的时候,抬棺者是需要八个人的,这八个人还须得是族中威望高、能够服众的,称为“八抬”。 但许放血亲一个都没了,他的老家在辛明郡松城——那些因为“闭户金”眼睁睁看着许放家人死绝的“乡亲们”,若找他们来抬棺,只怕许放的尸体能够从棺材里气得爬出来。 两个后生抬棺走在后面,许象乾一手两个,举着四个纸人在前头开路。 按照完整的入殓礼仪来说,除八抬之外,还得有举白幡的、开道的、送纸人的、撒纸钱的…… 后面这些,许象乾一人兼了。 与许放并不沾亲带故。这事既不好看,也有些晦气。以青崖书院弟子的身份来说,更有些“屈尊”。尤见可贵。 姜望在后面跟着,他现在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能够代表重玄胜,随行吊唁便是极限,也能够被理解。毕竟许放是个值得敬佩的人,而且切实上帮助到了重玄胜,如果重玄胜这边全然无动于衷,又有些过于刻意。 但扶棺之类更近一步的事情,也是不宜做的。 这其间需要把握一个关乎人心考量的尺度。 棺材铺的老张也随行在侧,这棺木刚抬出铺子,他就关了门,急着上青崖别院讨钱呢,面上再怎么相信,心里也火急火燎的。 只是顺一截路,要到前面的街口才分开走。 姜望漫无目的地左右看了看,果然又瞧到了目标,但只一掠而过,并不惊动其人。 嘴里则装作无意地问老张道:“你家隔壁那个纸人铺子,才开的么?”https:/ 棺材铺老张愣了愣,道:“铺子倒是开了好些年头,只不过老李前些天回老家去养病了,让他侄子来顶阵子生意。这事挺突然的,赶赶的就回去了,都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怎么,老李侄子扎的纸人不行?我们也不熟,他才来几天,又不怎么说话。” 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故而老张第一时间推脱责任。 “没有没有。”姜望解释道:“就是看你们有些生分,所以问一问。” “这样。” 棺材铺老张应了一声,两人便不再说话。到了前边路口,他自转去青崖别院方向了。 而姜望则跟在抬棺人后面,往青石宫去。 纸人铺那个木讷的中年男人有问题,尽管他扎起纸人来很熟练,很像那么回事。 姜望注意到,铺子已经很旧,而且那个中年男人穿的衣衫也是洗得发白,可见应是个勤俭的。 但两个纸人,说赊就赊欠。这钱又不多,并非金丝楠木打的寿材,断没有赊欠的道理,而且他们本又不熟。 实在不像个做小本生意的样子。 后来纠结起来,也是因为许象乾要求再多赊两个——如果这还一口答应,那就太假了。 按棺材铺老张的说法,那中年男子是纸人铺原老板的侄子。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也禁不起细细推敲。 养病不在临淄养,舟车劳顿回老家去?再一个,老李便真让自己侄子顶自己的铺子,没有不介绍左邻右舍,让人家照顾一下的道理。 由此种种,姜望可以断定,那中年木讷男子绝不是来安分做纸人生意的。 但这毕竟与他无关,临淄城的安危自有禁军负责,治安自有巡检府,而且,人家也未必就是什么歹人。 他不可能仅因为怀疑就去做什么,只把这事放在心里。 抬着棺木穿街过巷,即使是人流稠密的临淄城,也得让出道来。 倒是青石宫外冷冷清清,没人阻拦他们,甚至没有人。 连个异样的眼神都没有了,平白叫人心底发毛。 许象乾开路在前,除了他们的脚步,便无别的声音。 雇来抬棺的两个后生,先时还闲聊几句约是壮胆,到后来也都不说话了。 在青石宫唯一的那扇宫门外,姜望看到了死去的许放—— 其人仍呈跪姿,面向宫门,双手合握着匕首,胸腹都是剖开的……其状甚惨。 因为死了有些时日,无人收殓,尸体也发生了一定程度的腐烂……大体还算完好,能辨清人样。 两个抬棺的后生当场呕吐起来。 姜望和许象乾都很沉默。 许象乾直接以浩然之气将许放的尸体托起,放进为其打造的棺材中。 姜望则掐诀召出食之花,将地面的秽物清理干净。 青石砖,绿苔藓。冷冰冰无声的青石宫。 姜望有些担心道:“你直接用浩然正气接触,会不会影响修行……” 许象乾难得严肃地说:“许放这样的人,就算成了尸体,就算尸体烂了,也不算秽物。他比浩然正气,更接近正气本身。我许象乾能为他入殓,是我的荣幸。” 浩然正气毕竟只是一门功法,如嘉城柳师爷那样的人也能修出来。但真正的“正气”,是发自人格的,也是无法磨灭的。 姜望抬头,瞧着飞檐上有一只歪头的麻雀,好像对他们很好奇。 “这里连个苍蝇都瞧不见,竟然有麻雀?”许象乾似乎有些想法。 姜望伸手拉了他一下:“走吧。别误了时间。” 许象乾当然接收到了这勿生事端的警告,想了想,还是招呼抬棺人道:“咱们走吧。” 两个后生缓得差不多了,抬起棺材便走,这地儿实在有些叫人不安。 难得有了些动静的青石宫外,脚步声渐行渐远。 青石宫仿佛死物,仿佛青石本身,任风吹雨打,也任人来人去。 …… (修改之后没这行字) 第六十四章 赶马山双骄 却说许象乾那边领着棺木上山,却遇到了意外情况。 赶马山是一座并不甚高的坟山。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不算狭窄,但也绝容不下两抬棺木并行。 许放灵柩上山时,正遇着送葬结束后下山的一家人。 这一拨可就规模大得多。 举白幡的、提孝灯的、捧香亭的、吹唢呐奏乐的……灵柩倒是已经入土了,并未见着, 抬棺人和送葬亲友混在一起走,浩浩荡荡直有四五十人,应是个殷实人家。 许象乾双手各举两个纸人在路中间,对比之下,尤其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狰狰狞狞开路鬼,斜担金斧。忽忽洋洋险道神,端秉银戈。” 他喊道:“让一让,让一让了啊!” 这并非无礼,而是送葬开道的意思。 鬼亦是神,险亦是显。开路鬼和险道神,其实就是开路神和显道神,在葬礼中走在队伍最前列,负责引导和驱除鬼怪。 这两神确有其尊,在现世为人族所承认的礼仪中得到确认和祭祀,属于神道中相对正统的存在,正统与否并不代表实力,邪神淫祀也未必就弱小。 仅从神职出发,祂们并不能强过白骨尊神。 当然,在这里,送葬开道只是借这两尊神的名头,并非真能驭使神祇。 按理说开道词都说了,对面理当避让。毕竟这方是上山,那边是下山,这边还在抬棺,那边已经入土。 理是这个理,但偏偏不是所有人都讲究。 对面有一个油光满面的公子哥,大约是养尊处优惯了,吃不得苦,独自靠在一抬坐辇上。 人好让,坐辇却是不方便的,除非他下来。 许是自持尊大,许是仗着人多。 他远远便乜着许象乾道:“少废话,赶紧靠边!” “你这就不讲理了!”抬棺的其中一个后生忍不住出声道:“一般来说,若有上下交错,都是下山的让上山的,已经入了土的让正要入土的。难道我们还要停棺让你吗?” 这一路过来,许象乾其实暗暗使了气力,不然两个后生抬棺不能感觉这样轻松。 此刻正气凛然,倒是中气十足。 “嘿!你还来劲!”油光公子哥一拍扶手:“出去几个能打的!” 人群中几个壮汉就挤到前头来。 他喊道:“不让的,棍棒伺候!” 上山的这边,两个抬棺的后生顿时不言语了,抬着棺材便准备往边上靠。 许象乾举着纸人伸手一拦:“别动!” 他轻蔑地看着对面:“你谁啊!哪家哪路的,这么横?” “哈,还真有不怕死的,与我摆门路?”油光公子哥来了精神,把这当成了乐趣,冷笑道:“且告诉他,本公子是谁!” 旁边立刻有狗腿子出声道:“我家公子,将军衙里的好职司,巡检府里的座上客!那街上的泼皮三,道上的混山虎,经商的黄老七,那都是我家公子的小兄弟。黑白两道你去问一问!这临淄地界上,这般年纪的英雄有几人?” 好家伙,听起来倒真是怪唬人的。 许象乾大吃一惊:“原来是个地痞流氓臭无赖!” 不待对面的人发作,他也同样的冷笑一声:“你们也与我告诉他,本公子是谁!” 油光公子哥强行按捺住脾气,也想听听是何方神圣。 只见两个抬棺的后生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都没有吭声。 实在是不知道许象乾是谁啊。 这时棺材前面那后生耳朵一动,却是许象乾偷偷传音给他了。 许象乾一边传音,一边回头,看着他道:“别担心他们吓着,你就直说吧!” 迎着许象乾鼓励的眼神,这后生硬着头皮道:“摧城侯府的李龙川,是我家公子的好哥们。博望侯府的重玄胜,求着和他交朋友。晏相的嫡亲孙子,总给他买单结账。天下四大书院,他是正儿八经的出身。放眼整个临淄,同辈之中,没有他需要弯腰的人……” 许象乾传音里说一句,他就跟着重复一句。 但越说越心虚,气越不足……这牛也吹得太大了,一点真实性都没有嘛。 油光公子哥起先还有兴趣分辨,听到后面,就只剩冷笑了。 只一条,这等人物,还需送葬开道?这等人物,还把家人朋友葬在这赶马山? 赶马山这坟山算得不错,那也要看跟什么地方比! “他娘的,给我锤死他们!”油光公子哥怒指前方:“这么能吹,让他们跪在这里,把这话给我重复一千遍!” 几条壮汉蹭蹭就往前冲。 姜望恰就在这时候赶了过来,便见得这一幕。 “住手!”许象乾兀的一声喊,让对面为之愣了愣。 他一回身,正好瞧到姜望过来:“快过来,我腾不出手!” 而后转头大喝:“今日我们赶马山双骄在此,看谁敢动!” 姜望一脑门的汗。 还真的自报名号赶马山双骄,这到底是什么无聊趣味……或者说品味? 纸人落地,便算是到了位置。许放的位置当然还没有到,所以许象乾确实是腾不出“手”,但面对对面这些人,根本就不用动“手”。他纯粹是懒,也是他诸多的“无聊”之一。 不过无论如何,姜望也不能看着许放的尸骨就停棺于此。 因而一步上前,就要略施小惩。 但对面那油光公子先一步喊道:“慢着!” 他的声音这时已经在抖了。 连滚带爬的下了坐辇,冲着姜望……身后的那‘挑夫’,一揖到底:“郑公……” ‘挑夫’上前就是一脚将他踹翻:“老子也是你有资格招呼的?” “是是是。”油光公子麻溜的从地上爬起来,点头哈腰:“小人无礼,小人无礼!” 他有幸见过这人,知道什么泼皮三、混山虎、黄老七,在此人面前,连坐着的资格都没有。 而‘挑夫’本人,心中也恼恨已极,因为知道身份已经不可能隐藏。冷眼扫了扫他身后的那群人:“赶马山是抬死人的地方,你坐得倒是像模像样,着急被抬?” 油光公子一下子又跪了下去,磕头道:“不敢,不敢。” ‘挑夫’又是一脚蹬开他,骂道:“滚!” 这油光公子一声都不敢吭,灰溜溜地从许放的灵柩旁绕过,然后便趴在地上,真的往山下“滚”了起来。 他一起的那群人更是无人敢说话,什么白幡、孝灯、香亭……全都收拢起来。个个夹着尾巴从侧边往山下去了。 ‘挑夫’回过身,正好看到姜望脸上带笑。 那笑容十分可恶。 “我改变主意了,你可以走了。” 姜望说:“我也不问你叫什么名字。但是你应该清楚,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份在我和重玄胜这里,已经不再是秘密。” ‘挑夫’看了他片刻,终究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 第六十五章 郑商鸣 从这日起,临淄市井有了一个新的传说。 赶马山乃是绝佳的风水宝地,有两个大人物将家人埋在此地。 那两个大人物。 其中一个,摧城侯府的李龙川,是他的好哥们。博望侯府的重玄胜,求着和他交朋友。晏相的嫡亲孙子,总给他买单结账…… 而另一个,都城巡检府的郑商鸣郑公子,都只能给他做个小跟班,鞍前马后! 简直恐怖如斯。 时人称之为,赶马山双骄。 赶马山此后一坟难求。 当然,这是后话。 且说在赶马山上,稍歇了一场小风波的“赶马山双骄”,继续往山上走。 两个抬棺的后生愈发精神起来,颇有些雄赳赳、气昂昂。 姜望索性走在许象乾旁边,跟着他开道。 “你不问我刚才那个人是谁?” 许象乾撇了撇嘴。十分的坦然,非常的无所谓:“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姜望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我以为你会刨根究底,看来你也没那么无聊。” 许象乾呵呵一笑:“我又看到他的长相,又知他姓郑,他看起来在临淄还有几分面子。我回去问一下李龙川,不就清清楚楚了?何必在这里受制于你?” 姜望:…… 许放的入殓仪式十分简略,墓地是早就定好的,墓坑也早就挖好。抬棺人将棺材落下,许象乾作为出面主持丧事的人,抓了两把土洒进墓坑,便算完成了仪式。 之后就直接将土填满。 无论生前如何,死后都只黄土一坯。 生与死,枯与荣。 坟墓前竖着一块空白墓碑,光秃秃的,有些孤独。 许象乾道:“我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作铭,所以空在了这里。你有什么想法?” 这的确是一件为难的事情。关于许放,有很多事情不能写。而不写那些事情,他就一点也不完整。 姜望想了想,说:“写许放二字即可。” 他的名字即是他的一生,再也不需别的注解了。 许象乾略一咂摸,便是点头。然后半蹲下来,以指为笔,在空白墓碑上笔走龙蛇,写下许放之名。 比起在青崖别院墙上乱涂,这两个字倒写得四平八稳,有股子正气。 姜望手指一搓,火焰开始摇曳。 四个纸人和许多纸钱一起,焚烧在坟前。 成青烟,成黑灰。 …… 郑商鸣裹着一身冷汗离开了赶马山,念及之前的交锋,愈是后怕,愈是愤怒。 齐国最精锐的部队号为九卒,除天覆军外,剩下八卒轮戍临淄。 今年便轮到斩雨军。 他隐瞒身份,服役于斩雨军,从一个小卒做起,如今也将将到了队正的位置,手下管着百人。 军中也有些蝇营狗苟的糟心事,隐藏身份就意味着这些没法避免。 就比如那个一直看他不顺眼的都统,变着法的找茬,他是忍了又再忍。 当然因为心中有底气,也从未低过头。 不然以他的实力,也不至于现在还只是一个队正。被上头那个都统摁得死死的。 这一次本要休假回家,但副都统临时发布任务,让他跟踪调查齐阳战场上的功臣,青羊镇男姜望。 姜望并非齐人,受到猜疑也是很合逻辑的事情。 他接到任务的时候,即便不是斥候出身也并不擅长跟踪,但也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又一次的被针对罢了。 与姜望真正交过手,真切感受着有被杀死的可能后,他才真正有了触动。 姜望提到王夷吾提到重玄遵,他都并不反驳,其实也是为了隐藏自己,误导姜望。此后不得已跟着姜望,也一直在思考脱身之法。至于后来被赶马山上那个地痞叫破身份,就是一场非常难看的意外了。 但这会冷静下来复盘,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重玄遵和重玄胜之争他也有所耳闻,但并不很关心,因为无论哪边都与他扯不上关系。 然而此次任务实在蹊跷。 斩雨军虽有卫戍都城的责任,但有必要自主对姜望展开调查吗?这些事情,齐庭难道在册封之前没有做过?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是他来做这件事?明明他从未有过跟踪调查的经历,也并不擅长于此。为什么一定要派他来?明明他已经轮到了休假。 甚至于,给他准备装扮的人,为什么会犯同一双鞋子的低级错误,难道仅仅是因为大意?如此凑巧? 现在倒果为因的想一想,倘若今日姜望失手杀了他,结果会是什么?首先一个,自己的父亲,堂堂北衙都尉,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对重玄遵方面来说,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好事。 所以,姜望所说,这次行动是由王夷吾所指使,是很有可能的。只是他事先并不知情,被当成棋子罢了! 那么就只剩两个问题——王夷吾能不能发现他隐藏身份加入了斩雨军?王夷吾能不能影响到斩雨军的内部军务布置?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无须深思。即使他参军的时候几乎对所有亲友都隐瞒了信息,按理说不会有太多人知晓。但以王夷吾作为军神弟子在军中的影响力,真要查,也不难察知。 即使天覆军与斩雨军互不统属,王夷吾也完全有影响斩雨军内部一个都统的能力。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这次跟踪任务,单纯的就是上头那个都统对他不满,想要借刀杀人,借助声名鹊起的姜望,给他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甚至于那姜望心思深沉,可能通过某种途径认出他来,故意那样表态,引导他敌视王夷吾。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郑商鸣自问不是傻子,更不愿不明不白的为人做刀。 他已经出离的愤怒了,但他要先以自己的方式找出答案。 …… 南城外,斩雨军驻地。 斩雨军在临淄城外有四个驻地,分镇四方。郑商鸣所属,就在南城外这边。 郑商鸣一路上脸色阴沉,连身上的挑夫衣物也没有换,直入军营。 他从小卒实打实的爬到队正,从无弄虚作假,虽然职衔不高,但是很得人心。 走进自家都统负责的军营驻地后,一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但今日的郑商鸣全都置之不理。 有机灵的,立刻就意识到可能要发生什么了,或看戏,或赶忙去通知都统,不一而足。 郑商鸣走到都统帐前,未及掀帘,已经先出来一人。 这人正是给他布置跟踪任务的王姓副都统,算是他的直属上级。也是那位都统最忠实的走狗。 见到郑商鸣,毫不客气地叱责道:“郑名!执行任务期间,谁允许你回营的?” 但话刚刚说出口,一只手就堵住了他的嘴,盖住了他的脸。 体内道元在瞬间被封锁。 郑商鸣直接一巴掌按在他的脸上,将他整个人往里推,挤开帐帘。 他本人也紧跟其后,撞进军帐中! 第六十七章 其乐无穷 “巡检府管的是治安,但却是各家商户第一个需要打点的衙门。在临淄城做生意,生意要做好,不能不看郑世的脸色。” 棋盘边,文连牧侃侃而谈:“重玄遵和重玄胜之间的竞争,其实重玄遵本身立于不败之地,无论天赋实力才情,他都是世所公然的顶尖。” 王夷吾难得的点头附和:“的确如此。” 文连牧瞧了他一眼,神情莫名,但并没有就此发表什么意见,而是继续自己的话茬道:“他的弱点在身外,而不在自身。我相信重玄胜亦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将他送进稷下学宫,从而专心对付他的身外……势力。” 他补充道:“不得不说,重玄胜这一步棋下得非常漂亮,他是一个值得集中全部注意力的棋手,在此之前,我完完全全的低估了他。” 王夷吾并不说话,他当然不愿意承认小瞧了重玄胜,但他这样的人,也不可能自欺欺人。 “身外的事物,无非就是人脉、资源、利益。重玄胜现在侵吞重玄遵原有的生意,越来越得心应手。聚宝商会养肥了他,四海商盟又给了相当程度的支持,而且现在苏奢夹着尾巴舔舐伤口,根本不露头。聚宝商会的缄默,让局面越发难堪,重玄遵的生意一再缩水。你面对这些无法用武力解决的事情,也难免力不从心。” 文连牧有意无意地点了点自己的重要性,在重玄遵的伤口上洒了点盐,算是小小的回击:“说实话,重玄遵本人不在,你现在也没办法直接动用镇国大元帅府的关系帮他……现今单只在商业领域,咱们很难与有四海商盟支持的重玄胜抗衡。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但一定事倍功半,得不偿失。此为智者不取。咱们要破局,落眼处必须得放远,放开。” 王夷吾腰杆直挺,整个人坐得如标枪般:“所以你看到了北衙都尉。” 他的声音很平稳:“但北衙都尉持身很正。” “在临淄这样遍地龙蛇的地方管治安,要想有个好结果,只有两条路走。要么手段高超,处事圆滑,事事和稀泥,谁都不得罪。要么就铁面无私,谁的面子也不给。也就是你所说的,持身很正。” 文连牧笑了笑:“不管郑世本质上是什么人,既然他表现出来的是后者,那他就绝不会偏帮咱们,尤其不会卷入重玄家的内部竞争里,授人以柄。所以我只能行险棋,逼他入局。” 其实是因为王夷吾本人在经营方面的弱势,才逼得文连牧不得不往偏门里找办法。 王夷吾停了一下,才道:“你是只做眼前,不管以后洪水滔天啊。” 文连牧伸手在棋罐里抓起一把白棋,又看着它从指缝间一颗颗落下:“要想在短时间内扳回局面,郑世是最好用的棋子。至于以后……等重玄遵从稷下学宫出来,是你怕这颗子,还是重玄遵怕?” 他轻扯嘴角,直到此时,才露出其人独有的傲气与锋芒来。 “我是相信你的。”王夷吾说。 “那我很荣幸。”文连牧故意用假惺惺的语气回了一句,然后才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我这次布局,有多个预案。郑商鸣追踪姜望,我想办法让他暴露。最好的局面当然是姜望杀了郑商鸣,或者郑商鸣杀了姜望也行。如果是前者,郑世和重玄胜的矛盾就解不开了。如果是后者,我不知道姜望和重玄胜的交情在哪一步,但至少在现今价值上是左膀右臂的存在,重玄胜绝不可能硬吃这么大的亏。” “最坏的局面呢?” “最坏的局面,无非就是郑商鸣发现他被人算计,然后顺藤摸瓜找到我,但是我旁边……”文连牧一把握住手里不多的棋子,抬起根手指,指向王夷吾:“站着你。” “然后?” “我认真琢磨过郑商鸣这个人。郑商鸣是不愿依靠家中关系,极力想要证明自己的那种公子哥典型。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从小郑世对他管教严格,另一部分原因,则是他本身的性格。” 文连牧继续分析道:“他能够吃苦耐劳,能够忍讥受辱。但这不是因为他本身具有忍耐的品质,恰恰相反,他是最不能忍耐、最遏制不住反抗冲动的人。他之所以能够忍受斩雨军里的那些,是因为他心底知道那些人和事不值一提,把他们当蚂蚁,所以不觉得辛苦,也不觉得屈辱。” “他坚决不靠郑世,但郑世才是他最大的底气。他活得很别扭,很矛盾。他是权贵之子,又轻贱权贵。他看似对他父亲的权势不屑一顾,其实心里最认可他父亲的权威。他看似从不敢跟郑世正面反抗,但他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反抗本身。” “他心里藏着一个火山,一旦触及……”文连牧说着,把手完全张开,所有的白子瞬间都落下。 第六十九章 不能决定的一切 来者是一个国字脸的中年严肃男人。 空手而来,但身穿官服——显然是来得匆忙,未及换装。 郑商鸣一声不吭,只觉羞愤到极点。因为其人正是他的父亲,人称北衙都尉的郑世。 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出了事还要家长出来扛,对于本质心高气傲的他来说,这简直是一种耻辱。 这一身巡检都尉的官服,自然体现身份。 王夷吾此前虽未与北衙都尉照过面,倒也不至于这时候认不出来。 怕倒是不怕,只不过这已经在文连牧的计划外。 事情超出掌控,总归是令人不快的。 目光审视地打量了来人一阵,王夷吾先道:“此人擅闯镇国大元帅府,我正要擒下他,等大元帅回来发落。你为何阻我?” 郑世绝对想不到王夷吾打量他是在掂量击败他的可能。 不过他现在也已经相当生气,军神这位关门弟子,实在也是太狂妄了些。 他向来就很严肃,这种愤怒在表情上倒是体现得不多。 “巡检府司职治安事。你们在大街上公然动武,难道本尉竟都没有阻止的权力吗?” 这话是诛心之论。 跟一个小辈说话这样下套,郑世的愤怒从中可见一斑。 都城巡检府负责临淄治安的权力,那是律法规定,齐帝授予的。 王夷吾凭什么否定这种权力? 说句不客气的,姜梦熊都没有这个资格。 “大人当然有这个资格!” 文连牧赶出来得也很急,事实上在听到郑世的声音后,他只惊了一下,立刻便往外赶。 就是怕王夷吾傲性发作,继续恶化局面。 他出来后先果断出声,接过对话权,然后才道:“只不过我们处理大元帅府的事务,似乎也不必经过巡检府。” “你看看你们现在站着的位置,是在大元帅府里吗?” 郑世斥道:“大元帅府里,你们关起门来,本尉不管。若真有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自有圣意裁决。但出了大元帅府,治安事就由本尉负责!本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元帅又如何?你们若是作奸犯科,难道大元帅会姑息你们吗?” 郑世一番话说得正义凛然,又如刺猬般处处扎人。 王夷吾并不言语,现在文连牧出来了,这事既然交给文连牧谋划,他也就任由其人表态做决定。 第七十一章 后生可畏 姜望揪出跟踪的郑商鸣之后,并没有自负已经将此事处理完美,而是在回府后第一时间与重玄胜做了沟通。 而重玄胜当场就洞彻了文连牧的计划,火速赶往北衙,当面陈清利害。才有了郑世及时出手。 郑世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亲自赶到镇国大元帅府,这才将郑商鸣完好无损的带回。 王夷吾白白与北衙都尉结了仇,却并没有达到既定目的,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郑世直接领着郑商鸣回到位于城北的巡检府,之所以没有让儿子先回家,是想让他与重玄胜道声谢,顺便结交一番。 经此一事,他对王夷吾自然是有不满,但真要说与大元帅府正面对上,又好像没有到那个地步。毕竟郑商鸣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而王夷吾背后的姜梦熊,可是被齐国上下视为军神的存在。 他有他身为北衙都尉的为难,因而对重玄胜的态度,其实也有些矛盾。一方面固然是感谢,但另一方面,他堂堂北衙都尉,又真的下场参与重玄胜和王夷吾的交锋吗? 与他们同辈的郑商鸣无疑是一个很好的缓冲。无论郑商鸣做了什么,他这个做父亲的,都还有兜底的余地。 做好了周全的打算回到巡检府,巡检兵丁却告知郑世,重玄胜与他前后脚就离开了,并未等在巡检府里邀功。 “他走时可说了什么?”郑世问。 那巡检兵丁回道:“胜公子说,小事一桩,不必挂怀!还说什么,他不是为了帮人,而是为了帮自己。” 这话说得实在敞亮。 郑世咂摸了一会儿,又瞧了瞧自己的儿子,并未再说什么。 …… 镇国大元帅府。 面对王夷吾的问题——郑世为什么能够及时赶到,阻止他们以郑商鸣为筹码,借用北衙的力量。 文连牧只能回以一个苦涩的笑容:“我想,这会重玄胜一定还在北衙。” 王夷吾明白这个苦笑的意义。 重玄胜对阴谋的嗅觉太敏锐了!简直滑不溜秋,什么算计都难沾身。 而且很显然,他对郑商鸣也有足够的了解,并不输于文连牧。如此才能够及时洞彻他的算计。 若异身而处,他自忖绝不能应对得这样快速。 之所以不认为是姜望想到这一步,因为姜望如果能够想到的话,当时就根本不会放走郑商鸣,更不会让郑商鸣有来镇国大元帅府自投罗网的机会。 文连牧第一次算计重玄胜失败的时候,他还特意挖苦了一下。是因为他当时对文连牧有相当的信心,并不觉得一时失利有什么大不了。 此次损失更为严重,他却不见半点怨尤,只问道:“你还有什么计划?” 文连牧将苦笑抹去,眼中并无沮丧,反倒神采奕奕,他是真的喜欢这种与人相斗的感觉。 这让他充满激情。 “我尽让你得罪人了!” 王夷吾眼皮都不搭一下:“得罪就得罪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无论鲍仲清又或是郑世,都是如此。前者远不是他对手,后者迟早会被他超过去。 文连牧嘿了一声:“垂钓已是行不通,他总能吃了饵,却不咬钩。要抓这条肥鱼,倒不如直接挖堤、放水、干塘!” “阴谋无用,用阳谋!” “怎么挖堤、放水、干塘?”王夷吾问。 “这段时间对重玄胜的研究,我们可以知道,他现在最信任的人,一个是他的贴身死士,十四。一个就是姜望,据说来自西方之域的庄国。可谓是他的左膀右臂。” 所有的资料全都在脑海里,文连牧都不用细想,直接便道:“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姜望参与天府秘境的时候,还是满头白发,而现在又已经恢复黑色。再联系到那段时间重玄胜争取寿果的事情,可以很容易的得出结论——姜望曾经因为某种原因,寿元有亏!” 王夷吾师从军神姜梦熊,自然很清楚寿元有亏对修行的负面影响:“那他能有如今的实力,倒是并不容易,可见勤勉。” 对于王夷吾来说,这已是难得的评价。 当然姜望未必需要。 “而我还发现,重玄胜现在又开始在搜集增加寿元的宝物。重玄褚良不需要,博望侯已经用不着。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是为姜望准备的,很可能姜望的寿限仍未补足。” 王夷吾问道:“这当中有什么可以利用的?” “大泽郡七星楼将开。”文连牧说。 “对我没什么意义。”王夷吾顿了顿,问道:“你想去?” 如果文连牧真的有心去七星楼,眼下这摊事,他也只能先放一放,转入防守了。 时至如今,他就算再自傲,也不认为自己能在不动用武力的情况下赢过重玄胜。偏偏临淄不是军营,不在战场。也不是什么简单的城市,他如蛟龙被缚,处处别扭。 文连牧摇摇头,说道:“其中有增加寿元的宝物。” 王夷吾皱眉道:“没有听说这个消息。” “你马上就会听说了。”文连牧笑笑,补充道:“重玄胜也是。” 王夷吾明白了,文连牧是想弄走姜望,直接剪除重玄胜的左膀右臂,让重玄胜变成孤家寡人。 这消息未必是真,但文连牧一定能够做得让人相信。 见王夷吾心领神会,文连牧又道:“这个消息只有你和重玄胜这个层面才能够得知,姜望靠自己是没办法知晓的。” “你和田家达成了合作?” 要把关于七星楼的消息控制到这种预想程度,没有田家的支持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不是给我面子,是给你王夷吾面子。”文连牧说道。 却没有说那个“他”是谁。 王夷吾只问:“如果重玄胜知道消息后,为了在这种关键时候留姜望在临淄帮他,瞒而不说,你也已经想好怎么不着痕迹的让姜望知道吧?” 文连牧并不否认:“事关自身道途,他不可能没有芥蒂。让他们心生嫌隙,比直接支开他效果更好。当然,如果重玄胜真心相告,姜望去了大泽郡,也是我们要的结果。” …… 霞山别府。 因为姜望并不肯出门陪他花耍,许象乾缠磨一阵无果后,转道自去了摧城侯府,说是寻李龙川去了。 当然,也未必没有不愿深入重玄胜和重玄遵之间竞争的因素在,毕竟才到霞山别府,就见重玄胜兴师动众。 真要发生点什么事情,他是帮忙好,还是不帮忙好?索性走为上策。 重玄胜说是去去就回,的确也没有耽误太多时间,但回来的时候,许象乾已经走了。 他也不以为意,只拣着郑世的反应,与姜望说了说。 姜望这时回过味来,才发觉一个简简单单的跟踪背后,竟藏着这么多算计。 “你准备就一直这样见招拆招?”姜望有些后怕地道:“你们这种人,心里太多弯弯绕绕了,我可不能保证每次都不上当。” “我当然已经准备好行动……”重玄胜说着,回过味来,提高音量:“我们哪种人?” 第七十二章 共识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在事情刚刚发生,甚至只有一个苗头的时候,就将其解决,看起来无风无浪,波澜不惊,其实却更显功夫。 相较于被逼到绝路,暴起反击,送重玄遵去稷下学宫,通过许放牵连旧事打击聚宝商会这两步棋,重玄胜最近这两次应对文连牧的方式更让姜望赞叹。 简单、直接,毫无波澜,轻松就把事情抹平了。 所以姜望其实也很好奇,这胖子又准备了什么应手。 “你打算怎么做?”姜望问。 重玄胜啧声道:“我还是别说了,我这种人,弯弯绕绕,怕你头晕!” “也是。”姜望把着他的手道:“我容易头晕,也就适合研究研究道术,练练剑!正好我的新剑式还有些不完满,你陪我演练一下?” “瞧你说的。”重玄胜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又生生堆出笑来:“对了,你刚才问什么来着?我怎么打算,对吧?我们是至交好友,你有疑惑,我还能不告诉你么!” 他说着,话锋一转:“现在整个临淄都知道王夷吾开始跟我短兵相接了,正是我对聚宝商会下手的好时候!” 先前十一皇子姜无弃一敲打,重玄胜就立刻停手,给予了相当程度的尊重,也表现得非常的谨慎。 在这种与王夷吾短兵相接的时候,再回过头去打聚宝商会,倒的确令人意想不到。 就连姜望与他在同一阵营,也都没有想到:“的确是出其不意的一步,打死聚宝商会也很必要。但在现在这个时候,它是最紧要的事情吗?苏奢现在装死,整个聚宝商会偃旗息鼓,也根本没办法给王夷吾帮助,无视它不是更好?收拾了王夷吾再回头也不迟吧?” “怕就怕,收拾完王夷吾,或者被王夷吾收拾完,风头已过。苏奢不用再装死了。”重玄胜摇摇头:“要不是上次我拿住了他的命门,逼得他只能缩头缩尾,他可比文连牧难对付。” 姜望有自己的考量,并不因为重玄胜智略过人就索性放弃思考:“就像战斗,相较于同时面对两个对手,先解决一个对手,再解决另一个对手,一定是更好的选择。王夷吾不是易与之辈,苏奢也不是,你不要太大意。” “你说得对。但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战斗,我们要考虑的也不仅仅是胜利本身,不仅仅是对手。台上台下,都需要看到。” 重玄胜解释道:“你知道文连牧是什么人吗?连续五年全军兵演兵法第一,年轻一代这几年最有名的兵法天才,于兵法一道的声名,一度直追军神的大弟子陈泽青。” 第一百四十四章 点青 第三十名,也还算不错……不错个腿毛啊! 火部三十六族排行第三十,那已经是倒数中的倒数。连火部前十都挤不进,居然敢自称火族? 姜望尽量平静地问:“浮陆一共有多少部族?” “那哪说得清!”庆火其铭声音竟然很是自豪的样子:“我们浮陆广阔无垠,部族不知凡几。” “不是说只有百族相争吗?”姜望语气愈发无奈。 “那是因为只有排序前百的部族才有资格进入生死棋,所以才说百族相争。”庆火其铭摆摆手:“你都不知道浮陆有多大的!” 姜望幽幽地问:“那么在进入生死棋的百族里,你们可以排在第几呢?” 他安慰自己,或许火部三十六族都特别强呢?都进了前百,也不是不可能……可能、也许、大概、有机会的吧? 他实在不是一个擅长自己骗自己的人。 “呃。”庆火其铭这时候又知道尴尬了,斟酌着措辞:“本次有你这位棋主的话,排个十好几名还是行的吧……” 没我的话,名都排不上对吗? 姜望本以为这虽然是一个巨坑,但凭借他的实力,应该还是可以跳上来。 但跳下来才发现,这他娘的是个深渊! “行了。”姜望叹了一口气:“你们给我准备的棋士、棋相、棋卒呢?现在就得开始训练了。我们互相都要先适应一下。” 未能超凡的武者,结合兵阵之类,也未必不能有超凡战力。在生死棋中,可以算是一个助力。 就像重玄胜说的那样,任何人都有他的用法。 “这个……”庆火其铭非常生硬地话锋一转:“咱们先去点青吧?” 姜望于是知道。 他们连棋士、棋相、棋卒也并没有准备好…… 合着就光指望“点星将”能够成功啊。 这庆火部得多大的心呐? “你们倒是着点急啊!”姜望怒道。 “马上去催,马上去催。”庆火其铭连声哄道:“走,咱们这就去火祠。” …… “点青”即是“刺青”,是赋予图腾之力的前置步骤。 简单来说,就是先将庆火部的火之图腾,纹到身上。然后巫祝再以自身的图腾之力作为引导,为其注入图腾之力。 火祠是浮陆火部三十六族都有的建筑,是火部一族最为要害之地,也是巫祝修行居住的地方。 对于图腾之力这种新奇的力量体系,姜望抱着谨慎态度,并不肯直接接受。 哪怕一种此前未知的力量体系,或许可以带给他新的力量。 在与庆火其铭反复交流,且亲眼见到了几个庆火部族人身上的“火之图腾”后,他才算对这种力量有了些了解。 一定要类比的话,在姜望认知中,图腾之力更类似于阵纹。原理都是通过调用外力,形成超凡的力量。不同的地方在于,阵纹往往调动的是天地之力,图腾之力并不是单纯的外力,也有一部分自内而外。 了解之后,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它只是一种力量,本身不具备使用者赋予它的任何意义。 但姜望还是谨慎地问道:“身上图腾可以抹去吗?” 回到火祠里的庆火其铭,已经取下了那张独属于巫祝的夸张面具,并将之供在祀台上。 皮肤略黑,牙齿倒很白。 他的脸上并没有赤红线条,而是在额间有一个火焰状的刺青,色作赤红,瞧来十分生动。 听到姜望的话题,他愣了愣。 “谁会想要把图腾抹去啊?一般人还求不到呢!”庆火其铭说完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并非浮陆中人,对于图腾的意义理解也并不深刻,有其它的想法也很正常。 于是回道:“可以。不过也需要巫祝来主持,一般惩罚作恶的族人,就会由巫祝来主持废弃图腾。并不难,比赋予图腾要简单得多。因为图腾的力量是巫祝借用仪式向图腾本源‘借用’的,‘还’的时候,也应该由巫祝主持。” 姜望点点头,又问:“你们火祠祭祀的,是哪位火神?” 庆火其铭突然恼道:“我们不祭祀什么神祇,我们祭祀的是火,供奉的是火。也只是火。” 原来是本源信仰。 对于尊奉本源信仰的人来说,那些本源领域的所谓“神祇”,更像是“窃贼”,而非什么至高无上的存在。 问他们祭祀的是哪位火神,已几近于侮辱了。也难怪庆火其铭生气。 “很抱歉。”姜望老老实实地认错:“我初来此界,很多事情并不知道。无意伤害你们的信仰。” 姜望的态度很诚恳,而且他说的的确是事实。 庆火其铭也不好再计较,闷声问道:“要与你在什么部位点青?” 姜望道:“后背吧。” “我去取点青用具。”庆火其铭起身走入火祠里间。 姜望先时已打量过这座火祠,此时得暇,不免细瞧。 庆火部里大多数建筑都很简陋,这座火祠也并不华美。但无论是坐席、祀台,还是墙壁,全都绘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火兽。 有些的似羊似狗,但更多的火兽让姜望完全陌生,简直找不到一点能与之对应的。 姜望早知现世并非唯一世界,森海源界,包括隐元星所照耀的那片沙海所属的未知名世界,都是不同的世界。 但唯独现在所处的这片浮陆世界,构造似乎更为奇特。 他隐隐的感觉到,如果“世界”也分层次的话,撇开现世不说,浮陆应该高于森海源界和那片沙海。 这也意味着……此界的力量极限,或许也高于彼界。由此推导,浮陆上的最强者,应该要比小烦婆婆强。 作为森海圣族的唯一祭司,小烦婆婆应该是森海源界明面上除燕枭之外的最强者。 她真实的战力姜望并不清楚,只感到深不可测。但保守估计,应该不会低于神临境界。 毕竟姜望也是接触过神临强者的,在他的直觉中,小烦婆婆并不弱于那种层次。 而浮陆世界里,那位脸上绘有八道红线的中年大叔庆火高炽,应该就是庆火部的最强者。 有机会要试试他的实力在什么层次。姜望想着。 光怪陆离的世界,让他好奇,也充满了探索的乐趣。不同力量体系的碰撞,让他对自己的修行有了更深层次的洞彻。 抛开仇恨与面对世事的压力来说,单就修行本身,就是拥有无限乐趣的追求。 当年的那个孩子,独自踏上去城道院求学的路,不就是因为对修行的向往吗? 庆火其铭这时抱着一只漆成黑红两色的木盒走来,走到坐席上,与姜望相对而坐。 “背身,坦背。”他说。 姜望于是解下上衣,直接转过身,背对庆火其铭而坐。 他坐得很直,脊柱像一柄剑,剑柄拄腰,剑尖直抵天灵。 庆火其铭一眼望去,那些描述战斗经历的伤疤都被略过,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姜望颈椎与脊柱相连之处,绽开的那朵白骨莲花。 第一百四十五章 炙火骨莲 “怎么?”感受到庆火其铭的迟疑,姜望出声问。 “你背上这朵白骨莲花……” “邪异?” “有点。”庆火其铭措辞很谨慎。 这实在不像一个位高权重的人。 从火祠这栋建筑来看,巫祝的地位应该很高才是。 “一位邪神留下的痕迹,早已经没什么影响了。”姜望语气随意,随口问道:“你能洗掉它吗?” 他早就自觉禁用白骨道秘法了,但背脊上那朵白骨莲花的图案仍未隐去。 这或许是接触过白骨尊神所传秘法就不能抹去的印记,或许只有白骨尊神彻底消亡,这个印记才会消失。或者还有另一个可能,是因为通天宫里姜魇的存在。 只是姜魇仍是至今无法解决的问题之一,对于这朵白骨莲花,平日里也没有看到什么影响,姜望总不能将那层皮剜去,也就只好搁置下来。 庆火其铭顿了顿,回道:“我对神的领域并无了解,不便在你身上尝试。” 也不知他是真的做不到,还是有所忌惮。 姜望并不勉强:“那就先不管它。” “不过。”庆火其铭说道:“如果你并不需要邪神的力量,我可以帮你把火之图腾点在这朵白骨莲花下,或能帮你压制一二,消弭隐患。” “有可能会导致什么不好的后果吗?”姜望未虑胜先虑败。 “如果两种图案没有结合好的话……”庆火其铭想了想,有些不太肯定地道:“不太美观?” 姜望:…… “我指的是修行方面。”姜望说道。 庆火其铭回道:“图腾是我们浮陆的修行方式,无数岁月都是这样过来。你们的修行方式对你们来说有什么坏处吗?” 姜望再无意见:“就按你说的做。” 自森海源界到隐星世界那片沙海,再到浮陆,姜魇已经很多天没有动静了。也不知是在沉睡,还是闭关。 这朵火焰图腾,或许能给他一个“惊喜”。 庆火其铭用一把燃焰小刀在姜望的脊背上刻画,火焰灼过之处,并不伤及血肉,只留下赤色痕迹。 “点青”的过程,伴随着非常强烈的灼痛。 按照庆火其铭的说法,这是与图腾之力交流的过程,疼痛无可避免,姜望忍不住可以叫喊,但最好不要乱动——本来按规矩他是要将姜望捆起来固定住的,就是为了避免在过程中吃不住痛乱动,姜望当然不可能同意。无论什么情况,把自己变成砧板上的鱼肉都是愚蠢的行为。 最后庆火其铭只能就这样开始。 令他惊讶的是,整个过程中,姜望如雕塑般纹丝不动。 要知道,他这柄祀火之刀,乃是庆火部巫祝传承之宝。此火不伤血肉,其实刻印的是神魂。火之图腾并不是由巫祝直接刻画而出,而是在巫祝刻画了神魂之后,身体自然而然的生成相应图腾。看起来像是纹刻,其实本质不同。但年长月久,慢慢也就延续了“点青”的说法。 所以这种痛苦,是触及神魂层面的。根本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 其人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大概能说明痛苦,但在庆火其铭“刻画”的部位,那附近的皮肉全都被强行控制在相对松弛的状态。这是为了不影响他的图腾“刻画”,力求达到最好效果。 这种可怕的意志与控制力,让庆火其铭想起养父曾反复提及的那个人,那位庆火部不世出的强者。据说他在点青中的表现亦是如此,才令做了一辈子巫祝的养父记忆犹新,可惜的是,那人早已坠入幽天…… 当一切结束,庆火其铭收起祀火之刀,又从盒中取出一方灰扑扑的布,只往姜望脊背上一擦。 说来也怪,这一擦之后,那种灼痛的感觉瞬间就消失了。 姜望整个人放松下来,这时候才发觉,额上已经布满了汗珠。 “好了?”他虚脱般地问。 “图腾已经生成,还需注入图腾之力。”庆火其铭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族长已经给我划定了份额。” 姜望随口问道:“你这块灰布是什么来历?” 庆火其铭笑而不语。 姜望于是明白,这大概是庆火部巫祝的秘密,不便分说。 他也不在意,随手掐诀,凝出一块水镜,置于后背,回过头去看水镜中的图案。 只见一朵赤红之火花,如在燃烧。其上一朵白骨之莲花,似正开放。 红与白交相映衬,互染微光。 白骨之莲那种邪异的感觉被中和了,赤红之火那种炙烈的感觉又温润了些。 即使忽略掉它们所代表的意义,这也是一副非常美丽的图案。 姜望默默看了一阵,莫名想起了一些画面,于是挥手散去水镜。 瞧着他的神态,庆火其铭忽然问道:“在青天之外的你们那个世界,神祇的现状怎么样?” 姜望摇了摇头:“神道大昌的时代已经是历史。我所接触的……不提也罢。总的来说,正神还是受人敬仰,有些香火。邪神则被人唾弃,传播信仰也只能偷偷摸摸。不过,也并非所有神祇都需要信仰。神道是很复杂的修行体系,我不太了解。” 庆火其铭则有意无意道:“在我们浮陆,所谓的‘神’,是得不到任何信仰的。” “为什么?” “神有‘我’,有‘我’必有私。但不能无私,又怎配成为神?所以神是一个悖论,我们浮陆人认为,真正的神并不存在。有的只是本源之窃贼,信仰之小偷。” 神有“我”,有“我”必有私! 这话姜望还是第一次听说,但又觉得很有道理。能有这样的觉知,浮陆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世界。 姜望摇摇头道:“我从来不信神。” 他明白庆火其铭的提醒。对方误会他可能对白骨莲花所代表的神祇心存崇敬。 见姜望表了态,庆火其铭也就不再多说,捧着盒子往里走:“跟我来里间。” 姜望起身离席,随着庆火其铭转进火祠里间,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向下倾斜,两边供着高高支起的火盆。 在岔路向左转,道路的尽头,是一间暗室。 这里应该已经在地下深处。 布局极为简单,四角都有火焰,悬空而燃。 暗室正中,是一方以暗红色砖石铺成的池子。 此时的池子里空空如也,可以看到底部和四墙都绘着玄奇的火焰图案,似乎是一个整体的场景,像在描述着什么。 但风格独属于此界,姜望仔细辨认了一阵,也没有看懂。 “嗯。”庆火其铭略有些尴尬地说道:“本来应该在图腾池里浸泡一阵的,现在,你就蹲在池边,把手放进去吧。” 姜望大概也猜到这里是干什么用的了,闻听此言,眼皮子忍不住跳了跳。 这个庆火部,真真抠得没边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你有拳,我有剑 半蹲下来,依着庆火其铭的指挥,把右手虚垂进图腾池中。 庆火其铭此时又带上了那张夸张的面具,绕着图腾池转起圈来,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 念的什么姜望仍然听不懂,但随着祝祷的进行,空无一物的图腾池中,渐渐有火红色的烟气诞生。非常稀薄,但毕竟存在。 火红色烟气如游鱼逐饵般向姜望的手攒动,依附于他的手掌,攀附而上,沿着他的身体表层,“游”向他的背部,目标非常明确。 无疑这火红色的烟气就是图腾之力在图腾池环境下的具显了。 姜望感觉得到,随着火红色烟气的注入,背上那个火焰图腾,开始微微发热,然后…… 没了。 感受就到微微发热为止。 因为图腾池里那火红色的烟气已经消耗殆尽。 庆火其铭结束祝祷,复又解下面具,脸色发红,也不知是因为消耗过大,还是单纯因为不好意思。 姜望满是怨念的瞧了他一眼。 就这? 这就叫予我至纯至正的图腾之力? 纯不纯、正不正的不知道,少是真的少。 我这刚开始有点感觉呢! “这可不怨我。”庆火其铭赶紧解释道:“都是族长的要求。图腾池储备的图腾之力,怎么用,用多少,我可做不了主。” 这时候一个声音从外间转进。 “是,此事不怪巫祝。青天来者如有怨念,我庆火高炽一力承当!” 高大壮硕的庆火高炽走进暗室来,表情坦然。 “族长怎么来了?”庆火其铭连忙相迎。 “将庆火部的棋士、棋相、棋卒带来给棋主过目。”庆火高炽说着,看着姜望:“尊贵的客人,请原谅庆火部招待不周。” “的确不是很周到。”姜望没有客气,但也没有继续纠缠图腾之力的多少,直接说道:“我看看人。” “在外面。”庆火高炽说。 庆火其铭则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在外面,说明这些人甚至没有资格进火祠。实力可想而知。 三人复又走出火祠。 火祠外,站着十六个人。 十六个行将就木,皱纹深得可以夹死苍蝇的老人。一个个的颤颤巍巍,仿佛一阵风,就能够吹倒一整排。 姜望看向庆火高炽:“你们放弃了是吗?” “怎么会?”庆火高炽道:“这些人年纪虽然大了点,但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 第一百四十七章 地窟 这还是焰流星第一次被人以这样的方式破解。 下坠的焰流星中,姜望踏焰而出。 又一门道术被轻松破解,他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他感到兴奋。 图腾之力的玄妙运用,让他大开眼界。也让他看到了更多可能性。 人在半空极速下坠,一手竖剑于下,破开空气,让自己下坠得更快,瞧来几乎是要以肉身撞击对手,另一只手飞快掐诀。 啾啾啾,啾啾啾。 咚咚咚。 铮铮铮。 …… 八音焰雀。 在急速靠近中,密集的焰雀以姜望为起点,向庆火高炽落去。 焰雀如桥,连接两个战斗中的人。 这门道术的威能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忽视。 庆火高炽却依然从容,只将那只火拳一张、一握。那些尖啸的焰雀还未袭近,便已在他身前崩散,消弭。 如飞蛾扑火。 但控得住火,却止不住音。 八音齐奏,各有各的动听,也各有各的攻势。 在浩大的声音交响中,庆火高炽脸上有过一瞬间的痛苦之色,但他不退反进,直接高跃而起,一拳击在半空! 这一拳,似乎只打中了空气。 但姜望能够感觉得到,战斗范围内的火行元力,似乎被打散了某个节点,所有人为的引导都被驱逐。 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回归自然。 当然,八音焰雀也因此散去。再没有掀起半分涟漪。 不愧是直接祭拜火之本源的部族。庆火高炽对火的掌控,仿佛是一种天生的能力。 在他面前使用任何火行道术,都似乎是自取其辱的感觉。至少姜望目前掌控的火行道术,没有哪一门能够在庆火高炽面前奏效。 这种程度的掌控力,姜望只在太虚幻境里那华袍少年的身上见识过。 最令姜望感兴趣的是,庆火高炽是如何找到这个范围中,独属于火行元力的那个“节点”。 这太可怕,也太有趣了! 特意使用火行道术,就是为了实验庆火高炽对于火的掌控。 现在姜望已经得到了答案。 于是,纵剑! 直接迎上庆火高炽的火拳。 撩、刺、拉、割……剑气狂飙。 以极其简单却极其凌厉的方式,与庆火高炽在半空杀做一团。 庆火高炽的招法没有什么花哨,就是简单的拳收拳出,但每一记都直指要害,是真正在战场上搏杀出来的拳术。 而姜望此时亦只以最直接的方式对待,每剑无招,却每一剑都带着独特的气势。 那是他的一身剑术,都化入每一剑中。 “可也!” 交织一团的战场中,庆火高炽直接跃开,不禁欢喜道:“你的确有争夺前五的实力!” 他虽然还不清楚其他青天来者是什么实力,但往年记载中的青天来者,实力都在某个界限之下。浮陆强者认为,这是青天通道的局限。 庆火高炽很肯定,在这个界限下,姜望展现出来的战力,绝对算得上高手。 能够随意从交织一团的战局撤出,足以说明在刚才的战斗中,庆火高炽并未被逼到极限。 当然,同样因为只是切磋,姜望也只以试探实力居多。 姜望半赞叹半好奇道:“真不知族长大人身化火焰是何等风采!” 庆火高炽笑道:“承你吉言,希望我早有那一日。” 从这话来判断,他目前还无法做到全身火焰化,不知现在极限在哪里。但仅仅一只拳头火焰化,就已经相当强大。 一只拳头火焰化的庆火高炽,实力大约在内府境层次。 这并不是说就可以直接对应内府境了,两种不同的修行体系也无法这样直接的划等号。 只是单纯从姜望自己的角度判断,单拳火焰化的庆火高炽,带给他的压力,是普通内府境强者的压力。 保守估计,庆火高炽若战力全开,实力大约在外楼境层次。 而庆火部在浮陆甚至排不进前百,因为通过点星将仪式获得姜望的加入,这才拥有生死棋局的名额。 由此大约可以判断浮陆的战力层次,比姜望之前想象的,可能还要高一些。 姜望现在只希望,那几个在齐国呼风唤雨的家伙,在这方世界,可别太骄狂。万一被浮陆的强者怎么着了,那他……不就捡便宜了吗? “族长大人现在对我的实力想必有些了解了,那么接下来打算怎么安排?”姜望直接问。 “首先图腾之力是不可能再增加份额的,因为在生死棋局也用不上。” 庆火高炽很好的表现了一个条件拮据的部族首领是如何勤俭节约的。 想了想,继续说道:“至于参与生死棋局的战士,整个庆火部,你可以自行挑选。” “包括镇压地窟的那些战士?”姜望问。 之前便听庆火高炽提到地窟。 尽管并不清楚地窟是什么地方,有什么危险,但并不妨碍他理解了那是庆火部最精锐战士驻扎的地方。 庆火高炽咬牙道:“当然!我现在就让人调一队轮换的战士回来,只是因为要镇守地窟的关系,一次不能抽调太多。还得劳烦你多看几轮,才能看全了。” “何必如此麻烦?”姜望直接道:“地窟在哪里?我与你去一趟便是了!” 默默旁观了整场的庆火其铭这时出声说道:“地窟连接幽天通道,太危险了,你是庆火部棋主,也是庆火部本次的希望所在。最好不要冒险。” 姜望只笑了笑:“哪里不危险?生死棋局听名字也不是什么安生之地吧?我正要见识一下,你们的地窟是什么风景!也想瞧瞧,什么是幽天!” “好!”庆火高炽此时的态度明显多了些亲热:“巫祝大人,你便带这位来自青天的真正战士,去我们庆火部最大的地窟一观!” 庆火其铭脸色顿时一白:“我也要去吗?” 庆火高炽表情冷硬地瞧着他:“只是带着星将去一趟地窟,引路而已,你也不愿意吗?” 庆火其铭张了半天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垂着头,声音也变得很沮丧:“与我来吧。” 说罢,便带头往火祠后面走。 可以看得出来,他非常的不情愿。但他没办法拒绝。 姜望冲着十六个老头兵点头示意过,才跟在了庆火其铭的身后。 那些好似睡着了的庆火部老爷爷们,队伍中忽的一人问道:“现在干嘛呢?我们怎么办?” 留在原地的庆火高炽宽慰道:“回去歇着晒太阳吧!” 那老爷爷道:“你他娘才老呢!老子能打得很!” 得。 不仅老得颤颤巍巍,还都聋得不成样子了。 也亏庆火高炽凑全了这些人。 此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喊道:“不用,不用你们上阵了!” “什么?什么时候出发?” …… …… ps:有正版读者反映第一百四十二、一百四十三重复了。其实没有。我之前是多发了一章,算是加更。但先发的一百四十三。现在顺序已经修改过来。直接点进去,内容是不同的。或者刷新一下,重新下载,即可看到章节名不一样了。特此声明一下。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无支 “地窟”是一个很直观的名字,大地之窟窿。 浮陆之上为青天,浮陆之下为幽天。 青天高悬于上,处处可见。幽天暗沉于下,被厚重无垠的大地所阻隔,基本上看不到。 而地窟便是例外。 谁也说不清地窟是怎么出现的,只知道它连接着幽天。整个浮陆,所有部族都需要面对的危险,便来自于幽天。 倒是在浮陆的传说中有个说法——青天之上曾有许多星辰,它们自青天坠落幽天,在这个过程中洞穿了大地,由此形成地窟。而青天之上,也因为星辰之陨,从此只剩一颗天枢星。 回到地窟中来。来自幽天的危险,是非常具体的存在,并不虚无。 浮陆有一句俚语,“青天之落为星将,幽天之起为星兽。” 延伸的意义是说,人一生下来就定了好坏。但撇开延伸的意义来讲,它本身是一个客观的描述。 星兽即是浮陆世界最大的灾祸。 浮陆上的人们认为,星将是青天的产物,星兽是幽天的结晶。 这话的对错且不说,但的确成为一种共识。云九小说 一路上从庆火其铭嘴里对地窟有了初步了解,姜望也大概明白了庆火其铭为什么对来地窟很抗拒——他的养父,庆火部上一任巫祝,就死在地窟里。 姜望还特意打听了在他之前那些“青天来者”的归属,姓名未必能够知道,特征却很好判断。 雷占乾是雷部第一赤雷部的棋主,李凤尧在水部第一的净水部,方崇则在土部第一的原土部。 姜无邪则在火部第一的疾火部。 此外木部第一铁木部的棋主,是一个外貌非常普通的男人。仅从庆火其铭的描述,姜望无法将之与记忆中的修士对应起来。 但姜望重点关注的,也就前四人而已。 他还特意问了净水部的位置,有意先行联系李凤尧,主要是想看看能不能讨要一门合适的兵阵之法,用来训练庆火部族人,好让禁用图腾之力的庆火部战士,也能在生死棋局中发挥出超凡战力。石门李氏世代名将,定然是不会缺少兵阵的。他自己却于此一窍不通。 其他人早到浮陆那么些天,一定在想尽办法提高那些部族战士在生死棋局中的战力。姜望现在才开始选人,已经落后了很多。 然而庆火其铭非常严肃地阻止了他。 由于王权之契的制约,在生死棋期间各部族不能够彼此征伐。 但姜望作为庆火部棋主,如果进入别的部族地盘,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被剿杀至死。 庆火其铭再三强调,这种事情一定会发生。 姜望不是听不进劝的人,也只能作罢。 庆火部所属范围里,最大的地窟名为无支地窟。庆火部最精锐的战士,都在此处。 无支地窟的位置,距离火祠,大约也就二十里地。 “部族需要强者坐镇,族长脱不开身,所以只能我领你过来。”庆火其铭脸色有些发白的解释道。 这话是一句废话,废话说明了他内心的波动。他需要一些话题来岔开情绪。 “看起来很可靠。”姜望说。 眼前是一座以黑色巨石筑成的堡垒,定在那里,像一只沉默巨兽。让人毫不怀疑,它具备相当程度的防御能力。 “是啊,很可靠。但不是因为这座堡垒。”庆火其铭说着,定了定神,迈步往前走。 堡垒外守着一队庆火部战士,庆火其铭上前与他们略作沟通,两名强壮的战士便走到一边,转动绞盘,堡垒厚重的石门随之缓缓拉起。 是的,堡垒大门的开关在外部。与其说这是一座堡垒,倒像监狱更多一些。里面的战士不像是被保护着,倒像是被“囚困”着。 石门之后,是影影绰绰的甬道。哪怕甬道每隔几步,就有一只火盆。但它的尽头,仍让人感到遥远和模糊。 庆火其铭咽了咽口水:“进去吧。” 他站着不动,看样子是打算让姜望打头。这一点也不符合待客之礼。 “你没来过这里吗?”姜望问。 “以前……都是在外面等。” “以前的巫祝把你保护得很好。”姜望说着,迈步走入幽深的甬道中。 浮陆之人的寿限与现世人族差不多。 其实说起来,姜望的年龄还比庆火其铭要小。但姜望经历过的事情,太多。 “门先别关。我们很快出来。”在进去之前,庆火其铭特意对守门的战士说。 但守门战士只是摇了摇头,没有给巫祝大人半点情面。 “你还进吗?”姜望在甬道里面问:“不然你留个信物给我,我自己下去?” 庆火其铭怒气冲冲地瞪了那战士半天,但想到庆火高炽的脾气,最后也只能咬咬牙,走进了甬道里。 轰隆隆~ 在他走进来之后,巨大的石门很快又落下。 漫长的甬道,也因此更显幽暗。 庆火其铭悚然一惊,但姜望的身影仍在远去,就连脚步声,也丝毫没有被打乱。回头已是不能,于是脚下连赶几步,追上了他。 “你不知道地窟里到底有什么,所以才能这样淡定。”庆火其铭找着话题道:“无知者无惧。” “或许吧。”姜望说。 他并不抗辩,因为他很清楚庆火其铭的说话,只是在自我安慰。 而且无知者无惧这话也很对,倘若姜望知道里面有什么他对付不了的危险,那他根本不会选择前进。 脚步声在甬道中显得有些突兀,火光照着庆火其铭的脸色忽明忽暗。 甬道漫长,终有尽头。 尽头矗立着一道不知是什么金属打造的门,通体漆黑。唯在大门中缝处,有一道火焰铸纹。 姜望让开位置,默不作声。 庆火其铭上前一步,伸手按在金属门上,眉心那处火焰印记亮了起来。 他松了手,语气疲惫道:“等一阵吧。大概战斗还未结束。” “里面每天都会有战斗?”姜望问。 “不一定。但星兽的出现,有稀落的时期,也有非常密集的时期。一般越接近生死棋开始,星兽上来得越频繁。生死棋结束后,密度就会骤降,持续一段时间,那就是大部分战士的休养期。” “星兽是什么样的存在?” 庆火其铭张了张嘴,复又合上,沉默一阵才道:“我不知道怎么跟你描述,等你亲眼看到,也就知道了。” 这一等,就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 姜望倒是还能等,庆火其铭的脸色却已经越来越难看。 “不知道里面怎么样了。”他开始不停地自言自语。 巨大的金属门在噪声中被从中间拉开。 一个独臂的青年男子就站在门内,斜乜着庆火其铭,但并不说话。 在他的身后—— 星星点点的火光,像一条长龙,盘踞在长夜。 第一百五十章 勇敢者 姜望在等着他的下文。 庆火其铭却又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懦夫?”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 姜望想了想,用同样认真的态度说道:“我没有经历过你经历的事情,所以我不能够轻易判断你。” 庆火其铭沉默了一会,红着眼睛笑问:“青天之上,是不是一个很明亮的世界?” 他说:“我从来没听到有人说这种话。人们总是人云亦云,总是很轻易的就否定别人。有人说,他是一个懦夫。其他人就知道,哦,他是一个懦夫。有人说,他能成为巫祝不过是运气好。其他人就知道,他不过是运气好。” “在浮陆,没有人会多问一句的。你知道吗?”他看向姜望。 姜望摇了摇头:“恐怕让你失望了。” 他说道:“我们那里,并不是一个很明亮的世界。人云亦云也是人们的常态,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流言可以轻易地改变或者摧毁一个人。很多时候人们懒于思考,墨守成规,习惯盲从。也有很多时候,人们怀疑一切,不信任任何人。欲壑难填,阴谋横行,利益至上,人情淡漠,永远只考虑自己,而不在乎别人……” “我所说的这些,只是沧海一粟,只是污浊之中微不足道的污浊。世界的黑暗,是我根本描述不完的。 但我并不是要跟你说,我所在的那个世界有多绝望。 因为还有光,有很多的光。在日不能及,月不能及的地方,燃烧在那个世界。 有人伤天害理,也有人救死扶伤。 有人背信弃义。 也有人一诺千金。为了一个承诺,不惜生死……” 姜望很平静:“世界就是那样一个世界。你看到了光,那就是光。你闭上了眼睛,那就是暗。” “你问我我的世界是什么样。这就是我所在的世界,在你们的青天之上。” 庆火其铭沉默了。 无支地窟里的战士此时都在休养,没有人往这边看一眼,大约是在之前的战斗中耗尽了精力。 两人坐在偏僻的一角,看起来,他们都并不属于这个地窟。 姜望是过客,但庆火其铭似乎也是。 “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庆火其铭问。 “闲着也是闲着。”姜望说。 他表现得很随意,庆火其铭反倒轻松了一些。 “我父亲是一个懦夫,我是懦夫的儿子。” 庆火其铭用这个开头,开始了他的故事。 “他本来很有天赋,被族人寄予厚望。修行也一帆风顺,进度很快。但在第一次进入地窟镇守的时候,就遭遇了当时最大的一次兽潮,部族战士死伤无数。 同一批下地窟的人,只有他活了下来。这很不幸。 因为他怕了。彻底怕了。 甚至于……为了逃避镇守地窟的责任,自己废掉了自己的图腾。 他宁愿被人指着鼻子唾骂,宁愿所有人都看不起他,也终生不肯踏进地窟一步。 后来,他死了。死在一个冬天。 我爷爷无法忍受他带来的耻辱,亲手杀了他。” 说起生父之死,庆火其铭语气冷淡,他目视着地窟的方向,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爷爷从小就告诉我,我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我要勇敢,要为我们家洗刷耻辱。我也确实以此为目标,刻苦修行,梦想着早日能够参与地窟的战斗。而我的爷爷,他以身作则,每年都要下一次地窟……于是他死在了地窟里。” “后来我被养父收养。我说我的目标是直面幽天,是要成为能与星兽厮杀的战士。他很赞许我的志气,也非常支持我。但我每次申请和他一起下地窟时,他都说我还小,还要再等几年。每次都让我留在火祠里。” “再后来,他也死了。” “他死的那一天,我就站在无支地窟的堡垒外。门拉开的时候,人们送了我一块破布,说是他的衣服碎片。那是他仅剩的东西了,他掉进了幽天里。” 说到这里,庆火其铭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我看着无支地窟的堡垒,忽然觉得非常恐惧。我一直想要下地窟,想了很多年,也为此努力了很多年,但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再也不想了。我不敢想。” 姜望说:“你今天还是来了。” “我不想来,但是我不能不来。族人对我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你知道吗?我主持点星将仪式的时候,就有族人说,如果仪式不能成功,就要拿我这个巫祝来祭天。” 第一百五十一章 星兽 几乎是刚听到动静,姜望就已按剑而起。“你在这里稍等,我前去看看。” 庆火其铭并未回应。此时他整个人已经绷紧。星兽的出现,仿佛打开了他心中无形的门户,将全部的恐惧都释放出来。 姜望不可能留下来安慰他,因而只看了他一眼,便自顾纵身,往连接幽天的那处窟窿而去。 无支地窟很大,姜望并未迟疑,但他赶到的时候,窟窿前已经有不少庆火部战士严阵以待。 络腮大胡正在发号施令,调动队型。 而那个独臂的庆火元辰,提着一柄战刀。站在队伍最前面,表情坚定。 庆火元辰对庆火其铭刻薄吗?可以称得上刻薄。 但他作为庆火部的战士,镇守无支地窟,甚至为此断了一条手臂。 他已经断了一条手臂,却还在地窟战斗。 而且时至如今,星兽来袭时,仍然毫不犹豫地顶在最前。 他这样的人,有没有鄙薄庆火其铭这种畏缩之人的资格? 好像也是有的。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情说不清对错。 说来奇怪,明明听到呼啸的风声,眼中看到的幽天,却好像平静得什么都没有发生。 “星兽在哪里?”姜望问。 没有人搭理他。窟窿前的所有战士都全神戒备,只等一战。 “很快就会出现。”倒是庆火元辰迅速看了他一眼,说道:“站在我身后来。” 姜望依言走过去,没有逞强。 无支地窟里的这些战士训练有素,此时守在窟窿前的是一队人,刀出鞘箭上弦。在稍后些的位置则有两队人,作为候补。而更远位置的战士,仍然在休养中,根本连视线都不投过来。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有序,完全可以称之为一支正规军队,并且还是精锐。 “来了。”庆火元辰说。 姜望于是看到,在那浓重得化不开的墨色中,此时泛起了星星点点,交相辉映。乍看之下,好像夜幕上的繁星。 美得惊心动魄。 这大概能让人理解到,浮陆人为什么称地窟之下为“幽天”、“幽空”,而不是幽渊。 “这下烧透了。”庆火元辰喃喃道。 姜望已经知道,在庆火部,“烧了”类似于“发达”了的意思。他这是正话反说,说明这一波星兽潮强度不低,第一波星兽潮就如此的话,接下来的形势会很严峻。 “贰队、叁队做好战斗准备,上前!”络腮大胡已经吼了起来:“肆队、伍队结束休整,进入待命!” “星兽是漆黑之兽,但身上会有星点存在。星点愈多愈强。这一拨星兽,很难缠。你撤离的时候注意位置,不要影响到其他战士。” 庆火元辰仓促对姜望解释着,与此同时,已经上前一步,长刀斩落! 无支地窟中的这个窟窿,约有六十丈方圆,因为洞口并不规则的关系,这个数字不是很准确。 但无疑是很大的。 在墨色中根本瞧不真切,当那些“星光”跃出洞口,星兽的具体模样才暴露在姜望眼前。 “星兽”只是一个统称,这些星兽的模样各不相同。 庆火元辰攻击的这一只,外形便像是乌鸦。当然,无论是什么鸟类,只要体型对得上,又是黑色,都很难不像乌鸦…… 这只乌鸦状星兽,就连眼睛都是漆黑的,脱离幽天之后,在火光照耀下,才显出具体的轮廓。 与乌鸦不同的是,在它左右翅膀上,各有三个光点,似星光闪烁。 庆火元辰一刀斩落,奇准无比,将将与乌鸦状星兽接触之时,刀刃上蓬起一线火光! 这只乌鸦状星兽,就此无声消融了。 姜望并未第一时间出手,而是先选择观察。既是观察星兽的弱点,也是观察庆火部的战士。他要选择最合适的人,在即将开放的生死棋中能够带给他帮助的人。 围绕着整个窟窿的战斗,大部分都被他纳入视野。 就目前看来,庆火元辰的战力,在第一波与星兽接战的战士里,属于较强的一部分。 大约与鲍仲清的手下,那个覆海手闫二的实力差不多,属于可以在一郡之地的腾龙境里称雄的战力。 图腾之力的运用方式也很多,姜望看到有人引弓发弦,箭带流火。也看到有人凭空刻画图案,形成类似于道术的种种效果。 姜望初步认为,浮陆的图腾之力,类似于道元一样,是超凡的基础。当然,仅就来源而言,已与道元有本质的不同。 再看星兽,无论从防御、速度、还有攻击来说,都不算特别可怕。比之玉衡峰上的那些凶兽也强不了多少,唯一可虑的,大概是数量。 姜望的判断很快就被推翻了。 因为相对轻松的攻势只持续了两轮,第三轮自幽天涌上来的星兽,实力已经陡然上了一个层次! 它们的体型没有太大变化,但身上星点的数量较之第一轮星兽,几乎翻了一倍! 庆火元辰的刀竟然被一只猴状星兽闪过,若不是应变及时,就要被挠一下狠的。 络腮大胡提前加派人手的决策被证明了正确,面对实力暴涨的星兽,庆火部战士仍然守住了位置。 有不少人受伤,但战死者还没有出现。 被星兽攻击出来的伤口,倒是不怎么特殊,似乎跟被一般野兽袭击的伤口也没什么区别。不知是这些战士已经适应星兽的存在,还是它们造成的伤口本没有太大问题。 姜望认为是前者。 星兽战死即消,没有任何战利品留下,这一点也与现世的凶兽相似。也就是说,与星兽作战,除了锤炼军队战力外,似乎没有任何好处。 这是最大的问题。 但凡战争,必有损耗。若不能以战养战,战争就是自杀的过程。 三山城是怎么被那些凶兽巢穴拖垮的,姜望亲眼见证。也因此能够理解,浮陆的局势为何如此紧张,庆火部什么这样拮据。 浮陆有那样漫长的历史,必然也诞生过难以计数的智者,一定无数次研究过幽天的存在、星兽的存在,一定想过无数的办法……但无论过程如何,最后的结果仍然是,没有太好的办法。 一个堡垒镇守一个地窟,战士们拿血肉之躯去抵挡星兽。仍是这种古老的应对,延续至今。 姜望没有去想怎样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问题。他不认为自己有远超浮陆中人的智慧,他对幽天的了解也很浅薄。 不过,初步的观察已经结束。至少,他不必再躲在庆火元辰身后。 “往后站一站。” 姜望把初露疲态的庆火元辰往后一带,长相思鸣鞘而出,将那只星光尽在头部的狐状星兽一剑枭首。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千星 这句话说完,庆火其铭突然加速,开始奔跑起来。 络腮大胡作为无支地窟的最高首领,意识到不对劲,连忙喊道:“拦住他!” 沿路上的战士这才去阻止。 但庆火其铭几个绕转,便已经洞穿了人群,目标直指幽天! 根本拦不住。 在这一刻,庆火其铭表现出来的实力,远在这些战士之上。 呼呼呼,呼呼呼! 来自幽天呼啸的风声愈发激烈起来,仿佛在为他擂鼓,为他助威。 庆火其铭像一阵旋风,从姜望身边卷过。 姜望看准时机,伸手一抓! 但竟然抓了个空。 他对庆火其铭的实力是有所把握的。 然而庆火其铭的速度,在这个瞬间,竟然超出了他的判断! 没有第二次出手的机会了。 庆火其铭已经超过姜望的位置,毫不犹豫,甚至可以说是一往无前的,跃进了幽天里! 这诡异的一幕,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不要掉下去,掉下去就没了。” 这是庆火其铭对姜望说过的话。 跃进幽天这件事,无疑可以等同于自杀。 然而,庆火其铭怎么突然会想到“自杀”? 并且看他跃进幽天之前的状态,怎么看也不像是要自杀的样子。 他最后说的话…… 他说他不再恐惧了,因为什么? 又是什么声音在呼唤他? 除了风声,姜望确认自己没有在幽天之中听到任何声音。 是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吗?还是那所谓的呼唤声音根本不存在? 庆火其铭跃进幽天里,同样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幽天似乎完全不曾受到影响。就连那些涌近的星点,也未有变化。 庆火其铭这个人,好像就这样完完全全的消解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知道说什么。 直到络腮大胡呼喝起来,星兽跃出,新一轮的厮杀才再次开始。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庆火部那位年轻的巫祝大人,从此成为了过去。 没有了足够挥霍的道元补充,不能频繁动用八音焰雀。仅靠剑式,对星兽的杀伤效率大大降低。 但无支地窟里的战士,本就是对付星兽的老手。有姜望这样一个强大且似乎不知疲倦的生力军加入,他们的压力大大减少。 随着星兽的不断跃出,不断被消灭,从窟窿看到的幽天,星点也稀疏起来。 这一波星兽的袭击,即将到达尾声。 但就在此时,眼尖的人可以注意到,在肉眼可见的幽天范围里,忽然一下子出现密密麻麻的星点。这些星点非常密集,密集到……只可能出现在同一只星兽身上。 这星点不是几十,不是上百。 而是成千上万,一时数不过来! 整个窟窿处看到的幽空,似乎都明亮了一霎。 星兽的实力,是随着星点的数量递增的。 那么这只星兽,究竟有多强? 至少在无支地窟的历史中,出现过的最强星兽,也只有百余星点罢了。 “传令!”络腮大胡的声音无比凝重:“所有人,做好死战准备!” 姜望听到,这位战士首领,自我打气般地强调了一句。 “绝不能让它突出地窟,沐浴天枢星光!” 姜望紧了紧长剑,没有说话。 星兽越强,杀死之后,背后图腾里蓄积的“星力”就越多。他当然不缺乏一战的勇气。 但若实在敌不过,他也不会白白在这里送死。 在所有人紧张的注视中,那成千上万的密集星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一下子消失。 一直呼啸的风声,刹那归于静止。 幽天之中,除了星点的光,什么也看不到。但姜望隐约有一种感觉,那头可怕的千星甚至万星星兽,翻了个身,离开了这里。 普通的星兽甚至被杀死连一声惨叫也没有,好似全无知觉。那么到了千星星兽或者万星星兽这种级别,是否会产生神智? 幽天,到底是什么?星兽又是如何形成的? “它走了……” “被我们吓走的吗?” “你什么时候听说过星兽会害怕?它们跟疯了似的要往地面上冲!” “那是因为什么?” 庆火部的战士们议论纷纷。 他们既松了一口气,但也同样感到费解。 姜望还剑入鞘,活动了一下手腕。他刚才也有些紧张。 “跟其铭有关吗?”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独臂的庆火元辰忽然问。 络腮大胡怔怔看着幽天,没有说话。 如果世上只有一个地窟,那么人们可能会认为,幽空只有一个窟窿那么大。但浮陆上的地窟数量惊人,许许多多的部族都需要终日与星兽为战。 人们所以才知道,浮陆之下的幽空,与青空一样无垠。 关于幽空的秘密,无数代人在探索,但至今也没谁能说出一个所以然来。https:/ 哐哐哐,哐哐哐框! 金属门发出三长四短、极有规律的声响。 有人下来了,并请求进入地窟。 然后是金属门拉开的声音。 “族长!族长来了!” 看得出来,庆火高炽在庆火部极有威望。无支地窟里的战士们都对他十分恭敬,哪怕这些战士,很多时候,都不能得到图腾之力的及时补充。哪怕他们时刻处在最危险的地方。 因为最早的时候,庆火高炽就是奋战在各大地窟的一名战士。 论起击杀星兽的数量,整个庆火部也没人比他多。 人们所知道的庆火部历史上遭遇的最强星兽,身上有一百二十四个星点,就是被庆火高炽亲手斩杀。 他是庆火部的首领,更是庆火部最强最勇敢的战士。 庆火高炽在战士们让开的道路中前行,直接走到窟窿旁边,直视幽天,久久不语。 此时他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了,但表情严肃,看不出太多的心理波动。 他站在络腮大胡的旁边,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山峦。 良久,他收回视线,先对姜望道:“青天来者,辛苦您了。” 此时的他,保持了足够的尊敬和礼貌,大约是因为姜望在之前星兽潮里的贡献。 “这里都是我庆火部的好汉子,您挑选十六个合适的,这便回族中训练,为生死棋局做准备去吧。” 不等姜望回应。他又转头直接命令道:“庆火衡,你暂代族长之位,等会同青天来者一起出去,主持族内大局。” 同样不等络腮大胡反对,他已经掷地有声地道:“从今天起,我亲自镇守无支地窟!” 这表明他的意志不容动摇,他的决定不容更改。 没有商议,没有讨论。 这已经是最后的决定。 第一百五十五章 谬矣! 对于庆火高炽最后的决定,满脸络腮大胡的庆火衡并未有任何质疑。 虽然他的心情,已经非常凝重。 庆火高炽要亲自镇守无支地窟,说明他认为无支地窟里接下来会面临的状况,可能要超出庆火衡的应对能力。 这是可怕的猜想! 会是什么样的危险?会有多么可怕? 甚至于……如果连庆火高炽也守不住呢? 一旦被星兽冲破镇守,庆火部的图腾池就会从此枯竭。 历史上被攻破地窟的部族,无一例外。 图腾池枯竭的后果,任何一个浮陆人都能够明白。 而得以沐浴天枢星光的星兽,更是会成为一种灾难。被攻破地窟的部族,同时也是浮陆的罪人。 对浮陆各大部族来说,镇守地窟永远是第一要事,胜过所有。 “我得留在这里。”姜望道。 庆火高炽看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我的剑术需要磨砺,这会让我在生死棋中更有把握。星兽是很适合的对象。”姜望权衡之下,选择了这个理由。 姜望的身份,是青天来者,是星将,是代表庆火部出战生死棋的棋主。他并不臣属于庆火部。 所以哪怕庆火高炽在庆火部再怎么一言九鼎,也不可能强制命令姜望。 相反,姜望的任何要求,只要不是太不合理,庆火部都会想办法满足。 更何况他帮忙镇守地窟,对庆火部来说也是好事。庆火高炽本人是见识过他的实力的。 “我不会干涉您的决定。但只有一点,如果遇到不可抗拒的危险,您请先撤退。” 庆火高炽说着,又吩咐道:“庆火元辰,你负责保证这件事。生死棋中的名次,或许能够成为我们的机会。星将的安危至关重要。” “族长放心。”庆火元辰道:“虽然我的战力不如星将大人,但如果遇到无法抗拒的危险,我肯定挡在前面。” 姜望自然没有意见。虽然他认为自己无须保护。若遇到他都无法抗拒的危险,把庆火元辰填进去也很难济事。 最后便只有庆火衡一人离开了无支地窟。倒像庆火高炽亲下地窟,便只为调换一下双方权责而已。 星兽之潮暂时平息,庆火高炽并没有调整庆火衡的布置。仍是两队备战,两队待命,其余休整。 而他自己,在窟窿边的一个石台上坐下,并招呼姜望:“青天来者,请坐。” 姜望明白,这位庆火部的首领,大约是有什么话要说,于是便在石台旁边坐下。 “你们的世界,有幽天吗?”庆火高炽望着黑漆漆的幽天,忽然问。 “至少我未曾见过。” “都说天道有情,万事万物,自有道理。幽天这样的地方,有什么道理可言呢?它是祸中之祸,是浮陆所有不幸的根源。青天的光到了夜晚就会熄灭,可见光明并不能恒久。幽天却永远是幽天,难道世间真有永暗?” 庆火高炽问姜望:“您从青天之上的世界而来,能否为我解惑?” 看得出来,即使是他这样强悍且意志坚定的战士,有些时候也会感觉到茫然。 因为镇守地窟实在是一件太艰难、太漫长,而且始终不曾看到曙光的事情。普通的战士还可以轮换休整,如他和庆火衡这样的存在,却终其一生都要面对地窟, 姜望不矫不饰,诚实地说道:“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行者,我在我们的世界十分黯淡。或许我们的世界里有人能解决你的困惑,或许有朝一日我也能够,但至少现在的我,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您怎么看待庆火其铭?” “他很可惜。” “可惜?”庆火高炽定了一会儿:“是啊,他很可惜。” 庆火高炽又问:“庆火其铭跃下幽天之前,您是最后与他有沟通的人。您觉得跳下幽天是他早有计划的事情吗?” 或许这个问题,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姜望摇摇头:“他与我沟通的时候,并没有流露死志。而且他对幽天的恐惧根深蒂固,绝非伪装。结合他最后说的话,我认为他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 “蛊惑……” 庆火高炽沉吟一阵。 然后苦笑:“虽然接触时间很短,但他好像很信任你,最后也只对你有话说。” “因为对幽天的恐惧,他与这里格格不入。”姜望道:“他不是只对我有话说,他说过,是只有我愿意听他说什么。” 沉默一阵之后,庆火高炽两手交握,讲述了一段历史。 庆火部也不知是哪一代的巫祝(因为一直隐秘进行的关系,很多信息都没有保存下来。传到现在,已经不知道最先开始的人是谁。),通过多年对幽天的研究,这位巫祝想到了一个办法。 那就是篡改火之图腾,在此基础上创造幽之图腾。 设想是拥有幽之图腾的人,可以接触幽天,甚至……掌控幽天本源。 如能掌控幽天本源,星兽或许也就不会再成为问题。 这无疑是天才的构想。 但创造幽之图腾这件事,想起来似有可行,实际上却几乎不可能实现。 浮陆至今的所有本源图腾,相传都是创世之神“空”留下来的。 人力哪能创造如此伟大的图腾? 终那位巫祝一生,也未能完成设想。 但或许是幽天带来的恐惧太过绵延,这个空中楼阁般的设想却没有被搁置。 庆火部历代巫祝都为此努力,一个接一个的为此付出,可以说将毕生的心血都浇筑在这个设想上。甚至有一位巫祝用身体感受幽天,在用四肢接触幽天,均被消解后,口述记录下自己的感受,并完成最后一跃…… 如此一代一代承续下来,终于,在上一任巫祝,被称为历代最强巫祝的庆火竹书手上,“幽之图腾”初步完成。 图腾最终是要作用于人身的。 有这样的研究,自然也需要相应的试验品。 作为部族里有数的强者,庆火其铭的爷爷非常认可这个计划,甘愿以身相试。但他年纪已大,火之图腾也修炼到极深的境界。于是,庆火其铭的父亲,从小就成了试验品之一。 在漫长的时光里,所有接受“幽之图腾”的试验者,都毫无疑问的失败了。 而庆火其铭的父亲,他惊人的天赋,和对“幽之图腾”超过常人的亲和,让巫祝庆火竹书对他寄予厚望。 为了更好的接受“幽之图腾”,所有“幽之图腾”的试验品,自身都是并不知情的。被以族内特殊战力的名义遮掩,在最后的“试验”之前,都用普通人的生活伪装自己,部族也特许他们不用参与镇守地窟。 庆火其铭五岁的时候,他父亲的实力到达了一个界限。 于是巫祝庆火竹书认为,时机已经成熟。第一次将庆火其铭的父亲投入地窟。 与之一起的试验品,一共有三人。 结果非常不幸。 另外两人,都无声无息地被幽天消解了。 而庆火其铭的父亲在发现自己试验品的身份之后,表现出了强烈的抗拒。知道自己身上那个所谓“特殊图腾”,其实只是接触幽天的试验后,他不惜用极其暴烈的手段,废掉了自己的图腾。并且终生逃避地窟。 庆火其铭的爷爷,是一个一生为部族征战的勇者,他无法忍受自己儿子的懦弱,于是亲手将其杀死。转而培养自己的孙子。 从小以其父亲的“懦弱”为反例,来竖立、培养庆火其铭的勇敢。 并且不顾年迈,每年都下一次地窟,给孙子做榜样。 甚至于最后他的“意外”战死,也是为了激励庆火其铭。 在庆火其铭的父亲、爷爷相继死去后,巫祝庆火竹书收养了庆火其铭,名义上是作为养子,实际上是把他放在眼皮底下,亲自培养。 庆火其铭,就是这一代“幽之图腾”的烙印者。 随着庆火其铭渐渐长大,他的确成为了一个勇敢的人,并且对地窟充满仇恨,无数次求战地窟。 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长时间的相处中,庆火竹书也慢慢真的把庆火其铭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他在历史的巨大惯性下,仍然在推进“幽之图腾”这个设想。但越来越多的为庆火其铭的安全考虑。 他甚至明确的跟庆火高炽说过,不愿意让庆火其铭步那些勇敢者的前尘,为幽天消解。 “幽之图腾”越来越具体,伟大的设想似乎靠近结局。但庆火竹书却越来越开始反思这个设想的对错,甚至于质疑这么多代巫祝努力的意义。 第一百五十六章 待机而动 时间在缓慢的前进,并不为任何人而停止。 生死棋局终于开启! 庆火部点得一位星将,理所当然的获得了一个生死棋名额。 但几乎所有的部族队伍都已经入局。 姜望却还在镇守地窟。 不仅外面的族人不明白,庆火衡多次派人下来询问,就连庆火高炽,也一再的问过姜望。 但姜望每次只是答,时机未至。 生死棋的规则说起来简单。整个棋局四四方方,每一个方位有二十五个初始点。百支队伍从初始点出发,向棋局的中心点前进。以进入中心点的次序,来决定整个棋局的排序。 但具体到细节,其实变化极多,相当复杂。首先一百个初始位置,都不是直线连接中心位置,而是彼此交错,且交错之后,只能一方继续往前,另一方必须往后倒退。这也就意味着,竞争一定会发生。 其次,前进的路上并非一马平川,而是有许多关卡、许多阻碍。而破关之后,又有不同的选择。比如可以让自己迅速前进几个棋位,比如可以消除前方多少位之内的阻碍。也可以选择让别人后退或者前进,或者给别人前进的棋位上增强阻碍。 这就意味着,为自己选择对手,乃至于操纵其他人的相遇竞争,都成为可能。仅此一点,就会有无数的变化产生。 总之生死棋并不是简单的困兽囚斗,先机非常重要。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选择延后入场的,但往往都拿不到一个好名次。甚至于,连中心点都没来得及进入,棋局便已结束。 姜望执意以“练剑”的名义守在地窟,自然有他的理由,最主要是因为背后图腾里蓄积的星力尚未达到极限。 这一张牌来之不易,他必须要打好。 值得一提的是,在庆火高炽亲自镇守无支地窟的这段时间,地窟并没有什么异动发生。星兽攻击的频率与之前相比差别不大,千星级别的星兽再未出现过。 “赤雷部已进十位!” “赤雷部已进二十位!” “镇火部受阻于第一关,已被淘汰!” 生死棋外有“石碑棋谱”,可以反映棋局进度。 浮陆各部族都是通过“石碑棋谱”来观察生死棋进展,庆火部也不例外。 外间主持大局的庆火衡,几乎一有什么变化,便会派战士来无支地窟“报告”。来报信的战士一波接着一波。 他也不知道姜望所说的时机是什么,只能用这种方式默默催促。 第一百五十八章 “规则视野” 这种迷雾遮掩视线,且无法被任何手段驱散,属于生死棋局的规则之雾。 当初在枫林城小林镇,整个小镇被白骨道献祭之后,因为沟通幽冥的关系,也产生了迷雾。 这两种迷雾层次当然并不一样,但在生死棋局中,生死棋的规则之雾,便看做隔绝两界之雾也未尝不可。 时间流逝飞快,转眼便经年。 当年一起去小林镇的那些师兄弟,如今,大约只有杜野虎还在了。也不知他在九江玄甲过得如何…… 在庆火元辰的眼里,姜望只是略怔了一怔,便往前行。 姜望的手中,握着一卷明黄色帛书,也即是他当时通过“点星将”仪式降临,签下的那张王权之契。 正面是契约以及他的血书签名,反面展开,则变幻闪烁着光点。几乎等同于随身携带的小型石碑棋谱,入局者凭此掌握自己和其他竞争者的位置,便于“下棋”。 唯一不同的是,石碑棋谱上能时时刻刻显示各竞争队伍的位置。身在棋局后,王权之契上,每天只有一次对于所有竞争者位置的显示机会,需要自己把握使用时机。 姜望毫不犹豫地用了今天的机会。 此时此时他们所代表的红色圆形光点,在整个生死棋盘的最外围。而目前为止在最内围的紫色光点,无疑是雷占乾所代表的赤雷部。 走在前面的所有队伍,庆火部都暂时不需要考虑。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寻找“生点”,并占据。 生死棋局区分棋主、棋士、棋相、棋卒,每个身份都有其意义。 最重要的体现,便在“规则视野”上。 之所以冠以“规则”之名,是因为生死棋局中的视野,并不为个人条件所影响,而是在“规则”下产生。 也就是说,无论目窍开发得有多完美,无论有多么强的瞳术,“规则”不允许,就看不到。而“规则”允许的情况下,哪怕是瞎子,也能看得到。 而在生死棋中。 棋主直见七位。 即前后左右,七个棋位都在视野范围内,不受规则之雾遮掩。 两棋士,只能斜位而见,见六位。 比如四块石板组成一个“田”字,棋士位于左下角那一块石板上,在规则的限制中,看不到前后左右,只能看到斜位,比如右上角那块石板。以本位为中心,斜线任何一个方向上的连续六个棋位。 六棋相,只能跃位而见,见四跃。 比如三块石板组成一个“目”字,如果棋士位于最下那块石板,就看不到中间那块石板的情况,而只能看到最上那块石板。如此跃位而见,能见到前后左右不同方向四次跃位内的情景。 八棋卒。只能一位而见。这个就最简单,只能看到前后左右以及斜向各一个棋位的视野。 正是因为棋主、棋士、棋相、棋卒都有不同的“规则视野”,由此可以衍生诸多视野组合。“视野”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生死棋中,才并不推崇独行。 所以疾火部全军覆没仅余棋主后,哪怕疾火部棋主实力非凡,各部族也都并不看好疾火部了。 当然,如姜望他们这些知道姜无邪身份的人,决计不会对他掉以轻心就是。 代表棋位的每一块石板,长宽都有十六丈,完全能够容得下十七人站在一起。 这样或许比较安全、稳妥,但显然不能够最大化利用规则视野。 姜望作为棋主,能够看到身前以及左右各七位的情况。 棋士有护卫之责,包括庆火元辰在内的两位棋士,与姜望站在一位,拱卫两侧。能够帮助姜望观察斜向六个棋位的情况。一人负责一条斜线上的观察。 古之圣主,以六相辅政,棋相的重要性亦不必多说。 棋相的“规则视野”是见四跃,也就是说,最远能看到直向第八个棋位的情况,极限视野比棋主的“规则视野”还多一位。因此四名棋相与姜望同行,分察四方。 剩下两名棋相则分别行在棋主左右两个棋位,重点是观察前方。 八位棋卒分成两队,一边四人,拱卫左右两位上的棋相。 整个队伍就以这样的队形前进。 这样绝对不是最大化利用规则视野的方式,但相对安全。因为谁也说不清楚,那些看不透的迷雾中藏着什么危险,间隔太远的话,意外发生时,连救援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庆火部战士在生死棋内超凡之力都被化去的缘故,姜望需要迁就他们的速度。 整支队伍最慢那个人的速度,就是整支队伍的速度。 庆火部好些年的精力都投入在“幽之图腾”上,也根本谈不上什么参与生死棋局的经验。 在姜望的要求下,每行过三位,各棋士和棋相就都要报告一次自己“规则视野”的情况。 “相壹,安全。” “相贰,安全。” “相叁,安全。” …… 每个人都以士壹、士贰、相壹、相贰、相叁这样来排序。这样一旦意外发生,队伍能够迅速精准的把握情况发生在哪个位置。 在秋杀军中参与作战的经历非常宝贵,作为齐九卒之一,秋杀军基本可以代表现世顶级的军队的水平。 有过那样的经验,再来安排这样一个小队的作战计划,实在也算不得太为难。 “士壹,安全。” “士贰,右方前斜四位,有持枪石兵一队!” 生死棋中有各种石兵,以五人为一队编制。 战力不算强,但对于失去超凡之力的部族战士来说,大概要二对一的情况下才能稳操胜券。 “不理会。继续前行。”姜望指挥道。 在有选择的时候,与各种不同石兵的战斗接触是有必要的,这样在不可避免的情况下发生战斗,才能做到成竹在胸。 但此时这并非当下第一重点,战斗能避则避。 以前在道院,他们以小队形式执行任务的时候,指挥者都是老大凌河。他的指挥风格稳重、周全。几乎从不出错,也很少有看起来非常出彩的时刻。 现在姜望自己做队伍指挥的时候,也不自觉的有些被影响。尽量不冒险,以完成既定目标为要旨。 不停地前行,不停地接收讯息,大部分时间沉默,只在必要的时候下达指令。 半个时辰并不充裕,所以每个人都很拼。 “相陆,第四跃发现‘生点’!”编号为相陆的棋相声音惊喜。 “准备战斗!” “生点”周围,必有阻碍。 姜望毫不犹豫地往右边走了一位,一直到第四跃的位置之前,这条路前方七个棋位的视野全部打开。 …… …… …… ps:生死棋的规则是本甚自己拟定,糅合了很多因素,比较复杂。废脑子,掉头发啊…… 我尽量把它解释清楚,让大家容易理解,看得不吃力。 写得时候感觉可能会费力不讨好,但还是这样写了。 只基于一个最简单的逻辑,作为一个能够决定部族百年之运、以“生死”为名的棋局,它必须要考量很多方面,不应该太简单。 目前的生死棋未必足够承担它的责任,但我也没有更多的时间给到它了。 毕竟它已经比整个浮陆世界观杀掉的时间都更多。 还是希望它有说服力。 顺便求票。 第一百五十九章 前进 因为是间隔一位察看一位视野,棋相规则视野内的第四跃,其实就是一条直线上的第八个棋位。 也就是作为棋主的姜望,规则视野极限外的下一位。 此时在姜望的规则视野中,前方第七位有两队石人骑兵伫立。 石盔石甲石马。 在姜望看到它们的同时,它们同时也“发现”了姜望等人。 整齐划一地抬起骑枪,列成两队。 哒哒哒哒。 石马踏地,瞬间由静转动,冲锋而来! 庆火元辰提刀就要往前,一个身影已经以他无法企及的速度飙射而出。 姜望人似流星,与两队石人骑兵正面相冲。 他的速度要快得多,石人骑兵才冲出两位,他已至近前。 长剑横眸,一剑横切! 名士潦倒之剑! 想象中的碰撞声并没有出现,如刀划豆腐,毫无阻力。 姜望上前一步,已踏进前方那个“生点。” 啪嗒,啪嗒。 在他身后,石人骑兵纷纷倒地,裂成一地碎石。 一剑破十骑! 有了无支地窟里并肩作战的经历,庆火元辰等人也早就不会惊讶他的实力。 只闷头往“生点”赶,心中满是抱得如此粗腿的庆幸。 “生点”本身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在它被“看到”之后,就会在王权之契上以白色块状显示。与周围那些棋位不同。 当庆火元辰等人赶到的时候,姜望已经独自绕“生点”一圈,将危险全部清除。只余一地的碎石块,在诉说着它们曾经的存在。却根本看不清,是什么样的石人兵种了。 一行人全部挤在“生点”之中,姜望指定了两名棋卒作为守卫,便下令所有人原地休息。 因为规则的重要性,他心里一直在把握着时间。 生死棋的夜晚,果然在不久后来临。 夜晚的时候,所有人的“规则视野”都失效,除了所处的“生点”,外间什么也看不到。 但王权之契上,那些代表生点的白色块状全都亮了起来。 “生点”的位置随机出现,每天都会打乱。通过记住“生点”位置来规划行进路线是行不通的。 在生死棋的白天,自己探索到的“生点”位置,会在自己的王权之契上有显示,但却不会显示别人探索到的“生点”。 等到了晚上,所有被占据的“生点”位置才会一次性展现出来。也只展现“生点”。 生死棋之夜,就是给所有参与者复盘并制定第二日计划的时间。 参与者可以通过这些被占据“生点”的位置,结合白天在王权之契上看到的情况,来确定对手在什么位置。 生死棋局的正确前进方式,应该是掌控一个“生点”之后,以此为基础前行,并寻找下一个“生点”。如果感觉在夜晚来临之前找不到下一个“生点”了,很可能就要往回走,回到前一个“生点”的位置上去。 那些占据优势不愿倒退,执意要往前探一探,却没能找到新的“生点”,也失去了返回机会的,从而被淘汰或者抹去的情况,屡见不鲜。 前进与后退的选择,亦是生死棋中相当考验决断与智慧的一环。 姜望默默完成了基本的每日修行,才取出“王权之契”,摊开在身前。 作为族长庆火高炽指认的带队者,庆火元辰在旁边和他一起研究。 今天下午他们才第一次进入生死棋局,而最早进入生死棋局的那批人,已经在生死棋局里经历两天一夜了,现在是第二个夜晚。 “今天我们的时间很少,只前进了三十位。还算不错。”姜望总结道。 第一天速度最快的疾火部,前进一百八十位。从这个速度来看,姜望半个时辰不到前进三十位,似乎已经足够快。但这是建立在他们在所有竞争者中最末,没有受到任何干扰的情况下。 疾火部第一天的速度,可是跟所有九十九个部族队伍竞争中抢出来的,要硬实得多。 可见姜无邪的底牌有多雄厚。姜望估计疾火部的战士已经被他练得如臂使指,以兵阵之能,掌握超凡之力。 但这也是他第二天遭遇针对的原因所在。被各方默契地“送”雷占乾面前,再由雷占乾亲自出手,将他从第一梯队打落。 “结合白天的位置来看,赤雷部应该处在这处‘生点’。” 姜望指了指王权之契上的位置:“这样看来,截止到今天,赤雷部总共前进三百一十二位。” “我们从地窟出发的时候,赤雷部已经进到三百七十位了,这是不进反退啊。”庆火元辰看着王权之契,有些幸灾乐祸。 第一百六十章 势如破竹 在生死棋局里的第一个夜晚终于过去。 天刚亮的时候,姜望就已经带着人出发。 路线早已经规划好,“生点”固然会随机变化,但生死棋局中的参与者,却没可能在夜晚移动位置。准确的位置得不到,大概范围却是不难判断。 姜望在划定前进路线的时候,有意识的把其他部族的队伍作为了目标。 倘若不算那些已经被淘汰了的部族队伍,庆火部现在的位置是倒数第一。 姜望这样安排,倒不在于拉下谁来,争夺尾部排名。他的目标一开始就是第一,这并非只是鼓劲的话。 之所以有意把其他队伍也作为目标,是因为在生死棋局中,此时已经大概形成了几个梯队。 任何一个梯队向下一个梯队跃进的时候,最大的阻力永远来自于竞争者,而非生死棋本身。所有身在这一个梯队的竞争者,都不会允许有谁轻易甩开其他队伍。 每一个梯队都是一个泥潭,身陷其间的竞争者,泥足难拔。 姜望的解决办法很简单——你拖累我,我淘汰你,甚至于你还没开始拖累我,我先淘汰你。 直接展现高出一截的实力,和睚眦必报的态度,最大程度上震慑来自尾部梯队的阻力。 当然,也不会特意绕太远,在计划中选择的部族队伍,都是在前进路线上可以“顺便”解决的。 斩碎一尊拦路的石人武将,疾行几个棋位之后,士贰又在斜向发现了一地碎石。 “保护好自己,要撞上了!”姜望下着命令,带队右移。 前面棋位上的碎石,说明有对手部族刚刚清除了阻碍。因为昨天的战斗痕迹已然被生死棋抹去,这碎石代表的战斗只能出现在今天。 而姜望带人跟在他们身后,一来有人开路前进会更轻松,二来就是要追上竞争者,淘汰对手。 “相壹,正前方,第四跃有对手部族!”与姜望在同一位疾行的棋相喊道。 这话才喊完,姜望等人已经前冲一位。正好与对面那队竞争者的棋主四目相对。 “规则视野”都差不多,庆火部这边看到对手的同时,也已经被对手看到。 对于庆火部,他们显然并不存在畏惧。 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第一时间回身结阵,战斗一触即发。 姜望腾身飞起,仗剑独自往前。 “等等!”对面的棋主连忙喝道:“我们让开位置!” 姜望飞起来的时候,战斗的意义就已经失去。这位棋主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这边怎么也不可能击败拥有超凡战力的庆火部。 因此果断认怂退避,边说还边带着人往左边位置让。 “要么立刻退出生死棋局,要么被我杀死。”姜望直接道:“没有第三种选择。” 对面的棋主苦着脸道:“这位青天来者,我们对你并无威胁……” “你有五息的时间考虑。三!二!” 到“二”就戛然而止,面前这队人已经消失在棋局里。 他们很理智,也很识趣。没有试图挑战姜望的“信用”。 王权之契上,代表这队人的蓝色光点,同时被抹去了。 大部分情况下,队伍视野范围里已经看到的目标,才会在王权之契上显示位置。 姜望甚至没有问他们是水族哪一部,没有这个必要。 编序为贰的棋相一边追在姜望身后奔跑,一边说道:“他们对我们确实没有威胁。” “这不重要。”庆火元辰道:“重要的是,我们要杀鸡儆猴。” 相贰似乎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现在也没有哪个‘猴’打扰我们。” 姜望的声音从前方落下:“猴子很乖,但也有可能不乖。我们现在要追上第一,不能受干扰,所以我需要提前抹消这种‘不乖’的可能性。乖不乖都得保证了乖!” “士贰,斜向四位发现石牢!” 右边的棋士忽然出声。 在他发现石牢的同时,“王权之契”上同时有了新的显示,斜前方有一个红色闪烁光点。而在红色光点所在的那条直线上,显示出连续五十个黑色棋位。 红色闪烁光点,代表它是生死棋中的关隘!黑色棋位,代表禁止通行! 也就是说,在生死棋中看到这样的关隘,要么解决它,要么绕行五十位。 生死棋局的参与者,几乎时时刻刻都要面临选择。 但对姜望来说,这个关隘并不构成选择。他一息都未犹豫,脚下不停,直接带着人往关隘的位置冲。 巨大的石牢里,近百只石狼在其中来回走动,凶相毕露。 石牢上有石锁,而石门上面刻着一行字——“囚笼之斗,石狼百数,须二十息内完成挑战。” 当他们走到石牢的前一个棋位,那些石狼就已经全都躁动起来,狼眼如红宝石一般,显得凶残暴戾。仿佛若不是石牢限制,它们就会游走生死棋局各地,与看到的一切厮杀。 姜望没有多看,径直打开石锁,推门而入。 阵阵狼嚎声中,长相思一声长吟。 人似游龙,剑如雷霆。 须臾即止。 在不断坠塌的石牢中,姜望握剑而立。 第一百六十一章 追逐 姜望昨夜复盘的时候,看到至瘟部、原土部与铁木部隐隐对赤雷部形成包夹之势,就断定这三家今日会有所行动。 彼时庆火元辰还幸灾乐祸,觉得赤雷部今日会被拉下马来,甚至直接被淘汰。 但现在,至瘟部和铁木部都已经消失了,作为这两部棋主的天外来者生死不知。 姜望又仔细找了找,才在距离赤雷部很远的地方,找到了代表原土部的黄色光点。 四海商盟的方崇还在!只是后退,并未淘汰。 他当然不是有多关心方崇,而是因为方崇的逃生大概能够说明一件事,即雷占乾的实力固然强,但还没有强到让人绝望,没有强到让方崇逃都逃不掉的地步。 至于前一天雷占乾与姜无邪的交手,其实姜无邪仅以身免的结局,并不能说明太多,因为再怎么敌对、再怎么竞争,姜无邪那也是大齐皇子。雷占乾应该没有杀他的胆子。 从王权之契上的各色光点来看,整个生死棋局里,现在还剩六十三支队伍。 百支队伍从生死棋的四个方向,向中心点出发。两天半过去,已经有超过三分之一的队伍被淘汰。 最值得注意的始终是赤雷部。 昨夜入夜的时候,赤雷部定格在三百一十二位,到现在是四百一十三位。前进了一百零一位。 乍看之下,并不如庆火部前进一百八十位的幅度大, 但赤雷部的这个速度,是在至瘟部、原土部、铁木部这三支队伍的围剿下取得!这就很可怕了。 打破了三部围剿,接下来是否还有谁敢拦路? 若一马平川的话,速度又该有多快?庆火部还能有追上去的机会吗? “还不够。”姜望看着王权之契,一边走一边摇头:“我需要你们以极限速度前行。” 他感到了一种紧迫感。 所有的庆火部战士,全都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此行主要是靠姜望,他们的作用本就在“规则视野”,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自己成为累赘。 其实如果抛开其他因素的考量,棋主若具有超凡实力,独自前行一定更快。 但现实就是,很多因素无法抛开。 第一点是因为生死棋的规则,进入生死棋需要各个位置满员,而离开生死棋,要么就是战死,要么就是整队一起退出。不存在几个退出几个留下的情况。至于棋主独行,队伍在后面自己慢慢追赶,也同样行不通。最终的中心点,需要“全队”到达才作数。先到的也要等后到的。 庆火高炽最先选择几个老头陪姜望进生死棋,就有让姜望坐视他们死去,从而轻车简从的打算。 但这其实也并非最优解。原因在于第二点因素。 在生死棋中,仅靠棋主的视野,过于偏狭,很可能发现不了“生点”,甚至与“生点”擦肩而过。运气不好的话,个人实力再强,也只能在生死棋局的夜晚黯然退场。 第三点因素在于,对实力相差不大的对手来说,先手后手的差别太大了。“规则视野”的范围大小,有时候决定的是遭遇战的生死。 在尾部这些队伍,姜望或许可以依靠实力平趟。到了最后的竞争阶段,面对雷占乾那些人,他绝不能在“规则视野”方面落后。 这三点,是他坚持带着全队前进的原因。 最后又看了一眼王权之契上代表净水部的蓝色光点,李凤尧现在总共前进了三百八十七位。 姜望收起王权之契,结束了这次察看对手位置的机会。 庆火部急速前行,一路上无论遇到什么阻碍,姜望全部一剑斩之。几乎完全没有迟滞过脚步,也没有停下来让队伍休息一下。 正行进间,一种难以形容的力量忽然降临。 姜望的身形定住,两侧的景象开始不断倒退。 姜望不言不语,只默默计算距离。在生死棋中,生死棋局的规则是他无法拒绝的。 在默数之中,整整倒退了二十个棋位,才结束这次“被倒退”。 而他的队伍还停在原地。 姜望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庆火部过快的前进速度被尾部的其他队伍注意到,于是有队伍在通过关隘后,选择拖延他们,直接将庆火部的棋主,也就是姜望本人,倒退二十位。 有些队伍完全没有前进的雄心,只想着在尾部的排名,还能够稍高一些。 这种倒退并不仅仅是棋位上的倒退,之前经历过的、解决过的那些阻碍,也会重新出现,而不必遵循生死棋局夜晚才会恢复一切的规则。 也就是说,姜望需要重新打通这二十位的阻碍。 没有抱怨,没有咒骂,甚至连气恼的情绪都没有。 姜望只是再次往前,剑出,剑斩,大步前行。 没有什么好生气的,在竞争之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甚至他也早就针对这种情况有了预案,在棋主“被”后退的时候,其余人按照之前的命令,收缩原地防守,防备有可能的袭击。 姜望很快就重新打通了这二十个棋位,赶回原位与庆火部战士汇合。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取舍 生死棋局里计算前进位,不是看你走了多远,而是看你距离中心点还有多少位。同时,中心点区域直线对应的路径有很多。 假如现在姜望距离中心点三百位,那么他的前进位就是七百位。如果他现在往右边走一位,恰好走在另一条直线对应中心点区域的路径,那么他的前进位没有改变, 如果往右一位的路径,并不能直线对应中心点区域,那么他的前进位反而是倒退的,只剩六百九十九位。 因为生死棋局的复杂性,有些地方经常需要绕行,所以常常会有徒劳耗费时间和体力,却并未前进多少的情况。 相对强大的竞争对手基本都在第一梯队,而在尾部,庆火部没有遇到任何有分量的对手。 任何阻路的石兵、关隘,乃至其它部族队伍,没有谁能够拦得住姜望。 当第二个“生点”被记录之后,庆火部又开始寻找第三个。 在夜晚来临时,占据的最远那个生点,才是这一天前进的棋位。 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生死棋局对体力的消耗非常巨大,参与生死棋的战士们虽然被化去了超凡之力,平日里体魄却也算强健。然而在生死棋局中,同样的动作,对于体力的消耗计以倍增。 尽管庆火部这些战士一直以来做的就只是观察视野和奔跑,姜望独自解决了所有战斗。但气喘声还是此起彼伏,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仅仅只是奔跑,时间久了,身体也不堪其负。 一名战士跑着跑着,直接就倒在了地上,瘫软下来。 旁边的棋卒迅速将他扶起,很是无力地看着姜望:“他体力耗尽,跑不动了。” 瘫软在地上的战士,看起来已是完完全全的虚脱了。除了喘气,什么也动作也没有。 扶着他的棋卒,表情很难受。 因为生死棋中的规则限制,让无力前行的队友留在原地休息是没有意义的。 最好的选择每个人都知道——那就是杀死这名无法前行的队友,以这种方式让其退出生死棋。 丢掉了“负累”,队伍才会得到更快的行进速度。 参与生死棋的每个战士,都很清楚自己背负着什么。所以对于掉队的命运,也都有过心理准备。 然而,在真正面对那种可能的时候,仍然难免煎熬。 “背着他。”姜望随口吩咐。 棋卒人数最多,但“规则视野”范围最小,虽然前后左右斜向都能看到,不过一般是作为“替补”存在。价值不大。 当棋士、棋相出现减员情况,才需要他们顶上,去探索视野。 “退回到上一个‘生点’休息。”姜望做出决定,率先返身。 尽管距离天黑还有一些时间。 庆火元辰觉得姜望的决定很不正确,但他又非常庆幸姜望能够做出这种“不正确”的决定。 于姜望而言,他们只是临时组队一起冲击胜利果实的过客。 但对他来说,这些都是与他朝夕相处的战友。 如果是他自己做主,为了整个庆火部,他可能必须做出让自己痛苦的选择。值得庆幸的是,棋主是姜望。 他听令即可,不必面临艰难抉择。 庆火部的战士们都松了一口气,他们的确还想继续,但身体实在不允许了。 生死棋局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取舍”二字。 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必须要面对——这些战士都没有超凡之力,一名战士的体力耗尽,意味着其他人的体力,大概也都快靠近警戒线了。 姜望之所以没有选择放弃“累赘”,一来是不愿意放弃队友,哪怕是临时队友,二来也是想缓解这个问题。 队伍回到“生点”位置休息,姜望便出声道:“现在我来教大家一个调息法门,帮助你们调整呼吸,缓解肉身疲惫。” 这种小法门,在炼体功法中稍作提炼即可。浮陆的修行体系基本都围绕着图腾之力展开,也过分依赖图腾之力,不如现世那般繁复。 在教过一遍之后就任他们自行练习,姜望不肯浪费时间,自顾开始了对天地孤岛的调理。 在这样的氛围里,庆火部在生死棋中的第二个夜晚终于来临。 总结这一整天的收获,庆火部前进了两百六十五位,加上前一天下午的三十位,共进两百九十五位。 从夜晚王权之契显示的所有被占据的“生点”位置来看,庆火部已经脱离整个生死棋竞争队伍的尾部,开始在中游竞争。 姜望首先关注的仍是赤雷部。 从这些“生点”来推导某些队伍的位置,并不是难事。比如最靠近内围的那个“生点”,占据者除了雷占乾所代表的赤雷部队伍,还能是谁呢? 赤雷部现在的位置,总共已经前进四百九十位。相比于中午看的时候,只前进了七十七位。云九小说 同样的,因为被拖延耽误的时间,庆火部相较于中午察看王权之契的那时候,只前进八十五位。双方的距离仍在缩短。但速度差距反而没有白天上午时候那么快了! 庆火元辰为此很忧虑,他觉得是庆火部的战士拖累了速度,但让他建议姜望杀死“拖后腿”的战士,他也下不了这样的狠心。 姜望反倒不很担心这一点,下午的速度放缓,主要是因为其他竞争队伍的拉扯。“杀猴儆猴”之后,明天应该会好很多。战士的体力问题,也是所有队伍都需要面对的。 让他担心的仍然是第一梯队。来自现世的“天外来者”们,必然有足够的方法解决这种小问题。而且他们都比姜望更早来到天枢世界,有更多的准备时间。 姜望之所以那般倚仗意外发现的“星力”,也是因为从这才看到了生机。不然直接硬桥硬马的竞争,单对这些战士的训练,他就天然落在下风。 雷占乾带领的赤雷部下午速度也并不快,姜望笃定,必然是代表净水部的李凤尧有所动作。 李凤尧这样冷傲的人物,敢与世间任何人争锋,也绝不会畏惧雷占乾。来浮陆世界,参与生死棋局,她是肯定要争第一的,也只有第一才值得她李凤尧去争。 而要争第一,就绝对不能放任赤雷部继续高歌猛进。 换做姜望在现在李凤尧的位置,也会如此。 有时候旁观,就是放弃。 李凤尧和雷占乾之间的争斗一定会展开,或许在中心点之前,或许就在明天。 对于李凤尧这样的强者,如果期待她不要撞上雷占乾,无疑是对她的轻蔑。 姜望现在只希望,他们之间的争斗能够延续得久一些,好让他可以及时赶上。 至瘟部、铁木部、原土部,三队联手,其中有方崇这样的积年内府境强者,如此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李凤尧能够做到吗? 姜望闭上了眼睛,他期待那个答案。 …… 漫长的一夜在修行中很快过去。 天亮后的进程比姜望想象的还要顺利一些。任何试图拖延庆火部速度的队伍,都需要有立即被淘汰掉的觉悟。这些排名注定落后的队伍,并不具备那样的勇气。 庆火部一路高歌猛进,唯一制约前进速度的,就是战士们的体力而已。 姜望昨晚传授的调息法门立下大功,战士们的状态明显好了很多。 从外界的石碑棋谱,可以清晰的看到,代表庆火部的红色光点,以远超其它队伍的速度在前行。 其他部族的观察者难免惊掉下巴,庆火部观察局势的人自然欢喜不已。 在棋局中,通过王权之契每天一次观察所有对手的机会,亦能够轻易发现各部队伍的行进速度。 然而第一梯队的人,自然不会关注后来的追赶者。能放在他们眼中的,只有彼此。 出乎姜望意料的是,赤雷部与净水部好像并未发生争斗,反而相安无事的前进了两百多位。 现在一个在六百九十四位,一个在六百一十七位。 要知道,这已经很接近生死棋局的终结。一千位,就是中心点的位置。 “她在等什么?” 姜望在思索这个问题。 但他很快推翻了这个思考,因为这并不符合李凤尧的性格。她敢与古之圣王比较,又怎会对一个雷占乾认输? “所以这不是相安无事的表现。这已经是彼此争斗、彼此拖延后的结果。在最后的阶段,他们都在加速,完全是因为对方强有力的干扰,才仅仅只前进了两百多位而已。” 姜望笃定这个猜测才是正确的。以雷占乾和李凤尧的实力、手段,最后阶段爆发怎样的速度都有可能。 现在半天前进两百多位,看起来速度并未减慢,但对于最后的冲刺来说已经是慢了。而这一定是互相牵制的结果。 但这种结果,对有志于第一的姜望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仅从“下棋”的角度来看,李凤尧并没有拉停雷占乾的脚步,雷占乾也同样没能将李凤尧甩开。 但除了继续期待李凤尧的表现,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拖延雷占乾。 距离尚远,根本碰都碰不到。 姜望最后看了一眼王权之契,便纵身往前位飞去。 他明白一件事——在这生死棋局里,心急的肯定不止他一个。 第一百六十六章 红艳 这女人眉冷目冷,连发梢都带着一种距离感。 偏偏她的眉眼唇耳,每一个细节都堪称完美。 即使是赤雷妍,也根本挑不出毛病。 赤雷妍以最挑剔的眼光往下看,看到这女人高挑的身形,妙曼的体态,简直是造物主精心裁剪出来的一般妥帖。 这时对方也察觉到她的注意,视线冷冷地扫了过来。 被这双又冷又傲又美丽的眸子一激,赤雷妍竟有些躲闪的回避了。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自卑感。 这何等荒谬! 她赤雷妍可是赤雷部第一美人,等赤雷部赢得这次生死棋胜利,说不定也能争一争浮陆第一美人的名号。 她竟会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感到自卑? 赤雷妍甚至是愤怒地又瞪了回去,但那女人的视线早已经移开。全不曾在意过她一样! “这又是哪里来的贱人!”愤怒的话语脱口而出。 赤雷妍忽然感觉,整个身周的温度,都骤冷了下来。 她强撑着瞪着那个女人,也就没有注意到,那个她嘴里娘么兮兮的小白脸,此时眼中满是遗憾。 姜无邪的眼神完全是在说——完了,这回你是真的要死。 他单纯的为一个美人的凋零而遗憾。 李凤尧并不看那个出言不逊的女人,只是瞧着雷占乾,眉头轻皱,于是遍地是寒。 “雷占乾,这是你的女人?”她说道:“管好她的嘴。” “哈哈哈哈。”雷占乾忽然洪声大笑:“凤尧,不要把气氛弄得如此紧张。” 他摊了摊手:“如果你确实感到吃醋,我可以让你批评批评她。但咱们说好,你不能真把她怎么样,因为毕竟是我雷占乾的女人。” “啧!”姜无邪忍不住啧出声来:“他是不是觉得他很幽默?” “好像是的,殿下。他试图缓和气氛,顺便调戏了一下李姑娘。” 一个声音阴阴的从另一面传来,方崇亦走到这处棋位中。三方合围已经形成。 实在也不需要他们推波助澜。 李凤尧已经干脆利落地一伸手,抓住那把如冰如玉的长弓,冷冷盯着雷占乾:“看来你是真的想死。” 她的态度绝无虚假,是真正彻骨、要分生死的寒。 “好好好。”雷占乾迅速举起双手,示意告饶:“如果你能熄雷霆之怒,我愿意向你道歉。” 方崇阴恻恻道:“如果道歉有用的话,那世上也不必有战争了。大家彼此道个歉,万世太平。” 雷占乾脸上的讨好消失了,他转过头,用那双深沉的眼睛,冷漠地注视方崇:“姓方的,你能不能够明白,你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跟李姑娘说话,有哪怕一丁点,你多嘴的余地吗?” “啧!”姜无邪轻佻笑道:“四海商盟一等执事,比你雷占乾差在哪儿?说你几句怎么了,还想杀了他?真拿你当皇亲国戚了?你问问本宫可愿认你这惯打秋风的穷亲戚?姜无弃还未坐龙庭呢!” 姜无邪话里话外,都想把双方变成生死矛盾,而不是简单的秘境利益之争,挑事挑得很干脆、很直接。 倒是当面被羞辱的方崇本人,却很有唾面自干的觉悟,还出声回转道:“只要雷公子您识趣地退出棋局,方某人做一阵子哑巴也是可以的。” 然而…… 雷占乾似乎根本看不懂姜无邪的伎俩。 或者更准确的说,他并不在乎。 他甚至伸指点了点方崇,不留半点情面:“如果你不打算闭嘴一阵子,那你就准备好闭嘴一辈子。” 他不对姜无邪说什么,因为他不能够杀死姜无邪。在齐国,无论姜无邪有多放肆,他的身份都能够撑得住。 而对于雷占乾而言,放狠话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说要杀人,那就一定会杀人。他说要让方崇闭嘴一辈子,他就的确有这样的决心和把握。 就在此时,弦声忽动,一道霜光疾射而至,化出箭形。 雷占乾猛然回身,手缠雷光,将这支冰箭直接握碎。 碎冰如流光,点点而落。 这一箭,与其说是偷袭,倒更是警告。 李凤尧冷冷看着他:“我也同样送一句话给你,如果你现在不道歉。那你就不必道歉了。” 谁都知道,雷占乾天赋好,实力强,也极风流,可愿说妻妾成群。 拿她跟自己的侍妾相提并论,问她是不是吃醋。 或者在雷占乾看来,这是风流之态,是非常普通的玩笑。甚至是一种迷人的幽默。 然而对李凤尧来说,是决计无法容忍的侮辱。 本只是要逐走雷占乾,争夺此处秘境世界的利益。但此刻,她是真的动了杀心, 第一百六十七章 霜心! 面对这艳光红尽的一枪。 雷占乾大踏步往前,手中虚握,似握无形之刀,直接斜斩! 滋滋~ 雷光跳跃成型,长柄锐锋,线条凌厉。仿佛从虚无之处凭空跃出,雷电之刀凝聚成形。 一刀斩红鸾! 刀锋正抵枪尖,苍白之雷光与艳红之枪芒撞到一处,一时间红潮席卷,而电光四闪。 便在这同时,霜光已动。 姜无邪既然已经动手,于情于理,李凤尧都没有再等待的可能。 霜杀之弓只一拉即放,她只发一箭,这箭已趋雷占乾后颈。 箭未贯透,雷占乾身上先起寒霜,僵硬他的动作,迟滞他的反应。 这冰冷的感觉来得比箭枝本身更快。 啪! 一声裂响。 仿佛寒冰破碎的声音。 继而是无边雷光,自雷占乾身内而起,炸裂四方! 这些雷光仿佛生而有灵,如细鞭连环,一鞭一鞭,正正抽在那支霜箭上,将它抽得粉碎。 而在这个过程中,雷占乾甚至还未回身。 “便都来杀我,我有何惧?” 他右手虚握,再次反斩一刀! 前一柄雷光之刀未消,后一刀又斩至。 姜无邪轻轻巧巧地一收,红鸾枪迅速脱离先一柄雷光之刀的纠缠。手上使个巧劲,枪头一甩,直接撞上后一柄雷光之刀上。 这一撞,雷光之刀稍顿。然而红鸾枪再次抖开,枪头反甩回去,将最先那柄雷光之刀击碎当场! 又借这一击之力,再一次反甩,直接将后来的雷光之刀抽上高空。 这一套借力妙到毫巅,将雷占乾的攻击视为玩耍一般,可见枪术之精妙。 然而雷占乾……也的确只是玩耍。 他斩出一刀后,毫不收敛,直接如握鞭一般,侧身一抽。 雷光之鞭如长蛇乍现,抽向在一旁等待机会的方崇。“你也来!” 竟全不将姜无邪他们放在眼里,要同时独战三人。 正在等待机会的方崇,不得不提前介入战局。双指一并,夹出一枚紫气氤氲的齐国刀币,如夹着一柄小刀,随手划落。 “借运行财,钱货两讫!” 刀币在划落的过程中便已消解。 而凌厉的雷光之鞭当场分为两截。 雷占乾直接返身一刀,与姜无邪战过,一触即分。 雷光骤闪,却已出现在方崇身前,双手抱捶,雷光电闪中直接当头轰下。 “老子的货,是你买得起的吗?” 这一锤,初时如抱雷球,再落已成雷网,轰下之时,已接地如雷笼,竟将方崇困锁起来。 方崇心中直骂娘。 “什么狗东西雷家天骄,合着就你娘敢对我下重手?!” 饶是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惯来能忍能受。也还是被雷占乾如此明显的“区别对待”给恶心到了。 先动手的是姜无邪,接着动手的是李凤尧,他方崇已是低调了再低调。 而雷占乾对前两者随手应付,转到他这边来,立下杀手! 什么时候,四海商盟的名头这般不好使了? 心头愤怒,动作却不稍慢。 反手聚出一只巨大的金元宝幻影,像暴发户扔钱般直接砸在接地的雷笼之上。 “财可通神!请借道!” 金元宝消失,雷狱上瞬间出现一个口子,方崇灵活一滚,便从这口子中钻出。 口子一开即合。 但雷占乾一捶轰落,已轰了个空。 他立刻分开双手,将雷光之笼撕开。雷光闪烁着“流”回他的双手,他的身体。 “上次见识的力量,你以为就是全部了吗?” 他连身一闪,正与攻来的姜无邪擦身而过。 反身一拳,砸落一支蛮横撞开外围雷光的箭。 李凤尧的箭!如此精准的一箭,恰在他闪身之机出现。 而雷占乾直接以拳头回应。 箭枝碎,他拳头缠着的雷光亦灭,拳在滴血。 这时开战以来,他第一次受伤。 但他反而气态张扬,大步跨出,直接拎着那只滴血的拳头,又一次轰向方崇! “我留你这条老狗性命,只是想看看你们四海商盟都还有些什么底牌。没想到,还是只有拉帮结派这一套。所谓一等执事,不过如是!令我大失所望!” 他的拳头滴血,但每一滴血珠中,都炸开雷光。 “当年英雄盖世的庆老盟主,如今气概何在!?” 方崇有一点想错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独占乾坤! 大齐皇室最强功法,号为至尊紫薇中天典。 亦是现世最强功法之一。 至尊紫薇中天典共有二十四部,包罗万象。其中最强两部,一名天经,一名地纬。 经者,纵也。纬者,横也。 天经地纬,乃是天地之间最理所当然、无可非议的道理。 天之纵,地之横。 横平竖直,规划一切,以天地为法度,治理天下。 大齐姜氏历代,只有太子能修这天经地纬二部。 但在今朝,出现了例外。 而且一次是三个例外! 三皇女姜无忧,九皇子姜无邪,十一皇子姜无弃。 都被视为皇位的有力争夺者。 然而,姜无忧与姜无弃都是摘得神通种子的神通内府,现太子姜无华虽然未得神通,却是稳稳的外楼境,修为深厚。 只有腾龙境修为的姜无邪,到底凭什么与他们并列? 凭什么成为养心宫之主? 这一枪,或许是答案! 在这之前,雷占乾以惊人的速度与姜无邪擦身而过,才以拳迎李凤尧之箭,而后再转,再次避过姜无邪,要当场绝杀方崇。 李凤尧把握时机,一记霜心之箭,将局势逼向尾声。 而被雷占乾错身而过的姜无邪,好像跟不上速度、总在徒劳无功的姜无邪。却施施然将长枪倒转。 他的动作看起来如此清晰、如此散漫。 他甚至只转回了半个头,对着雷占乾的只有一张侧脸。 那侧脸分明阴柔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锋利感。 这两个似乎矛盾的词汇,在艳红之色中得到了统一。 人未回身。 枪已回。 红鸾是通体艳红之枪。 这杆长枪华丽至极,从红缨到枪尾,每一个细节都贵气。然而枪出之时,旁观者的视线里,仍只有枪尖。 极致的艳红凝聚成一点。 这一点红,惊艳世间。 盖压百色,划定天地。 它一出,便夺目,它一刺,是规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理所当然,毋庸置疑! 天之横,地之纵,姜无邪之红鸾枪! 便是从头到尾只能旁观的赤雷部一众战士,看到此枪,也觉雷占乾必死无疑。 赤雷妍本身实力不凡,超凡之力被禁,眼界还在,而且对雷占乾信心满满。但看到这一枪时,亦花容失色! 第一百七十章 天魁 那是怎样璀璨,怎样夺目的一剑啊。 正是沙场争雄时,老将已迟暮。满头白发,却独自冲阵。 赤雷妍的眼睛一时湿润,只是她也不知,这眼泪,是为雷占乾、为赤雷部的失败而流,还是因为被一剑撼动了心神,臣服于这一剑带来的感动中。 李凤尧当然看到了姜望。 在姜望疾冲而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姜望。 她想要阻止姜望过来送死。 姜望出剑之前所看到的密集霜光,就是李凤尧为此付出的努力。 但紧接着她就看到姜望已出剑。 再然后,雷占乾就逃了。 饶是她对姜望一直有相当程度的欣赏,饶是许象乾和李龙川一再夸赞过姜望,说他天赋非凡。 此时生死棋局中一见拔剑,一剑败敌的姜望,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令她短暂失神。 在消散的雷光与星光之中,姜望感到一种巨大的失落。 亿光星光加持的这一剑,将他带入一番此前从未得见的世界,一片广阔天地。原来他的剑……可以这么强! 纯粹的力量累聚,竟然可以突破“道”的限制。 就算有李凤尧、姜无邪、方崇的牵制,他这一剑的强大依然毋庸置疑。 当那种力量逝去,他忽然有一种自己孱弱至此的错觉。 然而在李凤尧的惊讶中,在姜无邪、方崇的惊疑不定中,在赤雷部众战士的惊惧中。 姜望自知自家事。 此剑无法再复制。 这一剑的强大是在无支地窟里不眠不休的战斗积累出来的,调用了极其庞巨的“外力”,绝不常规,也很难再重复。 因为当他回到现世时,不可能还特意来浮陆世界,去镇守无支地窟。就算想来,也很难找得到门路。 纵是往后七星楼秘境再开,也未必会再连接浮陆世界了。它毕竟只是天枢星照耀的无数世界之一。 但姜望按剑于腰,骄傲,昂扬,目光睥睨。 看向赤雷部众人,乃至于姜无邪、方崇的眼神,如看蝼蚁。 “我想,此次生死秘境的胜者,应当再无争议了。”他的语气骄狂,他倨傲的视线扫过姜无邪和方崇,落到李凤尧身上的时候,才收敛了些:“凤尧姐姐,我拿第一,你拿第二,如何?” 第一百七十二章 配不配 浮陆世界在最后关头功败垂成,雷占乾会不会甘心? 以雷占乾的实力,能不能察觉到那一剑不可重复? 尽管亲手淘汰了雷占乾,但对于雷占乾的战力,姜望还是给予足够的尊重。 他故意等其他人先出去,就是为了让他们干扰一下雷占乾的注意力。同时也给雷占乾一点“冷静”的时间,避免他做出太情绪化的举动。 李凤尧当然看出来了,并且她对姜望的这种“机灵”很赞许,所以才故意停下来与姜望聊上几句。她并不是一个喜欢闲聊的人。 姜无邪则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又或者只是单纯想干扰姜望与李凤尧的聊天。总之有点讨人嫌。 待其他人都确实离开这处星空后,姜望便握剑往星门走去。 李凤尧很有默契的同时动身,姜无邪也连忙跟上。 先一步离开七星楼秘境的,排名都会尽可能的靠后。比如当时还有四十人在七星楼秘境奋战,那么那个时候先离开七星楼秘境的,就是第四十一名。哪怕在其之后,有不少人根本没办法活着回去七星谷。 至于天枢世界结束之后,七星世界就已经全部关闭。排名已经出来,先走后走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一步跨出星门,人已在七星谷中。 这里似乎与离开时没有变化。 仍然夜幕高挂,七星悬立。 所有人翘首而立,他们都知道,出现在天魁星位的这位少年,就是此次七星楼秘境的第一。 力压雷占乾、李凤尧、姜无邪、方崇等各路强者,独占鳌头。 与进入七星楼秘境之前的黯淡不名相比,此刻的姜望可以称得上一句众所瞩目。 他取得的成绩,让所有人都需要重新认识他。 如果说在天府秘境的成功,让他第一次进入齐国人的眼中,阳地战场上斩将夺旗,让他崭露头角。那么七星楼秘境的这一次第一,足以让他一跃成为齐国年轻一辈最受瞩目的强者之一。 因为他的这次第一,是在与雷占乾、李凤尧、姜无邪、方崇这样的人物竞争中取得,雷占乾有多可怕,李凤尧、姜无邪有多强,这个第一的分量,就有多重。 姜望甚至注意到了田常的眼神,那种警惕与凝重一闪而逝,瞬间转换成满满的赞叹。 或许在他回到七星谷,却发现姜望并未回归的时候,也曾寄望于姜望死在七星世界里,这样他的把柄就再无人知。 然而姜望竟去天枢世界相争,并且争了个七星楼秘境第一出来! 他有再多的想法,也只能压抑下去。 田和就站在田常的身后不远,表情木讷,对于姜望夺得第一的惊讶,也很流于表面。任谁来看,这都是一个不善言辞,不善表演的老实人。 姜望和他,连眼神的交流都没有。 因为田常是一个聪明人。 在一片或惊或叹情绪各异的目光中,独有一人排众而出,大步走来。 姜望瞬间收回了视线,本要迈出的脚步也已停下,手倒是一直搭在剑上,未曾放松。 雷占乾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姜望的面前,瞥了一眼他搭剑的手,摇了摇头:“我没有想到,重玄家竟在七星世界有这种程度的暗手,并且还不惜将它交给你。” 方崇的目光当时就有了变化。 在经历当时情景的人眼里,雷占乾这话无疑是明确了姜望那一剑并非自身实力。在雷占乾的推测中,应该是重玄家在七星楼秘境领先于其他势力的探索成果,就像他能够提前半步进入天枢世界一样。 姜望并不打算纠正他的“误会”,只道:“所以?” 雷占乾没有想到,到了此时此刻,已经离开了浮陆世界,失去了那一剑的倚仗,这人还敢如此傲慢。 作为本次七星楼秘境夺魁的最大热门,从代表第十三名的星位出来时,整个七星谷都惊到了,各种目光十分复杂。 他自己也是完全无法置信。 他可是以一敌三,打算以强横实力压服所有对手,取得无可争议的第一。最后却被半路杀出来的姜望,一剑击败。 若不是他凭借雷家对七星楼秘境的“探索成果”,当场脱战逃离浮陆世界,后果不堪设想。 是的,是“逃离”。是这样耻辱的字眼。 回到七星谷后他什么也没有说,但心中已经无数次复盘那一剑。最后得出结论,那一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现在腾龙境。 虽说在修行的世界,永远没有极限可言。一代一代的进步,终究会将每一境的极限往前推移。但这也有个过程的! 王夷吾将通天境的极限往前拓展了一大步,名字刻入修行世界的历史,成为举世瞩目的天骄。而姜望这一剑若真是常规战力,那他简直是在极限上完成了一次极限跳远。这怎么可能? 要么姜望早就超脱腾龙境的境界,只是一直在隐藏修为。要么,他那一剑借助了外力。 再联系到他最晚进入生死棋局,也就不难推测是因为需要做足某种准备了。 输在这样处心积虑、不知准备了多久且很难再复制的一剑之上,相较而言,好像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但问题是,别人不知道啊。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雷占乾浪得虚名。 他本想以一敌三,击败李凤尧、姜无邪、方崇的联手,直接淘汰三个最强的对手,助推己身名望。他也确实能够做到。但没想到的是,他反倒成为踏脚石,用自己的名声,成就了姜望的名声。 名声非常重要!尤其对他这样大家族的继承人而言。关乎的利益,并不仅仅是己身而已。 如今要想挽回名声,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击败姜望。用硬碰硬的真实实力,来证明自己。证明在浮陆世界的失败,只是对方取了巧——这样虽然姜望依然能踩着他的名声上位,但他也不会被踩得太难看。 所以雷占乾特意等在七星谷里不肯走,等姜望回归后就现身,便是为了向观众们“说明”他马失前蹄的“真相”,同时挑起争斗,完成对自己名声的拯救。 他的确是抱着挑衅的目的出来说话……但现在他还没有开始挑衅,这小子就这样高冷嚣张,是怎么回事? 已经被看穿了底细,还在此虚张声势。 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雷占乾只觉得可笑。 “你能赢,不过是取巧。” 他看着姜望,蔑笑着摇头:“怎么还真以为,你配得上夺魁?” 姜望当然清楚雷占乾的想法,选择在其他人后面回七星谷,就是一种提防。 只是,他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天魁星位,已经给过雷占乾足够的冷静时间。 而雷占乾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既然怎么着都会被挑衅,那也没有什么给好脸的必要。 真心想扇你的人,不会因为你把脸送过去,就扇得轻一点。 所以面对雷占乾,他才表现得倨傲。 “我配不配得上,都已经夺魁了。”姜望不咸不淡地回看雷占乾:“你呢,雷先跑?” 第一百七十三章 镣铐 雷占乾一直给人的印象,是豪迈、威武,不可一世。 但此时那张颇具威严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雷占乾,是独占乾坤,事事第一。 而不是逃跑占先。 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雷先跑”这个绰号一旦传扬出去,会让多少人嘲笑他。 偏偏他在浮陆世界逃跑是事实! 李凤尧、姜无邪、方崇都亲眼见证。 这里面除了方崇外,他哪个都灭不了口。 而姜无邪会有多么卖力地帮他宣传这个绰号,那根本都不用想。 雷占乾满头披发似乎都要炸起来,怒不可遏。 “区区一个腾龙境,仗着重玄家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占了一点便宜,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在愤怒的情绪之前,他更多的是不敢置信。他甚至于有些动摇自己的判断,这小子到底哪来的底气? 姜望冷笑:“你应该庆幸我不在内府,不然你以为你跑得掉?” 言下之意,等他也到了内府,雷占乾连做对手的机会都没有。 这当然是放狠话而已。 但姜望的确也有与其对抗的底气,根本不是虚张声势。 有了七星楼秘境的经历,此时此刻,他已经能够堪破蒙昧之雾,随时可以腾龙圆满。 之所以还没有叩击内府,成就神通内府修士,只是在等待那个最完美的时刻。 现在已经够好,但不是最好。 在通天境留下了遗憾,腾龙境不想再留遗憾。 但如果雷占乾执意一战,他也只能提前摘下神通,放弃尽善尽美的打算。 论及触手可及的战力,他根本不惧雷占乾! 甚至如果今日因为雷占乾,在腾龙境留下了遗憾,那么他一定会让雷占乾为这份遗憾付出惨重代价。 “看来你是真的想找死!”雷占乾此时当然不能退缩,大步前跨,就打算直接动手。 自天罡星位踏出一道冷傲身影。“你最好想一想。” 强横的气势根本不做遮掩,为姜望撑腰的态度也非常明确。 李凤尧! 雷占乾虎目蕴怒:“李凤尧,你当真要与我为敌?” 李凤尧的声音与表情一样冷傲:“又如何?” 李龙川是真正拿交朋友的态度与姜望相处的,仅仅看在自家亲弟弟的份上,她就不会不管姜望。 第一百七十四章 惩处 雷占乾似骄实慎地离开了七星谷,有田安平在,他的颜面必然无法找回。 实际上,在李凤尧摆明态度一定要撑姜望的情况下,激起战斗的得失就已经需要重新掂量了。 在田安平出面的情况下,尊重七星谷的规矩,这件事并不丢人,谁也都能理解。毕竟相较于田安平,他才是那个尊重“大局”的人。 但这些说到底也只是自我安慰,还是不够强大。 如果他能扛得住姜望那一剑,就不会有被嘲讽的机会。如果他能强过田安平,刚才便不会灰溜溜的离开。 他已经很强,但还远远不够。 手下都守在七星谷外,原本是摆足了架势,迎接他“凯旋”,现在自然只能把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撤下,免得反而激怒了雷公子。 雷占乾脸色并不好看地坐进马车。 “我要姜望的资料,全部。” 他闭上眼睛,似乎要将全部的愠怒都按下,然后就这样吩咐道:“另外,派人去查一下张临川这个名字,看看是不是有这个人。” 在生死棋局开始的时候,庆火部这样一个拥有天外来者的队伍,当然也得到了其他竞争者们的注意。但“张临川”这个名字,着实让人陌生,也因此被很多人所忽略。 现在当然知道那只是姜望的化名了。 “姜望用过这个名字,如果只是随手起的化名,查一查这个名字还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出现过。如果真有其人,姜望必然认识。反过来,那个人应该也对姜望的过去很了解。从这个线索出发,若能找到人,就直接带到我面前来。” 手下自然应命,马车平稳地向远方驶去。 …… 七星谷中,田安平并不阻止雷占乾的离去。 他只是站在那里不动,似乎在想着什么。 事实上对于田安平的到来,这次负责镇守七星谷的田焕章也很疑惑。维护规矩、维护家族荣誉什么的,这种事情实在不像是田安平会做的事。 别说什么大局。 田安平如果有所谓“大局观”,也不会在七星秘境开启时候,不知会任何人,擅自截取七星之力,险些让田家与半个齐国为敌,事后也没有一个解释。 作为这次七星秘境的负责人,田焕章当然心里有怨气。 须知负责这种事情,好处没有多少,一旦出了问题,谁都要来找他。真到了需要担责的时候,难道谁还能把田安平交出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试着杀死我 失心谷是田氏惩治罪人的地方。 甚至可以说,是想方设法,将人折磨至死的地方。 若受刑时间到了,还能够活着出来,就抵消罪责。 但能够活着出来的人极少,一般即使活下来了,多半人也废了。 入谷失心,可不是说说而已。 失心谷一般的刑期就是一天而已,仅仅一天刑期,能够清醒活下来的人,就已经百里无一。 田常这一个月的刑期,几乎是宣告了他的死亡。在失心谷建成后的历史中,迄今为止,还没有罪人在失心谷熬过半个月。 当然,田安平不算在内。他曾主动在失心谷里呆了一年…… 总之,对很多田家人来说,都宁可被处死,也不愿进失心谷,可见其恐怖。 田常当然知道田安平有多难对付,所以他的解释从头到尾推敲了无数遍,力求让人找不出任何问题来。他的伤势也是真的不能再真,是真正差一点就活不下来的伤势。 然而他没有想到,田安平根本不听他的解释,就因为清楚他是一个“聪明人”。 你他娘才是聪明人,你全家都是聪明人! 田常在心中疯狂咆哮,然而那种恐惧却未能减轻半点。失心谷那种地方,整个田家人人谈之色变。 他真的不想死。 他爬到今天有多不容易。锤炼出一身修为,暗害家老,偷藏名刀潮信。为了活命,在隐星世界杀绝队友。为了活命,让自己重伤垂死! 或许从一开始就应该选择叛逃,然而现在田安平现身,逃跑都已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田常糅杂着恐惧与哀求的目光,看向田焕章。 他私下里许下的巨量财物起了作用。 田焕章轻咳一声:“安平,一个月的失心谷刑期,他难逃一死。看在叔爷的面子上,这事还是从长计议。田常怎么说也是我田氏的优秀子弟,办事一向牢靠,对家族又忠心。如果就这样一刀切地惩杀于他,恐怕会让族人离心离德。” “听到了么?”田安平看着田常:“叔爷爷的面子,你给不给?去不去失心谷,你自己决定。” 田焕章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难看,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就属于那种完全不清楚自己斤两的人,仗着身份、资历,作威作福惯了,竟然自以为他能够在田安平面前有什么“面子”。 像这种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分量、完全不能够面对现实的老家伙,田氏里还有很多。 但是不要紧,田安平会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他们慢慢面对。 谁也不能逃避现实。 对田常来说亦是如此。 他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进失心谷去挑战渺茫的生存机会,或者现在就被杀死。 “这就是你的面子?你个老不死的,张嘴收老子那么多钱,结果放一个屁就哑了?”田常心里已经把田焕章翻来覆去的骂了几百遍。 但面上全然不显。 凭着一股狠劲,他迅速地下了决断。 强撑着伤体,给田焕章狠狠磕了几个头:“让叔爷爷费心了!” 又给田安平磕头:“坏了平公子的事,田常百死难辞其咎,惩杀也是应当!这就去失心谷!” 磕罢,他爬起来,毅然转身。 田焕章看到,他这时才有一滴泪从眼角落下。 饶是他见惯世事,一颗心早已磨砺得如同铁石,此刻也忍不住黯然神伤!多好的孩子啊,多么坚韧,多么淳朴,就因为一时失误,竟给田安平这混账逼去死路! 田和与公羊路也都一言不发,跟着田常离去。显得同样的忠心耿耿。 他们也在失心谷里有三天的刑期,生机同样渺茫。但没有人选择出卖田常,为自己挣扎机会。这无疑增加了田常的可信度。 这两人的忠心表现,也在田焕章心里,又给田常加了分。多好的孩子啊,如此能得人心! 但是要为这“好孩子”与田安平硬顶起来,那还是算了…… 他越想越憋闷,一甩袍袖,便准备离去。 “等等。”田安平叫住了他。 田焕章强压怒火:“安平,找叔爷爷还有事?” 他在提醒田安平。适可而止,别忘了,论辈分,我是你叔爷爷! 田安平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我听说您在外放消息,说此次七星楼秘境会出现增寿宝物?” 田常这次所领的任务是秘密执行的任务,由田安平亲自安排下去。一直到进入七星谷之前,才把真实目标告知田常、田勇,让这两人互为监督。而其他所有人,都是在进入秘境世界之后,才由田常、田勇告知任务。 从各个环节来说,这次任务都没有泄露的可能。 田焕章也不应该知道此次秘境世界的任务。 然而他今天才知道一件事,此次七星楼秘境会出现增寿宝物的消息,竟然早就传扬了出去。而且传扬这个消息的人,正是田焕章! “是我啊,怎么了?”田焕章有些摸不着头脑,田常找他求情的时候,也未提及具体任务情况,只说是田安平交代的事情没做好。 他看着田安平有些严厉的眼神,不满道:“不过是配合镇国元帅府那边,放一个假消息罢了。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您还能跟镇国大元帅搭上关系?”田安平表情愈发森冷。 面对这种态度的田安平,田焕章的确有些心慌,他不想承认自己的隐隐畏惧,但不得不承认。于是愈发恼羞成怒。 “是文连牧托人找上门来了,说是军神关门弟子王夷吾请求帮个忙。我就顺手为之而已。怎么了!老夫连这种小事情都做不了主,还得被你问责吗?” 他恨恨地道:“就连族长大人,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说老夫什么!” “呵。”田安平摇头笑笑:“这件事情我忍了。” 他收敛笑容,伸指点着田焕章:“但我只忍你这最后一次。敬告您一句。人老了,就服老。少做一些有的没的,整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田安平!”田焕章勃然大怒。 此时的七星谷里,还有不少田氏族人,他是如此德高望重的田氏族老,岂能被这般指着鼻子折辱? “你跟我说话注意态度!别整天没大没小,当真以为族里没人治得了你吗?” 这话实在是有够色厉内荏,即使是在暴怒的情况下,他也非常清楚靠自己是拿田安平没办法的。只有抬出家族来。 “不管有没有人治得了我,至少那个人不可能是你。你最好记住这一点,不要再惹怒我。”田安平却表现得很冷静。 田焕章对他怒目而视,似乎已经快要无法压制怒火。 田安平抬起双手,拖动镣铐连接着的铁链。 “我现在被孽镣锁住,只能发挥出五成实力。怎么样,要不要尝试杀死我?杀死我这样一个怪物,没有人会责怪你。你无过反而有功!” “从咱们现在的力量对比来看,我的赢面低于一成!” 他的眼神中竟有一丝兴奋:“怎么样,要不要试一试?” 田焕章非常清楚,田安平说的是事实。孽镣确实将他的实力压制至少一半,这无法骗人。那么仅从力量对比来看,他赢的几率非常大。 然而与田安平这种人生死搏杀…… 田焕章怒气冲冲,直接拂袖而去:“我跟你一个晚辈,计较什么!” 第一百七十八章 “老朋友” “我记得你上一把匕首是被猪骨面者嚼吃了,须怪不得我吧?”姜望有些无奈。 “你还我符!还我道元石!”苏秀行撒泼打滚。 “我说,你是不是有点没弄清楚状况?” 姜望一把将他提溜起来:“你还没跟我解释呢,你钻我车厢干什么?还拿匕首指着我?” 还是这样聊天比较正常。 跟着这小子的节奏走,差点感觉是自己理亏! 娘咧,当时拿他几张符,几块道元石,还不是因为他先来行刺吗?留他狗命都已经很够仁慈,怎么现在弄得好像还是欺负了他似的。 “你最好给我把手放开。” 也不知是虚张声势呢,还是破罐子破摔了,苏秀行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甚至可以称得上严厉:“你知道我现在跟谁混吗?” 姜望当然知道他在跟谁混! 当初在仓丰城的时候,找那个天下楼阿策给阳庭送信,当时顺嘴试探,让阿策清理门户来着。阿策当时就说过,苏秀行混进了地狱无门里。 也就是说,他现在的老大是尹观! 身为地狱无门的一员,跑到官道上,窜进一辆马车里想干什么? 联系到这辆马车的目的地,答案显而易见,只有趁机混进临淄这一种可能。 苏秀行本身的身份不好混进临淄,或者说,他不想暴露混进过临淄的事情。 所以说……地狱无门想在临淄做什么? “哦?你现在跟谁混啊?”姜望佯作不知,表现得很是好奇。 “我当然是……”苏秀行说到一半,大概想起来现在的组织不是以前那个天下楼,可以随便出卖,于是又咽下去。 他顿了一阵,然后冷笑起来:“你根本不知道你在挑衅一个什么样的组织!你根本不清楚你在跟谁说话!” “我的确是不知道誒。”姜望相当配合:“那你告诉我啊?” 苏秀行装模作样地看了姜望一阵,摇摇头:“算了。” 他的语气颇为唏嘘:“毕竟我们相识一场,我们组织太危险了,牵扯到你不好。” “哦?”姜望静静看他表演。 “哎呀!”苏秀行很做作地掀开车窗布帘,其实一直在偷瞧着姜望的表情,见他不像有什么意见的样子,才继续道:“原来已经这个时间了。不行,我必须得回去了。不然我老大等会如果看不到我,肯定要发狂。” 第一百八十章 地狱已至 面对外楼境巅峰的苏奢,尹观没有半点迟疑或忌惮。 显示出极其强大的自信。 话音未落尽,一拳已经轰到面门。 迎接这一拳的,是苏奢的竖掌。 拳掌相撞,巨大的冲击力以接触点为中心炸开,连天上的层云都被轰散。 如飓风外卷,两人身周的一切都在往外扩开,唯独交战两人纹丝不动。 苏奢怒极反笑:“好狗胆,我看你如何杀我!” 灿烂金光自竖掌爆开,他变掌为爪,以金吞人,要直接将对手的这只拳头“笑纳”。 嘎吱,嘎吱。 尹观的拳头,骨节忽然接连炸响。在灿烂的金光之前,漾开了妖异绿光! 在这一瞬间,一拳化千拳,上千只拳头一齐轰落。 苏奢想要“笑纳”,他就管够,让吃撑,让撑死! 单独拎出来每一拳都如山崩。 如此拳势,盖压天地。 即使是苏奢,也只能暂避锋芒。他散去爪势,飘身后退,终于离开他脚下的那只金元宝。 尹观紧跟而进,顺便一脚,将这只金元宝踩成流金碎光! 他以卓越的战斗意识,察觉到苏奢在这只金元宝上的后手,并提前消除隐患。 妖异绿光追着灿烂金光滚滚而去。 苏奢一见陷阱被破,索性也不再示弱,直接并拇指、食指、中指三指于眉心,沟通自己的神魂意志,而后反手对准来人,五指大张! “千金沽美酒,万金养美人。掠尽世间财,不教此身穷!” 尹观缠身的绿光,在此时竟被“掠夺”,化成绿花,一朵一朵自尹观身上“飘落”。这过程在视觉中如此清晰,又这样干脆! 尹观即使再强,也不可能撑得下这种不间断的削弱。倘若不能及时锁住自身“财富”,可以说已定败局。 这是苏奢的修行,这是苏奢的商道。 在他的商道里,财富是一切基础,财富是万事源头。 所以他必追利而行。 此生逐富,不教身穷。 而他现在,就是要掠夺对手的“财富”,让对手变成一无所有的“穷”人。 居于地穴之下,除了作为凡人的气力外一无所有的——“穷”! 而尹观,还以他的“道”。 “人应有恨,报以深仇!” 一朵一朵绿花,不断没有减少的趋势,反而越落越多。 尹观几乎是在配合苏奢的“掠夺”! “人应有怨,对以不公!” 越来越多的绿花,似风中浮萍,无力地向苏奢飘去。 既然要掠夺,就给他恨,给他怨,给他至邪至恶的咒术力量。 便看看是他尹观先枯竭力量,还是苏奢先扛不住这种混乱力量的反噬。直接以道应道,生死相见! 苏奢此时骑虎难下! 在这样的时候,他一旦收手,尹观必定借势而下,摧枯拉朽,战斗的胜负也就不必再说。 所以他也只能咬牙硬撑。 此人敢搏命,他苏奢有什么不敢! 况且,他是掠夺的一方,他占据更多的优势,和更多的主动权。 他手上没有动作,眼睛已经看向了姜望。 这时他与对手僵持,最大变数就是姜望了。 而他有足够的自信,便只空出一只手来,也能轻松将姜望击败。毕竟只是一个腾龙境修士! 姜望没有辜负他的注视。 他当然也不可能因为之前的失败而丧失勇气。 逃跑或许是最安全的选择,去临淄找帮手也很好的借口,但尹观为他而战,他绝不转身! 撑着之前力量被驱逐一空的身体,大步而坚决的往这边来。 九大星河道旋疯狂运转,些许道元诞生,道脉腾龙腾跃而起,呼啸着直奔第一内府! 神通,神通! 他的气势攀升,不断攀升——戛然而止。 苏奢大吃一惊,这震惊却立时湮灭。 背后的一只手,掏空了他的心脏。 “掠夺”就此崩解。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苏奢转回头去,却看到一张漆黑如墨的面具,额头处一扇惨白门户,门户中“仵官”两个血字。 他的出现竟然如此无声无息,隐秘到连苏奢都未能有半点察觉,而一出手,便是终结。 地狱已至。 “仵官王……地狱无门!尹观!”看着这张面具,苏奢瞬间联系起来信息,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尹观:“你们竟敢来齐国!” 他更无法理解的是,地狱无门为什么会出面救下姜望。 第一百八十一章 难求挚友 不同于苏秀行心里的惴惴不安。 姜望却很清楚,尹观这趟过来,绝不是他说的“给小弟找场子”那么简单。 地狱无门这样的组织现身临淄城外,难道是来郊游不成? 出动至少两位阎罗,地狱无门所图甚远! 而苏秀行在混进临淄城的过程里被人驱逐。 尹观追赶过来,目的是灭口才对! 只是在发现了姜望之后,才改变主意。 姜望绝不愚蠢,所以他很明白,自己现在应该说什么。 “我欠你一条命。”姜望说。 尹观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能够相信你吗?”他问。 “当然。”姜望说道:“我是姜望。” “我相信你是恩仇必报的人。”尹观说道:“不过像我们这种人,朝不保夕,怕是等不了太长远。最好是今日恩仇今日报。我们低估了齐都的治安力量。临时经营的关系,做不到让我们正大光明的进去。” 他直接问:“你愿意帮我们吗?” 一旁的苏秀行眼睛瞪了瞪,讶异于姜望对自己所谓“人格”的自信,但更讶异于,自家老大居然也认可。 这还是那个杀人如麻的秦广王吗? 这年头,还真有信誉这种东西? 他苏秀行可不信,当初卖天下楼就卖得很干脆。云九小说 姜望认真想了想,以他这段时间在临淄的经营,以他的爵位身份,是可以做到这件事的。 只是不知道尹观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会闹得有多大——尹观当然也不可能告诉他。 所以他如果答应,就必须做好准备,提前与重玄胜等好友完成切割。在出事之后,恐怕就要流亡天涯了。 或许尹观救他,只是为了能够正大光明的走进临淄,但作为受恩者,当然不能够这么想。 君子论迹不论心。救命之恩便是救命之恩,对别人的恩行妄加以揣测,从而让自己坦然放下——又真能坦然吗?只不过是自我欺瞒。 为了偿还救命之恩,丢掉现在在齐国挣下的名声、基业,对姜望来说,符合他践行的道理。这种代价也不必拿出来说。 有恩当偿,何计牺牲。 但是…… 姜望心中想得清楚,问道:“我知道你们地狱无门是杀手组织,此行必有目的。我只问,是否会残虐无辜?是否会殃及普通百姓?如果是,我不能答应。我不能因为你救了我,便去帮忙害死无辜之人。” 第一百八十二章 金蝉脱壳 事情发生的地点距离临淄城还很有一段距离,虽然是直通临淄的官道之一,但大概因为苏奢事先有所布置,很久都没有什么人过来。 姜望急着赶回临淄,没有收殓尸体的心思,地狱无门的人更不会在意这些。 原地只有苏奢的无头尸体,和地上那一堆木屑和血肉挤在一起的“事物”——那原本是车夫和马车。 普通人的生活或许大部分时间都是安定的,但同时也没有抵御意外的能力。 在地狱无门的人和姜望各自离开之后,在那堆木屑血肉混合的“事物”之下,地底不知多深的的地方,有一只巨大的金元宝虚影缓缓升起。 升到半空之后,“金元宝”由虚转实。 而后从中间裂开,露出闭目躺在里面的人。 若是尹观折返,恐怕会再杀他一次,因为他是苏奢。 地上的尸体还在,被尹观亲手轰烂了脑袋,显得如此不真实。 此时的金元宝,像一个“棺材”。 这个“苏奢”的面容也比以前苍白许多。 他缓缓睁开眼睛,漂浮立起,随手将那枚金元宝缩小收回,看了一眼地上属于自己的尸体,没有太多表情地飞离了这里。 到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做出了聚宝商会建立以来最糟糕的决策。 从单纯的利益上考量,选择重玄遵没有问题,但他不应该先跟重玄胜合作,反过来又踩重玄胜一脚。或者要踩,也应该直接踩死,而不是理所当然的认为他在重玄遵面前翻不起浪花。 所有人都低估了重玄胜,也包括之前投资过重玄胜的他本人。 他当时压宝齐阳战争,是重玄胜找上门来谈的合作。明里暗里,聚宝商会都是冲着重玄褚良下注。 他当然知道在重玄遵的光芒下,重玄胜还能有那样坚定的心气和手段,有多了不起。但他的确更多将其归功于重玄褚良的指点,而重玄遵实在太耀眼了。 当然这些事已经过去,没有再追悔的必要。 作为亲手将聚宝商会发展到如今规模的人物,苏奢有足够敏锐的洞察力。他实际非常清楚,自从许放在青石宫外剖心坦肝之后,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重玄胜下的两步棋,无论是将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还是以许放为剑,都是神来之笔。 在残酷的皇权斗争中,聚宝商会就算实力再强一倍,也显得很脆弱。更别说他被直接剑指住命门。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在考虑退路。 聚宝商会那样大的产业,要割舍下去,需要非常可怕的决断力。而他毫不犹豫的那样决定了。 当齐国各大商会纷纷趴在聚宝商会的伤口吸血时,除了四海商盟和重玄胜之外,更多的利益其实是被一些小商会联合起来吞下了。而这些小商会背后,其实都是他苏奢本人。 他通过左手倒右手的方式,完成了资源转移,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无可避免的损失巨大。十不存一,但毕竟存下了一些。 此后装死不出,多番挣扎,不过是金蝉脱壳前的表演罢了。 当然,他亦是的确在用尽全力的“挣扎”,不如此不可能瞒得过重玄胜,更不可能瞒得过四海商盟的庆嬉。 能够让聚宝商会直接起死回生当然更好,毕竟这块招牌本身就是价值无可估量的财富,不能的话,也就只好放弃。 此后代表何国舅的曹兴退出,一下子让聚宝商会所有的抵抗瓦解,偌大商会几乎一夜之间崩塌。 苏奢心知肚明,失去了聚宝商会,以他外楼境巅峰的实力,也无法保全自己。无论是重玄胜和还是庆嬉,抑或其它参与瓜分聚宝商会的势力,没有人能够放任他活着。 所以他的第二步棋也就不得不下。他必须“死”,那么他需要自己控制“死”法。 要直接杀死重玄胜这样的顶级世家子,在临淄城里根本不可能有机会。 于是他把视线转到姜望身上。 从即城回临淄的姜望无疑是一个好目标,一来他本身没有什么背景,二来他与重玄胜相交莫逆。杀死姜望本身就是断重玄胜一臂,同时放出一些线索,能够把重玄胜也引过来也说不定。 先杀姜望,再杀重玄胜。然后在重玄家的报复中以死脱身,从头来过。这是一个很不错的计划。 只要换个身份,以那些小商会为基础,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未必不能够再造一个聚宝商会。 只可惜时也运也命也,之前的聚宝商会,眼看就要将日薄西山的四海商盟踩在脚下,却被抓住要害,三两下给肢解掉。重来一次,未必还有那么多机会和可能。 也因此,他对重玄胜的恨意毋庸置疑。 但没想到的是,居然会遇到地狱无门的人。虽然也完成了以死脱身的大目标,但既没能杀死重玄胜,也没能杀死姜望,实在有些浪费这一“死”。 须知假死的代价也很恐怖。 不过,就这样吧。苏奢想。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打算再针对重玄胜。甚至不会对以往的任何一个敌人表露任何一点敌意,仇恨本身即是一种痕迹,他不会留下痕迹。他会以全新的身份,迎来全新的开始。 等他再一次站上巅峰……还会再见的。 …… …… 姜望独自赶往临淄城,心情其实也很复杂。本来在七星楼秘境一举夺魁,未来的路线清清楚楚,他完全可以借用齐国资源按部就班的变强。 而且这次回临淄,他是要继续帮重玄胜的。三个七星世界的磨砺,让他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 但还在临淄城外,就被苏奢来了个下马威,险些身死。 死亡,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经历过在还真观里躺在供桌底下等死的那段日子,他永远不想再经历。 他不想,可他还是被苏奢轻而易举地击倒。 变强的渴望从未在姜望心中消解,但的确因为这又一次濒死的经历,灼烧得更强烈了一些。 “我永远不要再躺在地上等死了。”他在心里这样默默地对自己说。 让这天,这地,这四野的风,都来作证。 …… 行进间姜望骤然抬头,只见高空两道身影极速赶来。 一个体型肥胖,一个黑盔黑甲,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人。 姜望升空拦路。 “姜望!” 重玄胜焦急的脸色缓解下来,小眼睛里布满的血丝却一时无法抹去,他上下打量着姜望:“你没事?” “险些就有事。”姜望抬了抬下巴:“你们这是?” “我得到消息,苏奢狗急跳墙要对你动手。家族内反对意见很大,我没能请动叔父,只好自己过来。” 重玄胜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清楚,又眯起眼睛问:“苏奢人呢?你没见到?” 第一百八十七章 荣名:太虚最强腾龙 【独孤无敌进位六合第一!成就荣名:太虚最强腾龙!】 【初次成就此名,奖一千功,一千法。】 【维持此名,每月的月中,奖一百功,一百法。】 【拥有此名,演道台加一层效果。】 乍一看这荣名与六合修士荣名的奖励没什么区别,只在功和法的数量上稍有提升。但重点在于最后一条奖励。 强调的是“拥有”。 六合修士荣名的奖励是“维持此名,演道台加一层效果。” “拥有”与“维持”,代表的价值就截然不同。 当姜望晋入内府境,荣名六合修士带来的效果就会消失,因为他已经不在“维持”此名的期间,而太虚最强腾龙的荣名效果却还能继续。 只要他拥有过太虚最强腾龙的荣名,在任何时候演道台的效果都能加一层。 这段时间他对演道台没什么功法秘术的贡献,“法”几乎没有长进,加上这次荣名奖励的法,才一下子跃至两千二百三十五点。距离晋级三层演道台所需的一万点法尚还遥遥无期。 但因为他的太虚幻境属于左光烈遗留的关系,他只需要以三成的贡献也就是三千点法解封即可。只剩几百点缺口而已,姜望不免动了心思。 不过,因为两个荣名的叠合,他现在可以动用的演道台,效果连加两层,已经来到第四层。 此时在福地日晷虚影上,独孤无敌的名字旁,除累积的功、法数字之外,还记录有他所获得的荣名,“太虚最强腾龙”、“太虚六合修士”。 看起来倒是颇让人自得,但姜望转念一想,如果换做是左光烈还在的时候,日晷上的荣名说不定都多得排不下了。 而自己接手之后,从福地二十三的洞真墟一路降级,一直掉到了福地三十六阁皂山,实在也没什么好自得的。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姜望考虑问题也会习惯性地往内挖掘。抛开他自己的收获,回到太虚幻境本身来看,太虚幻境的规则非常鼓励强者,强者恒强。 从“太虚最强腾龙”这些荣名的设置上,姜望还隐约察觉到,太虚幻境在推行一套颇为公正的荣誉体系。 至于这种荣誉体系的好处所在,看看列国排出的名器谱便知了。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名器谱某种程度上就是影响力的排行,只不过现在列国名器谱都缺乏足够的说服力罢了。 太虚幻境的荣名如果能够推行起来,有朝一日太虚幻境公开,就能立刻拥有更强的影响力。 但太虚幻境一旦扩张至所有修士,对现世的影响,未免太可怕……那些当权者,谁会同意呢?那些当世霸主,恐怕谁也不会愿意看到一种跨越国家、宗门的影响力形成。 太虚幻境能够存在下来,背后已经不知经历过多少斗争。而它的扩张,势必没那么容易。这大概也是重玄胜早就说太虚幻境可能会开放新的空间,却一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动静的原因。 不过这些事情还轮不到姜望来操心,至少他现在是享受其中的好处的,以后也未必不能享受更多。至于更高层面的事情,既然跳起来也够不着,那就让更高层面的人去操心。 …… 与左光殊的交战,算是第一次在神魂层面战场主导的胜负,让姜望受益良多。 唯独一点在于,见识过左光殊通天宫里那条蓝蛟之后,再看看自己通天宫里整日只知道挂在星河道旋里的缠星之蟒……姜望不免怎么看怎么有点不顺眼。 缠星之蟒的确表现出过一定的灵性,但与能够直接参与神魂战斗的那条蓝蛟相比,显然差距甚远。或许还需要一次晋升才行,但道脉真灵的晋升急不来,这是一个漫长的洗练过程。 不过,这一次主动以神魂力量攻入左光殊的通天宫,倒让姜望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比如姜魇为何整日躲在冥烛里,想来也是因为通天宫无所不在的排斥。如此看来,轻易在他通天宫里“安家”的冥烛,恐怕比想象中更珍贵。 复盘与左光殊的整场战斗,每一点细节都值得反复研究。 他虽然再次战胜左光殊,但怎么也不可能轻视左光殊的力量。诚如他所言,左光殊唯一输的地方,大概就只是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积累出来的战斗本能。 两次身陷“水笼”,感受那无处不在的水,每一点水元之力都贯彻了左光殊的意志。 姜望从未正面攻破过“水笼”,但亲身感受过那种随意把玩水元的细致掌控力,对姜望自己也有很大的启发。尤其火源图典的修习,让他对“火”的理解日趋深入。这种“理解”,也都会体现在战力上。 左光殊对水元的掌控堪称完美,在得知他的身份之前,说他是水族姜望都相信。 在得知他的身份之后,他能有这样的掌控力,实在也不让人意外。毕竟是大楚天骄左光烈的弟弟,天才很正常,平庸反倒更让人惊讶。 想到这里,姜望忽然愣住。他想起左光殊一开始说“我不该输”。 突然就能够理解这句话了。身为左光烈的弟弟,无可避免的,方方面面都会被人拿来跟左光烈比较,当然不应该输。 其人在左光烈的耀眼光芒下,必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现在左光烈死了,左氏身为大楚名门,也急需推出新的天才,以示家族强盛未衰,那左光殊就更不该输。 他的确拥有在同阶之中不能输给任何人的理由。 …… 结束了一天的修行,找到重玄胜的时候,他正在跟几个属下吩咐着什么,无非是一些针对重玄遵手下生意的打击措施。 这些算得上机密,但守在门内的十四一定不会拦他便是。 “来了?”重玄胜瞥了姜望一眼,摆摆手示意其他人退下,而后才问:“第一了?” 他是知道姜望在太虚幻境里的进度的。 以他的实力,也能争一个太虚六合修士的荣名。但一则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分配给太虚幻境里的战斗,在保证修为进境的同时,还亲手掌控旗下生意与对手斗智斗勇,已是非常不容易;二则,他本身有在太虚幻境里隐藏身份、隐藏实力的需求;三则,太虚幻境对他来说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重玄家的秘藏足够他挑花眼睛,演道台的价值对他这样的名门弟子来说,是要大打折扣的。 而且有重玄家的收集填充,他的演道台级别肯定在姜望之上,就更不在乎荣名的那些奖励了。也就是时常在论剑台里练练手,保持对战斗的敏锐。 “是。”姜望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也没有什么好吹嘘的,他又不是许象乾。 “继续保持。”重玄胜道:“太虚幻境可能比我了解的要重要。” “又得到什么消息了吗?”姜望问。 “不能确定,但保持又没坏处。” 重玄胜在很早以前就说过太虚幻境可能会扩大规模,不过到现在也没有实现。他毕竟还没有掌握重玄家的最高权力。太虚幻境这种存在的相关消息,他大约还没有参与的资格。 “看来王夷吾没有参与太虚幻境。”重玄胜又说。 这是他们的共识,以王夷吾的实力,不可能不在太虚幻境里的腾龙境前列,姜望一路打上去,却从未遇到过他。 姜望在点头的同时想到,对于王夷吾、李龙川这种又有实力又有背景的人来说,太虚幻境的价值的确没有那么大,他们完全不参与也可以理解。那为什么每月一次的福地挑战,又有那么多强者趋之若鹜? 那位儒门强者,做足了准备,修得古之君子九剑才开启挑战,难道只是为了挑战左光烈而已吗?或许在足够争夺福地的那些强者中,太虚幻境还有另外一种层面的好处…… 不过重玄胜也根本不知道福地这回事,答案或许要等到他真正赢得一次福地挑战之后才能揭晓。 这时重玄胜从巨大的座椅上起身:“走吧,去帮你擦屁股。” 地狱无门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他说的是姜望在七星楼秘境之行留下的隐患。 诚然他在隐星世界里大获全胜,情况也很好的被田常遮掩了起来,没有被田安平察知。 但重玄胜后来回过味来,也能从七星楼秘境开始前得到的那个消息里,找到文连牧的布局痕迹。 尤其姜望离开后,文连牧试图引动聚宝商会崩溃前最大的反击力量,联合起来一举推平重玄胜旗下生意。时机把握如此精准,若说消息不是他放出来的,重玄胜还真不相信。 幸亏苏奢崩溃得早,让文连牧的计划大受挫折,而且他们彼此之间还斗了一场,这才让重玄胜没有受到什么严重打击。 不过从这件事里可以看出,文连牧大约已经不知从什么渠道,察觉了姜望的寿限有缺。 而及待姜望完满成就神通内府,文连牧就一定能知道他在七星楼秘境里有所收获了。这消息一旦被田安平知道…… 那种疯子,是重玄胜也不想招惹的。因此这几天都在忙着掩盖这件事,也只差最后一步。 姜望翻了个白眼,却懒得跟他斗嘴,一起走出了房间。 第一百八十八章 唱卖 重玄胜选择的“擦屁股”方式很简单,也很有效。 那就是为姜望的寿限圆满另找一个合理理由。 重玄胜办事非常利索,很快就选定了一场“唱卖”活动。 唱卖一般分为“官卖”和“义卖”,前者通常是官府拍卖犯家财物,补贴官府收益。后者通常是为赈灾集财。而齐国商道昌达,也非常流行“商卖”。 “商卖”纯粹为获利而举行,很为儒家和法家的一些老古板不齿。但反倒正是“商卖”的出现,才让“唱卖”这种事情真正流行起来。 以利驱之,这也是商道的精髓。 所谓“未三唱,应益价。”、“三唱未竞,益价不犯。”(1),说的就是唱卖的规矩,也是“唱卖”这个名字的由来。 只要没有“三唱”,就可以加价参与买卖,三唱之后则交易完成。 这场唱卖活动的组织者是百宝阁,总部在近海群岛,据说在很多地方都有分阁,主营各类宝物的售卖,同时也做唱卖、典当的生意。 在齐国,四海商盟甚至聚宝商会旗下的唱卖活动,都要比百宝阁有能量得多。但重玄胜选择百宝阁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它不属于上述两者。他的“手脚”也更不容易被发现。 重玄胜的操作说起来很简单,就是派人伪装身份,在百宝阁的唱卖里寄卖“增寿宝物”,它当然是假的,但伪造得很真,至少仅看外观,很难看出来。 然后自己在唱卖的过程中买下,左手进右手出,通过并不存在的“增寿宝物”,让姜望的寿限圆满变得合理。 只是转这一次手,百宝阁就要抽走很大一笔钱财,不过换取田安平那边的风平浪静,还是很值得的。 而且重玄胜刚从鲍家敲了更大一笔,也不太在乎这点了。 整个过程中,买家是真的,卖家是真的,买卖的过程也是真的,只有唱卖物是假的。 能有一件增寿宝物加入唱卖,百宝阁当然求之不得。既能提升唱卖的档次,他们也能从中有所收获。 姜望和重玄胜坐在包间里,通过巨大的水月镜观察卖品,对于他们这样财力雄厚的“大客户”,聚宝阁有专人守在门外,随时帮他们参与买卖。 水月镜是用来反映远景的法器,因为等阶的关系,很容易被道法干扰,所以在战争中作用不大。但作为生活中的小物件,还是很好用的。体积通常很小巧,这种法器,做得越大越难保持清晰,也越昂贵。 与红妆镜的效果倒很相似,但等阶上肯定有天地之别,至少使用红妆镜还从未被干扰过。 主持唱卖的,是从三分香气楼里请来的美人。 四大名馆可不会轻易让它们的美人“抛头露面”,她们抛头露面的价格都很昂贵。 三分香气楼其实也不便宜,但在齐国确实声势弱了一截。大约是通过这种活动来展示自家的美人,对比之下显得低端了些,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为了避免有人不惜血本的竞争,加大他的花费。重玄胜伪造的增寿宝物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那种,有能力购买增寿宝物的人,基本上都已经用过,所以唱不出高价来。 唯独略过姜望服用过的养年丹和寿果,量身为姜望的“需求”打造。 百宝阁出身近海群岛,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但真正对姜望现在这种层次来说有价值的东西很少。 卖品一件件过去,姜望只在几个非常稀奇的秘术上出过手。 耗费了不到五百块道元石,当然是重玄胜掏的钱。 “这种道术根本不值这些,价格贵了很多。”重玄胜说道。 姜望有意搜集这些秘术,以完成三层演道台的解封,随口说道:“唱卖难免提价。” “不。”重玄胜摇摇头:“超出它们的价值太多。这些秘术除了稀奇,毫无威能可言。” 他下了结论:“可能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太虚幻境了。” 除了太虚幻境演道台,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地方会需要这种秘术。比如一门能够让水变成红色的道术,简直有病,创造者是为了方便随时随地假装吐血吗? 这种道术是必然会被淘汰的存在,现在却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唱卖会里,还有人为之出价! 姜望是因为演道台,其他人呢? 重玄胜以小见大。 当太虚幻境里的需求,影响到现世。或许距离太虚幻境彻底铺开的日子已经不远。 这时,负责他们这个包间的侍者敲开门:“公子,您需要关注的卖品已经开始。” 正是重玄胜安排的那件“增寿宝物”,七穗花。 他们也早从水月镜里看到了,重玄胜只一摆手:“无论别人出价多少,我都多出一千颗道元石。” 百宝阁的侍者也算是见惯豪绰,但也被这手笔惊了一下,愣了愣才应声退出。 “两万道元石!”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太慢 无论别人什么叫价,这边都加一千颗道元石。如此财大气粗的豪绰手笔,足以击退绝大部分竞争者。重玄胜正是用这种策略,“劝退”其他有可能对七穗花有意的人。 卖价唱到三十万零一千道元石的时候,门外侍者的声音忽然响起:“哎哎,鲍公子,别!” 砰! 房门被一脚踹开,鲍仲清大步走到里间来。 “死胖子,我就知道是你!” 百宝阁的侍者已经提前故意叫破身份,给重玄胜以反应的时间。他们不可能拦得住鲍仲清,也只能这样提醒了。 但重玄胜并没有什么反应,仍就懒洋洋地靠在软椅上,连屁股都懒得挪一下。只抬了一下手:“你好啊,鲍麻子。” 鲍仲清蕴着怒气:“你故意针对我是不是?你知道我在这?恶心我?故意抬我的价?” 他身后跟着也是旧相识了,覆海手闫二和屏西双煞。大概这段时间有所长进,一进房间就瞧着姜望,颇有要痛雪前耻的跃跃欲试。 而姜望还在琢磨演道台的事情,根本没工夫搭理这出闹剧。只随手弹出一朵焰花,那焰花在空中无声炸开,火光却并未散去,反而交织在一起,化成了一只焰雀。精巧灵动的焰雀扑棱翅膀,落在姜望横出的手指上,低头顺羽。 姜望反手将这一只焰雀抓住,握灭于掌中。 闫二和屏西双煞瞬间收回视线,低眉顺眼,表现得十分乖顺。 姜望这一手,表现出来的,对火行道术的掌控力太惊人了。他们在进步,姜望的进步幅度却更可怕。当时在霞山别府外,他们还能与姜望过几手,现在恐怕已经没有交手的资格! 在探索火之图腾,修习火源图典之前,姜望的确还达不到这种程度的掌控能力。与左光殊的战斗,对他启发也很大。 不过他这会只是为了避免麻烦罢了。鲍仲清的脸他已经打过,没有再打的动力。 露了这么一手后,便继续着自己的思索。 几百颗道元石砸下去,换来的秘术也只兑现了六十五点法,堪堪将总数提升到两千三。 不过撇开罕见不提,以这几门秘术的质量,根本一钱不值。太虚幻境演道台的相关规则,明显更鼓励独创性的功法秘术。 而另外一边,属于临淄顶级公子哥的“交锋”还在继续。 面对鲍仲清的气势汹汹,重玄胜只笑问:“叫不动价了?缺钱用啊,鲍公子?” 这有意激怒的话反倒使鲍仲清冷静下来,尤其是他眼神也很好,明白姜望的实力比上次更强,他的手下讨不了好。 当然面上不显忌惮,只冷冷道:“看来跟王夷吾斗这一场,倒让你比以前富贵多了,不再是参与一次唱卖,两手空空的你了?” 他这是在戳重玄胜的“旧伤疤”,以前重玄胜就有一次参与唱卖,遇到喜爱之物,放话说是必得,结果却被人用道元石生生砸退。那件事也成为重玄胜不受重视的明证之一。 鲍家和重玄家代代相争,彼此都很懂得“互相伤害”。 “四十万颗道元石!”鲍仲清喊道。 专为他服务的侍者立即去更新了唱价,而服务重玄胜的侍者在看了重玄胜一眼后,亦毫不犹豫地加上了一千。 增寿宝物分为两种,一种是能跨越寿限的,一种不能。前者当然比后者珍贵得多,也更加的可遇不可求。 人皆有寿限,但因为伤病、耗损等等,几乎没人能正常地活过寿限。一般的增寿宝物其实都是在“弥补”寿限。像姜望服用过的养年丹、寿果,都是如此。 假如寿限有缺十年,吃下二十年份寿果,也只能补足那十年而已,绝不可能跨过寿限。 七穗花也属于这种。虽然也很珍贵,但现在的价格已经溢出太多。 商卖的时候偶尔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买家斗富斗出了脾气,不惜豪掷千金。争的是一个颜面。并不在乎东西值多少钱,要的就是力压对手的感觉。 现在鲍仲清和重玄胜似乎就是如此。 但鲍仲清忽然狡黠一笑:“让给你了!重玄家财雄势大,愿意当冤大头有什么不好?我派人去东王谷买,也用不了二十万颗道元石!” 他要买七穗花,是为了拉拢一位族老。东王谷的七穗花每年都有限数,当然不容易买到。但花一些溢价,总有人会愿意出手。 现在则更像是趁着重玄胜跟他“斗气”,随手坑重玄胜一把。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七穗花”的买家和卖家都是重玄胜自己,真正要付出的道元石并不多…… “也只有你们鲍家才会在乎这点小钱。我喜欢我就买,就这么简单,就算跟我竞价的是一条狗,我也这么抢。” 重玄胜一脸的云淡风轻,无所谓道:“反正你们车马行刚赔了我一大笔。” 只一句话,又把鲍仲清的怒火高高撩起。 鲍氏旗下的车马行,因为苏奢在临淄城外莫名其妙的发疯,莫名其妙的就赔了一大笔钱。 他的脸色于是彻底阴沉下来:“看样子现在你很有余力?” 在这个时候,四十万零一千颗道元石的价格,已经三唱结束。“七穗花”的归属确定下来。 “不劳你费心。”重玄胜瞥了水月镜一眼:“还有事?” 鲍仲清不再说话,拂袖而去。 百宝阁的人迅速把房门收拾好,并将“七穗花”送来。 重玄胜随手将“七穗花”交给姜望,姜望也便装模作样地将其嚼了几口服下。 “怎么样?”重玄胜问。 “效果很好!”姜望满意地说。 其实有个屁的效果。 “那就走吧。”重玄胜于是起身。 也不理会百宝阁的人,一行三人就此离开这里。之后的道元石会另外有人来交接。 如此,姜望的寿限补足过程就已经非常清晰,经得起任何人的调查。只要田和那边不出问题,田安平应该不可能再怀疑到他头上。 离开了百宝阁,马车中。 “你刚刚跟鲍仲清打什么哑谜呢?”姜望忍不住问。 重玄胜略为惊讶地看着他:“连你都看出来了?” 姜望:…… “我现在揍你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姜望问。 “哈哈哈哈。”重玄胜皮了一下很是开心,笑着解释道:“他愿意帮我彻底扫清重玄遵的生意,条件就是他要分一杯羹,被我拒绝了!” 现在看到聚宝商会崩盘,王夷吾转为守势,才想要插一脚,已经是太晚。 尤其在鲍仲清看来,王夷吾还足够撑很久。但从重玄胜的角度来看,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在这种时候,根本不需要冒险再引入分饼的人。尤其是鲍家人。 姜望若有所思:“你们暗中结盟了?” “怎么会!以两家的关系,我们结盟就是自绝后路。只是默契罢了。”重玄胜懒懒说道:“两个早先的边缘人物,一直以来,都保有的默契。” 马车行驶在人来人往的临淄城,喧嚣的世界不停往车内挤。 车厢里却很平静。 “太慢了。”重玄胜忽然说。 姜望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沉默。 是啊,已经拖得太久。 重玄遵在稷下学宫里,已经呆了太长时间! 重玄胜应付得当,一直到现在转守为攻,取得优势,都是建立在重玄遵无法直接插手的情况下。 而谁也说不清,他什么时候能出来。 …… “太慢了。” 此时在有白事街之称的小连桥,有一个声音也这样说。 说话的人是赵宣,养得一副好须,眉眼间可以看得出年轻时候的英俊。 他是礼部大夫,位高但权轻,主管官员丧葬事。一般来说,就是指导不同位阶官员丧葬期间应循的礼制,有时候也要帮忙操持。 按理说以他四品的官阶,大小琐事交给副员、属吏做便是,像他这种级别的官员,并不经常亲力亲为。 但他不同。 他办事非常用心。就连寿材寿衣这等小事,他都常常亲自来办。任职礼部这么久,从未出过差错。 他为齐国立过大功。当年正是他一力主张将阳国的护国大阵与齐国连为一体,如此休戚与共、威福同享,达到“长治久安”。 此事办成不久,他便举家迁到齐国。入职礼部。 从官品俸禄上看,齐国待他不薄。但实权也确实没有什么,就连他的属官,也没有几个服他的。在很多时候,齐人毕竟有面对阳人的优越感。 很多人都说,赵宣之所以这么谨小慎微,是因为他是阳国人。 当然现在已经没有阳国了。 没有阳国,就意味着他现在可以是真正的齐人,可以得到齐庭的更多信任……有机会掌握真正的权力了。 像他这样五十不到,年富力强,修为又与官阶匹配的人才,有时候只缺机会而已。云九小说 现在很多人又开始烧他的冷灶,差不多把冷灶烧成了热灶。他却还是那副兢兢业业的样子。 又再一次来到小连桥,亲自为宫里前天死去的老宦官检查寿材。 这老宦官没什么权柄,活着的时候也没什么人追捧,死了更是无人在意。但毕竟有职司在身,葬礼自有其规格。 “大人,昨晚就已经漆好了,只等风干。很快送来!” 老张棺材铺里,老张讨好地说。 他的声音细而阴冷,即使刻意讨好,也叫人感受不到太多热情。 赵宣一向耐心很好,但不知为什么,今天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安。 “快点!”他催促说。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追查 事发地点是在小连桥,死者是礼部大夫赵宣。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凶手是地狱无门的人! 这也意味着,重玄胜等了这些天的时机已经来临。 当然他什么都不会做,他只需要等。 而一听到小连桥这个地名,姜望瞬间就想起来那间纸人铺里外表朴实的男人。 许象乾帮忙处理许放的丧事时,他就跟着去过小连桥,当时他就觉得,纸人铺里这人不太像做这种小本生意的,只是当时不想节外生枝,未做理会。 现在想来,如果当时“理会”了,恐怕是在找死……那可是地狱无门的阎罗,一位外楼境强者! 而许象乾当时还想跟人家赊账,还赊了又赊…… 现在想起来着实有些惊悚。 对于赵宣的死,姜望倒是没有什么看法,这种“背叛者”本就不会赢得太多同情。只不过他现在已是齐臣,死在临淄是狠狠打了齐庭的脸。 北衙更是被一脚踩下深渊。等此事过后,还能不能保住现在的权责,都是两说。 现在北衙都尉郑世肯定已经发疯了。 他本来年富力强,手段高超,将临淄城治安处理得很好。又是外楼巅峰,有望神临,前途不可限量。再进一步,无论是往政事堂挤,还是外放军中,都是很好的前景。 现在这桩事一闹,能保住现有位置都是齐帝格外开恩了。十年八年之内不可能再有晋升机会。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以地狱无门这次表现出来的战力、行动力,以及时机把握之精准,换任何一个人坐在北衙都尉位置上都很难有效应对。 这是北衙本身的上限决定的,它负责临淄治安事,却没有调动顶级战力的权力。外楼境层次,基本上就是北衙处理事态的极限了。 但知道归知道,事情出了,总要有人担责。郑世既然在这个位置上,那就责无旁贷。 据说郑世守在小连桥,亲自复盘了整场刺杀行动,然后大索全城,抓了不少人进北衙,几乎将小连桥抓空,谁的面子也不给。现在这关头,也没谁不长眼去惹他。 从地狱无门这次出动的战力来看,尹观恐怕未必需要姜望这边的渠道进入临淄,当时对姜望提出要求,或许还有别的想法。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谁的时代 那天也是在一间书房,也是在棋盘两侧。 软榻靠窗,窗全部都开着,风的味道、花的味道、泥土的味道。 只不过自己正襟危坐,他却以手支头,慵懒地半靠着。 “不如算了吧。”王夷吾记得自己这样说过。 “啊?”他半抬眼皮,似笑非笑。 他总是这样,好像没有什么人和事,能够让他真正上心。 “我说,不如算了吧。” 他总算稍微认真了些,右手撑在榻上,坐了起来。坐姿仍不很端正,一只脚盘着,另一只脚支起,左手便搭在膝盖上。略歪着头,就那样看过来。 没有说话,但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睛分明在问——“你在说什么蠢话?” “我们各自走到今天,背负的都不仅仅是自己。你不可能放下重玄家,我也不可能离开天覆军。” 他笑了,他笑起来像一树梨花开放,实在是令人难忘的美景。 “我七岁的时候,他们就告诉我,重玄家的一草一木,以后都是我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我也让所有心有怀疑的人,都不再怀疑。所以我当然不可能放下重玄家。”他说:“不过,我为什么要放下重玄家,你又为什么要离开天覆军? “我们没有选择。不是吗?” “你记住。”他抬起一根手指,隔空虚点了两下:“那是别人给你的选择。不是你的选择。” “重玄遵,历史的力量比你想象中更强大,我有信心战胜任何对手,但不知如何向历史挥拳。而且,那是我师父。” “是,他是大齐军神,战无不胜,我很尊敬他。我也很尊敬我爷爷。但他是他,你是你,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这是他们的时代吗?或许是的!但我们的时代,也已经开始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 “没有但是。”他打断道。 “重玄家我也要。”他坐直了,看过来:“我想要的,我都要。” …… 文连牧已经回军中了,这里的事情他再帮不上忙,多留无益。 王夷吾独坐棋局前。 他的朋友并不多。强拉着朋友来临淄灰头土脸这一遭,有些过意不去,但文连牧走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他不是一个会说好听的话的人。 面前的棋盘上,左上角一片混乱,文连牧认负投下的棋子,将那里搅得乱七八糟。但其余地方的棋型,却还很清楚。 王夷吾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右侧边盘。 那处的大龙之争里,黑子已经堵死了最后一个气口,屠掉大龙,却还未把被“屠掉”的白子提走。 沉默良久。 王夷吾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颗一颗地,将它提起。 …… …… 霞山别府。 姜望盘坐床上,梳理自身修行。 他与那些家世显赫、背景深厚的天骄不同,如雷占乾有《九天雷衍决》,姜无邪修《至尊紫薇中天典》,都是包罗万象,大道直行的功法。 而他拜入道院内门没多久,枫林城就整个覆灭了。玉京山这一脉的修行根本道典《紫虚高妙太上经》,他自然是无缘得传的。 要想修习《紫虚高妙太上经》,就须得先考进郡道院,再入国道院,从国道院脱颖而出,去到玉京山进修,在玉京山里赢得竞争之后,才有修习《紫虚高妙太上经》的可能。 而姜望在道院,只不过学了一部基础吐纳法,一些道术运用。但不得不说,枫林城道院的那段时间,为他的道术修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他所学甚杂,什么紫气东来剑典、炼体的四灵炼体决……多是通过太虚幻境得来,有什么学什么。 重玄胜跟他交情再深,也没办法把重玄家的根本功法传给他。 各大势力的根本功法,往往是成体系的。并不像姜望所修习的《四灵炼体决》那样,只专注一点。 一般包括如何构筑阵点完成奠基,如何搭建小周天、大周天,如何推开天地门……都是一脉相承。如何战斗,以及最适合这套体系的道术、战法……修行者按部就班,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但这些所谓的根本功法,对现在的姜望来说,其实没什么太大意义。他弄到过一些,也只做参考看看罢了。跌跌撞撞走到如今,他已经慢慢有了自己的路。 实话说,现在哪怕是能够直接修行到外楼境的功法,他都不怎么看得上了。 这一路修行过来,虽然没有名师耳提面命,也没有绝顶功法可以按部就班,但每一境每一步都走得还算稳当。 他向重玄褚良请求过指点,也经常跟重玄胜讨论修行上的事情,包括向前、竹碧琼,乃至于来临淄后的许象乾、李龙川…… 重玄褚良自不必说,寥寥几句就让他受益匪浅。而他交游的这些同龄人,也要么是顶级传承,要么是名门出身,眼界各个不俗。 可以说姜望是跟着“蹭”出了眼界,靠野路子走到今天。 细数这一路走来—— 以左光烈所遗开脉丹完美开脉,获得无比广阔的通天宫。可称完美。 以演道台推导出来的周天星斗阵图奠基,成就游脉境。可称完美。 以日月星小三才,成就周天境。三光日月星,大气堂皇,意境自然不俗,也未必就输给谁了。 以天地人大周天,成就通天境。天地人之“天”,便完美覆盖日月星,可谓一脉相承。他的大小周天是自身经历、自身体悟而成,足够大气,也足够圆满。自创出的天地人三大剑式,便是圆满之后的水到渠成。 在通天境探索此境极限,迫于形势在青羊镇外提前推开天地门,略有遗憾。但仍是毋庸置疑的强大。 推开天地门后获得远胜寻常修士规模的天地孤岛,这天地孤岛又在森海源界的世界本源中焕发生机。可以说腾龙境的底蕴也已经足够。 而标志着内府境最高成就的神通,各人只能求诸己身,任是什么功法也救不了。姜望赢得天府秘境,神通种子早已预定。 外楼境也有顶级的七星圣楼秘法在前头等着。 如果姜望能够把自己这一路来的修炼过程,总结成具体可行、能够复制的修行方法,也可以说是一部相当优异的功法了。当然,这是他还远不能做到的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此时天上掉下一部《紫虚高妙太上经》……他还是不会拒绝的。那可是直通绝巅的无上道典! 结束了这天的修行,在太虚幻境里又打了一场,巩固太虚第一腾龙的荣名。 姜望这才离开房间。 转了一圈,没见着重玄胜和十四,便随意找了个侍女询问。 那侍女回道:“重玄胜公子亲自去接收商铺了,好像是在东街口。” 姜望心知,那里大约是重玄遵手底下最后一间商铺了。重玄胜被压制这么多年,最后关头,难免要亲自“见证”。 正好也要出去散散心。 于是笑笑:“我去瞧瞧。” ………… ………… ps:编辑昨天跟我说,如果订阅后续能够保持增长,就肯定会有推荐。现在是六百均定,我想大概七百的时候就能主动去要推荐了。大家能力范围内尽量订阅一下啊,我真的不想再裸奔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东街口 “梦花”是一家成衣店的名字。 这座店铺位于东街口里间,要连拐两条巷子才能看到。 规模并不大,生意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当然只是“看起来”。 这里只接待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客人。 重玄遵所有的衣物,都由这家店负责。 放眼天下,“云想斋”当然是贵族们趋之若鹜的所在。但是在临淄,“梦花”的名头也未必就弱到哪里去了。 东街口算是闹市,繁华之处并不输于西城的“聚宝盆”。 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重玄家的马车在巷口便停下,重玄胜和黑甲覆身的十四下得车来。 后面马车里的账房先生、以及准备接手“梦花”经营的其他人手,也都跟着下了车。 车夫们自去停歇马车,重玄胜就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往巷子里走。 一间小院围住。几株老藤,点缀盆花,便是一处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走进这院中,好似人也清爽了些。” 重玄胜随口说了一句,引得手下人纷纷附和,什么“雅骨”、“品位”之类,乱七八糟。 这么一大群人过来,里间的掌柜带人迎出门,见得重玄胜,苦涩行礼:“胜公子。” 这是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男人,有些女相,瞧来很是斯文。 重玄胜摆摆手:“交一下账,以后这里我的人负责。” 没有留什么情面,也没有什么情面好留。 这些人都是死心塌地跟着重玄遵的,必然要等到重玄遵从稷下学宫出来。 重玄胜也不惯着,愿意等重玄遵的就让他们等,反正这段时间重玄家绝对不养他们。看看到时候还能剩下多少人。 “梦花”里的伙计都像斗败了的公鸡,个个垂头丧气。倒是掌柜的气度还好,恭敬地将重玄胜等人请进店内,交出早就准备好的账簿。 重玄胜的账房在对账,重玄胜则左右打量着店里的陈设。 “梦花”的掌柜犹豫了一下,出声问道:“胜公子,不知这里以后您打算怎么经营?” “什么怎么经营?”重玄胜表现得不很耐烦。 明知重玄胜不爱搭理他,掌柜还是硬着头皮取出一个小册子,双手递上:“胜公子,小人经营‘梦花’多年,也算有些心得。具体经营方略都在这册子上了,您的人只要照着做,就绝不会赔。” 重玄胜没有接,只看了他一眼:“不用了。” 掌柜双手没有收回去,恳声道:“‘梦花’能有今天不容易,小人不敢有坏心,只是怕它就这样垮了……小人绝没有说您手下人经营不力的意思!只是,只是,隔行如隔山,毕竟临淄没有第二家。” 他的确很诚恳。也的确对“梦花”感情很深,怕它被糟践。他相信重玄遵一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是他怕重玄遵从稷下学宫出来的时候,“梦花”已经没了。 所以他不惜把自己多年的经营经验全盘托出,只求让重玄胜这边帮他“保管”好。 重玄胜玩味的笑了:“我没有跟你客气,确实不用。以后这里不卖衣裳了。” 掌柜大惊失色:“不卖衣裳那卖什么?” 重玄胜表情慎重地想了想,以示他在认真思考,然后说道:“卖烧鸡!” 这时他手下的人凑过来,小声道:“胜公子,您之前说的是卖烤鸭。咱们鸭子都订好了。” 另一人敲了一下他的头:“胜公子说卖什么就卖什么!” 掌柜面如死灰。 原“梦花”的那些伙计个个敢怒不敢言。 “我说,在这些小人物面前耀武扬威,你很有成就感吗?”王夷吾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响起来。 他从院外走进,在门口站定,高大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来。 店里陷入安静。 重玄胜转回身,眯着眼睛看向他:“我以为你这会该回军营了。” 他当然不是特意来在小人物面前耀武扬威,而是特意做给那些观望的人看。让他们看到心向重玄遵会有什么下场,让他们知道重玄遵连自己最喜欢的店都保不住,让他们明白应该怎么站队。 重玄遵不在,王夷吾和文连牧又已经输了,正是将重玄遵的影响力逐步敲碎的好时候。这种手段虽然不太上得了台面,但是会很管用。 不然他这么胖的一个人,即使的确喜欢耀武扬威的感觉,也懒得跑这一趟。 他倒是有些羡慕姜望,整天除了修炼就是修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多悠闲! “我的确回了军营。但是想了想,又回来了。”王夷吾说。 “有事?”重玄胜问。 “那个人。那个安排地狱无门的刺客进城的人,早就投靠你了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重玄胜直视着他:“你很无聊,王夷吾。” “你知道我说的是事实。” “兄长去稷下学宫之前,说把生意交给你看着的时候,你应该说‘不行,我这种猪脑子怎么跟重玄胜玩?’。这样他可能会想到办法不进稷下学宫。” 重玄胜面无表情说着嘲讽的话:“输不起,就别来玩。” “哈!”王夷吾伸指点了点重玄胜:“你永远都比不上阿遵的一点,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不想知道,也不同意这一点,你就会不说吗?”重玄胜双手抱臂:“我想看看能不能憋死你。” “你真幼稚。”王夷吾道:“阿遵非常清楚齐阳之战会带给你多少资本,会让你成了气候。但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在齐阳之战里做什么手脚。” “大局是什么?大局就是我们都在临淄,我们都是齐人。齐强则我强,齐衰则我弱。阿遵认可齐国的胜利,哪怕你会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他认可重玄家的壮大,哪怕你会从中攫取足够的本钱。 而你呢?你真的不知道堂堂四品大员在都城被刺杀,会造成什么样的恶劣影响吗? 你真的不知道重玄家的人牵扯进这件事,会让帝君产生多么严重的恶感吗? 你知道,但你还是这样做了。 你占得了短暂的上风,却让重玄家失去了长久的信任。 你把个人的利益,置于家族利益之上,乃至于放在国家利益之上。你只想着斗败阿遵,为此不择手段,根本不考虑家族的未来。 你跟你父亲,一个德性! 三十年前,重玄浮图让重玄家失去了陛下信任,你们重玄家舍生忘死,奋斗了三十年,才赢回今日之地位。三十年后,你又让故事重演。 重玄胜,你连重玄遵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重玄胜静静听他说完,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皱了皱眉:“如果你想激怒我,那么你失败了。因为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是啊,是啊,你听不懂。我也找不到证据,我说的都是废话。” 王夷吾摇摇头,笑了,似乎在嘲笑自己。 当他的笑容停下来的时候,他无比认真地看着重玄胜—— “你还记得阿遵去稷下学宫那天,我问你什么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杀 王夷吾的态度好像很平静。 但重玄胜二话不说,道元疯狂涌动,庞巨的身体直接倒飞。 “你娘!这王八蛋疯了!!!” 那天在城门附近,王夷吾问的问题是—— “你想死吗?” 王夷吾居然想在临淄城里,在这东街口,杀掉齐国名门重玄家的嫡子! 重玄胜是什么人? 博望侯重玄云波的亲孙子,定远侯重玄褚良最疼的堂侄儿,也是重玄家未来家主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毫不夸张的说,他的生死,是可以牵动整个齐国的大事。 王夷吾想要在临淄杀他。 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就连被所有人认为已经疯掉的苏奢,也不曾动过这样的念头。 重玄胜今天如果死在这里,王夷吾绝对会迎来重玄家最疯狂的报复。 姜梦熊再怎么盖压当世,又难道会为犯此大错的弟子,硬顶重玄家的两位侯爷。让齐国最顶级的名门,跟军方离心离德吗? 王夷吾就算能够保住一条命,政治前途也尽毁。 他这是拿一生前途,换取重玄遵家主之位的高枕无忧。 无论怎么看,这种选择都堪称愚蠢。 所以哪怕重玄胜再聪明,也没有想到这种可能。 王夷吾乃是堂堂军神弟子,天覆军最亮眼的新星,古往今来第一通天境,也被许多人认可为天下第一腾龙。他未来光明,前途无量! 他不是什么走投无路的匹夫,不是什么绝境困兽,他怎么可能去赌上那一切? 正因为如此不可能,所以重玄胜才会被堵个正着。在“梦花”,在重玄遵亲自经营过的成衣店里。 重玄胜第一时间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避其锋芒! 这里不是天府秘境之类的地方,他没有必要与王夷吾搏杀生死。这里是临淄! 这里是东街口闹市! 只要战斗动静一出来,很快就会有人来处理。而主管治安事的北衙都尉郑世,正好跟王夷吾因为郑商鸣的事情有矛盾。 而且地狱无门刺杀赵宣之事发生没多久,临淄城里正是紧张的时候。禁卫军、乃至宫卫,说不定都会派人过来。 他只要保住性命,闹出动静来,自然会有强者出面制住王夷吾。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无声斩首令” 重玄胜静静地等王夷吾“处理”好那些伙计,等其人双手握拳,全神贯注地看过来。 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跟十四说一句话, 也不必说什么话。 他的决定就是十四的决定,他的态度就是十四的态度,从来如此。 重玄胜毫无疑问非常聪明,他总能找到好的时机,总能经营出对自己有利的局面。但在“无声斩首令”之中,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杀死王夷吾,或者被王夷吾杀死。 他做了决定,所以他站定。他站得像一座山。 他甚至不肯在王夷吾对其他人下杀手的时候出手,他要等到王夷吾全神贯注,心无旁骛,他要迎战最强状态的王夷吾。 这种级别的战斗,已经不仅仅是功法、秘术、体力这些,而是包括精神、意志、气势……全方面的比拼。 所以他首先要把自己之前避战丢掉的气势找回来。 避战是发现无声斩首令之前的最优选择,全力迎战是在发现无声斩首令之后的最优选择。 他总能做出最优的选择。 现在他与王夷吾相对而立,目光中没有一丝闪躲。 他是以身犯险,把重注压在天府秘境的那个胖少年。他是孤注一掷,倾尽所有推动齐阳之战的重玄胜。一转身,又将齐阳之战的所有收获砸到重玄遵身上,将重玄遵砸进稷下学宫,只求一搏,借机将重玄遵手底下的生意清空。 他从来都敢搏命,也不止一次拿这条命去搏。 姜望说他赌性太重,他说自己迫不得已! 王夷吾向前迈步,他的拳很简单,抢先机,抢中线,定下生死。 所以他总是进攻,总在进攻,无论对手是谁。 然而他的右脚刚刚抬起,重玄胜双手一张,即刻翻手下压! 无形无质但切实存在的力场,一瞬间压在王夷吾身上,令其如负山岳! 王夷吾的右脚被生生压回去。 他整个人都微微一震,双脚陷入地面,足有两寸。 但也仅此而已。 他提腿,迈步。 提腿的时候尚显艰难,落下之时已经贴地无声。就只这一步的工夫,竟似已经适应。 可怕的体魄,可怕的力量! 他拔身而起,提拳,轰拳。 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仿佛重复了千遍万遍。在千遍万遍的积累之后,才最后轰落。 第一百九十八章 保护 “我会保护你的哟,胖墩。” “你怎么保护我?你长得就是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好不好!保护好你自己吧!还有,以后不许叫我胖墩!” “噔噔噔噔!”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全身披甲,脸也藏在面盔下的小个子。 “怎么样?”柔软的声音从盔甲里传出来:“这下看起来不好欺负了吧!” …… 又一次被打倒在地。 轻松得逞的那群孩子,趾高气扬的离去了。 他倒是已经习惯了,索性躺在地上不动。如果不是身上太疼,就这样睡一觉也挺好。 她却好像没办法习惯,躺在旁边苦恼地抱怨:“怎么都不怕我呀?” “你一开腔,谁都知道是你这个小娘皮了!”他没好气地道:“真是够蠢的。” “哦……”她好像有点委屈,但很快又调整过来。“那我以后不跟别人说话了。” “我不说话了好不好?”她问。 …… “王夷吾,你死定了。” 重玄胜的眼睛通红,他失态的怒吼:“你死定了!” 体内道元激荡,如鼓风箱。道脉腾龙自天地孤岛上腾空而起。 “原来是个女人。” 王夷吾淡淡说道。 他侧头,对着肩膀,轻轻吹了一口气。 满肩的铁屑被吹落,露出一道浅薄的血口。 这本要直接将他劈开的一剑,最终却只是割开了他的衣服,堪堪划破皮肤而已。 然后才抬眼看着高空的重玄胜:“这就让你愤怒了,对吗?” 重玄胜的气势疯狂暴涨。 他却在这个时候,拔身冲近,一拳轰出! “窃取重玄遵的位置时,你知道我会愤怒吗?” 重玄胜单手飞速成决。 金箭、木箭、水箭、火箭、石箭…… 密密麻麻的道术箭枝,被重术所加持,五行分列,彼此接应,呼啸而落。 “栽赃陷害他的时候,你知道我会愤怒吗?” 拳头轰至,一拳将所有道术箭枝都清空。 王夷吾继续往上冲。 “觊觎本不属于你的位置,贪婪卑劣的索取……” 他一拳带动千百拳幻影,覆盖一切范围。 “你这个无能又无耻的窃贼!” 重玄胜不肯退避,他再也不想对着眼前这个该死的家伙,再退一步! 第一百九十九章 试着杀你 他来东街口寻重玄胜,“梦花”的安静令他奇怪。 重玄胜是特意来“张扬”的,越闹腾越好,怎会如此安静? 但直到进门之前,他也还没有想到重玄胜可能出什么意外。因为这似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重玄胜是齐国顶级名门重玄家的嫡子。 而这里可是临淄! 他甚至以为重玄胜已经离开了,但想着反正已经来了,不如看看大名鼎鼎的“梦花”,顺便为姜安安挑几件好看衣裳。虽然暂时见不了面,但礼物可以先备着……各类礼物,他已备下不少。 但一踏进“梦花”的院落,他便发现此地环境有异,而重玄胜危在旦夕。 根本连思考也没有,直接以五气缚虎干扰,紧接着便是一式全力爆发的老将迟暮刺去,将王夷吾迫退。 姜望不是一个会轻易许诺的人。 他承诺过的事情,他就会努力去做到。 他说会试着杀了王夷吾。 那就绝不只是“试一试”而已,而是要拼尽全力,赌上一切! “你?杀我?” 退到屋子另一头的王夷吾皱起眉头。“区区腾龙境?” 他不是有意的装腔作势,他是真的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哪一个腾龙境的修士,能够成为他的对手。 他的同境无敌,不仅是哪一地,哪一国,甚至不拘泥于现在。而是古往今来,所有天才之中最无敌。 古往今来通天境第一。 他的未来被所有人期许。 他也相信自己必然是天下第一腾龙。 他有这样的自信,而自信基于绝对的实力。 天地门是天人之隔,通天境是“凡人”所能探索的极限,所以有其里程碑的存在。 推开天地门之后就是全新的世界。 这个世界无比广阔,远远不能够以极限定义。在腾龙境,每个修士追求的都是“圆满”,自然而然地叩开内府。在“圆满”的基础上,当然也可以追寻更高的高度,但意义并没有那么重大了。 可尽管腾龙境没有所谓的历史极限,他王夷吾说自己此境最强,谁敢质疑?谁能质疑? 他的一双拳头,打遍大齐九卒,打遍军中同辈,未尝一败。 整个临淄城里,无论是名门贵子,又或名师高徒,甚至皇子皇孙,同境之内,谁敢跟他相争? 他不是第一,谁是第一? 现在一个同样是腾龙境的少年,竟胆敢说要杀了他? 这简直荒谬! 整个“梦花”有三间大屋,在先前的战斗中已经全部被“打通”。 “梦花”的那位掌柜整个人缩在角落,似乎寄望于成为房间的背景,被所有人忽视。 而地上到处都是尸体。 重玄胜的手下,“梦花”的伙计…… 十四就贴着墙,看姿态,是撞到墙壁之上,再无力滑落的。 身上还挂着的几片负岳甲碎片,说明了她的身份。 到处都是拳印,所有的细节都在阐述王夷吾的强大。 而姜望手提长相思,踩着满地狼藉,坚定地向对方走去。 荆棘冠冕,五气缚虎! 掐诀如飞,妒火燃烧! 姜望手上愈快,脚下愈快。 每一步都脚踏实地,都借用大地的反震之力,并叠入下一步中。 极速交错的步点,如正在擂鼓。 战争开始了! 战鼓已鸣! 对于王夷吾这种对自身有着极限掌控力的强者,五气缚虎的效果已经微乎其微,而且这是战斗中的第二次对抗,哪怕有了荆棘冠冕的增强,他只是将拳头握紧,死守的体内五气根本不曾动摇。 而道术妒火熊熊燃烧,王夷吾将身反冲,任其燃烧! “妒火的确是非常优秀的道术,但放眼天下,只有人妒我,哪有我妒人!” 妒火从情绪着手,没有相应的情绪基础,就根本无法成立。 王夷吾当然不可能逃避与姜望正面交锋,迈开大步,提起他的拳头,再次鼓荡起无我杀拳。 “我一路走来,每境都是第一,我是天下第一腾龙!” 他说这些,当然不是为了帮姜望解释,妒火为何失效,为何徒劳无功。 他是在强调自己的信心,弱化对手的信心。 使妒火反噬! 他以无我杀拳对敌,是因为无我杀拳足够强大,足够直接,并不代表他对各类道术没有了解。 姜望使用的道术妒火,第一次反燃自身。 然而姜望道心坚定如一,从来只是正视差距,追赶差距。一切只向自身索取,不曾怨天,不曾尤人,更不曾心有妒忌! 妒火在双方身上都未有效果,悄然散去。 而姜望与王夷吾,已经撞在了一处。 长相思横挑复抹,斜斩又刺,王夷吾拳左拳右,步步相争。 第二百零二章 神通!神通! 王夷吾不愧是天骄,哪怕无敌之路被终结,意志却没有被磨灭丝毫。 依然坚信,依然坚定。 依然有终将无敌于世的自信。 这样的他,临阵跃升内府,无疑是给予姜望最大的尊重。 “王夷吾!” 重玄胜蕴着恨意的声音在此时响起。 王夷吾略往那边一扫,便见得重玄胜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角落,而一直蜷缩在那里的“梦花”的那个掌柜,已经仰躺在地,气息全无。 重玄胜的道元还在混乱之中,一身秘术都无法使用,他的右手也已经废去,无法发挥作用。 但他竟仅凭肉身力量,仅凭一只左手,用一枚断剑的碎片,割开了其人的喉咙! 那位掌柜虽未超凡,但好歹四肢健全,怎么也不应该被形同半废的重玄胜杀死才对。这其中经过了怎样的博弈,王夷吾并没有注意到,他只看到重玄胜那充满血丝的眼睛。 “你的大局没了!”重玄胜冲他喊。 王夷吾的视线只淡淡扫过,便又移开。无视即是最大的嘲讽。 重玄胜已经被打成半废,但他不愿就这样等待结局。他挣扎着杀死“梦花”的掌柜,无非就是为了激怒王夷吾,拖延他跃升内府的时间,为姜望创造打断其人跃升的机会。哪怕已经被打成这样,他仍然竭尽一切余力,创造可能。 但姜望却并没有趁机而动。 在王夷吾拉开距离,以圆满状态跃升内府的同时,他选择归剑入鞘。而在他的体内,腾龙道脉也自天地孤岛一跃而起! 是的,在身不由己那一剑之后,他也已经感受到自己的圆满!自浮陆之后,那一层圆满就若隐若现,只隔一层薄纱。当总结自我的剑式完成,他便洞见了腾龙境最后的圆满。 跃升内府的过程很快,王夷吾选择在此时跃升内府,必然留有后手。姜望此时上前打断,肯定达不成目标。而反过来,那时候的王夷吾,一定不会给他跃升内府的机会。 所以他当机立断,也即刻开始跃升! 道脉腾龙跃进蒙昧之雾中,以爪为剑,一剑日月星辰,一剑山川河流,一剑人海茫茫! 天为日月星辰,地为山川河流,人为人海茫茫。此三才,是大周天。通天境以此伫立。 天地人三剑,三道剑光平行,一上一下一中,并举向前。https:/ 而正中间的那道人海茫茫之剑光,忽然炸成一团辉光。 自那辉光之中,一轮夕日跃出,是为老将迟暮之剑。 夕日之后,又有一横划分天地,是为名士潦倒之剑。 而后所有的辉光急剧收缩,聚成一个点,那个点,便是剑尖上的那一“尖”,在身不由己之中,往前一刺! 蒙三魂昧七魄的蒙昧之雾,如有灵性般,竟做鸟兽散。 笼罩在五府海上空,仿佛无边无界的蒙昧之雾,就此被一扫而空! 腾龙道脉悬停空中,放眼望去天地无际,大海无涯,却再没有蒙昧之雾来消磨。 而天空之中,悬挂着一轮大日。 姜望心知,那便是第一内府了。 斩燕枭,夺生命之花,亿万星光持一剑,击败雷占乾。 而后在苏奢面前死里逃生,在太虚幻境击败左光殊,成就太虚第一腾龙,又在这临淄城里,击败齐国公认的腾龙第一王夷吾,成为从太虚幻境到现世,真正意义上的天下第一腾龙。 他已经彻底扫清了“蒙昧”,现在正是时候,“登堂入室”! 腾龙道脉凌空一跃,跃至那轮大日前。 以“体积”论,整条腾龙道脉盘踞起来,大约会与这轮大日相差无几。 此时腾龙道脉悬停于此轮大日之前,伸出龙爪,像一个天真的孩子那般,用一根指尖,轻轻叩动。 冥冥之中,有一扇“门户”打开了。 姜望的神魂自腾龙道脉中一跃而出,就此跃进那轮大日。 而腾龙道脉就此折返天地孤岛。 这象征着他的神魂,正式从通天宫,“移居”第一内府!当然,这只是“暂住”。 但从此以后,就算通天宫不幸被毁,他也能依靠第一内府苟延残喘,仍然发挥战力。 什么是内府境? 儒家形容此境界是“登堂入室”,所谓登上厅堂,进入内室。是由浅而深,学问精进,进入了自身隐秘之地。 第二百零三章 年少轻狂 杀死“梦花”的那个掌柜并未对战局起到什么作用,重玄胜半瘫软在地上,疯狂的调理道元,试图将通天宫里混乱的一切重新复原,好让自己能够参与战斗,与姜望并肩,但这谈何容易! 需要时间,可偏偏时间紧迫! 兵主这种可怕的神通,他当然听说过。 正是因为知道它的可怕,所以他才格外煎熬。还有什么,能比无能为力更让人痛苦吗? 冷静,他告诉自己必须冷静,必须抹去那些情绪。 “动用你的聪明才智!” 重玄胜敲自己的太阳穴。 审视自身情况。将身体里所有混乱的道元、混乱的部分,进行极其细致的范围划分,然后迅速计算出最快拥有战力的恢复路径。撇开对身体根基的保护,一切为最快拥有战力而选择。 他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在无数糟糕的局势下,做最正确的选择。 可仍然进展缓慢。 他希望自己能够想出办法,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此情此境,又哪里还有可以利用的人或事!唯一一个活着的掌柜也被他“用”过了! “姜望,坚持。再坚持!” 他在心里呐喊。 但现实的世界,并不为他的意志所转移。 滔天兵煞中跃出的这一百骑,几可等同于一百名超凡骑兵。 在战场上,训练有素、结成军阵的超凡骑兵是什么概念? 几乎可以洞穿一切敌阵,是绝对的精锐,绝对的杀手锏。 而此时,由王夷吾一人召出。 虽只百骑,可百骑列阵,气势更胜千军万马。 一百骑缄默无声,只有平直抬起的枪尖闪烁寒光。 而后在下一刻,马蹄踏空。对着姜望发起冲锋! 大军冲杀,只杀一人。 杀那眉目清秀的少年! 姜望一手按剑,面上无悲无喜,心中无惊无惧。 刚刚成就天下第一腾龙,至少是齐国的第一腾龙,他的自信已臻至顶点。天下英才何其之多,而他无须谦逊,已是天骄一员! 在腾龙境能够正面击败他王夷吾,同至内府,同摘神通,又为何不能! 百骑冲锋,须臾已近。势如怒海席卷,山陵崩塌。 兵锋所指,一切都将湮灭。 但于此时。 有一缕火,自心间起。 有一缕火,自肾间起。 有一缕火,自膀胱起。 三缕火交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交互,融成一缕。 姜望竖起食指,指尖悬空燃起,一焰如豆。 那火光微渺,微渺但顽强,固执燃烧。 食指竖于面前,姜望薄唇微吐,一口气吹去。 那微渺如豆的火焰于是往前飞,迎着那冲锋的百骑往前飞。迎着那无边的杀气,迎着那迫人的锋芒,往前飞。 心者君火,亦称神火也,其名曰上昧; 肾者臣火,亦称精火也,其名曰中昧; 膀胱,即脐下气海者,民火也,其名曰下昧。 三昧者,是上、中、下,为君、臣、民,乃神、精、气! 是为,三昧真火! 这一豆火焰轻飘飘地落在冲锋的骑士身上。 猛然炸开! 炸成一片火海! 这火如此炙烈,如此霸道。 那一百骑威武的骑士,只稍稍挣扎了片刻,便被燃回最初的兵煞。 这还未止,那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又随着兵煞蔓延,灼烧兵煞的同时,向着王夷吾本体延伸! 天下万物,无物不可燃。 王夷吾只能匆忙切断兵煞与兵煞之间的联系,让三昧真火止于身前。 姜望看着他难看的脸色,冷声道:“我不负你的兵主神通,可你好像配不上我的三昧真火。” 三昧真火与兵主的第一次交锋,仍是姜望取得了胜利! 他们叩开第一内府所摘的神通,都是自天府秘境所得。 但天府秘境本身并不创造神通,只是点化每个人本身拥有的天赋,让“可能”成为“必然”。 当初在天府秘境里,王夷吾获得的苍龙之角,要比姜望所得更为古老。 所以天府秘境对于王夷吾的“点化”付出更多。 神通与神通之间的强弱有时候很模糊,有些神通也根本无法正面比较,大部分时候还是看拥有者的开发程度。 但至少在天府秘境的角度来说,“兵主”是应该强过“三昧真火”的。 然而“兵主”这门神通,需要在真正的战争中成长,最适合在两军交战中发挥作用。 在捉对厮杀的战斗里,却未必比“三昧真火”更有优势了。 可是。 哪怕明知道“兵主”神通或许有更广阔的空间,哪怕很清楚摘取后未经历真正战争的洗礼,“兵主”这种神通并不能展现真正的强大…… 哪怕明知道这些,狂傲如王夷吾,又如何能够接受自己的再次战败! 在一对一的彼此捉对厮杀中,再次战败。 他的确是要追寻长久的无敌,为此不会困顿于短暂的失败。 可是腾龙境也败,内府境也败,谈何无敌! 他的气势跌落下来。 而姜望直接拔剑前趋,用亲身行动表示王夷吾不配自己使用神通。 此一剑,如日月经天,似长虹贯日。 极致的张扬,极致的狂妄。 在成就天下第一腾龙境,又在内府境再一次以神通破去王夷吾的神通后,姜望心怀大畅,念头通达,势、意、神,都达到了最巅峰的状态,并借此孕育出新的人道剑式。 自来齐国以来,王夷吾一直是摆在他和重玄胜面前,始终无法回避的压力。如高山大河,难以逾越。 早在天府秘境,其人就势压全场。重玄胜虽然嘴上不输,但气势上明显不如。 王夷吾敢随时来欺他打他,他们却不能主动挑衅。无他,实力差距! 王夷吾是古往今来第一通天境,在修行的历史长河中留名的人物,他们是谁?他们是什么? 现在姜望可以说,他是天下第一腾龙境,是在内府境也压过王夷吾一头的天骄! 这不是狂妄。 这是事实。 这不是显摆。 这是少年独有的锋芒。 这是少年心性。 因为经历,因为环境,姜望一直都是成熟的,是自制的。 可他又何尝没有向往过鲜衣怒马的生活? 当年枫林五侠,也曾经招摇过市。也曾经大碗喝酒,笑拥美人。 人不轻狂枉少年! 于是有了这人道之剑式肆,年少轻狂! 过往的一切经历和选择,造就了现在的我。 但内心永远记得,那一份年少。 “行路难,行难路。此身只向更高处。 登天揽月不足夸,撞破星河已天涯。 极目不见人间事,问此绝巅何所似? 匹夫一怒拔剑起,云海翻涌千万里!” 无比张扬无比狂烈的剑光卷过,轻而易举将王夷吾的拳势打破。 一剑横向他的脖颈! …… …… ps:章末的诗节选自我写的《拟行路难》,也是本卷卷名出处。全诗在我的微博@情何以甚的痴语有。搜“行路难”即可, 第二百零四章 降临 姜望能够清晰的感知到。 王夷吾此时的拳势,远不是他应有的战力。 那一股子天下无敌的信念,已经不复坚定。 而姜望这张扬狂妄的一剑,却是尽情挥洒、毫不保留。 破势,斩隙。 剑刃横向脖颈,轻易地便要将这颗头颅割去。 但。 如陷泥淖! 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起来,每一寸空间都在“抗拒”长相思的前进。 在王夷吾的头顶上空,一道虎符虚影一闪而逝。 姜望感到一种极大的威严出现,压迫着他。仿佛在呵斥,在命令——“退下!” 于是他就真的“退下”。 连人带剑被震飞。 倘若他还能记得天府秘境里的事情,他就能体会张咏当时的感受。 这是军神姜梦熊亲手为关门弟子凝聚的保命虎符,当时的张咏动用杀手锏,以隐藏的瞳术攻击王夷吾,却被保命虎符反震受伤。 彼时那枚已经消耗,这又是新的一枚。 即使以姜梦熊之能,凝聚这等保命虎符,也需消耗意志。这一枚接一枚不间断的庇护,他对王夷吾的爱护,可见一斑。 而有此一拦,王夷吾亦从那一败再败后,难以避免的挫败感中挣脱出来。 他终究是王夷吾,“一蹶不振”不存在于他的字典中。 他迅速将负面的情绪抹去,将“颓然”轰碎,察看自身,洗练拳意,寻回那个无敌的自我。 神通初得,短时间内难以第二次使用,但他的内府轰隆隆运转起来,他的通天宫里道元激荡。 在这一瞬间他调动起全部力量,握住了他的拳! 所有的血气、兵煞、道元,全都被这一拳所把握。这一拳,贯彻意、力、势,总结过去的一切,轰向现在的对手。 这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属于内府境王夷吾的巅峰一拳。 抛开神通,此为最强! 这一拳打出,仿佛空间也在震颤,光线都有刹那的扭曲。 而姜望身如飘萍,在这一拳之前显得颓然无力。 在无可奈何的逃避中,在身不由己的退缩中,长相思却在往前,刺出了一剑。 此乃身不由己之剑。 最强势与最困顿。 轻飘飘的剑尖与如钢似铁的拳头相触,相持于半空。 这一记平分秋色。 不。 王夷吾的拳头,忽然抖了一下。 他的手掌早在之前就已经被姜望一剑贯穿,只是凭借可怕的意志才坚持战斗到此时。 在这种巅峰交战之中,一点微不足道的破绽,都有可能成为溃败的元凶,更别说如此严重的伤势。 就这一“抖”。 那完美糅合的意、力、势随之动荡。 长相思破势而入,将王夷吾的拳头斩破,露出森森指骨,甚至斩进指骨半截! 若不是他收手得快,这只手便要不保。 王夷吾急速收拳,在收回右拳的同时,左拳毫无保留的轰出,以攻为守,避免姜望的穷追猛打。 而姜望竟然不闪不避,手中长剑一送。 在这样的局势下,他准确把握距离,笃定生死,以莫大的勇气和自信,不退反进! 在王夷吾这一拳轰到之前,剑尖已先一步“撞”至他的心口。 之所说“撞”,而不是直接贯穿,那是因为剑尖受到了阻碍。 王夷吾的心口处,一只护心镜就此裂开,但也挡住了必杀的一击。王夷吾身上,竟然还有保命的宝物! 姜望判断错误。 代价便是被王夷吾一拳轰飞,吐血不已。 姜望清晰把握了自身的伤势,五脏移位,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但并不至死。 王夷吾的左拳当然也强大,但与惯用的右拳相比仍有差距。这也是他宁可拖着伤势使用右拳的原因。而且刚才那一拳并未能尽力,那只护心镜虽然挡住了致命一剑,但王夷吾却不可能完全摆脱这一剑的影响。 姜望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看着王夷吾的眼神,却依然自信洒然。 “让我来看看,军神为你准备了多少保命的好东西!” 他忍着伤势,于是再次前冲,极度张扬,一剑贯杀! 但变化再一次发生。 在那只护心镜破碎的时候,在某个神秘之地,一个身穿宽松武服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在姜望贯剑而来的时候。 从那只护心镜诸多碎片之中折射出来的光,忽然耀起,在空中凝结成一个高大的人像虚影。 在王夷吾头顶腾空而立。 “是谁,敢杀我姜梦熊之徒?” 这声音很平淡,并没有什么愤怒或者威严,有的只是疑惑。因为声音的主人的确想不到,在齐国,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然而此声一出。 姜望的剑就此迟滞,不得寸进。 这高大人像虚影刚刚一出现,重玄胜身上的那个“斩”字便已消失,“无声斩首令”直接被撑破! 整个临淄都震动了。 各大世家,各方强者,无数高官,都悚然动容。 是谁惊动了大齐军神姜梦熊?! 那巨大的人像虚影,是一个中年模样的男人,面容并不能算英俊,但有一种时光赋予的魅力。长发簪起,留有短须。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虚影凝聚,阻止了有可能的攻击,然后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像天空,给人以无尽辽阔的感觉。 他在高空俯瞰下来,看到姜望,微微拧了一下眉,似乎没有想到,将王夷吾逼入绝路的,竟然只是这样一个少年,竟然只是内府境。 强大如他,自然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王夷吾的伤势。那只被他寄予厚望的拳头,已经从正面被斩开,可见森森白骨,甚至指骨都切开了一半,手背处还有一道清晰剑创。保命虎符……也已经用掉了。 王夷吾是真的差点就死了! 即使是他这样的存在,也不由得,心生怒意。 区区一个内府境,于他而言是蝼蚁般的存在,竟敢将他的弟子伤成这样! 这尊高大虚影,五指合握,捏成了拳头。 于是整个临淄的上空,狂风动,层云涌! 天地都要为军神之怒而变色。 姜望在这样的存在面前,只感觉到自己无限的渺小。 但他握着他的剑,直视这尊高大虚影,没有动摇。 “大元帅!” 就在此时,一个凶狂暴怒的声音响起。 重玄褚良的声音! 他不知何时赶到了这里,看着那尊高大虚影,脸上被一种愤怒的情绪所充斥,眼中凶光暴射! “我需要一个解释!!” 他对着大齐军神这样吼道。 姜梦熊隔空降临临淄城,惊动的强者很多。 凶屠重玄褚良当然是其中之一。 地狱无门的刺杀事件就在不久之前发生。 作为大齐定远侯,面对临淄城里引动军神亲自出马的大事,他责无旁贷。因而第一时间就往东街口赶。 然后他就发现了,在地上形同半废的重玄胜! 第二百零五章 名门底气 重玄褚良何等人物,他如何察觉不到现场“无声斩首令”的残留痕迹。 更别说负岳甲的碎片就在不远处,亡兄的独子正倒在地上,身受重伤!就连通天宫,都隐隐有崩溃的迹象,混乱不堪。 一切已经非常清楚,他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二哥重玄浮图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威胁重玄胜的生命安全,哪怕对方是姜梦熊! 解释…… 姜梦熊很久没有被人要过解释,但出声的人是重玄褚良,为齐国出生入死,立下无数大功的重玄褚良。曾经破夏,今又破阳,以功封侯!甚至于,早在当年破夏那一战,其人就可以封侯了! 即使他姜梦熊亲掌天覆,总领九卒,为军中第一人,也不能够无视这位“凶屠”。 解释……要怎么才能说得过去这件事?凶屠又愿意为了浮图之子做到什么地步? 姜梦熊想了想,正要说话。 一个声音先一步响起。 “王夷吾丧心病狂,在闹市之中,意图困杀重玄家嫡子!” 说话的人,是那个身受重伤的胖少年,他身上的伤势,很明显是无我杀拳所造成。 “甚至动用军中重器‘无声斩首令’,拿对付敌将的法器对付我!我重玄家世代忠良,为齐国开疆拓土,历代先皇恩荣有加,允我重玄氏与国同荣!我重玄胜乃重玄氏嫡脉嫡子,我为齐国受过伤流过血,斩将夺旗!我在齐阳战场舍生忘死,陛下赐我紫衣!谁给他的权利杀我!谁给他的权利在临淄公然行凶!” 他勉强着站起来,声音极大,几乎是在咆哮:“镇国大元帅!您是王夷吾一人的镇国大元帅,还是我大齐的镇国大元帅?!王夷吾丧心病狂,蔑视王法。事实如此,天地共鉴!您要弃重玄胜这样的大齐军民于不顾,一心维护此逆吗??!” 重玄胜虽然情绪激烈,但一番话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不仅仅是让姜梦熊听得清楚,而且是让赶到现场的所有人,全部听清楚了事情经过。 比如一言不发的北衙都尉郑世。当然他仍只好沉默,负责临淄治安事的北衙都尉,在这种情况下,根本没有插手事态的能力。 比如一名身披猩红长袍,双手拢在袖子中的宦官。 比如那些人未至,但已经投射至此的目光…… 而且他直接给事情定性,表明态度,不容含糊,几可算得上逼宫了。 敢面对姜梦熊如此发声,说一声有胆有识,并不为过。 姜梦熊当然能够判断重玄胜话里的真假,战斗的痕迹根本骗不了人。 他也为王夷吾的鲁莽而不悦,有心给个教训,但又不可能真放下此事不管。 此时他一旦撒手,几欲发狂的凶屠,把王夷吾剁成肉馅都有可能。 沉默了一会,他看向重玄褚良道:“褚良,此事我们之后再谈。” 他希望私了,为此不惜付出更多补偿。 重玄胜没有说话。他一向很有分寸,他不能替重玄褚良表态,无论重玄褚良有多疼爱他。 而姜梦熊,也只需要在乎凶屠的想法罢了。重玄胜这样的后辈,哪怕是顶级名门嫡子,在他面前也没有分量可言。 “大元帅。”重玄褚良在平日看起来只是一个温和的微胖老者,但此时只是面容一肃,便叫人知何为“凶屠”。 他直视着姜梦熊道:“我二哥怎么死的,您很清楚。他把唯一的骨血交给我,我也捶着胸膛答应了他。” “今天!就在临淄!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就有人要杀他!什么狗屁凶屠,我的名声好像是个笑话。” 他咧嘴笑,笑声里杀气森森。 “怎么谈?” 他不谈! 就在大齐都城临淄,凶屠重玄褚良硬顶大齐军神姜梦熊! 姜梦熊的身影缓缓飘落,落在王夷吾身前,既是防止重玄褚良发狂,也让自己不再显得那么高高在上,避免进一步的刺激。 他缓和了语气,说:“褚良。夷吾是我的关门弟子,我说过此生不再收徒。” 这话里已经有些求缓示弱,有让重玄褚良体谅的意思。 但重玄褚良只道:“王夷吾死了,还有陈泽青,大元帅弟子很多。重玄胜死了,我二哥就断了香火。关了门未必不可以再开门,可我二哥……还能活过来再生一个吗?” 被一再顶撞,姜梦熊的语气也开始有些不愉快:“不用总提你二哥。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想。小辈冲动,你也冲动?冷静下来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才是正道理。你是军中名将,朝廷大员,应知大局,难道一定要把事情闹大,让别国看笑话吗?” 好一顶大帽子! 他维护徒弟,就叫理所应当。重玄褚良为侄子讨说法,就叫不顾大局。 但就算明知性质如此,重玄褚良也不可能直接拿这话来顶他。 只因为他是镇国大元帅!他是大齐军神! 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怎么,人死了,就算死得不光彩,提也不能提了吗?他的名字不配出现?” 在场众人纷纷侧目,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疾飞而来,正怒视姜梦熊。 重玄家的老爷子,当代博望侯重玄云波! 他只是外楼巅峰的修为,但依靠重玄家秘密传承,仍然拥有神临境战力。 当然,若以实力而论,这种神临战力对姜梦熊来说也不算什么。 但重玄云波征伐一生,辈分摆在那里。他早年领军作战的时候,姜梦熊还在他麾下征战过。 即使今天的姜梦熊已经是军中第一人,面对重玄云波,也不得不出声解释,表明态度:“老爷子,我不是那个意思。” 重玄云波却并不理他,而是转头看向那位如石雕木塑般缄默的红袍宦官:“韩公公!” 临淄城里发生如此大事,齐帝当然不可能不知情。 可他此时,却不能直接现身。 军神姜梦熊只是隔空降临,齐帝若亲自现身,岂不是尊卑异位。所以过来的,是他的“眼睛”。这名“韩公公”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的就是齐帝本人。 他也的确只带了一双眼睛过来,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没有任何动作。 但重玄云波主动跟他说话,他也没法子装听不见。 只好微微欠身,以示尊敬:“老侯爷。” “您是陛下身边人,知晓陛下心意。烦您替我问问陛下。我这个世袭罔替的博望侯,是不是该削了?!” 重玄云波语出惊人,让在场的人心里都跳了跳。 老人须发微颤,怒气勃发:“我他娘的怎么不觉得自己像个世袭侯爷呢!?在临淄都有人敢杀我的亲孙子!他是什么来头!他仗谁的势!他想干什么!” “这……”堂堂的司礼监大太监韩令,一时也接不下话来。 他怎么说都不对,怎么表态都有问题,便只好一直“这”下去…… 姜梦熊愈发头疼。饶是他军略无双,用兵如神,可在这种局势下,一身手段也无处施展。 面对重玄褚良,他还可以试着压一压,对于重玄云波这位老爷子,军中前辈,他实在也不好怎么样。 而且重玄云波这番话,简直诛心。这些名门世家世袭的爵位,都是祖上舍生忘死,为国立下大功,才得允诺,与齐国一体同荣。 这么多年发展下来,这些名门世家已成帝国中流砥柱。虽则平日互有争端,但敢动世袭之爵,无异于挑衅所有名门世家的根本利益,谁会坐视?甚至于说得严重点……是动摇姜氏统治根基! 他怎么敢不正视此言,怎么能不拿出态度? 心中只稍作权衡,便转对郑世道:“郑都尉先控制一下四周环境,暂时不要让闲杂人等靠近。” 接下来有些话,不适合让太多人听见。 谁知吩咐出了口,郑世却一动不动。 迎着姜梦熊疑惑的眼神,他只道:“启禀大元帅,我只听命于陛下。” 姜梦熊有些不懂了,我跟你郑世有什么矛盾吗?区区一个北衙都尉,在这里给我演不卑不亢? 在这种情况下,不配合就是在落他的面子。什么时候军神的面子这么不算数了?凶屠护犊心切,敢来顶撞,你北衙都尉也敢来顶撞? 但若实在的来说,北衙都尉一职,的的确确是只对齐帝负责的,郑世这话挑不出理。 军神甚至没法在此时发作。 他浓眉一拧,就要直接给禁军下令。 韩令这个时候倒不结巴了,赶紧出声,对郑世道:“有劳郑都尉。” 郑世这才应声离开,指挥北衙兵丁暂时将周围清空。 就他私心来说,当然希望事情闹得越大越好,最好将王夷吾明正典刑。 但韩令出声,就代表齐帝也不希望此事闹得太严重。 他的权力和倚仗都来自于齐帝,单凭他自己,在军神面前是没什么发言权的。这也是文连牧、王夷吾这两个小辈,敢拿他儿子做局的原因。 “军神在齐地威望实在太高,连带着镇国大元帅府的人行事都有些肆无忌惮起来。王夷吾今日敢于闹市强杀重玄家嫡子,所作所为跟田家那个疯子有什么区别?就像重玄云波问的那样,他仗谁的势?军神之势……太大了。不知陛下是否也会如此认为。” 郑世亲自守在外围,默默的想。 第二百零七章 已经天涯 重玄胜懂事得很早,比很多人都要早。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得很成熟。 被欺负了也不哭。 被绊倒了,自己爬起来。 被打倒了,就躺在那里,等别人走了,再爬起来。 不争,不抢,不闹。因为他没人可以依靠。 重玄云波的确是他的亲爷爷,但重玄家太大了,作为偌大家族的主人,历代荣光加身的博望侯,同时也要承担难以计量的责任。 那责任太沉,足以占据一个老人的全部精力。 譬如当初重玄浮图拒绝统兵伐夏,为了弥补“错误”,他早已卸甲,白发苍苍,却依然慷慨誓师,挂帅出征。 他要分心的事情太多,分不出多少关心给自己的孙子。 重玄褚良常年在军中,很少能回临淄。虽然每次回临淄都会去看重玄胜,但次数加起来也屈指可数。 可是重玄褚良记得,每次自己去看这个小胖子的时候,他总是乐呵呵的笑,好像无忧无虑,好像过得很快乐。 如重玄褚良这样的人物,怎会不知道这孩子过得怎么样?整个家族失势的怨气,都有意无意地撒在重玄浮图留下的这个儿子身上。有形的、无形的怨气,那是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也无法承受的压力。 就连他自己都难以忍受,慎怀伯这“慎怀”二字。 慎者,小心。怀者,心之所存。 他重玄褚良是一名将军,向来只管沙场建功,以命搏荣,怎么就需要“慎怀”了呢? 而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这个小胖墩,每次见到他,还那样灿烂的笑。 他于是意识到,还只是一个孩子的重玄胜,是在有意讨他欢心,讨他这个大概是家族里唯一对他好的大人的欢心。所以才使劲的笑,努力的表演天真。 这个发现一度让重玄褚良非常难过。因为他认识到,他向死去的二哥承诺过,可他并没做到。他没能照顾好重玄胜。 他很想跟小重玄胜说,你受委屈了可以在叔父面前哭,被人欺负了可以跟叔父告状,叔父罩着你,给你出头。 但是他没有这样说。因为他发现,这样的重玄胜,成长得更快。 重玄褚良自认是心如铁石之辈,狠得下心,更狠得下手。但重玄胜从未在他面前委屈过,哭诉过,这是他心里挥之不去的遗憾。他一生未娶妻,未生子,重玄胜就是他的孩子。 可是哪有孩子,不在父亲面前哭诉呢? 随着重玄胜的渐渐长大,他越来越能照顾好自己。他聪明得可怕,修行天赋也很好,他能够抓得住机会,也有一股子狠劲。重玄褚良一度以为,他永远看不到这孩子脆弱的时候。 现在他终于看到重玄胜流泪了。 可这种感觉,要怎么形容? 重玄褚良缓缓伸出手,在重玄胜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然后往前一个大步,只一步,已正面与姜梦熊相对! 他直视着大齐的无敌军神,直视着这位镇国大元帅、大齐军中第一人。 衣袍鼓荡,头发微颤。他浑身上下,战意开始沸腾。 这个微胖的、看起来甚至有些绵软的老者,伸手一招,于是风声尖啸、空间颤抖,天地之间都是回响。 一柄弧度极高的战刀倏忽划破临淄天空,疾射而来,落在他手中。 而他握刀在手,像一头绝世凶兽已苏醒! 人为凶屠,刀名割寿! “重玄大人!” “定远侯,冷静!” “大人不可!” “天啊!” “侯爷万勿冲动!!” …… 撼动临淄! 就连重玄胜自己也没有想到,重玄褚良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竟然不惜动用武力,意欲挑战军神姜梦熊! 他持刀在手,那决心不加掩饰。 他今日要强行逼杀王夷吾,因为重玄胜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 而在齐国的高层眼中,凶屠若真与军神在临淄交战,这事情就闹得太大了! 姜梦熊固然是一代军神,凶屠又何尝不是大齐军队里的定海神针? 往小了说,这是一场凶屠与军神的意气之争。往大了说,这不亚于一场军队内部的分裂! 重玄褚良浑不顾那些劝阻,那些惊惧,只兀自看着姜梦熊:“大元帅,我很尊重您。但是……” “等等。”姜梦熊伸手拦住他,转头看向那个躺在一堆碎甲里,气息全无的女子。 第三卷总结与感言 在星河卷的最后,我再一次闹了乌龙,弄错了定时发布的时间。导致本该发在今天的结局,在昨天中午就发了。为了挽救读者的阅读体验,索性将最后的几千字全部发出来。于是一天发了一万多字。 先发了第二百零七章,再发的第二百零六章。这是一个小错误。 但让我非常的不舒服。 因为哪怕我后面做了修改调整,还是有很多读者,大概都只能先看第二百零七章,再看第二百零六章。 我把情绪和节奏控制得非常细微,这种跳读对阅读的伤害太大了。情绪的递进会被打断,气氛的爆发不够完满。 就像青羊镇外,姜望通天未能圆满,就不得不推开了天地门。虽然那一战他如神似魔,但是依然留下了遗憾。 我明明做了那么多准备,明明那么用心,已经尽我所能做到最好,却因为发布的时候没有注意日期,就这么一丁点的细节,导致了遗憾。 这让我沮丧。 当时我在读者群里说这件事的时候,其实我是想骂娘的,好气。但读者都说……过年了。 好吧,我不要做破坏气氛的人。 六月几乎每天都熬夜,现在回望这漫长的第三卷,小小的总结一下这一卷的写作。 在这一卷中,重玄胜与重玄遵之间的竞争贯穿始终。但这只是表,内里的冲突点,其实一直在姜望和王夷吾身上。 重玄胜与重玄遵是起,姜望和王夷吾是终。包括聚宝商会先友后仇、四海商盟先仇后友,都是围绕这个核心对立扩散开的漩涡。这个漩涡,最终席卷了临淄。 星河卷有一条游走全卷的线,是人道剑式。 是关于人海茫茫这一剑的立意中,“茫茫”的部分。是“人海”中的每一滴水,是每一滴水里的波澜壮阔。 我很喜欢,也很自得于这一句话——一滴水的波澜壮阔。 最早写在西游志里。是说每一个或者平凡的人,都有他伟大的瞬间。任何所谓伟大的存在,都不应该蔑视众生。 故事和剑式,相辅相成。 第二卷卷末的纪承,老将迟暮。 第三卷开卷后的许放,名士潦倒。 第一章 锥处囊中 抱雪山上矗立云城,高山之上的美丽城市,层云叠绕。而凌霄阁便如其名,更在云霄之上。 云国采取联席决议制,由国内几个大势力的首领联合执政,日常的超凡力量来自于重金培养的供奉体系。 作为云国背后的超凡力量,凌霄阁非常神秘。很少干涉云国的具体事务,也并不像其它宗门那样广收门徒。 世人都知凌霄阁的存在,但亲自到过凌霄阁的人很少。 此时在凌霄阁内,一处云台上,几个青年男女正有说有笑。 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迈着小短腿,从长长的云廊跑过去。 “哎,安安!”一位气质温柔的女修士出声喊道:“又给宗主他老人家跑腿呀?” “哎!” 姜安安随口应了一声,继续跑。 “别着急呀。”另一位小圆脸,明显活泼些的女修士晃到她前面去,牵住她的手:“来来来,陪哥哥姐姐们坐会儿再走……有好吃的!” “哎。”姜安安很无奈:“我很忙的哟。” “迫于无奈”地被牵着走了几步,于是问道:“什么好吃的呀?” 云台上的几个青年男女便都笑了起来。 穿着白衣的男修士介绍道:“三香梅,七色莲子,八宝红云糕,还有……烤雪鹤!” 姜安安越听眼睛越亮,待听得最后一样,吃惊地张圆了小嘴:“你们把叶伯伯的雪鹤烤啦?” “嘘……”牵着她的女修士提醒她别那么大声:“他老人家养那么多,少几只发现不了的。你可要给姐姐哥哥们保密。” “唉。”姜安安又在叹气:“雪鹤很可爱的呀。” “但是也很好吃。”白衣男修士撕下一只香喷喷的雪鹤翅,递到姜安安面前:“尝尝看?” “这可不是我烤的哟。”姜安安很谨慎。 “人小鬼大。”白衣男修士翻了个白眼:“你倒是想烤,也得你能抓住它啊。放心吃吧。” 他一拍自己的胸膛:“责任你莫良哥哥担了!” “嘿嘿。”姜安安这才将这只雪鹤翅接过来:“青雨姐姐说我过段时间就可以开脉了呢,以后就可以……唔……” 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先咬了一口。 然后又一口。 然后再一口…… “好吃吗?”她旁边的小圆脸女修士笑问。 “嗯!”姜安安鼓着小嘴点头。 “来。”气质温柔的女修士往边上挪了挪,拍拍长椅:“坐在这边慢慢吃。” 大家让出中间的位置,众星拱月般地让小安安坐下。 “最近怎么都没听你提你哥哥了啊?”气质温柔的女修士笑问。 姜安安停下了吧唧吧唧的嘴,语气有些失落:“哥哥他很忙……” “哈哈哈哈!”莫良故意逗道:“你哥哥是不是不要你了啊!” “你哥哥才不要你了!” 众人都笑。 “你干嘛对我这么凶?”莫良假作委屈:“你忘了是谁帮你庆祝生日啦?” “是青雨姐姐。” “我也有份,我也有份的好不好啦?” “咳,我们都有份啊!”小圆脸女修士插了句嘴。 姜安安使劲咬了一口雪鹤翅,不说话。 莫良又逗道:“那怎么你生日他都不来的?” “他很忙的呀!”姜安安哼了一声:“我哥哥给我写信了!他说很想我!” “写封信谁不会啊,真要想你,怎么会这么久不来看你呢?我看呐,他说不定已经把你忘了,自己开心快活呢!” 姜安安撅起嘴,把吃到一半的雪鹤翅往烤盘里一放,跳下长椅,不吭声地往外走。 “哎安安,安安!”小圆脸女修士唤了几声唤不住,也不好强行把小女孩拉住,转而瞪了莫良一眼:“你会说话吗?” “你啊!”气质温柔的女修士嗔道:“就是嘴欠,跟个小孩子也能斗起嘴来。” “错了错了。”莫良合掌求饶:“我也是逗逗她嘛,回头我再买点好吃的去哄哄,小孩子很好哄的。” 小圆脸女修士还想说些什么,但忽然低下头:“师姐……” “少阁主。” 整个云台上的修士都站起来招呼。 清雅绝丽的女子从云海中飞来,落在众人身前。 “怎么了?老远就看到安安不高兴地走了。” “师姐,你从迟云山回来了啊?收获怎么样?”莫良讪笑着想扯开话题,迎上叶青雨淡淡的眼神,只得赶紧解释:“我就逗了她几句……” “怎么逗的?” “我说她哥哥不要她了……”莫良越说声音越低。 “说这种话,小丫头一准要偷偷哭鼻子。你脑子是不是有问题啊莫良!”叶青雨顿时火大:“上周跟人斗法,人家是把你脑门砸了是吗?” 叶青雨发火的样子,跟她的气质很不搭,但这些凌霄阁的同门显然都已经习惯了,没人惊讶。 “唉。”莫良哭丧着个脸:“我就想着开个玩笑,逗逗小孩子……” “什么玩笑都能开的吗?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幽默?”叶青雨狠狠瞪了他一眼:“以后不许出现在安安面前!” “别啊。师姐。”莫良苦声道:“安安那么可爱,我们都很喜欢她。” “那就管好你的嘴!” “管好,一定管好。”见叶青雨态度有转圜余地,莫良立马没皮没脸的接上:“嘿嘿,我这不是嫉妒么。我们每天想着法的讨好她,她偏跟谁也不那么亲。成天就知道她哥哥怎么样,她哥哥怎么样……嘿!他哥哥到底怎么样啊?” 厉害! 坐在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方脸男修士心中怒赞。谁说莫良傻?这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玩得多漂亮! 师兄弟们早都在心里暗暗揣测阁主独女跟姜安安那位哥哥之间的关系,但是没谁敢当面问出口。 唯有莫良,这一个弯转得可够绕的! 叶青雨也懒得再跟他多掰扯,挥挥手手就要离开这处云台:“最近不是有一支商队会从近海群岛进海货回来么?你等着他们回来,自己去打听打听不就行了?” “嘿。”莫良挠挠头:“齐国那么大,谁知道谁是谁啊?” 叶青雨只稍稍停顿,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脚步未停,很快就消失在视线范围里。 “锥什么末什么?”莫良环顾左右。 还是那气质温柔的女修士解释道:“锥子放在口袋里,锥尖就会露出来。有才能的人,不会长久被埋没。” “谁不会被埋没?”莫良依然摸不着头脑:“她怎么突然说这个啊?” 众皆沉默。 唯有小圆脸满是同情地看着他:“算了吧,莫良。你跟师姐真的不合适。” 方脸男修士也在心中默默感慨,果然高估了莫良的脑子,他之前只是随口一问,歪打正着吧…… …… …… 临淄,霞山别府。 “你真要急着回去?”重玄胜问。 姜望点点头:“你伤也好得差不多,重玄遵还在稷下学宫,王夷吾现在又不能回临淄。我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重玄胜想了想,斟酌着道:“现在我虽然占了上风,但重玄遵一日未出来,大局就还未定。重玄家的根本力量始终在我爷爷手里,你现在回去,我可能提供不了太多……” 姜望伸手拦住他,笑笑:“我这次回去就只是看看妹妹,看看老朋友,不打算做什么事情。” 重玄胜松了一口气。 “不过。”姜望道:“在回去之前。我在临淄还有一件事要做。” 第三章 群英会 “来了来了。” “无敌演武馆”附近的一座小酒楼,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刚好能够看到演武馆的情况。 重玄胜没花多少钱就包下了整座酒楼,此刻正跟姜望坐在楼上吃酒,窗户只开了一条缝,贼么兮兮地往下看。 至于在演武馆维持秩序、收取观战费用这些小事,自然是由手下代劳。 “谁来了?”姜望漫不经心地问。 “哈!第一个来的是姜无庸!这小子有意思。” “十四皇子?”姜望皱眉:“他怎么来了?” “你管他呢。”重玄胜没所谓的道:“给你道元石还不好?” 姜无庸这样一个几乎不可能有机会的弱势皇子,他一直都不怎么放在眼里。以前在南遥城踩过一次,现在是踩都懒得踩了,因为已经不会有什么好处。 “你说会有多少人来观战?”姜望问。 他本意只是想公开的与雷占乾战上一场,消磨其人的锐气。有那么几个人见证便是了。但不知不觉就被重玄胜搞得热热闹闹起来了…… “你是想问你能分到多少道元石吧?”重玄胜回头瞟了他一眼。 被说中心事,姜望摸了摸鼻子,笑而不语。 他说过无论凌霄阁花多少资源培养姜安安,他都会还的。此番去看安安,囊中当然不能羞涩。 “放心。”重玄胜美滋滋道:“来观战的这些人,都是对号牌入座的,号牌昨天就卖光了!” “一万六千颗道元石啊!”姜望迅速心算出结果,不由得惊了。 无敌演武馆里一共有八百只凳子,一个位置二十颗道元石,居然还能卖空…… 临淄人也太有钱了吧? “不不,你算错了。”重玄胜得意洋洋道:“我把号牌分成了三个层次,分别对应一等区,二等区,和三等区。一等区只有一百个位置,一个位置卖一百颗道元石!二等区两百个位置,卖五十颗道元石。三等区五百个位置,才卖二十颗道元石。所以一共是三万颗道元石!” 一颗标准道元石,存储道元的数量是一百颗。而标准万元石是一万颗道元。 因而一颗万元石的价值,等同于一百颗道元石。 三万颗道元石也就是三百颗万元石,等同于三颗甲等开脉丹的市价! 就这么约战一次,安安的开脉丹就能还上了。 “这个钱也太好赚了……”姜望喃喃道。 他甚至在想,要不然多约战几次再走好了。临淄还有哪位比较有名的内府境强者来着? 重玄胜浑不知姜望转动了什么念头,犹在那里解释道:“你不知道雷占乾多大的名望!号称雷家千年未出之天骄,是稳稳的雷氏家主。因为他的支持,很多人都认为姜无弃在未来的夺嫡之争里更占优势。” 他话锋一转:“但更多的人,却是好奇你。很多人都知道你以同境修为击败了王夷吾,但还不知道你是谁,也没有观摩过你的战斗。今天正是一个了解你的好机会!” 其实还是因为王夷吾。 王夷吾同境无敌的名声有多么深入人心,击败他的姜望就有多么耀眼。 雷占乾虽然也颇有名声,且早先境界更高,但王夷吾才是更广为人知的存在。 很多人都相信,王夷吾将来一定会成为齐国的绝顶强者。 在某种程度上,他是齐人的骄傲。因为他把通天境极限的里程碑,留在了齐国。 所以击败他后,今日之姜望,一场公开约战,才引来那么多人观战。 姜望忍不住也挤过去,透过窗户缝往演武馆那边看了看,随着时间的推移,入馆的人越来越多,门口都排起了队,正一个个的验证号牌。 “话说回来。”姜望道:“咱们这个破馆连屋顶都没有,在酒楼这里也能看清楚演武场上的情况。坐在这里,比坐在里面不是舒服得多么?还不用花那么多道元石。” 重玄胜翻了个不太明显的白眼:“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包下整座酒楼,把门锁起来,窗户也关上?” 整个“无敌演武馆”附近,就只有这一座小酒楼能够居高临下,瞧得清演武馆里的情形。而重玄胜前几天就包下了。 “你想得真周到……” 姜望轻轻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怎么跟这胖子在一块的时候,脑子好像格外迟钝呢? “走吧。”重玄胜起身道:“晏抚来了,咱们不迎一迎不像话。” 姜望讶道:“晏抚也买了号牌?” “我送的!”重玄胜没好气道:“你怎么这么财迷心窍呢?我的姜大人,咱们不也得有几个朋友吗?” 姜望有些羞愧的沉默了。 但想了想又觉得挺不对劲的。 怎么聊着聊着,这胖子成慷慨君子了。最早不是他要捞钱的么! 他伸手在背后拍了拍重玄胜的肩膀:“不然等你跃升内府了,咱们也公开约战一场吧?也让咱们的演武馆,还有个再开张的机会!” “我还请了高哲和李龙川,不过他俩不是很对付,应该不会一起来。” 重玄胜像是完全没听到姜望说什么,自顾加快了脚步:“唉,太忙了,我今天太忙了。” …… 今天来“无敌演武馆”的人,比姜望想象中的分量更足。 晏抚、李龙川、高哲这几位相熟的且不说。 有名有姓的,如鲍氏的鲍伯昭和鲍仲清联袂而来。与满脸麻子的弟弟相比,鲍伯昭倒是相貌堂堂。两兄弟有说有笑,关系很好的样子。但据重玄胜说,他们暗地里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 此外还有十四皇子姜无庸,四海商盟一等执事付缪等人…… 付缪现在可是炙手可热,庆嬉近来对他十分倚重,大小事情都让他代表,隐隐有要培养他做下任盟主的意思。 “让他接掌四海商盟?”姜望有些不能理解。 重玄胜倚仗军威,亲手割下过此人的一只耳朵。这事他是知道的。 付缪的能力很值得怀疑。 庆嬉怎么会选择把四海商盟交给他? “听说庆嬉寿元将尽,不得不提前安排继承人。四海商盟里现在也没什么能人,矮个里面挑高个吧!”重玄胜把声线控制在姜望耳边,不让别人有机会听到。 姜望又想起去七星秘境前,庆嬉莫名其妙的殷勤来……如果说他是寿元将近的话,那就很合理了。以四海商盟之富有,市面上能买到的增寿宝物,庆嬉肯定都用过了。也难怪他对新奇的增寿宝物那样期待。 “方崇应该比付缪强吧?”姜望用同样的方式回话。 当然表面上他正盘坐一方蒲团上肃容备战——在这里一个凳子至少值二十颗道元石,他也只好用蒲团凑合。 “对四海商盟来说,可能是能力更重要。但是对现在的庆嬉来说,听话更重要。” 重玄胜则面上堆笑,一边偷偷与姜望闲聊,给他介绍临淄各色人等,一边守在入口附近随时招呼贵客。 见谁都客客气气,好像失散多年的兄弟般! 第五章 帝室 约战的具体时间,是在午时。时间越临近,来的人越多。 “怎么还没到,雷占乾不会是不敢来了吧?” 姜无邪咽下嘴里的葡萄,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好像只是随口抱怨,但偏偏喊得很大声。 “我们姜望已经等很久了,如果因为对手的原因导致约战不能开始……钱可不退!”重玄胜赶紧声明。 众人皆笑。 重玄遵至今还在稷下学宫,王夷吾被“赶”出临淄,重玄胜现在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也没谁会去跟他计较这点小事。 “长生宫主到!” 便在这时,大齐十一皇子姜无弃与此次约战的另一位主角雷占乾联袂而来。 姜无弃披着一件白狐裘,贵气雍容,在一众修士的簇拥下往里走。雷占乾就在旁边,与他并肩而行,而名门之后的张咏走在一众修士里,显得并不起眼。之前姜望在云雾山见过的公孙虞这次却并未随行。 跟在场的所有人一起,姜无庸无奈再次起身…… 只有姜无忧依然安坐,而姜无邪懒洋洋靠着,又吃了颗葡萄。 “诸位不必多礼,本宫此来,与诸位一样,都只是看客而已。”姜无弃从容地跟众人招呼,让大家安坐。 不少人坐下之后忍不住议论纷纷。 十一皇子也到了,最有可能成为大齐未来皇帝的四个人里,今天已经来了三人!只差一位太子姜无华了。 这场约战排场太大! 就是这环境太不匹配…… “十一哥。”姜无庸再次招呼。 “无庸。”姜无弃亲切的回应,又仔细看了看他:“好些天未见,你清瘦了。” 他回身吩咐:“前些天不是有一批景国的补品到了么?选些品相好的,明日送去十四皇子府上。” “是瘦了些。”姜无庸有些感动:“十一哥你也要注意身体。” 即使皇族中人,见惯诡谲,但他知道姜无弃并非虚情假意。 “好。”姜无弃温声一笑,又转而招呼姜无忧和姜无邪道:“三姐,九哥,不意今日于此相见。还有十四弟,我们几姐弟,倒许久未在一起看戏。” “正是择日不如撞日。”姜无忧说。 姜无邪则笑了笑:“今天可不是看戏,你表哥是要下场的,输了须不好看。” 第六章 事先 十天之前,太虚幻境。 论剑之地,姜望与左光殊相对而立。 “坐下说。”姜望一屁股坐在地上,招呼道。 左光殊左右看了看,站着未动。 太虚幻境里,本不存在干净或者脏之类的概念,但他显然无法接受就这么席地而坐。 然而一站一坐,又显得居高临下,不太礼貌。 最后他半蹲了下来。 “你说的那个对手,最强的点是什么?”左光殊问。 他本质上是个很单纯的少年,姜望以切磋道术为借口,时不时与他切磋一场,很轻易的就混熟了,偶尔还会在一起讨论修行问题。对姜望来说,这些名门弟子的见识都非常有帮助。他如饥似渴地吸收一切他能够吸收到的知识,为自己夯实基础。当然,时至如今,他的阅历见识,也能带给对方帮助。 不过他和左光殊之间,从不聊左光烈的事情。 “雷玺,你知道么?” “号称一玺印天地,我为雷电主。”左光殊直接道:“齐国雷家的人?听说他们家出了一个掌雷玺神通的天才。荆国也有一个掌握雷玺神通的,不过年纪已经很大,你应该惹不起。唔,有名的就这两个。没什么名气的我就不知道了。” 顶级名门出身,果然见识不凡。 姜望很是惊讶:“荆国和齐国,一个在北,一个在东。楚国隔得那么远,你还都关心得到?” 他惊讶的倒不是左家能够收集到这些信息,而是在他看来,左光殊这样的少年,应该是不谙世事的,好像应该不太会去关心别国人才。 “主要是各国的年轻天才,我需要关心。”这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左光殊直接说道:“我得为黄河之会做准备。” “黄河之会?”姜望满心茫然。 但左光殊显然会错了意:“到时候我们或许可以在现世中对上。” 他的表情有些跃跃欲试,显然非常期待与姜望在现世的战斗。 姜望暂且放下疑惑,准备回头去问重玄胜。 “那么对付雷玺这样的神通,你有什么应对思路么?” “分人。要看他如何使用。他在战斗中的最强表现是什么?就说你知道的。” 姜望回忆着之前在生死棋里的那一战:“他以雷法演化天之杀机,地之杀机,和人之杀机。代天地行罚。” 左光殊机智的笑了:“九天雷衍决啊,果然是齐国雷家的那个。现世里你在齐国!” 姜望无奈:“我本来也没打算瞒你啊。” “还好意思说啊张临川!” “……说正事。” 相熟之后,左光殊明显的话多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平时在左家,没什么人跟他说话。“你的名字里没有无,应该不属于大齐皇族嫡脉。令尊是哪一位大人?没听说过姜梦熊有孩子啊?” “别猜了,我不是大齐皇族出身。左家在帮你搜集各国天才信息的话,过段时间你应该就能知道我的现实身份了。”姜望揉了揉额角:“咱们说正事好吗?五品论剑台推动一次,可要一百二十点功!” “啧,很了不起的样子。看来你最近做了什么大事,让你声名鹊起。”左光殊迅速修订着自己的推断。 姜望盯着他,不说话。 终归是少年心性,调皮一阵后,左光殊马上认真起来:“就以你的观察而言,你觉得对他的最强表现来说,雷玺起到什么作用?” “雷玺好像是枢纽,统管一切。我看到所有的雷电都与那枚印玺有关。” “等等,你‘看到’了雷玺?” “是啊,他当时就凝结在体外。” “是了。”左光殊点点头,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天地杀机太过酷烈,他不足以在体内调服,所以需要将雷玺凝结于外。他的能力,还不足以掌控雷玺!” “雷玺是他第二府所得。他都两府圆满很久了,将要叩开第三内府,还不足以掌控雷玺吗?” “从神通种子,到完整的神通,你知道这当中差得有多远吗?”左光殊的语气非常笃定:“你看到的‘雷玺’,配得上‘一玺印天地,我为雷电主。’这句话吗?” 那确实还差得太远…… 姜望于是笑了:“所以凝结于体外的雷玺,本身即是弱点对吗?” 当初在生死棋,他以亿万星光加持的一剑横扫,倒是没有注意到什么弱点,雷玺最显眼,也就奔着雷玺去了。那时候有没有找到弱点都无所谓。 “不应该说是弱点,准确的来说,是要害之地。”左光殊道:“大凡要害之地,必有重兵驻守,反而是最强的点也说不定,但一旦击破,则控扼全局。” 姜望很满意:“我完全相信你在纸面上的判断。” 这话听起来,有些许别扭。 但左光殊并不在意,只转道:“说起来,你能跟他起冲突。你新得的神通也不差吧?是什么来着?” “你的神通需要保密,我的神通就不用了?” 姜望白了他一眼。 他们这段时间的切磋有输有赢,但彼此都从未用过神通。是左光殊说他家里人要求他不得在人前展露神通,准备留待以后一鸣惊人。 从今天的聊天来看,他说的这个“以后”,应该就是所谓的黄河之会。 但想了想,姜望还是说道:“三昧真火。” 他这种没什么大背景的修士,神通可没办法藏着掖着,该用就得用。 不过得到了答案,这个自尊心非常强的少年,反而又有些不太开心了:“你不要总有意无意的让着我,这会让我感觉不舒服。我左光殊不需要谁相让。” “唔……” 姜望确实总觉得继承了左光烈幻境和开脉丹的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虽然堂堂大楚左氏的嫡脉子弟,好像也不需要他做什么。 “好。让我们认认真真打一场,来一场全力以赴的。荣耀的对决!”姜望忽然慷慨激昂起来。 “……这场不行,说好了我帮你参考,你输功给我的。”左光殊可不傻。 …… …… 早在雷占乾进来之前,姜望已经先一步在演武台上等候。 生死棋中那一战,他一招败敌,大获全胜。 虽然是借助亿万星光之力的加持,但驱动那一剑的过程,从始至终却都是在他自己的把握之中。 他是自己想到的思路,找到的机会。 亿万星光,也是他一剑一剑斩出来,一只星兽一只星兽杀下来,不眠不休,亲手所累聚的! 雷占乾却说,他靠的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无视他的努力与经营,践踏他的辛苦与名誉,凭借的是什么呢?无非是雷占乾自认为他应该赢,能赢! 那就打破他的这种“自认为”。 这场战斗早在七星谷就应该开始。 当时他回应了一句“雷先跑”,如今已经同为内府,以剑回应即可。 此时站在台上,自信昂然的雷占乾,根本不知道姜望为这一战做了怎样的准备。 他跟左光殊,甚至已经全盘推演过整个战斗过程。 姜望瞧不上他的气量,但非常尊重他的实力。 所有的准备,都将在此刻,在整个临淄的关注中,等待验证。 同为天骄,谁才是更耀眼的那一个? 第九章 远行 “小心青石宫?” 霞山别府里,重玄胜摆摆手,好像全不挂怀:“谁爱担心谁去小心去。” 姜望觉得他应该重视一些,因为他们的的确确用许放之死捅了姜无量一刀,于是说道:“我觉得姜无忧不是那么无聊的人。” “当然。”重玄胜道:“我完全相信这不是随便的一句话,我也完全相信姜无忧的实力和眼界。这当中或许有很多深意……但我何必去理?” “姜无量如果不准备做什么。我现在做什么都是错。姜无量如果准备做什么……”重玄胜食指往上指了指:“陛下自然会好好管教他。他一个废太子,还想做什么?论起小心,姜无华、姜无忧他们,要比我更小心才是。” 重玄胜一瞬间就抓住问题的本质。 是啊,有的是人比重玄胜更忌惮姜无量。姜无华、姜无忧这些争夺大宝的皇子皇女,甚至当今齐帝本人…… 所以,还真不必猜姜无忧的心思,就当做没听过便是。顺着姜无忧的心思去猜,去行动,反而有可能被引导至难以揣测的方向。 这些有资格向帝位发起冲刺的皇子皇女,一个都不能小看。 堂堂华英宫之主,岂是等闲? “我走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姜望问。 “还能有什么打算?把生意什么的先放一放,潜心修炼。”重玄胜道。 他从来都很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需要什么。现在在势力的经营上他已经完全压倒了重玄遵,而随着利益的逐渐捆绑,他相信也会有越来越多的重玄族人倒向他。 到了现在,若说他跟重玄遵之间还有什么明显的差距,也就只剩修为了。 终归超凡世界强者为尊,势即是力,力亦为势。倘若重玄遵现在能修到神临,家主之位都不必再有悬念。 这段时间,正是他放下一切,全力修行的时候。至少也要先圆满腾龙境,跃升神通内府,追上重玄遵的大境界才是。 这是价值最大化的努力方向,他当然不会选错。 “那你可以经常找我练习。我虽然人不在临淄,但是太虚幻境里随时等你。”姜望非常诚恳的说。 “啊哈哈。”重玄胜皮笑肉不笑:“下次一定。” 想占他的便宜,实在是非常困难。 “你心中有计较便好。”姜望说着,再看了看自己住了这么久的房间:“我该走了。” “等等,把这个带上。”重玄胜取出一块青色的腰牌递过来。 这腰牌应是木制,但分量却不轻,薄薄一块,拿在手上如铸铁一般。 腰牌通体为青色,正面中间的位置,阴刻有一个很大的“捕”字,涂成白色,颜色的选择大概是取意“清白”,而底下的小字是“都城巡检府召制”。 都城巡检府就是北衙,而这枚腰牌就是名气很大的“青牌”了。 持有这枚腰牌,就意味着是隶属于都城巡检府的青牌捕头。 姜望将它翻一个面,却并未在背面找到自己的名字或者代号,只在右下角有一个“伍”字,代表这枚青牌的持有者是破获过内府境案件的五品捕头。 “别看了。”重玄胜眼睛很小但偏偏很喜欢翻白眼:“临时给你用用而已。” 因为是临时用用,所以不可能刻上名字。 “这是干什么?” “因为郑商鸣的事情,郑世欠我一个人情。他只忠诚于陛下,以他现在的位置,若不要他还人情,他反倒会觉得你挟恩自恃。徒增猜忌。索性我便找他弄了这张青牌。” “我也用不到它吧?” 姜望莫名其妙,实打实的五品青牌捕头,的确能够调动不少官府资源。但一个临时的青牌捕头身份有什么意义? “怎么用不着?你参与调查赵宣被刺案,追缉凶手,当然得有个身份!” “等等,什么赵宣被刺案?”姜望越听越迷惑,但突然想到问题所在:“被刺死的礼部大夫?你让我去追杀地狱无门?!” 开什么玩笑。尹观那是他现在能追杀得了的人物吗? 重玄胜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姜青羊,你作为大齐年轻一代有数的天骄人物,为大齐出力,追杀这群犯事的杀手不是很正常吗?” 这胖子一强调大齐,姜望的脑子就转过来了:“……你说得对。” 一个天骄人物突然离境,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但身上挂着任务就不同了。这也是重玄胜特意去找郑世要一个青牌的原因。https:/ 并不是真让他去追杀尹观。重玄胜没有那么膨胀,也并不想害死姜望。只是追缉这种事情,找错方向,跟丢目标,都是非常合理的。 也许姜望跟丢得有些远,甚至要一路跑到云国去了……但他的行为也都很正当! 谁叫地狱无门的杀手满天下跑呢? 本质上姜望去一趟云国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重玄胜只是为他补全漏洞,让有些想从政治层面下手的人寻不到破绽罢了。 “另外……”重玄胜又取出一个精致玉瓶:“这是送给咱妹子的!” 这玉瓶上甚至还刻印了阵纹,它的价值毋庸置疑。 是说这段时间经常不见重玄胜的人影,原来是去弄这个宝贝! 玉瓶里装的,是一枚地元大丹,以价值而论,把重玄胜在无敌演武馆弄到的所有收益全填进去都不够,是真正有价无市的宝物。 姜望和重玄胜的关系,早过了那种你推我让的时候。直接将这玉瓶收起来,心中感动,但嘴上只道:“这礼物还成!” 重玄胜脸上故意堆出讨好的笑:“能让鼎鼎大名的青羊兄满意就好!” 姜望于是也笑了。 “走了!” 他收下礼物,直接站起来往外走,就此离开。 而重玄胜也没有再相送。 …… 同境击败王夷吾,越一个小境界击败雷占乾。经此两战,姜望已是真正意义上的名扬齐国。 他也真正进入齐国各方势力的视野中,之所以没有太多人来招揽,一是重玄家本身就有足够的威慑力,二是如姜无忧、姜无邪这种有望大位的皇女皇子,直接就把很多势力阻于门外。 姜望这个名字,成为多少天才的新目标,成为多少闺阁的梦中人。 然而正在众所瞩目的时候,在整个临淄城的热议声中,姜望已经收拾好行装,悄然离开。 他来时默默无闻,走时举国知名。 但同样的都是单人独剑。 姜望选定的离开临淄城后第一个落脚点,是赤阳郡南遥城。 好友廉雀的地盘,铸就长相思的地方。 当然,因为身上的这块青牌,他需要先去一趟贝郡。 第十章 人间事 大定二年。 自庄帝登临洞真以来,庄国大有不同。 境内国泰民安。疏通水道,得到清江水府的全力支持。大修官道,将各大城域完全连成一片。那些流窜各地的左道邪修,都很少有再把庄国选做落脚点的。 而在境外,强割陌国十城,几乎为庄国再拓一郡之地。 可庄帝并未就势立下第四郡。 据说有朝臣奏请此事,庄高羡却当朝反问:“区区十城之地,能当一郡否?” 野心昭然若揭。 陌国则慌慌张张地送出大笔资源,贿赂秦国。得到强秦的支持之后,才算安宁下来边境。 越来越多的庄国百姓逐渐意识到,往日羸弱的庄国,好像各方都可以来踩一脚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的庄国,说一声整个国家欣欣向荣并不为过。 庄国三郡,华林郡是都城所在,岱山郡顺势囊括新得的十城之地,一跃成为庄国最大的郡域。 唯有清河郡,似乎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整个清河郡,最神秘、最令人向往的地方,应该是清江水府。 在庄国,人族水族盟誓数百年,相处融洽。当然有一些小摩擦,但并不影响大局。或者说,大局被身居高位的人牢牢掌控着。 传说中的清江水府,以白玉为阶,以黄金为砖,点缀明珠,遍地奇珍,自然引得凡夫俗子向往不已。 但要说真正叫人打破头往里挤、成为很多人一生梦想之地的,还得是清河郡道院。 因为这个地方,代表修行之阶,代表地位,代表未来。 然而,郡道院每年招收的名额极其有限,整个清河郡十三城多少修士,谁不挤破脑袋往郡院努力?得意者终究是少数。 因为枫林城已经失落,清河郡现在只剩十二城,然而郡道院的标准并未降低,而是相应的减少了名额。 严格如此,所以那些徘徊在郡道院外的失意者,并不罕见。 在郡院二年生刘瑶看来,此刻站在牌楼前,往郡道院里眺望的青年男子,应该就是其中一个。 但他有些不同。 刘瑶承认他的五官相当出色,但吸引她注意力的,并不是那张脸。而是那一双眼睛,温和淡然,又悠远神秘。当他眺望郡道院的时候,还有浅浅的情绪晕开。 刘瑶分不清,那种情绪,是遗憾,还是忧郁。 但让他非常迷人。 这个人已经是第三天出现在郡道院外了,同样是在下午,站在同样的位置,同样地往郡道院里眺望。 他在看什么? 刘瑶并不知道。 但她突然很想上前去问一问。 这不应该。对刘瑶来说这很不应该。 去年她是卡着最后几个名额的位置,挤进的郡道院。郡道院每年都会淘汰一批人,她非常的努力,才保住现有的位置,没有成为被淘汰的人之一。 在城道院的时候,她也是名列前茅,相当优秀。但在郡道院,各大城域的天才都在一起竞争,一个恍惚,她就已经泯然众人。 所以她是从来不会浪费时间的。她吝惜到每天走哪条路,路上花多少时间,都详细的规定。 然而她竟然因为一个陌生人,连续三天停步。 求道者要忠于自己的内心。院长好像在什么时候讲过这句话。 当刘瑶想起这句话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于是她改变方向往外走,走到那个安静眺望的青年身前。 “你好。”刘瑶招呼道。 那青年收回视线,看着她,并不说话,只用目光表示询问。 刘瑶作为郡道院正式学员,见惯了阿谀奉承。起先她会担心这青年也与那些庸俗的人没什么两样,对郡道院的她曲意逢迎。但现在这青年态度太过淡然,她又忍不住生出些许失落来。 这样患得患失的经历,她未有过。 “呃……” 刘瑶张了张嘴,想要问什么,但一时顿住了。话到嘴巴,忘了要问什么。 她才意识到,她并不是真有什么问题。她只是想找个话题。 “有什么事?”青年主动问。 仿佛印决完成了最后一个手势,道术自然流泻。 刘瑶思路一下清晰起来。 她说道:“你每天站在这里看,没有什么意义。不会有同情,不会有青睐。郡道院不会因为实力之外的任何原因录入弟子。” “我是过来人。”她劝道:“一时的失利算不得什么,郡道院每年都有名额,你应该抓紧时间好好修炼,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把握。”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口:“我是郡院二年生。如果你有什么修行上的问题,可以来问我。” 这句话意图太明显,险些令她面红耳赤,强行用道元控制,才让剧烈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 青年静静地听她说完,然后回道:“没关系。” 他的声音和缓,有一种慢条斯理的淡然与温柔。 “我只是看看。”他说。 并没有因为她的冒昧有什么不满,也没有因为她的好意而显得亲近。 之前如何,现在如何。 他仿佛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 “噢。”刘瑶愣了一下:“噢,好的。” 但究竟什么好的,她也不知道。 青年似乎打算继续眺望,但她还站在这里。所以顿了顿,又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大约是——你还有事吗? 刘瑶仿佛大梦方醒,一下子反应过来。 “啊,我,我先走了。” “再会。”青年很有礼貌地微微点头。 刘瑶慌慌张张地往道院里走,但走了两步,又咬了咬牙,转回来:“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为了表示诚意,她先自我介绍:“我叫刘瑶。木桃琼瑶的瑶。” 彼时那青年目光已经重新投远。 在夕阳下,从这个角度看他,有一种难以具体形容的疏离气质。 在这一刻,刘瑶恍惚觉得,他与整个世界都无关。 这样的一个人,应该不会太在意郡道院的得失才对。所以,他到底在看什么? 时间好像很慢,刘瑶心中念头此起彼伏,飞快生灭。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以为她应该得不到答案了。 但终于捱过短暂却格外漫长的沉默。 她等到那个青年的回答。 “念祥。”他说。 …… …… …… …… ps:运营组开了一个角色升星活动,大家去回复书评区最新精华帖即可参与,参与角色升星,即可获得起点币奖励,具体规则见贴。因为起点的规则改变,以后只有一星以上的书才能做活动。所以……这可能是本书最后一次活动了,希望大家踊跃参与吧。请pick我们的姜望! 第十一章 追缉 贝郡是晏抚的老家。 姜望此来,纯粹是因为追剿地狱无门一事。 为了将功赎罪,彻底剿灭地狱无门,郑世组建了堪称豪华的追缉阵容。 精于探案的青牌捕头,一次性就派出了十四位,而且最低都在五品! 其中十位是五品内府级捕头,另外四位是四品外楼级捕头。 郑世还亲自出面,请动了北衙一位已经退隐的强者,曾经的一代捕神,神临境的岳冷。 几乎是掏空了北衙的家底。 一神临四外楼十内府,加上临时混了个名额的姜望,足足十六位强者,这阵容不可谓不强大。 之所以要来贝郡,是因为追缉队调查线索来到了这里。 姜望虽然只是挂个名,但好歹也要来应付一下,蹭一蹭,再以调查线索的理由只身离开。 是的,地狱无门的杀手们虽然成功刺杀赵宣,逃离临淄,但是并没能直接逃离齐国。 姜望也是到了贝郡,见到济济一堂的青牌捕头之后,才知道这件事。 地狱无门刺杀赵宣能够成功,原因有很多,既是实力也是准备,更有运气的因素。 而齐国这样的当世强国,一旦反应过来,就不是单单“恐怖”两个字可以形容的。 政事堂虽然没有来得及封闭临淄城,但却悍然封闭了国境线! 各处边城,都调整到了最高级别的警戒,对离开齐国的人反复查验。保证任何人都不能无声无息的离开。 而关城之外的国境线,受护国大阵感控,人畜不得通行。 有绝世强者坐控护国大阵,一待哪里出现闯关现象,顷刻便至。 可以说相对于北衙组建的追剿阵容,这位坐控护国大阵的强者,才是真正悬在地狱无门头顶的那把致命铡刀。 地狱无门像一条被盯上的游鱼,虽然狡猾有力,虽然跃出临淄,但仍然在齐国这座池塘里。 追缉队要做的,便是在封闭国境线的这段时间里,铺开大网,揪出地狱无门的杀手,并剿灭之! 姜望到追缉队露脸的时候,捕神岳冷并未出现,大概这次出山,只是作为武力层面的保障。 青牌捕头们的情报能力毋庸置疑,没人不知道临淄城里惊动凶屠与军神对峙的大事。都对姜望表现得非常热情,甚至有几个当场就要斩鸡头烧黄纸的,被姜望左推又推,好歹推过去了。 第十四章 一只手 马雄能够被派出来追剿地狱无门,并且成为仅次于岳冷的队伍核心,当然不是弱者。 事实上他四大圣楼岿然伫立,境界也并不比郑世差了。 影子刚有异动,他便有所察觉。 道了声:“来得好!” 直接一脚往那只手踩去。 他不怕地狱无门的这群老鼠找上门,就怕他们躲起来,浪费时间。 为了隐藏行迹,地狱无门在逃离临淄之后,选择了分散逃窜。想要让北衙顾此失彼,从而保证大部分人都能逃出齐国。 他们没有想到齐国反应如此激烈,竟然不惜封锁国境,也要将他们擒杀。 封锁国境并不是一件小事,齐灭阳的第一件事,就封锁阳境,可见事关重大。而地狱无门在小连桥行刺赵宣之时,郑世甚至连封闭临淄所有城门的权力都没有。 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判断错误,是因为地狱无门以为他们不过是杀死一名投诚的阳人。齐庭固然愤怒,但应该不至于为一个杀手组织摆出如此规格。 但在齐帝看来,小连桥一案代表的,是有人在挑衅齐国的威严!他必须要有人为此负责。 而对郑世来说,这是他将功赎罪的唯一机会,他不能不拼尽一切去把握。所以才连岳冷都请动出山。 在追缉队伍穷搜之下,此时的贝郡,地狱无门能够调动多少战力? 马雄不相信,地狱无门剩下的九大阎罗能够全员来此。就算全员来此,他也相信自己能够撑到捕神岳冷回援。 因为他在回击之前,已经传递了讯息给岳冷,这会岳冷已经掉头。 岳冷走得时间并不长,一名神临强者全速回援,能用多少时间?三十息?二十息? 马雄不相信,他们四大外楼境青牌捕头,个个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修士,能够在三十息之内被击破! 所以面对袭击,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地狱无门在找死! 他一脚踩下,而影子中的那只手倏忽收回。 与此同时,一名内府境青牌捕头身后的影子中,头戴漆黑阎罗面具的仵官王一跃而起,探手直抓后心。https:/ 同样的悄无声息。 但这里并不是只有马雄一个外楼境青牌捕头。 几乎是在马雄出声的同时,另外三位外楼境强者也出手了。 一人曰:“鬼鬼祟祟,匿迹藏形,其罪当墨!” 仵官王面前,忽然出现一把刻刀,要刺穿他的面具,在他脸上刻下代表罪行的印记! 又一人曰:“无职而擅闯要害之地,其罪当膑!” 仵官王双足一紧,难以移动。一把尖刀似凭空生成,而他的膝盖骨,即将被剜去。 而又有一声阴冷残忍:“触法而逃,阴谋滋生,其罪当宫!” 仵官王下半身一凉,一柄小刀出现在他要害之处。 这几位外楼境青牌捕头,都是法家门徒,所修之术,乃是古之五刑。 马雄更是其中佼佼者,只见他一脚踏空后,直接整个人站起,并指遥遥点向仵官王:“无知匪类,刺我大齐命官,罪不可恕,刑之以大辟!” 古之五刑者,墨、劓、宫、膑……大辟! 分别是刺面、割鼻、阉割、剜膝盖骨,斩首! 虚空之中似一把铡刀落下。 仵官王整个头颅直接飞起! 此后他的面具才破碎,脸上出现一个黑色的“盗”字。代表他受黥面之刑,是由于为盗。 在同一时间,他的膝盖骨被整个剜去,双腿软下,无法站立。 而双腿之间,早已血流如注。 强如地狱无门的仵官王,身受古五刑之四,顷刻身死! 在场所有捕头都松了一口气。 唯独姜望,心弦依旧紧绷。 他见过仵官王,亲身感受过仵官王的威势,其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就死去了? 便在仵官王身受四刑,尸首分离,尸体倒下的同时,有一个长发身影从天而降。 他似是从太阳中突兀落下来,之前不曾被看到半点行迹。 而刚一出现在视野中,便已至近前。 他的落点是客厅处! 是关押着泰山王的客厅! 轰! 整个屋顶被打破,设在客厅中的临时阵法,被他缠绕碧绿之光的拳头当场轰碎。 而后姜望便听到泰山王惊恐的声音:“秦广王!我什么都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整个客厅都随着地狱无门秦广王的降临而垮塌。 在落石与碎瓦间,地狱无门的泰山王躺在地上,拼命地往后挪动。 经过了一整夜的折磨,此刻他已经十分虚弱,但声音悲凄,令人动容。 而飞身落下的尹观,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一掌按下! 顷刻血肉成泥! 尹观冒险赶来,却根本不为救人,而是要灭口! “你找死!” 马雄怒不可遏,再次祭起大辟之刑。 “怎么死?”仵官王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忽然转过来,眼睛骨碌碌地盯着他。 马雄因此一顿。 施展膑刑的外楼境青牌捕头一步踏至,直接抽出腰刀,将这颗人头斩为两半。 而这个时候,尹观却已经身化碧光,飙射远空。 马雄再看仵官王的那两半人头,只见它如积雪遇烈阳一般,竟然“融化”了。 仵官王剩下的“尸体”,也同时开始化去。 直到此时,天边才疾射来一个身影。 气势全开的岳冷落入庭院,却只见得断壁残垣,一滩肉泥。 姜望并不知道,对于这种情况,岳冷早就有过安排。他甚至不乏是故意离开,给地狱无门创造“机会”。 他的安排有二,一在泰山王身上。二在马雄。 而尹观直接杀了泰山王,让他的后手成了摆设。 但只要马雄他们,按照他的安排,拖延那么一点时间,他还是能够将地狱无门的首脑一举擒获。 可是同为外楼境巅峰,同样四圣楼并立,还以四对二。这些人却连二十息都没有撑过,便让尹观扬长而去! 岳冷沉默了一会,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然而这无言的斥责,却比耳光打在脸上还要痛! 可以预见,在接下来的任务里,马雄他们已经失去了捕神的信任。 马雄脸色难看的回望身后,在他的影子中,一只苍白的手静静躺在地上。 仵官王的手! 对于修行者来说,断肢之类的伤会损耗元气,但也都能接上。前提是……断肢还在。 单纯的幻术或者傀儡术,都不可能让经验丰富的四品青牌捕头们上当。 所以仵官王是真的现身,也真的留下了这只手,才得以瞒过马雄他们,第一时间吸引了他们的攻势,为尹观创造一击灭杀泰山王的机会。 秦广王勇气惊人,目的非常明确。 即使岳冷自诩是最好的“渔夫”,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条极具勇气、异常狡猾的鱼。 成功咬饵却脱钩! 第十五章 名器之养 无论事态有了怎样的发展,岳冷回来了,按照姜望和马雄的约定,现在他就可以直接离开。 而姜望也毫不犹豫,甚至在离开之前,没有再和马雄或者岳冷打一声招呼。 尹观强势出手,杀泰山王灭口,算是重新为自己找到了隐迹藏形的余地。 但这同样说明——地狱无门一众杀手的处境已岌岌可危。泰山王被抓,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尹观大概率不会冒险前来灭口。 要在岳冷面前打一个时间差,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是真正拿命在搏。 而岳冷抓到手的囚徒被灭口,对他来说,无疑是极其严重的挑衅。 这意味着,接下来岳冷他们的追剿行动会更激进。 地狱无门一群顶级外楼杀手,追缉队这边还有神临强者,一旦全面开战,激烈程度可想而知。 姜望不想卷入其中。 如果他有盖压全场的实力,主导形势也未尝不可。但现在嘛,还是明哲保身为好。 包括选择低调离开也是如此,他不去再打一声招呼,是因为不想触霉头,搞出什么变故来。 以岳冷在北衙的地位,真要借着身上这个牌子征调姜望参与办案,姜望也很难说拒绝。 反正马雄答应过他,至于之后可能情况有变、形势不同什么的,姜望一概不考虑。 让这些人打生打死去,他尽快处理完这边的事情,然后就赶紧去见安安。 …… 姜望低调离开,没有被太多人注意到,便有疑虑的,马雄之后也自会跟他们解释。 但让姜望意外的是,林有邪跟了上来,也不说话。 “有事?”走出驻地之后,姜望才停步相问。 “共事一场,送送你。”林有邪说。 就混了个脸熟便走了,也算‘共事一场’?共的什么事?一起发呆吗? “心领了,请回吧。” “好,我这就回去。”林有邪嘴里说着,脚下却没有动:“对了,临走之前,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不知道方便吗?” “不方便。”姜望毫不犹豫地拒绝。 但林有邪似乎并没有听到拒绝,反而直接地问道:“我注意到仵官王被五刑处死的时候,马捕头他们都有些放松了,唯独你表现得非常谨慎。你好像很熟悉仵官王?” 她的目光随着问题,看似无意的扫动,但姜望清楚,自己所有细微的情绪都被观察着——能观察到最好。 姜望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他用异常严肃的眼神看着林有邪:“我知道你有很强的破案能力,我也知道,作为资深捕头,你可能会习惯性地对一些人或事产生怀疑。但是麻烦你收敛一下,我不是你的犯人!” 无论她多么有破案天赋,是传承几代的名捕。 在现在的姜望面前,腾龙境修为是她最大的弱点。 姜望一严厉起来,那杀伐出来的强大气势瞬时压制得林有邪呼吸艰难。 她本心上并不畏惧姜望,也不认为姜望会把她怎么样,但实力上的压制,根本不以意志为转移。 她早就知道这位青秀少年实力恐怖,但直到此刻,才知道那正面击败王夷吾、雷占乾的恐怖实力,到底是什么概念。 在她认识的所有内府境捕头里,没有一个人,能给她带来如姜望这般的压力! 等到林有邪脸都憋得涨红了,姜望才将气势放开。 “言尽于此。”他说。 然后便直接离开,再未停步。 …… …… 姜望的目的地是赤阳郡南遥城。 贝郡在临淄的东南偏南方,而赤阳郡在贝郡西南方。 贝郡与赤阳郡之间,隔了一个狭长的桥山走廊,而桥山走廊属于桥山郡。 以占地而论,在整个齐国范围内,桥山郡都算得上小郡。唯一称得上有名的,大概也只是桥山走廊了。 姜望直接从空中飞越桥山走廊,进入赤阳郡后才落下来,路上没有耽误太多时间。 这也是身上挂一块青牌的好处了,青牌捕头的身份,齐国哪里都认。若换一个不明不白的人突兀飞行,早不知在哪就被打下来了。 许久未见廉雀,他好像更丑了一些。脸上黑的地方更黑,红的地方更红。但修为有所长进,赫然也已经是内府境。 他借助铸造名器之机,一举推开天地门,晋入腾龙境的时间比姜望还要早一些。作为铸造出名器长相思的铸兵师,也没有理由困顿于内府之前。 不过他本身未能感应到神通种子,在天府秘境又没能成功。因此并未摘得神通。 虽然有段时间未见,但两人都未感生疏。他们的友谊经历过考验,轻易不会被时光洗去。 此时坐在廉雀的府邸里,两人对坐而饮。 在重玄胜的暗中指点下,廉雀携铸就名器之势,已经在廉家内部取得了一定的权柄。现在是廉氏家主位置呼声最高的继承人之一。 这一点从他现在的气场就可以看出一二来,完全不同于以往。 而姜望之所以亲自来一趟南遥城,其用意与在临淄约战雷占乾一般无二。正是携大胜雷占乾之势,来南遥城为廉雀撑场。 在家主继承人的选择上,人脉亦是非常重要的考量因素。尤其是廉氏这等本身战力不够强横的铸兵师家族,往往更需要倚仗强援,来维持家族的威势。 最早的时候,重玄胜是计划用廉雀做一招暗手,他先偷偷指点,暗中支持,让廉雀掌权廉家。而后廉雀反过来动用廉氏的力量,支持他与重玄遵竞争。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形势已大为不同。自王夷吾被逼出临淄之后,重玄胜已经没有那么需要廉家的支持。如他分析的那样,他现在的重心正往个人修为方向倾斜。 那么与廉雀的关系就不妨摆到明面上来了,对正在争夺家主位置的两人都有好处。 对廉雀肯定是好处更大的,但这就没有什么必要计较。廉雀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 临淄城里发生的大事,廉家当然不至于全不知情。 事实上直到亲眼见到姜望,对于那传得沸沸扬扬的两场战斗。廉雀仍还有些不真实感。 上次相见,姜望虽然也击败了十四皇子姜无庸,相当威风,但过程可没那么轻松。谁能想到,现在姜望已经能够与王夷吾同境为敌,并且战而胜之了呢? 廉雀饮下一杯,咧嘴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辱没长相思!” 姜望亦饮尽:“廉兄呕心沥血之作,我怎么敢辜负?” 想起一起在剑炉铸造长相思的那几天,的确是辛苦非常,两人对视一笑。 “说起来,你现在叩开内府,摘下神通。也可以开始温养长相思了。” 廉雀说着,取出一本火红色封皮的小册子,放在桌上推过来。 “温养?” 姜望瞥了一眼,只见封皮上用蚯蚓爬行般的字迹写着——《名器长相思温养法》。 “你自己写的啊?”他问。 廉雀点头道:“我总结了廉氏历史上一些剑器的温养法,专门为长相思设计的。它准备了有段时间,打算跟燕枭之喙一起给你的。没想到你自己先过来了。” 这份心意的确难得。 然而姜望一脸嫌弃:“我就说这么丑的字,一般人写不出来……” 第十六章 我心如月,阎罗聚首 “你是不是还想说,字如其人?”廉雀黑着脸,他又不是重玄胜,对自己的长相当然有认知,大手已经悄然按在册子上。 大有一言不合就收回去的架势。https:/ “字如其人真的是有道理的。”姜望不慌不忙:“你看这几个字,曲折往复,有如龙行,有腾云驾雾之势啊!形丑只是表象,风骨才是根本!除了你这样坚韧不拔的俊才,廉氏还有谁能写得出这几笔气势来?” 廉雀这才满意地松开手,任姜望抽走这册温养法。 长相思有名器之姿,可以称得上名器,但还没有完全成就名器。它需要岁月的洗涤,需要持有者日积月累的与之并肩战斗,需要与持有者一同进步。 加快这个过程的方法不是没有,尤其廉氏作为天下铸兵师圣地,并不缺乏相关研究。但那些方法,以姜望之前的实力,基本上都用不了。 用神通种子温养名器,就是其中一种正宗堂皇法门。 而廉雀作为长相思的铸造者,除姜望之外最了解这柄剑的人,专为长相思做了调整,自然是最贴合这柄名剑的温养法门。 姜望嘴上嫌弃,实际却相当急切,当场就将这本温养法翻了好几遍。 不得不说,廉雀虽然人丑字也丑,但在铸兵师一道上,堪称天赋惊人。整部温养法由浅入深,精彩至极,即使是姜望这等门外汉,也一眼看得出珍贵。 一直以来,姜望在战斗中,都只是依靠长相思本身的锋利,而它作为名器的独有性却并未展现出来。有了这部温养法,长相思必能早露峥嵘。 廉雀性情刚烈,拙于言辞,在很多时候,话其实都很少。 姜望也是跟重玄胜、许象乾这等人接触久了,下意识便要斗斗嘴。好在两人的交情摆在那里,廉雀也不会真往心里去。 “还有。”廉雀说着又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略扁的黑铁盒:“你要我帮忙打造的东西,已经完成。这东西有些恶毒,你要慎用。” 也就是廉雀这等人,说话才会这么直接。 姜望伸手接过,也没细看,便直接放进了储物匣里:“很难处理吧?” “是不太容易……不过难不倒我。”廉雀感慨之中带着一点小得意。 “铸造当然难不倒你,你可是廉雀!” 姜望想了想,又正容道:“我不会随便使用它的。只是下意识觉得这东西很罕见,不愿糟蹋了。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处理好。” 廉雀咧开了嘴:“越是争位置,越看到人心复杂。现在旁人说的话,我听到了都要在心里打个折扣。唯独是你,姜望,你说什么,我就可以信什么。” 当初在廉氏祭祖大典上,他不惜以死正名。这样的人,能够折服他的,绝不会是力量、金钱又或权势。 被廉雀这样的人认可,无疑是一件令人畅快的事情。 姜望对着窗外举了举杯:“我心如月,幸得君知!” …… …… 同样的一轮明月之下。 尹观立于树巅,正对明月,眼神飘渺,不知在想些什么。 带着面具的仵官王则盘腿坐在树下。 像苏秀行那样的小喽啰,反倒逃起来轻松,混进人群如石沉大海,连涟漪都只有片刻。散去也就散去了。而他们这些“阎罗”,是北衙明令不顾一切也要捉拿的存在。且生死不论! 地狱无门的“阎罗”,都是杀手这个行当里绝对的顶尖人物。论起藏匿行迹,都是个中老手, 然而在齐国强大的追缉力量面前,还是不够看。 强如泰山王,依然被揪出行藏,抓了个正着。 对地狱无门里的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段非常艰难的日子。以前他们不是没有被国家的力量追缉过,但最终都不了了之,没能拿地狱无门怎么样。 但这次不一样。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次是真的不一样。 这次是齐国,是东域的霸主国,天下强齐! 然而,被上天入地的追杀,并未让尹观看起来潦倒半分。他独立树巅,浑不怕暴露,甚至还有闲心赏月。那清俊的脸上,更见不到一丝颓然。 “怎么样?新的手好用吗?”尹观在树巅上问。 “就那样吧,毕竟只是一位内府境的手。”盘坐在树下的仵官王声音艰涩:“我已不记得我最初的身体是什么样的了……” 对绝大部分的修行者来说,断肢若未能接回来,战力绝对会大打折扣。哪怕服用某些灵药,能够新生残肢,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够回复如初的。 任何一个强者,走到他的层次。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经过日积月累的锤炼与塑造。那份时光与汗水,一旦丢失,轻易无法寻回。 但仵官王修行特殊,他身上的绝大部分肢体乃至血肉,都是在别人身上“换”过的。这也是他可以果断舍弃一只手,为尹观争取机会的原因。 尹观没有就这个话题展开沟通,而是直接道:“那么,召集大家吧。” 仵官王于是掐动十指,一阵眼花缭乱的掐诀之后,双手合掌于身前,又缓缓拉开。 便在他的双掌之间,出现了一片银白色的光幕。那光幕起初微微晃动,之后慢慢稳定下来,光幕被整齐地切割为十格。 其中六格里,有人影映出。 尹观和仵官王的身影也出现在里面,占据其中两格。 而剩下四格中,是四个戴着和仵官王同一制式面具的人。 分别是——宋帝王,卞城王,都市王,平等王。 此次齐国的行动,整个地狱无门出动了七位阎罗,十殿阎罗中,只有楚江王、阎罗王、转轮王三位没有入齐。 虽然最后真正在小连桥出手的只有五位。但他们的准备绝对是充分的,还留下了两位阎罗的余地。 可见地狱无门虽然看似无法无天,但对于齐国,还是保有相当的谨慎。只不过……现在看来,这种程度的谨慎,似还远远不够。或许他们当初就不该接那单生意! 只有六格人影,因为在齐国之外的那三位阎罗,此时当然不可能跨越齐国护国大阵与他们沟通。尤其是在此等紧张之时,那几乎是在直接暴露他们的位置。 而剩下一格位置,属于泰山王…… 这阵子东躲西藏的地狱无门诸位阎罗,通过这种方式,难得地聚在了一起。 甫一露面,都市王便哑声道:“这种危险时候要求沟通,秦广王你觉得合适吗?” 第十七章 秦广王 此次临淄之行虽然成功,但参与者全都陷入齐国青牌上天入地的追杀中。会有不满的情绪滋生,也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说到底地狱无门并非军队,且建设时间很短,尹观与其他阎罗更多是合作关系,也很难说有什么忠诚度可言。 甚至于此刻,都市王已经开始质疑秦广王的决定。 “合不合适,我说了算。” 尹观看了都市王一眼,淡声道:“我说,合适。” 无论如何,在其一手创建的地狱无门内部,尹观依然拥有足够的威望。 被他冷淡的目光一扫,都市王立即闭嘴不言。 姜望在小连桥见过的宋帝王瓮声道:“秦广王,你现在召集大家有什么事?我这边已经快被排查到了,可能藏不了多久,很快就要转移。” 十殿阎罗中,宋帝王排名第三。这种时候大概也只有他和仵官王适合出声,但他并无什么态度上的针对,只是就事论事。 尹观微微颔首:“我制定了新的行动计划……” “还行动?”排名第九的平等王打断道:“就连泰山王都死了!” 在参与这次行动的诸位阎罗里,他实力最弱,这时的语气也表现出急躁、紧张:“你之前不是说只要我们藏下去,齐国不可能封锁太长时间吗?我们就藏着不行吗?” “已经不行了。”尹观的声音很冷静,但同样因为冷静,而显得有些残酷:“在岳冷面前,你们藏不了那么久。” “一动不如一静。”平等王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 在捕神岳冷的强大压力下,他已经乱了。 常年游走在黑暗中,一个心已经乱了的杀手,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不为奇。 仵官王抬头看了树巅上的尹观一眼,想要看看他的意思。 但尹观依然平静。 “你不再相信我?”他这样问:“因为我杀了泰山王?” “你不该杀他的。”平等王低声说:“他什么都没有说,不是吗?” 他对泰山王没有什么感情,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泰山王之死难免加剧他的恐惧。 而且他的话也没有错。因为泰山王如果说了什么,这会他们应该已经不止一个被抓。 “他一定会说的,只要价格达到他的底线。那底线或许是保留修为,或许是保他的命,或许只是,给他一个痛快。” 尹观的回应却依然很平静:“他被活捉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他的背叛。不是吗?” 岳冷再怎么强,作为地狱无门的十殿阎罗,自杀还是做得到的。 泰山王被活捉,就说明他内心仍然抱有一丝希望。那希望是什么不言而喻。 平等王大概不是认识不到这一点,而是在巨大的压力下,难以保持冷静的判断。又或许,他其实比谁都清楚,但要借机试探尹观。 在地狱无门这种地方,太简单的人大概率是活不下去的。 平等王沉默了一阵,低头表示臣服:“谢谢你愿意跟我解释。” “不必谢我。”尹观语气依然平淡:“比起杀掉你来说,还是解释一下更简单。” 换而言之,如果解释起来更复杂,或者解释不通。可能就是另外一种结局。 在地狱无门这样的组织,讲感情讲付出是一件可笑的事情。这是尹观在建立地狱无门之初,就决定的这个组织的风格。 所以哪怕尹观冒险去杀泰山王,实际上是在救其他人,是作为组织首领承担最大的责任、最大的危险,他也并不拿这一点说事。 反而直接威胁平等王。 在地狱无门,这恰恰更有效。 一片安静。 尹观视线挨个扫过,确认所有人都清楚了他的决意。 才在安静之中,再次开口:“首先我希望你们认识到一点,我们并不是齐国的敌人。我们不配。” “齐国非常强大,但他的对手也很多。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国家,不能投入太多的精力给我们。然而只是一丁点的注意,已经快要让我们覆灭。” “所以,我们必须行动起来,搅乱局势。让齐国真正的对手,看到机会,站到它面前来。哪怕再危险,我们也只能这样做。因为我们唯一的生机,就在这里。” 尹观的观点很清楚,也因此让来自齐国官方的压力,仿佛更凝重了一些。 几位阎罗互相对视,交换眼神。 但终究没有谁再提出意见。 最后,仍然是宋帝王开口:“你打算怎么做?” …… …… 贝郡的东北方向,紧邻碧梧郡。 碧梧郡的西北方向是辛明郡。总之都在齐都临淄的影响范围内。 泰山王死在贝郡之后,追剿行动一夜之间又回到原点。 但这一次岳冷亲自制定追剿计划,不再只展露神临境的武力,而是拿出独属于“捕神”这个名号的真本事。 很快,追缉队就在碧梧郡发现了地狱无门的踪迹。 因独一无二的碧色梧桐而得名的碧梧郡,再往东北去,便是高氏所在的静海郡,直接往东,则是天府城所在的临海郡。 到了碧梧郡,一个可能性就不能不面对——地狱无门的杀手们,极有可能想偷越海岸,逃往近海群岛。 不像其它边城所在,漫长的海岸线很难封锁完全。除非齐国完全发动护国大阵,然而为几个地狱无门的杀手完全发动护国大阵,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现在坐镇护国大阵的那位强者,只是借助大阵关注国境,以便随时降临罢了。 若能成功逃到近海群岛,就不再是齐国一家独大的局面,届时可以说天高任鸟飞。 而作为神临境强者,岳冷是不能轻易去近海群岛的。那会引起当地势力的反应。 所以岳冷直接沟通静海郡、临海郡两郡郡府,临时隔绝两郡与碧梧郡的交通,让碧梧郡通往大海的方向成为铁壁。 而岳冷本人则亲自坐镇静海郡与碧梧郡的分界。 用一张反过来的网,笼罩地狱无门。 他以独有的敏锐察觉到地狱无门那些杀手的躁动。要是在追剿的过程中,还让地狱无门那些杀手犯下什么大案,那他堂堂一代捕神,可就脸上无光。 所以他一方面维持着追剿的烈度,持续制造压力,另一方面也小心掌控局势,不给地狱无门狗急跳墙的机会。 之所以选择坐镇静海郡这边,而不是海岸线更长的临海郡。 则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 静海高氏底蕴不足,未必能够挡得住发狂的地狱无门。 而如今最受宠的静贵妃,就出身静海高。 按最坏的局面考量,岳冷宁可天府城出事,也不想看到静海高出事。 …… …… …… ps:我以为书评区置顶的那个活动,目标已经完成了。才发现目标是两万点星耀值啊,现在不到三千点。 大家每天去给姜望比个心吧,一个心就是一点星耀值。咱们现在均订700,每人点一下,一天就是六百点啦。 粉丝值够的,加个标签,一个标签十点星耀值。 投稿大事记也能增加星耀值。这些全都是免费就可以搞定的。 来吧,兄弟姐妹们忙活起来!给大齐天骄·神通内府·青羊镇男·剑术超卓帅姜望一点排面! 第十九章 土鸡瓦狗 廉雀直接腾空疾飞,体内似有一座熔炉轰隆隆发动起来,浑身散发着惊人的热量。 这里是南遥城,是廉家。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姜望都是毫不犹豫的站在廉雀一边。 为了给朋友撑场,姜望直接内府与通天宫一起运转开,属于神通内府的强大气势毫无保留。 “在剑炉!” 廉雀声音焦急。 廉氏最为珍贵的,毫无疑问就是三座古炉。那是廉氏先人早年逃亡时都未肯遗失的宝物,是历史也是传承,更是廉氏跻身天下铸兵师圣地的倚仗之一。 而剑炉就是最近一柄名器长相思的铸炉,当初铸剑的时候,姜望也与廉雀一起在剑炉待过几天,算是很熟悉环境。 “剑炉有剑阵护持,不会这么快出事的。”疾飞的同时,姜望宽慰道。 他的手已经按在剑上,不管剑炉那边出了什么事情,在廉氏族人面前展示一下武力,不是坏事,对廉雀扩大影响力很有好处。 “哪里来的鼠辈,敢在我廉家闹事!”廉雀愤怒如狂,远远就开始怒吼。 姜望也气势全开,锋芒毕露。 他的剑式甚至都已经起势,但远远一看,连忙松了剑柄,一把扯住廉雀:“别去送死!” 他不仅拦住廉雀,还拉着廉雀往后疾撤。 在他的视线范围里,一个长发清俊男子虚悬空中。 剑炉外的残剑剑林,本就是护持古炉的剑阵。此刻已经全力激发,剑气冲霄。 而那清俊男子拳缠绿光,正毫无避忌地一拳砸在剑林之上! 除了尹观还有谁! 廉氏族内最强的战力也就是外楼境,而以铸兵闻名的廉氏外楼,绝无可能是尹观这等凶人的对手。 所以姜望二话不说,拉着廉雀就撤。 廉雀这边还在使劲挣扎,愤怒如狂:“别拉我!他竟敢动剑炉,我一定要杀了他!” 廉家人对古炉的珍视自不必多言,然而姜望绝无可能放任他去送死。 那边尹观拳头落下。 只一拳,无数断剑就干净利落地炸开,被砸成漫天碎片。 残余的断剑仍勉强维持着剑阵,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已经不可能扛得住第二拳。 廉雀立刻就不挣扎了。 他的确性情刚烈,悍不畏死,但又不是个傻子。 尹观这一拳表现出来的战力,远非他能企及。即使拼了这条命,也未必能伤对方一根毫毛。 姜望已经第一时间认清形势,选择避让,但显然廉雀的大呼小叫还是吸引了尹观的注意。 尹观对着剑阵轰出第二拳的同时,视线往这边扫过。 那一瞬间强压加身,浓烈的杀气倾覆而来,有如实质,廉雀整个人肌肉绷紧,几乎以为马上就要被杀死! 但尹观只是扫过视线,便一拳将整个剑阵轰破! 那座仿佛从历史中走出,带着陈旧故事感的古炉,已经暴露在其人面前。 廉雀固然忧心如焚。 旁边的姜望却心中一凛,他清楚,尹观已经注意到他了。 “这古炉已有千年历史!你若坏了它半点,廉氏定与你不死不休!”从另一个方向,廉氏族长廉铸平带着一众家老往这边疾飞而来。 因为姜望和廉雀本就在其它铸兵炉,离这里更近一些,所以反倒先来一步。 牵扯到古炉,涉及廉氏根基。因此廉氏此刻能够调动的战力几乎全部出现,廉铸平本人只是内府巅峰,但家老中有两位外楼境的强者。 尹观淡淡一笑,对廉铸平的威胁不以为意:“我此来本想屠灭廉氏,打碎古炉,给临淄那些大人物加深印象。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他这句话意有所指,但大概只有姜望听明白了。 尹观瞧了古炉一眼,于是转身:“且将这古炉寄存于此。待我以后有空来用。” “廉氏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吗?”廉铸平大怒。 嗖! 尹观骤然回身,并且霎时扑近廉铸平,拳绕碧绿之光,当头轰落! 廉铸平慌乱出手,与他一起的廉氏家老也纷纷出招,其中两名外楼境家老,一位打出一座火炉虚影,炙烤天地,一位拎巨锤反轰,如高山摧崩。 不能说不卖力,不能说不威猛。 但冲突在一瞬间开始,又只在一瞬间结束。 尹观岿然不动,那火炉虚影被打得破灭,那威猛巨锤直接被砸成铁疙瘩。一众家老东倒西歪,而廉铸平吐血倒飞,喷洒一路鲜血! 震撼,惊恐。 “土鸡瓦狗一般的东西,连一拳都接不下,拿什么与我尹观不死不休?” 尹观冷冷瞥了他们一眼,转身踏空而去。 这一次,再无人敢出声。 他真的说来就来,也真的说走就走了。 …… …… 廉雀固然又愤怒又无力,姜望也心事重重。 夜晚独坐房间,决定尽早离开南遥。 他根本不想掺和地狱无门的事情,但有些事就是如此巧合,他来到南遥,而廉氏恰好被尹观选为目标。 从尹观的话里可以判断出,他明显是要在齐境之内搅风搅雨,制造动静。 廉氏作为天下五大铸兵师圣地之一,名望其实很有,但本身却并不以战力见长,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立威目标。 若真的屠灭廉氏,足以在整个齐国掀起惊涛骇浪。 当然,到了那种时候,齐国出面的,不会只有一个岳冷。 齐国现在派出的人是岳冷,不是因为齐国只派得出这种实力的修士,而是岳冷已经足够。一旦岳冷被证明“不够”,地狱无门还敢闹得更大,自然会有更强的高手出面。 所以尹观需要控制尺度。如何扰乱追缉队的视线,又不加剧齐国方面的反应烈度。这非常难以平衡。 自离开贝郡之后,姜望就再没能得知地狱无门的消息。追缉队也不可能有谁会特意给他传递情报。 他因此并不知道,此时的追缉队已经被引去了碧梧郡。 姜望只是在想,秦广王现身赤阳郡。 那始终与他一起行动的仵官王呢?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我方便进来吗?” 姜望对声音的主人早有预计,因此虽然情绪复杂,但还是道:“请进。” 眼前一花,尹观已经出现在房间里。自顾寻了茶凳坐下,翻转一只茶杯,懒洋洋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姜望并不吭声,只等他自己说明来意。 “之前已经两清,但你现在又欠我一个人情。”尹观呷了一口茶,语气随意。 在白天的时候,他完全不介意顺手杀了廉雀。只是因为看到姜望,才选择罢手。 甚至之后停止了对廉氏的行动。 “是。”姜望并不否认。 “这茶不错,你的朋友对你很周到。” 尹观随口评价了一句,放下茶杯,回过头来看着姜望:“我说过,我这种人,有今日没明日,可能等不到后报。所以有什么要还的,都最好立刻还。既然你也同意,你欠我一个人情。那么现在,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第二十章 交换 尹观这个人,做事有一套他自己的准则。 他似乎并不相信什么情义、承诺之类,反而更像商门修士一样,遵循公平交易的原则。 当然,这种“公平”也非常简单粗暴,全在他一念之间。 就像他在苏奢手里救姜望一命,姜望找人帮他通过正规渠道混进临淄之后,他就不再提起。认为两清。 哪怕重玄胜目的并不单纯,还借机完成了自己的计划,他好像也并不在意。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来,他是一个目标非常明确的人。他只要完成自己的目标,并不在乎通过什么手段,甚至也不在乎是否被人利用。 现在,姜望欠了他一个人情,他就要求立刻还掉,帮他做一件事。 这很“尹观”。 “什么事?”姜望直接问。 “送我离开齐国。”尹观说。 不杀廉雀,放过廉氏,这人情到底值不值得冒这样大的险,帮助被齐国通缉的罪人逃离。每个人从自身出发,或许都有不同的答案。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我会尽力。” 他不能保证一定可以做到,因为这事如果有这么简单,尹观也不必请他帮忙。但他承诺,会尽力去做这件事情。 这是姜望的承诺,掷地有声。 自白天受袭之后,廉氏大动干戈,请来不少外援助拳,还请动赤阳郡郡府,派出高手坐镇。在这种戒备森严的情况下,还我行我素的潜入廉氏族地……对尹观来说,倒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姜望若在这时候出卖他的消息,不说将他困杀当场,至少也能要他半条命去。。 若是拖到引来岳冷,则更是后果堪忧。 但尹观似乎百无禁忌,得了姜望的应允,他转了转茶杯,停下:“那看你安排。” …… …… 姜望第二天便辞别廉雀,离开南遥城。 自此西转,往日照郡而去。 在离开齐国去往云国之前,当然要去自己的封地看一看,见见青羊镇上的人,安排一些事情,而且也正好顺路。 按时间来算,竹碧琼这会应该已经回钓海楼了。向前估计不会有什么变化,该颓废还是颓废。只不知独孤小现在修为如何,是否构建了周天。 尹观袭击廉氏,在南遥城来去自如,搞得廉雀心情很坏。对廉氏的每一个人来说,这都是一种耻辱,对廉雀这样的家族继承人来说更是如此。 第二十一章 封地 有匿衣的掩护,一路无惊无险。 各城域之间,盘查十分严格。 从赤阳郡到日照郡,走直线,一路上要穿行十郡。 姜望完全是在修行中度过路途,身边有一个随时有可能带来危险的地狱无门秦广王,倒也不存在枯燥——提心吊胆还来不及。 进入日照郡后,姜望直接原地遣回车夫,顺手将马车整个送予他。 车夫跑一趟远路,得到不菲报酬,回去时还白赚一辆马车,简直开心极了,对姜望连连鞠躬感谢。 望着马车慢慢远去,解下匿衣的尹观说道:“你看,人其实很容易满足。而这个世界无垠广阔,物产丰饶,足够让所有人都吃饱饭。但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人,过得不快乐呢?” 姜望随口回道:“我听过的说法是,人最难满足。拥有的更多,想要的也更多。” 最容易满足的是人,最难满足的也是人。 尹观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已经到日照了,你有什么计划?” “现在离开国境肯定很困难。”姜望直接摇头:“我先回青羊镇看看。一路上坐马车慢悠悠的,到了日照郡却不回青羊镇,反倒急匆匆的要离境,一定会惹人怀疑。” 在贝郡的时候,他就感觉到林有邪似乎对他有所怀疑。如今真个牵涉进了尹观的事情,愈发需要谨慎。 “你考虑得很周全。”尹观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姜望的安排。 北衙追缉他们行踪的手段非常多。 其中一种,就依托于“国势”。也是对付他们这些“外来者”最简单也最好用的手段。 这种手段说起来玄妙,其实本质很简单。齐国的修士也好,百姓也好,乃至一草一木,都是齐国的一部分。 而对于体现在各方各面、各行各业,无所不在的“国势”来说,地狱无门的杀手们,是毫无疑问的外来者。 国境戒严后,护国大阵虽然未开,但也已经借用了一部分力量。他们的任何行动,都会留下被“排斥”的痕迹。 所以地狱无门的逃遁,也需要依靠他们早先藏在齐国的“暗线”作为掩护。不然早就被发现了。 地狱无门并没有太长的历史,虽然对于刺杀赵宣这件事,做了很多准备。但藏在齐国的暗线不可能太多。 第二十二章 青羊事 唯我剑道不愧是时代绝巅传承下来的剑术。 以向前腾龙境的修为,竟然能隐隐察觉到尹观的存在! 要知道,尹观在外楼境亦是绝顶,而且现在还穿着匿衣。 姜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直接传进他耳中:“是我的一个朋友,不要声张。他不会伤害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明面上则得意笑道:“怎么样,感受到姜大人的强大了吗?” 这番对话不一定会传出去,齐国的那些青牌,未必有这样无孔不入。 但姜望仍要力求谨慎,不出半点差错。 哪怕最后终究会暴露他帮尹观逃跑的事情,他至少也要确保,不是因为自己的大意而暴露。他能够接受竭尽全力之后的失败,但无法接受因为疏忽大意而自我葬送。 天意难测,但要尽好人事。 向前平日里看起来像是不太聪明,其实脑子也还够用。一见姜望如此,就知不便公开讨论。同时他很懒,知道人是姜望带来的,就一下子放松下来。又耷拉着死鱼眼,重新靠回躺椅上了。 “强不强,关我屁事。”他打了哈欠,嘟囔道。 姜望真想甩一记妒火过去,看看他是真的满不在乎,还是在内心眼红。 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穿着锦衣,当然要走在大道上,让人们都看到,好好的炫耀一番。 在临淄不会有那样的心思,但青羊镇是他的封地,对他来说意义不同。而向前又是他的朋友。 姜望难免也有些少年心性,想收获一下亲近之人崇敬的目光,这一路来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内心其实也期待了挺久。 但现在…… 姜望又瞧了瞧继续睡觉的向前,不由牙痒。 他现在可是闻名齐国的天骄,怎么这家伙一点都不激动,一点都不佩服的吗? 长着一双死鱼眼,还摆着个死鱼脸。 好久不见,不如切磋一下吧。他恨恨地想。 正想着,忽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 “姜大人!” 娇小的身影几乎是跃出门厅来,在姜望身前才站定。 独孤小抬眼看着姜望,眼睛里的崇拜简直要溢出来了:“您终于回青羊镇了。大家都很想您!您好厉害啊!我在日照郡都听到您的事迹了!都说您是绝世天才呢!” 第二十三章 独孤小的小周天 这间院子久未回来,倒是明亮透净,一点也不像长时间没人住的房子那样冷寂。显然常有人过来收拾。 姜望走进院中,满意地点了点头。 “客厅说话。”他提议道。 独孤小便小跑着先进房间,利落地找出茶水来,摆好茶盏。 这院子其实都是她亲自收拾的,每三日必来洒扫一次,无论镇务多么繁忙。 只不过她不会在姜望面前以此邀功罢了。 她始终以姜望的侍女自居。尽管她现在已经超凡,又被交付青羊镇的镇务,在整个嘉城城域也是头面人物了。 侍女给老爷收拾房间,那实在是太天经地义的事情。 侧卧的窗户清风一动,姜望便知,尹观已经进去房间歇着了,这是给他提醒。也有表示不会偷听他们谈话的意思。 向前无精打采地往前挪动着,仿佛对此一无所觉。 但姜望知道,他是能够察觉到的。 曾留于时代绝巅的剑术,恐怖非常。 三人在客厅中分别落座,往常都是四个人,但这会竹碧琼的“剥削契约”已经期满,自回近海群岛去了,没能当面道别,倒让姜望有些遗憾。 一同为青羊镇做了那么多努力,几人之间还是有一定感情基础在。 不过竹碧琼回近海群岛,那是“享福”去了,也没有什么好担心。 在近海群岛,钓海楼就算不是说话声音最大的势力,也是其中之一。胡少孟已死,大仇得报。出身于钓海楼的她,只要按部就班的修行下去,未来就不会差。 姜望坐得随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从坐姿便看得出人的部分性格。 比如独孤小,她只沾了椅子半边,随时可以听吩咐起身。汇报镇务的时候,眼睛时刻关注着姜望的表情,颇有些小心翼翼。她对姜望忠诚肯定是很足够,但也带着讨好。因为姜望是掌控她命运的那个人。 而向前则生生把椅子变成了另一张床,整个人像一滩烂泥,直接瘫在椅子上。姜望毫不怀疑,下一刻就能听到他打呼的声音。 简单地听了听汇报,对独孤小,姜望是信任的,但这种汇报仍然是必须。他信任独孤小,和他仍需要监督独孤小的权力,这不是一件矛盾的事情。 前者是个人情感,后者是规则必须。 不要小看这种规则,它是任何一个势力的根基。 在齐国顶级名门重玄家的巨大斗争漩涡里挣扎那么久,姜望对这些东西已经不再陌生。 “不错。”独孤小汇报结束后,姜望点头表示赞许:“你做得很好。” 独孤小高兴地笑了,得了姜望的夸奖,对她来说比什么都强。 “啪!” 姜望跟独孤小说完话,伸手拍了向前的大腿一巴掌,将这家伙从沉重的睡意中赶出来。 向前蓦然惊醒,没好气地瞪了姜望一眼。 只是那总是半睡半醒的眼睛,实在没有多大杀伤力。 “你呢?你这段时间又做了点什么?”姜望故意扳着手指头道:“我可是每个月都要付你道元石的。” 第二十四章 神道大昌的时代 退出独孤小的通天宫,姜望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向前说独孤小的小周天没有前途可言。 以他自己的小周天为例,日月星,下一步就是天地人。立意高远,广阔浩大。 而独孤小的小周天…… 是姜望姜望姜望。 姜望都不知道她的大周天应该怎么凝聚,姜望姜望姜望再姜望姜望姜望?弄那么多姜望,关键它也不融洽啊。 这样的小周天要如何发展,如何才有前途可言…… 姜望还在苦思解决办法。 却不知道向前在一旁已经满脸惊讶。 天地门是修行的壁垒,亦牢牢隔绝修行者的通天宫,从某种程度来说,对低阶修者其实是一种保护。 独孤小天地门未开,通天宫是完全封闭的状态。姜望进入她的通天宫,对她来说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若是自外而内撞破了独孤小的天地门,她的道途就毁于一旦。 但姜望是以神魂道术进入,则又不同。并不涉及道元力量,是从另一个层面影响独孤小,越过了天地门,本质上是神魂显化。 以向前的见识,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现在这么强了吗……”向前下意识喃喃出声。 “我一直都很强。”姜望随口回了一句,问道:“你在指点小小修行,她为什么会搭建这种小周天?” 向前瞬间恢复死鱼脸:“我哪知道她会这样!” 独孤小在一旁弱声解释道:“碧琼姐姐和向大哥都说过,小周天是意志所聚。可以是想象中最伟大、最雄奇的事物,也可以是最微小,最真实的事物……我行即我思,是叩问内心的答案。” 她越说声音越小:“在我心里,最伟大的就是老爷了……” 姜望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他只是做他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做他自认应该做的选择。但他不知道,很多人的一生,因他而改变。 青羊镇域几万人因他活命。 独孤小因为他,从一个不知道哪天就会被人凌虐至死的小小侍女,成为了今日的超凡修士,决定着青羊镇域的大小事务。 而当初和她一起的另一位侍女,在一个冰冷的早晨跳了井。 当时独孤小亲见那一幕,那一幕带给她的阴影永远不会被抹去。而姜望当场废掉葛恒,也在她心中永远凝聚伟大。 小周天凝聚的三个姜望,是她的倾慕、崇拜与感恩。 “这以后的修行可怎么办啊?名震临淄的天才,快快解决这个小问题!”向前故意拿话激他,反击他之前的无礼。 “呵呵。”姜望笑了笑,十分的淡定:“这有何难?” 通天宫中却跑到冥烛前疯狂呼唤:“姜魇姜魇姜魇!” “快出来,有急事!” “快点!” …… “我一直看着呢!”姜魇不耐烦地出声道。 他发现他现在越来越被姜望当成了工具,或者是一本舆图集之类的书? 也从来没见过姜望关心怎么找白骨圣子的事情。 平日里对他不闻不问,有什么不懂的隐秘,或者修行上的问题,才会跑过来搭理他。 而他偶尔引诱一下,这小子又滑不溜秋,从来不给机会。 所以他越来越不爱说话,只躲在冥烛里努力修行,就怕哪天姜望突然追上来了,直接将他赶出“房间”。 “那你觉得,这种情况要怎么办?她的周天意境很少见啊。”姜望似乎对姜魇的嫌弃全无感觉,或者说感觉到了但无所谓。 谁见过房东收房租的时候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罕见的?是你见识少!” 姜魇不客气地刺了他一句,但毕竟还是有‘房客’的自觉,于是解释道:“这种情况有些类似于神道,不过她是拿你当神。你的实力越强,她能借用的反馈就越多。白骨道很多信徒凝聚的小周天,都是白骨尊神啊。” 他顿了顿,换了一种不屑的语气:“但显然以你现在的实力,远不足以支撑一个强大的小周天。” 姜望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神道之中就有这种情况吗? 想一想,历史上毕竟有过神道大昌的时代,曾经的神道,也一定是百花齐放,道途繁多。这并不稀奇。 当然,见识少不妨碍姜望的声音大。 在自己的通天宫里还要畏畏缩缩,也太不像话。 “你就直接说该怎么办!” 姜魇被噎了一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给出了解决办法:“白骨道有一门秘法,可以根据神魂的烙印在‘信徒’身上降临力量。我稍作调整,让‘信徒’能够从自己的‘信仰’中索求力量。当然有很大的限制,能够索求的力量并不多。正好你现在也有神通种子,借用神通之妙,留下神魂烙印,应该足够支持这个小姑娘往前走了。等她打开天地门,真正‘脱俗’,周天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大小周天虽然被赋予很多的意义,但是从本质上来说,它们也只是在搭建通天之路罢了。通完天,路可以不管。” 姜望还是第一次听说,大小周天的本质只是搭建通天之路,甚至“通完天”后可以放着大小周天不管,但细细想来,又不得不承认姜魇说的,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 他自己现在的重点也在内府,而腾龙境的重点在天地孤岛与蒙昧之雾。他的大小周天虽然凝聚他的道,但不是所有人的道途都会从始而终。 变化才是世间的常情。 姜魇确实见识广博。 但姜望一听到白骨道就不舒服:“白骨秘法我不会再用。” “我也不会让你用。”姜魇没好气道:“若不小心再多出一个‘我’,也很烦人的!” 他话里带刺地贬了一句,然后道:“我整理了一下,已经剔除了与白骨尊神有关的部分。杜绝被沾染的可能性。” 随着他的话语,一本黑色小册子跌出冥烛,落在神魂状态的姜望手里。 这门秘法不算太复杂,姜望打开看了看,便将它记熟。 “这门秘法叫什么名字?”姜望问。 “随便吧!”冥烛里传来姜魇不耐烦的声音。 …… 向前还在嘲讽:“你说不难,倒是拿出办法来啊!怎么去了一趟临淄,净学会吹牛了。是不是那个胖子教你的?” 姜望冷笑一声:“小小这是什么大问题吗?在神道大昌的时代,相当常见。也就是你少见多怪!” 第二十六章 神印法 按理说尹观已经看过,也找不出什么问题来,只是具体到烙印的部分没有完全把握。应该说可以放心使用这门秘法了才是。毕竟尹观的实力远胜于他,判断也更准确。 但是对于姜魇的警惕,姜望从未失去。 无论其人如何,是所谓另一个“我”也好,多次帮他也好。 有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他与生俱来的这具身体,姜魇也想要。 姜魇是无法争过姜望,才把目标转向白骨圣躯。 在这个最核心的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姜望永远不会放松警惕。 独孤小的事情不能不管,但秘法不能确定完全“干净”,姜望也绝不会用。 好在尹观已经排除了其它部分的问题,而他还有太虚幻境。 姜望完全可以将这门秘法关乎烙印的部分抹去,然后在演道台进行推演,补完一个全新的烙印。连烙印都换了,姜魇便真有什么隐藏手段,也是无用。 如今姜望在太虚幻境里,福地已经落到排名第三十七的始丰山,也算是正式跌落下三十六福地的行列。 他足够努力,修行速度也已经很快。但左光烈留下的“家底”还是一败再败。这让他面对左光殊的时候,常常会有惭愧的感觉涌现。 尽管他非常清楚,左光烈是左光烈,左光殊是左光殊。 他的演道台仍在二层,但是有太虚第一腾龙的荣名加成,现在有三层的效果。 回到自己的卧室,进入太虚幻境,将积累许久的功消耗一空,这门秘法于是有了新的烙印。 或者姜魇拿出来的这门秘法本就推演得完美,或者是三层的演道台层次仍然不够,对于这门秘法,演道台并无什么其它改变,只是重新“补完”了烙印。 新的秘法杜绝了所有隐患,姜望终于可以放心使用。 因为它涉及神通种子,是借用神通的威能,在独孤小的小周天里留下神魂烙印,让她搭建的小周天切实拥有力量。所以姜望命名它为“神印法”——目前也就是名头唬人。 神印法的本质,其实是借用神通之玄妙,以神魂烙印做神通种子的模拟。让以姜望为小周天的独孤小,能够稍微触及那部分的规则力量。 说起来其实和尹观的方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尹观的那种方法是让独孤小从自己的“崇敬”中汲取力量,神印法亦是类似于此,只不过是通过姜望神通种子留下的烙印,让它变得切实可行。 无论哪一种,姜望本身都是不用分出力量的。以他现在的实力,也不可能玩什么“降临”。 熟悉了神印法之后,姜望再次召来独孤小。 “放松,我为你施加神印。” 独孤小立刻就闭上眼睛,放松心神,放弃掉本能的“对抗”。 她对姜望毫无保留,全身心的信任。 姜望仍通过神魂匿蛇进入独孤小的通天宫中,感应着自己的神通种子,开始施展神印法。 神印法并不复杂,只是过程需要十分小心。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当姜望终于长出一口气,独孤小组成小周天的三个道旋正中,出现了一个火焰状的红色印记。 独孤小的小周天便围绕着它运行,也将通过它获取“支持”。 如此才算根基稳固下来,可以进一步看向大周天,乃至天地门之后的风景。 不理会独孤小的欣喜,从她的通天宫退出来后,姜望直接闭上眼睛,进入自我调养。 施展神印法对他来说并不难,但是个精细的事情,消耗比来一场神魂斗法也差不离了。他早已养成时刻让自己保持最佳状态的习惯,又是在自己的封地,不需要有什么顾忌,所以第一时间开始调养。 独孤小怔怔的看了他一会,便悄悄离去。 …… …… 第二日,姜望结束了清晨的修行,便去找尹观。 “商队已经组织好,重玄胜旗下有一个德盛商行,主要就是在阳地经营,所以是我和他共同掌握,也本就在容国开辟了商路。我作为东家之一,跟着商队顺便出境也很合理。” 姜望直接说道:“只不过,虽然有匿衣存在,仍然经不起细查。卫兵如果用最简单的办法防备障眼法,我们是避不过去的。” 所谓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挨个钻进每一个车厢检查,匿衣可以隐去行迹,却不能让身体凭空消失。 至于施展比如匿影法之类的秘术,也是不可行的。 施术会激起大阵的反应,任何道术都是如此。 第二十七章 想法 尹观似乎觉得有趣,轻声笑道:“我找你,也要你自己答应才行。” “至于说以后……” 他看向窗外:“还是等有以后再说吧。” 有四海商盟的资源,有重玄家的关系,德盛商行在阳地发展得很不错。阳地三郡镇抚使,谁也不会得罪现在的重玄胜。 战争之后,百废待兴,阳地百姓以齐民的身份开始新生活,德盛商行也随之成长。 说德盛商行是阳地现在的第一商行,还算是名副其实。阳地原本就没有什么大商行,在经济文化各方面都已经被蚕食多年,所以才会有一战而覆。阳氏宗庙被毁后,根本连零星的起义都没有发生过。 德盛商行的经营范围始终在阳地,重玄胜很小心地把控着分寸,德盛商行的生意一旦越过阳地,开始在齐国内部扩张,与四海商盟的合作就要立即告吹。 好不容易等到聚宝商会倒下,四海商盟绝不想再培养起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所以向外开拓商路,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不止阳地北方的容国,西边更远的郑国都有德盛商行的商队往返。 之所以选择去容国的这支商队,只是因为刚好它在这天出发罢了。姜望不想留下任何他操作过的痕迹,只想把它当做一次商行“东家”随性而起的顺路考察。 离开之前,姜望与向前和独孤小说话。 “向前,我有点事情要办,所以先走一步。你明天再出发,我们到郑国会合。” 他们已经说好一路同行。 “什么事情?我帮不上忙吗?”向前有些不满。 姜望笑了笑:“我受人之托,要去一趟悬空寺。你方便去吗?” “呃,那算了。”向前立刻同意。 他师父当年剑试悬空寺,击败了降龙院首座苦病禅师,威风是威风了,但想来悬空寺对他是不会有什么好脸的。 “没别的事情了。你去睡觉吧,我跟小小说两句。”姜望开始赶人。 “说什么呢,大白天的!好像我不睡觉就没正事干了。” 向前边抱怨边往外走。 虽然他的确除了睡觉没什么事可干,但这会他的确不想去睡觉。 就要离开青羊镇了,也不知要走多久,所以他想看看“故人”。 镇厅很多人都知道,“向爷”每天的正事就是喝酒和睡觉,但还有一桩事雷打不动。他每过五天,都会去镇外一座小坟前坐坐。不带任何祭品,只带一个煮熟的鸡蛋。 第二十八章 戏本 尽管对方是尹观,是心狠手辣的秦广王。 姜望依然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准备了那么多,都到了这一步,你才跟我说你有新的想法?”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尹观这样的人,不会付出完全的信任,也是很正常的。 事到临头才变卦,就是为了让人猜不透,让暗藏恶意的人没办法及时做出针对。 尹观未必就怀疑姜望,但这就是他会做出的选择。 不把希望押在别人身上,只相信自己。 “你先听听我的想法,再发表意见。怎么样?”尹观道。 姜望面无表情。 尹观忽然问:“你知道为了抓住我,齐庭方面放出什么奖赏吗?” 姜望在追缉组混过日子,当然知道奖励—— 若有地狱无门任一阎罗线索,查证属实,缉拿归案后。四品以下,官升一等。国库同阶秘法三部任选其一。 奖赏不可谓不丰厚。 这还只是发现切实线索而已。也就是给官府打声招呼的事情,根本不用冒险。至于四品及以上,要争的当然是杀死或擒拿阎罗的奖赏。 要不是十殿阎罗都是有数的强者,普通人根本沾不上边,整个齐国早就开始掘地三尺了。 “奖赏很丰厚。所以呢?”姜望反问。 穿着匿衣看不到尹观的脸色,但他的声音很平静:“用你的青牌权限,告知他们我的行踪。把岳冷引过来。” 若是一般人,肯定以为是尹观的试探。 但姜望不这么想。因为尹观这种人,就算要试探,也不会如此浅显。 “你想做什么?”姜望皱眉。 他如果要给岳冷传递情报,那就一定不能是假情报。不然就等于不打自招。所以尹观的行踪一定会被追缉队所掌握。在现在这种局势下,尹观的决定与寻死无异。 “看到你没有出卖我,我很感动。所以打算让你领点赏,升升官。啧啧,四品青牌,很威风的。” “就算你真想给我弄点好处,也不必要自己找死。”姜望说道:“你有什么传家之宝,可以现在给我。” 尹观完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只问:“我不像是会自寻死路的人吗?” “你是送别人去死路的人。”姜望说。 尹观如果想寻死,当初好好的给龟兽吃掉便是。何必逃出佑国,折腾这么多事情。 “那我换个说法。”尹观似乎是轻笑了一声:“我麾下的阎罗们,现在还在碧梧郡苦苦挣扎,也不知道死掉几个了。这让我忧心如焚。作为首领,我决定承担起责任。我要在边境制造动静,巨大的动静。为他们创造逃亡近海群岛的机会。” 之前姜望以为,他让手下的阎罗在碧梧郡为他分担注意力,自己却偷偷跑到赤阳郡,想找机会逃跑出境。云九小说 但没想到,尹观要做的事情刚好反过来。 只是…… 姜望轻轻摇头:“你不像是会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伟大人物。” “不像,不代表我不会这么做。你觉得你很了解我吗,姜望?” 我当然不够了解你。但是当初你离开佑国,给负碑军统帅郑朝阳放狠话的时候,我正在场啊。 佑国的事情没解决,你这种人怎么会寻死? 心中转着念头,但姜望最后只是说:“我并不了解。” 他看出来尹观并不想说真实目的,他也就轻轻揭过。 “那就是了。” 尹观笑了笑:“想办法报信吧。我混进你的商队,但是被你意外发现了,智慧深沉如你,表面上装作不知,暗地里却悄悄通知捕神……最后地狱无门恶首秦广王被当场斩杀,而你,大齐的天骄姜青羊,又立一功,为齐国洗刷礼部大夫被刺之耻!” “这出戏编排很完美,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 姜望点点头,又问道:“你确定?” “这是我的决定,死活都不怨你。做完这件事,我们就两清。” 说完这句话,姜望感觉到,尹观又消失了。 应该已经回去了那辆载货的马车。 尹观到底想做什么? 虽然他遮遮掩掩并未明说,但姜望还是隐约有了猜测……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对姜望本人是没有任何坏处的。 甚至足能够掩盖他身上关于地狱无门的所有疑点。 他都亲自指出匪首秦广王的下落了,还有什么可能跟地狱无门有勾结? 只要完成这件事,就算之后有人站出来说,当初是他安排尹观进的临淄城,并且还拿出证据,都不会有人再相信。大概只会怀疑证据是伪造的。 他守住了诱惑,没有出卖尹观。应该说本就不存在诱惑,因为姜望从头到尾没有动过那样的心思。 这或许是尹观的投桃报李。 但姜望宁愿相信,他只是有自己的想法,并且始终在执行自己的想法而已。 姜望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但本来要冒的风险不必再冒,这当然是一件好事。 在尹观的新计划里,他只负责传递行踪,让岳冷他们知道尹观在哪里。至于结果如何,他完全不用管。 他坐在马车里,静静地想了一阵,重新推敲所有经过。 最后长出一口气,掀开窗帘:“到哪里了?” 就在后面那辆马车里的萧管事赶紧从车上下来, 小跑着追到姜望旁边:“马上进入越城城域了。” 阳地衡阳郡与日照郡,都跟容国接壤,车队可以直接从日照郡赶赴容国。 “越城?”姜望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记得越城有个泽仁医馆,现在还在开吗?经过的时候不妨入城补给一下,我顺便去看看。” “招牌倒是还在。”萧管事回道:“您安心修行,到了越城我叫您。” 商队才从嘉城城域出来,并不需要补给。但姜望是东家,不需要也得创造需要。 于是继续前行。 到了越城的时候,萧管事来请。姜望顺势结束修行。 车队留在城外,他和几个负责采买的走进越城。 日照郡镇抚使乃是大泽田氏的田安泰,出身尊贵,且卓有战功。当然在姜望看来,他最值得重视的一点,是他有一个叫田安平的弟弟。 田安泰,或者说田氏给他准备的幕僚们,治政水平不错。从越城焕然一新的城市面貌就可见得一二。 这也说明,田家是真的把日照郡当成根本盘在经营了,瞄着以后的郡守位置,不是想要捞一笔就走。 如果能把日照郡经营成大泽郡,田家的未来不可限量。 姜望去泽仁医馆转了转,如萧管事所说,招牌倒还在,只是给人的感觉已经不同。 这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秦老先生和他的儿子都死了。 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姜望隐蔽地在医馆旁边的一条巷子里,留下了独属于青牌的最高级别告警记号。然后才装作若无其事的离开。 他虽然只是临时的青牌,但对于青牌捕头的相关规矩,还是做了一些了解的。毕竟临时的青牌,也是青牌。 到了这一步,整场“发现秦广王行踪,找机会暗报青牌”的表演便已结束。任谁也不能挑出问题来。 只是,在离开这条巷子的时候,姜望忽然想到—— 戏本当然很好。 但等真上了台,各怀心思的“戏子”们,会照着“戏本”演吗? 第二十九章 大幕 商队重新出发没多久,姜望就在路边看到了青牌们的标记。几根树枝看似随意地搭在一起,但只有一定级别的青牌捕头,才能解读出其中的含义。 看到标记后,以车里闷为理由,骑了半天马的姜望便下了马,回到车厢中。 只是在掀帘之前,他的手背在身后,尾指似是无意间弹了三下。 周围并没有谁关注他,但姜望知道,一定有人能接收到这个手势的意义。 这是在用青牌的方式,确认地狱无门的首领秦广王正在商队中。他用自己的青牌来保证消息的准确性。 坐进车厢里的姜望面无表情。 他同时确定了一件事,就在他的这支商队里,有齐国青牌的暗子。 只是不知道隶属于哪家。 都城巡检府名义上统辖全国青牌捕头,但只是在名义上如此。各地青牌还是由当地长官负责。大到郡守府,小到城主府,都是如此。顶多就是青牌过境办案时,当地青牌都需要配合。 阳地则是例外,因为是新近纳入统治的地方,阳地三郡的青牌捕头,基本都是以都城巡检府派下来的青牌捕头为骨架,再吸纳阳地当地超凡捕头,组建而成。 是实打实的归都城巡检府管辖,但这必然不会长久。 阳地三郡镇抚使,除了黄以行必须谨慎低调之外,剩下两位是一定会想办法把这部分权力收回来的。 无论是田家还是高家,都有这样的底气和实力。 姜望现在还不清楚,他们是否完成了这件事。因此也就不能确定商队里的暗子是谁埋下的。 如果背后是田安泰,对自己辖下的商行施加了解,是很正常的行为。但如果是都城巡检府那边的暗子,那么问题就有点严重了。说明有人盯上了他……可能与林有邪有关? 回头查一下这支商队有没有新加进来的伙计,就可以很容易判断出结果。但现在倒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 他已经给出了情报,而无论是谁,都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情报。 秦广王可是整个追缴行动中,最大的那条鱼! 抓住这条鱼,足够吃饱。 不管是谁安插的暗子,姜望都不打算有任何反应。 等尹观的行踪被证实,他的嫌疑马上就会被洗清。 真正的阴私事情,重玄胜都交给影卫去做。德盛商行里没有不能见人的事情,让旁人有些了解也好。总比恶意揣度要来得可靠。。 接下来,就只需要等岳冷赶到了。 不必怀疑,得到秦广王的确切消息,他一定会以最快速度赶来。要不然他出山干嘛呢? 在这种时候,姜望的心情出奇平静。他甚至分出一部分心神,进入内府,有条不紊地进行梳理。 如果把内府比作一座具体的府邸,房屋庭院,每一个角落也都需要常常“清扫”,有些地方不太妥当了,便需要“修缮”。 而对于这座府邸中的孩子来说,府邸本身就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在一些地方,会藏着他的“珍宝”。或许是一些亮晶晶的石头,或许只是一把弹弓。 修行者就是那个孩子,而内府就是那座府邸。 最珍贵的神通种子姜望已经摘下,但还可以试着挖掘秘藏。 商队有序地前行。 整个商队除了萧管事外,并无第二个超凡修士。因为齐地治安很好,普通的盗匪尚有生存空间,因为官府懒得搭理。大凡超凡修士为匪的,都被剿灭得很快。 而到了容国后,他们作为齐人,会得到容国官方非常用心的保护。 所以也根本不需要太多超凡武力。 那个青牌埋下的暗子或许是例外,可能有什么隐藏实力的秘法,但也说不定就是普通人。有时候毫无修为的普通人,执行任务时可能更容易,因为往往被忽略。 这支商队里绝大部分人,就只是在商队里混个生活的普通人而已。 而没人知道,等在前面的,即将会是怎样的剧变。 …… …… 碧梧郡。 一处隐秘院落。 以马雄为首的青牌捕头团团包围了这里。 在之前的行动中,岳冷亲自调度主持,追缉队穷搜碧梧郡,步步紧逼。他突然离开之后,马雄继续具体的执行,将跑到碧梧郡来的几名阎罗,困在这处院落里。 此时正是收网的时候。 为了弥补岳冷离开的战力缺失,在马雄等青牌捕头之外,更有碧梧郡守杨落亲自带队,足足三千名碧梧郡郡兵组成军阵。 这股力量,完全能够将剩下的阎罗一网打尽。。 然而注意到这一幕的阎罗们,却无一个惊惧。 因为他们的真身并不在这里。 “秦广王果然把岳冷引走了!” 仵官王显化的光幕中,平等王神色激动。 碧梧郡守杨落都被请动,说明捕神岳冷真的已经不在此地。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来自都城巡检府的马雄只能向碧梧郡官方求援。 杨落亲自带兵,足以说明他的重视。 但对平等王而言,杨落并不重要。在他的认知里,外楼境最强的应该是秦广王,在地狱无门这群谁也不服谁的顶级外楼中,坐稳首领宝座,当然实力压服了所有人。 至于其他高手,未到神临,强也有限。岳冷的离开,意味着他生机大增。所以他很难不激动。 “秦广王兑现了承诺。”宋帝王瓮声道。 卞城王则看着仵官王:“你怎么样?还可以支持吗?” 仵官王明显地有些虚弱:“我把身上能分的部位都分出去了,临时拼凑了一下身体,现在连内府境的实力都不稳定。之后的行动只能靠你们。” 此时马雄他们包围的院落中,五位“阎罗”,全都是仵官王的血肉所化。正是为了引走追缉队,创造机会。 宋帝王点点头:“你的事情已经做完,现在是我们做事的时候。” 此时马雄他们已经攻入那处院落,大概很快就能发现目标为假。 仵官王断掉显照那处院落的光幕,避免被追踪过来,用一贯的艰难语调说道:“齐国的绝顶强者不能轻动,不然也不会只派一个岳冷出来。现在岳冷已经被引走,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秦广王离开之前有令。命咱们兵分两路,一路去静海高氏,一路去天府城。屠灭静海高,打破天府城,闹一个天翻地覆。” “齐国刚刚吞并阳国,东域多少势力对它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我们给他们创造机会。然后趁着两郡大乱,各自逃出,在近海群岛会合。” “经此一战,我们地狱无门势必天下闻名,很快就能壮大起来。” 明明应该是非常有煽动性的话,他的语调却平平淡淡,没有半点波澜。 好在这些阎罗们都早已熟悉他的说话风格。 “静海高应该更难对付。毕竟有一个受宠的贵妃,大概会有不少杀手锏留存。” 宋帝王平静道:“秦广王承担了最艰难的责任。齐境的这次行动里,在他之下就是我,,所以我去静海郡。” 第三十章 各安天命 在十殿阎罗中,宋帝王排名第三,在现场这五位阎罗中地位最高。 “宋帝王好气魄!我陪你去!”平等王喊道。 确定岳冷被秦广王引走之后,他好像焦虑一扫而空。此刻声音激烈,显得极具豪气。 但大家都知道,他只是想跟着实力最强的宋帝王罢了,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没人去拆穿他。各人在组织里的地位,都是在这样那样的情况中,慢慢形成的。 地狱无门如果继续发展下去,缺乏担当的平等王,大概很难保住现在的位置。 卞城王只道:“那我去天府城。” “仵官王你跟着哪边?”都市王出声问道。 “我现在的实力,不能拖累你们。我自己走。”仵官王道:“等你们完成计划,引起纷乱,我想办法直接逃出海。” 宋帝王看了看他,随口劝了一句:“以你现在的状态,自己行动很难保证安全。” 仵官王没什么表情,只道:“各安天命。” “也好。”宋帝王不再说话。 “那就行动。” 仵官王直接双手合拢,隔断了联系。 在光幕消失,无人能够得见之后,他眼神中的虚弱疲惫,一扫而空。 他这次的确下了“血本”,但强者的尸体,他不是真的没有存货。 很多次行动里,秦广王都把仵官王带在身边一起行动,他也经常帮秦广王传令,所以没有人怀疑他说的话。 但只有他知道,这一次,秦广王根本没有下那样的命令! 秦广王的原话,只是说他会引走岳冷,让大家趁机突破边境而已,根本没有提及屠灭静海高、攻破天府城这样的话。 “也不知道尹观现在死了没有。” 仵官王喃喃道:“但只是一窝蜂的向边境突破的话,怎么可能逃得掉?地狱无门需要人回去主持大局……” …… …… 容国与阳地之间,并无天险。 以前阳地还是阳国的时候,这没有什么问题。但阳地一夜之间变成齐土,这就成了让容国朝廷寝食难安的大问题。 整个容国几乎最精锐的军队,都驻扎进了边境城市引光城,但也只能提供些许的安慰罢了。 真正的安全感,其实是雄视天下的景国、不安于北地的牧国,以及一直念念不忘复仇的夏国给的。 第三十一章 我诅咒你 姜望在之前说,尹观不像是找死的人。 但尹观现在的行为,几乎等同于找死! 越阶挑战,非天骄不能为之。但境界越往后,越是难以逾越。 游脉境到周天境之间的距离,天赋异禀的修士很容易跨越。凡俗武功都能在这个阶段发挥作用。 想要跨越周天境和通天境的差距,就要困难得多。 而从通天境到腾龙境之间,隔着一座天地门。其实有如天堑。 只是因为通天境有很大的拓展余地,本质上是对凡躯的极限探索,很多天骄会在此境努力,才让人感觉常常会发生通天境修士越阶战胜腾龙境的情况。其实不然。 内府挑战外楼的情况,反倒是个例外。 因为有神通内府这一内府顶点的存在。神通内府几乎等同于另外一个层次。 强大的神通,完全有机会跨越境界差距,匹敌普通的外楼境修士。 天府老人甚至创下过以一敌多,连杀多名外楼强者的记录。 但外楼境想要挑战神临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为神临境是生命本质的提升! “我如神临”,绝非一句虚言。 到了神临境,才可以打破人族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的寿限,能够享寿五百一十八岁。很多的国家、势力,都没有办法延续这么久。 人们一般把九境修士分为三阶。 天地门是低阶修士与中阶修士的分野,而寿限就是中阶修士与高阶修士的区别。 为什么北衙都尉郑世只请出一个岳冷? 因为一个岳冷就已经足够。 他一人,以神临之威,就足以击败地狱无门所有人。 而现在,在临近边境的地方,独自一人的秦广王,被捕神岳冷所拦截。 对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来说,这几乎已是绝境。 包括姜望,也看不到尹观生机何在。 但这是尹观自己的选择,似乎是一心寻死的选择。 岳冷随手一拉,将受伤的姜望送到身后,而自己大步踏空,直取尹观。 “有什么保命的手段,都赶紧拿出来吧。” 岳冷说道:“不然之后就没机会再用!” 他说话的同时,牢牢盯着尹观。 第三十二章 怨 生前无人问津,死后无人收殓。 生亦孤,死亦孤。 在这方世界里,死无葬身之地,是最怨毒的诅咒。 最怨毒的诅咒也意味着……关乎于咒术,最强大的力量。 尹观发动诅咒,顿时怨念丛生。 恶意发生在每个人的心里,滋长,蔓延。 整个铸铁黑柱困锁的范围内,无穷无尽的诅咒力量疯狂游荡。竟然带起有如实质般的呼啸风声。 这是发生在人心里的海啸。 如果商队中人还未离开,这会已经被侵蚀彻底,个个怨毒自毁而死,没有一个狂涌幸免。 尹观诅咒着冲至,一直垂到脚下的长发无风乱舞,仿佛要屠灭眼前的一切,凶焰炽烈,如妖似魔。 那种黑暗的力量,压得人几乎要窒息。 哪怕隔着贯通此地的铸铁黑柱! 见识过今日之尹观的威势,姜望才知,他之前所见的几次尹观出手,只如玩笑一般,根本未曾展现出真正的实力。 面对这样的尹观,即使他已经是齐国有名的天才人物,也根本支撑不了一个回合。 然而可怕的是…… 即使是这样的尹观,最顶级的外楼之尹观,在神临境的岳冷之前,也仍然看不到半点机会! 面对尹观铺天盖地涌来的咒术力量,岳冷只吐出一个字:“威!” 在他的身后上空,隐隐出现一尊神兽虚影。 额上生有独角,坚固,威严。怒目圆睁,毛发黑密。 有神兽曰獬豸,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以奸邪之辈为食,号为法兽。 乃是法家唯一祭祀的神兽! 此尊虚影一出现。 头顶黑云消解,印堂黑雾散去。 岳冷身上纠缠的咒术力量顷刻一空,不留丝毫。 法兽威严,诸邪退避! 一字解厄。 而岳冷又道:“武!” 身后的法兽一声长嘶,四蹄踏空,发出大堂之上,拄杖敲地的闷响。越过岳冷的身躯,低下头来,直接撞向尹观。 此人有罪,以角触之! 尹观七窍涌动黑烟,眸中绿光愈深,拳上绿光愈炽,以惊人的威势冲来,却在相撞的瞬间,被法兽一角顶翻! 第三十三章 送葬 “该死!” 戴着阎罗面具的卞城王怒不可遏。 天府秘境是由齐国官方亲自管理的秘境之一,所以专有强者守在此地,维持秩序。 天府城主就是外楼巅峰强者,足有与他一战的实力。 然而仅仅如此,也不可能拦得住他和都市王的联手。 按照之前的计划,宋帝王与平等王负责屠灭静海高,他和都市王负责攻破天府城。 静海郡那边且不去说,临海郡这边,与都市王说好一南一北,同时攻入天府城,联手在短时间里绞杀天府城主,然后趁乱离开。 计划清清楚楚,然而…… 此时他在南门大战,北面,却安安静静! 他如何不知道,都市王耍了他!摆明了借他来吸引齐国官方的注意力,此时说不定已经逃出海了! 回去他将此事说出,都市王必然迎来地狱无门的内部追杀。上天入地,必死无疑。 但秦广王都未必能活着离开齐境,甚至可以说,他直面岳冷,是生机最渺茫的一个。谁来维护规矩?追杀谁来主持? 更不用说,他自己一旦在天府城被纠缠住,等齐国方面的其他强者得到消息赶到,哪里还有机会说出此事! 卞城王也是果决之辈,意识到因为都市王的背叛,自己已陷入巨大危机。立刻就不管不顾,直接祭出杀手锏。 三魂齐出,完全不顾损耗地嚎叫起来! 人身有三魂,曰天魂、地魂、人魂,又名胎光、爽灵、幽精。 天魂若损,人必痴呆。地魂若损,人必疯癫。人魂若损,人必疾病缠身。 三魂齐伤,鬼神无救。 对于卞城王来说,这是他绝不轻易示人的手段。但此时此刻,他唯有以此手段迅速重创天府城主,才有机会完成既定目标,离境而去。 甚至可以说,都市王的失约逃跑,几乎葬送了他的全部生机。这是唯一的机会! 天府城主亦是毋庸置疑的强者,足堪与卞城王争锋,但他常年坐镇齐国天府城,不说养尊处优,也是承平已久,毕竟不如卞城王这等常年游走于生死间的修行者果决。 他更没有想到,双方还在试探彼此根底的阶段里,对方突然就拿出了决断生死的手段,如此暴烈,令他一时应对不及! 眼看着三魂摇动,目晕神惑。 他心中大骇,忽然间,却看到一个背影。 一个佝偻着的苍老背影。 那背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前。 其人一手提着一个白纸灯笼,烛影平稳,另一只干瘦衰老的手往前一按。 就只是一按。 卞城王正在嚎叫的三魂同时崩灭,当场生机断绝,坠落高空! 天府城主死里逃生,却一时震撼失语。 等他回过神来,佝偻老人脚步一转,已经消失在视线里。 …… …… 碧蓝的大海在天边滚成一线,太阳的金辉同时晕染天空与大海。 这里已是临海郡的尽头。 齐国东面边军的力量虽然不驻扎于此,但护国大阵却于此止步。 在近海群岛,齐国有自己的岛屿和军队,但无法将大阵扩展过去。 因为近海群岛的主人,是以钓海楼为首的宗门势力,并不是齐国。 钓海楼承认那些岛屿隶属于齐国,但并不承认那是齐境。 这个概念不复杂,把那些岛屿当做齐国的属国看待即可。阳地以前也并不属于齐境。 承认前者,是因为齐国的强大。而不承认后者,是近海群岛上宗门势力的强大! 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都市王高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些许。 之前在碧梧郡的几位阎罗中,他是唯一一个对仵官王有深刻了解的人。 他也非常清楚,让他们兵分两路,分别攻破天府城、屠灭静海高,那不会是秦广王的命令。 尤其是在仵官王以损耗太大实力不足为由,选择单独行动的时候,他更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仵官王想要趁机逃遁,他也想! 所以在卞城王悍然出手的时候,他却连城门都没有摸一下,直接往海边疾驰。 齐国海边亦有关防,临海郡有十三个码头,船只来往不休。海上的生意利润丰厚,虽然边境戒严,进出变得困难复杂,也丝毫阻止不了商人对利益的追逐。 都市王直接赶到最近的码头,二话不说,爆发全力,当场冲击大阵。 有那前来阻拦的兵士,被他随手就杀掉了。 他非常赶时间,所以不会主动去屠戮这些人,但若谁想来影响他,他也并不介意多沾染鲜血。 护国大阵在关防处反而是最有机会被突破的,因为它正是大阵节点之一。 第三十五章 啸海 高显昌的作态,究竟有几分真心实意,有几分表演,真正的聪明人,自然能够看得出来。 他的恐惧是真的,他的愤怒也是真的,但以他此刻高氏族地里最强的外楼境修为,如果真要杀自己的儿子,谁能拦得住? 大约只有盲眼打更人做得到,但其人什么反应都没有给。 高显昌只能在族人的“拼死阻拦”下,“无奈”罢脚。 他的恐惧,他的愤怒,包括他故意点出打更人的身份,无非是卖惨、示弱兼自我保护罢了。 他情愿将静海高氏放在极其卑微的位置上,以此来乞求打更人首领对他儿子的原谅。 或者在最坏的情况里,之后静海高氏如果出事,人们自然会联系到打更人身上。这是一种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的保护。 这很聪明,也很无奈。 因为倾尽静海高氏的所有力量,也没有其它办法能够保护到跋扈得昏了头的高庆。 一个受宠的静贵妃,让整个静海高氏鸡犬升天。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只要抬出静贵妃来,就无往而不利,以至于高庆这小子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性格。 高显昌在保自己的儿子。 盲眼打更人当然也心知肚明,虽然他双目早瞎,但正如那日在枯荣院旧址对重玄胜所说的那样——“老儿眼盲,但老儿心明!” 在两边同时遇袭的情况下,先去天府城,再来高氏族地,的确是他自己的选择。已经退隐的岳冷,需要在意静贵妃的感受,作为打更人首领的他却不必。 静贵妃再受宠,手也伸不到打更人这边来。 杀人不是一件太有趣的事情,但也不怎么费劲。 在长夜中为姜氏皇朝“打更”这么多年,他最擅长的是杀人,做的最多的也是杀人。 而现在,他离开这里,与静海高氏的任何因素都无关,仅仅只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人要杀。 …… …… 临海郡。 刚刚被肆虐过的那处码头。 都市王被瞬间杀死,打更人一步移转,踏去静海郡。 码头上的兵士和恰巧停驻于此的海商们,都收拾心情,清点着损失。 死了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却还要活着。 像地狱无门阎罗突袭码头的事情,虽然少有,但绝非孤例存在。 只是齐国在东域已经强大了太久,很多齐人已经根本无法适应罢了。 在一片热火朝天之中,最先被都市王杀死的那些人里,忽然有一具“尸体”动了动。 这具尸体本来面朝下趴着,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海商随从,意外被都市王的攻击波及到,仓促死去。 但此刻,他猛然爬起身来,整个人气势已经不同,凶狠、暴戾,脸上赫然戴有一只阎罗面具——仵官王! 原来他早早就混到了这处码头里,并且故意“死”在都市王手里。 以盲眼打更人的实力,不难洞察他的伪装。但即使是盲眼打更人这样的强者,在当时的情境下,注意力当然只在都市王身上。除此之外,也最多就是观察一下还活着的那些人,下意识忽略了那些已经死去的。 仵官王在这等强者的眼皮底下伪装成尸体,无疑是非常冒险的行为。 但也正是凭着这样悬崖边弄险的勇气,他才成功获得了现在这样一个机会,一个美妙的时间差。 都市王刚刚攻击过这里的大阵,而打更人刚刚杀人后离去! 都市王已经死得透了,没有人会想到,还有阎罗敢来此处! 仵官王突然现身,吓了码头里的其他人一大跳。 码头上顿时又陷入混乱中。 无论海商还是看守码头的士卒,无人敢跳出来拦路。有这个胆子的,也早在先前,就已经被都市王杀死了。 不同于这些人的混乱,仵官王本人的目标却非常明确。或者说,从一开始,这一刻就是他所等待的时机。 正如都市王很了解他,他也很了解都市王。 他清楚都市王在与卞城王的行动中一定会耍诈,但他并不知道都市王能否成功。 他只是未雨绸缪,选择都市王最有可能奔向的目标藏身。 都市王如果成功突围,他跟着跑便是。 都市王如果不幸,他就利用都市王留下来的机会再逃离。 便在此时,便是此刻。 仵官王直接一招手,收起都市王的尸体,自身则毫不犹豫往都市王先前攻击过的地方冲去。 直接以整个身体,向那一处冲击! 在整个地狱无门里,尹观唯独经常带着他一起行动,恰恰不是因为最信任他,而是因为要时时刻刻盯住他,怕他对组织里的其他阎罗下手。 他在地狱无门里排名第四,不是他只能排第四,而是尹观只允许他排第四! 第三十八章 我如神祇临世 这边打得天昏地暗,远处的边哨当然不会没有察觉。 但没有派任何一个人过来。 他们有他们的职责,他们的职责只在边境,擅离职守即是罪责。 而齐境内的事情,自然有专人解决。 仅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齐国军纪之严。 边哨里的士卒轻易不出来,也就连李代桃僵、避过验证身份的机会都没有。 普通边军就有这般风貌,军神姜梦熊功不可没。齐国兵锋之盛,可见一斑。 要想逃出戒严状态下的齐国,实在是难如登天。 青牌捕头,就是解决齐境内涉及超凡强者事件的角色。 岳冷作为一代捕神,虽然退隐很久,却也有足够的资格负责这一战。 最重要的是,阳地三大镇抚使,都没有插手此战的能力。 眼看着入邪状态的尹观被打得凄惨无比,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姜望脸上虽然看不出表情,心中却有一些焦虑。 或许尹观死在这里,才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那样他帮过尹观的事情,就永远不会再暴露。而他可以顺理成章地晋位四品青牌,以内府境的实力,掌握部分外楼境强者才能有的权力。就像腾龙境的林有邪掌握五品青牌那样。 同时还可以得到一部符合内府境层次的国库秘术。 可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很多时候,在姜望的选择里,利益并不是第一位的。 尹观救过他的命,虽然连尹观自己都认为两清。 但姜望又是理智的。或者说,他与尹观的感情,还没有深厚到可以让他失去理智的地步。 越是旁观这场战斗,越是能够明白正在战斗的这两人有多强大。岳冷与尹观的战斗,他没有能力插手! “姜魇,你有什么办法救下尹观吗?”姜望表情不变,却在通天宫里暗问。 姜魇显然也一直在关注这场战斗,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回应:“这要看你是不是真的想救他了。” “你有话直说。” “你还无法完全发挥你的潜力。把身体暂时交给我,我来帮尹观逃出生天。之后就还给……” 声音戛然而止。 第三十九章 戏终 姜望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尹观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绝境?为什么要“找死”? 想来想去,也只找到这一个理由。 那天尹观跟他说——“我过早兑现潜力。按部就班的话,难见神临。” 尹观这样的人,怎甘心止步于神临之前? 所以他在逼自己。 他故意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没有准备任何后手,就直接的挑战神临,与岳冷交锋! 就是要在生死之中,反复逼迫自己的极限,看到自己的路! 这个过程危险之极,因为岳冷不是他的师长亲朋,绝不可能对他手下留情。他面临的是真正的生死危机。这是在悬崖边上的极限冲刺,只要一次失败,立刻就坠落无尽深渊。 姜望一度以为尹观已经失败了。 但此时,他如神祇临世! 天边日光不及他耀眼,万里河山他昂然傲立。 他一把抓住砸落的杀威棒,与难掩惊怒的岳冷对视。 “打够了吗,岳捕头?” 直到秦广王成就神临的此刻,岳冷才明白,在这场战斗中,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在之前的战斗中,尹观持续爆发最强状态,看似是在岳冷的逼迫下入邪,其实这一切,却一直是他自己的选择。 在入邪的时候,他封闭五感七识,任由身体被咒术力量所侵蚀,任由那庞杂的恶念主导身体。唯独以莫大的意志力,刻印下一个本能。攻击岳冷的本能。 把自身当做一块废铁,扔进熔炉。要么就此消融,要么成刀成剑! 而他岳冷,理所当然的成为了铸铁的那一柄铁锤,一锤一锤砸散了尹观的“杂质”。 亲手百锻,让尹观成钢。 那强大却极度混乱的诅咒力量,在他神临境的强大攻击下,得到了彻底的锤炼。被剔除掉那无数的“恶念”,只保留咒术本身最纯粹的力量。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尹观回归,立刻统合所有失去意识的力量,融为一炉,破而后立,借此神临! 这个过程如果快上一息,“杂质”未清除干净,他就无法立即神临。而如果慢上一息,肉身已经死去,回归的意志在岳冷面前毫无意义,连转修神道的机会都不会有。 而尹观,就准确把握了那一线之间的机会。 这太冒险,太不可思议,但也太天才,太让人惊艳! “好!很好!” 岳冷当然是岳冷。惊怒之后,立刻斗志重燃。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不枉我出山这一遭!” 他一握杀威棒,如有实质的法家威严便将尹观的手迫开。 如果说最开始他参与这件事,只是被郑世请出山,为都城巡检府挽回名誉。 到后来面对入邪的尹观,作为老牌强者的自矜,想要漂漂亮亮的轻松拿下战斗。 那么到了此时,他已有了新的觉悟。 要杀秦广王。就得不惜代价,不计生死! “终日抓贼,没想到今日送贼一程!” 岳冷气势狂飙,独属于他的意志,开始充斥这方天地。 “来!秦广王!用尽你所有本事来杀我!愿用我这一颗头颅,成就你声名!” “好!”尹观亦张狂大喝。“便借你一生威名!” 他的身周,再一次被碧绿之光所笼罩,庞大的咒术力量如海潮奔啸。 岳冷全神应对,不敢再有半点松懈。 但见尹观气势飙涨,拳缠绿光,却忽然一转,轰到离他最近的一根铸铁黑柱之上! 那仿佛接天连地的铸铁黑柱立时歪斜,封锁当场告破。 尹观飙射而出,立刻就到了边哨外,干脆利落的一拳,将大阵光幕轰开。 只防备外楼境战力极限的大阵光幕,被属于神临境的力量一击轰破。光幕一破即合,但尹观已经化作一道碧光,消失在天际。 只留下岳冷在原地。 哪怕是最开始的时候,尹观也从未想过逃离。他连看都没有看铸铁黑柱一眼,从一开始就是进攻、进攻、进攻。 他给岳冷留下的,是天才但疯狂,胆魄过人,悍不畏死的印象。 外楼都敢战神临,等同为神临之后,试着杀他岳冷也是理所当然。秦广王哪能没有这点傲气? 况且差点被他打死,秦广王难道心中不恨?有了力量,难道不想报复? 但让岳冷再次失算的是,尹观居然不战而逃了,连个试探都没有! 第四十章邀请 他知道了什么? 这是摆在姜望心中,最紧要的问题。 但回忆这一路来的行止,姜望自忖做戏做足了全套,时时刻刻都保持了警惕,没有任何因为大意而产生疏漏的地方。 也就是说,盲眼打更人最多也就是有所怀疑。 但是否至于因为这点怀疑,就将一个未来可期的天骄推离国家?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那么回到问题本身来。 盲眼老者这话其实是在问,姜望愿不愿意加入“打更人”! 只要姜望答一句有信心,立刻就会得到这位恐怖强者的培养,甚至有被传下衣钵的可能。(当然,这个可能性现在来说并不大,打更人可能是齐国所有衙门里,对忠诚度要求最高的。) 然而,加入“打更人”,好处是立见的,规束在哪里? 这样一个轻易不现于人前的衙门,必然有着严苛的规束。 加入“打更人”之后,还能不能保留自己的产业?与世家名门还有没有交流的可能? 事关重大,姜望无法在此时做出决定。至少也要先了解“打更人”以后再说。 “大齐强者如云,再强的恶徒,也有他的对手。” 姜望不卑不亢:“如果是在同境,我有信心面对任何对手。但现在我才开辟第一府,这时就说有信心斩杀尹观,未免太过狂妄,是大放厥词。” 他言语之中没有抹去自信,但又显得很是清醒。 岳冷也出声道:“这一次没能擒杀秦广王,都是我的责任。但姜捕头的功劳不应该被抹去,我会请旨上去,仍然升他为四品青牌。” 这是表达态度,出面抢人了,想把姜望留在青牌体系中。 时至今日,姜望的天赋已经得到认可。 在枯荣院遗址撞见的时候,盲眼打更人可没有发出这样的邀请。 若换了一个人,岳冷也大概率不会帮他争取自主选择的权力。 姜望的未来,值得押注。 盲眼打更人没有说话。 这是一位心眼明亮的强者,眼虽盲,却并不妨碍他洞察世事。 姜望的心性异常沉稳,没有少年得志的骄狂,不是那种一句话就能够引动情绪的少年。 而岳冷这一次出山,什么都没捞到不说,还折了半生威名。可能心态会发生变化。 心眼“看”到的世界,并不比肉眼所见之世界多彩,但或许更具体直观。 白纸灯笼轻轻摇晃,盲眼打更人脚步一转,便消失在原地。 岳冷连施印决,将那些铸铁黑柱、连接虚空的锁链全部收起。 姜望则站在一旁不言语,等待他完成收尾,表达了自己恰当的尊敬。 “你认识这位?”岳冷忽然问。 “有过一面之缘。”姜望如实说道。 “都说你姜青羊无根无底,但重玄家对你极力支持,李正书那般清高的性子,都在陛下面前几次说过你的好话。现在这位,也对你青眼有加。” 岳冷瞧着他,似笑非笑:“你师承何人?” 姜望倒是第一次听说李正书在齐帝面前为他说过好话。这位真是端方君子,名儒风范,在齐帝面前为姜望说过话,却从未让他知道。 不过他与李凤尧。李龙川都相处得不错,李正书爱屋及乌也很自然。 面对岳冷的试探,姜望略顿了顿,回道:“一路走来,我都是自己琢磨,没有什么师承。” 在岳冷这样的人面前,说谎非常困难。所以姜望并不掩饰自己“不想说”的态度。回答得很是敷衍, 岳冷不再追问,偶然兴起的收徒心思也淡了。 他摇摇头,忽然叹道:“后来者可畏。或许我当初应该回归三刑宫才是。” 姜望当然不会自恋到认为岳冷口中的那个“后来者”是自己。唯有刚刚成就神临的尹观,才有资格让捕神说出“可畏”。乃至于生出回归三刑宫的念头。 法家圣地,号为三刑宫,其实是三座法宫的统称。 名“规天”、名“矩地”、名“刑人”。 人们通常所说的三刑宫,其实就是刑人宫。因为只有这一座法宫的门徒,才会行走天下,到各国为官为吏。经常满天下追杀触法之人的,也是这一座法宫的门徒。 三刑宫并不拘泥于弟子的派系、国别,只有理念上的规束,不做任何政治上的要求。 岳冷早年拜的师父,是正经的三刑宫出身。他跟着学了一身本事,后来也算青出于蓝,但他自己从未去过三刑宫。 一来法家圣地,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 二来,三刑宫对于收拢门徒并不热切,只要不触犯三刑宫之法,门人弟子想去哪里、加入什么势力,都可以。哪怕门徒各为其主,彼此攻杀,也并不被限制。 其实以岳冷后来的修为进境,他是完全可以“回归”三刑宫的,做一个正儿八经的法家圣地宗师。钻研经典,埋首传承,拓展法学之边界——只要他愿意放下在齐国的一切。 甚至齐国也不能强留他。就像三刑宫的门徒如果一心做齐官,不再回三刑宫,三刑宫也不会干涉一样。 在三刑宫,他应该能够得到更多的进步。因为那是法家的圣地,是他所求道途的根源所在。 但是岳冷选择了留下,留在齐国。 因为在他心中,对于齐人这个身份的认同,高于对法家门徒这个身份的认同。 然而身在齐国,永远避不开俗事。就像这一次,他被郑世请出山来。 退隐潜修这么久,洞真境仍然遥不可及。一代捕神亲自出手,也没能留下贼人,反倒叫秦广王踩着他上位,借他成就神临。 虽然寿元依然充足,岳冷也难免自叹老矣。 但是姜望并不会把他的感叹当真。 以岳冷神临境的实力,又在巡检府奋斗多年,赢得捕神之名,在齐国该有的待遇绝不会少。 他一生都奋斗在齐国,已不是说丢下就能丢下的了。 姜望并未对岳冷的感叹表态,岳冷也不需要他表什么态。 略为收拾心情,然后道:“秦广王有这样的勇气和天才,事先谁也不能想到。但你的情报没有问题。我大齐青牌从来赏罚分明,该你的奖赏半分不会少。你的四品青牌等我回临淄就能落实,至于符合你现在修为的内府境国库秘术……” 他打量了一下姜望,意味深长:“如果你赶时间的话,我倒是可以做主,先传一门给你。” 像岳冷这样的人,当然看得出来姜望挂职青牌只是为了方便离境。 但他没有像姜望之前在贝郡担心的那样给脸色看,反而抓住机会,主动帮姜望把挂职变成正职。 是在青牌、还是去打更人。还是进入军队、还是谋求一任郡守……选择有很多。虽然都是在齐国,对姜望和齐国来说或者都没有什么区别。 但对身在这些地方的高层来说,却也并不一样。 人手易得,天骄难求。 而姜望,已经展现出将来足够支撑一个派系的潜力。 第四十一章 囚身锁链 在临淄的时候,因为与雷占乾的约战一结束,华英宫主姜无忧就亲自出面招揽的缘故,很多势力都按捺住了心思。 姜望也就不知道有多少势力对他有意。 至于华英宫主姜无忧的招揽,在他看来非常正常,毕竟早在七星谷,养心宫主姜无邪就已经先一步开出极为优厚的条件招揽过。 所以姜望对自己现在在齐国的位置,认知其实并不深刻。 在贝郡的时候,才招呼都不敢多打一声,就悄无声息的跑掉。生怕因为挂职青牌这种蒙混的行为,让那些青牌体系里的大人物反感。 但到了现在。打更人都对他发出邀请,岳冷又是这样的“亲切”,也足够叫他认识到自己在齐国的炙手可热了。 他想了想,并不拂岳冷的好意,当即拜谢道:“那姜望就谢过捕神大人了!” 现在赶回临淄也是随机选择一门国库秘术,顶多就是重玄胜稍稍运作一番,可以让这种随机的选择往精品靠拢,但也意义不大。 岳冷现在提出代为传授,想想也知道,一定是法家秘术。可以进一步把姜望与青牌捆绑。毕竟大齐青牌里面,可有至少三分之一,修的都是法家手段。 姜望虽然没有转修法家的打算,但岳冷亲自传授的秘术,想来不会差到哪里去。 因而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除非他要坚定地与青牌切割开,打死也不想继续做青牌捕头。 而且接受岳冷的好意,还有一桩好处,可以让那个林有邪更安分一点,别有事没事地瞎怀疑人。 姜望决定下得果断,岳冷也非常干脆,当场就把那门内府级的法家手段传了下来。 却是之前在与尹观的战斗中有所体现过的那仿佛自虚空生成的锁链。 名为“囚身”,乃是法家威名极著的十根锁链之一。 它本身其实是一门外楼境级别的手段,但岳冷将其简化,更改了发力方式,让它可以匹配内府境层次的战斗。 不过比起囚身锁链,姜望其实对那好似顶天贯地的铸铁黑柱更有兴趣,但想也知道不可能传给他。 教会姜望囚身锁链之后,岳冷又指点了一些细节上的问题,这才踏空而去。 姜望应得的那门国库秘术,则会由他代领。至于是拿去给后辈,又或与谁交易,那就都是岳冷自己的事情了,与姜望再无关系。 岳冷当然有示好,但这本质上也只是一场交易罢了,没有什么感情的因素在。 姜望接受了岳冷的好意,决定暂时加入青牌队伍,拿一拿好处,但不代表他以后就固定在青牌体系中。就现在了解的情况来看,青牌捕头做到顶,也就是一个北衙都尉。 虽然北衙都尉这个位置非常重要,而且再往上空间极大,但姜望自认没有郑世那般能够调和各方势力、又能牢牢抓住齐帝信任的本事。 看了一眼远处的边哨,姜望直接调转方向,往齐国西南方向而去。 去容国的商队已经遣回,他也没有必要再跟着跑一趟容国做样子了,索性直接去悬空寺。 与岳冷达成了默契,至少青牌内部,应该没有谁会再难为他。 …… …… 在森海源界,姜望答应过观衍,会将他的僧衣送回悬空寺。只是回临淄城之后,事情一件连着一件,也就耽误了下来。 趁着这次去云国看安安,索性把该做的事情都一并做了。 姜望独身一人,自然没有无法出境的道理。 齐国西南方向有一国,名为“旭”。(吞并阳国之后,齐国舆图向西北凸出一角。从阳地出发,旭国才在西南方向。其实相对于整个齐国,旭国应该在正西方向才对。) 仅从名字上来看,旭国似乎与阳国有些关系。 事实上也的确有渊源。 不仅是“阳”、“旭”两国。 在齐国西南偏南方,有一国名“昭”。东南方向,有一国名“昌”。 此四国,其实最早都是从一个国家分裂出来的。 在齐国之前的东部霸主,名为“旸”。 旸谷乃是传说中的日出之地,旸国以此为名,可见其万丈雄心。 旸国最强盛的时候,一度彻底统合了东域。向西北打到了无尽流沙,向西南打到了剑锋山(今夏国境内名山),向西打进了中域,与景国争雄。 可惜盛极而衰,一夜间皇朝崩塌,霸业成空。 整个国家四分五裂,一共分裂成九个国家,在当时号称日出九国。 都算得上是同源而生。 只不过个个都说自己是故旸正朔,其实顶多都只算得上个旁支别系。 真正的旸国帝室血脉,早已被他们自己屠个干净。 随着后来齐国崛起,武帝中兴,又有齐夏争霸一锤定音,齐国成为了东域当之无愧的霸主国。旸国也渐渐被人遗忘。 第四十二章 松涛 夜晚,姜望在一家普通的客栈住宿。 早课晚课不能落下,尽管以他现在的实力,便都呆在野外,也没有什么危险,但毕竟一直生活在城镇之中,还是更习惯在客栈之类的地方停驻。 结束了内府的“清扫”之后,门外有一道气息适时升起。 “谁?” 姜望腾然立起,握剑在手。 “是我。”故意泄露气息的尹观施施然推门而入。 “我以为你应该早就走了。”姜望松开剑柄。 齐国离这里并不远,若真有强者过境,旭国难道会有人敢说什么吗? 尹观刚刚在齐国做下大事,却还敢堂而皇之的在齐国附近的旭国逗留。实在令姜望有些佩服。 “走去哪里?地狱无门的活动范围,一直在东域。”尹观随口说着,他本人倒比姜望淡然得多,似乎根本不担心来自齐国方面的追杀。 他随手带上房门,取出匿衣,放在姜望身前的桌上:“再说了,我可没有只借不还的习惯。” 等姜望抓住匿衣,他又说道:“我在这件匿衣上加持了秘法,可以让你躲过神临境修士的探查。不过效果只能持续三次。算是给你的报酬。” 他看着姜望,语气随意:“要不要试试?” 姜望愣了愣:“那不就只剩两次了吗?试过之后,你会重新帮我加持?” “不会。”尹观回应得很干脆。 他已经给了他自认合理的报酬,当然不会再多费心思。 姜望显然早就知道他的答案,闻言只是耸耸肩,干脆地将匿衣收回储物匣里。 如果是尹观自己,哪怕只有两次效果,他也一定会试一次。以确认具体效果。对一个行走在生死边缘的杀手来说,保持怀疑,才能保证活下来。 尹观给自己倒茶:“相信一位杀手,不是什么有脑子的选择。” 他现在与姜望说话,比起以前,要随意自然得多。也是两人比以前更熟悉了。 “我并不是相信你,我只是相信我自己的判断。”姜望笑了笑:“你没必要拿这个来骗我。而且匿衣什么时候使用,我自己决定。你在上面做手脚,毫无意义。”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必不生怨 迟云山本是云顶仙宫的山门所在。 在某个历史时刻,云顶仙宫被打成了废墟,迟云山也因此封闭。 神通果三十三年一结,其实是云顶仙宫最后的底蕴,每三十三年,才能养出这一点底蕴来,以支持迟云山开山,为云顶仙宫寻找传人。 换而言之,神通果固然是天下奇珍,但迟云山根本不是为了神通果存在。更多是将神通果作为迟云山的力量源泉,以支持迟云山的各种布置生效。 譬如山南的迎客亭,山北的水潭,甚至是山上的云兽……所以神通果一旦被摘下,迟云山的时间就很快要结束,因为力量已经耗尽。 这一点姜望在获得迟云山权柄的时候就已经知道。 他不知道的是,云顶仙宫是因为什么被打成废墟。在迎客童子的口中,那是一场浩劫,但其人并未说清楚那场浩劫是什么,就已经消散。 他同样不知道的是,如何让云顶仙宫复苏。他的的确确拥有了云顶仙宫,但也的确什么都没有得到,除了一座废墟外。 他压制云游翁和斗勉,动用的是迟云山的本源力量。这种力量是无法自行恢复的,用一点少一点。形象点来比喻,假若迟云山为炉,神通果就是每三十三年生长砍伐一次的柴薪,而本源力量是炉子本身的积炭,在姜望找到新的炭之前,都不会再增加。 所以在迟云山的运行体系里,神通果这根柴薪一旦被抽走,迟云山这个炉子便会停止运行。如此是为了保存本源力量,保证迟云山的传承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延续到传人出现为止。 姜望之所以不惜成本动用迟云山本源力量,压制云游翁和斗勉,就是为了造成大局在握的既定印象。直接用骤然碾压的方式,让这两人见识到差距,放弃抵抗。但实际上以迟云山残存的力量,已经未必能够直接杀死这两人了。 云游翁嫉恨癫狂之下,竟还能够移动脖颈,就是一种证明。只不过他嫉恨满心,可能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点罢了。 与迎客童子的沟通在五府海中完成,时间并未过去多少。 迟云山顶,云游翁还在那里凄声怒喊,满心愤怨,恨天不公,恨世不仁。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分生死,定胜负 看着斗志骤然昂扬的云游翁,姜望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迎客童子会不会早就跟他的转世身有了联系,特意现身说那一番话,其实是为自己的转世身创造翻盘机会? 不是姜望习惯于阴谋论,而是他经历的阴谋太多,并且体内还有一个姜魇需要他时时刻刻的提防。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作为云顶仙宫的主人,他很确定,迎客童子的过去身影已经消散,不会再出现。 而且单就云游翁这件事,他亦是深思熟虑过,有很大把握。 姜望向来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自己好像很容易生出杂念。 以神魂为剑,将杂念一并斩去。他目视云游翁,而后剑光闪动,人随剑至。 长剑横空的时候,他的身心意,便已全部化为剑式本身,隔绝一切琐思,万事不萦。 这是纯粹的战斗姿态。 诚于心,诚于意,诚于剑。 剑横是名士潦倒,风流恣意却悲切,潇洒而锋利。 云游翁抱着搏命心思,不退反进,手捏风字印,正面直推。 但姜望来得太快太急,风云还未起势,便已被割破。于是手指弹开,再转山字印,此印集镇、防于一体,端是非常了得。 长剑横过,撞到那个隐约的“山”字上,青山隐隐,厚重磅礴。 长相思为山字印所阻,姜望不改剑势,左手捏决,囚身锁链自云游翁身后虚空钻出。此乃法家手段,自有规则。 云游翁散却山字印,翻掌下按,无形波纹荡开,半透明光罩将漆黑的囚身锁链困住。同时也有光罩试图笼住姜望。 这一式他在迎客亭已经用过,姜望自然不可能再被罩住。花海自身周蔓延开,云游翁那无形波纹每前进一点,就要被焰花炸上数次,只能遗憾止步,在半空开始了拉锯。 云游翁的视野中短暂丢失了姜望,只有无穷焰花。猛一抬眼,姜望拔剑从天而降,气势煊赫。 面对这一剑,云游翁没有直面相迎,而是握拳于心口,无数光羽以他为中心炸开。 自焰花之海中纵剑而出的姜望,便恰好被这尖锐的光羽所阻。 云游翁的确有不甘不服的理由,也有不服气的资本。他的战斗直觉惊人,明明看不穿红妆镜的幻身,却本能的选择了最稳妥的应对,让姜望的突袭无功而返。 这光羽轻轻柔柔,却有一种锋锐至极的力量,与姜望的剑气疯狂相割,如鸣金铁。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复苏契机 云游翁应该算是服气的死去了。 可迎客童子所说的,云顶仙宫复苏的契机,在哪里? 姜望没有第一时间搜检云游翁的尸体,而是站起身来,顺势拔出长剑,看向斗勉。 之前在放开云游翁的时候,他也同时放开了斗勉。 斗勉并不知道迟云山的力量有限,只以为姜望是有恃无恐。此时见姜望看过来,他扬了扬手里的刀:“怎么样,你也要给我公平一战的机会吗?” 姜望正要说话,云游翁的尸体,却在此时发生了变化。 只见其天灵顶上,有云气涌出,迅速凝聚。 云朵形成的同时,云游翁的尸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干枯。 很快,原地就只剩下一个蓑衣盖着的骷髅,光洁溜溜。姜望也不用再搜捡尸体了,因为已经一览无余,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而那朵小云,却更加洁白、柔软,隐有灵光。 就好像它吸走了这具尸体的一切,用于自身滋养。但却并不给人邪异的感觉,仿佛是一种道理,一种循环。就像日月交替,潮起潮落。 这朵云彻底形成之后,仿佛被某种力量所吸引,朝着姜望飘来。 姜望也隐隐感知到,五府海里的云顶仙宫,对这朵云发出了“召唤”。于是没有抗拒。 小云似缓实疾地飞来,直接“撞”进五府海。 当它进入五府海的瞬间,三百条黑蛇凭空生成,钻进这朵小云里,立时将它翻了个底朝天。 姜望自然不可能毫无防备地任由它进入五府海。不过神魂匿蛇一番细致查探后,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他收回神魂匿蛇,既不阻拦,也不放松。注视着这朵云“游”进云顶仙宫的废墟里。 而云顶仙宫的寄神碑中,忽然有一个光点飞出,那光点纤微而神秘……是一点真灵! 姜望早知,寄神玉可以温养真灵。但他之前在寄神碑里的确没有发现。 这点真灵落于小云上,被小云包裹起来。 云朵一阵翻涌,像是某种痛苦的孕育过程,而后,一个白衣小童,立在了云朵上。 瞧样貌,是那个不知多少年月前的迎客童子! 姜望心中警惕。 那迎客童子却转过身来,对着姜望的神魂大礼参拜:“拜见仙主!” 他的面容稚嫩了些,但大体与之前姜望所见一模一样。最大的变化在于眼神。之前的眼神愁苦、失落、空寂,而此时清澈、懵懂,带有很深的眷恋,不似作假。 而这一下大礼参拜之后,姜望立刻就感觉到,冥冥之中,自己对这童子有了某种掌控。只要他心念一动,就能将这童子与云朵一同崩散,力量落入云顶仙宫里。 正是这种生杀予夺的控制,令姜望放松许多。 他试探发问:“你是……” 这童子约莫七、八岁的模样,闻言歪了歪头,竟有几分可爱:“我就是我。” 姜望追问:“云游翁?迎客童子?” 童子摇了摇头:“不认识。” 他好像失去了记忆…… 这童子此时的情况,与之前那个过去的残影又有不同,迎客童子那个过去的残影,是在迟云山和云顶仙宫的影响下,才没有立即破灭,勉强与姜望交流了几句。 而此时,似乎是迎客童子不知第几世的转世身死去后,残余的养分乃至于命运,与深藏在寄神碑中的一点真灵融合,才形成了这个小童。 他是过去与现在的结合,又像是一种新生。 一点真灵无力承载记忆,实在太正常,反而那位观衍大师以真灵状态另起修行之路,才真叫匪夷所思。 “那你叫什么名字?”姜望问。 童子再次拜倒:“请仙主赐名。” 姜望随口道:“就叫迎客童子吧。” 童子嘟了嘟嘴,似乎不满意他如此敷衍,把刚刚说的名字随便拿来用。看来虽然已经失去记忆,却并非是白痴。 “白云童子。”姜望补救道:“就叫白云童子,好听又好记!” 这童子咧嘴笑了:“白云童子谢过仙主!” 姜望摆摆手,随意问道:“寄神碑里,还藏有多少真灵?” 他从白云童子的孕生忽然想到,云顶仙宫这座寄神碑里,会不会还藏着其他人的真灵? 有朝一日若能全部复活……是不是能够重现云顶仙宫的辉煌? 当然,更可虑的是。如果那么多真灵一个个的出来,云顶仙宫还是自己的云顶仙宫吗?这个五府海,还是自己的五府海吗? 白云童子摇摇头:“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一个。”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无心之缘 姜望摇摇头,甩掉心里的杂念。 换做以前,这种见钱眼开的想法压根不会出现。 “都怪重玄胖和许高额!”他在心里恶狠狠的想。 叶青雨的传音响在耳中:“你真要在成国经营势力?灵空殿几百年前就被庄承乾打残了,传承所剩无几。又是在成国那种地方……可不是什么好选择。” “当然不。”姜望以同样的方式回道:“在成国经营势力。发展得不好,成国朝廷觊觎。发展得好,成国朝廷忌惮。怎样都不划算。我又不是斗勉,可以扯楚国的大旗。” 叶青雨点点头,不再说话。 姜望明白,她已经想到了云顶仙宫。但是很好的把握着分寸,不来探询秘密。 不过其实他并不打算对叶青雨隐瞒什么,只是此刻斗勉在场,若不小心暴露了什么,未免不美。 故而也跳过这个话题,直接出声:“咱们先出去吧,迟云山支持不了多久了。” …… …… 腊月霜风呼啸。 此时的祁昌山脉,气氛紧张。 山里的野兽早就开始冬眠,而更有灵性、更活泼的妖兽们也都老老实实藏在窝里。 因为在此时的祁昌山脉两边,都有军队入驻。 祁昌山脉很大程度上就是雍、庄两国的边境线,两国在此陈兵对峙,颇有山雨欲来的架势。当然两边调动的军队数量都不多,保持了相对的克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目前两国都没有让事态进一步扩大的想法。 叶凌霄懒散仰躺在一朵流云上,对蔓延在祁昌山脉里的紧张气氛熟视无睹。 以他的修为,当然不会担心这种小规模的边境摩擦。 甚至于雍、庄两国士卒想要发现他,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他出现在这里,自然是为了迎接他的宝贝女儿。 云层一阵翻涌,挤出一张奇形怪状的脸,正是异兽“阿丑”。 “就这种规模的对峙,也值得你来跑一趟吗?”它摇头晃脑:“青雨自己就可以打趴他们全部。” “就这点人当然不要紧。”叶凌霄看着一望无际的天穹,语气随意地道:“但是他们陈兵在此,高度紧张。很有可能发现迟云山,发现离开迟云山的青雨,发现青雨的云顶仙宫。云顶仙宫啊,不知道还好,知道了之后,难保不会有人生出别样想法……你说,我不亲自来看着,怎么放心?” 阿丑鼻孔鼓了泡鼓泡:“这可能性也太低了……” 叶凌霄打断它:“你没做过父亲。只要有这种可能,我就不能够放心。” “我倒是想!”阿丑翻了个白眼:“而且青雨还没出来呢,你别那么早肯定她已经得到云顶仙宫。万一没有,你多尴尬?” “本阁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岂容你这丑货质疑?”叶凌霄冷笑连连:“整个迟云山,最多也就两把开启仙宫的钥匙,还都不容易得到。而我的七色旗云车,本身就是最高层次的钥匙,可以为青雨节省大量的时间。这是第一个胜算。” “讨论归讨论,不要攻击我的长相。”阿丑很不爽。 叶凌霄置若罔闻:“云顶仙宫的四字谶语为‘无心之缘’,这个线索我费了多大工夫才知道,不信那几个废物宗门也能知。青雨事先完全不知道云顶仙宫,本也是冲着神通果去的,此可谓应谶。仅这一点,就已经赢定。这是第二个胜算。” “第三。”他伸出第三根手指,自信满满:“青雨跟我一样长得很好看,赢定!” 阿丑无聊得身上发痒,抖了抖长毛:“长得很好看,算是什么理由?” 叶凌霄同情地看了它一眼,叹道:“你不懂。” 阿丑怒了:“你凭什么总说我不好看?你见过别的踏云兽?说不定我这样就叫好看!” “就是因为现世已经见不到别的踏云兽了啊。”叶凌霄慢悠悠地道:“所以没有比你更难看的踏云兽了,你说对吗?那你就是最难看,对不对?” “不对。”阿丑摇头。 “哪里不对?” 阿丑想要反驳,却又掰扯不清楚,一时愤怒起来:“反正就是不对!” “啧。” 叶凌霄啧了一声,忽然起身。收去了惫赖,转为一脸正气,满满仙风道骨。 阿丑虽然还很生气,但也愤愤地隐入云中。 一种隐约的力量波动漾开,迟云山再次开启。 三个人出现在半空中,见得风姿卓绝的叶凌霄,都是一愣。 而叶凌霄注意到叶青雨的内府气息,笑容已是止不住的灿烂,连带着看姜望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爹,你怎么来了?”叶青雨第一个问道。 姜望和斗勉各自问候了一声。只不过一个叫的叶阁主,一个叫的叶真人。 叶凌霄也不计较他们在迟云山里是什么情况,点点头便是回应,只对自家女儿笑道:“爹这不是来接你吗?” 叶青雨叹了口气:“我这么大一个人,回凌霄阁这么点路,还能迷路不成?之前在外试炼,您也没这样啊。” “这不是山边那两国因为猎户那点事,边境军队在对峙吗?我怕他们打扰你,所以来迎一迎。况且迟云山里时间不定,我可有好些天没见着你……” 叶凌霄笑容俊朗,笑着笑着,笑容就没了,有些不解:“乖女儿,你的云顶仙宫呢?” “爹。”叶青雨却笑得更灿烂:“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多亏姜望帮忙,我已经拿到云篆啦!” 在她身后,姜望有些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小声道:“叶阁主,我侥幸得到了云顶仙宫的承认。” 此次迟云山之行,叶凌霄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必然全程都做了安排。 不然他们如何能够那么简单就见到云顶仙宫? 就算姜望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在迟云山结束后也能想得清楚。此行他本来只是为了帮叶青雨,但最后意外继承了云顶仙宫,全程在叶凌霄的安排里走,可以说懵懵懂懂地就捡了大便宜。 斗勉在一旁沉默不语。趁这个机会在观察叶凌霄,几人虽然说得并不清楚,但他连蒙带猜,已经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他很好奇,给自己女儿筹谋的好处被人捡去了,这个行事恣意的当世真人,会是如何反应。 如果大发雷霆,自己的赎金是不是可以省去了。嗯,记得要把天野刀要回来…… 这边斗勉在心里想得正美。 那边叶凌霄却只是双手一合,拍掌道:“原来如此!” “我有心安排,终究有意。” 他恍然大悟,却并无什么生气之态,说不出的潇洒:“原来这才是无心之缘!” 第一百二十一章 灵空殿 灵空殿的这些人在谈论什么、担心什么,姜望大概都能想象得到,但他并不关心。 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在这里停下来,好生经营的想法。 他要接手此地,只是想看看对云顶仙宫的复苏有什么帮助。 斗勉很守约定,皱眉道:“你们往后对待独孤殿主,要如待我一般。听见了吗?” 两位护法都是斗勉的亲信,自然不会有异议。 几名长老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未说话,大概还在犹疑。事出突然,这原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姜望就在这时候出声:“不是如待斗勉一般,以后本座是唯一的殿主,斗勉是咱们的朋友。但归根结底,灵空殿只能有本座一个人的意志。” 他在殿主宝座下俯视众人:“谁有异议?” 这时一个长条脸三角眼、尊容欠佳的男子雄赳赳挤出前列,脸上大义凛然,有如义士临刑,像一个勇于挑战黑暗的勇士。 权力交接,大多是需要流血的。 姜望手已经按在剑上,做好了立威的准备。 这三角眼男子大步走来,突然一下拜倒,动作之干脆令人惊叹。 整个人贴在地上,五体投地:“属下诸葛俊,拜见独孤殿主!愿为殿主抛头颅、洒热血,不计牺牲,一往无前!” 满殿无声。 没有人是傻子,斗勉都在给这个独孤无敌铺路,独孤无敌的实力、势力必然都不弱于斗勉。 其他人的犹豫,只是在考虑新殿主上任之后的未来。毕竟频繁换首领,对于一个势力而言,是非常令人不安的事情,可以说前景迷茫。 没有人会蠢到这时候挑衅新殿主,但也没有几个人能够这么快转变态度,毕竟前任殿主出身名门的斗勉大人,还坐在一旁呢!他嘴上支持,谁知道心里怎么想?太快投诚,很有可能得罪斗勉。 在大部分人都还在权衡利弊的时候,这个诸葛俊就格外的凸显。 姜望很是自然地移开剑柄,挂起微笑:“快快请起!” 诸葛俊恭恭敬敬拜了三拜,才抬起身来,面向姜望的时候,仍然弯着腰,可以说十足谄媚。 姜望表现得非常亲切:“我看你一表人才,谈吐不凡,不知现任何职啊?” 诸葛俊拱手回道:“属下不才,现在是灵空殿下属清风堂的堂主。” 他知道新殿主可能还不知道清风堂是干什么的,非常贴心的主动解释:“清风堂主要负责维护灵空殿的威严体面,专注于迎来送往,将心怀不轨之辈拒之门外,筛选真正诚心善意的良朋,为灵空殿的发展保驾护航。” 姜望咂摸了一下,发现诸葛俊说的这个职责,好像是“门子”,就是看门的。 灵空殿也真有意思,还把各个产业看门的门子综合起来组成一个堂口……难怪他看到灵空殿下面的堂口有三十三个之多。 说是历史传承也好,说是无法忘记往日荣光也好,在姜望看来,这只是典型的冗官冗职。 难怪在灵空殿一众人等中,这诸葛俊也是站在后列,地位显见的不甚高。管理所有的门子,这能力嘛,大概也很难有。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姜望现在只看态度。 “很好。”姜望温声道:“诸葛俊,你现在是灵空殿长老了。” 他转头问斗勉:“我记得灵空殿有五个长老位置,现在刚好空出来一个,对吗?” 斗勉点头。 诸葛俊欣喜若狂,笑得咧开一嘴烂牙,连连行礼:“谢殿主,谢殿主!殿主真是慧眼识珠,任人唯贤!我相信灵空殿一定能在殿主的领导下发扬光大,迟早是成国第一宗门!” “殿主,不可啊!”殿上一位鹤发童颜、卖相极佳的老人急急出声。 姜望眉头一皱。 却只听得他继续道:“长老乃本殿要职,岂能轻易予人?作为属下,我服从殿主大人的任何决定。但身为长老,却不得不提出谏言!” 同样是投诚,这位长老比诸葛俊却又高一层。首先一开口就确定了姜望的地位,然后提出疑问,在表示服从的同时,又表达自己的意见。 瞧来比诸葛俊体面得多,像是一个赤胆忠心的耿介老臣。 一时间姜望都以为自己是不是在灵空殿经营了数十年,“宠臣”有了,“直臣”也有了,真不像是第一次来! 姜望投去感兴趣的目光:“你是何人,现任何职?” 鹤发长老很好地把握着恭谨和孤直之间的分寸,行过礼才自矜道:“蒙殿主过问,属下魏伯方,腆居灵空殿长老次席。” “你现在是首席了。”姜望道。 魏伯方洪声道:“殿主之令,老朽自然遵从!但还请殿主多加审视,如果哪天做得不好,请殿主第一时间撤了老朽,以正灵空殿之规矩。” 原先的首席长老这下坐不住了,正要出来说些什么。 姜望已经一挥手:“本殿的职位调整就到此为止,其余人等保持原职。若有不满,可自行离去。” 他用不容置疑的眼神巡视一圈,才道:“魏长老和诸葛长老留下,其他人散了!” 驭下是一门非常高深的学问,姜望跟重玄胜学了些,在青羊镇有过实践,但并不认为自己能有几分火候。 所谓“亲贤臣,远小人。” 说起来谁都知道,可真正摆在眼前的是,那些直臣、忠臣、佞臣、幸臣,你很难知道谁真谁假! 姜望这样草率任免职务,当然是乱来,对灵空殿的长远发展很是不利。但他本来也没想过发展灵空殿,现在只不过是要迅速确立权威,找几个听话的元老罢了,如今已经完美达到目的。 他不打算再看其他人的“表演”,没有那个精力去判断去制衡。快刀斩乱麻,先清出一条道来再说。 这个殿主身份,有斗勉的背书,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什么问题。 灵空殿其他修士再是不满,也只能听令退下。 留在殿中的,除了姜望和斗勉之外,就只有忠于斗勉的两位护法,以及魏伯方、诸葛俊两位长老了。 见得姜望已经暂时掌控局势,斗勉便站起身来:“此间事了,我便先回楚地。” 姜望给他一整天的时间收回先期投入,他只用了半天便处理好,可见之前将灵空殿掌握得牢牢的,这份驭下手段姜望自是远远不及。 闻听此言,姜望也不客套什么,直接取出天野刀,双手奉回:“物归原主。” 斗勉沉默了一下,接过自己的佩刀,便转身离去。两名护法也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自己辛苦经营的势力,这么简单易手。尤其眼前就有魏伯方和诸葛俊这两个对新主“忠心耿耿”的家伙,他难免心中也不太舒服。 但总体上这次迟云山上定下的交易,双方都很守规矩,没有做什么手脚。以后可能少不了意气之争,却也不存在什么深仇大恨。 “两位长老。”看着斗勉带人离开灵空殿,姜望才悠悠出声。 魏伯方和诸葛俊都迅速打起精神,认真聆听新任殿主的教诲,想要知道新殿主对灵空殿未来的宏图大计,从而为自己在灵空殿的将来找准位置。 却只听到他问—— “咱们灵空殿的秘库在哪里?” 第一百二十二章 秘库 “启禀殿主,本殿秘库就在奉殿之内,有殿卫驻守。钥匙就是您的灵空戒。如果殿主有兴趣,属下可以领路。” 魏伯方还在愣神,诸葛俊已经先拨头筹。 他毕竟要保持一个直臣的形象,有时候矜持难免,而且独孤殿主上任后的第一个要求也的确叫人不太好想。 倒是诸葛俊死猪不怕开水烫,只求哄得殿主开心,没什么顾忌。 灵空戒是代表灵空殿殿主身份的戒指,除储物功能外,没有其它特殊能力,且储物空间也并不大,甚至还不如一般的储物匣。大概就是历史久远一些,以及它本身象征的身份意义。 斗勉已经转交于他。 戒指里自然是空空如也,有价值的东西斗勉全部清走了。 姜望把玩着手里的黑色环戒,灵空二字铭在戒指内环。 他对诸葛俊的“识趣”非常满意,因便直接道:“带我去看看。” 直到现在,姜望已经算得上是正式接掌了灵空殿,但五府海里的云顶仙宫并无反应。他猜想或许重要的是灵空殿里的某个信物、或者是某种传承,因而先提出去秘库的想法。 诸葛俊兴高采烈地在前带路,姜望又道:“魏首席也一起。” 还在为错失时机懊恼的魏伯方立即精神起来:“殿主之令,属下自当遵从。” 整个灵空殿,连一个外楼境的强者也没有。大概以前的殿主和护法是,但都被斗勉解决掉了。 现在的护法和长老都是内府境修为,两位稍强些的护法已经跟着斗勉离去了。剩下的这些人,在姜望看来还不如死在迟云山的钟琴强大。 诸葛俊这位新任长老,更只有腾龙巅峰修为。 这样的宗门势力,实力当然是胜过一般的城域,但对比起同样与云顶仙宫有渊源的凌霄阁,差距就太大了些。也无怪于在成国这样的小国都没什么自主性,更被斗勉轻易收服。 灵空殿这样的势力,当然有经营的价值。但它处在成国这样的地方,对姜望来说实在也是缺乏发展的空间。 话虽如此,却也并不妨碍姜望在此时试着收拢人心,“驯服”下属。世事洞明,皆为修业。 “奉殿”是灵空殿的三座重要殿堂之一,除了之前他们所在的议事殿外,还有一殿是传功殿。 此殿是用来供奉历任殿主香火的,同时也兼有秘库之用。 没有发生什么殿卫不识新殿主,坚守岗位不许姜望进去的破事。 魏伯方的老脸在灵空殿就已经有足够的效用,并且姜望手上还戴着灵空戒,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拦着他。 三人进入奉殿中,正殿前就立着灵空殿历代殿主的牌位。高高供起,庄严肃穆。 一只巨大的香炉在这些牌位前冒着袅袅青烟。 姜望上了一炷香做个样子,玩笑道:“是不是应该把斗勉的牌位也立上来?” 魏伯方和诸葛俊面面相觑,都不敢搭茬。 他们还并不清楚新殿主的性格,不知道他是不是想杀斗勉,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他们亲眼看到姜望把天野刀还给斗勉,那一幕足以说明,堂堂斗氏豪门出身的神通内府修士斗勉,在姜望面前是弱势的,甚至于在退位让贤这件事上,是被胁迫的。 只是,姜望或许真的敢杀斗勉,他们却连想都不敢想。 新收的“属下”如此胆小,姜望顿感无趣。转道:“秘库呢?” 这回是魏伯方抢着先开口:“就在后殿,只有殿主能进,您进去便知。” 他伸手引向墙壁上的戒指印痕:“将灵空戒对准此处,即可开启后殿。” 灵空戒就戴在左手食指上,姜望用拇指指肚轻轻摩挲,有被林正仁骗进阵法的前车之鉴,他看着两位自己任命的长老,似笑非笑:“里面不会有什么陷阱吧?” “怎么会?属下岂敢对殿主有二心?”诸葛俊立即表忠心。虽然凭他以前的身份,大概也根本不知道秘库里有什么。 魏伯方则上前一步礼道:“如果殿主宽恕属下冒昧之罪,属下愿意同殿主一同进去,为殿主探路。” 这惯会拍须溜马的老匹夫!诸葛俊在心里破口大骂。埋怨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种表忠心、拉近关系的方式。 听听。 冒险为主上探路,这是何等内心坦荡,何等忠心耿耿啊! 问题是他们都知道,奉殿里并无什么危险。从来也没听说过哪任殿主在秘库中出过事。这番表达,属于白赚好感,百利而无一害。 姜望瞧了他们一会,笑道:“首席长老忠心可嘉。本座与你们开个玩笑而已。就在这里等着吧,本座去去就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寻回 此时的白云童子格外袖珍,脚踏流云,在这殿中飘飘荡荡。 “你发现了什么?”姜望问。 “我也不知道。”白云童子懵懵懂懂,没头苍蝇似地转:“感觉好像有什么,但我不知道是什么。” 姜望并不催促,极有耐心地看着他。 白云童子现在的存在有些奇怪,好像是前世身与转世身的某种融合,但又完全失去了记忆。不过他与云顶仙宫的联系是根深蒂固、毋庸置疑的。现在的他,相当于云顶仙宫的小管家。 比起自己漫无头绪地乱找,他更相信白云童子能够有所发现。 秘库之中也有一只大香炉,与前殿供桌前的香炉一模一样,只不过无人供奉,里面香火早熄,只积了厚厚的香灰,也无人清理。 姜望只不过掠了一眼,没有细看的心思。 白云童子在殿主飘了一阵,最后就飘转到这只香炉前。 他的表情依旧茫然,像是一个懵懂的孩童。但本能般地动作起来,掐动五指,聚拢云气。须臾形成三根云香,落入香炉中,云香而后“燃烧”起来。 它有燃烧的状态,但未见火光,倒像是一种演化。 云烟袅袅,在半空中缭绕、变幻,在若隐若现之中,最后形成一座殿堂的样子。 仿佛某种印记从逝去的时光中被唤醒。 那云烟缭绕的虚幻殿堂,竟然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凝实。 演化成真,虚幻化实。 尘封已久的历史被“唤醒”,自那云烟中“跃”出一座精致的小小殿堂。大概只有拳头大小,但廊柱飞檐无不具体,一应繁复细节,尽览于眼前。 白云童子高兴起来,飞到这座小殿之后,伸出双手,使劲地推它。脸都涨红了,小殿也只是轻轻的挪动了一点距离。 姜望心中一动,将手掌平伸到这座小殿后面,然后弯起两根手指,轻轻一勾。 小殿立时飞来,透过某种玄妙的联系,飞入五府海中。 更准确的说,是飞入了云顶仙宫的废墟中,落在一个空荡的角落里。 于此同时,姜望手中的灵空戒自动飞离,紧随其后,也进入五府海中。 这枚环戒直接飞到小殿前,从中间自动断开、舒展,变成了长条状。当它嵌入到小殿上,才叫人看得出来,它竟是一块匾额。 第一百二十四章 独孤落子 从秘库中出来,诸葛俊与魏伯方老老实实等在前殿。 他们都是聪明人,都非常清楚现在的地位来源于谁。一旦失去姜望的支持,被他们占据位置的人,首先就不会放过他们。 姜望本想把秘库席卷一空,但灵空殿的秘库里着实遗留不多,都是一些不怎么样的法器,拿去变卖都很难有一个好价格。他得到了真正的“灵空殿”之后,对此更是不怎么在意了。最后还是决定保留一点作为殿主的形象。 “带路去传功殿,本座要看一看本殿的功法秘术。”姜望把注意力转移到灵空殿的秘传功法上。 一个传承已久的宗门,总该有些压箱底的秘法。 殿主掌握本宗功法,自是应有之理,魏伯方当然更不会拒绝。 在他和诸葛俊看来,新任殿主大约是有一些财迷,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珍惜财产,才会珍惜灵空殿嘛。 从这个角度来想,新任殿主掌权后第一件事,是了解自己的“财产”,也就能够被理解了。 就算是不理解,他也会强迫自己理解,至少也要假装出理解。 当下又在前带路,一行人转到了传功殿。 传功殿的守备比奉殿要严密一些,但也不会阻拦自家殿主。 姜望轻易地进入功法秘库,掠夺他的收益。 灵空殿不同层次的功法秘术,全都录入在三卷玉简中,不同层次的弟子,修行不同层次的功法。用灵空殿秘传的印决解开禁制后,神念相触,便能查知。 斗勉都能够带着钟琴参与迟云山,他对灵空殿的掌控只会比姜望更彻底。这些灵空殿的功法秘术,对前任殿主斗勉来说已经不存在秘密,其中精华部分在斗氏应该都有了复刻。 姜望更没有敝帚自珍的理由,大概了解一番后,直接一股脑全部贡献给了演道台。 灵空殿怎么说也是传承久远的宗门,虽然有过好几次灭顶之灾,够资格留存于传功殿的功法、秘术,也是琳琅满目。 可惜投给演道台之后,所得贡献不多。 零零散散近百种功法,一千多门道术,一个宗门的底蕴,最后只换得两千一百点法。 考虑到演道台对独创性的倾斜,这些道术应该是已经被人贡献过,才会收益如此之低。最有可能的就是斗勉。以大楚斗氏的庞然,有人拥有太虚幻境名额是再正常不过。 如此想来,在这笔交易里,斗勉其实并没有亏太多。灵空殿的价值,他早已经榨干了一次,现在转手给姜望来买命。之前在迟云山上的不满,倒更像是为了避免姜望狮子大开口所做的表演。 若不是姜望在奉殿秘库那里寻回了真正的“灵空殿”,这笔交易说不定还不如那一百万颗道元石。 总的来说,双方各有所求,各有隐瞒,也都算是达成了目的。 姜望原本在太虚幻境里累积了两千三百点法,距离晋级只差七百点。现在有了这一笔进项,立即就将演道台推进到了第三层,还多出一千二百点法。因为太虚第一腾龙的荣名效果,三层的演道台,拥有四层的效果。 至于第三层真正晋升到第四层,已经需要整整十万点法。姜望现在只需要解封,也得三万法才行。短时间内几乎看不到晋升可能。也不知左光烈当初是怎么将演道台推到那样恐怖的层次…… 灵空殿的功法,姜望一门都没有看上。不说没有直通绝巅的功法,连涉及神临的功法都没有,像是被人刨了根去。 完全不存在什么云顶仙宫时代的强大功法。 不过想来也是如此,若灵空殿真有那种级别的功法,也难以存留到现在,早就被人洗劫一空。 相对而言,灵空殿的道术体系则较为复杂,以云法为主,其中确有一些亮眼的。但姜望也无心修行。 一来贪多嚼不烂,他专注火木两行道法,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战斗体系。二来还是出于同样的理由,这些道法斗氏已经全部知根知底,以斗氏的底蕴,轻易就能创造出无数种破解的法门。以姜望的天赋与层次,花费太多心血在这些道法上面,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对于修行上的事情,姜望一直很清醒。 将灵空殿的收益大致归拢了一下后,姜望的此行已经算是有了一个结果。此刻存在于云顶仙宫废墟里的灵空殿,就是他最需要的收获。至于其它,或多或少,也都算是附赠了,没什么可贪求的。 抱着这样的心态,出得功法秘库后,姜望随意与他的两大“心腹”敷衍了几句,便忽然看向魏伯方:“魏长老,如果让你掌控灵空殿,你觉得如何?有信心经营好吗?” 魏伯方一下子慌了神,指天画地发誓:“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属下对殿主忠心耿耿,绝无僭越之意!” 不管是演的还是真的,这番态度姜望很是认可。 当下微微一笑,表情和缓道:“本座是说,如果让你以首席长老之位,代行殿主之职呢?灵空殿当然属于本座,但本座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且醉心于修行,恐怕没有太多的时间负责宗门事务。若要找一个人来负责这些事情,魏长老你是本殿元老,对本殿非常了解,又深孚众望,实在是不二之选。” 他把话说得明白,魏伯方也就知道这并非试探,略想了想,立即说道:“您这样的人物,自然要冲击超凡绝巅。灵空殿这样的浅水,真龙必然不能久居。” 这老头顺手先送上一记马屁,然后神情恳切:“宗门琐事,如果全部交给属下。属下必当尽心竭力,围绕殿主的既定方略,绝不偏移。一切以殿主大人的想法为核心,为殿主守住这份基业!” 他迅速地把握了重点,而且非常清醒,知道姜望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给出自己的承诺。当然,可信度有多少,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姜望本想如山匪过境,捞一笔就走。把值钱的东西全卷走,留下灵空殿自生自灭。但灵空殿的“寒碜”,反倒让他改了主意。因为灵空殿的大部分价值,都是无法挪动的,捞一笔就走,也并不划算。 反正已经拿到了想要的收获,姜望就决定随手落下一子看看,让灵空殿自行发展一阵,看看能有什么结果。 能成固然好,不能成的话,也没什么太大损失。 他自己是肯定不会久留成国的,那么关于灵空殿的经营,就需要人来贯彻他的意志。 现在的灵空殿里,除了魏伯方和诸葛俊,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诸葛俊虽然也提拔到了长老职务,但毕竟只有腾龙境修为,完全没有弹压其他人的可能。他如果上位,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因此代殿主职的只能是魏伯方。 最先投诚的诸葛俊,则可以作为一颗监督制衡的棋子,代表他本人留在灵空殿。 “诸葛长老。”姜望计议早定,转问道:“你可愿任监察一职,在本座不在的时候,为本座掌控宗门动向?” 诸葛俊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魏伯方,说白了这个职务就是为了制衡魏伯方,但他并没有监察魏伯方的底气。 不过,心虚归心虚,他更清楚他现在的权力地位来自于哪里。 忠诚,或者说尽量表现出忠诚,是他唯一的优势,也是唯一的选择。 “属下愿意为殿主肝脑涂地。”他恭敬回道:“只不过本宗已有长老负责监察,乃是三席长老。” 灵空殿长老一共五席,钟琴身死除名,魏伯方由次席进为首席。诸葛俊刚刚成为长老,实力又较差,自然敬陪末座。 姜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你就是三席长老了。” 诸葛俊连忙下拜:“愿为殿主效死!” 姜望摆摆手:“我不看你们说什么,只看你们做什么。” 他的视线从魏伯方身上扫过,又落回诸葛俊身上,递过去一枚玉签:“这部《灵灭卷》赏赐于你,望你早日叩开内府。真正让实力配得上身份,让别人没有闲话可说。” 《灵灭卷》是传功殿所存三部能直通外楼的功法之一,并非腾龙境的诸葛俊所能接触。可以说修成这部功法后,他才能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长老。 诸葛俊接过《灵灭卷》,那双奸诈的三角眼,竟一下子流出泪来。哽咽道:“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殿主也!我诸葛俊一生被人瞧不起,唯有殿主真心相待。这条命此后便是殿主的了!” 姜望也不知道他这几滴眼泪有几分真诚,也并不在意。转而又取出一条玉带,递与魏伯方:“我看魏长老衣冠甚简,想是朴素之人,不知这件法器是否合你心意?” 魏伯方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姜望在魏伯方做出承诺后,并未第一时间答应他的位置,而是先来安排诸葛俊,就是对魏伯方的小小敲打。叫其人知晓,他的权力地位由谁赋予。 诸葛俊以后就是他的眼睛,但同时也与魏伯方一荣俱荣。魏伯方不仅不能抵制诸葛俊,反倒更要支持,要帮助诸葛俊竖立权威。 这一番安排能不能行,有没有效,需要时间来检验。姜望自己并无多大把握。 魏伯方和诸葛俊都不是容易掌控的角色。 但本就只是随手落子而已。 无论《灵灭卷》还是玉带法器,都是灵空殿里的东西,姜望本也不甚在意,借花献佛,并不心痛。 万一能够有所收获。 成国可是与庄国相邻,若真能在这里牢牢掌控一个势力,未来大有可为。 第一百二十五章 岁终 宗派用来控制门人弟子的手段有很多,并不完全是用感情维系。其中相当重要的一点就是宗门功法。立起制度,根据贡献的累积,一部分一部分的放出传承,弟子就很难离开宗门。甚至是学得越多,就越难离开。 姜望此时直接丢出《灵灭卷》,自然表现出一种大气来。 “本座醉心修行,会经常闭关。成国没什么合适的地方,所以本座可能会经常不在。” 姜望简单交代了一句前提,便开门见山道:“往后魏长老代行殿主职务,一应事务皆可自决。本座只有一个要求,低调发展,不必有什么争雄的心思。诸葛长老监察宗内不法,能处理则处理,不能就先记下,等本座回来处理。” 看了看两位‘心腹’,确认他们把话听清楚了,姜望才继续道:“若遇紧急情况、你们难以自决的,可去凌霄阁找一个叫叶青雨的人。她会通知本座。” 魏伯方和诸葛俊同时一凛,知道新殿主这算是透了一点底。既是支持,也是威慑。当下倒头就拜,各表忠诚。 特意扯出来凌霄阁这一道虎皮,大概能多镇他们一些时日。 姜望对灵空殿的安排,也算是尽了力,往后如何,更多是看造化。 之后又与魏伯方、诸葛俊讨论了一下灵空殿的发展方略。姜望一力主张精简体制,无论曾经的灵空殿有多么辉煌,现在没有什么必要抱着历史。 第一件事就是要将原来的几十个堂口,裁撤的裁撤,合并的合并,精简到只剩九个。这将是魏伯方接下来的长期工作,也是他渗透自己权力的大好机会。 姜望并不介意魏伯方掌握权力,只要他能发挥作用。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以殿主的权力,支持魏伯方和诸葛俊做事,给予了他们极大的支持,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里适应新身份。 灵空殿剩下的几位长老都非常理智,至少在姜望坐镇的情况下,全都安分守己,没有让殿上溅血的事故发生。至于走后如何,就看魏伯方、诸葛俊他们自己的手段了。 关于灵空殿内部的这一轮权力改变,倒是没有引起外界太多波澜。得罪不起斗氏的人,更不敢得罪将斗氏“赶走”的人——虽然这只是一个误会。 虎皮好用就行,也没几个人会去找老虎要解释。 在灵空殿坐镇两日,姜望就宣布闭关修行,离开了成国。 …… …… 时间来到了道历三九一八年的腊月二十三日。 他们当时在迟云山上只待了一天,外界却已经过了十几天,离开迟云山的时候,正是腊月二十一。 出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心情,姜望回凌霄阁的时候,特意在祁昌山脉停了一阵。 他注意到庄国的边军已经撤离,之前庄雍两国边军可是都在祁昌山脉里对峙,几乎是面对面争锋相对。 现在祁昌山脉里只看得到雍国边军的旗帜,仍在山北那边趾高气昂。 这原是能预想到的结果,庄国虽然国势渐起,但与雍国还差着底蕴,难以真个相争。 可姜望的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在成国坐镇灵空殿的那两天,他已经知道了庄、雍两国这次的边境矛盾因何而起。 清河郡的山阳城域,是比枫林城更靠近祁昌山脉的城域。 山南水北是为阳,顾名思义,山阳城就在祁昌山脉的南方。 而在祁昌山脉对面,雍国与之对应的位置,正是岭北府乐山县。 雍国是府县制,一般来说,“府”大体上可以对应“郡”,“县”则对应“城”。当然,这并不完全准确。 整个岭北府治下有七县,乐山县是为其一。 事情的经过说起来并不复杂。 山阳城有一对姓杨的兄弟,以狩猎为生。他们在祁昌山脉狩猎了一只白额虎,追逃之中这白额虎掉进了乐山县张姓猎户的陷阱里。 杨氏兄弟拖着老虎回去的时候,正好被张猎户撞见了。 双方因为白额虎的归属问题发生争执,两兄弟把张猎户打了个半死,但还没等离开祁昌山脉,就被乐山县的其他猎户拦住了。 争斗中,两兄弟里的哥哥被当场打死。弟弟跑回山下,纠集了一群同镇猎户回来报仇。 就这样事情越闹越大,双发数百名猎户在祁昌山脉聚众殴斗。 这场殴斗最后是山阳城域的猎户们占了上风,但这个时候,雍国的边军出现了…… 山阳城猎户被当场杀死五个,俘虏了两百多个。 逃散的猎户回城哭诉,庄国边军于是倾巢而出。 交涉的结果,是雍国方面释放了俘虏的猎户,但却不肯交出杀死山阳城猎户的凶手。换做以前,庄国边军已是忍了,可在国势渐涨的如今,庄国边军已经不能满意这个结果。 第一百二十六章 自得其乐 见得姜望转过身来,杜如晦很是平静,仍然继续着他的话语:“庄雍两国向有渊源,同气连枝,偶有一些小摩擦罢了,打不起来的。你觉得呢?” 姜望想象过无数次自己见到杜如晦的样子,但没有任何一种情况,是现在这般。 这样毫无准备的遇见,这样近,这样突然。 他竭力让自己更平静、更淡然,强行镇压心里的惊涛骇浪,反问道:“老丈是在问我吗?” 杜如晦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和煦,亲切得像家里的长辈:“除了你我,这里还有旁人吗?” “如果是问我的话……我不知道。”姜望摇摇头:“庄雍两国打不打得起来,我并不关心。相较之下,我更关心祁昌山脉里的妖兽,更关心开脉丹。” “是吗?”杜如晦看着他:“我看你修为不俗,又在这里久久停驻。还以为你很关心庄雍之间的矛盾呢。” “老丈说笑了。我只是随便看看。” 杜如晦闲聊了两句,突然道:“你代表谁来察看此地形势?” 姜望苦着脸:“老丈,我真不知您要问什么。您看我这么年纪轻轻,说是个孩子也不为过,能代表谁?” “那我换个问题。”杜如晦不为所动,继续逼视着他:“小兄弟从哪里来?” 姜望知道这是此番问话的关键。 别看这位老人现在如此和煦,如此温和,一旦被他判定为庄国的威胁,下起手来绝不会留情。 “凌霄阁。” 姜望惜字如金。在杜如晦这样的人面前,在不得不回应的情况下,还是少说少错。 杜如晦微微仰了一下头,似乎想到了什么。 姜望注意到,杜如晦负在身后的手松开了。也说不定,这一点是故意让他注意到的。 “迟云山?”杜如晦问。 迟云山大概很多人都知道,但没几个人知道迟云山里有什么。在杜如晦这样的存在面前,单就迟云山与凌霄阁的隐秘联系,应该并不是秘密。 姜望心念转动,认真说道:“的确与此有关。” 他的眼睛清澈、温和,而又坚定,看起来很值得信任。一丁点的仇恨都没有泄露出来,好像是真的对杜如晦很陌生。 杜如晦似笑非笑:“说起来,老夫还真是很好奇,这么多年来,叶凌霄严防死守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在下恐怕不方便说。”姜望躬身礼道:“请您见谅。” “没关系,保守秘密是优秀的品质。”杜如晦很有气度:“老夫与叶凌霄多年未见,正好要去一趟凌霄阁,不妨同行?” 姜望知道,杜如晦这是要看看他是否真的从凌霄阁而来,名为同行,实为押送。倘若他被证明与凌霄阁无关,那么下方这茫茫青山,恐怕随时要埋白骨。 心中已是紧张到了极点,面上却依旧平缓:“长者命,不敢辞。” “你好像有些紧张?”杜如晦问。 姜望苦笑一声:“在您这样的强者面前,我很难不紧张。” 杜如晦不置可否:“许久未去凌霄阁,还请小兄弟前方带路。” 姜望松了一口气,转身疾飞。 在杜如晦面前,他绝对没有逃跑的机会。更没有反抗的余地。他现在只庆幸他没有随便说一个地方。 从凌霄阁而来,毕竟不算谎言。 自祁昌山脉飞回云国,一路上杜如晦偶尔也说几句话,但都没什么重点,好像一个普通的孤独老人,随意找人闲聊罢了。 姜望不敢判断,更不敢大意。牢牢把握惜字如金的方针,能不多说绝不多说,能含糊过去的都含糊过去,就这样艰难地捱到了抱雪山。 云国的首都,美丽的云城,就坐落于此山之上。 大概是因为杜如晦的缘故,他们还未靠近,就见云海翻涌,叶凌霄踏云而出。 他扫了一眼姜望,便看向杜如晦:“堂堂庄庭国相,怎么有空来小宗拜访?” 杜如晦含笑道:“听闻凌霄阁主堪破洞真,小老儿特来恭贺。” 双方都表现得很礼貌,互相抬高。 “若真为此事而来,你的消息未免太不灵通。”叶凌霄笑道。 “庄国势小力微,自然不及凌霄阁这等大宗消息灵通。”杜如晦瞧了姜望一眼,话里有话:“你们对我庄国的国事,都了如指掌呢。” “哦?这话怎么说?” “除了欢喜,别无它意。”杜如晦笑容满面:“贵宗这等天赋极佳的门人,也派出来关注庄国国事,实在是令小老儿感到荣幸。” 第一百二十七章 抱雪山 两位大人物在高空打着机锋,姜望也插不进话。 幸得叶凌霄帮忙遮掩,他才没有暴露更多。 因而有心在叶凌霄面前露一手,以为报答,伺候这条鱼伺候得很用心。 不多时…… 鱼已经烤糊了。 云端上非常安静,焦糊的味道轻飘飘荡着,像一尾鱼,在几位超凡修士的鼻端游来游去。有几分调皮,有几分挑衅。 叶凌霄面无表情:“你如果有事,就先回阁里去。” 他眉毛抽了抽,补充道:“把你的烤鱼也带走。” 杜如晦哈哈大笑:“叶阁主,鱼可能是不快乐,但我猜你也快乐不到哪里去。” 落了大靠山的面子,姜望只能抓起黑漆漆的“烤鱼”,灰溜溜地离去。 云城里一切如常,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有强者来拜访,修行者的世界和普通人的世界常常割裂。 杜如晦是庄国国相,日理万机,叶凌霄作为凌霄阁主,亦是整个云国背后的倚仗。两人之间的有些对话,姜望是不方便听到的。他也很识趣。 两位旧相识的强者没有聊太久,大概各有立场之后,曾经或许有过的那些交情,也只能淡了。 姜望在云城上空等了一阵,便见得叶凌霄飘然过来。 赶紧迎上去道谢:“感谢阁主方才帮我遮掩。” 叶凌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了他一阵。 看得姜望很有些忐忑。 “杜如晦以为你是本阁主派去庄国探查情况的,觉得我凌霄阁对西境形势有些想法。”叶凌霄负手而立:“我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他在问姜望为何如此不智,在实力远不足够的情况下,还去庄国暴露自己。 姜望没有解释,只说道:“对于给凌霄阁造成的麻烦,我很抱歉。” 叶凌霄摆摆手:“没必要拿虚言哄你,让你感恩戴德。这算不得什么麻烦。杜如晦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招惹我。” 姜望很想听听杜如晦来找叶凌霄的真正目的。 但叶凌霄顿了顿,便转道:“只是,你应该知道,有些事情无法挽回。” 他罕见的斟酌了一下言辞:“有些事情……未必能做到。” 姜望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轻声回应道:“总要有个说法。其他人都没了,我总不能等安安去要。” 他若是义愤填膺情绪激动,叶凌霄反倒觉得好解决,恰恰是他回话如此轻柔、声音如此平静,叶凌霄才知那决意无法更改。 俯视着脚下的壮阔云城,高大山峰,叶凌霄说道:“我创派祖师登临此山,感叹‘纵揽浮云,如抱霜雪’,因而以抱雪山为名。” 姜望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只能附和赞道:“既有仙气,又有大气。” “云国的建立,非我凌霄阁本意。一群无路可去的普通人,依附于凌霄阁生活,聚集在一起,逐渐形成了规模。人一多,就需要组织,于是形成了体制。” 叶凌霄缓缓说道:“然而我凌霄阁并无争霸之心,所求不过登高望远,怀抱霜雪。唯修行而已。虽然不怕麻烦,但也不愿招惹麻烦。毕竟道途漫长,那些纠葛因果,影响登高。” 沉默片刻,姜望点了一下头:“阁主大人的苦衷与考虑,我完全能够理解。叨扰这么久,已是不该,我不会给凌霄阁招惹麻烦的。我会把安安接走,带去齐国安顿。” “倒也不必如此。”叶凌霄摇摇头:“姜安安是我凌霄阁的亲传弟子,我也很喜欢她,断没有将她驱逐的道理。只是,今日见着杜如晦上门,我身为凌霄阁之主,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倘若你放不下仇恨,以后若遇着什么事情,凌霄阁不会为你出头。” 这就是很直接地告诉姜望,不要倚仗姜安安和叶青雨的关系,凌霄阁并不是他姜望的依靠。 姜望回视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叶阁主,请您放心。我从未想过让凌霄阁为我出头。前路是万丈高峰也好,是无底深渊也罢。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我自己做的决定,我自己承担。” “这一次遇到杜如晦,实在是意外。他问我从哪里来,这种随时可以证实的问题,我无法在他面前说谎。我向您保证……” 姜望表情很严肃:“不会再有下次。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我哪怕战死当场,也不会面朝凌霄阁。” “我说这话,不是激愤之言,不是怨怼之语。而是体谅您作为一阁之主的苦心,感谢您对安安的照顾,郑重向您做出承诺。” 叶凌霄注视着他,的确没有在这个少年的眼睛看到一丁点怨气,连不满都没有。这个少年的确很清醒,知道世间本没有理所应当的支持……也的确很骄傲。 “很好,男儿虽少,壮心足傲。” 叶凌霄轻轻点头:“我为凌霄阁考虑,并不需要你理解。但是考虑到你是安安的哥哥,是青雨的朋友,所以还是与你解释一番。” 姜望回道:“我完全能够理解阁主的良苦用心。” “能够理解最好,不能理解也没有关系。”叶凌霄微微一笑:“走吧,回阁里去陪陪安安。” …… …… 姜安安好像不是很需要陪伴。 姜望找到她的时候,她正骑在一只雪鹤身上手舞足蹈,雪鹤上下翻滚,她快乐得不得了。大小王师姐都在旁边陪护着,生怕她掉下去。 莫良和那位脸很方的“方”师兄,则背过身,躲在一个角落忙活什么。 姜望走过去,正看到他俩手脚麻利地在给一只肥鹤开膛破肚,嘴里还不时探讨。 “安安把雪鹤骑丢了,这个理由咱们是不是用过一次了?” “没有吧?上次那只雪鹤,咱们说的不是安安用炮仗吓跑的吗?” “是嘛,嘿嘿。安安有大功于我宗,这次鹤腿还是分给她!” …… 姜望:“……咳。” 莫良和“方”师兄慌忙回头,莫良在回头之前,还捏起道决,摆出了战斗姿态。十足的做贼心虚。 “哥!”莫良一脸惊吓瞬间换成惊喜,这一声哥叫得非常亲切自然:“您回来啦!正要去找您,有一只雪鹤意外坠亡,我们正收拾呢,味道极好!您一定要尝尝!” 脸方师兄反应相对较慢,只僵硬地扯起嘴角,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我先谢谢你了。”姜望顺手把烤鱼递过去:“我回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一条意外淹死的鱼,已经烤好了,也请你尝尝鲜。” 莫良看着那黑漆漆的烤鱼,眼角抽了抽,笑容灿烂地接了过去:“谢谢哥!咱们谢瑞轩师弟最喜欢吃鱼了!” 一边笑一边把烤鱼塞进脸方师兄手里。 当着姜望的面,本名为谢瑞轩的脸方师兄只能接住烤鱼,继续尬笑点头:“是,是。” “哎哟!” 那边姜安安听到动静,连滚带爬地下了雪鹤背。迈开小短腿就往这边跑:“哥,你回来啦!” 姜望笑容亲切,非常温柔地看着她:“今天练字了吗?” “我正要去。” 姜安安轻巧地蹦到面前,一把抱住姜望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我正要去呢!”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世间无限丹青手 凌霄阁主独住的小楼中。 潇洒出尘的叶凌霄手拿一只画笔,正在小心描画。 叶青雨则在书架前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古籍。 “爹。”她似是不经意地问道:“那天杜如晦过来,都跟您说了些什么?” 叶凌霄停了笔,转头似笑非笑地瞧着女儿:“是你想知道,还是那小子想知道?” 叶青雨皱了皱琼鼻:“什么这小子那小子,他有名字的。” “是。姓姜,名安安她哥。”叶凌霄翻了个白眼:“他在我心里就这地位。” “他可没有找我,是我自己好奇。”叶青雨把书塞回去,随手又抽出另一本,语带不满:“我的阁主大人,姜道友哪里得罪您啦?” 叶凌霄一个瞪眼:“怎么着,我为你准备的云顶仙宫被他拿去了,我不找他麻烦就不错了!还得惯着他?” “行了行了。”叶青雨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嫌弃道:“您也没多在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那可是云顶仙宫!近古时代九大仙宫之一。我怎么就不在意了?我为你费了多大心思啊,你这个蠢丫头!”叶凌霄着急跳脚,全无真人风度。 “丑叔可都告诉我了。”叶青雨白了他一眼:“神通果三十三年有一枚,云篆却要天时地利人和。您最看重的是云篆。云顶仙宫这种东西,福缘薄,因果重。” 叶凌霄有些牙痒痒:“这丑货,藏不住半点事情!” “而且啊。”叶青雨笑了起来,她的笑容与叶凌霄一脉相承,都极为好看:“我爹是什么人物?早已走出自己的路,岂会在乎那过时的传承?别说云顶仙宫现在只是一片废墟,便纵是巅峰之时,您也不屑一顾呢!” 叶凌霄顿时眉开眼笑:“别这么说,还是会顾一两眼的……咳,当然,我要凌于九霄,前人的路,自是不屑再走。” 这老小孩也太好哄了,叶青雨好笑地看着他:“所以咯。爹,杜如晦私下跟您说了些什么?” 叶凌霄顿时收了笑容:“无可奉告。” 叶青雨顿时也不笑了,恼得连连翻页:“不说算了!” “哎你轻点!”叶凌霄先受不住了:“你手里是孤本,很难得的!” 哗哗哗。 叶青雨一言不发,狠狠翻书。 叶凌霄长叹一口气,无奈道:“其实没说什么。庄国之前赢得了与陌国的战争,又在不赎城举行的四方会谈里大放异彩,本来国势日隆,很得了些声威。但在前几天与雍国的对峙里示了弱,杜如晦有些坐不住了,来试探一下周边势力的反应而已。” “就这些?”叶青雨有些狐疑。 “反正他跟我表达的就是这意思。”叶凌霄有些不满意了:“你爹还会骗你不成?” 叶青雨嘻嘻一笑:“当然不会啦!” 她把手里的珍贵古籍放回书架:“你慢慢画,我走咯。” “等等!”叶凌霄呵斥道:“你当本阁主这里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就走就走?” 叶青雨颇为无奈,但还是很配合的入了戏,架势一摆:“哼!本女侠今日非要走,看谁拦得住!” 这是父女俩的日常戏本了。 叶凌霄一抬手,扬眉道:“我且劝你,与那人保持距离。他有早夭之相!” 这是在借戏暗喻。 叶青雨收了架势,歪头道:“我也学过些相术,怎的没瞧出来?” 叶凌霄顿觉无趣,扭过头去:“你道行太浅!” “行吧。”叶青雨只觉得自家老爹又开始胡言乱语了,不以为意地眨眨眼睛,踏出楼去,反手将门带上:“且容小女子退下去好生修行,道行深了再来与你交流!” 女儿离开了,小楼里又恢复了安静。 在她很小的时候,这里通常是极热闹的。但女儿逐渐长大,出落得愈发美丽,却也愈发没有太多话题与父亲讲了。 这里就安静下来。 叶凌霄独自立了一阵,瞧着自己只勾勒了寥寥几笔的画,怔怔出神。 过了许久,终究把手里的画笔放下,没有再继续。 只有一声叹息——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 …… 有人欢喜有人愁。 姜望自论剑台上退回,在不动用神通的情况下,他又赢得了一场胜利。 虽然仍未挤进太虚幻境内府境前百,但已经累计赢得了不少的功,可以推演一下道法。新鲜出炉的三层演道台,正等着他开张。 福地之中仍是最初的样子,未因排名不断下降而有任何变化。 在迟云山中错过了福地挑战日,如今福地已经掉到排名第三十九的东白源,每月累功只有区区四百三十点。 自福地三十六名往后,每降一名,每月累功只少十点了,这个数字可以说微乎其微。 姜望越来越觉得,福地每月的累功只是小头,真正的大头好处,他现在还未能瞧见。 他现在是内府境修为,星河论剑所用的五品论剑台,光启动就需要一百二十点功,一战已经有两百四十点功的胜负。福地每个月这点功,够干什么用?根本不值得那些强者争斗。 当然,得知真相的前提,只能是胜利。 至今他还没有赢过任何一场福地挑战,疑问只好留在心里。 将显现的朽木决放置于演道台上,有太虚第一腾龙荣名的加持,现在的演道台效果有四层之高,推演起功法来自然也比之前更完美。 耗光所有累功,这一次终于将朽木决从甲等下品推演到了甲等中品,已经进入内府修士修行的门槛中。与八音焰雀、焰雀衔花一个级别。 越是研究这门道术,越是能察觉到它的潜力。是非常罕见的灵光,只是限于望江城道院院长的天资,无法推至更高境界。 靠姜望自己也不行,因为他并没有孕育朽木决的灵感,也缺乏站在更高处的眼界。这时就体现出演道台的优越性来。 太虚幻境的伟大之处,或许要等真正普及开来,才能被人们所重视。 姜望没有多考量,彻底熟悉了甲等中品的朽木决之后,便把它刻印进第一内府中。 这是他内府层次的第一门瞬发道术,对他来说意义非常。 …… …… ps:“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金陵晚望》·唐·高蟾 第一百二十九章 恨心 雍国是老牌强国了,早些年最强势的时候,一度北上与荆国争雄,可惜最终失败,不得不龟缩回来。 带领雍国走向巅峰的一代雄主,更是不幸战死于荆地,这直接导致了雍国的衰落。 雍国那位雄主亲征时正是年富力强,虽然提前立下太子,但并未让渡太多权力。 所以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他这边死在战场,那边太子直接身死东宫。 紧接着就发生了“三王夺位”,整个国家一度陷入分裂,三位皇子各据一地,彼此攻伐。当时的南方拓边大将庄承乾,更是借机裂土,直接在祁昌山脉那边建立了庄国。 雍国本应是一个囊括祁昌山脉,再加上庄国三千里土地的庞然大物,若有足够的时间统合整个西境的西北部,未尝不能再次与天下强国争锋。 可惜因为三王夺位之乱,和庄承乾的背叛,雄图霸业就此毁于一旦。 后来三王之乱平息,雍国再次统一,却因为糟糕的国际形势,始终无法收回庄国之地。 时移境转,如今之雍国,早不复当年。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西境西北部还能够保有一定的威望。 现在庄国立国三百多年,早已经社稷稳固,山河难改。 雍国方面除了偶尔在边事上挑衅一二,大多数时候也只能干看着。毕竟无论是庄国远远抱上的大腿景国,还是中断雍国霸业的荆国,都不会希望看到一个霸主级的雍国出现。 岭北府,苍临县,一处风景秀丽的小山。 青焰剑派的一行高徒暂歇此地。 大师兄司徒剑正在讲述江湖“秘闻”,他口才极好,讲得精彩曲折。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人魔?” 师弟师妹们都听得聚精会神。 司徒剑余光扫过最漂亮的小师妹,见她脸色发白,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的眼神,不由得更来劲了。 “你们看‘魔’这个字。” 司徒剑拔剑在世上刻字,动作潇洒流畅,声音低沉。 “乃是鬼披麻,正是要人命的鬼!而人中之魔,更是穷凶极恶,鬼中之鬼!” “却说那九大人魔……” 司徒剑讲述一阵,忽问:“你们知道第九人魔是谁吗?” “我知道!”小师妹怯生生地说:“吞心人魔熊问,乃是被祝唯我所杀。” 司徒剑皱了皱眉,对于祝唯我这种名头都能传到雍国来的庄国天骄,他身为雍国修士,当然是没好感的。但也谈不上不服气,也轮不到他来不服气。 “熊问算什么?”司徒剑嗤之以鼻:“他根本名不副实!” 小师妹绞着自己的衣角:“可是我听说,他吃人心啊……” 吃人心这几个字一出来,在场这些没怎么见过血的师弟师妹,全都有些紧张。 “他不够恶,也不够强,死在祝唯我枪下也没什么好说。”司徒剑随便敷衍一句,转道:“我要说的第九人魔不是他,而是……恨心人魔!” “恨心人魔?”一个师弟忍不住出声问:“他也吃人心吗?” 司徒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一点都不懂事,我堂堂青焰剑派大师兄,哪有工夫回答你这个臭男人的问题。你等师妹们问啊! 但问题已经出口,师妹们问询的目光也投了过来。 厚此薄彼虽是应该,却也不好太明显。 司徒剑还是勉强回答道:“他不吃人心。” “但是!”司徒剑话锋一转:“他会先让人回答一个问题,再把人心挖出来,判断回答的真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比熊问要凶恶得多。因为熊问爱吃人心,杀人挖心还算是有理由。恨心人魔却只是单纯的要折磨人。” 师弟师妹们齐齐倒吸一口冷气,为这种可怕的存在而颤抖。 司徒剑不着痕迹地往小师妹旁边挪了挪,很满意师弟师妹们没见过世面的战战兢兢,这就是他要的效果。但余光忽然扫到,有一人却动也未动。 谁这么胆肥? 司徒剑漫不经心地看过去,却悚然一惊。 因为这人他根本不认识! 席地坐着听故事的师弟师妹中间,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人,他却浑然未觉! 并且,在他看到此人之前,那些哆哆嗦嗦的师弟师妹们,也没有一个人发现。 “你是谁?!”司徒剑猛地握紧长剑,厉声发问。 “别紧张,继续讲。”那人说。 “我问你是谁啊!”司徒剑喊了起来。 他怎么可能不紧张?长剑上剑气勃发,师门嫡传的剑诀自内而外开始启动,但却丝毫无法带给他底气。 师弟师妹们纷纷站到他身后,虽然紧张虽然懵懂,但朝气昂然,拔剑陪他相对……可这仍不能让他生出勇气。 他努力去看那人的脸,那人的脸上明明无遮无挡,但他却总是忽略掉其它所有的细节,只看到那双血色的眼睛! “我是谁?” 拥有血色眼睛的人仿佛在问自己。 但他很快找到了答案,露出整整齐齐的八颗牙齿,笑道:“你们刚才不是在谈论我吗?” 铛啷! 这个笑容有一种狰狞的血腥感。 身后直接有人吓得长剑离手,跌落地面。 “别紧张,别紧张,没什么大事。” 恨心人魔好像是在安慰,但随着他缓缓站起,却让众人的恐惧达到了临界点。 “人魔去死!” 一名师弟握剑前贯。 长剑直送,如一朵青焰燃起,剑尖是焰尖。 司徒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这时候好像放空,脱离了那些恐惧与紧张。他竟然还有闲心判断师弟的剑式。 这一剑名为十里相送。 师父说练到高深处,青焰燃烧十里。 师弟这一剑架势做得很好,只是角度不够老练。如果是他的话…… 司徒剑脑海里正不由自主地发散,他便看到,一只手,突兀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直接捏爆了那名师弟的头颅。 红的白的飞溅,有一些还溅到了他脸上,是热的。 接下来他好像听到了尖叫声,但竟也不是很真切。 他不确定那些可爱的师妹们是否尖叫过,不确定那些勇敢的师弟们是否唾骂过。 唯独有一句话,他大概永远不会忘了—— “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 好像是有血色眼睛的人这样问:“我是废物吗?” 司徒剑很模糊。 那应该是恨心人魔的问题,只是……在问谁呢? 第一百三十三章 霜冷长街 夜色已临,明月繁星都在天。 整个云城亮如白昼。 凤花灯漫天飘飞,凤凰灯影在灯壁上游弋。 游街的花车、展露奇珍异宝的云台、杂耍的、猜灯谜的、叫卖的…… 行人如织。 姜安安坐在最大的一盏凤花灯里,眼前是凤凰灯影,抬头是漫天星辰,低头是人间烟火。 以前的除夕在凤溪镇过,镇上也很热闹,有好吃的,有红灯笼,有爆竹声……去年的除夕夜在荒山,哥哥为她放烟花。 这是她第一次经历如此盛大的热闹,像是在一个流光溢彩的美好梦境中,让她流连忘返,浑然忘忧——一时也想不起那些怎么也写不完的字帖了。 对于现在的姜安安来说,那些字帖是她唯一的忧愁。 叶青雨在旁边看护着,不时指点一些有趣的地方给她看,偶尔也会掐动道法,洒落光雨,跟云城的百姓一起欢度除夕。 姜安安开心灿烂地笑着,百忙之中还是问了一句:“我哥哥呢?” “不知道呀。”叶青雨也很疑惑:“是不是给你准备新年礼物去了?” “哎呀。”姜安安期待地捧住了小脸:“我也要给哥哥准备新年礼物。” “那我们玩会儿就下去给他买……你看那边!” “哇,好漂亮!” …… …… 天真的孩童无忧无虑。 佩剑的少年在夜色下疾飞,飞过已成死域的枫林城,飞跃八百里清江,飞过望江城,飞向华林郡。 除夕夜的庄国,并没有多少新年的喜庆气息,整个国家都笼罩在一种壮烈的情绪中。 人们对北边的邻居满怀仇恨,发生在雍国宜阳府的大战,牵动着每个庄国人的心。他们焦急地等待着结果,热切的盼望着结局。 庄国此次出动大军三十万,除了必要的边境驻防军队外,几乎调动了所有的军事力量。前锋才攻破防线,后面的大军就已经跟上。 早先以与陌国的小规模摩擦为由,在华林郡一轮又一轮地整训军队,大概时至今日,才能叫有心人看出真正的原因。 庄高羡对雍国的此次国战,绝对是蓄谋已久。 而一战割让十城之地的陌国,早就不被庄国看做重要对手。若不是陌国朝廷付出巨大代价,获得了秦国的支持,早就被庄高羡打破陌王宫。 所以从一开始,庄陌边境的那些摩擦,那些新卒试炼,全都只是障眼法而已,都是为了此次伐雍之战的准备。 说是庄陌前线的军队都在华林郡整训轮换,实际上华林郡驻军多少,调度多少,各部路线如何,多少人马正在清河郡,只有庄国高层清楚。 在国战开始之前,早就以轮换的名义,将大批军队调到清河郡。 这边庄高羡拍碎龙椅,怒发冲冠,那边整个庄国的军队就猛虎下山……这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好的准备。这种准备,甚至可能从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在庄高羡还藏在深宫养伤的时候。 不然无法解释这种凝聚,这种高效。 …… 新安城。 文华阁里烧着高烛,不停有人进出,或宦官或侍卫,传递着种种信息。 阁里摆了六排桌案,左右各三排。新安城里说得上话的官员都在这里奋笔疾书,完成一件又一件的公务。 国战之时,各种事务让人焦头烂额。维持三十万大军的运转,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最重要的事务,才会被总结起来,递向坐在最上首位置的短须中年人。 庄国的副相大人,坐得笔直端正,不苟言笑,偶尔移动的视线,仿佛要把人心洞穿。 他身后站着一位抱剑而立的青年修士。 阁里的人都知道,这位眉眼清朗的青年修士,是副相董阿的亲传弟子黎剑秋,据说是早年在枫林城道院就有过师徒之谊,很得副相大人器重。 只看董阿处理公务的时候,还不时会小声问他的意见,就可见培养有多么用心。叫不少人暗暗嫉恨。 要知道董阿作为副相,主理刑事,可谓实权在握,地位不在缉刑司大司首之下。无论怎么算,在整个庄国权力架构中,也可以稳稳排进前十。 这一次庄国倾国而战,庄帝令董阿留守新安城,坐镇后方,足见信任。更是被很多人视为承担下任国相的信号,地位已经超过缉刑司大司首,放眼整个庄国的文武大臣,大约也只在国相杜如晦、大将军皇甫端明之下。 要知道杜如晦为整个庄国付出太多,操劳太久,享受了庄国的国运,却更多的被庄国所负累。如今庄国强势崛起。他这等顶级神临,正是时候该卸下重担,专注修行。若能堪破洞真,则对庄国是更大的幸运。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不是天上月 姜望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就下了决定,放下在云城与姜安安欢聚一起的快乐,放下那鲜活热闹的美好,只身一人,奔赴千里…… 来到这新安城。 在枫林死域,在九江城,他不断告诫自己,复仇需要长久痛苦的隐忍。 董阿、杜如晦、庄高羡,他们处在庄国的最高层,掌握着巨大的权力,自身修为强大,要对付他们,不是旦夕可成的事情。 有无数的理由阻止他现在来此。 但只有一个原因,让他不得不来—— 因为恨。 因为刻骨铭心的恨。 仇恨每时每刻都在啃噬他的内心,他无法原谅,无法放下,无法释怀。 庄高羡倾国而战,震惊西境,令无数人瞩目。 他却只看到,董阿独自坐镇后方。 庄高羡是当世真人,杜如晦有咫尺天涯神通,什么时候他们才能无暇顾及堂堂的庄国副相? 只有在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争中。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姜望选择了遵从自己的内心。 他没有跟任何人招呼,没有告诉安安,也没有告诉叶青雨。不仅仅是因为他向叶凌霄承诺过,不会牵扯凌霄阁。 在复仇这件事情上,他本就独行。 所有的艰难与痛苦,他独自承担。 借助匿衣,他在文华阁里来去自如。足够的仇恨让他拥有足够的耐心,他耐心等待机会,等待董阿落单的时刻。 他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观察董阿,观察自己这么久以来,唯一认同过的老师。 他等着董阿处理公务,等着董阿教导黎剑秋,等着董阿离开文华阁…… 尹观施以手段的匿衣,应当不会被看破。但他在移动的过程中,难免露出破绽。董阿大概就是在那些时候发现了他。 没关系。 单独相对的时候,姜望本就不打算隐藏。 他也不愿,杀死董阿的时候,董阿还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被谁所杀。 现在,在这个除夕之夜,在这条黑夜里的长街上。 时隔一年,他终于再见董阿。 脚下这座城市,是他曾经向往过的地方。在城道院里数不清的夜晚,他当然也曾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修行有成,内则身在朝堂,梳理国事,外则牧守一方,造福百姓。 他当然也曾想象过,他身穿庄国官服,是何等威严气派…… 那些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 那些想象,都破碎了。 碎在那一场七零八落的噩梦中。 是无数次午夜惊醒,永远也回不去的天真! 这是他第一次来新安城,跟他曾经想象过的任何情景都不同。 但这就是现实,这是人生残酷的部分。 姜望早已经学会面对。 所以他握着他的剑,手很稳,表情很平静,静静盯着董阿。 董阿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沉毅、严肃,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动容,没有什么因素,能令他改变态度。 “是啊。很久了。”董阿说。 云层愈来愈重,月亮早已经跑远,暗沉沉的夜幕,不见半点星光。 要下雨了。姜望想。 不必有其它的言语。姜望知道自己为何而来,董阿知道他为何而来。 所以前行。 两个人在长街的两头,打了一声招呼。而后同时迈步,同时前行。 空气被撞破。 他们开始奔跑。 身形太快带出道道残影。 脚步踩在地砖上,踩出一个个微小凹坑。 嘭!嘭!嘭! 这连响密得仿佛只有一声。 反弹的力量与前进的力量不断叠加,一息时间未过,两人就已经撞到一起! 拳对着拳,眼睛凝视着眼睛。 在董阿的眼睛里,姜望什么情绪都没有看到,只有严肃。 而在姜望的眼睛里,董阿只看到了血色的仇恨。 两人在长街的中心定住,而自他们身后,地砖一块一块裂开,两边长长的地裂蔓延。只有他们站定的地方,还完好无损。 三昧真火跳动而出,跃至董阿的拳头上。 董阿随手一挥,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已经将他的拳头烧去半截! 左手竖掌成刀劈下,直接将右臂斩落。 沾在这手臂上的三昧真火,还执着地在地面蔓延。 而董阿的断臂,迅速生出肉芽,膨胀、成长,恢复如初。 甫一交锋,双方都已动用神通! 刷! 一道惊艳至极的剑光耀起。 今夜本已无月,它却成为明月。 不是天上月,却是人间月。 剑光洒成月光,无比轻柔却又无法逃避! 第一百三十六章 锁龙关 雍国的夜晚与庄国的夜晚并不相同,人世本就是各有悲欢。 岭北府被击破之后,宜阳府就是雍国南部最重要的一道防线。 宜阳府境内的锁龙关,曾经是雍国的第一雄关。自从雍国版图跨过祁昌山脉,扩张到庄地之后,这道雄关便失去了其战略意义。 庄承乾在庄地裂土立国,锁龙关才重新拾回一些价值,不过也没有太被重视。雍国边防的大部分精力,其实还是围绕祁昌山脉构筑的防线。 只可惜在腊月二十九日这一天,被庄国大将军皇甫端明领军突袭击破。雍国耗费巨大人力物力的南境边防根本没能发挥价值,就已经瓦解。 好在锁龙关毕竟有其历史,城墙、阵纹都还在,抵住了庄国大军的第二波攻势,等到了韩殷前来。 时至此刻,庄国方面的战略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庄高羡御驾亲征,倾国而战,一次性押上所有筹码,并不打算跟雍国打持久战。而是想要速战速决,在雍国绝大部分战争潜力都没能调动起来的时候,直接翻越祁昌山脉,长驱直入,一路打到雍国首府天命府。 九江玄甲和白羽军,两只最精锐的军队都放在前锋,作为箭头往前冲,普通军队则在后面稳住阵线,固定胜势。 一开始的确取得了非常亮眼的战果,雍国南境边防直接被一战打穿,岭北府也在一个白天的时间里就已告破。 如此战果让洛国和荆国决断立下,出兵分袭,直接将雍国推到了悬崖边。 如果庄国能够完成既定战略,直接打穿雍国,长驱直入,打到天命府前,甚至不需要击破,周边蠢蠢欲动的势力就都会冲上来,将这头老兽分食。 雍国方面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多年不理政事的太上皇韩殷才破关而出,孤身赶到锁龙关,先一步将庄国兵锋挡下。 而后才是各地大军调集,要在锁龙关下与庄高羡大会战。 在今时今日,锁龙关的战略意义至关重要。不仅仅是因为此关之后无险可守,是一马平川,一旦被破,整个雍国最富饶最柔软的腹地,就暴露在敌人眼前。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杀生 曾经的师徒生死搏杀,不断变幻的道术彼此拆解,让人眼花缭乱。 董阿固然是一国副相,被杜如晦期许未来。姜望更是齐国天骄,只身独剑,在人世挣扎。 双方这一战,正是棋逢对手,生死只在瞬间。 过往岁月累积的汗水,超人的决断,战斗的才情……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很多,但姜望只看得到生死! 他要董阿死! 推演到内府境层次的朽木决,对同层次木行道术的克制极其可怕,三生碧树还没来得及真正发挥效果,就已经被破坏。 而此刻姜望踏过满地流光,一剑前趋,势如夕日坠山。 一种惨烈悲壮的气势,冲击着董阿的感官。 叫他意识到,这是真正在战场上砥砺出来的道术。他面前的这个少年,为了站到他的面前,不知经历多少生死,是真正以命相搏过! 剑出即有不归之势,此剑是为老将迟暮。 将一生的荣耀注入一剑之中。 它来得那样决绝,来得那样快。 直指咽喉。 董阿抬起右臂斜挡,碧光隐隐翻腾。 刷! 剑光抹过。 他的半条手臂直接被斩飞。 鲜红的血色刚一出现,就被迅速生长的肉芽所拦住。生生不息的神通发挥作用,董阿的拳头几乎是凭空再次生成。 在姜望回剑之前,一拳轰到他脸上。 砰! 姜望整个人被打得倒飞,口喷鲜血。 董阿后足一踏,两根地藤突兀生成,交错一起,自下而上一记抽击! 地藤助推了绝对的速度,董阿身如离弦之箭,直接追上倒飞的姜望,一记凶狠至极的肘击落下,落在其腹部! 姜望在半空中就蜷缩了起来,五脏六腑全部移位,一时眼冒金星,出现幻觉。心神轻轻飘起,仿佛看到了暗沉沉的天空上,美丽的凤花灯在飞舞,姜安安就坐在其中一只凤花灯里,快乐极了…… 云城里的姜安安咯咯直笑,正在为热闹的除夕夜欢呼雀跃,孩童天性,烂漫天真。 新安城的姜望,正在浴血厮杀。 生活有两种面目。 我在此处,是为你在彼处。 姜望眼神一定,脱离眩晕状态,忽然出手,一把保住董阿的手臂!他抓得如此用力,手指几乎嵌入董阿的手臂肌肉里。 通天宫与内府轰隆隆运转,就连天地孤岛都摇晃起来,道元狂涌。 图腾之力加持! 星火秘藏打开! 张嘴一吐! 三昧真火! 一蓬烈焰直接扑至董阿脸上。 此火融贯精气神,无物不焚。 董阿骤遇三昧真火,眼口鼻瞬间被烧融,剧痛迎面,却连一声喉咙里的闷哼也没有。直接提起两界尺,自下往上一割,将此铁尺作为短刀来用,直接割掉了自己的半个脑袋! 果决如此! 沾染三昧真火的半个脑袋被两界尺割开飞远,而董阿的脸上再一次长出口耳鼻来。 猛然一个低头! 一记头槌把姜望撞得往后荡开。 又在姜望被撞开之前,双臂牢牢抓住姜望,将他拉回。 又是一记头槌! 砰! 姜望的额头上,已经见血! 董阿要仗着生生不息的神通,直接以伤换伤,把姜望耗死在这里。 “姜魇!” 姜望在通天宫中怒吼。 他们共用一具身体,本就是生死统一,肉身消亡,谁也无法留存。 姜魇不能再旁观。 值此生死之际,黑色冥烛自姜望的通天宫跃出,在姜魇的驾驭下直接撞向董阿! 驾驭冥烛,催动神魂之力,直接攻击董阿的神魂。当初在齐阳战场,他正是这样阻截了纪承。 就在此刻,董阿腰间一方小印忽然间光芒大放。 叫卖声,吵闹声,孩子啼哭声,觥筹交错声,军伍操练声……人间百态之声。 庄国相国印! 杜如晦离开时候,留此印于董阿,助他坐镇后方。 此印一现,姜魇发出一声惨叫,直接寂灭无声,冥烛被原路撞回通天宫! 相印也黯淡下来。 姜魇是受创晕厥,还是彻底被消灭了? 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关乎以后。 但此刻姜望无瑕多想,心神一动,足足三百条神魂匿蛇,已经钻入董阿的通天宫,重开神魂战场。 董阿的通天宫内,一颗大树支撑宫殿。 密密麻麻的黑蛇如蛀虫钻向大树,那颗大树忽然摇动起来,枝条挥舞成鞭,将所有匿蛇一一抽飞。 姜望直接切断与神魂匿蛇的联系,忍受着神魂之力的巨大损伤,放任神魂匿蛇自行在董阿通天宫里捣乱。 而在现实之中,猛然一个提膝,将董阿轰退稍许。 脱离钳制的瞬间,剑光骤然闪过,身如飘萍,不忘抗争,身不由己之剑! 董阿双臂齐刷刷被斩落,但很快又再次生出。 然而他面前,出现了两个姜望。一左一右,同样纵剑而来。 红妆镜之幻身。 董阿直接大张双臂,同时抓向两个姜望,因为有生生不息的神通,他根本不必防备要害,也不担心受伤,通天宫里闯入的那些黑蛇已经被镇压,只要故技重施,抓住姜望,再用神通耗死他即可。这是稳扎稳打,必胜之道。 左臂一抓,已经落空。 是幻象! 董阿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右边的姜望已经潇洒至极的一剑横过。 名士潦倒亦风流! 此乃名士潦倒之剑,潇洒凌厉。 董阿的右臂直接被斩断。 今夜他的手已经断了许多次,也如之前一般再次复生。速度没有最初那么快,但也在一息间就已完成。 生生不息的神通,简直是无解般可怕。等闲外楼修士,也无法轻易将他杀死。 但就在董阿的右臂复生之前,姜望已经整个人撞了上来,一剑横斩,切飞他双足,同时以左手将他的上半身直接按落地面! 董阿催动神通,一边去抓姜望,一边双腿已经生出。 有生生不息的神通在,哪怕被削成人棍,也只是短暂惨像。 近身搏杀正是他所求! 但是…… 姜望翻掌拍出一枚长钉,那长钉黑幽幽、暗沉沉。拍在董阿的左腿上,陷入血肉中。左腿已经在生生不息的身体作用下复生到一半,竟就戛然而止! 这是姜望以得自森海源界的燕枭之喙为原材料,请廉雀为他所制的长钉,一套六枚。 当初在森海源界,青七树亦然拥有强大的生命力,恢复能力惊人,但燕枭之喙一啄,他的恢复能力就全然失效,最后死在当场。 在燕巢瓜分收获的时候,姜望特意选择了燕枭之喙,就是为了董阿! 这一套长钉,名字就叫杀生。专门钉杀董阿的生生不息神通! 董阿的右手还在探来,就已经又被一剑斩断,紧接着一枚杀生钉便钉于其上。右手停止生长! 再是左手,再是右腿…… 姜望连续拍击,六枚杀生钉,分别钉住董阿的双手双腿,以及心口,最后一枚,钉住眉心! 第一百四十章 人间天上各不同 云城里欢腾的气氛仍在继续。 凤花灯飘飞在夜空中,今夜本有一场雨,也被凌霄阁的修士驱散了。 姜安安抓着叶青雨的手,在市集里蹦蹦跳跳。 她今晚耍了凤花灯,在整个云城上空飘过,吃了许多好吃的,快乐得不得了。 “青雨姐姐,你看这个,这个!” 小安安指着路边摊位上的一枚玉珏,呈椭圆形,色作纯白,镂刻着祥云状花纹,实在精巧。 “好不好看?” 叶青雨认认真真地点头:“安安眼光很不错!” 姜安安咧嘴笑了,转过头,乖巧地对摊主道:“我能看看您这块玉吗?” 摊主是一位白发老妪,闻言笑眯眯地将玉珏递来:“当然可以啊,小美人。” 姜安安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捧着这块白玉,小声跟叶青雨说道:“姐姐,你说我哥戴玉好不好看?” 她声音极小,仿佛生怕谁听着了跟她抢似的。 叶青雨想了想,当初第一次在玉衡峰见到姜望的时候,他腰间好像是戴了玉的。后来再见,便没有看到了。 “好看的。”她说。 “那我买这个!”姜安安高兴起来。 看着她在松鼠匣里摸银两,叶青雨也跟着笑了:“这就是你给你哥哥买的新年礼物啊?” 姜安安一边数着银两,嘴里念念有词,一边使劲点头。 “那你给你哥哥买新年礼物的钱是哪儿来的呢?”叶青雨故意逗她。 “我哥给我的呀!”姜安安脆生生地答道,浑然不觉得拿哥哥的钱给哥哥买礼物有什么不对,还扭过头跟摊主讲价:“婆婆,我买这个,您能给我算便宜一点吗?” 叶青雨忍不住捂脸。这傻丫头,人家还没开始报价呢。 老妪笑得皱纹堆在一起:“给你最便宜!” 等到付了账,将玉珏拿到手中,小安安眼睛弯成了月牙。极其宝贝地把这块玉珏放进了松鼠匣,然后乖乖牵住叶青雨的手,美滋滋道:“青雨姐姐,咱们去找我哥!” 那柔软的小手,带来一种寒夜里的温暖。 在人来人往的市集里,叶青雨一低头,就看到了星星。闪闪发光,都在她眼中。 此时此刻,叶青雨太能够理解姜望对姜安安的爱。 谁能不爱姜安安呢? 她纯心如琉璃,眼中有星辰。 …… …… 照耀着云城的明月,今夜没有眷顾新安城。 乌云让明月羞愧,云下的斗兽仍在厮杀。 生与死本来就是永恒的分野。 第一百四十二章 水与火 骤雨倾盆而下。 急促的雨声敲击得这个夜晚愈发冷漠。 以弱伐强须得奋尽全力,庄国没有资格保留。 所以现在整个新安城前所未有的虚弱,连维持基本治安的兵力都不足够。 发生在庄国首都街道上的这场战斗,过了长达一刻的时间,都没有人赶来。 大雨不停地撞击着长街,这沉重的控诉持续了很久,街道两侧的房间里,才有人战战兢兢地冒雨出来,观察情况。 自然也只能看到,一具被肢解成六个部分的尸体。 庄国副相,董阿的尸体。 姜望动手的时候,只是为了彻底杀死董阿,但却在事实上,造就了如此残忍的死状。 接到报案的士卒赶来封锁现场,在辨认出死者身份后险些晕厥。 那些事前被董阿驱散去休息的官员,陆陆续续都聚集到文华阁,却许久都能没商量出一个方略来。 直到……祝唯我身缠烈焰,从边境引戈城,破开雨幕飞来。 …… …… 祝唯我大概从未把林正仁当做对手,自他那时候单舟直下望江城,林正仁闭而不战之后,这个名字就被他丢在了脑后。 他后来借枪给姜望,还传话林正仁若敢仗着修为欺人,以后见一次打一次,可谓是不屑到了极点。而林正仁也真就忍气吞声下来,从不正面相争。 但在林正仁心中,他真正在意的对手只有祝唯我一个。当然,现在恐怕还要加上那个夜闯林氏族地,戴山鬼面具的男人。 庄国此次倾国而战,几乎调动了所有能战之力,那些高层却独独留祝唯我在国内。 这份不言而喻的期待让林正仁深感紧迫,他非常明白在庄国高层的心中,祝唯我的分量已经超出所有年轻天才,俨然是被当做未来核心了。 但紧迫只是紧迫,他林正仁从来不会放弃。 这次庄雍大战就是一个好机会,祝唯我当然是被寄予了期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被庄国高层当成“退路”、“未来种子”。然而这也注定其人在庄雍战场上无所建树。 在这场十分关键的大战中,他若是能够表现亮眼,摘取足够的功勋,未尝不能后来居上。 第一百四十三章 魔?魇? 姜望在骤雨里疾飞。 轰隆隆。 天空电闪雷鸣。 雨点击打着他的身体,雷光偶然映照他面无表情的脸。 他的全身都被冷雨淋透,甚至没有想到用道元来抵御。他心事重重。 天地漆黑,四野黯黯。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感受到一种冰冷的孤独。 杀死董阿,他应该是畅快的。 尤其董阿作为庄国副相,是庄国坐镇后方的核心人物,一旦被刺身亡,很可能影响到整个庄雍国战。 届时庄高羡、杜如晦、皇甫端明他们,说不定都要死! 可同时,奋战在雍国战场的那三十万庄国军人,大概也没有多少能活着回来。 姜望的心里很矛盾。 而且他也并不畅快。 董阿是他唯一承认过的老师,从生疏、敬畏,到交付信任。 他非常坚定地要杀死董阿,最后也的确亲手将其杀死。 但并没有很畅快。 前方是雨,后方是雨,心头空空。 在疾风骤雨中穿行,整个天地仿佛只有雨声,连心跳也被淹没。 此刻他无比的想念姜安安。在他游离于整个世界之外的时候,姜安安成为他唯一联系现世的存在。 “哈哈哈哈哈……你现在还没有资格,找我要解释!” 董阿的狂笑声,仿佛仍然响在耳边。 “哈哈哈哈哈……” 不对……不对! 它好像真的在响。 那笑声好像真的在继续。 那笑声响在心底! 姜望悚然一惊,回顾自身异常,第一时间想到姜魇。他一直提防,一直警惕的姜魇。 可通天宫内,那支冥烛如此平静。而且在与董阿搏杀时,他亲眼所见,姜魇与董阿所佩的相国印两败俱伤。 当时姜魇已经被打得声息全无,不应该能恢复得这么快才对。 姜望铺开神魂花海,将冥烛覆盖,又召出神魂匿蛇蛇群,游在花海里。如若姜魇有什么异动,他也不惜在此刻与之撕破脸皮,抵定生死。 “哈哈哈哈哈……” 冥烛毫无动静。 但董阿的声音还在。 为什么都已经死了,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为什么……阴魂不散! 姜望停在大雨滂沱的高空,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布满血丝。 第一百四十四章 社稷之重 相对于其它国家的都城,新安城并不宏伟。 别说和雍国国都相比,就连陌国的首都定武城也比不上。 当初庄国太祖庄承乾在华林郡立都的时候,国家还一穷二白。 几代经营之后,慢慢攒了些家底,陆陆续续有所修葺扩建。可这都城,总也脱不去那股子小家子气。 是有大臣提议将此城推倒重建,但是被杜如晦阻止。 杜如晦谏曰:“山河之固,社稷之重,在人不在地,在君不在城。” 庄高羡欣然纳之,并表示国家一日不强,都城不加一砖。 当林正仁满心谨慎的来到这座城市之前,看到的,是一个锋利张扬的身影,横枪坐于城楼上。像一尊门神,驻守新安。 昨夜的暴雨已经过去,此时朝阳初升。 阳光从漫长的夜晚里挣脱出来,照得祝唯我如此明亮。 他一人横枪于此,是表示自己坐镇此城,让国人安心。 无论什么对手,无论什么敌人,在他的薪尽枪折断之前,都不可能迈进新安城一步。 林正仁眯了眯眼睛。 太刺眼了。他想。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当看到祝唯我横枪在城楼的此刻,他心中的谨慎不安,已经消散了。 现在的新安城很安全。祝唯我就是能带给人这样的感觉。 “祝师兄!”他不卑不亢地打了个招呼。 祝唯我只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林正仁的表情很平静,他从来知道祝唯我瞧不上自己。 “奉祭酒大人之命,我从前线战场回来,调查都城现状。” 他仍然与祝唯我解释了一句,才对昂首挺胸守在城门前的卫兵们说道:“董相遇害的地方在哪里?带我去看看现场情况。” 战斗发生的长街已经彻底被封锁起来,所有的线索都尽可能得到保留。因为庄国现在最强的那些人并不在国都,而堂堂副相之死,是一定要有个结果的,所以只能封存现场,等待那些大人物归来。 长街两侧的人家,在封锁解除之前,只能从后门进出。 董阿的头颅和四肢都被斩下,尸体仍然留在长街,没有被移动过。 一起回到新安城的两个师弟,都脸色发白。 林正仁面无表情,仔细查验了董阿的尸体细节。 包括储物匣在内的一应物品都没有被人动过,两界尺就横在他的断手边。 躯干上正心口的位置,放着一枚青色玉珏,并不很名贵。 四肢与头颅的切口非常平滑,凶器是一柄剑,非常锋利的剑,斩下一名神通内府修士的躯体,却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被斩断的四肢和头颅上,都有细长的小口,应该是针状法器所致,但又比一般的针要粗…… 林正仁观察得非常认真,甚至把董阿的头发丝都检查了好几遍,然后才起身,察看整个战斗环境。 昨夜的骤雨冲刷走了许多痕迹,但有些痕迹是无法被大雨洗刷的。 比如碎裂的地砖,比如各种道术留下的痕迹…… 林正仁弯下腰,捡起脚边一团失去光色的物品,手指搓了搓,确认那是一截腐木。 “你们先回去给祭酒传信。”他转身对两名师弟吩咐道:“董相被杀,凶手只有一人,现已逃遁。新安城现在有祝唯我师兄坐镇,已经安全。后方无忧,请他们在前线放心战斗。” 军情紧急,此行又是以祝唯我为主,两名国院的师弟得到吩咐,便急匆匆飞去前线。 林正仁很有耐心,又从街头到街尾,来回走了四遍,确定自己没有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最后他走上城楼,走到了祝唯我旁边。 “祝师兄。”他招呼道。 祝唯我转过头来看着他,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我仔细观察了董相的尸体。发现他被斩断的四肢和头颅上,都有细长的小口,是针状法器所致。我推测那种法器的效果,应该是刚好能克制董相的生生不息神通。” 林正仁早已打好腹稿,慢慢说道:“这足以说明,凶手完全就是冲着董相来的,非常熟悉董相,且针对性地做了准备。” 祝唯我仍旧没有说话。 “从现场的战斗痕迹来看,我发现交战双方都有意识地控制了范围,没有波及两侧百姓住户。”林正仁继续说道:“董相是国家副相,维护百姓理所应当,凶手又是因为什么?” “我猜凶手,应该也是庄国人。至少曾经是庄国人。”他分析到这里,还顺便开了个玩笑:“也或者,凶手是个大好人。” 祝唯我显然对他的幽默并无兴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道:“说点我不知道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万里星河夜,无边明月光 宜阳府,锁龙关。 高台之上,文武众臣各自领命而去。 在茫茫无边的夜色里,庄高羡升空而起,身涌清光,目如神灵。 高踞苍穹,俯瞰大地。 其声恢弘,震动战场。 “韩殷!恰逢佳节,正是良辰。三军会战,天地交鸣。你为雍主,我为庄君。何不战于苍穹,以为三军鼓!来贺新春!” 庄国大军齐齐喝彩:“韩殷!前来受死!” 洪声震荡寒夜。 锁龙关上,一个魁梧的身影脚踏金龙虚影而起,龙吟动天,威武煊赫。 “昔者逆贼庄承乾,祁昌山脉泣血求饶,朕才饶他狗命。今日除夕良夜,又有高羡小儿来为朕贺,朕不胜欢欣!” 韩殷的声音威严浑厚,滚滚如雷:“汝心意,朕受之!汝头颅,朕取之!” 锁龙关上,众兵将士气陡起,齐声呼喊:“杀!” 面对庄高羡的邀战,韩殷没有犹豫。 他一生经历无数战争,非常清楚现在的形势。雍国现在的局势看似稳固,实则已经来到了生死存亡关头。 庄国并不足够吞并雍国,洛国也只是跳梁小丑,但荆国赤马卫的出现,意义截然不同。荆国是天下强国,雍国就是在与荆国的争锋中被打落,后来更是连争锋的资格都不再有,无论承不承认,雍国军民都很难摆脱对荆国的畏惧心理。 所以他才会让国相齐茂贤亲自坐镇靖安府,因为那里是国内一切信心不稳的根源。 但这并不足够。 雍国这么多年来不是没有进取之心,然而一直被荆国围追堵截,打压得难以翻身。年前他授意国主韩煦牵头发起四方会谈,联合庄国、洛国,于不赎城定下不征之约,就是为了安定国家西南边局势,把精力集中在防备荆国的同时,向西北拓取。 所谓不征之约,当然只是权宜之约。没有什么盟约,能够真正止戈。能挡兵锋的,只有兵锋。 但他万万没想到,最后撕毁这份协约的,竟然不是他,而是庄高羡。 竟然是庄、洛联手,先一步向雍国发起挑战! 在这样的时刻,他必须要稳定人心,才能镇住局势。 必须要赤裸裸的展现力量,才能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按捺住贪婪,才能让本阵将士提振信心。 毕竟此时此刻,锁龙关被围,澜河水府遇险,荆国赤马卫叩关……人心实在惶惶。 这也是他第一时间亲自赶来锁龙关,亲身阻敌的原因。 若非如此,很难说国内那些强者公侯,会不会生出别样想法。 也正因为这样,面对庄高羡的邀战,他一丁点的迟疑都不能有。 相反,他需要极致自信,极致张扬。要展现无敌之气势。 不是不需要谨慎,而是敌方兵临城下,已经容不得谨慎! 当然,对付庄高羡,他自然有绝对信心。 哪怕明知对方是想拖住他,他也欣然而往。 对方只是刚刚登临洞真,他却已经成就真人数百年,断无不胜之理。庄高羡最多就是牵制住他,然后利用大军优势破城。但雍国一公八侯,九位神临!庄国却有几位?https:/ 顶级战力上占据的绝对优势,足以帮助雍国稳守锁龙关。一待国内各路大军围来,顷刻便要将庄国这三十万军队留下。 而且,庄高羡真能牵制住他么? 韩殷不信! 对手脚踏金龙虚影而来,风光煊赫。 庄高羡候在高空,目光冷冽,口吐洪声:“篡国小人,竟敢称朕吗?” 庄国太祖庄承乾曾经跪地求饶什么的,自然是虚言。庄承乾当初如果败了,就算求饶求得花样百出,韩殷也绝不会放过他。正是他在韩殷面前牢牢守住了祁昌山脉,才有了庄国的这一份基业。 只是此时韩殷仗着自己活得久,辈分高,肆意编排当年之事,倒也没人能反驳他,谁叫庄承乾已经埋骨多年——正好以此打击庄军士气。 庄高羡怎肯示弱? 因而立即回应道:“遥想当年雍明帝韩周,真乃一代雄主!又东宫贤明,后继有人。谁料一夜之间,韩周身死,东宫遇害,雍国霸业成空,一衰再弱,韩殷,你真以为没人记得当年故事吗?” 第一百五十章 君臣 天命府。 面相宽厚、眉眼仁慈的韩煦,负手立在殿中。 相较于韩殷,他也一向以宽仁的形象示人。 “杜如晦放归了?”他问。 宫殿里刚刚经过清洗,浓郁血腥味仍未散去。 甲胄在身的武功侯立在一旁:“臣只稍稍放松,他便逃归了。此人实在是我大雍心腹之患,此次无疑是放虎归山。” 作为雍国最年轻的侯爷,武功侯薛明义是坚定的进取派,对旧时雍国的固步自封非常不满,在政治主张上与韩煦一拍即合,早已私下效忠。 “孤何尝不知杜如晦的可怕?但事有轻重缓急,在生死危机前,也只好先放一放肉中之刺。此次革新社稷,虽则是时势已经到了必须做出改变的时候,但毕竟有些弄险。孤着实难以安泰……此时不宜激怒庄高羡。” 韩煦看着殿外,那天光与他只有一步之遥,而他已经掌握了这方土地上的至高权力。 “威宁候他们,有什么态度?”他问。 参与围堵杜如晦的四名雍侯中,威宁候资历最深,很能代表一些功勋贵族的态度。 “威宁候什么也没有说。”薛明义道。 这就是观望了。 “这样就很好。”韩煦点点头:“是需要咱们君臣做出一点成绩了。” 他往前一步,伸手去托殿外的天光:“你看这广阔天地,终于也到咱们驰骋。” 他握拳一收,仿佛握住了整个江山:“薛卿,你可有信心?” “很多人都在等着看您的笑话呢,陛下。”薛明义躬身说。 韩煦大步往前走:“这世上,眼瞎的人不多,心瞎的人不少!” 薛明义不减锐气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愿为陛下手中剑,斩强敌,破强军,扫清寰宇!” 韩殷死的这一天,距离韩煦登临君位,已经一百年有余。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虽然是国主,但军国大事,全决于韩殷。 他当了一百多年的雍国国主,也做了一百多年的傀儡木偶。 对于任何一个雄心犹在的人来说,这都是最最难堪的折磨。明明身登大宝,明明那权力就在手边,却根本无法触摸! 他对韩殷的感情,早就从敬畏,变成了怨恨。 即便如此。这一百多年的恭顺孝子,他还是表演得天衣无缝。 即使韩殷枭雄一生,轻易不肯信人,却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谁能想得到呢? 那个对下宽仁、对上孝谨,一百多年兢兢业业的好皇帝。 为了彻底掌握权力,为了成为真正的君主,竟不惜引狼入室,亲手肢解雍国! 但正是因为这似乎不可能发生,他才得以成功! …… …… 锁龙关,关城之上。 庄高羡毫无威仪地坐着,两条腿吊在关城外,俯瞰着进进出出的庄军将士。 断了一条手臂的杜如晦,则在旁边站得十分端正。 庄国不算富裕,但修复断肢的灵药还是能找出来的。只不过要想重回往日巅峰,就不是三两天能做到的事情了。 此次国战,他们君臣真正的战略目的已经全部完成,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自今日起,庄国的版图就跨过了祁昌山脉,又以锁龙关为据点,虎视雍境腹地。 哪怕从此以后不再进取,他也是庄国无可争议的中兴之主。而他庄高羡正年富力强,未来仍大有可为。 他没有理由心情不好! 以国君之尊坐在这里,自然是为安抚军心,提振士气。 “那先登此城的壮士呢?”庄高羡侧头问道:“朕让你们请来相见,怎的还未来?” 近侍面面相觑,然后才有一名近侍硬着头皮上前:“陛下,那杜野虎着实可恨。说什么主将昏厥不醒,他无颜受功,此时正在段将军身边伺候,不肯挪步……如此大胆,敢抗皇命,属下是否要将他拿来?” “只是邀见,哪里算得大事?且他也非无由。”庄高羡笑着摆摆手:“不要苛责壮士。” 回头正好迎上杜如晦的眼神,他顿了顿,说道:“之后朕亲自去看段将军。” 大战结束之后,他没有去看受创昏厥的段离,并不是疏忽。而是因为……与雍君韩煦的这次合作,他没有让段离、贺拔刀知晓。因为他们若是敷衍,断然无法骗过韩殷。 所以他们是真的在与李应生死搏杀,真的为国奋死,根本不知道自己战斗的意义,不是战胜对手,甚至也不是拖住对手,而是战死在对手手里,成为增添对手信任的筹码。 贺拔刀死了,段离废了。尽管是庄高羡自己做出的决定,却还是有些下意识地逃避面对。 第一百五十三章 文殊八字咒 新安城沉默矗立在阳光下,杜如晦疾飞而出。 守城卫兵仰头看着天边的背影,目光崇敬。国相大人,就是庄国的定海神针。任何时候只要看到他的身影,就能让人安心。 哪怕刚直不阿的副相董阿战死,哪怕庄国人为之骄傲的祝唯我叛国。只要国相大人还在,庄国就永远不会倒下! 天高云淡,庄境熟悉的风景历历而过。 为了避免错过任何线索,杜如晦没有使用咫尺天涯的神通,而是凭借着冥冥之中的某种微弱感应,一路疾飞,一路搜寻。 天息法,是他早年掌握的一门追踪秘法。天息唯一,地息有三,人息无穷。 以天息应人息,在冥冥之中捕捉答案。 因为只是残章的关系,并不足够精准,且在一定的实力差距下,才能够成立。 从现场痕迹来看,杀死董阿的凶手,与董阿也只是伯仲之间。能够杀死董阿,更多是因为克制。 杜如晦笃定天息法能够成立,并且也的确在董阿的尸体上,捕捉到了一缕气息,凭此来追缉凶手。 只是那气息未免微弱,感应极浅,而且断断续续。 但他已经做好了耗费大量时间的准备。 他的时间非常珍贵,但用在这件事情上,他认为值得。 一路疾飞,目光如鹰隼,巡视庄境山河,不放过任何可疑的角落。 追索缉凶,根本不是他这种身份应该做的事情。严重点说,这属于轻用国器。但这件事情,交给谁他都不能放心。 庄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胜,但同时人才也遇到巨大的断层。 被期许为下任国相的董阿战死,被寄予厚望的祝唯我叛国。 本来段离被废、贺拔刀战死,是为国战胜利做出的取舍,并不能简单地说值不值得。现在看来,却成了难以承受之重。 他们两个,是庄国近期唯一有希望冲击神临境的强者。 谁能够填补这段人才上的巨大空白?谁更有希望登高望远?谁更值得被培养? 白羽军、九江玄甲都需要新的主将…… 很多人都对副相的位置虎视眈眈,但没几个有足够能力…… 祝唯我叛国之后,之前计划的黄河之会,还有谁能够带得出去…… 如此种种,让人焦头烂额。 作为庄国国相。庄国大小事务,他都需要操心,即便是某些情绪无法摆脱的此时,也不能够放下。 叶凌霄说他不得自我。 他无法不承认。 他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 …… …… 无名小山。 姜望已经在这里昏厥很久,始终像婴儿一般蜷缩着,无知无觉。 黑色的雾气愈来愈浓郁,像一只黑茧将他包裹。 绝望,封闭,困顿。 但黑色的茧里,仍有微光…… 那是三道摇摇欲坠,却总也不熄的微光。 空寂的小山里,有隐约的狂笑。 但那笑声,又偶尔会被剑鸣声打断。 被紧紧握在手中的长相思,时不时就会突然发出一声颤鸣,仿佛在与那狂笑声抗争。剑主还在昏迷之中,剑鸣当然不是对手。 但每当剑鸣声要被压下去的时候,就有梵唱声起。 细听来,那梵音唱的是—— 嗡!阿!咪!惹!吽!嘎!恰!罗! 此乃一切佛心大无畏八字真言,又名文殊八字咒。 此咒来历非凡,可以明显智慧,定压烦恼。 在佛宗传说里,大智文殊师利菩萨乃是释迦牟尼佛左胁侍,代表佛智。 此八字真言轮转不休,帮助剑鸣声与狂笑声相争。 姜望双眸紧闭,凝固的表情格外痛苦。但嘴唇却在翕动,发出平淡冷漠的声音:“老秃驴,拖延我大事……早晚杀了你,灭你满门。” 说话的内容极狠,控制的黑色雾气却极有耐心。如蜘蛛结网,一点一点交织黑色茧子。缓慢而坚决地侵蚀宿主。 黑色愈深,暗色愈沉。在白日凝结暗涌。 黑茧其间的三道微光,愈发淡了。 但就在下一刻,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变故,黑雾不甘般剧烈地翻滚了几次,仍然未能彻底将微光湮灭,于是停止涌动。 “该死。” 双眸紧闭的‘姜望’,忽然说道。 黑雾平静下来,如有灵性一般,全部“钻”进身体。 …… …… “姜望!姜望!姜望!” “醒醒!” “醒醒!” 有个声音在呼唤。 很熟悉……很急切? 那声音像是从水底最深处,慢悠悠地钻了出来。 于是“大海”开始轻轻摇晃,“海浪”自由旋转。 世间万物好像有了声音,鲜活的感觉回到心里。 姜望从混沌的状态中慢慢回过神来,仍是痴痴愣愣的。好像有很多紧要的事情在心里堆积,但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的心魔……董阿死了……姜魇是昏厥还是被消灭……新安城……庄高羡……冷静,冷静姜望!……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不对,有什么不对劲…… 纷杂的念头乱成一堆,从这处炸到那处。 炸得脑子嗡嗡作响。 头疼得像是要裂开,好像有无数把刀子在其中切割,像是凿子在脑袋里凿。身体也有一种非常不协的僵硬感,每一个关节,都好像很干涩……一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与他的剑建立起联系。 是了,我的剑。他想到。 那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剑器。 剑的名字叫长相思,诞生的过程,熔铸了他的爱恨。 以神龙木鞘藏锋,以神通种子温养。 一直以来,身前身后都无人,只有手中剑。 一直以来,就是一人一剑,独行。 遇山开山,遇河断河。 就在不久之前,长相思已经斩到了,长久“相思”的人。 “是了……我的剑。” 他呢喃出声。仿佛找到了某种光亮,获得了某种头绪。 人道剑意开始凝聚。 这复杂痛苦的一切,还没来得及斩出一条羊肠小道来,就已经听到姜魇的声音。 “来不及了,快把匿衣披上,动用尹观留下的手段!”姜魇喊道。 姜望没有过多思考,因为一种生命本能的恐惧已经涌上心头,强烈的危机感在脑海炸开。 他和姜魇共用这具身体,也共享生死危机。 姜望猛地坐起! 瞬间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匿衣取出披上,引发尹观留下的手段,一动不动。 而就在下一刻,一个急速飞行的身形,正从此处高空呼啸而过。 乌发披肩,气势惊人。目光扫过小山,没有停驻。 姜望没有说话。 看到那个乌发身影的同时,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鬓角滴落一滴冷汗! 如果让杜如晦在此时此地,看到现在的他,他绝无生还可能。 第一百五十四章 清江底 杜如晦怎么会回来……庄雍国战已经结束了? 果然他们又赢了吗? 我昏迷了多久? “这里并不安全,赶紧离开!”姜魇的声音在通天宫里催促着。 姜魇是什么时候苏醒的? 被相国印攻击,他现在是什么状态……我能够对付吗? “去哪里?”姜望下意识地问道。 “水中!清江!”姜魇的声音短促而急,但很有力,也很笃定。 我为什么会昏厥? 庄高羡、杜如晦、董阿、仇恨…… 我的心魔,去哪里了? 在生死危机之前清醒过来的大脑,无数思考在激烈翻涌。 姜望强忍着那些纷杂的情绪、琐碎的思路,已经跌跌撞撞爬起来,开始往外跑。 “清江在你身后的方向!”姜魇提醒道。 他为什么能提前感应到杜如晦的靠近?他为什么比我清醒这么多? 他到底……是什么? “哦!”姜望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转了个方向继续跑。 身体慢慢恢复了掌控,但他没有选择飞行。既然国战已经结束,庄国的大部分力量应该都已经撤回,此时在空中疾飞,太危险。 而且,杜如晦才刚刚过去…… 杜如晦是来追杀凶手的吗?他是怎么找到方向的?卜算?寻踪? 心里想着,思考着,耳中已经能够听到江浪声。 再跑一阵,眼前豁然开朗。像是一条雪白的玉带,嵌在原野之中,八百里清江,对他张开了怀抱。 扑通。 姜望直接跃进水中。 像一条大鱼,起伏在粼粼波光里。 对于超凡修士来说,封住呼吸不是什么为难的问题。 因为匿衣的关系,倒是没有惊动游鱼。 “往哪边?”他在通天宫里问。 “巽位。”姜魇说。 姜望略看了看,往西南方向游去。 “兑位。” “乾位。” …… 姜魇绝不多说,只过一段时间,指一次路,目的似乎非常明确。 他为什么对清江如此熟悉? 有些问题,姜望只会在心里默默思考,但有些问题却可以开口。 “我昏迷几天了?我为什么会昏迷,你知道吗?”他一边在水里游动,一边问。 “我就在你之前不久醒的。”姜魇说。 这一句同时回答了两个问题。 他一定隐瞒了什么。可是在新安城,他的的确确被相国印重创…… 那枚相国印的确黯淡下去,再无作用,应是做不了假。 姜望想着,嘴里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在河底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 “不。”姜魇说道:“去清江水府。只有清江水府的禁制,能够完全瞒过杜如晦的感知。刚才在那座山上,杜如晦没有动用灵识,所以才会略过我们。但他既然追了出来,说明匿衣也不能完全瞒过他。等他察觉到不对,再回来的时候,尹观的手段也不会再有用。我们若是被他发现了,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他的条理非常清楚,也极有说服力。 说到这里,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又补充道:“姜望,我现在是想尽一切办法,穷搜一切线索,在保我们两个人的命。你最好给予我足够信任。” “我现在不正是在信任你吗?”姜望反问。 “希望你记住,是你的鲁莽,才让我们陷入这种危险中。”姜魇幽幽道:“被杜如晦追杀的体验,可不是谁都能拥有。” 董阿那样强大。 但凡新安城里还有一位神通内府存在,我可能就会死在那里。 虽然赌对了,但……我为什么会做出这么鲁莽的选择? 或许是心魔的引导……可是心魔……去哪里了? 姜望说道:“是,这次是我莽撞了。” 此时没有必要与姜魇闹不和。 但姜魇已经主动解释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们的心魔正在诞生灵智,想要占据这具身体。正是在它驱逐冥烛的时候,我苏醒过来。最后配合缠星之蟒,将它镇压。” 姜望心头跳了跳。“镇压?” “是,就镇压在缠星之蟒体内。” 自醒来就颇多波折,所以直到此刻姜望才注意到,通天宫内那条缠星之蟒,正无精打采地盘成一团,罕见的没有游动。 “不能够消灭吗?”姜望问。 “……我做不到。”姜魇说:“通天宫毕竟以你为主导,等安全下来,你自己再处理它。” “也好。”姜望观察了一阵缠星之蟒,终究没有选择此时去试探一番。 诚如姜魇所言,现在还是逃命的时候,不适合与心魔纠缠。 不过他仍然施放了神魂花海,将缠星之蟒包围。诚然缠星之蟒是他的道脉真灵,但此刻镇着心魔,不得不保持警惕。 姜望想了想,转问道:“清江水君现在和庄庭合作紧密。我们现在去清江水府,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让清江水君发现就是。”姜魇似乎成竹在胸。 “希望我能做到。”姜望说。 要在清江水府里,瞒过清江水君的感知,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哪怕是有匿衣,有尹观留下来的手段,但毕竟移动间仍会露出痕迹。 姜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不断指挥着姜望调转方向。 一路且游且停,中间避开了几队巡逻的水府卫队。 越游越往底下,而且越偏僻、冷清。 终于,来到清江水底的一处深沟中。 姜魇没有再让往下,而是让姜望就停在其中一面峭壁前。 长长的水藤铺满两边峭壁,其上长有十分狰狞的尖锐倒刺,如獠牙一般。隐隐有一种恐怖的气息,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 它们绝对不好对付。 “贯入一点水元,顺着倒刺的方向,轻轻拨开它们。就不会被攻击。”姜魇指挥道。 姜望依言为之,精练出一些水元,分点在这些水藤上,然后轻轻将它们拨开,果然非常顺利,相安无事。 于是看到了深沟峭壁上,一个隐蔽的洞口。 “可以。往里走。”姜魇说。 这洞口看起来十分幽深,姜望谨慎地注视了一阵环境,终于还是往里走。 他没有太多选择。 姜魇说得对,一旦被杜如晦找到,除了战死没有别的结局。甚至可能战斗的机会都不会有。 只是…… 姜望在心里想到——姜魇好像非常熟悉清江水府,甚至于连这么隐蔽的河底暗洞都能找到。难道白骨道专门了解过清江水府? 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庄国太祖庄承乾,曾经与宋横江订立盟约,而庄承乾曾经剿杀过一次白骨道。那么白骨尊神关注过庄承乾的盟友,也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顺理成章,顺理成章…… 姜望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寻不到那灵光。 他摇摇头,走进了这黑幽幽的洞口…… 像是走进了深渊。 第一百五十六章 垂暮老人 姜望屏息凝神,连心脏的跳动都停止了。 天衣无缝的匿衣,可以让他与环境完美融为一体。尹观施于其上的手段,可以让他短暂蒙蔽神临境修士。 然而这并非万无一失。 尤其宋横江是什么存在?几百年前就已成名,乃是与庄国太祖庄承乾一个时代的角色。 就算尹观本人在此,也不敢说能躲避宋横江的注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之前的澜河战场耗费了太多精力,此时的宋横江,老态已经非常明显。身形佝偻,神情疲惫。 行走在这水底地窟里,像所有正在人生尽头的老人那样,显得格外无力。 又或者说,只是因为这里四下无人,他宋横江才愿意显露老态。 堂堂清河水君,成名于数百年前的存在,至少也是神临强者,本应金躯玉髓,修为至死不退。他现在这副样子,很显然是出了问题。 他行走在地窟里,很平常地看了那些石棺一眼,然后直接走向左侧洞口——恰恰是姜望藏身的旁边。 随着宋横江的缓步靠近,姜望的心越来越紧。 这不是一位普通的老人,是暂时在打盹的绝世凶物。 一种巨大的压力悬在心上,压得他有些发冷。 他不想把生死系于人手,但巨大的实力差距,让他根本没有选择。 生与死的差别,可能只在一个转眸。 宋横江行至石棺前,没有停顿,提起脚步,走进了左侧洞窟里。 姜望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宋横江显然不认为这里会有人藏匿,并没有太过认真的逐寸检查,就直接走进了里窟。 “他快不行了。”姜魇在通天宫里说,声音有些感慨。 姜望一下子醒过神来,有些迟疑道:“水族天生寿元更长,他又是如此强者……怎么会?” 姜魇沉默了一会,大概是仔细做过思考,才道:“应该是受了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势。当年他就是最顶尖的神临修士,以他的才情,应该早就登临洞真才是。现在还是神临,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姜望猜测道:“如果他真是早年受了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势。养这些阴魔,会不会和他的伤势有关?”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八百里清江之主 庄帝庄高羡,亲至清江水府! 就在清江水府正门口,几句话的工夫,庄国国相、清江水君、庄国国君,便都来此。 这是庄国最高层次的会面。 站在这里的,可以说是整个庄国最强的三个人。庄国的命运,就在他们动念之间。 守在水府门口的水族卫兵,早已经腿软,个个目不斜视,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堵死,以免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这三个人中,清河水君宋横江看起来最为苍老,脸有皱纹,发是白霜。 庄国国相杜如晦虽有老态,但乌发如墨,生机强大。 倒是庄帝庄高羡看起来最为年轻,只是中年人模样。 此时他一身便服,气势收敛,外貌显得相当普通。但顾盼之间的雄阔气度,又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他也的确是三人中最年轻的那一个。 却是最强的那一个! 尤其是他刚刚亲手斩杀了掌控雍国数百年的枭雄韩殷,以真人杀真人,无须言语,站在那里便是高山巍峨,大河横流,令余者心惊。 但宋横江在这种时候,仍然不肯有半分示弱,反而一挥大袖,气势磅礴:“敢问庄君,今日是以什么身份,来我清江水府?” 庄帝出现之后,杜如晦就自觉地收敛气势,闭口不言。 在私下里的时候,他经常会直陈庄高羡的问题所在,但是在人前,他从来是最维护庄帝威严的那一个。 因为维护庄帝的威严,就是维护庄国的威严。保证庄帝的体面,就是保证庄国的体面。 庄高羡负手而立,淡声道:“无论今日明日昨日,朕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庄境山河之主。” 这话实在太冰冷,太强势。 俨然是厘清与清江水府的所有私下交情关联,只摆出君臣身份,且强压宋横江为臣。 因为他自称是庄境山河之主,而依照立国盟约,清江水君才是水主,并非庄臣! 宋横江仍然是那副佝偻的身形,但略显浑浊的眼睛盯着庄高羡,没有半点畏缩,没有半分逃避。 “一国之君,岂能无仪?社稷之主,岂能无礼?” 第一百六十章 金砖玉璧琉璃柱 听姜魇的言下之意,已经入魔、被锁链、金符镇在琉璃馆里的宋婉溪,战力应该不弱。 不过她失去了完整的智慧。 这样的美人,毫无神智可言,浑浑噩噩地躺在这地底魔窟数百年。 也难怪宋横江会说,不知道自己是自私多一点,还是疼爱多一点。 看着这具琉璃馆,姜望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手指不停地摩挲着剑柄。与长相思做着沉默的交流。 “你为什么总在摆弄剑器?”姜魇冷不丁出声问。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紧张……”姜望呢喃着,紧了紧剑柄,缓声说道:“听宋横江的话里说,宋婉溪的这种状态好像是他造成的……难道入魔这种事情,也可以由旁人主导吗?” 姜魇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半晌才道:“我也不清楚。白骨尊神的记忆碎片里,没有相关的情报。但想来只要找对方法,也是能够做到的。所谓的自身意志,其实能够决定的事情不多。” 我却觉得,意志能够决定很多…… 姜望并未将不同的意见说出口。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短暂的清醒过后,那种迷糊混沌的感觉渐渐又聚拢过来,非常折磨,极度难受。 看来非常强烈的情绪,能够维持短暂清醒…… 他在心里想着,同时对姜魇说道:“不行,我现在的状态很不好。须得先想办法消灭心魔。” 他将注意力投注在缠星之蟒身上。通天宫内,这条往日灵动活泼的灵蟒,此刻显得有些呆滞,盘踞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身上的星光都黯淡了许多。 冥烛之中,姜魇的声音幽幽传来:“其实……我知道如何利用心魔来入魔,那是一门古老的秘法。而且我们面前就有一位实力强大却无神智的将魔,如果你能够替代她,就有机会真正入魔。”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是说,入真正的魔。成就万中无一的真魔之身。那样,你就能立刻拥有战胜庄高羡的力量。” 他说:“这很危险,但我知道,你绝不缺乏挑战危险的勇气。” “真的……可以战胜庄高羡吗?”姜望神魂昏昏,似乎马上就要答应。 “当然。”姜魇轻声说话,如在耳边私语,显得亲近、自然、真诚:“我们本为一体,对于庄高羡,我们拥有同样的恨。我也一直想着、一直在寻找着,战胜他的办法。那很难,但我们都没有放弃过。而你的强大,就是我的强大。你的胜利,即是我的胜利。记得吗?我还需要你帮忙夺取白骨圣躯。这个世界,有一天将被我们联手掌握。” “可是成魔之后,我还是我吗?”姜望显得很迟疑。不停地握紧剑柄又松开,仿佛能在其中获得某种力量。 “成就真魔,你的智慧和记忆都会保留……你说是不是你呢?” “我想想,我得想想……”姜望喃喃自语。 “当然,你尽管想。没有任何人能替你做决定。不过,我已经穷搜一切,而这是白骨尊神记忆里所知的,目前唯一能够最快变强的方法。须知内府到洞真之间的距离,如同天堑。多少天骄都止步神临前,要成就真人,岂是容易啊……” “我知道……我知道。”姜望摩挲着长剑,缓缓说道。 他当然不会考虑。 关于成魔,姜魇说的应该是实话,但那未言明的,才是重点。 一旦成就真魔,可能的确会保留记忆和智慧,但为什么,是“保留”这个词? 一个正常的修士,记忆和智慧都不会丢失,何须“保留”? 而且在上古时代,那些真魔,为何会自认为是另一个种族? 如果成魔只是修行方式的不同,如果只是单纯道途的不同,那为什么又会发生魔潮灭世?这个世界上不同的道途还少吗?儒道释,兵法墨……不也都共存了下来吗? 为何唯独魔修被世人唾弃?唯独魔是人族大敌? 那些真魔当然都是仍有智慧和记忆的,但是却都不再认为自己是人族。说明他们对世界、对自身的认知,可能已经随着成魔发生改变。 这即是根源性的变化。 成魔之后已非人! 姜望当然不缺乏挑战危险的勇气,真正阻拦他的,不是成就真魔那万死无生的艰难。而生而为人的那一切,所爱所念所期待的那一切……他无法放弃。 更何况,宋婉溪现在还半死不活的躺在这里,灵智全失地躺了两百多年。强如宋横江,倾尽八百里清江的资源,都无法帮助她成就真魔。 姜望是有多愚蠢,才会愿意“替她成魔”? 他心中根本不会考虑成魔这个选择。但他现在必须要让姜魇认为,他已经失去了清醒的判断,他的神智非常艰难。 因为心魔残留的影响,的确一直都存在,他是凭借极其坚韧的意志,才能一次次清醒过来,有这些思考。 所以他表现得犹豫,困惑,挣扎! “我如果替代了宋婉溪,那她会怎么样?”姜望迟疑地问。 “你取尽了魔气,她当然会……”姜魇说到这里,立即改口:“这里不能呆了,去隔壁洞窟,快!不想死的话,就赶快!” 姜望也毫不犹豫。 因为他非常清楚,能让姜魇现在发出警告的原因,只能是魔窟中又有人进来,说不定是宋横江,也说不定是杜如晦! “替宋婉溪成魔”的话题就这样揭过。 在急剧的危机感面前,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轻松,重归自我掌控。 一息的停顿都没有,姜望瞬间疾飞而出,回到那悬挂一百零八只石棺的主窟。一个折转,已钻进右边那个洞窟入口中。 这间洞窟里的景象,却截然不同。在洞口外看不清楚,视线混沌。大概是由于某种阵纹的遮掩,进得洞窟里来,一切截然不同。 首先便感觉眼前一“亮”。 此间洞窟里一片亮堂,光鲜耀眼。 不同于隔壁里窟的阴暗、逼仄。这里以白玉铺地,以明珠为烛,涂金漆,抹云粉。一应布设,极尽精巧。富丽之中,处处可见巧思。 浑不似地底暗窟,倒像是谁家闺房。 只是一左一右,却一在地狱,一在天堂。 这里大概会存在一些信息,但姜望也来不及多作观察,因为时间如此紧迫。 听着姜魇的指挥,行动干脆果决,第一时间便寻到一处青玉所制的梳妆台,伸手在那面精美铜镜上按了三按,而后打出一道印决。 顷刻间流光叠转,出现在姜望眼前的,已经是一片富丽堂皇的景象。 金砖玉璧琉璃柱,熏云气,浮暗香。 此前虽未来过,但姜望也已经第一时间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清江水府! 水底魔窟里,疑似宋婉溪“闺房”里的那面铜镜,竟然可以直通清江水府内部! …… …… 却说清江水府之外,姜望还在那里与听魔闻的时候,宋横江与庄高羡正剑拔弩张。 杜如晦、庄高羡接连降临,态度强硬地要搜查清江水府,查找袭杀董阿的凶手。 而宋横江态度坚决,视此为对他的侮辱,坚决不允许搜查,甚至做出了不惜玉石俱焚的姿态。 形势演化至此,气氛已经紧张到极点,大战随时都会爆发。 在这种时候,反倒是这几天志得意满、应当骄狂的庄高羡,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克制。 他深深看了宋横江一眼,慢慢说道:“水君想要与朕动手,朕却不能怠慢长者。咱们有立国之盟,又有国战之谊,怎能生死搏杀,叫旁人看了笑话?” “水君说流血。清江水族之血,当然炙热明艳,它在此方山河流淌过,也洗刷过庄境千里,朕是亲眼见证,此心不忘。” “但董卿乃朝廷干臣,国家副相。却横遭戮首,死状凄惨!不诛凶手,朕何以立于天地,如何面对万民?” “此等决心,至坚至定。不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地方改变。所以对清江水府的搜查,绝无余地,势在必行。” “宋横江。” 他开始直呼宋横江的名字,表明自己无可挽回的坚决态度,然后说道:“你是水君,亦是庄民。朕的手上,不会染庄民之血。所以朕给你机会。” “朕现在开始亲自搜查清江水府,只寻凶踪,不论其它。你可以用尽一切手段,对朕出手,阻止朕的搜查。任何冒犯,朕都恕你无罪。如此,既全了朕天子之信,也全了你水君之荣。” 他最后的一句话,并非问句。 因为已是最后的决定。 宋横江只有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庄高羡自认这番态度,已经完全对得起宋横江,给足了他尊重。 他以国君之尊强行搜查,无论谁也不能说宋横江卑躬屈膝。想来在面子上,是过得去的。 天子一言,即有社稷之重。 庄高羡负手而立,但那恐怖的神识已经席卷。 就在此时,宋横江忽然一步前踏。 八百里清江如巨龙苏醒,水浪汹涌,波涛狂卷。整个清江水域的力量,加持于身,而他一拳高抬,已轰至庄高羡面门! 任何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要惊掉下巴。 庄高羡只是给个台阶下,而宋横江竟然踏上高台,真的敢出手! 第一百六十二章 解释 庄高羡转过身,看向与宋横江几乎同时赶来的杜如晦:“杜相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杜如晦拧眉沉思。 他思考的并不是答案,而是该不该说,该如何说。 最后他说道:“这洞窟竟能够瞒过当世真人的感知,老臣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可能。有古籍记载,在庄境曾有上古魔窟留存,老臣一直不知在哪里,想不到……竟在这清江之底!” 宋横江认命般地垂了眼眸。知道一切都无法再挽回。 这处上古魔窟,是他早年与友人一起意外发现,现世应已无第二人知。 但没想到庄高羡登临洞真,又在今日突然登门,不惜耗用神识,洞察整个清江水域,将这里寻找出来。而还有一个杜如晦,见闻渊博,连魔窟这等上古秘闻也能知晓。 “原来是上古魔窟!” 庄高羡恍然大悟。魔的本质已经非人,魔窟自然也有殊异。洞真境把握天地本质,能够洞察现世,但对于魔窟,反倒隔阂极深。 不过能寻到此处,已经是强大的表现。 若是换做神临修士,哪怕以灵识覆盖,也根本发现不了魔窟的存在。 “水君。” 他正容看回宋横江:“看来朕不能同意了。事涉上古魔窟,涉及庄境千千万万臣民安危,朕一定要亲眼看过,才能安心。”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 “魔潮覆灭已经万古。荆牧联军镇压,没有任何一头真魔能够走出边荒。人族之地的所有魔窟,早就毁尽魔气,陛下实在是没有什么担心的必要。此处地窟,是水府将养亡灵……” 宋横江说到这里就停住。 因为庄高羡并没有继续听他努力编排的解释,而是直接一巴掌,将整面峭壁上的所有水藤全部扫清!而后大步走进了魔窟中。 那些水藤发出声声不甘而尖细的惨叫,又戛然而止。 在当世真人面前,没有半点挣扎的余地。 宋横江沉默与杜如晦对视。他知道杜如晦一定会牢牢盯住他,防止他逃跑或者做出别的什么事情。 但他的面上,殊无怒色。反倒在此刻,眼中出现了一抹奇怪的笑意。 “你想跟进去看看吗?”他问。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两百一十八年 杜如晦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劝谏,叫庄高羡不可侮辱宋横江这样的人物。 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身为帝师,又是国相,他非常了解庄高羡。 成就当世真人,击败世敌强雍,斩杀枭雄韩殷,将庄国带到鼎盛时期,此时的庄高羡,正是最意气风发、最目空一切的时候。 有些建议,他未必能听得进去了。 那些毫无灵智可言的阴魔,在各自的石棺里沉默。仿佛冷眼注视着,这些所谓的聪明人,正在发生着什么。这些所谓的拥有智慧的存在,正在错过着什么。 庄高羡单手拖着衰老的宋横江,终于来到那只琉璃馆前。 他的眼力当然远胜姜望,一眼就看出来,这只琉璃棺,与外间圆窟里的石棺,存在着某种联系。 而在锁链与符咒镇封下的那个女人,身体里隐藏的力量,令他也有些挑眉。 “这就是你的解释?用外面那些阴魔,养了一只更强的魔?”庄高羡的声音极冷。 “你应该让我站好。”苍老的宋横江说。 在生死完全受制于人的情况下,他的第一个要求,是要好好地站着。 “噢。哦。” 庄高羡点点头。他应了两声,意味全然不同,索性松了手。 “你为什么不仔细再看看她呢?”宋横江面无表情地问。 “区区一只没有神智的魔,又哪里值得……”庄高羡说到一半就停下,声音更冷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宋横江已经没有什么再需要顾忌的了。 预想中最糟糕的局面来临时,他反而感到轻松。 “你觉不觉得。”他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着庄高羡:“你跟她很像?” “胡说八道!”庄高羡冷声呵斥:“堂堂清江水君,竟如此无端吗?为了求生,你还真是什么都说得出口!” “的确,你长得很普通,不似她这样绝美。”宋横江回看了一眼琉璃棺,又看回庄高羡:“但那是因为庄承乾太难看了。庄王宫里,难道没有令祖母的画像?” 庄王宫里,当然有她的画像。庄高羡也当然见过。所以他后来才会那么失态。 第一百六十五章 瞑目 水底魔窟中。 面对宋横江的愤怒,庄高羡沉默良久。 良久之后,他说:“她已经入魔了,不是么?作为水族的她已经逝去,你现在养在这里的,不是她,是一头魔。” 宋横江到此时,反倒心中巨石落下。 高羡再怎么冷酷无情,再怎么帝王心术,终究是婉溪是他的亲祖母,血脉亲情,无法斩断。他想。 “国君不用承认她,庄庭也不用。” 已经很老了,老得皱纹都很沉重、身形佝偻的清江水君说道:“她只是我宋横江的妹妹而已。” “她养在这里,两百一十八年。没有伤过人,没有杀过生。我用阴魔的魔气供养她。等我走的时候,也会带她一起走。” 他看着庄高羡:“陛下应该也能看出来,那一天不会太久了。” 庄高羡一时没有说话。 杜如晦轻叹一声,接下此话:“水君这是何苦?” 宋横江摇摇头:“婉溪她太善良、太干净,不懂世间险恶。一离开我的视线,进了庄王宫,就受了欺负,香消玉殒。我以为庄承乾能保护好她,但是并没有。黄泉路上,我得护着她走。” 庄高羡暂时沉默,杜如晦只能来做这个恶人。“但这终究是一件冒险的事情,一旦被人知晓,于水府,于庄国……” “怎会有人知道?我已经瞒了两百一十八年,安安稳稳!”宋横江猛地打断他,但声音很快又低缓下来,笼罩哀伤:“不需要多长时间了……” 庄高羡这一次细细地看了琉璃馆里的宋婉溪一阵,似乎被那种源于血脉的情感所打动了。 脸上的棱角柔和了些。 “您说的那个害死她的女人……谷漪?最后是怎么死的?” 他甚至又重新用上了敬语。 怎么尊敬也是不为过的。毕竟在法理地位上,宋横江与他平级,年纪较他为长,现在于血脉上又是他的舅爷爷。 “被你的祖父亲手毙杀。”宋横江道。 庄高羡点点头:“如此……她应能瞑目了。” 在谷漪和宋婉溪之间,庄承乾毫不犹豫选择了宋婉溪,亲手为宋婉溪报了仇,最后也是宋婉溪的子嗣承袭君位。 在庄高羡看来,自己那位以往只存在于画像上的祖母,应该可以瞑目。 宋横江皱了皱眉,显然并不同意,他妹妹的死,是他一生的伤痛,无论做多少事情,都都无法挽回。无论付出什么,都不足够弥补。 但他并未出声反对。 此时……保住这只琉璃棺,就是他最大的恳求了。 而只有最了解庄高羡的宋横江,才从庄高羡这句平平淡淡的话里,读出了酷烈的杀意! 他认为他的祖母已经可以瞑目,那么宋横江后来所做的一切,就不那么有意义了。 庄高羡想要在这里杀死宋横江,毁掉入魔的宋婉溪,甚至于,要杀掉所有知道这水底魔窟的水族! “陛下。”杜如晦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隔在庄高羡与宋横江之间:“上古魔窟早已耗尽魔气,不闻于世,想来再过百年也无人在意。永昌新定,四境未稳,国家长赖圣君,您离宫已久,该回去了。” 庄高羡静静看着他,读懂了自己老师的建议。 终于只是对宋横江道:“朕多有叨扰,是该回新安了。水君,还请好自为之。” 宋横江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还因为宋婉溪,对庄高羡心存幻想。 人在绝望的境地,总不可避免的抱有幻想。即便是宋横江这样曾经煊赫一时的强者,也没有例外。 庄高羡选择放过水底魔窟之事,宋横江一直提着的心轻轻放下,郑重说道:“国君放心,此地不会再有第四人知晓。” “水君的承诺,朕自是信得过。”庄高羡点点头,负手而去。 杜如晦什么都没有说,只对宋横江行了一礼,便跟着庄高羡转身。 …… …… 偌大的清江,容纳无数悲欢。 水底魔窟不被绝大多数水族所知,却在某个时刻决定了清江水府的命运。 故长公主的闺房,自然是布置得奢美端方。 但姜望自然无心观赏。 “什么时候回去魔窟?”他在通天宫里问姜魇。 “等。”姜魇只说了这个字。 大概判断水底魔窟里的情形,需要占据他极大的心神。 第一百六十六章 开国隐秘 高空辽阔。 此地已经远离了清江。 庄高羡回过身来,杜如晦正好一步踏到身前。 “国相方才为何拦着朕?”他淡声发问。 “国战新胜,国疆外拓。但同时段将军被废,贺将军战死,董阿也遭不幸。现在的庄国,还很需要宋横江。”杜如晦说道:“在血缘上,他既然是陛下的舅爷爷,庄国就更需要他了。如此战力,不应死在陛下手里。” 他注意到,在他说到“舅爷爷”的时候,庄高羡皱了皱眉。 庄高羡这样的国主,喜怒不形于色,轻易不会表露情绪。之所以让他察觉到这一点,无非是特意告诉他——注意言辞,这种话国主不喜欢再听。 杜如晦的智慧非常能够明白这一点,但他的表情非常坦然——不喜欢听,也得听。有时候事实如何不重要,国主的心情如何也不重要,对庄国社稷是否有利才重要。 这个道理,庄高羡当然懂。 所以他只是稍顿了顿,便转道:“但他养魔之事,终是隐患。” 无论对旁人怎么样,对杜如晦,他始终保持着尊重。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杜如晦就是他的老师。在他闭关养伤的时候,是杜如晦一手撑扶社稷。 包括他成就真人、征伐雍国,这一系列大事中,杜如晦都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这一份尊重理所应当。 “如果陛下举世无敌,就算养魔,谁敢来除魔卫道?随便一个解释,就会被奉为真理。反之,如果陛下手无缚鸡之力,随便来个人说您入魔,谁又会为您证明?所以在这种事情上,归根结底看的是实力。” 杜如晦反问道:“为了避免未来的风险而自斩其臂,自削实力,这难道是明智的选择吗?” 在今日与闻秘事前,他不会同意因为宋横江冒险。但在得知宋横江的亲妹妹是庄高羡祖母,宋横江本人是庄高羡血缘上的亲舅爷后,以往对于宋横江行止的很多疑惑,就都有了解释。 尤其是宋横江不惜养魔以留住宋婉溪,哪怕明知入魔之后已非人,仍然甘冒大不韪来行此事。他与宋婉溪之间的血脉亲情,至深至重。 这份血脉亲情,是很可能会移情到庄高羡身上的。 就现在来说,宋横江的可靠性已经大增。那么对待清江水族的方略,自然也要做出相应调整。 他一直教导庄高羡,为人君者无个人喜恶,一切以社稷利益为重。 一个可靠的宋横江,绝对值得冒些风险。 而且这风险未必有想象中那么大。水底魔窟已经隐瞒了两百一十八年,以后有他与庄高羡的掩护,这里只会更隐蔽。 庄高羡稍一沉默,直接自陈错误:“国相说的是,是朕有些失态了。” 顿了顿,他又问道:“宋横江所说的那位谷漪,是何来历?史无详载。出身平凡。怎么敢害清江水君的妹妹、太祖的皇后?” 他俯瞰脚下的山川河流,这是庄国的江山社稷,现在为他独有:“如今再琢磨太祖建国故事,其间似乎有不少隐秘存在。” 宋横江显然已经早有思考,当即躬身回道:“如果老臣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与白骨道有关,甚至,就是当年的白骨道圣女!” “白骨道?”庄高羡显然对这个猜测很是意外。 太祖庄承乾的后宫里,怎么会有白骨道的圣女? “当年的历史记载有些错漏,许多真相都已湮灭。但老臣搜捡史料,仍然有些心得,今日听水君一席话,互相印证,大概了悟许多。” 杜如晦看了庄高羡一眼,就差没直接说庄国太祖庄承乾当年修改史书记载、隐晦历史真相了。古来史笔如铁,为人君者插手史书记载,是洗不掉的污点。 “本朝太祖功绩有三。一曰抗击韩殷,建立庄国宗庙。二曰正本清源,扫灭邪教白骨道。三曰联景合道,稳定庄国社稷,奠定长治久安的基础。” 所谓联景合道,自是美化的说法。其实就是臣于景国,加入道属国体系,获得景国在政治和资源上的支持。 当然,在当年的形势之下,这绝对是羚羊挂角的一步。庄国太祖庄承乾的视野广阔,不在局中。摆脱秦雍各方干扰,跳出西境泥潭,引来景国入局,一举摆脱困境,端是落子绝妙。对于庄国社稷来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大功绩。 “但枫林城域之事后,本朝再灭白骨道。老臣闲暇之余,不由得想到一个问题,今时之白骨道,是欧阳烈、陆琰等老魔数百年经营所起,而当年太祖所扫灭之白骨道,又崛起于何时呢?” 第一百六十七章 图穷匕见 “国相。”庄高羡沉吟一阵,看着杜如晦道:“真也好,伪也罢。为尊者讳,为去者隐。有些事朕不欲再提起。” “是。”杜如晦恳声应道:“苍天不幸,遂有世艰。先皇猝然驾崩,造成了许多隐秘断代。不然这些事情,老臣不得而知,陛下却应是知晓的。” 庄高羡表示过往的历史就让它过去,并不愿扯下自己祖父的遮羞布,这亦是维护他本人的正当性。 而杜如晦对此表示同意。他分析真相,寻回历史。只是因为作为国君,可以选择面对、遮掩或者否认真相,但不能不知道真相。 庄高羡看向天穹更高处,直视烈日:“朕顺天应命,才承大统。弘文扬武,方拓国疆。目之所及,志之所往。雄心所至,何止万里?” 杜如晦知道,庄高羡还是很介意他身上的水族血脉。 因而躬身应道:“陛下自然是名正言顺、当之无愧的国主。不输雍明,更胜太祖!臣心甚壮,愿砥砺而行。” 庄高羡回过头来,伸出双手,将他扶住:“国相忠心,朕自是深知。不然也不会交托国事。” 他略想了想,问道:“朕已经探查过,杀死董相的凶手不在清江。杜相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杜如晦摇头苦笑:“我先前去水府,只是因为附近唯有清江水府能遮蔽我的搜查。现在看来,凶手应该已经屏蔽了我的手段,天息决毕竟残缺,颇多不足。倒是我盲目自信,擅闯清江水府,真是孟浪了。” “若非杜相此次孟浪,朕如何能知魔窟之事?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庄高羡宽抚了一句,又说道:“董相既然不幸,凶手又无从寻觅。那这件事要如何善后,杜相须有个章程。” 杜如晦应道:“陛下放心,老臣自有预案应对。” 这一君一相,相谈于高穹。 人生至此,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刻。 身边浮云千朵,脚下山河万顷。 …… …… 庄高羡和杜如晦已经离开了这座上古魔窟。 宋横江静静呆在原地,缓缓靠下来,独自在石阶上坐了一阵。 隐瞒了两百一十八年的秘密,在今日暴露,他心中的感受很复杂。 但无论如何,庄高羡没有当场翻脸,清江水族没有走向最坏的结局,这当然应该是好事。 他靠坐在自家妹妹的琉璃棺旁,扯动嘴角想要笑一笑,但不知怎么脸上一凉,几滴浊泪落了下来。 他这样的存在,本是不可能流泪的。 这是两百一十八年前的伤心,持续到如今。 老人有些无措地将这几滴眼泪拭去,又站了起来。 该走了,他告诉自己。 无论有多么怀念妹妹。 这么些年来,他从来不会在这里久待,因为呆得越久,就越有被人注意的可能。他比任何人都要珍视这里的秘密。 最后看了一眼琉璃棺里的妹妹,他转身往外走。 这座废弃的上古魔窟,里间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 他最早发现这里,这是他年轻时候的探险之一。右侧里窟,是宋婉溪的闺房,因为她说喜欢水底魔窟的神秘感,所以亲自改造出了一间寝宫,偶尔会来此小住。 后来那件事发生…… 他将宋婉溪从庄王宫带走,说要葬入族群古地。其实是来到了这里。一边安排宋婉溪入魔,一边瞒过所有人,亲手布置了隐秘阵法。从边荒擒来阴魔,装入血纹石棺,用这些阴魔的魔气,来供养入魔的亲妹妹。 他曾在这里沉默踯躅,独自怀念往事。那些快乐过的时光,尤其令人神伤。 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想。 佝偻的老人独自走到外窟,留恋的眼神自那一座座血纹石棺上扫过,略顿了顿,终于看过一周。 然后沿着进来的那入口,慢慢走远了。 …… …… 清江水府内,故长公主宋婉溪的寝殿里。 姜魇声音急切:“宋横江离开了,很快就会回水府。就是现在!” 姜望没有犹豫,立即反向掐动印决,整个人被一道清光包裹,顷刻间又回返水底魔窟。 这间白玉铺地、明珠为烛的里窟,大约是宋婉溪“活着”时候在水底魔窟中的闺房,与她在水府的房间相连。 风格都是一脉相承。 “现在安全了吗?” 踏着雕有细纹的地砖,姜望一边往陈列血纹石棺的外窟走,一边在通天宫里问。 第一百六十八章 食恨 近三千条匿蛇围噬黑眸星蟒,姜望当然不是要杀死自己的道脉真灵,而是要驱逐缠星之蟒体内的心魔,重新争取道脉真灵的控制权。 “道脉真灵失控了!”姜魇的声音很凝重:“没想到你的心魔这么强,竟连道脉真灵都镇不住,还破开了我的白骨秘法。” 巨大的黑眸星蟒在通天宫里翻腾打滚,身上的匿蛇一次次被甩落,但很快又有其它匿蛇爬上去。 每一条匿蛇被甩开的时候,都会咬走一缕黑气。 那是掺杂着恨、怨、怒的心魔之力。神魂匿蛇在不断地削弱着心魔,但魔气滔滔,进展缓慢。 “我行事从来问心无愧,从无害人之心,从未滥杀无辜,想不到会养出此等心魔。”姜望也很严肃:“你有什么好办法?” “魔念丛生,本就无法以常理度之,往往与善恶并无干系。有时候越是高僧大德,一旦有了心魔,就越是厉害呢!”姜魇解释了一句,再道:“我来帮你!” 话音刚落,便见冥烛之下神魂焰花炸起。 那覆盖黑眸星蟒的密集匿蛇,有一半忽而腾空飞起,摆尾张翅,化为火红焰雀! 啾啾啾,啾啾啾! 铛铛、铮铮、呜呜、砰砰…… 通天宫内八音齐鸣,恢弘浩荡。 就连黑眸星蟒的挣扎都顿了一瞬,宏声镇魔。 姜望不知在何时,已经完成了用神魂力量复刻八音焰雀的努力,并且一直瞒到现在,用于此时! 而就在神魂焰花炸起的同时,冥烛骤然亮起,那烛光适时把姜望的神魂焰花隔开。烛光之中,显出一幕幻影。 那是数不清的灰色飞蛾,前赴后继撞向冥烛。正是一副飞蛾扑火的壮烈幻象。 在无数神魂焰雀扑落的时候,那些灰色飞蛾竟然一只只冲出幻象,从虚幻凝聚真实,扑向神魂焰雀。 姜望和姜魇,在几乎同一时间,同时对彼此展开了攻击! 彼此提防了这么久,互相合作了这么久,同存共处了这么久,双方第一次撕破脸皮,于今日,于魔窟,正在姜望刚刚逃离生死危机的时候! 这是无可转圜、无法回避的厮杀。 姜魇从来没有安过好心,姜望也不曾信任。 那灰色飞蛾与神魂焰雀,正是彼此提防的明证。 “姜魇,你果然居心不良!” 姜望一面怒斥,一面开始调动星河道旋。 姜魇冷笑:“你也不遑多让,这神魂焰雀是躲在内府深处完成的?为了避过我的察知,你算是煞费苦心。” 第一内府向深远处探索的房间数量,到了第三千间,这是绝佳的隐蔽,姜望可以从容在其间完成布置,而不虞被姜魇知晓。 这也正是他能够在今日做出反击的重要前提! “我怎敢对你掉以轻心?”姜望面容严肃,十指变幻如穿花。 神魂焰雀每爆鸣一次,就有数十只灰蛾炸灭。然而神魂焰雀是姜望近半的神魂力量所聚,自有其限,那灰蛾却似无穷。 神魂匿蛇与黑眸星蟒的缠斗仍在僵持,神魂匿蛇以量取胜,占据上风。控制黑眸星蟒的心魔却魔气滔滔,仍能久持。 真正的困境,在于星河道旋。 通天宫内,星河道旋一共九座,每三座是日月星小三才,三座三才阵列,共同呈现天地人大三才。 它是道元孕生之源,是周天的具现,通天的基础。掌控它们,就等于掌控通天宫的力量源头! 姜望在发动与姜魇的决战之后,第一时间选择引动星河道旋,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然而此时他却发现,自己无法掌握所有星河道旋! 通天宫本是他的主场,也是他一直能够令姜魇不敢轻动的优势。可道脉真灵本就是在道脉开辟的时候孕生,同样是通天宫的核心。 姜魇利用心魔的力量占据了缠星之蟒,也就反过来获得了主场优势。 至少在通天宫内,他已经与姜望拥有相等的权限! 所以九座星河道旋,姜魇与姜望各据其四,剩下一座双方都无法取得决定性优势,不能为任何一方所用。 这是早有伏笔的筹谋。 早在枫林死域,姜魇就借助姜望重归故地的心情,引动他的仇恨。借助他对董阿的执念,诱发了姜望的望江城之行。 明面上是姜望对董阿的仇恨,压制了他的道德操守。实际上却是姜魇利用这份恨与执,动摇姜望的信念,令他产生自我怀疑,产生愧疚,从而为心魔的孕生创造机会。 此后不断隐晦撩拨杀意,到夜入新安杀董阿演至巅峰。 杀死董阿的同时,也是心魔孕生的同时。 董阿之死,让姜望心神彻底失守,于是心魔冒头。 新安城的那个雨夜,姜魇在战斗中假装昏厥,以让姜望失去警惕,而在他逃离新安城心神动摇的时候,当机立断,借助心魔发动全面侵蚀! 在长久的恨与执之中,姜望昏厥当场,坠落雨夜。 若不是悬空寺那秃驴留下的文殊八字咒,若不是长相思剑器护主,若非炙火骨莲,若非姜望自己本心坚韧…… 这四者少了任何一种,姜魇都早已功成! 甚至哪怕是有这些,他也已经快要成功。 要不是杜如晦突然出现…… 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此时庄高羡、杜如晦、宋横江全都离开,这废弃的上古魔窟里再也无人打扰,正是他摘取收获的好时候。 姜望的反应的确让他有些意外,但……他也是时候让姜望知晓,什么才叫差距。 真正的差距! 往日里对姜望的无奈与配合,只不过是一场虚伪的游戏罢了。 现在不是最完美的时机,但已经不能再等。 冥烛放出幽幽的光,姜魇的声音飘飘渺渺:“姜望,你真的很优质。得你滋养,这食恨蛾才如此强壮。今日的神魂焰雀更是令人赞叹,我也很想看看,同为‘我’,你还能带给我什么惊喜!” 原来这灰蛾名‘食恨’,靠吞食恨意才得成长? 要想消灭这灰蛾的话……姜望把刚刚生起念头斩灭,要原谅庄高羡、杜如晦,绝无可能! 掐诀已成的左手,如莲花开绽,道法施放。 那些食恨灰蛾眸中,忽然腾起焰光,浸入血色。 此亦恨来此亦妒。 横生妒火! 第一百六十九章 横剑通天宫 食恨蛾既然是以仇恨情绪为力量之源,靠吞食仇恨成长,一旦掺杂其它情绪会怎么样? 道术妒火就是要论证这个答案。 那些眸染红光的食恨蛾,瞬间纷乱。如果说原本是遵从姜魇指挥的猎犬,行动有序,前赴后继向神魂焰雀冲锋,此刻便是阵脚大乱、气势全无,甚至于自相残杀。 食恨蛾群几乎陷入崩溃。 在姜望的精准控制下,神魂焰雀立即集中起来,穿透飞蛾群,直冲冥烛,要趁此良机,一举将冥烛解决。 若比作大军交战,这便是直捣黄龙。 却只见冥烛幽光一闪,混乱逃窜的食恨蛾群瞬间收拢。好像突然被贯彻了统一的意志。 以十只为一组,十组为一队,十队为一团。 那密密麻麻本应陷入妒火、陷入混乱的食恨蛾群,竟然瞬间恢复过来,甚至变成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 这是极其恐怖、非常细微的控制,指挥成千上万的食恨蛾,竟然能够具体到每一只。 与之相比,姜望对神魂焰雀的操纵,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相形见绌。 食恨蛾群阵势严密,配合精巧,顷刻将突入的神魂焰雀合围,而后淹没。 灰潮淹没焰光。 只有一声一声的闷响。 姜望只能徒劳地将那些神魂焰雀一一引爆,却根本没有办法撼动食恨蛾群。 他机巧的灵光一闪,果断的战术选择,从头到尾,都完美陷入姜魇的局中。 姜魇从未失去对食恨蛾群的控制! 甚至于他说出食恨蛾的名字,也是有意诱导。 他太清楚姜望的道术体系,完全知道妒火这门道术的效果,太了解姜望会做出什么选择。理所当然的,他也早有针对。 食恨蛾不仅不惧妒火侵袭,反而能够化妒为恨,加强自身。 他根本就是在误导姜望,让姜望以为看到胜机,做出错误的选择,集中神魂焰雀突袭。 而他再指挥食恨蛾群合围,一举将这部分神魂力量消灭。 干脆,凌厉,简单,高效。 这是真真正正的名将之风。 姜望可操纵战斗的神魂力量一分为二,一半力量化作神魂匿蛇,在与黑眸星蟒纠缠,一般力量化作神魂焰雀,已经被姜魇一举扫灭。 如果说这是两军对垒,那么甫一冲阵,姜望就已经被消灭了半数力量,败象已呈! 此刻黑眸星蟒牵制了剩下的神魂力量,而食恨蛾群一下子铺开,铺天盖地般涌向姜望的神魂本体。 在食恨蛾群之后,冥烛也已经漂浮起来,笼着烛火急速迫近。 几乎只是一个照面,姜望就似乎被逼入绝境。 但在这通天宫里,好像已经孤立无援的姜望神魂本体,竟然不退不惊不乱。 他只仰首望天。 姜望的通天宫,古朴高阔,带着厚重的历史气息。而于此时此刻,穹顶一轮明月升起。 那是长相思! 明月倒悬,于是月光倾落。 月光即剑光。 无穷无尽的剑光流泻而下,将扑至姜望身前的食恨蛾切割得支离破碎, 剑光卷地,之后倏忽聚合,化作一柄长剑,落于姜望之手。 这竟是长相思的剑灵显化。 不知在何时,剑器已生灵! 而长剑入手,姜望便已毫不犹豫,反冲冥烛。 一剑在手,万军可当。无有不战,无有不杀! 姜魇在这个瞬间,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为什么之前姜望不停地摩挲剑柄,不停的触摸长相思,他只是在以紧张的状态,来掩饰长相思剑灵的孕生。 长相思孕生剑灵,早就有迹可循。在向前的龙光射斗面前,就曾生出过反应。大约是在这一次的护主过程中,走完了最后一段路,剑灵成功孕生。 姜望是长相思的剑主,第一时间就察觉了长相思的变化。但他隐藏了这件事,将之作为翻盘手段。 “想不到,想不到!”从冥烛中传出来的姜魇的声音,似乎带着赞叹:“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警惕我的?” “什么时候?你说呢?姜魇!” 姜望人已趋近,一剑斩出! “发现你的存在之后,我不敢有一日安寝!” 从在阳地发现姜魇,一直到现在,姜望没有一天放松过警惕。 在新安城外的雨夜,察觉自身不对劲的第一时间,哪怕冥烛毫无动静,姜魇似乎晕厥,他也是选择以神魂花海覆盖冥烛,又召出神魂匿蛇蛇群警戒。 但姜魇实在太可怕。 即使他这样提防,也还是在不知不觉里中了招。 用仇恨孕生心魔,借心魔完成侵占,这手段堪称绝妙。在第一轮交锋中,姜望可以说是毫无抵抗之力。 唯有死守灵台,用仅存的意志支撑自身。 这才撑到了杜如晦出现。 感应到危机的姜魇只得放弃夺舍,转而选择唤醒姜望逃生。 这是迫于无奈的选择。 但姜魇非常了解姜望,为了防止他的反抗,立即编造了心魔已被镇压的谎言,其实却是用心魔控制道脉真灵,为之后的决战做准备。与此同时,一边指挥姜望逃跑,一边利用心魔持续地给姜望施压,令他无法清醒思考。 并且,在脱离危机之后的第一时间,姜魇就立即选择动手。因为他非常清楚,只要给姜望一定的时间,冷静下来思考,姜望就肯定能找出问题来。 然而姜望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在无名小山清醒过来后,姜望也的确长时间都陷在混沌之中。但在剧烈的情绪冲击下,他获得了好几次短暂的清醒。 而为了摆脱危险,姜魇也只能多次放松压制。 就在这些短暂的间隙,姜望已经完成了对自身状况的梳理。 一切问题的答案,都直指姜魇。 剩下的问题,就是战斗而已。而姜望从不逃避战斗。 这一天虽然来得如此突然,但姜望也为此准备了很久。 在内府深处房间里完成的神魂焰雀,只是其一。 他梳理自身所有的优势,理所当然,注意到了长相思的变化。注意到这柄与他朝夕相处的名器,已经有灵孕生。 在魔窟,在水府,姜望抓紧一切时间与长相思交流,为的就是此一刻,剑灵显化通天宫,助他剑斩姜魇! 这一剑横出,如落魄名士,醉酒挥毫,虽穷困潦倒,仍见无限风流。 剑光一横,分割天与地。 姜魇的声音自冥烛中幽幽响起。 “这份剑道才情,实在令我赞叹。” 烛火之上,忽有青烟袅袅而出,聚成一只手。 而那昏黄的烛光聚拢过去,凝成一柄剑。 青烟所聚的手,握住烛光所凝的剑。 亦是一剑横来! 亦是名士潦倒! 第一百七十章 未至穷途不肯输 姜望动若雷霆,纵剑而去,姜魇以冥烛为身、青烟聚手,亦舞剑而来。 一剑如霜雪,一剑如黄烛。 一剑乃剑灵显化,一剑是宝光聚成。 一剑是名士潦倒,另一剑亦是名士潦倒。 相同的人道剑式撞在一起。 两剑相错。 剑锋与剑锋对立,剑横与剑横切割。 长剑一转,同现身不由己之剑。 剑势再转,又如朝阳初升,两道炙烈的剑光对撞,齐出年少轻狂之剑。 这一剑已错身,姜望回身,冥烛倒转。 于是朝阳起,夕日落。 剑转老将迟暮之势,其势一去不回。 两轮夕阳撞到一起! 剑尖抵住剑尖,谁也不让分毫。 他们的剑式,对时机的选择,甚至在通天宫内获得的支持,都完全没有差别! 姜魇竟然完全掌握了姜望所有的剑式,并且在理解上不输于他。 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人道剑式已是姜望迄今为止所感悟的最强剑术,是真正独属于他自己的剑术,也是他最与众不同的部分。 但现在却完全在姜魇身上重现。 如果这场战斗的结局是失败,有谁能够发现姜望不再是姜望吗? 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他的存在! 这种重现,远比更强的手段更让人恐惧。或许这本就是姜魇的目的。 “姜望,我就是你。你的一切我都了解,你会的我都会,而且比你更强。你不可能有任何胜机,何必再做无谓顽抗呢?” 冥烛之中响起姜魇的声音,试图攻破姜望的心理防线:“把身体交给我……不,只是交给更好的自己。让我们一起成为更好的我。你会看到,我会做得好很多。什么杜如晦,庄高羡,张临川,根本不在话下,不值得你痛苦这么久,我一定替你杀死他们!” 两剑相撞已分。 说话间,姜望正飘过缠战中的神魂匿蛇与黑眸星蟒。云九小说 听得这话,他只挑眉看向那冥烛,目光冷冽。 “我的房客,你真的……是我吗?” 他猛然一回剑,斩向自身! 神魂显化的血肉,被割下一大块。那代表着姜望的神魂本源被切割。 这种痛苦,非常人所能够想象。 饶是坚韧如姜望,也不由得咬紧了牙关,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声。 他那在水底魔窟静止的肉身,一个颓软,倒在了地上,连连翻滚! 这一剑,是撕心裂肺的痛。 从神魂蔓延到肉身,根本难以承受。 而通天宫内。 那块神魂显化的血肉落下。落下…… 从一开始,心魔占据的黑眸星蟒,就被神魂匿蛇所压制。或许牵制姜望的神魂力量,也是姜魇所要的。 但在此刻,神魂匿蛇自觉分开,游散开去,竟是放弃了对黑眸星蟒的围攻。而这神魂显化的血肉,正落入黑眸星蟒的巨口中! “该死!” 疾射而来的冥烛发出一声怒吼。 此刻占据道脉真灵的,乃是姜望的心魔。 姜望的神魂本源一落入,顷刻间便被心魔吞噬。 得此滋养,黑眸星蟒身上骤然腾起黑烟。那一双漆黑如墨的蛇眸,有一点更深的幽色显现。 它在诞生灵智! 这是姜望真正的心魔,是姜魇动用手段,自姜望的仇恨中孕生。 姜魇控制着这心魔,以心魔为武器攻伐姜望,凭此占据道脉真灵,与姜望争夺通天宫的控制权。并由此构建了绝对优势,打得姜望连连败退。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心魔无识! 心魔诞生灵智的可能被姜魇抹去了,姜魇才能从容控制这心魔。 姜魇一直试图告诉姜望,他就是姜望的心魇,他与心魔同出一源,可为一体。 但是在新安城外的那个雨夜,姜望在见识到心魔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意识到,心魔是心魔,姜魇是姜魇。 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之所以自残神魂本源,为的就是帮助心魔成长,让心魔真正生出灵智。 心魔是何等恐怖的存在?任何修行者要做的都是第一时间将之消灭,没有谁会想到主动培养心魔、壮大心魔。 这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是找死的事情。 但唯独在此刻,是无比绝妙的奇招。 因为心魔孕生灵智之后,第一个要对付的,并不是姜望,而是一直控制它的姜魇! 因为孕生灵智之后的心魔,也有一个最根本的需求,那就是占据诞生它的这具肉身。 而这,是姜望和姜魇都绝无可能让步的底线。 也就是说,姜望主动自残,引入强敌,把他和姜魇双方对肉身的争夺,变成了他、姜魇、心魔三方的厮杀。 把两军对垒,变成三方混战。 对于居处弱势的那一方,搅乱局势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哪怕是姜魇,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一步。 双方交剑后退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姜望的方位略有偏移。 但他只是以为,姜望可能暗自筹算着袭击黑眸星蟒,想要夺回道脉真灵的控制权。而他对此早有准备,正是要给姜望一个沉重打击。 却没想到,姜望会自残神魂本源。 这一步如此果决,如此天才! “果然我的决定是对的,不能再让你成长下去。” 纵烛光之剑而来的冥烛中,姜魇的声音这样说道。 而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黑眸星蟒之中,一个身披黑袍的少年腾跃而出。 无尽黑烟聚成了此人,他长得与姜望一般模样,但身上的黑袍与眼中的疯狂,仍然叫人可以轻易区分二者。 灵智诞生,姜望的心魔成形。 他手上一抖,黑烟已成剑,聚在手中。 脚步错转,已经毫不犹豫一剑斩出,斩向冥烛! 灵智诞生的同时,他已经脱离了姜魇的控制。而作为真正吸收姜望神魂本源成就的心魔,他是真正意义上姜望的暗面,只待灵智彻底成熟,就能继承姜望的一切才华与智慧。 现在只是初生状态,但承自姜望果决凌厉的一面已经显现。 他虽然疯狂、恨世、冷漠、自私,集合并放大了姜望的一切负面,却并不愚蠢。 此时这通天宫内的三方,他和姜望可以说知根知底,而姜魇根本深不可测,从头到尾掌控局势,是毫无疑问的最强者。 姜望自残神魂本源,才斩出一个心魔来破局。 三方混战,正应联弱以抗强。 所以他毫不犹豫攻向冥烛,正如他知道,姜望也一定会这样做! 第一百七十一章 行至穷途 心魔显化之后,局势瞬间翻覆。 对于姜望来说,最大的优势在于通天宫本身。 姜望才是此具肉身的根源所在、命魂所系,他的通天宫本就先天为他所主导。 姜魇本身没有资格与姜望争夺通天宫,是先行催生心魔,再借这与姜望同源而生的心魔侵占控制道脉真灵,因而才得以与姜望在通天宫内分庭抗礼。 现在姜望自残以补益心魔,心魔孕生灵智,姜魇对于通天宫的主导权限瞬间就被剥夺。 此时此刻,姜望是通天宫毋庸置疑的主人,而心魔牢牢占据道脉真灵,也获得了通天宫的一半主导权。唯独是姜魇,成为了毫无疑问的外人。 此处通天宫,天然就会对他产生压制。 而通天宫对于外来者的压制,本身也是一直以来,姜望得以与姜魇抗衡的重要依靠。 在图穷匕见之前,姜魇的第一个布局,就是将这依靠抽离,剥夺姜望的优势。 而现在,凭借冷静、坚韧与果敢,姜望重新寻回了依靠! 与姜魇这场漫长的斗智斗勇,直到此刻,才算看到了一线胜机。 九大星河道旋转动,一半给予姜望力量,一半为黑衣心魔所用。 在通天宫构建的这方小小世界里,姜魇举世皆敌! 彼时姜望悬立通天宫穹顶,冥烛悬浮在半空,而黑眸星蟒盘踞在地面,黑衣心魔自黑眸星蟒体内跃出。 三方分立上中下位置。 黑衣心魔始终控制着黑眸星蟒,不让道脉真灵有异主可能,显然非常清醒地知道他的根基所在。由此可见,他灵智虽然初生,却已经对战斗、对世界,有了相当深刻的认知。 若是脱离姜望存在,也能算得强者。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成长,就能够吸收姜望的一切。这也是心魔最可怕的地方。 黑衣心魔的剑自下而上,凌厉狠绝。一剑深黯,剑光也是漆黑的,似乎湮灭了所有的光。仿佛将夜晚掀起,把一整片夜色翻转过来,要覆盖天穹。 一记悲壮惨烈的老将迟暮,被魔气渲染得暮色四合,天地沉黯。 此剑威力在通天宫的支持下急剧放大,而那冥烛的幽光又在通天宫的压制下收缩渺茫。 黑衣心魔灵智方生便出剑,姜望同样毫无犹豫,一剑老将迟暮,自上而下,如夕日之坠,惨烈无回。 心魔是所有修行者最恐惧的存在之一,是自身的弱点,是道途的缺漏,也往往是修行者一生之敌。 第一百七十四章 伏手 比云海更高的天穹,猎猎罡风如刀。 一个衣衫破烂的黄脸老僧正急速飞行,身外无遮无护,那些罡风迎面撞来,竟然纷纷自行溃散,不减丝毫。 若有人贴近他身前,就能听到他口中还念叨不停。 “贼老天,老和尚这是什么鬼运道?” “难道真要收一个死一个?” “我还特意选命硬的……” “老子可是下任悬空寺方丈,未来的净土佛陀。佛祖你也不保佑保佑?” “净深,你可要撑住,不要步净鹅的后尘!” 人在高穹疾飞。 而大地之上,不时有强横神念冲霄而起。 每到这时,黄脸老僧腰间的一枚小钟就轻轻摇晃—— “悬空寺殊行特事,诸方善主请行方便!” 拦路的强者于是便知,这是佛宗东圣地悬空寺特事行走,为佛事奔行,只为过境,无意相扰。 有那与悬空寺相善的,自便放过,有那对悬空寺不满的,想想悬空寺的实力,也就缄默下去。若非生死大敌,轻易不会有谁为难。 当然,哪怕是悬空寺的特事行走,也不可能大摇大摆自景国这样的天下强国上空疾飞。一路西去,中间也很绕了一些地方,避开一些禁地。 …… …… 水底魔窟中,琉璃棺材旁。 绝美的女魔于棺中静默,一动不动。执剑相指的少年面容沉静,眼神坚定。 通天宫内的对话仍未结束。 “你方才用相国印的力量阻隔灵空殿,更佐证了我的判断。”姜望继续说。 “哦?” “董阿所佩,乃是庄国的相国印,承江山之固,调理庄国社稷。你挡下攻击便罢了,甚至破坏它也没什么,但你竟然能无声无息纳取它的力量为己用。我想,仅仅是实力强大并不足够解释这一点,你对庄国相国印有更深的理解,才是原因之一。” “说得很好,姜望,我越来越欣赏你了。”姜魇的声音幽沉。 “被你欣赏,大概不是什么幸运的事情。我想知道……为什么是我?”姜望问。 “是啊,为什么是你呢?”姜魇笑了笑。 这一笑,大有不妙。 因为随着这个笑声,冥烛竟又开始向姜望的神魂本源靠近。 冥烛上方的青烟之手轻轻探来,带着巨大的压迫感。 他越过了警戒线! 姜望毫不迟疑,立即控制身体,剑刺宋婉溪天灵。 这是他划的生死线,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他都必须要遵守。如此,威慑才有存在的意义。 但剑尖只稍稍一颤,便一动不动,竟悬停在宋婉溪天灵前。 握剑的右手,已经失控! 姜魇之所以在那里与姜望对话,正是为了侵占这只持剑之手,从根源上让姜望的威胁失效,免除后顾之忧。 姜望完全不知道,在通天宫胜负未落定的情况下,姜魇是怎样绕过他的控制,强行掌控了执剑之手。可想而知这种手段必然需要极大的消耗,不然姜魇也不会留到此时。但效果非常好,他闻所未闻,也因此无法避免的中了招。 “现在,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归于一体了。”姜魇幽幽地说。 冥烛急速靠近,那只覆灭了黑衣心魔的青烟之手大张,有一种掌控全局的大气,威势惊人。 在这样的惊变之下,姜望竟然不退反进,一剑纵来相决。 “抱歉,我对跟你归于一体这件事,兴趣缺缺!” 就在此时,那委顿在地的缠星之蟒骤然睁开蛇眸,腾跃而起,血口大张,自后方一口吞向冥烛! 它眸中的黑色已经褪去,身上的黑纹已经消失,唯见星光点点,衬得它庞然、威武、神圣! 这一下袭击如此突然,正是姜望酝酿多时的伏手。 姜魇是在有意拖延时间,他又何尝不是? 姜魇在对话的时间里暗暗侵占持剑之手,姜望则利用这段时间,重新唤醒了缠星之蟒,把握住自身的道脉真灵,真正寻回主场优势。 双方都不安分,都在有意拖延时间,都不曾真正与对方交流! 没有和谈,撕破脸皮之后,不存在共处的可能。 姜魇一个不察,便已经陷入前后夹攻之局。 好像之前黑衣心魔孕生灵智的那一幕情景重现,姜望再一次翻转局势。 但见那冥烛烛火之上,青烟袅袅而生。 在那只青烟之手旁,又生出一只青烟之手。 两只手迅捷探出,一上一下,牢牢撑住缠星之蟒的巨口。 缠星之蟒挣扎嘶咬,迸发全力,巨嘴却无论如何也咬不下来! 而青烟仍在继续凝聚。 身躯、头颅、双足、甚至毛发、衣饰…… 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奇古的壮年男人,出现在半空中。 双手轻松撑住缠星之蟒的巨口,往外一拉,似乎是要将缠星之蟒生生撕开。但大概是考虑到道脉真灵的价值,往外拉的手又收回,转而在缠星之蟒痛苦的嘶声里,一拳轰出! 这一拳,直接将有通天宫加持的缠星之蟒砸至通天宫穹顶。 在一声轰响里,缠星之蟒毫无反抗之力地坠落下来,跌至通天宫地面。瘫软得像一条死蛇,不复有半点威武的劲儿。 这青烟所聚的壮年男人,这才施施然回头,看向姜望,以及他的剑。 此人的身份,至此已经彻底清晰。他不是旁人,正是开创了庄国几百年基业的庄太祖庄承乾! 他是雍明帝韩周时期的拓边大将,在雍国韩殷时期裂土称王。 他是道门势力在西境的代言者,是清江之主宋横江的八拜之交。 他宣告了雍国霸业的中止,亲手覆灭了几百年前的白骨道。 他是上一任白骨圣女谷漪的丈夫,与清河水族长公主宋婉溪情投意合。 所以他才会对清江水府如此了解。 他是曾经的当世真人,如今寄居冥烛的幽魂。 所以他才能在庄高羡、杜如晦、宋横江的眼皮子底下,指导姜望反复逃窜。 将近两百年前庄国太祖的身死,是巨大的变故,更是一个长远的局。 庄承乾从未真正死去,如今正要借助姜望的身躯重生! 庄承乾和姜望,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就几乎是毫无悬念可言。 一个是庄国开国太祖,一个是庄国的小镇少年。 一个是曾经的当世真人,一个是现在的内府修士。 他们同存一体,如今彼此为敌。 此时此刻,面对一剑纵来,势如雷霆的姜望。 庄承乾毫不犹豫,一巴掌拍了过去! 第一百七十五章 问世间谁能无愧 为什么姜魇一直宣称要抢夺白骨圣躯,却从未对姜望的懈怠表现出急切,偶尔的催促也并不焦灼? 并不是他知道姜望的实力不足,愿意给姜望时间和耐心。 而是因为,相对于白骨圣躯,他根本一直想要的就是姜望的肉身! 所谓的白骨圣躯,只是为了降低姜望戒备心理而提出的障眼法,让姜望觉得他还有选择,他们不是无法调和的生死大敌。 因为根本上,“姜望之魇”这个身份就是假的,他是庄承乾,从来就不是姜望的负面。 相反,他轻易催生姜望的负面,控制姜望的心魔,把姜望玩弄于股掌之间。 现在他不想再玩耍,展现了真实模样。 寄居姜望的通天宫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显化本相。 而当他出现的时候,就是大局抵定的时候! 纵观庄承乾的一生,从未有过败局。 在雍明帝韩周时代,他就是战无不胜的名将。深得韩周信任,担当拓疆之责,乃是事实上的封主,为北上争雄的韩周坐镇后方。 韩周死后,他裂土称王。血战祁昌山脉,拦住韩殷举雍国之力的进攻,更是在秦国的虎视眈眈下,代表景国,在西境钉下道门势力的影响。 他与宋横江结义,终他一生,清江水族都是庄国最忠实的盟友,屡番血战。 他借用白骨道之力立国,反手就将白骨尊神亲自贯彻影响力的白骨道覆灭。彼时的白骨道,与欧阳烈、陆琰时代的白骨道不可同日而语。 一生中唯一一次失败,就是死在白骨道覆灭前的反击中。 但现在看来……他既然并未真正死去,那一次恐怕也算不得失败。更像是一个布局, 调度食恨蛾与姜望调度的神魂焰雀厮杀,于他这样的无敌名将而言,简直是儿戏,轻轻松松便完成了击溃。 他一生未败,这一次更没有败的理由。 现在他剿灭了姜望一半的的神魂力量、毁灭了姜望的心魔、隔绝了云顶仙宫灵空殿的元气支持、将道脉真灵缠星之蟒打瘫,侵占了姜望持剑的手,解除了对宋婉溪的威胁。 局势如此明朗,他一巴掌拍过去,是势在必得,有无敌之气。 就像自残神魂本源引出心魔介入一样,姜望引动道脉真灵为援,也是为了打破局势。 第一百七十六章 到苦海翻覆此身 红妆镜来历神秘。 关于它的背景,姜望所知不多。 意外得自胡少孟之手,但限于实力,胡少孟本人对这件宝贝没有太多研究,只开发出了幻身用法。 但目前知道的信息是,就连钓海楼实权长老海宗明,都十分觊觎此物。 而从红妆镜本身来看,自飞雪劫中,姜望没有得到太多线索。 倒是第二劫覆海劫,隐约透露了不少信息。但情报缺失,姜望也很难拼凑出完整理解。只知道大概与一个叫“覆海”的人有关。 在飞雪劫的最后,白雪消退,冻土融解,春风发生。女声所说,是【红颜未老】。 在覆海劫的最后,天地陷入永暗。女声所说,是【太阳熄灭】。 每一劫的开场,都有一句话。 第一劫是“可怜娇颜镜前老,红妆偏杀镜中人!” 第二劫是“岂曰世间无绝色?红妆一照杀一人。” 到了第三劫,则是“问世间谁能无愧?到苦海翻覆此身。” 看起来似乎没什么联系,又好像隐隐能勾连起一个故事。 那个开场的女声贯穿始终,连接着所有线索。 在飞雪劫,那声音从头到尾都是冷漠的。在覆海劫的时候,最初宣告劫难开始时,也是冷漠冰寒,但在那句“覆海,我要杀了你!”中,又充满了仇恨。 而这一次,一开始就带着哀伤的情绪。 似乎随着镜中世界劫难的经历,那个女声慢慢有了变化。 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姜望也并不知。 恰恰这种未知,正是姜望所要的机会。面对处心积虑这么久、对他知根知底的庄承乾,将其一起拉入未知,同样面对变数,这本身即使对差距的抹消。 至于能够抹消掉多少,那就要看红妆镜能做到什么地步。 从飞雪劫、覆海劫,再到问心劫。 从第一次的猝不及防,到第二次权衡之后的冒险探索,再到这一次的亡命一搏。 姜望不觉得自己现在有足够的实力度过镜中世界第三劫,但在当时当刻,已经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庄承乾太可怕,是一种让人绝望的可怕。牢牢把控局势,算计所有,无论姜望有什么反抗,他都能够轻松应对。翻掌之间,就镇压所有希望。 第一百七十七章 遗憾 人的本欲并无善恶可言,但须以规,须以尺,须以度。 放纵本欲往往会导致恶果。 比如饥饿。 饥饿会本能地促使人们进食,有的人选择抢夺他人的食物,有的人选择蒙骗他人以坐享其成,而有的人选择自己劳作。 饥饿无恶性,掠夺是恶行。而刀耕火种,却是饥饿衍生的堂皇正道。 人生来兼具神魔两性。本能地向往美好,也本能的拥有破坏欲。 一念之差,善恶反复,神魔异位。 所以需要一只笼子,监禁本欲,不使破格。 驯化本欲,就是修心的过程。 所谓定心猿,拴意马,降龙伏虎坐空山。 道门清心,儒门规礼,佛门持戒,法家制律,兵家定令……本质上都是在制造道德之笼,囚禁“恶我”。 姜望认清了自己,并不避讳本欲。 他承认有过恶念杂生的时刻,但最后都被道德与人格规束。 他见识过这个世界的黑暗之处,清楚人性的复杂,但最后仍然可以坦然说出“一念花开”。 于是这彷如无尽的黑暗中,真的有鲜花盛开。 繁花一路开遍,黑暗不断倒退。 这是永暗结束后的第一个春天。 繁花遍野,黑暗止于天边。 于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问心劫消】。 【霜发春草】。 永暗之后仍有春天,但那时年华已老,春草生时霜发生?https:/ 淡淡的疑惑一闪而过。 姜望愣住一阵,才恍惚明白过来,他刚刚度过了问心劫。 这一劫与之前的劫难都不同,好似没什么实质威胁,但却比之前的劫难都要可怕。不知不觉已发生,姜望明明是主动入劫,但身在问心劫中,却仍然一无所觉。 之前无论是飞雪劫还是覆海劫,无论有多艰难,至少都知道自己在入劫,知道应该努力应对。而问心劫根本让人无从知觉,叫人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姜望之所以能够毫发无损的度过此劫,有很大程度上的运气因素。 首先是因为,他在枯荣院遗址,已经经历过一次对道心的拷问,对与之类似的“问心”,算是有一定的抵抗经验。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此时的姜望,正是道心最干净、最纯澈、最无懈可击的时候。 因为就在入劫之前,他所有的负面刚刚被庄承乾引导出来,孕生心魔。 而这代表着暗面的心魔,又在刚才被庄承乾消灭。 此时的姜望,可以说道心澄澈如琉璃,比任何时候都更无惧于“问心”! 无巧不成书,恰恰是庄承乾对姜望的攻击,帮助姜望安然渡过此劫。 在一片繁花之中,姜望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之前主动切割的神魂本源,迅速得到补完。 那种神魂深处的缺失感,终于消散。身心都获得满足,这种感觉令人沉醉。 就像永暗之后,春草生长,春花绽开,神魂之内,亦在开“花”。 那是一种蓬勃有力的成长,神魂变得更坚韧、更茁壮。 如果说之前渡劫后提升的是神魂之力的数量,问心劫后,提升的就是神魂之力的质量。 用神魂匿蛇来直观表现的话,仍然能够释放出三千条左右的神魂匿蛇,但每一条神魂匿蛇,都要比之前更强十倍。 姜望来不及细细体会自身,更没有心思观察红妆镜的变化。成功渡劫之后,第一时间便脱离镜中世界,回转通天宫。 他正是要趁着庄承乾渡过问心劫之前,将其在通天宫里的根基抹除,加入长相思剑灵和冥烛的战斗,将冥烛彻底斩灭! 此为胜负之机! …… …… “春花开,秋月白……” 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声在歌唱。 那歌儿如此悦耳,那声儿如此熟悉。 庄承乾姿态随意地坐在地上,微侧着头,静静看向前方。 前方是这无尽黑暗里,唯一的光。 那里有一道妙曼身影,连身白裙,黑发如瀑。 她站在一株垂柳旁,似乎不胜晚风。 偏偏歌喉动人,使人熏熏然如醉,似梦似幻。 飞雪劫的时候且不去说,姜望第二次神魂进入镜中世界的时候,可是明确让向前进行监督。 在已知的信息里,庄承乾并不知道姜望在镜中世界的经历,但能够很清楚的知道两点。第一,进入镜中世界是件危险的事情,第二,每次出来之后,姜望的神魂力量都会得到成长。由此可知,镜中世界必然与神魂有关,可能有某种针对神魂的考验。 所以在被拉入镜中世界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动用了神魂防护的秘法,固守神魂。 但是问心劫并没有攻击他,而是像一面镜子,映照他的本心真我,照出他心底最深、最隐秘的遗憾。 他好像也中招了。 此时看着那背影,听着那歌声,痴痴如醉。 谁在这世间没有遗憾呢? 谁没有痛苦过,谁没有悲伤的时刻? 哪怕是当世真人,一代雄杰,也不免有夜深人静的时候,难堪回首。 “春花开,秋月白。一抹雪色,十分难捱。是相思来。” 那女人在唱歌。 她唱—— “明光落,镜中过。百年生死,三世有错。是谁笑我?” 那歌声里带着甜、带着哀,带着情意,带着思念。 庄承乾一时怔了。 这首相思小曲,已经多少年未听闻? 他这一生,不后悔背叛雍国,裂土自立。不后悔打破潜约,扰乱西境秩序,引入道门势力。不后悔所有的利用、谋划、交换与舍弃。 从一个无名小卒,一步步成长为战无不胜的名将。从一位将军,跨过最巨大的门槛,成为帝王。 有些事情必须要割舍,有些选择必须要做出。 西境当时的局势,群雄环伺,所有的资源都被瓜分殆尽,伸手要任何一点资源,都需要去别人碗里抢,新立社稷是千难万难。 但凡有一步踏错,他成就不了庄国。 他一路走来,坚定无悔。 但唯独对于一件事,唯独对于一个人,他的确问心有愧。 他无法否认,也不能不面对。 那个人,就在他眼前。 那歌声,就在他耳边。 “婉溪……”他呢喃。 那女人唱得愈动听,他听得愈沉醉。 黑暗愈深、愈沉。 这至暗的镜中世界,似乎要将庄承乾同化其中。 庄承乾的双脚先消失,化入黑暗。然后是躯干,是手臂。 他一点一点的,融进这黑暗里。 黑暗缓慢地往上爬,爬上脖颈,爬至下唇。 终于。 庄承乾张嘴了。 “问世间谁能无愧?到苦海翻覆此身。” 他慢慢地咀嚼了这句话。 然后他站了起来。 他本来身体已经大部分都被消解。 但随着他试图做站起来这个动作。 他的躯干,他的双脚,又全部都显现。 就像他……生生从镜中世界的至暗里,拉扯回了自己! 第一百七十八章 画眉 “听这一曲,已经足够。”云九小说 庄承乾在无尽黑暗里,轻轻地说。 “我没有更多时间可以陪你了。” 他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无比温柔。 但他收回视线的这一下,又果决非常。 视线收回的同时,那歌唱的背影便已消失,连同垂柳,连同光。 “这个世界……有趣。” 庄承乾淡声说道,此时的声音已经冷漠。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沉陷,放任自己在问心劫中,只不过贪恋片刻温柔! 而现在他一步踏出。 无尽黑暗开始倒退,似乎恐惧于他的威势。 天地光明,四野空阔。 镜中世界的那个女声并没有再出现。 因为庄承乾并没有真正度过问心劫。 但是他将问心劫打破! …… 通天宫内。 长相思剑灵剑斩冥烛,而冥烛烛光幽幽,倏忽左右。双方一追一逃,在这古朴高阔的通天宫里上下翻腾。 冥烛并不还击,但剑灵好像也很难将其彻底斩灭。 在某个瞬间,姜望的神魂本源回归通天宫内,一把握住了剑灵,直接便是一剑老将迟暮,异常果决,直取冥烛! 他借红妆镜之力夺得先机,正是要斩破庄承乾的栖身之宝,奠定胜势。 度过问心劫的姜望,神魂已是前所未有的强大。 一剑在手,颇有无物不斩的威势。又借助通天宫的力量强行压制。 那灵动非常的冥烛竟一时被逼住,左右难逃。 而长剑已至! 就在这个时候,烛光摇晃,一只手探将出来,直直捏向剑灵。 庄承乾亦回归! 问心劫根本没能拦住他。不同于姜望的误打误撞,他从头到尾就看穿了问心劫,之所以一度迷失,只是因为他不想那么快醒来罢了。 明知那是一场幻梦,他也愿意一梦。 面对庄承乾突然探出的大手,姜望果断收剑后撤。 庄承乾既然及时回归,击破冥烛便已经不可能。 诚然度过问心劫,让姜望的神魂再一次强化,拉近了与庄承乾的距离。但姜望仍然不认为,自己能是庄承乾的对手。 计划不成,就果断放弃。 现在不是拼死的时候。还有机会! 他要做的是拖延时间,继续寻求变数。 而庄承乾当然不肯再拖延,直接本相显化,踏空而落,一巴掌当头盖下,如天穹垮塌。 面对这威势恐怖的一巴掌,姜望几乎有通天宫都已经垮塌的错觉。仿佛下一刻,他就要被碾为飞灰。 避无可避,让无可让。 姜望于是向前,姜望于是挥剑。 那就不避不让,生死相向! 就在这一刻,惊变发生。 姜望肉身正在琉璃棺旁。 而琉璃棺内,锁链忽然崩断,金符化为飞灰。 入魔的宋婉溪一跃而起,充塞疯狂的美眸直视姜望。 “庄!” 她发出一声含糊但充满恨意的咆哮。 那一双如白玉雕成的柔荑上,指甲暴涨! 一爪扑来! 整个琉璃棺受不住这威势,炸成无数碎屑。 那石台竟然也开始崩飞石块,承受不住压力。 还未靠近,姜望的身躯就有剧烈的刺痛感,仿佛马上要四分五裂。 如死期将至! 骤逢此变故,通天宫内争杀到最后关头的姜望与庄承乾,极有默契地立即分开。 他们只有这一具身体,一旦肉身毁灭,便都成空。 姜望立即接管了肉身,疯狂后退。 但,根本退不开! 变数的确出现了,但并不是他所等待的那个变数。 宋婉溪的这一爪,锁死了他所有的回避空间,封住了他的意与势。 这是巨大的力量差距。 如庄承乾所说,宋婉溪有真魔之姿,只是成魔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是将死状态,未能保住神智与记忆,才未能成就真魔。 虽无神智,仅仅是力量就几乎是碾压姜望。 爪风迎面,眼看就要被轻易撕碎。 在这样的危险时刻,姜望的右臂动了。 他的右臂,握着长相思。 他的右臂,在先前的争斗中,被庄承乾所侵占。 于是一剑斜挑。 这只是一挑而已。 是最基础、最普通的剑式。 但这同时也是洞彻本质的一剑,是直抵真实的一剑。直接将那巨大的爪影击破,将那又尖又长的指甲斩飞,截断了宋婉溪的攻势。 宋婉溪一爪扑来,破天压地,却被简简单单一剑斩飞。 以区区神通内府修为,以仅仅一条右臂,就完成了姜望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这是境界上的巨大差距。 在这个瞬间,姜望竟然生出了“只有将身躯交给庄承乾,才能逃生”的想法。 他立即将这个念头斩碎。 那样或许能保住肉身,但神魂一定无存。结果还不如肉身崩碎。 这个念头,想必是庄承乾秘法催生。 “你要再使手段,我就配合她杀了我!”通天宫里,姜望狠狠地说。 庄承乾根本不接这个话茬,只道:“她有接近真魔的力量,一只手臂不够。” 第一百七十九章 势相异也 庄承乾以远不足够的力量,轻松压制入魔的宋婉溪。这是境界上的绝对差距,以高出姜望不止一筹的视野,来应对同样的局面,如庖丁解牛,自然流畅。 威胁既然解除,姜望自然第一时间要寻回肉身的控制权。 “可以了!”他说。 但通天宫内,庄承乾大步一踏,逼向姜望:“什么可以了?哪里可以?” 此时的肉身为庄承乾所控制,哪怕通天宫是姜望的根本所在,此刻对庄承乾的压制也已经大大减弱。 庄承乾一步踏前,姜望就被逼得后退好几步。 主客之势已异! “不要忘了,你发过道心之誓!”姜望又惊又怒。 “我欣赏你的一切,也包括你的幼稚!”庄承乾哈哈一笑:“道心之誓,我有两百三十一种方法可以破解,需要教你吗?” 他从来没有打算遵守承诺。 所谓的击退宋婉溪就还归身体,根本只是谎言,只是骗姜望暂时放弃抵抗罢了。 仅凭一只手,的确无法战胜宋婉溪,不然也不可能瞒得过姜望。 但在那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他仍然不准备遵守信约。而是用共同的性命之危欺骗姜望。 对他来说,盟约不过一张纸,承诺不过一句话。无法破解的誓言,才算有些规束。但事实上对于真正的天才来说,可能并不存在那种誓言。 无论道心之誓、心魔大誓、血祭契约,本质上都只是一种道法的演化。或以道心、或以血脉,建立起无法斩断的纽带。但任何道法,都有被破解的可能。 道术体系发展到如今,欺骗道心的办法已经太多。 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各大超凡势力用于制约门人的手段,已经基本上不会有纯粹的誓言。 庄承乾步步紧逼,老实说,他很期待姜望是否还能带给他什么惊喜。 只有胜券在握,对自己有足够自信的人,才会拥有这种期待。 他庄承乾当然是。 尽管他并不认为,现在的姜望,还能做到什么。 他一步步逼近,姜望一步步后撤,很快就要避无可避。 “如果在最后的关头你只选择退缩,这会让我对你非常失望。”庄承乾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 通天宫里这句话刚落下,他的耳中,就听到一个声音。 一个老迈却暴怒着的声音—— “放开你的脏手!” 杀意凛冽,响在地底魔窟中。 控制这具身体的‘庄承乾’愕然回身:“宋横江?!” 一个根本无法蕴藏怒火、表情凶暴的老者,正站在里窟入口处,拳头紧握,气势凶蛮。 赫然是八百里清江之主! 宋横江为何会去而复返? 这不合理。 庄高羡和杜如晦都已经离开,该看的都看了,该说的都说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再回来。 ‘庄承乾’心念急转,迅速想到了问题所在。 在姜望第一次走进这里窟之前,因为心神不稳,步伐缓慢,还被旁边的血纹石棺撞了一下。彼时好像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但现在想来,那一撞大有问题! “你在那血纹石棺上做了手脚?”庄承乾在通天宫内问姜望。 “我只是提醒一下宋横江,他的秘密有人知晓。” 姜望沉声以应,而后竟然不管不顾,直接神魂遁出,离开了通天宫。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短暂离开,这一次他带走了所有的神魂力量,几乎等同于彻底放弃了这根本之地! 整个过程中,看也没看一眼那缠星之蟒。 他把通天宫留给庄承乾,也即是把宋横江完全地留给庄承乾应付。自身却遁进了第一内府中。 面对庄承乾的进逼,他步步后撤,并非是退缩,而是在拖延时间。 他与庄承乾的战斗,之所以第一时间就进入白热化,并不是庄承乾的急切。事实上整个战斗过程里,一直是他在加快进程。 因为他很赶时间! 因为他清楚宋横江很快会折返! 为了与假想的那个姜魇一战,他做了诸多准备。神魂焰雀、灵空殿、长相思剑灵、红妆镜……因为修为不足的关系,准备并不完美。所以他一直对“姜魇”表现得很包容。很多时候好像都忘记了通天宫里这位恶客的存在。 但其实对于一直试图影响他意志的姜魇,他从来都没有什么包容,从来都没有什么信任。隐忍只是因为没有把握。 在新安城外的那个雨夜,心魔孕生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决战时刻的来临。 在他最早的计划中,就是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击溃姜魇,然后逃窜。如果这些手段都不能奏效,那就说明他完全不是“姜魇”的对手——那就为“姜魇”找一个对手! 哪怕姜魇杀死了他,成功夺舍,宋横江也能把姜魇杀死。 成就内府修士之后,哪怕通天宫崩坏,他的神魂也可以在内府中存活下来。 只要肉身不毁,还有机会去想办法修复通天宫——前提是他能在宋横江击溃姜魇神魂之后、毁掉这具身体之前,重新接掌身体,说服宋横江停手。 这无疑非常困难,甚至可以说成功的机会渺茫至极。但总比直接被姜魇无声无息碾灭要好,是不得已之下的冒险。 有得选,总好过没得选。 通天宫内的变化,只在顷刻间。 ‘庄承乾’根本来不及追踪姜望的神魂本源,已经控制着身体放开宋婉溪,撤离石台。 因为宋横江的拳头来了! 这位清江水君一拳洞穿空间,正出现在双目微闭的宋婉溪旁边,占据了‘庄承乾’先前的位置。 仔细瞧了宋婉溪一眼,看到她并没有受什么致命伤害,才回转过身,冷视‘庄承乾’:“我给你十息的时间,跟我解释这一切。” 面前这个人,给他十分复杂的感受。 对方避过他的拳头,诚然有他有意控制威能、生怕波及到宋婉溪的原因,也展现了对方极高的境界。但偏偏此人身上的气息强度,绝不可能超过外楼。 明明肉身很是年轻,不是因为修行有成而停驻的年轻,是那种年岁不高的年轻。但眼神深处的那种沧桑,却像是已经活过了很久很久,那绝不是一个年轻人的眼神! 而且……在这个陌生的年轻人身上,他不知为何,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这也是他给对方说话机会的原因。 当然,所有的前提,都是宋婉溪并未真正受到什么伤害。 ‘庄承乾’非常清楚,他绝非宋横江的对手。 宋婉溪徒具力量,没有神智,他才能以弱制强。宋横江却是真正的强者,曾经也靠近洞真门槛的存在。绝不是他仅凭往日境界就能跨越的存在。 所以他二话不说,直接求饶:“误闯此地,实是冒犯天颜。但是水君大人,我救过您女儿宋清芷性命!” 第一百八十一章 肝胆相照 宋横江这一拳,固然是姜望想要看到的。 但也打破了他的幻想。 即使他是救了宋清芷一命的恩人,在得知了水底魔窟的秘密后,宋横江也不可能放过他。 一时间竟然陷入死局。 宋横江打死了庄承乾之后,也会顺便打死他。而庄承乾若能逃脱,一样会攻入内府,将他的神魂本源打破。 他假装上当,让出身体控制权,躲入内府深处,正是为了以退为进,但现在很可能已经没有进的机会。 第一内府深处开拓的三千个房间,并不是他的堡垒,而更像是他的坟墓。 他需要在那一刻来临之前,找到破局的办法。 在死局里求生,在不可能中寻找可能。 但……还能怎么办呢? 体内的庄承乾占尽优势,但对现世中的‘庄承乾’来说,他也需要用尽一切办法,以内府境的修为,从神临境的宋横江手下保住性命。 所以他大喊道:“大哥,我是承乾!” 拳止,潮声歇。 宋横江的拳头,悬停在‘庄承乾’面门,而后缓缓右移,让宋横江浑浊的眼睛,得以与他年轻的眼睛,四目相对。 ‘庄承乾’扯了扯嘴角,表情苦涩,声音沉重:“大哥,是我。” 宋横江的表情里,没有太多惊讶。 事实上他也隐隐有预感。 这处废弃的水底魔窟,当年正是他和妹妹以及庄承乾一起发现的! 是他们年少的探险经历之一。 如果说这世上除了他之外,还有谁知晓这里,他实在也想不出其他人来。 但他想不通的是,当年庄承乾的死,是他亲眼所见证,绝无虚假。怎么将近两百年后,又能够再次出现?是当年就未死,还是他掌握了什么死而复生的神通? “你如何证明?”宋横江问。 ‘庄承乾’洗去年少的遮掩,满眼沧桑,似乎沉浸在回忆中:“这处水底魔窟,是我们当年一起发现的。婉溪住的里窟,是我同她一起布置的。我出现在这里,本身已经是证明。” “但我记得,我的义弟已经死了。”宋横江说。 他的声音里,也有难以察觉的情绪波动。 要说对庄承乾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毕竟他们当年是生死兄弟,情深义重。庄承乾死前的最后一次战斗,也是与他并肩。 只是时间过了这么久,他早已经接受庄承乾战死的事实。如今骤然听到他还未死,难免有些不容易接受。 ‘庄承乾’涩声道:“我是死了,但幽冥是白骨的老巢。我哪敢死?” 他这话说得好像有些矛盾,但宋横江完全能够理解。 ‘庄承乾’当年的确是战死了,但亡魂不敢进入幽冥,因为幽冥是白骨尊神的老巢。在幽冥之地他不会有任何反抗机会,而白骨神必然会对他施以永世的折磨。 所以他死了,但不敢真正死去。 “当年我杀死谷漪,引得白骨降世。那一战,大哥你身受重伤,我肉身崩坏,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才打破了白骨神相,将祂逐回幽冥……” ‘庄承乾’讲述道:“我寿数杀尽,却不敢入幽冥,于是舍弃一半神魂,制造神魂一同崩灭的假象,而后借冥烛藏身。非是有意欺瞒大哥,实在是不敢让白骨探知真相。” 对于当年的战斗细节,能描述得如此清楚,庄承乾的身份已经不需要再怀疑。 到了这个时候,宋横江已经收回了拳头,脸上的皱纹似又深了几分:“既然是你,先前又为何骗我,说你是什么姜望?” ‘庄承乾’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宋婉溪,眼神里满是悲切:“我当年眼瞎,才娶了白骨圣女。以致于叫婉溪为白骨道所害,你也因为白骨神无望洞真……大哥,我哪有脸认你?” 骤逢故人,宋横江显然也有些心神动摇,他缓声问道:“你既然滞留人世,又怎会看着明启身死,让高羡变成如今模样?” 庄明启正是庄承乾与宋婉溪的儿子,是庄高羡的生父。本性仁厚,治政以宽,谥号为大庄仁皇帝。 庄承乾意外身死后,是他稳定朝政,安宁形势。让庄国从连年征战的怪圈中走出,得以休养生息。这才积蓄了足够后来庄高羡倾国而战的战争潜力。 可惜他英年早逝。 史载是染重病而死。可病也不详,医也不详,只是含糊带过。其间的问题所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彼时宋横江还在闭长关,以稳定白骨神留下来的伤势。等他出关之后,一切都晚了。庄承乾和宋婉溪唯一的儿子已经身死。好在庄明启活着的时候留下了子嗣,叫庄国不至于三代就绝嗣。 ‘庄承乾’闭上眼睛,显然不忍回想,但还是说道:“我连大哥你都不敢告知,又怎敢让旁人知道我神魂尚在?冥烛本身力量有限,我的神魂亦残缺未复,只能一直躲在封存的白骨秘库里,一躲就是百年。明启的事情我并不知情,高羡的成长我也未能参与。世人不知我,我亦对世人无知。” “是后来白骨道死灰复燃,枫林城主魏去疾自封存秘库中取出冥烛,以诱白骨道教众,我才得以重见天日。我不能让白骨道的人发现我,单独驾驭冥烛又不能恒久。实在进退两难。” 说到这里,他低头看了看现在所占据的这具身体:“后来在这少年身上发现了白骨之种,我便借他转移,藏于他的通天宫里。” “你已经将他夺舍?”宋横江冷不丁问道。 “并非夺舍。” ‘庄承乾’苦笑摇头:“这事说来话长。白骨重返现世之心不死,要在枫林城域制造阴谋,灭城以炼丹。我隐约感知到一些白骨道活动的痕迹,但碍于这少年的实力,无法得知更多,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只能想办法借冥烛传他白骨遁法,暗暗影响他的意志,让他得以在剧变之前救下清芷。也算是我这个做兄弟的,唯一能为大哥做的事情。” 庄承乾说得有鼻子有眼,完全不似谎言。 但姜望非常确定,他救下宋清芷,纯粹出于本心。因为他当时并未特意去救宋清芷,而是在救安安的时候正好看到。救宋清芷是他生来就有的善良本性,但也只是顺手为之。 彼时的庄承乾,何时施加了什么影响? 却又在此时,拿此事对宋横江邀功! 偏偏看宋横江动容的表情,显然很吃这一套。对于当年的生死兄弟,如何照顾保护他的女儿,他深信不疑。 龟缩于第一内府里的姜望,无法揭穿庄承乾。 但他敏锐地意识到,庄承乾对宋横江并不真诚。他们并不如史书上所记载的那样,亲如兄弟,肝胆相照。至少庄承乾这一边,不是如此。 这让他有了一些全新的想法,或许可以影响局势。 “至于这少年的身体……” ‘庄承乾’仍在认真地讲述谎言,完全把姜望的故事改头换面,但这个世上,的确也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姜望的经历了。 “离开庄国后,他在一次探险里为宝所迷,不听我的劝告,执意争夺。结果在争斗中被人杀死,彼时我的力量不足以干涉,只能看着他身死,被弃尸荒野。” “在神魂消散之前,他把这具身体交付于我。唯一的执念,就是要我杀了他的老师董阿。我也不能容忍朝廷有此奸臣当权,因此同意了他。” “后来辛苦修行,一路跋涉,其中艰难也不必再说了……” ‘庄承乾’叹了一口气:“最远到了齐国,经历不少故事,也慢慢寻回了一些力量。才算看到光明所在。对于之后的人生,有了一些计划。” “这次回来庄国,一来是想到婉溪墓前看看,二来是怀念故土。三来……就是为了满足这少年的遗愿。几经波折,终于杀死了董阿,让此身少年的亡魂得以安息。我也终于能够坦然使用这具身体,可以重启我的人生。” “被杜如晦追杀时,我不愿暴露身份,便躲在了此处。想来此地无人知晓,我也可以在婉溪的故居里独自缅怀……” 他悲伤的情绪一转,变得又愤慨又愧疚:“没想到后代子孙不肖,竟然已经忘却了当年咱们兄弟之盟,仗势强压水府。大哥,我这……我实在惭愧!” 自陈身份后最大的漏洞,就是他作为庄国太祖,为什么要杀对庄国忠心耿耿的副相董阿,以至于引得庄国现任国相杜如晦追杀。 但不等宋横江发问,‘庄承乾’就自然而然地补上了这个漏洞。 承人舍,解人执,这是再应该不过的事情。https:/ 如果说撒谎也有境界,庄承乾在这方面的层次,定然不会低于他的修为境界。至少也是当世真人级别的谎言大师。 伪装成姜望时是一套说辞,眼看姜望的身份不能保命之后,自陈本来身份,又是完全不同的一套说辞。 而且完全融入自己的“新境遇”,乍听起来仍然有模有样,显得真诚且极富情感。 要知道,这还只是随机应变的临时发挥。 若不是姜望就是他口中的‘这少年’本人,说不定也相信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日落 宋横江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再说。” ‘庄承乾’恨声道:“我对不起婉溪,庄家也对不起宋家。叫我看见今天这般样子,还真不如当年就死在白骨手里,身魂俱灭!” 宋横江垂了垂眼眸,藏住其中哀伤:“你既然已经借体复生,回到当年的修为也只是时间问题。以后好生管教高羡便是。他毕竟是婉溪的孙儿,本性或不至于太坏。” “如果婉溪还在,明启不会死,高羡也不会这样……”‘庄承乾’红着眼睛,声音涩苦:“都怪我没有照顾好婉溪,给了白骨道可趁之机。” 宋横江回头看了看双眸已闭的宋婉溪:“这些话说再多,婉溪也回不来了。” 因为宋婉溪之死,他对庄承乾当然是有怨言的。但也谈不上恨意,毕竟凶手是白骨道,背后的仇人是白骨尊神,而他当年和庄承乾的确兄弟情深。 并且,客观来看现在的局势,庄承乾的复生,对他对清江水族来说,都应该是好事。 庄高羡君臣明显的对清江水族不甚尊重,而他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太久,一直都在为清江水族的未来担忧。 倘若庄承乾能回复巅峰,重掌大权……那清江水族的未来,也算是重新有指望了。毕竟在庄承乾时代,庄境之内,人族水族一直是平等相处的。 庄承乾无论对外人怎么样,有多冷酷,至少对他一直都很敬重,对宋婉溪的确是有真情实意,对水族也一直保持着尊重。 他永远不会忘记面对白骨尊神之时,庄承乾的暴怒疯狂。 哪怕在庄高羡时代,庄庭的态度已经截然不同,他也没有怨怪过庄承乾。毕竟人已经死了,人亡政熄再正常不过。 现在庄承乾复生归来,等他走后,庄承乾也可以照顾一下年轻气盛的宋清约。 因为这些零零总总的原因,宋横江的怨念并不深刻。 只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还担心刺激到庄承乾,便立刻转问道:“我一直以水沉琉璃棺镇封婉溪的魔气,你怎的将她封印打开了?” 他倒是不怀疑宋婉溪和庄承乾怎么打起来的,已经入魔且失去灵智记忆的宋婉溪,攻击生人再正常不过。 “我也是进来魔窟后,才知道当年大哥你引了婉溪入魔,令她生机得以存留。” ‘庄承乾’缓缓讲述道:“恰好我知道一门秘法,可以用另一神魂替她入魔。还回她的记忆与神智,而时隔多年,当年她的致死之因已经消散,那么她的记忆和神智,便有机会利用冥烛转移……” 第一百八十三章 殊死一斗 ‘庄承乾’正和宋横江解说着替代成魔的秘法。 这秘法当然有问题,入魔本质上是不可逆的改变,魔已非人,至少他并不知道有什么可以逆转入魔的办法。他自己也从未有过替代宋婉溪入魔的决定。哪怕宋婉溪的确是他一辈子最爱的女子。 他毕竟最爱自己。 但要想瞒过宋横江,秘法就不能有问题。 所以庄承乾选择把问题藏在宋横江无法验证的部分,也即是替代入魔之后。 比之他给姜望准备的“真魔秘法”,又做了十分精细的调整。 相同点在于,整个替代入魔的前期过程,都是经得起推敲、完全可行的。 只不过之前的姜望听都没听,现在的宋横江则在认真思考可行性。 人生之旅,由一个一个的选择组成。 在不同时候做的不同选择中,宋横江显然做了偏向于庄承乾的选择。 也不知是因为兄弟情深,还是因为对挚亲的爱,或者是由于对清江水族的牵挂,又或者……是被某种力量所影响。 这具身体里发生的变化,庄承乾自然第一时间就感应到了。 与宋横江的交流都未间断,神魂本相直接踏出通天宫。 在这具身体里,这是庄承乾的神魂本相第一次出现在通天宫之外的地方。 他跃出天地孤岛,迎上那绵密的云层、广阔的云顶仙宫废墟,一把将其撑住。 大手翻转,一道青色手印压在云顶仙宫上空,将其牢牢镇住。 “哇呀呀,外贼竟敢冒犯仙主!” 圆嘟嘟的白云童子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小剑,脚踏疾云,张牙舞爪杀将出来:“要你狗命!” 啪! 庄承乾随手一巴掌,将他扇回云顶仙宫。 大概是打得狠了,好半天都没有再吭声。 废墟状态的云顶仙宫被镇住,但第一内府所化烈日仍在坠落。 五府海翻腾不息,深受震荡。 内府是身内之府邸,命魂之家宅,自然是不能轻易移动的。 普通人的家宅迁移,都需要选黄道吉日,考量各方因素,因为常常要牵扯根基。内府更不必说。 但姜望管不了那许多,整个肉身都被庄承乾占据了,他还哪里顾得上根基! 这五府海内,内府还是第一次移动位置。 骤然一动,大海翻涌。 这一幕姜望是借鉴红妆镜镜中世界演化情景,所构想出来的杀招,只能应用于身内,局限性极大,可以说是专门为姜魇准备。 第一百八十四章 血傀 宋横江静静看着‘庄承乾’刻印阵纹,那繁复的纹路,像一朵朵小花,绕着宋婉溪盛开。 此时的宋婉溪双眸微闭,娥眉上两撇猩红,那是‘庄承乾’的心尖之血。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妹妹有多爱庄承乾。 入魔之后,婉溪已经两百一十八年未合眼,是感应到了庄承乾,所以才能安睡吗? 如今这个清秀少年模样的庄承乾,他看起来很不习惯。 他还是更习惯那个相貌丑陋、为人豪迈的庄承乾。 是的。在他的印象中,庄承乾既有为侠者“交结五都雄”的豪迈,也有为将者漠视生死的冷酷。 庄承乾既不像庄国史书所载的那样伟岸,也没有雍国人嘴里的那样卑劣。 他是一个复杂且立体的人物。 但于宋横江这个结义兄长而言。 无论庄承乾对别人怎么冷酷,无论世人如何评价庄承乾。至少对清江水族,对他宋横江,庄承乾一直做足了姿态。 就如他和庄高羡对峙时所说,庄承乾还在的时候,来清江水府,从不带一兵一卒,从来执弟侍兄之礼,从无趾高气昂之态。为将时如此,为君时亦如此。 宋婉溪的死,让他对庄承乾产生极大的怨念。但庄承乾彼时的那副悲伤癫狂也做不得假。他甚至不顾国家稳定,手刃同样是他妻子的谷漪,并以整个白骨道为宋婉溪陪葬。最后也是轰轰烈烈战死在与白骨神的战斗中。 他不能说庄承乾没有尽力,没有赎罪。 只是有时候造化弄人,大约天意不使美好长久。 “这很像水萍花。”宋横江看着那逐渐成型的阵纹道。 在水族的传说中,水萍花开满水面的那一天,漂泊已至尽路。 那是一种美好的愿景,流离失所的水族,渴望有一方安居之河,不愿再四处漂泊。 庄承乾当然知道这个传说,他听宋婉溪不知说了多少次。 所以他的声音发涩:“婉溪就快回来了,我们可以团圆……” 谁也不知他的哀伤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 但漂泊的尽头未必是安定,也有可能……是死亡。 阵纹彻底成型。 像红色花海,将双眸紧闭的宋婉溪围于其间。 宋横江缓慢地半蹲下来,伸手握住她的手。 冰凉刺骨。 他呢喃:“就像水萍花开满了,我回到故乡。” 清江水族这一支,原先并不在清江。是经过漫长的迁徙,才来到此地。但哪怕是对宋横江来说,所谓故乡的记忆,也实在太遥远了。 唯独年少时候和妹妹一起嬉闹的快乐时光,如在眼前。 他缓缓闭上眼睛,神魂离体,遵循着庄承乾所描述的秘法,推开魔气,遁入宋婉溪的元神海中。 ‘庄承乾’跪坐在一旁,流着泪道:“大哥……” 神魂彻底进入宋婉溪元神海,自行魔化之前,宋横江留下了最后的神念。 “为兄最后一次把婉溪交给你,照顾好她……” “兄长……”‘庄承乾’泪流满面:“请放心。这一次,我……” 他的声音悲伤,他的表情沉痛。 但他的手如此平稳,一只手盖上宋婉溪的眼睛,似乎不忍心叫她看到惨像,另一只手直接如刀横过! 直接,干脆,狠辣。 宋横江那神魂离体的身躯直接被斩飞了头颅!在狂飙的鲜血中倒地。 此时深入宋婉溪元神海中、正在自行魔化的宋横江,当然也察觉到不对,携带庞然力量外冲。 却撞上无形壁垒,重新跌落血色的元神海。 庄承乾一印按在宋婉溪眉心,止住宋横江的反抗。 他现在的力量未必能够压制宋横江的神魂。 但借用宋婉溪的这具魔躯为囚笼,却有了足够的可行性。 当年他们三人一起探索到这上古魔窟,各有收获。宋横江后来能够引导宋婉溪入魔,保住她的生机。庄承乾所得,其实更多! 只是一直没有太多机会施展罢了。 切断了宋横江肉身对神魂的支持之后,‘庄承乾’平伸左手,悬于宋婉溪脸上。 右手食指在左手腕部轻轻一划,顷刻间血流如注! 那血越流越多,越流越急。 叫人难以想象,一个人身上竟然有这么多鲜血,仿佛流之不尽。 庄承乾不停摧残这具身体的潜力,以化出更多鲜血。 汹涌而出的鲜血河流,将宋婉溪整个覆盖,将她裹成了一个血人。 血流滚动,隐约凸显种种奇诡纹路,像鲜血虫豸一样爬行。 庄承乾所要的,比姜望想象更多! 他并不仅仅是要杀死宋横江,杜绝后患。而且是要拿宋横江的神魂,与宋婉溪的魔躯,一起完成他的真正设想。 在突兀看到宋横江重返水底魔窟后,就立刻生出的设想! 宋婉溪有真魔之姿,宋横江有巅峰神临之魂。将他们炼在一处,便有机会成就血傀真魔。 拥有真魔战力,却完全为他所控制的血傀! 血傀真魔是只存在于他构想中的产物,但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够完成。 届时等他再完全掌握姜望的身体,恢复当年的真人修为,他就独握两大真人战力,真正更胜从前。 鲜血不断流失,他的脸色愈发惨白,但他的眼睛却愈来愈亮。 鲜血流淌、凝固,形成一只奇诡邪异的血棺。 宋婉溪就始终缄默地躺在其中,宋横江的神魂桎梏于这具魔躯的元神海里,很快就将被魔气所化。 待这血棺彻底稳固,揭棺之时,就是血傀真魔诞生之时。 一切都很顺利,像过往无数次一样,‘庄承乾’准备好迎接自己的胜利。 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手腕的伤口,竟然泛起森白的光。 “这是什么?” 内府中的呢喃声终于清晰起来,那声音呢喃道——“肉生白骨,魂回腐身……” 手腕上的伤口开始愈合。 ‘庄承乾’瞬间变了脸色:“肉生魂回术!” 轰! 仿佛某个古老的通道被打开。 铺天盖地的威压降临现世。 挤进这废弃已久的上古魔窟中。 一个高渺淡漠,没有任何情感的声音降临此地。 “庄承乾!” 第一百八十五章 故见 在第一内府被镇封,挣扎无门的情况下。 凭借着永不放弃的坚韧,姜望穷搜所有可能,想到了一件事。 在两百一十八年前,宋婉溪被谷漪害死。 而几十年后,庄承乾手刃谷漪,与白骨道的大战就此发生,甚至引来白骨邪神降世。此战之后,白骨道覆灭,庄承乾身死,宋横江重伤。 这几乎可以想象出一幕庄承乾忍辱负重、为爱复仇的故事。 但姜望看到的不是这一点,他认为庄承乾也不是会被感情动摇决定的人。眼前的这具血棺就是明证。 他看到的地方是,谷漪的真实身份,明显是当年的白骨道圣女。 而她亦是庄承乾的妻子, 那么娶了白骨道圣女的人,应该是谁? 恰恰妙玉曾经告诉过他答案——白骨圣女与白骨道子,是永世夫妻,同为未来的白骨神国之主。 那是真实的愿景也好,是白骨邪神虚无缥缈的画饼也好。 至少在白骨道彻底覆灭前,白骨道教众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庄承乾还有一重身份便已经呼之欲出——他正是当年的白骨道子,是白骨邪神曾经选定的降临容器!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白骨道这样的邪教,竟然会那么死心塌地地参与庄国立国事业。因为白骨道是在建立自己的事业。白骨道的目标,分明是要建立地上神国! 如此,庄承乾与白骨邪神之间,就不仅仅是合作伙伴之间的利用关系了。 或者庄国本来就是以白骨神国为未来建立,庄承乾是白骨邪神在现世的代行者。只是后来庄承乾掀翻白骨道,在整个庄国范围内,完全剔除了白骨道的影子。 当年那一场导致宋横江身受不可逆转伤势的大战,远非宋横江自己所以为的那样简单! 宋横江以为的复仇之战,于庄承乾而言,可能是早有预谋,早有准备。 宋婉溪对庄承乾本能般的恨,其中定有什么隐情存在。很有可能就与那场大战有关。 白骨道为什么要杀宋婉溪?可能是与清江水族的权力争夺,也很有可能……是一种警告。 而庄承乾,放任了此事的发生。 姜望甚至认为,很可能是庄承乾故意用宋婉溪之死,引得清江水族与白骨道死战。毕竟宋横江已经为立国血战澜河,或许没有再次发起战争的意愿。 第一百八十六章 无生 黑色魂火跳跃着。 明明没有现实意义上的视线存在,‘庄承乾’却可以明显的感受到,自己所占据的这具身体,一切都被那位神祇所注视。 “汝真以为,能改变劫局?”白骨尊神声音淡漠。 ‘庄承乾’很清楚的知道,祂说的是劫局,而非结局。 此劫字,乃是无生劫之劫。 按照他当年的筹谋,破坏白骨尊神的降世计划,将白骨尊神本相逐回幽冥之后,他的伟大人生才刚刚开始。 摆脱了长久以来一直压在身心的桎梏,可以真正放开手脚,实现他的宏伟计划。 代表道门的影响力钉入西境,他要的可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道属国。 抗击韩殷,血战祁昌山脉,他要的也不仅仅是三千里江山。 他要的远比他已经得到的多得多! 但他错估了一件事,错估了白骨尊神的强大。低估了这尊在漫长岁月里保持神位的幽冥神祇。 降世无望的白骨尊神,彻底爆发出来,直接废掉了宋横江的洞真之望,更以无生劫为他定下死局! 再伟大的宏图,在死亡面前,也如云烟一般。 他身中无生劫,迎来死期,哪怕彼时已经成就了当世真人,也再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在彼时彼刻,他不得不死。 便只能“死”在当时。 一百多年来,之所以始终藏身冥烛中,就是因为劫数难逃。 早在青羊镇的时候,他对姜望有过一段提醒——“不要小看白骨尊神。纵然有一时的胜负,但永远要记住,祂是近乎不灭的幽冥神祇。”(1) 与其说是提醒姜望,其实更是在警示自己,时时刻刻地警示自己,不可再犯同样的错! 他成功的借用白骨道力量,成就自己的国度。身为白骨道子,却成功摆脱桎梏,阻止了白骨尊神降世。自以为是把白骨尊神玩弄于鼓掌之间。 但白骨尊神真正一出手,他就面临无法逃避的死期。此后才真知神祇之可怖! “是啊,我不能改变结局,你也一样。这么多年过去,结局有什么不同?你的降世计划依然失败。你将永远困在黄泉之渊,永远无法成就现世神祇。你沉眠的时间会越来越久,乃至于……永远沉眠下去!” ‘庄承乾’冷声如铁:“神祇又如何?不打算跟我聊聊新的白骨道子吗?聊聊他是怎么摆脱的你。是像我一样,还是比我做得更好?” 他知道对方说的是劫局,但他偏要说结局。 他要让白骨尊神正视,祂也失败过,祂也会失败的事实。 他擅长带给人绝望,就像他对姜望做得那样。现在,他也想把这种绝望带给白骨,哪怕祂是神! 白骨骷髅眼窝中的魂火静静燃烧。 声音仍然是淡漠的:“人的情感拥有伟大力量,是吾之疏忽。” “怎么在道子那么弱小的时候就要降世呢?又急于用白骨真丹催发修为?” ‘庄承乾’字字如刀,几乎是一定要刺出这神祇的情绪来:“怎么,在我身上得到足够的教训,不敢再等他成就真人?或者说你现在削弱至此,连控制真人的底气也没有了么?” 魂火燃烧中,其实已经几度将庄承乾拉入幻象,但庄承乾又几度挣脱出来,全然不受影响。 比起姜望的道心坚定,意志如铁,赤心不改。 他能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杀死,意志已经坚定到不可能被影响丝毫了。赤诚的坚持当然是坚持,但残酷的坚定亦是坚定。 白骨骷髅力量未足,尚在适应此方魔窟。庄承乾更是只有神通内府级的肉身战力,完全没有轻启战斗的想法。 但无声的争斗已经展开。 在精神,在意志,在那无生之劫里的玄虚。https:/ “宋婉溪死的时候,汝连眼泪都没流。杀庄明启的时候,那孩子……是叫庄明启?吾只让那一幕重现,他就已经崩溃。” 白骨尊神的声音继续道:“与汝相较,那孩子更像个人。” 或许是真如庄承乾所说,祂的力量被削弱太多,跨越两界距离降临的力量不足够强大。祂也在试图动摇庄承乾的心。 当然,并不仅止于此。 姜望的肉身,第一内府之中。 通过施展肉生魂回术后的某种联系,高渺淡漠的声音响在姜望耳边。 “助吾杀逆,汝有大功。颂吾之名,承吾之道。使汝得全本体,驱逐佞魂。许汝现世无敌,永生不死!” 姜望心知,这是白骨尊神的许诺。只要他奉献信仰,白骨尊神就会帮他夺回这具身体的主导权,甚至于帮他现世无敌,永生不死。 第一百八十七章 覆面 庄承乾再怎么冷酷,再怎么无情。对于庄明启的死,他也会心痛。毕竟那是他和宋婉溪唯一的儿子。 但他非常清楚,在当年的那种情况下,他现身也救不了庄明启。他知道正确的选择是什么,他只是在做正确的选择。 他痛,但不悔。 一生中唯一让他愧悔的选择是宋婉溪之死,白骨尊神说他当时一滴泪都没流,他不否认。但彼时彼刻,流泪已无用,而他不做无用的事情。 “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 ‘庄承乾’迎着那两团魂火,从来没有视祂为神,只视祂为必须击败的对手:“总是没有任何情绪地说这些挑拨情绪的话。你以为你很懂‘人’,但是神祇做久了,你根本不知道‘人’是什么!” “你以为你了解我?” 他把长相思连鞘带剑自腰侧解下,随手一甩,深深贯入地面。 他受够了这柄剑器一直的反抗,索性先丢在一边。 但与其说是受够了,倒不如说,他只是在排除一切干扰,让自己达到最巅峰的状态。以正面迎接白骨尊神。 因为他等待已久,等待将近两百年的命运,已经来临了! “伟大如您,记不记得……”他问白骨尊神:“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 内府之中,姜望眉头紧皱,他发现自己……好像再一次落入了庄承乾的设计中。 召来白骨尊神破局,应该是他的灵光乍现,天才之举。但庄承乾,又好像提前做了准备。 他根本没有畏惧白骨尊神的降临。 甚至于从他的语气来判断,现在发生这一切的这个日子,都是他所选定的。 这种一举一动都在局中的感觉,令人非常不安。 今天是什么日子? 白骨尊神清楚地听着这个问题。 这一天并不简单。 它是正月初三,赤狗日,历来是不详之期。 而白骨尊神分明清楚,它有更深刻的含义。 因为这一天,是当年祂为庄承乾定下的劫争之日,是庄承乾的无生之期! 无生劫是祂的最强神术,牵扯到祂的神源力量。轻易无法发动。 无生劫显,有死无生。 哪怕当年的庄承乾已经是当世真人,中了此术,也无幸理。 祂也非常疑惑,不明白庄承乾为什么能活到现在。 直到现在,庄承乾给出了答案。 他的确无法抗拒无生劫的力量,或者他根本就从未摆脱无生劫。他的假死脱身,在无生之期以残魂得逃,都只是一种拖延而已…… 把本该发生在近两百年前的劫争日,拖延到今天! 他可能是无法再拖延下去了,也可能是不敢再给姜望一年的时间成长,不敢赌明年的劫争日。 但无论如何,这是他选定的日子。 换句话说,白骨尊神今日的降临,是庄承乾早有准备的一件事情! 所以,他的准备在哪里? 咔,咔。 两声骨骼摩擦的轻响,白骨骷髅一跃而起。 祂不再等待力量蓄积完美! 或是不能,或是不肯,或是……不敢。 一尊度过了漫长岁月的幽冥神祇,为庄承乾改变主意。 但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即使是这样堪称伟大的幽冥神祇,也不止一次地被庄承乾左右过。 祂的白骨神国,祂的降世计划,全都被庄承乾或多或少地影响过。 这具骷髅当然不是白骨尊神的本尊,但也是祂能够应用于现世的最强宿身,是祂过往无数岁月里的宝贵积累,足以在现世展现恐怖力量。 跨越两界,耗费巨大代价,将这宿身送到这上古魔窟中来。 祂的所求,当然不是泄愤。 或者说,祂未必会存在“愤怒”这种情绪。 祂要真正掌控局势,坐镇“劫局”! 这一跃十分轻巧,但有一种融于此方天地的自然。 于此生,于此长,于此行。 这骷髅好像天生属于这上古魔窟之中,这一跃,就是这里理所当然会出现的事情。 骨骼上霜光流转。 在残酷的幽冷之中,有一种圣洁的礼赞。 叫人畏惧祂,膜拜祂,信仰祂! 还未真正出手,‘庄承乾’现在占据的这具身体就已经不能动弹。 他以莫大的意志,才可与下跪匍匐的肉身本能抗衡。 这具只是神通内府修为的肉身,完全为神威所慑。 第一百八十八章 劫争 “婉溪……” ‘庄承乾’翕动嘴唇,呢喃。 然而下一刻,汹涌爆发的魔气,就将他从短暂的迷醉中唤醒。 让他清醒地认识到,在他身后,不是什么温柔纯净的宋婉溪,而是毫无自主意识的血傀真魔。 而且是他亲手,造就了这副模样! 白骨骷髅的力量骤然加重,血傀真魔也只能做出相应的爆发来。 一只完美无瑕的雪白玉手,和一只森寒圣洁的骷髅拳头,在‘庄承乾’面前一寸不到的位置,展开激烈对抗。 白骨尊神固然是打通了古老通道,降临能够应用于现世的最强宿身,足够发挥远胜于之前几次降临的力量。 血傀真魔亦有真魔之力,且在上古魔窟之中,占据先天优势,并不会落了下风。 “这便是为吾准备的祭礼吗?”白骨尊神淡漠的声音一字字落下。 如金刀,似玉斧,人心慑服。 但庄承乾心坚如铁,宋婉溪血傀无识。 属于宋婉溪的玉手一点一点往外推,代表着她不断地在驱逐白骨尊神的力量。 在力量的角逐之中,血傀真魔占据了上风! 终于,‘庄承乾’摆脱了那可怕的神威,重新可以张开嘴唇。 他有一种窒息之后想要剧烈喘气的冲动,但他竭力让呼吸平缓,牢牢遏制这具身体的本能。 “好礼不怕晚。”他没有任何表情地回应道:“你若能收下,那便带走!” 白骨骷髅的拳头,无法停止地在后撤,被强推着后撤。但那空洞眼窝中燃烧的魂火,如此平静,平静得可怕。 “汝心意,吾受之。”祂说。 这句话第一个音节发出的时候,整个水底魔窟中,忽然有无数惨白光点亮起。 第一个字音完整出现的时候,那无数惨白的光点,诡异地往白骨骷髅爬出来的那幽窟汇聚。 且聚集在一个平面上,像一张盖子,将那幽暗无底的洞口盖住。那些惨白光点规整布列,一如天上繁星。 而后光点之上延伸出纤细光线,无数光点就这样连在一起,复杂、细密、规整。如一张蛛网,更像一张棋盘。 当祂的这句话彻底说完,这张惨白光点所凝聚的棋盘上,一颗颗惨白色的棋子落下。 啪嗒,啪嗒,啪嗒! 像有谁在下棋,但棋盘上只见白子,不见黑。 好似谁家顽童,翻倒了白子棋篓。 白子在棋盘上摆了一圈又一圈,很快铺满了棋盘,密密麻麻,惨白色的光交相辉映,连成一片。显得森冷而绝望。 只剩天元一个位置,孤零零地留在棋盘上。黑幽幽,暗沉沉。 这是恐怖神术的外显。 此乃无生劫! 之所以一发现庄承乾,祂就那般“莽撞”的选择降临,当然不是没有吃够苦头。 哪怕是白骨尊神,也不会小看庄承乾这样的人物,不会轻视他的筹谋。毕竟在几百年前,祂的降临就毁在庄承乾手里。 也正是因为庄承乾,祂才更改了对白骨道子的控制。放弃了以往关乎信仰的合作,转以更强硬的方式,在白骨道子根本没有成长起来之前,就强行降临,驱逐神魂,占据肉身。把力量成长的过程,寄托于白骨真丹上。 至于在几百年后被庄承乾的亲孙子庄高羡夺丹坏事,被王长吉和张临川联手逐出白骨圣躯,那又是另外一种不幸了。 但于祂这样的存在而言,“不幸”并不可怕。想要成就现世神祇,被现世所排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庄承乾在算计祂,祂何尝不是一直在算计庄承乾? 成就现世神祇之路,漫长而崎岖。好在祂有足够漫长的生命,能够以数百年为一期,落一局。 时间以一年两年为计,那些凡俗蝼蚁当然觉得祂失败了。可祂几百年前开始下的这一局,还未结束! 骷髅拳头张开,翻掌一把抓住血傀真魔的手,将她整个带得后飞,脱离‘庄承乾’! 在庄承乾的控制下,血傀真魔反应极快,一边与白骨骷髅角力,一边反手去抓‘庄承乾’,一抓落空! 这一抓,明明抓上了,明明不可能落空,却还是落了空! 无生劫的效果,并不在空间意义上,也不在时间意义上,甚至不在于肉身,不在于神魂,只关于“本我”,只关乎生死! 被‘庄承乾’所占据的身体,已经出现在那张覆盖幽窟的棋盘上,无可挽回地下坠。 那天元一位,正是无生劫的劫眼。 第一百八十九章 一切人心天意 罡风之中,黄脸老僧一路疾飞。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此行他走的是南域,沿着长河线溯游而上,绕过历来黄河之会的举办地、极其壮观的观河台,往云国方向而去。 行至某处,腰间小钟忽地震颤起来。 “悬空寺殊行特事,诸方善主请行方便!” 佛音宏大,声震远穹。 但罡风骤停。 不,停下来的并非罡风,而是这整片空间。 狭小一方天地,如落囚笼。一切所知所见所觉,都陷入静止。 竟有人不卖悬空寺的面子,强行拦路! 苦觉疾飞之势立止,人在高穹,手捏大无畏印,颇见庄严,很有几分佛门东圣地特事行走的高僧气度。 但见他宏声喝道:“只为过境,无意相扰,若有妨碍,我可绕行!不知何方高人拦路,还请行个方便!” 一番话说得圆润有礼,既温和,又肃穆。 然而高穹无声。 “狗娘养的乌龟王八犊子臭草鞋!”见无人理会,苦觉一下子跳起脚来,破口大骂:“什么藏头露尾的魑魅魍魉,也敢拦你佛爷的路!真真找死不成?” 他是个行动派,向来骂后面要跟着打。一气呵成,绝不拖沓。 骂声方歇,大无畏手印已平推而出,乍见威严! 伏外道之勇,镇邪魔之异。大无畏手印撞开那静止的罡风,撞动那被禁锢的空间,遵循那冥冥之中的联系,撞向那真实的敌人。 幻里寻真! 然而在无边高穹之上,现出一只半虚半实的大手,它无声无息地出现,无声无息地相迎,如此轻描淡写,又如此恰到好处。 刚好接住那手印。 一个飘渺不定的声音于此时响起:“大和尚,回头是岸!” 随即又产生浩大的回音—— “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天上地下,四面八方,从每一个方向,都传来这样的回音。声回不止,这是某种极其高明的音杀之法,立意在“驱逐”二字。 但糅合了诸多法门,并不完全属于哪宗哪派,叫人根本瞧不出根底。 悬在苦觉腰间的小钟,鼎鼎大名的我闻钟,竟然也一时被压制住,停止了颤鸣。 “是你!” 黄脸老僧却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这一向惫赖随行的老和尚,似是终于动了真格。 那张干枯皱褶的老脸,被一种愤怒所充塞。 他似乎认出了来者,双掌一合,磅礴气机腾然如天龙,大威大勇大杀力,震荡八方。 “嗡!阿!咪!惹!吽!嘎!恰!罗!” 口诵一切佛心大无畏八字真言! 每一字,都有金刚之力,佛怒之火。字字诵出,霎时动摇天地。 苦觉虽然在超凡世界没有什么大名声,半点也不像他跟姜望吹嘘的那种如雷贯耳,甚至就在悬空寺所属佛地,也没几个善信听说过他。 但他确实是悬空寺苦字辈僧人中,最强的那几位之一。 不然也不能天天把降龙院首座、观世院首座骂得狗血淋头,跟方丈嬉皮笑脸。 此刻暴怒之下出手,威风八面。 真人吐真言,镇降外魔,诛除邪恶。 整片空间的桎梏瞬间被打破,罡风重新呼啸。 一切还归常态,苦觉洞见真实。 因为赋予长相思剑器的八字咒已经消散,寄予厚望的弟子净深危在旦夕。他不欲过多纠缠,哪怕愤恨满心。真言破法之后,便欲脱离此地。 但一缕天风被接引,自虚无之处吹来,飘飘然,熏熏然,降临现世。 天风者,天意也。 不可捉摸,不可触碰,在虚无之地,有莫测之威。 但却为人攫取! 这对手何等强大? 天风一缕,绕身一周,立即将苦觉围在当场! 不容逃避,不许摆脱。 仅止于天风绕身,并无什么杀身之祸,但短时间内必然无法脱离。 那飘渺的声音继续:“迷途望知返,苦海盼回头。” 字字如印,绕天风而流。 苦觉攥紧了拳头,咬牙道:“净鹅死的时候,也是来拦……” 他红了眼睛,一拳砸至天风! 护体金光都破碎了,血肉也崩解开,露出森森指骨。 天风依旧绕动,好像天意那般,不可捉摸,无法更改。 高穹之上,只有这老和尚狂怒的声音啸动:“你到底是谁!?” …… …… 一切人心天意,乍苦得幸,都是人间。 在八百里清江水底,那废弃已久的上古魔窟中,激烈的斗争仍在继续。 “早就该结束这一切。” 白骨骷髅与血傀真魔在方寸之间展开疯狂的战斗。 拳打肘击,乍看来如凡俗武者一般,但举手投足间,都是规则的碰撞。 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祂的声音依然淡漠无波,好似永远高踞神祇宝座,冷漠俯瞰芸芸众生。 “不可能有人……躲得过无生劫。”祂说。 祂如此论定。 这不仅仅是一句强调,而是一种规则的重复。 无生劫的力量在强化,持续了数百年的局在收束。 后来的王长吉,当然也是绝佳的容器选择,但庄承乾才是祂最初就选定的现世神躯。 数百年前的那一次降世,才是祂准备最完美、状态最巅峰的一次,是祂寄予厚望的光荣时刻。 那一次被庄承乾假死逃脱,无生劫的劫争之日,被拖延至如今。 如今这一局,是旧的延续,也是新的开始。 祂降临的这部分力量还不足以压制血傀真魔这样的对手,可庄承乾也不可能逃得脱无生劫。 庄承乾在等待血傀真魔成型,祂又何尝不是? 待祂再次侵占庄承乾的一切,完成降世,这尊庄承乾费尽心机炼制的血傀真魔,就是祂现世白骨神国的护道神将。 庄承乾总是要占尽好处,祂为神祇,也要全占全得! “当然。” 对于白骨尊神的话语,‘庄承乾’面无表情:“不然当年的我何至于一死?” 彼时他所控制的身躯,正在往无生劫显化的棋盘坠落,正坠向劫眼。 好像无可挽回地迎向结局,面对死期。 但他的声音,竟也如此平淡! 他有与神祇相持的从容,有与神祇对弈的自信! 整个水底魔窟里,还在活跃的意识非止于这二者。 第一百九十章 以你填劫 当初在枫林城域,魏去疾调出冥烛,引蛇出洞,大肆捕杀白骨教众。 在封存的那么多白骨旧物里,为什么会选择冥烛? 其实不是魏去疾的选择,而是他的“被选择”。 是神魂恢复得差不多之后,庄承乾选择通过这样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重新参与现世的事情。 冥烛被白骨道教众盗出后,曾在熊问身上短暂存留,最后才躲进姜望的通天宫。 说明冥烛一直都是可以移动的,庄承乾从来都有很多的选择。 问题在于,整个枫林城域有那么多人,为何独独选择姜望? 并不仅仅是姜望的完美开脉,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修行天赋。 仅以天赋而论,王长吉已经被白骨尊神选定且不去说,祝唯我、赵汝成,也都不会输给姜望,而且起点更高。 最后庄承乾却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姜望,自然是有自己的原因。 他从一开始,要找的就不仅仅是一具完美肉身,而是一个完美的替代者!一个可以真正体现他、等同他、替代他的人。 庄承乾无法谦虚,他是世上难寻的人物。不是随随便便哪一个天赋极佳的修行种子,就能够走到替代他那一步。 相较于修行天赋,在反杀吞心人魔熊问的过程中,姜望表现出来的机敏、果决、坚强、隐忍,才是决定性的因素。 他有一点没有骗姜望,他是真的很欣赏姜望。并且随着经历的事情越多,见证的选择越多,就越欣赏。 如果不是现在这副样子,如果他还坐在庄国国主的位置上,他很愿意培养姜望。 当初随手消化了白骨之种,躲进姜望的通天宫后,就一直留到现在,从未动摇。因为在他看来,姜望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没有背景,没有依靠,又有绝佳的修行天赋,绝顶的战斗才情,以及极度坚强的意志。 他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是应对白骨尊神那可怕的无生劫,应对纠缠了他近两百年的恐怖本源神术。 他要破解白骨尊神的布局。 他要以姜望为子填劫! 所以他为什么要寄居在姜望的身体里这么久? 为什么以他的实力,要一直拖到现在才动手? 因为他需要时间,他要潜移默化的影响这具身体、影响这个少年。不仅仅是要让自己更适应这具年轻的身体,更是要让姜望……更与他相通! 唯有如此,姜望才能够替他填劫。唯有姜望接近于他,甚至等同于他,才能够替他填了这个无生劫,让他自无生劫中脱身。 他在姜望的通天宫里,做了太多事情,施加了太多影响。有些就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有些就难免做得急切了点。 甚至于当初在阳地,已经开始怕死求生的蛇骨面者,为何突然犯傻,眼巴巴、直愣愣地来找“张临川”? 因为她被庄承乾所影响,进行了不好的选择。 而庄承乾彼时的目的,就只是要看一下瘟铃,了解白骨尊神的状态。 但他深知瘟铃的危险,所以施加影响,让姜望忽略这件“战利品”。 没想到姜望敏锐至此,就是这一次,一下子引爆了所有猜疑,直接怀疑到他的存在。 第二章 水萍花开 庄高羡饶有兴致地看着丹陛下匍匐着的年轻人,倒并不是为这份表演出来的忠诚而动容。 类似的话,他没有听过一万遍,也有一千遍了,实在不足为奇。 只是他下意识地拿祝唯我和眼前这年轻人对比,相较于那个总是直脊昂首的骄傲天才,还是这个愿意匍匐在地的青年俊彦,更让他有为君者的俯视感,更能体会权势的愉悦。https:/ 他一直以为,他完全能够包容任何天才的性格,包括祝唯我过于炙烈的骄傲。 但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能够容忍的,只是在他掌控范围内的骄傲。 当祝唯我选择叛国,那种骄傲就格外的面目可憎起来。 “掌控”,才是他一直以来最在意的事情。 或者说,每一位品尝过权力滋味的人,都不可能容忍失控。 韩殷之所以掌权几百年,把儿子当傀儡,韩煦之所以冒险弑杀真人。都是因为如此。 “爱卿平身。” 庄高羡平和地说。 待林正仁从地上爬起来,站好,却还恭恭敬敬地半低着头。 他才继续道:“人心难度,韩殷屠亲侄,韩煦弑亲父,祝唯我受国之恩却昧心叛国。朕即便是当世真人,也难知人心真假。” 林正仁忙道:“日月可鉴,臣之忠心……” 庄高羡一摆手,打断他的自表忠心。 “真不真不重要,说不说才重要。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朕要的就是态度。”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但莫名给人以沉重的压力,那是久居上位者自然而然的威严。 “你是真心也好,虚应也罢。只需记住一点。功名利禄或者修行资源,你要的,朕都能给。而朕要的,你须做好。” 林正仁再次拜倒。庄高羡既然要态度,他就不厌其烦地表明态度:“正仁此生,必然不负皇恩!” 他们都是绝对的聪明人,合则两利的时候,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此情此景,正是君臣相得。若将来宏图大展,君臣皆有所成,载于史书上的,必是一番奏对佳话。 但就在这个时候,庄高羡赫然站起,心有山川之险的他,此刻竟也难掩失态! 林正仁心中忐忑,但牢守本分,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而杜如晦不经通传,一步踏入殿中,声音切急:“陛下,水府出事了!” 庄国山河之玺显示,八百里清江动荡,水脉不稳。 清河郡府急信,水萍花开八百里,清江遍处红染,这一切都说明…… 清江水君宋横江,已薨! 这一君一相对视一眼,多年的默契让他们无须言语就第一时间寻到共识,脚步一转,相继踏出宫外。 只剩下一个刚刚被召见的林正仁,停在殿中,面色不改,但内心疯狂运转。 清江……能出什么事? 能让庄高羡、杜如晦都如此失态的事情,并不多。会跟那个杀死董阿的凶手……也即是姜望有关吗? 山鬼…… 林正仁默默捏紧了拳。 …… …… 却说在水底魔窟中。 姜望自寄神碑中跃出,剑斩庄承乾,趁势叩开二府,成就两神通。 他还来不及细细体会身体的变化。便发现外窟那一百零八具血纹石棺里的阴魔,赫然纷纷崩解,一缕一缕的魔气钻进来,往那幽窟里钻。 如游子欲归乡。 但古老通道已经闭合,它们无法进入万界荒墓了。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这上古魔窟本就已经荒废,白骨尊神为了引爆无生劫、亲自定下庄承乾死期,强行打开古老通道,彻底将这里的最后一丝特殊打碎。 此刻白骨尊神带着庄承乾的命格与寿数退回幽冥,血傀真魔没能抗拒召唤,也落入了万界荒墓。 此地就自然而然地马上要回归“正常”。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庄国的一大隐患就此消失。 但更大的隐患姜望,却获得了新的成长。 外窟间这些阴魔,都是宋横江养来为宋婉溪提供魔气的,琉璃棺碎的时候,连接它们的阵法就已经崩溃。 然而魔窟尚在,血傀真魔宋婉溪尚在,它们也就还能持续。 此后真魔离去,魔窟消解,它们也就随之消亡。 唯有最后所化的魔气,仍在执拗地寻找归途。 姜望随手召出三昧真火焚烧。 这些魔气若是散开,很容易影响到清江水族,妄害无辜。 三昧真火融贯精气神,自然是对魔气有用的。 魔气刚刚烧尽,便见得江水迅速灌进来,将魔窟里的一切都填塞。此地特殊彻底失效。 宋横江的尸体,至此时才发生变化。 但变化仅止于头颅。 在眼睛上眉部份,有肉块突起,于两眼之间交叉,如两剑相交。 这是蛟属水族的标识,也是“蛟”名的由来。 而身躯并无变化。 之所以说人族水族本为一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真正的水族与人族之间,除了水族的某些独有特征外,其实根本没有太大的差异。 两者像是一支族群的近亲,所以天然有盟约的基础。 不过也有很大一部分始终敌视水族的人存在,譬如洛国。始终敌视人族的水族当然也有,但由于现世人族的强势,恐怕也没有几支还活着了。 让姜望紧张的是,随着江水灌进魔窟,宋横江尸体里的鲜血就此弥散开来。一朵一朵的红色小花,沿着河水一路蔓延。 这一幕有一种残忍的美丽。 但它对姜望来说,意味着此地已经不再安全。 上古魔窟作为神秘之地,屏蔽外界感知的功用已经消失。不可能再遮掩一场大战。 姜望躲在这里继续避风头的计划也已告破。 此地不宜久留! 他毫不犹豫,提剑便走。 但逃离也须有章法。 他没有直接往洞外逃窜,而是立刻转进右间里窟,按动梳妆台上铜镜,掐诀移转,循着旧事,落入清江水府中。 宋横江死,水萍花开。 不多时,感应到剧变的水族强者,便已经纷纷落至水底魔窟入口。 在高度的紧张中,姜望仍然保持了清醒的判断。 宋横江的死必然会牵动水族强者,从人去楼空的清江水府匿迹逃遁,才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第三章 清约 宋清约出现在水底魔窟入口,不发一言。 鲜红的水萍花顺着暗涌飘动,他似乎能够感觉得到,一种难言的眷恋。 老父的气息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又或者从此以后,散在清江的每一个角落。 他感到悲伤。 但他并不能流泪。 身后跟着的,是清江水族的高层,一共三位,都是外楼境修为。 整个清江水族连他在内,算上照顾清芷的桂老,统共还有五位外楼境强者。 经历了两次澜河水战,以及一次剿灭白骨道之战,还能剩下五位外楼境强者,似乎可以算得上底蕴强大。 但水族繁衍艰难,强者诞生的速度,远不如人族。 清江水族差不多早已经耗尽了战争潜力,这么多年来,也就是靠宋横江苟延残喘的撑着。 除了一直跟随身侧的那个魁梧将领还算壮年,其他的几位都已经年迈,基本没有成就神临的可能。 清江水族的未来不容乐观。 宋横江之所以伤成那样也拖着不肯死,就是放心不下族群。 但现在,也终于不必再挂心。 他不用再挂心了。 宋清约心想。 在这个念头之外,才是悲伤,才是愤怒,才是仇恨。 因为老父实在是太累了。这些年是怎么强撑着走过来,他这个做儿子的再清楚不过。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宋横江与庄高羡的对峙,全程他都在水府里等待结果。庄高羡来而复去,好像事情已经解决。 老父只回府露了个面,便又匆匆离去。 他早已知道父亲命不久矣,但他的确没有想到,那一面竟是永别。 水底魔窟的事情他并不知情,父亲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他也并不知道。 但总要知道。 他迈开腿,又收了回来。 一个乌发垂肩的老人出现在他身前,立在比他离洞窟入口更近的地方。 是庄国国相,老谋深算的杜如晦。 “少君。” 老人躬身行礼,不曾失仪。 “杜国相。” 宋清约低头,回礼。 无论他心中有多么厌恶这人,他也让自己同样不失礼数。 他告诉自己,从现在开始,他已经没有任性的资格。 因为那个愿意包容他的任性,为他遮风挡雨的伟岸身影,已经倒下了。 第四章 男儿虽少 上古魔窟中,姜望当然也于这里存在过,并且在争斗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他亲自下场的争斗都发生在神魂层面,肉身基本上没有怎么动手,而那些微痕迹,也全部被白骨尊神宿身与血傀真魔的战斗所覆盖。 所以他的痕迹并没有第一时间被庄承乾所察觉。 “白骨邪神?真魔?” 宋清约眉头越皱越紧。 庄高羡的话听起来实在很靠不住。白骨邪神很久以前就被赶回幽冥,庄国境内连白骨道的影子都没有了。当初联系过他的白骨使者,现在也消息全无,大概早已经被杀死。 而真魔,更是传说中的存在,是边荒最深处的东西。 荆牧都还未亡,西境如何会出现真魔? 他其实怀疑,老父的死与庄高羡和杜如晦有关。正是他们接连拜访水府之后,才发生了这样的悲剧。 但他很明白,现在的清江水族,已经没有寻找真相的实力与资格。 所以他不会将这种怀疑表现出来。 如果说父亲的死让他学到了什么…… 那就是面对现实。 “我从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魔窟。”宋清约说。 “那并不重要,而且以后也不是了。” 庄高羡想了想,又看了几眼那空荡荡的血纹石棺,转头问道:“杜相怎么看?” 杜如晦闻声踏进里窟来。 庄高羡并未遮掩,水底魔窟的特异又已经打碎,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重点就在于那些血纹石棺。 宋婉溪倘若成就真魔,通过古老通道去了万界荒墓,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但这座上古魔窟里,为什么一点魔气也未留存了?那一百零八个阴魔,难道也有资格被万界荒墓所接引? 而无论是白骨邪神又或是真魔宋婉溪,也都没有杀死宋横江的理由。 宋横江已经是等死之躯,以白骨邪神的漫长生命,难道会在乎这一点等待? 哪怕宋婉溪成就真魔六亲不认,宋横江在帮助宋婉溪成就真魔之前,难道就没有丝毫防备?以他的实力,完全可以提前逃生才对。 疑点太多,且有很多互相矛盾的线索。身在局外,任谁也无法仅靠猜测拼凑全貌。 第五章 享国之尊 前不久发生的事情,叶凌霄当然不会忘记。 那一次他配合说谎,在杜如晦的手上保下了姜望。事后他明确跟姜望说,不希望姜望以后惹出什么麻烦,牵扯到凌霄阁。 彼时姜望就承诺说,绝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他说他不是激愤之言,不是怨怼之语,而是真心的体谅,郑重的承诺。 此次再见姜望。 他身上明显带着大战之后的血气。 虽然修为又上了一个台阶,但那种殊死争杀过后的疲惫感,逃不过当世真人的眼睛。 他的气息,他的精神,他的身体……都在描述他的疲惫和紧张。 很明显是在逃避追杀。 在失踪的这段时间里,他大概都行走在生死边缘。 但他果然是绕凌霄阁而走,践行了他的承诺。 他不是在表演,因为在自己出现之前,他已经选择了绕过。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承诺,不是一个很容易就能做出的决定。 明明叶凌霄就在面前,并且也表现出善意,只要厚着脸皮留下来,就有机会得到庇护。但他却没有这样做。 骄傲的人有很多,但是在生死面前,还能保持自尊的人,有几个? 叶凌霄的感受很复杂,不太能够说得清楚。但至少有一点,这样的年轻人,他的确也很久没有遇到过。 像他年轻的时候。 他往姜望逃走的方向看了看,忽然心生感应,一个回身。 足尖轻点,云纹逸散。 乌发如墨的杜如晦就出现在身前。 “杜国相。”叶凌霄先开口道:“你不在庄国好生呆着,怎么成日里到处乱跑?” 杜如晦皱了皱眉,并不被他的话语转移注意,直指关键问题:“叶阁主为何拦我?” 他正在以咫尺天涯的神通赶路,因为怕错过,需要停下来采集人息,所以是一段一段的跃进。 就在刚才,叶凌霄主动出手,牵扯了他的气机。 仅仅如此并不足够阻止咫尺天涯,但叶凌霄的态度,他无法不考虑。 “拦你?”叶凌霄也表现出不满:“你身为庄国国相,在庄、云两国之间来去太随意了,恐怕不合适吧?” 这话完全是在胡扯。 云国本就是中立之国,云国商会通行天下,本就迎八方之客。哪有不许人随意靠近的道理。 但杜如晦也不说这些,大概知道讲理无用,只看了看叶凌霄,便突兀问道:“上次我见到的那个凌霄阁少年呢?还请叶阁主唤出来一见。” 叶凌霄一拦他,他就迅速把之前在祁昌山脉看到的那少年,和杀死董阿的凶手联系到了一起。 直觉敏锐得可怕。 而且这事越想越有道理。 杀死董阿的凶手,应该是枫林城域的幸存者,而祁昌山脉恰恰靠近枫林城域。 当时那个停驻在祁昌山脉上空的少年,其实是在凭吊枫林城域也说不定。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叶凌霄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董阿的死,宋横江的死…… “一个小辈,有什么好见的。”叶凌霄打了个哈哈:“既然你不是来跟本阁主叙旧的,那便就此别过。” 杜如晦的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巨大麻烦。云国向来保持中立,他实在也不必卷进任何漩涡中。 先前拦了一下杜如晦,只是随兴而起的念头,随手也就做了。 但既然杜如晦就是那个追杀姜望的人,且如此执着地追杀。那么双方的矛盾,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以他的实力和地位,当然保得住一个姜望,但是有没有必要? 有没有必要为一个姜望,与庄国结仇? 这不符合凌霄阁的利益。 所以他脚底抹油,就想含糊了过去。 “叶阁主。”杜如晦伸手拦住他:“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们就趁此机会,好好叙叙旧。” 叶凌霄往杜如晦身后的方向瞥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道:“叙吧。” 杜如晦含着笑:“不打算请我去凌霄秘地坐坐吗?” 就在刚才,庄高羡已经赶到,并与杜如晦远程沟通过神念,离开了这里。 杜如晦留下来了解凌霄阁的态度,庄高羡则接过追杀的任务。 庄、叶两位当世真人彼此当然都发现了彼此,但都有意的保持了距离,并未相见。 他们如果谈得不愉快,立刻就是庄国云国之间的巨大矛盾。所以通过杜如晦沟通,很有必要。双方都有缓冲的余地。 姜望没了…… 叶凌霄心想。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引得庄高羡亲自追杀。一个神通内府,面对当世真人的追杀,绝无幸存可能。https:/ 有些许惋惜,但也仅此而已。 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姜望,改变云国一直以来的中立国策,正面与庄国对上。 小安安会很伤心。 或者青雨也会难过。 但生离死别这种事情,谁能够逃得过呢? 如果他单纯只是一个父亲,一个不愿意女儿伤心的父亲。单纯只是一个修行者,只顺心意,只求爱恨,或者他会出手保下那少年。 但他是凌霄阁主,他需要为凌霄阁,为整个云国考虑。 享国之尊,承国之责。 所以他其实没有选择。 那个少年很像他年轻的时候。 但他已经不再年轻。 “这边请!”他侧身对杜如晦说。 …… …… 姜望一路疾飞,未停片刻。 甲等下品的道术焰流星,已经难以带动他现在两府神通的强大身体,效果有限。 逃离了庄国,并不能使他轻松。 他非常清楚,杀死董阿这件事,意味着什么。而且在先前的那一轮追杀中,杜如晦就已经展露了极其坚决的杀意。 那一次是依靠庄承乾的指点,他才得以逃脱。 现在他只有自己,只能依靠自己面对。 至少要逃到天马原,才可以说是初步摆脱危险。在此之前,他没有放松的资格。 天马原是长河中段的一处高原,临近卫、沃两国,位在长河之北,像一个巨人俯瞰长河,与长河之南的观河台遥遥相对。 相传曾是天马驰骋之地。 现在来说,则是姜望初步选定的目标位置。逃到那里,基本上就安全了。杜如晦再恨他,堂堂一国国相,也不至于放下国家事务,一路跑到天马原去! 此时的姜望,并不知道身后有没有人在追他。 他现在的实力,也根本没有确认这件事的资格。只能拿命去确认。 他并不打算冒险。直接做好最坏的打算,先跑再说。 逃离了水府,逃离了庄境,绕开了云国。 他匆匆地从叶凌霄旁边飞过,没有任何寻求帮助的打算。 孤独地疾飞于高空,自己为自己奋斗。 他不知道杜如晦的确追来了,但被拦下脚步。 他更不知道追在身后要杀他的人……现在是当世真人庄高羡! 第六章 为师 “金乌振羽泰山巅,万里江河如龙伏。” 姜望从未亲眼见过神龙,但猜测过龙的存在,想象过龙的样子,见识过龙的图案。 每次看到长河的时候,他都会觉得,这就是一条活着的巨龙。蜿蜒过现世广袤的大地,向每一个亲见它的人展示伟大。 姜望在这“陆中瀚海”的上空飞行,飞越过这舞在大地上的雪白银练。 在这个地方,已经可以遥遥看到天马原。 耳中是长河的咆哮激荡,眼前即是生机与自由。 姜望只觉天高云阔,压抑许久的心神为之一清。 长相思在鞘内跃跃欲试,他几乎是想在这长河上空剑舞,就以这“祖河”咆哮为曲,以高穹为台,让天地做观众,长舒胸臆。 脑海中灵光飘渺,有新的理解在酝酿,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将其捕捉…… 就在这时,姜望全身汗毛倒竖! 他感到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死亡的阴影瞬间遮蔽心灵。 他转身,拔剑! 恢弘剑意冲霄,夭矫剑光乍起。 他看到一个巴掌! 一个铺天盖地,覆笼一切的巴掌。 剑光乍起而灭。 姜望还保持着拔剑的姿势,但整个人僵直在高空,无法逃避。不能动弹。 死亡的脚步,已经踏在门前。 铛! 巴掌落下,打在一只古老铜钟上,发出一声悠长的钟鸣。 姜望只感觉到自己被一道金光所覆盖,目眩神迷,俨然如入金光灿烂之世,而后钟鸣宏大,似有无上禅音围绕。 隐约听得佛唱恢弘,曰——“如是我闻!” 而后金光散去,天地重现。 一只铜钟滴溜溜转起、缩小,落在前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僧手中。 他悬立在身前,背朝姜望,面向前方。 他的身形并不高大,甚至可以称得上枯瘦。 他也没有什么高人气质,身上僧衣已经破烂不堪,且有斑斑血迹。 从姜望的角度,可以看到他脏腻的后脖颈,并不怎么干净的后脑勺。僧衣的破洞里,可以看到黝黑的皱皮。云九小说 但他的声音很张扬威风—— “徒儿退后,让为师来!” 正是数月未见的苦觉老僧。 越过苦觉,姜望这时候才看到先前那一个恐怖巴掌的主人——那是一个面容并不出色的中年男人,但眉眼之间,自有威严弥散。 简简单单的一巴掌还未打到,剑势便已崩溃,两府神通的修为,都毫无反抗余地。又是这个年纪、这个样子,出现在此时,他的身份自然呼之欲出。 现如今的庄境社稷之主,庄高羡! “我闻钟?” 庄高羡皱了皱眉,显然也很有些意外:“不知是悬空寺哪位大师当面?” 他与叶凌霄心照不宣的远远错过,留下杜如晦,自己一路追到长河,终于追上那个袭杀董阿的凶手。 才看到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少年。 其人能够牵扯到白骨邪神和万界荒墓,本就已经让他十分意外,更没有想到的是,追到长河才发现,此人竟然还与悬空寺有关系! 他清楚的听到,这老和尚自称的是“为师”。 佛门东圣地的弟子,又怎么会跟白骨邪神、万界荒墓扯上关系? 他几乎立刻就联想到了无数种阴谋可能,心中念头急转。 “咳!” 苦觉面向庄高羡,背对姜望。 他深知只留下一个背影才是最伟岸的形象,因而始终不回头。 他拼着受伤,强行打破天风,才能及时赶到此地,救下爱徒。 费了这般辛苦,此时形象万万不能有失。 “阁下好眼力!”他看着庄高羡,威风八面地说道:“站在你面前的,是未来的净土佛陀,下任的悬空寺方丈——苦觉大师!将来要立万世金身,以后必证菩提善果。你又是何人,敢动佛爷弟子?” 庄高羡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老和尚说得怪厉害,但全是“未来”、“下任”、“将来”、“以后”,也没一个落在实处的。真有点疯疯癫癫,胡言乱语。 但偏偏那我闻钟做不得假,他当世真人的修为,也骗不了人。 “朕乃庄境山河之主,受玉京之印,御道属之国!”庄高羡冷声相对:“这位大师,你说这刺杀我庄国副相的贼人,是你悬空寺弟子。朕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要代表悬空寺,向我道门宣战?” 庄高羡只能代表庄国,但是并不妨碍他利用道属国的名分,在此时扯起道门虎旗。 “都不知你在说什么!” 老和尚刁滑得很,自然不肯上这恶当。嗤笑一声,又挠了挠咯吱窝:“我这徒儿,向来人乖心善,那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说他杀人?杀鸡我都不信!” 不仅老和尚不信,姜望自己也不信。 就自己这个剑气冲霄的气势,说不敢杀鸡也太过分了点。 当然庄高羡也不可能信。 他双手一展,尽显霸气:“如此说来,大师是真想做过一场?” 老和尚滑不溜秋,他也不去掰扯这少年到底是不是凶手了。那毫无意义。在这种情况下,你来我去的扯皮,就等同于放弃追杀。而他这么大费周章的追来,当然不肯放弃。 不足以牵扯佛道对立,那么把庄国和悬空寺都摘出来,就以当世真人的身份对话,才是最合适的选择。 所以他只问,是否一战!正是要掂量掂量,这老和尚的分量,以及他肯为庇护凶手,做到什么地步。 苦觉哈哈一笑,虽破衣烂衫,伤势未愈,但却毫不示弱,嚣张跋扈:“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佛爷劝你还是趁早回头!” 与此同时,姜望耳中听得一个急切的声音:“这家伙扎手,乖徒先跑!” 对于苦觉的狂妄,庄高羡怒极而笑,只道一声:“好!” 不再克制,当即挥掌而上。 万里云海翻涌,脚下长河震荡。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找上来!” 苦觉洪声怒喝,气势磅礴。双掌一合,一枚金色“卍”字佛印凭空生出,迎风便涨。如一堵金墙,牢牢挡在前方。 两位当世真人,就在这长河之上展开大战。 而姜望毫不犹豫,转身疾飞。 苦觉不远万里赶来救他,他不可能没有感动。 但他非常清楚,以他现在的实力,根本没有机会影响当世真人的战斗。 迅速离开这里,让苦觉不必顾忌他、有机会脱离战斗,才是最好的选择。 坚持留在这里与苦觉同生共死,是一种最愚蠢的矫情。 除了感动自己、拖累别人,什么意义也不会有。 第七章 皆空 真人都是开始把握天地本质的存在,举手投足,都是天地规则的体现。 两位当世真人之间的大战,让万里云空随之变化,让浩荡长河也为之激荡。 而姜望疾飞,疾飞,拼命地飞。 他努力让自己更快一点,更快脱离战场。 身后的战场在轰鸣。 那种轰鸣在叩问他的道心。 他看到了苦觉的伤,知道老和尚未必是庄高羡的对手。 苦觉那么爱吹嘘、那么膨胀的性格,却私下传音让他先逃,无疑也说明了力不从心。 在悬空寺作威作福的黄脸老僧,都已经顾不上吹牛了,必须要面对现实,可见境况之恶劣。 这种沦为累赘的感觉,让本心骄傲的姜望,倍感耻辱和痛苦。 但他只能头也不回地的奔逃。 他唯一能够帮助到苦觉的事情,就是滚远一点。 还是太弱…… 还是太弱了! 他拼命地飞,以肉身负荷的极限速度飞行。 那种极限状态下的痛苦,才能够稍稍宽慰他的心。 战斗的声响渐渐远去,那摇动天地的气息,也慢慢感受不到了。 姜望不知道自己逃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在奔逃,必须逃远。 漫长的距离被肉身横跨,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四野孤清。正降落在一处荒山上,而最早视之为安全地的天马原,早已经被他越过。 他亡命奔逃的时候没有注意路线,只有大概的判断。也不知道这里是卫国境内,还是沃国境内。卫国往南一点,沃国就是往北一点。 又或者两国都不挨着。 这处荒山很是冷寂,除了他降落时惊起的数只飞鸟,再无别的什么动静。 逃了太久。 从新安城外,就一直在逃。在水府和魔窟之间,来回走在生死边缘。好不容易在无尽的绝望中斩出光明,扑灭庄承乾,却又面临魔窟崩溃,还是要迎来新一轮追杀。 逃至此时,天色已暗了。 漫天的星斗高悬。 姜望独自坐在山顶,很规矩地盘膝,手中紧握长剑,怔怔看向星空。 他曾跟安安说,父亲就是其中一颗星星,挂在天上,看着他们。 在安慰妹妹的同时,他也很希望那是真的。 其实他从来没有想过,苦觉会来救他。 他不曾期待过任何幸运,没有指望过任何人。 但苦觉还是来了。 在收徒屡次被他拒绝之后,还是不远万里地来了。 一口一个“为师”的出现。 在生死一线的时刻,那个挡在他身前的背影并不高大,却让他久违的,生出一种安全感。https:/ 他感觉自己,也被人庇护着。也有人为他遮挡风雨。 体内道元难以为继,无法再支持极限速度的飞行。 但这不是他停下来的原因。 时间过了这么久,已经没有必要再逃。 庄高羡如果要追上来,早就追上来了。 或者是苦觉拦住了他,或者是他选择了放弃。总之来自于庄高羡的威胁已暂时不必考虑。 他坐在这里,等待一个结果。 一个未必会有的结果——倘若,倘若苦觉老和尚没有出事,他是能够找得到姜望的。就像他万里迢迢,感应到姜望的危险一样。 这一等,就是一整夜。 未合眼,紧握长剑的一整夜。 这一夜有多漫长,或许只有姜望自己知道。 看着天穹慢慢挂满星斗,又看着它们一颗颗黯淡下去,看着深沉的暗色如何卷过天幕,似海潮退去,而后太阳升起,天地光明。 天亮了,心沉下去。 世界如此光明,而我孤身一人。 姜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了起来,拂去晨雾,与一夜的等待。 他从来都是坚定的,从来坚强。 他大概辨认了一下方向,决定自己该往那边走。 刚刚迈步—— 嘭! 一个人影从天而降,砸在他面前,粗暴地撞上地面,发出一声巨响。 那痛苦蜷缩着的,是一个身形枯瘦的黄脸老和尚。 是苦觉! 姜望按住长剑,看了看远处,没有发现庄高羡的身影,这才矮下身来,去观察苦觉老和尚的情况。 只见他紧闭双眼,蜷成一团,牙关紧咬,脸色发白。嘴角流着鲜血,气息已十分微弱。 看起来是用尽最后一丝余力,才逃到姜望面前来。 “你……”姜望松开了剑,伸手扶住他干瘦的肩,声音有些无法自抑的颤抖:“你怎么样?” 他对苦觉一直怀有戒心,从青羊镇这老和尚不请自来的第一次相见,他就怀着警惕。不是他生来就对这个世界不信任,而是已经有很多人,教会他“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这老和尚屡次三番强迫式的收徒,其实令他非常不快。 他不愿意拜师,更不敢信任。 从修行至今,他唯一真心认可过的师父,就是董阿。而董阿把他的信任和依赖,践踏到尘埃里。 新安城里生死一决,此生师徒缘分已了断。 此前此后,他都没有想过再拜谁为师。 他自问跟苦觉是没有什么深厚感情的,双方都未真正相处过多久。也从来没有真正地互相了解过。每次见面都是你追我赶。他从来也不认为,苦觉会真的有多拿他当自己人。 口头上说说而已,怎能当真? 但是没有想到,在他真正遇到危险的时候。是苦觉不远万里,拖着大战之后的伤躯前来,为他挡下庄高羡。 在长河之上为他血战。 姜望不是无情之人,他没有办法不感动,没有办法不愧疚。 “你怎么样?”他问。 他竭力回忆着自己所掌握的治疗道术,但苦觉体内的气机如此紊乱,他根本连具体的伤情都无法把握,不知该如何入手。 他那些三脚猫的治疗道术,对他自己都没什么效果,更别说治愈真人。 他满心沮丧。 “唔……”苦觉的眼皮微微抬起,就在此时,睁开了虚弱的眼睛。 他看着姜望,声音再没有往日的蛮横无礼,而是虚浮无力的—— “净深啊。为师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姜望强忍着鼻尖的酸涩,握着他干瘦的手:“苦觉大师,您……” 他声音哽咽,一时说不下去。 “唉……”苦觉哀伤地看着他:“为师死前,只有一桩心愿未了。” “大师您说。”姜望极力压制情绪:“您……还有什么心愿?” 第八章 良晤 凌霄秘地。 杜如晦与叶凌霄踏在云中,走过长廊,在一片精致的建筑群落前停下。 匾曰,停云榭。 停云榭的名字,是因为“云海至此而停波,恍惚如在美梦中。” 所以又别名“留梦”。 寄语让客人在这里有个美梦,有挽留之意。就像“停云”二字,本身也有惜别的味道一样。 杜如晦在心中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因为这里是凌霄阁招待客人的地方。 在这里接待他并不失礼,但很见生疏。 很多年前他来凌霄秘地,是不可能住在此地的。 不仅仅是时间在流逝,很多事情也都已经改变。 但他也早有如此的觉悟。 只是……已经如今年月,哪还有梦可留? 停云榭中两人落座,自有迎客弟子奉上香茗。 “许久未来,这里还是如此美丽。”杜如晦看着窗外流云,情绪不显,出声赞道:“近古时代那些所谓的仙境,想来也不过如此。” “是吗?”叶凌霄漫不经心道。 他把杜如晦请进凌霄阁,并不是真愿意叙旧。只是要表态,凌霄阁始终是保持中立的,云国无意主动与任何人、任何势力为敌。 他相信杜如晦也很清楚这一点,而且不会介意。 杜如晦笑了笑,手指在茶盏杯沿上轻轻抹过,目中有缅怀之色。 他好像全然忘了那个杀死董阿的凶手,也的确没有必要再考虑。有庄高羡亲自出马,万万没有失手的可能。 “以你的才情天分,想来很快就可以重现近古时代九大仙宫横世的盛景。” 他不无试探地说:“我很期待那一天。” 叶凌霄挑了挑眉:“你们君明臣贤,声威俱起。在不久的将来,想必也能创造雍明帝之功业。” 杜如晦一时语窒,缓了缓才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九大仙宫横世,固然煊赫一时,但最后也被人一一打落。杜如晦的祝愿,并不能算吉利。 而叶凌霄的回应,则更凌厉。 提到雍明帝,本就是在暗示庄国得国不正,庄太祖庄承乾是雍国叛臣。而众所周知,雍明帝韩周固然创造了雍国最强盛的时代,却也在最盛之时身殒,霸业中止。 叶凌霄当然清楚,杜如晦并无诅咒之意,他只是在试探迟云山的秘密。或许他猜到了什么,在怀疑凌霄阁是否得到了云顶仙宫的完整传承。 但他装作不懂。 “这话如何说?谁能猜到杜如晦的心思,谁能笃定,杜如晦是什么意思?” 叶凌霄饮了一口香茗,慢条斯理道:“上次你来云国,我还以为你真只是随便转转。你一阵云山雾罩,让我好生迷茫!没想到最后是这么大的手笔,真是震惊天下呐。” 这是在嘲讽杜如晦上次来装模作样。表面上是押送姜望回凌霄阁,判定姜望言论的真假,实际上却是为了试探叶凌霄的态度,在为庄雍国战做最后的准备。 嘲讽他心思深沉。 杜如晦苦笑道:“天下大潮激烈,庄国向来弱势,不得不小心操舟。再者说,凌霄阁向秉中立之道,古来中立者,不涉、不沾、不知,是最好。” 不涉、不沾、不知,是三个递进的要求。 不涉及事态,不沾染因果,最好连事情本身都一无所知,如此才能高度超然,真正中立。 叶凌霄当然不同意这个观点。云国可以“不涉、不沾”,但不能“不知”。 自废武功,把自己变成瞎子,唯一的结果就是任人宰割。 他尤其不满意的是,杜如晦总能把自己摆在势弱受苦的位置,好像天生一副受伤嘴脸。做什么都是被逼无奈,天底下谁都在伤害他、欺侮他。 “杜国相。”叶凌霄声音重了些:“你指点的地方,应该在庄国朝堂。” 庄国的国相,对凌霄阁的事务指指点点,已是越界之言。 杜如晦也不争执,当即拱手道:“是我失言。还请叶阁主原谅。” 就在这时,一个好听但急切的声音远远响起。 “爹,你回来了!” 清丽绝伦的女子,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落进这停云榭中。 见得极具气度的杜如晦,叶青雨轻轻行了一礼,便是见过,又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爹?” 她自然是在急切姜望的消息。 自除夕夜姜望不告而去至今,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这么多天都没有任何消息。 姜望就算要回齐国,也不可能不跟她说一声。更不可能不跟安安说。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甚至是……出事了。 所以她软磨硬泡,求得叶凌霄出面寻找。又在叶凌霄回来之后,第一时间找来。 叶凌霄看了她一眼,柔声道:“坐。” 只说这一个字,说明此刻不方便说姜望的事情。 叶青雨也就按捺住,同时捏了捏姜安安的小手。 姜安安非常懂事,虽然心中牵挂哥哥,但并不吵闹。只默默地跟着叶青雨,美丽的大眼睛里泪痕宛然,却一声不吭。 “青雨也这般大了,出落得如画中人,飘飘如仙。真有令慈当年风姿。” 杜如晦当然知道,眼前这女子,就是叶凌霄的爱女叶青雨。 但他知晓叶凌霄的性格,涉及叶青雨的母亲,其人极易吃味。因而赞叹了几句,便目光一转,落在她牵着的小女孩身上:“这女娃娃是?” “她叫姜安安,是我新收的亲传弟子,开脉未久。”叶凌霄出声说。 杜如晦仍然看着姜安安,表情和善:“女娃娃,你好像很难过。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也许我可以帮到你。” 姜安安看了看他,没有说话,只是往叶青雨身后躲了躲。她向来是有些认生的,哪怕这老人看起来好像很慈祥。 叶凌霄笑了起来:“安安真聪明,咱们要对坏人保持警惕。” 姜安安和那天在祁昌山脉见到的少年,眉眼之间是有些联系的。杜如晦很显然看出来了一些什么。 但叶凌霄从一开始就没有阻止叶青雨带着小安安过来,自然也有他的理由。 他正是要让杜如晦看出来,他同时要告诉杜如晦,姜安安是凌霄阁的亲传弟子,凌霄阁会毋庸置疑的站在姜安安身后。 姜望他不管,但姜安安,庄高羡杜如晦君臣……须得放亮招子! 放任庄高羡去追杀姜望,是他给庄国君臣的面子。而现在保姜安安平安无事,是庄国君臣必须给他的面子。 以杜如晦的智慧,当然听得懂这弦外之音。 他只是放下茶盏,笑意温和:“兴起而来,当兴尽而去。今番良晤已尽,那么杜某不再叨扰。” 平静水面下的暗涌,往往更加凶险。 叶凌霄只道—— “此去山高水长,还请慢行!” 第九章 无以言说 “爹?” 杜如晦离去之后,叶青雨紧张地看向叶凌霄。 叶凌霄和杜如晦的对话,实质性都在暗底。冰雪聪明如她,已经看出了不对。 杜如晦关注姜安安,只可能与姜望有关。 而姜望与庄庭之间的仇恨自不必再说…… 姜望至今音讯全无,杜如晦又找上门来,实在让人无法往好的方向想。 叶凌霄看着她,点了点头。 然后摸了摸姜安安的小脑袋,一句话也没有说,起身离去了。 叶青雨一下子怔在当场。 她对姜望的第一印象,是一只大脚。 那时候叶凌霄尚在闭关冲击洞真,给了她足够的保命手段,以小半个西境为后花园,放任她自行选择磨练方式。 她特意离开云国,在庄国三山城接了一个悬赏。 于是人生第一次,身陷凶兽群中。 现在想来,那些凶兽并不可怕。即便是放在当时,也无法真正伤害到她。 但是少经战斗的她,还是手忙脚乱,平日修炼得好好的道法,事到临头,全忘了该怎么用。 是那个眉清目秀的持剑少年,一脚飞来,将她踢开。 留下的唯一一句话语,是——“愣着干什么!” 老实说,这句话让她愣了很久。 从小到大,她就是天之骄女。她是凌霄阁主叶凌霄的掌上明珠,是整个云国的公主。 不出意外的话,凌霄阁是她的,云国也是她的。 她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拥有一切。 她并不热衷于战斗,修习道法是因为有趣,她喜欢那些可爱的云兽,喜欢瑰丽玄奇的光影。在清冷的气质之下,其实是一颗柔软良善的心。 但她并不天真。相反她继承了父母的聪明,她非常清楚打小围着她转的那些人,心里想的、要的、到底是什么。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也从来没有人忽视过她的魅力、 她见过了太多善于隐藏自己的人,那些伪饰的有礼、假意的温柔…… 却第一次遇到,上来就给她一脚的家伙。 待她回过神来再去找“救命恩人”,姜望却已经踪影全无。 那少年只是正好路过,顺手救人。是真正不求回报,只从本心。 她本心矜傲,不愿欠人人情,因此找了那少年很久,想要还报。最后给了他一枚云中令,给他凌霄阁少主人极为珍贵的承诺。 但那少年好像并不在意,选择接过,也只是不想拂她好意。 初见那少年,她只记得了赤诚。 后来她几次相邀,那少年也没有来兑现回报,倒是几封信来往,渐渐熟稔了起来。 再见面,就已经是枫林城域剧变,整个城域鸡犬不存的惨事之后了。 那少年将妹妹寄养在凌霄阁,只身担着苦难与仇恨离去。 她从那少年的寄付中,感受到了沉甸甸的信任,她也以最大的真诚,还报了这份信任。她好好的照顾姜安安,把她当自己的妹妹。 此后少年经行万里,常有云鹤传书。 她不太清楚自己内心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随着信写得越多,对那少年越了解,也就越多欣赏。 有的人可能初见很好,再见也很好,但接触得越多,问题也就越多。从光彩照人到面目可憎,或许要不了多久。 而这少年,却是神秀内敛。越接触,越能发现他的优点。 他对妹妹的情感令人动容,他的选择和坚持,也往往叫她感佩。 少年成长得很快。孑然一身,独剑远行,却在齐国那样人才济济的天下强国里,一举成名。 出于某种她自己也无法描述清楚的心理,她也开始寻求强大。 说起来她与那少年真正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再次见面,已经是一年之后,那少年跋涉万里,回来给妹妹一个惊喜。 最让她动容的地方,其实是那少年面对妹妹时,所表现出来的温柔。 那是一种捱尽了生活的苦,却在苦涩之中寻觅一点甜来,喂给所爱之人的温柔。 没有足够强大的内心,不足以支撑这种真正的温柔。 直到现在,她也说不明白,心中对于那少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在知晓了少年结局的此时此刻。 她无法回避,内心突然涌起的巨大悲伤。 她想她是难过的。 “姐姐……” 姜安安的声音在这时候响起。 叶青雨低下头,看到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泪珠一颗颗涌出来。 小安安不太能听得懂大人们的对话,但她单纯的心灵,能够感受到叶青雨的情绪。所以她哭了。 在这个瞬间,叶青雨几乎也要流泪。 但她强行忍住。 “你哥哥好像有急事去齐国了呢!”她说:“有人看到他往那个方向去了,但是走得很急。” 姜安安睁着泪眼朦胧的眼睛:“那他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呀?” “一定有很要紧的事情,不然也不会连夜离开,除夕都不陪你过,我们大家都知道,他是最疼你了。”叶青雨说。 小安安止不住委屈,抽噎着:“那他……怎么也不给我写封信?” “齐国太远,云鹤太慢……”叶青雨仰起头,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再等几天,信应该就到了。” …… …… 发生在长河之上的真人大战,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叶凌霄的注意。 长河最近的河段,距离云国国境并不算远。 他本就关注长河。 而当世真人之间的大战,波及甚广。 庄高羡此人,如何跟人打生打死,他都并不会在意。 除了冷眼旁观。不会有任何关心。 但那个方向……庄高羡明明是追杀姜望去了,又怎会爆发真人之间的大战? 叶凌霄亲自赶过去的时候,大战已经结束。 从残留的痕迹可以看出来,交战的双方都很克制,大概只是激烈地交了几手,彼此认识到实力,便已止戈。 他此刻赶到,只能感受到战斗地点残留的气息。其中一部分,与佛门有关。 那个名为姜望的少年,身后有那样错综复杂的关系么?竟有佛门高人,愿意为他出头。而且是不惜爆发真人之间的大战。 他想他已经是高看了姜望好几眼,但确实没想到,姜望还能带给他新的惊喜。 或许…… 叶凌霄看了看滔滔长河,屈指弹落。 一颗石子无声凝结,从高空直落,发出尖锐的啸声。 撞进水里,分开水流,一路撞到水底方停。 深邃的波纹一圈圈漾开。 水位又高了。他想。 第十章 面具游戏 姜望是潜回凌霄阁的。 整个过程非常隐秘。 脸上戴着面具,身上裹得密不透风。 若不是提前给叶青雨写了信,根本就会被凌霄阁的护宗力量打出门外,哪有半点混进秘地的可能。 当然,叶青雨罕见地给了他脸色看,接他进凌霄秘地的这一路,全程冷脸。 姜望并不知道叶青雨一度以为他已经死了。 但他清楚,无缘无故的失踪,亲人朋友都难免担心。 他不是那种极度自我的人,不会觉得自己九死一生就应该获得亲人朋友的无限宽容。尤其是他从头到尾,并没有告知任何人他的行动。 “欸那个……” 姜望试图活跃气氛,声音透过面具,有一点沉闷:“风景真好啊!” 叶青雨在前面带路,并不回应。 的确也没有什么好回应的。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一草一木都熟得不能再熟了,还需要姜望来告知这里风景如何吗? “道友请小心,前面台阶很陡!”姜望主动关心。 叶青雨:…… 大家都是神通内府修士,难道我会连个台阶都走不稳吗? 她没好气地道:“你还是想想等会怎么跟安安解释吧!她哭好几天了!” “啊是是。”姜望有些愧疚地道:“是该好好解释。” 旋即他又带了些自信:“不过我已经做了准备。” 合着就只准备了跟姜安安解释是吗?给我的云鹤传书就一句“道友来接我一下”? 叶青雨重新冷了脸,加快了脚步。 姜望浑不知哪里出了错,只有巴巴地跟上。 考虑到姜望要隐藏行迹,叶青雨特意带着他走隐秘小道,避开阁内其他弟子,来到姜安安的房间。 彼时小安安正在临字帖,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规规矩矩地握住毛笔,一板一眼地写着字——姜望之前给她一次性买太多了。 “安安!”叶青雨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你看谁来啦!” 小安安闻声回头,一眼就认出了叶青雨旁边的姜望,尽管他裹得如此严实、笨重。 小嘴一撅,就要开始掉眼泪。 “全天下最可爱的姜安安,你看这是什么!”姜望赶紧窜上前去,将她练字的笔墨一拂,变戏法般摆出一份份美食来。 有金纸猪蹄、爆酥竹糕、青织面、云笑饼……还有一罐热气腾腾的雁白汤。 “这些都是哥哥给你准备的新年礼物呢,在卫国买的,路上太远,又迷了路,所以迟到啦!” 苦觉走后,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转回凌霄阁,无论接下来要去哪里,总得跟安安好好说一声。她小小的内心,其实敏感脆弱,若就这般无声无息地走了,肯定会难过。 而且庄高羡与杜如晦此次追杀失败之后,只要他不作死去庄国,在西境其实也会很安全。一个国主一个国相,不可能成天什么也不做,就等着杀他。 距离苦觉和尚暴揍他的那处荒山最近的国家,是卫国。他便特意跑了一趟卫国,问了不少当地人,用心地凑了一桌特色美食。 与姜安安相处,他掌握的最大的武器,就是吃。 姜安安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将一颗将落未落的泪珠夹断,如流光碎玉。 姜望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温软的小手握住。 “迷路的时候你害怕吗?”姜安安看着他,很认真的问。 姜望愣了愣。 他只是随口编了一个理由,说自己迷了路。一个神通内府修士迷路,就像一个神通内府修士会走不稳台阶一样可笑。 大概只有小孩子会相信。 也大概只有姜安安,会永远给他最纯澈的关心。 “有,有一点。”姜望勉强笑着说。 “以后不要害怕了,迷路的时候,我会去找你哟!”姜安安点了点头,像是在强调自己的可靠。 叶青雨温声说道:“我可以作证,安安找了好几天呢。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 姜望心中有无限的温柔,在面具的遮掩下,得以隐藏脆弱。 “叶道友,一起吃吧。”他铺开了碗筷邀请。 叶青雨脸上的柔和迅速收起,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还有事,走了。” 说罢,真就转身离去。 对姜安安和对姜望,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姜望一头雾水,一边帮姜安安拆解金纸猪蹄,一边问:“她怎么了?” 小小的姜安安,实在不是一个可靠的解惑者,但他这时也没有别人可以问。 “不开心咯。”姜安安吃着糯软的猪蹄。 姜望帮她把骨头都拆掉了,她只需要对付滑而不腻的皮肉和软筋。 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你对我不好的时候,我就会不开心。” “唉。”姜望叹了口气:“看来叶阁主对女儿实在不够关心,大概忙于阁务,不能像我对你这么好。可惜他是长辈,我也不方便说什么。” 姜安安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小嘴鼓囊囊的:“叶伯伯对青雨姐姐很好的!她好像是看到你,才不开心呀?” “啊,是吗?”姜望后知后觉。 姜安安咕噜噜地喝了一口热汤,重重点头:“你看你一说话,她就走了。” 姜望心不在焉地拨弄着一块爆酥竹糕,任由清香在鼻端游走。 “不对啊,我没有得罪她啊?”他疑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姜安安小大人似的耸耸肩,又吸溜溜吃了一大口青织面。 此面是用卫国特有的风椒麦为原料,呈青色,辛辣爽口。 姜望脑海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他欠叶青雨的道元石还没有还。他曾多次表示过,凌霄阁在姜安安身上投入的资源,他一定会偿还。但钱财这种东西,花销太快。之前为了给安安买松鼠匣,就差不多又掏空了家底…… 难怪叶青雨心情不好!她肯定是怕自己忘了欠债,又不好意思说! 想到此处,姜望已经了然于心,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姜安安全然不知自家哥哥脑子里在想什么,一边吃面一边看向他手里拨弄着的爆酥竹糕:“哥,这个你吃吗?” “哦,我早吃过了,你吃吧。”姜望把竹糕递给她。 姜安安接过,美滋滋地咬了一口,顺嘴问道:“你怎么还戴着面具呀?” 姜望摸了摸鼻子。 如果说是为了隐藏行迹,此时在姜安安的小房间里,他已经完全可以不必遮掩了。 但他怎么好意思让妹妹看到他鼻青脸肿的样子呢? 苦觉老和尚下手阴损得很,既没有给姜望真正造成伤势,又留下那些轻易无法消去的青肿。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要解决一位当世真人留下的小手段,还需要更多的努力和更多的时间才行…… “我在做一个游戏。” 姜望很是认真地说:“面具游戏。看谁戴面具戴得久,任何时候都不准摘。我准备至少戴一个月,勇夺第一!” “什么嘛。” 姜安安很是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听起来一点都不好玩。” “好吧……” 姜望默默地叹了口气。https:/ 以前她肯定都是吵着要一起玩的。 孩子长大了。 哄孩子的修为眼看就要跟不上了。 第十一章 云霄 凌霄秘地,小楼中。 看着胡乱翻书的宝贝女儿,叶凌霄忍不住眼皮跳了跳。 他咳了一声,将手里的古籍放下,似是不经意般问道:“那小子回来了?” “啊。” 叶青雨的声音,平淡无波,简简单单。 “呃……”叶凌霄更紧张了。伸手拍了拍旁边的椅子:“乖女儿,过来坐。” “不想坐。” “喝口茶?上好的三思!” “不想喝。” “其实心烦意乱的时候,看书反而是不好……” “谁心烦意乱?” 三思茶袅袅的热气,悬在叶凌霄眼前。 饮此茶,一日而三思,余味无穷,故名“三思”。上次杜如晦来的时候,他都没舍得让人端上。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这比跟杜如晦勾心斗角可辛苦多了。 面上却笑道:“是我有点心烦意乱。踏云湖马上解寒了,陪我去钓鱼吧,怎么样?” “不去。” “一年一度阁内大比就要开始了,你作为大师姐,躲在这里是不是也不太好……” “让他们自己呆着。” 叶凌霄:…… 姜望小贼,不痛打你一顿,如何解我心头之恨! 心中一个咆哮的小人仰天怒吼。 面上依然云淡风轻,气度潇洒。 他轻轻拍了一下额头,做恍然状:“对了,有个事忘了说,跟姜望那小子有关。” “他的事你自己跟他说咯。”叶青雨似模似样地翻着书,耳朵却偏了过来。 叶凌霄漫不经心道:“是云顶仙宫的事情。” “云顶仙宫?”叶青雨微微蹙眉:“那不是已经是姜望的了吗?” “当然。宝物有主,德者天佑,既然公平竞争,是他的就是他的。”叶凌霄笑了笑:“不过呢,他继承的云顶仙宫,只是废墟。需要很多努力,才有复苏的可能。坦白说,非常困难。” “这些我知道啊。”叶青雨说。 关于云顶仙宫的现状,姜望早就跟她讲过。 叶凌霄慢条斯理地继续道:“整个云顶仙宫,存留至今的完好建筑,应该只有三座。这三座建筑,是云顶仙宫覆灭时留下的后手。对云顶仙宫的复苏,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叶青雨扭过头:“之前怎么没听你说?” 叶凌霄装作没听到,自顾说道:“那小子现在应该找回了一座,而咱们凌霄阁呢,又恰好有其中一座。你说,该不该看在……安安的份上……送给他?” “当然应该啊!” 叶青雨不假思索:“他是安安的哥哥,也算是咱们凌霄阁的自己人。而且,云顶仙宫都已经认主,咱们留着那建筑也是无用,为什么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呢?”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凶巴巴地瞪了叶凌霄一眼:“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也只有在叶凌霄面前,向来清冷如仙的她,才会有这般儿女情态。 “没有。”叶凌霄轻飘飘岔开话题:“那三个建筑,名为灵空殿、凌霄阁、青云亭。我女儿这么冰雪聪明,应能想到些什么?” 叶青雨翻了个白眼:“咱们凌霄阁继承了一部分云顶仙宫留下来的传承,也不是什么秘密。” 名字都说出来了,她断没有想不到的可能。甚至早在迟云山里,姜望和斗勉交易之时,她就猜到了一些可能。只是并不清楚,灵空殿里与云顶仙宫有关的事物是什么。现在想来,应当就是三座同名建筑了。 叶凌霄笑了笑,不置可否:“咱们家里的这个建筑,就由你来送给他吧。” “我转交倒也行。” 叶青雨公事公办地点点头,忽又狐疑道:“你既然早知他需要此物,为什么不早给?” 叶凌霄收敛了笑意,很有几分认真地说道:“能在庄高羡和杜如晦的手上活下来,不管用什么办法。实力也好,气运也好。他都证明了他的价值。” 叶青雨皱眉:“所以……这是生意?” “你给他,他才不会视为生意。”叶凌霄并不讳言:“我已经不需要云顶仙宫,成全他也无妨。但我为什么要成全他?安安是安安,你是你。他需要证明他自己的价值。” 叶青雨沉默了片刻,才道:“爹,你跟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样。” “青雨。”叶凌霄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我希望你永远不食人间烟火,永远单纯善良。我也希望,我永远在你心里完美无瑕。但有时候,也不得不让你看到一点现实。这样的话,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能够勇敢的面对。” 叶青雨撇了撇嘴:“您是当世真人,肯定比我活得久。” “噤声!” 叶凌霄伸指拦住她,不让她说这样的话。 而后翻掌托出一方精巧阁楼,小小一个,立在掌心。又并指在阁楼上抹过。 “天上地下,只能有一个凌霄阁。” 他的声音平淡,却又不容置疑。 “所以它的名字我改了一下,现在叫云霄阁。” 他看着自己的女儿,眼神柔软:“你拿去给他吧。” 叶青雨伸手接过,果然看到那小小阁楼上,竖匾的名字,正是“云霄阁”。 “怪精巧的。”她说。 叶凌霄笑了笑:“仙宫遗楼,自然非凡。” “爹,那我去了。”叶青雨将这小巧的云霄阁收下,终于离开那些珍贵的古籍。 叶凌霄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 “孩子大了。” 叶青雨离开后,一个声音突兀响起。 窗外一朵闲云飘落下来,化作一头小巧异兽,跃进小楼中,长尾转动,正是阿丑。 叶凌霄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一个父亲的复杂心情,不易表达。 “名字改得好。”阿丑又说。 它巴巴地拍着马屁:“普天之下,除了叶小花,谁堪凌霄?” 砰! 叶凌霄回身一拳,将它砸到地上:“叫老子叶凌霄!” 小楼建得结实,无甚反应。阿丑更是皮糙肉厚,一骨碌就爬起来。混不在乎地甩了甩脑袋,嬉笑道:“你的拳头真有力,当世真人第一,舍你其谁?” “算了,反正老子亏的也不是一点两点了。”叶凌霄靠回躺椅上,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说吧,你又干什么了?” 阿丑摇摇尾巴,尾巴上的无色水球跳了跳:“踏云湖里,没有鱼啦。” 踏云湖里的鱼,是云国第一鲜。不知多少达官贵人,求购而不得。 因为叶青雨爱吃,叶凌霄就将整个踏云湖圈住,不许旁人再捕捞。 在这种情况下,踏云湖为什么会没有鱼? 自然都是被阿丑吃光了…… 叶凌霄拳头蓦地握紧,最后还是松开。 “快滚。趁我还能忍住。” 阿丑一句话也不说,尾巴一甩,便窜出了窗外,非常的敏捷,也很识时务。 第十二章 礼尚往来 人间多疾苦,一吃解千愁。 对于姜安安来说,只要哥哥还在身边,就没有美食解决不了的烦恼。 对姜望而言,她吃得满嘴流油,笑得没心没肺,就是最大的回报。再多的辛苦和努力,也都值得。 在这个无限广阔的世界里,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安安。” 姜望看她一阵,开口道:“哥要走了。这次可能也要忙很久。” 姜安安小手抓着筷子,筷子扒拉着面条,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过年来看我吗?” “当然。”姜望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我们说好了的。哥哥也会想你啊。” “那你路上小心一点。”姜安安小声说。 “哥现在走在路上,都是别人要小心。”姜望故意嘚瑟道:“哥可是出了名的凶神恶煞!” “哼。”姜安安皱了皱小鼻子,看了姜望一眼,又把头扭回去。 继续吃面。 “哎呀,笑一个嘛。”姜望逗她。 姜安安嘟着嘴,就不配合。 “笑一个嘛,小胖墩~”姜望的声音,抑扬顿挫。 “你才胖!”姜安安放下筷子,往姜望身上扑,张牙舞爪。 嬉闹一阵。 “走啦。”姜望说。 姜安安又坐回去,又抓起筷子。 “嗯啊。”她说。 姜望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将房门掩上。 小小的姜安安没有去看他的背影,只乖乖地坐在那里,慢慢的吃面。 她很乖,她不哭。 只是。 “新年才刚刚开始,我却已经期待除夕。” …… …… 离开姜安安的房间没多久,正好迎面撞到叶青雨。 “叶道友,我正好找你!”姜望欢喜道。 叶青雨眨了眨眼睛,把准备拿出来的精巧楼阁又按下:“你找我做什么?” 姜望非常自信地从储物匣中取出一个锦盒,递了过去:“你瞧瞧。” 这盒子还是刚刚装了爆酥竹糕的,他见着还算好看,收拾收拾,便拿来装东西。 “这是什么?” 叶青雨眼睛里挂着笑,伸手接过那锦盒,打开一看。 只见里面躺着一颗天青里夹着丝云白的圆珠,只有三分之一拳头大小,美丽极了。 笑意不由得漾开,晕染到了嘴角。 作为叶凌霄的女儿,云国的唯一公主,她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 但姜望的这份礼物,还是让她很愉快。 “这是天生法器定风珠,我从一处秘地得来。” 姜望把夺得定风珠的凶险过程直接略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安安耗用了凌霄阁这么多资源,我实在感激。便以这定风珠做偿,还请叶道友不要嫌弃。” 叶青雨顿时笑容一敛,“啪”地一声将盒子关上,放回姜望手里:“安安是我凌霄阁的亲传弟子,凌霄阁培养自家弟子是应当应份的事情,并不需要什么报偿。姜道友还是收回去吧。” “叶道友,我不是那个意思。”姜望举着盒子,犹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有些着急地说道:“我不是说凌霄阁需要报偿,是我表达感激,对,感激。” “不用客气。”叶青雨十分疏离地礼貌一笑:“凌霄阁什么都不缺。” “我也不是说凌霄阁缺这个。”姜望全无战斗时的机智果敢,有些沮丧地道:“我嘴笨不会说话,就是想要把这珠子送给你,感谢你。” 叶青雨有些心软了,但嘴上还是道:“你嘴笨?我看你跟人斗嘴的时候,挺厉害的呀。不是把焦雄说得跳脚?”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 “我不在乎他们,不用管他们的心情。嘴就不笨了。” 叶青雨微微抬了抬下巴:“是嘛。” “是真的,叶道友。”姜望合掌求饶:“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话,我给你道歉。你莫要生气了。” 叶青雨已经消了气,但莫名觉得这样的姜望怪有趣的,比他锋芒毕露的时候,要可爱得多。 “哪有道歉还戴着面具、藏头露尾的?”她故意道。 “这……”姜望迟疑了。 “不想摘就不摘吧。”叶青雨说:“没事,我不勉强。” 姜望就算再迟钝,也知道这里的“没事”,不是真没事。 他一咬牙,将山鬼面具解下了,露出他挂着两个青黑眼圈的脸。 左半边脸还略微有些浮肿。 “噗!” 叶青雨一下子笑了出来,但很快又收敛:“对不起我不该笑。” 姜望无奈:“没事,你笑吧。” 叶青雨不是个很爱笑的人,但姜望现在也太具喜感。 想他在迟云山,斩焦雄、杀池月、败云游翁、威胁斗勉,何等威风? 听父亲说,除夕夜他还夜闯新安城,杀了庄国副相董阿,又从庄高羡和杜如晦手底下逃生,此番种种若是传出去,必然名动天下。谁能不赞一声天骄? 现在却这副鼻青脸肿的猪头样子,两相比较,实在反差太大,令人忍俊不禁。 叶青雨捂着嘴笑了一阵,才道:“怎么弄的呀?” 被叶青雨看到这副样子,姜望也有些自我放弃了,闷声道:“一个老和尚打的。” “哪个老和尚这么过份?”叶青雨问。 姜望叹了一口气:“这个场子短时间内是找不回来的。” 他不欲多说苦觉的事情,因为那会牵扯到被庄国君臣追杀的事情,而他承诺过叶凌霄,绝不把叶青雨卷进他的麻烦里。 所以他又递了递盒子:“那你现在可以接受我的道歉了吗?” “好吧,勉为其难。”叶青雨笑笑,将定风珠接到手里,又翻掌取出小巧精致的云霄阁:“我也送你一个礼物!” 姜望想说定风珠不是礼物,是还债,是曾经承诺过的报偿。 但五府海内云顶仙宫的反应,令他忘记了这些。 他早就猜到,凌霄阁里有云顶仙宫复苏所需的事物,很可能与灵空殿相同。无论它是叫凌霄阁还是叫云霄阁,至少此时此刻,云顶仙宫的反应,说明了它的重要性。 姜望深吸一口气,道:“我不能要。” 他的确想要,但之所以一直未同叶青雨张嘴,是因为他还没有寻到足够价值相抵的事物。他不愿白白的索取。 叶青雨眨了眨眼睛,笑容有消失的趋势:“朋友送你礼物,你也不接?” 姜望抿了抿唇,还是接过。 他会记住这份人情,无须太多言语承诺。 小巧精致的阁楼,刚刚入手,便清光一闪,直接进入五府海,落入云顶仙宫废墟中。 胖嘟嘟的白云童子跃将出来,欢呼道:“来咯!” “我的确很需要它。”在体内云顶仙宫的变化中,姜望说道:“但不知何以为谢?” “我爹说了,你是安安的哥哥,不算外人。” 叶青雨摇了摇手里的盒子,眼睛弯成了月牙:“朋友之间,礼尚往来!” 第十三章 “再战真人” 小楼之中,暗中通过秘地法阵观察此处的叶凌霄,嘴角一个抽搐,很想跳出来大吼。 “本真人没说过!” “什么不算外人!姓姜的小子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是外人!” 但他毕竟需要保持他的风度,只咬牙切齿地一把将眼前景象抹去,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 …… …… 小巧精致的阁楼,受到云顶仙宫的吸引,直接落入五府海。 在五府海的天穹中,它急剧膨胀、扩大…… 轰! 降临云顶仙宫废墟,正正嵌在中宫位置,与整个云顶仙宫废墟群落,融为一体,无分彼此。 复归仙宫的云霄阁,全不似之前的小巧精致。反而高大、威严,有一种雄阔气象。 姜望完全能够感觉到,整个云顶仙宫废墟,在此时拥有了某种共同的联系,被一种玄妙的力量所统合。 相当于一颗颗珠玉,被一条线串了起来,连接了彼此。 很明显在久远以前,云霄阁就是云顶仙宫的枢纽所在。 如果说灵空殿的作用,就是为云顶仙宫提供源源不断的元气,那么云霄阁的意义,就是统合连接整个云顶仙宫,有着更核心的价值。可以说,云霄阁落定之后,云顶仙宫的复苏,才真正拥有可能。 但云霄阁的真正价值,可能需要在更多的建筑复苏之后,才能够完整显现。 姜望现在非常期待,青云亭能够发挥什么作用。 胖嘟嘟的白云童子在云霄阁楼顶手舞足蹈,欢喜极了。一边摇晃,一边哇哇乱叫:“云顶仙宫,盖压天下。姜望仙主,寿与天齐!” 咚。 神魂降临的姜望屈指一个脑瓜崩,弹得他瞬间老实下来。 “哪来这些浮华之词,传出去让人笑话!” 白云童子是云顶仙宫原迎客童子不知第几世的转世身死去后,残余的养分乃至于命运,与深藏在寄神碑中的一点真灵融合,结合了过去与现在,算是一种新生。但究其根本,仍然是依托于云顶仙宫存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视为云顶仙宫的器灵。与云顶仙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无论受什么伤,只要云顶仙宫还在,就能很快复原过来。 之前庄承乾一巴掌把他打得七荤八素,现在也活蹦乱跳的。 被姜望教训之后,他有些委屈巴巴地道:“好像以前就是这样……” 姜望沉默。 他好像明白,曾经强横无比的云顶仙宫,为什么会被打成废墟了。 动不动就要盖压天下,能不让人生气吗? 天底下强者这么多,谁没有脾气?指不定哪个绝世强者一个不舒服,顺手就把你掀了。 “你也要看看条件好吗?什么盖压天下、寿与天齐……”姜望幽幽道:“我不配。” 白云童子揉了揉自己的脑门,更委屈了:“你不配,应该打你自己啊。打我干什么啊?” 姜望一时竟然不知怎么反驳,恼得抬起手来。 白云童子连忙一个翻滚,像一团肉球,直接滚进了云霄阁中。 …… 辞别了叶青雨,姜望独自离开云城。 他决定去雍国。 现在的雍国,正是韩煦掌握军政大权,革新朝政的时候。 虽然有墨门的支持,有阻庄高羡、退赤马卫、挽狂澜于既倒的威望,此次革政几乎是滚滚大势,没有失败的可能。 但阻力仍然会有。 旧有的利益阶层,势必会抵触现行规则的变化,这不为任何人的主观意志所改变,是根本的利益矛盾。 有矛盾就有纷争,韩煦固然有足够的手段保持大局稳定,内部一时的混乱却也无法避免。 正是在这种稳定与混乱并存的时候,才是最好的时机。才有火中取粟的可能,去青云亭中拿回云顶仙宫的遗落建筑。 若待时局完全稳定下来,在青云亭有什么动作,很容易引起雍庭的反应。时局若太混乱,各方雄杰纷纷抢占利益,孤身一人的他,也反倒很难占据什么好处。 庄高羡和杜如晦的追杀已经告一段落。对姜望来说,现在整个西境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是雍国。 庄雍国战刚刚结束,永昌郡新附。两国至今还留有大军,分驻锁龙关与殷歌城,正面对峙。 庄高羡和杜如晦绝无可能在此时深入雍国。况且,随着长河一战,庄高羡放弃追杀。之后也未必还能捕捉到姜望的痕迹了。 在反杀庄承乾,去掉“心魇”之后,姜望并没有从此高枕无忧的轻松。反倒对实力的提升,有了更迫切的追求。 庄承乾带给他的可怕压迫感,让他永生永世都不想再感受一遍。那种在绝境中挣扎的滋味并不好受,唯有更加强大的实力,能够让他行在坦途。 事后庄高羡的追杀,更是为他敲响警钟,让他不可有半刻松懈。 刻苦的修行自不必说,他也从未放松过。纵观这一路来的所有收获,来头极大的云顶仙宫,已经集齐了灵空殿和云霄阁。现存已知的三座失落建筑,只剩一座青云亭,他如果不尝试一下,实在难以甘心。 姜望戴着面具,裹得严实,悄悄飞离抱雪峰。 心中计划早定,于是折向西北。 少年永远有他的方向,永远坚定前行。 一路无事地离开了云国,离开这云上的美丽国度。 刚刚飞出边境不远,心中警兆忽生。 姜望空中骤停,拔剑出鞘! 但才及半截,手已经被按了回去,剑也被按回剑鞘。 一个黑影笼罩上空,一只拳头将他轰落地面。 砰! 姜望毫无反抗之力地被砸落,体内道元混乱,勉强爬起身来,又是一记拳头落下,将他砸趴。 而后就是一顿狂风骤雨般的拳脚。 这熟悉的感觉…… 姜望悲从中来:“老和尚,你还来!” 他每次刚一挣扎,就被轰了回去。从始至终,连回一下头都做不到。 “一次就行了啊,我警告你!” 姜望悲愤怒吼:“别以为你救过我,就可以肆无忌惮。我是有脾气的!” “我认真了啊,老和尚!别逼我还手——啊!” “别逼我叫人。凌霄阁主跟我是自己人——哎唷错了错了。有话好好好说——啊!” 在神秘人狂风骤雨般的殴打之中,忽的有一团云气飘来,从中探出一只长满长毛的蹄子,给姜望的屁股狠狠来了一下。 神秘人拳头顿时一收,一甩袍袖,就此消失在空中。 第十四章 此中零落 飘远的流云之中,仙气飘飘的叶某人正在抱怨。 “你瞎掺和什么?要是真踹出问题来,本阁主岂不是做了亏本生意?” “嘿嘿,我又不傻,注意着呢。”怪模怪样的异兽嬉笑道:“真痛快!” “是啊……” 某叶姓真人长舒一口气,满脸舒爽:“世事洞明皆修业,念头通达即资粮!” 异兽甩着尾巴:“你占了凌霄之势。但也替他割裂了部分因果。对前路没有妨碍吧?” “呵。”某叶姓真人屈指一弹,洞光穿空,浮云流散:“有些负重,于他是一座山,于我,是一粒尘!” …… …… 狂风骤雨打芭蕉,此中零落为哪般。 行凶的暴徒离去了。 姜望缓了好一阵,才将混乱的道元调整回来。 连着被苦觉老和尚暴打了两次,他直恨得牙痒痒。 第一次挨揍,想着纾解老和尚收徒不成的怨气,也就罢了。但这怨气未免太长久了些。怎还揍了又揍,揍上瘾了? 这样隔三岔五地被揍一顿,他姜望怎么见人?怎么在妹妹面前昂首挺胸? 但真要说如何报复苦觉……他倒也做不出来。毕竟苦觉真真切切救了他的命,又是长辈。 而且他也打不过…… “怨不得我了净礼。”他最后咬牙切齿道:“要怨就怨你师父吧!” 苦觉今天怎么打的他,以后他都要在苦觉的宝贝徒弟身上还回去。让苦觉着急,让苦觉生气,让这黄脸老和尚干瞪眼。 “……算了。” 幻想了一阵,姜望终是叹了一口气,认命般地将被打落的面具捡起来,慢慢戴上:“迁怒于人,非是英雄所为。我还是好生修行,早点让老和尚打不过我,才是正理。” 雍国在云国的西北方,长河穿境内河昌府而过。 姜望一边控制道元在被殴打过的部位游走,舒缓疼痛,一边往前走。 “不过……怎么感觉刚才打我的人不止一个?” “有没有净礼啊……太混乱了没注意。净礼看起来怪单纯的,不会那么蔫坏吧?” …… …… 被念叨着的净礼和尚,此刻正在哭鼻子。 他跪坐在地上,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僧衣上,染了几点血迹。 干净的眉眼皱成一团,呜呜呜地哭。 在窗口洒进的光线里,他的泪眼纯净非常。 在他面前,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黄脸老和尚,双眸紧闭,一动不动。 未几。 “哭哭哭,哭什么哭!”黄脸老僧睁开眼睛,一顿大骂:“哭丧呢你!” “呜呜呜……可是师父你……”净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伤得好重……” 这是一间破旧小庙,立在一座秃山上。 四下无甚遮拦,风放肆地吹来吹去。 庙里只有两间房,分为前后殿。 前殿是供奉之所,但也只有一尊木像,雕刻的竟不知是哪位佛陀,因为并无面目,不知是一开始就未刻上,还是在久远的岁月里模糊了。总归在那里供奉着。 这无面的佛陀自然香火寥落,佛像前的供盘里,早已空空如也。老鼠都啃不着一点面屑来。 后殿是僧人居所。 屋中也只有一张床,床上躺着苦觉,因而净礼只能坐在地上。 苦觉拼着受伤,强行冲撞天风,未及休养,又在长河之上,与气势正昂扬的庄高羡激烈交锋。 战时虽未落下风,脱离战斗后,伤势却也加剧了。 仅此倒也不算什么。 之后他装死诈姜望剃度,姜望铁了心不当和尚,死活不肯答应。他一怒之下起身暴打,怨气散尽后才潇洒离开。回返悬空寺,处理他自己焦头烂额的破事。 但不幸的是,恰好在回悬空寺的路上,遇到了老对头。 那老对头见他受伤,哪有不穷追猛打的道理。 这一战打得凄惨无比,也就是老和尚奸猾,又手段极多,才能觑得机会,逃归悬空寺地盘。 至此,伤势就十分严重了。 当然,从他中气十足的骂人姿态还是可以看出,他并无性命之忧。 他甚至抬起手来,给净礼的光头来了一下:“哭哭啼啼,没有出息!能不能向你净深师弟学习学习?他看到老子一身的血,眉头都不皱一下!” 说完他自己咂摸了一下:“不对。这是没有感情啊……” 第十五章 乡人相逢于异乡 在韩殷统治的漫长时间里,雍国不复雍明帝韩周时代的强盛,彻底退出了北域,但仍占有十三府,曰天命、靖安、南乡、泰宁、顺安、永怀、河昌、富春、澜安、抚明、宜阳、镇右、岭北。 比起三郡之地的庄国,足能称得上庞然。 若非荆国、景国的牵制,以及祁昌山脉这种天然屏障,数代庄君又都称得上雄才,雍国早就将庄国一口吞下。 但无论有多少原因,数百年过去了,庄国不仅没有败亡、反倒日渐成长,被很多人视为韩殷锐气尽失的明证。 尤其是在道历三九一九年,新年伊始,一场牵连甚广的战争在极短的时间里结束。 人们赫然发现一个恐怖的事实,自庄承乾立国以来,庄国有被凌压过,有被欺辱过,但还未真正输过国战! 无论是对陌国,还是对雍国,又或者早已经被伐灭的许国。 庄承乾血战祁昌山脉,拦住韩殷兵锋且不说。庄高羡两起国战,第一次打疼雍国边军,赢得多年边境安宁,第二次更是险些将雍国攻灭! 庄国兵势之强,令人心惊。 庄雍国战之后,整个岭北府被庄国占据。 宜阳府以锁龙关为分界线,南面也归庄国所有,被一起划入庄国永昌郡。 锁龙关在宜阳府南面大概三分之二的位置,因而从地形上看,宜阳府大部分的领土仍属于雍国。 但由于锁龙关的重要性,整个宜阳府都在锁龙关的俯视范围内,无一生地。 所以才有了拔地而起的殷歌城,将这种地缘劣势抹消。 值得姜望庆幸的是,青云亭的宗门驻地,在雍国西部的顺安府,而不是在庄雍大军对峙的宜阳府。 若是在宜阳府,大军镇压之下,他根本不必动心思,直接放弃便是。 而顺安府是之前国战中,少见的未被波及的地方。其南面毗邻的澜安府一度倒是被庄洛联军攻入,但很快就被驱逐。 南面庄国的兵锋始终未过锁龙关,北面荆国的赤马卫都未能攻入靖安府。 整个顺安府唯一与战争接近的瞬间,或许就是庄国国相杜如晦袭扰雍境、牵制雍国神临战力时,短暂降临过府治宁远城,轰了一拳,连护城大阵都未打破,便仓促离去。 因此相对于宜阳、澜安这些地方,顺安府的气氛明显宁和许多。 走在顺安府文溪县城的大街上,姜望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韩煦君臣对整个国家的把控。 人们对于变革的不安无法掩饰。 譬如雍国现在以墨学为正统,境内儒院、道院,乃至寺庙,都需要拆除或改建。原本围绕这些儒院、道院、寺庙建立起来的产业,自然都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但这些人也是雍国人,也需要生活。这就是根源性的矛盾。 但眼中所见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人们有焦虑,但并无愤懑,也非麻木。在时代变革之中,对朝廷有信心,对未来有希望。 “希望”能够引领人们跨越所有困厄,它好像不需要成本,只发源于精神,但恰恰需要最多的努力。 不难想象以韩煦为首的雍国新庭,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 有墨家的支持,这也不是不能做到。墨家机关术天下无双,仅各类机关造物,就足以让他们富甲天下。墨家倾泻一些资源下来,抚平变革中的阵痛想是不难。 但最让姜望意外的是,他想象中的墨家机关兽招摇过市的场景并未出现。甚至他用三天时间,踏遍了文溪县城的大部分街区,也未能见到几个墨家门人。 或者是墨家对于涉足国家体制一事仍有疑虑,扶持韩煦只是一次试行。或者是墨家内部亦有分歧,没有全力的投入。又或者韩煦君臣手段高妙,以墨学为国学,但并未让墨家的影响力渗入各行各业。 总而言之,雍国的军政大权现在明显仍是由韩煦一手把控。 雍国是韩煦的雍国,而非不少人猜测的那样,只是成为了另一种形式存在的“钜城”。 “钜”即钢铁。 钜城是墨门圣地所在,相传是一座真正的钢铁雄城,但除了墨门高层之外,至今也无人知晓其确切地址。 从姜望观察的情形来看,雍庭与墨门更多是一种合作的关系,而非依附。至于面对明显强势得多的墨门,韩煦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却非姜望能够得知了。 想来其中的惊心动魄,不足为外人尽道。 姜望这三天,并不是乱跑,在休养身体,把自己调整至巅峰的同时,他在尽可能地搜集情报、分析信息,为自己的最终目的做准备。 第十六章 乡人不知乡人恨 枫林城道院,道勋榜第三的张临川。 袭杀枫林城主魏去疾的白骨使者张临川! 姜望的眼神稍定即转,他的脚步依旧轻快,他依然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穷叫唤依然在叫唤。 一切仿佛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唯有他自己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不可能不被影响,不可能没有改变。 他的心情,甚至于他的目的。 因为在地灾开始的第一时间,就用白骨遁术带着姜安安和宋清芷逃走的缘故,枫林城域的惨事,他一直只知道一个大概。 知道是董阿欺骗了他,知道庄高羡和杜如晦坐视满城百姓身死,在白骨尊神手里抢夺白骨真丹,庄高羡借此恢复伤势,成就真人。 陆琰和董阿的对话,让他知晓了部分真相。但那场灾难里更具体的事情,还是从庄庭公布的说法中得知。 那大半都是假话的公告,在姜望这里显然没有任何公信力。 后来他剑斩蛇骨面者,在蛇面死前的审问中,倒是得知了一些消息。 蛇面当时说,白骨道的高层,还剩白骨圣主、二长老陆琰、白骨使者张临川、圣女、龙面、猴面、兔面。 后来在青羊镇,猴面为向前所杀,龙面为他所斩。 兔面在以厌心刺袭击龙面之后逃走。 白骨道高层便只剩下白骨圣主、二长老、白骨使者、白骨圣女、兔骨面者。 而后齐阳战场上陆琰反戈,妙玉埋伏在白骨门……白骨道还活着的所有高层,几乎全都背弃了白骨圣主。 忠于白骨信仰的教众,都已经因为各种原因死去。毫无疑问,他们之所以能够死得那么干净,背后一定有一只手在安排一切,那是白骨道内部的清洗。就像十二骨面里最强的龙面,姜望不足以杀死他,兔面就出手”帮忙”。 那时候姜望已经知道,白骨圣主是白骨尊神的代行现世之身。在目睹了白骨圣主的仓皇逃窜之后,他甚至觉得陆琰、张临川那些人,有可能消灭白骨圣主。 但庄承乾扮演的姜魇,在那时就提醒他,说他缺乏对幽冥神祇的尊重。 姜望在那时候有过一次针对“姜魇”的试探,但并无结果,只留下些许怀疑。 但是在水底魔窟中,白骨尊神与庄承乾有过最激烈的交锋。白骨尊神对庄承乾的渴求,完全能够说明,祂炼制瘟疫化身的降世行动也已失败。 如果从张临川袭杀魏去疾的情报来看,张临川应该只有内府境实力。 姜望现在开辟两府,掌握两大神通,根本不惧。 但若从白骨圣主失败的这件事来考量……白骨道那些人的实力,深不可测。 须知白骨尊神何其恐怖,祂将庄承乾那样的人物都逼入了绝境。纵然在“白骨圣主”这个时期,没有在庄承乾身上耗费的力量恐怖,也没有无生劫这样的恐怖神术绵延数百年,但能够战胜祂,也足以让人惊叹。 白骨道现存高层里,最让人忌惮、实力最恐怖的,应该是陆琰,在枫林城域他就是外楼强者,作为白骨道仅存的长老,本来身份也最高。 但在青羊镇,龙骨面者临死前怒吼的名字,分明是张临川……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在龙骨面者看来,叛教的核心人物,是张临川,而非陆琰。当然也不能排除,他临死之前第一个想到的,是指示兔面反戈的人。 综合这些考量,姜望并不能拿准张临川的实力。 他是要报仇,不是要送死。 所以在看到张临川的第一时间,他没有选择拔剑冲上去,而是隐藏心绪,让自己平静走过。 风平浪静的县城街道,路人各行其是。平静的生活,周而复始。 异国他乡见乡人,乡人不知乡人恨!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在文溪县城的这段时间里,姜望从无主动询问过青云亭的相关消息,都只是顺耳一听,或者是引导其他人主动讲述。 他在一个环境不上不下的客栈,开了一间中房。每日白天就出门溜达,明面上四处闲逛,品尝当地美食,暗地里搜集相关信息。 天色一黑就回客栈,绝不惹是生非,绝不捣乱。踏踏实实探索新开辟的第二内府,掌控新得的神通。另外就是努力给自己“消肿”…… 苦觉阴损,叶凌霄也不是善茬,两位真人留下的青肿并不会真的给姜望造成伤害,但要消除也绝不容易。需要控制道元做极其精细的对抗,才能将那些痕迹一点一点驱逐。 不过这个过程,本身加快了姜望的状态调整,让他得以用更快的速度,恢复到现阶段的巅峰。 走在文溪县城的街道上,姜望与一切行走在这条街道上的异乡人没什么不同。 他融入得很好,行走得很自然,甚至于吃东西的动作,也和往常一般模样。但嘴里,已经再也尝不出美食的味道。 只有每一口咬下去,那“唧唧唧”的声音,在无力而徒劳地……穷叫唤! “好吃吧?” 一个笑容爽朗的大婶迎面说道。 她大概是文溪县城的本地人,见姜望吃得香,有一种本地美食的自豪感。哪怕见他戴着面具、不见真容,也并不冷漠。 “太好吃了!”姜望笑着说。 他有意调整了口音,避免被张临川听出来,虽然也许张临川并不会记得他的声音。 露在生肖龙面具外的薄唇线条很是清晰,下巴有着干净利落的弧度。 “城北的张麻子卤面,也很好吃!”大婶热情大方。 “晚上就去尝尝!”姜望说。 这位大婶只是路过的时候顺嘴搭几句话,听得姜望的回应,脚步麻利,满意地继续往前走,走过了姜望。 姜望转身回头:“谢谢啊!” “不用!”大婶头也不回,俨然感觉自己又为家乡做了贡献,十分骄傲。 在那已经永远死寂的,枫林城域,曾经也有这样可爱的乡人…… 姜望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在刚才转身的瞬间,他已经看清楚了张临川的背影,看到其人行走的方向。 他为什么来雍国? 他想要做什么? 他会去哪里? 脑海里整个文溪县城的舆图,渐渐清晰具体。 而姜望脚步轻快,咬破了最后一颗“穷叫唤”—— 唧唧唧! 第十七章 这一刹 姜望往前走,走到街道的尽头,很是自然地右转,前行,左向,而后迅速绕进一条小巷里。 他在文溪县城里,轻车熟路地来去,像是在这里已经生活很久,与经过的路人并无交集。 翻进一间院子,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头戴斗篷,身披黑色长袍,重新换了装束。 在他离去之前,有意制造了响动。 不多时,从里间奔出一个敞衣坦肚的胖汉,手提钢刀,气势汹汹。往院中一看,顿时破口大骂:“我你娘!!老子晾在这里的袍子呢?” 旁边一个瘦个儿也挤将出来:“哎!谁干的?我挂在外面的斗篷也被顺了!” “我你娘!”胖汉环顾四周,骂骂咧咧:“连我郑老三的东西也敢偷!” “三哥你看!”瘦个儿忽的眼睛一亮,往前指道。 胖汉眯眼一瞧。 院中有一方石桌,原本晾着袍子的晾衣绳,就在石桌不远处。此刻袍子不见了,石桌上却放着一颗明晃晃的银锭。可以买那袍子、斗笠不知多少套。 “哇呀呀!”郑老三怒气冲冲,大步往前,一刀劈落:“小贼竟敢辱我!” 其声愤慨,显然他的尊严、他的人格,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钢刀落下,将银锭分为两截。 刀刃劈在石桌上,擦出一溜星火。 郑老三胖手一抹,将占据绝大部分的一截拿走,只留下一块小碎:“四儿,这是人家留给你买斗篷的钱。我的袍子钱,我就先拿走了。” 李老四纵是有些话想说,在那柄明晃晃的钢刀前,一时也说不出来。只得悻悻道:“听哥哥的。” 雍国西邻的国家有三个,自北而南,分别是陈国、礁国、洛国。 陈国在西北,洛国在西南,礁国在正西。 顺安府是雍国西府,文溪县城又在顺安府的西部,几乎靠近边城,算起来与礁国也相去不甚远。 青云亭的总部在这种边府边县之地,可见混得并不如意。大概比成国的灵空殿强一些,但也有限。 此来青云亭寻找云顶仙宫失落建筑,与灵空殿那一次情况又有不同。 灵空殿那里,斗勉早先已经扫清了所有障碍,包括成国上层的阻力。灵空殿完完全全地属于斗勉,有斗勉的配合,他只需要过去接手就行。 而在青云亭,他必须要考虑到雍国的上层力量。他身后可没有一个斗家、一个楚国撑腰。 所以哪怕青云亭实力再不怎么样,他也要低调行事。 云顶仙宫的失落建筑,无论青云亭的人知不知道它的存在,都不可能轻易让姜望带走。甚至交易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倘若他大大咧咧找上门,摆明条件谈交易,最大的可能是被青云亭连云顶仙宫一口吞下。 身在异国他乡,身前无明路,身后无倚仗,须得万分谨慎。 姜望愿意用三天的时间,踏遍文溪县城大部分街区,用心熟悉这座县城,就是这种谨慎的体现。 而这种谨慎,至少在此时此刻,为他赢得了面对张临川的第一个优势——“地利”。 优势须得好好利用,如此成就胜势。 第十八章 曾相见 在姜望的观察之中,前方本不存在这个背影。 这个属于张临川的背影,之前完全没有出现在视野里。 但此刻见到,竟不觉突兀。 而他转过身来,表情平静地看着姜望。 “你知不知道,视线,也有重量?” “在我之前经过的那条街道上,一共有两百八十六人。视线在我身上扫过的人,有九十七个,你是其中之一。整条街朝我这个方向回过头的人,只有五个,你也是其中之一。” “现在,我又看到你了。” “虽然你戴上了斗笠,披上了袍子,但你走路的姿态、自信的神气,包括你握剑的笃定,都在告诉我——我们又见面了。而且是在你特意绕了这么大一圈,遮掩得这么鬼祟的情况下再见面。” 他的声音很温和:“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姜望摩挲着剑柄,于是抬头看着他:“你需要解释吗?” 此声一落,自整条街道的各个角落,数以千计的神魂匿蛇凶狠窜出!各具姿态,气势凶悍。 这是神魂的战场。 姜望第一时间就发现,这不是现世,也非幻象,是神魂被拉入了某个相关于神魂的神秘所在。所以他也悍然召出神魂匿蛇。 张临川在神魂方面的造诣竟如此之深,不知不觉间,就拉着他深陷这里,简直可怖。 但他的神魂也须不弱。 在吸收庄承乾新生的神魂本源之后,神魂方面的伤势已经痊愈。经过红妆镜的再次强化,足足三千条十倍于最初强横程度的神魂匿蛇,给了他应对神魂斗争的底气。 而长相思孕生的剑灵,更是曾支持着他与庄承乾的神魂交战。可以说,神魂之战,他也经验丰富。 张临川再怎么强,也不可能强得过庄承乾。 哪怕这是张临川选定的战场,是必定会倾斜于其人的所在,他也有足够的信心一战。 面对突然钻出来的神魂匿蛇蛇群,感受到对手神魂力量的强大,张临川依然平静。 “你不再掩饰之后,从你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恨。” 他说:“看得出来,你非常恨我。” 不等姜望说话,他又道:“或许你恨的,是我这张脸?” 姜望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他说:“如果你想杀张临川,那么你找错人了。” 他竟然不是张临川! 这很荒谬,但也不是全无说服力。 至少姜望想不出来,张临川有什么必要撒谎说自己不是张临川。 “我想,张临川的样子,我还是能记得的。”姜望说。 “你记得的,是他以前的样子。” 这人说道:“他现在,长这样。” 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空中描绘出一张脸,逐渐清晰、具体。 那是一张,年轻且平凡的脸,不丑也不俊,没有什么棱角,也没有什么特点。 “好像有些眼熟。”姜望说。 他隐隐有些熟悉,但一时记不清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因为实在是普通,或许只是在什么时候打了一个照面。 “眼熟么……” 这人收回手指,空中的年轻面孔慢慢消散。 “那么,见到你很高兴。” 嘴上说着高兴,但他的目光却依然温吞,没有什么波澜。 “今天就先到这里。” 他说着,又当着姜望的面,转过身去,往前走。 似乎并不提防姜望的攻击,也不在乎那些围拢街道的神魂匿蛇。 “对了。”他说:“张临川新创立的无生教,现在正在雍国活动。你有兴趣的话,可以找找看。” 姜望按剑未动,他没有质疑此人话语的真假,真假他自然会去验证。 他只是看着这个与以前的张临川一模一样的人远去,出声问道:“所以你是谁?” “如果你还有机会看到我,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这人脚步未停,就这样“走”远了。 笼罩神魂的力量,就此消失。 仍在文溪县城的街道上,街上行人如织。 姜望刚刚与那书生擦肩而过,一切没有什么不同。 刚才那涉及神魂的神秘所在,其间发生的一切,几乎没有对现实造成任何影响。甚至于耗去的时间,也微乎其微。 姜望脚步沉稳地往前走着,感受着汗滴沿着脊柱滑落的滋味。 刚才这个对手,很可怕。 以往要么是太虚幻境,要么是红妆镜,要么是通过神魂道术,入侵对手通天宫。 迄今为止,他的神魂唯一一次毫无遮掩暴露在现世,是被庄承乾强行拽着去填无生劫。 第十九章 如在昨 张临川不知何故换了面目,这是姜望事先并不知道的。 但这副面貌,他已经记得清楚,不会再忘。 当然,刚才所遇到的这神秘人,其人的话语,姜望也不会全盘相信。 个中真相如何,还需验证。 不过其人提到,无生教现在正在雍国活动。 枫林城陷落时,白骨道二长老陆琰曾唱白骨无生歌,白骨尊神用以定下庄承乾死期的恐怖本源神术,名为无生劫。 无生教这个名字,很明显的就发源于白骨道。 据刚才这神秘人所说,无生教是张临川所创立。 也不知是张临川单独自立门户,还是统合了白骨道原有势力,才形成的无生教。 如果是后者,那么张临川的实力,真的要重新掂量,因为他至少压服了天生冥眼、外楼巅峰的陆琰。 无生教诞生于白骨道覆灭之后,由此可以看出,张临川是背弃白骨圣主的主导者,或者至少也是主导者之一。 姜望现在最想弄清楚的一点是,张临川是用什么方法,彻底摆脱的白骨尊神,从而完成背叛、另立新教?或者说……他有没有彻底地摆脱白骨尊神? 庄承乾摆脱无生劫的影响,是培养、影响了另一个“自我”填劫。 张临川不是白骨道子,也没有中无生劫,相对没有受到那么强大的束缚。就像姜望也使用过白骨秘术,但是那种程度的沾染,都被庄承乾无声无息抹去了一般。 从这个角度来说,摆脱白骨尊神并非完全不可企及的难事。 白骨尊神不是不可战胜的,庄承乾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而“无生教”这个名字,给了姜望非常多的信息。 在水底魔窟,庄承乾表露的目的之一,就是将白骨尊神掀翻神座。 作为白骨道叛徒的张临川,或许也有相同的野望……他甚至有可能在尝试侵夺白骨尊神的神力。不然为何另组新势力,要以无生为名? 但张临川一定不知道,白骨尊神已经扫清了降世的最大阻碍。白骨道胎或者此时已经降生在现世的某个角落…… 行走在文溪县城的街道上,姜望久久沉默。 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一直都在用庄承乾和张临川做对比。或许是因为这两个人都在面对白骨尊神的过程中取得了优势的缘故,导致此时在他心里,张临川的危险已经极度拔高。并不仅仅是一个只能靠偷袭杀死魏去疾的内府强者。 张临川的无生教在雍国活动,可能是因为刚刚结束不久的国战。这种死人堆里的事情,向来是白骨道所熟悉的。但也不能排除别的阴谋…… 他并不打算顺从刚才那神秘人的心意,无生教的事情还要先放一放。 既然杀张临川暂时已是不可能,那就还是让一切回归正轨,重拾他特意来到此处的目的。 不过,在刚才这起意外之后,姜望决定更谨慎一些。 此时的顺安府,有雍国上层力量,有相当克制的墨家门徒,还有无生教,有那个顶着张临川模样的神秘人……暗流涌动。 必须要好生把控,才能安稳达成目的。 转进一条小巷,再出来的时候,斗笠和黑袍都已经收进储物匣,好歹也是花银子“买”的,兴许以后还要用。 也不知魏伯方、诸葛俊在灵空殿干得怎么样,两条大蛀虫有没有把灵空殿蛀空…… 成国的那一次扶持,姜望只是闲落一子,并不很重视,因而念头只是稍稍一转便跳过。 根据他这几天搜集的消息,青云亭的机会,就在眼下了…… …… …… 威宁候焦武的三百岁寿诞,吸引了无数宾客。 这位久在军旅的老侯爷,无论名、爵、修为,都是顺安府当之无愧的第一。 又是三百岁寿诞这样的大日子,来访者络绎不绝,自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威宁候府建在顺安府通意县城城外,占地甚广,俨然一座小城。每天往来运送生活物资的车队,几乎是络绎不绝。 此时此刻,侯府门外送礼的队伍,排出了几里地。 姜望正在其中。 现在他的身份,乃是玖余县溪云剑宗单传弟子于松海。 溪云剑宗早已衰落,门内功法失落得七七八八,传到于松海这一代,几乎已经在消亡边缘。 早年的时候,也来威宁候府做过客。当然,所谓的“做客”,无非就是送了礼,在流水席上坐了坐,连主人的正脸都未见到。 时至如今,属于还有资格来给威宁候祝寿(侯府过往礼簿上还记着名字),但已经拿不出什么像样寿礼的阶段。 姜望愿代其劳,自掏腰包,帮他们送一次礼。 真正的于松海,现在还在某个无名山洞里囚居。姜望用一部灵空殿的剑典与他达成了交易,借用他的身份一阵子。为了防备他拿了好处却跳出来坏事,也做了一些防备措施。等到事情完成,自会去放他离开。 溪云剑宗单传弟子于松海,是一个非常合适的身份。 这位年轻修士修行非常刻苦,在他唯一的师父死后,更是常年闭关,对着几本残谱苦修不辍。 换而言之,就是外界没什么人认识他。哪怕在玖余县,也只是个隐约还有名字存在,但没几个人熟识的状态。 更别说在这威宁候府了。大喊一声于松海,恐怕十个人里十个都不认识。 青云亭在文溪县,姜望却大老远跑来位于通意县的威宁侯府,当然不是跑错了地方。而是因为青云亭也一定会来威宁候府祝寿。 相较于直接登门,在威宁候府开始接触,无疑是一个更不容易让人起戒心的选择。 漫长的队伍移动艰难,姜望有着足够的耐心,一边等待,一边默默搬运道元。 脸上被殴打过的痕迹倒是已经消除了,但是不妨碍他继续尝试体会当世真人的道元运用方式——结果或者是徒劳的,但若能有万一的收获,即是莫大幸事。 成功有时候就是无尽徒劳中挣扎出的一点可能。 正默默体会间,一声由远及近的鹰唳,震动了人群。 那些交头接耳的声音顿时停滞了,又在下一刻,骤然沸腾起来。 姜望顺着人群聚集的目光抬头望去。 只看到一只黑色巨鹰排空而来,足有两个成人大小,利爪如钩。羽翅展开,投下偌大一片阴影。每一支鹰羽,都如钢刀一般。 而巨鹰背上,立着一个脸覆玄铁面具、背悬赤铜方箱的赤足男子。 不需要听其他人的议论纷纷。 姜望心中已经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个名字—— 墨家天才人物,墨惊羽! 他比这些人,更早认识他。 第二十章 威宁府外 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已经成就两府神通的今日。 回想起道历三九一七年的那个六月十五日,仍然历历如昨。 那一天左光烈逃至庄境,为九煞玄阴阵所阻。 他大显神威,打得公羊白与墨惊羽毫无还手之力。 那一天李一一剑西来,将驱动祝融真身的左光烈一剑斩之。 那一天他从濒死边缘爬起来,正式开脉,成就超凡。 后来他见识过、经历过很多次精彩绝伦的战斗,比这更激烈的有之,比这层次更高的也有之,但再没有哪一场战斗,能比当初的那一战,带给他的震撼更强烈。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向往超凡世界的风景。 但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见识到,何为超凡! 那时候他蜷缩在破庙供桌下的草堆上,奄奄一息地等死。 然而那种当世强者、各国天骄的精彩争锋,令他心神激荡、热泪盈眶。 他告诉自己,他一直向往的世界,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了! 所以他努力了这么久,还没有踏及超凡,又怎么能够默默无闻地死去? 那是他最无助最无力的时刻,但是一抬头,看到了烈日骄阳。 在那样激烈的战斗中,左光烈还下意识地庇护了他。 就像那一记炽阳,撑住了万流箭雨。https:/ 超凡的力量,超凡的勇气,超凡的悲悯。 后来凭着惊人的毅力挣扎病躯,在左光烈的血肉碎片中,怀着万一的希望去摸索,而摸索到了那颗开脉丹。 夕阳残照,病丐吞丹。 死亡承接着新生。 彼时没有人知道,旧的天骄死去了,新的天骄已出现。 但那时候他就想过,有朝一日,他也能飞天遁地,出入青冥。 公羊白、墨惊羽,乃至于左光烈、李一……他们可以做到的事情,他也可以! 今日再见墨惊羽,其人仍然足踏飞鹰,是万众焦点。 他也已经叩开第二内府,掌握两神通。 他不再是僵卧破庙、只能等待死亡的乞儿,而真正有了决定自己命运的力量。 人生际遇,一至于斯。 诚然墨惊羽不会记得他,也根本不曾在意当年大战之时一个等死的乞儿。 姜望还是默默从储物匣中取出斗篷,戴在头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在现在的雍国,要是被人揪出来一个庄国人,他不死也得半残。别人可不会管他跟庄高羡是不是有仇。 “太阳太晃眼睛了。” 他随口解释了一句,让自己的行为更合理。 身前身后排队等着送礼的人,都没有搭理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墨惊羽所聚集。 谁都知道,今时今日,墨门就是雍庭最大的倚仗。墨门的天才人物,理所当然是雍国权贵争取的对象。 而墨惊羽能来威宁候府登门祝寿,这其中的政治意味,不免令许多人琢磨。 但这些送个寿礼还需排队的人里,自然也没几个能了解实情的。说来说去,都是一些臆测。徒然惹人发笑。 相较于其他人,姜望则有更多的疑惑。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墨惊羽应该是秦墨。当初他和公羊白正是奉赢武之命设伏围杀左光烈。 秦国是天下强国,对于宗门势力的态度,向来是“控扼百家,为我所用。”在这点上,倒是与齐国一致。 就如岳冷先是齐人,再是法家门徒一般。 秦墨也是秦在墨先。 墨惊羽先是秦臣,而后才是墨家门徒。 但问题在于,现在的雍国,却是“罢黜百家,独尊墨学”。 在肉眼可见的将来,新生的雍墨到底是雍在墨先,还是墨在雍先,势必是一笔糊涂账,需要时间来厘清。 可至少在现在,雍国虽然是墨门第一次尝试倾斜资源扶持的国家,本身却并不是钜城,仍是雍国。 墨惊羽一个秦人,来雍国做什么?还堂而皇之成了雍国威宁候的座上宾? 甚至于听身边那些人议论,他还在雍国的墨家门徒中,肩负着一定的领导责任。 墨惊羽现在是彻底回归墨家了吗?还是说肩负着其它的使命? “喂!” 一只胖大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从思考中拉扯出来。 姜望回过身去,看到一个满脸横肉的胖汉,手提钢刀,表情凶狠。 本来排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富商模样的中年人,这会也被挤到更后面去了。 “插队是不对的。”姜望说。 “什么插队!”一个瘦个儿从旁边窜出来,手往上一拨,就来挑他的斗笠。 姜望轻轻一退,将其避过。 “记得爷爷吗?”瘦个儿手虽然落空了,语气还是很嚣张。 “有事说事,不然……”姜望叹了一口气:“我可喊人了。” “哈?喊人?”胖汉怒声喊了起来:“你也不打听打听,老子郑老三……” 威宁候府门前的管事,远远往这边看了一眼。 他的声音立马低了下去:“你喊人有用吗?莫非还能一辈子不离开威宁候府?” “就是!”瘦个儿也帮腔:“你偷四爷的斗笠,还敢喊人?威宁候府能容你这偷窃小贼?” 居然是斗笠被认出来了…… 姜望实在没有想到,会有这等意外,随手“买”的一个斗笠,竟能在这么远的地方遇到苦主。 更没想到的是,这斗笠毫无特殊,竟然还能被认出来!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是给了银子吗?” “竟拿银子侮辱你三爷!”郑老三怒了:“这是银子的事吗?” “爷爷们缺银子吗?!”瘦个儿帮腔。 “行。”姜望把斗篷摘了下来,往前一递:“我不该侮辱你们。我把斗篷还给你们,你们把银子还给我。” 郑老三怒不可遏,只可惜害怕吵到侯府管事,声音压得极低,很是影响威风:“你说拿就拿!说还就还?把你三爷当什么!” 姜望实在不愿在此时引人注意,因便叹道:“那你们想怎样?” “自是要赔钱!”瘦个儿挤上前说。 郑老三不说话,只摇了摇手中钢刀。 姜望看了看这一胖一瘦两个没眼力劲的家伙,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原来不是银子的事,是银子不够的事?那你们说,要多少?” “五十两!”瘦个儿脱口而出,郑老三用脚后跟把他踩了一下,又立马改道:“岂不是侮辱你四爷?少说也要八十两!” “我给。”姜望痛快地道:“我给了之后,你们能不纠缠了吗?” “倒也不是银子的事,主要是要个态度。”胖汉一拍胸口:“我郑老三言出必行!” 瘦个儿跟道:“我李老四也是!” 姜望直接取出八十两银子,交到他们手上:“两清?” 郑老三一把收起:“自然!” 转身便往后走,胖大的身形转向竟十分灵活。 李老四也巴巴地跟上了。 姜望摇了摇头,并不把这当回事。对于超凡修士来说,这等数额的金银实在无足轻重。 当然,更重要的是—— 青云亭的队伍来了。 第二十一章 掌控 青云亭虽然远不如凌霄阁势大,在姜望眼里也不见什么规模,但毕竟是顺安府里数一数二的宗门,与溪云剑宗什么的不可同日而语。 为了这次给威宁候贺寿,青云亭也是很用心思。 仅仅是挑礼物的担子,就排成了长长的一队。 队伍为首的,是一个约莫六十许年纪的短须老者,身边跟了个面容稍显阴鸷的年轻人,看起来关系亲近,不是师徒就是父子。 余下的则是仆役和侍从,看起来排场极大。 那短须老者也理所当然地直接往侯府里走,像他们青云亭这等实力的宗门,自是不用在侯府外排队的。 “嗯?” 一直守在侯府门外迎来送往的焦家管事,忽然横移一步,拦在前面。 短须老者笑着拱手:“焦老弟,久疏问候了!” 那管事却面无表情:“干什么的?” 短须老者笑容一窒,但仍是勉强答道:“封越谨代青云亭前来,为侯爷贺寿!” 侯府管事冲府外排成长龙的队伍抬了抬下巴:“这么多人都是来给侯爷贺寿的,都在排队,你们为什么不排?” “焦老弟。”封越笑着便在身体的遮挡下递出了一个储物匣:“可是封某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明言。” 侯府管事后退一步,让那只储物匣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视线里,冷声道:“我们侯爷治家如治军,封先生,你这是何意?” 那个一直沉默的年轻人忽然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给这阴鸷的眼神一逼,没有太高修为的侯府管事禁不住退了一步,旋即大怒:“看什么看!” 封越返身就是一巴掌:“低头!闭眼!” 青云亭的那年轻人果然闭眼,低头。 封越这才转回来,对侯府管事赔笑道:“年轻人不懂事,您见谅。我们是去那边排队,是吗?” 侯府管事冷冷道:“不想排队也可以回去。威宁候府不缺这点心意。” “要排的,要排的。”封越依然笑着,浑不把这点难堪当回事:“威宁候府当然不缺,但青云亭的心意却不能不到。” 他往后一挥手:“带人去排队。” 那刚挨了一巴掌的年轻人也无二话,转过身便往队伍后面走。 第二十三章 世面 封越回来的时候,封鸣和姜望已经喝了许多,气氛热烈,相谈甚欢。 当然,一时半会,封鸣不可能真与姜望交心,无非是场面上的虚应,也不乏借酒浇愁之意。 “于兄弟,我跟你说。你道这些狗屁侯……”封鸣搭着姜望的肩膀,偶尔也蹦出几句心里话来。 “咳!”封越咳嗽一声,制止了他的宣泄。 封鸣明显被他父亲管制得很服帖,立即收了手,端回坐姿,或许是为了避免尴尬,跟他的父亲介绍道:“这位于松海兄弟,是我刚结识的朋友。” 封越点点头,便算是敷衍了过去。 “走吧。”他说:“跟我进去。” 封越父子此来,是代表青云亭修复与威宁候府的关系,自然不能坐个冷板凳就走。 他刚才是跟焦管事套关系去了,私底下许了多少好处不得而知,但焦管事明显已经松了口。 至少他们现在可以坐进里院去。 “我不去。”封鸣心里憋着气:“这里自在!” 封越却已经转过身去,只留下一句:“别磨蹭。” 对于这个儿子,他还真是一点都不惯着。 封鸣在“新朋友”面前有些下不来台,有心就坐着不动,但又害怕自家父亲往日的威风。 姜望很是懂事地说道:“封兄,候府的人既然承认怠慢了你,这会请你们进去,就是在表达歉意。他们之前做得是不对,但你才高年少,雄图远志,何必跟他们计较呢?”云九小说 封鸣磨蹭了片刻,借坡下驴道:“于兄弟说得对。毕竟是父辈的交情,我也不能太任着性子。” 说着他便起身向封越的背影追去,走不得几步,也不知想到什么,忽的顿住,回身冲姜望招手:“兄弟,你也一起来!” 或许是想在新认识的朋友面前炫耀一下,或许是觉得于松海这个小兄弟还挺懂事,想要带他见见世面。 总之,封鸣封少爷在此时伸出了友情之手。 天可怜见,有封越在场,姜望并未擅用歧途神通。他也根本没有想到会有此种发展,本意只是想先跟封鸣混个眼熟,之后在文溪县城,再找机会接触。 溪云剑宗衰落,唯一传入在当地处境艰难,只好跑到以前待过一段时间的文溪县发展,而后巧遇威宁候府里认识的熟人……这戏本姜望早已写好。 但命运安排了更好的展开。 姜望当然想跟着,却只是摇头道:“侯府只叫了你们进去,我跟着去算怎么回事,这不是让封兄为难吗?” 他若只是拒绝,封鸣或许不会再说什么。 但他提到侯府,说会让封鸣为难,封鸣反倒非得拉他“见见世面”了。 “有什么可为难的?我青云亭这点面子还没有吗?”封鸣不满道:“你要是相信为兄的实力,你就来!” “这……”姜望一脸为难地起身,发现走在前方的封越并无什么反应之后,才跟上去道:“也罢,我与封兄一见如故,便顾不得讨人嫌了。封兄说去哪,便去哪!” 封越的确不介意。 首先,来参与威宁侯府寿宴的,无论背景如何,大体上也都是来历清白的。 其次他虽然对儿子管教严厉,但也不想屡次三番拂其颜面。 再者带一个人进去内院用宴,实在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就当带了个随从。 最后就是姜望先前对封鸣的“劝解”,既给了封鸣尊重,又让其听得进去,这一点很让封越认可,比儿子在文溪县的那些跟班强多了。且再看下去,若是表现得好,让儿子收个跟班回去,也不是不可以。 姜望很是本分地走在封鸣身后,跟着封家父子穿过拱门,走过长廊,进入威宁候府的另一处院落。 相较于外间院子,这里果然更气派得多。 首先一点,外间院子是以悬明灯照明,在一般的人家,当然也算得上富贵。但是相较于里间,则远远不如。 里间这院子里,乍一看,天穹如幕,星月低垂,仿佛伸手可摘。 细细看去,那星与月,包括整个夜幕穹顶,都是造物,而非真实。 那雕琢成星月的,也不知是什么珠器,只将整个院落映照得清晰可见,光线却又柔和非常,不会叫人觉得刺眼。 更不必说满桌叫不出具体名字的佳肴,不时有婀娜侍女托举食盘往来,一碟美味往往才动了几口,便被换下。 雍国国战新败,失地失人,国君韩煦正在革新朝政,正是关键时刻。威宁候却仍过着这样奢华无度的生活…… 这样一次寿宴,所耗用的钱财,绝非金银所能计量。也不知超凡世界的万元石够不够算。 第九十四章 各有所求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婆婆请随意。” 五仙门的那位门主,着紫色云海袍的老妇人,毫无抵触之意,真个便转身离开了。 而长老范清清也依旧表情自然、恭敬:“婆婆有命,我等自当从之。” 说话间,她有意无意地瞧了姜望一眼:“两位贵客,请慢聊。” 五仙门的一众高层顷刻退去,这高大的正声殿,立时便只剩下姜望与碧珠婆婆两人。 此来近海群岛,姜望早有预计要与碧珠婆婆见面。毕竟营救竹碧琼一事,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她的师父。 甚至于他来五仙门做客,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听说五仙门背后站着的是碧珠婆婆。 但他的确没有想过,要见得这样早。 碧珠婆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自竹碧琼早先偶尔的讲述中,这位老妪性格应是比较强势,令竹碧琼有些畏惧,但对弟子很好。而作为实权长老,其人在钓海楼里的地位也自不必说。 从竹素瑶几乎半废后,碧珠婆婆还为她争取到天府秘境的机会,可以证明碧珠婆婆对弟子确是不错的。 且竹碧琼之前归岛,汇报了竹素瑶被坑害的经过后。胡少孟虽已身死,却也很快就被除了名。 碧珠婆婆对弟子的回护,由此也能见得一二。 而根据姜望现在的初次接触来看…… 碧珠婆婆毫无疑问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 她一出现,只两句话,便牢牢掌握了局势。 一方面,她在五仙门的大殿里,把五仙门的高层都赶出去,向姜望展现了她对五仙门的强大控制力。 若姜望真的代表齐国什么人,对五仙门有些什么心思,也不免得重新好好考虑一下。 另一方面,她选择亲自接触姜望,却将五仙门高层排除,这是完全不给五仙门狐假虎威、左右逢源的机会。 她能够亲自观察姜望来五仙门的目的,而不必受到干扰。 相反,在殿外完全不知他们会聊什么的范清清等人,此后难免投鼠忌器,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除非姜望或者说姜望背后的势力,已经与五仙门有了亲密且坚定的合作。除此之外,所有仅在接触前期的意向,都该瓦解了。 第九十八章 情之所起 她像梦一样美好。 她每夜都会来到梦中。 那种思念、辗转,甜蜜与忧伤,不必细说。 “斯人若梦,夜夜如期”,八字即可。 姜望无法体会这种感觉。 他很少入眠,因而很少做梦。梦见的,也常常是枫林城域的惨状。 所以听到许象乾这番话,他没有动容,反倒有点想笑:“你当初追求龙川的姐姐,是不是也是这样说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对凤尧姐,是出于对美好事物的欣赏。” 许象乾毫无尴尬,继续深情款款:“一开始我以为我对照师姐也是如此。我许象乾贪财好色,爱慕好风景,这没什么可矫饰的。喜欢了,就靠近,不喜欢了,就转身。但这段时间的相处叫我发现,我对照师姐的感觉与众不同。这种感觉,是爱。” “爱美之心”与“爱人之心”,相似而不同。 李龙川嘟囔:“怕不是因为照姑娘还没有打过你吧?” 噗! 好不容易有些动摇了的姜望,一口酒险些全部喷出来。 许象乾被暴打十八次之后,终于放弃了对李凤尧的追求,此事在临淄一众世家子那里,早已传为笑谈。 若算上姜望参与七星秘境之前,他因造谣被打那次,那就统共被揍了十九次。 无论姜望和李龙川怎样轮番嘲讽,许象乾全不见气,大有“尔嘲尔谤,于我何伤?”的气量。 反倒嘿然一笑,一把拉住姜望的臂膀,突然起身:“你不是好奇照师姐么?走!带你去见她!” “这也太突然了!”姜望猝不及防被拉起来:“为何是现在?” 许象乾已经推开座椅,大步往前。 只道:“想她了,所以去见她!” 他回答得简单、直接,理所当然。 他酒气满身,好像是醉了,好像是醉话。 他拉着姜望,甚至跑了起来。 看得出来,他真的很心急,真的很迫切! 被火急火燎的许象乾,拉扯着在春风楼里奔行。搅得鸡飞狗跳,扰了多少安宁。 “抱歉抱歉。” 姜望连声致歉。但却忽然觉得,许高额这次……好像是认真的。 李龙川跟在后面收拾残局,但来来回回也只需一句:“记在晏抚账上!” 谁也不怕晏抚公子赔不起,所以偌大的春风楼,竟连一声斥骂也没有。任由那醉汉拉着友人蛮横闯出了。 许象乾拉着姜望砰砰砰便跑出了春风楼,跑到了大街上,撞入熙攘人流。 此时他不像个名门弟子,也不像什么年轻有为的超凡修士。跟这世上许许多多陷入情网的少年,没什么不同。 他粗略左右一看,辨别了方向,便莽撞地往右大步奔行。 “这是去哪?”姜望不好挣脱,只得边跑边问。 “指忽茶舍!”许象乾百忙之中回应道:“照师姐爱饮茶,爱好茶,此时必在那处!” 时光如逝水,指间忽然。好名字。 姜望在心里赞了一声,口中道:“那你放开我,我跟上便是。这般拉拉扯扯,不像话。” “嘿嘿。”许象乾狡黠一笑:“我可不能让你跑了。” 还没等姜望想明白什么意思,两人便已经在一间茶舍前停下。 但见青竹为墙,碧叶作瓦。白石小径,缀玉珠帘。 屋前有红桃一株,开在春风中。 姜望和许象乾像两个不解风情的莽汉,闯进了静谧桃源里。 颇煞风景。 许象乾偏还大喝一声:“照师姐!我来了!” 一江春水被吹皱,满室清静都打破。 茶舍里顿时投来诸多不满目光。 跟在后面赶来的李龙川以手扶额,没眼相看。 许象乾不管那许多,大大咧咧地掀帘而入,还猛地一带姜望:“进来啊!愣着做什么!” 许兄,你可是个读书人。你可是青崖书院的高徒啊。礼仪何在?姜望看着许象乾这副目中无人的醉汉模样,这话终究没问出口。 不理会那迎客的小厮,不理会那些或多或少不满的目光。 许象乾目标明确,拉着姜望左绕右绕,很快就找到了照无颜喝茶的雅座。 这雅座以山水竖屏隔出,里间无非一张矮桌,两只蒲团。 两名女子相对而坐。 左侧的女子模样娇憨,长得可爱,有两个小酒窝,正气呼呼地瞧着许象乾。 右侧的女子样貌平平,但坐在那里,飘然独立,有一种叫人一见难忘的气质。 虽然若仅论容貌,她好像与很多美人都不能相比。 但只一见,姜望便笃定,她应就是让许象乾魂牵梦萦的龙门书院照无颜了。 有的女人,就是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绽放出她独有的光色。那一抹风景,不会被任何事物所晦去。 再看矮桌上,简简单单,只摆着一壶,两盏。 壶很普通,盏很普通,但茶不普通。 那茶香自鼻端一绕,隐有江海辽阔之感,令人为之神清。 “许师弟怎么又来了?”照无颜显然相当头疼。 看来没少被许象乾纠缠。 许象乾咧嘴一笑:“我想你了!” 照无颜很是无奈:“师弟你喝醉了!” 许象乾嘻嘻笑道:“酒后吐真言!” 这时蓦地炸出一声怒喝:“我看你是酒后乱放屁!” 从远角一处雅座里,一个涂脂抹粉的公子哥,怒气冲冲跨过来。 瞧那架势,根本不需要去问,姜望也能猜得出来,此人就是与许象乾争风吃醋的钓海楼弟子杨柳了。 寻常人物,也不敢如此跟青崖书院弟子较劲。 他身后呼啦啦跟了一群人,想来都是钓海楼的其他弟子。 许象乾现在毫无疑问已经是神通内府修为,杨柳能与他打得不相上下,亦能说是钓海楼弟子里的精英人物。 他也是追求照无颜的主力,但显然比许象乾有风度也有耐心得多。之前一直默默坐在远处雅座,生怕唐突佳人。 试想,你生怕唐突的佳人,一个没皮没脸的莽汉,却一再唐突,你如何不恼? 杨柳的愤怒也在情理之中。 但许高额的斗嘴工夫,岂会输阵? 闻言只轻蔑一笑:“哈,那你吃得够香的!还凑上来吃?” “我看你是没有挨够打。门牙长好了吗?”杨柳显然已经摸清楚许象乾的斗嘴套路,偏不与他纠缠,只打痛处。 许象乾果然暴怒:“好你个姓杨的,来来来,与我再来过!” 那边杨柳也不甘示弱:“怕你不成!” 铛~ 一声轻响。 却是照无颜看不下去,伸指弹了一下茶盏。叩盏竟如鸣钟,叫人心中的躁气,一下去了大半。 “你们若要吵闹,还请出去吵。不要影响了茶舍里的其它客人。” 照无颜淡声说着,但明显已见怒意:“不是出身好,修为高,就可以肆意妄为,罔顾他人感受的,好吗?” 第九十九章 大人物 照无颜这话一出,许象乾和杨柳顿时都偃旗息鼓。 再闹下去。两人都要出局。 姜望在一旁,都替这两人觉得尴尬。师出名门的两个人,修为都不低,也都算得上是一时才俊,却还幼稚得似三岁顽童。 不过尴尬这种事情,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许高额就完全不知尴尬为何物,他一直没松开抓紧姜望胳膊的手,这会把姜望一拽,带到身前来,却没有对照无颜解释什么,而是对照无颜对面的姑娘说道:“子舒,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他献宝似的把姜望拍打一番:“赶马山双骄的另一位,大齐青羊镇男、五品青牌姜望!哦不,现在是四品青牌了!” 他嬉笑着往前一凑:“你不是一直想见他么?” 子舒本来气恼他孟浪不改,喧嚣茶舍,始终噘着嘴,但一听他说出姜望的名字,蓦地霞飞双颊,低下了头。 一直觉得许象乾这人说话不靠谱,只是随口吹嘘,没想到他还真把姜望带过来了! 怎么办呢?她想。 姓许的可是说,要撮合他们俩结成道侣的。这……这怎么好意思? 被货物般推出来展览,姜望顿时无语。 他总算明白,许象乾为什么怕他跑了。 也终于知道,为什么他那么“想”自己了。一见面就思之念之,恶心死人,还赋诗。 以前都在临淄的时候,也没见他天天来见。倒是在海外,忽的亲热过头。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他忽然很想问问对面的杨柳,能不能现在就动手,把许高额打死。打个半死也行。他绝对袖手旁观。 默默跟进来的李龙川一脸同情。只在心里说了声,姜兄,冷静! “唉。”许象乾把姜望往子舒旁边位置一推,明明只有一个蒲团,但硬让姜望挤在了旁边坐。 “子舒,人我可给你带来了。你许师兄说话算话,你也要说话算话哦。” 说着,他带着一脸灿烂的笑容,顺势就往照无颜旁边挤。 但一个人挤在了他身前,牢牢卡着他的位置。 杨柳用背顶住许象乾,面向照无颜。 他的确很有风度,在这样的时刻,还竭力往后,不使自己太靠前,不让照无颜有被冒犯的感觉。 “照师姐。” 他挤出自己最温柔的笑容:“你不是最近修行上遇到了一些瓶颈吗?所以来海外散心。我一直忧心此事,这次特意为你请来难说大师……啊!” 他忍不住回头,对许象乾怒目而视。 却是许象乾挤不进去,伸手拧了一把他的腰间软肉。 “鬼嚎什么!”许象乾恶人先告状:“大家公平竞争,须得知礼守礼。你靠这样近,算怎么回事?与我站出来,离照师姐远点!” 杨柳不去理他,转回去继续对照无颜笑道:“难说大师最擅指点迷津,帮人解惑。连我家大师兄,都受过他的指点呢!” “哦?”这下照无颜真有些动容了:“你家大师兄亲口承认?” 杨柳笑了:“那还能有假!” 杨柳所说的大师兄,乃是钓海楼大弟子陈治涛,已经有神临修为。是海上声名赫赫的强者。 而他与陈治涛师出同门,作的证自是有说服力的。 能够指点陈治涛的大师,那该有多强? 是真人?抑或……真君? 无怪乎杨柳自信满满,原是请动了如此高人。 姜望心中惊讶,却见许象乾整个脸顿时沉了下来,很是难看。 他顺势站起身,避开与子舒姑娘尴尬的相处,用眼神询问李龙川。 李龙川传音回道:“我听说过这人。在近海群岛很有些名气。他专门点评过杨柳、许象乾之战,把许高额说得一钱不值。说他这招也不对,那招用得也不对。叫他回青崖书院多学几年!这番点评,被杨柳传播得很广!跟着说什么的人都有,连‘青崖之耻’这样的话,都有人说出来了!” 姜望这才了然,为何以许象乾这样混不吝的性格,也表现得这样不快。 很早的时候,姜望就知道,许象乾内心其实是很骄傲的。在佑国下城,他为一弱女子挺身而出。在齐国临淄,他出面为许放收殓尸身。这家伙虽然看起来没皮没脸惯了,但其实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 还在参加天府秘境的时候,他就连王夷吾都不在乎。可谓是相当膨胀。 什么“青崖之耻”这样的评价,对喜爱吹嘘的他来说,几乎是无法忍受的事情。若不是那位大师听起来来头太大,他指不定早就打上门去, 但这次难说大师是被杨柳请来,专门帮助照无颜点拨疑难的。他也深知照无颜陷入修行困境,来海外本就是为了寻找契机。 所以他无法打扰。不能够搅黄这件事,他不能任自己毁掉照无颜的机会。 因为他真的爱上了照无颜! 在一片奇怪的沉默里。 外间渐渐响起了碎语。 “难说大师!” “难说大师来了,难说大师来了!他可是世外高人,等闲难得一见。我们今日能见仙颜,算是运气!” 杨柳云淡风轻的一笑:“我去迎一迎大师,照师姐你在此稍候。” “这怎么行?”照无颜起身道:“我也该去迎接才是。” “那感情好。”杨柳微笑着侧身让路,完全以胜利者的姿态,无视了站在旁边的许象乾。 子舒也低着头站起来,在姜望身边钻过,拉着照无颜的衣袖,跟着往外走。 在走过在转角的时候,顺势回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瞄了姜望一眼,又赶紧转回头去。像只小鹌鹑,跟着照无颜身后亦步亦趋。 是个干净清秀的少年郎呢。她想。 这少女的心事静静悄悄,无人察知。 清净的茶室里,此刻没有一个清净的心。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心情。 照无颜想着修行,杨柳想着表现,许象乾记着屈辱。 怎么办?李龙川看了看许象乾,用眼神问姜望。 姜望直接一把揽住许象乾,笑道:“走,看看去!” 许象乾冷笑一声:“看看就看看,有何不可?倒要瞧瞧,这大师有多厉害!” 以青崖书院的底蕴,便是真人当面,他也无须太过卑弱。 他的师父,当世大儒墨琊,便是真人。 名门底气,莫过如是。 第一百章 难说大师 姜望三人还未挤进前堂,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便先一步传来。 “大师,大师!请问我困顿于天地门外,该以何法解之?” 一个中气十足的浑厚声音回应:“且等一等!” “大师,求你帮帮我,蒙昧之雾如何才能扫清?我每次探索,都觉力不从心,常恐迷途。” 之前那声音回道:“先停一停!” “请问大师,我何时才能开脉?我这身体状态,您掌一掌眼,可调理好了?” 那声音又回:“再看一看!” 回应简单,但每答必指要害,是十足真理,真振聋发聩。 “真不愧是难说大师!” 姜望耳边已听得众人如此赞叹。 如此三问三答之后,又听那声音喊道:“今日三问已毕。诸位可歇矣!” 然后是钓海楼那位真传弟子杨柳的声音:“大师每次出现,除了专门的邀约外,只答三问。高人规矩,不可轻破。诸位不要再拦路,莫再相扰!” 姜望转过折角,正见一位脸戴圆猫面具、发作霜白,行走之间大袖飘飘,极有仙气的老者,在一群人的簇拥中往里走来。 这张棕色圆猫面具,就是难说大师的标志。 这位大师游戏人间,只为助人,不爱虚名,故只以猫脸面具示人。因而他还有一个别号,是为——猫仙人。 杨柳随行在一旁,侧身恭敬地跟难说大师说着什么。 更多的人不舍、但不得不让开位置。 在这小月牙岛,没有多少人敢得罪钓海楼真传弟子,更没有几个人肯得罪难说大师。 得见大师一面,已是十分难得。没有抢到前三个问题,他们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看此人修为如何?”李龙川传声问道。 姜望摇摇头:“飘飘渺渺,看不真切。” “是啊。”李龙川的声音很凝重:“此人深不可测。” 李龙川这等齐国顶级名门的出身,眼界极高。所谓强者,见过不知凡几,却仍然无法判断难说大师的实力。 可见其人恐怖。 指忽茶舍的大堂,本就是一间极大的茶室,以屏风隔开一个个位置,供客人落座饮茶。 这时其间那些矮桌、屏风已经全部清空。只在最中间位置,摆了一张钓龙紫霄木桌,四只云丝天青蒲团。 显然杨柳并没有准备其他人的位置。 不过这完全不影响诸多茶客挤在靠墙的位置席地而坐,难说大师的解惑,便是旁听一下,也受益匪浅的! 难说大师当仁不让,坐在上首。求道的照无颜,自然坐在对面。 子舒和杨柳,则在左右两侧坐下了。 再看看绕墙挤了好几圈的旁听者。 好好的清静茶室,俨然成了布道之所。 但除了妒火中烧的许象乾之外,恐怕也没有谁会有意见。 挤在这里的并不全是茶客,有很多人都是听到难说大师出现的消息,才蜂拥而至。指忽茶舍的东家,不得不封门闭户、宣布歇业,才使茶舍避免被挤塌的噩运。 难说大师的名声,由此可见一斑。说一声万人追捧,并不为过。 “咳。”杨柳往那里一坐,神采飞扬,一边伸手去取茶壶,一边恭维道:“难说大师今日能拨冗前来,实令杨某感激不尽。” 照无颜先一步将茶壶取下:“我来吧。” 既然她是求道者,这事本应她做。 烫杯温壶、马龙入宫,洗茶、点茶…… 她的动作优雅、从容,简直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景。 杨柳眼中笑意更深,也不与她争抢,只对难说大师道:“若是为自己的事情,杨某其实倒也不急。恰恰是我这位师姐的事情,令我忧心如焚……” 他点到即止,转道:“忘了与大师介绍,我这位师姐,乃是龙门书院的学生,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照无颜适时微笑:“晚辈照无颜。” 圆猫面具遮盖了难说大师的表情,但不会遮掩他深邃、辽远的眼神。 他沉稳端坐,轻轻点头,似乎对龙门书院的名头,并不在意,只道:“虽师出名门,亦不可懈怠。” 能够指点陈治涛的人物,自然有资格说这番话。 照无颜暂时停下动作,低头道:“晚辈不敢。每日用功,寒暑不辍。” 难说大师轻轻颔首,似乎对这番态度表示认可。沉吟片刻,淡声问道:“你为何事困扰?” 照无颜双手适时将茶盏奉上,待难说大师伸手接过了,她才双手叠在身前,规规矩矩地说道:“晚辈两年前已经外楼绝顶,于未来道途,亦有展望。然而对于神临之道,始终难以取舍。这两年时间下来,不但没有想清楚,反倒愈发糊涂了。真不知道途在哪!” 姜望与李龙川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叹。许象乾别的不怎么样,这喜欢女人的眼光,是一等一的好。 两年前就已经外楼绝顶的照无颜,天赋自不必说。 而且听她言语,她困顿于神临之前,并不是找不到自己的路,恰恰是她太有天赋,路太多,以至于无法取舍! 这种挣扎,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矫情。但姜望和李龙川都是天资过人之辈,当然能够理解这份对自身的苛求。 若不是坚定的、最好的道途,宁愿不迈步。若没有这份苛求完美的心性,何以成就天骄? “难说,难说。”大师喟然叹道。 “难说”正是这位大师的口头禅,也是他之所以被称作“难说大师”的原因。 修行之途,的确难言。若非有通天彻地的见识,很难说得清楚。 近海强者如云,大都为诸事所累,像难说大师这般,有时间四处仙游、点拨众生的,倒也少之又少。 “虽难说,也请大师说一说。”杨柳在一旁温声说话,并轻轻推过一只方匣。 匣身嵌玉点珠,有名家雕图。 不必打开,仅看外匣,就能知道这份礼物的不菲价值。 难说大师却看也不看一眼,只对照无颜道:“或取此,或取彼,或兼容并包,甚或一律舍去,另求它途。都未必是错的选择。大道如青天,无际也无涯。吾只一言以诫,心之所向,人之所行。” 照无颜若有所思,又有些懵懂。 难说大师又问:“是不是好像懂了一点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懂?” 照无颜惭愧低头:“晚辈愚鲁。” “这说明你功夫还不到家,道心还不够坚定。未能洗尽尘埃,照见本心。还需再体悟。”难说大师随手将桌上那方匣放进袖子里,叹道:“再多说,反倒无益。” 第一百零一章 烛微 大师的一番话,让照无颜陷入沉思。 “好!” 杨柳抚掌叹道:“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大师此言,真是振聋发聩啊!” 有幸旁听的人们也都忍不住议论纷纷,赞叹不已。 “大师就是大师,字字都是金玉良言!” “龙门书院号称最擅调教天才,我看还不如大师三言两语呢。” “正是真人不露相,高手在民间!” 当然也有人问:“难说大师这般厉害,怎么不自己开宗立派?” 立即就有人驳斥:“高人的心思,怎是你能猜度?而且,说不定大师就是哪宗的掌门呢!只是不想为俗事侵扰,单纯造福同道。” 唯独难说大师本人,一任各声嘈杂,自己端坐不语。眼神依然平静、深邃,像广袤无垠的天地,默默包容世事浮沉。 好一派宠辱不惊,真乃是道骨仙风! 唯有娇憨的子舒在一旁歪着头,满脸困惑,大约是修为太低,不能够领会大师真意。 杨柳嘴角微挑,忽地视线一转,做惊讶状:“咦,这不是青崖书院的许象乾许兄吗?你怎还未走?” 在一室席地而坐的旁听人群里,站在门口位置的姜望三人十分显眼,像三个门神杵在那里。 当然,许象乾其实更站在姜望和李龙川身后,但仍是被“眼神极好”的杨柳“意外”发现了。 这简直是尴尬要死的局面。 但许象乾没皮没脸惯了,反倒往前挤,分开姜望和李龙川,混不吝地一脚踩进室内:“这么关心你许爷爷,怎么,要讨屁吃?” 杨柳并不与他正面言辞交锋,只轻笑一声,侧头对旁边的大师道:“这位许象乾,大师可还有印象?” 难说大师轻轻一抬眼皮,语气随意:“哦?就是上次与你斗法的那位?” 杨柳一拍手掌:“可不是嘛!难为大师您还记得!” 难说大师摇了摇头,看向许象乾,语重心长道:“高额小子,不是老夫说你。你的起手道术,用得实在有些差劲。” 姜望在一旁忍不住皱眉。 他已听李龙川说过,这位大师之前就批评过许象乾,令许高额一度在近海群岛抬不起头来。 以前随口评点也就算了,今日许象乾好端端地在这里站着,与杨柳吵的是全不相干的事情。一没请教他什么,二也没得罪他,他上来就是一通指点江山,一口一个差劲,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放谁心里能好受? 第一百零二章 这就是大师 “放肆!” 难说大师勃然大怒,直接大袖一翻,顷刻势如潮涌,天地反覆,恐怖的威势瞬间降临这茶室之内,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好像天地要毁灭,好像末日已来临。 好像一切有形的无形的存在,都不能再存在! “高额小子,现在束手就擒还来得及。老夫也不愿以大欺小,失手杀了你,羞见故人!” 洪声如雷音滚滚,震慑人心。 好强! 每个人心中,都涌出这样的念头。 而听他话里的意思,他竟然跟青崖书院大儒墨琊是故旧相识。也难怪他对许象乾如此恨铁不成钢,这一切都说得通了。他对许象乾的批评,正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责之深,是爱之切。 可惜这许象乾不知好歹。 许象乾不仅先前不知好歹,此刻也不肯束手。 不曾束手的,也不仅仅是他。 在难说大师恢弘的雷音中。 但听一声锐响。 那是利箭洞穿空间,发出的尖啸。 像一个巨大气泡,被扎破的声音。 气机一动箭自发,气机动时破绽现。 仿佛裹挟着白色流光长长焰尾的一箭,瞬间临于难说大师身前。 气流狂暴,焰风招摇。 此乃气之箭。 这一箭如此强大,但几乎没人会觉得,它能把难说大师怎么样。 因为双方展现出来的气势,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但…… 嘶! 那细长而清晰的、是裂帛声。 难说大师立在原地,依旧张开大手,但整个半边衣袖,已经被撕开。 挟着白色焰尾的气之箭,带着一颗圆滚滚的事物,将之狠狠钉在墙上,嵌入数寸! 姜望细细看去,见得是一颗圆润非常的宝珠,内部云气变幻,时而行人拥挤,时而山河流转,时而山崩海啸,时而天塌地陷。 他认出来,是蜃珠! 只不过比竹碧琼的那一颗,更大,更圆润,珠内变化也更多、更繁复。 而方才还气势几乎毁天灭地的难说大师,顷刻间气机衰落,区区腾龙境的修为再无掩饰,暴露在每一个人面前。 幻梦已碎。 “蜃王珠!”杨柳脸色中的黑沉,连脂粉都遮掩不住,难看极了。 第一百零三章 近许者秃 难说大师在指忽茶舍被剥下面具、强势打脸,这件事情造成的影响其实相当深远。 但当时身处其间的人们,往往并不能看到其后,大多只在彼刻有被愚弄的愤怒。 大师被一巴掌扇下神坛,人们才看得清楚,他在幻术遮掩下的真面目。 此人原本只是一个传承断绝的小派传人,机缘巧合得了一颗蜃王珠。 他没有想着用这颗蜃王珠好生修行,而是利用蜃王珠的幻术能力,坑蒙拐骗。在第一次装神弄鬼成功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多年来骗人无数,堪称“财源广进”,那些花销出去的且不去说,此刻身上仅储物匣就有三十八个。 骗子是李龙川发现的,人是许象乾摁住的,这些东西自然也都到了他们手上。 小月牙岛上有好几个宗门,但没有哪个能让所有人信服。成为“官方”。李龙川他们这些齐人,也不可能把这些所谓“赃物”上交钓海楼。 整件事情都是李龙川烛微神通的功劳,姜望和许象乾都坚定地表示分文不取,而出身名门的李龙川其实也并不缺这些东西。 但他想了一个极妙的办法。 他将这些“赃物”,一并送到了冰凰岛,连同难说大师本人,也送去冰凰岛受审服刑。 冰凰岛是石门李氏在海外的根据地,李龙川的姐姐李凤尧,此时正在岛上坐镇。 李龙川定了一条规矩。所有被“难说大师”骗过的人,只要能拿出自己切实被骗的证据,都能够在冰凰岛如数追回损失,一直到全部“赃物”都清光为止。 整个过程,每一颗道元石的去向都公开展示,冰凰岛绝不扣下半颗。 这个办法妙就妙在最大程度上利用了“难说大师”的名气,非常有力地扩大了冰凰岛的影响力。这个老骗子有多可恨,冰凰岛在海民的印象里就有多值得信赖。 而冰凰岛对难说大师的公审,更是一绝,它无疑将竖立冰凰岛的法威。将在海民之间营造一种共识——冰凰岛也是近海群岛上有法权的势力。 就像在齐国,人们遇到不公的事情,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官府。在近海群岛,这个角色被海上各个宗门所替代。 在此基础上发展下去,冰凰岛将不再被视为属于齐国石门李氏的外来势力,而将和决明岛一般,被近海群岛的海民所认可。 作为石门李氏的嫡子,这些御人用势的手段都是自小培养。李龙川这是堂堂之阵,讲究的是一个大势所趋,并不惊世骇俗,但却无可阻挡。 毫无疑问,难说大师的事迹将会通过这一轮“赃物退还”,传播得更热烈、更深远。 但值得人深思的是—— 他区区一个腾龙境修士,何以凭借一些模棱两可的指点,就能成为海上人人追捧的大师?又有几个人,真正听懂了他那些大而无用的废话? 但却没有质疑,只见欢呼。无人正面相峙,只有跪地匍匐。 敬畏、盲从,人云亦云,三人成虎。非止普通人如此,拥有超凡力量的修行者,也没有什么不同。 就像姜望曾经在浮陆对庆火其铭所说的那样,青天之上的那个世界,人们与浮陆也没有太多不同。 但不能超脱乌合之众的局限,又难道能叫做真正的“超凡”吗? …… …… 难说大师成擒,谁也没了饮茶的清静兴致。 许象乾当然是例外,他大摇大摆请人重新上了茶,好像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一般,缠磨着与照无颜说话。 经历了难说大师事件,杨柳自是十分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他又不肯离开。因为他非常清楚,在这件事里他失分严重,一旦就这么灰溜溜走了,很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 故而极为扭捏地也赖在茶舍,三人就这么强行挤了一桌。 他纠集的那帮同门也不好走,便都留了下来。这些人都是钓海楼的普通弟子,纯粹是杨柳带着撑场子,方便随时围殴许象乾的。没一个有分量的存在,倒也不必多提。 姜望懒得跟这三个人凑,一声不吭地坐在旁边茶桌看戏。 李龙川在门口跟冰凰岛的人交代事情,难说大师已经被五花大绑,抬猪一般抬走。 照无颜的师妹,那位子舒姑娘,正坐在姜望旁边——当然是许象乾的安排。 她偷眼瞧了几次静静饮茶的姜望,扭捏了又扭捏,还是小声问道:“你们真是赶马山双骄啊?” 这声音实在小得可怜。 幸亏姜望修行有成,耳聪目明,不然决计无法听清。 但他还是愣了一下:“啊?” 子舒偷偷伸出食指,点了点前面不远处正神采飞扬手舞足蹈的许象乾:“你们,齐名?并称赶马山双骄?” 她的语气显然带着怀疑。毕竟这两人气质看起来相差实在太大。 “……算是吧。” 如果不是“赶马山双骄”从来都只是许某人单方面的冠名……他倒也不算撒谎。 但此时此刻,姜望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至于当面拆朋友的台,只能苦笑。 “赶马山是什么地方呀?”聊了几句之后,子舒没那么害羞了,好奇几乎摆在脸上。 第一百零四章 观彼 想不到姜望这样的天骄人物,竟然像邻家哥哥一般平易近人,甚至还会羞涩…… 子舒瞧着低头喝茶的姜望,一时浮想联翩。 钓海楼的诸位弟子小声交谈着各种杂事,李龙川已经做好了交代,正往姜望这边走。 许象乾正对着照无颜不停地展开话题。 照无颜小口抿茶,基本不怎么接话,她也没有接话的余地。基本上话茬都被杨柳接过去了。 反之亦然。 总之,明明照无颜才是被追逐的那一个。但从始至终“相谈甚欢”的,只是许象乾和杨柳而已。 钓海楼的大师兄陈治涛,就在这样一片各说各话的氛围里,走进茶舍。 这是一个浓眉阔鼻、中等身材的男子,相貌普通,气质敦厚。 他明显是刚从外岛赶来,身上还带着海风的气息。 “大师兄!”钓海楼一众弟子纷纷站起。 这时候难说大师已经在被抬往冰凰岛的路上,倒不知作为钓海楼大弟子的陈治涛,此时过来是为什么。 杨柳也赶紧从对照无颜的殷勤中退出,几步迎上前去:“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陈治涛的表情很无奈:“正在附近办事,听说了难说大师的事情,便赶紧来看看。” “我当初还特意问过你,那狗屁难说大师是否真的指点过你,你怎么也没否认呢?让我丢了大脸,还连累照师姐一起丢人。” 杨柳语带埋怨。 但正是这种埋怨,说明他对陈治涛的信任与亲近。 “照先生,对不住了。”陈治涛先对照无颜致歉,而后才对杨柳苦笑道:“他确实也指点过我,我怎么好否认呢?” 照无颜只道不敢。 许象乾斜睨着他,那眼神就像看一个骗子,但并不说话。 “他就是一个骗子!能指点你什么!”杨柳表现得有些激动。 其实主要是为了告诉照无颜——你看,这事真的不怪我,我也是被自家大师兄坑了。 陈治涛略显尴尬地说:“他说我遇到当前的关卡,不要灰心,熬一熬就能过去。后来……果然熬过去了。” “这算什么指点!”杨柳皱眉道:“这种看似正确实则无用的废话,随便找个人都能说了!” 他现在倒是能判断真伪了。好像已经全不记得他口口声声“振聋发聩”的时候。 陈治涛沉默了半晌:“神临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也没有想到,他一直在骗人。” 第一百零五章 较之临淄 自难说大师事件之后,姜望便在小月牙岛暂时停下。 照无颜上了一回当,好像想开了,对修行没有那么着紧,每日就到各处赏景、游玩。许象乾依旧是巴巴地跟着,每日纠缠。 李龙川在处理家族近海群岛事务的同时,也不免时常被拉壮丁。 姜望倒是怎么都不肯出门了,不愿被许象乾拿来“交易”。 索性宣布闭关,实则是一边修行,一边等待重玄胜与姜无忧的到来。 在亲身观察近海群岛的这些天,他与重玄胜信件往来不断,整个营救竹碧琼的计划,也一次又一次推翻、重演。 临淄方面能做的事情已经做完,现在也差不多该都来海上,做最后的准备了。 从论剑台上下来,姜望结束了今日在太虚幻境里的修行。 内府境排名只进到第七十七,这是因为他没有使用神通,也没有使用自己的独创道术。而且更多的时间,都用在探索内府中。 他想要在海祭开始之前,寻找到自己第二个秘藏,但这也不是可以急于求成的事情。遇到的秘藏都不合心意,只能轻轻放过。 三月十五已经在修行中过去,他的福地排名再次下滑,从论山掉到了毛公坛。 一直期待的太虚幻境的变化还未发生,但已经逐渐迫近。 这是“福地”带给他的感受,不过大概是他从未真正“拥有”福地的关系,没能得到更清晰的指引。 姜无忧来到小月牙岛的时候,是三月二十日。重玄胜中途去了无冬岛,并未同行。 巧合的是,浪游近海的晏抚也将在这一日返岛。 或者也不能算是巧合。 因为晏抚在来小月牙岛前,事先就来信知会过几人,但他淳朴厚道的朋友们,不知是不是忘了,竟没有一个人提醒他,姜无忧此刻也在岛上。 宴迎姜无忧,在春风楼自然不合适,茶舍之类的地方也太清静,不适合接风。 最后定在三味庄。 这名字听起来好像跟姜望的三昧真火很有关系,但其实全然不同,取自“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xihai)”。 三味庄如此定名,乃是反过来以诗书之美,形容食物之味。 这里最出名的是海鲜宴。 与宴者有姜无忧、姜望、李龙川、许象乾、照无颜、子舒、杨柳。 众人两两相对而坐,每人身前,都布有一张食案,各类海鲜收拾得精致妥帖。 杨柳身在宴中是有些奇怪,但这段时间以来,他铁了心要跟许象乾较劲,决不允许许象乾有单独和照无颜相处的机会。 姜望甚至以囊中羞涩的理由拒绝他,但他立刻表示可以自掏腰包。姜望他们在这厅设宴,他就包下了隔壁宴厅。 在与许象乾的屡次“交锋”中,他的面皮以肉眼可见的程度结实起来,总之成长很快。 最后便这么不尴不尬地一起入了席。 营救竹碧琼之事,暂时还只是姜望和姜无忧、重玄胜私下商量,故而宴上只捡一些海上见闻说。 姜无忧聊起过来的路上,遇到一起海兽失控事件。姜望也表示,他也遭遇过,并亲手斩杀了一头。 杨柳立即接过话茬:“最近海兽失控的事情的确发生得多了一些,我钓海楼也有所察觉,已经安排下去调查,不日就会有结果出来。” 言下之意,这种事情,不需要齐国人太操心。 姜无忧却似听不出来:“那以你个人的看法,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呢?” 她对杨柳钓海楼真传弟子的身份自是一清二楚,这个问题问得也很直接。 杨柳摇摇头:“这事无法轻断,要等仔细调查过后,才能有一个准确说法。” 他虽然在追逐照无颜的过程中,与许象乾都表现得略显幼稚,但本人绝不愚蠢。涉及宗门事务,就口风很紧。 姜无忧不以为意,转头道:“照姑娘,你觉得呢?” 照无颜并未推脱,略一沉吟,便道:“海兽的控制手段已经是很多年前的创制,也到了该革新的时候。” 她并不猜测海兽失控事件频发的直接原因,而是直指根本性问题。 至于海兽失控到底是海兽的某种自我演变,又或某些势力的别有用心、甚或牵涉海族,她全都撇开不聊。但一切又都在未言中。 真是厉害得紧。 李龙川接口道:“说起来,我们冰凰岛倒也有一头海兽,不过与钓海楼传出来的控制手段倒是不同,不知是否有被破解。也不知这次海兽频频失控背后是什么缘由,会不会有更大的风浪。” 第一百零六章 冬泽之鸟 宴厅里。 杨柳自是摸不着头脑,但意识到气氛不对,并未开口。 照无颜还在心中斟酌海上形势,并不轻言。 而毫不关心天下大势的子舒,发现对面那几个人都有点怪怪的。 这场海鲜宴,男客女客各坐一边,她这边是姜无忧坐在上首食案前,而后是照无颜,再后则是她。 设宴的姜望与姜无忧对坐,然后是许象乾与照无颜对坐,李龙川与她对坐,杨柳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最末,无人相对——谁叫他是死皮赖脸贴过来的呢? 在那个气质恬淡的富家公子走进来时,子舒注意到,对面的姜望、许象乾、李龙川这三人,一瞬之间就发生了变化。 坐姿更挺拔,表情更端正,全都正襟危坐,看起来好像一个比一个的事不关己,可眼神都是同出一辙的……兴奋? 他们兴奋什么?子舒完全不能理解。 不过……华英宫主好飒爽! 但见姜无忧盘坐左侧上首,一手按膝,凤眸微侧,下巴轻轻抬起,斜睨着突兀踏进厅来的晏抚。 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强大气势:“负心小贼,还敢出现在本宫面前?” 晏抚何等聪明,一见这般架势,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被几个损友坑了。 心中已经骂开,面上却只能苦笑着解释:“殿下,真是,好久不见!早先的时候,我已与柳姑娘表过歉意,她也已经表示宽宥。这事实在是……” 他当然不能说不是他的错。 不是他的错,那就是他爷爷晏平的错。 所以姜无忧怎样呵斥,他也只好受着。甚至躲到海外来求清静,没想到……躲不掉。 “秀章人善心软,不与你计较。本宫却看不得她受欺侮!” 姜无忧气场全开,凤眸含威:“柳神通若还未死,你敢上门退亲么?晏抚,你自己说!” 子舒瞧得心里一阵一阵的激动,这位大齐皇室的宫主姐姐,太有气势了! 列座诸位,不是天骄就是名门,可其人举手投足,便自有盖压群雄的气质,真真是天潢贵胄! 但就晏抚退亲这件事本身来说,完全是一笔糊涂账。 姜无忧说得是没错,但晏抚也的确是无法自主婚事。这背后是整个家族的长远布局,并不以他个人的荣辱来考虑。别说他只是被骂做负心汉了,真要到了让他做出更大牺牲的时候,他也很难说个“不”字。 第一百零八章 觉悟 一段时间未见,田常在家族里的地位,好像有了长足的提升。 姜望记得,当初他在隐星世界带队,旁人也不是都服他。现在却把身侧的那些人,训得跟孙子似的。 当然,以田常的心性实力,真要巩固地位,压服几个人还是没有问题的。隐星世界里的他,还在韬光养晦阶段。 让姜望好奇的是,他为什么也来了怀岛? 再联系到海兽的问题,联系到钓海楼大弟子陈治涛往来奔波……近海群岛这段时间好像有什么变化要发生,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姜望最关心的是,会不会对他营救竹碧琼的计划有影响。 走在田常左后侧的一个中年男子,大概是被田常训斥得狠了,心中有怒气。 上手就来拨姜望:“别挡着路!” 大泽田氏在海上的经营算是很不错,他们有两座岛屿在手,比其它几个世家都要强些。其中一座崇驾岛,与重玄家做了十年的交换, 钓海楼的人也不会在怀岛还住客栈。 所以在这个地方,他们大概是真的谁都不用怕。真的可以目中无人一些。 姜望无所谓地笑笑,甚至主动侧身让路。 他没有必要跟田常的狗计较,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田常现在是他的人。 虽然自七星楼后,他从未主动接触过田常,但只是没有必要罢了。潮信刀的秘密,以及隐星世界里那场杀戮,足以让他掌握田常的生死。 田常的目光落在姜望身上。 “姜兄。”他表现得客气而疏离。 这种疏离很正常,因为在明面上,他只与姜望在七星谷见过两次,两人没有任何其他的交集。 他们不熟悉,但他知道姜望的名声,所以他客气。 姜望脸上依旧挂着无所谓的笑意,却只轻轻点了一下头,当做回应。 这是一个天骄的矜傲。 没有被认出来,他尽可以随和。认出来之后,他就不能表现得太弱势,像是对田氏低头。 田常伸手,在那个迁怒的中年男子肩上拍了拍:“你太没有礼貌了。” 这中年男子吓得立刻哆嗦起来,赶紧面朝姜望,连连鞠躬道歉:“小人瞎了眼,冲撞了贵人。还请责罚。” “无妨。”姜望抬了抬手:“大家都是齐人,出门在外,应该多帮衬。没有内斗的道理。” 第一百一十章 囚海狱 田安平与庆嬉暗地里有合作,这个消息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也重要,全看如何利用。 这件事有很多可以思考的地方。 比如重玄胜也与四海商盟有合作,但这种合作无需掩饰。 平日看来,田安平与庆嬉毫无瓜葛,却悄悄在私底下合作。所以,他们在掩饰什么?他们在合作什么? 田常说不出个具体的所以然来,或许他有所猜测,但不愿全盘托出。 姜望能够容忍。 田常这样的人,不能过于逼迫,他允许田常保留部分隐秘,只要在重要的时刻,能够把握分寸就行。 他没有想过、也知道不可能彻底的掌控田常。 田常如果那么容易掌控,也不可能成功谋害顶级名门的家老而安然无恙,更不可能在田安平手下活下来。 姜望的行事风格,也从来不会动不动拿出鱼死网破的架势吓唬人,当他摆出态度的时候,一般是真的鱼死网破。 看着坐在桌前的田常,姜望想了想,还是说道:“我也会参加这次的海祭。如果有什么新的重要消息,你随时告知我。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他决定给田常一点隐约的提示,让田常知道他这次来近海群岛的目的,也与海祭有关。以此获得田常更多有针对性的情报。 反正至少在现在这段时间,田常不可能反水与他作对。那对田常自己毫无好处,更无意义。 而他与海祭的交集,大约也仅此一次。 “我知道了。”田常说。 他知道今天的聊天已经结束,于是站起身来:“我不能经常消失。所以如果之后有什么消息,我会让田和通知你。你还记得他吗?” 姜望略想了想,点头道:“有印象。” 看来在陪田常进过失心谷后,田和已经赢得了他的信任。 公羊路又已经死了,或许田和现在就是他最信任的人。 也是,一个能够忍住失心谷的残酷折磨,却始终不曾出卖他的人,当然是可以信任的。 如果不是姜望亲眼见到田和如何杀死田常的表妹刘思,姜望也会认为那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很值得信任。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狱卒 “进去吧。”碧珠婆婆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姜望很怀疑自己进去后,一旦碧珠婆婆起了歹心,将石门关上,他还有没有机会冲出来。但碧珠婆婆没有在这个时候害他的道理。 他是正大光明来的钓海楼,齐国就是他的安全倚仗。 所以他率先走下甬道。 走进来之后才发现,这条甬道并不逼仄,比在外面感受到的规模,要广阔得多。 站在外面的时候,毕竟受入口的局限,而且应该还有一部分阵法的原因,看不到太真切。这条甬道实际至少有四驾马车并排那么宽,高至少有三丈。 葡萄大小的宝珠,以一种玄奇的排列方式,在甬道两侧墙壁上展开,依稀是某种图案。但拉得太开、太远,倒一时无法在心中具现。 令人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碧珠婆婆拄着龙头拐杖,也跟着走进了甬道。 身后的石门的确又缓缓升起,但有钓海楼的长老在旁边,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在走得更深之前,姜望回头看了一眼,入口只剩下一条缝隙,透着狱外的天光,很快就被彻底落下的石门封死。 给人以莫名压抑的感觉,好像是某种希望也被湮灭了。 “这石门只是坚固和重吗?那好像并不能拦住多强的人。”姜望状似随意地问道。 “当然不止如此。”碧珠婆婆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安,言语之间很是慈祥:“如果刚才移门的不是我,阵纹就已经发动了。” 姜望没有不懂事的问具体是什么阵纹,只是停下来等了等,与碧珠婆婆并肩前行。 行了几步,碧珠婆婆忽地告诫道:“等会如果有人跟你说话,应付一下就是,不要随意得罪他们。” 这严肃的态度实在有些令人紧张。 “会是些什么人?”姜望问。 “狱卒。”碧珠婆婆只说了这两个字,便不肯再多说。 她老迈的背影不作停留,继续往里去。 姜望也只好跟着往里走。 甬道很长,且越走越往下,按照路程来估算,应该是已经走到了海底,并且还在往下。 长长的甬道走到尽头,又是一扇厚重石门,门前依然没有人看守。 姜望把刚刚一路行来,甬道两侧宝珠排列的图案在心中描画出来,赫然发现……那是龙! 甬道两侧,用宝珠勾勒了两条神龙! 双龙镇狱? 钓海楼真的很喜欢糟践龙,制龙币,造龙骨船,用龙做镇狱壁图。 好像方方面面都在有意附和,他们创派祖师“单人独竿,天涯钓龙”的传说。 这回倒不用再推门,碧珠婆婆直接握住石门上的门环,轻轻叩了两下就放开。 姜望突然感觉,自己被某种森冷的目光所注视着。那种目光像虫子一样,往人的身体里钻,令人非常不自在。 好在“观察”很快就结束。 不多时,石门便从里面被人拉开了。 站在门后,刚刚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衣衫破旧的醉汉。顶着鸡窝般的乱发,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好像根本不关心姜望他们过来干什么。 碧珠婆婆没有说话,姜望也不吭声。 石门之后不远处,有一张脏腻腻的桌子,上面胡乱摆着骨牌。 还有三个人,正七歪八扭地坐在桌子的三个位置上,两个打赤膊,各自坦露胸毛和肥肉。穿着衣服的那个,一只手正在搓脚丫。 总之一个比一个的不修边幅,酒坛子在他们脚下东倒西歪。 之前他们几人显然是在边喝酒边推牌九。 这些人应该就是碧珠婆婆所说的狱卒,跟姜望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能让碧珠婆婆都认真提出告诫的,绝对是危险人物。至少也应该一脸冷酷,杀气盈身,才算形象相近。 没想到竟像是一群浑浑噩噩的流浪汉。 但姜望转念一想,或许正是因为他们只能在这里混吃等死、别无出路,所以才格外危险吧? 为碧珠婆婆开门的鸡窝头径直走到空位上,打了一个嗝,骂骂咧咧道:“谁敢换老子的牌,老子就做了他!”云九小说 在这张桌子之后再十步的位置,是一个铸铁栅栏。栅栏上仅有一个门,已经是开着的了。 透过栅栏的缝隙,可以看到,栅栏后又是长长的甬道,只是这时候甬道两侧,不再是墙壁,而是一个个监舍。 有的监舍里有人,有的没有。但都很安静。 “干你娘!”鸡窝头对面那个正在抠脚的狱卒骂道:“就你那几张破牌,有什么好换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忍见她苦 越过铁栅上的小门,踏入两侧都是监室的甬道里,姜望感觉整个人忽然沉重了许多,就连简单的迈步,都需要更多力气。 “在这个区域,每个人都会受到更多压力,这是为了避免某些囚徒精力过剩。”碧珠婆婆解释道。 两侧的监室都以铁栅为墙,这是为了方便狱卒随时观察里面囚徒的情况。 碧珠婆婆的龙头拐杖,在甬道上敲击的声音很清晰。但蜷在监室里的囚犯们,没有一个人往外看一眼。 他们好像都已经失去了“好奇”这种情绪。 这无疑给姜望的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再往里走,便不见铁栅了,只有一扇扇石门。除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口子,根本没有任何观察的可能。想必是其间的囚犯重要性更高,设计监室时更考虑坚固程度。 甬道还很长,长得望不到尽头。 明明每隔一段距离,顶上就嵌有照明的宝珠,但这条甬道的尽处,仍似连接了无底深渊。看不真切,而且有恐怖的感觉隐藏。 碧珠婆婆就在这里止步。 “我就不进去了。”她哀声说道:“我见不得琼儿受苦。” 两间石室之间的墙壁上,有一个类似于烛台的架子。姜望起先不知道那是干什么的,直到碧珠婆婆取出一炷香,插在上面。 她用枯瘦的食指轻轻一划,这支香便被截去了五分之四,剩下的小半截,自燃起来。 “你只有这么多时间。”碧珠婆婆说。 姜望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想是早先已经与狱卒沟通过,碧珠婆婆直接取出一把石质钥匙,将这座石门打开。 她自己立在门边,并不往里看一眼,似是真的不忍。 不知道为什么,姜望突然感到有些迟疑。 他一路来怀岛,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就竹碧琼。一言既出,万山无阻。在海祭之前看一眼竹碧琼,也是早就定好的事情。 但此刻身在门外,只有一墙之隔,他却突然有些害怕了。 那个冒险为他传信的朋友,现在是什么样子? 她在守备这样森严的囚海狱里,过着怎样艰苦的日子? 他很不安,但他还是跨进了囚室里。 那架子上的燃香,提醒他并没有时间可以犹疑。 这一路走来的很多时候都是如此,他并没有软弱的时间。 他总这样面对。 踏进石室,身后的石门便已掩上。 石室里很暗,但并不妨碍姜望把这里看得清楚。 整个石室约有十步见方,比想象中的要宽敞一些。 也还算干净,没有什么恶臭的事物,只有淡淡的海风味道——也不知在这么深的海底,是哪里来的风。 对门的墙壁正中,钉着两个铁镣。 一个柔弱的披发女子,便被铁镣吊在墙上。 她低垂着头,呼吸平缓,应是睡着了。 开门的声音并没有惊醒她。 她像一个破旧的木偶,被喜新厌旧的孩童所厌弃,于是被随意地挂在一个地方,等待着彻底被扔掉的那一日。 那个在青羊镇被他以焰花烧灼空间赶出来的娇俏少女,那个误以为他是恶人哭得梨花带雨的单纯姑娘…… 现在吊在这里。 体内的道元已经全部散去,再无半分修为。她不再是超凡修士,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 长发垂散在身前,也遮住了她的面容。 姜望随手掐了一个道决,想凝出两个石桩帮她垫一下脚,因为她的手腕已经被吊成黑紫色,几乎是要废掉了。 但元力一聚即散。因为特殊的限制,这间囚室是无法使用道术的。 姜望想要在石墙上斩出两个凹坑,让她双脚有个落力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所有的重量都在手腕。 但不知破坏石墙会引发什么后果。 他更想一剑斩断镣铐,把竹碧琼带走。 但他决计没有可能,带着竹碧琼走出这里。 姜望只能在心中长叹一口气,单臂环住她的小腿,将她半托举起来。 “不!不要!别!” 竹碧琼好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不停地的蹬腿,但力量是如此微弱, 她甚至虚弱得,连哭喊声也是虚浮的。 “是我,是我。竹道友,别怕。我是姜望。” 姜望宽慰着,用另一只手弹出一点火焰,悬在自己的脸前。然后抬起头,让竹碧琼看清楚自己的样子。 所幸神通发乎自身,不受影响,这一点三昧真火才能弹出。 以三昧真火照明,这样奢侈的事情姜望还是第一次做。 竹碧琼低垂着头,透过散乱的长发,终于看到了姜望的脸。 “呜……” 她瘪着嘴,很努力地想要忍住,但还是哭了出来。 她的哭声如此微弱,幽幽咽咽,好像随时接不上气。 她在哭泣但没有眼泪,因为眼泪早已经干涸。 她的手腕已经得到了暂时的舒缓,但仍一动不动,说明已失去知觉。 “没事了。”姜望伸手,轻轻帮她把遮住眼睛的长发拨开,别在耳后,柔声说道:“没事了。” “对,对不起……”她哭过一阵,翕动着干枯发白的嘴唇:“我都说了。 “怎么了?”姜望轻声问她:“你说什么了?” 竹碧琼闭了闭眼睛,似乎是太累了,但又很努力地睁开,声音虚弱地说道:“你有一个德盛商行,青羊镇是小小在管事,向前是练飞剑的,还有个炼丹的张海,你跟重玄胜关系很好……呜呜呜,我都,我都说了。我不想说,但是……好痛苦。呜呜呜……”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囚海狱里会有什么程度的酷刑。那绝不是竹碧琼这种温室小花骨朵能够扛得住的。 “没关系的。不怪你。换做是我,在那种酷刑里,也没有办法忍得住,况且你说的那些,也都不是什么秘密。对我没有任何伤害。” 姜望一只手半撑举着她。一边柔声宽慰,一边缓慢调动道元,为她梳理已经碎得一塌糊涂的通天宫。 她的通天宫已经彻底崩碎了,没有一丝一毫重建得可能。姜望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这件事。 但他现在做的事情,就好比在一座垮塌的房屋里,清理碎石。不能够重建房屋,但至少可以让这个房屋废墟看起来整洁一些,从而减少竹碧琼的痛苦——这也许亦是徒劳的。 “你应该说点更有用的事情。”姜望说道:“比如告诉他们,你是姜望的好朋友。只要他们肯放过你,姜望愿意花钱,愿意花很多钱。” 竹碧琼干裂的唇角微微上移。 她笑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同类 石门李氏强大吗? 冰凰岛亦是在海外扎下根来的势力。 李龙川的能力合格吗? 戳破了近海群岛上潇洒多年的骗局,并以此事最大程度上扩大冰凰岛的影响。 然而陈治涛只是路过,随手一道命令,就将冰凰岛的影响瓦解大半。 并非他的能力比李龙川强多少,而是钓海楼赋予他的权势,在近海群岛强过李龙川太多。 神临境界的陈治涛,也只是钓海楼年轻一辈的弟子而已。 五仙门功法玄奇吗? 有五位外楼强者,还有镇宗海兽,并不算弱。 但被碧珠婆婆操弄于股掌之间。 而碧珠婆婆,只是钓海楼二十四位实权长老之一,身列下位长老而已。 她之所以能够操纵五仙门,倚仗的也并不是自身实力,而是钓海楼实权长老这一身份。 姜望这一路过来,再用心,再认真,又能见多少?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可仅仅是这冰山一角,就已经如此庞然! 诚然他已决意要救竹碧琼,这决心万难无阻。 可会担心,会忐忑,会害怕拖累朋友,这些也都是正常的情绪。 姜望再怎么道心坚定,也不能完全免俗。 但在重玄胜看来,这不可原谅。 因为他深知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他比姜望更早知道这件事情的险阻。 在他看来,姜望有决心,但没有觉悟。 “如果你还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竹碧琼你就不要救了。” 重玄胜几乎要挤进姜望的眼神里,他很少有这么认真跟姜望说话的时刻:“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姜望,我在认真的提醒你。” 姜望沉默了半晌:“好。我知道了。” 他用同样的认真说道:“我有付出努力却只能迎接失败的觉悟,从现在开始,我也有拖垮你们,让你和姜无忧海上势力全部清零的觉悟。” 重玄胜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确定他的决意没有半点虚浮,于是伸出胖大的手掌,与他交握:“恭喜你姜望。现在我才可以说,你的朋友有救了!” 虚心接受批评后,姜望更虚心地问道:“那现在我要怎么做?” 毫无疑问,相比于自己的设想,他更相信重玄胜的智慧。 第一百一十六章 驭蛇 大泽田氏真是一个出疯子的地方,姜望心想。 从田常、田和两个人的口中,可以拼凑出田安平一个疯狂又冷酷的侧面。那个传言中的绝世天骄和疯子,在旁人的言语和感受中,渐渐有了更具体的形象。 这让姜望对田安平在近海群岛的布局,又有了更多好奇。这个疯狂的天骄,与庆嬉有合作,在海外有布局……到底想要做什么? 但他知道,以田安平的手段,问谁都问不出答案。只能自己寻找,自己发掘。 而发掘答案的结果,很可能并不美妙。 田安平可不会在乎,他是不是齐国四品青牌,身上有没有爵位。 “你们田家对近海群岛的了解,够深入吗?”姜望问。 “要看是哪一方面。”田和说。 “不错。”姜望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跟着田常一起,你也获得了更高的地位。” 田和说:“比你想象的还要缥缈。” 看来他对现状很不满意,也并不愿意一直依附田常。 但关于这一点,也有可能是他故意表现出来的。 姜望现在不想与这样城府极深的人来回猜度,他没有太多的精力可以分心,所以直接提出自己的需求:“你了解碧珠婆婆吗?” “是钓海楼的实务长老。在十二个实务长老中,排名大约在第八到第十之间。”田和张口便来,显然的确掌握了田家在近海群岛的诸多情报,并且认真消化过:“她在背后支持五仙门,同时本人属于钓海楼第四长老辜怀信这一系。” 钓海楼的二十四位实权长老,通常被外界分为四名上位长老、八名中位长老、十二名下位长老。 但作为高高在上的钓海楼长老,他们自己内部肯定不是这样称呼。而是称为靖海长老、护宗长老、实务长老。 从这个职务名称也可以看得出来,在钓海楼的价值体系里,靖海为第一要务。其次才是宗门传承,最后才是宗门实务。至少在明面上是如此。 田和说的这些消息,姜望都知道,但都是通过姜无忧的情报知晓的。由此可见,田家对钓海楼的了解,是要超过重玄家的。因为他们本就在海上投入了比重玄家更多的力量和时间。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天涯苦 杨柳已经回到了怀岛,但应该不是因为海祭活动将近。 因为回到怀岛的这些天,他每日买醉,并未有参与什么杂务。 姜望很容易就可以推导出来一个结果——杨柳已经在追逐照无颜的过程里出局。 按照田和给的情报,杨柳好美服、喜美酒,热衷于打扮自己。以修行而论,他算得上是海京平一众弟子里面最出色的一个,与海京平的感情也很好。 碧珠婆婆让姜望想办法跟海京平搭上线,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之前在小月牙岛姜望的确和杨柳相处融洽的话。 而实际上因为许象乾的关系,杨柳能给姜望好脸色才怪。 不过姜望已经做足了热脸贴冷屁股的打算,如能真的救下竹碧琼,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在月牙岛,资深酒客最常去的地方,应该是青鳌礁,因为一块巨大的鳌状青石而得名。 而清平乐,是青鳌礁最好的酒楼。 在来清平乐之前,姜望用三百颗道元石,买了一坛天涯苦。这酒不一般,据说是钓海楼祖师钓龙客当年最爱喝的酒,每年只出十坛。 姜望还是请托碧珠婆婆才能买到,他完全可以走别的门路,但这个请托本身也是向碧珠婆婆报备进程。 自带酒水上酒楼,通常不会受到欢迎,但只要银子给得到位,也就不成问题。 左手半抱着酒坛,姜望不请自入,闯进了杨柳包下的雅间。 彼时其人正临窗独饮,神情落寞。骤听得动静,眉头一拧,便要发作。 见得是姜望,怒气压下来一些,但语气仍是不好:“不问而取是为偷,不请而入是为贼。君知否?” 姜望一听这话,便知自己主要还是被许象乾迁怒,不然杨柳何必如此文绉绉。摆明了针对读书人嘛。 但读书人的朋友未必能沾上书香,无赖的朋友却难免染到无赖。 姜望不但不恼,反倒一笑:“柳兄不要这个样子,我登门是为拜访,一不偷,二不抢,怎能是贼?别忘了,在三味庄,我还请你吃过海鲜呢!” 这话也真亏他好意思说。当时若非杨柳死缠烂打,掏钱包场,如何能够入席。 不过他当时死缠烂打求着入席,现在也没有办法拒绝姜望落座。 只神情郁郁,闷声道:“我姓杨。” “杨柳兄你误会了。”姜望赶紧找补:“我叫你柳兄呢,是有意称名,以表亲热。就像我叫许象乾为象乾兄一样。” “你还敢提许象乾!”杨柳一拍桌子,怒道:“你是来羞辱我的,是吗?追到怀岛来羞辱我?” “误会了,误会了。”姜望几步走到桌前,诚恳的说道:“柳……杨柳兄,我离开小月牙岛的时间有些早,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杨柳大概也觉得,自己冲姜望发火,实在有失风度,悻悻地往椅子上一靠,嘴硬道:“没什么!” 姜望顺势就在他旁边坐下了,一副老朋友的样子,很是关心地道:“这话我或许不该问,不过,唉。你跟照姑娘如何了?” “也没有如何。”杨柳眼睛看向窗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更平静:“她说不希望我再跟着她,希望我有自己的生活。” 说完他还冷笑了一声,大概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毫不在意、不屑一顾。 但分明眼睛都泛泪光了。 姜望在心中轻叹。 这个年轻人还是太要脸,像这种话对许象乾就没有什么说服力。 许象乾只会回一些诸如“我的生活就是你”、“我没有跟着你,我只是跟着我们的缘分”之类恶心人的话。绝不会像杨柳这样认输离场,独自黯然神伤。 “唉,这真是可惜。”姜望一脸诚恳:“我说句老实话,我看你跟照姑娘非常般配。” “跟许象乾比呢?”杨柳闷声问。 “许象乾怎么能跟你比?”姜望掷地有声,就差指天发誓了:“你强太多了!” “真的?”杨柳转回头来,盯着他:“我强在哪里?” “呃……”姜望没想到他如此实诚,愣了愣才道:“你头发比他多!” 杨柳明显的更加失落了,他叹了一口气,没有心情再与姜望应付:“如果你是来嘲讽我的,就大可不必。我与许象乾之前是有些矛盾,但也都是为了心上之人,各使手段而已。现在许象乾已经赢了,你们何苦还要如此呢?” 他这次看来是真的伤透了心。一点争强好胜的心气都没了。 照无颜并不是一个让人一眼惊艳的女人,但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抛开其余不说,杨柳、许象乾都算得上是一时才俊,可全都为她神魂颠倒。 “其实,说许象乾赢了,也未必。照姑娘并不是一个容易动心的人,她有很清晰的目标,知道自己要什么,我看她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在照无颜默默观察姜望的同时,姜望又怎会没有认真观察这个令许象乾痴迷的女人呢? 他这次说的,其实是实话。 “许象乾现在,最多也就是不被讨厌罢了。” 姜望的这番分析,不管对错如何。至少看起来很成熟老道,颇具洞见。 但杨柳很显然并没有得到安慰,反而脸都皱了起来:“所以我已经被讨厌了是吗?” 甚至声音里都隐约带了一丝哭腔。 要是他当场哭出来…… 这太可怕了。 姜望赶紧将那坛天涯苦移来,一掌拍开封泥。 带着淡淡苦涩的酒气,就这样绕在鼻端,余韵不歇。 “来!杨兄,已经过去的事情,不必再说。我们尝尝这好酒!正所谓,一醉解千愁!” 清澈的酒液倒满了两只瓷碗,此时的姜望,显得豪迈又亲切。 杨柳也不想被看笑话,当即抹去心事,与姜望连干三碗。 天涯苦的味道,在淡淡的苦涩中,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不知道为什么,酒劲直往心底里钻。 越是咂摸,越觉苦涩,可又越想咂摸。 姜望忽然理解了,这酒为何名为“天涯苦”。真的是苦在漂泊羁旅,苦在孤身天涯。这酒,本身即有情绪。 他消化着心里突来的淡淡情绪,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把话题转移到海京平身上去。 但旁边的杨柳,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修行者并不容易喝醉,但他这几天本就一心求醉,这天涯苦又的确不凡。 年少的心为情感所惑,心中有万般的委屈,一下子瓦解了心防。 “我真的很喜欢,喜欢她。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她为什么,为什么对我那么冷酷?” “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我为了她,为了她……我不知道跟谁说,他们都笑我!都偷偷地笑我……” “这值得笑话吗?这很尴尬吧?我自己!也觉得……” “姜兄弟,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喜欢一个人的滋味,就像这酒的滋味一样,好苦……” “姜兄啊,我这里,我这里!” 他捶着自己的心口,捶得砰砰作响:“好难受!” 一个超凡修士因为感情上的挫折而崩溃大哭,这一幕似乎很是荒谬。 但姜望不觉荒谬。 未处其间不觉苦,隔岸观火只称奇。 旁人看来或许不值一提的小小挫折,对感情中的亲历者来说,很可能就是天崩地裂、世界末日。 这与那个人有多强大无关,只取决于所投入的情感。 有的人于感情是蜻蜓点水,有的人就真的会倾心倾意。 再强大的超凡修士,本质上也只是“人”而已。 活生生的,会爱会恨、会哭会笑的人。 …… …… (有件事情忘记说了,姜望的角色升了四星。起点给做了一个专属礼物,长相思。感谢大家对小望的爱护,比心~) 第一百一十八章 千盏灯,万盏灯 对杨柳情绪的理解,并不影响姜望趁机跟他拉近关系。趁他喝得醉醺醺,谈好引见海京平的相关事宜。 第二日,姜望便在杨柳的陪同下,进了海京平的府邸,一个时辰之后才离开。 此后又单独两次去拜访海京平,两次都事先购置了新的储物匣。 当然,他的动作掩盖在怀岛日渐沸腾的喧嚣里,不曾被太多人所关注。 因为近海群岛一年一度的海祭,已经开始。 鼎鼎大名的天涯台,就在整个弦月岛弯背的正中处,也即是弦月岛最外凸、最靠近迷界方向的位置。 这里自然就是这次海祭的主祭地点,亦是弦月岛上最高处。 弦月岛、月牙岛、怀岛……无论怎么称呼,它都是近海群岛毋庸置疑的核心岛屿。地位几近于一国之都。 那么天涯台,就相当于是太庙所在的地方。 整个天涯台,是一个巨大的石台,足有千丈方圆。 留在岛屿的这一面是缓坡,面向大海的另一面是峭壁。 整体形状,像汹涌海浪奔腾至此,而戛然凝固。像一朵冻住的巨大浪花。 沧海曾向天涯台涌来,而人族修士聚集的人潮,也曾向沧海奔涌。以人海撞沧海,未曾退缩过。 也有人说,天涯台像一只反向高高托举的手掌,手臂即是怀岛垂直面海的峭壁。它托举着近海群岛的超凡修士们,给他们以力量和勇气。 但无论是哪种说法,天涯台都是海民心中无可替代的圣地,是代表着荣誉和伟大的地方。 哪怕旸谷修士杀力恐怖,哪怕齐国国势惊人,海祭的主祭地点,也只能放在天涯台。 甚至说,只有在天涯台进行的海祭,才被承认是真的海祭。才被认为,真的可以告慰那些战死的英灵。 虽则白天已经有各式各样的活动展开,但真正的海祭大典,在晚上才正式开始。 姜望找杨柳混了一个名额,经过喝酒倾诉的那一遭,他们现在关系还不错,能算得上普通朋友。作为钓海楼真传弟子,为姜望在天涯台上安排一个位置自是轻而易举。 当然,也不可能是多好的位置。 因为今日整个近海群岛,叫得上名号的势力,几乎都要派人来天涯台参与大典。当然并不强制,毕竟若真有要事,也不能为一次海祭大典耽误了。但对很多人来说,能够在四月初四这一天登上天涯台,本身即是一种荣誉,所以大多不会错过。 此时的天涯台,说一声人满为患并不为过。 姜望刻意低调的结果,就是只能混在人堆里,与一堆素不相识的小宗长老面面相觑。 “这位小兄弟看着面生,不知栖身何岛啊?” “噢,我云游天下,不曾在哪处停驻。” 随口敷衍着旁人的寒暄,姜望默默观察天涯台上的情况。 此时负责这次海祭大典实务的四位钓海楼长老,已经尽数出现在天涯台。以海京平为首,带着一众精英弟子,招待各方来客,杨柳自然也在其中。 而海祭大殿名义上的主持者,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真人,却还并未出现。 想来这等大人物,只会等到诸事妥当后才现身。 另一方面,姜望也看到了一些朋友和熟人。 如代表冰凰岛的李凤尧,就坐在贵宾位置。她那绝美的容颜,吸引了无数目光,但孤冷的气质,又叫人不敢多看。 李龙川当然也在一起,正时不时凑过去跟李凤尧说几句什么。 倒是没见着许象乾。 姜望以目光梭巡了一圈,在位置相对稍次的地方找到了照无颜和子舒,许象乾果然也挤在旁边。而他旁边的晏抚,显然是被强行拉来作陪。 倒不知迎客的杨柳如果正好遇上他们,会不会当场哭出来……虽然许象乾也未见得有什么机会,但总比宣告出局的杨柳要胜上一筹。 照无颜所坐的位置稍次,倒不是说天下四大书院之一的龙门书院竟不如石门李氏。而是在海上,龙门书院的影响力十分微弱,岛上并无一家分院。 近海群岛只排海上的座次,不然主持海祭大典的,应是齐国礼官才是。 几个朋友来怀岛的消息,姜望其实全都知道,不过都没有联络。 就像此刻他也只躲在人堆里,并不显露行迹一样。他有自己的计划和准备,也有了相应的觉悟,但不打算拖更多人下水了。 再如重玄信,亦代表无冬岛出席观礼,大概是限于本身的实力,所坐的位置与照无颜相差无几。 此外他也看到了田常,作为大泽田氏近期在近海群岛的负责人,他坐的位置,比李凤尧还要靠前,这是田氏海上力量的体现。 第一百一十九章 问座 沧海桑田世间事,唯有亘古之日月,纵贯时间长河。 崇光真人语带感慨,而人们却更多的感受到,钓海楼的强势和古老。 毕竟,又是四月四,还在天涯台,还是钓海楼。 在漫长的时光里,许多耀眼的星辰坠落了,许多强势的宗门湮灭了。 钓海楼仍在。 也将继续存在。 恰在此时,又有一声高宣:“旸谷宣威旗将至!” 旸谷自将主以下,设有三旗,曰宣威,显武,镇戎。 宣威旗将杨奉,正是三旗将之首,也是三旗将里唯一的当世真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足以与崇光真人相提并论。 但见一位披甲将军,自海上而来,一步一步,踩着无形的阶梯,踏上天涯台。 他身着金色全甲,只头盔由身后一名卫兵捧着, 身量亦是高大,几近九尺,且比崇光真人更见魁梧。长发束得整齐干净,面阔且正,眸深鼻高,很符合那种戏本里常出现的英雄人物形象。 甫一出现,便聚焦了所有人的目光。 整个天涯台,面向迷界的一面是空出来的,观礼宾客都在两侧。 向岛上内凹,最里面的位置,自然便是主位。 有一种钓海楼领袖海上群雄,一同面对海族的仪式感。 相较于两侧的满满当当,主位上却相当空阔,只有三张大椅,呈“品”字摆放。 崇光真人站在中间的大椅旁,并不落座。因为那是钓海楼楼主的位置,即使其人未来,也为其保有。 另外两张大椅,当然只能留给两方势力——决明岛和旸谷。 整个近海群岛,能与钓海楼相提并论的,只这两家。 而杨奉也毫不迟疑地大步走来,与崇光真人点点头,便算招呼过,一撩裙甲,即在左侧大椅上坐下。 那位捧盔的卫兵,便立在其人身后,默如礁石。 仿佛是商量好了一般,杨奉刚刚落座,便又有一声高宣:“决明岛祁真人至!” 祁笑! 决明岛这十年的镇守大将。 出身于齐国顶级名门之一的祁家,掌九卒之夏尸。 田常端坐不动,心中却暗凛。 这一次的祭海大典果然规格不同往常,旸谷和决明岛,都来了当世真人级别的强者参与,必有大事发生。也难怪各路牛鬼蛇神都有动作。 他目光随意地扫过人群里的姜望,并不停留。 姜望反杀海宗明一事,出于名声上的考虑,钓海楼在海上对此事讳莫如深。但对真正消息贯通近海群岛与齐国的人来说,却绝不是秘密。 毕竟钓海楼当时为此事与齐国也有过一番争执。 钓海楼的核心成员,与齐国高层,自是都知道这事的。 以大泽田氏的力量,当然不难察知。 姜望让他帮忙调查杨柳,而后与杨柳乃至海京平的接触,才是令他感到困惑的地方。 姜望来海上,到底想做什么? 就如姜望对田安平的谋划充满好奇一样,对田常来说,姜望这样的人物落子,也已经有资格让人动容。 或许有很多人对姜望这个缺乏底蕴的所谓天骄不屑一顾,可田常这种亲自交过手的人,却绝不会小看于他。 场上各路人马,心思各异。 但像祁笑这样的人物,是不用理会旁人心思的。 随着宣声,远处两个人影飘飞而来。 见时尚远,倏忽已至天涯台。 是两个女子。 左侧女子,只穿一身利落武服,除一枚简单束住长发的玉环,浑身上下别无饰物。但她何须饰物?站在那里,便是风景,凤眸一扫,即见风云。 说不出的英姿飒爽,道不尽的巾帼风光。 除了华英宫主姜无忧,更有何人? 右侧那女子,容貌并不出色,身段也不够高,至少不如姜无忧高,但她缓步而来,整个天涯台上,都是对她行礼的声音。 “见过祁真人!” 这位夏尸军的统帅面无表情,缓步走上主位,甚至都不理会与她招呼的宣威旗将杨奉,自顾自地在崇光真人右侧大椅上坐下。 那气势,如上点将台,俯瞰千军。 祁笑并不爱笑,一笑即杀人。 却说姜无忧随祁笑一起,走上主位,却并不像杨奉的卫兵一样,侍立在将军身后。 而是转头看向崇光真人:“天涯台上,竟没有孤的座位么?”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先时登场,只宣了祁笑的身份,很多人都以为她只是祁笑的侍卫或弟子。 不曾想此刻,她自报身份,向真人问座! 此刻有三位当世真人在主位,而姜无忧问座。以她的修为,远远不够。但以她的身份,又绰绰有余。全看钓海楼方面如何权衡。 “当不至此。” 崇光真人洒然一笑,伸手自虚空一抓,也不知从何处,抓出一张一模一样的华贵大椅,遥遥落下,并排在祁笑的座位旁边。“请!” 哪怕是华英宫主这样的天潢贵胄,也很难对当世真人的客气坦然受之。 姜无忧立即回礼:“有劳真人。” 说罢,即潇洒落座。 此是造势第一步。 她说要动用全力来帮助姜望,就是真的动用全力。而实施的结果,也比预想中更完美。 此刻她在主位与崇光真人并坐,就意味着,她拥有在海祭大典上与崇光真人平等对话的权力。 这份权力当然是因为她贵不可言的华英宫主身份,但放在眼前,更是因为祁笑。 祁笑与她同来,本身即是一种支持。 祁笑何许人也? 乃是出身于顶级名门东莱祁氏的传奇将领。 在她年轻的时候,立志于家主之位,与她的亲弟弟、同样是天骄的祁问相争。在各方面,都难分高下。 但最后,祁老先生选择将家主之位传给儿子,而且用一桩大机缘,帮祁问提前成就神临,让祁问彻底坐稳了家主宝座。 祁笑认为父亲偏心幼子,一怒之下,与家族决裂。 并在三年之后,就同样成就了神临。 斩断祁家的所有关系,在军中从头开始。 每战当先,逢战必克。 越走越远,越爬越高,最后更是靠着自己,登临了洞真,彻彻底底压过继承家主宝座的弟弟。 夏尸军统帅的位置,不是祁家分给她的。 而是她自祁问手里,亲手夺过来的。 这样的一位强势人物,兵家真人,能够陪同姜无忧到场,已经远远超出了重玄胜和姜望的想象!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是何人 看着眼前这受了伤却依然站得挺拔的少年,听着他的问题,他的呐喊。 海京平不由得想起之前在府中时,明明他已经拒绝,并且明确表示不会为竹碧琼之事做些什么。 彼时这少年一躬到底,哀声恳言:“晚辈只求,一个说话的机会!” 他听闻齐国年轻一辈又有天骄出世,但的确没有想到,齐国的天骄,会为钓海楼一名已经毫无未来可言的弃徒低头。 那种众所瞩目、备受期待的少年天才,低头往往是最难的事情。 为那份年轻的心声而动容,他给了这个机会。一个说话的机会而已,不算逾矩。 而少年说的这番话语,的确振聋发聩。 可惜…… 他掂量了又掂量,终究还是往前走了一步。 但身后响起的声音,令他停下了动作。 “说的不错!” 崇光真人赞道,他居高临下看着姜望,似乎很有几分赞赏:“直到现在,本座还不认识你。你是何人?” 崇光真人既然开口,那么天涯台上的所有权力,便全归于他。海京平默默地让到一边,不再说话。 姜望看着这位面笼辉光的当世真人,认真应道:“在下姜望,正是竹碧琼道友所勾结的……那个外人。” 满座哗然。人们面面相觑,惊异于此人的不知死活。 但对姜望自己来说。 他没有报自己的爵位,没有报自己的官品。因为那些东西,只能震慑一般的修士。在这天涯台,毫无意义。 他反而自揭自短,好像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置身在钓海楼的怒火前。 看似自陷死路,其实以退为进。 关于他和海宗明之间的纠纷,钓海楼早已在与齐国的扯皮中默认了结果。钓海楼并没有理由,再因此针对姜望。 而此时,来自决明岛的真人祁笑也在场。姜望可以出事,但不能因为海宗明一事出事。因为齐国已经在这件事上,为姜望背过书了。 所以他自报的这个“身份”,反倒是最有机会、最稳妥的选择。 崇光真人笑了。 在钓海楼公开宣布的“罪名”中,没有细说竹碧琼勾结谁,害死了谁。因为她“勾结”的那个人,并未受到追究。说出来平白折了钓海楼颜面。 但这个人,此时竟然站出来了。 他大摇大摆出海也就罢了。 他堂而皇之的在怀岛住下来、观礼海祭大典也就罢了。 他居然还胆敢海祭大典上出声抗辩!想要救下竹碧琼! 有趣。 真以为祁笑保得住他? 初生牛犊,难道真不怕虎? 崇光真人看着姜望,嘴角笑意未消:“后生仔,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可能太年轻,有时候言语无状,的确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位大人。”姜望回应道:“我在为钓海楼的弟子,向钓海楼的长老,请求伸冤。” 崇光真人看了看杨奉,其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又看了看祁笑,其人冷面无波。顺带看了一眼齐君的爱女,那位华英宫主,其人面容平静,心思倒是藏得深。 “心意如何且不说,至少说得很漂亮。”崇光真人说着说着,忽的笑容没了:“可是你有什么资格,敢定一个‘冤’字,又凭什么身份,为钓海楼弟子请求伸冤?” 说到底,以姜望现在的身份、实力,连在天涯台上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让不让他说话,全看崇光真人的考量罢了。 这也正是此行的凶险之处。 在惊涛骇浪之中弄舟,说起来的确勇敢。但想要搏击风浪,还要看大海给不给机会。 崇光真人看样子是不想给机会,而姜望也只能沉默。 “本宫以为……有冤必伸,有理必言,这原是不需要什么资格,不需要什么身份的。”姜无忧就在这个时候出声了。 与姜望不同,她在刚到场的时候,就获得了与崇光真人对话的资格,所以这一声并不冒昧。 她端坐着,英气、从容,反问崇光真人:“真人以为呢?” 崇光真人回身,有些惊讶地看了姜无忧一眼。 他没有想到,这位华英宫主,讨到了说话的机会,竟然真的说话。她难道不知,钓海楼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她在海外的努力远远落后于她其他兄弟吗? 她与这个姜望是什么关系?值得这样为其亲自出头? 还有那个竹碧琼,一个普普通通的弟子,怎会有这样深的牵扯…… 也不知是不是担心他的威压惊扰了华英宫主,祁笑一抬眼,便截住了崇光真人的目光:“本将军认为,华英宫主言之有理。当然,公义所在,也不会因为哪一个人的看法而动摇。” 第一百二十三章 诬 碧珠婆婆这一状,告得天涯台上众人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钓海楼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实务长老状告护宗长老?罔顾海祭神圣意义?收受贿赂? 唯独奄奄一息的竹碧琼,那眼中仅剩的、熹微的光,也随着碧珠婆婆的声音,黯淡了下来。 自小养大她,教她道术,培养她成才的婆婆,却最想她死。 这种痛苦。 除了她自己,谁又能感同身受? 海京平怒不可遏,走上来道:“你说什么!” 以他护宗长老的身份,毫无疑问是可以压制实务长老一头的。 但碧珠婆婆看也不看他,只对崇光真人道:“老身有足够的人证物证,可以证明在海祭前几天,齐国的这位姜望,多次出入海京平府邸,送上价值不菲的贿赂!” “每次去海京平府邸之前,姜望都要在百宝阁买一个新的储物匣,各类珍物难计。请问他要那么多储物匣做什么?他买那么多自己用不上的珍材,又是做什么?” 她从怀中取出一册账薄:“这上面记载得清清楚楚,一件一件,都可以证明!” 百宝阁的账薄,可并不容易拿到。尤其这等记录贵重物品交易的,更是每个商会的秘中之秘。也不知碧珠婆婆费了多大的工夫,花了多少代价。 百宝阁作为近海群岛最大的商会组织,生意都能做到临淄去,并不是轻易就可以拿捏的。 由此可见,为今日这一遭,她准备得多充分。 从一开始让姜望去找海京平,就是一个局。她根本没有打算救竹碧琼,她要的是拉海京平下水。 “碧珠婆婆!你怎可如此?”姜望表现得像是一个热血上头的莽撞少年,怒道:“是你让我去找海长老求情,说这样可以帮忙一起救竹碧琼的!” “老身都不知你在说什么!” 碧珠婆婆驳斥道:“宗有宗法,家有家规。碧琼她犯了不可饶恕之罪,就应当受到惩罚。老身再疼爱她,也不会罔顾宗法。我忍着心痛,亲手废掉她的修为,流着眼泪,亲自将她送进囚海狱!难道到了最后的时刻,反倒为她枉法吗?” “你在我面前苦苦哀求,与我说想见碧琼最后一面,老身心软,安排你们见了。只为让碧琼,走之前少些遗憾……” 她的声音先是哀伤,接着就转为愤怒:“谁知你狼子野心,犹然不死!竟然与我钓海楼护宗长老暗中勾结,妄图破坏海祭大典!现在竟然还来攀诬,反咬我一口?” 她甚至气得有些颤抖:“年纪轻轻,怎可坏成这样?” 她看向崇光真人:“崇真人,我请求亲自处理此人,以自证清白!” 她的愤怒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姜望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心肠歹毒。 而她要亲自处理姜望,无非是要达成她这次谋划的目的之一——占有姜望身上,让海宗明觊觎的好东西。当然这件事的优先级,在斗垮海京平之下。 她比姜望想象的更贪婪。 海京平这时反倒平静下来,冷道:“你身为实务长老,应该知道,诬告是什么罪。你可想清楚了?” “此时你还要威胁我吗?在第一长老面前,依然如此猖狂?” 碧珠婆婆怒声以对,又冲着崇光真人道:“碧琼是老身看着长大,本性纯良。能有今日,犯下大罪,应是为奸人所诱。联系到海京平与姜望的勾结,老身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海宗明长老之死,或许也与其有关!他今日能卖一个海祭大典上的网开一面,之前未必就不能……卖一个同宗长老!” 这一番指证,直接要将她自己从海宗明事件里摘得干干净净。 但姜望这会已经收敛了怒容,变得平静,因为他已经听到他想听到的话。 这就足够了。 他直接走近这老妪,瞧着她道:“碧珠婆婆,我有一事不明。百宝阁的账薄你的确是拿到了手,也的确是可以证明我买过那些珍物,事实上我也真的买了好几个新的储物匣。但这,如何就能证明,我贿赂了海京平长老呢?” 如何证明?我亲自明示你去贿赂,你也带了礼去,最后海京平也的确帮了忙,这还用证明吗? 碧珠婆婆在荒谬中感觉到了一点不妙,但事到如今,不可能再掉头。当即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我早就看出你心怀不轨,我这里有人证,可以证明你去过海京平府上几次,什么时候去的,去呆了多久!要不要现在请上来?” “人证倒也不必。”姜望一摆手:“我承认我的确去拜访过海京平长老。我也承认,我认真地请求他,希望他能救一救我罪不至死的朋友竹碧琼。但是他老人家……拒绝我了。” “任由你红口白牙地说?”碧珠婆婆恶狠狠地道:“你以为老身……” 咚! 一颗凤尾缠花珠落在地上。 紧接着是一条云翳锦。 再接着是清梦纱…… 一样一样的珍物,被姜望接连扔在地上,摆在所有人面前。 他对着碧珠婆婆伸了伸手:“你不妨对照一下你的账簿,看看我买的这些珍物,对不对得上号,可有少了一件?” “可笑!”他摇了摇头:“我在近海群岛买些特产想要带回齐国,赠予亲友。这话到你嘴里过一遍,就平白成了贿赂?我放在手里好好的,还一件也没送呢,怎么就成了贿赂!我贿赂我自己?老虔婆!你说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他跨过那些珍物,逼近碧珠婆婆:“你还要谎言诈世到几时!” 他和重玄胜,从未真正相信过碧珠婆婆。 他的确去了海京平府邸,也的确做了请求,也的确买了用于贿赂的珍物,其中有一些,是碧珠婆婆点明海京平所需要的。 可他从未贿赂过海京平。他买的那些珍物,从来都好好的在新买的储物匣里,好好的在他手上。 而在碧珠婆婆露出狐狸尾巴的此时,反手一巴掌,就将她打懵! 但碧珠婆婆立刻就尖叫起来:“我身边出了叛徒!” 她反应极快,不理会姜望,却指着海京平:“好你个海京平,早就在我身边布了眼线。探知我今日要来状告你,提前就把收受的贿赂还了!反过来陷我老婆子于不义!好,好,好得很!” 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情,一下就被推翻。换做任何人,也要懵上一懵。 但这老太婆反应快得惊人,第一时间将水搅浑,仍把自己放在受害者角度。她身边是不是真的有海京平的眼线,这事一时说不清,就永远不能说她诬告了海京平。 海京平怒极反笑:“到这个时候,你竟还有话说,也真是我小看你了。” 他真是气得发抖,咬着牙道:“是谁给你的胆子,你不妨叫他……” “够了。”一直冷眼旁观的崇光真人出声道。 制止了海京平说出那个名字。 第一百二十四章 汹涌 海京平怒不可遏,几乎要彻底撕破脸去,撕到碧珠婆婆身后的人。因为他这次是真的无妄受灾,他压根没收半点好处。也只是感念姜望心诚,让他说一句话罢了。 他非常清楚,这次海祭大典上的事情,最终还是崇光真人做主。 但碧珠婆婆一再攀诬,以实务长老的身份以下犯上,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把他当一盘菜! 他已是忍无可忍,不想再忍。 但崇光真人一言喝止,他也无法再说什么。终究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钓海楼的大局,胜过他个人荣辱。 而于崇光真人而言。 此时告状的碧珠,是第四长老辜怀信一系的人,已死的海宗明,是第二长老秦贞派系的人。 至于被告的海京平,旁人或许不知,却瞒不过他。其人与第三长老徐向挽,在很多事情上都早有默契。总之这几个各有背景,且没有一个属于他这一系。 这些人背后的权力斗争,他不想管,也不必管。 钓海楼再大,资源也非无穷,竞争是不可避免的。巅峰外楼那么多,晋升神临的机缘出现时,谁去?谁不能去?这些都需要争。 一个正常、健康的体系里,也少不了竞争。 只是要看场合,要有分寸。 在平日大可以冷眼旁观,但在此时的天涯台,却不好让旸谷和决明岛的人看太多笑话。 不是说钓海楼内部不能有斗争,但是烈度须有控制,在护宗长老这个层面就是极限了。 涉及靖海长老,就叫过火。 作为在场的钓海楼最高层,崇光真人必须要拿出态度来。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海京平与碧珠婆婆,眼神并不凌厉,但已经表达了足够的警告:“今天是祭海之日,不论做什么、想什么,须得分清主次。你们之间的问题,事后再议。” 海京平纵有不满,也只能先行压下。 而对碧珠婆婆来说,她的派系第一目的,是击倒海京平,打压第三长老徐向挽的派系力量。她的个人第一目的,却是趁机为自己攫取足够的好处。至于这好处从谁身上要,倒是其次。 海京平和姜望既然保持了足够的谨慎,叫她未有拿到受贿的证据,那么当场斗垮海京平已经是不可能,甚至于她要因为诬告承担责任。不过拖延到海祭之后,她多的是法子解决。 此时崇光真人出面阻止,她正好顺势收手。 “谨遵真人之命。”碧珠婆婆恭顺表态,但紧接着就道:“海长老的事情可以暂且不说。这个扰乱海祭大典的小贼,却切不可放过。老身在此表个态,国有其法,宗有其规,老身的弟子竹碧琼身犯不赦之罪,形神俱灭也是应当。老身……绝不手软!且这事,她自己早已认罪,铁证如山,辩无可辩,怎能为区区一个齐国来的毛头小子,就耽误海祭时间?” “若这个也喊冤,那个也喊冤。四十五个囚犯一个个喊下来,咱们海祭大典,还要继续吗?” 最后她对崇光真人一礼:“请准许老身出手,为钓海楼擒下此小贼,自证忠诚,一洗身上脏污!” 眼看着在这天涯台,海京平身上的收获已经泡汤,姜望身上的收获,她却不想放过。 姜望虽然成功反杀海宗明,但没有谁会认为是他独力完成的。毕竟一境内府与四境外楼之间的差距,谁都看得清楚。 齐国方面当然是宣扬姜望天骄之姿,越级斩杀强敌。钓海楼方面却普遍认为,是齐国在得知海宗明的行踪后,派出强者为姜望保驾护航。 包括碧珠婆婆本人,也有着对付姜望的绝对自信。视拿下姜望为探囊取物,所以才一再的要求亲自出手,就是怕旁人分润了姜望身上的某种好处。 再如何被称许为天骄,没有足够的时间成长,也只能被玩弄于指掌。只能匍匐于地,等待裁决! 崇光真人不置可否,只看向姜望道:“姜望,是叫姜望对吗?今日已经够闹腾了,令本座心烦意乱。你现在退下去,不追究你扰乱海祭之罪。” 碧珠婆婆说得慷慨激昂,他却并不理会。或许是为了敲打一番碧珠婆婆背后的人,但更大的可能,还是考虑杨奉和祁笑的想法。 他们之前才发声,支持姜望说话,若钓海楼转手就把姜望打杀,颇有打脸的嫌疑,却叫两位真人如何自处? 钓海楼再强,也没有必要折辱当世真人。 而直接让姜望闭嘴,既能堵住两位真人之口,又能迅速了结此事。 待之后结束了祭海大典,在这近海群岛,是非黑白,不还是钓海楼说了算么? 但是这个道理,姜望亦懂。 不然他为什么直到今天,直到近海群岛各方势力齐聚的时候,才开口为竹碧琼翻案? 因为在此之前,他根本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他想找个人递话,门都不知朝哪边开,更别说试图翻案。哪怕找到如山铁证,也很难掀起波澜。 而在此之后,竹碧琼都没了,翻不翻案,还有那么重要吗? 不是他执意要选择今天,而是今天的确是唯一的机会,最好的时机。 “真人,还请明鉴。”姜望恭恭敬敬,不失礼数:“姜望今日之行止,非是狷狂,更不是扰乱海祭大典,恰恰相反,是为了维护海祭大典的神圣意义!”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昨日因 重玄胜之所以请来重玄明河出面,就是为了上天涯台。 如果姜望争取不到证人上天涯台的准许。 凭借重玄明河无冬岛主的身份,也可以随时随地上天涯台观礼,带几个人再容易不过。 可以说方方面面,这胖子都考虑到了。 对于重玄明河的到来,崇光真人并未表现出什么特殊态度,倒是看了重玄胜几眼:“你是浮图之子?” “晚辈重玄胜,家祖讳云波。”重玄胜并不否认,但也不愿提及他的父亲,只礼道:“见过崇真人。” 崇光真人没有再就此说些什么,而是看回姜望:“你要请的人已经来了,最好你真能证明自己。” “请崇真人拭目以待。” 姜望环看左右:“我想先问钓海楼的诸位一个问题。诸位是否知道,海宗明为何要千里迢迢去杀我?” 无人回应。 并不是没人知道答案,而是没人理他。 姜望不见尴尬,直接点名道:“柳兄知否?” “鄙姓杨。”杨柳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才道:“或是私仇。” “杨兄说得正是!”姜望解说道:“我与海宗明的恩怨,就在于我杀了他的弟子胡少孟!那诸位又有谁知道,胡少孟做了什么?” 他环顾一圈,仍然只能看着杨柳:“杨兄,你说呢?” 杨柳心里已经骂开了。内陆这些人真不是东西! 一个高额头,抢他的心上人,手段极其卑劣。 一个姜望,总揪着他问问题,倒好像他杨某人吃里扒外,跟他们是一伙似的。 他必须表现出一点态度,故不满道:“胡少孟死后仍因此事除名,钓海楼内部人尽皆知,你又何必废话?” “毕竟是低辈弟子之间的事情,我担心崇真人日理万机,忽略了。”姜望大略解释道:“胡少孟玩弄碧珠婆婆弟子竹素瑶的感情在先,暗中坏其修行在后,直接导致了竹素瑶失落天府秘境,尸骨不存。此事钓海楼内部已有公论。” 他又问:“我想请问在座各位。竹碧琼作为竹素瑶唯一的妹妹,杀胡少孟,应该不应该?” ———— “该杀!”却是姜无忧出声,无人回应,她来张目:“负心薄幸,寡廉鲜耻之徒,就该杀之而后快!” 晏抚默默地挪了挪屁股,总感觉椅子不是很舒服。 “仇家是该杀。可是呢……”姜望才不管是谁接的话,顺势就道:“不是对手怎么办?”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且拔一毛 “笑话!黄口小儿,在这里巧言令色、颠倒黑白!真以为善恶无报吗?” 碧珠婆婆只在姜望叫出五仙门门主与长老时,愣了短暂一瞬,很快就调整过来。 此时的表情,更是完全看不出任何破绽。 她先不与姜望辩驳,却看向重玄明河:“重玄先生,重玄家英雄辈出,我们海民也是敬佩的。何故妄信小人,今日为虎作伥?” 她语含关心:“鄙宗弟子去无冬岛请人的时候,您原本说不来观礼,使小辈代行。这会儿却突然前来,如此令行反复,不知岛上事务可曾安排妥当?” 她声音轻缓,似是带着提醒:“境内安否?” 重玄胜在这个瞬间,眼睛骤然眯起! 他发现他算漏了一件事。他低估了碧珠婆婆,或者说,低估了碧珠婆婆所代表的钓海楼那一系力量,低估了他们的野心! 在此之前,她对姜望表现和善,送姜望玉佩,无条件帮姜望探望竹碧琼……可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竹碧琼是她从小养到大,她也说放弃就放弃。这样一个老太婆,怎么会对姜望那么好心? 她不要姜望的元石,只能说明,她想要的,比姜望能给的元石更多。 重玄胜认为碧珠婆婆有构陷海京平的可能,因此建议姜望听碧珠婆婆的话而行,但又不能全听。 最后将计就计,果然反将碧珠婆婆一军,打破了碧珠婆婆苦心营造的局面。 但是碧珠婆婆想要的,仅仅是如此吗?她身后的那股势力,仅仅是要针对海京平而已? 老实说,在构陷海京平一事上,姜望未必能够提供太大的价值,因为他的“贿赂”,未必能够成功。 而真正让碧珠婆婆大费周章的理由,只能是十拿九稳的收获。 那个收获……是重玄家的岛屿! 她赌的是姜望一定会拼尽全力救竹碧琼,所以一定会拉上重玄家。而重玄家在海外最有分量的人物,无非就是重玄明河。 她如果笃定了重玄家控制岛屿此时的空虚,她身后的那股势力,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侵夺重玄家控制下的某一座岛屿,这绝对是碧珠婆婆能够通过姜望救人这件事攫取到的最大好处。 重玄胜没料到她这么敢想! 现在的问题在于,碧珠婆婆本不必点破这件事,直接等着重玄家控制岛屿出事的消息即可。 她之所以点出来,无非是逼迫重玄明河回去救援。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体面 崇光真人没有说话,只把目光转向许芝兰与范清清。 碧珠婆婆也跟着投去阴狠的眼神。 但许芝兰和范清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早把碧珠婆婆得罪狠了,重玄家又态度那般强硬,连崇驾岛也舍得……她们不可能两头挨打,故也不存在回头的余地了。 “五仙门上下,许多人都可以作证。”许芝兰缓缓说道:“碧珠长老的确提前就有布置,命我们积蓄实力、扩大矛盾、等待机会。我问过她,贸然起衅,是否会招致报复。她只说……她自有安排。” 崇光真人笑了。 他是知道的,从姜望信誓旦旦的出场,他就知道,应该是真有证据。不然如此一位少年天骄,不至于飞蛾扑火。 他一直阻止,不是为了保全碧珠婆婆,而是为了钓海楼的颜面。 但是姜望他们鼓噪舆论,把这件事上升到海祭的公义高度上来,他也不能再无视——被倒逼让步,这亦是他动怒的原因。 可仍然没有想到,碧珠婆婆做得如此不干净,连自己手底下的人,都掌控不稳。 他笑着问碧珠婆婆:“碧珠,你有什么安排啊?” 这话轻声细语,但碧珠婆婆如坠冰窖。她已经感受到了冷漠。 脸色变得极其不自然,仍强撑着道:“老身只是对五仙门有信心,在有夏岛经营了那么久,厚积薄发……彼时并不知海长老会出事。” “崇真人,在下还有人证,可以证明竹碧琼所知的消息,完全来自于碧珠长老。”姜望乘胜追击,再次加注。“只不过在他出来之前,还请真人先恕他无罪。因为他是钓海楼的人,检举此事只是出于公义,但又恐损了宗门利益。” 这完全是场面话,在这种时候出面检举碧珠婆婆的,要么是有生死大仇,要么就是内奸。在此时的天涯台,这种行为完全可以等同于背叛钓海楼。 事实上姜望要请的那位证人,正是后者,是华英宫潜伏进钓海楼的暗子。 这颗暗子甚至都不是姜无忧布下的,而出自齐帝分配给华英宫的一部分力量。 “不妨叫其人出来。”崇光真人极有气度地道:“维护公义就是维护本宗利益,又何罪之有?” ————— 站在钓海楼的角度,他当然只能这么说。 姜望于是一拱手:“陆先生,有劳了!” 自钓海楼的队伍里,走出来一个身着长衫、气质很像账房先生的中年男子。步子很慢,但没有退缩。 碧珠婆婆的表情很阴冷:“陆庶务使,值得吗?” 庶务使是钓海楼实务长老之下的职务。像陈治涛那样的钓海楼未来核心,目前也只不过挂了一个庶务使的职务在身上。 这样的人物,再熬个几十年,是有机会做实务长老的。价值难以估量。 而他今日一站出来,在钓海楼多年的潜伏就全部白费,再也混不下去。 姜无忧说要调动所有资源帮助姜望,就是真的不遗余力,连这种暗子都舍得动用。 虽然说,这种暗子长久潜伏,就是为了动用的一日。但仍不免叫人疑惑,为一个姜望,值得吗?为救一个修为尽废的竹碧琼,值得吗? 陆华本人却只是对碧珠婆婆一礼,语调寻常:“见过碧珠长老。” 接着再对崇光真人行礼:“属下保证,所言句句是真。若有虚言,愿以身祭海。” 暗子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什么值不值得,那是姜无忧考虑的事情。姜无忧决定了,他就去做,便是如此简单。 作为钓海楼的庶务使,他自然也有派系归属。 但他身后的长老,既不是海京平,也不是碧珠婆婆,而是崇光真人这一派系的某位长老。 因而此时站出来,难免有些尴尬的意味。 碧珠婆婆和崇光真人都没有回应。 他自己直起身来:“据属下调查。竹碧琼联系姜望,应该是通过青崖书院的许象乾,许象乾事后去了冰凰岛,而李家多的是办法联系到姜望。” “竹碧琼与许象乾产生交集,一共只有两次。第一次无任何交流,只是许象乾当时宣扬过他与姜望的交情,这可能也是竹碧琼会去找许象乾的原因。消息的传递,应该是在第二次,她专程去茶舍找了许象乾,神色匆匆。此事茶舍的店家可以作证,甚至龙门书院照无颜照姑娘、子舒姑娘,也可以作证。” “我们可以判断,竹碧琼知道海宗明长老欲杀姜望的想法,是在她和许象乾的两次见面之间。” “这两次见面之间,有两件事值得注意。第一,竹碧琼在路上遇到了海宗明长老,第二,竹碧琼回了一趟宗门。” “但是她遇到海宗明长老之后,再回宗门的时候,状态很轻松,说明当时她并没有意识到什么问题。真正变得紧张惊慌起来,却是自碧珠长老的竹楼离开后!彼时她行色匆匆,紧张忧虑。而她也正是在离开竹楼后,才去找的许象乾。这说明了什么,我想已经不言而喻。” 他的发言条理清楚,节点明晰,让人一听就明白,也极有说服力。 最后陆华仍然对崇光真人行礼:“以上我所说的这些,您尽可以派人去查,一问便知,绝无虚假。” 陆华作为钓海楼庶务使,从内部做的这番调查并不困难,只需要根据姜望这边得到消息的过程反推即可,唯一需要注意的,便是不能惊动碧珠婆婆。 而这番调查结果做出,也很容易论证真假。几乎每一个节点,都可以找到人证。 从有夏岛的第一次见面,碧珠婆婆就在想着如何利用姜望救人这事,攫取最大利益。姜望又何尝不是想着从碧珠婆婆这里破局呢? 他的想法经过重玄胜的修补,渐渐成型,再有姜无忧的全力配合,终于一步步,将碧珠婆婆钉死在此,在沉重的黑夜里,为竹碧琼挣扎出天光! “碧珠,你觉得本座还有必要叫人去查吗?”崇光真人问。 当然是已经没有必要。作为庶务使的陆华,既然做出了这一份证据,必然可以精准到第一个见竹碧琼回宗的人,和最后一个见竹碧琼离开的人。没有造假的可能。 碧珠婆婆只道:“当然有必要!崇真人,老身为楼里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怎么能够凭一个叛徒几句话就定性?我请求详查,慢慢地查!我要求见辜真人!” 她越说越激动,她绝不肯就这么认罪,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时间,她要等辜怀信出手保她。 但崇光真人只抬了抬眼皮:“碧珠,为你现在的身份,保留一点体面。” 这句话说得毫无波澜,也不见什么实质性的威风,但碧珠婆婆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顷刻间失了气势。 “体面……”她呢喃。 “呵。”她自嘲地笑了一声:“体面。” 她毕竟闭上了嘴。 皱纹显得更深,背显得更弯。 好像一瞬间就已经老得没有力气说话。 第一百二十九章 危寻 天涯台上,难得地缄默了片刻。 众人缄默,是在等待崇光真人的决定。 而崇光真人稍一沉吟,便道:“谋害同宗长老,已是不赦之罪。念在你多年来为宗门事务操劳,于守卫海疆一事,也颇有贡献。现撤去你实务长老之位,将你贬去迷界。令你于海疆赎罪,杀死百名统帅级海族,方可离开。你可服气?” 碧珠婆婆面色惨白,但仍是咬紧了牙关道:“老身……心服口服!” 只要不死在当场,一切就都还有机会。 海族全族皆兵,普通海族即可对应人族腾龙境修士,战将级海族对应人族内府境修士,统帅级海族对应的是人族外楼境修士。 因为先天体魄的原因,同级海族,一般都要强过同级的人族修士。 也就是说,碧珠婆婆需要进行百次生死之战,才能够赎罪,离开迷界。但即便如此,她的长老之职,也永远被削去了。除非重新开始积攒功勋,除非还有人肯接收她…… 作为她懂规矩的回报,辜怀信自然是会接收她的,甚至于暗中操作一番,让她在迷界中相对轻松地完成目标,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不存在全无危险,哪怕辜怀信亲自出手也无法保证。毕竟进入迷界,本身就是危险重重的事情。 令碧珠婆婆煎熬的是,她奋斗的大半辈子,都成了泡影。那样努力地挣扎着、费尽心机的筹划着,到头来,却离神临越来越远了…… 可她无法抗拒这种结果,甚至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她现在认罪,就还有将来回到近海群岛,重新积攒功勋的机会。 这是因为她选择了体面,崇光真人给她的体面。 她若不选择体面,也就是一巴掌的事情。 所以她必须心服,更要口服。 对于崇光真人而言。辜怀信这次又动秦贞的人,又动徐向挽的人,显然是有了什么突破,在近海群岛将有剧变的情况下,不再安于现状。但又如何呢? 他笃信他自己的位置,辜怀信现在还远不足以撼动。 钓海楼内部是需要一些争斗的,不然就像一潭死水,失了生机,早晚衰亡。但这些争斗,需要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辜怀信已经越界了。他想。 第一百三十二章 苛刻 姜无忧与祁笑传音一阵,走下主位,径直走到姜望面前。递过一个手指模样的东西,呈银白色,里间是中空的,刚好可以把食指套进去。 她没有说是什么,但姜望接在手里,便已知晓。它叫“指舆”。 珍贵的并不是这东西本身,而是这东西里的记录。 将其套在食指上,投入一点意念,其间赫然是一幅繁复之极的立体舆图! 绝大部分地方都是暗的,但仅仅是明亮的那些地方,信息就已经足够庞巨。 这是决明岛在迷界多年探索的结果,珍贵性根本不必多说。 而且对现在的姜望来说,应该是最需要的东西。因为这东西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他因为没有星光圣楼的感应,而在迷界陷入迷途。 姜无忧只道:“本宫冒了很大的干系,才把它给到你。你死之前,必须毁掉它。明白了么?” 这话说得不好听,但很见分量。 在今天之前,她与姜望没有交情,只有交换。但这份交换一直到现在,都是姜无忧的付出,她表现的诚意已经足够。 “我一定做到。”姜望说。 姜无忧没有再说什么,径自往回走。 许象乾在这时走了上来,大袖飘飘,两手空空。 观礼席上子舒刚想站起,但被照无颜按住。 “不必去。”她传音道:“一来并不值当。二来,你送东西他不会收,交情没到那个份上,上去徒增尴尬。” 子舒试了两次没站起来,便噘起了嘴。 只见许象乾走到姜望面前,与旁人都不同,什么也不送,只道:“我向来今朝有酒今朝醉,身无长物,更无余钱。仅有折扇一柄,家师所赠,不能离身……” 说起身无长物更无余钱这些,他一点尴尬也没有,接着说:“便送你一首诗吧!” 也不管姜望想不想要,便直接开口:“望兮望兮慢行些,天涯之后又天涯。海上风浪大,望你早归家!” 姜望笑道:“好诗!” 许象乾一扫颓然,眉飞色舞起来:“姜兄始终这么有眼光!” “当然!”姜望道:“我说今朝有酒今朝醉那句!确实好!” 许象乾怒视他一阵,终究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回去。 同样是将往迷界。 姜望这边,朋友接连来送行,奉上各种珍贵礼物、盼他安全回来。 碧珠婆婆则孤零零站在那里。 怀岛本是她的主场,是她经营了多少年的地方……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前来送她。 实在是她谋害同门,更把自己亲手养大的儿徒作为棋子,这冷血残酷的一面,令人生惧。 她这样的人,对她再好,还能比竹碧琼跟她亲么?得势之时或许还有人愿意亲近她,在这次九死一生的行程前,没人愿意再于她身上有所投入。 无论是情感还是资源,都是有成本的。而在她身上,已经看不到收获。 姜望此行的境遇更危险,但他所有在场的朋友都愿意出力帮他。因为所有人都清楚,他们怎样对姜望好,也都会得到姜望同等甚至更多的对待。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摊开了说,无非如此。 危寻静静看着这一幕,并不干涉这些人如何武装姜望。 只在所有人都结束了送行之后,对姜望说道:“在你完成洗罪之前,竹碧琼始终有罪。她就以罪囚身份在天涯台上等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就可以什么时候带她走。” “不过你最好自己把握时间。”他说道:“因为她可能熬不了那么久。” 他好像完全不在意真君强者高高在上的身份,而享受摆布姜望的感觉。 在那么多人“武装”姜望,提高姜望的生存几率后,他立刻就提出时间的限制来。 修为全失的竹碧琼,之能够撑到现在,完全是崇光真人的一道气撑着。 真不知还能撑多久…… 也就是说,姜望不仅要在迷界完成洗罪,还要尽可能快,要积极主动的出击,不得不冒更多险…… 这太苛刻了! 然而姜望依然无法拒绝。 如他自己所说,他只有感谢危寻给他机会的份,没有资格不满。 “我知道了。”姜望点头说道。 这少年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平静。 但这种平静,似乎并不能让危寻满意。https:/ 他想看的不是这个。 这位不怎么顾忌身份的真君强者,看了看姜望,又看了看碧珠婆婆:“在把你们送往迷界之前,你们彼此之间,难道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丁未” “有劳崇长老了。”危寻点头道。 而崇光真人直接大手一挥,便将碧珠婆婆与姜望带起,直接飞出天涯台。 在离开天涯台的时候,姜望才在那万丈峭壁上,看到那行据说是钓海楼祖师钓龙客留下的刻字—— “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断天涯。” 那一个“望”字,写得尤其凄凉,颇见望穿秋水的煎熬困苦,使人怆然欲泪。 但只看到这一眼,风景已经变幻。 大段大段的色彩丢失,大片大片的画面剥落,景物不断交换。 —————— 姜望眼中所见,是一片茫茫雾气。 直到耳边响起呼啸风声,他才意识到自己在下坠,才发现无论是崇光真人还是碧珠婆婆,都已经不见了。 他稍一扭身,定住身形,眼前的迷雾便已消失。 很难准确地形容他所见的一切。 熟悉的天空、大地,好像并不存在,甚至连海也是没有的。 分不清上下左右,极目望去,是空茫茫的一片,偶有几个黑点,凸显在视野里。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这就是迷界。 这是一片空无之域,天然阻隔近海与沧海。这里本就没有方位,强大的修士,通过对屹立于遥远星穹之星光圣楼的感应,才能够给自己一个大致的定位,才有办法找到回家的路。 没有慌乱,他早知这里是什么地方,早有相应的觉悟。 他没有第一时间行动,而是定在原位,先取出李龙川所赠蜃王珠,摆弄一阵,在原地制造一个他本人的幻象,同时将自己遮掩在距离这幻象三丈远的位置处。 难说大师能够借助蜃王珠欺骗照无颜,同为四境外楼,照无颜比碧珠婆婆强出不知多少。那么蜃王珠对碧珠婆婆应该也有效。 不过考虑到钓海楼幻术天下无双,哪怕资料上显示碧珠婆婆并不以幻术见长,也不能过于大意。 蜃王珠只可当做一时手段,不能倚仗其为胜负根本。 之前在天涯台没有间隙,同时也是为了避免碧珠婆婆有所提防。姜望在此刻才打开晏抚所赠的松鼠匣。 这一看,险些被强烈的富贵气息刺瞎双眼。 这松鼠匣内,装了满满的符篆! 镇山符、止水符、金身符…… 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这一匣的价值……以姜望的眼界,算不出来。 他压根就没见过这么多符篆,更别说拥有、使用。 须知符篆时代之所以很快消亡,就是因为巨大的制作成本。要想承载伟力,就注定材质不能稍次,单这一条,已经锁死了成本。越强的符篆,对材质要求越高。 而最奢侈的地方在于,符篆都是消耗品。 诚然一件法器、或是墨家的一只机关兽,造价要比同等威力的符篆高昂许多,但法器和机关兽只要未损毁,都可以一直使用。符篆却撕开就没…… 用机关兽战斗,已经被视为在烧道元石。用符篆战斗,那简直是在倾泻道元石。 有人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用以描述自己使用符篆战斗的感觉——“像是你的储物匣突然炸开,一场斗法下来,你眼睛一睁,发现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相较之下,用同等资源投资自身,无疑是更好的选择。通天宫和五府内刻印的瞬发道术,本身即比符篆更快捷、更难以防备。 更别说以现在符师之少见……符篆的价格有多昂贵,根本不必再说。 符篆时代的消亡,是历史的选择。 现在符篆更多只是作为一种辅助手段,毕竟低阶符篆制作起来,也相对没有那么困难。但效果……也只是略胜于无。 当初苏秀行干的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意,比普通的同阶修士,应当要富裕一些。可随身带的那些符篆,威力差到令人发指。决计影响不了现在的姜望。 而晏抚所赠的这一匣…… 姜望将其盖上,惆怅地叹了一口气——这怎么还得起? 他突然就对许象乾总愤愤不平痛骂的那一句产生共鸣了……“狗大户!” 身上的七玄宝衣不必再研究,他是知晓其防御能力的。李龙川转交的李凤尧的玉扳指,他也已经了解。 检查过朋友们支援的“武备”之后,他才放出一缕心神,落在左手食指戴着的指舆上。 这个小东西,是他回家的指望,也是他此刻的依靠。 姜无忧再三强调,让姜望在死去之前,毁掉指舆,不是没有道理的。它的记载实在详细,虽不能覆盖迷界所有,但至少在已知区域,足以让拥有者不再是无头苍蝇。 第一百三十四章 归祭 碧珠婆婆轻巧一个转身,便停在半空。不动声色间,已经迅速地观察过环境。 她在迷界征战过不止一次,很清楚这里的规则。 遥远星穹的星光圣楼,也告诉了她这是什么位置。 崇光真人完全遵照危寻的吩咐,选择的区域非常公平。这里唯一的浮岛,既不属于钓海楼,也不属于决明岛。 虽则理论上浮岛对所有人族修士都必须一视同仁,但不同势力掌权的地方,难免有些不同程度的偏颇,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事情。 而旸谷势力在迷界是出了名的不偏不倚,一心只与海族厮杀。 只要不直接在浮岛上开战,她与姜望杀得天昏地暗,也不会被干涉。 这很好。 这太好了! 宗主决定把姜望和她投入到一个区域的时候,她就已经重燃希望。 她对自己的实力,对自己这么多年的积累,有足够信心。 姜望虽然是年轻天骄,时间是他最大的朋友,可在积累这件事上,时间也是他最大的敌人。他的经历必然不够,远远不够。 他身上当然会有些好东西,他的那些朋友,在送行的时候,小动作不断,她也都看得清楚。 但是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 这些东西,都将成为她的资粮。帮助她重新靠近神临…… 她本来已经失去希望,从头开始……太难。但若能拿到姜望身上,那件海宗明都觊觎的东西。也许一切都可重新。 那是什么东西呢?不知道。但一定很重要。 她在天涯台临别时跟竹碧琼说的那番话,是真的。那声对不起,也是真的。 但那声对不起,不是为之前的事情道歉,而是为之后。 因为有这样一个年轻人,为竹碧琼赴汤蹈火,打断海祭大典,调动可怕人脉,在真君强者的面前,依然要救她,给她这样盛大的浪漫……而她却要,亲手杀掉此人。 她是为此道歉。 姜望说只拿竹碧琼当朋友,她是不信的。在她看来,那只是姜望选择齐国却又不敢当面否定钓海楼的借口。 迷界里没有上下左右,方位只能以自身为参考。星光圣楼的感应,也只能帮忙锁定大概区域。 不过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碧珠婆婆非常清楚,对环境的“陌生”,将是姜望最大的劣势所在。哪怕其人有决明岛的舆图在手,也无法立即消除陌生感。 杀死姜望,越快越好。因为“陌生”会随着时间消解。 她笃定自己的实力优势,同时也绝不小看天骄的适应能力,不小看那些名门的底蕴,那些人赠送姜望的礼物,或许不凡。 碧珠婆婆一弹尾指,一颗水珠飞出,化作她的样子。而她自己却幻化为水珠,缀在身后。 月牙岛皆知,碧珠长老以御兽为能,几乎从未在人前施展过幻术能力。但在钓海楼修行这么久,她怎么可能对幻术没有了解? 漫长岁月,对应的是丰富积累。 海宗明死得仓促,而她绝不会。她要比弱者更谨慎,竭尽所有,杜绝意外的发生。 因为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 对照星光圣楼,大概感应了一下浮岛的位置。水珠所化的碧珠婆婆,选定了一个方向,便疾飞而去。 …… …… 却说天涯台上,崇光真人一挥手,便卷走了姜望与碧珠婆婆。 而危寻大步走上主位,嘴里吩咐道:“竹碧琼押到一边,海祭继续。” 主位上的杨奉、祁笑、姜无忧都老实站着,等危寻在正中间的大椅上坐下,他们也没有再落座。 危寻在此,能与他同列而坐的,只有真君。 海京平则再一次站出来,重新主持海祭大典。 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事情,脸上不见半点愤怒或憋屈。 “兹有……” 鼓声再起,黑胄甲士再次押解着罪囚,一步步拾阶而上。除了被押至旁边的竹碧琼,一切好像没有任何变化。 重玄明河、重玄胜这时已经入席观礼。五仙门的门主许芝兰和长老范清清,则跟在他们身后,这表明五仙门已经完全向重玄家靠拢。当然,五仙门并非投靠重玄家,而是要通过重玄家的关系,向齐国靠拢。不过在齐国的势力范畴里,会与重玄家更亲近。 作为钓海楼庶务使的陆华,则一声不吭的挤进人堆里。在钓海楼的一切肯定是结束了,海祭结束后,他就会回归决明岛,届时姜无忧自然对他另有安排。 “我刚接到消息。”重玄明河传音道:“崇驾岛遭到了海贼袭击。一应防御法阵都被破坏。岛上堆积的资源被掠夺一空。附近环岛上的九玄宗派出修士驱逐海贼,并在崇驾岛立旗。” 近海群岛上有如此众多的修行宗门,但海贼却也从未绝迹。 多是一些叛宗弟子、左道狂徒,躲在一些人迹罕至的海域里,时不时出来劫掠一番。 第一百三十五章 “异化” 迷界之中起了风,这风绝不寻常。 在那些绕身而过的微风里,姜望感觉到了一种略微复杂的、不属于风元本身的杂质。极其细微,若非此时他以最大的警觉观察一切,恐怕难以感受。 或者不能称之为“杂质”,因为那些“附着”并无质形。 他想了很久,才大概辨认出来,那是一种情绪层面的东西。又用神魂匿蛇去接触,才终于能够确定,它们的确与战死于此界的修士有关。 并非是完整的魂魄,或者什么残灵,而是近似于一种执念,是在迷界这种地方,无处皈依、又不肯沉沦的眷恋。 他这时候才联系起来,今日正是四月初四,一年一度的海祭之日。 近海群岛的修士们正在祭海,以虔诚的仪式迎接英灵回归。 死在迷界,即失其魂。 不是肉身毁灭,只余神魂,是肉身死去了,神魂也失陷。 肉身仍在之时,尚且容易迷途,何况只余神魂,又失去星光圣楼的牵引? 有些人便身魂俱失了,有一些执念则陷在迷界,流浪无依。类似于观衍一点真灵漂泊在森海源界,但又不完全相同。 这些念头比真灵还脆弱,本身也不存在重塑的可能。(事实上在姜望的认知中,一点真灵就已经不存在重塑可能了,只是观衍打破了他的认知。) 但人们相信,将其召回人族疆域,就有机会让这些念头所源出的那些勇敢者,重入轮回。 若不能熬到海祭日牵引回归,就只能烟消云散。失去一切可能。所以今日迷界之中,才有如此轻柔的风。 它们并不能带走什么,也不会改变迷界。只是思乡的人,终究会回到故乡。 姜望试过放松对自己的身体控制,结果身体并没有直线下坠,反而是上升了一段距离,过了很久,则向左边移动了一阵,而后才开始下坠。 当然这所谓的上下左右,也只是以他自己的立姿为参照而言。 这运动轨迹并没有什么规律,只是顺从于迷界本就颠倒混乱的规则。 他控制着身体往前飞,每一点距离其实都不简单,他在尽可能的适应迷界。好让自己能够在迷界完整地发挥出战力,本来真实实力就不如碧珠婆婆,再因为不适应而受到压制,那就几乎等同于找死了。 所幸这个过程不算十分艰难。他对道元的掌控,早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精微的程度,这是早先与真人“交锋”后的收获。这让他迅速适应了迷界的特殊性,体内道元能够随时对外界的变化产生反应,以使他如履平地。 第一百三十七章 海主本相 “海兽?”姜望语带疑问。 他下意识说的齐国语言,但对方显然听懂了。 那光头海族所化巨蟹暴怒起来,同样用齐国语言咆哮:“卑贱奴仆,竟敢如此蔑称海主!” 声如洪雷,直将巨螯作大锤,狠狠砸落! 铛! 巨螯砸在一个骤然亮起的银白色光圆上,无法攻破,甚至也没能将其砸飞。 姜望撑起一剑之圆,轻松抵住这一击。 难怪,难怪那头八爪海兽的识海中是那副模样。 难怪那八爪海兽有明显的神魂,难怪一路来遇到的海兽都与之不同。 此海兽非彼海兽。 瞧这兽形海族的暴怒样子,显然是自觉遭受了极大的侮辱。海兽这个词,对他来说应当是一种辱骂,就好像人被骂做狗一样, 铛!铛!铛! 巨螯如锤,连连砸落。 声如砸铁,力有千钧。 但剑圆不动分毫。 在那银白色的剑圆之中,传出姜望清晰的声音:“轮到我了。” 在那两只巨螯砸落又举起的间隙中,银白色的剑圆恍惚散去,仍是一剑横前! 有如名士兴酣落笔,狼毫一甩,天地之间,是一道剑光演化的墨痕。 喀嚓。 仿佛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光头海族先是听到了这个声音,继而才看到,他先行砸下的右螯,整个前钳部分,骤然分离。 而后才感受到痛苦! 痛苦之后,才来得及惊恐。 他最坚固、最强大的武器,竟然被一剑斩断! 那是什么剑? 也是那些人族修士引以为傲的名器吗? 心中念头急闪如电,但在现实世界里,左螯已经本能般地砸前。 他已经不打算战胜对手,只想暂时驱退,为自己争取逃脱的机会。云九小说 但又是一道剑痕! 电光火石之间,姜望一剑自左至右斩开,而右手一松,左手接住剑柄,自右往左拉回。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名士潦倒之剑已经完全掌控、演入基础,两剑两横,即断两螯! 光头海族所化巨蟹的痛嚎声这时才响起来。 姜望顺势一步跨出,在巨蟹那淡蓝色血液喷洒下来之前,踏在了小山般的巨蟹身上,半蹲下来,竖握长剑,直接扎落! 轻而易举就洞穿了厚重甲壳,长相思直接贯入躯体。 其上瞬间聚集的汹涌道元,让光头海族毫不怀疑,一旦炸开,即会将他体内的一切搅成碎末。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天了吗?”姜望问。 其时,清秀少年半蹲在巨蟹的壳背上,左手拄剑,撑住身体,右手半搭在右膝上,掌心朝下,恐怖的火焰在他右手下方静静燃烧。 本来凶恶至极的巨蟹,此时双螯皆断,气势全消,趴在空中一动不动。 那只蛙状海兽本无神智,但愣愣地瞧了几眼,不知为何,产生一种本能的恐惧,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跳远了。 ———— 死亡的恐惧悬于门前,巨蟹不敢动弹,但呲着牙、十分英勇地喊道:“你休想从我这里得到海族的秘密!” 姜望顿了一顿,才道:“我不需要你告诉我海族的秘密,随便聊一聊就行。” 开玩笑,一个腾龙境级别的海族,能知道什么海族的秘密?姜望还真没有那么想不开,指望在这么弱的家伙身上挖掘什么惊天隐秘来。 他只是想要补充一点关于海族的常识罢了。 巨蟹没有吭声,显然已经默认了姜望“聊一聊”的要求。 “说起来,我有些时候没来这个区域了。”姜望问道:“现在这里的海巢,有几座了?” 他先捡一个知道答案的问题,试探这海族的诚意。他不指望对方知无不言,但倘若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撒谎,那就没什么聊的意义了,直接杀死便是。 巨蟹冷哼一声:“已有五座!你们这些奴仆,迟早会被伟大的海主一族赶出惑世!” 有趣,人族称这里为迷界,海族称这里为惑世。 不过毕竟他还知道现在生死系于敌手,总算把“卑贱”这个词去掉了。 姜望并不动怒,又问道:“你是哪位王爵麾下?” “不怕叫你知道,你老子我是白象王麾下战卒!若是识相的,便快把我放了。不然……啊!” 他正在威胁间,姜望轻轻一拉剑柄,锋锐至极的剑气顿时在他体内肆虐开,叫他剩下的话变成了惨叫。 海族的阶层划分,大致为战卒、战将、统帅、王爵、皇主。 战卒对应人族腾龙境修士,战将对应人族内府境修士、统帅对应人族外楼境修士,而王爵海族实力浮动较大,对应人族的神临修士与洞真修士。 海族那边统称王爵,但有一字王与多字王的区别,一字王远远强过多字王。 第一百三十八章 神魂兽化 姜望特意握灭三昧真火,当然不是为了用肉掌试一试这海族的甲壳硬不硬。 手掌触及被三昧真火炙烤得滚烫的甲壳时,黑色匿蛇已经游出内府,瞬间钻进脚下这海族的识海中。 说起来神魂匿蛇亦有鸠占鹊巢的用处,虽然不似某些夺舍秘术那么玄奇,但在对手丧失反抗能力的情况下,也是可以做到控制对方躯体的,只不过姜望从未在哪个人类身上试过。 而今他正是要试一试,能否在这迷界里,以神魂匿蛇掌控海族。这对他之后的计划,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匿蛇游进一片广阔的识海中。 借助匿蛇的视角,姜望可以看到,在识海中央的岛屿上,有一个手持双斧的光头壮汉,显然是这海族的神魂显化。 与姜望在有夏岛观察到的那只八爪海兽神魂却又不同。如果说两者同为海族,为何神魂形象并不一致? 就这一愣的工夫,对方已经反应过来。 “你想奴役我!与你拼了!” 光头壮汉将双斧高举,在识海中仰头咆哮,整个神魂猛然膨胀起来,化作高举大螯的巨蟹。 姜望感觉得到,他的神魂力量顷刻倍增! 而巨蟹神魂的眼睛,与外界不同,已变成疯狂的血红色,好像霎时间已失了神智。 姜望还来不及思考这变化的意义,那巨蟹猛然炸开! 神魂自爆! 姜望迅速切断与神魂匿蛇的联系,足尖一踏,青云印记一现即失,身形已经拔上高空。 而他脚下那巨蟹外貌的海主本相,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生命气息,在原地漂浮。一阵微风,就能将其带走。 姜望独立高空,陷入短暂的沉默。 叫他沉默的,并不是几十条神魂匿蛇的损失,这点损失很快就能修补回来。 而是他突然意识到了,近海群岛那些“护宗海兽”失控的原因! 海族的身体构造与人族不同,体内也并无通天宫、五府海、藏星海之类的四海分界,而是就一个识海。 这识海与人体的五府海相似,识海中央的岛屿,也很像人族修士的天地孤岛。 当然这些不是此时的重点。 重点在于,姜望第一眼所看见的那光头壮汉形象,才是海族应有的神魂显化状态!而刚才这海族,神魂竟然还可以演化兽形,神魂之力暴增! 第一百三十九章 波澜壮阔 危寻突然的缅怀过去,没人可以搭腔。 在场绝大部分人,甚至都不知道危寻说的“当年”,是什么时候。 好在这种“缅怀”只存在了片刻。 危寻用那双平静的眼睛,仿佛注视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了解海族吗?” 在近海群岛的超凡修士,能够在天涯台观礼的,谁会对海族一无所知呢? 但又哪有人,能在危寻面前,坦然说一声了解! “都知道海族强大,是我人族大敌。可有几人知道,海族到底有多强大?又强大在哪里?” 危寻稳稳坐着,轻描淡写间,是岁月流转、沧海桑田:“龙乃水族之主。中古时代,人皇烈山氏逐龙族于沧海,从此龙族绝迹于世,人间不见。水族也就此分裂,部分水族留在现世江河,与人族为盟。大半水族与龙族一起远走沧海,等待归来之日。龙族混同那大半水族,适应了沧海的恶劣环境,逐渐演变成今日之海族。” 那些本来生活在现世的水族,如何适应沧海,如何驯服海兽,如何应对沧海里那些原来就有的危险对手……如何开发出海主本相,如何真正成为沧海的主人,如何混同演变成现在的海族。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在海族的角度,这必然是一段波澜壮阔的伟大历史。 不过在人族的角度,只要知道它发生过,只要明白,海族亦是一个拥有伟大历史与传承的种族,不容小觑。 “海族踞沧海,是中古时代就开始的事情。但从中古时代,一直到如今,海族重返现世的努力,却从未停止过。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对手,他与我们人族的战争,已经绵延了无数年,横跨中古、近古两个大时代!” 危寻继续说道:“我们从来不敢小看对手,但可能我们仍然是小看了对手。” 人们还在揣摩他的意思。 危寻已经点名问道:“杨真人,你们旸谷可有消息?” 这问题引起众人警觉。 被骤然点名,杨奉不得不开口:“近来是有一些海族,发生了变化。他们的海主本相,已经演进到了神魂层面。” 如惊雷断树,冰雹碎瓦。 这消息叫人惊骇! 不得不说,相较于人族,海族好像更得天独厚一些。 他们视为宠物、奴仆的海兽,实力已在游脉境到通天境不等。 普通的海族,即是战卒,即有腾龙境修士级别的战力。 而人族绝大部分,都是没能踏上修行路的普通人,连寻常野兽都未必敌得过,更别说体型普遍庞巨的海兽。 须得勤练体魄、调养肉身,争取开脉丹,一朝服用,显现通天宫,才能够踏上超凡之路,一步步修行上来。 水族也是出生即有道脉显化,先天超凡,强于人族。但也要从游脉到周天、通天一步步修行起来,不至于像海族这样,出生即有腾龙级战力。 与水族同源的海族,之所以先天强大如此。沧海的恶劣环境所迫,只是其一,那些先天孱弱的海族,根本没法在沧海生存下来。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海主本相。 海主本相之所以恐怖,不是因为它作为一门秘术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因为,它在海族先贤的引导下,已经成为一种类似于天赋神通的存在。 每一位海族,都可以显现海主本相,这也是海族自称“海主一族”的底气所在。 人族创造的强大道术繁如星海,但任何一门道术,都不是所有人都能学会的。 人族修士叩击内府寻找人身秘藏,摘取的神通种子固然强大,很多神通只会比海主本相强,不会比之弱……但绝大部分超凡修士,其实都摘不到神通。 可以说,海主本相对海族的意义,不亚于远古时代末期,开脉丹对人族的意义。 因为沧海环境的恶劣,海族的子嗣艰难程度更胜水族许多,但时至今日,海族与留在现世江河的水族,实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这其中海主本相就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现在,海主本相又有了新的“进化”,演进至神魂层面? 先天肉身力量上已占优势的海族,现在在神魂方面,又有了质的飞跃? 这实在不能不让人惊骇。 “祁真人。”危寻又问:“决明岛呢?” “决明岛也有相同的发现。”祁笑正容回答说。 “不是一部分海族。”危寻摇摇头:“是所有。” 他重复道:“是所有的海族,都发生了变化。海主本相已经得到根本性的革新。本座亲往迷界,先后与三位海族真王交手,亲手检查海族数千名,已经确定了此事!” 人族真君强者与海族真王强者交手,波澜必然壮阔。那场景哪怕只在想象中,只耳闻片语,也足以令人震撼。 但这完全盖不过危寻的那句结论——海主本相已经得到根本性的革新。 它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很清楚。 这可能是一场涉及整个人族的大危机! 因为人族实力没有得到根本性的跃升,海主本相提升的,却是每一个海族的实力。在对手大步跨越的时候,不进已是退! 在场这些修士里,除了钓海楼的高层之外,大约也就是杨奉和祁笑没什么表情波动,因为他们来之前就知道此事,甚至他们就是专门为此而来。 与此事相比,竹碧琼、姜望、乃至碧珠婆婆的死活,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哪怕于他们本人是生死攸关、天塌地陷,他们为此付出全部的才智与勇气……于整个海疆的大事而言,也终究渺小。 “本座喜欢年轻人,喜欢年轻天才,因为他们代表人族的未来。我们这些人做不到的事情,他们将来或许可以做到。” 危寻话锋一转:“但有的天才,耽于男欢女爱,有的天才,陷于争权夺利。徒惹嗟叹!真正为人族、为大局奋战的天才,才是我们人族的未来。且并不止于,钓海楼的未来。” 他抬了抬眼皮:“治涛,你来与大家说说,你的调查。” 陈治涛就在这样的氛围里,踏上天涯台。 所有人都看着他,充满敬畏的看着他。 他的年轻,他的神临修为,他的钓海楼大弟子身份,都让人重视,但不至于让人们如此重视。 而是…… 真君强者,竟然亲自给他铺路! 钓海楼对他的期待是什么? 此人的未来……将有多高?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万瞳 祁笑和杨奉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但都同时肃容以待。 以危寻的身份,绝不至于危言耸听,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理由。 那么还能是什么事情,竟比海族海主本相的演进,还要更恐怖? “海主本相有所演进,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情。何以几乎在一夜之间,就传递到所有海族身上,诸位想过这个问题吗?” 危寻继续问道:“撇开迷界之中的事情不论,在咱们人族的地界上,这些已经被禁制的海族,又是如何发生的改变?” 是啊!因为海主本相演进一事太过恐怖,以至于让人一时忽略了。 这本相演进之法如何传递到人族地界上来,才是目前更应该警惕的事情。它意味着人族无数年来构筑的防线,或许已经不再安全! 场下当即有人问道:“是人族叛徒传递了某种事物?” “哪个叛徒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么强的势力,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接触近海群岛所有海兽?”杨奉摇摇头:“除非……” 除非是钓海楼、决明岛、旸谷这三家势力,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海族若有能悄无声息掌控这三家中任何一家的本事,早就冲过迷界了。 祁笑面色凝重:“或许是海主本相在创造之初,就有升阶的暗手,只是需要时间来完成。而我们恰好赶上这个时间。” 这倒不失为一种可能。当初创造海主本相的那位存在,本就是传说中的强者,伟力难以测度。再匪夷所思一些,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危寻轻轻摇头,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我当让诸位亲见。”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崇光真人反手一抓,不知从何处,抓出一只体型巨大的牛状海兽来。 砰! 摔在天涯台中间。 这只海兽气息强大,至少也是统帅级海族的海主本相,然而此时跪趴在天涯台上,连吼叫都做不到。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粉基地】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危寻平静的目光,落在这只巨大的牛状海兽身上。几乎是顷刻间,它就变得透明起来! 它的厚皮,筋肉,鲜血,内脏,次第变得透明,仿佛已经并不存在。但仍然盘踞在那里的气息,却告诉所有人,它仍活着,并未消失。 而后众人看到,原地忽然出现了一片湖泊,湖中有小岛,岛上有一只牛状海兽……那是它的识海与神魂,竟如此清晰的具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这简直是神迹! 识海与神魂,都深藏于体内,往往会随着肉身毁灭而崩溃。 直接以肉眼穿透对方肉身,洞察识海与神魂,已经是不容易做到。 而将这样一只海兽的识海与神魂,直接“拖”到所有人的视野中,叫所有人都看得清楚,这是何等样的手段? 但危寻特意来这一手,自然不是单纯地耍把戏给这些人看。 他在此时,探出了他的手,五指微张,遥遥虚对那牛状海兽的神魂。 从这个神魂的形态来看,显然这也是海主本相已经演进了神魂层次。 而危寻的手掌刚与其对上,那牛状海兽的神魂,猛然战栗起来,浑身抖如筛糠。那一片显现出来的识海,霎时波涛汹涌。风暴骤起,激荡不休。海浪拍打着中央的小岛,几乎要将其摧毁。 危寻五指忽然并拢绷直,牛状海兽显现出来的识海瞬间平静。 刚才的怒海激荡,似乎只是幻象。 更玄奇的事情发生了。在某种力量的操纵下,整个识海,包裹孤岛一圈的海域,有一层薄面,慢慢抬起来,与识海分离。 就好像识海本身分为很多层,现在只是掀起了其中一层。 这一层识海,穿透了孤岛但并不影响完整,仿佛凝固成了一面镜子,最终倒竖在那牛状海兽神魂的背后。 识海正中是孤岛,岛屿之上是海兽神魂,海兽神魂的背后,是一层倒竖的“识海之镜”。 人们紧张而又期待地注视着,也的确没有失望。 在这识海之镜的正中央,骤然出现了一只睁开的竖眼! 那竖眼盯着牛状海兽的神魂,一眨不眨。 这一幕诡异极了。 有一只眼睛,始终注视着牛状海兽!使它改变! 这只竖眼本身就诡异,应该是眼白的部分漆黑一片。瞳仁的部分,被两条交叉的红线取代。 第一百四十三章 恍惚 皋者,沼泽、江河。 皆者,全部。 全见即全知,全知则全能。 凡有水流处,皋皆无所不知。 凡有水流处,皋皆无所不能。 这是他所强调的,也是他需要让这个世界记住的。 沧者,水之“仓”,是生产粮食的仓库,哺育亿万生灵。 但拥有这个美好名字的沧海,本身却并不美好。 或许很久远很古老的以前美好过,但至少在有记载流传下来的时代,它就已经如此恶劣。 是的,完全可以用恶劣来形容。 大概这样描述才更贴切——沧海的确是水之“仓”,但生活在这里的亿万生灵本身,就是沧海的粮食。 沧海像是一只贪婪巨兽,吞噬着无数生灵的性命。 频发的湮魂海啸、不规律到处出现的永暗漩涡、一出现就横扫万里的灭世惊雷…… 太多太多危险。 沧海虽然茫茫无际,可以承载亿万生灵,但真正能够安稳栖息的地方,却少之又少。 海族从未停止过对沧海的探索,但往往几百上千年也找不到一处新的净土。 所以为什么,明明海族繁衍艰难,战争潜力远不如人族,却那么热衷于迷界战争? 因为他们太渴望回到现世! 也因为……沧海没有那么多的资源,死在迷界,总比死在沧海更合算。 在某处海域的最深处,伏着一座长长的山脉。 但偶尔的起伏告诉旁人,这不是死寂的山脉,而是某种庞巨的活物。 靠近了观察,或者才知道,应该是一条龙,因为其形体如此修长,最高处有角,最远处有尾。 可是与那些流传在现世的龙的形象,又如此不同。 且不说身上的狰狞骨刺,也不说那两条有着剑刃锋芒的长须。 单说身上的鳞甲——那本该是鳞甲的地方,赫然是一颗颗竖瞳! 眼白反倒是漆黑的,瞳仁是血色的斜线交叉。 这一颗颗的竖瞳,遍布龙身,有的张,有的合。不断还有新的眼睛生出。 他就是皋皆。 他在这个地方,已经很多年没有挪动。 因为在他山脉般的身躯下,压着的是一个巨大的永暗漩涡。 只要他一离开,万里海域之内,生灵顿被噬绝。 这是海族近万年来,发现的最大的永暗漩涡。 因为这片海域,是海族难得的栖息之地,是海族繁华之地。 皋皆以身镇之,使其延续。 这么多年过来,这片海域反倒更加繁荣了。没有多少海族知道,哪天皋皆一个翻身,他们就要全部死绝。 迷界之中一个战卒级海族的神魂自爆、近海群岛天涯台上一个统帅级海族的痛苦,他都看在眼中。 但都没有反应。 他时时刻刻要处理无数的信息,这两个信息不算什么。 只是那个统帅级海族的遭遇似乎有些异常,他正分念去看,可惜被迅速掐灭了。 不知是哪位熟人。他用千万分之一的念头这样想。 但很快连这个念头也挪作它用。因为是谁并不重要,在艰难的环境里,海族重要的事情太多。他的每一个念头,都非常宝贵。 海族的未来…… 有个声音好像在说——“海族的未来……” 但那个声音已经太久远。 皋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带起一连串巨大的水泡。 恍惚不知,多少年月。 …… …… 虽说不成外楼不出海,但驻扎迷界的大军,倒也不可能都是外楼修士。 士卒结成军阵以自保,穿插几位外楼强者指路,也就不会迷途。当然,若不幸走丢,就只能不幸了。 姜望在浮岛外围已经等了将近两天两夜,碧珠婆婆很有耐心,始终没有出现。也或者她根本没有选择在浮岛附近蹲守,而是直接去猎杀海族了。 但没有关系,即便是后一种可能,外楼境的她,也是需要回浮岛修整的。不过,有星光护体,外楼境修士可以抵挡更久的异化。不知道碧珠婆婆能撑多久,但一定比他久。 在蹲守埋伏的时间里,有许多杂念生出。譬如碧珠婆婆会不会已经走了,这样等待有没有意义,竹碧琼在天涯台还能熬多久…… 姜望将之一一斩却。 他笃信自己已经做出最好的选择,剩下的只能交给天意。做任何决定的时候,最忌首鼠两端。 耐心的等待,笃定的等待。 修行就好,默默的努力就好。 实力每提升一点,胜利的可能就多一点。 三千条匿蛇探索内府的速度非常可观。 第一百四十四章 镇海之盟 时间拨回两天之前。 天涯台上,危寻直接挖掘镇宗海兽最深处的联系,以莫大神通拨开隐蔽,让台上众人看到海族恐怖强者的眼睛,同时也认识到,潜伏在不远未来的危机。 那个被危寻称为“万曈”的恐怖存在,着实令人惊惧。 海族当然是强有力的对手,但从内心深处来说,绝大部分人族修士,都不认为海族还有反攻现世的可能。人族修士对海族,是存在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的。 中古时代人皇能逐龙皇,岁月流转,故事未必不能重演。修行之道,日新月异的发展。古人能做到的事情,今人亦能。 历数那么多年岁月,最大的那一次海疆危机,也只是因为一统东域的旸国突然覆灭,大量抽调海疆驻军,以致海疆防线空虚,才给了海族机会。 而那一次,甚至都未能等到霸主级国家势力的出手,仅靠人族修士自发的援海行为,一日赴海两千三,直接将海族打回迷界。也奠定了今日近海群岛的格局。 海族当然不容轻视,但人族更是天地主宰。 “人”之一字,撑山倾,挽狂澜,顶天立地。 可是现在,海族竟似在修行上有了根本性的革新,或者已经迎来跨越式的提升。人族在这一次,却像是落后了。 宣威旗将杨奉立刻出声道:“此事干系重大,我须得立刻回旸谷,请将主决断。” 祁笑倒是没有表现得那样急切,但也出声道:“您说的这个万曈,若真一力托举海族跃升,的确是我人族心腹大患,必要杀之!我须回禀朝廷,要尽早拿个方略出来。” “不急。”危寻手一压,请他们暂且停下:“沧海风波恶,我人族强者难以适应。万曈藏于深海,且对海族影响至重,若要杀之,非大破海族不可得。此非仓促可得之功。若是心切行事,恐反受其累。” 杨奉和祁笑都意识到,危寻提出的这个问题绝不简单,而真君这等级别的强者,堪称人族脊梁,又怎会仅仅只是提出问题?他必然有他的应对。 而这种应对,在大格局上必然站得住脚,在具体的细节中,则于旸谷和决明岛来说,未必是好事。因而他们默契地都想要尽快抽身,想让更高层次的强者,来与危寻交流,以此避免自家势力吃亏。真人应对真君,底气实在不足。 但危寻骤然现身,又拿出这等石破天惊的消息,就是为了占得先手,又岂肯轻易放人? “现在最关键的问题,不是其它。而是海族已经得到了整体性的跃升,获得了事实上的优势。我们需要重新构筑防线,迅速调整战争方略,以最快速度做出反应!时不我待,我们在这里每耽误一息时间,迷界的战士们很可能就多牺牲一人。” “但以现在近海群岛一盘散沙的情况,我们无法快速做出应对,更不能跟都被万曈所注视的海族相比。万曈分念亿万,动念即知每一位海族。而我们呢?这么多年来,各自为政,甚至彼此相争!” “为什么我们人族兵强马壮,在迷界这么多年却进展艰难?以至于到今日,给了海族崛起之机?就因为我们是一盘散沙!” “我们必须做出改变了。否则海族攻破迷界、再入近海之日,就在眼前!我们都将成为人族的千古罪人!” 在连番的铺垫之后,危寻终于说出他的宏大构想:“鉴于形势危急至此,本座认为,有必要真正统合海民的力量,将大家拧成一条绳子,捏作一个拳头!如此,才能给予海族迎头痛击!本座决定亲自牵头,组建镇海盟,统合全部海民的力量,聚滔滔大势,勠力同心,护卫海疆!” 危寻借着这次祭海大典汇聚各方势力头脑的机会,亲身入场,直接宣布统合整个近海群岛各大宗门势力,而此前竟然不露半点风声! 近海群岛的势力,这么多年发展下来,早已犬牙交错。如华英宫在钓海楼,就有陆华这样的庶务使级别的暗子。涉及统合近海群岛全部海民力量的大事,怎么可能瞒得过另外两家? 但钓海楼却真的做到了。这等几乎不可能完全隐藏的大事,竟然密不透风地走到了这一步。 唯一的解释,就是钓海楼的这个布局,只在长老以上层面进行,甚至是只有完全可以信任的长老能够得知。而弟子之中,大概也只有陈治涛这样的弟子知晓。那些将要积极加入镇海盟的势力,或许只有宗门领袖能知,如此方能解释,为何能这样瞒天过海! 第一百四十六章 幻 红眼蛙状海兽终于靠近,用那呆滞的独眼瞧见刺象海兽。 两只被控制的海兽正面相遇。 刺象海兽一声长哞,直接狂奔撞去。 海兽与海族的区别,就像野兽与人的区别。两者有根本性的不同。 在海族进入沧海之前,海兽才是那里的主人。 而非有些人所传言的,海兽修行到某种程度可以显化人形,进阶成海族。二者根本就不是一个族群。说到底,那只是一种故意污名化海族的说法。 这些常识类的信息,若姜望是以正常渠道进入迷界征伐,提前就会有人告知他。 不过他是被贬入迷界洗罪,时间仓促,而且崇光真人显然没有那个心情慢慢跟他废话。 相较于碧珠婆婆,他缺失的何止是一个指舆? 这也是他一到迷界,没有妄动,选择先停下来熟悉环境的原因。 灵智未开的海兽便是如此,没有思考,只有本能。饿则觅食,惧则逃窜。 刺象迈开粗壮象腿,像一座小山横碾。 红眼角蛙一动不动,站在红眼角蛙头顶的碧珠婆婆,只屈指一弹。一条赤红小鱼闪电般钻出,划过一道灵巧的弧线,精准钻入刺象的长鼻! 与红眼角蛙之前的结局一样,刺象轰然倒下。 这回通过红妆镜,姜望倒是看清楚了这赤红小鱼的样子,细鳞、尖齿、长尾,速度极快,也极凶残。 姜望潜伏不动,保持了最大的耐心, 但他驱使的那三十七只海兽,却已经形成包围圈,一同发力加速,向埋伏点冲来。 海兽普遍体型巨大,从四面八方迫近时候,自然有一种可怕压力。 然而碧珠婆婆眼皮一抬,并不管那些海兽,而是看向了姜望藏身的这块巨石,她的左眼之中,有一道漩涡转动,显然已经发现姜望! “想不到,你居然也在埋伏我!” 她的声音里,相对于惊讶,却是高兴的情绪居多。 不。甚至于这句话亦是伪装,她根本就一点惊讶都没有,从早先遇到红眼角蛙开始,她就察觉了不对,意识到了姜望在反埋伏她! 而她一路至此,不过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她有足够的信心搏杀姜望,所以坦然入局。 就在这一刻,姜望掌控的所有海兽,全都僵停当场,一动不动。 那些寄于海兽体内的神魂匿蛇,全都被包裹在一个水泡当中,动弹不得。 而碧珠婆婆话音未落,人已扑出,直落这块巨石。 她早就看清楚了自己控制海兽的手段,并且知道将被合围,因而早有准备!她左眼里的漩涡,绝对是她的隐藏手段,应该有类似于李龙川烛微神通的效果……姜望手握红妆镜,一边飞速思考,一边冷静地引爆手段。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砰! 已经为碧珠婆婆赤红小鱼控制的刺象海兽,在碧珠婆婆从它上方飞过时,猛然炸开!https:/ 血肉碎块,炸得四处飞溅。 一张金色的符篆随之炸开,密集金光小箭疯狂向碧珠婆婆攒射。 金箭符! 一张碧色符篆无风自燃。 禁水符! 驱逐方圆三里内所有水元。 一张黄色符篆被无形的力量从中间撕开。 担山符! 使人沉重,如担山! 姜望早先选择藏身刺象耳中,就是因为这头海兽体型格外庞巨,更兼皮糙肉厚,能够很好的隐藏布置。 后来意识到碧珠婆婆驭兽手段惊人,怕被发现反制,才转而选择躲在巨石上。 他的神魂匿蛇被碧珠婆婆困住,但并不影响他引爆藏在刺象体内的符篆。 面对如此突然的符篆攻势,碧珠婆婆不慌不忙。龙头拐杖就地一顿,无形的波纹散开,这是在检测有可能存在的后手。 而她左手托举出一方小小水缸,略一倾斜,浩荡激流顷刻涌出! 她像是随身带着江河! 且在那浩荡激流之中,还有颜色艳丽的游鱼交错穿插,争先恐后地向姜望藏身的巨石冲来。 遥远星穹星光摇动,落在她佝偻的身躯。她一下子站直了身体,老态未减,但似已有了无穷力量,迈开大步,担山而行! 在她前进的过程中,龙头拐杖只是随意挥了两挥,便有激荡水流绕身而舞,将那些金光箭全部挡下。 海兽的围攻失败,刺象身上的布置失败。辛苦等待赢得的先手,好像没有任何作用。 碧珠婆婆那些颜色艳丽的游鱼已经冲到了巨石前。 姜望大步踏出,直接一巴掌盖落,掌中一张威势恐怖的紫色符篆猎猎作响:“吃我一记禁法九天雷落符!” 轰隆隆! 恐怖的威势降临。 天穹之上,巨蟒一般的暗紫色雷霆涌动,以一种毁天灭地的姿态,向碧珠婆婆俯冲。 这道符篆的力量,乍看下甚至有神临层次。 碧珠婆婆却瞧也不瞧一眼,只一挥龙头杖:“雕虫小技!” 激浪一冲,那恐怖的雷霆便轻易消散——本只是蜃王珠制造的幻象罢了。 老妪左眼中的漩涡转速愈快,她直接略过了眼前的“姜望”,瞧向巨石的另一处,显然已经完全将蜃王珠的幻象看破。 与激流同行的艳丽游鱼,也同样向她注视的位置冲刺。 颜色各异的游鱼,约莫有数百条,带着长长的水线,如投匕一般,纷纷扎落。 碧珠婆婆幻术造诣惊人。不仅仅可以轻松看破难说大师仗之纵横诸岛的蜃王珠。她踏空而来,施展诸多手段,轻松应对伏击,现于人前的幻象却也看不出一点破绽来。 若非姜望通过红妆镜,清楚照见她隐在幻象之后的真身,恐怕也要因为误判吃个大亏。 但见漫天游鱼扎至,一个目光坚定的清秀少年拔剑跃出,逆游鱼而上。 一剑如夕阳直坠,惨烈凶狠,一往无前。 碧珠婆婆一横龙头拐杖,正要迎上,忽的转头。 她感受到了道元波动! 虚空之中,钻出两条灵蛇般的漆黑锁链来,交叉着缠落其身, 法家秘术,囚身锁链! 原来那纵剑的姜望,亦是幻象,可她的眼睛竟未能看破! 碧珠婆婆看破了蜃王珠,但未能看破红妆镜。 仗着红妆镜幻身再次赢得先机的姜望,直接撞破遮挡自身的石板,高速移动下,匿衣也不能够再隐藏身形。 但他已不需再隐藏! 直接左手一拉,囚身锁链骤然加快,右手纵剑前驱,剑光凌厉,肆意张扬,年少轻狂! 他的囚身锁链、他的剑,都直冲碧珠婆婆的那个幻象,仿佛并未看穿其真身。 然而一条光华隐晦的绳索,已如毒蛇,悄然游向那滴水珠。 得自于海宗明的囚龙索。 号称“触之即缚”! 第一百四十七章 似是而非 姜望本不通幻术,但借助蜃王珠和红妆镜,几乎把幻象玩到极致。 蜃王珠幻象是一层,红妆镜幻身又是一层。而他强势纵剑,威风凛凛地召出囚身锁链,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幻象?正是以实际行动,欺瞒碧珠婆婆,从而为囚龙索赢得偷袭机会。 本来出则必有龙影的囚龙索,被姜望抑制光影,悄无声息。 嗒! 水珠摔碎的声音。 这声音本该微小,但此时如此清晰。 那手持龙头杖的老妪幻象忽然倒下,崩碎成许多水珠,而这些水珠勾连在一处,化作一条水索,猛地与囚龙索撞在一起。 囚龙索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宝贝,前提是它能接触到对手。 而它显然没能骗过碧珠婆婆的眼睛。 水索与囚龙索互相纠缠,前者当然不敌,但后者也失了隐秘。 “你竟能看破我的幻象,真是后生可畏。” 那滴水珠摔碎,现出碧珠婆婆的真身来。 嘴里说着后生可畏,左手托着的琉璃水缸中,却腾跃出两只青色小鱼。青鱼见风便涨,各咬住一条囚身锁链,直往远处撞。囚身锁链反过来将它们紧紧捆住,却也已经脱离了碧珠婆婆本人。 老妪右手一翻,龙头拐杖轻巧点出,杖尾妙到毫巅地点在剑尖上。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就在这杖尾与剑尖相持的片刻,接连四张碧色符篆在脚下燃起。 在这块巨石上,姜望亦布置了禁水之符。 晏抚所赠的整个松鼠匣中,一共五张禁水符,至此姜望已经全部用掉。 只有一个目的,禁绝水元,最大程度上削弱碧珠婆婆。 而碧珠婆婆的反应也极为果断,她直接反手一扣,将整个琉璃水缸翻转! 顿起狂潮! 百里范围内,骤起汪洋。 那巨石仿佛成了礁石,巨石之下已全是流水。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短暂改变了这个范围里的迷界规则。 这水缸里的水,全都是她采集水精亲手炼化,积攒近百年,却一朝倾泻。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云暮樽 碧珠婆婆一死,她的琉璃水缸便失去控制,跌落下来,正好被姜望拿住,接住那五色鱼。 直接顿在她已看不出人样的尸体上。 失去了主人、又被当头罩住的五色鱼,也有些迷茫,在无水的琉璃水缸中乱窜。 那数十张符篆接连撕开的法术乱流渐渐散去。 脚下奔涌的激流,也在迷界的规则下四泻流散,不知将流去哪里。 迷界,惑世。生死皆迷,往来有惑。 对出现在这里的每一个生命来说,此界都是残酷无情的。 而浑身是血的姜望,立在空中,双手垂下,血珠不停滴落。 在刚才的轰击中,他拉满了力量进攻,完全没有顾及防护,一双拳头上鲜血淋漓,把自己的指骨都打出来了。 但他只觉得畅快! 碧珠该死! 无论她有什么伤心的往事。 无论她对竹碧琼是不是真的有感情。 都改变不了她该死的事实。 在囚海狱,挪开那扇石门之前,姜望的那个问题,是给她的最后机会。如果她真心真意的要救竹碧琼,一切还可以回头。 在那个问题之后,姜望就已经决意要杀死她。 她在天涯台的种种表现,更是让姜望的杀意暴烈到极致。 无论过了多久,他都会来杀这个老虔婆。 但最好是现在! 百拳打得万念开! 手刃该杀之贼,血洗切身之恨,当得起一句酣畅淋漓。 这时候,长相思钉着龙头拐杖往回冲。孕生剑灵的长相思,显然要比失去主人的龙头拐杖强大,虽是被龙头拐杖带走,但此时回来,已经牢牢占据上风。 冲至姜望面前,它还献宝式的鸣啸了一声。 姜望随手归剑入鞘,一把抓住这根龙头拐杖,手上的鲜血滴在拐杖上,不顾其挣扎,强行调动道元,将这根龙头拐杖从头到尾“清洗”了一遍,又以神魂焰花灼烧,彻底洗去碧珠婆婆的神魂烙印。 龙颈之处,阴刻有“行思”二字,倒是不知何解。 但掌握龙头杖,便知其功用。此杖乃驭兽之宝,惯能压制兽类。碧珠婆婆之所以能轻松反制姜望以匿蛇控制的海兽,之所以能够操纵各类游鱼,很大程度上就是倚仗此宝。 姜望以神魂之力,在这行思杖上留下自己的烙印,心神一动,已经对那五色鱼有所感应。 他此时方知,先前他面对这五色鱼的警兆并非无由而生。 此鱼刀枪不入,生命力顽强,速度极快,獠牙极锋利,这些姜望都是见识过的。 最可怕的地方,其实是它利齿中藏有毒液,剧毒非常,可谓“受一鱼吻而必死”。 只不过因为毒囊较小,每毒杀一次目标,就要休息一月,才能养回来。 五色鱼是碧珠婆婆的杀手锏,轻易不出。方才的战斗中,她也是在最危急的关头,才将这条五色鱼放出来攻击姜望。 重玄胜的七玄宝衣其实非常珍贵,当初王夷吾以无我杀拳都未能打破,第二拳只能避开宝衣,选择击打头颅。 但现在却被这五色鱼一口咬破,失了灵性,继而又在诸多符篆混杂的法术乱流中,被撕得烂碎。 可以说,这条五色鱼,就是姜望杀死碧珠婆婆之后得到的最大收获了。但这鱼如何养,还需要好生研究。 此外那装水装鱼的琉璃水缸,也是一件宝贝。 依样将其炼化、留下神魂烙印后,方知它并不是什么水缸。此宝名为云暮樽,是一方水樽。价值在于养鱼、蓄水,养的是珍奇之鱼,蓄的是精华之水。可惜现在樽中水倾泻一空,樽中鱼也纷离四散,早已不知去处,独剩一条五色鱼。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收获。碧珠婆婆身上最珍贵的那颗比目鱼眼已经毁坏,而她的储物匣早在乱拳中一并被打碎,姜望当时顾不得、也不肯留手半分。 再者说,在当时的情况下,若有能用得上的,她也不会留着不用。想来不会有比行思杖和云暮樽更珍贵的东西了。钓海楼的独门功法之类更是不必想,即使她随身带着,钓海楼也自然有法子保守秘密,不使外人习得。 姜望随手聚了一些普通的水置于云暮樽中,暂且这么将就着。之后有时间,再与五色鱼找些伙伴。 将云暮樽缩成拳头大小,收进怀里,其间有五色鱼这等活物,倒是不好放进储物匣。 能够在储物匣那等空间里生存的活物,少之又少,姜望不愿拿五色鱼冒险。 他这边已与碧珠婆婆杀出胜负来,早先聚拢的那些海兽,仍在外围傻呆着。水泡倒是破灭了,神魂匿蛇重新将它们掌控。 第一百五十章 褚密 一直以来,姜望都不是很能够适应陌生人的热情。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倒也不至于不知所措。 只点点头道:“我去调理一番。” “嗬!是得赶紧去。”细长眼睛的男人连忙侧身让路,非常的替人着想。 姜望也不多说,自己在白石广场找了个位置盘膝坐下,开始适应此方浮岛气机,调理自身。 这个过程并不困难,尤其姜望对道元的细微控制远超同阶修士。 只用了两个时辰,就将身体异常的部分调理归顺。 当他终于结束调息,睁开眼睛。便看到,面前有个人正对着他。 是先前那个细长眼睛的男人。 其人竟然一直没走,就在附近等着。 姜望的眉头刚刚皱起,这人便笑道:“我看兄弟你刚来丁未浮岛,想是对此地不熟悉。便想着,你若有什么问题,我可以帮忙解答一二。甭管归属什么势力,到了迷界,大家都是袍泽。” 他表现得很热情,但是太热情了一些。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如果说到了迷界,都是袍泽,姜望若有什么问题,他还怕别人不理会、不帮忙解答吗? 迷界之中,人族皆为袍泽,这话自然没错。 但战场上互相支援,不代表在浮岛的时候也要对人殷勤。一句袍泽,无法解释他干等了两个时辰,也要热心帮忙。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没有什么问题。”姜望摇头道。 “哎呀小兄弟,对人不要这般戒备。怪伤人的。浮岛上不允许争斗,我能把你怎么着?真就是好心,怕你摸不着头脑。” 他拍了拍脑袋,叹道:“嗐!你若实在不安,问过问题,了解这里的情况之后,给我几钱迷晶,咱们当做交易也行!” “迷晶?”姜望还没来得及了解太多迷界常识,不知道迷晶是什么。 细长眼睛的男子撒开腿坐着,非常自来熟地埋怨道:“你看看,你怎么这般大意,什么准备都不做就来了迷界?你连这里的基础资源都不知,如何混下去?” 见姜望表情有些不耐,他又马上解释道:“迷晶可是好东西,咱们浮岛之所以能够成为浮岛,就是因为有足够的迷晶。有了足够的迷晶,才能够改变一定范围内的迷界规则,使这里更贴近咱们人族生活的地方。人族构建浮岛,海族构建海巢,都需要它,在迷界,这可是再硬实不过的货币啦!” 姜望顺嘴问道:“如果它也是货币的话,迷晶与道元石是怎样兑换的?” “一点小钱罢了,谁也不缺那几个。”这人摆摆手,一副很大气的样子:“欸,对了。我叫褚密,来这已经一年多了,兄弟你怎么称呼?” “姓姜名望。”姜望追问道:“一点小钱是多少?” 褚密笑了笑:“迷晶这个东西呢,没有固定规格,是按重量算的。一两迷晶,也就百颗元石,不算什么。” 这人修为倒也没有多高,口气却是真大。 他之前开口问姜望要几钱迷晶,换算过来,就是几十颗元石!一颗元石可是等于一颗甲等开脉丹,约等于一个普通的储物匣。 是外楼境修士拿得出来,但也会肉痛的价格。 姜望彼时若是答应了要给,这会大概也不好意思反悔。或者褚密还会忽悠着签个什么契约之类的,让交易无法毁弃。 “是不算什么。”姜望笑了笑,站起身来道:“不过我身上一钱迷晶也没有。褚兄等错人啦!” “瞧你说的什么话。”褚密立即跟着站起,满脸笑容:“不过问几个问题,我还能真收你的迷晶?玩笑罢了!” 他换了一副语气:“不过啊,姜小兄弟。在迷界,身上没有迷晶可不行。买什么都要用到,说句不中听的话,若遇到那打不过的海族,你把迷晶一扔,还能争取点逃命的时间不是?哥哥我,恰好就知道,前边不远处,有一家兑换迷晶的店铺,价格最是公道,童叟无欺!这便领你去看看?” 姜望看着他,似笑非笑:“褚兄看我身上,哪样东西能换的迷晶比较多?” “这我哪能知道啊?都在你自己身上装着呢!”褚密装模作样地想了想:“不过啊,姜小兄弟。水行宝物在迷界比较吃香一点,能够换到大价钱。毕竟迷界海民多嘛!” 姜望恍然大悟,这是闻着自己身上云暮樽的味道了。说是怎么这么热情呢! 真跟他去那家店,不被里外反复宰几刀是不可能的。 “我看还是不用了。”姜望说道。 “不想换也没关系,这都自愿的。”褚密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左右看看,又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这里有几样宝贝,最合你这种新人在迷界用。少说能提高五成的生存几率!姜兄弟,你要不要看看?” 好家伙,他的生意可多了去了,一门不成又是一门。只要被他搭上话,没有不花销的口子。 不过倒确实一点强迫都没有,纯属愿者上钩。 这也是姜望没有立刻跟他翻脸的原因。 但虽说不翻脸,烦也是挺烦人的。 这时恰好有个穿着对襟短衣的壮汉从不远处走过,往这边瞧了一眼,笑道:“褚密!又在坑人啊?” “怎么说话呢你这人!”褚密非常不满:“你情我愿的事情,互相帮忙!怎能说是坑呢?” 他搭了搭姜望的胳膊:“不必理会这些碎嘴的,眼热罢了!兄弟,咱们这边来聊。” 那壮汉喊了一声:“小兄弟,保护好你的储物匣!老子言尽于此!” 说罢,哈哈笑着远去了。 这也是个妙人。 褚密对着他背影啐了两口:“个破嘴,那么烦人!” 一转脸又笑容满面看着姜望:“我这个朋友,爱开玩笑。是不是挺有趣的?” 姜望也笑着看他:“褚兄是梁上楼的人?” 梁上楼是齐国境内的小宗门,名声不怎么好,通常干的都是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刚才那壮汉特意提醒他,保护好储物匣。整个东域有小偷小摸之名的超凡宗门,也就梁上楼这么一个了。毕竟偷鸡摸狗这种事,在凡人间都上不得台面,更别说在超凡脱俗的修士层面了。 也就是这家宗派功法奇特,没旁的路子可走。 当初苏绮云在森海源界,一开始也是装作梁上楼的人。姜望对这个宗派还是有些了解的。 这褚密说他在迷界呆了一年多了,虽是齐人,没听说过姜望的名字也很正常。 “怎么会呢?”褚密脸色不太自然,转道:“我,呃,鄙人是……那个,你既然是齐人,贝郡晏家总该知道的吧?” 从知道梁上楼这一点,判断他来自齐地,倒也不算错。 “自然!”姜望点点头,好奇道:“褚兄你是晏家的人?” “那倒不是!”褚密摇摇头,凑近了小声道:“我是扶风郡人士,离梁上楼不知多远,怎会是那个地方的人?姜兄弟切莫误会我。” 他一看姜望好像很了解晏家,立马就换了口风。 这坑蒙拐骗的一套,真是熟练极了。 姜望摇摇头,此时身体已经彻底恢复,他不欲再耽误时间,将手一拱:“在下还有要事,先告辞了!” “哎别急着走嘛。”褚密追着道:“不是一定要做生意。交个朋友也好的啊,多个朋友多条路!你说对不对嘛!” “对了。”他边赶边巴巴地问:“你跟的哪支队伍来着?我带你去找他们呗!” “岳冷大人!”姜望也不多说,把青牌拿出来往腰间一挂,迈开大步自往前走。 走到华表前回头一看,褚密已经溜得没影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海疆榜 不管褚密是不是出身梁上楼,从他的种种表现来看,必然也是坑蒙拐骗的那一路人。 甚至于他在迷界呆了一年多,可能就是在齐地混不下去,或者直接就是受刑被罚至此地。 一见面就刻意接近,无疑是看上了姜望新得的云暮樽。顶多就是由于浮岛的规矩所限制,行事有些底线罢了。 他这种家伙的天敌,就是青牌捕头。 遑论姜望这样的四品青牌,遑论姜望还抬出了捕神岳冷的名号。 老鼠骗到了猫的头上! 所以他跑得比谁都快。 事实上姜望若直说自己并非跟谁而来,而是独来迷界洗罪,他恐怕还要跑得更快一些。 青牌捕头好歹做事要讲个人证物证,那些来迷界洗罪的凶人,可没那么讲究。 褚密这种人在迷界混了这么久,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再也清楚不过。 天下道途,不计其数,各有风华。 梁上楼这种宗门所修之道,固然叫人不齿,但也不是全无可取。 与梁上楼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宗门相比,同样与“偷”字有关,偷天府是“偷天一线”,大气磅礴。偷天府也是堂堂正正的大宗派。 可见所谓道途,最终还是看修行者如何把握。 也不知苏绮云为小鱼满天下寻找材料找得怎么样了。 想到偷天府,心里不免转过这样的念头,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姜望径自离开浮岛,往远处疾飞。 他甚至没有熟悉一下这个对人族来说迷界中最重要的地方,匆匆找到地方,调理好身体状态,就又匆匆离开。 时间不等人,为了杀死碧珠婆婆,彻底解决后患,他已经花了三天多的时间。 竹碧琼在天涯台上,不知还能捱多久…… …… …… 行思龙头杖本身即有驭兽之能,再加上用神魂匿蛇鸠占鹊巢的路子,姜望直接控制了一百只海兽,往各个方向探索。 之所以没有掌控更多,一来是为了保留神魂战力,二来控制更多海兽已是无用。 这么多海兽,已经足以围杀战卒级海族。若是调度得当,甚至战将级也不是没有机会。 但姜望需要杀的,是统帅级海族。海兽在这种层次的战斗中,难以发挥作用。 他控制海兽,更多是为了铺开视野,帮他搜寻统帅级海族,一百只海兽铺开,已经足以铺满他能够及时赶到的极限范围。 统帅级海族,对应人族外楼境修士。 在人族修士里,若不考虑神通种子的上限下限问题,将其恒定为一个标准的普通强度。 那么大概可以说,一神通稍弱于一楼,两神通强于一楼,三神通强于两楼……一楼一神通修士,是强于两神通修士,而三神通修士,是强于一楼一神通修士的。 也就是说,神通外楼修士,未必就比神通内府修士强,还是要看具体摘下几个神通,立起几座圣楼。至于更具体的情况,就要看神通的掌握情况、神通的本身潜能,这些就不是可以具化的数据了。 只要摘得神通,本质上就已经与外楼境在一个层面上。 所以如果真要细分的话,其实外楼境战力,可以分为九级。一境、两境、三境外楼……四境一神通、四境二神通、四境三神通…… 当然,实际上并没有谁会这样分。神通越多越难得,天府古今罕见。五神通四境的九级外楼,也因而少之又少。而且神通本身变数太大,无法成为一个恒定的标准。将一个强大神通开发到极致,暴打两三个神通的也不是不存在。 人们仍是习惯把四境外楼视为外楼巅峰,因为的确竖起了全部圣楼,完成了外楼境这一层的修业。但这外楼巅峰之中,上限下限的确差得很远。 不过统帅级海族,内部倒是分为四阶的。初阶、中阶、高阶、顶阶。其实战卒、战将,也都是这样划分。初阶统帅级海族,大约就是对应一境至二境的普通外楼修士,或是一境一神通的外楼修士。 中阶统帅级海族,大约对应三境至四境的普通外楼修士,或是一境两神通修士至两境两神通修士。 高阶统帅级海族,大约对应四境一神通修士,至四境两神通修士。 顶阶统帅级海族,大约就是对应四境三神通及以上的修士了。这等海族,都是王者之姿,有晋升海族王爵的可能。 从这个角度来说,人族超凡修士的晋升,要比海族容易一些。因为在人族先贤的努力下,人族超凡修士已经打破了“非神通不得外楼”的桎梏。且普通外楼修士,亦能成就神临。 而在沧海,只有顶阶的统帅级海族才能够成就王爵。偏偏顶阶的统帅级海族,大多是基于天生的血统强大,很难依靠后天突破。 不过这种所谓的人族海族各级实力对应,也只能作为一个大概的参考,人族海族的战力体系本就不同,很难一一准确对应。 前辈们想方设法将其对应起来,也只是为了让后辈修士不至于螳臂当车、自己找死,可以尽量清醒的选择对手。 至少姜望现在对自己的认知就很清醒。 他的两大神通都算强大,对付初阶的统帅级海族毫无问题。中阶统帅级海族,也未必不能试着挑战。遇到高阶的统帅级海族,想办法逃跑就是。 …… …… 一个身披黑袍的壮实海族,一手提着柄锥枪,踏空而行。 那锥枪也不知是什么海兽的骨骼所制,白森森,尖锐非常。 海族的正常状态,与水族其实近似,亦是人身,只在某些地方留有海族特质,或甲或鳞或角,不一而足。显出海主本相之后,才会发生完全迥异的变化,直近兽形。 海族先贤在创造海主本相的时候,本就参考了曾经横行沧海的凶恶海兽。当然,现在绝大部分海兽已经被驯服,海族才是沧海毋庸置疑的主宰。 在黑袍海族前方不远处,是一条独角四鳍鱼,远远瞧着他,似乎跃跃欲试。 “怎么海兽恁多?” 这海族声音低沉,空着的左手猛然往前一探,凭空生出许多条水索,将这独角四鳍鱼紧紧捆住,任其如何挣扎,也无法得脱。 这是他在半刻之内遇到的第二只海兽,以海兽的巨大体型来说,这片区域的海兽显然过于密集了些。 他将这独角四鳍鱼拉近身前,大概是想好好观测一番。 但就在此时,他身后忽有一人纵剑而出,剑势凶狠凌厉,直点天灵。 “我就知道有问题!”黑袍海族早就准备,倒转锥枪,直接回身一刺,直抵剑尖:“你们这些卑贱奴仆,也只会这些阴谋伎俩!” 就在他倒转锥枪的同时,他身前不远处,又一个身影好像凭空跃出。 五指大张,直接照着他脸上来了一记强大的瞬发道术。 无数焰雀借道元之力生出,彼此交错,叽叽喳喳而鸣。 那些鸣叫声,奏出八种不同的器乐。 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顿起海潮声! 呼啦啦。海浪席卷。 咆哮的火海,瞬间将其淹没。 这道术是火海,亦是音潮。炙烈之火,海潮正音。 乃是甲等上品的八音焚海,正经的外楼级道术。 铺天盖地,杀心伐命! 这黑袍海族并不知道,半刻之前他遇到的另一头海兽,仍是姜望所控制。 通过神魂匿蛇消散前观测到的情景,其人早已潜伏在此。 独角四鳍鱼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红妆镜制造的幻身亦是用于吸引注意力。 姜望的真身披着匿衣,等他来了身前,也一动不动,而是先控制独角四鳍鱼抗争,再控制红妆镜的幻身袭击。 在这黑袍海族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开的时候,才骤然出手! 浩浩荡荡的八音焚海直接席卷而过,只在原地留下几段焦块,一个森寒的锥枪枪头。 这只不过是一位初阶的统帅级海族,姜望强杀他亦有把握,精心准备偷袭,自然一击功成,叫他连海主本相都展现不出来。 随手将这锥枪枪头收起来,他用了晏抚那么多符篆,现在身背巨债,一点收获都不能放过。 不过海族普遍贫穷,这是他杀的第五个初阶统帅级海族,收获竟然只有这一个锥枪枪头,另外那四个连武器都没有。 姜望腰侧系有一张小小的卷轴,外观古朴,此时若是打开,便能见其上,一个墨色的“肆”字,变成了“伍”。 这是勾连海疆榜的一张分卷,早已被设置为只记录对统帅级以上海族的击杀。在他落入迷界之前,就已经系在身上。 “海疆榜”是人族在迷界悬挂的一张榜单,本身威能强大,是军国重器。但在迷界,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用来记录功勋。 人族修士对海族的每一次击杀,都会被海疆榜所记录。而击杀得到的功勋,可以在人族各大浮岛兑换资源。道元石、迷晶,乃至法器、功法。 各家则以收拢的功勋,来分配在迷界得到的共同利益。 当然,绝大部分修士,都会选择去钓海楼、决明岛、旸谷这三家所属浮岛兑换,毕竟这三家近海最强,库存最丰富。而且大宗风范,公正无欺。 也有一些宗门势力,有自己独有的特色资源,可以吸引到一些修士去兑换。 海疆榜最早出现的年代,要追溯到近古时代中期了。 不过这么多难以计数的年月传承下来,中间几毁几复,早已不是最初的模样。 总之,一张海疆榜,几乎见证了人族海族无数年的征战历史。 收好锥枪枪头,姜望停也不停,直接奔赴它处——他所控制的海兽,又发现了新的统帅级海族。 在短短半天时间里,就已经击杀五位统帅级海族,这效率不能说慢。 但对姜望来说,仍不足够。他要杀死的统帅级海族数量,是一百! 若一天只能杀十个,还要杀上整整十天。修为全废的竹碧琼,还能撑那么久吗? 脚踏青云印记,一路疾行。很快又奔赴到目标地点,借助匿衣潜伏下来。 依旧是操控海兽吸引,红妆镜幻身突袭,蜃王珠加强幻身威势,令目标不得不迎击。 姜望这才跃身现出,直接抖出一条灰扑扑的绳索,触碰目标。 龙吟顿起,囚龙索直接将目标海族捆成一团,姜望二话不说,竖握长相思,直接从对方头顶贯入。 锋利的剑气顿时将目标海族体内绞烂。 姜望随手一探,没有摸到什么好东西,转身便走。 十步一杀,事了拂衣! 就袭杀单一的目标来说,囚龙索其实未必有八音焚海好用,八音焚海是刻印于第二内府的瞬发道术,更方便,本身即有杀伤能力,也不需要再补一剑。 但囚龙索有一个八音焚海无法比拟的优势,就是它几乎不耗用道元。 八音焚海毕竟是甲等上品的道术,哪怕姜望道元雄浑,也无法不加节制的使用。 长时间的持续作战中,显然以囚龙索作为先手更合适。 姜望默默的掂量着,又赶赴下一个位置。 继续埋伏、袭杀。 他在不断的总结经验,不断修改袭杀方案,力求确定一套最具效率、成功率最高的袭杀方案。 他也试过赶到目的地就直接出手,但对手毕竟是统帅级海族,生命力强大,又都有海主本相这个倚仗,很难完成瞬杀。 埋伏好像花了一点时间,但极大节约了交手的时间和精力,总的来说,绝对是提高了效率。 在这样接连不断的战斗中,他也渐渐找到了一点刺客独行、一击必杀的感觉。 无怪于地狱无门的阎罗都那样强大,这样长年累月的只以击杀对手为目标,一定都锤炼出自己最独到、最有效的杀人方法,就算实力相当的强者,也未必能是他们的对手。 就拿姜望自己来说,他也算是身经百战,杀伐无数。但也不是每一场战斗,都以杀死对手为目标。相对来说,对于了断生死的那一线机会把握,其实远不如地狱无门阎罗那种常年游走生死边缘的人物那么精准。 要更精准、更迅速、消耗更少。 在整个猎杀过程中,姜望不断提高对自己的要求。 同时也驱使着那些海兽,往更远、更危险的野地里去。只有在那些地方,才能遇到足够的强大海族。 …… …… 红眼角蛙凌空一跃。 “孽畜!” 对面是一条身披尖细长鳞的漆黑大鱼,鱼头顶上有一个外凸的骨椅,骨椅上坐着位身形干瘦、尖脸无眉的海族。 这骨椅虽然是大鱼身上骨骼生成,但很显然经过了海族的后天培育。不然绝无可能在脑袋上进化出一张骨椅,这于生存毫无意义。 因而这长鳞黑骨鱼,应该是专门培育出来的坐骑。 能够成规模批量培育坐骑,本身就是一个势力稳定的象征。从侧面也能验证,这干瘦海族来历不俗。 不比红眼角蛙原先的主人,那光头海族,还需自己在红眼角蛙两角之间悬挂藤椅。 但见这尖脸海族一声怒斥,朝他扑来的红眼角蛙竟然僵在半空。 下一刻,无数条鲜血凝成的尖刺破体而出! 这红眼角蛙体内的鲜血,自内而外,瞬间将它扎成刺猬,死得不能再死。 显然这尖脸海族拥有与操纵血液相关的天赋神通。 远处的姜望二话不说,直接消散了神魂匿蛇,驾驭着剩下的海兽,掉头就走。 他的目的是尽快杀死一百个统帅级海族洗罪,而不是为了挑战强敌,锤炼自我。规则所限,对手必然要在统帅级内,但是越弱越好。 可是这个驾驭长鳞黑骨鱼的家伙,至少也是中阶统帅级海族。 所以姜望毫不犹豫,连控制这只红眼角蛙的神魂力量也不收回了,直接转道而行。 这一百只海兽,是他放出去的眼睛,更是他帮自己准备的警戒线。 遇弱则杀,遇强则走。 …… …… (二合一,晚无更。祝大家平安夜快乐!) 第一百五十二章 真王后裔 现世的很多古籍上都有描述,说人身即道身所显,人族才是真正的天地所钟。水族、海族都有近人之身,大概亦是明证。人族独据现世,广有资源,似乎也能够佐证这一点。 虽然在实际上,水族、海族好像先天都强过人族,但这说法也一直这么传沿下来了。 很多人坚信,人族从诞生之初,就是最完美的形态,是天地意志的体现,是万物之灵,所以才能成为现世主宰。 不过在海族的说法里,人族只是海族的奴仆,海族才是真正的现世主人。 人皇当年以卑鄙手段,窃取现世权柄。龙皇带着水族出海,搏风击浪,重塑辉煌。 沧海必将融于近海,现世的江河湖泊,都将重为海族所掌。 而山川陆地,将彻底清除掉那些卑劣的奴仆,还归自然本貌,重回灵气无边的时代。 人族海族各有说法,自是常理,谁也不会相信对方。 有朝一日海族彻底覆灭,人族的历史就是真相,反之亦然。 活着的一方才有资格记录历史。 任何一个传承久远的族群,无论现在行事如何,历史必然是辉煌的。 至于那历史长河里的真正真相,或许也只有洞穿时光的人才能知晓了。 姜望不欲与强大海族纠缠,只想用尽量快的速度,完成洗罪。但这个世界从不围着某一个人转动,他也无法决定旁人的意志。 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 离开之前的位置没多久,他控制的一只刺象,又遇到那尖脸海族。 这回尖脸海族倒是没有直接杀死这头海兽,而是站在这只刺象面前,直视着它的眼睛:“我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了。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努力的躲,也可以拼命的逃。” 他面对这只刺象,显然很清楚刺象的控制者能够接受到他的信息。 他在对着姜望说话! 他的声音很慢,显得很笃定、坚决:“但你逃不掉。我会找到你,然后杀死你。” 姜望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直接消散了神魂匿蛇,把这只刺象交由对方处理。 但他很清楚,最坏的结果已经出现。 人族与海族之间,进行的是经年累月的战争。不存在什么公平对决,更不会有弱者排着队来送死。 第一百五十三章 围猎 姜望当然清楚那个尖脸的海族还在追猎他,透过海兽的那一次对话,就是对方递给他的约战。 他的确没有拒绝,但也没有答应。 就像两个幼童一起玩捉迷藏的游戏,说好的躲在某个地方等人找,结果对方还在数数的时候,他就已经先回家了。 只留下对方数完数后,一遍遍徒劳的寻找。 在浮岛迅速调理过身体状态,姜望直接选择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方向,再次出发。https:/ 他压根不想与任何人纠缠。 现在的洗罪进度是三十四。假使运气够好,以一天猎杀十三位统帅级海族的最快速度来看,还需要至少五天不眠不休的战斗,才能够完成洗罪,这还是去除回浮岛补给的时间。 伏杀碧珠婆婆和前期的猎杀尝试,已经让时间过去了七天,他的确没有多的时间可以浪费。 离开浮岛的第一件事,姜望仍是控制了一些海兽,开始四处探索。 先前的猎杀方法已经被证明有效,他当然要持续下去。 …… …… “鱼”是海族大姓。但与人族不同的是,天下海族里姓“鱼”的,五百年前、五百年后,都未必是一家。 与水族同宗同源,海族也天生寿命悠长。但因为沧海的恶劣环境,能够长寿的其实不多。又兼子嗣艰难,传承实属不易。 在海族内部来说,诞生子嗣,是可以计“功”的事情。且本身实力越强、血脉越好,诞生子嗣得到的功勋愈多。 一个海族如果到了王爵级之后,什么也不做,只努力生育后代,最后所得功勋,未必就比整日征战于迷界的同级强者差。 王爵级海族寿命会再次得到跃升,本身抵抗沧海各类危险的能力也有提高,往往能够在漫长的岁月里留下很多后裔。 鱼万谷就是这种环境下的产物。 海族亲情淡漠,他的那位真王祖宗,子嗣多得数不过来,自不可能一一看顾。 沧海的真王概莫如是,能得他们看顾的,只有继承了天赋神通的后代。所以鱼万谷是幸运的。 但不幸的地方在于,这一大家子中,跟他一样继承了天赋神通的,还有八位。他的实力排序靠后。 所以他也需要努力地证明自己,努力修行、磨砺,才能够更被看重。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以一敌九 那尖脸海族张开五指,五指之上,淡淡的血雾起伏不定。 这大概就是他排查空间的方式。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态不停走动,效率很高。 姜望把自己代入对方的角度,也能够想象得到。对方在这种范围不断缩小的时候,必然也抱着十二分的警惕。困兽犹斗的道理,不是只有人族知道。 所以出手的时机,一定要精准。 透过红妆镜,姜望紧紧盯着这些海族。 离藏身这块巨石最近的,是一个额上有只独角的女性海族,约在自己左手边的三里之外。 而手笼血雾的尖脸海族,在斜前方五里左右的位置,步子很稳,眼睛警惕地左右看。 迷界之中几乎不存在遮挡的事物,因而视野极广。 又因着统帅级海族强者的视野,那尖脸海族在五里之外,也是能看得清楚这块巨石的。 当他的眼睛左右转动,不经意间扫过这块巨石的时候, 就是现在! 第二内府里霜光闪动,神通歧途! 鱼万谷正警惕地一寸一寸搜寻这里,他笃定那个人族修士有某种隐身的神通,所以之前才能够在他面前逃离。或者这也是其人能够轻松袭杀海族强者的原因。 这回他调集大半个战斗小队,就是要让对方逃无可逃。隐藏得再深,他也要将其挖出来! 眼中看到远处那块巨石,其实只是警惕观察四周环境之下的一扫而过。 完全可以忽略。 但在此时此刻,心中忽然一动——这块碎岩,会不会有问题? 姜望就简简单单称之为巨石的存在,在海族方面有个专门的名称,就是碎岩。 他比姜望更清楚碎岩的来历。也知道碎岩在迷界规则的牵引下,会做缓慢的运动。 说不定那个人族修士想要借着这块碎岩飘走呢。他想到。 这块体积颇大的碎岩,可以让离它更近的鱼润秋顺路查探,也可以自己亲自检查。 因为这一点怀疑,他决定等会亲自检查。毕竟他实力更强,检查起来更细致。 不过他不会立马赶过去,只是通过海螺吩咐了几声,大概调整了一下他和鱼润秋的路线。 他会一路检查过去,不会急急忙忙放过路上的空间,绝不会留下半点可供逃窜的空隙。 歧途神通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对方的选择,但不能够无中生有的指使对方做什么,也很难左右对方做出选择后的具体过程。 姜望已经给自己创造了一个可能,现在仍要等待。 他保持着耐心。 这群海族明显有相当的默契,彼此之间很少交谈,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却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不停地缩小范围。 近了,更近了。 此刻这九名海族加上姜望自己,都在红妆镜笼罩的五十里范围内。 五十里是什么概念? 若是像那些海族之前那样,逐寸逐寸空间检查,那么至少还需要两个时辰才能检查完。 但对于他们这种层次的超凡强者来说,一旦全力爆发,须臾即至。 也就是说,别看这些海族现在散落不同方位,隔着好像很远。但姜望的动作只要慢上一拍,其他海族瞬间就能反应过来,将他包围。 一个应对不当,顷刻就要饮恨当场。 机会只有一次,姜望屏住了呼吸。 他始终通过红妆镜观察对方,而不是用自己的眼睛。 在雍国文溪县城吃过的亏,他不会再犯。尽管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视线的重量,但毕竟有人做到过。 尖脸海族慢慢的走了过来。 这家伙真的很有耐心,明明心中已经对这块巨石有微妙的怀疑,但并不急着赶紧来搜查,而是坚定地执行自己的布置,仍要一步一步、一寸一寸排查过来。 这是一个资深的战士,绝对不能小觑。 姜望身披匿衣,手握红妆镜,双目微闭,通过红妆镜掌握九名海族不断移动的方位。 近了,近了…… 他在心里迅速地做出判断。 这可能是最好的时机——因为九名海族中足有六名,此刻视线都没有落到这边。这意味着,至少在此时发动进攻,这六名海族都会慢上一息时间。他们需要接受信息,需要反应时间。 如果能够等到剩下八名海族全部移开视线,那当然最好,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姜望不祈求运气,所以他当机立断,睁开了眼睛! 红妆镜幻身出现在距离最远的那名海族面前,在蜃王珠的作用下,演绎最可怕、威能最强、几乎是在灭世的一剑。 一剑毁天灭地! 在几乎所有九名海族全部被吸引注意力的时候。 追风秘藏开启! 姜望直接冲到那尖脸海族面前,一口气撕开十张符篆! 狂风、怒焰,刺藤…… 全都是施术同时可以加剧火行威能的符篆。 而后大手一张,星火秘藏开启——焰雀啸鸣,八音焚海! 焰海与音潮瞬间席卷了尖脸海族与那个最近的女性海族。 左手一翻琉璃云暮樽,五色鱼在行思龙头杖的控制下疾射而出。 突然产生的狂暴法术乱流打了那尖脸海族一个措手不及。而威力得到巨大增幅的八音焚海骤发,火行威能与音杀之威同时将其笼罩。 就在这种恐怖的混乱之中,小巧的五色鱼疾射而至,穿透法术乱流,在尖脸海族手忙脚乱抵抗道术的时候,一下子就撞破了他的胸膛! 毒液尽出! 有鱼五色。赤、黑、黄、绿、蓝,受一鱼吻而必死。 几乎是在毒液灌入的同时,尖脸海族顷刻湮灭了生机,一丝反应都做不出来! 中阶统帅级海族鱼万谷,死! 姜望在使唤五色鱼攻击的同时,自身却一剑老将迟暮,转而撞至那女性海族身前。 他笃定那尖脸海族必死,并不浪费一丁点时间。 焰海与音潮先前也将这女性海族一并笼罩。 但因为姜望并没有第一时间攻击她,使她反应过来,用一道水光屏障为自己短暂隔出一块安全区域来。 她正要第一时间支援鱼万谷,没想到的是,姜望没有追加对鱼万谷的伤害,而是转至她面前,长剑已临身! 直接刺破这水光屏障,落至她面前。 四目相对的同时,姜望一张嘴! 三昧真火喷吐而出,烧掉了她半个脑袋! 从出手到此刻,时间不过两息! 两息的时间内,连杀两名统帅级海族。 另外那七名海族,第一时间被红妆镜的幻身吸引,蜃王珠附于其上的恐怖威势,令他们不敢轻忽。 紧接着鱼万谷那里就爆发了战斗。 他们训练有素,立刻分成两拨,分别支援两处。一拨支援鱼万谷这边,一拨支援那面临幻身恐怖威势的海族。 而这边的四名海族刚刚赶到,鱼万谷和鱼润秋就已经身死! 四名海族几乎同时出手,那边三名海族也已经在最短时间内发现了幻象,将其打破,正拼命赶过来。 姜望一口三昧真火,喷掉那女性海族的脑袋,反身便是一剑,向前冲去。 他没有选择直接逃跑,而是……继续杀! 因为面对七名底细各不同的统帅级海族,他未必能够跑得掉。指不定就会有什么手段限制他的行动。到时候七个统帅级海族各施手段,配合起来,他难有幸理。 反而若能携瞬杀两名海族之势,杀破他们的胆,才更有机会。 狭路相逢勇者胜! 第一百五十六章 杀敌! 早年还在外院剿杀山匪的时候,姜望就深刻明白一个道理—— 死亡这种事情,更多发生逃窜之时。 生死搏杀之时,往往是更不怕死的那个活下来。 因为一旦生出“惧怕”,你的脚步就慢了,你的刀剑就钝了。 所以他一点犹豫都没有,剑纵寒光,主动跃出那仍未消散的焰海,直冲那四名先到的海族。 一剑横拉,如开天地一线。 一掌竖按,又是一记八音焚海! 碧树葱葱且格外广阔的天地孤岛,令他道元雄浑远胜同级修士。哪怕是八音焚海这样的甲等上品道术,一次战斗中也足够挥霍七八次。 面对姜望如神似魔的凶狂,这些海族不敢大意。 海族一个战斗小队,满编是十人。除了一个回沧海办事的海族,这支队伍里能来的都来了。 这个人族修士在三天多的时间里,杀死了三十四名统帅级海族。若能将其杀死或者擒获,绝对是大功一件。 他们积极展开围猎,并牢牢困死对手,第一步显然做得相当完美。只待收网,便是满载而归。https:/ 但没有想到,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九个统帅级海族就已经死了两个。 尤其是神通可怕的鱼万谷。 作为这支队伍的首领,他的实力最强,血统最高贵,但竟什么手段都没来得及放出,就被瞬杀! 若说鱼万谷是大意之下才突遭不幸,那么鱼润秋呢? 几乎是同时身死。 一次可能是运气,两次就足以说明实力。 若换做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每一个还活着的海族,都难免会考虑这个问题。 不过,能够在沧海那种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来,成长为统帅级海族,他们当然不可能就此被吓退。 一个脸有横纹的帅气海族,自两肋位置拔出短刀,像是生生拔出自己的肋骨,而寒光乍现。拔刀之前,身已跃出。拔刀之时,几乎已经斩裂焰潮! 一个面目娇娆的女性海族,双手自身前反交,指甲忽然暴涨,如两手各持五柄短匕,交错拉开。 刺啦啦! 那是剑气被撕碎的尖锐声音。 一个圆滚滚的肥胖海族忽然大口吸气,那八音焚海形成的焰浪与音潮,有形无形的杀伤,竟都往他嘴里冲去!铺张的八音焚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范围。 而一个头顶弯角的高大海族跳将出来,浑身肌肉如岩石般坚硬,直接冲至姜望面前,双手抱炮锤,一锤高高砸下!势如山崩! 这一切说起来慢,但都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 这是统帅级海族强者的反应,真正在沧海、在迷界厮杀至今的战士。 诚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一瞬间就对姜望发起了狂风暴雨般的反攻。 更有甚者,在这四名统帅级海族身后,另外三名击破幻象的海族也已经扑至,只留了大概不到两息的空隙。 名士潦倒的一剑被撕裂,八音焚海的焰海与音潮也将被吞尽,恐怖的吸力同时在桎梏他的行动。更有刀光、爪影、炮锤临前…… 姜望剑光一转,身如飘萍,在这恐怖的攻势之中,随波逐流。 身不由己之剑! 穷途末路,不忘抗争。 于此挣得一分空隙。 在飘转时,他有一个凭空一按,借此转身的动作。在按下时,已悄无声息地将三昧真火伪装成普通焰花,按进焰海中, 转身之后,神魂匿蛇蜂拥而出,以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杀进弯角海族的识海。 他的神魂战力,连碧珠婆婆这等相当于中阶统帅级海族的修士都要暂避锋芒,遑论这初阶统帅级海族,更不用说,这弯角海族是这几个对手里,他感知到的神魂力量最弱的一位。 两千条神魂匿蛇疯狂绞杀,在识海之中,弯角海族仰天一吼,显化兽形。 那是头顶弯角的深青色大鱼,鱼鳞如刀枪竖立,猛然与匿蛇之**撞、切割。 这本应是一场漫长的割据战,因为初阶统帅级海族,神魂兽化之后,神魂力量瞬间暴涨,甚至已经不输碧珠婆婆多少。 但早就知道海主本相能够演进神魂的姜望,又怎会没有准备? 他一开始打的注意,是逼迫对方兽化神魂,从而陷入癫狂,打破这弯角海族和其他海族的联手。一个陷入癫狂的对手,甚至可以当做队友用。 但统帅级海族显然与他之前对付的战将级海族不同,已经足能够掌控兽化神魂的力量,并没有混淆神智。 因而姜望立刻掀开第二个选择。 两千条神魂匿蛇将身一转,化作两千只神魂焰雀,扑落弯角海族的兽化神魂,也不啄击,直接自爆! 砰砰砰砰砰…… 神魂层面的交锋只在瞬息之间。弯角海族的识海里,已经炸得天翻地覆。 外界却好像只是刚刚接触。 姜望直视前方,而弯角海族的炮锤,堪堪砸落。 在这个瞬间,自爆大量神魂之力的姜望固然是面色惨白,对方却更是目光呆滞。 于是一剑横斩枭首! 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所以姜望才下此血本。不惜暂时舍去神魂战力,完成击杀。 在弯角海族的头颅飞起之时,长相思剑身回转,一剑成圆,恰恰挡住几乎同时落下的刀光和爪影。 一剑成圆虽然未被当场攻破,整个银白色剑圆却也被斩退数十米,而后剑光散开,姜望一口鲜血吐出。 这式在森海源界创造出来的防御剑术,应对这种程度的攻击,还是勉强了一些。 然而令这些海族惊恐的是。 剑圆刚刚溃散,鲜血还未吐干净,姜望就已经再次冲出! 那少年纵剑,仿佛不知生死为何物。 唯有杀敌! 如流星赶月般的一剑,反刺脸带横纹那位海族的双刀之上。囚身锁链自虚空探出,暂将指尖似匕的女性海族隔开。 同时在此刻,那肥胖海族忽然发出一声惨叫,整个身体熊熊燃烧起来! 却是他吞下了姜望潜伏于焰潮中的三昧真火,自内而外的火焰,却是连及时切割也做不到的。 无物不燃的三昧真火直接灼穿他的身体,将他焚化当场。 一个照面,又有两位海族死去! 当此之时。 剩下脸带横纹那位海族双刀交击长剑,指尖似匕的女性海族正与囚身锁链纠缠。 而另外的三名海族,正分列三个方位冲来,个个显化海主本相。 正前方位,却是一只似鲨鱼的巨兽,只除了利齿尖牙之外,腹下还有一对利爪,双眸如涡。 左前方位的海主本相,倒是并不巨大,反而瘦骨嶙峋,活像一只被吃干抹净只剩骨刺的鱼,但每一根骨刺,都散发着幽黑的光。 右后方位的海主本相瞧来最吓人,头如鹰隼,有八十足,脊生六翅,一条长尾,似龙似蛇。 一齐向姜望扑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安息 当锦绣神通在姜望身上生效,助他逃脱必死命运之时。 弦月岛上,某间茶舍中。 正缠着照无颜说话的许象乾,忽然一口鲜血喷出,仰头便倒。 照无颜单手将他扶住,在救人的时候,仍然保持了距离:“许师弟,你怎么了?” 子舒也一脸紧张地瞧着他,她虽然不觉得这高额头的家伙能配得上自家师姐,但这么多天相处下来,倒觉得这人其实不坏。尤其他还跟姜望是好朋友…… 许象乾面色惨白,本来饱满充沛的气息,一下子衰败极了。 待照无颜渡进一些温和道元,他又缓了一阵,才睁开眼睛,艰难地说道:“快,我要不行了。” “在我死之前。”他悲戚地瞧着照无颜:“你能不能……说一声……爱我。” 子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坐了回去。什么啊你就突然说不行了。必然是演的!https:/ 她自以为看破了许象乾的伎俩,虽然也觉得他把自己弄成这样,很下本钱。但同时也有一种头脑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连我都骗不了,还想骗我师姐?她在心里这样想。 照无颜果然把手一缓,将许象乾放在地上,然后伸手抚过他的眼睛,将他的眼皮合上。 淡声道:“那你安息吧。” 正要起身,手却被猛地抓住。 那只骨节粗大、不像个书生的手,用不大的力气紧抓着她。 她恼怒之下就要震开,但念及这个混蛋的身体状态,不由得又散了真元。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许象乾现在是真的身受重伤,或许无法再承受自己的力量,哪只是微小的一部分。 许象乾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伤势虽重,但无性命之虞。 本来他很为好友忧心。因为神通锦绣的触动,说明姜望已经在迷界遭遇了生死危机。 不过他也知忧心并无什么用处,他们这些朋友,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姜望是被钓海楼真君危寻亲口罚至迷界洗罪的,并且明令不许任何人帮手。除非另有真君强者出面,不然谁也没办法帮他。一切只能靠姜望自己。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丁景山 丁未区域,唯一的浮岛上。 这是隶属于旸谷的浮岛,由旸谷调派强者镇压。 宣威校尉丁景山,就是这座浮岛的镇守者。 他虽然也有神临境界,但战力稍弱,还不够资格立自己的旗,只能举宣威旗将杨奉的旗,是为宣威校尉。 一般的浮岛,身怀神通的外楼巅峰强者就可以镇之。但丁未区域因为只有一个人族浮岛,势单力孤,不能不派驻神临强者。 除非不想要这座浮岛了。 这是丁景山亲镇此地的原因。 岛中央的高山,是他常年打坐修行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跟丁未区域非常有缘分,因为他也姓丁。 这座浮岛是他的功绩所在,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荣誉。 许多年来,不曾懈怠。 完全可以说,在丁未区域,人族能在五座海巢的压迫下,守住一方净土,没有彻底失陷,丁景山功不可没。 此刻他盘膝坐于山巅,注视迷界天暗天明。 迷界本没有上下左右之分,但浮岛立于此方,他坐于此地。自然便抬头为天,低头为地。 削山为台对超凡强者来说只是等闲,他常年独坐此处,当然也不是为了看风景。 在这里控扼八方,把握全局,才是目的所在。 身前不远处,一张打开的长幅卷轴漂浮不定,上面记有密密麻麻的各种讯息。 这是海疆榜在丁未区域的投影。 其中一组迅速跳动的讯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来丁未区域洗罪的修行者信息。 钓海楼崇光真人亲自丢来的两个人,他没有拒绝的余地,也不必要拒绝。 但凡洗罪者,都有一定的实力与天赋在,如此才有洗罪的价值。那些没什么价值的人,一般也就该杀杀、该剐剐了,谁有工夫送他们去洗罪? 这些实力不俗的洗罪者,在迷界的表现只会更凶狠。 各个浮岛当然乐于接收,洗罪者在哪里杀死的海族,就算哪里的成绩。 这一回的两个洗罪者,信息出现在海疆榜上之后,连续好几天都没有动静,后来其中一个强些的更是直接黯淡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惊变 同样的一句话,褚密说出来,可能只是个笑话。因为他只是用那句话来骗人。 但丁景山说出来,意义截然不同。因为他是真的为这句话奋战多年,也坚守多年。 姜望迟疑了一下,解释道:“岛主,我与钓海楼碧珠婆婆之间……” 丁景山抬手打断他:“我不关心碧珠长老是怎么死的,也不关心你们有什么恩怨。我告诉你这句话,也不是为了批评你,或者要求你。” “你是一个天才,这毫无疑问,姜望。” 丁景山说道:“我只希望你能听到耳朵里,记在心里。将来有一天,你也能把这句话,告诉别人。” 这是一段纯粹的,老兵与新兵的对话。是一个常年厮杀于迷界的战士,对后来者的期许。而不掺杂任何其它的东西。 姜望沉默了一会,说道:“我想,这座山以后会有名字的。” 当人族海族的战争结束。迷界成为部分人族生活的地方,这里自然就会有名字了。人们擅长给自己的家,取各种意义的名字。 丁景山笑了:“回去吧,我没有别的事情了。” 姜望郑重地低头一礼。他认识到,此刻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真正的英雄,是纯粹的海疆守卫者。或许其人在现世没有太大的名气,甚至都没有多少人知晓。 但无损于其伟大。 与丁景山的这次见面,好像没有任何收获,但又好像收获了很多。 人世太过广袤,见识越多,越觉自己渺小。 下山之后,才行得一阵,便有声音从旁边追来:“大人,大人!请留步!” 周边并无他人,姜望扭过头去,便看到急步过来的褚密。 先时他还在想,符彦青是不是跟褚密一伙的。虽然当时猜错了,但这家伙果然也没有放弃。真是一个“执着”的骗子。 姜望弹了弹袖子,好整以暇地瞧着他,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便见褚密走到近前,二话不说,先深鞠一躬,头都快低到地下了:“这位大人,在下前些天有眼无珠,这边给您赔罪了!” 姜望愣了下:“你这是唱得哪一出?” “实不相瞒呐!”褚密直起身来,表情已经变得悲怆,眼泪说流就流:“褚某在这迷界,盼望青天大老爷,已经盼望太久了!那天知道您的身份,我一时太激动,跑回家大哭了一场。等哭完了再找过来,您已经去了野地。您是不知道,我在这边过的是什么日……” “别,我可不是什么青天老大爷。”姜望赶紧打断:“我是只抓人杀人的那类青牌,不经手办案。你若有冤有屈,找我没用。” “您就别谦虚了!”褚密抹了把眼泪:“您长得一表人才,身上宝光四射,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四品青牌,捕神亲自教导,一到浮岛就得丁岛主接见……您不是青天大老爷,谁还能是呢?” 褚密说的这些,没有一样能跟青天大老爷联系起来。 姜望愣是咂摸了一阵,才听出味来。 这是在说他出身好、背景强呢。 不由得自嘲地摇了摇头,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被人误认为二世祖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直言即可。别在我面前抹眼泪了,看起来怪吓人的。” “呃……”褚密果断把眼泪收起来:“是这样的,大人。我想请您帮忙,还我一个清白,我是被冤枉的!在迷界的刑期还有三年,我在这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说着,他借着袍袖的遮掩,递来了一只储物匣。 到这里,姜望总算看明白了。这小子误以为他是背景强大的二世祖,跑来迷界镀金。想靠着贿赂他,以洗刷自己身上的罪名,早点离开迷界。 就遇上姜望一次而已,不管姜望是什么身份、什么状态,他好像都能想到利用的方式。真是思路灵活。也算是个人才了…… 姜望后撤一步,转身就走:“我看我是还不了你的清白。” 这个叫褚密的,不管他是因为什么被罚到迷界。就冲这个熟练的贿赂手法,也清白不起来。 “大人!”褚密急步追上来:“我知道您富贵惯了,这些东西您可能看不上眼。不过在下有好货,真的有好货。”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军围岛 所有人进入迷界之后,都有自己归属的队伍。平日里可以独自磨砺,也可以结队扫荡,但更重要的,是方便随时集结成大军。 所谓的战争序列,即是基于此。 当然,不是所有在迷界的修士,都会参与军阵。如丁未浮岛的军队主体,是以旸谷修士为主,战争之时,他们在保持军阵完整的前提下,加入其他修士作为补充。 事发之时,姜望和褚密在岛心高峰的山脚处。 听到动静,像许多修士那样,他们直接飞起来往白石广场方向赶去。 远远可以看到,两根高大的华表之间,就是进入浮岛的门户。此时光纹轻漾,任由那些回逃的修士穿过。 若是海族,则会受阵法所击。 逃回来的修士神色仓皇,不少人身上都有伤。不过没有伤得太严重的。想来受伤太重的人,是不可能在这种局势下逃回来。 每一个入岛的修士,都需要在白石广场静立一阵,而后才加入守岛的队列中。 姜望观察了一会才明白,这是为了确认逃回岛内的都是真正的人族修士,且没有被外力控制。 两根高大的华表是第一道检测,白石广场平日除了让人打坐调养,也有第二道检测的功用。 从这一点来看,不能说丁未浮岛的戒备不够森严。 “打过来了,打过来了!” “海族倾巢而出,我看他们这次是想彻底抹除咱们,独占丁未区域。” “妄想!” 与这些略显慌乱的杂音相比,丁景山先前喊话的内容,则更让姜望心惊。 白象王是丁未区域海族方面的首领,他的出现意味着——这次战争的烈度,已经达到丁未区域的最高级别! 自己运气是不是太“好”了一点?才来丁未区域不久,就遭遇这种程度的大战? 但他转念一想,在这样的大战之中,都不用专门去找统帅级海族了,或许洗罪任务能够完成得更轻易一点……当然,前提是他能在这样的战场里,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时此刻,姜望并未忧心丁未浮岛是否会被攻破。 他对丁未区域不够了解。在他看来,丁未浮岛能够在这片区域以一抗五,存在这么久,自然有其存在的道理。丁景山更是一个相当可靠的强者。以前都撑了那么久,想来不至于这么巧合,就在今日撑不下去。 丁景山的声音落下一阵,才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浮岛之外。 敢在此时堵在浮岛之外,除了白象王还能有谁? 这位丁未区域的海族领袖,瞧来高高胖胖,面目甚至称得上和善。只是在脸颊两侧,各有一块白色圆形骨甲,是为他的海族特征。 他并不去管那些还在往浮岛逃窜的人族修士,只是遥遥看向丁未浮岛最高处的丁景山,咧嘴一笑:“丁景山你若真有如此底气,不妨出来,摘下本王首级!得功耀武,岂不快哉?” 这位海族王爵,先大军一步而来,独身与一整个丁未浮岛对峙,显出极强的底气。 好像完全不担心,丁未浮岛上的人类修士,能在大军赶来之前将他围杀。 丁景山哈哈笑道:“杀你何难?但临阵相斗,不过匹夫之勇,岂是名将所为?且我坐据浮岛,以逸待劳。叫我舍弃地利去将就你,是何道理?当我跟你们海族一样,没有脑子吗?” 集合浮岛强大修士之力,能不能围杀白象王? 如果时间足够的话,当然可以做到! 但丁景山却不能做此尝试。 他无法保证,白象王是真的独身先至,全无后手。一旦出击受伏。丁未浮岛很可能就亡在今日。 在丁未区域,人族力量处于绝对弱势。他没有冒险的资格。 “这么久也没长进,还是只会鼓唇弄舌!”白象王冷哼一声:“将乃百兵之胆,你若无胆,开岛投降便罢。也少背一些血债在身。” 还未真正动手,但他的声音,与丁景山的声音,已经在“交战”! 掌握八音焚海的姜望,能够感知到,两位强者的声音,如大军对垒,正彼此攻杀。这是他还远未能干涉的层次。 但他看着独对浮岛的白象王,心中并无恐惧。他已经见识过很多强者,不至于为一位海族假王心惊。况且兵对兵,将对将,他的对手不是这一位。 他的目光略过白象王,看向极远处“缓缓”靠近的层叠黑影。 其实并不缓慢,只是因为迷界中视野太好,看得太远,所以才显得慢。海族大军分为五支,想来代表丁未区域的五座海巢。分列五方,几乎是一同样的速度在迫近。 丁景山的声音在这时候回道:“白象王,你可想清楚了!贸然起兵,攻我浮岛。你们海族,已经做好了全面战争的准备?” 第一百六十五章 交代 姜望想破脑袋也没想到,白象王是为他而来!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在最初的惊愕之后,他就立刻意识到——他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一座浮岛的安危,和区区一个内府境修士的安危。 孰轻孰重? 这大概是根本不用思考的事情。 姜望冷冷看了旁边的褚密一眼,随手取出一张面具戴上,往后慢慢退开。此时的浮岛上,熟悉他的人绝对不多,但褚密就算一个。 褚密咽了咽口水,没有任何动作。他感受得到,这个少年此刻已经绷紧了身体,一旦他有叫人的举动,其人腰侧的那柄长剑,便会向自己刺来。他不敢动。 怎么才能逃脱这样的危局? 姜望还没有想清楚,但是先隐蔽起来,总归是没错的。 他有匿衣在身,除了丁景山之外,其他人应该并不容易找到他。 无论谁要他死,他都不会束手就擒。 就在这个时候,丁景山的声音响起:“笑话!你摆张鬼画符给谁看?” 他从山巅飞来,飞到两根华表中间,隔着守护浮岛的光幕,与白象王近距离相对:“不管你带了多少军队来,你想杀人,就用你的刀剑来杀。我旸谷,没有把自己人送出去的传统!” “你可想清楚了?” 白象王冷冷看着他:“我五座浮岛的大军,都已集结。你丁景山不怕死,这座浮岛上的人,都不怕死?你要为了一个人,拉着全岛的人陪葬?这一个人,价值几何?这一座浮岛,价值又几何?哪怕此人是你的私生子,丁景山,你也不该啊!” 这是诛心之论,以整个浮岛的生死,绑架丁景山。 “我们来迷界,就是为人族而战。”丁景山洪声道:“不管这个人是谁,不管他有没有价值,又或价值几何。如果今天因为你一句话,我就把人送出去,那我丁景山在迷界征战的这七十年,意义何在?休要多说了!你要战争,我们就给你战争!便看看我人族修士,可有怯战者!” 他这一番话落下。 整座浮岛,齐声呼喊。 “战!” “战!” “战!” 声威盈天。 已经慢慢退远的姜望,有些发愣。 他是第一次来迷界,第一次来浮岛。为洗罪而猎杀海族,也只能是独行,不曾与人合作过,也没有真正了解过浮岛,没有真正了解过这里的人。 白象王的条件一提出,他就觉得自己会被牺牲掉。不是他不相信旁人,而是他跟这浮岛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熟悉,与丁景山也不过今天才见面,说了几句话。 这一路走来,他已见过太多肮脏卑劣。但就像在浮陆他对庆火其铭所说的那样,在这个世界里,当然也有很多黑暗。但黑暗之外,总有光。 丁景山跟他说的那句——“到了迷界,都是袍泽。” 不只是说说而已。 面对浮岛人族如此众志成城的一面,白象王仍然表情冷漠:“大军到时,就是大战开始的时候,你还有一点时间考虑。” “不必考虑。”丁景山不屑地笑了笑:“不过,既然大军还未至。你不妨说说看,此人做了什么事,以至于你发动大军来讨?” 白象王忽然摇了摇头:“丁景山,你知道,其实我不愿杀你。现在杀死你,无非是让人族再派其他人来立岛。届时那场战争,会让我们都死去更多袍泽。何苦?但血王之子,为人所杀,我不能不来要个交代!” “原来是血王之子被杀,那你的确应该要个交代。不过……”丁景山看着他:“这些年来,我人族战死的那么多修士,谁来给他们交代呢?” “我不是来跟你争辩的。一句话,交出人来,浮岛能存。不交出人来,岛毁人亡,就在今日!” 白象王大手一挥,极见威严:“我给足你机会了,丁景山。你自己斟酌。” 鱼万谷死了,他已经得罪了血王。 但这件事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因为杀死鱼万谷的,是一个堪比骄命的人族天骄。竟然以神通内府修为,击败九名统帅级海族。想来想去,在整个黑礁海域里,也只有骄命,才能够在战将级的时候,做到这种事情。 若能将堪比骄命的人族天骄,提前扼杀于此,那是多么大的功劳?相当于提前扼杀了人族的一位真君! 后裔死在那样的天骄之手,不算丢脸,血王也没有什么好怨怼的。而他白象王有这样的大功在身,哪怕是血王,也总该注意些影响,不能把他怎么样。 至于那人是不是真能跟骄命相比…… 水鹰嵘亦是真王后裔,说话总归有些分量。而他堂堂白象王,杀人时放些水,又有多少人能看出来?能在内府境跟他白象王过上几招,不是天骄,也是天骄了! 随着白象王的声音落下。 远远看去,海族大军从五个不同的方位迫近,被海族驭使着的巨大海兽,彷如一堵堵移动的城墙。 已经在视野中非常清晰。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丁景山沉默了一阵,忽然道:“姜望何在?” “在这里!” 姜望解下面具,在种种复杂难言的目光中,纵剑跃出。 “你觉得我会把你交出去吗?”丁景山问道。 “我不愿意!”姜望说。 他没有直接回答。他并不揣测丁景山的态度,他不寄望于人,他只表达自己的想法。 即便在此刻,他也手按长剑,道元汹涌,术介积存,随时准备突围——不管有没有成功的可能。 他永远不可能放弃。比这更危险的时刻,他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丁景山面上不见悲喜,只问:“牺牲你一人,能救全岛,正是大好男儿舍生取义时。你为何不愿意?” 姜望道:“倘若要牺牲英勇搏杀海族的战士,这座浮岛才能留存。那我不知道,这座浮岛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一个只懂牺牲自己人的浮岛,是海族的猪圈,不是人族的军营。不如毁去!” “你杀了血王之子?”丁景山又问。 “我不知什么血王之子。不过之前的确迎战九名统帅级海族,杀了六个,跑了三个!其中有个中阶统帅级,应该就是所谓的血王之子?以子观父,想那血王也不过如此!” “狂妄!”丁景山斥道:“你可知这位威风凛凛的白象王,给血王提鞋都不配!迷界厮杀本是常事,你看他巴巴地跑过来要交代,多么可怜。你连血王都瞧不起,这不是在打咱们白象王的脸吗?” “不敢。”姜望瞧了瞧浮岛外那面沉如水的白象王,说道:“这种事情,还是等我神临之后再说。” 言下之意,他必成神临。神临之后,必能轻松打脸白象王! 第一百六十六章 当赏 真他娘的狂!褚密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知如何表达心情。 他早先以为这是一个不知财不可露白的掉队肥羊,后来觉得这是一个背景深不可测的权贵子弟。 在听说姜望以一敌九的战绩之后,他甚至怀疑,其人是不是齐皇室的隐藏血脉。 听说那些皇室为了保证血脉不绝,每一代都会有皇室子弟隐姓埋名,是为隐脉——这当然没有什么根据,但类似的传言从来不绝。 至少在褚密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有几个修行者,敢笃定自己必然可以成就神临?又有几人,敢瞧不起白象王,乃至于血王? 这岂是一般背景的天骄! 面对一个低阶人族修士的狂傲,白象王并没有暴跳如雷,只隔着护岛光幕,深深看了姜望一眼:“本王希望你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没有否认姜望的狂言,说什么日后成就神临,必然怎样怎样……他甚至巴不得姜望更狂一点,如此就坐实了姜望的天骄之姿。方便他为自己夸张功绩。 而丁景山只道:“我人族修士顶天立地,做什么事情,就要承担什么后果。姜望,你竟敢杀血王之子,引来海族大军……” 他话锋忽然一转:“好气魄!” “当赏!” 屈指弹动,一只酒杯便滴溜溜转出,悬至姜望身前。 “这一杯百年难见的魂玉灵液,便赏与你!以酬大功!” 魂玉灵液!这是蕴养神魂的珍物,对神临修士都有益处,褚密直看得眼睛发亮。 姜望伸手接住酒杯,仅嗅得那酒香,便觉受创严重的神魂似乎已经得到舒缓。 耳中听得丁景山的传音:“十两迷晶,或者等价的元石。之后叫你家长辈送到旸谷。少一分,要你好看!” 这么贵! 姜望心里打了个哆嗦,手上却没抖。太贵了,不敢抖…… 咬咬牙,二话不说,举杯一口饮尽。 反正欠的也不是一家两家了,虱子多了不愁! 丁景山摆明了是要趁这件事,表明他坚定的态度,提升丁未浮岛众修士的凝聚力。但这魂玉灵液不是真的赏赐,而是半卖半送。在丁景山看来,姜望绝对是个不差钱的主,储物匣说不定比他还要丰满。他在迷界精打细算惯了,才不肯做仗义疏财的冤大头。 尽管如此,姜望也必须要承这个情。丁景山正是察觉到了他的神魂受创,才对症下药地送出这一杯魂玉灵液。 虽然感觉很难还上沉甸甸的债务,但在这大战将起的紧要关头,他必须要让自己恢复到巅峰状态。 所以他喝得很痛快。 好像有一张无形的手——虽然不愿意那样比喻,但真的很像是母亲轻抚着额头,在烧得晕晕乎乎的时候,给你定下人世间最温柔、也最坚定的信标。 母亲的样子,姜望已经记不得了。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已经不幸离去,记忆里似乎一直只有父亲的身影。但那种温暖的感觉,一直恍惚存在着。 不记得发生在什么时候,但记得存在过。 神魂得到滋养,迅速复原。神魂匿蛇一条一条游出,逐渐恢复三千之数。且还有一些更深邃的变化在发生。 姜望的眼睛,也变得神光四射,一闪而收。 “暖玉杯还我。”丁景山又传音道。 姜望一阵无语,我花了十两迷晶,千颗元石,连个杯子都不附赠的吗?这姓丁的也太抠了! 显然忙着抱怨的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目前还只是花了个赊账,但已经把自己当大主顾了…… 随手将这暖玉杯推回去,嘴里则道:“谢过将军赏!” 丁景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下去调养吧。轮到你上阵的时候,自有人叫你。” 姜望本想说我已恢复,随时可以出战,不必再调养了。但丁景山的那个眼神,让他保持了沉默。 于是拱手一礼:“在下时刻待命。” 转身退开。 身后是正在与白象王对峙的丁景山,是忙碌起来、不断在施加防御道术的浮岛修士们,是一个个整齐的队列,是众志成城的人族修士们。 姜望逆着人流,独自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浮岛上的绝大多数修士,看向他的眼神,都是尊敬。因为他创造的骄人战绩,因为他面对白象王的自信昂扬。 终日与海族厮杀的修士,最知道海族的强大,也最能知道姜望的厉害。 至少在此刻,没有几个人想把他交出去。 勇敢是一种可以传递的美好品质。 丁景山无疑带头传递了这种品质。 避开外界混乱的环境,刚刚踏进自己的房间。一个人影,就从他的影子中分离出来。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符彦青。 姜望并不意外,直接问道:“丁岛主希望我怎么做?” 符彦青倒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斟酌了一下,才开门见山地道:“白象王如果这一次倾尽全力,丁未浮岛很有可能就此陷落。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参战。这场战争因你而起,丁未浮岛是为了庇护你,才需要进行这场生死大战。整个丁未浮岛所有的修士,都是为了人族而拼命,但毕竟你是这场战争的起因。所以你要守在最前线,浮岛被攻破的时候,你要第一个死。” 姜望点点头:“这是应当的。我愿奋战在最前线。” “你不问问第二个选择吗?”符彦青问。 “你请说。” “突围。”符彦青说道:“白象王并不想真的攻下丁未浮岛,这座我们经营了多年的浮岛,至少能够崩掉他几颗牙,令他的嫡系军队死伤惨重。保持现状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态势。但是因为血王之子的关系,他必须揪住你来做个交代。而对我们来说,用少部分力量,就能在丁未区域保持影响力,也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我们也不愿开启生死大战。” “所以如果你不在浮岛了。这场战争就仍有转圜余地,白象王不会太下血本。” 符彦青说话的时候,注意着姜望的表情。但并没有看到这少年脸上有一丝的怨怼。 姜望当然不会觉得,丁景山是想把他交出去。如果他想那么做,早就那么做了。不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因而只问道:“我怎么才能突围出去?” 他倒是有匿衣这样的宝物,但是匿衣瞒不过王爵级的白象王。而且此时海族大军相围,必定锁死空间,有没有逃窜的空隙还很难讲。 “岛主会给你创造机会。”符彦青说道:“我也会帮助你。” 说到这里,他猛然一转身:“谁!?” 第一百六十七章 青爷 姜望随之一惊。 有人潜藏在附近,而自己竟未发觉? 至少在潜踪匿迹上面,符彦青的本事的确超出太多。 随着符彦青叫破,姜望才察觉到隐约的波动。 而符彦青已经五指一合,一个人影直接被打破隐藏,狼狈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褚密?”姜望的眼神森冷下来。 “别别别,别误会!”褚密一脸慌张,双手连挥:“我不是想把你捆了交出去,我也没有那个实力……” 姜望以一敌九的战绩摆出来,他是一丝一毫的心思都不敢动。 “少废话。”符彦青直接道:“鬼鬼祟祟躲在旁边,想干什么?” “青爷,要早知您也在,我哪敢跟着?”对于久在丁未浮岛的符彦青,褚密显然更畏惧一些,忙不迭道:“我是看姜公子来历不凡,方才丁岛主赐了药又让他退下调理,魂玉灵液我有些了解,服之即用,无须调理。所以我想……” “想什么?”符彦青面无表情。 姜望这时才注意到,褚密的身后,有两条微不可察的黑线正在扭曲,想来就是符彦青控制的影子。正是它们,逼出了褚密,且令他现在坐立难安。 符彦青年纪轻轻,却被称为“青爷”,显然在丁未浮岛威望极著。 褚密终是不敢在符彦青面前隐瞒,咬牙说道:“我觉得姜公子有办法逃走,我想跟着逃!” 他始终以为姜望有通天的背景,认为丁景山想尽办法也要先把姜望送走。所以才悄悄的跟上。从这个角度来看,倒也算是个“聪明人”。 可是在丁未浮岛这样众志成城的氛围里,有丁景山这样执拗的“蠢人”以身作则,他的这种“聪明”,无疑是非常不合时宜的。 所以符彦青的眼神很冷:“临阵脱逃是要受军法处置的。你本来还有三年就刑满,现在看来,恐怕不用等三年了。” “啊不不不,青爷,青爷!”褚密慌道:“那我不是还没有逃吗?未遂,未遂啊!” 他拼命地摇头:“您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的。” 符彦青被他气笑了:“你若已遂了。现在这个局势,却上哪里去抓你?” 第一百六十八章 命影之囊 对于这样一个惯于坑蒙拐骗的家伙,姜望实在难言信任二字。 符彦青说在这件事情上,褚密可以信任,但没有说原因。不过相对于自己,符彦青肯定对褚密是更加了解的。 而且无论如何,突围的时候多一个人帮忙,总归是好事。 “海族大军围岛,你觉得我们要怎么冲出去?”姜望问道。 姜望已经进入状态,在了解褚密的手段了。 但褚密显然还有些心事重重,只道:“符彦青既然那么说了,自然会有办法。” 这会符彦青人不在场,他也不喊青爷了。 姜望又问:“你对符彦青很有信心?” “我是对你有信心。你背景这么硬,天赋又这么好,他们怎么敢轻易让你死?”褚密使劲揉了揉脸,让自己集中注意力:“至于符彦青,他亲手击杀过三名高阶统帅级海族。” 高阶统帅级海族,要比碧珠婆婆强上一个档次。而且符彦青杀过三名,足证不是运气,而是切实拥有那样的实力。 “我说我没什么背景,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姜望继续问道:“你说你能帮我,你能提供什么帮助?” 这是非常实际的问题。 褚密回道:“我有一门秘术,可以在配合对方的基础上,让双方的速度提升五成。想必你也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在突围的时候,足够让你逃命机会大增。” “无论什么遁术都能配合吗?”姜望问。 褚密道:“不妨一试。” “怎么配合?” 这回褚密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往姜望肩膀上一搭,而后便消失了身影。 当然这种“消失”,只是在视觉中,姜望实际上仍可以感觉到其人的存在。褚密高明的障眼法,之前姜望就已经见识过,此时的重点自然也不在其形迹上。 褚密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本该有些重量,但他丝毫感觉不到那只手,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变轻盈了。这当然是错觉,褚密不可能在不经过他允许的情况下,就影响到他的身体状态。 姜望细细体察之下,感受到自己之所以有“变轻”的感觉,是周遭元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若能彻底洞察这种变化,或许就可以复制褚密的秘术,不过现在,只需感受其效果即可。 足尖一点,青云踏散,姜望已经出现在客栈外,又一步踏碎青云,转进自己的房间里。 真的变快了! 虽然没有提速五成那样多,但也很是惊人。 这下子姜望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符彦青会同意让褚密帮忙,将功折罪。 再细想一下,符彦青既然能够轻易揪出褚密,应该早就能发现其人才是,为什么要等说出突围计划后,才把他揪出来呢?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设计,就是等褚密自己上钩…… 褚密或许察觉了但是无法反抗,或许没有察觉,反正面上毫无表现。 姜望停下平步青云后,褚密将手一松,显化身形。 他难掩惊讶地看了姜望一眼,这个来历非凡的年轻修士,让他惊讶太多次了:“你的遁术太高明。虽然我的修为层次与你差不多,但我的秘术达不到最好效果。约莫只能增速四成。” “足够了。”姜望说道。 “你这门遁术是皇室秘传吗?我见所未见。”褚密像是随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与皇室无关,名为平步青云。”姜望也随口答了,反问道:“你这门秘术呢?” “梁上楼秘传,借坡下驴。”褚密的表情有些尴尬。 姜望倒没有在意这名字的粗糙,只是想到——确也很合适。 在刚才的尝试中,褚密自身好像没有怎么动作,却如影随形。其实就是借着姜望的遁术,顺势发挥。 梁上楼名声那样差,都能传承下来,也自是有几分道理的。 许是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褚密又解释道:“祖师爷定的名字,不许改动。” 轰! 剧烈的炸声,让客栈里的姜望和褚密同时脸色一变。 大战已经开始! 这时候,符彦青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准备好了吗?” 声音先至,人才自影子中站起:“要行动了。” 这一回来得急,他没有故意显露气息,而姜望和褚密果然都没能事先察觉。明明他们已经知道符彦青随时会来,并且也有在留意。但符彦青来的,仍是如此无声无息。 在姜望见识过的所有人里,纯以隐匿而论,或许此人为最强。也只有地狱无门里包括尹观在内的几名阎罗,大概可以与之比一比。 “符兄。”姜望道:“我已做好准备。” “青爷,随时可以出发!”褚密把胸膛拍得砰砰响。 “不,你的准备还不够。”符彦青说着,伸手在褚密身后抓了几抓,几缕黑线交缠出来,在他手中绕了绕,结成一只黑色锦囊。 他随手一甩,这只锦囊便落于姜望腰间。 “最好不要弄丢了,万一弄丢……”符彦青对姜望说着,转头淡淡看了褚密一眼:“他就会死。” 同为外楼,符彦青对褚密简直是生杀予夺,实力差距一至于斯! 褚密的表情顿时僵硬至极:“青爷,不必如此吧?” 符彦青淡声道:“你太怕死了,我不得不给你一些动力。如果觉得不公平,你仍然可以选择退出。” 褚密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来:“青爷说的哪里话?您处事公道,褚密心服口服!姜大人身份尊贵,应该有所保证!应该有!” “姜望的身份我不清楚,也不在乎。在这件事情上,我也愿意相信你。”符彦青摇了摇头:“不过岛主说了,姜望这样的天骄,是我人族的未来。他做了勇敢者的选择,对于他的安危,我们不得不加以保证。你可以觉得不公平,可以愤怒,但这就是丁未浮岛的决定。” “公平!”褚密立刻道:“我完全认可!” 符彦青看着他:“我预设的时间一到,命影之囊自会解开。姜望安全,你就安全。” “我懂。我一定拼尽全力,配合姜公子。”在符彦青面前,褚密简直乖巧得不像话。 姜望也不知丁未浮岛以前发生了什么,符彦青在这这里的事迹,肯定也不止是轻描淡写地杀过三名高阶统帅级海族那么简单。不然不至于三言两语,就把褚密吓成这样。 不过,无论这座岛屿有什么样的历史,无论其上的修士有什么故事,一旦这次没能撑过去,一切也都烟消云散了。 这座浮岛绝不平凡,其上的修士也绝不平庸。然而在迷界,仍然无法安稳。 时至此刻,姜望忽然更深刻地认识到了,当时丁景山跟他说,“此山无名,此山不必有名”时的心情。 而此刻骤然发生在浮岛上空的惊雷般巨响,像是狠狠敲击在心脏上。 “轰!” 第一百六十九章 灼日飞舟 丁未区域海族的五座海巢,几乎倾巢而出。 五支大军扫荡,将所有活跃于野地的人族修士,都赶回了浮岛。 白象王更是一刻不停,亲为先锋,这才连报信的机会都没有给那些窜逃修士,前后脚堵在了丁未浮岛之前。 此时大军围岛,黑压压的一片,遮挡得浮岛上空暗无光色。 人族修士惯以军阵成军,海族亦有自己的军阵。 海族向来凭借个体强大,在沧海那种恶劣环境下生存。面对恐怖危机,往往聚不如散,缺乏诞生大规模军阵的土壤。海族战士,一般都是以小队形式结阵。 迷界战争进入僵持阶段之后,这种情况才慢慢发生改变。 海族早先的大规模军阵,都是仿人族军阵创制,在人族兵道高人看来可能粗陋得紧,但随着迷界这么多年交战下来,海族的军阵体系也得到了高速的发展。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优势。 如今,五支海族大军分成五阵,军阵之上,气机凝结,聚为虚影。如狂龙,如恶豺,似八爪鱼怪,如鬼面鱼鹰。距离白象王最近的那支军阵,其上则有凶蛮白象。 与人族军阵的精巧机变相比,海族军阵更显狂蛮、凶狠。 方才那声震颤全岛的巨响,就是白象军操纵军魂之影,以长鼻狠狠摔打浮岛光幕。几乎将整座浮岛都打动了。 人族修士为什么要据岛而守?一方面是因为,浮岛早有防御大阵布设,可以帮助守卫方节省更多力量。 另一方面,先前说过,无论浮岛还是海巢,都需要大量的迷晶来构建。人族回浮岛,海族回海巢,都能够消去迷界异化的影响。而这种消去异化影响的原理,其实就是因为浮岛的环境,已经几乎等同于一个小型的现世。 早已适应沧海的海族,进入现世,自然是会受到规则压制的,实力会被削弱。就像人族进入沧海,也同样会受到压制。 这种“压制”,让浮岛与海巢成为迷界上的堡垒,因而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也因为如此,在那些实力失衡的区域,势单力孤的一方,才能够倚仗浮岛或者海巢固守,不至于被轻易赶绝。 第一百七十章 他的拳 巨大的白象海兽炸开,却没有出现预想中血肉飞溅的场面。 而是炸开成无数白色的碎片,细看来规整如一,似甲叶一般。 这些白象海兽经过独特的培育,在秘法作用下,肉身早已发生本质变化。 平时虽是活物,但其实已不是海兽,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军械”。 此刻骤然炸开,一片片白色骨甲,如乳燕投林,飞落各处,最终全部嵌在军魂之影上。 五支海族军阵凝成的军魂之影,一时间似披上铠甲。 以沧海的恶劣环境,在军械方面自然无法跟人族相比。海族的武器大多都是就地取材,更别说其它。 但这并不意味着,海族大军面对人族大军,就占据绝对弱势。 和人族一样,海族从不缺乏勇士,他们也不少智者。 沧海给了他们什么,他们就利用什么。 在恶劣环境里淬炼更强的体魄,在恐怖的困境中,砥砺强者的斗志。 原生于沧海的海兽,被最大程度的利用起来,发挥各种作用。 对于这次战争,白象王也是骑虎难下。他大军围岛,在丁景山毫不退让的情况下,总不可能就这样灰溜溜回去。 他虽然本心不欲损耗太多实力,并不想一战覆岛。尽起大军要人,是为了佐证水鹰嵘的绝世天骄之说,让血王无可指摘。 他是希望丁景山让步的,以此打断丁未区域的人族脊梁。 但丁景山强硬,他只会更强硬。 丁景山拉出压箱底的军械,他也二话不说,先献祭足足十五头白象海兽。不可谓不下血本。 “兄弟们!”丁景山死死盯着白象王,怒声喊道:“今日与浮岛共存亡!” 浮岛修士齐齐大喝:“共存亡!” 整个丁未浮岛,外楼修士足足有近三百名。内府、腾龙修士数以千计,当然,外楼之下的修士,都是以军队形式参与迷界,本身属于驻防性质,几乎不存在独行的情况。 这些修士,来自于近海各个岛屿,来自于齐国各地,来自于东域各个国家。甚至于,更遥远的国度。 总有那么一些修士,不为任何利益牵扯,只为人族而战。边荒、迷界……各种险地,都是他们的战场。 近三百名外楼境修士,齐齐呼应遥远星穹的星光圣楼,是什么景象? 但见浮岛上空,赫然星光点点,好似……迷界出现了星空! 迷界本无天地之分,此时有了天。 追溯传说,天地已分,才有人族行于其间。 但在迷界。人族立足之处,便是地,人族头顶之处,即是天! 丁景山视死如归,白象王亦戟指相对:“既然你执迷不悟,便叫你与浮岛共亡!” 五个海族军阵中,不断有剧烈的波动产生,那是军魂之影也难以掩盖的力量。 是海主本相! 统帅级以上的海族,都可以完全控制海主本相,不至于陷入癫狂。战卒、战将级海族,则还未能完全适应海主本相的力量,往往只能将其作为拼命的手段使用。 这也是海主本相还不够完美的表现,有朝一日,战卒级海族也能轻松显化海主本相,不必混淆神智,或者才是它臻于完美的时刻。 在丁未区域,统帅级的海族,比起人族外楼境修士只多不少,至少也在三倍之数以上。 如此多的统帅级海族显化海主本相,浮岛之下,顿时出现怒海虚影、连成一片! 那狂卷的飓风,咆哮的海浪,在一片漆黑之中狂躁奔折。 姜望在进入迷界之前听闻的那一句——“天穹为夜,海面无光,不见西北,不分东南。” 在此刻成为现实。 原来它描述的竟是人族海族大战时候的场景。 便如此刻,依然东南西北混乱,可是见了天,见了海。 人族头顶是天,海族脚踏为海。 天海相对,两族亦相对,要么星楼摇落,要么海影干涸。 在心神为之震动的时候,姜望听到符彦青的声音:“便是现在。” 他一手抓住姜望,一手抓住褚密,直接带着他们一起,沉入影中! 沉入自己的影子里,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 光的力量,姜望见识过,也清楚,知道如何靠近、触摸。但看起来更有轮廓、更驯服的影子,其实更难捉摸。 影子只是光的缺失。人们常说“如影随形”,但其实当你往前走,并不是影子跟着你,你只是遮住了另一片光。 阴影是你自己投下的。 每天都可以看到影子,但其实都很陌生。 直到现在,他进入了影子的世界。 这是无光的环境。 超凡修士的视野,并不会因为夜晚缩小太多。睁眼即是光,哪怕再微小的光照,也能被超凡的视觉捕捉。 但在这个世界里,完全没有一丁点光亮,包括自己的眼睛。也就是说,什么都看不到。 “不要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不然随时会打断影行。”符彦青的声音说。 姜望感觉自己被拉着,在茫然不知方向的前行,在影的世界里行走。 不知道符彦青是怎么判断方位的呢?他想。 在接连不断的轰击中,丁未浮岛的护岛光幕已渐渐不那么稳固,几乎肉眼能见得荡漾。 明眼人都看得到,按这种速度发展下去,最多还只能撑半个时辰。 距离最后的决战,还剩半个时辰。 这是战争双方都可以轻易做出的判断。 但就在这个时候,丁景山忽然拔身而起。 “白象受死!” 那苦苦支撑的护岛光幕,忽然消失,竟被人族一方主动撤去! 嗖嗖嗖! 一根根粗如人臂的灼热光箭,咆哮着冲出岛外。 对着海族大军,碎星弩连发连射。 漫天流光,璀璨夺目。 更有强大修士驾驭灼日飞舟,紧跟碎星弩的箭雨之后,向着海族大军撞去。 而丁景山越过消失的护岛光幕,一拳轰至白象王。 在这种大军围岛的危急时刻,丁未浮岛竟然反攻于外! “好狗胆!” 白象王虽惊不乱,反手便是一拳对轰。 他当然不用乱,五路大军围岛,他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也未轻敌。始终留有缓冲余地,根本不惧怕这样的突袭。 反倒是人族修士脱离浮岛攻杀,放弃自己的优势,误以为能得先机,在他看来,这才叫愚不可及! 他异常宽大的手掌,握成强硬的拳头。 一拳回击,打得空气接连爆炸,带起灼热。 这是极致的力量,极致的压迫。 而丁景山一拳轰来,不见如此之重。但有无数修士冲锋的虚影,生而又灭,前赴后继。 这即是他的拳,这即是他的道。 第一百七十三章 界河难渡 那由远及近的尖啸。 是空气不断被刺穿、甚至声音也被堆叠在一起撞碎,最终交融汇聚,混合成的刺耳声响。 是什么强者在以恐怖的高速赶路——当此之时,在现在的丁未区域,还能是谁? 哪怕是丁景山,也不可能在此时离开浮岛,横跨野地。 只有可能是海族方面赶来追击的强者。 此时此刻,只有海族方面的强者,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而竟来得这样快! 这速度实在惊人,不由得姜望和褚密不表现出紧张。 那尖啸声愈来愈近。 姜望手握红妆镜,通过这面宝镜,终于看清楚来者的清晰面目。 那是一只巨大的鹰状海兽。 明显是某位海族强者显化的海主本相。 脸如厉鬼,青面獠牙,狰狞可怖。双翅张开,足有二十丈长,似一团黑色云翳。 身下一对钢铁般的利爪,爪甲极尖极长,如刺锥一般,爪趾中部位置,连有肉蹼。 几乎是上一刻出现在红妆镜的视野里,下一刻就已经消失。 那尖啸声刺穿空间滚滚远去。 褚密才一脸凝重的显出身形来:“怎么办?听声音,那是界河的方向。” 迷界各个区域之间,用以相隔的,便是界河。 那不是普通的河流,是时间与空间的破碎带,是整个迷界中,已知最混乱最恐怖的地方。要用特殊的方法,才能安全通过。 因为它实质上为迷界划分出了各个区域,才被人族称之为“界河”。 迷界并不能视作一个巨大的平面整体,中间以线条划分区域。人族国度的郡县、郡府、州府,都是如此。但迷界不同。 在迷界之中,一个区域与一个区域只通过“界河”相连。 跨过那条界河,就能进入其它区域。除此之外往任何一个方向前行,都走不出本区域。 因而一个区域连接多少区域,往往只看这个区域的边缘出现了几条界河。它们亦是随机产生,没有规律。 如此时的丁未区域,就只连接丙辰区域。因为丁未区域只有一条界河。 丙辰区域有两条界河,分别连接丁未区域,和甲卯区域。 也就是说,那位海族强者以极速赶路,正是要在姜望跳脱此域之前,堵住界河,让姜望逃无可逃。 “当然是跟上去。”姜望没什么表情地说道:“不管他有多强,我不相信,我连渡过界河的机会都争取不到。” 此时的姜望,并不知道有一整支海族大军正对他展开搜杀。但就算知道了,他也只会这样选择。 “刚才过去的那个海族,应该是鱼嗣庆。只有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追上我们。这是肆号海巢的高阶统帅级海族,而且是丁未区域最强的那几个高阶统帅级之一。我们两个绑在一块,也不是对手。” 褚密说道:“再者说,海族兵围浮岛,多的是兵力。如果是为了抓你,他不可能独自赶来。只是因为他速度最快,所以我们才只看到他。很快他的手下就会跟上来的。” 姜望只道:“那我们更要抓紧时间了,不是吗?拖得越久,他的帮手越多,我们越没有渡河的可能。” 褚密咬了咬牙:“你会害死我的。” 或许是知道自己的言语太生硬,他补充道:“我不能死。” 他的眼神里甚至带了一些哀求:“我不想死。” 因为符彦青编织的命影之囊,姜望出事,他也会跟着出事,所以他不能够放任姜望不管。 全力帮姜望提速,听到动静第一时间想要帮姜望隐匿,此时想要劝说姜望不冒险……都是为了保住姜望的命,也保住自己的命。 他想要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姜望看了他一眼,自腰间解下那只命影之囊,当着他的面,以真元将其捏散:“你可以走了。求饶投降也好,找个地方躲起来也好。随你。你已经帮我争取了很多时间,已经足够。剩下的事情,我自己来办。” 说罢,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踏青云而去。 褚密愣在原地。 谁会在这样的时刻,放弃一个受制于手的外楼修士呢?就算无法帮他摆脱困境,最不济,做个声东击西的靶子,做个抵挡危险的肉盾总可以? 而其人,竟就这样轻易的放开了桎梏。 从他的角度只看到,那少年闲庭胜步,似缓实疾。 脚下青色云影一朵一朵崩散,一路铺远。 仿佛……登天之阶! …… …… 在姜望看来,褚密虽然像是坑蒙拐骗的老手,过往必定劣迹斑斑,但其人在迷界浴血多年,本身已是在受刑。他曾经犯的错,他正在偿还。 纵是有罪,其人也没有到该死的地步。 先前也确实倚仗他的秘术,才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逃这么远。生死之间,争取到的每一息时间都很宝贵。 他不愿也没有必要,强行拖着此人陪他冒险。 单纯逃命赶路的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畏畏缩缩的褚密,未必能在海族强者面前发挥什么作用。 他既然害怕,索性放他自由。 褚密话里话外,是希望姜望藏起来,等尘埃落地,再找机会越境。 姜望其实有一句话想问——“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但最后也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世上有很多人。有些道理不是不懂,只是擅长蒙住自己的眼睛,不愿意懂。 丁景山说,“到了迷界,都是袍泽。” 但认可的就认可,不认可的,不必强求。 正如丁景山,也只给他选择,未对他提出任何要求一样。 “界河”是时间与空间的破碎带,短则数十丈,长则十余里。 在去路被截的情况下,界河当然越长越好。界河越长,就越难被封锁,他腾挪的余地也越大。 不管刚才疾飞而过的那个海族是谁,战力绝对在他之上,所以姜望想的只是突破,竭尽全力突破拦截而已。心中并未有击杀对手的指望。 按照指舆的显示,丁未区域的这条界河,不算太长,可也有七里。 七里之地其实并不能说短,但绝对都在高阶统帅级海族的攻击范围内。 在百里之外,姜望就降下速度,一手蜃王珠制造幻象,一手红妆镜观察环境,身上穿着的匿衣,让他可以一停下来,就藏得无影无踪。 他应该更谨慎、更慢一点,但如他跟褚密所说,此时又要抓紧时间。 进退之间,实难权衡! 第一百七十四章 公无渡河 褚密误以为姜望的道元雄浑之处,超过外楼修士,其实不然。 他的天地孤岛虽然广阔坚实、自然稳固,不需要耗费太多道元托举,但也不似外楼修士那样可以完全解放。 之所以他超高速疾行一刻钟,依然面不改色,其实是因为平步青云这门仙术,主要消耗的是术介,道元消耗反倒极少。 有一座青云亭在云顶仙宫源源不断制造术介,他当然不用担心缺乏后继。虽然云顶仙宫远未恢复,青云亭制造术介的速度更不如曾经,但现在也不是云顶仙宫势压天下的时候了。没有那么多仙宫弟子分用术介,仅供用姜望一人,绰绰有余。 一路疾速赶至界河,状态没有消耗太多,这无疑是一种优势。但或许,也只有这一个优势了。 当那个先一步以海主本相赶至界河前的海族进入红妆镜视野,姜望便屏住呼吸,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面容尖刻、眼神阴鸷的男性海族,海族特征是他眉骨上的黑鳞。 姜望知道,海族动用海主本相,极其耗费体力,就如超凡修士动用神通一般。 换而言之,褚密称为鱼嗣庆的这位海族,此时必然不是全盛状态。 但姜望完全没有出手的意思。对方既然敢动用海主本相,极速来堵界河,而且是在明知他以一敌九的战绩之后。仍选择孤身先来,一定有所倚仗。 自家人知自家事,所谓的以一敌九,有很大的偶然成分。姜望不会妄自菲薄,但也更不会在掂量生死的时候过于膨胀。 作为敌人,鱼嗣庆肯定不会小看他的敌人,他更不敢小看鱼嗣庆。尤其褚密已经介绍过,说这是丁未区域海族里最强的几个高阶统帅级之一。 这家伙静默地站在那里,似在调息——这无疑说明,他自信速度一定比姜望快,一定赶到了姜望前面。而且,他不惧怕姜望有可能的偷袭。 在他身后不远,则是一线虚无。 不是迷界里的任何景象,就只是虚无而已。 姜望潜近了几步,依然如此。他终于确定,红妆镜无法映照界河。在渡河之前,观察界河的心思显然泡汤了。 大概是因为“界河”是时间与空间的破碎带,是整个混乱迷界中,最混乱、最破碎的地带,毫无规则可言。而红妆镜的映照之能,依托于某种规则存在。当所有的规则都破碎,红妆镜就失去了映照。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公竟渡河 水鹰嵘刚刚坐下开始调息,劲运一半,忽然听得海潮声起。 那潮声浩浩荡荡,从中跃出一声暴喝:“挡我者死!” 他悚然望去,但见一个清秀少年,脚踏无边焰浪,倾覆而来。 “等你多时了!”鱼嗣庆冷哼一声,直接一步踏出,迎上前去。 水鹰嵘张嘴欲喊,那应当只是幻象!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如果让鱼嗣庆轻松解决了姜望,那他水鹰嵘岂不是更显无能? 只是站起身来,摆出随时补位的战斗姿态。 姜望特意控制幻象,施展他曾在水鹰嵘面前施展过的八音焚海,就是担心被早已见识过的水鹰嵘第一眼看破。 没想到水鹰嵘虽然看破了,却一声不吭。 鱼嗣庆已经霸气无比地迎上前来。 五指一拧,便成爪势,与蜃王珠制造的幻象正面相冲。 当此之时,又一个姜望纵剑而出,飙射至界河的另一河段,看样子玩的是声东击西。 却见鱼嗣庆左爪一压,蜃王珠制造的那幻象顷刻崩灭。右手也成爪,直往身前一划,他身前什么也没有,像是在攻击空气。 但那个纵剑至界河前的姜望,身上忽然出现五道裂缝,直接崩灭! 不见血肉,又是一个幻象。 “咦?”鱼嗣庆惊讶了一声,仍有闲暇地看了水鹰嵘一眼:“此人精通幻术?刚才这幻身,我竟看不出半点问题来。” 原来他早看破了蜃王珠的幻象,只是将计就计,诱姜望出来以杀之。不过红妆镜的幻身,让他信以为真,以至于使出了杀招。 相较于鱼嗣庆的惊讶,姜望心中更是震惊。 刚才……这是什么手段? 身在此方,却攻至彼方? 距离对鱼嗣庆来说仿佛失去了意义! 简直是神出鬼没。 姜望在二十里之外,小心翼翼地往远处移动。 刚才那一套,并不是声东击西,而是打草惊蛇。就是想要看一看鱼嗣庆的手段。 应该说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看得很清楚。 但这也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对手实在可怕! 刚才的红妆镜幻身,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他自己设身而处,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如果说接连动用蜃王珠和红妆镜幻身,得到了什么收获的话。 那就是让姜望真正认识到了,这个鱼嗣庆,至少现在还无法力敌。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机会。 虽然按照之前的分析,他也想象得到鱼嗣庆的可怕,但心中还是难免抱有试一试的冲动。现在这个念头已经完全打消了。 他确定自己不是鱼嗣庆的对手,也根本不可能在那种诡异的攻击下成功渡河,所以他果断撤离。 撤离并不是放弃,而是冷静思考之下的判断——一旦对方的手下到齐,必然就会先在界河附近展开搜索,而后才扩开至更远的地方。 届时他在这里,肯定无处可藏。 但是丁未区域这样大,哪怕把所有的海族都拉出来,也很难查遍所有空间。那张搜查的网,拉得越开,缝隙就会越大。 他不相信,来追杀他的,都是鱼嗣庆这等级别的强者,都有鱼嗣庆这般手段。 只有等到鱼嗣庆离开界河,加入对他的追索,他才有机会绕回来成功渡河。 这是在这种形势下最好的选择,也是面对鱼嗣庆这种强者的无奈。 就刚才那极短的观察,姜望已经判断,这个海族,在人族修士中,至少也是神通外楼级别的存在。 而且他的神通还特别可怕! 完全可以比拟地狱无门阎罗级别的强者,至于是更强,还是稍弱,在没有确切的交手前,无法准确判断。但不管怎么样,比他本人强是一定的。 通过幻身的眼睛,姜望已经看到了那条界河的五色斑斓,无数时间与空间的碎片,在狭小而又浩荡的缝隙里游荡。 美丽却危险。 姜望一边往远处撤开,一边在心里牢牢记下界河的样子。 无论对手有多强,今日必要渡此界河! …… …… 界河之前。 没有察觉到对手的真身所在,鱼嗣庆也不打算去追搜。 堵住去路,才是现阶段最重要的事情。任你千变万化,我只守住必经之路即可。 所以他只瞧了一眼,没能洞察姜望的隐匿,便停在原地。因为方才的这一番接触,他也更上心了些,开始在水鹰嵘这里获取更多情报。 面对鱼嗣庆的问题,水鹰嵘只道:“我说过,不可小觑此人。他不仅幻术出神入化,杀力更是可怕。有一门火行神通,几乎无物不焚。” “呵。不过装神弄鬼而已,也就吓唬吓唬小朋友。”鱼嗣庆话里有话地冷笑:“你看我就堵在这里,他敢露真身么?” 小朋友说的是谁,再也明显不过。 水鹰嵘被他这种时不时讥讽一下的态度气到不行,但又的确不是对手。索性就站着调息自身,只当做没有听见。 “倒是你。”鱼嗣庆忽然想起什么,阴冷地看着他:“这些情报怎么之前不跟我说?” 他们此行是奉白象王之令,前来搜杀姜望。军令如山,若是被告上一个蓄意不配合的罪名,很难有好果子吃。 水鹰嵘心中暗凛,面上却怒气冲冲道:“我倒是想说,你给我机会了吗?我一来就说,咱们须得好生戒备,你说什么来着?这会没有揪出人来,倒想着怨我。鱼嗣庆,你辱我太甚,来日必有后报!” 见得水鹰嵘怒气冲冲,鱼嗣庆反倒满意了,点点头道:“我便等你的来日,但愿别叫我等太久。” 他就是要羞辱此人。 这些个真王后裔,仗着有个好祖宗,完全丢失了海族勇敢的传统。只知道找安逸的地方混日子,把迷界好多区域搅得乌烟瘴气。 他鱼嗣庆来此区域,是正好对应的征调位置,清清楚楚,干净清白。这水鹰嵘,还有那鱼万谷,却是找关系调来的。 不敢去人族势大的甲申区域,偷偷在征调之前换了地方,还以为旁人不知! 他最瞧不上这等海族,因而也并不介意给此獠一点羞辱。 “你不会等太久的!” 水鹰嵘咬牙回应,似是愤恨已极。心中却松了一口气,默默骂道:“傻狗!” “呵呵。”鱼嗣庆不屑一笑。 一声“废物!”,骂在心中。 …… …… …… 【总有新读者问,这么用心的书,成绩为什么不好。这当然是出于对我的爱护,和对这本书的喜欢。 但同时也有另外一部分人,总有这一部分人,会倒果为因——“成绩不好就说明烂。” 今天也有一位见习,说什么主角总也达不到当前境界的极限,简直有毒,成绩不好在意料之中。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句话的逻辑在哪里。所有的小说都应该无敌? 至于这本书的成绩为什么不好。 一本两百万字,十五个盟主的小说,迄今为止唯一一个大推荐,是去年四月份的限免。还恰巧在全站免费期间。 你们见过哪本书,哪个第一次写网文的作者,推荐差成这样,还能有这样的成绩的? 可以说这本书能从六十均订涨到现在,完全是读者口耳相传的结果。 这难道不足以说明口碑,不能说明一个“好”字吗? 现在均订一千六,以这个订阅数据,这几个月的月票榜却一直在全站两百名左右。要知道排在前面的,几乎没有精品以下的(也就是均订三千)。这难道不能够说明读者对这本书的支持吗?很多读者看别的书,把月票全给赤心,这不能说明喜爱吗? 网站的推荐安排,自有其考量,仙侠类大神很多,竞争也很激烈,我无法干涉。虽然焦虑,也只能等待。 我相信厚积能薄发,相信行路虽难,长风破浪会有时。 总归是尽力而后可以无悔。 你可以说赤心写得不够好,但也稍微讲一点武德,从书本身的内容来说吧。 非说没有无敌所以烂,成绩不好证明烂。 我只能说你的逻辑有病。 你的逻辑有病,你还不自觉,你还顶着个见习的头衔跑到我面前张牙舞爪…… 你有病。】 第一百七十七章 袍泽 海族战士撒开的“渔网”,张开速度非常快。 因为他们也在抓紧时间。 其他没有赶来界河布防,而是就以丁未浮岛为起点开始搜寻目标的海族战士,动作更是快速。只不过姜望逃到了这里,并未能知。 丁未区域的范围很大,他们锁定重点搜寻的地方,是从丁未浮岛到界河之间的这段距离,缩小了很多范围,却也仍然困难。 在丁未区域,稍稍远一些的两个点,之间往往并没有直线距离。因为方位混乱颠倒,曲折往复。 姜望也是凭借着指舆,才能够顺利找到地方。 缄默等待的此刻,他的内心是焦灼不安的。海族大军围岛,攻势猛烈,他不知丁未浮岛还能撑多久。 如果因为他未能成功求援,而导致丁未浮岛覆灭于今日,他一辈子都要背上这份责任。 又等了足足一刻,不断后撤的姜望,才停止了动作——“网眼”已经扩大到了足够他穿过的程度。 他静止不动的位置,是通过红妆镜观测之后,仔细分析计算出来的位置,刚好会在海族队伍搜寻过来的“网眼”之中。 只需要静止不动,海族的队伍自然会将他略过。 他披着匿衣,停在半空,整个人仿佛成了迷界的一部分。 那张网越来越近了,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已经能用肉眼看到,迎面而来的海族们,长成什么样子。 当然,他牢记教训,始终只用红妆镜观察。而且红妆镜的视野,的确比他的肉眼更广阔、更具体。 海族的这些战斗小队,因为主要任务是搜寻。此刻阵型松散,彼此之间间隔很大。 他身处两个战斗小队的中间位置,一旦暴露形迹,即刻就会迎来二十名海族战士的围攻。而且这张“大网”会迅速收紧。散在各处的海族都会迅速聚集,他绝无逃脱可能。 现在的姜望,已经不会为这种程度的危险而慌乱。 他静默地看着这一切,甚至从一些搜寻过程的小细节,在冷静地判断每一个海族的实力。不断在心中做着预演。一旦发生什么意外,也可以最快做出反应。 先杀谁,用什么方式杀最节省道元,怎样杀最快速……这是会在脑海中不断思考的问题。 令人遗憾的意外还是发生了。 其中有一个肥胖的战将级海族,不知是疏忽还是如何,他驾驭的长毛马状海兽,忽然打了个响鼻,往另一个方位,偏移了几步。 明明在之前的时候,他在队伍中的方位一直很稳固。就因为海兽坐骑的一点反应,导致偏移。 这支队伍训练有素,其余海族很快就根据他的位置,微调了站位。让原先的阵型,仍然得以保持。 对于这支海族小队来说,这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相当正常,绝不罕见。 但对姜望而言,却造成了巨大的灾难——“网眼”的位置发生了变化! 他如果保持不动,那么就会进入这支海族队伍的感应区域。他如果移动了,匿衣就会短暂失效。 因为这样一个小小的意外,无论进退,他都必须要面对被发现的结果。 他倚仗红妆镜和匿衣,追逐唯一能够突围的可能。 但鱼嗣庆布置的这张网,绵密复杂。正是这种会不断产生的变化,让这张大网疏漏猎物的可能无限降低——至少在“网眼”大到无法弥补之前是如此。 姜望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这支海族小队里,每一位海族,都有着怎样的选择?如果能够判断出他们的选择,那么第二个问题是,在他们坚定执行军令,明确知道要怎么做的情况下,歧途能够生效吗?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一试。 姜望透过红妆镜,不断的观察着靠近的每一个海族,试图找出最容易被影响的那一位。然后以歧途神通,让这位海族自然偏移,从而影响整个队伍,让网眼悄无声息地再移动,直至让他完美通过。 这需要非常精准的判断。 他也做好了歧途失败,直接拔剑而杀的准备。 对方愈近,他观察得愈仔细。 这个海族,会有哪些选择?他的选择里,会有向哪个方向移动吗? 正在姜望权衡的时候,这支海族队伍忽然转向,迅速朝另一个方向移动而去。 通过红妆镜也能看到,范围里的另一支海族队伍,也几乎同时转向。 如他之前所判断的那样,当某一个点发生变化,整张“网”动了! 海族战斗小队的队形也发生了变动,他们直接撕裂了队形,速度更快的,加速往前去,慢一些的即在后面追,又隐隐形成另一道防线,防止目标意外冲破“渔网”。 组成这张大网的海族战士,以惊人的敏锐移动起来。 把搜寻中的海族战士,比作“渔网”的一个个节点,在“渔网”上的某一个区域发生变化时,节点以最快速度收缩,直接将发生变化的区域锁死。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末路 老将迟暮本就是有去无回、极重气势的剑,再以平步青云的高速作为铺垫,几乎是剑刚出鞘,就已临敌前。 姜望已经可以清楚看见,面前那海族脸上的褶皱、以及眼神中的惊恐。 他的剑没有一丝犹疑,直贯对方脖颈! 但锋利无双的长相思,却在此时,感受到了一丝滞涩。 对方的脖颈之中,仿佛有某种血肉绞架,在不停地纠缠着剑身。不断地缠磨、困锁。 是某种天赋神通,还是特殊秘法? 与这些思考同时生出的,是极其强烈的危机感。 危!危!危! 姜望毫不犹豫,道元汹涌撞出,猛然一拔长剑,纵身疾退! 但被他长剑刺入的那个统帅级海族,却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炸开! 这海族从头到脚都炸开了,但好像没有骨和肉,只有皮和血。 整个身体,像一个装满了血液的气泡,炸开在姜望面前,无数血液……飞溅! 姜望避之不及,也不可能完全避开。 哪怕平步青云绝妙无双,仍有一滩鲜血,洒在了他的胸膛。 那是一抹极其鲜艳的红。 匿衣天衣无缝,根本不沾尘秽。 可那一团艳红就印在那里,是抹也抹不掉的血色。 姜望用道元消抹,都没有半点变化。 这意味着……匿衣失效了! 到此刻姜望哪里还不明白,他完全落入局中。海族方分明早有准备,并且专门针对他的匿衣,施加了破解之法。 姜望第一时间将匿衣扯下,因为他担心这滩血液还附有别的用处。但匿衣扯下了,那团血色却还是印在他的胸口。 这团血色不仅印在了匿衣上,更是印在了他整个人身上。如跗骨之俎,避无可避。也就是说,哪怕他不只是靠匿衣藏形,而是自己有某种绝妙的匿迹秘术,也将在此刻失去作用。 在被海族强者大队围杀的此刻,失去了隐迹藏形的能力,这意味着什么? 他已经完全丧失了躲藏的可能!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姜望,在匿衣扯下、血色依然沾身的瞬间,疾退的身形骤然止住,青云踏碎,决然反冲! 在这样绝望凶险的时刻,他判断出自己已经失去了周旋的空间,在这场突与防、追与逃的斗争中,他已经全面落入下风。 但还有唯一一个机会——那就是冲过去,冲破这道防线,冲过界河! 只要成功离开了丁未区域,失去匿迹能力就不算什么。总不至于到了下一个人族力量占优的区域,还要面临大批海族的围杀。 身上这滩血迹,之后再找机会洗掉便是。 这些计较说起来慢,但都只是动念之间。 在旁人看来,姜望骤然现身,一剑洞穿海族对手,抽身而退,避开飞溅的鲜血,而又趋身再进,挥剑再杀! 左手按出三昧真火,灼烧血肉之墙,右手划出凌厉剑气,两分天地。 端的是勇猛非常。 而在那一时刻,他的计较、他心中的百转千念,却难为人知。 但在三昧真火临近的同时,那堵血肉之墙忽然蠕动起来。 先是跃出一团血淋淋的血肉,在半路即展开,像一张大饼,将落下的三昧真火裹住。 而后在血肉之墙的正中间,更是挤出一个头颅来。 这张脸,面容尖刻、眼神阴鸷,眉骨上覆有黑鳞,赫然是鱼嗣庆! 他根本没有离开,他从始至终就守在界河前。却是以血肉之墙隐藏了自身形迹,避过了红妆镜的洞察!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这一切,都是一个局。而姜望完全落入他的陷阱中。 姜望打草惊蛇的那一回合,收集到了他的信息。他又何尝不能从那次接触中,捕捉到姜望的情报呢? 他可以确定两件事,一是姜望拥有极强的隐匿能力,不然不可能躲过他的搜查,从他的感应里消失。二是姜望具备超强的视野,明明他才是速度更快的一方,但在实际行动中,却是姜望想打就打,想走就走,这便足以说明问题。 不破除这两点,姜望就可以一直跟他捉迷藏,想在半个时辰之内找出姜望,无异痴人说梦。 从当初鱼万谷成功带队围住了姜望,就可以大概估算出,姜望洞察视野的大概范围。 所以鱼嗣庆张开大网,用海族战士搜查驱赶,把姜望逼出能够洞察界河附近情况的距离,自己再借助血肉之墙,完成躲藏。血肉之墙几乎是将他短暂同化,根本不怕被洞察。 姜望视他为最大的威胁,一定要绕开他,才敢强跨界河,他又如何不知呢? 所以他让自己“隐身”。 对方既然倚仗超强视野,那他就用对方的超强视野,给对方做个局! 至于匿迹潜行的手段,更是容易应对。一团污秽之血泼下,沾之不去,任是怎样潜匿,那血色短时间内也脱不掉。 毫无疑问,这场对局到现在,鱼嗣庆已经占据了全面的优势。 而姜望在看到鱼嗣庆的瞬间,身形再变,复从趋近,变为疾退! 在那张脸出现的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完完全全地陷入局中。强渡界河的可能性已经消失。 再留在此地,就是一个“死”字。 所以他疾退,最大程度上地爆发道元,疯狂动用术介,善福青云一朵一朵踏碎。 鱼嗣庆刚从血肉之墙中钻出来,便见那个年轻的人族修士已经退远,整个人像是完全摆脱了惯性,忽前忽后,自如非常。 周遭那些海族战士的攻击,全都落空。 他眼神冷酷,直接探手,一爪撕下! 正在疾退中的姜望,踏碎青云,突兀一转! 但腹部还是传来剧痛。 却是已经被撕出三道极深的血口,当场血流如注。姜望随手一按,强行将血止住。心中却知,若是方才缓了一步,恐怕整个腹部都已被撕断。 鱼嗣庆的神通手段,竟如此恐怖。 剧烈的痛楚并没有影响姜望的敏锐,他一边保持着高速,一边反手按下一记八音焚海。 浩荡的焰浪与音潮,在短时间内为他遮掩视线。 而后手上连撕,一张一张符篆,也不管是有什么效果,接连在身后炸开。 鱼嗣庆从血肉之墙中钻出来,直接将身一摇,显化出鬼面鱼鹰的海主本相。这是最后的时刻,是时候全力捕猎! 几乎是身形一动,便追至姜望身后,但恰恰撞入无边的焰浪与音潮中。 他身周涌动黑潮,将焰浪与音潮隔开。 以剧烈的消耗,强行撑过这门威力极强的道术,但紧接着又是一张接一张的符篆迎面而来,汹涌的法术乱流,几乎令他一时失明! “你逃不掉!” 在剧烈的轰鸣声中,鱼嗣庆凶戾的声音传得极远。 第一百八十章 面死而行 姜望当然知道,他现在已经逃不掉。 在匿衣被破的时候,他就等同于失败了。那么多的海族强者搜杀之下,失去隐匿能力,同待宰的羔羊也没什么区别。而鱼嗣庆躲在界河前,自血肉之墙中杀出来的那一刻,已经彻底杀死了他最后的希望。 他冲不过界河,不能够再藏起来,也跑不了太远。密密麻麻的海族战士,此刻必然已经从四面八方涌来。鱼嗣庆乃至于水鹰嵘,速度都比他快。 这场已经输了。 鱼嗣庆知道,他也知道。 任何一个神志清醒的人,都能够看清这个事实。 但他不会坐以待毙! 哪怕只能多活一息时间,他也要为此付出全部努力,为此奋命挣扎! 他从枫林城一路走过来,那么辛苦、那么艰难地走到现在,绝不是为了在将死之前,说一声我认了! 不,他永远不会等死。 奋战至最后一刻,才是他,才名姜望! 平步青云的作用下,姜望瞬间逃远。 迷界的混乱方向,加上那一堆符篆的轰炸,让鱼嗣庆短暂失去了方向。 他迅速将狂怒的情绪按住,冷静调动大军。 一时的逃窜并不要紧,那张“网”仍在,只要稍稍调整,就能重新成型。而这一次,对手已经无处藏身! “水鹰嵘!”鱼嗣庆指了一个方向:“你往这边,不计损耗,用你最快的速度去追,一旦有发现,即刻响应。” 在重新铺网的同时,他找出了两个最有可能的方向,一个让水鹰嵘去追,一个自己去追。 这样一张布局严密的大网里,又有他和水鹰嵘这两个速度超过姜望的强者在,捕捉姜望绝非难事。 胜负在姜望跳出藏身状态、剑刺血肉之墙的时候,就已经注定! 事情也的确如鱼嗣庆所想。 姜望这边一股脑用掉了剩下的所有符篆,好不容易逃离界河附近,却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便迎面撞上了一队海族。 这一次姜望已经没有隐匿的必要,直接冲上前去,将这队海族杀了个干净。 这队海族以战将级海族为主,战卒为辅,对于现在的姜望来说,根本不算阻碍。但这队海族看到他的瞬间就意味着,那张为了捕获他而张开的网,已经重新被触动! 鱼嗣庆再一次掌握了姜望的位置,而以他的速度,或许很快就能追上来! 若有人能够俯瞰全局,便能够看到,在界河之前的一块巨大区域里,以姜望为中心,难以计数的海族战士正疯狂聚拢。 如果说这是一张渔网,网眼已经小得苍蝇都飞不过去! 姜望根本不需要观察,也能够知道自己的处境。 这真是极致艰难的时刻,以他的心性,也看不到希望所在。他穷搜一切可能,也找不到胜利的契机。 相当于独自一人,与一座海巢的军队抗衡,这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甚至都不是鱼嗣庆的对手,更遑论鱼嗣庆还有那么多手下! 姜望握紧长剑,抿了抿唇。 逃命已是不可能,但在这样的时刻,还可以做一件事—— 还差五十七个。 他没有忘记这件事。 距离完成洗罪,还差五十七个统帅级海族。 如果说这一次,死亡是必然的结局,便看看能不能在战死之前,完成洗罪吧! 至少…… 至少也完成了承诺,救下了朋友。 那么就抓紧时间,在鱼嗣庆追上来之前,杀尽可能多的敌人。 这少年把长剑倒转,继续踏云而行。 手中长剑森冷,心间杀意沸腾。 他的道术恢弘磅礴,他的剑式势不可挡,他的神通无物不焚…… 他爆发了最大的杀力,解放了全部的杀性! 这一天,对于很多先一步与姜望接触的海族来说,都是末日。 往往是一个照面之下,就被杀死。 来不及反抗,或者反抗之后也还是死得干脆。 唯有统帅级海族,才能与姜望过过手。但初阶的统帅级海族,也只是过手而已。 丁未浮岛那张悬浮的海疆榜上,姜望名字之后的数字,不断地跳动。 肆拾肆,肆拾伍,肆拾陆…… 看到这一幕的丁景山却没办法高兴,因为他清楚,这意味着……突围失败。姜望已经身陷重围。 其人身陷重围,却还在浴血厮杀。 这少年算得上一个好战士,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放弃战斗。但不放弃,也没有用处了。 他还是会死。 一位人族的天骄,就这样陨落在丁未区域。不是在野地狩杀中技不如人,恰恰相反,他杀出了令人惊艳的战绩。可最后却要死于海族大军之下…… 这是他丁景山的耻辱! “守岛七十年,我问心无愧,可心中有憾。” 丁景山把目光从海疆榜上移开,看着岛外的白象王:“白象王,我想杀你,已经足足七十年!” 几乎就在此刻,笼罩整个丁未浮岛的光罩,无声破灭。 像是一个美丽的泡沫。轻轻一碰,就已消失。 而蓄势久待的人族和海族,之间再无阻隔。 …… …… 姜望杀起了性子,仗着青云亭源源不断的术介供应,一路疾飞,一路速杀。 他不与任何强者纠缠,但凡一合无法解决的,转身便走。 可即便如此,在这张严密的捕猎之网里,他也愈来愈慢。 总会遇到能挡他一挡的对手,总有海族战士,能给他留下一点“记号”。 他在杀敌的同时,也在时刻面对着被杀的危机。 伍拾壹,伍拾贰,伍拾叁…… 洗罪的数字还在艰难跳动着,可越来越慢。 这是一场无望的搏杀,或许在所有人看来,都只是困兽之斗。是最后的歇斯底里。 可唯独姜望自己,知道自己的坚持所在,目标所往。 他能够感觉得到,鱼嗣庆已经靠近了。 他一路上不停地变幻方位,就是为了误导鱼嗣庆的判断、延缓他追上来的时间。 但或许,现在便已是极限。 已是极限吗? 姜望猛然转头,看到一个半透明的身影飙射而来,正要挥剑。便听来者喊道:“快跑!” 却是褚密! 在他身后,赫然是三十多个影影绰绰的身形,却是追杀他的海族。 说起来姜望在界河前中伏,转而逃窜,时间也未过去太久。 时至此刻,那颗蜃王珠早已不知被哪位得去。 而褚密竟也一直坚持逃窜到了现在。 姜望倒也没有莽到冲杀,只一声不吭地折转。 而褚密追过来,搭手在他肩上,梁上楼的秘术借坡下驴发动,两人速度骤增四成,暂时又把追兵拉开了些。 但他们两个都很清楚,此刻逃得再快,也不可能逃出去了。 他们已身在网中。 第一百八十一章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很危险了。”疾飞之中,褚密忽然说。 过了一会,他又重复道:“已经很危险了。” 姜望不知道他来回说这些废话是什么意思,但也懒得打断。毕竟人都快死了,说点废话的权利还是应该有的。 褚密忽然又问:“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试炼的意义早就达到了吧?” 姜望一眼瞥见前方迎来的大队海族,赶紧一个折转,再次调换方位。 也亏得是迷界这等方位颠倒混乱的地方,他才可以辗转腾挪这么久。 “咱们已经不可能跑得掉了,有什么压箱底的倚仗,也该使出来了。命只有一条,可没有重来的机会。”褚密喋喋不休。 姜望想了想自己用光的一匣符篆,想了想仍在休养的五色鱼,想了想已经被打成碎片的七玄宝衣,想了想不知落于谁手的蜃王珠……实在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压箱底的东西。 只能归因于此人病急乱投医。 再念及两人现在处境相同,谁也逃不出去。一时间,也有些同病相怜。 唉。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见姜望一直不说话,褚密终于忍不住了:“叫人,你叫人啊!” “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别玩了,公子哥!你快叫人!” 姜望闷了半晌,终于回应道:“叫谁?” “叫你的后台啊!你这样的出身,来迷界历练,怎么可能没有强者暗中保护?快把他们叫出来啊!随便来几个真人什么的就行了!真人不方便,神临也行!这些土鸡瓦狗,怕他们个鸟!” 这个误会真的是太荒谬了…… 姜望抿了抿唇:“我是来迷界洗罪的。” “谁他妈关心你这种公子哥来迷界干什……什么?什么洗罪?”褚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姜望却懒得再回应,只是把控着方向疾飞,短暂脱离褚密的秘术,直接与一队海族队伍迎面,剑气纵横,瞬间斩得头颅滚滚,好一通乱杀! 寒光闪烁后,与这支海族队伍瞬合即分,只留下一堆尸体漂浮。 褚密的手再次搭上姜望肩膀,继续借坡下驴的秘术,只是声音已经变得很勉强:“你在跟我开玩笑,对不对?姜公子,我很尊重你,真的。但是现在氛围不对,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你不想死,我也不想。”姜望也认真地回应道:“但我没有开玩笑。” “老子拼了命来找你,被这么多海族追着,用了多少压箱底的好东西。你却告诉我,你是来迷界洗罪的?”褚密咬牙切齿,几乎气疯了:“谁他妈会把天骄派来迷界洗罪!” 褚密的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如果不是因为竹碧琼之事,危寻怎么也不可能绕过齐国,把姜望丢到迷界来。齐国根本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像他杀了海宗明,齐国也是直接给他撑腰,最后一点责任都落不到身上。 除非齐国也将他放弃。 因而也难怪,褚密心心念念,记挂着传言中的皇室隐脉,惦记暗中保护皇室隐脉的高手。在被海族战士发现,逃脱无门的情况下,拼了老命,向姜望的位置靠拢。 姜望遇到他,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他有意寻来。 这感觉,就像他在溺水时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结果他妈的真的只是一根稻草!刚拽上,还没使劲呢,就已经断了! “我自愿来的。”姜望说。 “你犯了什么罪?你这种天才,该是多么罪大恶极,才会让朝廷也放弃你?” “我替朋友来的。”姜望的声音很平淡,就像他施展平步青云仙术一样,平平稳稳,几乎没有出任何差错。每一步,都在近乎最好的选择上。 在海族收拢的这张大网中,尽量多挣扎一分空隙,延缓几息生命。 褚密沉默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像终于只可认命。 过了好一阵,他才道:“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你好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之前姜望直接捏碎命影之囊,让他离开,就已经让他感到惊讶。 但彼时他更多觉得,这大约只是一个底气十足的天潢贵胄,在那种时刻的骄傲而已。顺带也是对他这种小人物的不屑一顾。 可现在看来。这真的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家伙。年纪轻轻,却已让他仰之弥高。 “之前那个动静,吸引了不少海族。是你故意制造的吧?”褚密又问。 “嗯。浪费了一颗蜃王珠。”姜望随口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记得还我。” 褚密又闭上了嘴。 姜望感觉得到,这人的心气仿佛完全垮了。就连“借坡下驴”的秘术,也只是下意识在维持。 但姜望不打算提醒他,或者要求他。 每个人都有权力选择如何面对死亡。挣扎未必就能痛快,麻木未必就是不好。 第一百八十二章 渡桥 疾行之中,褚密怅然道:“我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实现。可惜都没有机会实现了。” 姜望道:“我也有很多想完成的事情。不过其中一个正在实现。” “什么?”褚密问。 姜望解开借坡下驴的秘术连接,直接冲上前去,干脆利落地几剑,将迎面而来的海族杀死。 然后他说:“还差四十一个。” “洗罪的目标?”褚密重新搭上他的肩膀,问道。 “是。” “统帅级海族?”褚密脸上的肌肉抽了抽,觉得实在有些严苛:“要杀多少个?” “一百。” 为什么我会觉得,被罚成这样的人,还有后台啊? 褚密在心里问自己。嘴上道:“你那位朋友,得犯下什么样的错误,才需要这么洗罪?” “有时候被罚,不一定是因为犯了错。” 姜望说完,回头看了看,他感觉海族的这张网,已经越来越紧,几乎没有多少腾挪的余地了。 褚密沉默了一下,道:“你说得对。” 他顿了顿,又问:“所以你应该也相信我是被冤枉的,对吧?” “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要听真……娘的!”褚密回过味来:“老子都不听了!跟你说话这么费劲!” “那你省着点力气,等会可以死得体面点。” 褚密咬牙切齿:“我谢谢你!” 但过了一会,他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倒相信,你是被冤枉的。” 姜望没什么诚意地道:“那我也谢谢你。” “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这种人,这个世界好像就是为你们准备的……” 在这种时候,褚密的话真的特别多。但姜望没有再回话。因为他发现,他最后的目标好像也已经没办法完成了。 那之前听过一次的尖啸声再次响起,刺耳之极。鱼嗣庆已经追了上来! 这声音像是死亡最后的敲门。 “我真的是被冤枉的。”褚密急促地说了一句,又好像突然看开了:“不过不重要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不罚这个罪,也能罚别的。” 姜望很明显没有在听他说话,自顾自道:“得想办法杀了他。” 褚密当然知道这个‘他’是谁,有些呼吸艰难:“做得到吗?” 姜望显然也没有什么信心,但他的眼神非常坚定:“不管做不做得到,总要做点什么吧?” 褚密侧头看了看这个年轻人,的确在其人身上,看到了一些叫人难以直视的光芒。并不是说他太锋利,而是在他身上映照出的,那个已经渐行渐远的自己,的确叫人煎熬! 姜望没有想那么多。 近了。 他已经在褚密的配合下,竭尽全力地奔逃。但那声音还是愈激烈,那巨大的海主本相,已经出现在肉眼能见的范围里。 而他握剑,回身。 他在最后的腾挪中,竭力往海族更少的范围里转移,为自己最后的厮杀挣扎出空间。 那么就是此刻了。 便试一试这丁未区域最强高阶统帅级海族的实力。 与之决一死战! 就在姜望战意沸腾的时候。 有什么声音忽然响起。 细听起来,又好像无声。 心中升起一种烦恶的感觉,那种不适突如其来,但又很快平复。 姜望意识到,那感觉非起于自身,也并不止于自身,是整个环境发生了某种改变。 “你看!”褚密惊喜的声音。 在他们前方不到十里的位置,出现了一条涌动的五色光带,那是破碎的时间与空间,是崩坏的规则,是一条数十丈长的界河! 在他们最绝望的时候,迷界恰好发生了位移! 颠倒混乱的迷界之中,界河也是在不断变幻的。这种变幻几乎毫无规律,今日在这里,明日可能就在那里,也有可能好几个月不变。 为什么人族海族没有哪一方在界河前永久修筑防御工事,这就是原因。投入再多,可能一夜过后,就失去了意义。 在发现这条界河的同时,姜望就猛地掉转方向。青云连踏,疾奔而去。 如果死亡不可避免,那么临死之前,他要让对手付出足够代价。 但还有机会逃生的情况下,他当然要首要逃生! 又是一记八音焚海留在原地,拦截来路,姜望极速而行,已临界河,自储物匣中,取出一座晶莹剔透的小桥,直接“架”上界河。 迷晶所制渡桥! 但见这座小桥迎风便涨,架于界河上,桥下涌动的五色斑斓忽然静止,那是破碎的规则在短时间内被镇压,新的规则在此时生出,短暂留存。 五色界河上,那无色透明的晶莹之桥,恰恰是正常规则的体现。 任人穿行! 在借坡下驴的秘术连接下,姜望与褚密同时飞近渡桥。 但在他们感受到迷界位移,并且幸运地看到界河出现在附近时,已经追近的鱼嗣庆,当然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直接涌动黑潮,撞进八音焚海的道术之中,远远一爪撕落! 姜望警兆突生,一个急停,顿在半空。 而就在他面前不到两米远的地方,恐怖的爪风直接洞穿了空间。 若是方才未停,他和褚密,都已经被撕成两半。 鱼嗣庆这一爪,根据他表现出来的速度预判了他的位置。 然而在已经了解鱼嗣庆特殊手段的情况下,姜望反过来,也预判了鱼嗣庆的进攻。 看起来是他胜了半手,但就在他被一爪逼停的同时,一个背生六翅、长有八十足的恐怖身影,已经堵在了这条新生的界河前。 是水鹰嵘! 作为这支海族大军里速度仅次于鱼嗣庆的强者,在鱼嗣庆找到目标后,他第一时间追了上来。并以海主本相,在此时拦路。 姜望很了解水鹰嵘的实力,知道自己现在没有瞬杀他的可能。 但此时此刻,绝不能有一息停顿。 因为更恐怖的鱼嗣庆,就在身后! 所以姜望一停之后,直接前进,面向对手,散发出恐怖杀意。 第二内府中,霜光闪烁。 歧途发动! 却说水鹰嵘极速赶来,拦在新生的界河之前。 他当然是想要证明自己的,但看到那少年半点迟疑也无的杀来。他忽然又想起以九围一,却被连杀六名同袍的那一幕。 心中生起一个念头——我会被瞬杀! 他不由自主地想:有鱼嗣庆在,此人跑不掉的,我血脉高贵,何苦与他陪葬?不如先避锋芒。 于是在对杀的紧要关头,他忽然一个振翅,撤离了位置。也将身后的渡桥让出! 第一百八十三章 渡河而死 鱼嗣庆的怒吼在身后传来:“水鹰此姓,荣誉皆丧于你!” 但姜望和褚密,已经冲向渡桥。 刷! 鱼嗣庆不顾巨大消耗,在极短时间内,又挥出一爪! 姜望抬脚到一半,面前那渡桥就已经崩碎,脚前已是重新涌动的五色光流。 他抬着脚,愣是无法落下! 褚密本来也已经调动道元,发了狠要同姜望一起配合,将那个拦路的海族斩杀当场,为自己挣出活命的机会。 但没想到那个统帅级海族对姜望恐惧至此,竟然在接战之前撤离——这当然更好。 他可不管什么战斗的意义,能活着就有无限欢喜。 可一只突兀出现的巨爪,再一次摧毁了他的希望。 他眼睁睁看着,已经架在界河上的渡桥,被直接抓碎,崩解在界河流动的规则碎片中。 是多么努力多么辛苦,才活到现在啊。 本以为必死,却看到了希望。本以为希望来临,却又立刻被打碎。 在绝境中幸运出现的希望之光,就这样湮灭了。 “干你娘啊!”他从半透明的状态显化身形,转身看向赶来的鱼嗣庆,眼睛里都是怒火:“鱼嗣庆!你不得好死!” 可是怒火之下,却是满满的绝望! 他比姜望更知道鱼嗣庆的恐怖,久处迷界的他,也更知道……再无它路。 破开火海的鱼嗣庆,海主本相的右爪之上,犹在滴落鲜血。刚才直接攻击渡桥,虽已及时收手,却也在界河的破碎之中,留下了两截爪趾。 但他似是浑然不觉,只是振翅前冲。 一旁的水鹰嵘,此刻为了证明自己,更是再次冲来。眼神坚定狠厉,大概是无法再被歧途影响。https:/ 而在更远的地方,密密麻麻的海族战士,已经蜂拥而至, 这新生界河的附近区域,已经被海族战士铺满。姜望和褚密,像是两豆燃烧在寒夜的烛火,摇摇欲坠。 界河之前,几成死地。 包括他们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一点。 这一路奔逃,他们不停地斗嘴,很难说不是为了缓解心中的恐惧。他们一次次地告诉自己,结局将要如何。 可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还是不那么容易接受! 姜望一言不发,握剑反冲。 而褚密却一个返身,突兀地跃进了界河!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这个动作太突然了,让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 遥远星穹,三座星楼摇动。 星光沐体,他已站在界河之中。 他的身体在不断消解。 而那涌动的斑斓色彩短暂停滞了。 自遥远星穹垂落的灿烂星光涌动成桥,恰恰驾于界河上。那灿烂的光辉有如神迹。 “渡河!” 他大喊。 根本来不及思考,因为时机稍纵即逝。 姜望踏碎青云,冲杀的身形再次折回,一脚踩在星桥之上! 天地移转,人影已失。 鱼嗣庆就在下一刻扑来,同样踏上星桥。 只剩半截身体的褚密,没有说话,在痛苦的消解中他也根本无法再说话了。但他的身体骤然崩散,星桥也崩溃当场! 他加速自己的死亡,不使鱼嗣庆踏他过河。 鱼嗣庆的身影已经消失,去到另一个区域,但整个左爪,也在这猝不及防之下,留在了界河中,陪褚密一起消解。 人的修行,很大一部分就是对规则的体悟。 为什么外楼修士能在迷界这种混乱颠倒的地方,不迷失方向? 因为他们立起的圣楼,本身已可看做星穹的一部分。即使是在这样颠倒的地方,也能给修士以跨越迷界的定位。从某种意义上讲,人身即宇宙,人身即规则的体现。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只要外楼修士舍得牺牲,就可以用星楼之力,在界河上短暂地构建规则。性质一如迷晶所制渡桥。 褚密早就在姜望身上做了标记,目的并不单纯,是为了宰肥羊一刀,盗窃宝物。但即使是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投降,没有想过故意暴露姜望的位置,为自己争取机会。 只是在被追杀得上天入地的时候,找到姜望一起,想靠着暗中保护姜望的强者逃生。 符彦青说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褚密可以信任,他的确也没有让人失望。 但姜望根本没有想到,褚密会牺牲自我,搭建星桥,让他渡河。 褚密明明是那么怕死的一个人! 是会跪着求情,只求一个活命机会的人。 是擅长坑蒙拐骗,表现得极其自私的人。 可现在,其人甚至没有留下任何要求,任何遗言,只有一句——渡河! 第一百八十四章 其奈公何! 丁未浮岛。 整个迷界的突然位移,自然是丁景山和白象王最先感知。 但他们的反应截然不同。 “看来天命在我人族。”丁景山咧嘴笑了:“来来来,恰逢迷界位移,周遭形势难定,为免意外,请白象王上岛一叙!” 岛上的人族修士齐声大喝:“请白象王上岛!” 在之前的战斗中,白象王亲为先锋,带领海族大军,三次冲上浮岛,但三次都被丁景山带人赶了出来。 浮岛对海族的规则压制,本身就是守岛的最大倚仗。 但随着海族的不断进攻,浮岛本身也一直在被“改造”着。当它的独特规则消失之时,就是整座浮岛沦陷的时候。 而此刻,丁景山却底气横生,再邀白象王来攻。 白象王杵在岛外,看着大阵光幕早已经被攻破、此刻烽烟处处的丁未浮岛,这座岛屿,几乎已是嘴边肥肉。若再有半个时辰,他一定能将其侵吞,可是…… 最终只是阴沉地吐出两个字:“撤军!” 至于撤军的原因,其实已经在丁景山的话里——“迷界位移,周遭形势难定”。 哪怕是白象王和丁景山,此时也不能够知道,这一次与丁未区域相连的,有几个区域,分别又是哪个。 攻入浮岛本身就是要在被压制的情况下作战,难以一蹴而就。而此时的五座海巢亦是兵力空虚。 若正好临近了哪个人族占优的区域,被对方派出大军,来个趁虚而入,就完全是得不偿失了。甚至人族方面很有可能展开前后夹击,将倾巢而出的白象王大军全歼于此。 白象王不可能冒那样的风险,本身姜望逃离后,攻下丁未浮岛的意义就不怎么大了,因此果断下令退军,完全不受情绪影响。 事实上迷界之中,无论人族海族,也一直都是默认在迷界位移的时候,固守本部。在后顾无忧的情况下,才有外拓探索的情况。 这不是什么规矩,是无数血泪教训总结出来的经验。人族和海族,都吃过这方面的大亏。 白象王固守浮岛之外,来时他亲为先锋,撤时他亲自断后。 抛开立场不论,的确是一位合格的王爵。 望着密密麻麻的海族大军撤离,饶是丁景山,也不免心中松了一口气。 眼睛仍然盯着白象王,保持着应有的警惕。 心中已暗暗决定,此战之后,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建立起第二座浮岛来。 而看着大军撤离后,丁未浮岛上依然未有放松的人族修士,白象王终于放弃了最后的进攻打算,转身离去。 他独自断后,未尝没有再次引蛇出洞的打算,但弱势时候的丁景山,实在也非常稳健。 当然,他面上看不到半点遗憾。 “鱼嗣庆那边抓到人了吗?”他随口问道。 缓了一阵,才得到回答——“鱼帅他……追着目标,一起去了其它区域。” 白象王顿了顿,终究没有说什么。 以鱼嗣庆的身份、神通、实力,实在不应该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冒险去别的区域。但另一方面,抓捕姜望又是他的命令,鱼嗣庆也只是忠实执行命令而已。 …… …… 你还欠我一颗蜃王珠没还,不是反过来,让我欠你更多啊……还债不是这么还的。https:/ 心中怀着这样的怅惘,姜望出现在一片“奇怪”的区域里。 之所以说它奇怪,恰恰是因为这里太正常了! 上有天穹,下有沃土。繁花开遍,碧草如茵。 天穹遥见煦日,远处可望林山。 那种时刻混乱颠倒的感受,在这里完全消失。 这里简直就是现世! 而且一片祥和,不见纷争。 恰恰是这种“正常”,在迷界反而显得格外奇怪。 但姜望也来不及掂量太多,因为就在他身后,鱼嗣庆也已经现身。 此时的鱼嗣庆,已经收了海主本相,看起来十分凄惨。 右手断了两指,左腿更是齐膝而断,孤零零地出现在姜望身后,仅看表象,绝不像是一个强势的追杀者。 他与姜望前后脚降临此域,落地的瞬间,就脸色大变。 因为这处区域极近现世,对姜望来说当然是正常,可对他来说,就是压制! 久在迷界的他,哪里不知?他冒险追逐姜望而来,赌一赌运气,结果抽中了下下之签! 这里是整个迷界中,完全被人族占据的几个区域之一! 他还没来得及判断这到底是哪一个区域,姜望的剑已经迎面而来。 姜望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区域,但对此方地域的感受,却真实无虚。 在他看来,这就是迷界里一座大型的浮岛,而鱼嗣庆与他同落此地。他的战力不受影响,对方作为海族,却受规则压制。 他虽然连番战斗,消耗不少,对方也接连动用海主本相。再加上他肢体完整,对方却在界河丢了两指一腿。 此前不是对手,此时却正堪一战! “运气再好,也改变不了你的孱弱!”鱼嗣庆反手一爪,隔着空气,将刺来的长剑禁锢于方寸之间。 姜望握剑一绞,剑身周边,剑气呈螺旋状炸开,逼得鱼嗣庆不得不松手。 而后顺势剑锋斜切,直斩对方仅剩的右腿。 这一剑却是有些险恶,鱼嗣庆勃然大怒:“断了一条腿,照样杀你!” 竟不躲闪,而是直接分指如爪,一爪前撕。 这一爪撕在空处,但撤剑回避的姜望,左臂之上又被撕出五道血口,深可见骨。 鱼嗣庆的这门天赋神通实在恐怖,且他今日连连发动,竟似犹有余力。在神通的开发上,也是胜过姜望的。 然而,这一爪落下,鱼嗣庆的面上没有喜色,姜望的脸上没有惧色。 因为这一爪的收获,远不及预期! 他本是要掏出姜望的心脏,结果却只伤到左臂。 在这方区域的规则压制下,他的实力,至少也从统帅级高阶落到了中阶。如果说先前比姜望稳稳高出一个层次,现在只能算持平。 而同等层次,姜望惧过谁来? 鱼嗣庆的神通,涉及空间规则,本可无视距离,防不胜防。 但是在刚才,姜望却预判出了落点,提前做出闪避。 他不能够躲避鱼嗣庆的神通,但是可以判断鱼嗣庆攻击的落点。 刚才那一次交锋里,虽未能完全避过,但也大大降低了这门神通的威胁。而且随着他和鱼嗣庆交手愈久,这种预判就会越精准。 “这一次,可能要换成你逃了!” 姜望说着,左手往前一按,八音焚海再次咆哮而出。 自己则踏火而行,握剑紧随。 鱼嗣庆牙关紧咬,再次现出海主本相,双翅摇动,在八音焚海铺来之前,已经远远避开。 他这一次,不肯再为节约时间而硬抗。 但最关键的问题在于—— 这里是完全被人族占据的区域,在界河前纠缠的时间越久,就越有可能被此地人族势力捕捉。 但刚才的交锋已经证明,他不可能再迅速解决姜望了。 即使受此地规则压制,在速度上,他也远超姜望。可他又无法直接逃远!出于同样的理由,越是远离界河,越是危险。 同时他身上也没有晶桥,无法回身渡河。 如果说先前一直是姜望在绝境中,那么此时,他其实也品尝到了一点姜望的感受! …… …… …… ps: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蔡邕《琴操·箜篌引》 后两句有很多版本,如“堕河而死,其奈公何!”、“公堕河死,当奈公何。” 这是由于古代保存手段贫瘠,在誊抄之中,难免出现谬误。盗版愈多愈杂,可流传下来都是古本,最后倒不知哪个为真了。有时候丢失原意,实在令人遗憾。 由此可见正版的重要性。 在此呼吁大家来起点中文网阅读《赤心巡天》的正版。 让《琴操》缺字漏字乃至失传的遗憾不再有! (现在正版真的很好,哪怕是没钱看书的学生党,点点广告就能免费阅读的。还可以在本章说跟大家互动讨论剧情。) 不亦乐乎? 第一百八十五章 难言胜负 鱼嗣庆非常清楚,虽然之前在追与逃的对垒中,他胜了姜望一筹,一度将其逼入死地。 但也并不是说,他就在谋局上比姜望强出多少。而是在丁未区域这种海族全面占优的大势之下,姜望的腾挪空间太小,选择余地不多,倚仗更是远远不及。他在大势在握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太多花巧,只要占据一个“稳”字,就足以一步步逼死对手。 事实上在大军搜杀的情况下,此人能以神通内府的修为挣扎那么久,已经足够令他重视。 这人的天赋可能比不上骄命,但也同样能算得天骄。水鹰嵘畏他如虎,白象王大张旗鼓,现在看来,并非无的放矢。 唯独在实力上,他有绝对压对方一头的信心。但随着此地规则压制,自己的裂空神通又被明显防备,胜负其实已经在两可之间。 现实的状况是,一旦被此域的人族修士发现,他就是个死。无论是他离开界河,被人族修士发现,还是姜望离开后搬来救兵,结果都不会有变化。 所以他其实没有选择,必须留在界河前,也必须把姜望留在界河前。 此外他逃生的可能,就是后续大军搭建晶桥,赶来支援,接他回去——他最开始毫不犹豫跟上姜望的脚步,就是因为身后有着大军,随时可以来支援。想着哪怕是在人族强势的区域,也可以凭借实力和速度,尽快斩杀姜望,而后从容折返。只没有想到,运气这般之差,竟踏进了人族完全占据的区域。 战斗是一定的,具体在战斗的方式中,有两个选择。 一是奋起全力,拼死把姜望搏杀当场,而后等待晶桥接他回返。二是凭借速度优势,把姜望留在这里,等待后续支援跟上,再一起将其搏杀。 鱼嗣庆选择后者。 这毫无疑问,也是此等情况下的最好选择。 但鱼嗣庆很快发现,姜望好像根本没有离开界河去搬救兵的想法。 其人手持长剑,脚踏青云,步步攻杀,好像非常坚决的,要于此时,将他斩于此地! 对他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轻视和侮辱。 他压制住了愤怒。 侮辱也好,轻视也罢,只有生死才是最后的结果。既然姜望愿意在此纠缠,他也乐意奉陪。 然而随着缠斗的继续,鱼嗣庆很快又发现,自己仍漏算了一件事—— 他的速度超过姜望一筹,现出海主本相后更是如此。本应进退自如,杀伐由心。但姜望竟能始终紧追着他,用极其激烈的压制,逼他立分生死,不给半分喘息余地! 他虽是更快,可对方那显示青云印记的遁术,也不是可以轻松摆脱的。须得奋力,方能始终保持距离。 令他深感不安的是——其人区区一个神通内府修士,道元竟然雄浑如此吗?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再次拦下姜望一剑之后,鱼嗣庆不得不退出了海主本相,以节省巨大的消耗。战斗的节奏,仿佛开始往不可掌控的方向倾斜。 对于姜望来说,他如何不知鱼嗣庆跟上来了,界河那一边的海族援军也很快就会跟上?他之所以不选择更稳妥的方式,先行离开界河,去寻找此域人族修士帮手。就是怕海族的援军过来,让鱼嗣庆得以回返丁未区域。 当他发现能够一战的时候,他的目标就已经改变了。 他现在的目标不是逃命,而是杀死鱼嗣庆! 褚密被逼得以死架桥,死前除了“渡河”之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咒骂鱼嗣庆,要他不得好死。 他因褚密而活,那么就应该完成褚密的遗愿,真的让鱼嗣庆……不得好死! 所以他步步紧逼,步步攻杀。 他当然知道,鱼嗣庆的速度比他快,应付他的纠缠游刃有余。但他也有一个鱼嗣庆无法比拟的优势。 就是他的速度,基于仙术平步青云。而平步青云的消耗,主要在于术介善福青云。这玩意,云顶仙宫里多得是! 鱼嗣庆的海主本相又能保持多久?他的极限速度,又能持续多久? 所以姜望拼命进逼,就是要加剧鱼嗣庆的消耗,以青云亭源源不断制造的善福青云,对耗鱼嗣庆的体力。从而让自己取得更多战力方面的优势。 可以说双方各有算计,都不能算下了错手。 不过现在,鱼嗣庆的确已经在事实上骑虎难下。 他没有在一开始选择亡命搏杀,而是选择了消耗,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消耗愈发加剧,搏杀成功的几率,反倒不如最开始。因而更只能咬着牙,继续纠缠消耗。 第一百八十七章 浮图净土 丁未浮岛外,海族大军退去、顿时显得空荡起来。 作为绝对的优势方,海族大军撤退时候,仔细打扫了战场,留给丁未浮岛的,只有一些无用的废渣。 丁景山不发一言,径自飞回岛中央的山巅。 他什么也不需要再做,坐在那里,便是军心所系。 护岛大阵自然有人组织修补,那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 受伤的修士被医治,不幸战死的修士被埋葬……这些事情,都有其他人在安排。作为丁未浮岛的领袖,在惨烈的大战之后,他反倒无所事事了起来。 丁景山独坐山巅,想了想,又拉开了海疆榜。 不管有多么不情愿、多么于心不忍,身为镇守一方的领袖,他必须对这场战争造成的损失有清晰认知。 视线在一个个灰暗下来的名字上转过,蓦地停住了。 他看到了姜望的名字。 这个名字不知何时,变成了绿色! 这个名字后面的数字,还在不断变化! 几乎是在疯狂地跳动。 玖拾玖、壹佰…… 最终定格在壹佰零肆! 这小子竟然还活着,成功逃到了另一个区域,并且已经完成了洗罪,犹有超出! 丁景山那张并不好看,而且因为战争损失显得更不好看的脸,忍不住扯起嘴角,扯出了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 “岛主。”来交接善后工作的符彦青,有些疑惑地从影子中钻出:“有什么好消息吗?”丁景山看了他一眼:“本将军放贷的眼光还是可以的!回头你去收一下款,连本带利,赚他一大笔!” 符彦青这下明白了。在满目疮痍之中,这也的确算是个好消息。 毕竟是他亲手把姜望送出去的。哪怕战争已经结束,此时突围成功好像没有什么意义,但在海族大军围岛之下,人族战士的突围本身,就已经是意义所在。 “您的眼光,自然不会看错。” 想了想,他忍不住扭头在海疆榜上看了一阵。 然后回过来,说道:“褚密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平缓,不见什么波动。 海疆榜上褚密的名字,已经永远地灰了下去。 “很多人都死了,这就是战争。”丁景山说。 对于褚密的死亡,他们都有遗憾,但这种遗憾,跟面对岛上任何一个战死的修士一样。只有遗憾,没有歉疚。 因为褚密临阵脱逃是事实。为了丁未浮岛,他们反而是给了褚密将功赎罪的机会。 “是的,这就是迷界。”符彦青说。 …… …… 好一场杀戮。 直杀得头颅滚滚,血飞四野。 实力的巨大差距,并非勇气能够跨越。 杀至后来,已经不断有海族选择逃离。宁可死在别的地方,也不愿再面对姜望的剑。 但能够逃走的也不多。 姜望完全杀起了性子,长相思锋锐无双,鸣啸不断,几乎是追上了所有能追上的海族,将他们一一杀死。 要快,要更快。要狠,要更狠。一个也不放过,一个也不饶恕。 杀!杀!杀! 所有的道术、所有的剑式,都只遵从于杀戮的目标,都只以击杀对手为要务。 一步一杀,一剑一命。 在这种极端专注的杀戮之中,有一点隐隐的灵光在孕育,仿佛将要触摸到什么。 “这是什么情况?这里怎么会出现如此多的海族?而且……” “小心一点!” 迅速靠近的说话声,让姜望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醒来。 此刻他执剑在手,才恍然发觉,已是一地尸体! 整整十个海族小队,百名海族战士,最终逃离界河的,不足五名。 在完全被人族所占据的地域,逃离界河,等待他们的,绝不是什么好的命运,但他们实在没有再与姜望交战的勇气。 说话的两个人,都很年轻。且都披着甲衣。 从甲胄样式来看,应是旸谷的修士。 他们这会也看见了姜望,其中稍高的那个直接问道:“你是何人?地上这些海族……都是你杀的?” “齐国,姜望。都是我杀的。”姜望言简意赅地回道。 收剑入鞘,一边简单处理身上的伤势,一边询问:“这里是哪个区域?” 在这场从丁未区域就开始的追杀中,他早已浑身挂彩,伤痕累累,只是此刻才来得及处理。 但他的治疗道术实难入眼,那个稍矮一些的修士看不下去,径直飞过来道:“我来吧。” 熟练掐动印决,碧色元气像一阵风,从姜望那些伤口拂过。霎时间连疼痛也仿佛消解了。 稍高的修士手里提着一只重锏,看向姜望的眼神,明显有些敬意:“这里是浮图净土,看样子你是刚从别的区域过来的?” 浮图净土? 这个名字,怎么好像有些熟悉…… 但现在也不是多想的时候。 “是啊,刚从丁未区域过来的。”姜望立即道:“我代表丁未区域过来求援,白象王统领大军,正兵围浮岛。此地是谁做主?还请这位兄弟速速禀告!” “兄台不必着急。”丁景山正是旸谷的宣威校尉,但提着重锏的修士好像并不怎么着急,大概是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迷界位移发生的时候,正在进行的战争一般都会中止。如若丁未浮岛之前未被攻破,现在就不会有事。如果之前已经被攻破了,现在着急也是无用……” “咳!”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太吉利,转道:“忘了介绍,在下陈艮,这是我的兄弟……” “阎伽。”稍矮的那个一边给姜望治疗,一边笑道:“兄弟也是军伍中的?这伤势,有几分咱们旸谷的风采!” “我非是军伍出身。”姜望摇摇头,仍然无法放心:“如果没有中止呢?我过来前,丁未浮岛之危已迫在眉睫,还请尽快去汇报一声吧。” “是这样。”陈艮说道:“经验教训告诉我们,在探知领近区域的底细前,不要有什么大动作。我们如此,海族亦是如此。所以那什么白象王肯定会退兵。而在探知领近区域后,知道丁未区域这次靠近了我们浮图净土,那个白象王,唯一应该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海巢,当不能顾得其它。” 言语之中,非常自信。 他们本身是旸谷修士,当不至于不在乎自家浮岛。而作为常年征战于迷界的修士,对这里的情况,肯定比姜望更了解,判断也更准确。 姜望被说服了,直到松了一口气的此刻,才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他对浮图净土这个名字如此熟悉。 重玄胜的父亲,重玄明图,后来不是就自名为重玄浮图吗? 因为重玄胜很少提及他的父亲,所以他也对这个名字没有那么敏感,反应慢了一些。 重玄胜说他的父亲在战场上力竭而死,但没有说死在哪处…… 会不会就是在迷界里? 难道说这个地方,与重玄胜的父亲有关? 但如果此地与重玄浮图有关,盘踞在这里的势力,又为何是旸谷呢? “两位兄台。”姜望禁不住问道:“这浮图净土,是旸谷的地界吗?” 阎伽张开五指,把缠绕于手的碧色元气散去,结束了这次治疗。 神色轻松道:“当然不是!此地是一代名将重玄浮图所遗净土,乃人族共有之地。不仅我们旸谷,钓海楼乃至你们决明岛,也都在这里有据点呢!” 第一百八十八章 永世不独 浮图净土这地方,竟果真与重玄浮图有关!而且明确是重玄浮图所遗。 如此看来,重玄浮图在迷界的声名难以想象。 无怪乎在天涯台上,就连危寻看到重玄胜,也不免问一句——“你就是浮图之子?” 只是,为何在齐国却少有听闻呢? 姜望起了好奇,追问起来。 在陈艮和阎伽的讲述中,他才了解了这段迷界里其实流传很广的故事。 原来当年重玄浮图赴海,只身进入迷界,在此域大战海族,连斩两名真王,自身也力竭垂死。临死前崩解道身,放弃轮回,放弃转修神道的可能。用自己一生的道途,全部的命与力,重新构筑此地规则,形成人族新域。 在他临死之前,发下宏愿:“浮图之死,非为重玄一姓,非为大齐一国,是为天下人族。我佛慈悲,愿众生得渡。此地将为人族共有。永世不独。” 人们尊重一位血战至死的强者之遗愿,此域永远不为某一家势力所独有,而公平给予所有来到此地的人族,以安身之地, 故而此域,名为“浮图净土”。 所以不仅决明岛、钓海楼、旸谷都在这里有据点,一些其它的小宗门,也在此设置了栖息地。 重玄明图本是齐人,是顶级名门重玄氏出身的强者,他留下的净土,却不予齐国。虽有人族大义,但也不免叫人怀疑,他在临死之前,仍然对齐国心怀怨怼。甚至苛刻一点来说,这几乎是齐国的一个污点。 所以反倒是齐国方面,对这段历史语焉不详。决明岛的指舆上,对此的标注也很含糊。 重玄家自己更不愿提及,以免失去齐君好不容易重新累积的信任。 但在近海群岛,凡是到过浮图净土的,没人会不敬重重玄浮图。 然而姜望还记得,重玄胜第一次跟他提及自己的父亲时,说的是……莫逞男儿之勇! 此时再看看这天地分明、山水如常的一域,不免心中感触。 这份寻常的景色,在迷界有多么难得,大约只有真正在迷界征战过的人,才能够了解。 因为浮图净土完全是人族所有,此地规则也完全是现世规则。所以浮图净土其实本身可以视为一座大型浮岛,在这里的人族修士,若要参与迷界征战,往往都要跨越区域才行。 每一次迷界位移,浮图净土上的人族势力,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出界河,了解新临区域,而后选择征伐目标。 也未必一定发动战争,大多数时候只是派修士去相邻区域的野地历练。 陈艮和阎伽,就是负责寻找其中几个方向之界河的人。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折磨巧合,在大战方歇的时候遇到姜望。 “还请两位兄台指一下路。”姜望拱了拱手:“决明岛的据点在哪里?” 浮图净土既然有决明岛势力,他作为齐国四品青牌,肯定是优先靠拢决明岛。 “往东便是。”阎伽笑了笑:“兄台不必担心,我方才已经传讯回去。迷界跨区域传讯非常不容易,所以暂时还不知道丁未区域的情况,但想来不会有大问题……丁校尉如果出事,旸谷必有反应。等我们探明了周边区域都有哪些之后,就会挨个地收拾他们。” 姜望此刻对丁未浮岛的上心,加之斩杀这么多海族的战绩,显然让他们很有好感。 “行。”姜望想了想,又道:“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两位兄台能否帮忙收拾一下这些海族尸体?” 名为请他们帮忙,实际就是用这些海族身上可能有的战利品,感谢阎伽刚才的治疗了。 阎伽的治疗道术玄妙非常,短暂治疗后,姜望身上的外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只有一些相对严重的伤势,还需要时间调养。但至少已经不影响战斗。 陈艮和阎伽对视一眼,一起笑了。 陈艮说道:“不用了,姜兄弟。你自己制造的血腥场面,自己清扫。我们还有任务在身,先行别过!” 阎伽眨了眨眼睛:“收拾之后,记得丢进界河。简单方便!” 说罢,这两人真也就疾飞而去。丝毫不贪图姜望的战利品。 不得不说,从丁景山到陈艮、阎伽,旸谷修士的行事作风,让姜望非常有好感。 他倒也不耽误时间,熟练地一个弯腰,勤勤恳恳收拾起来。 这两人能单独出来寻找界河,探索周边区域,必然实力不俗,在旸谷的地位也不会差。他们都说丁未浮岛没有大问题,自然就是没什么事情了。 而他已经完成洗罪,马上可以通过决明岛的据点离开近海。不过与此相对的是,一身沉重的债务,却也迫在眉睫…… 晏抚的一匣百张符篆,用的是一干二净。李凤尧的冰沉戒指倒是没坏,可以原样奉还。李龙川的蜃王珠不知所踪,重玄胜的……重玄胜就算了。 还有丁景山那边,要还十两迷晶…… 姜望越算账,腰弯得越低。 少年本来骄傲,债务使人谦卑。 …… …… 近海与沧海之间,有迷界相隔。 而从近海到迷界,其实也需经过一段风狂浪疾的海域。海民通常所说的死亡海域,其实就是指这里。近海三大势力,都有自己进入迷界的军船。 此刻,在一道高高冲向天空、如冰雕矗立的海浪之上,站着一个气质宁静的男人。他的眼睛如大海般平静,他脚下明明应该汹涌的海浪,也显得很平静。 他就是钓海楼之主,新晋的镇海盟盟主,已经真正意义上掌控了近海群岛的男人——危寻。 他看着迷界的方向,眼神悠远。 “你看到了什么?”一滴水珠飞溅,溅开的时候,从中炸出声音来。 “还没有。”危寻说。 一道卷过的狂风中,恰有一缕飘至,带来了声音:“还没上钩?” 危寻笑了:“看来没有那么容易啊。” “他们也不都是傻子。”一个声音滚滚如天雷,凭空炸响,话锋一转:“不过,我们这么多人,可不能白等这么久。” “当然。”危寻轻声道:“如果鱼不上钩,诸位的一应损失,钓海楼承担。” “咳。”一个略显惫赖却又强硬得如拳头交击的声音,在空气中一声一声地撞出:“诸位大人物说话,我王骜本不该插嘴。不过我忙着带徒弟历练,事情还是尽快解决吧。” 危寻轻笑:“我想办法。” 第一百九十章 他没有丢脸 阎伽亲为先锋,姜望为了表达感谢,紧随其后。 以示共担风险,绝不白蹭渡桥。 两人非常警惕地行在前列,一前一后,率先通过渡桥。但在界河对面等待他们的,并不是密密麻麻的海族大军,而只是一望无际的空荡。 目之所及,什么也没有。 “在净土待久了,有时候会忘记迷界是个什么地方。”阎伽左右看了看,笑道。 他的头发极短,但并不是光头,而是留了一层发茬,眉峰陡峭,眼眶略深,整个人的气质其实是较为冷硬的。不过待人处事又偏于温和。 此人有一手极其高明的治疗道术,医修通常来说,在纯粹的战斗上不是很让人信服。但从他能够负责带队支援来看,这家伙的杀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总之这是一个气质很矛盾的人,也因为这种矛盾,构成了其人独有的魅力。 姜望跟着松了一口气,没有海族大军蹲守在界河前,说明的确如陈艮、阎伽之前所推测的那样,白象王此时已经龟缩在海巢了。 丁未浮岛能够存活下来,当然是一件好事。 阎伽嘴里说着温吞的话,好像在说自己被浮图净土的和平懈怠了意志,但姜望丝毫不怀疑,一旦面对海族,他会爆发出怎样的杀伤。 故而只是道:“这也可以看作另一种风景。” “风景?”阎伽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他这一次带了两百多名修士,个个披甲,气质悍勇,一看就是旸谷精锐。 虽是精锐,这点兵力也没有全占丁未区域的可能。应该说旸谷方面的目标,可能暂时还是以巩固既有浮岛的防御为主。在没有完全调查清楚相邻区域的情况下,直接倾巢而出也的确不现实。 毕竟相对于丁未浮岛,浮图净土才是更具战略意义的地盘。 姜望同时注意到,阎伽他们举的是耀武旗,与悬挂于丁未浮岛的宣威旗并不一致、 待手下全部过河,完成结阵,阎伽才把渡桥收起。 就这么一会的工夫,渡桥就只剩半截了。可见界河的消耗有多可怕。 姜望在前面带路,一行直往丁未浮岛而去。 他离开丁未浮岛的时候,是被海族上天入地的追杀,回来丁未浮岛,却带上了一队勇悍精锐。 颇有今非昔比的感受。 去时不可谓不狼狈,来时不可谓不威风。 但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内府中那神通种子落下的泠泠霜光,有一种隐隐的压抑感。 姜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好像是自己在什么时候,做出了不能说“错误”,但不很“协调”的选择。 但深究其间,又一无所获。 只能归结于久战之后的疲惫,让他甚至有些难以掌控自己的神通了。https:/ 回去之后要找个地方好好调养一阵。姜望心中想道。 还远未靠近丁未浮岛的时候,符彦青就从影子中钻了出来。 阎伽的目光,在姜望之前看了过去。 “你的弄影神通倒是越发强大了。”他对着符彦青说道。 原来符彦青的神通,名为弄影。 姜望的第一个念头是这,第二个念头才是,看来他们俩关系不是特别好。大概是竞争多于亲热。 符彦青没有就自己的神通说些什么,也没有问阎伽带队前来的目标、任务。在现身之前,他应该就观察过整支队伍了,因而只是问道:“带修补护岛大阵的材料了吗?” “当然。”阎伽笑着说。 符彦青点点头,这才看向姜望:“你的洗罪任务已经完成了,怎么还没回去?” 阎伽眼神中露出一丝讶色,显然远未想到,姜望竟然是来迷界洗罪的。 由此亦可见,在迷界生活的战士们,已经颇有与世隔绝的意味。在近海群岛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的大事,他作为浮图净土中旸谷势力的重要人物,竟也一无所知。 大概也只有镇海盟成立这样的大事,才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被迷界修士所知。 姜望苦着脸道:“运气不太好,浮图净土里的棘舟和灼日飞舟都不够用,没法直接回返近海。” 符彦青完全听懂了姜望的求助,直接说道:“那就走吧,正好有一批兄弟需要回近海休养,我给你安排个位置。” 话音才落,人已陷入影中。 如姜望的三昧真火、歧途,通常只在关键时候动用。因为动用神通也是消耗极大的事情,尤其在神通种子阶段,很难毫无节制的使用。 符彦青却好像一直都行走在影子的世界里,这或许是他神通的特殊性,但也足够说明,他的神通开发程度极高。 姜望不觉得符彦青的态度有什么不对,阎伽却若有所思。 从他的视角来看,符彦青虽不是眼高于顶的那种人,但也向来寡言少语。哪怕是在旸谷内部,几曾见过其人这么好说话? 会有现在这个态度,只能说明,姜望得到了符彦青的认可。 除了突围求援之外,这个齐国出身的姜望,还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吗? 丁未浮岛大战方歇,他们这些所谓的“援军”,也不好在路上闲聊。只把这些观察放在心里,继续埋头赶路。 这世上残酷的事情有很多,但能够将“残酷”这个词语体现得最清晰、最直接的,永远是在大战之后的战场。 不幸的事情在于,丁未浮岛就是这样的一个战场。 姜望还记得第一次来丁未浮岛的时候,虽然那时行程匆匆,却也为这个地方感到惊叹。是一种在死寂荒原中忽然看到灿烂花园的惊喜。从混乱野地穿回宁和浮岛,有一种游子归家的幸福感。 而如今…… 那两根高大华表已经倾倒,曾经坐满了修士的白石广场甚至整个都不见了,原地只剩一个黑黝黝的深坑,仿佛某种怪兽的巨口,等待着吞噬什么。那其间,填入了多少人命。 昔日亭台楼阁山与水,今只有,断壁残垣血与烟。 姜望沉默,阎伽沉默,整个支援丁未浮岛的队伍,都很沉默。 也不需指挥,浮图净土来的旸谷修士们就已经各自散开,忙碌了起来。填坑的填坑,修补的修补,救治伤员的救治伤员。 阎伽治疗道术高超,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完全没工夫再跟姜望说话了。 符彦青先是不知去哪里忙了些什么,这会大概忙完了自己的事情,又自姜望的影子中站出来:“走,我领你去坐船。” 姜望这才从帮忙“救灾”的工作中抽离,跟在符彦青身后往前走,忍不住问道:“岛主呢?” “养伤。”符彦青说。 “我方便拜访一下吗?”对于丁景山,姜望心存感激。 “倒也不必。”符彦青没有回头,只道:“岛主说了,你记得还债就行。” “……十两迷晶,我记得的。” “不,还有一艘灼日飞舟。为了掩护你突围,一艘灼日飞舟直接被打爆了。”符彦青的语气,非常的公事公办。 姜望只能捏着鼻子道:“应该的。” “咳。”不知道符彦青有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反正他咳了一声,才道:“岛主的伤你也是有责任的,送点伤药来不过分吧?” “……不过分。” “其实我也受了伤……” “我懂。”姜望闷声往前递了个储物匣:“这是我斩杀海族的战利品,你要不要挑挑看,有没有合适的?” 符彦青也不客气,接过来边走边翻,嘴里道:“渡桥是让你执行任务用的,就不用你赔了。” “我是不是应该说谢谢?”姜望问。 “咳,倒也不必。”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一阵,终于还是姜望道:“关于褚密的情况,你跟我说说吧。” 褚密舍身为桥,送他渡河,他对于褚密这个人,其实仍然是毫不了解。 符彦青动作未停,不停地把姜望储物匣里的东西,挑拣着往自己储物匣里放,好像非常随意地问道:“他没有丢脸吧?” “他最后的时刻可称伟大。”姜望说道:“是他舍身搭星桥,我才能成功前往浮图净土。才有机会,反杀鱼嗣庆他们,成功完成洗罪。” “那就好。”符彦青只这样说道。 他终于把这个储物匣翻检了一遍,很有些嫌弃:“你怎么什么破烂都收?” 把储物匣递回给姜望,他才继续说道:“褚密是跟他师父一起来的迷界,同时服刑。不过他师父运气不好,早几年就死在海族手里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说,他其实是无辜的。他之所以来迷界,是因为帮他师父顶了一部分罪,现在他师父已经死了,他没有再顶罪的必要。他曾经也找过我,希望我们能够帮忙调查清楚,让他回去齐国,但这是你们齐国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帮得上忙?而且,他这个人你也知道……这几年他一直在讲这件事,总找人帮忙翻案。不过没人相信他。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符彦青往前走:“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他跟他师父的确亲如父子,也因此恨海族恨得牙痒,这点做不了假。所以我说,至少在面对海族的时候。他可以信任。” …… …… …… (今天是……6k强者!) 第一百九十六章 人如灯,命如油 灼日飞舟离开迷界,飞出“死亡海域”。 在专门供飞舟停靠修整的岛屿,姜望把自己“出借”的元石拿了回来,而后与旸谷修士作别,径往怀岛而去。 已是四月十四日的凌晨。 见惯了迷界暗无光亮的夜,飞行在这星朗月明的碧海上,颇有“拨云见月”之感,豁然开朗! 此行虽是九死一生,但毕竟趟过了“九死”,求得了那一个“生”字。 此行虽然负债累累,但总算完成了洗罪,能够救下那个傻姑娘。不负人,不负己。 而且迷界的经历,他将永生难忘。 那些殊死作战的修士,那些摒弃现世嫌隙的众志成城,在外族的威胁面前,人族能够燃烧出怎样的精神…… 每一个修行到了外楼境界的修士,的确都应该到迷界走上一遭,看一看为了人族,那些人都做了什么努力。 青云印记现了又散,在空中划过美丽痕迹。 用九天的时间完成了洗罪,在第十天的凌晨回到近海。这期间他没有放松过一刻,没有耽误一息时间。 是争分夺秒,与时间竞速。 即使重来一次,他也没有把握做到相同的事情,因而已经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天涯台已经近在眼前。 相传是钓海楼祖师留下的那一行刻字,也由远及近。 因为天涯台上法阵已经开启的关系,倒无法直接飞落。 他绕了一个方向,于是看到登赴天涯台的石阶上…… 重玄胜、十四、姜无忧、李龙川、晏抚,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姜望踏碎青云印记,潇洒飘落,按捺心中的暖意,随口问道:“竹道友怎么样?” 他知道这些朋友必然是在一直关注他的消息,所以才能在他回天涯台之前就等在这里。 去时相送,来时相迎,天涯虽远,丹心互照。 朋友间,不就是如此么? 但重玄胜并没有说话。 姜无忧凤眸含煞。也不做声。 李龙川脸色难看。 晏抚平和地看着他,把担忧的情绪掩饰得极深。 像是有一记无形重锤,砸在心口。 姜望感到强烈的不安,勉强扯了扯嘴角,笑道:“都怎么了啊,一个个的?” “姜兄真是风采照人!迷界之行声闻近海,做得漂亮极了。叫在下好生敬佩!” 一个身穿黑色金边锦服的年轻修士,在天涯台上施礼:“终于等到你完成任务归来,快把竹碧琼姑娘接走吧!” 此人笑得很是灿烂。 在他旁边,则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修士,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但从气息来看,修为亦是不俗。 姜望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但猜想,他们或许是钓海楼年轻一辈的天才人物。 他没有说话。 石阶上这对峙的气氛,令他愈感不安。 他急步跨越台阶,踏上天涯台。 竹碧琼没有被捆缚,没有被架着,她孤零零地在天涯台正中间。 蜷缩着。 像是睡着了。 在姜望前往迷界洗罪之后,的确没有任何人再对她施以刑罚,但也没有任何人管她。 她就在这天涯台上,以一个被废去了全部修为、奄奄一息的身体,蜷缩了整整九天九夜……现在已经是第十天。 偌大的天涯台上,那些站在边角的黑胄甲士,仿佛与夜色一同隐去。 而正中间那个蜷缩着的瘦弱身影,与天边那轮依旧明亮的月,竟显得同样孤独。 天上皎月,耀耀长明。人间烛火,摇摇将坠。 “这是什么意思?”姜望问。 他看了看地上蜷着不动的竹碧琼,又看看四周的人,脸上的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这是什么意思?” “姜望你别急,华英宫主特地请了东王谷的医修来,事情未必不可以挽回。让他老人家看看。” 姜望已经回来,季少卿再没有阻拦的理由。重玄胜他们,终于上了天涯台。 走到姜望身边,重玄胜出声宽慰道。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在石阶更远处立着的人群中,走出一个头戴帷帽的老人。脚步轻便地行至竹碧琼身侧,半蹲下来,伸指搭脉。 姜无忧、重玄胜他们,在天涯台前聚集了这么多人手,甚至还请到了东王谷出身的医修……这说明什么? 姜望让自己不去想。 偌大天涯台上,除了海风卷浪,一时再无余声。 当这位东王谷出身的老人睁开眼睛,姜无忧问道:“苏老?” 苏老移开手指,摇了摇头。 姜望站在那里,只觉得一颗心沉下来、沉下来。 “您可是近海群岛最好的医修。”姜无忧继续道:“您肯定有办法的。” “早一些时间或许有。”苏老叹道:“现在已非药石能救。” 重玄胜有些担心地看了姜望一眼,说道:“她毕竟曾是超凡修士,应有些底子在,您看是不是再想办法……” “钱财不是问题。”晏抚出声道。 “如果她本是个普通人,倒也还有办法。恰恰因为她曾经是超凡修士。抹去她修为的人,根本没有顾及她的身体,手段非常粗暴,直接摧毁了她的通天宫,彻底断绝未来……人之所以有顽强的生命力,很多时候恰恰是因为还有未来。” 因为深知面前这些年轻人的家世背景,苏老耐心解释道:“后来有一股至纯元气,护住她的命魂。但这股元气不多,且是无根之水,流失得很快。从她的身体状况来看,其实三天之前就已经撑不住,能熬到现在都算是奇迹。” “她很努力地在挣扎。” 苏老说道:“但人如灯,命如油,她已经耗尽了。” 人如灯,命如油,她已经耗尽了。 其实他们说的很多话,姜望都没有听进去。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恍惚。在迷界的这九天九夜,他太辛苦,太疲惫,心弦绷得太紧。 但这句话,他听清楚了。 “我很努力了。” 姜望慢慢说:“我很尊重钓海楼的,钓海楼给了一个理由,我就去解决那个理由。钓海楼给了一条路,我就去走那条路。” 他的声音是平缓、甚至平静的:“我穷尽了所有,用尽了我所有的努力。能做到的,我尽力去做,不能做到的,我拼命去做。我在迷界里的每一息时间,不是在战斗,就是在养伤。” “我真的很努力了。” 他重复了一遍,然后问:“可为什么还是这样的结果?” 他的面上不见哀伤,但反倒更叫人觉得痛苦。 他问重玄胜、问姜无忧、问苏老,问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谁能告诉我……为什么?”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不周 许象乾一瘸一拐,顽强地赶赴天涯台。 路上正看到拉着子舒在天涯台不远处的照无颜。 一张本来愁苦的脸,瞬间灿烂如老菊花,他骨头都轻了几两,欢喜道:“照师姐!是在等我吗?” 照无颜当然不是在等他。 赶来天涯台附近,是子舒关注姜望的情况,她也有些关心结果。 但现在上去天涯台,就是站在姜望一边,对季少卿施加压力。几乎能够等同于,与季少卿所代表的辜怀信那一系势力为敌。她虽然不惧季少卿,但没必要因为并不相熟的姜望去得罪人。 龙门书院诚然家大业大,可也没有到处架梁子的道理。 不过,天涯台上发生的事情,又无人遮掩,自然没能避过她的感知。是非曲直,她心中自有评判。 也只能在心中。 钓海楼这等级别的势力,不是她一个弟子辈修士可以公开评判的。 回过头再来看许象乾。 实在地说,许象乾这一瘸一拐,又腆脸痴缠的样子,其实很招人烦。 但他先时为朋友焦急关切,被教训得不轻仍急急赶来,此刻一看到她,又骤然欢喜灿烂…… 也真有几分真挚动人。 “第一,我不喜欢逛青楼的男子。”照无颜忽然说道。 “以后再也不去!”许象乾大喜过望,如果说先时他的欢喜还有几分苦中作乐,此刻就是完完全全的喜从天降、喜不自胜。 他如何听不出照无颜的言外之意,这是松口给他机会了! “以前也没去过,都是采风!往后风也不采了!”他慌忙补救。 照无颜不置可否:“第二,我不喜欢酗酒的男子。” “戒!”许象乾指天画地,信誓旦旦:“以后谁再拉我喝酒,就是我许象乾生死大敌!我必不与干休!” 照无颜只觉眼前有些黑线划过,一时也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 叹息道:“去看看你的朋友吧。他好像有些难办的问题。” “不重要,去他的吧!”许象乾大手一挥:“人都回来了,还能有什么问题?” 他满眼是笑地瞧着照无颜:“照师姐,你看咱们第一个孩子,是不是该叫元贞?所谓乾者,卦象为天,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辞曰:‘元亨利贞’。叫元贞是很合理的……” 第两百章 再来人间时 “你真厉害啊,季少卿。” 大殿之中,有个声音这样说。 而穿着黑色金边锦服的季少卿,垂首立在殿中,一言不发。 巨大香炉氤氲着袅袅青烟。 视线穿过隐约的青烟,依然可以看清那个长发黑白交错的中年男人。 或者说,保留了中年容貌的男人。 其人侧身而立,双手负后,有一种久居高位的气质。 那张短须随着嘴唇翕动而微颤的侧脸,其实极显温雅。 “但厉害的不是你,能够挡住无冬岛、挡住华英宫的,不是你。你是否能够掂量清楚,在那些人面前,你自己不够分量。厉害的是钓海楼,而你,在消耗钓海楼的名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转过身来,忍不住提高声量,怒声质询:“谁让你去守天涯台的?!” “气量这般小,你如何能成大器!” “你自己气量小也就罢了,却行此蠢事,让外人轻视了本座的格局!” “本座平日就是这么教你做事的?本座会为了一个碧珠的恩怨,亲自下场对付那姜望吗?会逼得一个完全无涉的少女,活活熬死吗?尤其她还是我钓海楼出身的人!” “你让天下人,如何看我钓海楼?如何看我辜怀信?” 他抬起手指,重重点着季少卿:“季少卿啊季少卿,你太让我失望。报复的方式有很多种,可你选择了最愚蠢的。既不能削弱对手,又为自己增添新仇。” “师尊,徒儿只是……为您感到不平。论才略论修为,三长老何能居您之上?”季少卿咬着牙道:“可偏偏,就连楼主也偏向于他。难道就因为他资格老,年纪大吗?徒儿是替您不服!那些坏您大事的人,徒儿一个都不想放过!” 他不辩解倒好,这一辩解,辜怀信本已压制住的怒气,一下子又涌上心头,蓦地手指一收,握住了拳头。 砰! 季少卿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被一股巨力压制,压得趴倒在地。 养气功夫极好的辜怀信,甚至是咆哮了起来:“本座不知如何做事,需要你来替我出头吗!?” 第两百零一章 此去何为 城内忽然有一个声音高喊:“姜青羊!你去哪里?” 不等姜望惊讶,怎么忽然有人认出了自己。 又一个声音喊道:“你的名字登上了海疆榜,本月副榜海勋第一!” 姜望在空中循声望去,只看到一群人聚集在张贴的榜文前。 凭借良好的视野,他看清了这张榜文的样子——是一张海疆榜分卷。 但这张分卷与姜望之前所有的又不同,其上显示的,不是可以具体到每一个修士的征伐数据,而是真正的榜单排名。 是为海勋榜。 整个榜单十分简洁,又非常显眼。 一共有两个排名,称为正榜与副榜。 分别对应的是神临战力层次,与外楼战力层次。 想来当世真人乃至其上,不应被世人讨论。而外楼以下战力,在迷界实在没有什么排榜的必要。 神临本身也已是一般人所见的修行巅峰了,毕竟真正打破寿限,修为至死不退,的确“有如神临”。 两榜分成两列。正榜在左,副榜在右。 正榜上的神临强者固然最是风光无限,但竞争更激烈的,其实是副榜。 毕竟外楼层次战力,基本上是迷界征伐的主力层次。每每活跃于野地逐杀的,都是这个层次的战力。神临强者大多只出现在较大规模的迷界战争中。 而道历三九一九年四月,海勋榜副榜第一的位置,赫然是姜望的名字! 这是一个多么大的荣誉? 整个东域,多少修士在迷界征伐?一整个东域的人族修士,与一整个沧海的海族战士,在迷界战场经年累月的厮杀。多么激烈、凶险。 能从其中脱颖而出,当可称得上一声人杰! 准确的说,姜望的名字应该是登上了以“海疆榜”这件强大法器所记录的“海勋榜”上。天府城的人们对海疆榜终究不够熟悉,所以之前那人才会说,姜望的名字登上了海疆榜。 姜望很清楚,也许到了月底的时候,自己的名字就无法在立在第一了。因为毕竟今天也才四月十五日,这个月只过去了一半。 但此时此刻,看着这个海勋榜,自然而然的,有一种骄傲生出。 这是他一剑一剑,拿命杀出来的荣耀! 但见“姜望”两个字,锋芒毕露,跃于海潮,高居副榜第一。 名字之后,则以小字记录着身份——大齐青羊镇男、四品青牌捕头。 身份之后,便是战绩——斩杀统帅级海族一百零四。 最末与“姜望”两个字相对的,是同样流动于海潮上的海勋数字——一万一千三百点! 榜单末尾附有海勋的记录规则。 杀死一名战卒级海族,可得海勋为一。斩杀战将级海族一名,可得海勋十点。统帅级海族,海勋为一百点。斩杀王爵级海族,海勋为一万点。 从统帅级到王爵级,海勋的提升是跨越式的。当然,即使所得海勋数字差距如此之大,也并不能够完全体现难度差距。毕竟姜望虽然斩获了一万一千三百点海勋,却绝对不可能杀死一名王爵级海族。 具体在统帅级海族中,斩杀初阶统帅级海族,计勋一百。斩杀中阶统帅级海族,计勋两百。斩杀高阶统帅级海族,计勋五百。斩杀顶阶统帅级海族,计勋一千。 海勋榜正榜副榜,都只记录十人。 正榜且不去说,副榜在姜望名字之下的第二名,也已经有海勋六千三百点。只要保持现在的速度,月底肯定能超过姜望去。但至少现在,姜望高出其人近乎一半,遥遥领先! 以整个东域为后盾,迷界里说一句藏龙卧虎并不为过。比姜望强的,并不难找出。 若不是危寻以时间来逼迫,姜望也不会冒死奋战,取得现在的战绩。另一个方面,不是比姜望强,就能取得更好战绩的,这也同样需要海族那边的“配合”。 看到这张海勋榜之后,姜望就已经确定——迷界的位移已经彻底稳定,所有的消息通道都已经打开。 海疆榜本只在迷界通用,在近海群岛都不被太多人关注,在齐境更是默默无闻,但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中,海勋榜刚一立成,便已经贴在了齐境天府城! 在近海群岛传扬得如何,更是可以想象得到。 这或许是镇海盟应对海族演进的方法之一。 用荣誉和奖励,吸引更多的东域修士参与迷界战争,倒也是一种缓解战争压力的办法。于此同时……镇海盟也能借机扩大在整个东域的影响力。 这件事情肯定在之前就已经推行,海勋榜的名次、规则,肯定也都需要讨论。但在姜望刚出迷界的时候,还未见得这张榜单。 说明只是在他来天府城的两天时间里,海勋榜便已经完成了推广,遍传近海! 凭借超凡力量,真要推行某一件事、传递某些讯息,速度是非常惊人的。 但海勋榜能够传播得这样快、这样广,在短短两天时间里,都已经贴在了天府城让人讨论,足见镇海盟有多么重视这件事。 这必然是对抗海族的计划中,重要一环。 海勋榜的传播,首先意味着,海族的存在,正在对整个东域公开。那么接下来如何应对海族的跃升,肯定也需要更多人族的支持。 第两百零二章 杀意藏鞘 今日是四月十五,是太虚幻境的福地挑战日。 但姜望放弃了。 这也是自拥有太虚幻境以来,他第一次在有时间的时候,放弃了福地挑战。 没有其它的原因,只是他的杀意藏鞘,需取人命而返! 与强者交战,向来是他所愿。 但不是现在。 从怀岛至天府城,一路畅通。 自天府城再回怀岛,仍然无阻。 朝在天府城,暮至弦月岛。 这就是姜望现在的极限速度。 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做任何事情,也没有跟任何朋友见面,而是默默寻了一处客栈住下。 沐浴、焚香,睡觉。 他用了一夜又一整天的时间,除了休息,什么也不做。 把自己调整到最巅峰的状态。 四月十七日,姜望推门而出。 他在宽敞干净的石板路上前行,在怀岛无数人的目光里前行。 这一夜又一整天的时间,足够姜望的那些朋友,知道他回返了弦月岛。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前来打扰他。 自然,他的敌人也是知道的。 海勋榜都张贴到了天府城,在近海群岛自然传得更广。 在镇海盟的宣传之下,海勋榜如今俨然成了聚焦所有海岛修士目光的荣誉证明。 每一个名列海勋榜的修士,都被视为英雄般的存在。 而姜望,不管那些目光。 他往前走,往钓海楼驻地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重玄胜出现了。 李龙川出现了。 许象乾出现了。 晏抚出现了。 姜无忧,也出现了。 他们沉默无声地走在姜望身后,给他以朋友、伙伴的支持。 如果说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姜望在海祭大典上救下了一个被当做祭品的女人,那这个人,一定是刚来近海群岛。 但即便是刚来近海群岛的超凡修士,也知如今海勋榜上,列为副榜第一的名字,是为姜望! 然而那个女人最终还是没能救下,却没有几人知。 在英雄的故事里,那些配角往往只是点缀。只是一个,记不住的名字。而无论,那人曾经怎样生活过,曾经有多么鲜活。 人群中,子舒巴巴地看了照无颜一眼。 但毫无悬念,被照无颜坚决的目光无情镇压。 子舒噘了噘嘴:“知道啦!什么交情,做什么事情!真是的,跟我爹一样……” 当然,后面的那句话,声量极低。 姜望往前走。 他在越来越多目光的注视下往前走。 “目光是有重量的。” 姜望非常深刻地记得这句话。 一道两道目光,难以察觉。 但千道万道,就已经可以压得人呼吸艰难。 那些审视、怀疑、复杂各异的目光,汇聚成极其恐怖的压力。 但姜望只是非常平静地往前走。 他既不享受,也不难受。 他不再考虑太多的影响,太多的问题。他只是做了决定,而后执行决定。如此而已。 姜望一直走到钓海楼的宗门驻地前,方才停下。 他上一次来这里,还是跟在碧珠婆婆身后。彼时算是访客,也直接走入其间。 如今再来,钓海楼中已无友。 是的,他在钓海楼里,没有一个朋友。杨柳还不能算,其他人,更没有说的必要。 他的身后有很多朋友,但他没有跟他的朋友们说一句话。 因为此次他是独行。 纠集再多的朋友,也不可能把钓海楼怎么样。所以他反而只肯代表自己。 作为整个弦月岛的主人,这座巨大岛屿上的一草一木,都属于钓海楼。 钓海楼的宗门驻地,也因此无需有特别显眼的标识。 熙攘人潮戛然而止的位置,就是钓海楼宗门驻地的分野了,闲人免进。 这里也是这座巨大岛屿最中心的位置。 没有什么高大的牌楼,只在道路两旁,竖有两根并不显眼的木柱。 也不知是什么材质,黑不溜秋。除了光滑之外,不见任何特异。 走近了才能看到,在左右木柱上,刻有两联。 左曰:卸钩为月,已悬苍穹万古。 右曰:折竿为薪,方照众生芸芸。 这刻字经历的历史,明明以千年万年来计,可是却不见半点模糊损耗。一笔一划都非常清楚,连一个弯钩都不曾被风雨磨去。 仿佛它本就不存在被消磨的可能。 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未来如此。 这两联显出来的气魄,真真令人心折。 是什么样的钓客,他的鱼钩卸下,就成了天上明月?他的鱼竿折断为柴薪,才能够照耀万古以来的芸芸众生? 往前推万年,往后推万年,恐怕也只有一个钓龙客。 唯有以照耀人族的柴薪为竿,以明月为钩,唯有这般气魄的人物,才能够独守海疆、天涯钓龙! 这两联的字迹,与天涯台上的刻字一脉相承,都是钓龙客的手笔。 这两根并不起眼的木柱,也是很多钓海楼修士的寄托所在。 此刻,在两根木柱中间,站着一个人。 一个平实、厚重,很让人觉得可靠的男人。 钓海楼大师兄,陈治涛。 要处理姜望这一拨人的事情,太高层次的人不好出面,这不是海祭大典,真人没有与他们对话的必要。 而太低层次的人,确实也不可能拦得住姜望。 同为弟子辈、又被公推为近海群岛年轻一辈第一人的陈治涛,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他站在两根联柱中间,看着慢慢走来的姜望,脸上的为难,很真实。 到了现在,别人不知道天涯台上发生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 他非常清楚,这件事完全是季少卿挟私报复。 钓海楼主没有必要、也根本不会玩这种小手段,危寻如果非要杀死竹碧琼,随手捏死便是,不需要给任何人交代。相反,他老人家既然定下了条件,给出了机会,剩下的,就都是姜望自己的事情。 无论结果如何,尊贵如那位真君,不会管,也不会拦。 但作为钓海楼大师兄,所有钓海楼弟子中的旗帜人物,他不能在外人找自家师弟麻烦的时候,视若无睹。 对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有时候同门就是“对”,异国就是“错”。 如他陈治涛,也无法免俗。 所以他出面来此。 来此拦路。 陈治涛沉吟了又沉吟,先一步开口说道:“天涯台上的事情,我向你道歉。此事是我钓海楼的疏失。我知道有些遗憾,多少钱财珍物,也无法挽回。有些错误,付出再多代价,也不可能弥补。但请允许我代表钓海楼,表示一些心意。” 姜望抬眼,看着他:“天涯台上还有什么事情,我不记得了。所以,不必道歉,无需补偿。” “我此来,不代表任何人、任何势力,仅只代表我自己。”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中才显出不可挽回的坚决力量—— “听闻钓海楼传承古老,秘法卓异。有弟子名季少卿者,时人誉为天骄。” “姜某不才,请试一剑。” 第两百零三章 试剑钓海楼 姜望绝口不提天涯台上的事情,而只以求道的名义,挑战季少卿。 这绝不是说天涯台上发生的事情不重要,反而恰恰证明,那件事永远不会被抹去,姜望永远不会原谅。 没有和解的可能。 不需要钓海楼的任何补偿,因为他要的公道,他会用自己的剑来讨。 陈治涛非常清楚姜望的意思,但他无法阻挡。 因为这是一场非常公平的挑战。 姜望与季少卿,都是神通内府,都是年轻气盛,都是一方天骄。 无论是身份、修为、年龄,都在同一个层次。 少年心气,“切磋”是再正常不过。 要拒绝也只能是季少卿自己拒绝。他出面替季少卿阻拦,算是怎么回事?几乎是自己打季少卿的脸,以钓海楼大师兄的身份,宣告季少卿不如姜望了。 然而季少卿自己……会拒绝吗? 在姜望堵在钓海楼宗门驻地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公然邀战的情况下,拒绝就是软弱。 他不敢迎战姜望的消息,绝对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传遍近海群岛。 甚至于,损失的也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名声。毕竟他是钓海楼的天才弟子,本身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辜怀信这一系。 孱弱就是罪过。 陈治涛不说话了,不代表所有的钓海楼弟子都会沉默。 当即就有一名年轻弟子排众而出,讥笑道:“我季师兄何等人物,若什么阿猫阿狗上门,都要迎战。还要不要修行呢?想试我季师兄的剑,你配吗?” 姜望完全不在意他的侮辱,只看向他道:“敢问阁下姓名?” 这年轻弟子昂首道:“包嵩!” 姜望虚伸左手,直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没有半点拖泥带水:“向阁下请教!” 事不关己的看客们,一下子就兴奋起来。 无它。姜望的表现实在太自信,太笃定。 面对钓海楼弟子的质疑,他也不解释自己的身份、成绩、过往,而是直接邀战,用胜负说话! 难道钓海楼所有内府修为的弟子都来质疑,他还要一一打过去,以证明资格吗? 从姜望笃定的表情来看,好像是的! 包嵩出来的目的本不单纯,能够帮季少卿验一下姜望的成色,是再好不过。 他当然不会拒绝,直接便迎向姜望:“那我就来看看,是谁给你的勇气!” 当他踏出脚步,就意味着战斗开始。 姜望更无半点迟疑,起手便按出八音焚海! 焰雀啸鸣,八音共奏潮声。 一时间光焰骤起,尽管姜望有意控制了道术范围,挤过来的看客们也下意识往外撤开,生怕不小心被殃及。 起手就是这样大范围的强力道术,而且是焰潮与音潮交叠,独具特点,又杀力十足。 许多围观者都忍不住喝彩。 能在内府修为,瞬发甲等上品道术,已经足够说明道术天赋。 仅就这一门道术,姜望就不负天才之名。 但面对姜望的火行道术,包嵩只讥诮一笑, 姜望名列海勋榜副榜第一,实力毋庸置疑。他敢出来帮季少卿摸底,当然也不会只是头脑发热。 他在这样万众瞩目的情况下站出来,怎么可能只是为了成为陪衬? 一滴水,好似凭空生出,悬在包嵩身前。 在迅速铺来的炙烈火海中,这滴水显得如此渺小、柔弱。 但包嵩伸指,轻轻按下。 轰! 仿佛无穷无尽的水流,凭空涌现。 霎时间波涛汹涌,巨浪翻天。 他只是按下一滴水,但仿佛倾倒了江河! 神通,天一真水! 此乃玄阴之华、万水之精。一滴可化江河。 茫茫无尽的水流扑落,姜望释放出的焰海,没有半点挣扎余地,当场就被扑灭。 那浩荡的潮声,也在真实奔涌的激流中,被完全盖压。 包嵩身怀此等神通,堪称克制一切火行道术,也难怪他对姜望的起手可以如此不屑。 江河倾落,围观者无不往更远处飞撤。 而姜望只是屈指一弹,一豆焰火无声飞落。 蓬! 那点火焰骤然蓬开,火焰在激流之上蔓延。 这火,居然连天一真水也能点燃! 围观者交头接耳,在见闻广博者的指点下,方知此乃神通三昧真火。 姜望的应对方法非常简单,以神通对神通,以三昧真火对天一真水! 他完全不打算尝试其它破局之法,而是极其强硬的、要用最赤裸的方式决胜。他要对轰神通! “水火不容”,往往用于形容仇敌关系。但就“水”与“火”本身,却只是客观描述。它们之间的关系,本身就是彼此克制,无法共存。 水强则灭火,火强则焚水。 三昧真火和天一真水,孰强孰弱?很难定分,站在不同位置的人,各有说法。恐怕吵上三天三夜,也难以叫人信服。 但神通虽然难分高下,掌握神通的人,却有高下之分! 姜望笃信自己,在对神通的开发上,绝对强过包嵩。这才毫不犹豫祭出三昧真火,直接与包嵩的天一真水正面对撞。 一时间江河奔涌,江河之上,又有焰海熊熊。 陈治涛双手分开,水光如罩,笼盖四方。牢牢把握着战斗范围,令烈焰无法及远,江河不能奔离。使姜望与包嵩的战斗,不至于波及更广。而只能,专注于彼此。 这包嵩并非弱者,本身开辟了三座内府,摘下了一颗神通种子。算得上钓海楼优秀弟子,比当初姜望在无敌演武场迎战的雷占乾,还要高上一个小境界。 若能结合全部手段,进行全方位的杀伐,他可能还对名列海勋榜副榜第一的姜望有些忌惮,毕竟那一段耀眼的战绩,本身就足够说明杀力。但只是对拼神通,他怎么肯认输? 神通种子在第二内府中滴溜溜转动,潮更疾、浪更狂。 他铆足了劲,压榨着自己所有的潜力。 三昧真火和天一真水,两大神通几乎是在战斗范围内每一个缝隙碰撞,纠缠、咆哮,彼此湮灭。 包嵩诚然强出无敌演武场之时的雷占乾一头,然而现在的姜望,比之当时,岂止强出一点两点? 几乎能够说,不可同日而语! “这就是你的极限?”他淡然发问。 而后…… 在浩荡汪洋中,一步踏前,真火神通全开!已经与浪潮纠缠到一起的三昧真火,骤然再烈三分! 嘶嘶嘶嘶嘶嘶…… 数不清的白色水汽疯狂冲向高空,那一刻几乎形成积云。 包嵩一口鲜血喷出,仰天便倒。 他控制的每一滴水,都被焚尽! 第两百零四章 与君生死无怨 茫茫水汽冲撞天空,在钓海楼驻地之前,构筑云气景观。如龙如虎,如人如鬼。 声势浩大,令观者心折。 那是天一真水被焚尽的明证。 以神通对神通,那登门挑战的少年,赤裸裸压制了包嵩! 这种神通直接对撞的方式,把强弱之分体现得如此清晰。 差距太明显了。 无怪乎面对包嵩的质疑嘲讽,这少年只说一句——“向阁下请教!” 反掌即可击败,何须多费唇舌? 姜望并未痛打落水狗,只是五指一合,方才还焚天灼地、铺满视野的火海,顷刻归于火焰一缕,被他收回掌中。 场内空空,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天空那些还未散开的水汽,还在讲述着刚才的战斗。 有相熟的同门冲上来,将吐血而倒的包嵩扶起。 姜望没有什么波澜地移转视线,包嵩并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视线在现场的钓海楼修士身上慢慢扫过,每个人都感觉到,自己被注视过。 只听其人问:“敢问诸位钓海楼的师兄弟们,我现在有资格,挑战季少卿了吗?” 人们这时候才意识到,这场令他们为之惊叹的战斗,这如此直接强硬的神通对撞,于这个名为姜望的少年而言,只是如此平常的一件事! 击败包嵩,根本不值一提。 不能够击败包嵩,才值得人们惊讶! 隐在人群之中,以斗笠蓑衣遮身的田常,静默无言。 开辟三府,摘得一个强力神通的天才修士,对现在的姜望来说,已经完全构不成威胁了么? 迷界之行,他到底又获得了怎样的成长? 这堪称恐怖的强大速度,令他不得不……把解除束缚的心思一收再收。 以相同装扮站在他身边的田和,同样一言不发。这位苦大仇深的中年男人,向来是以木讷沉稳的形象示人。或许只有姜望才知,其人藏心如深海。 姜望的问题在众人耳中传过,以其名、以其势,以其人方才在战斗中的表现,谁好意思说,他不够资格挑战? “自然!” 一个声音回道。 自钓海楼宗门驻地内,季少卿大步走出来。 他不可能再龟缩下去。 更不能让在场的钓海楼修士,继续哑口无言。 若是要让姜望一个个战过钓海楼的内府修士,他才肯最后出来,那才真叫贻笑大方。足以令钓海楼蒙羞。 “季某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天潢贵胄,勤学苦练,幸得薄名而已。挑战季某,何须什么资格?” 他笑着说罢,又皱了一下眉:“不过,姜老弟,咱们之间,是否有些误会?” 他明明是躲在一旁,等包嵩试了一下姜望的成色后,才走到台前。 可话却说得非常漂亮,很显大气。而之后的那个问题,则更见险恶。 “误会二字,就说得太远了。”姜望手按长剑,面无表情道:“道途艰难,修者知苦。阁下声名远扬,姜望只是见猎心喜。请君试剑,亦为求道之心。” “唉,人在家中坐,麻烦天上来。” 季少卿无奈地摇了摇头:“竹碧琼的死,我也很不好受。要知道在叛宗之前,她也与我很是亲近,是个惹人怜爱的师妹。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既然守在天涯台,就不能不能守住规则。无规矩,何以成方圆?” 姜望不提这件事,他却非要提。 姜望想把事情定性在年轻天才之间的挑战,只强调求道问剑,以此撇开双方的身份,来个中宫相对,以将对帅。 他却一定要把事情说透,把恩怨摆到明面上来。 倒不是说他怕了姜望。他之前敢眼睁睁看着竹碧琼死,就不存在对姜望有什么忌惮。 他五府圆满,身怀两门强大神通,也自是天骄人物,远胜包嵩之流。年轻一辈,能有几个人值得他忌惮? 他只是一定不使姜望如意,姜望想要做什么,他就阻止什么。 他只是故意戳姜望的伤疤,令其痛苦,令其愤怒。 既然此子狂妄如此,胆敢打上门来,只身问剑。那他要么就避而不战,要么就接下来,赢得漂亮!刚成为海勋榜副榜第一的姜望,正好成为他的踏脚石,增幅他的名望。 先让包嵩出来摸底,再用言语来激怒姜望,都是出于这同一个理由。 甚至于他还在措辞中,隐隐暗示竹碧琼与他有某种关系。就是以为姜望与竹碧琼相爱,故意伤口撒盐。 但姜望的目光很平静。 他不是不愤怒,而是将愤怒按在心湖之底,将杀意藏于剑鞘之中。 他对季少卿的愤怒,早已燃烧至极点。然而目光平静。 “我想我有必要纠正季师兄一件事,竹碧琼并未叛宗。而且我已在迷界完成洗罪,她现在更是无罪之身。你可以不尊重你曾经的师妹,但贵宗危真君亲口所说的话,岂容你如此践踏?” “是我失言了。”季少卿果断承认错误,然而话锋一转,故意苦笑着说道:“如此说来,竹师妹真是无辜。也难怪姜老弟这般恨我,不惜门前叫阵。也罢,姜老弟想要给我一个教训,出口恶气,自是情理之中。这份约战,我季少卿接了。” 他的这个苦笑,实在是嘲讽之极,也猖狂之极。 让一旁听到的重玄胜,眼睛都眯到几乎看不见了。 全身重甲看不到面容的十四,手中重剑也一时陷地半寸。 若非场合不对,要尊重姜望自己的意愿,许象乾更是早就已经骂上…… 唯独姜望本人,依然平静。 他只道:“季师兄天纵之资,实力超卓,姜望实在没有留手的把握。还请契定生死,此番约战,只为求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当效仿先贤,与君生死无怨!” 场外顿时哗然。 很多知道内情的人都以为,姜望只是忍不住心中之气,要与季少卿一战,为已经死去的竹碧琼,讨还一个公道。 但也只是一战而已。到底谁叫谁灰头土脸,谁最终颜面扫地,终究还是押注季少卿的人更多。 可姜望现在,竟要签生死状! 他不是赌一时之气,而是要决生死之期。 第两百零五章 规矩 某处秘地。 长发黑白交错的辜怀信,在一只纯白色的蒲团上盘膝而坐,与人对弈。 棋盘为霄明绞黄木所制,纹理清晰,惯能舒神养目。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面相约莫五十许的男子,不很显老态,气质儒雅,坐在一只纯黑色的蒲团上。 手上拿的棋子,颜色却正好相反。 长考之后,方落下一枚白子。 这一子的落点很奇怪,完全偏离正在缠战的区域,若为占地故,也有比它好得多的选择,看起来就是完全的一步废棋。 他好像总在下废棋,所以整个棋局上,白子早已经全面落入下风。 辜怀信掌握优势,却毫无骄态,只是规规矩矩,又补了一手,把左上区域的胜势锁死。 儒雅男子又拿起一枚白子长考,嘴里说道:“这么多年来,想等你出错一次,可真是不容易。” 相较于对手,辜怀信落子的速度很快,且很坚定。但他毫无催促,也没有半点不耐烦。只是说道:“到底还是等到了。可见,只要活得够久,一切都有可能。” 这话听着不是很对味,因为仅从面相上来看,他们的年龄就有差距。实际年龄,则差距更远。由更年轻的人说这句话,不免带有几分讽刺意味。 但儒雅男子全无恼意,反倒哑然失笑:“怀信啊,你总是这样,在任何方面、任何事情上,都不肯吃亏。” “换个说法。”辜怀信也笑了:“我总赢。” 白色棋子在三根手指之间反复翻转,儒雅男子沉吟半晌,又落下于事无补的一子。轻叹道:“看来是的。” 辜怀信依然保持着固有的节奏,略一思考,便落下了黑子,开始收割大龙。 他一枚一枚地提子,速度不快也不慢,自然有大局在握的从容。 儒雅男子盯着自己失利的棋局,却忽然说道:“我一直很欣赏少卿。他有脑子、有天赋、有狠劲。但现在看来,似乎格局稍欠啊。” “什么是格局?”辜怀信虽然私下里教训季少卿的时候也很严肃,但却不肯忍受旁人对爱徒的批评,随口反驳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什么年纪,做什么样的事情。四十不到的年纪,动辄考虑百年以后,到底是格局远大,还是暮气沉沉呢?徐师兄你年轻的时候,一对判官笔,点破雾山满门,不也被说是欠缺格局胸怀么?现如今呢?你是当世真人,威震近海,那些说你的人何在?” 第两百零六章 各人霜雪各人知 辜怀信没有问那个递话给危寻的人是谁,敢这么跟危寻说话的,放眼整个齐国,又有几人? 他也没有问危寻是什么态度。 危寻把这话传了过来,本身就已经是态度。 危寻未必就怕了那人。但现在的钓海楼,却还不够资格跟齐国正面碰撞。 或许镇海盟成立之后,钓海楼有些修士空前膨胀起来,不乏自认可与齐国分庭抗礼的,甚至出现了去东域建立附属宗门的声音。 但如辜怀信这种绝对意义上的宗门高层,却深知钓海楼与齐国的差距还有多大。 钓海楼统合近海群岛,是一个长时间、全方位、立体式的行动,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也不在一两件事情上见成效。整个钓海楼各个层次都需有所动作,方方面面都在开展行动。 大到组建镇海盟,危寻试图在迷界打开局面,袭杀万曈延缓海族跃升进程,小到如碧珠婆婆要彻底掌控万仙门,如陈治涛巩固近海群岛年轻一代第一人的声名…… 在这个过程中,钓海楼也在不断试探齐国方面的容忍空间。 如此次建立海勋榜,直接把海族的威胁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其实也是提升镇海盟影响力的一步棋。但在以钓海楼意志为主建立的海勋榜中,却也无法抹去姜望的战绩,令他登为副榜第一。 虽则暂时只是四月份的海勋榜副榜第一,但这一期海勋榜,毕竟是第一期海勋榜。是开辟性的一遭,姜望的名字,将永远随着这海勋榜而被人牢记。 因为姜望是齐国天骄。 在钓海楼借海族压力扩展自身影响力的时候,也没办法甩开齐国。 齐国之强大,由此可见一斑。 纵观姜望在整个怀岛之行的遭遇,即使是辜怀信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钓海楼对这个姜姓少年确实也太苛刻了一些。 危寻的行为还能算得上是敲打磨砺,为钓海楼威严计——在那样苛刻的条件下,才给竹碧琼以洗罪机会,任谁也不能说祭海大典没有规矩了。 但季少卿恶意阻止重玄胜他们给竹碧琼吊命,又竭力把时间拖延到最后一刻,让竹碧琼油尽灯枯,生生熬死。 这确实过分了。 无论姜望本人和他们这一边有什么恩怨,危寻已经做过处理,让碧珠婆婆与姜望在迷界互相逐杀。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在明面上,此事应当已经过去。 这叫体面。 而现在,齐国那位强者的意见已经很明确了——季少卿不体面在先,姜望提出生死对决在后,齐国认可生死对决的任何结果。但如果钓海楼还敢在这公平的生死对决里插手,他就视为钓海楼在挑衅齐国的大国威严。 第两百零七章 水随天去秋无际 钓海楼宗门驻地前。 季少卿左右看了看,笑道:“此地施展不开,咱们移步天涯台,如何?” 说实话,他之所以不愿就在这里开战,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不想让陈治涛再出风头。 他们在这里打生打死,陈治涛一手控场,将战斗余波牢牢压制——虽然谁都知道神临境的陈治涛比他们强,但这样赤裸裸地对比下来,实在也令他们太黯淡了些。 其次就是,可以再拖延一点时间,让自家师父知道这件事。如果赢了,那就皆大欢喜。如果不小心输了……颜面什么的也就顾不得了。 他答应姜望的生死挑战,一来是却不过名声、颜面,不得不应战,二来自己也想踩着姜望的名声,更上一层声势,那么自然是在天涯台决战,更引人注目。 而姜望只道:“便去天涯台。” 他更没有什么意见。竹碧琼就是在天涯台接受审判,也是在天涯台苦熬了最后的生命。以天涯台始,当以天涯台终。 姜望与季少卿生死对决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怀岛,并以惊人的速度,向整个近海群岛蔓延。 一个是新立的海勋榜副榜第一,一个是在近海群岛声名远扬的钓海楼天骄。 他们都很年轻,都极具未来。 都是神通内府修士,一个三府,一个五府。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他们一个是齐人,一个是钓海楼修士。 在某种程度上,这场对决,几乎可以看做齐国与钓海楼争夺海上霸权的一个缩影。 当它公诸于众,也因而赋予了这场决斗更多的意义。 或明或暗,无数的目光聚焦天涯台。 天涯台上,两人分立。 所有的观战者,都留在天涯台之外。浮空也好,守在台阶那里也好,远远用秘法观察也好,总之不能踏上天涯台、 那些驻扎此地的黑胄甲士也已经撤离,这是重玄胜提出要求,他担心有任何影响对决公平性的因素存在。万一有哪个黑胄甲士,甘冒大不韪,在决战中不顾一切出手袭击,事后便将其千刀万剐,也已是晚了。 在钓海楼的地盘上,他们也只能求一个尽量的公平。 钓海楼大师兄陈治涛,和大齐华英宫主姜无忧,共同作为这起对决的公证者。 他们各自检查过决战场地——主要是姜无忧检查。而后彼此对视一眼,确认对方都对此次决斗的场地没有异议。 于是陈治涛道:“修行求索,赴难逆命,此诚多艰也。今有季少卿、姜望,道途见歧,约战高下。陈治涛与诸位共同见证,胜负自求,生死无怨!” 无论私下里是因为什么,又有多大的矛盾。至少在现在,人族团结起来共抗海族是共识,钓海楼和齐国都没有把矛盾摆在桌面上的打算。 因而这场决斗的名义,是“道途见歧”——两人在修行理念上,有了无法调和的分歧,于是相约决战,以生死论证对错。 这也是陈治涛和姜无忧作为公证的原因,他们的身份地位足够,而比他们辈分更高的人,并不合适出场。 姜无忧接着道:“此战既分胜负,亦分生死。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插手此战,否则就是与钓海楼为敌,更是与我大齐为敌!” 她对着天涯台上的两人微微颔首,道:“请!” 对面高空的陈治涛亦在同时,做出相同动作。 生死决斗的古礼非常繁琐,他们已经尽量简洁。 之所以如此正式,是为了让这场决斗更具仪式感,也更有说服力。 季少卿站在天涯台西面,背依怀岛。 姜望站在天涯台东面,背对沧海。 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 天涯台上,只有一览无遗的彼此。 在季少卿的眼神里,姜望看到了揶揄、快意。那或许是一种伪装,只是为激怒姜望而伪装出来的情绪。 但是不重要了。 在姜望的眼神里,季少卿什么也没有看到。 杀意藏心,剑意藏鞘。 在姜无忧和陈治涛宣布开始之后的同一时间,双方都动了。 焰雀群起,鸣啸不断。 姜望仍以八音焚海起手,火海与音潮迅速蔓延,瞬间铺满天涯台。 而季少卿身后,骤然升起一轮新月! 姜望天一亮就往钓海楼宗门驻地去邀战,此时还是青天白日。 但明月升起,至少在天涯台上空,白日已夜。 那是一轮皎洁的弯月,悬于高空,霜华泠泠,但并无月光落下,仿佛月光只在月亮中。又好像,这轮弯月不在此界。 然而在它出现的瞬间,肆虐天涯台的火海,已立时下降了一个烈度。 这是恐怖的压制! 神通,上弦月! 其中一个效果是增强水法,压制其余五行元力。 听起来似乎普通,实则却很强大。 因为它压制的幅度非常可观,甲等上品的火行道术,在上弦月的影响下,最多只能有乙等上品的威能。 而它增强的幅度…… 季少卿在新月初升的同时便一抬手,咆哮的水行元力奔腾为龙形。 被月光一照,立时又涌出一条水龙。 水龙啸吟,驾驭怒潮,霎时将那本就岌岌可危的火海扑灭。 而龙吟四起,与八音焚海里的音潮相撞,同样将其吞没。 音杀之术虽则不受上弦月压制,但发出啸鸣的焰雀却被压得死死的。 月高悬,浪咆哮。霜寒千里,冷秋无际。 正是甲等中品道术,水龙吟! 号称“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本身亦是强力范围道术,是钓海楼秘库里最强的内府层次道术之一(甲等中品),以威能而言,几乎堪比甲等上品道术。 但相较于姜望自创、因而可以提前掌握的八音焚海,毕竟还是稍弱一些的。 可在此时,在上弦月高悬的时候,水龙吟却轻易就将八音焚海扑灭,刹那换了主场! 天涯台上,已是水的世界。适才的火海音潮,仿佛是幻觉一般。 姜望单手按出一团三昧真火,正正迎上其中一条水龙的龙头,将其从头至尾焚尽。 而后凌空踏步,踩碎青云印记,落于另一条水龙身后,直接欺近季少卿。 季少卿已经旁观过包嵩与姜望的战斗,对姜望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这即是交锋前的优势所在。 真正懂得战斗的人,绝不会放过任何优势。 所以季少卿直接跳过试探,一个照面就动用神通,逼得姜望也不得不离开试探阶段,以神通相对。 这当然是正确的打法。姜望对他的了解只是道听途说,而他占着主场之便,在姜望逼出他之前,已经亲眼见过姜望的战斗。 虽则那场战斗结束得很快,但真正的高手,自然能够得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与之相对的是,姜望直接跳过了远程相对的交锋,选择在近身的方寸之间对决生死。 他越过水龙吟的同时,也把一个问题砸给了季少卿——你不是已经旁观过我的战斗吗?在方寸之间,生死决于瞬息,你还敢不敢,相信你的判断! …… …… ps:“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第两百零九章 天门 辜怀信乃是当世真人,门徒弟子不知凡几,为什么对季少卿那般看好,甚至倚为衣钵? 钓海楼家大业大,能摘下两神通的修士不说很多,但也不是找不到,何以季少卿能够名称天骄? 季少卿为什么敢肆无忌惮地报复姜望,报复一个斩杀了碧珠婆婆、杀死统帅级海族百余名的齐国天骄? 就是因为天门神通! 所谓天门者,天之门户。 这种可怕的神通,有两种打开方式。 当它自上往下打开,产生禁空效果,禁止对手飞行。就像是,封住了对手的登天之门。 要知道超凡修士在道脉腾龙之后,就拥有了肉身飞行的能力,此后所有的战斗,都以上天入地的方式展开,一旦禁飞,几乎是常人瘸了两条腿。 当它自下往上打开时。可以短暂破一小境!当然它也有极限,不能破开大境界,比如五府之时,不能跃升外楼。 但已经堪称恐怖。 这种能力,越到后面越强。内府之时打开天门,可以比对手多一府战力,外楼之时,可多一楼战力。神临、乃至真人之后呢? 天门本身已是堪称顶级的神通,但它还有一个更可怕的未来。 在久远的资料记载中,还有另一门神通存在,名曰“地门”。 地门者,地之门户。当它自下往上开,禁止神魂道术施展。当它自上往下开,倾泻对手道元! 这两种效果有多强大就不必赘述了。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 当天门神通与地门神通相合,则可形成绝巅神通之一的“天地门”! 它甚至完全可以理解成,通天境修士跃升内府时所要推开的那扇天地门,因为天地门这项神通,的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禁止超凡! 相当于把你在跃升腾龙境时,辛辛苦苦推开的那扇天地门,重新关上! 只不过天门神通已经是举世罕见了,地门神通更是在历史中都只有零星记载。 季少卿久在第五府探索,就是在追寻那传说中的地门神通。一旦真让他找到,立时便是钓海楼第一天骄。哪怕是陈治涛,除非永远能保持境界上的绝对领先,否则也要低过一头去。 遗憾的是,季少卿都已经摸到外楼境的门槛,可以接触星穹了,传说中的地门神通仍是没影,几乎是断绝了成就天地门神通的可能。 但仅仅只是天门神通,也足以让他名称天骄! 这门神通的强大,还需多说吗? 姜望是何等人物,在厮杀中表现出来战斗才情何等恐怖?好不容易脱出险局占得上风,却在展露凶态的时候,如飞鸟折翼,在季少卿面前颓然坠落。 这一幕太震撼了。 知道季少卿摘得两颗神通种子的人很多,真正见过这两门神通的人很少。 一门上弦月,已经堪称强大。这天门神通一出,更是几乎叫人绝望! 禁止飞行乍看似乎不是太可怕,但真正擅长战斗的人能够懂得,这是多么巨大的劣势。被禁止飞行,意味着腾挪空间被极大锁死,只能局限于地面,在强者的交锋中,几乎等同于……已经失去了闪避空间。 因为可能性就那么多,你的每一步移动都会被算死。 通天境修士要想挑战腾龙境修士,往往都是要靠突袭,在对方还未飞起来之时近身,或者引诱对方落下身形。就是因为能飞和不能飞之间,体现在战斗里,实在有太大的差距。 场外的钓海楼修士固然神情激动,姜望的朋友们紧张不安。 人群中,有人传音问道:“那扇门是……” 问话的人头戴斗篷,身披黑袍,整个人神秘非常。 在他旁边,一个同样打扮的人说道:“天门。” 这是一个女声,声音阴寒刺骨。 “这样……”前面那人点点头,忽然道:“走吧。” “不看了?”冰冷女声问道:“你特意跑过来,就看这么几眼?” “再看也没有意义,无论结果如何,这场战斗不是我们能插手的。所以,有机会再听一耳朵结果,便是了。”男声传着音,已经不着痕迹地退出人群。 这阴寒刺骨的声音,似乎本不该有好奇这种情绪,但她的确很好奇,因而问道:“意思是如果能插手,你还真想帮他?你可不像这么顾念交情的人。” “帮他很值得的。”男声只回了这么一句。 第两百一十章 吹碎明月 这些战斗中的算计说起来慢,但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恰是季少卿抬起手指的同时,姜望下坠的身形再次起飞。 青云踏碎,他在天门神通的压制下,仍然一步转至季少卿身前。 秘地之中,辜怀信腾然站起,失态道:“原来是仙术!” 脚步一转,便已消失。 九大仙宫横世的时代,已经过去太久。久到几乎被这个世界遗忘。即便辜怀信乃洞真高人,也未能第一时间察觉平步青云的来历。 见得此时天门神通都未能压制姜望,他才联想起来,骤然失态。 望着已经无力回天的棋局,徐向挽忽而叹息:“昔者无量囚、浮图死,本以为正是由盛转衰时。可现在看来,齐国天骄辈出,仍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啊。我们虽是退无可退……但是否,急切了些?” 没人能够回答他。 天涯台上,可以说是在万众瞩目之中,姜望终于拔剑。 锵! 那是无比激烈、无比决绝的啸鸣。 是压制已久、按捺已久的杀意。 这一声,令听者遍体生寒,如坠冰窖! 听得剑鸣,可知杀意之烈。见得剑锋,可知杀意之决! 那一柄锋芒独具的长剑,终于出鞘。 像一轮夕阳跌落天穹,坠入人间。 老将迟暮之剑! 姜望选择了这一剑。 在所有人道剑式中,这是最惨烈最悲壮的一剑。 落日燃尽余晖,英雄焚烧迟暮。 是一往无前,永不回头。在生命即将结束的尽头,最热烈的燃烧。 但此刻,又有不同。 剑身,缠了一缕风。 那风是霜白色的,几乎与剑光融在一起,难分彼此。 西北不周风,主杀生! 姜望利用仙术的特殊性,成功欺瞒季少卿,赢得了这一剑的机会,当然要最大化地利用。他也毫不犹豫,同时放出了新得的第三门神通,不周风。 面对姜望的这一剑,季少卿是惊愕的。 作为一直以来最为倚仗的底牌,他完全不肯相信天门神通的失效。 而对方的这剑如此狠辣、快绝,他已不再有闪避的空间。 但是没有关系。在无数纷杂起落的念头中,有个念头这么强调。 月之矢一发即至,给姜望的时间几乎不到一息。这一次他绝对不会给对方用幻身的欺瞒机会。 第两百八十三章香铃儿 从鸿蒙空间里退出来,姜望摇头笑了笑。 他事先没有想到,进一次鸿蒙空间,能有这般好处,成就了声闻仙态。 虽是意外之喜,有就是赚,也不由得……多试了几次。 当然,再没有什么特殊变化了。 推开福地石门,走进去就是鸿蒙空间,走回来就是自己的福地空间。 他也不跟谁说话,来来回回地试了几次,确定实在没有新的收获之后,也就抛在脑后了。 每天都过得很充实的姜爵爷自是不知道,鸿蒙空间里,名为贾富贵、上官、赵铁柱的几个家伙,都在怎么骂他臭显摆。 八音焚海的调整,在前几天就已经完成。 调整后的八音焚海,比之原先,威能足足增加了一成。不过也还没有突破甲等上品的范畴。 在这期间,他还参与了一次福地挑战。 已经打到太虚幻境内府第二的姜爵爷,再一次干脆利落地战败。 在挑战之前,他已经做好了除歧途之外毫无保留的打算,但最后……还是保留了很多。 毕竟没有太多出手的机会。 从排名第四十三的鸡笼山,又掉到了排名第四十四的桐柏山。每月产功又少十点,变成了三百八十点。 一路走来,明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唯独在福地这一块,始终如一的下滑。 也不知是不是那些人都知道福地里出现了一个弱者,总之过了这么久,姜望竟再也没有遇到过一次弃权的。让他延缓一下排名下滑的指望频频落空。 这让他很怀念当初那位特意学会远古之时君子九剑残招才来挑战的强者。为什么大家不都做足准备再来挑战呢? 不过至少,姜望现在已经不会对此感到抱歉了…… 任谁这么一路输下来,不管多么骄傲多么自负,也该习惯了。 确实是打不过。 就只把它当做,每月一次跟强者过招的机会。 这样一想,就会好受很多。 姜望安慰了自己一番,暂且结束了修炼,离开这处吕宗骁帮他准备的、专用于闭关的院落。 当然不是说他需要休息,在修炼这件事情上,他从无休息可言。 只是算算时间,政事堂那边应该要有结果了。 这一次闭关收获很足,令姜望更自信、更有底气,脚步也不知不觉的,有些轻松。 “哎呀!”一声清脆的痛呼。 一个年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大概刚才是在爬墙,结果一不小心摔了下来,跌得七荤八素。 吕宗骁准备的这处院落,明明在繁华城区,却算得上幽静。 闹中取静,自是上品。 姜望出来的这个门,正好对着对面院落的院墙。 这毛毛躁躁的小姑娘,就是这样摔在他面前。 小姑娘跌在地上,扭过头来,可爱的小脸皱成一团,眼泪汪汪地看着姜望:“帮……” “不要害怕。”姜望温声道:“我帮你叫人。” “……忙。”小姑娘眨了眨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有些迷茫。 “来人!”姜望已经招呼了一声。 一名卫兵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火速奔行至姜望面前,低头行礼:“姜大人,有什么吩咐?” “把这个小姑娘送去医伤。”姜望吩咐道:“费用记在我身上。” “遵命。” 吕宗骁派来的这名卫兵很麻利,转身就把那个小姑娘抱了起来,蹬蹬蹬便往巷子外跑。 堂堂三分香气楼天香第五的香铃儿,还有些呆愣。 为何是这种展开…… 难道是我暴露了修为?不可能啊,我这匿息之术,外楼修士都不可能看破。 她本来准备了一整套进一步接触的方法,但没想到,第一步就卡住了。 这个姓姜的,竟然随便喊个人来送她! 是老娘不够可爱吗?是摔倒的姿势不够可怜吗? 还有没有同情心! 齐国人真是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但无论心里如何咆哮,她也不能现在一个翻身,活蹦乱跳地下来。那不就是自我暴露了么? 香铃儿直恨得牙痒痒。 那卫兵很尽责,一边抱着她跑还一边摇晃着她:“小姑娘,坚持住!不要睡过去!医馆马上到了!” 这是何等的让人羞耻! 让我去死吧…… 香铃儿默默捂住了脸。 …… 第两百八十五章 月色雪色两不如 “雷占乾我倒是认识。” 听到熟人的名字,姜望轻声笑了笑,只问道:“这个崔杼,是何方神圣?” “军中人士。”正儿八经的问题,重玄胜并不含糊:“不是什么名门出身,普普通通的家世,在军中打出了名堂,现在待在囚电军里,很得修将军器重。” 掌管囚电军的修远,姜望倒是知道。 也是一位从底层爬起来的人物,整个齐国,都没有第二个姓修的厉害角色。自他之后,才算是有了修家。若论底蕴,自是远不能跟重玄家、李家来比。 一个顶级的世家,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要有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来保证家势经年不堕。 不然就算是再厉害的人物,也只能璀璨一时,一旦发生什么意外,顷刻风流云散。 那位静贵妃,据说一直在吹枕边风,为高氏求爵,就是基于此理。 当然,只要修远活着一日,修家人也都是能跻身齐国上层圈子的。 “此人比之王夷吾如何?”姜望问。 重玄胜笑了:“王夷吾是军中第一,从游脉,到周天,到通天,打遍军中好手,一路第一,一路无敌。我猜现在也没有例外。” 王夷吾本来一路都是齐国第一,但是因为姜望的出现,现在说起来,只能局限在军中。 姜望没有笑:“所以我的对手,只有你堂兄了。” 这不是倨傲,这是底气。参与争夺内府名额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手下败将,一个是另一个手下败将的手下败将。他没有理由还心虚。 唯独重玄遵,虽说名额已经定下,但毕竟还没有到最后一步。仍然有发生改变的可能,而这,只取决于天子的心思。 重玄胜也收敛了笑容:“如果陛下真的召他出来,想来就是如此了。” …… …… “气死老娘了!” 回到楼中的香铃儿咬牙切齿。 老娘摔在你面前你都不管。 等老娘去了医馆,你就来了三分香气楼? 跟老娘玩捉迷藏呢这是? 她越想越怄气,狠狠在空中一抓,抓出一声爆响。 这会已经入夜,三分香气楼中倒是更加热闹了。 靠坐在窗台的昧月,往这边瞥了一眼,倒是不为她抓爆空气的这一声响而惊讶,只为她胳膊上那黑不溜秋的狗皮膏药而忍俊未禁——为了不露出破绽,香铃儿故意在身上弄出了些摔伤淤痕之类,经过本地医馆的热心救治,便成了现在的样子…… 好好一个娇俏小美人,愣是被狗皮膏药贴得不见半分颜色。可怜兮兮之余,也真有了些可爱。 “你还笑!”香铃儿怒目而视。 但看过去之后,怒气也不知怎么,便消了。 此时在她的眼中。 那一袭红裳的女子,正靠坐在窗台,只留给她一个侧面。 右腿半屈,右手搭在右膝上,青葱般的玉指随意散开,像是一朵倒开的玉兰。 左腿自然垂下窗台,在繁复的红裙之下,仍未能遮掩那道极优美的线条,笔直、匀称。倒是只露出了脚踝,但已让人见得雪肌玉肤,并不被红裳艳光夺去颜色。 裙卷红浪,足起玉潮。 她的左手也垂落,有一种慵懒的倦意。 只是尾指勾着的天青色鹤嘴玉壶,又带来一种洒脱。 不必形容她的面容了。 在所有的天香、心香之中,香铃儿最喜欢这张明明偶有疏离却始终魅惑无边的脸。 窗开着,窗外的夜色泠泠垂落,伴着月光星光,碎在一处。 有风吹来,温柔流散。 楼下的喧嚣嘈杂,仿佛一时也静了。 “我刚刚气昏头了,才注意到。”美景美人自然叫人温柔,香铃儿语气不由得和缓起来:“今天怎么穿得这般鲜艳?” 昧月轻轻勾起嘴角,笑道:“下酒。” “你笑起来真好看呐,好妹妹。”香铃儿痴痴地往前走了一步,又马上警觉地停住。 摇了摇头,嘻嘻笑道:“你的迷人之处,叫我防不胜防。” 昧月并不说话。 香铃儿又道:“听说那个姜榆木,也拒绝了见你?” 她笑了:“倒叫姐姐心里好受许多。” 昧月轻声道:“换个人吧,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此人一心向道,不可动摇。” “这个人再合适不过,又有名气,又有未来,还缺乏根基。”香铃儿不知怎的又笑了:“再怎么一心向道,见过你之后,也要一心向你。” 他不是。他在还很弱小的时候,就很坚定。 昧月在心里轻叹。 但笑着说:“咱们要尽快在齐国找到一个有分量的人物,盘活本宗在东域的局面。而不是跟谁在这里斗气。那样没有意义。” 三分香气楼勾连天下分楼的大布局已经开始,昧月也正是凭借在不赎城与和国的出色表现,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跃成为天香。 在齐国,三分香气楼当然不能大肆经营。但是在东域一些小国,就可以稍稍逾矩了。不过即便是在其它小国发展,也须得在齐国这边有个通气的。 东域霸主,可不仅仅是个名头,那是方方面面的影响。 三分香气楼在天下各地发展得再好,一旦恶了齐国上层,顷刻就要在东域绝迹。而另一方面,正是为了跳出这种“虽富不强、虽大不稳”、难以应对强权的局面,三分香气楼才迎来这一次的变革。 昧月的入局时机堪称妙绝。 “哎呀我头疼!”香铃儿小女孩般撒娇耍赖:“懒得再找了,非得拿下他不可!” 昧月特意让人请姜望见面,也是为了走个过场,表明自己尝试失败。当然也未尝没有面对面聊一聊的心思,哪怕是在遮掩面容之后。 姜望拒绝见面,是她没有料到的。不过细想之后,却也觉得合理,像是那个横剑在妹妹身前,请她自“取”冥烛的少年。 “便由你吧。”她轻声提醒:“姐姐要闹,我也管不着。不过,他身边那个胖子很聪明。姐姐以后接触,须得谨慎一些。免得我独自回楼,不好与宗主交代。” 以她对香铃儿的了解,她若执意拦着,反倒令其生疑。这样大大方方地让步,只提点危险处,香铃儿自己冷静下来,应能想得明白。 “放心啦。”香铃儿咯咯一笑:“我怎么舍得丢下妹妹你?” 昧月不再说话,只将玉壶勾起,仰头饮了一口。 那天鹅般的脖颈,在夜色下莹莹有光。 窗台上独饮的美人,美好得像一幅画,那天边的悬月,成了遥远的背景。 香铃儿一不留神,又呆住了刹那。 心中只想…… 无怪乎名昧月。 在她面前……月亮都失了颜色。 第两百八十七章五行禁锥 五月十九日,姜望亲自守在霞山别府门外,迎来了一位容貌欠佳的客人。 天底下长得丑的人很多,但能让姜望如此亲热对待的丑汉,除了廉雀之外,更无他人。 早些时候,廉雀要争家主,还需要通过姜望,偷偷摸摸地与重玄胜建立联系,双方在暗地里展开合作,互相借力。 现在重玄胜领先一程,姜望也名满齐国,双方的关系早就不必再隐藏。 与姜望交好,本身已是廉雀手上非常强力的筹码。 南遥廉氏是铸兵师圣地,本身与一些名器的主人,有些情分在。但情分这种东西,毕竟是会消耗掉的。更不属于常规力量。 因为“齐国兵甲在赤阳,赤阳之兵在南遥”的原因,廉家在军部是有一些关系在的,且南遥兵器甲于天下,他们也算是财源广进。 但廉家本身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强者,这是一个无法抹去的硬伤。还在外楼巅峰的尹观,就曾扬言要屠灭廉氏,从中也可以略窥这个家族的实力。 花钱雇佣的强者,终不如自家培养出来的强者尽心尽力。请来无法驾驭的强者,还得担心鸠占鹊巢。有些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 廉雀和姜望、重玄胜都讨论过,廉家之所以出不了强者,就是因为命牌制度。 世上何曾有生死操之于人手的强者? 但聪明人不止他们,能看出这一点的,也不止他们。命牌制度之所以还存在,恰恰是因为,它是廉家稳定延续的根基。 它已经融入了廉家的血肉里,每一位家老,每一个家族高层,都是既得利益者。 要想改变命牌制度,就是挑战所有廉氏高层的利益根本。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是不可能妥协的根本矛盾。 即使以廉雀的决心,重玄胜的智慧,也只能徐徐图之。 唯一的办法,就是廉雀掌握家族权力之后,吸纳并培养一批不躺在家族制度上吸血、且对命牌制度深恶痛绝的人,如廉绍之类,成为新的高层。 待这部分力量成长起来,才有可能自内而外、自上而下,完成换血,在不毁掉廉氏的前提下,让这个铸兵师圣地重生。 第两百八十八章瞩目 郑商鸣终于找到时机登门,专程请姜望吃了一顿酒。 姜望则居中调和气氛,介绍郑商鸣与廉雀认识。 一场酒罢,宾客尽欢。 郑商鸣有心结交姜望,对他“寒微”时的好友也很热情。而廉雀也需要多方构建自己的影响力,尽快确定廉家少主的身份。 当然,他们具体能处成什么样,还是要看之后的合作。 …… 五月二十日,政事堂拟定的黄河之会名单,已经送呈御览。 这事并不用保密,因而上午递出去的名单,下午就已经临淄尽知。 内府境的三位备选者,分别是青羊镇男姜望、雷家少主雷占乾、囚电军副将崔杼。 外楼境的三位备选者,分别是朔方伯长子鲍伯昭、朝议大夫谢淮安之侄谢宝树、冬寂军正将朝宇。 什么白芷莫连城,碧梧杨敬,压根没有挤上备选名单的资格。 至于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决胜场,政事堂只递上去了一个名字—— 计昭南。 无职、无爵、甚至因为很少在国内现身,也没有什么名气。 他只有一个身份,军神二弟子。 大齐军神姜梦熊,所收弟子有三人。 大弟子陈泽青,承其军略。关门弟子王夷吾,继其勇武。前者号称九卒军师,在齐九卒里每一支都历练过,那些骄兵悍将,无不服膺,后者每境必争第一,两位都极有名气。 唯独是二弟子计昭南,少为常人知。 但政事堂既然只递上去这一个名字,当然不可能是政事堂集体发疯,狂妄到不给齐帝选择的机会。 而是因为政事堂上上下下,从国相到九位朝议大夫,都认可他为齐国三十岁以下修士中第一! 这是一个无可争议的人选。 唯独如此,他们才敢单独送呈齐帝。 只此一点,就能想象得到计昭南的强大。 黄河之会到底有多么受人瞩目? 齐国这边,齐帝还未定下最后的人选,政事堂仅仅只是递上去一个备选名单。 名单上的人,就已经变得炙手可热! 自这份名单传出来之后,来霞山别府拜访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 姜望不得不早早宣布闭关,以避免得罪太多人,同时在太虚幻境里急信重玄胜,让他回来处理这些交际的事情。毕竟有些拜访者,切身关系到德盛商行的发展,一味地闭关不见,终是不美。 重玄胜裹着满腹的怨气,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阴阳怪气地嘲讽了姜望数十封纸鹤……最终还是放下天府城的生意,回到了临淄。 当然,那些太虚幻境里的肥纸鹤,姜望一封都没打开。 一发就是那么多,猜也猜得到没什么好话。真有要紧事情,胖子也就星河空间见了。 所以临淄见面之时,两人还很亲热。一个已经骂舒服了,一个压根没看对方骂了什么。 长袖善舞的重玄胖回到临淄后,世界顿时清净了下来。 对姜望来说无比头疼的事情,对重玄胜来说,根本不算个事情。连着几日宴饮不断,把各方访客都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当然,免不了在姜望耳边喋喋不休。 诸如什么我堂堂重玄氏贵公子,将来的博望侯,竟要替你守门之类…… 姜望这天突然想起一事,打断道:“对了,我早先去你们重玄族地之前,鲍仲清派手下来找过我,也不知是有什么事情,你说过要警惕这人,所以我没搭理他。” “他派手下找你?”重玄胜问。 “是啊,就是那个什么覆海手。” 当时他没有理会,不过这事后来就没下文了,倒真是让他有些莫名其妙。 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联系他,又好像不怎么诚恳。 他并不觉得,他能跟鲍仲清扯上什么关系。 重玄家与鲍家是政敌。而他跟重玄胜,早已是出了名的同进同退。 重玄胜似是已经了然,摇头道:“倒不是鲍麻子有意失礼,场面工夫他不会差的,只是他不能够亲自去找你。” “这话怎么说?”姜望问。 “你道他为什么找你?”重玄胜笑着说道:“答案就应在这次黄河之会上。” 姜望皱眉:“我越听越糊涂了。” “你真笨啊!”重玄胜毫不留情地展开羞辱:“难怪别人要说你受人蒙蔽,你的确挺容易被蒙蔽的!” 姜望更是完全摸不着头脑了:“我被谁蒙蔽?” 重玄胜当然不能自揭自短,冷笑一声,避过不谈,转道:“你就只关注你的一亩三分地?外楼名单上的鲍伯昭,你没注意到么?鲍麻子那时候不是想找你,而是想通过你,去找晏抚!” 这胖子只是听了几句,竟好像比姜望还要亲临其境:“他要通过晏抚的关系,去阻止鲍伯昭上这份名单。如果亲自拜访你,目的就太明确了,所以只能让属下来请。而且也不能明说。毕竟阻止自己哥哥成名,传出去不好听……想必你态度冷淡?” “是有一些。”姜望摸了摸鼻子,不得不承认,这胖子是真聪明。 重玄胜又笑了:“如果你当时去见他了,想必能弄到一大笔好处。不过黄河之会的名额,就指望不上晏抚了。” “为什么?”跟重玄胜对比起来,姜望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有点不聪明,这也想不通,那也想不通。 重玄胜反问:“你知道鲍麻子后来为什么不找你了?”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姜望恼羞成怒。 “哈哈哈哈。”重玄胜终于开心了一下,笑道:“晏家再怎么在政事堂有影响力,在黄河之会这件事上,也最多插手一个名额。不是做不到更多,而是不能做更多。国之大事,你晏家管了这个又管那个,想干什么?晏抚是个清醒的人,不会做蠢事。” 姜望这才恍然大悟:“晏抚帮我挤上了名单,就不能再出手把鲍伯昭挤下去。反之亦然?” “唉。”重玄胜懒洋洋地一靠:“你看看,鲍麻子那种猪脑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偏你……啧啧!” “我们这些内心干净的人看不清楚这些阴谋诡计,不是很正常么?”姜望愤而反驳。 重玄胜哈哈大笑:“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愚蠢说得这么的清新脱俗!稍微有点脑子也不难懂啊哈哈哈……” 至于为什么鲍伯昭非要挤上这份名单,鲍仲清又想方设法阻止……看这段时间有多少人来拜访姜望就知道了。 无论最终能不能去黄河之会、能不能在观河台展旗,只要上了这份名单,那也是政事堂公推的齐国前三。意义重大! 不过,分析是分析得很有道理,这么屡次三番地嘲讽,姜望可不惯着。 转头看向十四,笑容温和:“十四姑娘,麻烦你先出去一下,好么?我觉得我有必要跟重玄胖单独聊聊。” 重玄胜嗤之以鼻。 十四怎么会……欸,十四? 看着十四坚决离开的背影,他连忙起身:“十四等等,先……” 姜望已经一把将他按回座椅,把“别走”两个字按了回去。 这一天,他们聊得很愉快。 至少姜望愉快了。 第两百八十九章 太庙 元凤五十五年,五月二十三日。 这一天意义重大。 齐帝将亲至太庙,祭祀先皇。 再当着姜氏皇朝列祖列宗的面,为国点选人才,亲加勉励,使其出战黄河之会。 而国之天骄,也须在天子、在天下百姓的注视下,展现卓绝天资,以证明自己的确有代表齐国出战的资格。 届时文武百官都在,皇室宗亲皆临。 临淄城中百岁以上非修行者的老人,以及宗人府随机点选的九十九户人家,都将到现场观摩。 是为——“大师之礼”。 大师之礼,用众也。 王者出征讨伐,军容行止,皆有礼法。尤其天子御驾亲征,更是威仪盛大。 也就是说,齐国上下,是把黄河之会当做一场大战来应对的。以国战之礼待之。 此次礼祭上发生的事情,都将被史官记录。 而整个“大师之礼”中间的各个结果,如内府名额决出、外楼谁胜过谁一筹,都将由专人张贴布告,遍传临淄,使天下共证。 以证明,这的确是整个齐国都认可的天骄。真的能够代表齐国,去与天下英雄争锋。 也直到这个时候,姜望才认识到,黄河之会比他想象的,还要重要。 那绝不仅仅是天下第一天骄的名声! 也是。 为何左光殊会说,齐国第一、楚国第一,都不是第一,只有黄河之会上的第一,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黄河之会上,一定有值得天下第一去竞争的东西,才使得列国天骄不遗余力,才让这个天下第一,真正具有世间公认的说服力。 因为是姜望主动要参与黄河之会,重玄胜和晏抚都以为他确切知道黄河之会的意义,所以谁也没有再跟他多讲。 迄今为止,姜望对黄河之会的了解,就只局限于“天下第一”和“谈判分地盘”上,甚至也不知道这个地盘是什么分法…… 不过,倒也不是很要紧。 无论是争什么,无论黄河之会有多重要,姜望已经决定参加,那就不会退缩。 越重要越好! 越重要,能够争取到的东西,也就越多。 越重要,就越值得。 第两百九十章待良时 “怎么又跟他扯上关系了?”姜望奇道。 重玄胜垂下轿帘,慢悠悠道:“刚才这人,是朝议大夫谢淮安的侄子,名叫谢宝树。谢淮安膝下无子,就这么一个侄子有点出息,很是看重。” 岂止有点出息?能够参与争夺黄河之会名额,实力绝不会弱。就是脑子好像不太好…… “然后呢?”姜望问。 重玄胜忽然狡黠一笑:“你不觉得,谢宝树这个名字,跟某个名字很配吗?嗯哼?” 这个‘嗯哼’,格外的意味深长。 名字很配? 谢宝树…… 姜望心念急转,忽然想到一个名字:“呃。温汀兰?” 重玄胜哈哈大笑:“谢宝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姜望这才理出一个脉络来:“谢宝树对温姑娘有意,但是温姑娘钟情于狗……晏贤兄,而且都已经订了亲了。这谢宝树因爱生恨,迁怒于我?” “你走晏抚的路子,上了内府境的名单,别人或许不知道,他叔叔是朝议大夫,不可能不知道。”重玄胜幸灾乐祸:“不找你的麻烦找谁?” 这件事情要是简单地理解成争风吃醋式的头脑发热,那未免太小瞧谢家的家教了。 谢宝树是真觉得姜望虚有其表,靠走门路才上的名单么?当然也不是。他自己的叔叔就是朝议大夫,他非常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姜望若不是有同境击败王夷吾的战绩在先、横压近海同辈修士的战绩在后,晏抚就是费再大的力气,也不可能把他的名字递上去。 政事堂一位国相,九位朝议大夫,整个齐国多少皇亲勋贵,谁没有一点拐弯抹角的关系需要提携? 但在黄河之会这种事情上,不是谁都能拿得出手。 某城某郡的第一,那是一点分量都没有。 至少也得是个齐国范围内的天骄起步。 但他仍要如此挑衅,无非是为了坏晏抚的名声。换而言之,如果姜望这次表现真的难看,任是晏抚再清白,也变得不清白了。 重玄胜也正是知道,谢宝树这因晏抚而起的矛盾,没有调和可能。总不能让姜望跟晏抚绝交,又或让晏抚退亲吧?所以索性不给谢宝树发挥机会,掀开轿帘就撕破脸。 对方要么灰溜溜走人,要么闹腾起来让那些大人物评理,到时候谁面上都不好看,反正他重玄胜没皮没脸惯了,又不需要参加黄河之会,无所谓。谢宝树则未必行。 最后的结果也未出他意料。谢宝树趾高气昂而来,臊眉耷眼而去。 这些算计都在心里,但只稍一点破,姜望就自然能够想得明白。 “有点意思。”他轻声笑了笑,便不再说。 这种能够上黄河之会名单的外楼修士,他以内府修为对上,难有胜算。但日子还长着,不妨以后再说。总归是要给这位爱骑马的宝树兄,一个“指点”的机会。 …… …… 被当头一骂震在当场的谢宝树,离开后越想越是怄气。 想他谢宝树如此不凡,差在哪了? 论家世,他是朝议大夫亲侄,叔叔谢淮安无子,他就是谢家少主。 论样貌,他是一表人才,英俊潇洒。 论修为,他是神通外楼,有资格上黄河之会,是齐国范围内拔尖的人物! 再说了,宝树汀兰,这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两个名字便是拿到余北斗面前,他也算不出一个“不”字吧? 结果温延玉选了晏抚! 晏家有什么了不起? 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 放眼望去,也没谁独领风骚。全是仗着前相…… 前相当然挺了不起的。 但他不是“前”了嘛! 现在的国相姓江! 谢宝树有充分的理由对晏抚不满,对于能够打击晏抚的事情,不遗余力。 今次见着了轿子上的铭牌,知道是晏抚专门递帖递上去的那个姜望,心念稍转,一拉缰绳就来了,本只是想来敲打一下,挫挫姜望的锐气,最好让他场上失分…… 没想到重玄家这个胖子! #送888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当真可恶! 姜望唱主角的日子,你还跟他同乘一轿。 姓重玄的果然都是…… 呸! 谢宝树狠狠呸了一声,驭马而去。 …… …… 发生在太庙附近的这场小摩擦,并未引起太大波澜。 自然是有不少人注意到了,但都装作没看到。 实在是冲突双方的身份,都不太能招惹。 一方出自朝议大夫谢淮安的谢家,一方更狠,出自顶级名门重玄家。 谢淮安对谢宝树有多好就不必说了。 凶屠那是多么护短的人?为了重玄胜这个侄子,甚至都敢去和军神拔刀! 洞真以下的人物,在找麻烦之前,都得掂掂自己的斤两,看看自己能够扛得住几刀。 当然,更重要的是,在这一天,无论什么事情,都要为“大师之礼”让步。 那九十九户幸运的百姓,男女老少都有,携家带口,在属于自己的位置站着——那是左侧临时搭建起来的阶梯高台,这就是纯粹的观众了。他们站得比文武百官都高,也是人生中少有的时刻。 当然,说是在报名参与的百姓里随机选择,也都得是祖祖辈辈都清白的齐人才成。 早就有人教导了礼仪,在这种场合,当然不会有出乱子的可能。 但凡出一点事情,郑世的北衙都尉就做到头了。 参与“大师之礼”的文武百官,这时候也都到了广场之上,依官品列队,俱都站着。 唯独是那些没有修为的、百岁以上的老人,倒是每人一张软椅,舒舒服服地坐在左侧阶梯高台上,坐在那九十九户人家的前面,在最宽敞的位置,享受最好的视野,还有专人服侍。 未经修行就能得享高寿,此乃人瑞。便是平日里,朝廷也是要隔三岔五送米送布的。 细数来,只有十五张软椅。 倒不是临淄城里的百岁老人只有这些,通知当然是每家都通知到了,但这种年纪的老人,能动弹的已是不多。 最后到场的,只有十五人。 姜望这时候已经被引到一处偏殿外等候,作为今日的主角之一,只等“大师之礼”开始。 引他来的侍卫不说话,他也不好说话。 这里应该是历代功臣名将陪祀的偏殿,他未能进去,倒不知这间偏殿里,祭祀的是谁。 没有看到其他参与竞争名额的人,应该是分散在不同的地方…… 总之。 “大师之礼”还未开始,已见肃穆。 第两百九十三章 自南而北第一门 大齐皇帝在这边考较子女,那边礼官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于是右侧高台上,大齐国相江汝默起身道:“请奏天子,良时已至。” 广场之上等待考较的几人,都开始默默地调整呼吸。 大齐皇帝居高临下,看了这几个人年轻人一眼,然后对江汝默道:“国相勿急,还有一人未至。” 他侧头问道:“人呢?” 韩令半躬着身,轻声奏道:“宣旨官这会应该已经到了学宫。” 齐帝倒不至于为此动怒,他在太庙里才临时下的决定,不可能此时就召得人来。宣旨本就需要时间,不可能匆匆去闯门。 韩令亲自去都不行。 若无明旨,稷下学宫那边理都不会理,狗脑子都能给他打出来。 皇帝回过头去,对国相道:“且再等。” 到了这个时候,谁都知道皇帝陛下要等谁了。 除了那位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遵,更有何人值得天子在此时说一个“等”字? 这简直……是莫大恩荣! 当今的这位大齐皇帝,无论恩罚,从来都是给足给够,是真正的雄主气象。 江汝默的外表,是一个略显富态的老人,眉眼慈和,有些“阿婆面”(长得有点像老太太)。 作为如今的大齐国相,他自然知道黄河之会的意义,也在一定程度上,了解皇帝的心思。 轻声道:“遵陛下之命。” 两边看台上的人,免不了悄声议论。有的兴奋,有的担忧,不一而足。 而广场上站着的几个人,表现各不相同。 计昭南无可无不可,三十岁以下,他谁也不惧。 外楼境的那几位,也都不怎么在意,毕竟重玄遵出不出来,都不会影响到他们的名额。 唯独是谢宝树,特意对姜望投去了一个讥讽的眼神,可惜姜望仍在宁定养神,并未注意到他。 内府境的这三名竞争者里。姜望早就做好了最难的打算,是从一开始,就视重玄遵为对手的。如今只不过是迟来了一些,没什么好惊愕。 崔杼仍然扳直地立在那里,冷峻的脸上毫无表情,倒是看不出心思如何。 雷占乾的脸色,则有些无法压下的难看。 他早已视黄河之会内府境的名额为囊中之物,没想到都等到这个时候了,才要出意外! 他站在最前面,不就是说明,政事堂那些大人最认可他吗? 现在才宣布让重玄遵出关? 早干什么去了? 他很想问那位尊贵的姑父:“您耍猴呢?” 但毕竟还有理智,只能尽量维持着面上的平静。 就在这个时候,姜无弃忽地提高音量说道:“父皇说得是,等等无妨!天骄相争,强弱只在一线,谁胜谁负,终是要较量过才知。多些选择,也好叫大家服气!” 是啊…… 听到表弟的声音,雷占乾心神一定。重玄遵又如何?谁强谁弱,打过才知。以前不是对手,如今未必还不是。 大齐皇帝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 当然知道他的安抚之意。 但不仅没有怪罪之意,还配合笑道:“我大齐人才济济,难免叫朕挑花了眼。无弃,你和哥哥姐姐们,都得帮父皇好好瞧着。” 姜无弃、姜无邪、姜无忧、姜无华齐齐应声:“儿臣遵命!” 何皇后面上依然带着母仪天下的微笑,凤眸却不由自主地闪烁了一下。 皇帝对姜无弃的宠爱,简直……令人心惊。 …… …… 临淄西城门中,自南而北第一门,是为南首门,也即稷门。 稷门之外,就坐落着大名鼎鼎的稷下学宫。 所谓“齐地龙门”,自然是盛名遐迩。 但真正能入其间,能见其貌的,却是少之又少。 以讲师论,至少也要外楼起步。 以进修的学员论,必要有功于国者,才能进此学宫。 这不是一个看天赋的地方,家世也不重要,只看功勋。 重玄胜凭借齐阳之战的功勋,为自己赢得了这个进修的机会,但他孝悌仁义,把这个机会送给了自己苦求破境不可得的堂兄——好吧,这句话是重玄胜让人传的。 传旨官奉旨而来,方得立在了学宫之外——他自是没资格进去的。 学宫中人验明了圣旨,于是便有一名教习前去传信。 在一处清幽之地,凉风穿过竹林,清溪流淌于白石之上。 左岸前行数步,立有一座小亭。 凉亭四围是长椅,一个白衣男子就靠坐在东面的长椅上。 背倚廊柱,右手随意搭着围栏。 两条长腿一曲一直,曲着的弧线完美,像弓,直着的一往无前,像枪。 左手拿着一卷书,半歪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散落。 伴着清风流水声读书,自有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年迈的教习自下游踏溪而来:“重玄遵,皇帝有诏!” 白衣男子把视线从书卷上移开,落在了来者身上。 有些被打扰的不满,从他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但这不满并不会让人感觉到冒犯,而只会觉得,此乃真性情。 年迈的教习叹了一口气,显然也不是很愿意传这个话,但毕竟不可能抗旨:“黄河之会要你参加,允你提前出关。” 诏书一下,就再无讨论余地。 重玄遵轻轻呼出一口气,白气一贯如长虹,穿山越林而渐远去。 他把书卷随手放在凉亭内的木桌上,整个人也转过来,以一种较为端正的姿态,坐定了。 这表示,他的态度很认真。 “你知道么,先生?” 他双手按在膝上,宽松的白衣并不能完全遮掩肌骨。 深邃的肌肉线条如丘壑隐隐。 他正面看着这位年迈的教习,用一种很平静地语气说道:“送我进来的,是我的堂弟。用他沙场之功,困我一年。如果我需要陛下特旨,才能提前离开这个地方。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屈辱。” 对别人来说,黄河之会前特旨相召,或许是一种莫大荣耀。 于他不同。 于是他双手一翻,掌心朝天。 骨节分明的两只手,玉石一般的两只手掌,朝向天空。 自他体内,忽然飞出五道华光,五道华光穿过了此方亭盖,冲破了学宫之界,直抵云霄,洞向天穹! 而那遥远天穹之上,忽然间星光璀璨! 第两百九十四章 风华 太庙前。 几乎是所有修为到达一定程度的人,都齐齐看向临淄城的西南方。 但见五道华光拔空而起,纠缠着直撞遥远星穹。 在这青天白日里,西南角的天穹中,忽然亮起一颗星辰。它在这个瞬间是如此璀璨,几与烈日争辉! 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星辰,那是某位破境的修士,在遥远星穹立起的星楼,在现世第一次展露光辉! 这颗“星辰”一闪即逝。 天穹仍然只有骄阳独照。 五道华光横空的那一幕,也仿佛只是幻影。 但谁能忘记这一幕呢? 自古以来,破内府踏外楼的修士不知凡几,能有如此异象的,又有几人? 整个临淄城都沸腾了。 太庙前等待的人们,更是激动不已。 “这是五府同耀啊!绝世之姿!” “果然是天府!” “重玄风华真是天府!” “竟以天府成就外楼!” 那些文武百官、勋贵大臣,高高在上的人物,也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好!”勋贵聚集的区域里,骤然响起一声大喝,重玄明光猛地往前一站,用力握拳于身前:“虎父无犬子!我儿争气!” 他是个惯于交际的,今日这种场合不可能不出来“交朋友”。所以哪怕对武较没什么兴趣,也穿得漂漂亮亮的出门来了。 不远处的重玄胜没有被那五府同耀的璀璨一幕吓到,因为早有预期……倒是差点被伯父大人的这一嗓子给镇住了。忍不住翻了个不明显的白眼。 站在他旁边的十四,一声不吭地挪近了一点,仿佛在说——“不用怕。” 重玄家家势再隆,今日这场合上,也有不少不输半分的。况且重玄明光又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从小浪荡到老。没谁真个把他当回事。 但此时如此失议,竟然也没有人站出来斥责他。 实在是…… 他的儿子太强了。 便是大齐国相江汝默,不动声色地看了重玄明光一眼,也不由得心里暗暗感叹。 都说重玄老侯爷的长子徒有其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江汝默却觉得,这重玄明光才真是天生命好,一等一的福气。其人生在顶级名门重玄家,长得一副好皮囊,自小锦衣玉食,过得是潇洒风流。小时候自然有重玄家遮风挡雨,稍大了些,到了需要承担责任的时候,他的弟弟重玄明图就横空出世。 没有什么兄弟相争的难看事情,因为根本没有争的可能。 重玄明光继续潇洒。 等到重玄明图失势,重玄明光总该面对一点生活的压力了,他堂弟重玄褚良又一战成就凶屠之名…… 及至现在,重玄家一门两侯,他儿子重玄遵又真真贯彻天骄之名,五府同耀,立起星楼如星辰。压得同辈尽皆失色。 细细数来,这重玄明光的一生,六十多年来,可曾吃过半点苦头?从小玩到老!前事不忧,后事也无忧! 这可比国相舒服多了! 相对于看台上的议论纷纷,各有所思。广场上的鲍伯昭、谢宝树就没有办法单纯的感慨了,齐齐变了脸色,便是那出身军中的女将朝宇,也一时动容。 无他,齐帝召出重玄遵,本来是冲着黄河之会的内府境天下第一去的。 但重玄遵现在竟然完成了破境,那么他要争的名额,就转在了外楼境中。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这位夺尽同辈风华的绝世天骄,已经成为他们的竞争者! 本是坐山观虎斗,如今,与虎同行! …… …… 稷下学宫中。 方才还在读书的公子哥,说了一声,“是我之辱”…… 于是放下书卷。 于是五府同耀,瞬间立起星楼,轰动临淄。 这极尽璀璨的一幕,他却并无半分沉湎,双手虚握,天边星辰随之黯去。 也不管呆立当场的老教习心中作何感想,只站起身来,拿了自己的书:“先生,我这便去了。” 大步走出凉亭,白衣飘飘,踏空而去。 此子之风华…… 一直到这位白衣公子的身形消失在空中,这位稷下学宫资深的老教习,才蓦地回过神来。 他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鞋子……竟然踩入了水中! 稷下学宫之外,传旨官等了又等,终于等到那古老的石牌楼后,拿了一卷书的重玄遵翩然而来。 传旨官赶紧清了一下嗓子,提起中气,正要宣旨—— 一只竖起来的手掌,拦住了他。 “请恕重玄遵不能接旨。”那白衣如雪的贵公子微微一笑,这一笑,令他掠夺视线的光芒,变得柔和许多:“因为我,已经完成前约,出了稷下学宫。” 传旨官愣了愣,才想起来,去年的时候的确是有这样一道旨意,令重玄遵在稷下学宫进修一年,破境方出。 第两百九十五章 公平二字 平日问候请安,姜无忧绝无失礼。 但一旦涉及根本问题,她便绝不相让,尽显峥嵘。 何皇后深深地看了姜无忧一眼,才笑道:“儿大不由娘!无忧既然不愿,谁也不能强迫了你去。此事便作罢。” 姜无邪嘴角挂笑,妖异俊美。 姜无弃握拳于嘴唇前,把咳嗽声压了回去。 突然被卷进来的姜无华,只温声道:“这椅子坐着不舒服。来人,与三皇女换一张来。” 他主动化解皇后与姜无忧之间的紧张气氛,把姜无忧愤而起身的失礼行为,说成是椅子不舒服,算是给双方找一个台阶下。 “不用了。”姜无忧灿然一笑,坐了下来:“再怎么不舒服的椅子,坐着坐着,也就习惯了。” 她并不给姜无华面子,话里也隐有所指。 但姜无华仍是温声一笑:“都依皇妹心意。” 转头吩咐道:“不必换了。” 一旁侍立的太监,躬身应命。 这是一份体贴,可换一个角度看,也是一种昭示。 无论如何,现在在场的这些宦官,都是天子家臣。 除了皇帝皇后,也只有太子可以直接对他们下命令。 其他几位皇子皇女,若要他们做点什么,虽然也能指挥得动,但礼节上,免不得要说一个“请”字。 直到这个时候,大齐皇帝才开口,却是对旁边的韩令吩咐道:“可以继续了。” “大师之礼”可以继续,那么他们这些人的明暗交锋,也就可以停下了。 天子没有表态,已是表态。 皇后面带微笑,仪态雍容。 诸位皇子皇女皆安静下来,都把目光投向广场。 韩令轻轻一抬手。 于是众人便看到—— 一位白衣贵公子,单手抓着一卷书,如郊游踏青般,走上广场来。 像是天光照落,云彩纷呈。 广场之上等候着的几个人,也是各有各的风姿,不至于相形之下黯然失色。 但在此时此刻,人们的的确确只能把目光,落在这个被许以“临淄风华”的男人身上。 他在靠近太庙的位置站定,与大齐皇帝之间,隔着诸位皇子皇女,隔着丹陛,隔着大半个广场,以及广场上七位等待较选的天骄。 第两百九十七章 十年藏刀,求得一杀 无光神通的效果散去。 太庙前的这一处广场,再次沐浴在日光之下。 所有人再一次,同时看到了两轮骄阳。 一轮挂在遥远天穹,散发着无尽光和热。 另一轮,悬在仰躺倒地的鲍伯昭面前。 而远处,冬寂军的正将朝宇,正双手撑着地面,艰难地试图爬起来。 更远一点的地方,曾经神采飞扬的谢宝树,还趴在地上,生死不知。 雅雀无声。 尽管在鲍伯昭的无光神通散去之前,很多人都已经有了重玄遵将取得最后胜利的心理预期。毕竟在先前的交锋里,谢宝树败得那样干脆,强悍无匹的将鬼直接被砸崩……重玄遵始终是占据着上风的。 但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 除了震撼,还是震撼! 场上被打得东倒西歪的这三位外楼强者,不是什么凑数的外楼修士。而是大齐政事堂甄选出来,准备派去黄河之会,与列国天骄相争的外楼天骄! 当然,他们都还很年轻,远没有成长到他们在外楼这个境界的巅峰状态。未必比得过一些年长的外楼境修士。 齐国作为天下强国,也不好意思把年纪大的外楼修士送往天骄群聚之会。像北衙都尉郑世这种随时可以神临但刻意压制境界的外楼修士,在外楼境界怎么可能不强,但这个年纪的外楼……如何能称天骄? 齐国自然有大国之风。 但鲍伯昭、谢宝树、朝宇这三人,谁能说他们不强? 鲍伯昭展现了最少三门神通的强大战力,谢宝树以神通明镜配狂歌,兼以儒家秘术,战力亦绝不可小觑。而朝宇的“十年藏刀,求得一杀”,又有几人敢说自己挡得住? 然而他们都输了。 他们联手围攻对手,却还是落败。 尤其重玄遵,是今日才堪堪踏进外楼之境界! 这一战,足传天下!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或热切或期待或警惕,都落在那个白衣飘飘的男人身上。 而通过红妆镜全程目睹了所有细节的姜望,视线却忍不住落在那耀眼的日轮上,也不知怎的,脑门隐隐作痛…… 这个重玄遵,好喜欢用日轮砸人脑门! 不过这一战,真的太精彩。战斗中的每一个选择都可圈可点,尤其是冬寂军朝宇那“十年藏刀,求得一杀”,与自己的名士潦倒之剑,颇有几分共通…… 大齐国相没有再说话,观者几乎都还沉浸在震撼中。 所以广场上是安静的。 安静持续了很有一点时间。 “是你赢了。” 在悬停的、烈焰熊熊的日轮面前,鲍伯昭忍不住开口说道。 重玄遵低垂着视线,看着他。 “我承认,你更有资格代表齐国出战黄河之会。即便是我,也不是你的对手。”鲍伯昭虽然是躺着的状态,但很具风度地说道:“年轻一辈外楼,我从此不敢称第一。” 重玄遵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五指相合,收起了日轮。 同时从鲍伯昭身上把脚挪开,沉默地往广场中央位置走了两步。 鲍伯昭爬了起来,终是不肯失了心气,看着他的背影说道:“今日是你赢了,但躺在地上的,不会永远是我。道途漫漫,你我来日还有一争。” 重玄遵没有回头,只是淡声说道:“我想你可能有什么误会。我留你到最后,不是因为你有多强。而是想着,我爷爷或许会喜欢看到,我多踩你一会的样子。” 他没有什么激动的表情和语气,所以很像是在说实话:“你没资格跟我争。” 鲍伯昭忍了许久的鲜血,一口喷出。 但也没有太多人在意了。 唯独重玄胜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在他看来,重玄遵的这句话,比其人刚才的这一战,杀伤力更大。 重玄老爷子今日并未到场观礼,他已是很少出席这种场合。但今日这一幕,重玄遵这句话,必然会传入老爷子耳中。 而老爷子……必然会很开心。 高台上姓重玄的唯有两人。 重玄胜即便早有预计,心情也难能好得起来。而重玄明光这个做父亲的,则是神采飞扬,左扫右视,顾盼自雄。末了注视着广场上,轻抬下巴,半抿嘴唇,那叫一个矜持自信:“颇有乃父之风!” 重玄胜默默翻了个白眼——好希望伯父大人说的才是事实! 几名小太监躬身跑进广场,把伤者抬出场外。 无论是军中的人又或是鲍家、谢家的人,都没有人到广场上来察看败者伤情。 大师之礼上负伤,御医自会处置妥当。 礼制所限……负伤者的家人朋友,也只能在礼后再去探视。 生死不知的谢宝树被抬走了。 朝宇却竖起手掌,阻止了要过来扶自己的小太监,双手撑着膝盖,歇了一气,才站直身体。 她头上、脸上血污犹在,但眼神很平淡,也没有痛呼过一声。 她坚持自己往广场外走,但走了几步又停住,缓缓回头,看向……广场边缘那持剑卓立的清秀少年。 彼时姜望,正在脑海中反复感受朝宇那两刀。红妆镜让他把这一战里的细节看得清清楚楚,而带给他最大触动的,就是这两刀。 朝宇的刀,是一条直线,划分生死。 而名士潦倒之剑,也是潇洒一横,分割天地。 朝宇是“十年藏刀,求得一杀”。 而名士潦倒之剑的那位名士许放……是生不如死十八年后,才在青石宫自刺一匕,剖心袒肝。这一匕,直接报尽血仇。 朝宇的“十年藏刀,求得一杀”,和名士潦倒之剑,天然有共通之处。 所以姜望从中获益匪浅。 顺着朝宇的目光,不少人也都注意到了姜望。 其中一些强者,甚至感受到了这少年身上隐而不透的剑意。 一时,不知怎么形容心情。 ……临阵学刀? 姜望还在与剑式纠缠,忽然感觉气氛不对,于是抬眼一看,满面血污的朝宇,正向他走来。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姜望是个懂礼貌的人,赶紧往前迎了一步,说道:“多谢朝将军指点。” 朝宇一时有些不知接什么好,甚至也忘了自己为什么走过来。 点点头。转身走了。 …… …… …… (既然大家这么给力,已经冲到十一了,那我……想冲一下前十。 求一下月票,月底结算的时候,如能进入前十,我会专门写一个番外,发在全订群里。 这个番外,可以是左光烈,可以是董阿,可以是重玄浮图,可以是庄承乾……所有那些耀眼的、复杂的、已经死去的、大家仍有遗憾、想要见其风华的人物,在不影响正文阅读的情况下,我将为其人写一个番外,写一写那人还未来得及展开的故事,那本该横耀于长空的光芒。 至于具体写谁,到时候大家全订群里投票产生。 以上,诸君勉力吧!求月票!) 第两百九十八章 英雄之名 无论谢宝树的现状有多危险,朝宇有多顽强,鲍伯昭有多愤怒…… 哪怕是姜望临阵学刀,引起一些人注意。 但绝大部分人的目光,还是落在重玄遵身上的。 就在刚刚,他完成了以一敌三的壮举,真正证明了,自己是齐国年轻一辈外楼第一人,最有资格代表齐国出战黄河之会。 他手上还拿着一卷书,明显是刚刚还在读书,就被齐帝急旨召来。 他来得如此匆忙,但如此风光。 这个白衣飘飘,独立在广场中央的男子,今时今日……真正风华盖临淄! 而直到这个时候,有心人才发现。 从头到尾,重玄遵他,都未动过负于身后的左手。 左手始终拿着那卷书。 他以一敌三,还单手对敌…… 还战而胜之! 虽然还比不上天府老人当年以内府境界强杀三位强大外楼、堪称不朽的传奇战绩,但在如今,也足够称得上一句冠绝临淄! 这样的表现,谁能说出一个“不”字来? 这样的人若不能去黄河之会,那还有谁配去? 高位正坐的大齐皇帝,对韩令吩咐道:“今日场上的,都是我大齐天骄。你叫人去盯着,让御医好生诊治,需要什么药物,尽管调取,不必计较损耗。” 这话是对韩令说,当然也是说给所有人听。 韩令躬身应了,使个眼色,自有属下宦官领命而去。 皇帝这才把目光投向广场:“重玄风华之名,卿不负也!” 重玄遵躬身为礼,回道:“陛下谬赞。” 大齐皇帝再次打量了他几眼,语带笑意:“爱卿看的是什么书?” 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正是因为它的无关紧要,恰恰说明了皇帝的满意。 “回禀陛下。”重玄遵风轻云淡的潇洒中,难得有了一点不自然,负于身后的手,往后又收了收:“呃,闲书。” 姜望早已透过红妆镜,看清楚那本书的细节。 不过先前并不清楚讲的是什么,现在听重玄遵说是闲书,也大约有了一些猜测。 那本书的书名,是为《列国千娇传》。 正式书名下,还有一行小字,应该是副题,写着“武帝秘史”。 想来有个字是写错了,这书讲的应该是齐武帝与列国天骄交手的故事…… 列国千骄传嘛。 的确是闲书。不过增广见闻,感受各国天骄之风采,也是不错。 若还能有一些战斗的记录和评点,就是一本很有价值的书了。 回头可以去买一本来看。 大齐皇帝并不追问,只道:“赐座。” 两名宦官抬着一张系有红绸的大椅,放在广场边缘,靠近太庙的方向,正与丹陛相对。 放在这个位置,代表是齐国的未来。也是为了让列祖列宗,看看国之天骄。 重玄遵微微低头:“谢陛下。” 而后潇洒转身,走到大椅之前,就那么姿态随意地坐下了。 要知道今日这大师之礼上,除了姜氏皇族之外,就只有那几位百岁以上的老人,才能够坐着。 这自然是一种荣耀。 应当诚惶诚恐的荣耀。 但重玄遵坐下来,就像在自家餐桌上坐下来吃饭一般自然。 自然到就好像……今日他本该有座。 重玄遵落座之后,才有一名宦官走到广场边缘,并不往前,只单手虚按地面。 只见裂缝弥合、碎石扩张、血迹消失…… 已经被打得坑坑洼洼的广场,很快就恢复原状。整个过程,不见半分烟火气,展现了妙到毫巅的控制能力。 其人收回手,这里已经看不出战斗过的痕迹了。 大齐国相江汝默才道:“大礼继续!” 这种宣读,本应是礼官的事情,不过江汝默为之,却并不让人意外。 这位国相向来低调平和,施政风格也是温吞如水。在历代大齐国相之中,算是对政事堂掌控力偏弱的。不过朝野之中,名声很好。云九小说 再说今日较选国之天骄,他作为国相,亲自主持也是尽责的行为。 江汝默此声一落,雷占乾、姜望、崔杼彼此对望,各有心思。 武较的规则早就宣布过,竞争名额的三人,每人各打两场,那么谁先出来打,先跟谁打,就很有讲究——在实力相差仿佛的情况下。 如重玄遵那般实力碾压,可以直接一打三,自然就不必如此。 念及重玄遵刚才的耀眼夺目,姜望深提了一口气,心念急转。 第三百章 谁有此心 这场战斗的开始和结束,都是突然且震撼的。 天地交互雷光成界,这是不输于任何一位外楼天骄的绝强杀法。 而它崩溃得如此迅速和突然。 只是一缕森白之风吹过,整个雷界就支离破碎。 姜青羊如此平静地在雷界中穿行,在择人而殛的雷光世界里闲庭胜步,又在雷界崩溃、漫天雷光炸开的刹那,甩出如此凶狠的一记鞭腿。 啪! 抽碎了空气,也抽碎了许多人的心。 让人惊叹,让人痴醉。 这平静与凌厉之间的转换,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感。 正在极力控制雷玺挽救“雷界”的雷占乾,压根没有办法反应,整个人就倒飞而出。他一直飞出了广场之外,才被侍卫接住。 索性头一歪,晕了过去。 他是真的晕过去了,但也是真的不必要晕的。 姜望一没有拔剑,二没有接上一记三昧真火,只是一记鞭腿,将将只够把其人抽出场外,并不能够造成太大的伤害。 但太丢脸了…… 如果不立刻晕过去,雷占乾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之前的豪言壮语,不知道如何面对在自己身上寄予厚望的人们。 想要战胜姜望很难,想要晕过去……很简单。 接住雷占乾的场边侍卫,下意识就想把他“救醒”。 好在姜无弃适时说道:“杀法反噬,恐伤根本,快送雷公子下去休息。” 帮雷占乾找了一个台阶之后,他才对着姜望抚掌而赞:“精彩绝伦!” 作为“雷界”这门杀法的灵感提供者,以及一直陪着雷占乾练习,配合他将这门杀法逐渐完善的人。 姜无弃最知道“雷界”这门杀法的可怕。他也非常清楚,雷占乾还不足以完全驾驭这门杀法,更清楚现在的“雷界”,弱点在哪里。 可姜望却是第一次见识“雷界”! 其人第一次见识雷界,却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以惊人的洞察和敏锐,第一时间找到了弱点所在,从而如此干脆地击败了雷占乾。 这太可怕! 无怪乎三皇姐会说,此人是那可以“将不可能之事变为可能”的世之英雄。 他为雷占乾的惋惜是真心,他此刻对姜望的赞叹,也是真心。 是我大齐好儿郎! 雷占乾败得如此快,作为表弟的姜无弃出来说几句话,挽一下场,也在情理当中。 是以台上诸皇子皇女都没有说什么。 当然,同样是笑,姜无忧肯定比姜无邪笑得开心。 侍卫赶紧抱着雷占乾离去了。 而独立广场正中的姜望,轻轻颔首,便算是表达了对姜无弃这份认可的感谢。 并不失礼,但距离也很明显。 姜无弃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姜望则转过身来,对崔杼伸出右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说道:“请!” 他不需要休息! 他的确不需要休息…… 在左侧高台的那些普通人眼中,他们甚至只看到了两个画面—— 雷电笼罩了广场。 雷电消失了,雷占乾被一记鞭腿抽飞。 眨了眨眼,战斗就结束了。 崔杼有典型的军人风格,面对姜望的邀战,也不废话,直接就走到了场中。 雷占乾主动晕过去,算是放弃了接下来的武较。 到了此时此刻,亲眼见得姜望如何击败雷占乾之后,也没几个人会觉得,还有再打第三场的必要了。 在实力不足的修士和普通看客眼中,姜望是轻松碾压雷占乾,双方根本不在一个级别上。 而在实力强大的修士眼中,姜望在刚才这一战里,展现出来的,是无与伦比的战斗才情。比雷占乾强出何止一筹? 无论愿不愿意,都必须得承认—— 在今时今日的齐国,年轻一辈的内府修士中,姜望当为魁首! 或许还在死囚营中的王夷吾可以一争,但军中包括崔杼在内,这些不如王夷吾的修士,实在是没有战胜姜望的可能。 不过,崔杼自己,似乎不这么想。 此刻他站在姜望面前,依然冷峻得像一尊石雕,好像天生不带任何感情。 当然更不存在畏缩和恐惧。 这个时候,姜望背向太庙,直面大齐皇帝的方向。 而崔杼正好与他相对,是面向太庙。 偌大的广场之上,只有这两人对峙。 场上旁观者,白衣重玄遵,银甲计昭南。 “开始吧。”江汝默淡声说道。 声音一落,两人已迎面! 为什么姜望要用那样凌厉的姿态击败雷占乾? 因为重玄遵今日冠绝临淄,他也需要展现自己的锋芒,好让重玄胜对比起来不那么黯淡! 对雷占乾如此,对崔杼亦如此。 所以战斗的一开始,姜望就略过了试探,直接近身,抵求胜负、 在近身的一瞬间,他五指一张,森白色的不周风跃出,化作六枚杀生之钉,以天罗地网之势,向崔杼靠近! 重玄遵只用三门神通击败对手,藏住两门。他就只用一门不周风,也藏住两门。 而这不周风吹作杀生钉,正是他开发的新用法。 六根通体幽黑如夜、尖端霜色一抹的长钉,带着森白色尾流,以惊人的速度向前飙进。 隐隐锁死对手正面的所有方位,分别针对头颅、心脏、四肢。 这是如此森冷,如此残酷的神通。 屠命灭魂,钉绝生机! 崔杼决计无法硬抗,所以他撤。 他以恐怖的速度撤退。 他的身影,竟如鬼魅一般,快到留下一长串残影,远远甩开杀生钉的追击。 他退得有点远,没必要退这么远的…… 姜望心中刚刚转过这个念头。 便见得崔杼骤然转身,正面面对大齐皇帝! 不对! 姜望左手一拉,预作后手的囚身锁链从虚空中钻出——这本是为了限制崔杼的活动空间,让杀生钉从容建功。 用在此时,两根漆黑的囚身锁链交错,正拦在崔杼身前! 而崔杼的身躯已经在崩解,是那种灰飞烟灭的崩解,崩解从四肢开始,向心脏蔓延。 这种崩解为他提供了可怕的力量。 于是他甩出一支投枪,一支以他的血肉、神魂、乃至寿元为养分,不断旋转、不断加速的死灰色投枪。 啪嗒! 这投枪只一击,便击断了姜望的囚身锁链,向着大齐帝国的皇帝陛下而去。 而崔杼厉声大喊,声音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癫狂—— “神武三十一年。崔杼刺姜述!!!” 此声回荡不休,传扬极广。 他的目标竟然是齐帝! 而且是在意义重大的太庙之前,在“大师之礼”上,当着大齐文武百官、观战百姓的面,投枪刺齐君! 这是何等样疯狂的行径? 姜望反应极快,瞬间开启声闻仙态,单手一抓,便将崔杼的声音湮灭,令那一声无法继续传扬。 但该听到的,也已经都听到了。没有听到的,事后也必然能知道…… 无非是亡羊补牢而已。 与此同时,姜望一脚踏碎青云印记,展现自己毫不遮掩的最快速度,极速靠近崔杼的背影。 方寸之间,平步青云! 这一切说起来慢,其实只在瞬间便已发生。 崔杼与姜望一个照面便后退,越退越快,而后投枪刺齐君。 甩出投枪的崔杼,还未冲出广场,便骤然一回身,与姜望四目相对。 他的表情癫狂,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朝圣般的虔诚。 “我无憾!” 这是他的声音,被姜望禁止传播,但落入了姜望耳中的声音。 崔杼的身躯还在不断地崩溃,飞快地崩解。 他的血肉,他的神魂,他的寿元,他的命格……他的一生! 一切的一切,都崩解散尽。 锵! 长相思的轻吟声中,姜望长剑划过! 但他已经死去了。 彻底地死去了。 长剑斩碎了崔杼,也像是什么都不曾斩到。 而那不断旋转、不断加速的、恐怖的死灰色投枪,连丹陛都没有靠近,就无声无息地崩散了。 司礼监大太监韩令袖手而立,面无表情,好像根本不曾出过手。 而现场鸦雀无声! 整个太庙之前,没有一点声音! 这与姜望控制声音的道术无关。 是真的连呼吸声都停滞了! 当然更没有人说话。 谁敢在此时说话? 一个不好,今日之事,便要演变成巨大的浩劫。 别看齐帝对人才不吝赏赐,但是他狠起来的时候,也绝对不会有半分怜悯。 很多年前,有人这样评价当今齐帝,说他乃是盖世雄主——“无论恩罚,皆无加也!” 很多人只看到齐帝的恩宠无加,才高之辈能够在齐国一步登天,却往往忽视了,罚也“无加”! 当年分院遍布齐境的枯荣院,是怎么只剩下临淄城里的一座废墟? 其余地方,连废墟也没有了! 废太子姜无量,曾受恩宠无极,齐帝每每出征,都许他监国,甚至自己在朝中的时候,也常让姜无量处理政事。 可一旦失去恩宠之后呢? 废太子当年的所谓“党羽”,几乎被杀绝。而姜无量自元凤三十五年被囚入青石宫,至如今元凤五十五年,中间整整二十年的时间,天子不曾见他一面!这还是皇帝陛下的亲生儿子,曾经感情最深的那个儿子。 而今日,在御前较武,拔选国之天骄的大日子里,竟有其中一位天骄,谋逆刺君?! 这事若是追究下去。 首先一个,囚电军统帅修远,必要解职待查,说不得连命也保不住。 而将崔杼推介至此名单上的人…… 军中一路拔选的诸位官员、乃至于政事堂里亲手选出崔杼来的人,全部都要承担责任。 这责任……没有人能担得住! 大齐皇帝正坐在龙椅上,没有人能够直视他,也因此就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本也是没有表情的。 帝王心思,渊深如海。 他不开口,无人敢做声。 所以他开口了。 他淡声说道:“青羊镇男护驾有功,这功劳,朕给你记着,待黄河之会后,一并再赏。” 这不但不是吝啬,反而是极大的恩荣。 擒杀一个内府境的刺客,功劳说大也大,说小也就那么回事。姜望其实没能拦住崔杼,而且崔杼本就不可能近齐帝的身。 但姜望第一时间拦截崔杼,又极果断地隔绝声音、降低刺杀事件的影响,这果决的处置,无疑为他加了很多分。 齐帝选择把这份功劳记下来,并对姜望报以期许。 一旦姜望能够在黄河之会取得大功,两相叠加,很有可能让姜望一举跨过某些本来难以逾越的界限——他这两年才入齐,终究不如重玄胜、李龙川这些世家子可靠,也很难得到与他们相等的信任。所以有些门槛,其实是无形存在,且很难跨越的。 但也有例外——君不见当年齐武帝复国,多少默默无闻的姓氏从此显赫?有些是跟着齐武帝一起来到齐国的,也因为复国之功,成了齐国显贵。 姜望收回还在空中巡回的杀生钉,还剑于鞘,拱手礼道:“微臣只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他是齐国四品青牌,说起来,缉凶也的确是本职。 大齐皇帝道:“姜爱卿,你很好。朕没有看错你。” 他说的没有看错,自然是指上一次东华阁中赐紫衣一事。 不待姜望回话表忠心,他又忽然问道:“你可知,此贼为何明知不可为,也要在今日刺朕?” 姜望端谨道:“臣……不知。” 他当然明白,皇帝这个问题,并不仅仅是在问他。 同时他也确实不知道答案。 “诸卿可知?”大齐皇帝又看向那些勋贵百官。 高台之上,文武百官面面相觑。对于这种极其危险的问题,一时谁也不敢先开口。 但皇帝自己给出了答案。 他冷笑:“这是要效仿秦国怀帝旧事!” 勋贵百官们仿佛被定住了,连抬头也不敢。 姜望甚至听到了,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可见齐帝此话的重量。 但他没有听懂…… 什么秦国怀帝旧事? 超凡之后,他每日修行的时间都嫌不够,自然是没时间去读史的。超凡之前,的确读了一些书,但还不足以将天下各国的历史都熟记于心。 大齐皇帝显然发现了姜望的迷茫,淡声道:“太子,你是储君,给姜卿解释一下。” 这种程度的考教当然难不倒太子,但此时此刻出来说话,实在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姜无华倒还能保持着平静,依然是规规矩矩地起身行过礼后,才道:“秦怀帝时期。有宗室赢璋欲反,踟蹰不定。是年六月,有朝臣覆面,于御道刺怀帝。天下自此皆知朝政不稳,怀帝已失尽民心。于是赢璋举兵,杀怀帝于咸阳宫,同年登基,是为秦宣帝……今日之秦王室,便是这这一支。” 姜望听得心头一震。 而大齐皇帝站起身来,就站在龙椅之前,俯瞰着所有臣民,用并不严厉的声音问道—— “谁有此心?” 扑通! 姜无华一下子跪倒,额头贴在地面。 自丹陛至高台,从诸位皇子皇女,到文武百官、勋贵宗亲。乃至于平民百姓。 所有人,全部跪伏于地! 第三百零二章 恩赏无加,情义无价 “臣遵旨!” 北衙都尉郑世,匆匆领命而去。 这件事情绝不好查,今日这一回,崔杼以死刺齐君,背后不知是多少年的准备。 那幕后之人,怎会轻易留下痕迹? 崔杼死得干干净净,连神魂都崩解了,已经无法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信息。 而他能够进入囚电军这样的精锐齐君里,在凶名赫赫的齐之九卒中,做到副将这样的职务,并且得到囚电军统帅修远的器重……此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可以进入到黄河之会的最后名单里,更是不简单。 这不仅仅是实力,也一定需要背景清白才行。 须知就连那些来现场观礼的普通百姓,也都是上溯几代都身家清白的齐人。姜望若不是有重玄家背书,又有晏抚助推,要想上这个名单,也很艰难。 毕竟国之天骄若是不忠于国,那就是国之笑柄。 崔杼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找到机会对齐帝刺出那一记投枪。 这背后的无数个环节,都有可能被人施加影响——这是齐帝震怒的原因,也是文武百官惶恐的原因。对前者来说,每一个有可能被影响的环节,都有可能潜藏着逆党。对后者来说,每一个“可能”,都有可能牵连到他们,无论他们干不干净。 郑世必须要抓紧自此之后的每一息时间,在对方抹掉所有痕迹之前,找到真相,挖出残党。 同样是追查线索,都城巡检府和宫里那些宦官的手段,自是不一样。 前者直承皇帝之命,但也要受政事堂的监督,行事在规矩之内。 后者则只承皇命,一切只忠于皇帝的喜怒,撒起野来,无边无界。尤其是在齐帝震怒如此的时候。 可以说,姜望今日冒险的这一次谏言,不知让多少人免于风险。 一朝尽得人心! 很多人嘴上不方便说,心里却会记下这份人情。 将行刺案交给郑世负责之后,齐帝坐回龙椅:“众卿家且平身,‘大师之礼’未毕,不急着走。”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文武百官默默起身。 又听皇帝说道:“此次黄河之会,外楼境中,重玄遵秀出群伦。内府境中,姜望独领风骚。此二者,国之天骄也,众所共见。” “此外,计昭南为政事堂所共推,皆许为而立之下第一人。朕亦嘉之。” “此三人,当代表我大齐,出征黄河之会。国之荣辱,系于一身,不可松懈。” 姜望、重玄遵、计昭南,都躬身行礼:“愿为大齐效死!” 要说当今齐帝信重一个人的时候,是真的“恩宠无加”。 就连在今日如此震怒的时候,也能给姜望进谏的机会,甚至不去计较他的冒犯。 此刻看着场上这三位“国之天骄”,他满意地说道:“国有天骄,朕不能不赏。韩令!” 韩令往前一步,提声道:“兹计昭南、重玄遵、姜望三人,赐皇朝秘术各一部,同境之内自选! 赐天子内库法器一件,同境之内自选! 此外,焚香三日之后,请至‘温泉宫’,当以天浴! 五日之后,且往点将台,将由强者指点战斗技艺,为期五日! 望诸卿勉力,备战观河台。钦此!” 无论是皇朝秘术还是天子内库的法器,都已经极其珍贵。 而温泉宫、点将台,更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地方。更别说天子派出来指点战斗技艺的强者,又该是什么级别? 这还只是出征观河台,并未展旗! 天子之恩赏,的确无以复加。 姜望、重玄遵、计昭南齐齐行礼,除了肝脑涂地之外,也的确说不出其它的话来。 韩令宣旨之后,齐帝才抬了抬手,示意“大师之礼”结束。 于是皇帝皇后移驾,几位皇子皇女随行。 而文武百官,也都依次散去。 唯独韩令,走到广场上来,对姜望三人说道:“皇朝秘术和天子内库法器,这十日内任一时间,你们都可来取。不如先回去想好自己需要什么。” 计昭南点了点头。 说实话,这两样对他的吸引力并不大。作为军神弟子,他想要的、需要的,全都有了。 重玄遵则噙着笑道:“有劳公公了。” 身为重玄氏嫡子,他也什么都不缺。 唯独姜望,诚恳握住韩令的手,动情地说道:“我一定好好想想!” 韩令:…… “诸位都是国之天骄,是我大齐的骄傲,韩某将焚香以待。”他笑道。 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转身离去。 计昭南对着姜望笑了笑,然后并不看重玄遵一眼,径自离去了。 重玄遵则打量着姜望,好像才要认识他:“我们是不是见过?” 不得不说,这种冠绝临淄的人物,对你表示亲近态度的时候,那种魅力几乎是无法抗拒的。 “当然!在去年的稷门外,我跟姜青羊送你来着!”重玄胜的声音适时响起,满脸是笑:“兄长破关而出,风采照人,真叫愚弟欢喜!在齐阳战场上负的那些伤,好像都值得了!” 姜望无言…… 你身上受的那点伤,你现在还找得到吗? 重玄遵也笑了。 他不笑的时候,是临风玉树。他笑的时候,是满树梨花。 “你对为兄的好,为兄都记着。真不知如何回报!” 重玄胜笑得更灿烂,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把家主之位让给我,如何?” 饶是重玄遵冠绝临淄,也一时没能接住话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怎么会有这种毫无意义的屁话!? “我是说。”重玄胜不厌其烦,笑道:“兄长不知道怎么回报的话,不如把家主之位让给我。咱们这也是一桩佳话!” 重玄遵沉默了片刻,伸手拍了拍重玄胜的肩膀:“阿胜,你多勉力。” 这话他接不下去,索性不接了。对胖弟弟表示了一番鼓励,便转身离去。 重玄胜在他身后喊道:“兄长,不着急,你现在刚出来,还不了解情况,不妨慢慢考虑!我还很年轻,可以等!” 重玄遵并不回头,只用拿着书的手往后招了招,笑道:“那你慢慢等!” …… …… …… …… (我是凌晨逛完书友圈来加的这段话。 我太喜欢看书评了,我太喜欢逛书友圈了。我的读者太好了。 大家都很温柔很耐心的跟别人说话,解释疑惑,很认真的讨论剧情。 我写书太幸福了。我感觉自己太幸福了。 此时此刻我的心里好柔软。 跟你们给我的温柔相比,所有的煎熬都不值一提。) 第三百零四章不负良宵 击败雷占乾的过程,虽然很轻松。但没有人会忽视那一式“雷界”的强大。 雷占乾虽是败了,仍然有无限未来。 而姜望恰好掌握了与雷占乾同出一地的火源图腾,又有火系神通,在如此合适的条件之下,便自然而然地动了心思,想要根据“雷界”,推演出一式“火界”来。 并不是说姜望已经天赋高绝到这种地步,能够一次交手就学会对手的秘术。 最重要的原因,是雷占乾根本不足以掌控这道杀法,在战斗的过程中,未能弥合的弱点清晰可见,这道杀法背后的骨肉架构,也因此暴露出来。 而姜望以声闻仙态,完美接收了所有声音能够提供的情报。真正对这门杀法有了一定程度上的了解。 此为推演“火界”的前提,火源图腾和三昧真火,则是推演“火界”的基础。 这事说起来是天时地利,想起来是水到渠成,但真正做起来,却也并没有那么容易。 这一式“雷界”,提供天才创意的是姜无弃,填充骨血的是雷占乾,丰满细节的是雷氏几位强大家老。 雷占乾本人亦修行九天雷衍决多年,本身也是天骄人物,能够坐稳雷氏继承人的位置,自负“独占乾坤”,当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虽然被姜望屡次三番地击败,但也并不能抹去他的优秀。 雷氏虽然不及重玄家、李家这等顶级名门,但强大的家老也还是有几个的。且雷家本就以雷法闻名于世,正是自家领域。 此三方结合,方有“雷界”这一式杀法成型。 也正因为它的强大、恐怖,雷占乾才在还没能完全掌控的情况下,迫不及待地拿来对付姜望。 姜望想要轻松复刻,无疑是痴人说梦。 好在他开发出来如梦令的新用法,取其筑梦之能,将与雷占乾交战的那一幕,引入梦境中,反复观摩。 复盘战斗本就是他每次在太虚幻境里战斗之后的习惯,有了如梦令,总结经验教训的效率更高了。 关在房间里揣摩大半天,一遍又一遍地推演,才勉强算是有了一点思路。 长呼一口气。 若没有那乍现的灵光,以及必不可少的深厚积累,想要构筑一门好的术法,实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万事开头难,有思路就好办了。 姜望此时才从术法构建中收回心神,接着便听到了房门外的声音——呼吸声,和心跳声, 随手一招,房门洞开。 门口正守着着两位容颜姣好的侍女。 一见房门打开,左边的那个提着花篮的侍女立即便道:“公子稍候,水已经备好,马上沐浴。” 姜望愣了一下。 门外右边的侍女已经低头走进房间,将手里捧着的三脚吞云香炉放好,云烟袅袅而起,浮动着一种令人心清神明的香气。 两名家丁抬进来一个大浴桶,另外两名家丁则将提来的四桶热水倒进浴桶中,而后默默离开房间。 门外左边的侍女这时才走进来,随手将房门带上,将篮里的花瓣均匀洒落水面。又用纤纤玉指在水中试了试,抬头对姜望笑道:“公子,水温合适,请更衣沐浴。” 姜望这时候才想起来,三日后,他将去温泉宫享受天浴,在此之前,需要焚香三日。 不用说,这两位侍女肯定是重玄胜搞的名堂。看她们的样子,也是一直等在门外,怕影响了姜望的修炼。 姜望抬手,拦住那位放好香炉、上来便要给他宽衣的侍女,温声道:“辛苦你们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两位侍女对视一眼,有些难掩的遗憾,但也不至于纠缠,对姜望行了一礼,便退出了房间。 超凡修士无垢并非难事,唯独温泉宫是个特殊的地方,连着三日焚香沐浴后,方能前往,已是规矩。 姜望看着那漂浮着花瓣的浴桶,有一些不自在——只有那种惯爱涂面敷粉的公子哥,才会喜欢用花瓣泡澡! 不过该沐浴还是得沐浴。 褪去衣衫,坐进浴桶之后,才感受到从四肢百骸传来的舒坦。 这桶水里加了不少药材,但没有任何难闻的气味,反而带着清香。 那温润无害的力量,以水为介质,与身体做着细微的交流。 第三百零六章塑像披衣 “人气”,是一个乍听起来很熟悉,但难以落到实处,因而有些虚浮的词, 但切实存在。 齐帝问民的时候,姜无邪说:“人气不足,元气不足。以国之体制,人气更是官气之源流。此列国相争,掳掠人口之根本。” 前一句,是说人气作为生灵之气对天地元气的影响。后一句说的,则是人气与国家体制的联系。 九返侯的灵祠,就是一个没有什么人气的地方。 虽然在护国殿中供奉,也经常有人前来洒扫,但仍然显得很冷清。 姜望走进祠中。 此时仍是早晨。 临淄城里的绝大部分地方,都已经喧嚣起来。 唯独这里,肃穆安宁。 微冷的晨光不知从何处洒落。 有一个身影背对着姜望,沐浴在晨光中。 这是一个熟悉的人。 许是听到脚步声,他缓慢地回头,看向姜望。 看到姜望,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扭头回去,把手里的天意香插进香炉,然后彻底转过身来,与姜望正面相对。 “好久不见,姜青羊。”他说。 天意香是青色的,如缠青天之幕。 淡得几乎看不见、但又切实存在的烟气,在其人身后隐约升腾。 烟气跃过他,袅袅在初代九返侯那尊高大的塑像前—— 这是一个等身的塑像,约有八尺高,身形倒并不特别强壮。这尊塑像**着上身,身上伤痕无数。之所以说是**,因为还搭了半截紫色的袍子。 当年九返侯九战九返,力竭而死,武帝解下衣袍,披在他的尸身上。 供奉塑像如此,大概便是为了纪念此事。 而能够畅通无阻,来到太庙护国殿,又在此祭祀九返侯的,自然只有凤仙张氏唯一的血脉,张咏。 或者说,一个很可能并不是张咏的人。 姜望下意识就想起了重玄胜昨天的提醒——“你可能会有麻烦。” 心中警惕,面上不显:“是有一段时间。” 自云雾山那一次战斗过后,他们就没有再接触过。就算偶然见到了,也只是一眼瞥过。 当初同时从天府秘境里出来的几个人,他和许象乾、李龙川的交情越来越深,倒是与张咏接触几次之后,就形同陌路。 “过来祭祀我张氏先祖么?”张咏轻声道:“你有心了。” 说着,他侧开了身体,给姜望让出祭祀的位置。 九返侯当然是英烈,姜望起意进来看看,本也是要祭拜一番的。 当下也不多说什么,走到供台前,取了三根天意香,一并点燃,规规矩矩地礼敬之后,才将天意香插进香炉中。 又复拜了一拜。 张咏就一直站在旁边,直等着姜望这一套都做完,才问道:“为什么你可以一点敷衍都没有呢?你又不认识他,也不是土生土长的齐人,现在的凤仙张氏更不可能给你带来什么裨益……怎么你可以这么认真?” 此时的张咏,与姜望所见过的任何一次张咏,都不相同。 进天府秘境之前的张咏,勇敢之中带着点幼稚和怯懦。 出天府秘境之后的张咏,拘谨内敛,也明显更有自信。 彼时在云雾山跟在十一皇子姜无弃身后的张咏,急于出头,建功心切,眼里都是野心。 这是一套完整的、人物成长的画像。 而那个在道术独木成林和道术花海两层交叠中,目露哀求的张咏,复杂而神秘。 但无论是哪个张咏,都不会像今天这样,有这么多话。这么主动地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他又问。 “我不觉得你的问题是一个问题。世间之事,都要强求‘为什么’吗?”姜望说道:“九返侯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所以我尊敬他。就这么简单。” “你很真诚,真的,你很真诚。”张咏看着姜望,然后扭头看了看那九返侯的塑像。 他叹了一口气:“可惜我做不到。” 他用一种奇怪的、像是梦呓一样的语调说道:“无论我怎么说服自己,无论我怎么欺骗自己,我都没有办法,发自内心地尊敬……这个国家的任何人。” 姜望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所以?” 张咏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安慰道:“你不用紧张,我们不是敌人。我个人对你没有任何仇恨。而且……” 他笑了笑:“我不是你的对手,不是么?” 姜望当然不会因为他的话就放松警惕,手搭在剑柄上:“你到底是谁?” “你这个问题问我一千遍一万遍,我也只有一个答案。”他微垂着眸子,说道:“我是九返侯的后人,凤仙张氏幸存的唯一血脉,张咏。” “很奇怪。”姜望盯着他道:“我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奇怪。在云雾山的那个时候,我竟然选择了沉默,没有揭露你的疑点。而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再想起这件事。” 张咏呵呵呵地笑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你本性善良,知道体谅和同情。云雾山的那个你,只是屈从了你的本性。” “那时我中了你的瞳术?”姜望问。 “姜青羊,那不重要。”张咏说道:“重要的是你善良。” 姜望想了想,慢慢拔出长剑。长相思美丽的剑身,在晨光之中,比晨光更清澈。 “我想只是因为……”他说道:“那时候我还没有在齐国定居的打算,也还不是青牌捕头。” 张咏还在笑,他笑着问姜望:“职责所在?” “那么恻隐之心呢?”他追问:“你的善良,你的同情,你的怜悯呢?”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我的恻隐之心,不会交给杀手刺客,不会交给阴谋苟且之徒。” 自云雾山之后,张咏每次都是绕着姜望走,能不照面,绝不照面。 他这样的人,之所以今日会暴露自己,言语之中不再遮掩。姜望只能想到一个理由,那就是他已经彻底藏不住了。 他为什么突然就藏不住了? 姜望唯一能够联想到的,就是崔杼刺君案。 这个张咏,和崔杼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关系! “誒。”张咏笑着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太多了。你露了一根毫毛,他们就能把你祖宗十八代扒出来……” 他蓦地昂起头来,往前一步:“来,拿我!” 第三百零七章 十年落魄,一笔勾仇 对于战斗,姜望更是绝对不会有犹豫。 几乎是在张咏提步的同时,他已经纵剑近身。 长相思耀起一抹寒光,拉出一条直线,横于张咏身前。 名士潦倒,不改风流。 十年落魄,一笔勾仇! 这是姜望融合了朝宇十年藏刀之式后,锋芒再进的名士潦倒之剑。 剑起时寒光犹转,人近时寒光已消。 而那条横线……已经落于张咏身前。 一线当分生死。 但于此刻,张咏双眸骤然圆睁! 那是如深夜一般幽黑的眼睛。 他看着那条横线,以掩盖了所有情绪的眼睛,看着那条横线。 眼中的夜色迅速流逝。 而随着他眼中夜色的流逝,姜望斩出的那条横线,竟然消失了。 仿佛已经……融进了夜色里! 姜望这不是普通的一剑! 就算比不上朝宇巅峰状态的十年藏刀一杀,也是杀力暴涨,远胜早先的一剑。 这一剑若是面对雷占乾,雷占乾只有动用雷玺,才能相抗,且绝不轻松。 姜望握剑蓄势已久,面对一段时间未接触,不知深浅的张咏,直接斩出了这才练成贯通的一剑,虽不至于说十拿九稳,却也有一定的自信在。 但却如此轻易地便被“融化”了。 张咏这瞳术,比起当初在云雾山那一战时的表现,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姜望,当然也不至于畏缩。 他的第一剑没能建功,半分颤抖也无,直接脚步一点,在这方寸之间,踏碎青云。 以一种闲庭胜步的姿态,转至张咏侧面。 而将身半倾前压,目光一瞬间变得凌厉。轻闲的感觉褪去了,转变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剑尖直抵其人腰窝。 此剑是为老将迟暮,孤勇搏死。 张咏亦是一转眸,这一次与姜望对视。 姜望明明已经尽量避免看他的眼睛,但还是被张咏轻易地接上了目光。 是的。 这种感觉…… 就像是自己的目光凝为实质,被张咏的眼睛掌控着,两个人的两道目光,于是连接到一起。 几近于王骜一拳打碎血王目光的表现! 当然,这并不是说张咏能有王骜那样的实力,毕竟姜望也远不能跟血王比。而是瞳术本就更能驾驭目光,同时他的瞳术,也的确已经到了一个难以测度的境界。 姜望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黑夜。 那是茫茫无际的、深邃的夜晚。幽远的恐惧在无限蔓延中。 剑还在手中,剑势还在凝聚,但对手已不知何踪! 这不是鲍伯昭的无光神通,不是光亮被湮灭所以陷入黑暗。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的“黑夜”。 第三百零八章 哭祠 张咏又看向姜望,用他哀伤的眼神看向姜望:“或许我应该在灭化的状态里,杀死你。此时此刻,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不想杀你。” 他随即又哀伤地笑了:“或许我也杀不死你。刚才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身上,有很可怕的神通存在。” 他此时的眼睛,看起来普普通通,没有半点特异的地方。 但姜望已经见识过他的瞳术了,知道有多可怕。那抽离了一切的黑夜,那带走了名士潦倒之剑的黑夜…… “你果然跟崔杼是一伙的。”姜望说道。 到了这个时候,那如出一辙的崩解状态,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崔杼……”张咏呢喃了一句,看着姜望道:“姜望,你也是小国出身。你应该懂我的。” “你问我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他问:“我们也是儿子,女儿,父亲,母亲。为什么我们就要死在山里、田间、路边? 为什么我们的国民,水深火热,时时要活在凶兽的恐惧之中? 为什么齐人却可以如此幸福,普通人也能够去郊外踏青?” 为什么我们的战士浴血搏杀,却也守不住我们应得的资源? 为什么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大部分的收获却要被强国拿走? 为什么无论我们怎么努力,无论做什么,无论付出多少!也都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 姜望忽然想到了阳国。 想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将纪承。 老将白发,曾见多少生死? 天雄纪氏从男到女,再从少到老,满门都战死,也没能挽回祖国覆亡的命运。 他又想起了三山城。 想到血洒玉衡峰上的那些人,想起窦月眉自断道途,连开五府,有搬山之神通,却依然拿那山,无可奈何! 他当然也记得,在旭国松涛城外的松林兽巢中,看到的那个老年妖族。 野兽催化成凶兽,凶兽在肆虐嗜血之后养成根基。 而后再以活生生的妖族为原材料,催成妖兽,从而收获一枚枚开脉丹。 开脉丹的底色,是带着血的。 强国捕捉妖族,分配给小国。小国建立兽巢,炼制出开脉丹,上贡给强国。通过这一套体系,强国牢牢控制着小国的成长…… 这些事情,姜望是知道的。 姜望亲眼目睹了那一切,他已经见过了关于开脉丹的很多真相,可他无法回答张咏……为什么! 因而他只能问道:“你是哪个国家的人?” “我是哪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 张咏恨声说道:“我们要让姜述那独夫知道, 一直有人恨他。永远有人恨他。 叫他有生之年,不得安寝。 叫他永世,无法真正相信任何一个人! 所以崔杼拼死一次,所以我!” 他没有说下去。 他的手已经消失了,他的腿也已经崩散。 姜望沉默。 而张咏看着他说:“姜望,你与那些人不同。我知道的。你与他们不同。” 他的耳朵也没有了,但是他的眼睛看着姜望,那是一种渴求认同的眼神。 他的嘴巴说:“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然后嘴巴也消失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间忽然响起噪声。 先是侍卫的声音:“何人喧闹太庙?” 紧接着是一个急促的声音:“都城巡检府奉旨办案!让开!” 姜望此时虽然已经散去了声闻仙态,但还是迅速捕捉到了声音的情报。 追进太庙的这批人,足有十四名。 而那个急促的、为首者的声音,是曾经接触过的熟人。乃是四品青牌捕头马雄,曾以大辟之刑对决仵官王。 是青牌的队伍! 几乎是前声刚落,风声便近了耳边。 话音未歇,马雄已经一马当先,冲到了护国殿里,冲到这处九返侯的灵祠中来。 此时张咏崩解得只剩一双眼睛,他用仅剩的眼睛,往灵祠外看了一眼。 那一眼,带着讥嘲。 但眼睛也消失了。 他在这崩解的状态里有一击之力,但没有拿来对付姜望。如果马雄早来一步,他或许可以留下点什么,但此刻已无法继续。 也不必继续。 姜望没有想清楚,张咏最后的那个眼神里的讥嘲,是代表什么。 但是在其人眼睛消失的那一刹。 他忽然想明白了,很久以前,他从张咏身上看到的那种熟悉感是什么…… 那是他感同身受的山河寥落,是背井离乡无枝可依的彷徨,是让他泪流满面的家园破碎之苦。 如张咏所说,他并非是以瞳术控制姜望,而是勾动姜望心底的情绪。包括感同身受,包括怜悯,包括熟悉…… 因而……张咏和他一样,是失乡之人,是丧家之客。 现在随着张咏之死,瞳术的作用也已经消失。 姜望所以才能够把一些事情想得更清楚。 今时今日张咏在此地,的确不是为了等他。自己只是恰逢其会。 那么张咏为什么会来这里? 只是单纯地因为占用了那个“张咏”的身份,所以来祭拜先祖? 不对。 姜望忽然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张咏崩解血肉魂命而死,不应该有血腥味才对。 不对…… 血腥味一直存在,只是在之前,被张咏的瞳术掩盖了。 姜望蓦地抬头,看向那尊九返侯的塑像。 而更擅长办案探查的马雄,更已疾步踏前,一把扯下了九返侯身上的那件紫袍! 于是进得灵祠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张咏死前留下了什么。 那是以血为墨,写在九返侯塑像身上的控诉。 那是一首姜望印象很深刻的诗。 那血书写道—— “抵死缠绵富贵长,以身捐国无名将!” “天下都颂石门李,还有谁知凤仙张?” 那是青崖书院大儒墨琊写的一首诗。 那位大儒本是嫉恶如仇的性子,想骂谁就骂谁,从不嘴下留情。 姜望第一次听的时候,还是许象乾路见不平,为张咏出头,诵出来嘲讽静海高氏的高京。 说起来这首诗虽然不留情面,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墨琊本人又不需要在齐国讨生活,而齐帝也不可能就为这么一首诗派人追杀墨琊。天底下狂生多了去了。 而且天下这般广阔,权势终有尽头。便是楚国乡间一农夫,不敢碰村里地痞的晦气,却也敢骂秦帝骂上个三天三夜。 所以一首讽刺之诗,实在不算什么。 唯独在于…… 这首诗以鲜血写在九返侯的塑像身上。 而写下这首诗的人,是九返侯最后的血脉! 第三百零九章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姜望现在当然知道,刚才死去的这个“张咏”,绝不是凤仙张氏的血脉。 都城巡检府的青牌,现在也有足够多的手段,不需要任何线索,就可以做出铁一样的证据,证明此“张咏”并非彼“张咏”。 但谁能相信? 在今日之前,张咏还是凤仙张氏唯一幸存的血脉,在天府秘境中得到了机会,跟在大齐皇子姜无弃身边做事,努力勤奋上进,一心想要恢复祖上荣光。 今日之后,而且恰恰是做了这么一件事之后,都城巡检府突然再宣布他并非真正的张咏。 哪怕证据再充分,也很难取信于人。 所以死在九返侯灵祠里的这个人,无论是不是真的张咏,也都是张咏。 他在死前留血书于九返侯的塑像之上。 是以“张咏”这个身份,向张氏先祖哀哭。 这是国之功臣子孙,对齐庭的血泪控诉!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跟崔杼刺齐君之事,明显环环相扣! 前有夏国刺客在齐国境内势力的遮掩下,于“大师之礼”上刺齐君。 后有复国功臣之后,以死哭祠。骂齐君苛待功臣之后,却沉迷女色,厚赏无功之高氏。 若仅以此二事来看,很像是一副齐帝失德、齐庭统治不稳、国内形势飘摇的画面。 一个处理不好…… 人心见异! 看清血书内容的同时,四品青牌捕头马雄脸色剧变,立即又将那件紫袍盖上九返侯塑像,猛地回头:“都不准进来!锁住护国殿,不许任何人出入!” 这一幕的确是应该封锁住,但意义已经不大。 姜望默默环视,那些已经冲进来的青牌捕头和还在不断聚拢的太庙卫士…… 他们进来又迅速出去了。 今日这一幕必然会被传开。 就算这些人全部守口如瓶,崔杼和“张咏”背后的那股力量,也一定会让今日九返侯灵祠里发生的事情,传遍天下。 不会让“张咏”这么惨烈的死法完全失去意义。 只不过适逢其会的姜望,就难免有些麻烦了…… 其他的青牌捕快退出去了,他却不方便离开。 作为在“张咏”死前最后和他有所交流的人,很多人都想知道,姜望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第三百一十一章 在北衙 马雄在巡检府内部的位置,明显是比杨姓巡检副使低一些的。 所以是他主动起身,走到房间外——正在“问话”的这个房间,自然是不能随便让人进来的。 “请她进来吧。” 外间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只听到马雄这么无奈地说了一句,然后自己走了进来。 他与姓杨的巡检副使对视了一下,显然是传音说了点什么,杨姓巡检副使也微微点头。 过不得一会儿,大齐华英宫主就走了进来。 她那比一般男儿都要高挑的身形踏进房间里,自然吸聚了所有视线。 “宫主殿下。”杨姓巡检副使道:“请恕下官公务在身,不能行礼。” 姜无忧抬抬手:“不必多礼。你们这不是审讯吧?是的话本宫就避一下,” “自然不是。姜捕头也不是犯人。”杨姓巡检副使道:“就是正常的问话。” “那好。”姜无忧笑了笑:“本宫旁听一下。” 说罢,也不理会这杨姓巡检副使和马雄的反应,自顾看了看,洒脱地拿了一把椅子,在边上坐了。 从头到尾倒是没有跟姜望有什么沟通。 但谁也都知道,她是为何而来。 姜望倒并不惊讶。 都城巡检府的青牌捕头,都直接公开追缉姜无弃手底下的人了,姜无忧若还得不到消息,那这储位,华英宫真是没什么可争的。 因而她能知道姜望被马雄带回巡检府,并迅速赶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马雄咳了一声,正要继续问话。 笃笃笃。 又有敲门声响起。 自然不能让杨巡检使去看情况,更不可能让华英宫主去。 马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再次起身,出门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身后已经跟上了一个胖大的身影。 重玄胜脸上带笑:“我没有打扰大家吧?” “当然没有。”杨姓巡检副使脸带微笑道:“重玄公子请随意坐,我们与姜捕头问过话就可以。” 重玄胖倒也不会客气,但左右看了看房间里的空椅子,便笑道:“没关系,方才轿子坐累了,我站一会儿!” 姜无忧来也就罢了,除了护住姜望之外,可能也是关心姜无弃在此事之中涉及多少,想要得到第一手情报。 第三百一十三章人间悲欢各不同 华英宫的轿子,在一条深巷尽头的茶楼前停下。 这自然是重玄胜的产业,专用于私下小聚。 早先姜望去七星谷之前,李龙川等人就是在这里为他践行。 走进茶楼,进得雅间,重玄胜和十四早已等在里面——当然不是说他与华英宫有什么私底下的接触,而是要双方一起,就今日之事讨论出个章程。 毕竟他们都去接了姜望,姜望也免得分别再应对一遍。 姜无忧和姜望各自坐了。 华英宫主在任何地方自然都是主角,她抬了抬手,直接说道:“你还有什么可以跟我们讲,但是不方便在巡检府说的么?” 姜望想了想,把“张咏”当时质问他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为什么小国之民饱受折磨,大国之民却可得享安宁……诸如此类。 这话他自是不方便在巡检府说的,因为他自己,也是出身“小国”。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必要的联想与怀疑。 彼时说这些话的时候,张咏愤懑、绝望、痛苦。 姜望复述之时,尽量不掺杂半点情感。 房间里的其他三人,姜无忧、重玄胜、十四,都认真听着。 听姜望复述罢了。 姜无忧冷笑一声:“他以为齐国的强大,只是因为吸他们的血吗?他以为他们那些小国的弱小,只是因为上贡吗?权利须和责任相对,你承担多少,才能够攫取多少!翻翻史书,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少国家消亡!如果不是我大齐庇护,他们很多国家,连国家都未必会存在!还想拥有开脉丹,还想拥有超凡修士?孰为可笑!” 从很多层面来说,姜无忧的话,都是没有错的。大国享有更多资源的同时,也承担了更多责任。别的不说,只一点,每年有多少齐国修士战死海疆? 这可能是小国修士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的数字。 唯独是……那些存在于“小国”两个字背后的,那些活生生的人,那些小国寡民的悲惨处境,确实是被忽略了。 重玄胜没有说话,但看他的表情,无疑是认同的。 姜望对“张咏”,有一种不便明言的同情,这同情仅针对于其人的出身和经历。毕竟同有毁家失乡之恨。同样在微末之间,见识过这个世界上,最底层的那些痛苦。 第三百一十四章 姜氏有女名无忧,世间男儿恐羞见 大概是因为姜无忧的身份,姜望一直忽略了她的修为。 华英宫主这个身份,这个名位,本身已经不需要再靠实力来支撑。 不过若是仔细探究,作为大齐皇室的三皇女,姜无忧在修为上好像确实黯淡。 太子姜无华好像很普通,但也是外楼巅峰的修为。而她的两位弟弟,姜无邪和姜无弃,现在的境界可也都不输给她了。 姜无弃深不可测,先不去说。 七星谷之时,姜无邪尚比雷占乾要弱一筹。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好像可以说一声,“不过如此”。但姜望总觉得,姜无邪的实力,没有那么简单。那杆红鸾枪,可是令人惊艳得紧。或许其人发力的时候,正在内府之后。 而姜无忧…… 现在再回想一下,当初在天涯台。季少卿想要逃离之时,姜无忧一记方天鬼神戟砸落,为何辜怀信就立即出面了? 除了是他要让季少卿体面一战之外,其实也指向了另一个可能—— 那就是,姜无忧一戟下去,季少卿会死! 季少卿的实力,姜望是深知的。虽然他亲手击败并杀死了此人,但并不会觉得,自己可以一招就将其杀死。 而同为内府境的姜无忧,却好像可以做到这一点。至少是在辜怀信的眼中……好像可以做到这一点, 那么内府境的姜无忧,到底有多强? 国之储位,当然不会只以修为来定。 但那个位置是全方位的竞争,如果姜无忧不够强,未来不够宽广,留下了如此巨大的短板,在其它方面也没有压倒性的优势……何以她能与其它几宫相争,不落下风? 甚至于在很多时候,她明显更张扬,更主动。 在海外,她既能调动钓海楼庶务使级别的暗子,又在决明岛说得上话,甚至请得动祁笑。 这是非常具有影响力的表现了。 凭借什么? 别的方面不说,在修行上,凭借什么? “什么路?”姜望问。 重玄胜说道:“她试图练出真武之体,要引武入道,以道行武。把武道并入现有的修行体系中!以腾龙、内府、外楼,乃至神临、洞真、衍道的修为,驾驭武道的力量!” 姜望震惊莫名。 他现在已经知道,武道是一条全新的道路。有很多可敬且可怕的人,在这条道路上攀登。为自己争夺风景,为人族另立高峰。 但现在…… 武道还在探索的路上。 就有人在研究如何把武道并入现行修行体系。 一如曾经飞剑时代的飞剑之术,成就了现在的道剑之术。 姜无忧亦是那些相信武道必有未来的人之一,但她的相信更彻底。武道还未功成,她已经开始探索武道与现世修行体系融合的可能。 这非常困难。 困难到什么地步? 只看一点。 以姜无忧人人称羡的修行天赋,又主修大齐皇室顶级功法至尊紫薇中天典,得传天经地纬二部。 无论是按部就班的修行,还是专修武道,现在的成就至少也在神临,或者武道二十一重天。 可她现在,以三十余岁,不能再被称为年轻天骄的年纪,仍在内府境中! 而她仍然是如此英姿飒爽,不见半点扭捏挫败。 姜望偶尔有几次去华英宫见她,她不是在练刀,就是在练戟。 你在她身上,永远感受不到她正面对的挫折。 尤其是她还在争储的位置上,朝野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她。她却困顿于内府,艰难跋涉。 但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姜无忧,她都高贵、威仪、英武不凡。 她坚定走她的路,在任何时候都不动摇。 这是何等强大的内心? 这需要何等的决心和勇气? 这的确是……令人敬佩! 姜望再一次地感受到,这真真切切的、是一个群星闪耀的璀璨世界! 有如此之多光芒万丈的人物! “华英宫主从未跟我说过这些。”姜望怀着一种难以尽述的感触,说道:“此时得知,实在令我感佩万分。” 重玄胜道:“涉及华英宫之事,自然不会传开。不过临淄顶级圈子里都知道,但以前没几个人相信她能做到。至于现在……没几个人会觉得她做不到。大家都明白,已经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她那条前无古人、目前也绝无仅有的路,应该已见轮廓。不然不会有天涯台那一戟。 姜望想着,一时心神激荡。 重玄胜却想起,那日在大师之礼,姜无忧与大齐皇后的对话。 那场对话当然不会外传,此话姜望不知,但他作为顶级名门重玄氏的嫡子,自然也有门路可以听闻。 皇后试图让姜无忧招姜望为驸马。 姜无忧那天说——“姜望自是英雄之姿,但儿臣亦有英雄之志,此非俗事可为!” 彼时彼刻,哪怕是大齐皇后,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谁能说姜无忧不是英雄呢? 就连他重玄胜,虽然绝不掺和皇室夺嫡,但也对姜无忧非常敬佩。 晏抚被姜无忧打得抱头鼠窜,不敢露头,又岂止是打不过而已? 时人有诗曰——“姜氏有女名无忧,世间男儿恐羞见!” 他有时候看到姜无忧,也真的是会惭愧的!云九小说 “我很期待,华英宫主真武之体练成之日。”姜望说。 “期待归期待。”重玄胜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你们只有一事之约,你可不要把自己的一生搭进去。做了驸马,你再有才华,也只能黯淡。” “……”姜望有些无语:“我真想敲开你的脑子,看看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但迎着十四瞧来的眼神…… 他只能无奈地挥挥手:“闲话真多!” 姜望实在难以理解,这胖子为什么什么话题都能扯远。 前一句真武之体,后一句就驸马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件事还真有人提起过,若不是姜无忧态度强硬…… 重玄胜高深莫测地撇撇嘴,也不说明白了,转问道:“你早就知道张咏不对劲了吧?” “在云雾山的时候……”姜望没有隐瞒,倒是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重玄胜往后一靠,得意地笑了:“就这么知道的!”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世间少有玉郎君 姜望琢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重玄胜套话成功了。 虽然他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但这胖子得意的样子,还真挺欠收拾的。要不是十四在场…… 心胸开阔的姜爵爷摇了摇头,懒得与他计较:“那时候我被他的瞳术影响了,对他心生同情。所以什么也没有说。这一次他死了,那种影响才消失。” 重玄胜倒其实是早就觉得张咏未必对劲,他的选择是避而远之,不去理会。齐国这么大,每日都有无数的事情在发生或者结束,他不会什么事情都去插一手。 一旦他重玄胜决定要做什么,往往都是在时间和利益之间达成了平衡。 何况张咏后来混了长生宫,那必然是已经被调查过,不存在能够轻易查出来的问题。重玄胜不在其位,也不想自找麻烦。 对于姜望当时默不作声的决定,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尤其现在姜望说,当时也是受到了瞳术的影响,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但还是提醒道:“这事不要对第二个人说。” “放心,我没有那么蠢。”姜望自信满满地说道,又有些好奇:“说正经的,你怎么清楚我早就知道了张咏不对劲?” 重玄胜打了个哈欠,随口道:“你对张咏的瞳术很了解,但战斗的过程却只讲了一个大概。你可能是没有花时间去圆,又或是在姜无忧面前过于放松,不过我一听就听出来,相对于这次战斗,你了解得有点多,肯定不是第一次面对张咏的瞳术。那么问题来了,凤仙张氏没有瞳术传承,你虽然不够聪明,但这很容易就能查得到的啊!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了张咏不对劲。” 就随口多说了几句,这胖子便猜得七七八八! 张咏说得对,这个世界上聪明人太多了。姜望想。 不够聪明就不够聪明吧,我不生气,够能打就行。他又想。 “对了。”姜望换了个话题:“那个姓杨的巡检副使态度很好,是你找了关系么?” 重玄胜摇了摇大脑袋:“我以为你不会问的,姜青羊,是我高估你了!” “说人话。”姜望咬牙道。 “嘿!”重玄胜嗤之以鼻:“你待怎的?还想不想知道答案?” 第三百一十七章 裸身衔玉 早晨在太庙里发生的事情,第一时间就被封锁了消息,但不可能封锁得住…… 至少不是一个马雄能封锁住的。 别的不说,就连他自己,这临淄城里多的是人能从他嘴里问出东西来,他还不敢不开口。 最先知晓的,自然是在都城巡检府内部很有力量的那些人。 重玄胜这种,则属于跟当事人联系紧密的。 李家得到消息的时间,不在最快那一拨,但也不算慢。 姜望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有人进来报信。两相验证,与姜望所说的完全吻合。 彼时李家的老太君坐在上首位置慢悠悠地喝茶。 当代摧城侯李正言,和李正书正在谈论此事。 自李正言坐稳家主之位后,老太太就很少再对家族里的事情发表意见。 除了喝喝茶,听听戏,再就是偶尔拿着龙头拐杖打打李龙川。 只是在下面的人说到,姜望在去九返侯灵祠,遭遇变故之前,是从初代摧城侯的灵祠出来,刚刚祭祀过初代摧城侯…… 老太太忍不住又说了一句:“真是个好孩子。” 李正言和李正书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 …… 从李府离开后,姜望便自回了霞山别府。 无论此刻临淄是多么风云变幻,多少人忐忑不安。自身的修为,才是立身之本。黄河之会的成绩,才是进身之阶。 姜望从来都是清醒的。清楚自己要什么,并一以贯之地去努力。 闭门锁室,自去钻研火界之术。 他必须要承认一件事情。 虽然他轻松击败雷占乾,好像是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但其实他的火源图腾,修行进度远不如雷占乾的雷源图腾。 火源图腾之力不足以跟三昧真火保持平衡,哪怕火界之术在他的主导下构建出轮廓,而他已经极力在压制三昧真火。 质的差距需要用量来靠近。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姜望不得不分出更多的修炼时间来给火源图典。那毕竟也是一方世界里的强大功法,没有那么容易钻研透彻。 好在他的火源图腾并非单纯的火源图腾,早已和白骨莲花连成炙火骨莲。 无属性的星力可以转化成一切力量,当然也包括图腾之力。两相加持之下,才勉强可以稍作平衡。 但要想尽快达到火界之术的要求,不在火源图典上付出更多努力是不可能的。 从白天到夜晚,修行之中,时间流逝得匆忙。 修炼当然辛苦。 在别人鲜衣怒马的时候,在别人花天酒地的时候,永远埋头,永远跋涉。 忍受寂寞和孤独,跟安逸的本能做对抗。 不过,能够安心修行,在很多时候,其实已经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九返侯灵祠之事,已经在暗涌中传遍了都城。 这一夜的临淄,无数人无眠! …… …… 当今齐帝,几乎每日都坐朝。 从卯时,到辰时,每日两个时辰,风雨无阻。 一旬只休沐一日。至今,已经五十五年。 不可谓不勤勉。 齐国在他的统治下,已是毋庸置疑的东域霸主,雄视四方,威加海外。 卯时是早朝开始的时间,所以其实还在寅时,参与朝会的大臣,就已经到得差不多了。政事堂里的朝议大夫们,更是已经把今日的政事提前议过。 哪怕是在五月末,寅时也还未有天亮。 伟大的临淄城,蛰伏在冗长的夜晚里, 紫极殿外那雄阔的广场上,文武百官们像蚂蚁一样从各处移动而来,慢慢聚集到一起。 然后依着各自的尊卑、位阶,默默排列成队,等待那一声朝闻钟。 在过去的岁月里,无数的官员走过这片广场,走过不知道多少次。 但今日,是不同的。 若从高空俯瞰,若视线能不被这夜色所掩,当能看到—— 那在巨大白石广场上汇聚的“蚂蚁”,无论尊卑,都非常刻意地绕了一个大圈,在广场上留下一个巨大的空白。 空白中间,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一只小蚂蚁。 当天光渐渐挑破无边的夜幕,这个世界迎来晨曦时。 铛~ 观星楼上的朝闻钟,已经撞响。 这一声雄浑悠长,传遍这三百里霸国巨城,使人闻之,清心,醒神,明性。 第三百一十八章 捷报 紫极殿是朝议之殿。 殿前的广场,是臣子等候和聚集的地方。 姜无弃是子,亦是臣。 虽然当时无人敢留下来看姜无弃一眼,但朝野上下关心此事的人,实则全都竖起了耳朵。 姜无弃类于天子,而比天子更宽仁,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明君之选。 唯独是先天不足,有早夭之厄——但这么一年一年地活了下来,好像那早夭之厄也不怎么可靠。 甚至有很多声音认为,这是十一皇子韬光养晦之举。 若无这个缺点,他实在是比其他哥哥姐姐都要优秀一些,很容易被针对。 姜无弃如何涉险过关,对于重玄胜来说并不重要,他也只是听一耳朵结果罢了。 无论谁来做大齐天子,总归影响不到重玄家的地位。 如重玄家这类顶级名门,只需要效忠天子。 所以重玄胜唯一需要全神应对的,就只是重玄遵而已。 谁做天子不重要,谁来做这个重玄家的家主,很重要。 在重玄遵进入稷下学宫的时间里,他完成了诸多布局。在大师之礼后,他也每日奔忙,埋下许多后手。 但一步都没有用上。 重玄遵什么也没有做。 其人仿佛完全不在乎名下产业被拆分得七零八落的事实,也好像根本不清楚王夷吾被打入了死囚营,更好像不在乎家族里的风向似乎悄悄转变,不少家老似乎更支持重玄胜…… 他从“大师之礼”后,只见了几个核心手下,就闭门锁院,专心修行。 重玄胜于是知道,这个兄长是不打算现在就一决雌雄了。 这是重玄遵已经非常重视他的表现。 哪怕是借着天府之威、盖压临淄之势,也没有想着直接一举压下重玄胜。而是把时间放在黄河之会后,要携黄河之会上的赫赫威名,再回过头来高山压卵。当然,这又是另外一种自信。重玄遵自信在黄河之会上,必有所得。 于整体而论,这是堂堂正正之师,倒让重玄胜的那些手段,变得滑稽可笑了起来。 重玄胜该做的、能做的,在重玄遵被关在稷下学宫里的时候,已经都做了。 现在重玄遵不入局,整日闭门修行,就跟其人还在稷下学宫里没两样。反倒叫重玄胜无从下手。 但怎么可能还跟其人在稷下学宫里一样? 彼时谁也不知道,一年时间重玄遵能走到什么地步。而现在,人尽皆知他是天府外楼,盖压同代,真正践行了“夺尽同辈风华”这句话。 他不需要做什么,很多事情就已经不一样了…… 比如那些摇摆中的家老,甚至比如,爷爷重玄云波本人。 重玄老侯爷虽然不会明确表态,但自重玄遵大师之礼上以一敌三,力压三位天骄之后,他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 重玄胜这段时间也懒得再往博望侯府跑,索性天天在霞山别府里修行……呃,盯着姜望修行。 用他的话说,在修行上,他怎么拼也拼不过重玄遵了,也不要浪费太多时间。现在他全身上下“千斤之子”的希望,就都压在名满齐国的姜青羊身上。 黄河之会必要争第一! 在修行方面,姜望是从来都不需要监督的。 但他偶尔也要出来转悠两步,放松一下身心,或者吃点零嘴——他本来是不吃零嘴的,但是为了给姜安安买好吃的,经常听说有什么东西好吃,就要先试一试,渐渐也就养成习惯了。 每到这个时候,重玄胜就会准时跳出来。 “海族未灭,何以家为?” 啊呸。 是“天下第一未成,姜青羊你何敢懈怠?对得起你妹妹,对得起你胜哥,对得起临淄千千万万相信你的人吗?” 姜望只能默默回去…… 早课,晚课,名士潦倒一笔勾仇,火界之术…… 反正时间就这么密密匝匝地过去,一寸一寸地前行。 好像崔杼、张咏引起的恐怖风暴,都已经远离了。 作为黄河之会的参与者,他的确也有远离政治风暴的资格。 那潜于水面之下的巨大阴影,好像已经短暂地与他无关。 大师之礼后的第三天。 今日焚香沐浴之后,明天就可以去温泉宫“天浴”。 而再过两天,就是去点将台接受强者指点的日子。 再然后就是去挑选合适的皇朝秘术,当然重点是瞳术。 总之,接下来是实力高速发展的一段时间,且每一步的强大,都有迹可循。他没有理由不抓紧。 重玄胜嘴上说着修行已经没有必要,怎么也撵不上那个堂兄,实际上也是开始拼了这条胖命。 第三百一十九章 落子倾山 王夷吾这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声援重玄遵! 他无法离开死囚营,不能够回临淄。但是他要让临淄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他王夷吾的存在。 他用阵斩神通外楼华方宇的战绩,告知临淄,齐国内府第一,孰未可知! 更是用这封只有一句话的捷报,为重玄遵造势。 天府者,天下第一府。 姜望不够看,重玄胜更不够。 重玄胜愣了片刻,咬牙笑道:“好得很呐!” 至于姜望…… 对于王夷吾的战绩,他倒是没有很惊讶。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王夷吾的实力和天赋,古往今来第一的通天境,本就是一种里程碑式的证明。 其人打遍军中无敌手,那也是实实在在的战绩,不是吹捧出来的。 兵主神通号称是“万军之将,天下之凶。”,经过战场上的磨砺,最终会发出怎样的光彩,其实难以想象。 没有人会否认王夷吾的未来。 下一次的胜负,在交手之前都未可知。 当然,姜望亦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无论王夷吾有多强,既然已经被他反超了……压过一头,一世压一头。 唯独让他惊讶的是,王夷吾这一份战绩的背景——春死之军兵出夏国,一日内破境百里! 夏国自当年战败后,就已经退回南域,现在与齐国并不接壤。 中间有好大一块区域,有好几个小国作为缓冲。 何以有此战?何以春死之军能够突然攻入夏国?何以王夷吾能够冲破剑锋山的防线,杀死夏国守将华方宇? “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场战争吗?”姜望问重玄胜。 在他看来,其人先前能笑着问捷报,心里应该是有预期的。 不过重玄胜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早知道?我只是,对陛下会这样落子……不意外。这就是陛下会有的手笔。” 他叹道:“当今天子之气魄,真是超迈四海!” 人身有四海,曰脊柱海、躯干海、四肢海、头部海,又名通天海、五府海、藏星海、元神海。 修行者常以肉身映照现世。 第三百二十章 齐天子遥在东国 能够在两日内完成大军借道,足够说明,在齐国与夏国之间的这些小国,早已被齐国慑服。 无论它们本身是否情愿,都无法抗拒齐国的任何决定。 大概与之前的阳国没什么两样,只等齐国什么时候一战而定——又或者留着作为开脉丹的产地。 不过,毕竟是借道远征,齐国也只出动了齐九卒中的一支,若说要一战灭夏,肯定是不够现实。 但仅仅是攻下剑锋山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具备了巨大的政治意义。更别说这场战争,还轻松镇压了国内形势,把一场筹谋许久的动荡,平复于无形。 剩下的,只等青牌们慢慢抓出那些暗中的影子来。 而重玄胜说道:“叔父早就说过,夏国这些年来一直蠢蠢欲动,齐夏之间,必然还有一战。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战会来得这样早。此时或许不是良机,但又好像……是恰当其时!至于是否真能够达到敲打夏国的作用,还需要看这场战最后能打成什么样,” 重玄褚良是经常会和重玄胜推演军略的,可以说重玄胜关于兵事的能力,皆传于凶屠。 作为齐国现在顶级的名将之一,凶屠的战争嗅觉自然不会差。 那么齐天子的这一步,就还有第三重目的……敲打夏国,遏制对方蠢蠢欲动的野心,再次确立齐夏之间的政治态势。而这,仅仅杀死一个神通外楼境的华方宇,肯定不够。 必须还要守住剑锋山! 回到这一场大战中来。 夏国虽然早已没了当年与齐国争雄时候的威风,但也是南域数得着的大国,与魏国相争于南域东部,各有胜负。 当然不可能跟几乎统合了半个南域的楚国相较,却也绝非宗庙崩碎的阳国可比。 “春死”是大齐排名第二的精锐,拥兵十万众,不可能第一时间全部涌入夏国。 所以破境百里,打破剑锋山的,只是一支先锋军队。 而王夷吾所率死囚营,为此锋镝。 区区一个内府境的王夷吾,能够阵斩剑锋山守将华方宇,已经算得上天骄表现。却不可能在夏国大军的反扑下,守得住剑锋山。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临淄城内 “天浴”最终还是浴了。 想来齐帝说好的是赏赐,不至于事到临头了,给宫里招个人才。 那位温老太医真是顽童心态,姜望唯独是……有些同情晏抚。 他不知道那位朝议大夫温延玉是怎样一个人,但温汀兰的这位三爷爷,可真是不好对付。 上次找上门去的,幸好是温汀兰本人。 若换成这位温太医…… 想想怪瘆得慌的。 “天浴”的效果很好。具体来说,就是把经由四灵炼体决、石门草锤炼过的体魄,又强化了两成有余。 此外五行元力的天赋好像也提升了一些,不过不算多。也就是姜望现在对火行的精细掌控,才得以察觉一二。 这些效果,已经是姜望当前修为和体魄,能够达成的最好效果了,毕竟用的都是国库里最好的那批药物,又是太医院里的高人量身定制。当然,用那些可遇不可求的天材地宝除外。 对于国之天骄出战黄河之会,齐国也算是给足了支持。 在姜望看来,想来皇室子弟在修成神临,求得金躯玉髓之前,应是都要用“天浴”打好身体基础的。 以此而言,说是天浴之后,神临可期,倒也勉强能沾得上边。 离开温泉宫的时候,没有看到计昭南或者重玄遵,也不知是还泡着,还是已经走了。 走出宫外,在迎面而来的微风中,姜望感受着自己充满力量的身体。 这种越来越强大的感觉……令人迷醉。 一直以来他都是凭借着卓越的战斗才情,和强大的神通,去赢得一场场战斗。但其实就基础而言,需要补充的实在太多了。 他自己苦修不辍,能做的都已经做到极限。但毕竟有很多地方,是需要资源支持的。 比如这次天浴…… 总之,在黄河之会前的这段时间,就是姜望不断补完基础、也不断提升自我的过程。 再过两日,就要去点将台修行五天,也不知会是哪位强者来指点。 姜望想了想,决定去选取皇帝赐下来的皇朝秘术。 去选一门用得上的,正好这两天熟悉一下,若是修行起来有哪里不妥,还可以请皇帝派来的强者指点迷津。正是合理利用资源。 国库的位置,在城东。 且正在东面北首门附近。 这一门,又名社门。乃是自北而南第一门。 社稷之门,也是临淄城一百零八处城门中,最具特殊意义的两座城门。 社为土神,稷为谷神。万物以大地承载,万民以谷物供养。 稷门之外,就是稷下学宫,为国培养人才的地方。 而社门之内,则是大齐国库。说是齐国的根本重地,也不为过。 除了本身有国库卫士之外。轮值京畿的九卒军队,看得最紧的地方,也是这里。 社门开在临淄东面,正是以地迎海。 大齐国库对着海面,也是昭明守卫海疆之决心。 如齐武帝曾说—— “但若敌从海上来,必殆尽国库而后能死!” 真乃雄言! 离开温泉宫后,姜望独自来到国库之前。 这几乎是一座城中之城,且高墙深筑,密不透风。 与守门的卫兵传过消息,验证过身份。 他便被允许进入第一道门户后……等待。 是的,还得司礼监那边来人,才能带他进“术库”。 曾经他获封青羊镇男的时候,也得赐了一门甲等下品的国库秘术“妒火”,颇有奇用。当然现在已经跟不上姜望的战斗层次…… 不过被冠以【皇朝秘术】之名的术法,在国库秘术之中,也是顶尖的存在了。 国库秘传里很大一部分,乃齐国征战天下所得,其中既有宗门收缴,也有各方进贡,当然更多的还是掠夺。 在这些林林总总的收获中,自然只有破国之获,才能列以皇朝秘术之名。 当然,齐国修行者历代积累留存下来的秘术,也是核心。 韩令说是想好了就去找他,说什么焚香以待。 但不过是场面话,听听就得了。 韩令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內官之首,怎么可能亲自来陪着他们选秘术? 所以姜望在这边等着,司礼监那边来个有资格领路进国库的宦官,两相验证身份,也就是了。 哪怕今日之姜望是国之天骄,四品青牌,又是青羊镇男,该等的,也得等。 并且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第一扇门和第二扇门中间的地方等着。 国库卫士,更是不可能跟他讲什么交情。个个如石身铁面,眼神都不交流一下。 好在姜望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修行,没人理他正好,随便找个地方一站,就继续开始推演火界之术。 …… …… 从温泉宫出来,重玄遵钻进了候在宫门外的大轿中。 他其实更喜欢大袖飘飘走在大街上,潇洒肆意。 但大师之礼上一战,声名太盛,现在走到哪里,都是一堆人往面前凑。 天浴对他的效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天府五耀的时候,该强化的已经强化了。接下来还想更进一步,只能靠星光圣楼的星光淬体。 至于所谓的皇朝秘术和天子内库法器,对他来说确实意义不大。他的五神通已经足够开发,本身也拥有顶级秘术,根本不需要在其它秘术上分心。至于法器,天子内库里的也不在他眼中,天子秘库里的法器还差不多……但想想也不可能, 所以他索性主动降低层次,照着自己父亲的需求,选了内府境的两样,让老爹拿去显摆去了。 说起来,这一次以天府修为破境,在外楼境盖压临淄,的确如他设想的一般,不曾出半点差错。 但事实上的收获,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堂弟那位挚友姜青羊,愣是以三府修为,在大师之礼上硬生生夺去了不少风头, 他想象中的一出来就高山压卵,弹指间胖弟弟乖乖挪步……并不存在。 很多人好像觉得,有姜青羊支持的重玄胜,是可以和他争的。 当然,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王夷吾居然输得那么惨,几乎是他前脚进了学宫,王夷吾后脚把他的家底输了个精光,自己也惨到要军神来救场…… 噢,不应该说输了个精光。 如自己的老父亲所说:“幸好为父帮你看着。” 是啊…… 重玄明光的确是保住了一点产业,但那都是重玄遵核心的、不可能被掠夺的产业,上上下下的负责人都对他重玄遵忠心耿耿,绝不可能投诚对手。 而重玄胜大笔一挥,划给了重玄明光。 儿子的产业,重玄大爷亲自接手,那是名正言顺。因而现在,已经败得差不多了…… 一想到这些。 饶是被许以临淄风华之美誉的重玄遵,也忍不住按了按额头,有些头疼。 第三百二十四章 乾阳 大师之礼后的第四天,仍是修行。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浴的效果,姜望感觉身后的炙火骨莲,似乎更灵动了些。无论是星力的吸纳,还是图腾之力的汇聚,都更容易了一点。 以此为基础,火界之术的推进速度也有所加快。 他并不着急。这脱胎于雷界之术的杀伐之术,用得好便是杀招,若是像雷占乾那样掌控不稳,反倒会成为破绽,不如不用。 指望观河台上那些来自各国的天骄瞧不出破绽来,无疑是痴人说梦。 唯独星力吸纳的速度,哪怕提升一点之后,也远不够用。去观河台的路上,本就要经过星月原,如果有机会的话,到时候肯定是要停留一夜的。只不知赶赴黄河之会的队伍如何安排…… 日上中天的时候,姜望才暂时停下火界之术的修行,施施然出了门,就站在院中,抬眼望天。 肉眼是不可以直视太阳的,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 那无穷无尽的光亮,可以轻易将人的眼睛灼瞎。愈是目明者,愈是危险。 姜望在抬眼望天之前,已经按照乾阳之瞳的秘术,先一步构建了以真元之力为基础、掺杂神魂之力的保护层,覆于左眼之上。 乾阳之瞳是修在左眼的,至于右眼之上,则笼着一层赤光。自然是三昧真火的神通之光,让他的眼睛避免被太阳伤害。 说起来乾阳之瞳这门瞳术的修炼,从描述来说,本是从超凡之前就开始,以药水洗练,而后自游脉至周天乃至通天、腾龙……如此一步一步,循序渐进。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自然可以轻松跳过前面的步骤,直接从内府境开始。 为了以防万一,除了右眼上的赤光外。三昧真火的神通种子也在第一内府中蓄势待发,一旦有中火毒的趋势,立即便调动三昧真火来化解。 当姜望看向太阳的时候,太阳也已经将他笼罩。 那瞬间的刺目,令他几乎流下泪来。 但眼睛的自然反应归眼睛,姜望自己则丝毫不受影响,严格按照故旸国传下来的秘法,攫取了那一点烈日之“芒”,“种”入左眼中。 他迅速低头闭目,不断将神魂之力和真元之力送往左眼。 在眼眸的刺痛感中,以乾阳之瞳的秘法,强化着左眼的种种。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两对父子 重玄老爷子这话一落下,院中的气氛,顿时起了些变化。 重玄明光殷勤捏腿的动作,不由得缓了下来。 重玄遵本来心情还不错。 虽则说王夷吾和自己父亲“联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把他的经营给经营没了。确实让人头疼。 但那家伙在夏国剑锋山传回的、那一封为重玄遵贺天府的捷报,还是很提振心情的。 尤其今日祖孙三代其乐融融,闲话家常,不失为人生乐事。 偷得浮生半日闲嘛! 但老爷子这番话…… 能和博望侯论交情的阮监正,自然只能是钦天监监正阮泅。 大名鼎鼎的临淄第一高楼观星楼,就是钦天监的地盘。每日紫极殿早朝时的那一声朝闻钟,都是钦天监的人撞响。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无比神秘的衙门。他们也的确,不怎么涉及政事。 但真正有分量的人,自然知道钦天监的分量。 不过话又说回来,钦天监地位超然,监正阮泅也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若非是重玄老爷子戎马一生,德高望重,府中子孙也未必就能够有去“指点”阮泅之女的机会。 但虽是“机会”,却也不是谁都想要。 彼时的重玄遵懒懒坐在石阶上,左手搭在左膝上,抓着一卷书,轻轻垂下。耳中听着父亲和爷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右手手肘支在右膝上,撑住棱角清晰的下巴,看着远处的天空走神。 骤然听到这一句,只是扯了扯嘴角,轻笑道:“阮监正都教不好,想来是蠢到无药可救了。孙儿还是不要白费力气得好。” 重玄明光的手更慢了…… 他虽说很多时候想问题想得有些简单,但又不是个傻子。尤其是这六十多年的人生,几乎都是被老爷子教训过来,察言观色的那一套,还是掌握得很纯熟的。https:/ 现在的气氛就很危险…… 老爷子倒是不见什么表情,只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子孙就算再有出息,也该尊重。” “爷爷。”重玄遵把视线收了回来,移开撑在膝盖上的手肘,那卷书在左手中打了个转。 他在阳光下笑了:“其实我一直不太懂,什么是规矩?” “规者,画圆之工具。矩者,画方之工具。两个工具,怎么就成了‘规矩’,须得所有人遵从?” “谁定的规矩?那个人一定是对的吗?他的规,真的画的是圆,他的矩,真的画的是方吗?” “历代天骄俱往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风骚,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规矩,” “只要我够强,强过所有。有朝一日我也可以说……” 他左手拿着书,在空中画了一个圆,笑道:“这才是方。” 博望侯府里的这处庭院,此时倒是没有多么安静。 那些侍奉的家生子,走动的还是走动,修剪花草的还是修剪花草,总之是各有各的事情,好像并没有听到,主家在说什么。 但气氛终是有些凝固的。 重玄云波戎马一生,军中威望甚著,就连军神姜梦熊,也要敬他几分。 往前来说,他撑住了家族,往后来说,他教出了优秀的孩子。在重玄明图拒绝领兵之后,为了挽回齐帝的信任,是他重披旧甲,以早不在巅峰状态的身体,为国征战,杀伐于齐夏战场。 放眼整个齐国,能跟他比较资历的,并不多。 在重玄家内部,他也自是一言九鼎。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重玄遵,显然太有主见。 重玄明光作为一个负责的、有担当的父亲,同时也作为一个聪明的、孝顺的儿子,兼此两重身份,在此情此景之下,自然不能够沉默。 他一定要保持住重玄家族内部的稳定,消弭这一对爷孙之间的矛盾气氛,要推动重玄家,走向更长远更光明的未来,让自己玩得更开心……扯远了。 总之他要挺身而出。 “咳。”重玄明光清了一下嗓子:“这个事情我说两句啊……” 重玄老爷子猛地从躺椅上站起来,险些把坐在马扎上的重玄明光带得跌倒。 一眼瞪向重玄明光,暮年老狮,犹自威风凛凛。 “捏捏捏,一点手劲都没有,捏个屁!饭叫你少吃了?老子生了四个儿子,就你是个饭桶!” 臭骂罢了,一甩袍袖,怒冲冲大步而去。 重玄明光眨了眨眼睛,很有些委屈地看了看老爷子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出息儿子。 重玄遵默默把那卷书展开、竖起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 …… 知道这段时间的珍贵,包括郑商鸣在内,那些熟人朋友,没谁上门来打扰。就连晏抚这等格外亲近的,也免了隔三岔五的请客。 姜望全力投入到修行之中,如此一直到大师之礼后的第六天。 也就是前往点将台的时间。 点将台在城西。 往日出征之时,主帅于此点将布阵,故名点将台。 点将台下,是一块巨大的校场。 齐国所有的精锐军队,包括已经消亡了的,都曾在这里接受检阅。是故一地肃杀,兵煞之气,根本散之不去。 站在台上眺望,完全可以想象台下兵卒列阵、旌旗漫天招展的场景。那种浓重的兵煞之气,也可以轻易让人感受到战场的气氛。 姜望是上过战场的,在这个地方并不会不自在。 而银甲霜枪的计昭南,在此地则是如鱼得水,非常自然。 相较而言,白衣飘飘的重玄遵好像不太适合这里,但其实他也并不别扭。反而有一种在尸山血海中依然从容的潇洒感。 这座点将台形制非常简单,完全可以说,就是一处无遮无掩的高台,连围栏都没有。 唯独台上各种剑痕刀痕枪痕深刻——据说不少齐国名将都在此台演过武,故而留下这些痕迹。 随着岁月流逝,时间消磨了一切神韵。 但彼时留下这些痕迹的方向、力度、细微种种,却是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稍作还原的。 姜望、计昭南、重玄遵,这三人各自之间实在没什么好聊的。一起就更没有。 索性在台上各据一边,欣赏起那些印痕来,努力在脑海中还原那些名将演武的情景。 当朝议大夫易星辰散了朝会之后过来时,所见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三个人呈一个三角状态背向而立。 计昭南站得笔直,眼睛盯着地面,手中名为韶华的长枪微颤,既无声音,也无劲风,似是在脑海中与那些名将交手, 重玄遵负手而立,看得入神。 还有那姜青羊,正蹲在地上,像老农民检查土壤一样,正用指腹感受那些演武的痕迹。 第三百二十七章 教你杀人 易星辰一出来就说,“任何术法上的问题,都可以问。” 姜望虽然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其实也是将信将疑的。 真人未见得就能够万法皆通。 计昭南和重玄遵且不说。他自己就所学颇杂,五花八门的术,学了一堆。 易星辰还能全部了然于心? 事实证明,他还真能。 这位朝议大夫掌握的术法之广博、之繁杂,简直骇人听闻。几乎无所不包,如渊如海。给姜望的感觉,就好像是面对一位人形术库。 比术库更优胜的是,这位朝议大夫还有自己的理解和认知,每言必中,发人深省。 除了仙术和如梦令有所保留之外,术法方面,神魂匿蛇、八音焚海,包括刚学的乾阳之瞳,姜望都一一做了请教。 易星辰的任务是指点,而不是收徒。传授独门术法不可能,但帮姜望梳理一下术法体系,指点一些术法思路上的不足,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已是极大的帮助。 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 太快了。 姜望正如饥似渴地学习,感觉自己还有许多方面需要补足。 一个恍惚,计昭南和重玄遵已经出现在眼前。 高高的点将台上,他们又一次看见彼此。 从意犹未尽的表情来看,每个人都有不少收获。 重玄遵当然是在稷下学宫里进修过,但每个人的修为、境界、角度,乃至教导的能力都不同。 计昭南的师父当然强大,但军神大人日理万机,也不可能巨细无遗关心他的每一个术。 而易星辰对术法的理解,或许在整个齐国,都能排得上号。 政事堂让他来指导,自然是有道理的。 不过,得到最大收获的,还是姜望。 他的基础最不牢靠、问题最多,也最少有这种被当世真人指点的机会。 事实上,在三分三面同时进行的指点中,易星辰也的确在他身上倾注的心力最多。当然,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好了,三天时间已至。剩下的课,换一个人来上。”易星辰大袖一挥,便潇洒转身而去。 真是一点也不耽误时间。 身为朝议大夫,每日不知要参与处理多少国事。能够专门腾出三天时间来教导他们,的确是非常难得。 随后登上点将台的,是一个面目和善的矮胖老人。 “叔父!” “大帅!” “侯爷!” 三声称呼几乎同一时间响起。 来者正是兵事堂的秋杀军统帅,重玄褚良! 人称凶屠是也。 叫叔父的当然是重玄遵,而齐阳战争时,姜望曾在其人麾下征战,此时又正好在点将台上,所以口称大帅。 计昭南的关系较另两位都更为疏远,因而只称爵位。 出身军伍的重玄褚良,行事作风更干练。 视线淡淡扫过,就算是回应。而后开口:“今日我来,只教你们一件事。” 他笑眯眯道:“杀人。” 他明明笑得如此和蔼,面容也这样和善。 但最后这两个字一出口。 三位国之天骄,顿觉金戈铁马,仿佛见得眼前血红一片,是尸山血海! 重玄褚良以神临绝顶的修为,来为三位国之天骄上这一课,自然是因为,在“杀人”这件事情上,凶屠才是行家! 比政事堂的任何一位朝议大夫,兵事堂里任何一位九卒统帅,都更懂得如何杀人。 哪怕他只有神临,说起来,好像才与计昭南同境! 他的东域第一神临之名……是杀出来的。 “杀人怎么教?说千遍,不如杀一人!”重玄褚良一步前踏:“来,杀我!”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但很重,是那种踩在你心脏上的“重”,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有一种血淋淋的感觉,不知怎么,就悄然蒙上了眼睛。 以姜望自己为例,他非常的清醒,完全知道自己在哪里,要做什么,但面对重玄褚良,突然有一种暴烈的杀意冲出。 他知道这就是重玄褚良想要的,所以并不遏制这种杀意。 因而此时此刻,他很想杀了这个人! 人影动,长剑已出鞘! 一剑便是名士潦倒。 十年落魄,以死来勾仇! 在此之前他已经听到呼啸风声,那道白衣胜雪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抓住日轮,向着重玄褚良当头砸下! 而与此同时,眼角余光已见寒光一点,那是韶华枪忽如其来。 三位国之天骄,同一时间,被点燃杀意,向重玄褚良发起了进攻。 此三人,无一弱者。 但强和弱,从来只是相对的概念。 重玄褚良仍在说话,意态从容:“你们都是天骄,也都经历了大小无数战斗。想必都觉得,杀人很简单。” 他一巴掌往上,直接将日轮掀翻。 “你们一路厮杀,想必也自认做到了能力范围内的最好。但!什么才是最好?” 一巴掌回抽,竟当场把姜望斩出来的那条横线抹去。 像抹掉沙堆上的一道划痕般,轻易将其抹消。 “是爆发了最强的杀力吗?” “是挥出了最有威胁的一击吗? “你们所以为的、所追求的,能力范围内的最好。就真的最能杀死对手吗?” 他反手一巴掌,将计昭南的韶华枪打歪。 “收一收你的枪,杀人,不必那么用力!” 其人再往前一步,已与重玄遵贴面而立。一把抓住他的日轮,按住他的手,撞回他的胸膛! “你在抡大锤吗?杀人不是打铁!” 又一转身,直接一巴掌。 刚刚踏碎青云来此的姜望,整支长剑几乎被扇得脱手而出。 “我很难想象,现在的年轻人,居然把这叫做剑术!” 他后撤一步,合肩一撞,直接撞进计昭南的枪势中,将他整个人撞飞:“一寸长一寸强,你守不住你的强,你就一寸比一寸弱!” 老实说。最开始计昭南是有些不忿不服的。 大家同为神临境界。我是后起之秀,国之天骄,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你就算比我强,又能强出多少? 我尊重你的身份地位和战绩。但是你过来就像教训三岁小孩一样教训我,是不是不合适? 但交过手后…… 还真的不服不行。 重玄褚良令人拜服的地方,并不是他以绝强的武力轻松压服三人。 而是他在面对每一个人的时候,都只展现与对方同层次的力量。 正在被“虐打”的三位,都是国之天骄,完全能够感受得到,重玄褚良所做到的一切,是以他们目前的力量层次,绝对可以做到的。 也就是说,这是绝对的、战斗技巧上的碾压! 第三百二十八章 平等国 易星辰指点术法的三天时间过得很快。 重玄褚良教他们杀人的两天时间,却过得很慢。 这简直是整整二十四个时辰的折磨。 这个外表和善的矮胖老人,对三位国之天骄,进行了全方位的战斗碾压。 说他一直在骂人倒并不准确。 但嘴上确实也从未停止过侮辱…… 要不是这三个国之天骄,都有着异于常人的坚韧,只怕打到一半就已经崩溃了。 当重玄褚良终于后退一步,结束了长达两天的“切磋”。 姜望、重玄遵、计昭南,都在另外两人脸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放松…… 欲往黄河之会,与天下英雄相争。 举世无双的自信,他们都有。 但重玄褚良用与他们相近的实力层次,让他们看到了自己的不“完美”。 其实,能成长为齐国年轻一辈最顶尖的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考和坚持,非常清楚什么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强者的点拨是锦上添花,是在坚实的骨架血肉之上,增添毛发细节。 他们每个人,都能够尽可能发挥自己的实力,甚至在战斗中,常有超越极限的发挥。但在“杀人”这件事情上,凶屠的的确确开拓了他们的眼界。 点将台修行的这五天,对他们而言,的确不能说是脱胎换骨。但也各自都有了不小的收获。 此中以基础最薄弱的姜望为甚。 之所以说是“最薄弱”,而不是“最差”,是因为姜望的基础其实并不差。他走到今天,也是一步步脚踏实地的走过来,每一步都坚实有力。只是囿于出身,缺乏名师指点,终究有不够周全的地方。 若把修行比作筑楼,他的底座也很稳,楼高也很高,只是可能不如其他名门修士的楼那么形制完美,没有那么漂亮精致。 姜望平日也很注重弥补,从来都是抓到机会就向强者请教。甚至李龙川、重玄胜、左光殊这些平辈的、战力慢慢被他超过了的,他也经常与之沟通讨论。 每一战都仔细复盘,也是在自己总结经验教训。 如易星辰、重玄褚良这等强者的指点,更像是一种高屋建瓴的梳理,令他融会贯通。 五日之期结束,来点将台参加修行的三人,各自散去。 此后就是各自修行的时间了,齐国方面能给的支持已经都给到了。政事堂兵事堂各出一位强者,放下公务来指点他们,足称厚遇。 无论是易星辰还是重玄褚良,都很替他们节约时间。来了就开始,结束了就走,不多说一句废话。 总之是很“充实”的五天。 再次回到霞山别府,还未来得及与重玄胜展示一下点将台上的修行成果。就又一次被前线传回来的消息镇住…… 说起来,他在去点将台修行之前,最后得到的关于前线的消息,是大齐军神姜梦熊,只身登上了剑锋山,独以双拳,击退夏国强者的围攻,还当场斩杀一真人。 彼时夏国方面在不断增兵,排名齐九卒第二的春死之军后续队伍,也及时赶到,十万齐军精锐,陈兵于剑锋山。一场震动现世的国战,眼看就要直接进入抵定胜负的阶段…… 在姜望从点将台离开之后,这场齐国主动南下的战争,已经出现了结果。 夏国以五十万大军,猛攻三昼夜,也未能攻破姜梦熊亲自领军镇守的剑锋山。 据说当时齐九卒中的冬寂军也已经整军待发,随时要开往夏国。 面对齐国展现出来的、不惜就此倾国而战的决心,以及迟迟攻不下的剑锋山,夏国方面终于在第四日,停下了继续征召军队的步伐。 而第五日,夏国方面直接将一名五花大绑的神临修士送上剑锋山。 这名神临修士大有来头。 其人出身于一个名为“平等国”的组织。 这段时间在齐国频频掀起波澜的,正是这个组织。 “崔杼刺君”、“张咏哭祠”之后当然还有后手,这是一系列想想都令人惶恐的行动,不知准备了多久、潜藏了多久,甚至于他们也暗中联系了夏国…… 但齐帝倾山一子,直接打上夏国,把这一局按碎。 最后的结果……就是联络夏国的这位神临强者,直接被夏国方面交了出来。 夏国自证了“清白”,证明了那位高喊神武年号的崔杼,的确不是夏国人。平等国这个组织,也自此浮出水面。 姜梦熊于是退军。 不过撤离之前,在剑锋山上留下了八个字,是曰—— “小惩大诫,奉旨赐还。” 夏国方面当然不可能清白。他们也是在死了一位真人后,又强攻剑锋山三日无果,再面对齐国不惜加剧战争的态度,最后才不得不妥协,与“平等国”做出切割。 可以想象,以夏国的层次,在平等国原来的计划中,必然是占据极重要位置的一环。双方至少也是合作的关系。 而姜梦熊留下这个八个字,就是为了再次强调,剑锋山不是夏国打回来的。而是齐帝“赐还”的。 当年旸国定为边界的剑锋山,今之齐君,也是想要就要,想放就放。 个中滋味,也只能夏国人自己感受了。 对齐人来说,当然是“扬我国威,振奋人心”。 姜望刚从点将台出来的时候,看到不少地方张灯结彩,想来就是因为此事。 而对于齐庭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可能就是针对那个“平等国”组织的大清洗。 具体能清洗得有多干净,是白茫茫大雪一片真干净,还是鸡飞狗跳瞎闹腾,就要看军方能从平等国那位神临修士身上得到多少消息了…… 一个活着的神临修士落在齐军手里,几乎不存在保住秘密的可能。 当然,关于最后这一部分,即使以重玄胜的身份,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甚至于这个“平等国”的理念是什么,他都不得而知。更别说更具体的组织实力、强者数量、组织架构之类。 那些大概只在经办者的脑子里。 重玄胜他们,只能根据已知的一些信息推测,但也是云里雾里,没个脉络。 “现在再来想想,这决定实在是简单直接。以大齐周边的形势来说,真正能够对咱们大齐造成威胁的国家。也无非就是景国、牧国和夏国。 前两者同为天下六强,一旦发生摩擦,就不是小事,在没有充足的准备之前,招惹哪一方都不是明智的选择。尤其是在黄河之会即将召开的关头。 思来想去,真正有可能实现威胁,又可以马上打上去的,也就只有夏国了。 唯独是……在刺君案后立刻做出这个决定,直接撇开国内形势,放眼于东域之外,实在是需要太大的魄力,非雄主不可为!” 说这番话的时候,重玄胜正在练习秘术。 身前九个拳头大的铁球,在他的控制下来回穿梭。 “也不知道这个‘平等国’是什么组织……” 看着重玄胜身前翻飞的铁球,不知道为什么,姜望突然想到那个很麻烦的青牌捕头林有邪。 郑商鸣说,乌列为了保护林有邪,让巡检府掩盖了林有邪查证张咏的功劳。 现在看来,的确是老成之举。 平等国…… 这个组织想干什么? …… …… …… (今天大封推,兄弟姐妹们,赤心巡天第一次有这种级别的推荐。 这是我们一起努力出来的! 必须得有气势。 请把月票全都砸给赤心巡天! 今天万字更新!) 第三百二十九章 好为人师 “管它是什么组织。” 重玄胜探手抓住一枚铁球:“既然露头了,早晚得捏死!” 肌肉并未用力,但重玄秘术已经将其挤压成铁饼状,他又揉巴揉巴,将其捏回了球形。 “平等国”的底细尚未公布出来,但已经被齐庭定性为邪教。 对于各种邪教左道,这胖子向来是不屑一顾的。以他的出身,也的确不需要在乎,无须面对这些。 不过姜望却难免有些警惕。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更何况这个平等国,仅以目前展现出的信息来看,就已经强大得过分。组织能力远胜于在庄国肆虐的白骨道。甚至于在齐国这样的霸主国里,都已经扎下根基。 委实可怖。 但话又说回来。 如今的确是齐国如日中天之时。哪怕是能够接连做出大事、甚至可以勾连上夏国的“平等国”,在齐国的这一系列行动,也完全是以失败告终。 崔杼受阻于姜望,只能提前刺君……如果没有姜望,他也是争不过王夷吾的。 张咏则是被齐国青牌逼得自己跳了出来,也是主动做了那个最大程度上利用身份价值的选择……哭祠。 可以说,平等国的确是一个相当可怕的组织,目前出现的每一位成员,无论修为高低,都有着极高的素质,都在现有的条件下,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甚至于崔杼、张咏这种年轻强者的存在,说明这个组织还有极其完备的人才培养体系——非大势力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但也仅止于此了。 无论“平等国”有多少准备,有多么强的实力,接下来还筹划了什么动作,现在也都只能够终止。在齐国军方掌握了一名神临成员的情况下,这个组织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齐国掏出所有情报之前,尽可能地完成切割。 它再强也不可能与齐国正面抗衡。 姜望重玄胜他们虽然不知道朝廷现在对“平等国”的调查到了那一步,但仅从这一系列事件的结果来看……事情告一段落后,齐国不但没有发生什么动乱,反倒威势更上一层,俨然直追曾经的旸国。 第三百三十章月明星稀 如今在京畿之地轮值的,是齐九卒之一的斩雨军。 计昭南是直接住在军营里的。 他住不惯临淄。 那种繁华和安稳的感觉,他不太能够适应。 虽则他已被政事堂公推为齐国三十岁以下第一人,但在军营中,还是跟普通士卒一般,住帐篷,吃大锅饭,按时出操。 可能唯独突出的一点,就是他住的是单人的军帐,规格达到了统领的级别——当然并不足以匹配他的身份。 但也足够了。 多恶劣的环境他都经历过,驻扎临淄近郊,轮值都城,实在是太轻松的事情。 这年头临淄附近还能发生什么战事? 顶多就是配合着巡检府去剿杀一些别国奸细,或者左道妖人、邪教组织什么的。 比如那个“平等国”。 此时的计昭南,独坐军帐之中,用一块雪绒布,细细擦拭他的韶华枪。 今日,杀了几个平等国的人。可惜没有什么大人物,实在是有些浪费了枪锋。 那个去夏国联络的神临,也算是平等国组织里的高层了,所知消息竟然十分有限。甚至于就连这有限的部分,也迅速就被切断了。 真正较为核心的人物,没有一个抱着侥幸心理逃跑的,全是自杀。让追索根本难以进行。 不过这事也不归他操心了。 作为军人,他只是去试枪。 这几天他总会想起在那个地方的日子…… 若不是为了参与黄河之会,为国而战,这次他也不会回来。 于晚风之中响起在军帐外的,是一个年轻的声音:“计将军。” 计昭南手上不停,只道:“进来。” 掀帘走进来的,是天覆军的随军文书文连牧。 此时的计昭南,身上只有一件单衣。 为了适应观河台上的战斗,他的无双甲平日是不披挂的,只有韶华枪还是从不离手。 至于为什么天覆军出身的他,在斩雨军里也如鱼得水…… 身份地位自是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齐九卒虽然各有统帅,有的甚至父死子继,数代经营,但也并不是谁家私军。本质上军权仍在齐国手上,国家先于统帅。 如军神姜梦熊此次兵发夏国,直接一块虎符,就调动了春死之军。 九卒之间,有竞争关系,但合作的时候更多。 大致如此。 文连牧有些不敢与计昭南对视,虽是在对面落座了,眼睛左右看了看,落在韶华枪上:“陈先生让我带些消息给你。” “哦?”计昭南淡声道:“大师兄说什么了?” 他口中的大师兄,文连牧口中的陈先生,自然是军神的大弟子陈泽青。 大齐军神收的五个弟子,每一个都往战场上扔。每一个,都没有逃避过危险。 现在死得只剩三人。 他们之间的感情,自然是极好的。 “是黄河之会的相关情报。”文连牧也没有什么寒暄的心思,直接说道:“三十岁以下无限制争胜场,荆国出战的是赤马卫大将军的养子,慕容龙且。去年赤马卫叩关雍国靖安府,就是此人主导。虽然被雍帝韩煦亲自击退,但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牧国方面,出战的是有‘现世神使’之称的苍瞑,此人是下一任大祭司最有力的竞争者,在草原上被很多人当做神祇供奉。” “秦国方面,出战的是黄不东。此人名不见经传,应该一直在那地方厮杀,我们查到的最近的一个战绩,还是三年前。陈先生说,不具备参考价值,但看一看也无妨。” “此外楚国方面,出战的是楚国第一美人夜澜儿。她是楚帝直接定下的人选,未经过较武,楚国那边在私底下争议很大。但也正因为如此,她的实力不好判断。” 其实齐国这边,政事堂直接公推计昭南,一方面是计昭南的确在齐国三十岁以下属于无可争议的第一,另一方面,也是不欲他在人前展现更多。 文连牧继续说道:“至于景国……他们这次非常神秘,根本就没有公开较选。而是由道门圣地直接派人出战。或许是三脉圣地各派一人。绝大部分的景国人,和我们一样,现在也都不知道出战的会是谁。” 文连牧说完,直接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放在案上:“这是陈先生整理的。上述这些人,能够找到的、有代表性的战绩,他都做了完整记录和评述,让您抽空看一下。” 第三百三十一章 天下英雄应知我 “荆国内府境出战者黄舍利,身具四神通,已经在人前展现过的两门神通为…… 最近一战,是与…… 在此战中…… 其父黄龙卫大将军黄弗,人称‘黄和尚’,家传……” 看着手上这份极其详尽的资料,姜望有些叹为观止。 “这得花多少心思?” 重玄胜在一旁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这事总是要有人来做的。不过陈泽青亲自负责此次黄河之会的情报工作,我倒是没有想到,可能是为了计昭南吧。” 姜望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一事:“我手里的这份资料这么详尽,那么别国关于我的资料,也不会少吧?” “废话。”重玄胜嗤了一声:“你代表的可是齐国,放眼天下,谁会不盯着你?” 顺着解释了一句,他才道:“怎么,你还没有准备好?” 姜望沉默了片刻,说道:“没事。我也该被知道了。” …… …… “生”和“死”的分界线,一直延伸向极远处。 往后是生机勃勃的无边草原,往前是死寂暗沉的无际荒漠。 对于驻守“生死线”的战士们来说,边荒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或许并不是“魔”。 因为魔潮已经很多年都不曾发生,零星几只迷途的阴魔,有时候反倒是种乐子。 所以最大的煎熬,应该是漫无目的的等待,和始终不能放松的警惕。 边荒的枯燥,让人无法忍受。 当然,只有未曾真正经历过魔潮的人,才会这么觉得。 宇文铎在“生死线”驻守,已经三年。 说是镀金也好,做样子也罢,身为牧国名门宇文氏的真血子弟,他是的的确确在这个地方,挥洒了三年的青春。 足以为牧国年轻贵族的表率。 以地位和实际权力来说,牧国的真血子弟,大概相当于齐国的名门嫡子。但并不是靠名分来确立名分,而是看婴儿出生时,血脉是否接近先祖来确定。 一个奴隶生出来的孩子,也有可能是真血子弟。而一个贵族的孩子,也有可能普普通通,不够资格冠以“真血”之名。 当然,奴隶的孩子若是真血,也不会让奴隶养大,而是交给主母来养。 那些生不出真血子嗣的贵族妇人,也通常是以抱养真血孩童的方式,维持自身的尊贵地位。 总的来说,牧国名门的真血子弟,都是可以纵情在这无垠草原上驰骋的。 能够束缚他们的,唯有苍图神的意志,和王庭皇命。 当然在事实上,真血子弟之间的资源争夺,也非常激烈。 草原儿女生来就该去放牧、去打猎、去战斗,想躺在帐篷里等收获,基本上也只能收获两手空空。 在匹配万夫长身份的帐篷里,满头辫发的宇文铎有些唏嘘:“赵,我的曳赅!我要回归王庭了!” 此时的赵汝成,正坐在火盆前,熟练地用小刀割下羊肉,然后直接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流油。 他倒并不是需要用这些食物止住饥饿。 只是,若有人能深入一下无垠荒漠,就能够理解,这种人世间的鲜活滋味,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受。 长时间在荒漠里战斗,长发干枯得厉害,也没有什么工夫打理,索性便将其削去了。 留着寸发的赵汝成,在无俦的俊美之外,平添了几分凶悍。 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灰扑扑的皮褂子,不知是什么皮制成,总归很耐磨。靴子则是土黄色的,也不知是本色,还是在荒漠中浸染了的。 此刻虽是很不注重形象地大吃大嚼,也穿戴得这样不得体,但偏偏仍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这种美,无关于性别,也超脱于装扮。 宇文铎常常觉得,可能赵汝成才是神子。若非神之子,怎能被塑造得如此完美? 他又重复了一句:“整个草原的权力中心,至高王庭!” 赵汝成咽下了嘴里的大块羊肉,一边去割下一块,一边道:“那恭喜你了。” “多亏了你帮忙,我这次回去能有一个很好的位置……”宇文铎看了一眼地上那个鼓鼓囊囊的羊皮袋,很神秘地顿了一下,但见赵汝成没什么兴奋的姿态,只好自己接了下去:“直接进神骑!” 赵汝成这时候才扭过头,笑道:“不错!” 第三百三十二章 宁剑客 无边无际的草原之上,两匹高头大马同向而行, 落在后面的辫发男子大喊道:“曳赅,你是不是记错了!要一席之地的意思,应该是去争天下第一吧?” “不,是你想错了!”纵马在前的赵汝成说道:“一席之地,就是字面意思。我要去看黄河之会,你帮我弄个能坐下来旁观的名额就是!” “不是,你去都去了!”宇文铎仍不放弃:“顺便打几场又怎么了!” 赵汝成:…… 对方这话明明一点逻辑都没有,但不知为什么,好像竟然很难反驳…… 他只得凶起来:“少废话!” “好嘞!”宇文铎一夹马腹,屁颠屁颠地往前去了。 …… …… 黄河之会的时间定了下来,定在七月十一日。 据说朝议大夫谢淮安亲自去看过水位,总之是六国差不多地位的人,同时议定了这个时间。至于其它的国家,听安排就是了。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等待。 对于黄河之会的参与者来说,这段时间自是除了修行别无其它。 基本上不会有任何人因任何事来打扰。 除了固定的每日修行功课之外,姜望近期的精力都投注在“火界”之术上。点将台修行期间,在易星辰的帮助下,算是初步完成了此术。 但若要真正圆润自如,把它作为一记杀手而非破绽引入战斗中,却还需要水磨工夫。 这个时间,是十五日。 在与雷占乾的战斗中,看到破绽,洞察了雷界之术的运转细节,因而产生灵感,开始复刻,这中间是不眠不休地钻研,之后在当世真人易星辰的指点下,初步完成了火界之术。 最后用十五天的时间,才真正能够将这门术法应用到战斗中。 姜望自然要一试。 也只能在太虚幻境中。 说起来,自上次打到论剑台内府境第二之后,他是隔三岔五才来一次论剑,差不多把三四五六名的对手又重新打了一遍,排名第一的那位,始终没有出现,但名次也始终没有跌落。这说明,现如今的太虚幻境第一内府,也是在其他五行修士身上,积累了足够多的胜场。 第三百三十三章 竖子猖狂 一剑刺出一滴泪。 宁剑客的剑式,是闺中之怨。 这一式“悔教夫婿觅封侯”,正是由情入怨,绝妙天生。 完美承接了先时的秋波一剑,且在此基础上再升华。 像是文人挥笔,妙手偶得佳句。切中多少离人心思,留待千古传唱。 而姜望的应对仍是如此巧妙。 像是一对反目的情人展开对话,像是一篇承上启下的文章,像一个正在发生的故事…… 你秋波盈盈,我随波逐流。 你恨我多年没有音讯,只知功名,忘却故人。 可是我漂泊羁旅的这些年…… 我亦不曾封侯。 我只有十年落魄,半生潦倒,如今你既问罪,我便一剑横来,以生死勾销恩仇。 那条横线在空中拉开。 像是酒至酣处,兴起挥毫。 直接将宁剑客斩出的那一滴“泪”,分为两截! 妙!太妙了! 宁剑客沉浸在剑式如此相合的美妙中,仿佛天涯见知音,有一种巨大的感动在萌发。此刻她恍恍惚忘却了一切,只沉浸在剑术世界的美妙中。 手腕轻轻一颤,就顺着那一滴泪被划开的痕迹,将剑光化为两道。 她一式并发两剑! 一剑在左,是为“问故人”。 一剑在右,是为“莫思量”。 两道剑光同源而生,一剑相思,一剑斩相思。 虽是悔教夫婿觅封侯,独有闺中之怨,但也忍不住问一句,故人安否? 可在牵挂之时,同时也告诉自己,须得斩断前情,莫再思量。 这是在原先的剑意之上,继续延展。而且一体两面,两情共存。 不伤前一剑,不绝后一剑。承接过往,又展开诸多可能。 这是势、意、术相合,近乎完美的一剑! “宁剑客”欣喜,雀跃,于今日之战中,剑道上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对敌者的剑术造诣虽还不如,但那份灵气才情,已是让人惊艳。 她很期待,接下来会看到怎样的绝妙应对。 她也非常期待,之后会是怎样一个精彩的自己,会阐述怎样精彩的一剑。 与这样的对手交锋,与这样的知音问剑,才不枉她学剑多年。才能够激发她更多的剑术灵感。 她很期待! 甚至是紧紧盯着对方的剑,目不转睛。 然后她看到了……火。 赤红色的火光席卷一切。 那天空划过的,是焰火流星。那地面翻腾的,是火海生涛。那尖啸着的焰雀,划过细长的焰尾,在天地之间自在飞翔。 天与地,火与火。 火光铺满视野。 那是极致华丽,极致璀璨的世界。 是火的世界! 火诞生在最初,也终结在最后。 把所有天才的、耀眼的、服气或者不服气的……都容于其中,也焚于其中。 宁剑客本不该犯这样的错误,但她刚刚的确沉迷于剑术拆解的交锋之中,还在为“天涯觅知音”而动容,还在期待着对手剑术之上更卓越的表现…… 火界之术降临了。 将她和她的剑,都淹没在其中。 如此突兀,但又如此的理所当然! 脱离浩瀚星河,退回到私有空间。 宁剑客看着自己的剑,久久无言。 她终于意识到,那种浑然天成的默契、所谓的“人海相逢一知音”,只是她单方面的错觉。 她从头到尾,都沉浸在剑术的美丽世界中,深陷于剑招拆解的美妙变化里不可自拔。 而对手显然……只想赢。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 …… 【独孤无敌进位五行第一!成就荣名:太虚最强内府!】 【初次成就此名,奖两千功,两千法。】 【维持此名,每月的月中,奖一百功,一百法。】 【拥有此名,演道台加一层效果。】 这太虚最强内府之战,赢得有点轻松。 对手的剑术确实非常强大,而且一剑叠加一剑,不仅仅是剑气的收束、剑式的利落,其人甚至恐怖到一丁点剑意都没有浪费。她一定有一个非常广阔的剑道世界,才能在战斗之中,让剑术不断地发生、不断地演进,一剑更进一剑,以至于剑势越来越膨胀, 姜望承认,纯以剑术对决,他不是对手。事实上其人的剑势演化到后面,他已经接不住了。难以想象若再继续下去,对方的剑势还能演变到什么强度。 但这是战斗,是生死搏杀。 哪怕在太虚幻境中,生死并不为真。 但走上了论剑台,就定要争胜负。 所以姜望早已在酝酿秘术,在对手剑势变化的恰当时机,直接按出火界之术——他本来还准备了别的后手,但没想到这就已经结束了战斗。 火界之术的强大固然是一个方面,不过在姜望看来,最大的原因,在于对手自身。彼时彼刻仍陷在剑势的拆解之中,显然是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难以想象,这样的战斗判断,竟然会出现在太虚最强内府的荣名争夺之战中。 姜望除了感慨一声,也没什么好说的…… 现在的年轻人! 以三昧真火为起源的火界之术,算是在目前的条件下,把三昧真火开发到了极致。效果也非常卓越。 此外太虚最强腾龙的荣名,也是实打实的收获。 功且不说,这新得的两千点法,让他如今累积的法,已经达到了两万六千四百点。只差三千四百点法,就能让演道台再解封一层了。 目前的三层演道台,叠加太虚最强腾龙、太虚使者、太虚五行修士、太虚最强内府,四大荣名的效果,已经有七层演道台的功效。 姜望想了想,走到演道台前,直接将火界之术贡献给太虚幻境。 火界之术虽强,但缺乏独创性,本就是借鉴雷占乾那边的雷界之术。思路虽然在易星辰的指点下有了变化,但术法的架构是一致的。 而太虚幻境对功法的需求,永远是更倾向于独创性。这是多次贡献总结出来的经验。 虽然未在太虚幻境里碰到过雷占乾,但随着太虚幻境的扩张,保不齐他什么时候就开始正视这里。 为了避免雷占乾贡献雷界之术后,占据绝大部分的演道台贡献,索性他先将火界之术贡献了。 如此一来,就算以后雷占乾进了太虚幻境,也贡献雷界之术,也只能得到很小的一部分“法”。 这是迄今为止,姜望在太虚幻境里贡献的最强术法。 反馈也没有令他失望…… 太虚幻境回馈了足足十一万三千七百点法! 这是迄今为止,姜望在太虚幻境里,收获的最大一笔“法”。 火界之术在独创性和强大性方面,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远远超过姜望以往在演道台的所有贡献。 他辛辛苦苦积累那么久,才弄到两万六千四百点法,当然也有他一直警惕,不肯把核心的独特秘术,如声闻仙态、人道剑式之类贡献出去的原因。 但火界之术带来的反馈,也实在是太惊人了。 太虚幻境对这种术法的鼓励显而易见。 姜望不仅顺利解封了四层演道台,也顺利向第五层演道台…… 好吧,并没有那么顺利。五层演道台的晋升,需要足足一百万点“法”,哪怕因为左光烈的遗泽,他现在只需要解封,也需要三十万点“法”才行。 由此观之,当初把演道台推进到十九层的左光烈,该向太虚幻境贡献了多少独创的强大术法,其人又是多么的惊才绝艳! 当然,以左光烈的家世,和当年的地位,若要冲击演道台层数,所能够调动的资源,也远非今天的姜望可比。甚至于都难以想象…… 仍只可仰望了。 姜望收拾心情,正要顺势以累计出八层效果的演道台来推演完善火界之术,忽地一只以剑为羽的纸鹤飞了过来。 他接过来,展开一看—— 【你会参加黄河之会么?】 寄信者,宁剑客。 …… …… 剑阁真传弟子宁霜容,今日在太虚幻境里吃了个大亏。 她爱剑成痴,本身于剑道之上,也有绝顶才情。 在宗门同辈里一枝独秀,进了太虚幻境也是顺风顺水,一路第一。 这阵子准备去参与黄河之会,所以闭关了一些时日,没有在太虚幻境里匹配战斗。没想到好不容易有了空隙,来了一趟……最强内府之名就易了主。 因为国家制度与宗门制度的不同,天下诸国离不得“人气”,也有更多“入世”的责任。 黄河之会,是只有天下列国参与的。 她想参与黄河之会,并不是以剑阁的名义。除了剑阁真传的身份,她同时也是一个小国的世家女。本要替那个小国出征黄河之会,想剑试天下英雄,看看同阶之内,她是不是无敌。毕竟太虚幻境的最强,是有局限的。 其次才是为国扬名,帮出身的国家争取利益, 但实在地说,她对那个小国的归属感并不强烈。剑阁才是她更认可的地方。 当然这些计较,就不必与人言了。 对于今日之战斗,她一开始是很懵。 明明双方极有默契地在拆解剑式、演化剑道、碰撞灵感,她也自信一定能获得最后的胜利,沉浸在剑术的美丽世界里无法自拔…… 然后对方突然甩出一记杀手锏级别的术法。 神通合术,自成一界,那样精彩的术法,分明是蓄谋已久。 说不服,其实是有的。 但她这个人很骄傲,并不愿意给自己找理由。 在认认真真地复盘了整场战斗之后,她认为对手那一记术法,时机恰到好处,刚好是她剑势另起,正要再更上一层楼的时候——这证明了那个叫独孤无敌的家伙,的确有着惊人的剑道才情,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变招。 而且其人的那记火行术法,精妙强大之处,也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抛开其它的因素,客观来说。 便是真正有所准备,也未必能够接得下来。 她认真审视过后,承认自己确实差了一招。所以寄信去问。 倘若对方也去黄河之会,那她就不必再去了。输就是输,在太虚幻境里都争不到第一,谈何去争天下第一? 不过她是如此想,独孤某人却是不知。 当姜望收到这封信,心里的第一个想法是——此人想要在黄河之会上找回场子? 对于先前的那一战,他也认可对方并未有展现全部的实力。 不过……何必要等到黄河之会再战呢? 太虚最强内府荣名的获得者作为陪练,无疑是非常合格的。甚至可以说,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陪练? 姜望想了想,故意用嚣张一点的语气回信—— “你要是不服,现在就可以再来。” 当纸鹤带来这样一封回信,宁霜容的心情可想而知。 什么剑道契合,什么惺惺相惜,什么确实技不如人、我当勉励之……一时都抛在脑后了。 独孤小贼! 竖子猖狂! 当即回信过去,只一字,曰—— “来!” 且说另一边,姜望任由纸鹤飞走,自去太虚幻境中寻找宁剑客。 自己则把火界之术重新放在演道台上,用叠加至八层效果的演道台,开始推演完善此术。 在太虚幻境里,匹配内府层次的战斗,一战可赢一百二十点功。 姜望一路赢到第一,累功已经颇丰。但此时看着日晷虚影上的功数量急剧减少,还是忍不住的心疼。 他还指望能不能用剩余的功,把乾阳之瞳的外楼篇推演出来呢——这显然是白日做梦。 结合了炙火骨莲、三昧真火,统合姜望火行感悟的火界之术,绝对是姜望目前为止掌握的最强术法。 也无怪乎学得雷界之术的雷占乾,在大师之礼上信心满满,甚至敢在还没能彻底掌控的情况下,将其搬出来。 恐怕是不觉得有人能那么快看出问题,而只要撑过雷界成型的那一段时间,他就能够掌控战局。可惜遇见了姜望。 比起他的进步神速来,姜望更是在飞跃。 便真让他雷界无漏,其人也没有掌控战局的可能。 但术法强大带来的另一个后果,就是它在推演的时候,也格外的耗功。 哪怕姜望已经在事实上完成了此术,并且成功应用于战斗中,演道台只需将其完善,也耗了近万点功。 把姜望的“积蓄”消耗一空,只余一千出头的功在那里挂着。 但新得的火界之术,已经基本上算是补完了漏洞。至少是在太虚幻境八层演道台的层面上,补完了漏洞。 姜望细细感受了一番,将需要改进的地方牢牢记住,确认有所消化之后,才一把抓住那有剑形翅膀的纸鹤,洒然一笑。 踩上论剑台,呼啸入星河。 有陪练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来就来!” 第三百三十四章誓约 岱山郡,九江城。 曾经一度被称为庄国第四郡的九江城,在真正的第四郡永昌郡出现后……九江城,也就只是九江城了。 是岱山郡郡守治下的九江城。 之所以如此说,究其原因,也无非是九江玄甲的统帅、曾经有望神临的段离,已经废在庄雍之战里。 虽则庄庭极尽恩荣,赏赐不断,甚至于不允请辞,强行将他按在九江玄甲统帅的位置上。 但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最后的荣耀。 落日的余晖虽然美丽,可马上就要消散。 九江玄甲现在的具体事务,段离已经没有能力负责了…… 之所以还维持这样的状态,一是段离忠勇为国,废掉也是因为国家,贸然换掉他,未免寒了人心。二是庄雍之战后,庄国上上下下,的确暂时找不出一个能够顶替段离的人。 庄国在雍国身上大口咬下来的肉,需要时间来消化。国内的新生代强者,需要时间成长。外来投奔的强者,也需要确定忠诚之后,才能大用。 所以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 事实上现在的九江玄甲,就是包括杜野虎在内的五位偏将,各管一摊事情。 而岱山郡郡守,也时不时地来九江城“视察”一番。想要把握这支强军的意图,已是路人皆知。 说起来,先登锁龙关的杜野虎,现今在九江玄甲里,的确有着仅次于段离的威望。 古兵家修行路,生者千不存一。便是那活下来的,也大多都是废掉,失去所有未来。 所以此法在现世才渐渐无人尝试。 但在开脉丹还未出现的时代,正是无数资质普通、不能够天生开脉的人,以赴死的勇气冲击道脉…… 当用一条条人命冲击出来的超凡修士成长起来,才有了支撑上古人族的力量。 在今时今日,在有更多选择的情况下,还要走气血冲脉这条路,无疑是需要更大的勇气。 杜野虎走出来,走成了,当然也就更让人钦佩。 兵家重杀伐。 经历了一场极其激烈的国战,且厮杀在战争最激烈的地方。 他也成功扫清蒙昧之雾,叩开内府。 以实力而论,冠绝现在的九江玄甲。段离已废,其余几位偏将,也都只在内府境界而已。 但以内府境的实力,掌控九江玄甲这样的强军,肯定是不足的。所以哪怕有段离的支持,其他偏将也并不服气。 总之,现在的九江玄甲,大致便是这样。 扫荡境内凶兽时,偶尔还会一起出动。但事实上已经分裂为五部,各行其是。只能上面什么时候确定了新的统帅人选,才能重新整合起来。 这些事情,杜野虎管不好,更懒得管。 他只想喝酒,打战,并不在乎其它。 现在唯独是多了一件事——看望段离,陪段离喝酒。 虽然医师都说以段离现在的状态,不能再酗酒。就连国相来看望的时候,也严令不许段离再喝——但是管他娘的呢! 用段离的话说,老子废都废了,本就没什么生趣可言,还不让老子喝酒,那活个鸟!干脆早死早超生! 而杜野虎也从来不劝,只陪着喝。 “狗东西!” 酒桌上,段离忽地抬手就是一巴掌,盖在杜野虎鸡窝一般的乱发上:“老子让你陪老子喝酒,不是让你光顾着喝老子的酒!两斤酒你干下去一斤半,老子喝鸟去?” 他虽然没了修为,但打人的劲还挺大。 杜野虎看了他一眼,不痛不痒地抹了抹头发,咕噜咕噜,又灌下去一碗。 这个姓段的王八蛋,以前总是对他千叮万嘱,让他注意风度,注意仪表,做一个什么儒将,成日说什么“名将之风”。现在废了倒有意思了,原形毕露,一天到晚骂娘。 真有意思! 他杜老爷心胸开阔,懒得计较。而且这个酒,确实还挺好。便由他去。 段离见他这么个八风不动的反应,心里闹腾得不行。骂骂咧咧道:“老子这点抚恤,早晚得让你糟蹋尽了。” “瞎说啥呢!”杜野虎这才有了反应:“你又没死,什么抚恤不抚恤的?那叫赏赐!” “赏他老娘!老子拿命换的!”段离忽然就爆发了。 他涨红着脸,好像也涨红了眼睛:“就他妈换了这么点!” 爆发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也并不突然。 他是真正有望打破凡俗寿限,有机会成就神临的人。 他也真正的为国尽忠,愿意抛头颅、洒热血。 但不应该,是被骗着去…… “好好好。”杜野虎哄小孩一样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随便敷衍了两下,就道:“酒肉穿肠过,烦恼随着走。来,喝酒,喝酒!” “你他妈就知道喝!酒囊饭袋!”段离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一抬碗,把酒灌进肚子里。 又继续骂道:“老子的九江玄甲,都要被你们这些龟儿子败掉了!” 杜野虎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又给他倒了一碗酒,嘴里继续敷衍道:“是是是,着实可恨。” 抬起自己的酒碗:“来,老段,咱们再干一碗。” 段离满脸通红,狠狠地看着他,看了很有一阵。 看得杜野虎已经自顾自喝下了第三碗,才骂道:“真不知道老子当初是怎么瞎了眼,还想把九江玄甲交给你!” 他甚至突然就带了一点哭腔:“以前叫老子段爷,现在叫老子老段!” 杜野虎着实无奈了:“你前天喝酒的时候跟我说的,说以后咱们兄弟相称,让我叫你段哥哥。我说那不好吧,你说那就叫老段。这么快就忘了?” 段离一甩手,蹭地站起,撒起酒疯来:“酒桌上说的话,能算吗?” “好的,好的,不能算,爷,段爷,老虎错了!” 杜野虎赶紧将他拉回座位:“我给你赔不是。来,我先干为敬。” 他一仰头,干脆利落地干下一碗。 咕噜咕噜喝完,一抹嘴,又道:“我连干三碗,以示歉意!” 然后又开始倒酒。 “给老子住手!”段离一拍桌子,把桌上的酒菜都拍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老子喝多了?想趁机掏老子的家当?他娘的你蹭酒蹭疯了吧?” 杜野虎遗憾地看了酒坛一眼,感觉今天也差不多陪够了,该回去睡觉了……人生不就是喝酒、睡觉、杀人么? 于是说道:“瞧你这话说的。那今天先到这儿,我下次再来陪你!” 第三百三十六章 “送丧” 段离叛国的事情,在庄国内部都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更别提在国外有什么影响了。 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九江玄甲统帅,后来也不过是一个修为全失的废人。 仍有荣誉,仍有职务,但在超凡的世界里,不再有什么地位。 在公开的说法里,他是旧伤复发而死。 大概除了九江玄甲的将士,也没几个人会追究个中原因。 总归朝廷这么说,那就是这么回事。 朝廷……总不会骗人吧? 段离将军一生为国,荣誉满身,虽死应无憾。 其人无妻无子,以军营为家。 是杜野虎为他操办的丧礼。 丧礼有些仓促,前一天身死,停棺缅怀一天后,紧接着就下葬。 丧礼很简单,就在军营里举行。 但也很隆重。 他出殡的那一天,九江玄甲全军列队吊唁,国相都亲自到场敬挽,国君也有心意赐下。更别说郡守、郡府缉刑司司首之流…… 应无憾了。 很多人都感叹,段将军应无憾了。 旧伤复发,是一个体面的死法。在沙场搏命的将军里,这种死法很常见。 想来段离自己是接受的。 毕竟他本来,求的是一个五马分尸。 相较而言,旧伤复发可体面多了。 杜野虎并不知道,这原本是庄高羡打算安排给他的死法。这冥冥之中的巧合,当然也没有什么好庆幸的。 不过知与不知,事情都走到了这一步。 人死不能复生,他也不能再回头。 葬了段离之后,人们发现,杜野虎将军,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没日没夜地喝酒,不再每时每刻想着上战场。 他开始整顿军务,开始在副将杨尹的帮助下收拢权力,开始积极争夺九江玄甲的未来…… 论功勋,庄雍国战之时,是他先登锁龙关,将庄国战旗插在城楼之上。那一声“百年之辱,今日奉还!”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 论实力,走古兵家之路,且每战必先、悍不畏死的他,早已在军队杀出名声来。 他还是腾龙境修为的时候,有很多人不服他当九江玄甲的第五个偏将,与他一起参加过几次战斗之后,不服的就都服了。没人有他那么拼命,别人拼命是为博取功名,怎么也有一个限度。他拼命,好像就是为了把命拼掉。 至于现在,冲到内府境的他,九江玄甲里已没人敢与他单独放对。其他几个偏将,修为都比他深厚,但论及生死相搏,的确也有一丝不便明言的忌惮。 杜野虎唯一缺乏的是资历,但九江玄甲主帅段离对他的认可,早就补上了这一层。 段离因旧伤复发离世后,九江玄甲主帅位置悬而未决,上头不曾派人下来接任。很多人都在传,这是朝廷有意为之,就是为了等杜野虎。 等他更有实力,等他得到更多人认可。 在段离的丧礼上,国相多次与杜野虎私语,也被视为一种风向。 当然,这些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 此时此刻,杜野虎独自坐在军帐中。 结束了一天的军演,最不愿思考的人,此刻默默在思考。 以后……没有人会再帮他想办法了。 副将杨尹是很好的,很有脑子,但有些问题,不能问杨尹。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自己的确不够聪明,还在枫林城的时候,小五就一天到晚地嘲笑他,他只能羞愤地还以老拳。 但想来,照着段离说的做,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旁边就是一坛酒,今日他也没有饮一口。偶尔看一两眼,止个干瘾就罢了。 酒虫作祟的感觉很难受,但他从此不敢再喝醉。 他答应了的,答应了段离的…… “将军!” 帐帘卷动,挤进来一个敦实的人影。 赵二听这个憨货,又是报告都没有一声,就撞了进来。 杜野虎以往是不在意这些的,也就杨尹会管一管,但现在他觉得,或者是要立一下规矩。 段离说过,练兵第一要紧的,就是规矩。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根本听不进去的那些话,在段离死后,反倒一次次浮现,越来越清楚。 段离应该是对的吧? 我活着……应该是有用的吧? 赵二听撞进来之后,只直愣愣地看着杜野虎,但一时并不说话。 规矩……杜野虎又想。 于是有些头疼。 “怎么了?”他问这个二愣子。 “你不该抓段将军的!”赵二听忽然说道。 “憨货!”杜野虎恼道:“又在哪里,听了什么胡话?” “张偏将喝酒时,跟他帐里的人说的。”赵二听梗着脖子道:“他们说你拿段将军换取荣华富贵!熟……不管生的熟的,都为无耻!” 出乎赵二听意料的是,脾气暴躁的杜野虎并没有立即发火。 反而是问道:“还有呢?” 赵二听认真地想了想:“俺也觉得将军做得不对,段将军就算有罪,也不该你来抓。段将军对你多好……” 一只酒坛子砸了过来。 他熟练地闪过。 酒坛砸碎在地上,顿时酒香四溢。 浪费了!赵二听想。 “去你娘的!” 熟悉的虎将军回来了…… 杜野虎咆哮道:“老子是问你怎么觉得吗?你这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憨货,怎么觉得算个屁!” 赵二听缩了缩头,不知怎的,他现在倒觉得自在了很多。 委屈巴巴地道:“是你要问嘛!” 杜野虎还想砸他,但看了看,手边已经没有酒坛了,有心把面前那本看不太懂的兵书砸出去,但想了想还是没有伸手。 只怒道:“老子是问姓张的老狗还说了什么!” 赵二听挠了挠头:“好像就说了这个。” 国相压下来的事情,想来姓张的也不敢多说…… 看着这个楞不啦叽的赵二听,杜野虎就是一肚子火,甩了甩手:“滚吧!” “滚就滚……”赵二听倒是很骄傲的样子,转身便往外走。 “等等!”杜野虎又叫住他,严肃地说道:“你记住,以后不要再跟我讲枫林城的事情!那些话,你给我永远烂在肚子里!” “那太好了!”赵二听喜笑颜开:“俺早就讲腻歪了!要不是怕你揍……” 他住了嘴。 杜野虎阴沉着脸:“滚!” 赵二听一掀帐帘,麻溜地离开了。 在重新变得空荡的营帐中,杜野虎又叹了一口气。 如果小五活着就好了……他何必要动脑子呢? 根据段离说的那些,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杀了赵二听,死人最能够保守秘密。赵二听死了,他和姜望的感情就不会再被人想起……但他确实下不了手。 不然刚才那一坛子砸过去,赵二听就没了。 好在这个憨货愣是愣了点,却很听话。答应了的事情,就会做到。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杜野虎揉了揉脑袋,强迫自己去看那本兵书。 娘的……这个字念什么? 马还是四?两个破字非要碰到一起,叫人读哪边嘛! 他又恼了。 杨尹个狗日的,也不知道注释一下! 正恼间,忽地一抬头,伸手拿住了单锏。 顿时气血绕身,凶煞之气隐隐。 他的确在天子内库中取了一柄宝刀,但是并不用,而是摆在自己的宅子里,供了起来。 杜国相看到后,虽然批评了他,说什么刀就是拿来用的,但明显也很高兴。 至于这根单锏,则是段离所遗。 本是一双,其中一支毁在庄雍战场,为雍国承德侯李应所断。 双锏名为“取敌”,段离当初也没能拿它取了敌,如今只剩一支,想来单锏应叫“送死”才是。 还是杨尹有文化一些,说不如叫送丧。 他想着,确实自己该为段离送丧,便定下此名。 此刻杜野虎提着送丧锏,人如恶虎,势若凶神。 煞气咆哮蒸腾,笼罩整座军帐。 在浓得化不开的杀机里,“钻出”一只小白鹤。 那白鹤飞在半空,散作流云,流云又一转,化出一道飘然出尘的身影。 其人面向杜野虎,声音清冷动听:“杜将军,我没有恶意。” 杜野虎提着单锏,恶面无情,丝毫不因对方清丽绝伦的容颜而给什么优待,只冷冷道:“你可以用来解释的时间不多。” “在下叶青雨,是姜望的……朋友。” 这以云化形的女子说道:“此行是来帮你的。” 杜野虎沉默不语。 叶青雨看着这位凶神恶煞的汉子,只好继续道:“姜望之前送信与我,说他马上就要去参与黄河之会,有些事情可能就瞒不住了。你在庄国或许会有危险。所以请我来接你。” “你们的好意,杜某心领了。”杜野虎淡淡道:“请回吧。” 云鹤自齐而来,本就需要一些时间。偶尔遇到一些什么意外被打散,慢慢重聚也需时间。 叶青雨收到信的时间晚了一些,她是昨天就来了九江城,不过直到今晚,才找到机会,单独来见杜野虎。 姜望的信里说,杜野虎要么就言听计从,要么就二话不说拿刀去新安城,倒是没有提到过,杜野虎会是现在的这种反应。 “我确实是姜望的朋友。我有很多办法可以证明的。”叶青雨想了想,取出一张信纸,轻轻往前一弹:“姜望说这上面都是你们才知道的事情,你一看便知。” 她又道:“跟我去云国,我能保你性命。之后会找个机会,将你安排到出海的商队里,悄悄把你送到齐国去。” 但杜野虎看也不看那张信纸一眼,仍只道:“军营重地,姑娘莫要自误。还是快些走吧。” 那张信纸飘在他面前,又慢慢落下,落在地上。 姜望可没说他的兄弟会是这种态度啊? 叶青雨很有些发愣,但是并不放弃,转道:“你可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妨说出来,什么问题我们都可以解决。” “你走不走?”杜野虎冷道:“我看你也是受人之托,懒得跟你计较。你最好不要逼我。” 叶青雨有些恼了。 想她何等身份,何曾有人敢这样跟她说话? 她好心好意来帮忙,好声好气地说话,这凶汉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想跟她动手? 她的声音也蕴了些怒意:“姜望说了,如果你不愿意,就要我强行把你带走。” 姜望的原话,是杜野虎如果控制不住,非要提刀去新安城拼命,那就强行把他绑起来带走。带回云国关起来再说。 现在杜野虎虽然没有去新安城拼命的意思,但是要跟我拼命……也差不多吧? 听得叶青雨这话。 杜野虎一翻送丧锏,霎时间血气狂涌,在身后凝结成一只恶虎形状。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已经完全展开了战斗的姿态,用杀气满盈的眸子看着叶青雨:“你大概做不到。” 这修为,这战力……也跟姜望说得不一样啊。 不是说腾龙境修为,随随便便就撂倒? 姜望啊姜望,要我怎么说你。这人完全不是你记忆中的样子啦! 叶青雨倒也不是怕了此人,她的云篆神通妙用无穷,单打独斗谁也不惧。再者说,要不是怕动静闹得太大,她随手一丢就是几百个机关人! 但问题就在“动静”二字上。 这里是九江玄甲的军营,也是庄国重地。 动静闹大了,真没法收场…… “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叶青雨恼道:“姜望一个人背负那么多,过得那么辛苦,你作为他的兄弟,就不能省点心吗!?” “少说废话!”杜野虎一步跨到案前,提着送丧锏,气势汹汹:“姜望此人寡廉鲜耻、辜恩负义,无父无君、背国求荣!曾与他约为兄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必唤起大军,将你围杀于此!” “好,很好!”叶青雨也动了真怒,言语之间不再有什么顾忌:“少了你这个累赘,我为姜望感到轻松!你就做你的庄庭走狗吧!异日若是兵戎相见,你别对他摇尾乞怜就是!” 话音落下,人已经散为云气,消失在军帐中。 杜野虎轻轻一弹指,击破了叶青雨先前布下的遮掩法阵。 军帐外的晚风,绕着帘幕鼓噪。 其人已远了…… 杜野虎收了血气煞气,弯下腰,捡起飘落到地上的那张信纸。 …… 这一夜,杜将军帐中的灯,亮到天明。 第三百三十九章回礼 姜望现在每天除了早课、晚课之外,午时引阳芒入瞳,也是雷打不动的课业。 修行之高峰,是一担土一担土累聚起来的,他从不轻慢。 此外,还多了一个习惯,那就是在戌时进入太虚幻境。 “宁剑客”这个时候一准也在。 几乎已是一种默契了,他们每天都在这个时候战斗一场。 而后视情况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打一场——一般都是自觉可以有更好的发挥,但是没能发挥出来的时候。 今夜亦是如此。 “宁剑客”再次奉献了一场高质量的剑术表演,同时也再次被击败。 双方的胜负场数,达到了十一比六。 姜望若是再赢一场,双方的胜负之比,就变成了二比一。 以倍数计算的胜负,就已经是强出了一个级别,切磋的意义,就没有那么大了…… “宁剑客”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表情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姜望从她眼中,依然只能看到对剑道的热切,和对战斗的思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一类人…… “宁剑客”没有立即再战一场的意思,直接退出了太虚幻境。 姜望回到福地空间,仍是恶趣味地对重玄胜发起了决斗邀请——这胖子当然不会同意,但万一哪天疏忽了、看错了呢? 注定石沉大海的决斗邀请,姜望并不在意。 正在他准备离开太虚幻境的时候,忽地一只水色的纸鹤飞了过来。 是左光殊的信。 接在手里,展开一看,信上写道—— 【那个人留下来的道术。 有一门……我也觉得很适合你。】 便只是这么一句话,很有左光殊的风格。 再往下,就都是这门道术的详解了…… 姜望握住这张信纸,难免有些感慨。 左光殊这孩子,也真的是有些太骄傲了些。 他虽然嘴上犟着说,他是帮姜望研究火界之术,但心里很清楚,姜望是在找机会教他。 他学是学了,却不肯占便宜,紧赶着第二天就把回礼送来。 尤其让姜望感慨的是—— 左光殊送来的这门道术…… 名为【焰花焚城】。 枫林城郊外的那一天,那奄奄一息蜷在稻草堆上等死的时候……现在想起来,竟恍如隔世。 这是绝对意义上的超品道术。 左光烈十九岁时以此术一战破城。而在枫林城郊外,他也以此术,几乎焚尽九煞玄阴阵——那可是强秦的绝杀之阵,势大如赢武,也是付出了极大代价才调动。 死在枫林城郊外的左光烈,临死前保护的、想要带给左光殊的天元大丹,最终给姜望带来了新生。 而今日左光殊,将这样一门左光烈极具代表性的道术,送给姜望。 命运的轨迹,在两年后以这样的方式交汇,真是奇妙…… 姜望想了想,给左光殊回信道—— 【小小年纪,偷拿家里的秘术,经过你爷爷的同意了吗?】 他心底其实还是把左光殊当小孩子看,怕这孩子为了自己的所谓面子,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往外拿。 这样一门价值极高、意义重大的道术,左光殊能够做主么? 左光殊肯拿给他,但他却不肯这样就学。 他本来指点对方构建水界之术,也根本不是为了回报。 左光殊回信回得很快,但并不是姜望所以为的恼羞成怒。 信上只有一句话—— 【他的东西都留给我了。我全权处理。】 信后依然附着《焰花焚城详解》。 姜望一时沉默,不知该怎么回。 良久,将这门道术记录下来,而后回道:“好。” 纸鹤飞入星河里。 说起来,单纯以威能而论,焰花焚城未必就强过以后的火界之术了。 等姜望的修为提升上来,对火行有更多感悟,三昧真火开发到更高层次,火界之术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也绝对是在超品之上的。 但火界之术是基于神通的运用,不能够传授给别人。除非是像左光殊这样,恰好有河伯神通,本身又不缺资源,家里又有演法阁…… 而焰花焚城,是真正能够传授给任何一名修士的。 以现在可以看到的价值而论,其实是焰花焚城更高。 顶级名门的子弟其实大多如此,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大多数时候,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肯占旁人的便宜。并且对这些人来说,所谓的吃亏,也算不得什么。晏抚挥金如土,何时会觉得自己吃亏?不过是零星数字而已。 当然,许象乾和重玄胜,大概是两个例外…… 这门《焰花焚城详解》,姜望现在还不能够修炼,实力没有达到。虽然珍贵,也只能暂时束之高阁了。 不过其中对于焰花的详细阐发,还是带给了姜望许多灵感。 焰花这门道术,姜望太熟悉了。而它恰恰是焰花焚城的基础,甚至可以说,在左光烈的火行宫殿里,焰花就是华丽宫殿的地砖之一。 姜望在焰花的基础上,开发了焰花之海、神魂焰花,也将其铺设入火界之中。可以说,将焰花已经掌握得极为透彻。 董阿当初留下的对焰花的感悟,是远远及不上姜望现在的进展的。 但研究过《焰花焚城详解》之后,他发现他可以做得更多…… …… …… 黄河之会的时间确定下来了,齐国这边带队去观河台的人选,也已经确定。 曹皆。 位列兵事堂的九卒统帅之一,他所掌的军队,正是近期大出风头的春死军。 说起来有些尴尬。 春死军疾行两日,一日破境百里,攻下剑锋山,其后又在夏国大军之前岿然不动,可谓威震天下。 但人们记住的,都是军神姜梦熊如何霸气冲天。 甚至是王夷吾这等军中新星,是如何的光彩夺目。 春死之军的强大,也被一再提及。 唯独春死军的统帅曹皆……无声无息。 因为他压根也没有上战场,兵事堂调动了春死军,但领军的是军神姜梦熊。 大概是为了平衡朝野里的某些声音,展现对曹皆的信任。齐天子才命曹皆带队,参与黄河之会——这些都是重玄胜跟姜望分析的。 都已经举办过大师之礼,黄河之会当然是一场出征,而且是规格极高的出征。 此时带队,如主帅出征。本身即是一种荣誉。 当然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故非强者不可为之。 毕竟一位齐国内府第一、一位齐国外楼第一、一位齐国三十岁以下第一,这样的三个国之天骄出战,若是半路出点什么事情,到不了观河台…… 齐国也真是要丢脸丢到天下皆知。 第三百四十章白灯笼 当带队赴观河台的强者定下曹皆,姜望便已作出决定,要提前去一趟星月原。 炙火骨莲积蓄星力,是他的一大杀招,不可能弃之不用。他还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稳拿天下第一。而且,趁机也可以再跟观衍前辈请教一番。 多一分进益,就多一分把握。 他现在的心态是…… 有争天下第一的自信,并竭尽全力为之奋战。但是也接受失败的可能。 能去参与黄河之会的,哪个不是千万人中选出来的最强者?哪个不是国之天骄? 没有什么天命在谁。 就算在太虚幻境里,他有时候还会输给宁剑客呢。 所谓胜负…… 站上观河台之后,输的倒下,赢的继续站着,就这么简单而已。 他坚定自己的道途,这一路走来不曾辜负岁月。他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对手,击败了一个又一个强者,那么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可以成为天下第一! 这叫自信。 觉得自己谁都不用在乎,轻轻松松必拿第一,什么准备也不做……这叫狂妄。 当然,有的人或许是有狂妄的资本的。 但至少姜望不觉得自己有。 掌春死之军的曹皆,无疑是临淄城里真正的大人物之一。 姜望完全不认识这位大人物,也没有任何在出发之前接触对方的门路。 说起来他在临淄也有些朋友,不过都是公子二代,与曹皆这等真正的大人物,差着辈在。便是费尽心力找上门去了,为这事也不值当。 至于在去参与黄河之会的路上,齐国的队伍有没有可能停下来,陪他在星月原等一夜? 他若是说清了个中原委,兴许可能。 但关于星月原、关于观衍、关于炙火骨莲,他都不想表露太多。 尤其是观衍大师,对方甚至都与悬空寺了结了因果,明显没有履足现世的想法。真想让自己为世人所知,悬空寺多的是人可以帮忙,用不着姜望在这里为他做宣传。 姜望承他的情,当然也不会自作主张。 不过现在这时候去星月原,时间难免有些微妙。 黄河之会即将开始,平等国又余波未平…… 姜望本来打算悄悄来去,不惊动任何人,星力蓄满了就回来。但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妥。 与重玄胜商议过后,这胖子的建议很简单。 让姜望出发之前,跟北衙都尉郑世报备一声就好。 这建议越想越妙。 跟都城巡检府报备,和跟北衙都尉郑世报备,不是一回事。 前者人多眼杂,而后者……是郑商鸣的父亲。 跟郑世报备了,就等于跟都城巡检府报备了,那么此行就不存在什么名义问题。 至于这个消息,要不要小范围地传出去,就看郑世自己如何权衡了。 就姜望在大师之礼上拦截崔杼一事,现在已经浮出水面的平等国,说不定会伺机报复。他们接连被齐庭打击,大概也需要再做点什么,巩固组织内部的人心。 平等国若有这方面的打算…… 以都城巡检府的手段,要把姜望离境一事,操作成一个引蛇出洞的行动,应该不会太困难。 也就是说,姜望按照重玄胜的建议,向郑世报备自己将去星月原之事,不仅不是消耗了郑世那边的人情,反倒是送了一个人情给郑世。 且这还能保证姜望自己的安全,同时也可以不受影响地积蓄星力! 不得不说,重玄胜的一身肥肉,真是没白长。 许象乾背地里说他的肥肉大概可以配合脑子思考……姜望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跟郑世报备再简单不过,虽然这位北衙都尉也是临淄的实权人物之一,等闲难得接近。 但咱们的姜爵爷,只要通过郑商鸣就行。 再一想,他通过重玄胜,也可以随时接触到重玄褚良,通过晏抚可以接触前相晏平…… 如此看来,圈子倒也不若。 只不知曹皆有没有儿女? 当然,玩笑归玩笑,事情还是要自己做。 姜望通过郑商鸣,告知郑世自己因为所修功法的特殊性,需要去一趟星月原积蓄星力。说起来这也是为出战黄河之会做准备……算得上合情合理。 而后当天晚上,斗篷一戴,黑袍一披,趁着夜色,就悄悄离了临淄。 他也没忘了进太虚幻境给宁剑客去一封信,告知对方自己这几天有事,不能来切磋。说了些甚是为憾之类的客套话。云九小说 也便如此了。 虽然说是低调潜行,当然也少不得要去青羊镇看看。 他此行都在都城巡检府的视线里,当然要顺路回封地,尤其是需要看一看他命人修建的正声殿,以再次强调自己对于齐国的归属感。 同时潜踪而行,也可以暗中观察,范清清是否用心——虽是已经做出了没有什么问题的判断,但多观察一下总不是坏事。 因为身上还跟着眼睛的关系,姜望没有暴露匿衣——他并不清楚都城巡检府派出来的强者正以什么方式关注着他,但必然是在关注他的。有些东西自是能藏则藏。 好在开发出声闻仙态后,他对如梦令声部的研究,已经在范清清之上。以有心算无心,想要不被范清清发现,倒是并不算难。 事实上青羊镇现在发展得很健康。 姜望本人越来越有名气,在齐国的朋友越来越多。德盛商行的生意越来越好,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独孤小小处理起镇务来,也算是有模有样。现在又有范清清在一旁认真辅佐…… 正声殿已经差不多建好了,范清清显然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从姜望的暗中观察来看,她没有动什么歪心思,很本分地履行着职责。话说回来,她就算是动点什么歪心思,独孤小可也没那么容易被忽悠住呢。 虽然说独孤小的超凡之路,一开始都是受竹碧琼指点,但独孤小不是竹碧琼。 她更早就明白了世界的残酷。 当然,现在的竹碧琼,也不是以前的竹碧琼了…… 这一路走过来,很多人很多事,都在发生改变。 就连每天躺尸的向前,现在不也斗志昂扬地在试剑天下了么? 这些种种变化,其实也不知是好是坏…… 倒是有一点,青羊镇百姓的生活是越来越好了,这肯定是好事。 对于这个封地,身为封主的姜望,并不额外索取什么。其实就只是这样,便足够让老百姓安居乐业了。更别说德盛商行给这里带来的活力,以及日照郡镇抚使看在姜青羊面子上,对这里的照顾。 这么长时间发展下来,青羊镇如今已经是阳地有名的富裕镇子,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迁过来,只是受阻于体制罢了。 姜望没有露面,而是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从他这次经行阳地的观察来看,这片土地已经彻底地融入了齐国,郊野里也多了不少普通人踏青的身影。 当阳人归为齐人,生活的确是更好了一些。 恐怕要不了多久,阳地三郡镇抚使这个临时的职务,就可以转为郡守了。 这对田安泰、黄以行、高少陵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主持阳地政务的这段时间,他们也的确没有少花心思。 相对于有家族支持的田安泰和高少陵,其实黄以行的位置坐得更稳,毕竟作为旧阳降臣,他在任一天,就是对阳地之人的极大安抚。 不过前两者是可以把郡府当做自家的根基之地来经营的,黄以行作为齐国新臣,却几无可能,至少在他这一代,若无显著功勋,是断然没有机会的。 …… …… 星月原在象国与旭国之间,从齐国这边过去,直接横穿旭国即可。 旸国覆灭后,日出九国一度也在东域煊赫一时。后来几经征伐,几度寥落,只剩阳、昭、昌、旭四国。 在阳国覆灭,这日出四国变成三国之后。旭国上下更是老实得很,对霸主国礼敬有加。姜望若是亮出身份,少不了一路逢迎。像之前被城卫军士卒呼喝的事情,绝无可能再发生…… 不过姜望也不稀罕如此,所以仍是低调着便过去了。 如无必要,耀武扬威非他所愿。 张咏死前曾对姜望说:“或许我应该在灭化的状态里,杀死你。” 这说明在平等国内部,肯定是对姜望有敌意的。只是张咏本人,不愿意动这个手而已。 他拦了崔杼的路,又极大程度上消弭了崔杼刺君案的影响,没有让齐帝在暴怒之下做决定。那样一位雄主,就算是知道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恐怕也不会回头…… 所以姜望这次离开齐境,是有可能招致平等国报复的——如果都城巡检府那边操作得当的话。 严格来说,在姜望已经提前报备的情况下,此行的危险性并不大。黄河之会前夕,都城巡检府就算决定用姜望为饵,也一定会提供足够的保护。 不然回头齐帝问起责来,谁担得起? 黄河之会的三场比斗,齐国这样的天下强国,必不能缺席,且场场都要争第一。姜望如果出了事,难道还要让齐帝临时再选一个人参战? 温泉宫也去了,点将台也指点了,现在人没了…… 剥一层皮都是轻的。 从现在到黄河之会开始,可以说这几个国之天骄,就是齐国上下最金贵的几个人。他们的合理要求都会得到满足。 在备战黄河之会的紧要关头,或许参赛者都应该老老实实留在临淄,那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这些国之天骄想要有更充足的准备,有更充分的历练,谁又能拦着呢? 别说姜望只是来星月原一趟,呆几个晚上就回去。 那边计昭南也出了海,说是顺便去迷界磨枪,不也没人拦着么? 他们是天骄,是战士,又不是囚徒。 当然,参与黄河之会的三个人里,唯独重玄遵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府里闭关的…… 以重玄胜的智慧,都不觉得此行会有什么危险,那应该问题就不大。 事实上重玄胜认为,平等国但凡聪明一点,也不可能会咬这个钩。哪怕都城巡检府那边演得再真,这个钩也太直了…… 若是一路直飞,以姜望现在的速度,一天之内就能赶到星月原。但为了“隐藏踪迹”,他走了三天。 要想在旭国的国土上疾飞无阻,不亮出他大齐天骄的招牌来是不可能的。 对于赶路这种事情,姜望是已经很习惯了。 无非是赶路、修行,赶路、修行…… 再正常不过。 但在通过某种方式“看”着他的人眼里,这三天的点点滴滴,着实让人动容。 在星月原外,一处无名的小山上。 静置在地上的阵盘,很好地遮掩了形迹。 阵盘的作用范围里,一个国字脸,两鬓微霜的男人问道:“如何?” 此时他正盘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嵌玉点星的罗盘,看外表很严肃的一个人,此时倒是不怎么在意形象。 他提问的时候,眼睛仍然看着罗盘。 而他问的那个人,身量较瘦,颧骨极高,正负手而立,仰望天空,眼睛炯炯有神。 过了一阵,才收回视线,摇摇头道:“有着易大夫和凶屠大人都赞叹不已的天赋,又肯如此用勤用苦。这姜青羊若是不能够天下闻名……那也真是天理不昭。” 站着的这个人,是都城巡检府里的三品青牌厉有疚。曾经在太庙外与姜望照过面,曾被马雄请去专程察看九返侯灵祠里的线索。 而坐着的人,自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捕神岳冷了。 他是前两年就已经退隐,加一品官位致仕。但很支持现任巡检都尉郑世的工作,偶尔仍然会参与都城巡检府的行动。 乍一看来,姜青羊一人出门,两位神临修士暗中随行,这排场已经胜过了临淄城里所有的公子哥,实在威风得紧。 岳冷瞧着罗盘目不转睛,嘴里则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把他弄进青牌?哼哼,当时听说某些人还对我岳某人有微词,说我抱重玄家的大腿……现在呢?他能去黄河之会,可是我们青牌的荣耀了!” 他们两人都盯着姜望在,不过“盯”着的方式不同。 他依靠此罗盘,片刻不离,而厉有疚则依靠自己的眼睛,时不时重点观察一下。 虽则是为了引蛇出洞,但在黄河之会前,也确实是不能让姜望出什么事。 厉有疚赞道:“捕神的眼光,自是了得。” 岳冷随口道:“当时可是白灯笼都在争取……” 他忽然闭上了嘴。 厉有疚也不再说话。 白灯笼这个词,仿佛是某种禁忌,一旦宣之于口,就要禁止所有的话语。 第三百四十一章星月如故 有一段时间没来星月原了,这里倒是如故。 象国和旭国都不能染指这里,仍是闲散的几个小势力,在这里生活着。说是“势力”,但连内府级别的修士都没有,最高也就是腾龙境级别的战力。 这些小势力大概已经换了几拨人,又或许仍是先前那些,只是姜望对此毫无印象……总之不很重要。 他再次来此,仍是避开人烟稠密的地方,独自坐在夜空下。 日常的修行已经完成,此时他放开身心,通过背后的炙火骨莲,在这现世距离星穹“最近”的地方,沟通星力。 在积蓄星力的同时,他也在尝试传递信息给观衍,把自己请求交流的情绪,放到玉衡星力之中——也不知观衍大师能否感受到。 观衍大师在森海源界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也有着艰苦漫长的修行。应该不会天天把目光投入现世,自然更不会每天等着姜望的消息。事实上他不嫌姜望问东问西太麻烦,就已经是很温柔的表现了…… 姜望以自己的眼界来看,观衍大师每次跟他沟通,都是通过玉衡星力进行。 这种方式非常隐蔽,外在的表现无非是玉衡星力浓郁了一些,而他此时专注于积蓄玉衡星力,把这一点“异常”也掩盖了。 想来,若是与观衍大师交流,应该无法被外人察觉才是。毕竟从遥远难计的森海源界,借助星力与现世修士沟通,这实在有些难以想象。 不过愿不愿意交流,还是要看观衍大师的心情。 毕竟只有观衍才具备构建交流通道的能力,他只能选择参与或者不参与。 等了一阵没有回应,姜望也就默默地积蓄星力,不做什么其它的事情。 炙火骨莲在天浴之后,更灵动了。 而通过对火界之术的精研,姜望对于图腾的开发也更加深入,与之前不可同日而比。 一个明显的表现就是……积蓄星力的速度加快了很多。 上一次他来星月原,用了三个晚上,才堪堪将炙火骨莲的星力蓄满。 以现在的速度来计算,大约只需要两晚就可以。 星月原的第一个夜晚,就在积蓄星力中过去了。 天亮之后,做早课。到了午时,准时修炼乾阳之瞳,而后就是提前一些做晚课。入夜之后,继续开始积蓄星力。 在现在的修行阶段,姜望的早课是搬运道元、梳理天地孤岛,晚课是开拓内府房间、探索自身,这两件是水磨工夫。 此外,还要用神通之光温养长相思,还有火界之术、声闻仙态……各种术法的修炼。剑术也不能够落下。 总之每天的修行都可以排得很满。 …… …… 星月原的边界外,还是在那处无名荒山。 “有什么异常吗?” 等了很久的厉有疚,忍不住问道。 盯着罗盘的岳冷摇摇头。 “看来他们是不会来了。”厉有疚略显遗憾地说道。 这个“他们”,指的自然是平等国。 他和岳冷两位神临级青牌出马,若只是单单护送姜望一程,未免也太奢侈了一些。总要有些收获才好。 为了引动平等国出手,巡检府费了很大的工夫,把这件事做成姜望偷偷离境的表象。 而且在很多人的视野里,岳冷和厉有疚,此时一个在海外,一个在临淄。 至少在明面上,青牌的神临境强者都没有调动。 当然,实际上不仅岳冷和厉有疚都在,他们还随身带着政事堂签下的调令,随时可以就近请求旭国的强者出手协助——若是齐国的天骄在旭国不远处出了事,而旭国强者又没有及时响应调令的话……结果可想而知。 对于姜望的安全,巡检府可谓做了重重保障,力求万无一失。 同时也要用这些准备,抓一抓平等国的大鱼。 岳冷长于困锁,厉有疚敏于洞察,二者合作起来,正是天衣无缝。他们两个,也都是鼎鼎有名的缉捕高手。等闲的神临修士,都不可能从他们手上逃脱。 “是啊。”岳冷也有些遗憾。 不过他的遗憾倒不是因为平等国,而是因为正全身心积蓄星力的姜望。 这份勤恳他太喜欢了。 当初他还想把姜望收入门下呢,不过彼时姜望并不主动,他也没有多积极。现在当然是没这个可能了,姜望已经可期神临,而他自己也只是神临境界,能给对方的指点说起来非常有限,哪里还好意思张嘴? 凶屠那样的顶级神临倒还差不多…… “不来也好。”厉有疚说道:“这平等国有些邪乎,到现在一共只抓到三个活口,掏出来的消息全部过时……咱们自己去缉捕当然不惧,万一没看好要参加黄河之会的俊才,免不得在政事堂那边吃挂落。” 岳冷笑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厉有疚,这般会安慰自己!” 厉有疚也笑:“干咱们这行的,不这般可怎么熬呢?” 随着身份地位的提升,也只有和岳冷这样差不多层次的青牌在一起,他才能够稍微找回一点年轻时候办案的感觉……曾经在很多枯燥的蹲守时间里,他和那些同样年轻的伙伴,都是这样互相打气。如此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岁月,他也成了腰悬三品青牌的名捕。 岳冷虽然资历深一些,属于已经退休的老前辈,但也不介意跟厉有疚闲聊几句:“你年轻的时候,那会青牌里最风光的还是乌老吧?” “是啊。”厉有疚笑道:“先是乌老,而后是林况。再之后就是岳大人你啦!捕神之名,可是威震天下!” 岳冷笑了笑,生受了这小小的吹捧。 他的年纪比林况大,但是林况比他更早成名,且当时与林况齐名的,是资格更老的乌列。所以说起来,林况倒是他岳冷的前辈。 不过与厉有疚比起来,前两年退休的他,倒能算是老前辈。所以受几句夸赞,也没什么不可以。 厉有疚又叹了一口气:“说起来,许久未见着乌老了,他也避见故人……倒是常能看到有邪那孩子。” 岳冷对此也不知如何说,只能道:“他有他自己的路。”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想要为林况翻案吗?”厉有疚问。 “他们是忘年交……”岳冷叹了一口气:“不说这个了。” 厉有疚也便不再提及,略一调息,复又仰头望天,眸中精光暴涨。 在他的视野里,星月原中盘膝而坐的姜望如此清晰。 “他吸收的星力好纯净!”厉有疚忍不住赞道。 岳冷盯着罗盘,嘴里道:“星月原本就是一块宝地,在这里立星楼都要简单一些。我们和景国每年都有部分定额……可惜分到咱们巡检府没几个。” “啧,要是能独占就好了。” 厉有疚又看了一阵,仍然不见什么异常,也就收回了视线。 但就在他收回视线的同时…… 变化发生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人不同 何为藏星海? 五府海与躯干对应,藏星海与四肢对应。 但就像五脏并不对应五座内府,藏星海也以并不同于四肢的方式,独自混同一体。 通天宫起先居于脊柱海,也即通天海。 而后推开天地门,道脉腾龙,游入五府海。 推开天地门时获得的天地反馈,聚成天地孤岛。 此岛浮于五府海面,需以道元托举,是腾龙道脉栖身之所。 修者驾驭腾龙道脉,深入蒙昧之雾,扫清蒙昧,逐次叩开五府。 那么五府圆满之后呢? 腾龙道脉蓄积了足够的力量,便要离开天地孤岛,游入人身四海的下一海,是为四肢海,也即藏星海。 何为立圣楼? 何为星光圣楼? 内府境,是修者对自身的探索。 外楼境,则是修者自内而外的延展。 修行者通过秘法,与遥远星穹建立联系,将自己的意志,投射到遥远星穹之中。操纵星力,建立所谓“圣楼”。 立圣楼是什么?是修者在探索自身之后,对自己有了清醒的认知,而后反馈于外。在天地之间,建立自己的影响力。在遥远星穹,扩张自己的“道”,“阐述”自己对“道”、对“天地”、对“自身”的理解。 现世修行者,常将内府跃升外楼这一个阶段,概括成“四圣灵中起高楼”。 盖因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灵星域是遥远星穹之中,迄今为止,修行者探索得最完整细致、最具包容性、最能够稳妥建立联系的星域。 也是与现世有着最深“牵绊”的远古星域。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四灵星域也是现世天地四方的映照。 青龙星域掌木之元,白虎星域掌金之元,朱雀星域掌火之元,玄武星域掌水之元,土之元则掌在中央现世。 四灵星域的伟大意义不必再赘述。 大凡人族修士,大多在此四灵星域中建立星光圣楼。那本身亦是现世人族之光,在宇宙的照耀。 而内府晋升外楼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锚定遥远星穹的第一份星力,在那古老的遥远星穹里,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或者说,自己的“道”。 那是最危险、最容易迷失的一步。 但不是每个修行者,都有自己“道”。 或者说,即便有自己的“道”,绝大部分修士也很难清晰、透彻,甚至于坚定到可以投射遥远星穹、映照四方的地步。 但就如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所发生过的那些伟大画面一样,那些最艰难、最坎坷、最危险的地方,早就被先贤踏平。 映照遥远星穹、建立星光圣楼这样的难题,人族先贤也早就探索过,并且为后来者拨开了迷雾。 对应着四灵星域,不同的修行流派,有不同的道途。 可以说各有见异,但又大体在同一个框架里。 青龙、朱雀、玄武、白虎,此四灵。 道门取其威、诚、仁、杀四字;儒门取信、德、仁、杀四字;法家取威、烈、正、刑四字;释家取威、德、容、灭;兵家取势、烈、御、杀…… 无论哪一家,都是堂皇大道。 都是可以兼容修行者个人小道的坦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也成为了某种“公序良俗”,制约着这个世界,不让它变得更坏。 当然,并不是说,你立了“仁”字圣楼,就一定是仁爱之士。只是说,至少你在遥远星穹立起的圣楼,向宇宙传扬的、公开散播的,是“仁”字之光辉。 至于是真仁,还是假仁,仍是取决于修者自身。 “道”已有了。 后来者,只需从桥上过,而不必只身泅渡。 现世的修行者,内府修士不必神通也能外楼,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四灵星域的稳定,以及各大修行流派这些“道”的展开。 今时今日之修者的修行,是走在很多前贤开拓的大道上。所以现世,才能愈发繁荣。 立起星光圣楼,在遥远星穹扩张自己的“道”。而遥远星穹,也会通过星光圣楼,反馈以星光之力。 修者以此淬体,也在星光圣楼照耀的过程中,真正寻找、靠近、凝聚自己的道……独属于自己的道。 这就是通往神临的道路。 星光淬体是外楼境的基础,所有的外楼修士都能通过星光淬体强大自身。 但要想更进一步…… 越靠自己的“道”,就能够从星光圣楼得到越多的反馈。修者自身也就越强大。 之所以内府修士越级战胜外楼修士的事情最常发生。 就是因为在这两个境界里,无论是神通还是星光圣楼,上限和下限之间,波动都太大。 有神通的内府修士和无神通的内府修士,几乎是跨了一阶。而只能够用星光圣楼星光淬体的外楼修士,和清晰自身“道途”的外楼修士,差距也如鸿沟一般。 第三百四十三章星光似我 星光圣楼的力量,几乎都是作用于己身。 唯独修者自己与自己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星穹圣楼,才有可能跨越漫长的距离,产生力量上的联系。 从星光圣楼是人身立于遥远星穹,向宇宙阐发自身之“道”的角度来说。 星光圣楼是具有向外投射力量的可能的,但也仅仅只是“可能”。 因为遥远星穹,实在是太遥远了。 那是无法测度,也不能够形容的恐怖距离。 就如姜望在七星世界里所察知的那样,你所看到的星辰,或许只是星辰在诸界的投影。 真正的遥远星穹,到底在何方? 那是先贤都只能定义为“遥远”的遥远处。 在本体未至的情况下,仅通过星光圣楼,跨越遥远星穹的距离,降力量于现世,具体影响现世中的某一位修士…… 哪怕是在星月原这样“最接近”遥远星穹的地方。 也是岳冷不曾想象过的威能。云九小说 无论是岳冷还是厉有疚,都不可能做到这样的事情,甚至也联想不到。对付一个内府境的姜望,最多也就是派一位神临出手了吧,还要如何? 他们的确尽职尽责,时时刻刻地盯着姜望。 但变故,还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而今夜如果顺利,在两位神临级青牌的注视下,姜望无疑是可靠且安全的。往后再回溯,今夜也不会令人生疑…… 星月原上,姜望恍惚着,疑惑着。 他不自觉地抬起头,仰看夜幕中的,那一颗四四方方的星辰。 他的心跳,不自觉地,跟上了那方正星辰的闪烁频率。 咚、咚、咚。 恒定,漫长,冰冷。 “我们需要平等的世界!” 那个亲切的,仿佛充满着爱意的声音,又一次响在姜望心底。 姜望情不自禁地呢喃:“我们,需要……” “唉……” 就在这个时候。 姜望听到了一声轻叹。 这声叹,十分温柔。 这种温柔,不是单纯的和善、友好、轻声细语,而是拥有十分强大的内心,因而能从容地面对世间所有。 真正的温柔,必要自强大的内心里孕出。 而此时响起的这声轻叹,由围绕着姜望的玉衡星力产生。 骤然浓郁的玉衡星力,像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皮。 是观衍大师么? 姜望心底,有一个念头这样闪过。 与此同时,那个正在以恒定速度闪烁着的四方星辰,在明、暗,明、暗的间隙之中,像是被什么给摁住了,就停在半明半暗中,不再闪烁。 巨量的玉衡星力,如温泉之水,静静涤荡,洗刷着姜望的体魄,也安抚着他的神魂。 姜青羊吸纳星力的秘术一定是最顶级的。远处观察着姜望的岳冷,忍不住想到。 而再一次“开眼”看姜望的厉有疚,甚至于把这声赞叹说了出来——“天骄的际遇果然不同凡响,也不知是他从哪里学的。当真妙绝!” 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 但星月原上,无声无息的“战斗”,还在继续。 在恍恍惚惚之中,姜望已经情不自禁。他有恨有怨,对这个世界有不解、有迷惑,忍不住在心里说道—— “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这句话仿佛是某种开始,即将牵引这未及弱冠的年轻人,去往另一个结局…… 而玉衡星力缓缓流动,观衍大师温柔的声音,通过星力被姜望所感知、所接受。 “那么,这个世界,应该是怎样的?” 姜望的本心,也非常愿意接受这个声音。这是他亲近的前辈,较为信赖的人。所以他又开始思考。 观衍的声音继续道:“你有你的‘该’,他有他的‘该’。”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世界。每个人想要的世界都不可能完全相同。” “那么,听谁的?” “谁来做主?” “谁才是对的?” “这个世界,到底应该是怎样的?” 这些声音,在姜望的心里缓缓流淌。 像一道清泉,极其温柔地洗涤着晦暗,又给姜望以清醒。 “不要说,这个世界该是怎样的。不要把你的意志,凌驾于世界之上。当你产生这样的念头,当你开始认为,这个世界‘该如何’之时,你已经走向歧路。” “无论你是多么伟大、多么光明的人物。” “无论你是多么善良、多么慈悲的贤者。” “甚至于你越伟大,越慈悲,你反而会造成越大的罪孽。” 观衍的这些话,一句一句响在姜望心里。但又不仅仅是在对他说,而仿佛是以某种姜望无法理解的形式,同时在与那个停止闪烁的方正星辰对话。 “以你的标准要求别人已是苛求,以你的标准要求世界,那你恶而不自知,你是魔中之魔。” “与其问,你想要一个怎样的世界。” “不如问,你想要一个怎样的自己。” 通过玉衡星力,观衍最后说道:“你,即是世界本身。” 夜幕里那一刻方正星辰,无声黯淡了下去。 而星月原上,姜望睁开了眼睛。 观衍的声音,是一种“梵唱”,是此道与彼道在姜望心里的碰撞。 那方正星辰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影响了姜望的心神。而最初的引子,来自于大师之礼上的崔杼,以及九返侯灵祠中的张咏。 甚至于,并不是崔杼和张咏主动做的这一点,是某个可怕的存在,通过他们,在姜望心底埋下了种子。 而在今夜之星月原催生。 观衍的厉害之处则在于,他用此道碰撞彼道的同时,制止了那方正星辰再“发声”。 相对于两人以姜望为战场论道,那方正星辰埋了先手,给姜望设置了“定见”,让姜望天然就倾向于彼。 而观衍,则在对方说了几句之后,封住了对方的嘴巴。 那么胜负不言自喻。 再怎么有“定见”,彼方闭嘴之后,此方也能够慢慢扭转回来。 “刚才那是……” 在那方正星辰黯淡之时,姜望仿佛听到了一声闷哼,但也隐隐约约的并不真切。 似乎……是一个女声。 观衍的声音,通过玉衡星力为他所感知,带着隐隐的、温柔的笑意:“几日不见,小友又招惹了谁?” 这一声彻底洗去了晦暗。 姜望这时候脑子才完全清醒过来,想明白前因后果。 心中油然生起一种后怕,平等国不愧是能够掀起那般手笔的组织,他刚才差点就着了道! “是一个叫平等国的组织。”他在心里回道。 “不曾听说。” 观衍说道:“不过刚才影响你的那位,并不是本体降临,其人仗着星月原与遥远星穹的距离较近,通过星光圣楼投射力量,又以附近的一位强者为桥梁,这才影响到你。我说的附近,是指星月原周边。星月原之外我看不到,提供不了什么建议,但大概是在西北方……如果让你的朋友现在去寻找,或许能有一些线索。” 我的朋友? 姜望愣了一下,才想明白,观衍说的,大概是巡检府暗中跟着他的强者。 他虽然不知道那些人躲在哪里,但想要联系上,也总有办法,只是…… 他在心里道:“让人发现了您的存在,我很抱歉……” 观衍的声音似是笑了笑:“我如今虽不欲履足现世,但我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这星光似我,千百年流淌如故。发现便发现了吧。” 第三百四十四章 良逢 岳冷仍在紧盯着罗盘,和厉有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星月原上的风,吹到这里,已经有些无力。 “好像有点不对劲……”岳冷咂摸道。 虽则从手里的“天罗”来看,星月原上一片平静,他重点盯着的姜青羊,也正沐浴在星光之中,没有什么异常。 但他的灵觉,仍然有了一点不协的感触。 厉有疚二话不说,直接“开眼”。 这一眼看过去,正见得姜望拔剑而起,在空中横拉一剑。此剑拉出一条横线,分割天地、了断生死。 正是“名士潦倒亦风流,落魄十年死勾仇!” 然而其人面前并无敌人,他仿佛是以天地为对手。 这一剑委实不俗,但斩得没头没脑。 “出事了!” 厉有疚直接拔地而起,往姜望的方向直趋而去。 岳冷则直接把手中罗盘一把翻转,盖在另一只手掌上。 星月原上,忽然之间足有十二道璀璨星光从天而降,覆盖了以姜望为中心、约莫十五丈方圆的地方。 璀璨星光如天柱,瞬间摇动了星月原上的这个夜晚。 灿烂夺目,光耀四方。 每一道星光柱,都似连接了天地,上承夜幕,下接厚土。 每两道星光柱之间的距离,都刚好相等。将此方天地均等分割。 而星光之柱中,又有无数星光之线飙飞而出,彼此勾连交织。 几乎是立刻就构建出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把姜望罩在其中,也保护在其中。 此为……天罗! 是都城巡检府镇府之宝,与此宝齐名的,还有一张地网。 岳冷此行特意自巡检府调出了此等法器,就是为了保障姜望的安全,同时也不给平等国成员逃跑的机会。 此刻翻手按下天罗之阵,远程把姜青羊保护起来,同时封锁现场,而后才手托天罗之盘,紧随厉有疚之后,追进星月原去。 他谨慎是谨慎的,但显然是浪费了天罗的使用机会…… 当厉有疚、岳冷前后脚飞入星月原。 空中收剑的姜望只远远喝道:“刚才有人袭击我,现在应在西北方向!” 两位神临境青牌,二话不说,又疾往西北方而去。 而姜望看着将自己牢牢困住的星柱囚笼,虽不知它的来历,但也感受得到那股不容遁逃的法家威严。难免有些无语…… “岳大人请收了神通!”他原地追了一声。 好在他对五仙如梦令声部掌控得不错,而岳冷的耳朵也还灵便,疾行之中,反手一抬天罗盘,便收了天罗之阵。 第三百四十五章 “佛缘” 姜望不是个蠢的。 他很清楚。 今日与那平等国的神秘强者“论道”,又为自己留下一道梵唱护身,观衍大师一定消耗很大。 不然以观衍大师的温柔性情,应该还会留下来指点一番他的修行才是。 中间故意提了几句苏绮云和武去疾,恐怕也是不愿他多想,生出内疚。 此为佛心。 今时今日的他,也做不了什么。对于远在森海源界的观衍大师,真是无以为报。 只能是好好修行,如观衍大师所祝愿的那样,早立圣楼,甚至早成神临。 让自己少麻烦一点观衍大师…… 姜望默默地反思着自己这一次来星月原的决定。 整个决策过程都没有什么问题,唯独在于……应该说是低估了平等国对自己的重视程度。 按常理来说,要对付内府境的姜望,一名神通外楼修士就够了,两名神通外楼已是十拿九稳。 但从之前匪夷所思的经历来看,平等国出手的那人,何止于神通外楼?更别说还有一位强者守在星月原附近作为桥梁…… 都城巡检府调动两名神临境青牌来暗中随行,已经算得上是做足了准备。但在危险发生的时候,却完全无知无觉。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平等国那位神秘强者的玄妙手段,若不是正好在星月原,恰好有观衍大师看着,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着了道。 从这个角度来看,倒是因祸得福了。 只是不知,先时听到的那声闷哼,是属于平等国那位神秘强者的,还是属于那个“桥梁”的…… 他已经记下了那个声音。 若是前者,往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能遇上,也好有个戒备。 若是后者,捕神岳冷跟那位厉捕头正在追缉,或者能有一些线索。 仔细梳理整个遇险的过程,姜望可以发现一点——平等国那位神秘强者,并不是想要强杀他于此地。而是想要引导他,认可平等国的理念。 看来是崔杼失败后,就想顺势培养另一个能够去黄河之会的“崔杼”。所以才需要这种级别的强者出手。 这一点发现令姜望非常反感。本来因为“张咏”,对这个组织生起的些许同情,至此消散无踪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朱禾之盟 看着夜幕下空空荡荡的原野,净礼和尚叹了一口气。 临淄真是一个苦地方,净深师弟都瘦了…… 跑得那么急,齐国朝廷一定是不给休息吧? 这得多黑的心呐!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转身往回走。 说起来,师父前些日子又和苦病师叔吵了一架,这会不知去哪里了。也不知在外头过得好不好…… 唉。 他其实也辛苦。 师弟和师父,都让他很忧愁。 …… …… 姜望离开星月原没多久,就遇上了两手空空的岳冷和厉有疚——总归已经露了面,他们也没有再隐藏行迹的必要。 看样子,他们还是跟丢了目标。 “的确有强者潜藏在那边,只是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岳冷解释了一句:“对方是此道高手,把痕迹抹除得很干净。” 姜望很清醒,他自己三脚猫的追踪能力,远不够资格质疑岳冷他们。 因而只是道:“平等国的确是个大麻烦。之后我会老老实实呆在国内,一直到黄河之会开始。” 岳冷和厉有疚对视了一眼,显然都很满意他的“懂事”。 仍是岳冷笑道:“你如果还想在东域游历一下,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这次我得在你旁边寸步不离了。” 他这话,当然是表示亲近的玩笑。 一位神临境强者跟在身边,哪里有什么游历的意义。而且这位还是有“捕神”之名的神临境强者,怕是一圈“游历”下来,身上一点秘密都没有了。 姜望也笑:“虽然我也很想跟着捕神大人长长见识,但黄河之会开始在即,只能等下次了。” 说起来岳冷是正式将他引入青牌体系的强者,他的囚身锁链也是其人所授。另外岳冷又很支持郑世……若在青牌体系内部划分派系,他们可以算作是一个派系的,两个人的关系,也就比较近一些。 两人都笑,很有那么点默契的意思。 一旁的厉有疚则看着姜望道:“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抹掉痕迹,那人的实力不会弱于我们。我倒是比较好奇,对方是怎么袭击的你,你又是怎么挡住的袭击……当然,你不方便的话,可以不说。” 第三百四十七章 五马客 石室之中,那黑影显然也有些意外,缓了缓,方道:“原来如此……姜望已是别人的棋子。” 空洞中的声音道:“因而他越是天才,越有意思。他成长得越快,往后越能危及姜述。” 黑影道:“那么,以后不必管他?” “不,有机会仍要针对,只不要真的弄死他。”空洞里的声音道:“我们袭击他,就是在帮他,帮他更进一步,赢得姜述的信任。” “……我知道了。”黑影说道。 “就这样吧,你先安静一段时间,不要引人注意。”空洞里的声音这样说道。 而后石盘的空洞里,那呜咽般的风声再一次响起。 石室里归于沉默。 …… …… 北域草原。 这片草原上,芳草最丰茂的地方,风雨最柔和的地方,牛羊最肥美的地方…… 莫过于穹庐山脚,被称为“神之牧场”的地方。 如今雄踞整片草原的强大帝国,最早就是从这座山的山脚下走出去。 在伟大的苍图神指引下,从一个几百人的小部落,发展成可与天下强国争锋的大牧帝国。 控弦之士以百万计,马蹄所踏之处,无不俯首。 当草原儿女朝圣的目光望向穹庐山,就看到了这世间的伟大奇迹,也看到了人生的归处。 此山以天穹为庐,除苍天之外,再没有什么能遮在它头上,所以名为“穹庐”。 亦是它撑住这片天空,给草原儿女以“家园”。 整个草原的精神寄托——苍图神殿,就建在穹庐山顶。 千万年来,俯瞰着茫茫草原,注视着生死缘灭。 而这片草原的至高王庭,是牧国女帝的王帐停驻之处——在世之瑰宝,伟大的“天之镜”旁。 这片宽广如海的淡水湖泊,像是一面镜子,嵌在无垠的草原里。 相传,它是草原神女用以自照的神镜。 在牧国神话之中,“草原神女”是最初的苍图神使,她传播神的旨意,救助世人,为草原带来善音。 草原神女回归苍图神的神国之时,将这面镜子遗留在草原上,映照世间。而天之镜作为草原上最大的湖泊,的确哺育了无数的牛羊,让草原儿女得以茁壮成长。 若把草原分为东西两部分,穹庐山在西部草原的中心,天之镜在东部草原的中心。 最早的时候,至高王庭是在穹庐山山脚的。 随着大牧帝国一统草原,至高王庭也不断迁移,最终常驻在“天之镜”旁。 不同于外域人所想象的那样…… 牧国人并不是都在马背上睡觉。 他们日常休息的屋帐,与行军时的那种简单帐篷,也并不相同。 那屋帐绵延,兼具各部族不同特色的同时,也有着整齐的规划。 不同的区域,承载着不同的功能,和谐共处。比之亭台楼阁,别有一种风情。 这是最适合草原的城市,甚至于论起豪奢之处,至高王庭也并不逊色于哪一个国家的都城。 当然也有不同之处。 拥有“神力”的至高王庭,是可以作为一个整体移动的。 至高王庭,又被称为“雄鹰之城”。 意即,可以飞翔的城市。 对于世上大部分国家来说,迁都是极具政治意义的事情,很少发生。 草原上则不同,至高王庭的“迁徙”,较为频繁地发生。只是近些年来,才算慢慢定在天之镜旁。 草原上也有“货郎”。 通常赶五匹马,游走四处,两匹载货,一匹载人,两匹轮换休息。故又被称为“五马客”。 他们是草原上的“客人”,为放牧在不同地方的牧民带来各种货物,也希望得到主家的热情招待。 此刻,在至高王庭的边际帐区,一个几乎已经卖光了货物的五马客旁边,走来了一个头戴兜帽的人。 围脖已经堆得极高,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偶然的惊鸿一瞥,还是让人觉得惊艳。 这名五马客马背上的货物已经不多,没有什么可以挑选的余地。 但来者还是挑挑拣拣起来。 对话只在双方耳中展开。 “虎哥怎么样了?”兜帽人问。 五马客道:“他现在好像很受信任。前一任九江玄甲统帅旧伤复发而死,他很有可能是下一任。” “不应如此……”兜帽人略想了想,便道:“上一任九江玄甲统帅的死,肯定有什么隐情。” 五马客道:“应是有些蹊跷的,不过我没有时间细查。总之,庄庭现在肯定不会对他怎么样,他自己也未必愿意走。我强行掳人的话,杜如晦肯定能追上来。” “他没事就够了,其它的没有那么重要。”兜帽人点点头:“先放一放,一切等黄河之会后再说。” “去黄河之会还是太冒险了,我不赞同。”五马客道。 “邓叔。”兜帽人道:“有了三哥的消息,我总要去看一看的。” 说话的兜帽人,当然是赵汝成。 被称为邓叔的,自然便是号为“一指断江”的邓岳。 杜野虎能够通过姜望的现状,想到枫林城之事有问题。姜望能够想到,自己天下知名后,杜野虎会有危险。 比他们俩都要聪明的赵汝成,当然也不会失了考量。 只是人力有时而穷,邓岳虽强,也难以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还原庄王宫外的真相。只能告知赵汝成,他所看到的现状了。 在至高王庭伪装成五马客的邓岳道:“既然知道他在齐国,并且过得很好,大可以等黄河之会结束后再去看他。” “您能想象吗?在枫林城那样一个小地方走出来,没有背景,没有师承,无依无靠……最后却能够成为齐国年轻一辈的内府第一,代表齐国出战黄河之会。您能想象他经历了什么吗?他能够走到这一步,恰恰说明,他过得不怎么好。” 赵汝成说道:“我不可以等了。一刻都等不了。他若能冠绝天下,总该有几个故人,见证他的荣耀!我戴着面具去,且只是看着……不会被发现的。” 邓岳沉默了一阵,自深入荒漠以来,赵汝成已经很少这么大段地说话了。 这体现了他的复杂情感。 “黄河之会啊……”邓岳叹了一口气。 “您这次不要跟着。”赵汝成说道:“就在草原上,找个地方歇脚。等我看过了,回来了,我们再决定下一步的事情。” 黄河之会上人多眼杂,强者云集。他混迹在牧国队伍里,有宇文铎的掩护,不会有什么问题。 邓岳这样的强者,却难以隐藏身份。去黄河之会反而危险。 “你是个有主意的。”邓岳看了看他,故意道:“姜望既然还活着,你是不是又可以颓下去了?” 赵汝成摇了摇头:“三哥这人,外和内强。很多事情他不会计较,都可以一笑了之。但是他要计较的事情,一定会计较到底。枫林城的事情,他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在货囊中取了一支玉钗。 “有些事情我无能为力。但是他如果要做什么的话……我总要能帮到他才是。” 将几颗碎银交给五马客,便转身离去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抚宁正音 有岳冷和厉有疚随行,回齐国的路上无风无浪。 横空过境的确是方便许多,来时三日,归时不过一日。 当然,对于“被过境”的国家来说,恐怕不是多么好的体验。 快飞到青羊镇的时候,姜望在空中出声道:“两位大人护持之情,姜某心中实在感念。前方不远,就是属下的封地。最近新起了一座正声殿,乃是承自海外,别有奇观,颇得正音之妙,不知两位可有兴趣赏听?” 岳冷和厉有疚都在迁就姜望的速度,而且为了表示亲近,路上岳冷还跟姜望讨论了一阵囚身锁链的用法,对姜望颇有裨益,算得上相处融洽。 姜望这番邀请,也是亲近之意。 他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但在前辈主动表示善意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完全不晓事,故作孤傲。 岳冷笑了笑,看向厉有疚道:“我一个卸任之人,整日没什么正事。能有个地方坐坐,打发时间,正求之不得。就是不知道厉大人可有闲暇啊?” 这是帮姜望“留客”了。 厉有疚则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有何不可!” 姜望先时落后半个身位,此刻脚踏青云印记,加速在前,主动引路。 “两位大人,请跟下官来。” 以青牌体系中的官职论,他以属下自居自无不可,此时更显几分亲近。 对姜望来说,他只是偶起一念,有心结好两位青牌体系的前辈。 但对青羊镇厅来说,这已是让人惶惑的差事了。 青羊镇不过区区一镇域,往日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自家封主,提前悬四品青牌的姜爵爷了。https:/ 但这次陪着封主来镇上的两位…… 厉有疚腰间悬挂的,可是三品青牌。 岳冷则更过分,他因为任职期间,破案无数,累功之下,离任的时候是加一品致仕,以位阶而论,可算二品。 政事堂的那些朝议大夫,兵事堂里的那些九卒统帅,官阶也不过如此了! 虽然岳冷这个二品职衔与那些真正的二品大员远不能比,但对青羊镇里的绝大部分人来说,是一辈子也弄不明白的区别了。 总之都是大得吓死人的大人物。 独孤小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练,已经算是可以独当一面。但囿于出身眼界,一时也难免手忙脚乱,笨嘴拙舌。 范清清在海外风风雨雨那么多年,自是见过世面的。但她也没想到,自己无奈之下献法投靠的齐国天骄,尚且如此年轻,在齐国竟已是如此势大! 第三百五十一章 只为问剑 门子不敢多问,一路“向前”,急步走入府内,去向自家公子禀告。 卫瑜年不过十九,但一手剑术出神入化,同境之中,打遍咸阳无敌手。 他也不是养尊处优,只长于私斗、年纪不大,却已是在镇獠军中历练过。 “镇獠”非是普通军号。 秦有十兵,称为天下劲旅。 镇獠排名第五。 曾经秦十兵除为首的“霸戎”之外,几乎每一军的名字,都有一个“兽”字。 如排名第二的嚣龙、排名第三的凤雀等。 自镇獠军出现,取代了其中一支后,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其余带“兽”字的军号接连被取代。 即使是在竞争极其激烈的大秦帝国,秦十兵这种级别的劲旅,更迭也不多见。 所以这一军索性以“镇獠”为名,意即镇住獠牙之辈,远胜先军。另有一重意思则是,“獠”为夜猎,有恶鬼食人之意。镇獠便要镇住此恶事、恶行,使秦境之人,夜间无忧。 在嚣龙、凤雀等军号仍在的时候,这一军能够保留此名,可见强横。 军中实力为尊,在这样一支劲旅里历练过的卫瑜,战力自无虚假。其人号为“天下第一腾龙”,也是咸阳人都服气的。 不过诸如天下第一游脉、乃至于周天、通天……天下第一腾龙这样的称号,因为不可能上黄河之会这样的场合,得不到天下公认…… 总之是各大强国都有一个的。 甚至不仅仅是景、秦、齐、楚、荆、牧这天下六强,一些区域性强国里,也是有所谓的“天下第一”的。 理所当然的,各国之间互相都不会承认对方的所谓天下第一云云。 名器谱都还有十几个版本呢! 何况这些中低阶的修士排名。 唯独齐国王夷吾那个古往今来第一通天境,算得上货真价实、世所公认。因为他是真真切切打破了历史极限,在修行历史上留下了里程碑。 但就像很多强者一直不以为然的那样,通天境再怎么古往今来第一,也只是个通天境。对于未来的说服力并不足够。 在王夷吾同境败于姜望之手后,这个古往今来第一通天境的名号……也就越发的不够光耀了。 第三百五十四章 争魁 天下太大了,大到即是是超凡修士们,有些时候一旦分开,也很难再见一面。 去年在枫林城域外一别,向前自言要再走无敌路。 而第一条路线就是——“此去西秦决昆仑”。 姜望亲眼所见,向前一旦动用剑阵,简直用“恐怖”二字都无法形容。那是能够以腾龙境修为剑隔四象,干扰到外楼修士的杀招。 腾龙境之内,他的确无法帮向前找到对手。 飞剑之道,至刚至锐。性命交修于一剑,堪称杀力无匹。 在飞剑时代的辉煌剪影里,唯我剑道亦是跻身飞剑三绝巅的顶级剑术。 传承此道的向前,哪怕不动用剑阵,只凭龙光射斗,随时随地而战,的确也有同境无敌之姿。 但话又说回来。 洞真无敌向凤岐,尚且身死道消了。 腾龙境的向前,能够走到哪一步,又有谁能知呢? 他虽然作为朋友,鼓励向前振作精神,但其实自己也并不能确定,让向前努力振奋,对向前本人的未来而言,是好是坏。 只能说,大道同行,各尽其心。 在岳冷和厉有疚的“护送”下,姜望终于回到临淄。 他们都需要向齐庭报备此次出行的经过。 只不过岳冷和厉有疚报备的对象主要是政事堂,姜望报备的对象主要是巡检府。 像岳冷和厉有疚这样的神临境青牌,郑世再有手腕,也不可能叫他们服服帖帖,很多时候都得哄着办事。完全是凭借齐国的体制,才能够对在职的厉有疚指东打西——这也是巡检都尉不得神临的原因,限制修为,就是限制这个职务的权力。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黄河之会的规格,当然是国之大事。 政事堂直接负责此事。因而对于黄河之会的出战者,一干朝议大夫乃至于国相,都很关切。 岳冷、厉有疚、姜望,三人一到临淄便已分开。 但是对于如何报备,他们显是已经有了默契的——虽然从未真正就此沟通过。 岳冷和厉有疚肯定是会在描述平等国贼心不死的同时,强调姜望的清醒勤勉,以及遇险时的机敏果敢。 姜望则会在事件描述中,强调岳冷和厉有疚的尽职尽责、保护得力,虽然最终没有捉到人,但也没有让平等国有可乘之机…… 他们都是聪明人,不会在这种时候说谎。但有些时候不必说谎,只消稍稍调整侧重点,就能表达完全不同的意思…… 总之,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事暂且简单地翻了篇。 但星月原那一夜的心有余悸,让姜望一时断了“游历”的想法。 他并不知道平等国那位神秘强者,在星月原之外的地方,可不可以再次做到以星楼蛊惑他。但那种可怖的强者,若盯着他不放,多的是匪夷所思的手段。 哪怕有观衍大师留下的梵唱可以一隔,他也没有必要恃之冒险。https:/ 还是该如观衍大师所说,好好提升修为,以治根本。 此后一段时间里,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琐碎事情,齐境范围内总归没有什么大事发生。至于天下,暂时关心不到那么远,老老实实备战黄河之会,才是正理。 霞山别府里,他、重玄胜、十四,都在刻苦修行。 霞山别府之外,临淄仍是熙熙攘攘,人们如常生活。 太虚幻境里与宁剑客的切磋仍在继续,其人又展示了新的【绝剑术】,再次扳回了几场胜局。他在熟悉之后,才能重新保持压制。 偶尔也与左光殊过手,帮其完成水界之术。在这个过程中,左光殊本人的天才想法,以及大楚左氏的名门眼界,反过来对姜望自己的火界之术,其实也有不小裨益。 此外便是六月十五日的福地挑战…… 只能说姜望又累积了一次与强者交手的经验。 当然也从福地四十四的桐柏山,掉到了福地四十五的平都山,每月产功只剩三百七十点。若非他已是太虚幻境内府第一,赢得多输得少,这点功还真不够在论剑台消耗的。 产功的价值这般不够用,还有如此多的强者趋之若鹜,这让他对福地的秘密也更感兴趣了。可惜囿于实力,仍只能干看着。 重玄遵闭门不出,应也是在苦修中。 而计昭南去了一趟迷界,声名大噪。 其人降临的迷界区域正好爆发了夺岛之战,他直接孤身入阵,斩杀一位海族两字王爵,杀死的海族统帅、战将难以计量,拿下了六月份的海勋榜正榜第一! 他所获海勋稳稳超过了十万点,成为了三阶卫海士。 说起来倒是只比姜望在海勋榜上高了一阶,瞧来相差不远。 不过不同的地方在于…… 卫海士的荣誉,对现在的姜望来说,是增添光耀。 而在计昭南身上,则是他的存在,昭显了这个荣誉的分量。堂堂计昭南,出海一趟阵斩海族王爵,韶华染血,也才是三阶卫海士,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此荣誉的分量吗? 苦修不知岁月急。 在列国天骄的埋头苦练中,在人们或期待或忐忑的注视中…… 黄河之会开始的时间,终于临近了。 …… …… 临淄城向来是熙攘的,但今日格外喧嚣。 尤其是城西通往“礼”字门的主干道,两侧挤满了行人。 都城卫兵排成长龙,才堪堪隔出通畅的大道来。 无它,今日又是大齐战士出征之时。 临淄一百零八处城门,前往黄河之会的队伍,走的正是“礼”字门。 在黄河之会这样的场合,一般的国家,或者只需要鼓勇、奋命。 如齐国这等天下强国,却在“威”之余,还得有“仪”。“勇”之时,也需有“礼”。 齐国武风甚隆。重玄胜举办一场决斗,就能够赚得盆满钵满,由此便可见一斑。 在大齐,每逢大军出征,送行者摩肩擦踵,衷愿凯旋。 此次齐国前往观河台的队伍,阵容极其华丽。 参战的三位国之天骄,不必再说。 领队的是九卒统帅,掌春死之军的曹皆。 而随行的,是一支足足两百名腾龙境修士组成的军队,其中还有两名内府境的“队正”。 他们都是从天覆军里抽调出来的精锐,为壮大齐声威,每一个都长得高大威武。不仅看实力,也看“脸”。 能被选上的,自然个个威武不凡。 也唯有天覆军,能够抽调出这样一队士卒了。 要知道腾龙境级别的修士,即使是在斩雨军这样的九卒精锐里,也是有资格竞争都统位置的。这里的有资格,是指迈入了晋升的门槛。真要完成晋升,还是需要功勋到了才行。 当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如擂鼓,如心跳,由远及近。 道路两侧百姓,本来喧嚣不歇的议论声,似被一种肃杀的气势所慑,竟慢慢安静了下来。 哒!哒!哒! 三位国之天骄,骑马行在队伍的最前列,迎接着所有临淄百姓的注视,以及祝福。 霜甲雪袍的计昭南,骑着一匹通体无一丝杂色的白马,位在三人中间。 甲无双,人无双。 银枪斜提于侧后,寒芒似要点破地砖。 每当他寒星般的眸子扫过哪里,哪里就有姑娘喘不上气来。与他对视的刹那,几乎要窒息过去。 白衣胜雪的重玄遵,正在计昭南左侧。 他骑的则是一匹“乌云踏雪”。 此马通体黝黑,只有四蹄见白。 他那迷人的风姿,早已倾倒临淄城。 鼻是青山明媚,眸是墨染星晕,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令他不再远在云端,而是真真切切,与这世间的人,同在世间。 计昭南右边,则是去年就已经名动临淄的姜青羊。 其人同境击败王夷吾,可以说是踩着这位古往今来第一通天境的名头,为齐人瞩目。 若说那一战没几人亲见。 那么之后的“无敌演武场”一战,则是观者如云。 雷家不世出的天骄,号称“独占乾坤”的雷占乾,竟被姜望越一小境轻松击败。临淄几乎无人不知。 很多人暗地里都说,这次黄河之会的名单决选,雷占乾竟然也能上名单与姜青羊再战,说不得就是走了什么门路。 终究长生宫主姜无弃名声甚好,没几个人把闲言碎语丢在他身上。只说是雷家自己的无耻行径…… 败得干脆利落的雷占乾,着实也没办法解释什么。只能闭门不出,埋头苦修。 此时的姜望,骑着一匹火红色的大马,位在右侧。脊直而挺,面色从容。 天青色的武服干净利落,全身上下只在腰侧挂一枚简单的白玉。 长发束在脑后,静静垂下。 他的眉眼最初只是清秀,后来经历风霜,磨砺出来一些棱角。 虽则仍不及计昭南那般风姿无双,也不似重玄遵那样风华绝代。 但他有他自己的从容笃定。 他的眼睛是如此干净,很难想象,经历了这么多,他还能有这样稚子一样干净的眼睛。而他微抿的唇,仿佛在描述这一路走来,所有不肯后退的时刻。 鼻高而直,面和而定。 他看起来如此真诚,有一种很让人安心的气场。 你永远可以相信他。 永远可以相信姜青羊! 与两位天骄并骑,他风姿独具,不让分毫。 在他们身后,就是两队出身天覆军的骑兵,人人披甲戴胄。就连战马也不例外。那雪亮的甲片,映得日光耀眼。 百骑之后,是春死之军的统帅曹皆。 既不去夺三位国之天骄的风头,又有坐镇“中军”之意。 哪怕只是两百人的军阵,也有其规格体制。天下名将,在任何时候,都尊重“战争”本身。 曹皆再后,则是剩下的百骑。 铁骑相连。 两名内府境的“队正”,披甲殿后。 他们骑的马,全是从御马监调养出来的雄驹。 个个高大矫健,全有妖兽血统,且都训练有素。真个厮杀起来,不输普通的游脉修士。 它们和骑士配合起来,真个浑然一体,战力几近倍增。 当然愈是强者,愈是要更强的坐骑才能配合。 如当初齐阳战场上,阳建德所骑的宝驹,虽则已是天下神驹,也只不过堪堪承载阳建德,令其可以全心凝聚所有力量,毕全功于一伐。 若要增幅阳建德……那匹马是做不到的。 护卫骑兵的马都如此神骏。 其中姜望等三位国之天骄的坐骑,更是优中选优,格外不凡。 出征之前,齐帝已经有旨传下,将这三匹神驹赐予他们。 原话是——“未到酬功之时,先酬其勇。” 见多识广的计昭南和重玄遵都很欢喜,更别提姜望了。 在他看来,自己的这匹火红色大马,甚至都不比李家姐姐的“去黑”差了。 有一桩小事或能体现这三位国之天骄的年轻心性。 他们都各自给马起了名字…… 重玄遵的马,名为“雪夜”,是一个很有画面感的名字了。 在一片漆黑的夜晚,唯有脚下的雪是白的,很符合这匹马的形象。 姜望也很用心,认真思考了很长时间,给自己的火红色大马取名为“焰照”。 意即这匹神驹奔跑起来,如火焰光照一般,迅捷非常,又灿烂夺目。 计昭南取名也非常认真,当时在御马监里,他绕着那匹高大白马想了足有半柱香。 最后他的马叫“小白”…… 这支威武之师行过大道,道旁两侧的百姓全都缄默无声,只以目光为他们送行。 千百年来,齐国的百姓,就是这样一次次送别他们的战士。 有的战士凯旋而归,有的战士埋骨异乡。 而大齐帝国,就在这样一次次的出征中,完成了雄霸东域的伟业。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还能够更伟大! 所有齐人,都这样坚信着。 他们相信,他们身在一个伟大的时代,身在一个伟大的帝国里。 他们为自己是齐人,而格外骄傲。 哒!哒!哒! 马蹄声坚定而规律,出征者笃定而勇毅。 当那三位国之天骄,并骑至“礼”字门下,将要离开临淄这座伟大城市的时候。 缄默在瞬间被打破。 不知是谁开的第一声。 第二声、第三声…… 从城门这边,一直蔓延至长街尽头的声音…… 从“礼”字门前的大道,一直扩散到整座雄城的声音…… 无分男女,不论老少。 所有临淄人的声音,汇聚成的一声。 那声音清晰而宏大,逐日拨云,撼天动地。 那声音只道—— “争魁!!” 此去,争魁。 第三百五十六章豪杰宇文铎 说起来,各国前往观河台的人马,一般都是前后两拨。 一拨是去参战的,以参战的天骄核心,由强者带队,以小队士卒随行,通常出发在前。 另一拨是去观礼的,多是国内的达官贵人。或是见识世面,或是参与谈判……不一而足。 前者算是出征,后者只能算是游玩,所以不会一起出发。 当然,所谓的“观礼自由”,也仅止于天下六大霸主国。 观河台虽然广阔,观礼的位置,却没有那么多。 除至强之列的六国外,名额都很有限。 相较于很多国家泾渭分明的队伍,牧国的队伍有些不同。 出征的和观礼的同时出发,几乎是前队接着后队。 最前面的,是出征黄河之会的队伍。 三名参战的国之天骄,由骑着巨狼的苍图神骑随行护卫。 那矫健而威严的神狼,足可以叫每一个看见的人心惊。 而此队之后不远…… 骑马的骑马,驾车的驾车,走路的走路,是游山玩水一般的队伍。 贵人们带了不少仆从奴隶,忙上忙下地服侍,让整支队伍更显臃肿。 换一个词,也可以说浩浩荡荡。 带队的神殿金冕祭司那摩多,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事实上这位大人物面都不怎么露,全程在车驾里祝祷。 那么其他人也就更没有什么好说了。 戴着一只青铜面具的赵汝成,就混在宇文家的观礼队伍里。 宇文铎本不愿去观河台,见不得金家人趾高气扬的样子。但曳赅要去黄河之会观礼,他随便叫几个族人带着,却也不很放心。 若是路上谁与汝成曳赅起了矛盾,汝成曳赅虽强,在大牧帝国的队伍里,也难免要吃个狠的。能去观河台观礼的贵人,虽然也不至于说都敢不把宇文家放在眼里,但会给他宇文铎面子的,却是没有几个…… 但是要他挤进护卫骑兵里,哪怕只是名义上地护卫三位国之天骄,他也是不愿。 所以最终也是混迹在观礼的队伍这一边。 一路上与汝成曳赅纵马同行,共赏万里河山,倒也开阔。 唯独可惜的是……这家伙怎么都不肯登台一战。 为了能顺利把金戈赶下去,临时调换名额,他不知暗中做了多少准备,花了多少心思。 第三百五十七章云云 大牧公主赫连云云折节下交,笑靥如花,亲切阳光。 但赵汝成只是点点头道:“云殿下。” 他不肯叫得亲近些,有意保持着距离。赫连云云依旧笑嘻嘻的,好像也不介意。 “你喜欢草原吗?”她又问。 “在哪里都一样。”赵汝成说。 “现在可不一样了!”赫连云云笑道。 赵汝成:…… 他不是什么生瓜蛋子。所谓的“枫林五侠”,说起来当初也是枫林城里的豪客。但实则呆的呆、傻的傻、愣的愣,也就一个方鹏举,能懂些女人心思,不过更热衷于所谓“前途”,甚少分心。 论起怜香惜玉,招花惹草,那四个加起来,都远不能跟他赵某人相提并论。 不过一来他现在着实没有心思,二来……他现在确实不想死。 就算是想死,也不想要“得罪牧帝”这么惨烈的死法…… 眼前这女人,招惹不得。 他也只能做一回凌河老大哥,端谨持身,再学一番杜野虎,不解风情了。 赫连云云扭过头,一本正经地看向前方:“汝成,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 “其实也没有很多。”赵汝成道。 “你的气质与众不同,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哪有什么故事,有的都是意外。” “都有哪些意外,不妨说说看呀?” “还是不说了,很无聊的一些事,说来乏味。” “那我跟你讲一些有趣的事情吧!” “愿闻其详。”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但赫连云云的坐骑,那匹雪花骢,忽地挨过头去,在青鬃马的脑袋上蹭了蹭。 青鬃马扭头想要避让,雪花骢打了个响鼻,顿时它就老实了,马蹄仍是不停,但脑袋仿佛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任蹭…… 过了一会,雪花骢又打了个响鼻,青鬃马还蹭了回来…… 宇文铎给赵汝成准备的马自然不差,但跟赫连云云的坐骑比起来,那也完全不在一个层次里,被管教得服服帖帖的。 两匹马在那里边走边亲昵起来,耳鬓厮磨。马背上的人,难免就有几分尴尬。 但赫连云云笑得灿烂,好像全然无觉。 赵汝成戴着青铜面具,也默然无语…… …… …… 整个队伍的最前方,狼骑环绕之中,有一辆白牦牛拉着的大车。 被誉为“现世神使”的苍瞑大人,就坐在这辆大车里。 草原上很多牧民视他为神祇,在屋帐里供奉他,在灾害中向他祈祷。 他独身游走在草原,活人无数。 白毛风、兽潮、马匪……很多危险时刻,都有他一身当之的背影。 他的仁名遍播草原,为牧民传唱。 但他依然很神秘。 真正见过他真容的人,没有几个。 或者说,见过他真容的,没有几个能记得…… 与苍瞑一起坐在大车里的,就是神殿金冕祭司那摩多了。 这位只在刚出发时露过面的金冕祭司,总归是在为此行祝祷,为大牧帝国祈福。 出征队伍的一应具体事务,都是随行的神殿骑士队长负责。 祭司的职责,有且只有侍奉神祇。 把视线再往后移,在出征队伍的中段,则是一个骑着矮脚马的瘦小身影。 他实在是算不得强壮,在周围高大魁梧的神殿骑士对照下,愈发显得瘦弱。 他的马看起来很普通,但在巨狼环绕之中,却轻松自在,踏着欢快的碎步,哒哒往前。 而他本人,面无表情,沉默不语。 若有人仔细观察,就能看到,周围的那些苍图神骑所驾驭的巨狼,偶尔看向他的眼神,都非常亲近,半点凶狠也无。 那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感,大概也是让那匹矮脚马如此从容的原因之一。 他是王帐骑兵出身,名为那良。 曾被女帝陛下亲切地称为“狼孩”。 因为他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就被遗弃在草原上,是一匹母狼哺育了他。 他一直生活在狼群里,也以为自己是狼。 直到……遇上了人类。 第一个遇到他的牧民,姓那。他也就姓了那。至于良字,则是他后来识字之后,自己取的,是狼字中的一部分。 牧国此次出战黄河之会的外楼境天骄,便是他了。 在王帐前最后的武较中,若不是有强者看护,他几乎将对手撕碎。 出征队伍的尾端,牧国内府境的出战者,金氏真血子弟金戈,骑着一匹覆甲的战马,行在狼骑中间。 他看了看队伍最前方的大车,有些不加掩饰的不满。 白牦牛在传说中,是苍图神第三化身的坐骑,具有神圣意义。 他金戈作为大牧名门金氏的真血子弟,尚且不能坐进那辆大车,那苍瞑面都不露,却能赢得比他多得多的赞誉和荣耀。 而且,周边神殿骑士若有若无的冷漠,也让他很是不快。 在无垠草原上,王帐骑兵从来只围绕王庭,随侍君主。出战不多,声名不著。 能够跻身天下十大骑兵之列的,只有苍图神骑和铁浮屠。 虽然苍图神骑排名第一,但名列天下骑兵第六的铁浮屠,却也不是很服气。 二者之间竞争意味很浓,甚至可以说,处处都在竞争。 能在苍图神光辉照耀的国度,与“神国骑士”相争,本身已足够说明铁浮屠的强大。 当然,铁浮屠亦是以苍图神为信仰的,只是不如苍图神骑这么“正统”。 总之,在这种积年累月的竞争之下。 出身铁浮屠,甚至父亲就是铁浮屠之主的金戈,也难免在苍图神骑这里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金戈越往前行,越不是滋味。金冕祭司的大车他挤不上去,那良又是个出身卑贱且不善言辞的,他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周边随行的苍图神骑一个个下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就差把“铁浮屠不行”这句话挂在脸上。 他偏偏还不好发脾气。人家神殿骑士看都没看他,他也不能说自己被挑衅了。 更重要的是,就算发脾气,在场的一个金冕祭司和一个“现世神使”,哪个都能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索性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往身后观礼的队伍中行去。 有这个心烦意乱的时间,倒不如去和云公主说说话,拉拉关系。 在这里行的他娘的什么军! …… …… …… …… (说点题外话。 如果我每天从早写到晚,在电脑前坐十个小时,用尽全力去写,都只能让您觉得“水”。 那我觉得,您其实没必要看我的书了。 我不是在斗气,不是说怪话。 我确实拿出了我最好的状态在写书,剧情也在我的掌控里,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一场黄河之会,要出场多少个新旧人物。 这些天骄,乃至于他们身后的家族、势力、国家。 他们蔓延开的关系,足以影响整个赤心世界。可以说每个天骄都在节点上。 我现在刻画得不好吗? 往回看看,这几天新出场了多少人,多少势力。哪个刻画不清晰?在尽量有趣的剧情里,不声不响地放出了多少设定,大家更了解这个世界了不是吗? 我怀着最大的真诚,写这些文字,我把我觉得最好的部分、我能够奉献出来的精彩,全都奉献出来了。 如果您还是看不上,那说明确实没有缘分。想来是不必强求的。 山水有相逢,不妨说一声后会有期。 不要彼此生怨。 过个一两年后,如果我还在写,肯定是更好了。或许那个时候,我们能有缘。 另外大家有缘一场,我送您一个“脱水版”,免得您牵挂。 【黄河之会在观河台开打,列国天骄打得很精彩,打完,各自回家了。】 我没有受影响,但是觉得有些读者可能会受影响。 所以说这些。 如果这些读者能静下来,慢慢地看一看,我相信最近这些章节,每一章都是值得读的。 我比你们,更不想黄河之会让你们失望。 愿大家都能愉快。 晚安。) 第三百五十九章列国天骄之会 齐馆之内。 曹皆看着姜望,缓缓说道:“你作为我大齐天骄,又为国出征,参与此次黄河之会。有些事情,也该知道了。黄河之会的起源,我刚才已经说过。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资源。” “你可知开脉丹的来历?”他问。 开脉丹的来历…… 联想到曾在旭国所见的那个老年妖族,姜望隐隐猜到了一点什么。 轻声说道:“略知一二。” “那我就不必多费口舌了。” 曹皆用一种感慨的语气说道:“众所周知,我们人族是赢得了与妖族的大战,才成为现世主人的。那是一场发生在远古时代的惨烈战争,关乎现世主权,也关乎我们人族的存亡。战火席卷了现世的每一个角落,没有任何有慧之灵,能够置身事外。” “妖族被赶到世外,人族成为了现世主人。漫长而黑暗的远古时代,结束了。那个时代有多么漫长,已经无法考证。但已经结束了……” 他话锋一转:“然而妖族的反攻,却从未停止。他们在世外一次又一次地发动进攻,不惜代价,不计生死。人族和妖族的鲜血,永不止歇。” “上古时代早期的历史,就是人族与反攻现世的妖族大战绵延的历史。但是这一局面,在上古时代中期,得到了改变。 第二代人皇有熊氏,联合三位道尊,共同构筑万妖之门,彻底隔绝了妖族返回现世的希望!” 道门就是最早的修行源流,当时的“道”,是大道的“道”。 所有的修行者,都统称为“道”。 直到后来,随着修行世界的不断发展,才渐渐有了分化。 现世百家,都承认“道”为修行源流。 而今日之道门三脉,都是从古老时期传承至今,都为正统。但这个“道”,已经只是今世道门的“道”。 并不能囊括那么多了。 人皇有熊氏,和三位道尊,当然都是伟大的存在。彻底断绝了妖族的反攻希望,于人族而言也是无上功勋。 只不过这万妖之门,倒的确是姜望第一次听说。 甚至于,若非那一次跟着尹观,在旭国松涛城一探究竟,他都不知道“妖”是什么样子。更难以理解妖族和开脉丹的关系。 姜望迟疑着道:“这万妖之门……” 曹皆肯定了他的猜测:“景国国都,天京城,就立在万妖之门上!” 荆、牧两国在生死线抵御魔族,齐国联合东域小国、以及近海群岛势力,在迷界与海族连年大战。 没有道理景国雄霸中域之地,却什么责任也不必承担。 原来如此…… 隐隐为天下至强之国的景国,守的竟是妖族! “原来如此。”姜望喃喃自语。 “所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建立天京城的景太祖,的确是一位伟大存在。”曹皆笑道:“不过嘛。嘿嘿,妖族在上古时代是咱们人族的生死大敌,现在,只能算是修行资源了。” 妖族能够成为开脉丹的“原材料”,自然能够算得上是修行资源。 “但妖族不是他景国一家扛的,他也扛不下。哪家没有军队在万妖之门后战斗?” 原来诸强国都有军队在万妖之门后…… 或者这样说,有没有能力派驻军队去万妖之门后厮杀,正是“强国”的标准之一。 “此外,荆牧打魔族,那是半点收获也没有。秦楚也不必说。咱们大齐打海族,经过沧海异变,他们身上的道脉也不能够使用,海族有多穷酸,姜望你是二阶卫海士,昭南这一次也去了迷界,想来心里也都清楚。” “算来算去,倒只有这万妖之门后,能够有所收获,而且是涉及开脉丹这样的根本性收获。战争,是整个人族的战争,收获,也是整个人族的收获。景国必然不能独吞。” 曹皆最后道:“黄河之会分什么资源?分的就是这个!” 他看了一眼计昭南,说道:“昭南你常年在万妖之门后战斗,且与他们说说。” 难怪说计昭南必然是知道黄河之会的真相。 难怪计昭南这样的强者,却很少在临淄出现,常年不见踪影。 原来……他一直就在万妖之门后,与妖族战斗! 姜望终于明白,计昭南身上那挥之不去的杀气,是从何而来了。 计昭南的无双甲,在离开临淄后就已收了起来,此时韶华枪也在储物匣内。 他穿着一身霜色的武服,手上空无一物,坐姿却是笔直锐利的。 此时,他先是苦笑了一声:“妖族,没有那么好打。” “事实上,在上古时代,人族与妖族的大战是得不偿失的,不然先贤们也不必呕心沥血,构筑万妖之门。 只是在后来,有先贤潜心研究,催化野兽为凶兽,再以妖族为引,制造了天生道脉外显的妖兽。从此开脉丹有了新的源头。一个妖族,能够制造很多开脉丹。此时征伐妖族的收益,才能勉强平衡。 又经过一代代发展,到如今,才可以说是收获大于牺牲。但这个‘大于’的牺牲,也极惨烈……” 计昭南补充了一些上古隐秘之后,才继续道:“万妖之门后的世界,非常广阔。而妖族本身,是由非常多的部族组成。自然有的部族难打,有的部族好打。有的地方危险大、收益高,有的地方危险大,收益还少,而也有宝地,危险程度很低,收益却很可观。” 他看着姜望:“你说的分地盘,分的就是万妖之门后的地盘。” 原来妖兽并非天地所生,而是人族后天培育而成。为的是提升开脉丹的产量! 原来人族与妖族的战争,从远古时代,一直到现世今日,仍然未曾结束……云九小说 姜望正襟危坐,郑重地道:“姜望受教了。” 以计昭南的出身背景、资质风采,什么好地方去不得?但他却一直默默厮杀在万妖之门后,若不是这一次黄河之会,姜望也都只知道军神还有三个弟子活着,却不知第二个是谁。 对于这位在万妖之门后浴血厮杀的将军,致以再高的崇敬也不为过。 就像坐守迷界孤岛的丁景山一样,他们都是人族的脊梁。 计昭南却轻松地笑了笑:“像你说的那样,黄河之会就是大家坐下来分地盘嘛,但怎么分,有些新开拓的地盘,应该给谁,驻守将士死光了的地方,该谁来接手……总要有个标准。” “大家在聊之前,总得试一试刀枪。但总不可能让镇国大元帅他们来打生打死,那可没人能收得住……所以,最后是我们来。” 他说道—— “这就是观河台,列国天骄之会。” 第三百六十章丰城 计昭南仍是以军人的姿态坐在那里,如枪,如松,语气却是很寻常的:“所以我从前线回来,就是为了我大齐将士,能够在万妖之门后,分几块好地盘。少死一点人,多得一点资源。” “少死一点人,多得一点资源。” 这是多么简单,又多么有重量的一句话。 重玄遵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在此刻完全消失了。 因而他不再有亲近感,他的风华,他的骄傲,完全能够叫人感受到距离, 现在,他非常地认真。 姜望的心情,也自不同。 虽则姜望说,这黄河之会他只需要知道一点,他想要拿天下第一。只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什么都不会影响他的决心。 他是为了自己在齐国的位置,为了能够更好地帮到重玄胜,也为了早点稳定下来,可以好好照顾妹妹。 所以他要奋尽全力,拿这个天下第一。 但是在听过了曹皆和计昭南的讲述之后,他才算是真正领略了黄河之会的意义。 感受到了黄河之会的重量。 他们在观河台,争的不仅仅是天下第一,也不仅仅是国家荣誉。 更是切实的国家利益。 是胜负之后,无数的资源,难以计算的人命。 难怪天下列国,都如此重视。 难怪所有的天骄,都来争锋! 姜望一直说他会竭尽全力,他也的确会如此。 但有一个前提,就是保留歧途神通。 歧途一旦显露人前,必然会被同层次的天骄破解。以那些天骄的天赋、背景,最次的情况,也会找到办法抵御。 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但姜望此时甚至在思考,为了这一场胜负背后的重量,在必要的时候,他是不是可以付出更多? 比如……不保留歧途。 “我们会为国展旗的。”姜望认真地说。 “展旗三面。”重玄遵接道。 计昭南笑了:“当然。” 这三个人之间,无论谁和谁,都不存在什么良好的关系。 有的倒是各种矛盾。 姜望和重玄遵因为重玄胜的矛盾。 重玄遵和计昭南因为王夷吾的矛盾。 姜望和王夷吾打生打死,作为王夷吾的师兄,计昭南立场在哪边也可想而知。 但在此时此刻,因为他们身上所背负的、同样的重量,他们有了共同的目标。一时间,三人间那种隐隐约约的、叫人难受的尴尬感,倒是消失无踪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楼上楼下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赵汝成这些天一直在有意避开赫连云云。 他从“牧园”里悄悄出来,也只不过是为了来齐馆看两眼罢了。 宇文铎死乞白赖地非要跟着,他只以为是这草原兄弟想要见见世面,想一想并不打算现在就跟姜望见面,也就同意了。 这家伙半分草原汉子的豁达也无,一路过来贬这个骂那个的,已让他烦不胜烦。 但没想到的是,那竟是宇文铎的分心之策! 多稀奇的事啊。 他赵汝成自诩智计过人,天天撩拨杜老虎,嘲笑姜三哥。不知多么有才智上的优越感。今天居然被宇文铎这个肚子里藏不住二两货的家伙给卖了? 最可气的是这个赫连云云,还在那里装偶遇呢。 但见她招了招手,一脸地惊喜:“你们出来玩,怎么也不叫我呀?” 叫不叫你……你这不都是来了么? “云殿下。”赵汝成语气还是很温和的:“我们只是随便逛逛,倒也算不上游玩。正打算回去呢。” 他礼貌不失,距离也很有。总之把话堵死,一开口就是正要回去了,不给赫连云云发挥的机会。 殊不知赫连云云心里也在骂呢。 说好的路上偶遇,宇文铎你扯着个喉咙吼什么?生怕赵汝成不知道本公主早有预谋? 可人已经遇上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会也没法补救。 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演“偶遇”了。 赫连云云状似无意地,用苍青色的眸子,扫了宇文铎一眼,语带遗憾:“啊?那还是真是不太巧。”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我们才刚出来啊!这异国风情,令我流连忘返呐!”宇文铎很狗腿地笑着,又转而拍了拍赵汝成的肩膀:“曳赅,你不是对‘齐馆’很有兴趣么?咱们何不进去逛逛?” 赵汝成确实意动了,但并不让自己表现得太期待,只淡声问:“哦?齐国出征队伍所驻之地,方便去逛么?” “那有什么不能的!”宇文铎摆了摆手:“这齐馆平日里本就对各方开放,打开门做生意呢,倒也不仅仅是招待齐人。咱们的牧园不也是么?差不多一回事。” 宇文铎说得自信满满,谈笑间就把一切都安排了。 赵汝成却更是牙痒。 瞧宇文铎这架势,对丰城这里不知多么熟悉。就算没来过,也肯定早就通过情报了解了。 先前在自己面前那通漫无边际的抱怨,果然是分心之策。中间还拐了一道撺掇他上观河台较武的弯。 大狗熊翻跟头——玩花活呢! 最让赵汝成生气的是,他居然没能看出来! 他都有点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被边荒的魔气给侵蚀了。难道已经沦落到跟宇文铎在一个层面上了? “行,那就进去看看。”他淡声道。 “好呀!”赫连云云开心地笑了:“我也一直对齐国风物很好奇呢!喜欢非常,心向往之!” 宇文铎:…… 这么巧吗?以前可没听您说过。 倒是听说过什么早晚要马踏中景、鞭策东齐…… 赵汝成更是无话可说。 三人这便结伴,往齐馆里去。 赵汝成和宇文铎是独自出来的,倒是不知赫连云云怎么摆脱的侍从,这会却也是无拘无束。 “咱们去齐馆里,暴露了身份却是不好。”赫连云云很自然地就走到了中间位置,把赵汝成和宇文铎隔开,又很随意地笑道:“不要再叫我云殿下了,叫我阿云吧!” 宇文铎开口道:“好的,阿……” 赫连云云一眼定住了他:“你就叫我云大人。” 宇文铎豪爽地笑了:“阿云大人。我记住了,真挺好记的!” 赵汝成一阵无语,说好的草原豪杰呢?面对区区一个公主,就如此谄媚,你宇文铎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汝成?”赫连云云苍青色的眸子瞧过来。 赵汝成非常流畅地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阿云,你先请进。” 赫连云云灿烂地笑了,一马当先,带队走进了“齐馆”中。 齐馆占地极阔,名为“馆”,实则是一片很大的建筑群落,亭台楼阁什么都有。只是以主馆为门面,很多建筑都在主馆后,以月门相通。 不然也不能轻松容下出征队伍几百号人。 主要经营的,自然是齐地有名的特色,如茶食、海味等等,甚至还卖一些海盐。 这草原上的三人队伍一进馆内,便有衣着得体的小厮迎上前来:“几位客官,这边请。” 这座主馆里的装饰自是没得说。 进得大门后,是一面室内照壁,其上的百鸟朝凤浮刻,明显是大师手笔。 这小厮堵住右边的位置,指向左边,分明右边不方便让人去。 想来齐国的出征队伍,应该就在那边了。 赵汝成故意打量了几眼,好奇道:“往右边去,是什么地方?” 对于这位戴着青铜面具的奇怪家伙,小厮倒很客气:“本国贵人已经包下那边,这几日都不得空位呢。实在抱歉,不能引您过去。” 齐馆往小了说,只是一个生意场所,往大了说,那是齐国在沃国的颜面。 所以虽是一个小厮,也是精挑细选过的,不会失了大国礼仪。 这黄河之会临近,沃国这里什么人都有可能出现。齐人虽然不用怕谁,但也没有必要平白招惹谁。 赵汝成笑了笑:“没关系,只是随口问问。” “那请几位跟我来。”小厮在前引路。 赫连云云则道:“宇文铎你对这里比较熟,待会吃什么喝什么,可就要你安排了。” “哈哈哈哈。”宇文铎像是被安上了道元石的机关兽,接收到赫连云云的讯息才说话,此刻突兀地豪爽大笑起来:“云大人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这位公子。”小厮轻声提醒道:“为了不影响到本店其他客人,您是否可以小声点笑呢?” 宇文铎倒也不蛮横,立刻道歉:“不好意思,忘了这里不是草原。” 这种爽快的态度,确实不容易让人讨厌。 小厮低了低头:“您注意脚下。” …… …… 齐馆二楼。 刚与曹皆说完话,正往房间里走的姜望,听到了那阵粗犷的笑声,随口问道:“下面怎么回事?” “来了几个牧国人。”守在走廊的天覆军士卒笑道:“许是来刺探军情呢!” 姜望也跟着玩笑了一句:“那我可要藏好了。” 走进里间,随手关上了房门。 第三百六十三章乘风 叶凌霄一按面前的嵌玉游柱,便有一道云幕升起,挡住了迎面的风,也把父女俩的声音留在车驾里。 “杜如晦竟然亲自带人去观河台,那人必不简单。或许这次黄河之会,他们真能给人惊喜也说不定。” 一语罢了,久无回音。 他忍不住看了旁边一眼:“作为我叶凌霄的女儿,你能不能关心一下天下大势?” 叶青雨的声音像清泉流过白石,听得人心里好像也很清净。“庄国的事情,也叫天下大势呀?” 叶凌霄靠在椅上,半侧过身,斜乜着自己的宝贝女儿:“那庄高羡成就当世真人,搏杀韩殷。杜如晦是国之贤相,撑天架海。他们才赢了庄雍国战,又拓土得人,不断进取。你怎敢轻慢?” 叶青雨歪了歪头:“那庄高羡吞丹治伤,杜如晦疲于奔命,牺牲了多少亡魂,才有今日。两个绑在一块,也不能跟我爹比呀。” 叶凌霄遏制住眼里的笑意,故意冷哼一声:“庄国的事你瞧不上,那我考考你,雍国何以伐礁失败?” “因为陈!”叶青雨脱口而出。 叶凌霄不置可否:“此言何解?” 但这个问题,本身已经是对上一个问题的认可。 叶青雨自信说道:“天底下了解礁国的,莫过于雍国威宁候焦武。雍势强于礁,力强于礁,又是焦武亲自领军突袭,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失败的理由。除非有外力干涉。” “如果是荆国干涉,雍国不会无声无息。庄国刚刚吃饱,消食还来不及,更不会急着再跟雍国来一场。 而礁国北邻陈,南近洛。洛国什么底色,谁都知道,能够做到的事情,在庄雍国战里已经做完了。只有陈国,此国虽小,但传承颇远,向来神秘。” “雍国只是伐礁受阻,突然退兵,并未大败亏输,要做到这一点,派一强者警告即可。或者是当世真人。只有这个层次的强者,才会令雍国有所顾忌。” “我猜……九大人魔,或许就在陈国!” 叶凌霄愣了愣,显然是有些意外。 第三百六十五章万国风光皆来此 “陆地瀚海”如此雄阔,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肉身飞渡。 凡人若想过河,也不必冒着生命危险操舟搏浪。 整个长河之上,一共架有九座大桥。 这九座大桥历史悠久,坚不可摧,乃是自中古时代就传承下来的古老建筑,伟力深具。 在古老的传说之中,人皇斩龙皇九子,炼为九桥,永镇长河,不使长河兴风浪。 而后一直延续至今。 所以九桥又被称为“九镇”。 其间也有很多次,长河两岸的国家或宗门,想要另起新桥。 毕竟长河实在太长,几乎横贯现世已知之地,往来所需,九座大桥远远不够满足, 但无论是哪个国家牵头,无论耗用多少人力物力,没有一座桥,能够存留下来。 多少漫长的时光走过了,多少伟大的力量消散了。 中古是九桥横江,现世还是这九座古老的桥。 “第一镇”在宛国更西处,如扼长河咽喉。“第九镇”则已临近夏国,如同钉住长河之尾。 齐国的出征队伍,经沃国南渡,走的就是第五座大桥。 此桥名为狻猊(suanni)桥。 如果说以前姜望只是把“九镇”作为传说来听,在得知黄河之会的来龙去脉之后,感受已经不同。 裂水族,逐龙皇。创下如此丰功伟绩的那位第三代人皇,真的斩龙皇九子炼为九桥,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九镇”与“观河台”,或许本就是相辅相成的。 长河流贯现世,经沃至景,有一个南折。 也就是说,黄河河段的流向,是自西北至东南。而非此前一路东向那么平直。 狻猊桥恰好在这个转折点的上端,也就是横跨在黄河河段开始的地方。 更巧合的是,黄河河段结束的地方,是“第六镇”,霸下桥所在。 黄河河段恰好在观河台的注视下流过,又恰好一头一尾镇有两座大桥,那就不能再以单纯的巧合来描述了。 说明这个河段,本就是长河水患的重中之重。 才需要如此“镇压”。 姜望驾驭着“焰照”,跟另两位国之天骄一起,在天覆军将士的拱卫下,踏上了狻猊桥。 此时的曹大将军,驭马行在队伍最前列。 狻猊桥是直桥,并非拱桥。 长河也是流过这里,才激烈起来,轰隆隆往东南去。 这座古老的石桥,实在太广阔了。 数百人的队伍,行在这桥上,小得如蚂蚁一般。 但这座桥的形制又非常简单、古拙,一点多余的装饰都没有,传承着典型的中古风格。一切以实用为主。 骑马缓行时,能够听得到浩荡的水声。 那隐隐的震荡感,带来有如实质的压迫。 仿佛有一只庞然巨兽,正在石桥底下奔走、咆哮。 而这座石桥是如此坚固、牢靠,它稳稳地镇压一切风波,给人以巨大的安全感。 齐国队伍行在狻猊桥右侧,姜望转头往右边看,掠过右手边的计昭南、重玄遵,看着那白浪滔滔…… 仿佛一条巨龙,从不可知之地奔腾而来。它咆哮万里,横贯六合,撞破雄山,摧断高原……将一切所见所经的事物,全部以怒涛席卷, 那是何等遥远的一条长河! 穷极目力,也瞧不见尽头。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长河,却仍然会被这条“祖河”所震撼。 这是多少岁月以来,哺育了无数人族的母亲河。 她如此伟大,如此浩瀚。 而今日尤其不同的是…… 长河的水位,已经很高了。 以姜望目测来看,长河奔涌至此,浪头高卷之时,距离现在的桥面,已不足三丈。以长河的体量而论。水位只要再高一些,基本上一个稍大的浪头,就能打上桥面来。 当水位漫延过桥面…… 长河两岸会是什么样子,便可想而知了。 以黄河水位来决定黄河之会开始的时间,正是延续了黄河之会的传统。在黄河河段之水漫灌两岸前,将其压制住。 只是姜望在想。 这水位,和什么有关呢? 浩荡的河风鼓过桥面,也带来了大桥另一边的很多声音。 狼嚎、马嘶,人们说话、笑闹的声音。 那是牧国的队伍。 他们两拨人差不多同时上桥,倒确实是巧合。 不过两国队伍各靠一边,泾渭分明,让空阔的桥面中间还留下大片空白。 牧国的观礼队伍和出征队伍是一起到的,这事姜望早就听说过。 传闲话的天覆军士卒,还嘲笑说草原人就是没什么规矩。 便是此刻,齐国这边军容整齐,纪律严明,虽然人数并不多,但一看就是精兵强将。 牧国那边虽是浩浩荡荡,也不免有些乱糟糟。 姜望下意识地转头看过去,看向大桥左边。 白牦牛所拉的大车,和威武雄壮的苍图神骑已经走在前方。苍图神骑倒是保持着应有的军容。 后面嬉闹着的车驾上,载的则是牧国前来观礼的贵人们。 那些仆从奴隶倒不至于带来观河台,都留在了丰城的牧园里。 他的视线扫过一个满头辫发的魁梧汉子,一个骑着青鬃马的面具人,一个骑着白马、头戴银摇冠的美丽女子。 有不少骑士拱卫着他们。 那辫发汉子似在讲些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声很是爽朗。 姜望想,之前去齐馆吃喝的,或者就是这几个人。 所谓的牧国皇女,他也只是扫了一眼,对那传说中的苍青之眸,欣赏而无冒犯。倒是细看了几眼那个面具人,其人戴的青铜面具是恶鬼之形,刻纹很有些意思。 “你看什么看!” 那辫发汉子忽地扭过头来,气势汹汹地盯着他。 若在平日,姜望笑笑也就过去了。为几句口角大动干戈,实无必要。 但今时代表齐国出征,自不能失了威风。 因而他略昂起头,瞧着那人道:“看你,又如何?” 此一声出。 整个齐国的队伍,倏然停止。 所有天覆军骑士,全部拨马转向,冷漠地盯着其人。 也盯着包括其人在内的,一整个牧国队伍。 战刀悬腰,符枪负背。 齐整无声,杀意凌人。 围绕着赫连云云的,自然是大牧帝国的王帐骑兵。见势也齐齐勒转马头,身负长弓,腰挂弯刀。 而牧国队伍最前方的苍图神骑,也停步回望。人手一杆大铁枪。 巨狼的眼睛,发出冷冷幽幽的光。 狻猊桥上,一时静了! 唯有桥下咆哮而过的长河,仍在激荡。 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曹皆依然面无表情,不作表态。 牧国的金冕祭司那摩多,也压根没出车驾。 摆明了要让他们自己解决。 打自然是不可能打起来的。黄河之会还没开始,两大强国队伍就在狻猊桥上大战,说出去徒然叫天下人笑话。 但引起摩擦的两人,提前来一场较武助助兴,却是没有什么问题。 宇文铎一拉缰绳,便要独身过界,与这猖狂齐人试手。 不过…… 旁边探来一只手,一把抓住他的缰绳。 汝成曳赅的声音有些别扭,但很有说服力:“别人看你,你多看几眼回去便是。你这张脸,能吃什么亏?在这里大打出手,是想叫金戈看你的笑话吗?” 后半句说服了宇文铎。 只是却也不能丢了气势,他于是恶狠狠地瞪着姜望,怒道:“看我,长针眼!” 王帐骑兵:…… 天覆军:…… 赫连云云在一旁,都替他尴尬。 这家伙生死线上磨砺了几年,便只如此吗? 打架不怎么样就算了,放狠话也不行。 除了一个赵汝成,三年边荒守下来,竟什么收获也没有! 赵汝成则是直接拽着宇文铎的缰绳,把他往队伍另一边拉:“你中午喝醉了,去车上歇歇!” 宇文铎还有些不依不饶:“你拉我干什么啊,别拉我,我没醉。这小子还敢跟我横……” 赵汝成手上用力,把声音狠狠砸进他的耳朵里:“我要是他,我就说,这里是黄河之会。要跟我交手,叫你们的内府第一来。你配吗?你倒是怎么办?求金戈帮你出头?丢脸不丢脸?” 宇文铎立刻偃旗息鼓。 嘟囔道:“我只是抖抖威风嘛,谁知道齐国人那么较真……” 牧国队伍那边,王帐骑兵收拢气势。 巨狼甩了甩耳朵,无趣地转回了身。 苍图神骑继续前行。 天覆军这边,也是默默恢复了队列。 必须要如实地说,跟这个好像脑子不怎么样的牧国人起冲突,不仅不怎么威风霸气,反倒是自己好像也挺丢脸的。 唯独引发矛盾的姜望本人,虽然也是正常跟着队伍往前走,但却……若有所思。 刚才那个面具人别扭的、明显不是真声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显得很是突兀。 虽然并未开启声闻仙态,但是对声音的敏锐把控,还是让他捕捉到了一种熟悉感。云九小说 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人的声音,听过这人的本声。 那本声虽不够清晰,但一定听到过。 一定听过的。 只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呢? 姜望再扭头往那边看,但那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已经不在视线里了。 “还看呢?”驾驭着‘小白’的计昭南笑道:“刚才那莽汉真过来了,你还真跟他打啊?” 姜望收敛心神,笑了笑:“怎么会?我肯定让他去叫他们的第一内府来。牧国的第一内府,早打晚打都是一样。但是这个人,肯定不够资格打。” 计昭南点了点头,这才是有脑子的人。 在双方的克制之下,一场纷争消散无形。 队伍又前行了一阵,到了狻猊桥的中间位置,姜望便看到,前方桥面上,有一幅巨大的雕刻。 刻的是一个形似狮子的异兽,蹲坐在那里,如沐神光。 想来便是传说中的狻猊了。 整座“第五镇”上,只有这一处雕刻。 非常的深邃有威严。 历经岁月仍未磨灭,迎过风雨仍旧明晰。 仿佛承接了自中古至如今的浩荡时光。 令人一眼望去,便生出敬畏之感, 姜望甚至有一种感觉,它好像随时会从那石刻里跃将出来,显于现世。 这当然是幻念。 是那石刻过于生动,其上的气息又古老而真实。 或许,脚下的这座石桥,真的把狻猊炼进去了也说不定…… 不过姜望并没有研究这幅石刻多久,就见得牧国的队伍中,出来了两个祭司,飞身而过,铺开一卷厚厚的羊毛毯子,将这幅雕刻盖住了。 那卷羊毛毯上,不知用什么颜料,染出了一幅狼身鹰翅马足的神祇图案,很见威严。 “他们这是干什么?”姜望忍不住问。 计昭南道:“狻猊在传说中好静坐、喜欢烟火,享受供奉。牧国人把它的雕刻遮住,以示牧国人的香火绝不分润。所有信仰苍图神的人,都不会在意它。” 一群牧国人只是从旁过去,能提供什么香火…… 姜望有些无语:“他们苍图神是不是有点太小气了?” “小气?”计昭南淡声说道:“香火之争,是很血腥的。” 能让常年厮杀在万妖之门后的计昭南说血腥。 那一定是真的非常血腥。 姜望不足以想象出来。 神道大昌的时代毕竟已经很久远了。 如今整个现世,以神祇为信仰的国度。也就一个和国,一个牧国而已。 一直到牧国的整个队伍都行过狻猊桥,那边留下来的两个祭司,才去收了那卷有神像图案的羊毛毯。 过程很是严格,举止十分虔诚,但姜望没有再关注。 过了狻猊桥,抬眼便已能看到观河台。 倒不是说它真有那么近,而是因为它的高大雄阔。 观河台以“台”为名,却非是人们所常见的景观台那般规模。 而是一座占地极广、极其高阔的圆形古老祭台。号称“来去纵横九百里”,比临淄城都要大得多。 此乃世间第一雄台。 它屹立在南岸,隔着长河,与长河北面的天马高原遥遥相对。若在极高处俯瞰,观河台看起来甚至好像不比天马高原小太多。 而在折转往东南的黄河河段,它在西南岸,正好与东北岸的景国相对。 登上观河台的巨大台阶,一共有九十九级。 每一级台阶上,都能跑马。 先行一步的牧国队伍,已经不见踪迹。 大概也是为了避免两边再发生什么摩擦,双方都有意保持更大的距离。 牧国队伍加快了一些,齐国队伍就放缓了一些。 重玄遵忽然问道:“我们的观礼队伍什么时候到?” 曹皆驭马在前,没有回身,只道:“在陛下到来之前,他们就会先到的。” 姜望很有些惊讶:“陛下也会到?” 齐帝的到场,可以说,是将黄河之会的规格无限拔高了。 经过这几天的了解,姜望已经非常重视黄河之会,但现在才发现,自己好像还是不够重视! 之前可没有说过这回事! 不过看计昭南和重玄遵的表情,显然都是知情的…… “不是真身降临。”曹皆随口道:“每次黄河之会,咱们六国的天子总要聚首一次的。” 行了几步,他又解释道:“一则长河水位,需要六位至尊联手镇压。二则万妖之门后,干系重大,只有至尊才好定夺。三则,对六位至尊来说,这也是必要的、彼此试探和了解的机会。” 第三百六十六章 风云 漫长的生死线,荒漠的更深处。 在晦暗的光色里,一些隐隐绰绰的存在,悄无声息笼近。 或羊角蟒躯,或蛇发马身,或者头大身小,或者是双手如鸡爪的人形…… 荒漠是很“干涸”的。 这种“干涸”,作用于神魂深处,顺便也波及肉身。 只有生魂石的力量,能够抵御。 而生魂石的重要原材料之一,就是阴魔头颅。 这些畸形的怪东西,或者说,这些正常的魔,恰在这种“干涸”里如鱼得水。 魔的身躯,也是“干涸”的一部分。 不是荒漠造就了魔,而是魔的存在,扩张了荒漠。 靠近的阴魔几有数百,而且隐隐有些章法,摆出了悄悄合围的姿态。不似那些偶尔出现在生死线上的零星同类,总没头苍蝇似的乱转。 无垠荒漠里,仍然是看得到太阳的。 但是抬头看到的那轮太阳,永远蒙着一层晦暗,像是铜镜上,怎么也擦不去的锈痕。 你还看得到它,可永远无法通过它,看清自己。 “连无垠荒漠都能够忍受,他,想要做什么呐?”一个裹在黑袍中的人说道。 这件黑袍非同一般,有一种非常沉重的、铁铸般的质感。在两侧袍角的位置,坠着两根黑色的箭头。 那箭头闪着寒光、十分锋锐,并不仅是普通的装饰品。而是真的随时可以安一根箭杆,用于杀敌。 这种玄狱垂箭袍,是大秦镇狱司的标志。 在镇狱司独门秘术的呼应下,黑袍的背面还会现出一座黑狱的图案,大概在那种状态下,这种袍子才会被更多人认出来。 不过,估计天底下没人会愿意,自己能认出它。 “去问一问咯。”说话的,是另一个穿着同样黑袍的人。 只不过兜帽掀了下来,露出一个光秃秃的脑门,脑门上纹着竖直的锁链,顺着后脑勺,垂入脖颈。 此人探出右手,伸在面前……五指一拢! 那些正在靠近的、隐隐绰绰的“东西”,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出种种怪异的、刺耳的啸鸣。 但很短暂。 那声音一出现,就结束了。 只留下…… 一地的头颅。 稀奇古怪的、凶恶畸形的、阴魔的头颅。 阴魔的本体半虚半实,头颅为魔气,身躯才有实体。但死后则相反,只有头颅能够保留下来,由虚转实,身躯则由实转虚,直接消散。 与阴魔搏杀,阴魔头颅是唯一的“战利品”。 它们可以用来造就生魂石,但生魂石积累再多,也只能作用于荒漠…… “屠维。”那个全身都裹在黑袍里的人,有些不满地开口道:“来之前我就跟你说,动手就动手,不要闹出大动静。” “这也算大吗?” 光头上纹着锁链的男子看了看他,终于是叹了一口气:“好吧。” 此时,从烟尘弥漫的远处,大步走来一个人影。 也披着玄狱垂箭袍,兜帽同样掀了下来。不过是长发,左耳上挂着一只钩子。 他的左手,拖着一个雄壮的、一动不动的人形躯体。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被他拖着前行的那个“东西”,有一对很大的牛角。 “我抓到了这头将魔!”这人笑着说。 “上章。”仍是那个裹在黑袍里的身影回身看来,语气有些无奈:“杀了就行了,你抓他回来做什么?” “将魔欸。”上章说道:“杀了就散了,什么都不剩下。” 与阴魔不同,将魔是有神智的,有资格统御大队阴魔,算是“魔”的低级“军官”。但其实魔的世界里,存不存在“军官”这样的概念,谁又知道呢? 魔潮距离现今时代,已经太久太久了…… 不过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将魔这种东西,死后连头颅也剩不下,全都会散为魔气。 论起“收获”来,竟然还不如阴魔。 总之晦气得很,杀了也白杀,却还不好对付。 “但是一头将魔,所知非常有限,价值几乎没有。”裹在黑袍里的人问道:“你抓他回来,意义何在?” “他不好抓的。”这人仍笑道。 裹在黑袍里的人怒了:“这是好不好抓的问题吗?我你娘的,我问你抓他有什么用?” “好好好。”上章左手一松。 一声极轻的炸响。 那个牛角将魔,炸成一团魔气,迅速崩散,又像虫子一样,钻入荒漠的地面里。 “不要生气嘛,阏逢。”上章笑着说道。(阏yan) “妈的,一个个的不上心!这又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叫那群狼崽子盯上就麻烦了。”阏逢催促道:“快点来问问题!” “好的好的。” 上章于是走近前来,走过光头的屠维,走到阏逢的身后。 脸上带着笑容,低下头去,看向地面。 地面上,躺着一个满身伤痕的人。 大概是中年人的样子,但眼神很黯淡,眼角的皱纹似在加深。而散在地面上的长发,在一根根变白…… 他正在迅速地衰老。 金躯玉髓,已经被打破了。 神临之境,不复存在。 “你好,邓岳前辈。”上章看着他的眼睛,笑道:“之前匆匆交手,还未来得及向您介绍我自己。鄙人大秦镇狱司,上章。腆在十名司狱长之列。” 躺在地上的……是邓岳! 而上章的眼睛往邓岳旁边看了看,忽地带了些哀伤的情绪:“现在,是九名了。” 在邓岳的旁边,还躺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具尸体。 同样穿着玄狱垂箭袍的……尸体。 趴伏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在背部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洞穿了玄狱垂箭袍和他的身体,还贯入地面,黑黝黝的看不见底。 好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长枪,钉死在地上。 显然为了擒获邓岳,大秦镇狱司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上章的表情并不凶恶。 而邓岳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扯了扯嘴角,笑了。 他缓声说道:“很高兴认识你,上章。” 他的声音也有些老态了,没什么力气。 叫人很难相信,这么虚弱的他,竟然能够在大秦镇狱司四名司狱长的围捕下,且战且逃,纠缠了三天之久,还杀死了其中一名司狱长! “很好,我喜欢交朋友。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上章笑着说:“你能够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当然,咱们老秦人,向来有提携后辈的传统。”邓岳说话应该很费劲,但他用可怕的意志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缓、温和:“不过,基于礼貌,你是不是应该先解答一下我的疑惑呢?” 上章很认真地想了一想:“应该是应该的。不过你最好问快点。” 他用手指在邓岳的身体上方虚晃了几下,好像挺不好意思:“因为你的状态……你知道的。” “啊。”邓岳又笑了:“我心里有数。” 这个头发已经白了小半的男人,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上章:“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 “你朋友那边的消息咯。”上章笑道。 “不可能。”邓岳也在笑:“那个朋友永远不会出卖我。” “当然,当然。你的朋友很忠诚。”上章安抚似的说道:“当年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被烧死,都没有说出你的下落。” “不过呢。”上章说道:“你们这么久没联系了,你知不知道,他后来生了个孩子?” “唉。”上章很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这事挺奇怪的。你知道吗?很多时候,人如果有了孩子,就有了弱点。” 邓岳点了点头:“理解啦。” 上章笑道:“相互理解嘛。” 也不知道大家说的是不是一个“理解”。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邓岳问, “能怎么样?养起来了呗。”上章说道:“谁会那么没人性,对一个孩子下死手啊?” 邓岳沉默了一会,又问道:“那我的朋友呢?” “这个就要保密了。”上章表情认真:“镇狱司有规矩的。您应该能够理解。” “理解。”邓岳道。 上章看着他,笑了笑:“所以我永远不会生孩子。永远不娶老婆。” 邓岳看了看他的裆部,笑道:“进宫就可以了。” “那不行!”上章的反应很激烈:“我最讨厌那些死太监了!一个字要在嘴里绕三圈,成天不阴不阳的膈应人,一个个的心理很变态!” 脾气不太好的阏逢,和光头上纹着锁链的屠维,无论有多么不耐烦,在上章开始问话后,便都保持了沉默。显然在这个方面,都很信任其人。 但他好像跟邓岳聊得很开心,似乎完全忘记了审问的目的。 邓岳提醒他道:“你可以问我问题了。” “你们看。”上章看了看阏逢和屠维,很是得意:“我说过了吧?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出门在外,就要靠朋友嘛!” 他转回头来,看向邓岳:“那我问问你。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在哪里啊?” 邓岳很真诚地看着他:“我不知道。” 上章按了按眉心:“你受伤这么重,是有可能导致失忆的。我能理解。” 他很够朋友,费力地帮邓岳找借口。 然后道:“那我换一个问题,他,想要做什么啊?” 上章左右看了看:“这么个鬼地方。他也呆得下去吗?” “可能是长大了吧。”邓岳笑着说道。 上章很认真地说道:“我刚才问了你两个问题,但是你只回答了一个。我最讨厌聊天不认真,只回半截话的人。我们才刚刚认识,你不要让我失望,好不好?” 邓岳缓声说道:“年轻人,两个问题,都是这个答案。我一把年纪了,还能骗你吗?” 上章缓缓地点了点头,然后抿唇,微笑:“您可能不太了解现在的镇狱司。我们问讯的手段,跟以前不太一样。” “可喜可贺。”邓岳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呐。” 上章慢慢地蹲了下来,脸上仍然挂笑,用两根手指,轻轻拈起邓岳的右手食指:“一指断江,对么?” …… …… 无垠荒漠里,是连风也没有的,因为吹不进去。 但在生死线这边无可奈何的风,或许也曾掠过草原,或者拂过柳树,也许曾在长河上空飘卷。 那么观河台,它或许也来过。 观河台上,列国天骄云集。早已经是旌旗密布,人头攒动。 黄河之会正式开始的时间,是七月十一日。 但其实早在七月九日,较武便已经开始。 或者叫做“前期选拔”。 黄河之会的正赛,无论是内府场、外楼场,都只有十六个名额。 其中天下六大强国,就占了六个。 剩下的十个名额,才由其他国家竞争。 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则一共只有八个正赛名额。只拿出两个来给其他国家竞争。 对很多国家来说,他们竞争的目标,其实就只是黄河之会的正赛资格而已。 拿到了正赛资格,就有了更多的话语权。若能进个一两轮,就已经在万妖之门后有了立足之地。有了自己独立捕捉妖族,制造开脉丹的可能。而不必永远困囿在……围绕开脉丹建立的进贡体系中,永远无法摆脱霸主国的钳制。 当然,不是所有的收获都合适。国力无法匹配天骄成绩的结果,也很可怕。不然万妖之门后,那些废弃了的据点……是从何而来? 对于夏国、魏国、盛国、宋国之类的大国来说,他们想要的,肯定不止如此。 鼎之轻重,力胜者谁不想问? 但天下至强之国,只有那六个。 后来者想要取而代之,需要付出的努力,太多太多。 观河台正中间,六合之柱围起来的演武场,早已经开放。 参与此次黄河之会的国家,除天下六强之外,一共还有一百三十六国。 事实上,能够来参与黄河之会,就已经是国力还不错的小国了。以西境而论,如陌国、成国、洛国之类,根本就没有派人来参加。 除了没什么胜利希望、路途遥远还要浪费本就捉襟见肘的强者带队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黄河之会的前期选拔,是不禁生死的。 很多小国,值得培养的天才可能就那么几个,还指着他们能成长起来,成为国家的中流砥柱,再续个几百年国运。放到黄河之会上来拼消耗……根本耗不起。 实际上黄河之会的正赛,也不禁生死。只不过主持正赛的强者,按照惯例,会在最后关头,出手保住天骄不死罢了。 但尽管如此。 一百三十六个国家的参战队伍,竞争那少得可怜的正赛名额,也足以说明较选之激烈了。 而这一百三十六个国家里。 竞争十个内府境场次正赛名额的,有一百一十二人。绝大部分参与黄河之会的国家,都派出了内府境的修士参战。 竞争十个外楼境场次正赛名额的,有七十五人。 竞争两个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正赛名额的,只有十七人…… 说是三十岁以下无限制,你真派个不到三十岁的内府境修士来,那也是没什么上场可能的。 “内府场这么多人!怨不得那么多人都说,内府场才是竞争最激烈的场次。”齐街的某处茶室里,听了卫兵的汇报,曹皆笑了笑:“姜青羊,紧张否?” “当然不能这么算。”盘坐在他对面的姜望说道:“只是外楼场和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门槛相对更高,提前就淘汰了一大批人而已。至于紧不紧张……” 他低头看了看长相思:“听得天下英雄皆来此,我的剑在颤。” 然后轻笑:“它很兴奋。” …… …… ps: 1,“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论诗四首其二》清赵翼 2,因为很多读者说晚上八点没更新不习惯,所以把明天的更新挪过来…… 没有存稿了。明天只能两更,后天再看。 (大高潮的爆发我从头开始攒吧o,o) 第三百六十七章 逢山鬼 楚国的观礼队伍,昨日驾驭着华丽战车而来时。 姜望还特意去看了看,他倒是挺想在现世里看看左光殊的。这小少年没有争得名额,但不知会不会来观礼。 他在太虚幻境里给左光殊去过信,不过对方可能在忙着完善水界之术,没有及时回信。 而这几天,观河台附近的太虚幻境,已经被阻隔了。 就如齐王宫范围里不可能联系太虚幻境一样,六位至尊将来此,自然不允许诸如太虚幻境之类的事物存在。 不过他跟楚人不熟,也不好打听。楚国的那些战车是一架比一架华丽,豪奢之处胜于天下,出来露脸的楚人,却是没有几个。 他在楚街外徘徊了一阵,还被人瞪了好几眼。 后来他才知道,那时候正是楚国第一美人夜阑儿出了香阁,引得无数狂蜂浪蝶齐聚,只想一睹芳容。 不过他什么都没瞧见,就悻悻然回返了。 至于齐国的观礼队伍,他倒是没什么期待。 重玄胜明说了要闭关修炼,晏抚忙着哄温汀兰。 许象乾人还不知在哪处海岛呢,总归是跟着照无颜到处跑。 还有李龙川姐弟,反正姜望出发的时候,他们还在冰凰岛,忙着石门李氏的海外事务。 唯独是,他忽然想到,王夷吾有剑锋山之功,说不定已经离开死囚营了。其人三年不能回临淄,却没说不能来观河台…… 如果真在这里遇上了,不知其人是否骄横如初? 观河台中央,那六合之柱围起来的演武场里,好几场对决正同时进行。 景国作为东道主,自是负责安排赛程,以及保证较选公平进行。而六大强国的其余五国,都有监督之权。 万妖之门后的地盘,也是在景国的主导下分配的……谁让人家的天京城,正好压着万妖之门呢? 现在当然可以说,以国都镇压万妖之门,是圈定了巨大的利益。 但与妖族为战,可不是一开始就能有所收益的。 在收益远不能填补损失的时候,天京城就已经建立了。 今日当然是六大强国都在万妖之门后驻扎有军队,厮杀不休,把抵抗妖族反攻的防御战争,慢慢变成了人族主动掠取资源的进攻战争。 但是在今日之六强还不是这六强的时候,在秦国还未成为西境霸主的时候,在旸国一夜崩溃的时候…… 在那些缺失强援的日子里,仍是景国,牢牢镇住了万妖之门。 可以说,景国人今日之收获,也是景人先辈以鲜血搏杀出来的。埋骨无数,方有今日独霸中域的风光。 姜望出了齐街,往观河台中央位置去。 一小队十名天覆军士卒,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为他仪仗。 他特意来看看,列国内府修士竞争正赛名额的战斗。 他要观人,观武,观术。 六强之外的国家,未必能有足够匹配他的对手。 但能来这黄河之会的每个人,肯定都有其可观之处。 哪怕只有一点能够启发自身,也比只坐在房间里苦修的效果要好。 事实上他的第三内府已经足够圆满,随时可以叩开第四内府,但他并不着急。 火界之术因为涉及第一内府的神通,不可能被第四内府刻印。单单增加一个动力源,对现在的他来说,不足以提供质的提升。 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最好能一进内府,就摘下神通。 就像当初他与王夷吾的那场对决一样。 只有真正的强敌,才能够启发现在的他。 六合者,天下也。 东西南北上下,囊括一切,是为“六合”。 这六合之柱,就是囊括天下之柱。 六合之柱围起来的演武场,就是“天下之台”。 只有黄河之会的魁首,才能够在这六合之柱上,竖起本国旗帜。 是以,很多人又把黄河之会上争魁,称作“为国展旗”。 快要靠近六合之柱的时候,正好遇到一队精锐之士迎面走来。 之所以说他们是精锐,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睥睨的气势。 这些人,全部身穿阴阳战甲,腰悬三尺道剑,个个气息不俗。 正是景八甲之…… 斗厄! 同为天下劲旅,分属不同强国。天覆军和斗厄军之间,难免有些互别苗头的意思。但也不至于在这观河台上起什么摩擦。 只是一个个的,头昂得更高,背挺得更直了。 但姜望的注意力,却没有落在斗厄军的士卒身上,而是看向了……跟在这一队斗厄军身后的几个人。 想来都是道属国的天骄修士,不知其中有没有景国那边秘而不宣的天骄。 然后姜望就看到了…… 林正仁。 他太熟悉林正仁了。 这个在三城论道上不择手段只求胜利得更轻松的人。 这个在望江城,与蒙面的他,有过一次正面交锋的人。 那一次他在庄承乾的引导下,顺从并高炽了心里的仇恨。而这个人,也毫不犹豫把自己的亲弟弟逼得跳井。 那一次他占据着绝对的实力优势,且杀心已动。而这个人,却在他手里成功逃脱。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 姜望的目光淡淡扫过其人,好像根本没有认出来。 而林正仁…… 林正仁看着姜望,目光之中,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探究。 然后跟在队伍里,缓步走开了。 他怎么会认不出姜望呢? 怎么会只是疑惑而已呢? 这个人的脸容,已经在他心里出现了无数遍。 他一遍遍地回忆,当初在三城论道时,看到的那张脸。就是为了以后,不管在什么时候再遇见,都能够第一眼认出来。 整个林家的血债,都要记在这个人身上。 他多少次半夜惊醒,以为自己已经死在望江城的那个夜晚。这种恐惧,必要以鲜血才能洗去。 但现在不能。 他永远告诉自己一句话——如果没有十全的把握,就不要成全你的敌人。 对方现在是齐国的天骄,身后有一队天覆军士卒作为仪仗。 不像他,不像他们这些小国天骄,只能跟在斗厄军的屁股后面。 既然不能认出。 那么他就认不出。 也要让这个人觉得,他的确是没有认出来。 只是在终于走远之后。 他在心里默默说道:终于又见面了,山鬼。 他谨慎到…… 即使是在心里默默咀嚼仇恨。却也不把那人的真名叫出来。 第三百六十九章身在风云中 姜望一脸云淡风轻、毫不在乎地走过去,嘴里敷衍着说期待,但就连夏国那人的名字都没有问。 真可谓大国天骄,傲慢如斯,完全不把其人放在眼里。 直让夏国那群人气得眼睛冒火,却也只能干看着。再怎么着,他们也不可能在看台上跟姜望动手。 姜爵爷面上骄横,实际上已经悄悄传音问乔林。“刚才那人是谁?” 乔林这个家伙,话多嘴碎,相对应的,情报来源也算是很丰富,可谓是齐国队伍里的“百晓生”。 “此人是夏国名门触氏的天骄,名为触悯。”乔林传音回道。 “噢,这样。”姜望面无表情。 实际上已经暗暗决定,等会就重点看看这个触悯的战斗。 这就叫,在气势上碾压对手,在战斗上重视对手。 此乃决胜之道也。 姜望在看台上选了一个空位坐下,跟他来的十名天覆军士卒散开而坐,形成一个圆圈,将他护卫在中间。 一行人占据了好大一块位置,非常的显眼骄横。 姜望还是不太适应这种横行霸道的纨绔状态,强行把乔林招到旁边坐了。 主要任务,其实是作为“说书人”,帮他介绍各路英雄。 乔林也很机灵,早就弄到了今日的较选名单,挑拣着跟姜望解说,谁谁谁不可小觑,哪一场战斗比较重要。 八个演武台同时进行着较选,每一个演武台上的战斗都很精彩。叫人目不暇接。 即使是以姜望现在的眼界,也很难一眼分出强弱。只能结合乔林的解说,根据这些参战者所属国家势力,进行大概的筛选,再观察场上形势,确定自己重点观看的战斗场次。 那雕塑般伫立在各处演武台附近、背插三根金色投枪的精悍士卒,正是景八甲之一的神策军。 景八甲威震中域,其中斗厄和神策两军,都为景国皇室所掌。 黄河之会正赛前,负责维持较武秩序的,也都是神策军的将士。 姜望没有过多关注他们,而是把注意力全部投入到场上。 每一场战斗,他都以如梦令秘术,在心中模拟,把自己代入交战双方,演练自己在彼时彼刻会做出的应对,然后与正在交锋的天骄们比较。 看看谁的应对更妙,场上的战斗者为什么会那么选,这一步是为了哪一节做铺垫…… 这非常有趣。 有时候他与场上修士的应对完全不同,但在两三合之后殊途同归。有些时候他的应对更优,有时候场上修士的选择令他惊艳非常…… 真是精彩。 来自天下各国的英雄在此交锋,汇聚风云,令观战者心神激荡。 有儒生落笔如飞,墨痕跃纸而出,凝为飞禽走兽,有百种特异,见术法风流。 有墨者驾驭机关巨兽,横冲直撞,刀剑无伤。吞金吐火,威势惊人。 有兵修煞气如龙卷,刀出似旌旗遍野,前扑如马踏关山,只身把人带入战场的气氛中。 有修士剑演四季,春雨冬雪变换时节,令长相思鞘中鸣颤不已。 有人倒提匕首,身如狂风,风起则战启,风停则胜负已分…… 太精彩。 姜望目不转睛。 见长河,知浩瀚,觉雄浑,直欲拔剑而啸。 踏足观河台,览古今之变,见岁月如歌,感受何为伟大。 观天下英雄,正是身在风云中! …… 正在姜望沉浸于场上的战斗中时。 “六合之柱”南面,走进来一行人。 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白衣披身,俊朗非凡。 旁边几个看起来就身份不俗的老者,正围着他说说笑笑,下意识地落后半个身位。 唯一一个与他并肩而行的女子,面笼轻纱,那双干净得过分的眸子,随意在左右扫过…… 然后她便看到了姜望。 想不看到也不行。 偌大的圆环看台,不知坐了多少人。 但却没有谁像这个家伙一样,这么嚣张。 一个人出行,还带十个卫兵。 九个卫兵围在四周,一个卫兵贴身守护。 统共十一个人,竟占了前前后后几十个座位! 那些个卫兵,还一个个的面无表情,毫不掩饰自身的煞气。 在别的地方,这么嚣张倒是不很惹眼。 在观河台,风云际会之时,天下英雄齐聚之地。 好意思这样的人,却是真不多。 细数来,也就天下六大强国的天骄可以如此。所谓天下强国,自然是有睥睨天下的资格的。 而除了这家伙之外…… 天下六大强国的天骄,暂时还没有第二个人来关注这选拔赛事。所以显得这人格外突兀。 面纱之下,她忍不住抿唇而笑。 她见过这人拔剑对敌,骁勇无惧的样子。 见过这人耐心温柔哄妹妹的样子。 见过这人披落白发,独自走下了抱雪山…… 见过他的落魄,也见过他的坚决。 唯独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人,这么张扬,这么有“排场”的样子。 她是不喜欢张牙舞爪之辈的,但因为知道这人不是这样,反倒觉得这种“嚣张”,竟有几分难得,从而带着一点有趣。 瞧这人身周一圈精悍士卒拱卫,占据看台上老大一块位置,真的是惹眼极了。 不过若是细看,还是能看到他全神贯注的样子。 显然其人的心神全部都在演武场上,并无几分心思享受这“耀武扬威”的感觉。https:/ 忽然手腕一紧。 却是旁边正与几个小国高层沟通合作意向的父亲,抓住了她的手。 带着她往右边看台走。 耳中响起声音来:“我知道你瞧不上庄高羡的选择。但一码归一码。庄高羡此人,能够击杀韩殷,实力并不输我。甚至于,他若不是当年冒险一战,在雍国受了重伤,登临洞真的时间也未必就比我慢了。” 叶凌霄一边跟几位老者谈笑风生,一边传音到宝贝女儿的耳中:“咱们虽不用怕他们。但也不必要打他们的脸。可以庇护姜安安,但最好是不要放在明面上。所以……别看他。 这种事情上,叶青雨还是很听话的。 所以她乖乖的收回了视线,往演武场上去看。 那人看得那么投入的战斗,究竟有多么精彩呢? …… 心有所感般,姜望忽地从战斗中“扯出”视线,抬眼看向右方。 顿时眼前一亮,是叶道友! 虽则人物风流的叶凌霄就在旁边,但他的确不是通过叶凌霄做出的判断,而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叶青雨。 那双清澈的眼睛他很熟悉了,那张面纱他也不陌生! 姜望心中喜悦,正准备起身去打个招呼,耳中忽然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 “为了保护你妹妹不被庄国君臣发现,你最好不要再盯着我女儿看。” 在这种场合,也唯有真人主导的传音,可以确保隐蔽不被人发现了。 大齐天骄姜某人,脸上有些燥热,传音回道:“叶真人您误会了,我,我没有盯着……” 叶凌霄的冷哼迅速截回来:“最好是没有!看你的较武去!” 第三百七十章杀人有罪,伐树有理 “姜大人,姜大人!”乔林急促地传音:“快看右边看台那里,有绝世大美人!相信我,虽然遮着面,但绝对是个大美人!” 你知不知道你的传音,在真人的耳朵里,如擂鼓一般清晰,根本没有半点隐秘? 姜望义正辞严地驳斥道:“看什么看,看你的较武去!” 乔林委屈巴巴地闭上了嘴。 这姜大人也太善变了! 上次那牧国公主,你不是还怪我没跟你说么?这次跟你说了,你又正经起来了! 姜望一脸严肃地盯着看台,态度非常端正。 他是个听得进劝的人。 不会说因为早先无依无靠就卑躬屈膝,更不会因为现在有天下强国撑腰就目无余子。 凌霄阁一直庇护着姜安安,令他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游历天下,迅速提升实力,他心中只有感激。 堂堂叶真人,“建议”他保护好妹妹的消息,不要被庄国君臣发现,他自然要听。 事实上他稍稍一想,也觉得自己有些轻率。 且不说黄河之会还未结束,他最后能取得什么名次尚未可知。 就算他真的夺魁,天下知名,也决定了要把妹妹接到齐国去,根本不需要再担心庄高羡。 但以他和庄高羡、杜如晦必然的敌对关系,凌霄阁如此公然庇护他,庄国难道不会对云国产生敌意? 即便凌霄阁并不害怕,他又如何能心安理得,为凌霄阁招惹麻烦? 所以在明面上与叶青雨保持距离,是正确的选择。 细想来,他也就是第一次去云城时,带着安安现于人前,叶青雨破开“天幕”来迎。但彼时他是一头白发,与今日全然不同。 此后去云国带着安安玩耍时,都是遮掩了样貌的。 他在齐国,除了重玄胜之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安安,把妹妹的消息保护得很好。就连向前也是离开齐国后才告知…… 不对。 姜望忽然想到,当时他在祁昌山脉附近被杜如晦堵住,还是靠叶凌霄才脱险。 也就是说,只要今日再见到他,杜如晦一定能够猜出来,他跟凌霄阁是有某种关系的。那么妹妹在凌霄阁的事情,还瞒得住杜如晦吗? 此人是何等老谋深算,如何会疏忽这一点? 从这点来看,叶真人说“保护你妹妹不被庄国君臣发现”,好像不太站得住脚。 不过堂堂当世真人,叶阁主既然这么说,肯定有他的理由吧? 也许还有别的事情我不知道,也许是我层次太低,还不足以理解真人的意志…… 姜望默默地想着,但的确不再往叶凌霄父女那边再看一眼。 而那一侧的看台上,叶真人从容应对各方高层,讨论起各种问题来,那叫一个高屋建瓴、格局宏大,风采气度令人心折, 观天骄之战只是名义,商谈合作才是主要。他们这些不打算在黄河之会有什么争夺的人,特意来此观礼,当然也有所求。 具体的商队事务,自有云国的高层来负责操作。他现在只是跟这几个小国的强力人物沟通意向,达成上层意志的一致罢了。 不过堂堂凌霄阁主叶大真人,分心二用只是等闲。 所以传音也同时在自家女儿耳边响起—— “你拿他当朋友,这么关心他,给他帮了这么多忙,他却看都看不见你。唉,为父也不是挑拨,但这小子好像不行啊!” 叶青雨表面上十分认真地在看台上战斗,传音回道:“提问!” “问呗。” “凌霄阁主和阿丑叔,谁更幼稚?” “那肯定是阿丑……什么意思?你爹哪里幼稚!” “自己想。” “哪里幼稚了!不行,你给我说清楚,我叶凌霄何等人物,出则纵横天下,入则一阁之主,哪里幼稚?” 叶青雨默默起身,往旁边挪了几个位置,仍旧盯着场上的战斗,并不再回话。 叶凌霄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再看看旁边几个小国的核心人物,忽然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但他毕竟不是那种把个人心情放在宗门利益之上的人,仍是应对得当,风度不失。 只是…… 姜望耳中忽地响起一声怒斥:“你给我小心一点!” 大齐天骄姜青羊暗暗心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传音回道:“阁主大人,出了什么事?” “没事,我让你小心一些。杜如晦这次也来观河台了,这老家伙不好对付。” 姜望连连道谢:“晚辈知道了,一定会注意的。谢过叶真人指点。” 他等了一阵,见叶真人不再回话,才把提起的心放下。 安安没有跟着叶凌霄来观河台,他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失落。 他不想安安看他打生打死的样子,所以此次参与黄河之会,并没有在信里跟安安说,只是跟叶青雨聊了几句。但安安如果真的能来,可以见到他的风光,他也会很快乐的。 做哥哥的心情,很有些矛盾。 “触悯上场了!”乔林又传音提醒道。 这小子确实是机灵,很懂得揣摩“上”意。这等“人才”,居然连个统领都不是,可见天覆军还是很严格的,只注重硬实力和真功勋。 姜望不动声色地移过视线去。 面目焦黄的触悯,恰恰飞身跃落演武台。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身穿对襟短衣、面有稚色的少年郎。 “是容国的天才呢,不过在参加这次黄河大会之前,没有什么名气。叫……林羡。” 乔林很称职地解说着:“看来是逼不出触悯什么手段来了。” 夏国是曾与齐国争霸的强国,虽然如今衰弱下来,却也是一等一的大国。 而容国…… 姜望在青羊镇对抗白骨道传播的鼠疫时,对这个阳国的邻居略有了解。 它跟阳国的实力相差无几,只可在齐国的兵威下瑟瑟发抖。虽然还勉强保持着独立,但递表称臣,成为齐国的属国,也只是时间问题。 容国的队伍和夏国队伍碰上,实在要说一声签运不好。 姜望看着触悯和林羡,尤其注意到林羡的刀,和他握刀的手。 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未必。” 林羡的刀,是一柄柴刀。 刀头极重,刀背极厚,刀锋极锐,木柄约有整把刀的三分之一长。 而林羡那布满老茧的手,稳稳地抓住木柄,没有半分动摇。 他饱经沧桑的手,和他年轻的、略显稚嫩的脸,实在不太匹配。 但这只手,和这柄刀,很融洽。 姜望认真看着它们,恍惚有一种感觉。手仿佛是刀的长柄,刀仿佛是手的延伸。 那种亲密无间的联系,是他非常熟悉的。 因为当他握住长相思之时,亦然如此。 人与刀能够融洽至此,其人的刀术必定不凡。 这个林羡…… 之前声名不显,大概是容国想要在这次黄河之会上一鸣惊人。 在这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很多国家,很多个体,也都在竭尽所能地奋斗着啊…… 乔林作为天覆军的精锐,本身战斗经验非常丰富,对于战斗的胜负,有自己的理解。 但是对于姜望的判断,他是无条件相信的。 所以立即转变了立场,很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那么林羡是扮猪吃老虎?有意思了,看触悯那个张狂大意的样子,说不得就要止步于此,连正赛名额都拿不到!哈哈,夏国人!” 他之所以如此相信姜望,毫不犹豫地转变立场,其实并不是因为姜望取得了黄河之会的名额。 而是因为王夷吾。 一路走来,打遍军中无敌手、被很多士卒崇拜的王夷吾。在摘下古往今来第一通天境之荣誉后,腾龙境同境败给姜望,跃升内府又败。 这个战绩震动了临淄,在军中更是引起惊涛骇浪。 正是因为王夷吾一路走来,每一境在军中都是统治性的强大。对于齐国军人来说,同境击败王夷吾,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姜望端坐,扶膝不语。他已经进入“战斗”中,在感受战斗双方的气机。 …… 场上,在诸多目光的注视之下,林羡握着自己的刀,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手。https:/ 触悯静静地与他对视。 柴刀无鞘,这样的重刀,这样的形制,也无鞘可养。 但它并不显得孤僻。 手是它的支撑,是它的力量源泉。与它紧密相连,同心协力。 当神策军的将领宣布战斗开始。 林羡的手就已经动了。 他的表情依然内敛,还有一点怕见生人的羞涩。 但是他的刀往前砍,就像砍柴那样自然。 即使是一个稚嫩的、羞涩的少年郎,砍柴也可以很用力。 因为……杀人有罪,伐树有理。 他的眼中已经不存在对手,只存在一颗“树”。 等他伐薪归去的树。 所以这一刀,理所当然。 极重极凶,却又不带杀意。 正是如此,这一刀才难以抵挡。 一个非金非木的方块,恰于此时此刻,坠落在柴刀的锋线前。 像是宿命的相遇。 铛! 柴刀斩上方块的同时,这个方块顿如花苞绽开。 倏然膨胀,探出散发着金属光泽的五指,一把抓住刀锋! 于此同时,才是躯干,头部,双腿,另一只手……一一展开。 这是一个与常人等高的机关铁人,有着可怕的防御力,能够徒手接刀。而且是接住这样重、这样狠厉的一刀。 从这空手夺刃的精准来看,在徒手战斗方面,这具机关铁人预设的搏杀之法恐怕不下于百套。 它的反应,比一般的内府境强者更直接,更强硬。因为没有对于生死的感触,自然也有更多选择! 姜望倒并不意外于触悯是墨家修士,乔林如果连这都不知道,也枉得碎嘴之名,早就告诉过他了。 此时的林羡,做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动作。 他拔刀。 就像砍柴时,柴刀的刀锋不小心陷进树里,于是拔起来,于是再砍。 这当然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他拔刀的动作也很轻松。 但问题在于…… 这把刀明明已经在触悯的机关铁人手里,明明已经被死死抓住刀身! 这就绝不简单! 柴刀好像突然就失去了束缚,再一次出现在林羡的手中,再一次自由且自然地斩落。 铛! 机关人闪避不及,也没来得及格挡,就直接被一刀斩上左臂。 火光四溅! 那不是火行道术,是赤裸裸的,柴刀斩上铁手、金铁交击所撞出来的火星! 咔咔咔…… 机关铁人发出非常艰难的噪声,但整只机关左臂却无比顺利地飞起,坠落! 柴刀砍下了一根柴。 樵夫自然不会就此停歇。 他要砍下更多的柴,他要满载而归。 很多人在等他的收获。 樵夫的家,在等他! 所以林羡往前走。 他的脚步很简单,很平常。 抬脚,迈步,简单得像是樵夫走向下一棵树。 但这一步,已经绕过那机关铁人,与触悯迎面。 这一步的感觉,甚至让姜望想起了自己的平步青云。 而林羡只是提刀,再斩。 砍过树的人都知道,一棵树很难被一刀就砍断,需要从不同的角度切入、向同一个水平线的创口发力。 所以林羡的刀,也换了一个角度,斜斩向触悯的腰部。 太自然了,也是太“实在”的一刀。 林羡像是已经按住了这棵“树”,马上就将其拦腰截断。 这一刀若是落实,只怕触悯的上半身与下半身便就此分离。 但在林羡的脚步之前,有一个黑黝黝的圆球。 这个圆球,也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那里,在此时,猛地膨胀起来, 圆壳打开,一只虎状机关兽冲出圆壳,一口就咬在刀锋上! 那圆壳收在身后,竟成了翅膀。 乍看起来,还有些像瓢虫。 此为瓢虎! 《傀论》有云:如虎有翼,似瓢有力。其恶之胜虎也,而威更过之。 很显然,触悯并未如乔林所愿,不曾疏忽大意。他非常地重视对手,第二具傀儡早已做好准备。 黄河之会是禁用法器、甲胄、道衣等一切外物的,除了兵器之外,修者只能靠自身的实力争取胜负。 对于修行墨家之术的修士,则是有另外的限制。 墨家出身的修士,只能使用自己炼制的傀儡,且数量不能超过五个。 这是为了避免,墨家修士用远超自身实力的傀儡获取胜利,将黄河之会又变成各国国力的比拼。 在比赛之前,墨家修士将要在战斗中使用的傀儡,都需经过专人检查,确定傀儡的拥有者与炼制者的确一致之后,才会被允许使用。 一旦用出超过认证外的傀儡,立即会被判负,失去继续战斗的资格。 这对墨家修士来说或者并不公平,毕竟“善假于物”就是墨家修士的追求,所假之物当然是越强越好,谁炼制的并不重要。最好是游脉境修士能够驾驭真君级别的傀儡,那才叫妙事呢! 很多墨家修士,全部身家都在傀儡上。有些墨家修士,正是以傀儡的数量取胜…… 不过世上本来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任何规则的制定,都只是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公平”。 等雍国跻身天下强国之列,黄河之会关于这方面的限制或许能有所改变。至于现在嘛,墨家虽是天下显宗,但黄河之会是诸侯列国之会。以宗门的名义,却是不可能干涉的。 因为规则限制如此,所以此时的触悯,祭出了一具等身机关铁人、一具瓢虎之后,还有三具傀儡的空额在。 触悯和林羡,都很清楚这一点。 无论是这具机关铁人,还是这具瓢虎,都非常不俗。剩下还未出的三具傀儡,又该有多强? 触悯的胜算太大了。 但林羡,仍只是拔刀。 他又自然地拔出了柴刀,这柄刀不知怎的,又脱离了瓢虎之口。 而一刀劈砍,正对触悯天灵! …… …… ps:《傀论》无出处,作者自己编的。以后还会有,不再另行解释啦。 第三百七十一章 蕞尔小国 林羡柴刀又劈落。 开山伐薪,势不可挡。 触悯却面无表情。 后退一步,瓢虎已覆面。 那只瓢虎速度绝快,竟在柴刀落下之前,先一步以瓢背接住了此刀。 瓢背之上,接连有三个光点,轮番亮起,围成三角之形。 而柴刀斩落。 铛! 瓢虎悬于空中,纹丝不动,林羡的柴刀却被反弹扬起! 这还是开战以来,林羡第一次柴刀斩落,却未建功。 瓢虎这一挡,消耗的能源得以元石来计算。 当然,触悯这次代表夏国出战,自不必考虑损耗。 对于瓢虎的防御能力,他也早有预计,因而迅速地做出反应——他又退了两步。 右手自左袖之中,拉出一道银色铁链来,“啪”地一声炸响,抖成一根绷直的链枪。 他并没有送劲的姿态,只是五指一松,此链枪便疾射而出,直奔林羡咽喉。 在极速之中,那链枪的三角状枪头,忽然睁开一对墨绿色的眼睛! 这哪里是链枪,分明是一条三角状的蛇,面对敌人,露出了狰狞面目。 霎时加速狂飙,所过之处,带起幽幽的风声。 此傀儡,名为链蛇。 《傀论》有云:此链非缚,杀之用也! 非是囚人之锁链,乃是杀伐之链枪。 这具傀儡的杀伤力,由此句可见一斑。 战斗中的两人,各自有精彩的反应。 触悯退步,抖出链蛇,凶狠反攻。云九小说 而在此之前,林羡扬刀在半空,轻轻一带,柴刀又斩回。 他的柴刀和手臂,明明是被瓢虎之背壳反弹至此,但他一刀斩落,好像本就是他举高了手臂,借势用力。 又是如此自然的一刀! 铛! 刀落瓢背,仍是无功。 在触悯的控制下,这具瓢虎已经完全放弃了进攻。只以瓢背为盾,靠着绝快的速度,和绝强的防御,抵挡林羡的刀。 林羡的神通似乎可以让他的刀不受任何限制。 所以触悯在两次尝试之后,立刻放弃了夺刀,也放弃了限制,而是转以抵挡。 砍柴刀这次无功,却不可无恙。 因为就在林羡一刀拔回的同时。 那链蛇已经睁眼,极速狂飙而至,一下便扎透林羡胸口! 那三角状的蛇头带出血肉,在林羡的背后倏然炸开,如蛇吐信,飙出足足九根倒钩,反向勾住林羡的后背,钉住他的肌肉骨骼,压制住他的道元血液。 非止如此。 同时还有一只带着金属光泽的手臂,悄然贴上了林羡的脖颈,一记倒挂锁扣。 却是先前被林羡斩断一臂的机关铁人! 触悯的两具傀儡,在此刻合围。 人们毫不怀疑,这只铁臂能够轻松将林羡的脑袋摘下。 但林羡…… 仍然抬刀。 他抬刀的时候,还在链蛇与机关铁人联合的捆缚之中,好像除了认输就只有死亡可选。 但是他柴刀劈落的时候,连人带刀,竟又已经在触悯身前! 若不是他胸膛处还在流血,他的脖颈明显塌下去几分。之前的一切,竟像是根本不曾发生! 这一时,就连看台上与人说话的叶凌霄,也忍不住看过来一眼。 他认出了这无拘神通! 此神通的拥有者,不受任何拘束。若是开发得当,绝对是一等一的神通。 铛! 瓢虎再次挡在触悯身前,挡住了林羡的柴刀。 触悯一退三步,面色变得凝重。 此时此刻,瓢虎在他身前,牢牢抵御着对手的进攻。 链蛇浮空在林羡身后,蓄势待发。 他的机关铁人赤天奴,也已经转向过来,随时可以发动进攻。 而林羡的胸膛处,那贯穿伤口如此狰狞,鲜血汩汩而流…… “我不欲杀人,你认输吧。”触悯昂首说道:“容国蕞尔小国,大概损失不起你这样的天才。” 林羡的神通的确强大,但现在场上,触悯的优势非常明显, 无拘神通可以让林羡不受拘束,随时随地发起进攻。但他的刀无法斩破瓢虎,不能够对触悯真正造成伤害。触悯的链蛇配合机关铁人,却随时有可能对林羡造成击杀。 更何况…… 触悯还有两个傀儡的名额未展现,谁又能知道,他还有什么杀手锏? 此时此刻,触悯出声让林羡认输,很见大国风度。 但林羡握着刀,眼神没有动摇。 容国把他藏得很好,也培养得很用心。 他的面容很有些青涩,他甚至也不够有杀气。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他还年轻。 年轻意味着,拥有长远的未来,许多的可能。 断绝在此,不值得。 但是。 但是…… 阳建德当年也是人人称颂的天骄,一度与重玄褚良并称。 纪承当年也是风光无限,甚至打进了黄河之会的正赛,只惜败于景国天骄之手。 后来又如何呢? 纪承被齐国卡得死死的,所有的冲刺契机都被破坏,最后连神临都没能成就。 第三百七十三章世间失意者 无论林羡有多么天才,他的死活,都对夏国没有影响。 小小一个容国,又远隔千里,夏国也无须在意它的态度。 但他的死活,可能会对齐国,有一点点影响。 一个活着的林羡,未必就真能对齐国造成什么麻烦。如他这般的小国天骄,历史上不知出现过多少,也没几个能左右了一域形势。 然后,拥有林羡这等天骄的容国,至少是有对齐国造成麻烦的可能。 这就足够了。 一个可能,就足够让触悯扼住杀意。 夏国那也是疆域万里的大国,能在这样的大国里脱颖而出,成为国之天骄,触悯当然不会被一时的情绪左右。 换做是其它小国的天骄对手,他杀也就杀了。而林羡不同。 林羡展现出来的天赋,对于容国来说,意义非凡。 触悯并不同情容国,并不怜悯林羡,但是他深恨齐国。 杀林羡是齐国人所乐见的,那他就绝不为之。 今日之夏国,哪怕卧薪尝胆数十年,也的确是无法与齐国争雄。但如容国这样的“可能”多了,一点一点、经年累月的啃噬,未必不能将这个庞然大物噬倒。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昔日之旸国可以覆灭,齐国又为什么不能? 触悯一侧头,重新让鬼面鼠蝠钻回耳中,探手收起散落地面的傀儡碎片。 没有再看林羡。 他只是站在演武台上,深深地盯了看台上的齐国天骄一眼,然后便转身,独自走下了高台。 等着吧…… 他想。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赢得了这一场。虽绝无夺魁可能了,但打进正赛的机会还是有。 如能把最后的手段留下来,未必不可以在正赛上制造“惊喜”。 哪怕只是多进一轮,也可以多一分话语权。 而夏国除了他之外,还有参加外楼场、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天骄在,夺魁的希望并未完全湮灭。 相较之下,那个拼死一战,想要为容国杀出一线希望的林羡,却是完完整整的失败了。容国上上下下藏了这么久,只等在黄河之会一鸣惊人的天骄,却最终止步于前期选拔。 虽是未死,但未必有死了好受。 观河台上,容国只此一位天骄,就这样无功而返,不能说不让人绝望。 然而列国齐聚,天骄相争。 来此观河台的,任是哪一个,也都是一国称颂的天骄。 谁没有一点故事,谁没有一些坚持? 谁不是一路披荆斩棘,战胜了数不清的对手,才走到这天下瞩目的观河台。 那么谁甘愿失败? 仍只是赢的站着,输的倒下而已。 谁都有不能输的理由,但总有人要输。 世间失意者,岂独林羡? …… …… 夜晚已临,牧街之中。 “汝成,选拔已经开始了,你不去看一看吗?”宇文铎掀帘而入,大大咧咧地道。 彼时赵汝成正坐在书案前,拿着一只纤毫画笔,在画卷上细细描绘。 那张厚重的青铜面具放置在书案的左上角,因而他俊美的面容在灯光下一览无遗。 闻声只道:“正赛还没开始,有什么好看的。” 宇文铎凑近来看了看:“这画的五个什么人,怎么不画脸?” “绘画的艺术你哪里懂?”赵汝成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这世上啊,本就是有的人有脸,有的人没有。” 宇文铎好像完全听不懂,脸上挂起毫无心机的憨笑,亲切地埋怨道:“你说你,说着来见天下英雄,却整日待在屋帐里。不是画着叫人看不懂的画,就是修着没有尽头的行!多么枯燥啊!” 赵汝成笑了笑:“请回吧,跟公主殿下说,我在修行,没有空。” “瞧你说的,跟公主有什么关系?”宇文铎继续憨笑战术:“是我自己想跟你一起看较选!” 赵汝成头也不抬,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好嘞!”刚刚坐下半边屁股的宇文铎,立马又站起来:“曳赅你继续画,正赛开始了我再叫你。” 这人风风火火地来了又去了。 赵汝成好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手上不停,描绘着其中一个人物衣饰的细节。 那是一件朴素且干净的长衫。 他在上面加了一个补丁。 正勾勒着,忽地顿笔,抬头。 那张青铜面具,已经覆在脸上。 此时才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个粗壮的女声在门外响起:“赵公子。” “进来吧。”赵汝成招呼道。 宇文家的“侍女”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腰如水桶的妇人,孩子都有赵汝成这么大了,放羊割草是一把好手,伺候人嘛…… 在她之前,宇文铎给赵汝成安排的本是一个活泼漂亮的侍女,赫连云云出现之后,就换成了这位。 宇文铎一再表示是他自己的主意,不想让汝成曳赅修行分心……赵汝成表示他相信了,然后把宇文铎暴打了一顿。 但宇文铎不愧是草原硬汉,为了让曳赅能够专心修行,死活不肯换人。 这位牛大婶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时间久了,赵汝成也习惯了…… 大婶挺好的,大婶不会有事没事来打扰他。 “公子。”牛婶走进屋帐里来,捧出一个半尺长的小匣子:“有人让我转交这份礼物给您。” 赵汝成问道:“谁?” “不认识。”牛婶摇头道:“他说您看了就知道了。” 赵汝成看向屋帐里的茶桌,吩咐道:“放桌上吧。” 牛婶走过来,将这个匣子放在茶桌上,然后便转身离去。 她干活麻利,绝不拖泥带水。 一直等牛婶走远,赵汝成才弹出一缕指风,将这只匣子打开。 他就隔着五步远的距离,静静看着茶桌上的这个匣子。 匣子里…… 是一根手指。 一根被反向拗断了的、扭曲弯折的手指。 赵汝成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近茶桌前。 匣子里,那根指头之下,还压着一张纸条。 赵汝成又静默了一阵,再次弹出一缕指风,将这张纸条卷起来,飘在空中。 现在,这张纸条与他正面相对了。 带着青铜恶鬼面具的、寸发的赵汝成,仿佛与这张纸条背后的人,正面相峙。 隔着单薄的纸,遥远的夜。 这张纸条,用很工整的字迹写着三行字—— “人还没死。” “沃国丰城,云来客栈等你。” “不见不散。” 第三百七十五章一笑 赵汝成这一生,遇到过很多女人。 他什么也不需要做,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轻易俘获芳心。 甚至不需要眼神,只需摘下面具,多的是女人飞蛾扑火。 他不曾用过心。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物是恒久的。 小到一人,大到一国,恩怨纠葛,由情及爱,莫不如此。 他只想微醺的过一生。 不能醉得太死,也不可看得太真。 醉得太死,这世上就永远没人还记得那些事、那些人、那些过去了…… 看得太真……他要怎么活下去? 人力有时而穷,越是聪明的人,越是看得清楚世界的真相,所以越是悲观。 在一个小城,交几个朋友,朋友里面最有出息的,也无非是做到这个小城的城主。或许是在缉刑司,或许是在道院任教,或许是在城卫军里…… 要是有点什么麻烦,他也就偷偷解决了。 有着在这个小城里挥霍不完的财富,维持着不上不下的修为,喝喝花酒,杀杀山贼。 偶尔横行霸道,有时候也“锄强扶弱,行侠仗义”。 就这样过一生,跟这些人一起平安喜乐。 他是这么想的,他是这么做的。 但,有人不答应。 有些人……他妈的,连这都不答应! 赵汝成那张俊美无俦的脸,隐在青铜面具之下。 他的心情,藏在那桃花一般的、漂亮的眼睛中。 这是多情的眼睛。 虽然他并无多余的感情。 此时此刻,他看着赫连云云。 看着赫连云云的笑容。 他遇到过很多女人,他还会遇到更多女人。 但或许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笑容。令他印象如此深刻。 也许只是因为,今夜的他…… 太脆弱! “可以吗?”赵汝成问。 他难得的、认真地看着赫连云云:“我是说,金戈是铁浮屠之主金昙度的儿子。宇文铎帮我,算是他们之间的竞争。你出面的话,会不会让铁浮屠不稳?” 赫连云云笑吟吟地回看他,那双苍青色的眸子,仿佛洞穿了厚重的青铜面具:“你认真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呃我是说……很有内涵!” 赵汝成:…… “那个……”宇文铎从屋帐里走出来:“其实这件事情……” 赫连云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这件事情你们慢慢沟通。”宇文铎把话咽了下去,一脸质朴地憨笑:“我挺忙的,先走一步。” 他脚上生风,话音落下,人就没影了。 赫连云云这才脸上带笑地看着赵汝成,又问道:“你关心我啊?” 赵汝成很擅长应对这些,当然不至于羞涩。 但也没有顺水推舟的心情。 只若有所指地说道:“我只是怕你太单纯,把有些事情想得太简单。你虽然身份尊贵,但也不是什么忙都可以随便帮的。未必有宇文铎自由。” 赫连云云眨着笑眼:“从现在开始,你在我眼里,更可爱了。” 她背着双手,探头去看赵汝成:“有些事情呢,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我能够告诉你的是,在黄河之会换下金戈这个决定,丝毫不会影响我赫连氏。当然,前提是你真的比金戈强。” 赵汝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道:“我想,我的自信,跟你的自信,是一样多。” 赫连云云道:“那么择日不如撞日……” 在边荒都厮杀了那么久,对于战斗,赵汝成丝毫不虚。他本也做好了与金戈一战的准备,迈步便往外走。 “我们今天就定亲吧!” 赵汝成险些一个趔趄。 赫连云云捂嘴笑道:“跟你开玩笑啦。” 赵汝成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外走。 赫连云云几步走到身边来,又说道:“我堂堂大牧帝国的皇女,当然不能这么草率就定亲。怎么着你也得赶一万头牛,一万只羊,驮一万匹布,叫上几个英雄好汉相陪,风风光光地来迎我吧?” 赵汝成:…… 他现在只想去跟金戈打一架。 “好啦好啦……”赫连云云哄小孩般地招招手:“走,本公主带你去找金戈。” 在观河台七月的河风中,两人并肩往外走。 经过今晚这么一打岔,双方好像熟悉了一些——先前一直只是赫连云云单方面的自来熟。 赵汝成从来都是把情绪埋得很深,很努力地让自己表现得正常一点。 今夜也不例外。 他随口问道:“对了,你今天怎么会过来?” 赫连云云笑着道:“有事情找宇文铎呢。” 她当然不会说,她是听说赵汝成来找宇文铎喝花酒,专程跑过来“捉奸”的。 赵汝成道:“那……” “现在没事啦!”赫连云云显然心情很好,声音雀跃,像银铃摇晃在风中。 几乎是在明着说——“我找宇文铎的唯一事情,就是你。” “我有一个问题。”赵汝成赶紧跳过这个话题,问道:“云殿下,您身份如此尊贵,每天都没有什么事情要忙吗?” “我当然是忙完了才来找你的呀!”赫连云云骄傲地说道:“放心!我赫连云云胸怀大志,不是一个沉迷美色的人。” 赵汝成看了看…… 确实是志向远大的样子。 “我们还是聊聊金戈吧。”赵汝成道。 “好的呀!”赫连云云很配合。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长得比你差多了!” “……聊点我不知道的,怎么样?” “那聊聊苍瞑?” 现世神使苍瞑,的确是个传奇而又神秘的人物。 作为牧国三十岁以下第一的天骄。赵汝成混进牧国的队伍这么久,竟然从未见过其人一次。 他本就是随便转移话题,并不打算套取金戈的什么情报。要以硬实力赢下这个名额,如此才不会欠赫连云云太多。 因而道:“也可以。” 赫连云云立即道:“长得比金戈强一些,但是没你好看。” 赵汝成有点头疼:“云殿下,能不能聊具体一点?” 赫连云云想了想,说道:“苍瞑大概长得比金戈强出十一个宇文铎,但是差你三十一到三十三个宇文铎。” 还真的是很具体…… 甚至还有波动空间! 赵汝成有些哭笑不得。 但…… 他跟着赫连云云,在夜色中往前走。 伸手轻轻按着自己的心口。 心里的难过,好像,舒缓了一点点。 第三百七十六章若见鸿雁 赫连云云站在一座华丽屋帐外,感受着观河台上自由来去的风。在她面前,是一个半跪着的黑影,静悄悄的,不发出任何声音。 灯影在帐上摇晃,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怪。 里间的决斗由金冕祭司那摩多主持,宇文铎和那良、现世神使苍瞑他们,都在里面观战。 而作为大牧皇女,赫连云云绝不干涉结果。 她有她自己的界限在。 譬如她可以给赵汝成竞争黄河之会的机会,可以让金戈不得不在正赛前夕接受挑战,可以大半夜地让那摩多出来主持决斗…… 但却不会向赵汝成透露金戈的实力,更不会强迫金戈认输。 她绝对尊重决斗本身,也尊重一场公平对决后的结果。 这是草原的传统,也是赫连家必须要维护的历史。 但…… 是什么给了那些人勇气,让他们对至高王庭毫无敬畏呢? 赫连云云移回了视线,淡声说道:“把给赵汝成送礼物的那个人找出来,剁碎了喂狼。” 半跪着的黑影不发一言,隐入黑夜里。 …… …… 齐街之中。 姜望在房间里默默修行。 笃笃笃…… 敲门的声音响起。 瞬间开启的声闻仙态,已经告知了姜望,门外那个人是谁。 他倒是有些意外。 乔林是个嘴碎的人,但在话多之外,其实很守规矩,应该不会在他修行的时候打扰才对。 “进来吧。”他说道。 身穿天覆军制式战甲的乔林走进房间里来,面色古怪:“有人让我交个东西给你。” 姜望看过去:“什么东西?” 乔林递来一个瘦长的锦盒,忍不住赞叹道:“您真厉害啊!” 姜望以为他在说自己的实力,倒也并不谦虚,一手接过锦盒,只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多努力,也可以的。”云九小说 乔林简直肃然起敬。 不愧是国之天骄! 修行也努力,勾搭美人也努力。 事实上他刚刚在外面遇到那位轻纱遮面的大美人时,就已经震惊得失语了。 尤其那位大美人还指名道姓,让他把这份礼物送给大齐青羊镇男姜望。 他的心里,对姜爵爷是高山仰止的。 我都没见你们怎么接触,竟然就勾搭上了! 难怪看比赛的时候,姜爵爷对自己的提醒不屑一顾。 人家姜爵爷是什么级别的人物! 简直是花丛圣手,情场豪杰。若跟他一样只会盯着人家看,那得多掉价! “我会努力的,一定以您为榜样!”乔林信誓旦旦地说道。 姜望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小子今天的马屁功夫有所下降,弄得这么浮夸是怎么回事呢? 但乔林已经满怀着崇敬的心情,精神抖擞地离开了房间。 姜望摇摇头。随手将这只锦盒上绑成蝴蝶状的绸带解开。 打开锦盒,便看到里间有一张卷着的、淡青色的纸,用一根云色的线系着。 他心中一动,伸指轻轻触碰那条云色的线,便见那根线,散为云气,袅袅而去。 将这张淡青色的纸展开,便有一一行行清冷宁秀的字,出现在纸上—— “此为同字笺,可在百里范围内生效。映字基于本笺,无有道元波动,不虞为人所察。” 另起一行—— “云上青雨。” 而后字又一个一个的消失。 这张淡青色的纸,瞧来仍是光滑无痕。 同字笺取出来之后,那只锦盒里,还躺着一支流光浅晕、毫尖无色的笔。 姜望笑了笑,拿着纸和笔,起身坐到书桌前,抚平了,慢慢写道:“枫下小姜已知晓。叶道友,尚未安歇么?” 随着纸上的字又一个个消失,他知晓,它们应该已经出现在另一张同字笺上。 这种体验新奇而有趣,这种器物,亦是超凡世界里美好的部分。 同字笺,同字笺,欲笺心事与谁知? 不一会儿,纸上又出现新字—— “安安留在凌霄秘境里修行,家父说黄河之会人多眼杂,便没有带她来。阿丑叔和大小王在家陪着她,不会有什么问题。另,我们来观河台的路上,遇到了杜如晦。你要小心。” 姜望回信道:“有叶道友的照顾,安安在凌霄阁我很放心。关于庄国队伍之事,叶阁主已有提醒。我先前也看到了林正仁。会好生应付的。” 第三百七十七章诚而近伪 在很多人的眼中,林正仁是一个诚笃君子,儒雅守礼之人。 且很坚韧。 或者说,“坚韧”,才是这段时间,林正仁给这些人留下的最深刻印象。 柿子要拣软的捏。 他们都知道,有多少人抢着要和林正仁为战,最后能够在选拔战斗里“恰巧”遇到林正仁的,不知费了多少工夫。 这能够遇上林正仁的每一个人,自然都是有信心能够稳赢他的。 每一个的纸面战力,看起来都比林正仁要强。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在初赛艰难获胜之后,接下来的两轮战斗,林正仁都几乎是被压着打。 每一场他都遍体鳞伤。 但每一场,他都能咬牙坚持下来,从头苦捱到尾。总能在败局之中,找到对手的破绽。最后败中求胜。 他的确是不够强,但也的确是很坚韧。 叫人肃然起敬。 一路跌跌撞撞,竟也走到了现在。 景街,某个雅致的院落。 林正仁一脸谦卑地从院子里退出来,诚恳地说道:“诸位请止步,不可再送。江师姐的建议,正仁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好一番寒暄,里间的人散去,院门关上。 林正仁儒雅的脸上依然不见愠色,也无怨怼。只是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摇了摇头,叹息着独自回返。 作为道属国之一,如今日趋崛起的庄国,在景国的区域里,也能占上一套不错的院子。 当然,远不能跟盛国这样的道属国相比。 与景国的队伍,更是没有什么比较的必要。 林正仁回了庄国所属的院子里,合上院门。便独坐在院中的石椅上,默默等待。 杜如晦在观河台并未闲着,这几天一直在交朋访友。正在崛起的庄国,需要与其匹配的现世地位,但这一点,并不能轻易得到。 堂堂大庄国相,每日与人宴饮,揣摩各方心思……不得不说,杜如晦为这个国家付出太多。 不过林正仁这段时间也是每日都在外面的,除了参与选拔战斗之外,就是努力交游。在道属国的天骄圈子里,赢得了不俗的口碑。 总之,他们俩其实都很忙,很努力,很少有彼此私下沟通的时刻。 但今晚,必须要聊一聊了。 林正仁静静地坐着,很有耐心。 很多人抢着要与他为战,但那些抢着捏软柿子的人,又何尝不是他“挑选”的目标呢? 虽然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等待而已。 等待的功夫,往往要在结果出来之后,才能被人们看见。 而林正仁是绝不缺乏的。 一直等到夜深,那乌发如墨的老者,才踏进院里来。 看到林正仁的姿态,杜如晦也不多说,自在石桌对面坐了,宽声问道:“有事?” 连续几天的预选赛,林正仁都非常“艰难”地取胜了。 无论他本人的感官如何,无论他更看重谁,作为大庄国相,他都会好好照顾林正仁的感受。 现在的林正仁,是有资格让他考虑感受的。 林正仁抬眼看着这位国相大人。 一天的交游,并未给他带去多少疲色。 但脸上消不去的皱痕,仍是在诉说着,他的呕心沥血。 没有几个神临强者,需要这么累。尤其他还身怀咫尺天涯这样的顶级神通。 看着杜国相慈祥的面容。 有那么一瞬间,林正仁甚至想到了自己的爷爷。 但他很快就将其湮灭。 这世上,再不可能有另外一个人,会像爷爷那般待他。 再不可能有了。 他非常清楚这一点。 他其实并不需要再想什么,因为早已经想好。但是坐在杜如晦的对面,他还是让自己再思考了一阵。 再斟酌了一下措辞。 然后才说道:“今天盛国的江离梦师姐,找到了我。” 杜如晦抬了抬眼皮:“哦?” “明天我们会遇上。”林正仁说道:“江师姐的意思,是希望我不要做无谓的抵抗,让她可以保留更多的实力,轻松进正赛。原话是‘大家同为道属国,我的荣誉,也是你的荣誉。’” 杜如晦不置可否,只问道:“你是什么看法?” 林正仁双手扶膝,正容道:“国家利益所在,就是正仁的看法所在。只是正仁驽钝,不知如何选择,才合我庄国之运,不知往哪边走,才是我庄国之福。故来请教国相。” 庄国想要获得匹配实力的地位,其它道属国的意见很重要,盛国这种实力第一的道属国,意见更重要。 杜如晦自己跟盛国带队的强者说话时,都执礼甚恭。当然,他一个神临境修士,对着当世真人执礼甚恭,也很寻常。 正因为这些原因,所以林正仁不能自己做决定。 听得林正仁这番忠肝义胆的剖白,杜如晦和蔼地笑了。 望江城道院里出来的两个人才,真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若是一定要比较的话。 面前此人诚而近伪,终不如傅抱松,直而无私。 办事的能力两人都有。 林正仁惯会笼络人心,傅抱松的人格魅力也很让人信服。此一面算是各有千秋。 但在超凡实力上,还是林正仁更胜一筹。 两个人,是不同的用法,须得放在不同的位置。 心里的评价与计较,并不会出口。 杜如晦感慨地说道:“不知不觉,你竟走到了这一步。实在令老夫骄傲。” 林正仁恭恭敬敬地道:“多亏了您苦心指点,我才侥幸有这微薄的成绩。” 杜如晦笑呵呵地道:“是你自己争气。” 笑罢了,他忽地看着林正仁的眼睛:“如果让你放手一战,你有几分把握?” 对于这个问题,林正仁早有预期。 因而早有答案。 “我与江师姐在黄粱秘境有过接触,算是了解她,这些天也没有少观察。江师姐是大国天骄,天赋高,实力强,神通罕见,战斗经验丰富。我天赋不如,境界不如,功法不如……” 林正仁低声说道:“只有六成半的把握。” 杜如晦笑了。 他知道林正仁谨慎非常的性格。遇事不说十分满,六成以上,就是旁人的八九成了。 “那么。” 杜如晦说道:“你不妨‘无谓地’抵抗一番。正赛总要有人进,老夫觉得,不仅仅江离梦合适,你也很合适。” 林正仁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道:“正仁还担心一件事。” 迎着杜如晦疑问的眼神,他说道:“万妖之门后的资源,我不知,咱们能不能要,接不接得下。” 杜如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你们年轻人瞻前顾后,担心这些事情。” 他长叹一口气:“是老夫的过错啊……” “你尽管放手一战。” 他收回枯瘦的手,起身往房里走。 只把声音,留在院中—— “万妖之门后,如果我们能有一席之地。那我这把老骨头,也不惜交代在那里,” 第三百七十八章 天骄见我应如是 姜望说会重视林正仁,并不是说说而已。 庄国天骄林正仁与盛国天骄江离梦之战发生前,他正在看台上。 当然,他并不仅仅是为这一战而来。 在观河台的每天,他都来这里观战。 最精彩的那些战斗,从未脱离他的视野,最耀眼的那些瞬间,他都好好地观摩了。 可以说,天底下再难有任何一处地方,可以有这样密集的、天骄之间的精彩碰撞。 三轮选拔赛之后,来自天下列国的一百一十二名内府境天骄,只剩下十四名天骄在。 在黯然退场的那些国家里,其中有二十七个国家,永远失去了他们国内第一的内府境天骄。 还有六个国家的天骄,被彻底地废掉了,从此道途断绝。 再没有什么盛会,能让这么多的天骄赌上一切、拿命来拼了。 正是因为竞争激烈如此,战斗残酷如此,黄河之会上夺魁的天骄,才是天下公认的第一。 三轮选拔赛结束后,剩下的十四名天骄,将在今天展开第四轮战斗。胜者将直接占据七个正赛名额。败者七人,则来竞争剩下的三个正赛名额。 这一天是如此重要,因而姜望在看台上,很是发生了几个陌生的身影。 比如就坐在他对面看台的,一位身披黄色战袍、五官深邃、有着古铜色皮肤的健美女子。 其人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顾盼之间,尽是睥睨,比绝大多数的男儿都更有气势。 甚至让他联想到了姜无忧。 不过此女子更“彪悍”一些,姜无忧则是更威严贵气一些。 经乔林“介绍”,其人正是荆国内府境第一黄舍利,也是黄龙卫大将军黄弗之女。在陈泽青提供的情报中,黄舍利身怀四门神通,在荆国国内是摧枯拉朽,战力绝对强大。 身为齐国的内府境天骄,姜望在观察别人的同时,自己也被不少人所观察着。 整个观河台,关注选拔赛事的人几乎都知道,六大强国的内府境天骄之中,唯有齐国的姜望,选拔赛一场不落,每场都在观战。 其实另外几大强国的天骄。他们不是不关注选拔赛,而只是不像姜望这般,每一场都关注。 在先前的选拔赛里,那些值得注意的天骄,那些精彩的战斗,自然有专人为他们筛选好,准备各种翔实的资料,让他们集中进行研究,不浪费正赛开始前的修炼时间。 这方面的事情,天下六强之一的齐国,当然也有,且不会比任何一方做得差。只是姜望更愿意亲自来感受战斗而已。 像今天,大约算得上是内府境选拔赛最重要的一场,黄舍利也便亲自到场观战了。 对于旁人的目光,姜望并不陌生。 修习乾阳之瞳后,他对“目光”更是有了进一步的感触。 但这道目光,实在有些太重,重到……有某种提醒之意。 像是某位不速之客,在正式拜访之前,敲了敲房门。 姜望扭头往右边看过去,看到一个黑衣黑靴、如礁石般沉默有力的男子。 他正看着姜望,毫不掩饰、目标明确地往这边走来。 乔林机灵地传音道:“秦至臻。” 秦国内府境天骄秦至臻,这个名字姜望当然记得。 其人的相关资料,姜望也翻阅过很多次了。 无论是过往战绩,还是他给人的印象,都是“强硬”二字。 强大的强,坚硬的硬。 如礁石可迎怒涛,激流之中,千百年独自伫立。 姜望坐定不动,只道:“让他过来。” 迎上前去的两名天覆军士卒于是站在道旁,没有再阻拦。 但秦至臻还是竖起手掌,示意他身后跟着的一队霸戎军士卒停下,停在在天覆军士卒的防卫圈之外。 身披漆黑重甲的霸戎军士卒,与身穿紫金色战甲的天覆军士卒相峙。 而秦至臻独自走近前来,走到姜望的面前,与他对视。 姜望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 假如左光殊这一次拿到了楚国的内府境名额,又恰巧遇上此人,一定很想给他一个教训。 当然,任何一个楚人,都不会想跟秦国人客气。 姜望一开始来黄河之会的目的很纯粹,就是想争天下第一而已。 不过在天下六强的对手之中,他想要“给点教训”的对手,还是有个排序的。 把左光殊气得骂娘的项北,是第一。 左光殊一定很想痛打的秦国同境天骄,是第二。主要是因为秦国人的身份,倒跟秦至臻本人的关系不大。 左光殊没能来,他这个独孤大哥,总要帮忙出口气。 当然,也有很可能气没出成,反被人打得一肚子气。毕竟面对这些顶级天骄,谁也不能说自己就手拿把攥,稳稳不失了。 但气势不能输! 不管面对谁,心里都要有暴打他们的准备。这才是争天下第一的志气。 正在对视的两道眼神,一方沉重而有力,一方清澈且坚定。 而他们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共通的、绝不放弃的力量。 姜望始终沉默。 作为主动拜访者,秦至臻率先开口了。 他的声音,远比他的年龄厚重。而他的语速,缓慢且有力。像一块礁石,缓缓压了过来。不容闪避,也不容抵抗。 “有个人跟我提起过你。” 他这样开场。 他说话的时候,气场就好像已经挤压过来,挤占一切多余的空间,要碾得人窒息才罢休。 其时,乔林坐在姜望左边的位置,随时传音“递情报”。 右手边的座位空着,其他的天覆军士卒守在更外一圈。 姜望看了一眼右边的空位,很有礼貌地示意道:“坐下聊。” 秦至臻想了想,迈开步子,真的就跨了过来,侧身一转,在姜望右边坐下了。齐楚两国的内府境天骄并肩而坐,不知在商谈着什么,这一幕引得无数人心中猜想。 但没有几个人敢把疑惑流露在眼神中,甚至大大方方看过来的人都不多。 唯独正对面的黄舍利是个例外。她大马金刀地坐着,正以一种“你们这些阴险喽啰瞒着老娘在搞什么阴谋诡计”的眼神看了过来,格外的肆意和轻蔑。 姜望只当做没有看到。 待秦至臻坐定了,才开口问道:“谁跟你提起过我?” “一个修习古飞剑之术的人。”秦至臻慢慢说道。 他这句话的语气很慎重,表示他提及的,是一个值得认真对待的人。 他也同样没有理会黄舍利。 姜望看着场下,面容儒雅的林正仁已经走上了丙字号演武台,从容自信的江离梦正在登台的路上,这场他期待已久的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本来要以最冷静的状态,将林正仁好好研究个透彻。 但此刻,他的心已经乱了。 他没有移转视线,只问道:“哦?” “他叫向前。”秦至臻说。 “所以。”姜望问道:“你们是朋友?敌人?” “不是朋友,也算不上敌人。”秦至臻很平静地说道:“他挑战了我的朋友,然后我去挑战了他。他跟我说起了你,我就来看看你。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姜望沉默了片刻,然后问道:“他现在怎么样?” 他没有问胜负,因为现在是秦至臻坐在这里,胜负很明显。 秦至臻笑了。 这个如礁石一般的男人,笑起来也一点都不轻松,显得过于沉重,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压迫感。 “等你击败我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他这样说。 姜望仍然看着演武台的方向,没有太多情绪的流露,只轻声道:“好。” 如此随意,但如此笃定的一声“好”。 秦至臻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起身道:“告辞。” 姜望依旧平静:“慢走。” 秦至臻离开座位,迈步往下走。 一袭黑衣的秦至臻,像一块礁石,在河流的冲刷中,慢慢地往下方移动。 往下走到看台底,然后右转。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严格设定好的,半点也不偏移。 快要走出天覆军士卒的防护范围外时,他忽然又回头看向姜望,用一种他很少有的、好奇的眼神:“你不想问问,他是怎么跟我说的你吗?” 姜望终于把视线移回来,很认真地看着他:“等我击败你的时候,我再问你。” 【你最好准备了答案。】 “好。” 这回是秦至臻说这个字。 然后这个黑衣的男子,便带着沉默的霸戎军士卒,走向了右边的看台,也同样占据了一大块位置。 黄舍利看看秦至臻,又看看姜望。看看姜望,又看看秦至臻。像打量着两个小偷。 而姜望和秦至臻,都盯着演武台。 全程听秦至臻和姜望打了半天哑谜的乔林,心痒难耐。 他太想知道那个修习古飞剑之术的人是谁了,又跟齐国天骄姜望有关系,又跟秦国天骄秦至臻交过手,必非凡俗之辈,只不知是何方人士,是哪国的天骄。 但毕竟不敢问。 因为姜爵爷…… 明显心情不太好。 今天在六合之柱见证下的战斗,是如此重要。 来观战的大人物不少,如盛国副相、出身蓬莱岛一脉的真人梦无涯,如宋国的枢密使楚既明,如庄国国相杜如晦…… 有来自西北极寒之地的雪国高层、来自河谷平原北方的丹国高层、与宋国关系复杂的魏国高层…… 幸亏四面看台足够高阔,才容得下这么多人,甚至也没有拥挤感。 不必参与选拔赛的、天下六大强国的内府境天骄,也来了三个。 来的人是齐国姜望、荆国黄舍利、秦国秦至臻。 他们分别坐在三面看台上,各自泾渭分明。当然在黄舍利的眼里,姜望和秦至臻可能已经见不得人了。 没来的三位天骄,是楚国的项北,牧国的金戈,以及景国那边仍然秘而不宣的内府境天骄。 景国那边大概是为了保持神秘,楚国项北则是出了名的骄狂,应当是看不上选拔赛。唯独是牧国的那个金戈,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今日也不来观战,大概也是天下强国之傲慢吧。 乔林眼巴巴地盯着演武台,时不时用余光瞟姜爵爷一眼。 换做往时,姜爵爷已经跟他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了。 但那个秦至臻走了后,姜爵爷就不再说话。他虽然嘴皮子痒得厉害,但也只好跟着缄默。 这种感觉太难受。 让一个碎嘴的人闭嘴,就好比让一个饥饿的人干看着美食,不许下嘴。 可恶的秦人! 他当然不敢像黄舍利一样去瞪秦至臻,只能在心里碎嘴几句。 看台上的人,自然有千般百种的心情。或者期待,或者冷眼。 演武台上的人,却只有一种指望——那就是赢。 江离梦可能稍微有一点不同,因为她已经赢定了。她要考虑的,是怎么赢。 庄国的那位林正仁师弟,人品端正,也算得上颇有前程。大家同为道属国出身,她是不是应该给其留一点颜面,让他输得好看一点? 还是说,只管以最快的速度获胜,让天下人见识到盛国之强大,她江离梦之天资? 走往演武台的路上,她还在考虑,还有犹豫。 走上演武台的那一瞬间,迎着四面八方聚焦而来的目光,她忽然了悟了, 在这样的场合,在这样的风云地,她何必还要给谁留颜面? 她只应该追求胜利,漂亮的、光辉的、毋庸置疑的胜利。 黄粱秘境里,他们有同行之缘,看在同为道属的份上,那时候她顺手帮过这谦卑的师弟一把,后来也算是各有收获。 今天,他是时候报答了。 昨天晚上林正仁就有回复,说已经考虑清楚,愿意知难而退,但是希望能在战斗中保留一些颜面。更希望师姐能向国内高层反馈,让盛国多照顾庄国云云…… 倒是一个忠君爱国的诚笃青年。 不过,倘若打一个庄国出身的天骄,也要动用盘外招,传扬出去,国内的那些竞争者会怎么想?所以她自是不会反馈的。 不过林正仁的态度她很满意,这次的事情,她也会记下来。 若是甘心情愿,以后如有机会,她是不介意再照顾一下的。 若是心怀怨怼……也就如此了,不会再有交集。 庄国作为道属一脉,孤零零钉在西境,再怎么腾挪,发展也实在有限。她和林正仁,也根本就是天壤云泥之别。 诚然林正仁师弟的人品道德很让人欣赏,但在黄河之会,她终是有属于自己的、决不可以放松的追求。 现在,她站上了以“丙”字为号的演武台。 她知道,哪怕走到如今这一轮的,都是天骄中的天骄,在今日之演武台同时进行的七场战斗中。有她参与的战斗,也必然是最受关注的那几场之一。 因为盛国,就是有这样的影响力。因为她江离梦,就是值得如此多的期待! 她看向林正仁,看着这个儒雅的、谦逊的道脉师弟,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他也是非常努力,非常艰难才走到现在,却只能止步于此,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 但她很好地照顾了对方的自尊心,没有将这份怜悯表现出来。 她用从容的、大气的目光,与林正仁拘谨的、谦卑的目光相对,他们彼此确认了眼神,确认了战前的约定。 随着神策军将领的宣声落下,这场毫无悬念的战斗正式开始。 神策军真的很让人讨厌。 江离梦忽地想到。然后她便看到,一堵高大的水墙横推而来。 水墙背后,林正仁双手掐诀如飞。水蛟咆哮,碧藤疯长,一道道水行与木行的道术此起彼伏、互相连接。 不得不说,他的道术基本功很是扎实。 他想要挣扎一下,然后才体面地落败吧? 可惜…… 江离梦在心底轻叹一口气。 而后跃空而起。 心有怜悯,斗不留情。 她的动作柔和、曼妙,似要飞天而舞。 她的眼里,有辉光。 那满溢的光,如此丰富且灿烂,几乎要流淌出来,要漫出她的眼睛。 当她跃空而起的时候,她就成了光。 那灿烂而炙烈的光线,以她为中心,猛然炸开,无尽爆耀。 神通,司曜! 此神通所有者,即为光之司掌者! 江离梦起手就是杀招,一动就是神通,完全不打算跟林正仁进行什么默契的表演。而是要一击定胜负,以最快最激昂的方式,于今日,第一个锁定正赛名额! 日光、月光、星光、烛光……光随处可见。 光是温暖的,也是祥和的。 但是它暴烈起来的时候呢? 在演武台另一侧的林正仁闷哼一声,紧紧闭上双眼,两行血线,从眼角滑落。 根本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看到光的时候,就已经被它所伤害! 若非这“天下之台”自有防护,看台上不知多少看客就要从此失明。 林正仁只不过是没能例外罢了。 手中快要结成的印决就此散开,林正仁咬着牙,闭着眼,本能地往后疾退,与对手拉开距离。 “林师弟,认输吧。” 江离梦没有第一时间追上去下死手,而是笼在无尽的辉光之中,淡声说道:“你的眼睛还能治,动作快的话,来得及参加下一场。” 林正仁早先推来的水墙,还没来得及靠近她,就已经“波光粼粼”。无数辉光将林正仁贯注其间的道元和意志分解,水墙自然而然地崩溃四流。 此时此刻,她好像是光线聚成的人,彷如神女临世。 她的威仪,她的善念,皆是神女之恩赐。 而蝼蚁一般的林正仁,显出了他一贯的坚韧,他闭着血流不止的眼睛,脚踩奔流疾退,手上又迅速起决。 在坚韧之外,还有他罕见的愤怒:“江师姐,你骗我!” 真是儒雅之人,修养渗透到了骨子里。在这等极端愤怒的情况下,还能叫一声“江师姐”。有几人能做到? 不过江离梦自然不会继续给他表达愤怒的机会。 只叹一声:“师姐为你好,可惜你不知!” 那难以计数的光线,忽然凝出锋芒,从让人难有知觉的光,变成让人彻骨生寒的箭。 引光为矢,杀生殒命! 这些光之矢,还在江离梦的声音之前,就已经落在林正仁的身上! 不,并非如此。 双眸紧闭理应什么也看不到的林正仁,在那一句“你骗我”之后,就已经连退三步。 每退一步,就有一颗如翡翠雕成的碧树在他面前拔地而起。 连退三步,三树立起。 这三颗碧光隐隐的翡翠之树,阵列三才。 甫一出现,已经镇压元气、封锁气势。 江离梦操纵的光之矢,以一发即至的速度落进这翡翠碧树笼罩的区域里,却如陷泥潭,慢得甚至叫人看得清,那一根根光之矢精致、凌厉而灿烂的模样。 直到此刻,才是江离梦那一句“可惜你不知”的话音落下。 看台之上,一片低呼。 唯独姜望目光微凝。他当然认得出来,他永远也忘不掉。 此乃董阿的独门秘术—— 三生碧树! 以董阿对国家的忠诚,将他独创的道术贡献给庄庭,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只是此时此刻,在这观河台再见此术,难免有物是人非之感。 三生碧树是绝对精彩的木行道术,姜望当初是凭借着朽木决对木行道术的根本克制,才将其轻松瓦解。 彼时的董阿,并没有来得及真正展现出这门道术的精髓来。 直到今天,在林正仁的手里,姜望才算是真正看到三生碧树的强大。 其人竟然以道术之力,迟滞了江离梦以司曜神通展开的进攻! 也难怪旁观战斗的看客们都难掩惊讶。 天骄的诞生,没有道理可言,很多时候看的就是运气。大国强国,也无非是有更大的人口基数,更多的强者血脉,因此出现天骄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同时能给天骄提供更好的成长环境,不至于让天赋卓绝之辈,轻易泯然众人。 神通这种至高秘藏,当然也跟经历、跟修行有关,但很大程度上也是看天吃饭。强国天骄,未必就能比小国天骄的神通强。 真正体现大国强国底蕴的、很重要的一个部分,其实就是各国的术法库。 那些不断更迭、不断演进、可以让每一位符合条件的天才修士掌握使用的……强大的术法。 楚国之强,极重要的一点,就是“术法甲于天下。” 当然如今这名头是否还能拿住,已经有待商榷。天下各国,从未放弃这方面的追赶。 而演武台上发生的这场战斗里。 那璀璨的琉璃碧树,生生迟滞了光之矢。 此等强大且罕见的道术,简直不像是庄国修士能用出来的。而更应该是某个大国术库里搜找出来的精品道术。 不过,也仅仅只是迟滞而已。 盛国天骄江离梦,当然不至于受阻于此。 耀眼的光芒已经收敛,她左手呈爪状,往后一拉。 那翡翠碧树上的辉光,竟全部被剥离了道术本身。 她再摊开五指,往前平推。 碧光旋转如飞刃,破开空气直杀向林正仁! 是所谓,光之司掌者。 这碧光来自于三生碧树本身,自然不受三生碧树的道术效果干扰。 一个照面就被弄瞎了眼睛的林正仁忽然往前一步,不进反退,“走”进了翡翠碧树中! 相对于光刃,他的速度并不够快,但这一步出人意料,妙到毫巅。简直就像是双方演练好的一般。 叮叮叮叮咚! 碧光飞刃恰恰斩落翡翠碧树之上,发出风铃般的脆响。 此时此刻,那些光之矢还在三生碧树笼罩的范围里往前挣扎,如在泥淖之中飞行。 江离梦面笼辉光,如神女般圣洁。 当然也不存在畏缩。 面对林正仁的挣扎,她选择飙飞而往。 强大的气劲鼓荡衣袍,令她瞧来气势惊人,单手前按,恐怖的力量在萌动。 但就在此刻。 在她飞过的一滩积水中——那是林正仁早先的那道水墙,被她以烈光击溃,散落一地,四处流泻。 便在这让人难以注意到的积水中,忽然伸出一只半透明的、枯瘦且狰狞的手,一下子抓住了江离梦的右脚脚踝! 水中有水鬼! 林正仁有一门养鬼的神通,在先前的战斗中也有过展现,江离梦自然是知道的。不能说养鬼类的神通不够强大,不过此类神通的确普遍存在弱点。 通常阳刚类的术法都是其天敌。 鬼怪什么的,在现世实在没有什么容身之地。随随便便一个游脉境修士,都能以道元与鬼怪搏杀。 当然,也有一些养鬼神通很强,不惧日照、高温、佛光,如神通将鬼。 但林正仁的养鬼神通,除了数量可观之外,明显很一般…… 在先前的几轮战斗中,林正仁养的三只鬼,树鬼、藤鬼、无头鬼,都已经显现过,其中那只树鬼已经被人消灭,藤鬼也被打得奄奄一息,短时间内养不回来。 这只水鬼倒是第一次出场。 不过…… 在司曜神通的拥有者面前驾驭鬼怪战斗,是不是也太可笑了一点呢? 江离梦嘴角微微翘起。 也不见动作,她的脚踝,忽然就成了光源所在。炙烈的光由此爆发,遍照四方!尤其向那水鬼聚拢。 此为烈日之光,最能镇鬼驱邪。 不出所料的、那水鬼几如雪遇朝阳,顷刻“融化”,连惨叫也来不及发出,只余一缕黑烟散去。 而江离梦的人,还在往前,她笼在辉光中的手,继续前按。 与此同时,以林正仁为中心,一道道炙烈的恐怖白光凭空贯出,彼此交错纵横,直接覆盖了整个三生碧树笼罩的范围! 那白光带着恐怖的高温,灼得空气都滋滋作响。 此术名为,炙光镇狱! 本身已是极强的光之道术,在神通司曜的影响下,威能更是大幅增强。已经接近超品! 那些如陷泥淖的光之矢,仿佛也被注入了力量,接二连三,飞蛾扑火般,撞向林正仁藏身的那颗碧树。 好一阵叮叮咚咚的脆响! 似骤雨敲琉璃! 有眼尖的看客,已看见那颗碧树上裂纹隐隐。 而炙光镇狱制造的炙烈白光,也在此时降临,狠狠将这颗碧树贯穿!空中隐隐有被烧灼焚化的烟气飘荡,此等高温,哪怕是钢铁,也要轻易被融化。 但那炙烈白光,并没有如众人所料的那样,轻易贯穿林正仁。 那颗翡翠碧树瞬间千疮百孔。而林正仁的身影,从另外一颗翡翠碧树中走出。 这三生碧树,竟然还有此等用法! 哪怕是看台上,曾经亲身感受过此术的姜望,都完全没有想到这一步。 对于江离梦来说,这门道术更是何其陌生! 林正仁走出来的时候,正是光之矢和炙光镇狱的力量都集中在之前那颗翡翠碧树上的时候。 此刻他身周是前所未有的空荡,唯有炙光镇狱形成的“囚笼”,还将他困锁。 而他直接往前。 急步前踏。 右手并指,往左手一划。 一道巨大的创口,裂开掌心,鲜血随之狂飙而出。 那血液…… 竟然在空中凝聚,化作一只狰狞血鬼,直接贴上炙烈白光形成的“笼”。 滋滋滋滋…… 在如此尖锐且剧烈的声响中,这只血鬼整个化作血烟散去,好似就此消亡了。 这是林正仁在水鬼之外展示的又一只新鬼,这样一只能够击破囚笼的血鬼,不知要养多久,投入多少资源,却舍得就这样轻易葬送掉! 而炙光镇狱形成的“囚笼”,也被腐蚀开了一个豁口。 林正仁将身一团,便从这口子中滚了出去,跃出炙光镇狱的囚笼之外,只余下两根翡翠碧树,还在原地与光之矢纠缠。 他滚出囚笼的姿势绝不优雅,甚至可以说是很难看。 像一条狗一样,还在地上滚了两圈半。 对心高气傲之辈来说,这样狼狈的姿态,恐怕比死还难受。 林正仁也显得很愤怒,他双眸紧闭,但涨红着脸,怒声喝道:“江师姐,我以诚待你,你却欺我辱我,必不与你干休!” 是愤怒令他不顾一切。 往日儒雅知礼的他,现在不顾颜面,不计损耗,不惜生死。 简直……像疯狗一样。 “庸人自辱。”江离梦只冷冷回应。 有如神女的她在空中回撤,看样子并不想与发了疯的林正仁硬来,而是冷静地选择了暂避锋芒。 与此同时。 林正仁在地上滚了两圈半之后,忽地将身弹起。 只身如箭飙飞。 但却并没有如看客们所预料的那样,第一时间向江离梦发起疯狂反扑,而是窜到了演武台的另一侧,与江离梦的距离拉得更远。 他想做什么? 在落地的瞬间,无数藤蔓从地底钻出,彼此纠缠着,将林正仁护在其中。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有一种极其荒谬的感受。 他们当然都认得出来藤蛇缠壁。 但藤蛇缠壁这种级别的道术,在这种层次的战斗中,能起到什么作用? 林正仁是不是走投无路,垂死挣扎? 却说江离梦,在空中翩跹回撤,但其实并不是为了避让林正仁的疯狂反扑。 如她这般的天骄,怎么可能惧怕困兽之斗? 她在回撤的同时,忽然伸出左手,往天空高举。 咻!咻!咻!咻!咻! 自那六合之柱撑起的高空中,忽然间有近百道光线落下。 这些光线如金丝、似天罚。 瞬息飙落的时候,鼓起一声声尖啸。 它们环成一圈,光华夺目,扎落整个丙字号演武台的边沿,自虚空之中,钉出了一颗颗眼球! 逃避只是假象,江离梦的真实目的,正是这围绕着演武台的一颗颗“眼睛”! 虚空之中,一声凄厉的嚎叫响起,那是林正仁的百目鬼! 这些眼球在同一时间,全部炸开,说明鬼主已经被彻底钉杀。 如很多观战者的疑惑一样。 林正仁明明双眼已瞎,但在战斗中却好像丝毫不受影响,看得清清楚楚。 江离梦当然也有类似的思考。 不过她一开始并不在意,只打算强势将林正仁镇杀。 暂被逃脱之后,她虽然仍然保有绝对的自信,却也意识到了对手的坚韧难缠,由此转为稳健的打法。 在这种战斗策略里,她第一时间钉死林正仁的视野,仍是继承了战斗开始时,先行弄瞎林正仁的选择。 她在锁定她的优势,进而凝固她的胜势。 林正仁已经大大超出她的意外了,她不想再有意外发生。 现在,林正仁要怎么办呢? 他还能坚持吗? 很多人都在想这个问题。 唯独江离梦,可以亲自来问。 她左手的食指中指并竖于身前,绕一道流光于指尖,此乃防身之术。 做好防备反攻的准备之后,她才大张右手。 一只只炽烈的刺眼光团,倏然生成,连珠一般轰出,向演武台上那个可笑的藤蛇缠壁砸去。 江离梦不可谓不强,她的司曜神通结合光行道术,几乎可以类比于重玄遵重玄神通与重玄秘术的结合。 几乎是已经把神通开发到了当前层次的极限。 只凭这一门神通,她就击败了国内另一位身怀三神通的天骄,取得此次黄河之会的名额。 此时炽光连爆,密集轰落,林正仁若还不出来应对,几无幸理。 但…… 他真的没有跳出来。 轰! 十余道爆声连成一片,那藤蛇缠壁所在的地方,已经被夷平。 若非这演武台有特殊加持,只怕也要被炸碎。 但是林正仁,在哪里? 藤蛇缠壁里根本就什么都没有藏。 空中的江离梦猛然转头,她于是看到了……从第三颗翡翠碧树里走出来的林正仁! 他先时的确是从第二颗翡翠碧树里走了出来,也直接割开掌心,以血鬼开路,打开了炙光镇狱的封锁。 但走出囚笼的,只是一个幻身。 一道简简单单的藤蛇缠壁,就浪费了江离梦杀伤力恐怖的攻势。 这三生碧树简直被林正仁玩出了花样来! 那么,藏在翡翠碧树里的他,到底酝酿了什么? 江离梦果决非常,左手指尖一抖,那道流光倏忽绕身一周,形成一道流光之罩,将她牢牢防护起来。 凭借此术,江离梦有信心接下林正仁的任何道术,以待反攻之机。 但林正仁从第三颗翡翠碧树里走出来之后,却没有第一时间做出行动,而是微微侧着耳朵,仿佛是在倾听什么。 而后才从早先血鬼腐蚀出的那道豁口跃出,落在了炙光镇狱的范围之外。 是了…… 他已经瞎了,而且他的百目鬼已经被杀死。 他已经完全地失去了视野! 不,不对。 不知道为什么,江离梦心中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感觉。 她在流光罩的防护中,猛然看向那炙光镇狱范围里的翡翠碧树。 她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林正仁在几颗翡翠碧树里来回位移,轻松避开她一道又一道的攻势,这绝不是这门道术的效果。 在这种层次的道术,怎么可能强横至此? 便是盛国术库之中,能被内府修士掌控的道术里,也不存在这样强大的道术。 既能迟滞对手的攻击,又有极强的防御,还能镇压元气……若还有位移之能,少说也是超品位阶了,怎么可能被现在的林正仁掌控? 所以,真正让林正仁在三颗翡翠碧树里来去自如的…… 江离梦脑海中灵光一闪,找到了令她不安的来源! 抬手一按,几乎无穷无尽的光亮,顿时将这演武台铺满,也照亮了附在林正仁身后……那一只狰狞的、碧色的鬼。 是那只树鬼! 是那只本该在林正仁前一轮的战斗中,就已经被对手以至阳道术消灭的树鬼! 它根本就没有被消灭。 林正仁所养的鬼,也根本就不怕阳光、不怕阳刚道术、没有鬼类常见的弱点! 这是一个局,是一个从那时候就已经布下来的局! 或许并不是为了针对她,她只是主动落入陷阱的那一个罢了! 想起那时候林正仁沮丧的面孔。 想起他那时候说——“养鬼耗费大量资源,却很容易就被杀死。我的神通如此孱弱,真不知怎么走以后的路……” 自己当时还宽慰他,说什么,没有孱弱的神通,只有不会使用的人。 想起这些…… 江离梦遍体生寒! 她一向自视甚高,却第一次对一个人的城府感到恐惧。 但这些负面的情绪也都迅速被炙光瓦解,她以一个强者的自尊,让自己回归到战斗中来。 如果林正仁养的鬼,根本不惧烈光,那么先前的那只水鬼…… 江离梦猛地低头,并指一划。 一道光线闪过,将袍角削落半截,露出如雪如玉的脚踝来。 脚踝上,一个紫黑色的手印!!! 第三百七十九章鬼 天骄之战,是分毫必争。 看到这个紫黑色手印的瞬间,江离梦的右腿,自膝盖处,便迸出一圈烈光。 整个小腿直接被光线割断,跌落高空。 光晕在整个身体里流动,将体内那种隐晦的、阴暗的力量驱逐。 与此同时,被她切断的那一截小腿中,钻出一个半透明的水鬼身影。又被江离梦断腿创口喷落的鲜血,浇了满身。 “桀桀桀桀。” 鲜血在这只水鬼身上流落,丝毫无法沾染到它。 而它怪笑起来。 江离梦下意识地凝聚炽烈光团,想要将其摧毁,却忽然发现,道元有些难以接济! 她那浩瀚如江河奔流的道元储备,不知怎么,竟已经快见底了! 正怪笑的这一只水鬼,不是普通的水鬼,乃是噬元水鬼! 在战斗的最开始,林正仁就已经用它埋下伏笔,以水鬼的“假死”,令江离梦放松警惕,实际却已经侵蚀其身,一刻不断地在加剧她的道元消耗。 林正仁在战斗中百般折转,不停诱使江离梦使用威能更强的术,为的就是她道元枯竭的此刻! 对别人狠容易,对自己狠难。 江离梦第一时间自断小腿,展现出了一位天骄面对意外变故时的果决。 但好像,还是晚了。 她成功找出侵入体内的那种晦暗力量,并将之驱逐,但战斗已经持续很久了…… 在先前几场“艰难”的战斗中,林正仁一直不断地在强化一个信息——他的养鬼神通很弱,他的鬼很容易被至阳术法消灭。 而后利用这这一点,做了好多文章! 江离梦散了手中的道决,将流光罩也收回,让这门道术重新以流光形式绕在指尖。 人飞身后撤,落在地面,落在演武台的边缘,面向林正仁。 虽只剩独腿,但站得昂然。 仅剩的道元已经不足以支撑挥霍,但,还可以战斗! 被逼到这个地步,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在黄粱秘境认识的那个诚笃的林正仁,心机深沉如此,给了她一个非常深刻的教训。 她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承认自己犯了愚蠢的、自大的错误。 但她不肯就此接受失败! 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等他过来……胜负还未定下! 江离梦沸腾着斗志,却又强迫自己定下来,等待时机。 还没有死,那就还没有输。 她死死地看着林正仁,愤怒的情绪于战斗无益,已经被她短暂抹去。 而在演武台的另一边…… 双眸紧闭的林正仁,又侧了侧耳朵,似乎在判断江离梦的位置。 手上却没有就此停下,仍在飞快掐诀。 “小礼?”他问道。 那只噬元水鬼尖啸一声。 林正仁于是伸手一推,道术释放。 场景一如最初重演,一堵水墙横推而来。 江离梦精准控制着道术威能,在司曜神通的帮助下,这并不困难。 一道烈光刚好将这堵水墙切开。不曾浪费一颗道元。 断腿处的鲜血已截住,但江离梦的心,却在往下坠。 因为又一堵水墙,横推了过来。 这个林正仁……太稳了。 在几乎耗尽她道元的时候,在已经可以定下胜负的时候,却还不发起绝杀,而是选择用水墙这种道术,继续消耗她。 江离梦单指一划,再次精准地切开水墙,悄无声息地飘向右侧。 那只可恶的噬元水鬼,蓦地又一声尖啸,为林正仁提供着方位。 林正仁跟着侧身,毫不犹豫又是一堵水墙推来。 先时觉得这门道术笨拙,但林正仁用在此时,又是如此绝妙——印决简单、覆盖面积大、无须精准释放,逼得她一定要有所应对。 江离梦咬了咬牙,在本就不多的道元储备里,分出一部分,单手一握! 噬元水鬼身周,忽而光线扭曲,结成实质,反复交缠,将它捆住。 啪嗒! 这只噬元水鬼就那么软化下来,碎成一滩水。 “桀桀桀桀!” 又从不远处的另一滩水中钻出,冲着江离梦怪笑。 这只噬元水鬼,真的很不简单! 无法简单地将它杀死,也不能捆缚。 江离梦默默地想着。 杀招肯定是不能用在这只水鬼身上的,但简单的道术无法奏效,而且……不能再耗下去了。 通天宫里的道元储备,已经枯竭。 而那个该死的林正仁,又是一道水墙推了过来。 水墙,水墙,又是水墙! 林正仁现在仗着道元的优势,不肯冒任何风险。就专注于这一点优势,将其发挥到极致。 但她江离梦。怎能做一个被水墙生生耗死的天骄? 必须要赢! 江离梦不再犹豫,因为这个对手只会比她更谨慎,且绝不会犯大意的错误。 今天的这一场战斗,已经让她清晰地认识到,与此人厮杀时,是等不来机会的,只能靠自己争来。 她于是不再保留,单足一踏,弹身而起,再一次向林正仁发起了冲锋! 相较于前一次带着凌人威势的、如神女临凡般的姿态。 这一次她则带着一个战士的孤勇,一位天骄的不甘。 我江离梦,怎可止步于此!? 她双手高举,无尽的辉光凝聚在她手上,凝成一把巨大的、极度灿烂且弧度夸张的大关刀。当头向着林正仁斩落! 这一刀,仅仅只是迸射出的光辉,就已经把她和林正仁之间的道术阻隔全部剿灭。 而江离梦高举此刀劈落,挟万千之光,威风赫赫如女武神。 谁都知道,江离梦不可能还有那么多道元存在,她的道元储备,绝不足以支持这种级别的道术。 所以在这个时刻,她是不惜调用了支撑天地孤岛的道元,冒着天地孤岛沉落五府海的风险,发起这次进攻! 这是拿道途在拼! “桀!” 那噬元水鬼忽地出现在前,却被这柄灿光之刀轻易斩成两段。 有这一隔,林正仁又得到了水鬼的提醒,连退三步。 三颗翡翠碧树拔地而起。 又是三生碧树! 轰! 江离梦已至。 强如三生碧树这种道术…… 也根本不够! 那三颗翡翠碧树,完全无法承受此等重击,接连崩溃,炸开无数碎光。 正是……关刀劈落琉璃碎! 眼看着便是江离梦绝地反击,以令人惊叹的勇气、强横无匹的杀力,碾碎一切阴狠谋划。 但在绚烂的、崩碎的流光之中。 居高临下的江离梦,看到了…… 林正仁骤然圆睁的眼睛!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瞎!】这是江离梦的第一个念头。 而林正仁两边眼角蜿蜒而下的鲜血,在此时忽然“活”了过来,如长蛇般弹起,在空中聚成一团,舒展成一只形容狰狞的血鬼,以恐怖的高速窜了过来,贴上她的面颊! 【是了,林正仁养的鬼没有那些弱点,那么打开炙光镇狱的囚笼,他的血鬼也是不用死的。】这是江离梦的第二个念头。 【这个人还藏了什么?】这是她最后的念头。 血鬼覆面,将她扑倒。 身后那只被斩开的噬元水鬼,也再一次聚拢,扑了过来。 而林正仁本人…… 那璀璨的光之关刀在他面前溃散。 强大的对手在他面前倒下。 在崩碎的绚烂流光之中…… 他往后退! 在这样胜券在握的时刻,他也仍然不冒半点险! 一直留在他身后的碧色树鬼,则腾跃而起,扑上前去,加入对江离梦的“啃食”之中。 第三百八十章 朽木参天 看台上观战的姜望,很快就收到一份详细完整的情报,是关于林正仁的养鬼神通的——这就是齐国作为天下六强的底蕴体现。 林正仁的这门神通,名为【百鬼昼行】,是最适合养鬼的神通之一。 其效果很简单,修行者通过此神通所养的鬼,会抹去鬼怪常见的那些弱点。如它的名字所言,百鬼可以“昼行”! 听起来好像也并不是多么可怕,但它的厉害之处,今日之林正仁,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了…… 当然,最让人警惕的并不是这个神通,而是林正仁在战斗中的表现。 从一开始,姜望在如梦令的模拟中,就做出了与江离梦截然不同的选择。 因为他深刻的知道,林正仁这个人有多么狡猾。 他知道那只噬元水鬼必然有问题,也想到了树鬼的存在。 但即便是他,也忽略了林正仁的眼睛,一直到战斗接近尾声前才发现。 虽然比江离梦早,但毕竟也有旁观者的优势在,实在难称得上应对成功。 林正仁显然对江离梦非常了解,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她的选择,早早做了准备,藏血鬼于眼中,根本没有被烈光刺瞎,却装成已经被刺瞎的样子。 故意表现得愤怒又癫狂,而后再一点一点地抛出线索,全程牵着江离梦的鼻子走。 先用百目鬼进行“表演”,引导江离梦以大威能道术灭杀百目鬼。 后用噬元水鬼配合“提醒”,又让江离梦浪费了道元和时间。 从开始演到了结束,哪怕已经胜券在握,也不曾显露分毫。 用一只假毁的血鬼,把江离梦最后的希望葬送。 这个人……太可怕! 尤其他最后的这一退。 在江离梦已经失去所有反抗能力的情况下,他的选择,居然还是退! 好像完全不会犯任何错误,也完全不给对手任何机会,简直冰冷得……令人心寒。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发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跟这样的人做敌人,一定要早早地杀死他,不能再让他成长。 第三百八十二章英雄之志 越国位在楚国东面,与强楚相邻,日子可想而知。 不过越国东去不远,便是大名鼎鼎的暮鼓书院,也算是有几分依撑。 所谓“晨起鸣钟,暮寝击鼓”,以此警心明志,刻苦学问。 在天下四大书院之中,暮鼓书院是最具特殊意义的一个书院。 因为这一座书院,矗立在儒门圣地【书山】脚下。 儒门圣地书山与法家圣地三刑宫,相同之处在于,都对本宗学问具备极其重要的意义,是等同于精神象征的存在。 不同之处在于,书山之上,大都是一些皓首穷经的学者,只潜心治学,既不广收门徒,也不参与天下大势,甚至于连“天下的鸡毛蒜皮”,也不理会。 三刑宫则像是书山和四大书院的统合。本身无涉天下,但广受天下门徒,且三宫之中,刑人宫是入世极深的。 说回白玉瑕。 此人实力绝对不输于人,可惜运气太差。 几轮决选,遇到的都是深藏不露、只待一鸣惊人的天骄。 其性质就如触悯遇林羡,他还接连遇到了两次。 刚才的最后一轮中,他遇到来自申国的江少华,底牌全露的他,被江少华极具针对性地击败,就此结束了黄河之会的征程。 不过冼南魁现在提名白玉瑕补位正赛,倒也不是说趁着楚国的高层不在场,就给楚国人找乐子。https:/ 而是剩下的几个天骄里,唯有白玉瑕的状态还算完好。 触悯的对手都快被打死了,实在没有再战之力。 东郭豹自己都是奄奄一息,被他击败的对手,也更不必说。 便是楚国的高层在场,也说不出一个不是来。确实是只有白玉瑕的状态还可以参战,总不至于再往前一轮的败者里找人。 此时的天下之台,有资格在冼南魁面前就此事表态的,也就三人而已。 曹皆没有第一时间表态,而是转头看向姜望,慢慢说道:“你这几日都在观战,对于场上天骄,想必比我熟悉得多。你觉得,这越国的白玉瑕,可堪此位?” 姜望略想了想,认真地说道:“以我的眼界,不足以做出什么准确判断,也不该指点天下英雄。您一定要问我的话,我只能说,我个人认为他拥有进入正赛的实力。” 曹皆微笑着看向冼南魁:“这就是齐国的意见。” 对于齐国这两个人有些过于端正的态度,洗南奎并不发表什么意见。只是又看向牧国的金冕祭司那摩多。 那摩多抬了抬眼皮:“这个名额,你们想给谁就给谁,并不重要。我来只是想通知你们,牧国参与内府场的天骄,换人了。” 他说着,屈指一弹,一块金属圆牌疾射而出,被冼南魁接在手里。而后径自转身,离开了这“天下之台”,也真是干脆。 今年的黄河之会,真个怪事连连。 景国那边的天骄,直接退出内府场战斗。而牧国这边,在正赛名单确认的最后一刻,忽然宣布换人。 冼南魁看了看手里的金属圆牌,仍然没有就此说什么,而是把目光投向荆国骁骑大都督夏侯烈。 夏侯烈懒洋洋地靠在座位上,只道:“曹老哥都这么说了,便如此吧。” “如果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的话……”冼南魁形式化地转了一圈,以示公平公开,然后说道:“那么我宣布,越国白玉瑕,晋级黄河之会正赛!” “我有意见!”一个声音说。 说话的人,在场下。 众人循声望去,于是看到了白玉瑕。 这是一个肤色极白而面容极英俊的男子,身穿月色窄袖长袍,立在乙字号演武台下方。 在这一轮的所有败者里,他算是状态比较完好的,但身上未干的血迹,也能说明这一路搏杀过来的艰辛。 冼南魁低头看着他,有些意外:“你有意见?” “黄河之会,天骄之会!” 白玉瑕缓缓说道:“我三岁学剑,十岁演法,寒暑不辍,日夜不歇。才能来这观河台,与天下英雄较量。” “今日我输了,是我技不如人,我只好怨自己。” “景国天骄弃赛,多出一个正赛名额,是我们这些失败者的运气。我很感谢,您愿意提名我补位。感谢姜天骄,认可我的实力。” “但我难道要用这种耻辱的方式拿到正赛名额吗?景国天骄放弃了,而其他天骄都战至垂死,我输得容易一些,输得没有那么凄惨,我就该拿到这个名额?” 白玉瑕摇了摇头:“我不接受。” “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接受。我越国男儿,也绝不能接受施舍。” “我渴求的胜利,是堂堂正正获得。我期待的荣誉,是靠自己血战搏来。” 他站上甲字号演武台,眼睛看过冼南魁、曹皆、夏侯烈,用力地说道:“我请求,给另外两位战败的天骄一点时间,让他们养好伤,让我们再来打过!只有真正毋庸置疑的天骄,才不算辱没这个英雄的场合!” “好!”黄舍利在看台上大喝一声。高举右拳,壮其声势。 而四面看台,接二连三,一只只拳头举起来。列国观战者,用行为表示尊敬。 白玉瑕的选择,无疑是让人尊重的。 此乃英雄之志,这是英雄的行为! 黄河之会为什么万众瞩目? 就是因为,能参与此盛会的,都是每个国家最顶级的天骄。 讨厌也好,喜欢也好,都不得不承认,能在这观河台较武的,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魅力。 白玉瑕,恰是其一。 他的骄傲,他的尊严,就这样清清白白地展现在这里。 冼南魁挑眉未语。 夏侯烈饶有兴致地看着白玉瑕,任由黄舍利起哄,也并不说话。 曹皆则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般,一脸“不关我事”的表情。 乔林两眼发光,兴奋地传音说道:“他是不是跟夏国有仇啊?这么打触悯的脸!” 姜望没理他。他没有兴趣跟这个家伙,当着这么多强者的面,堂而皇之地说别人闲话。人家菜市场的大婶,都知道说闲话要背着人呢! 说起来,越国和夏国两个国家的关系,其实一直算是比较好的。或者是因为都需要面对霸主国的压力,有些同病相怜。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暮鼓书院的学子,入仕最多的地方,就是越国和夏国。 两国官员有不少是早年一起同过窗的,沟通起来自是更容易。 但竞争当然也有。 白玉瑕的这番表态,的确让人很生好感,但对比下来,难免让先前的触悯更显面目可憎。 他本人对触悯有没有恶意不好判断,但乔林说他是在打触悯的脸,也不无道理。 触悯并没有沉默,而是在几位大人物表态之前,主动出声劝道:“我非常能理解白兄的骄傲,咱们一路修行至此,不是为了捡谁的剩饭吃。但问题在于,是你的个人荣辱重要呢,还是越国的国家利益重要?还请白兄三思而后行。” 他这话就太厉害了。 既是在劝白玉瑕,也是在为自己解释。我触悯为何不要脸面,顶着旁人的唾弃,在败者赛里找机会?还不是为了夏国?为了国家利益,我触悯何惜此身! 相较之下,你白玉瑕的行为,就显得自私了些,把个人的颜面,看得比国家利益更重要。 同时他还不无恶意地点出,无论白玉瑕选择用什么方式争这个名额,都只不过是在捡别人的“剩饭”吃,不过一乞丐罢了。而他触悯再怎么说,也是靠自己在桌上赢得了饭碗。 不管白玉瑕那番话有没有针对他、贬低他的意思,反正触悯是果断地“还击”了。 白玉瑕看向触悯一眼,认真地说道:“触兄的想法,白某不能苟同。我今来观河台,是代表越国来与天下英雄相争。我的荣辱,就是越国的荣辱。若真只是白玉瑕个人之事,我舍了面皮不要,争些利益也没什么不可。但今日我代表越国,我绝不允许自己做出有辱国格的事情!” 这个反击,则更凌厉许多。 在这种列国天骄云集的场合,个人颜面就是国家颜面,不然你触悯这种“不顾个人荣辱”的人,又何必在这里解释呢? 触悯嘴角抽了抽,立刻就想要再回应。 但这个时候,曹皆开口了。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适才还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此刻上身往前倾了半寸,立刻就叫人看到了他的存在。 “见一叶而知秋至矣,今天看到白玉瑕,我心甚慰!从白玉瑕身上,看得到越国的荣耀,我很高兴,他们没有辱没历史。人可以无钱财,不可以无脊梁。国可以无富贵,不能够无尊严!我代表齐国,同意给出两天的养伤时间,给另外几位受伤的年轻人机会。我也代表我自己,希望白玉瑕能堂堂正正拿到这个正赛名额!” 曹皆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 一句都没有提到夏国,但是句句都在骂夏国。 不给触悯任何反驳的机会,把夏国天骄钉死在耻辱柱上,把夏国的脸面,打得劈啪作响。 这实在是有些以大欺小了。 但曹皆好像半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一副“老夫聊发少年狂,现在十分热血激昂”的样子。 让旁边的姜望,觉得陌生极了! 夏国国师奚孟府今日不知为何并不在场,但即使是在场,也是很难有插话余地的。 因为曹皆此时开口,是在和冼南魁、夏侯烈讨论黄河之会的正赛名额问题,往大了说,是在讨论黄河之会的赛制。除开天下六大强国,谁也没资格插嘴。 谁要想来染指这份权力,天下六强就会让它明白,何为天下六强。 “曹老哥都这么说了,我当然也同意。就这么定了吧。”夏侯烈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这里真是无聊,我来是想顺便看看打架的,不是来看斗嘴的。小舍利,你走不走?” “走咯!”黄舍利将战袍一卷,起身便跟在夏侯烈身后。真个是干脆利落。 白玉瑕和触悯这一番短暂“斗嘴”,斗得确实精彩。但被夏侯烈这样一嘲弄,也很难不尴尬。 白玉瑕可能还好一点。 被曹皆截断了反击可能的触悯,心中滋味只有他自己知晓。 冼南魁略想了想,即道:“那便如此。给你们两天的时间养伤。届时再决出内府场最后一个正赛名额。” 天下六大强国,其它几方不可能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没有出面就是默认结果。 故而他们三人这一番讨论,就已经可以说是最后的决定。 对于整个黄河之会来说,明天定下外楼场的正赛名额,后天定下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正赛名额,这样算来时间倒也刚好。 …… …… 从“天下之台”归来。 姜望忍不住问曹皆:“您和荆国的那位夏侯大都督,有交情?” 夏侯烈左一句曹老哥说了算,右一句就听曹哥的,一副唯曹皆马首是瞻的样子,很难让人不好奇他们的关系。 曹皆淡淡说道:“算是认识。曾在万妖之门后闹过几次纠纷,各自领兵较量过。” 姜望知趣地道:“想来您是打得他心服口服。” 曹皆笑了笑:“胜负参半吧。” “瞧您客气的。”姜望很殷勤地道:“那夏侯都督都被您打得叫哥了,还要如何!” 曹皆看了他一眼:“那只是因为我年纪比他大。” “您就是太谦虚了!”姜望一脸‘我为你着急’的表情:“不是属下拍您的马屁,您刚刚在天下之台里,那叫一个威风八面,压得那冼南魁都黯然失色呢!什么牧国大祭司、荆国大都督的,跟您比起来,全都差远了。” 曹皆一脸‘你就是在拍马屁’的表情看着他:“你这个溜须拍马的工夫太生硬了,回头有空还是要多学习……直说吧!什么事情求我?” 黄河之会当然是公平的,甚至可以说是现世最公平的决选。因为天下六强,谁都不会允许哪方左右正赛。 冼南魁一句“主客之论”,就直接被群起而攻,这也是黄河之会上列强相争的一个缩影。名誉、地位、影响,什么都要争,方方面面都有交锋。 每一位天骄,都只能靠自己的实力争胜,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天下六强之间,有没有默契在呢? 自然也是有的。 比如黄河之会的第一轮正赛,天下六强的天骄选手绝不会碰上。 比如今年的这样一份正赛名单里…… 按照往届惯例,接下来那一场,辽国的耶律止必然要碰上黄舍利。 西北五国同盟跳得很欢,荆国敲打起来也绝不会手软。 以此类推,丹国的萧恕必然要碰上秦国的秦至臻。 牧国那位新换上来的天骄,本来对手应该是盛国的江离梦,现在江离梦没了,大概会改选相对较弱的对手。 景国和魏国隔着长河相对,景国天骄找上魏国的东郭豹也很合理。现在景国内府境天骄弃赛,东郭豹会跟宋光的殷文华对上也说不定。但这个说不定……是真的说不定。因为天下六强之外的国家,只要不是被六大强国挑上,那名额配对是真的很公平,非常随缘。 而身为齐国天骄,姜望第一轮的对手,自然便是夏国的触悯。或者也有可能是申国的江少华。 因为申国位于齐国北方,再往北去不远,就是东王谷,二者总归是有些联系。甚至也可以明确地说,东王谷就是在背后支持申国,让申国在齐国的面前保持独立性。 一般来说,第一轮打触悯还是打江少华,就看齐国这次更想要先敲打谁。 而姜望收敛了浮夸的表情,很认真地看着曹皆:“黄河之会第一轮,我想打林正仁。” 他强调道:“庄国的林正仁。” 第三百八十三章 明月照 曹皆看了看姜望:“就这个啊?” 姜望很认真地点头道:“就这个。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冲动,如果国家有别的计划……” “可以。”曹皆打断了他,轻描淡写地道:“我来安排。” 实事求是地讲,在开口之前,姜望没有想到会这么容易。 他跟曹皆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才认识,说熟悉也算熟悉,曹皆对他的态度也比较和缓,但没有到特别亲近的地步。 他本来以为,至少要吃一顿挂落,如他没有大局观什么的。 之所以斟酌再三,还是开了这个口,是因为……假如错过这个机会,他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决林正仁了。 林正仁的可怕,已经在这几天的演武台上,得到了充分的证明。 相较于王夷吾那种一心追寻巅峰力量,信奉拳头所至即为真理的对手,姜望还是更忌惮林正仁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敌人。 为了让曹皆同意,为了能够在正赛第一轮碰上林正仁,他准备了好几套说辞。 但都没来得及出口。 曹皆很简单地就答应了,甚至都没有问他为什么。 姜望便只低头礼道:“谢过大将军。” “只有一点。”曹皆淡笑着道:“你自己选的对手,你要是输了,可别怨我叫你受军法。” 姜望肃容以对:“必不生怨!” 曹皆抬了抬下巴:“回去修炼吧。” 姜望于是也就离开,往自己的房间里去。 而曹皆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这个年轻人,有时候太严肃了些。 但作为过来人,他又很明白,什么样的少年天才,才会抹去骄横,变得如此严肃。 然则天下之大,何人不苦? 除了一声轻叹,他也什么都没有说。 …… …… 庄国所属的小院里。 杜如晦与林正仁,仍是对坐于石桌两侧。 林正仁正襟危坐,双手扶膝,小心翼翼地问道:“国相大人,盛国那边……” 杜如晦看了他一眼,淡声说道:“黄河之会乃天下盛事,哪国也不会眼皮子那么浅,因为黄河之会上的胜负而妄动干戈。你大可放心!若真有什么麻烦,你是为国出战,国家也会给你兜底。” 林正仁低头行礼:“正仁处事不周,让国相大人费心了。” “你能赢盛国天骄,已令老夫喜出望外,何能再苛求于你?”杜如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正仁啊,在自家人面前,不需要有那么多的心理负担。” 身为一国之相,自然需有威仪气度。对于林正仁,他难得有这样亲切的时刻。 现在如此,自是因为林正仁值得。 打进黄河之会的正赛,已经是庄国历届以来的最好成绩。 谁也不能够否认,林正仁是个人才。 对于能给庄国带来贡献的人才,杜如晦并不介意更亲切一点。 林正仁郑重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感佩之情:“正仁知晓了。” 杜如晦看着他,语重心长:“现在是庄国最好的时候,但还可以更好,也应该更好。老夫很希望,你能和国家一同成长。” 林正仁道:“不敢说和国家一同成长,正仁祖祖辈辈生活在庄地,只愿为祖国的发展尽一分心力。” 杜如晦满意地点了点头:“国家不会让忠君爱国的人吃亏。” 他又接着勉励了几句,而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的那只水鬼,养得很不错。它叫小礼?” “是我弟弟的名字。”林正仁敢在演武台上叫出名字来,就是并不打算回避这个问题,缓缓说道:“我林氏全族都被歹人所害,一夜之间满门尽灭,此仇我永世不忘!” 杜如晦目带悯色:“此事是望江城城主府和缉刑司失职,当时已经追过责。事后我也严令缉刑司追查过。” 他话锋一转:“你可知灭你满门的仇人是谁?” 林正仁面带戚容,牙齿都快咬碎了,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只恨我无能如此,竟连仇家是谁都不知!只知他戴一个山鬼面具,心狠手辣,实力高强,高矮与我相当。”https:/ 他当然不能够知道那人是姜望,因为如果他知道了姜望的身份,也就能够通过朽木决,轻易推测出董阿案的凶手,那么继而推导出枫林城域覆灭的真相,也是很合理的发展。 而问题在于……祝唯我决定叛国之前,他与祝唯我同在新安城! 以杜如晦的智慧,不难猜想得到,祝唯我叛国之秘。 所以他林正仁,确实不知仇人是谁。 哪怕在黄河之会前,庄帝已经给过他列国天骄的情报。哪怕他已经知道齐国天骄姜望,就是庄国出身。 他的秘密,决定了他必须不能把姜望的这两个身份联系到一起。 杜如晦看了他一阵,幽幽说道:“那人不是简单的行恶,他是对我庄国有大恨。其人先在望江城道院逼讨道术朽木决,继而又去林氏族地屠你满门,在此之后不久,则是趁着庄雍国战、我国大军在外的机会,夜入新安城,凭借朽木决对木行道术的克制,袭杀了副相董阿!” “刺死董相的凶手竟也是他?”林正仁又惊又怒又恨:“其人是谁?!” 他煞有介事的、喃喃地分析道:“这个人知道朽木决,也对董相很了解,他应该是庄国人,甚至就是清河郡人。他又很仇恨庄国,一直在关注庄国的情况……” “曾经的枫林城城道院弟子,现在的齐国天骄,姜望!”杜如晦给出了答案,缓缓说道:“这些天,每天都在看台上坐着的那个。” 林正仁对决江离梦的这一场,他当然看到了姜望,姜望也看到了他。但双方都非常有默契地没有任何交流,连眼神的停驻都没有,仿佛在祁昌山脉附近的那一次相遇,根本就不曾发生过。 但杜如晦是记得的。 他不知道姜望是怎么混到齐国去的,这有待之后的调查。但是他知道,枫林城域的血债,就系在这年轻人身上了。 而董阿的死,他也不会忘却。 这是庄国土生土长的年轻人,现在也是庄国不死不休的敌人。 “他何以成为了齐国的天骄,有了光明的前途,还要回到庄国来行凶?” 林正仁精准地表现出了错愕、愤怒、难以理解的种种情绪,语气是悲愤中夹杂痛苦:“是了,是了。难怪我对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原来他真是我认识的那个姜望!虽然气质变化很大,但轮廓还是很像……我本以为……本以为只是同名。本以为枫林城里的那个姜望,随着枫林城域一同覆灭了。” 庄帝转予他的那份情报中,只说了姜望出身庄境,但没有说姜望是枫林城人士。而林正仁和黎剑秋素来不怎么说得上话,没有发掘出更具体的消息,也在情理之中。 在半是了悟、半是悲伤的状态中,林正仁猛地抬起头来,恨声道:“他出身枫林城城道院,国家给他资源,让他修行,培养他成才,他甚至都有资格参与三城论道!现在他为何恨国如此?因为枫林城域之覆?” 他愤怒道:“但那是白骨道作恶,他该去恨白骨道啊!!” 杜如晦叹了一口气,感慨万分地说道:“这世上千种人千种心思,有的人就是如此。你对他再好,他也只觉得理所当然。但只要有一点不如他意,他就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他,觉得自己所有的苦难,都是别人的过错。 白骨道为祸之时,他倒是逃掉了,却不知咱们缉刑司、城卫军,有多少人殉国!我们举全国之力清剿白骨道,不知多少道院学子死在此事中,而这个人,却只带着乌有的仇恨远走高飞!飞远了……又带着恨回来。” “此人无德,但却有才。如今是齐国天骄,代表天下强国出战黄河之会,未来是一片坦途。正仁啊。” 杜如晦看着他,语带悲观地说道:“如果有一天我这把老骨头不在了。庄国这样的敌人,就要靠你来抵御了……” 林正仁忍住悲伤:“杜相,您必能早日登临洞真。庄国上上下下都离不得你,至于姜望那等恶徒……” 他咬了咬牙:“我与其不共戴天!” “洞真,洞真,要看到真不朽,谈何容易?”杜如晦唏嘘了一句,又摇摇头,说道:“或许,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如果姜望跟白骨道有关……那么他能够逃脱枫林城之覆,就说得通了。而在白骨道已经被剿灭的现在,他当然有恨国的理由。” 林正仁心里当然清楚枫林城域的真相,也知道杜如晦是在‘修改’那段过去,更明白姜望不可能是什么白骨道教徒。 但他当然不能知道。 他不清楚也不明白。 他只是一个完全不不知道真相,因而也不会怀疑自家国相的年轻修士。 所以他满脸怒容,咬牙切齿。 直到这会儿,才猛然‘醒觉’道:“您这么一说,我知道姜望他为何对我林氏有那么大的恨意了!他在望江城的那一夜,并非随手为恶!” 在杜如晦心里,这的确是一个疑问。 姜望恨董阿恨庄国都算是有迹可循,唯独他在望江城还灭了林氏全族,很不符合这个人的真实性格。毕竟董阿曾对其寄予厚望。而在新安城的那条长街上,他和董阿搏杀至死,也都不曾殃及一个无辜百姓。 但杜如晦觉得,林正仁可能不会有好的答案,林正仁这样的国之天骄,他有可能藏着的‘恶’,不应该暴露在他面前。至少在他对国家很有用的时候,不应该暴露。 所以他故意不问。 此时林正仁能够主动给出一个答案,那是再好不过。 当然,他的回应是刻意显得并不如何重视的,只有一声轻描淡写的—— “哦?” 林正仁咬了咬牙,似是陷入了回忆中。 他望着远处的夜色,仿佛又看到了望江城的那个血夜,终是讲述道:“那姜望本是枫林城凤溪镇一药材商人之子,在他父亲病死后,拿着家财,进了枫林城城道院修行。只留下他的继母和他继母所生的女儿,在凤溪镇艰难度日。 姜望那个继母名为宋如意,寡居在镇上。独自带着女儿,苦苦支撑一家濒临倒闭的药材铺,日子熬不下去。 后来因为生意上的往来,结识了我林氏的一个有为青年,名为林正伦。正伦帮衬了她不少,两人渐渐互生好感。 论起辈来,正伦可以算是我的堂弟。他没有修行天赋,但经商天赋很好。我林氏算是望江城大族,族里的药材生意都是交予他做。 林正伦和宋如意两情相悦,便定了终身。我家老爷子虽然不满对方是个寡妇,但因为正伦用情极深,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而姜望那边,除了要走他的妹妹,说是姜家人,姜家自养之,倒是也没阻拦。 婚后正伦和宋如意两人十分恩爱,那宋如意时不时往枫林城寄些钱财,拿林家的财物补贴姜家,正伦也不说什么。如此过了一段美满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有一阵子药材生意不好做,正伦亏损得厉害。我爷爷就让他放一放担子,先养养心。 正伦是个要强的,心中憋闷,便每日买醉。宋如意因此常跟他吵架。 他们夫妻俩的事情,我其实知道的也不多。 只知道那天,正伦回家晚了,他们大吵一架,据说,还动了手……宋如意便跳了井……” 林正仁说到这里,顿了顿,这本是他精心修饰过的‘故事’,不知私底下重复了多少回。但既然是回忆,自不能说得太顺畅、太像‘故事’。 他缓了一口气,才继续道:“这是我林家的家丑,家祖也有意遮掩,便未让此事见官。只是族内关了正伦的禁闭。 后来姜望听说了宋如意之死,便寻了几个道院同门,找上门来。按说当时他们都只是游脉层次,我一个人就足以将他们驱逐。 但一来,我们都是道院弟子,往后说不定还是同僚,我不愿伤了和气。二来,宋如意毕竟是死在林家,她从枫林城嫁过来,好日子没过几天,人就没了。我林家怎么也脱不掉责任去。所以我就出面与他分说。 他彼时倒是没有什么无礼的要求,只是要求林家就宋如意之死,给出一个交代……” 林正仁叹了一声:“正伦伤心欲绝,又愧对宋如意的家人,便自杀当场,说以死还报。正伦死了,我很伤心,但这是他的选择,我只好尊重。 第三百八十五章 韶华 在稳拿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魁首的情况下,与其另外选人参与没有把握夺魁的内府场,显示他们让天骄战死于黄河之会前夕的虚弱。 倒不如直接放弃这一场,更显强势。 而放一个内府场,留一个外楼场,终究还是不如连放两场更见底气。 只是…… 在这列国天骄之会,景国凭什么能有这样的底气,必夺代表列国最强天骄的那一魁? 计昭南脸上并没有什么被轻视的愤怒,只是很平静地说道:“景国与我同辈的天骄,无非就是那么几个。可虑者,也只有赵玄阳、淳于归而已。若是切磋较武,赵玄阳略胜一筹,淳于归与我在两可之间。但若是分生死,无论对上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个,我都有信心。” 这份平静,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砥砺出来的自信。 这两个天骄,也是他这次来黄河之会的假想敌,不曾想过别的可能。 以天下六大强国的情报能力,那些有资格争魁的天骄,其实基本上都在视野里。在不在名单上都是一样,像景国这样始终保密、像牧国那样临阵再换人,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只不过牧国那边是事出有因,而以景国之强,暂时也没谁去嘲笑罢了。 一旦他们这次遮遮掩掩,最后却铩羽而归,那时候就是声名反噬的时候。 “就只怕来的不是他们,而是哪个道门圣地隐修的天骄人物。” 重玄遵把玩着手里的那卷书,随性说道:“要是真如曹帅所说,景国会接连放掉两场。一旦最后拿不到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魁首,那丢的,可不仅是脸。” 这话是极有道理的。 以此而论,景国那位至今还未公布的天骄,实力若仅止于赵玄阳又或淳于归的程度,景国不至于有这样笃定的自信。 因为这两个天骄的实力。大家都很清楚。夺魁的可能性的确有,但并不具备压倒性的实力优势。不存在盖压八方,不可能说绝无例外。 计昭南淡声道:“我不曾听闻,隐修能修出真正的强者来。哪怕是在最古老的道门里。” 大凡强者,没有不经生死就能砥砺出来的。而能够强大到胜过赵玄阳、淳于归这等天骄的人物,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生死战斗,不可能寂寂无名。 而计昭南根本不知道,景国三十岁以下的,还有谁能稳压赵玄阳、淳于归一头。 姜望也非常同意这一点。 除非是一直在万妖之门后或者迷界这样的地方厮杀,才有可能在现世名声不显。 如迷界的符彦青,也绝对是天骄人物,但因为常年在迷界厮杀,哪怕在近海群岛,知道他的人都不多。 但即使是符彦青这样的存在,也不会脱离齐国的情报网络。 万妖之门后,计昭南也常年在那里征战,更不可能有哪个耀眼的天骄能让他毫无所知。 绝顶天骄,怎么可能无名? “我只是就事论事。”重玄遵平静地说道:“虽然寂寂无名的天骄能够强过赵玄阳、淳于归并不现实。但既然景国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那就只有这一种可能。” 姜望提出另一种可能:“或许其人一直是在某种秘境世界里厮杀,从不在现世露面。” 如果是一直在诸如森海源界、浮陆那样的地方,也能够找到强大的对手厮杀磨砺,又可以不被现世所知。 这回还不等计昭南反对,重玄遵先摇头道:“你还不够理解神临。若在天外世界成就此境,这一辈子就毁了,在现世难有寸进。能够与计将军同台相斗的天骄,不可能一直呆在那些地方。” “那么,有没有打破这种桎梏的可能呢?”正因为不理解打破这种桎梏的难度所在,姜望才会这样问。 他在心里想到的,其实是观衍大师。作为当年悬空寺悟性第一的顶级天骄,观衍大师在森海源界成就神临……原来就是断绝了未来。彼时观衍的那种决心,真是难以想象。 本想直接说不可能的重玄遵,却犹豫了一下、 因为此时谈论的对象,是号称天下最强的景国。在修行路上做出一些新的突破、打破旧有藩篱,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尤其是如他这样的人物,也从不觉得,世上有什么问题,是永远不能够解决的。 “以修行世界现在的发展来说……”曹皆在这个时候说道:“这还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至少在神临层次,绝无可能。” 以他的实力和眼界,自是一锤定音,彻底排除了这种可能。 那么,景国那位神秘的、必得第一的天骄,到底是谁? 还能往哪个方向思考? 计昭南…… 并不思考了。 他端坐在那里,淡声说道:“我不知道景国那位天骄是谁,我也不必知道。我只知道,我自七岁开始练武,调理身体,以待开脉。至今二十一年,不曾有一天懈怠。那么无论对上谁,我都相信我,不负韶华。” 韶华是他的枪,也是他的年华。 “好!男儿当有此志!” 曹皆抚掌赞道:“自元凤二十四年,我大齐霸业成就以来,这黄河之会,我们已经参与了两届。付出了很多牺牲,但只拿了三场第二,一魁未得。这不足以匹配我大齐的国力,也成了一些国家的话柄。” 他站起来,微微弯腰:“还请诸位共勉之!” 这礼太重。 姜望三人立即起身避让,深躬回礼。 只是在起身的时候,不知是否错觉,姜望余光好像扫到,计昭南的眼角,似有晶莹。 再看却什么都没有了。 姜望不知道的是,曹皆所说的两届黄河之会。 前一届,是元凤三十三年。 那是齐国成就霸业后,所参加的第一届黄河之会。 齐人朝野一心,都想亮锋于天下。可惜参赛天骄连番死战之后,拿到的最好名次,也只是内府场的第二。 而后一届,也就是距今最近的上一届黄河之会,是十年前的那一场。 那是道历三九零九年,也即元凤四十五年。 齐人蓄积了十二年,卷土重来,却也没能夺魁。 其时内府魁首为楚国所得,外楼魁首为荆国所得。 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号称最强天骄的魁首,则归属于景国。 而那一场,是计昭南的师兄、军神姜梦熊所收的第二个弟子参战。云九小说 现在大家说起军神姜梦熊的二弟子,都说是计昭南。 其实早前不是的。 那位最早的军神二弟子,在黄河之会血战濒死,仍是输了景国天骄半招,只拿下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第二名。 也正是在那届黄河之会结束后,其人为了开拓齐国在万妖之门后的地盘,在实力未复巅峰的情况下孤军深入。结果身陷重围,被妖族困杀于野地。 连尸骨都寻不回来。 大齐军神姜梦熊亲入万妖之门后,也只找回一杆韶华枪。 而十年之后的观河台,计昭南带着这杆韶华枪…… 重来。 第三百八十七章盛雪怀 盛雪怀虽然其貌不扬,但站在台上,与神策军统帅、洞真强者冼南魁谈笑风生。 拿到了最糟糕的签,却意态从容。 这份气度,倒是不输于人。 他的视线,先落在南面看台上。 这当然是“正确”的顺序。 因为很多人都会先往这边看。 坐在南面看台中央的,正是有楚国第一美人之称的夜阑儿。 她身披一件华丽无比的及地长裙。 凤鸣梧桐的刺绣栩栩如生。 灿金、墨绿、火红,三种颜色奇妙地交织在一起,构造成这件举世无双的珍品。 构成它的一切材质,都非凡俗之物,但编织在一起,单纯只具有美学的价值,而不具备任何法器的能力。 从诞生之初,就是为了给她在黄河之会上穿的。 因为黄河之会禁止法器的使用,当然也禁用法衣。楚国天工府的匠师,专门以特殊手法,压制它产生能力的可能性。 这样一件美得令人窒息的长裙,但凡姿色稍差一分,就要反被其遮去颜色。 但夜阑儿只是坐在那里,便叫人把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到她的脸上。 这是巧夺天工的一张脸。 除此之外一切的美丽,都只是陪衬。 无法描述她的五官,只能称为完美,每一个细节都令人着迷,就连眉毛都是恰到好处。 她是一种浓烈璀璨的、极具侵略性的美,但她本人的气质,却又是婉约冷幽的。 这种致命的矛盾感,带来令人窒息的魅力。 没有哪个男人的目光,能够从她这里逃开。 女人也是。 君不见那黄舍利,从一开始就两眼放光,时不时地往夜阑儿那边看。 自夜阑儿落座一直到现在,一会儿一扭头,真是争分夺秒地在看。 倒是她旁边坐着的慕容龙且,一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 西南角的看台上,面笼轻纱的叶青雨,也都忍不住欣赏地看了夜阑儿几眼。然略略往东面看台瞧去,只见那齐国的姜青羊,也跟所有人一样,专注地盯着南面看台。 她瞧了一阵,忍不住笑了。 姜望的确是认真观察着南面看台,但目光聚焦的,却根本不是夜阑儿。而是坐在夜阑儿左前方的一个魁梧男子。 那是一个面有骄色、五官深刻的男子,坐在那里如山如岳。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还是他的一双眼睛,生就重瞳异相。 那是姜某人有可能遇到的对手…… 楚国的内府境天骄,项北。 盛雪怀的目光在夜阑儿身上扫过,丝毫不因为双方巨大的容貌差距而有什么自卑之类的情绪。 他就是以审视对手的眼神,看了过去。 然后转西。 西面看台正中间坐着的,是秦国的几个天骄,还有领队的霸戎军统帅章谷。 盛雪怀的目光落在黄不东身上。 这是一个“面相老成”的天骄,明明是三十岁以内,二十多的年纪,偏偏长得像个小老头似的,坐在那里,半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 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 这大概是全场最没有斗志的天骄了,也非常地没有年轻的感觉。令人很想要查验一下,他是不是真的不到三十岁。 旁边的霸戎军统帅章谷,脸上端正温和,极具名将气度。暗暗用神魂之力,刺了黄不东一下。 黄不东一个激灵,直起腰来,脑袋左右晃动:“咋了!” 章谷微笑着道:“要不然你回去休息一下?” 黄不东起身就准备走,但好歹反应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又讪讪地坐下了。 还非常自然地抬手,跟看过来的盛雪怀打了个招呼。 盛雪怀笑着点点头,把目光移往下一位天骄。 荆国的慕容龙且,是一个面容冷酷的男子,浑身上下带着生人勿近的味道。 对于盛雪怀的审视目光,他是冷硬地撞了回去,就差直接开口说:“挑战我,我马上送你回去。” 盛雪怀没有回应这种挑衅,他的目光继续移动。 有“现世神使”之称的苍瞑,戴着一个大斗篷,把面容遮得很严实。他手持一本经卷,全程在那里打坐,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不关心。 盛国天骄盛雪怀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计昭南身上。 无双之风姿的计昭南,也一直是环形看台上的焦点之一。 面对盛雪怀挑选对手的眼神,计昭南既不轻蔑,也不重视,只淡淡地回看于他。 就如牧国天骄会在正赛中优先挑选盛国天骄来打压一样,从盛国的角度来考虑,盛雪怀要选择的对手应是苍瞑无疑。 他装模作样地审视,实在是不怎么有趣。 因而荆国慕容龙且的眼神才那样不留情面。 但盛雪怀的视线,就在计昭南身上停下。 第三百八十八章 如此计昭南 这是八座演武台中的甲字号台。 盛国盛雪怀对齐国计昭南的这第一场挑战,便作为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选拔赛的开幕战。 对于慕容龙且、夜阑儿等顶级天骄来说,接下来的几场选拔,都可以不看。但有计昭南参与的这一战,他们是绝不能错过的。 天下六大强国,从来彼此为对手。 未披甲的计昭南,只穿一身霜色劲装武服,很好地勾勒出千锤百炼的线条。 宽肩长腿,猿臂蜂腰。雪白长枪,如一束月华,流动在他手中。 只往演武台上一站,便是全场焦点所在,有风姿无双。 两人相对,再无言语。 冼南魁宣布了决斗的开始。 而一点雪白色的亮芒,已经炸开在演武台中央! 与其说那是枪尖。 倒不如说是一个雪白色光点炸开的过程。 一切发生得明明很快,但那个光点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炸入每个人的视野中……这过程,却如此清晰。 这是一种清晰、具体,直指生命尽头的快。 它仿佛在提醒你,你的生命是如此短暂。 举座皆惊。 一枪至此已近道!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高潮。 这样的一枪要怎么接? 而盛雪怀抬头。 五短身材的他,需要仰视,才能对上计昭南的视线。 其貌不扬的他,在抬头的这一刻,忽然间神采飞扬! 朦胧清光,凝成仙鹤之状,绕其人而舞。 盛雪怀如仙临凡,一时出尘。 有一种人物风流,是可以叫人忽略五官的。 有歌声。 有人悠然长歌。 其声曰——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看台上姜望眉毛一挑。 这神通,他曾见过。 与他同坐在看台上的重玄遵,则应该更是熟悉。 此为【狂歌】神通,谢宝树曾施展于太庙前。借此驾驭道术,所发皆为超品,声势浩大。 神通为修者所有,机缘所生,因人不同。 学儒则成儒,修道则化道。 在谢宝树身上,是文气冲霄,狂士高歌。 在盛雪怀这里,那狂歌之“狂”,已从愤俗自傲,变成超然世外。 一者傲人,一者傲世。 姜望一直知道,那悬于内府穹顶的神通种子,在修行者的精心灌溉后,终会有开花结果之日。 但还是第一次如此具体地看到,神通种子开花结果后的变化。同样的神通,在两个人的手里,有完全不同的风貌。 在悠长的歌声中。 一只清光凝聚的大手,压得尘风鼓荡,如天外探来,覆于计昭南头顶。 此为“仙人抚顶”,却不是授长生,而是断长生! 狂歌本是增幅道术威能的神通,在谢宝树的手中,令他随意一门道术,都有超品之威能。 而盛雪怀施展开来,直接以神通之光显化道术,碾压对手。 已分不清哪是神通,哪是道术,又或本为一体,各自无分。 此掌甚巨,若非演武台有特殊禁制,台上空间实际广阔非常,都根本容不下这仙人之手。 但这一只手压下来,明明只在计昭南头顶,却已经盖压了整个演武台。 此是天塌之势,避无可避。 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盛雪怀不理会那临至身前的一枪,而是直接攻击计昭南,攻敌之必救,迫其回枪。 若不回枪,则一同赴死。 由此可见,盛雪怀虽然奋勇挑战计昭南,但并不是狂妄无知。他深知自己跟计昭南有着差距,故而绝不肯跟着计昭南的节奏走。 而是一开始就勇悍非常地选择以命相搏,用这种亡命的打法,争取胜机。 比神通、比战斗技巧……比什么都可能输一筹,但唯独生死,任何人都是平等的。 对于弱势方来说,“平等”即是胜势。 此非莽夫之勇,而是天骄之智。他不是头脑发热,闷头拼死,而是冷静审视,追逐胜机所在。一旦确定,则生死不计。 而计昭南…… 不回枪! 他右手抬枪直刺,身如蛟龙入海。 那仙人之手压下来的狂风,已经搅乱了他的长发。 而他那寒星一般的眸子,只盯着盛雪怀的咽喉,就连一次眨眼也没有。 那一掌按下来他也会死。 但他还是往前。 且人更疾,枪更快。 一往无前! 盛雪怀要同归于尽。 那他就同归于尽! 谁都知道,计昭南是更强的那一个,他有更多的选择。 他本不必如此。 绝不该如此! 但他就是这样选了。 “不,不是同归于尽。”看台上,重玄遵带着一点惊叹的情绪说道。 而坐在他旁边的姜望,也深以为然。 虽说场上是同归于尽的形势,但计昭南更强。那么即使是一起死,他也是后死的那一个。 在演武台上,后死,就意味着胜利。 所以说计昭南的选择不是同归,而是争胜! 或许有些人在更强的时候,会追求更体面的胜利。 但计昭南不同。 他只追求胜利。 最快,最直接,最干脆的胜利。 毫无疑问,盛雪怀做出了错误的决断。或者说,他的决断并没有错,在各种意义上都是令人惊叹的表现,但计昭南,让它变成了错误。 盛雪怀不仅没有用决死的勇气挣脱出胜机,反倒自己为计昭南的胜利增加了筹码。 他不怕死,但他不想就这么输,所以他不得不变招。 那长歌之声顺势一变,歌曰—— “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 仙人之手顿时散去,化作流光。 神通之光倾泻而下,又席卷怒涛,自怒涛之中,跃出一尾巨鲸来。 此鲸张开巨嘴,欲吞天下。 也将那一点刺来的寒芒吞没。 海域唯在东。世间安有北海? 无非狂歌矣! 狂者妄也,往往不可能。 而狂歌神通在盛宣怀这里开花结果,任意显化超品道术,竟有几近妄言成真之能! 但。 那只摇头摆尾的巨鲸,若非演武台特殊的空间禁制、真身脱出几乎可以填塞整个天下之台的巨鲸…… 有一点雪白的光,自其体内,透射了出来。 那是无可阻挡,不可能被遮住的光。 是独属于计昭南,独属于韶华枪的锋芒。 这一点光彻底耀开之时,整头神通之光所显化的巨鲸,这几有玄阶威能的超品道术,竟然崩碎。 像一个泡影,在计昭南的枪锋前,如此不堪。 又有狂歌曰—— “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 有人长啸—— “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 自盛雪怀的心口,探出一只色泽亮丽、三足翠羽的青鸟。 自那虚无的空中云里,五色的云鹊儿高歌着飞落。 盛雪怀的道术出神入化,简直堪为教典。 这两门道术,都有玄阶威能,根本不容忽视。 而在那朦朦胧胧的神通清光之中,一点雪芒乍现。 五色的云鹊儿在半空就碎灭。https:/ 云灭,鹊灭,空间灭,距离灭,神通清光灭。 计昭南纵枪的身影再次出现,已近盛雪怀! 一切的防御,一切的阻拦,都是泡影。 这是怎么可能被挡住的一枪? 雪芒点上青鸟之喙。 韶华枪长驱直入,点碎青鸟,也扎进盛雪怀的心口。 计昭南单手推着枪,凌空纵落一枪,将盛雪怀扎倒在地。 雪白枪身钻透盛雪怀的心口,扎落演武台坚实的地面。 这一枪看起来如此简单、干脆、直接。 但只听得—— 轰!轰!轰!轰!轰! 那是枪芒与演武台禁制,在一瞬间发生的千百次碰撞。 是这传承古老的演武台,在韶华枪的压力下,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声响! …… …… …… ps: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 “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 “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 都出自李白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第三百八十九章 犹记否 如此计昭南。 无双韶华枪! 谁能撄其锋? 盛雪怀的实力,虽然未能完全展现。 但绝对是合格的神临境战力,甚至可以说,表现得相当优秀。 虽然他一开战就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在与计昭南的战斗里,错失一手。 然而从头到尾,计昭南也只出了这一枪! 哪怕是看台上的盛国副相梦无涯,也无话可说。 齐国计昭南,对战机的把握,简直令人震怖。尤其可怕的,是他的果决自信。 面对盛雪怀同归于尽的打法,任何对手恐怕都要掂量一二。 而计昭南在第一时间,就断定了这同归于尽的最后结局,笃定自己会晚一点死。毫不犹豫,毫不避让,就那样单枪前赴。 这是何等样的自信? 起手便赢了! 大部分观战者,大概也只能看到那奇幻的道术变化、灿烂的光影,以及惊艳的枪锋。 当然仅仅如此,也已经足够精彩。 但作为当世真人,梦无涯看到的更多,也更深刻。 这一场战斗里,最精彩的部分,其实恰恰是大部分观战者看不见的、灵识层面的交锋。 修行者开拓头部海(元神海),神魂归元化神,元神坐镇蕴神殿中,掌控人体宝藏,四海贯通,就此成就神临。 神魂之力外显于世,凝练如一,即为灵识。 所谓“我如神临”,神临修士在自己灵识所覆盖的范围内,真就有如神祇! 而方才的那场战斗里。 在计昭南一枪点破丹心青鸟的同时,盛雪怀铺开的灵识瞬间席卷,他酝酿多时的道门神魂杀法,结成足称恐怖的怒海,就要反夺胜机。 但计昭南这一枪,灵识与道元混同如一,集力、术、势于一体,贯彻所有。 在神通【破阵】的推动下,先破丹心青鸟,继而点碎盛雪怀的神魂杀法,钻透心口。 具体表现在外,也就是计昭南一枪扎来,将盛雪怀扎倒在地罢了。 最后这一段,看起表象来是如此简单。 然而这演武台作为天下之台,历届黄河之会的天骄都于此交锋,防御力何等惊人?这样的演武台,都险些被已经贯穿过盛雪怀的韶华枪所击破! 此枪当真无双。 梦无涯没有替盛雪怀认输,因为冼南魁已经到了台上。 “此战胜者,齐国,计昭南!” 他一边保护着盛雪怀的残躯,一边高声宣道。 计昭南的表情依然是平静的,没有得胜后的欢喜,也没有击败对手的得意。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结果了。 唯独是冼南魁已经宣布了结果,因而他才将韶华枪收回。 枪头、枪身,依旧洁白如霜雪,未沾染丝毫血迹。 他提着长枪,什么也不说,如来时那般,走下演武台,直接往六合之柱外走。 吾只为争魁而来,出一枪,好叫天下看! 此枪犹记否? 而环形看台之上,亦有很多人起身离座。 计昭南枪挑盛雪怀之后,便是剩下那十六名天骄的战斗了,十六人,竞争两个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正赛名额。 虽则他们也都是三十岁不到就成就神临的顶级天骄。但很大一部分人留在这里,就只是为了看计昭南的初战罢了。 “这就是破阵神通吗?”姜望感叹不已:“计将军最后那一刺,真是令人惊叹。” 虽然在点将台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识过计昭南的枪。 但彼时在重玄褚良的强力镇压下,计昭南根本不曾完整出过一枪。其人所有的进攻,都在进攻之前,就已经被瓦解。同一起挨打的重玄遵、姜望没什么两样。 唯独结合此时的战斗,姜望才能真正感受到,当时在点将台上,计昭南未能刺出的那每一枪,到底代表了何等令人惊艳的力量! 也由此,加深了对凶屠重玄褚良的理解。 “此神通号称‘碎甲裂兵,必破敌阵’,自不是浪得虚名。”重玄遵道。 他看了姜望一眼,有些惊讶的样子:“没想到最后那一枪的灵识交锋,你也看得到。” 姜望笑了笑:“你不也未成就神临,没有开辟元神海么?” 这当然是不一样的。 外楼境建立星楼的过程中,就需要锤炼神魂之力了。而在内府境就拥有强大神魂之力的修士,却是少之又少。 不过身边这少年,毕竟是同境击败王夷吾的天骄,有些殊异,也是应当。 第三百九十章惊喜 姜望和重玄遵并肩出了天下之台,将高耸入云的六合之柱抛在身后。 乔林等天覆军士卒,则默默走在后面,为二人倚仗。 他们是就近离开,倒与计昭南走的不是一个出口。 两个人边走边聊,就一些修行上的问题,也算是聊得不错。 之前一起在点将台修行五天,两人几乎没有说过话。来了观河台后,倒是偶尔会聊几句。 并不是说他们俩关系就怎么好了。 只是如曹皆所说,身在战场,便为袍泽。 在这观河台,他们是统一战线,代表齐国与其他国家的天骄为战。等回了临淄之后,该争的还是会争,该计较的事情还是要计较。 姜望是去过迷界厮杀的,重玄遵出身名将世家,自然都懂得这个道理。 两人一个白衣飘飘,一个青衫带剑。 一个风华绝代,一个宁定从容。 都是绝顶天骄,自然风姿不同。便是在这天骄云集的观河台,也是极亮眼的存在。 一路边走边聊,频频引人回顾。 “计昭南的那一枪,绝不能避,应当……” 重玄遵正说着,停下了步子。 前面有一个人,熟人。 一身春死军的墨绿色军服,被极高的身量撑着,长脸高鼻深眸。 身上风尘仆仆,战场杀气未消。 就那么站立在人来人往中。 像一支旗杆插在那里。 当他的眼神投过来时,那种目空一切的骄傲才隐去。 然后便愣住。 同样愣住的,还有重玄遵和姜望。 “他们怎么在一块?” “这也太突然了?” “我应该再看几场较选的……” 三人大概是这样的心理活动。 沉默凝固了片刻。 重玄遵和王夷吾几乎同时开口。 “你不是说不来?” “我师父不让来,我偷跑来了。” 然后又同时闭嘴。 “那什么。”姜望颇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对重玄遵道:“我先回去了。” 王夷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放心,我这次来,不找你的麻烦。我辈军人,国家大局为重。” 这话倒是暂时讲和的话,就是听起来,怎么听怎么不舒服。 这个姓王的真有意思。 不知道的,还以为上次是我输了,现在特别怕你呢! 我理你了吗?你就蹬鼻子上脸? 第三百九十二章 君临 七月十一日。 浩浩荡荡的长河,自西极之地,一路奔涌至此。 经天马高原,泥沙俱下,造就了这样一截浑浊的河段。 观河台上的这些人,是亲眼看着黄河河段的水位,一天天地涨了上来。 古老厚重的狻猊桥,高大雄阔,可容数十辆战车并行。平日里如天桥横跨深渊,河流在桥下几十丈的地方温顺缓行。 而如今,水面已经接近桥面。 怒涛日夜不断地撞击着桥身,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仿佛恐怖巨兽在日夜咆哮。 坚固如狻猊桥,也有一种随时要被拦腰截断的危险感觉。 没有亲见的人,是难以想象这一幕的。 比河流奔涌更坚定的,是时间。 黄河之会正式开始的这一天。所有参赛的天骄,所有的观礼者,都聚集在一起,走进了六合之柱里。 古老的法阵经过一代代的修补、升华,在今日仍然发挥着作用。 环形看台上,几乎有无限的座位,已经坐下了密密麻麻的人,仍然有巨大的余裕。 姜望、重玄遵、计昭南,作为齐国参战天骄,单独坐在看台最前面的位置。 唯有曹皆陪着他们就坐。 两队天覆军士卒作为仪仗,拱卫周边。 重玄胜、李龙川他们,则坐在更后面一些的观礼区。自然,跟王夷吾是不在一处的。 “今日正赛,可能要先打外楼场。”曹皆提前说道:“重玄遵你做好准备。” 姜望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昨日的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选拔赛,打得非常激烈。 第一个决出的正赛名额,是宋国天骄,号称“六艺皆达”的辰巳午。 问题出在第二个正赛名额上。 倒不是这一场决选有什么猫腻在。主要是它打得……太久了。 最后的决选从下午开始,辰巳午那一场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就结束了。 而另一场,一直打到了今日清晨,正赛都要开始了,才决出胜负。 神临强者金躯玉髓,生命力远超凡胎时,防御力更是恐怖。 遇上两个实力相当、谨慎稳健的,打上个几天几夜也不稀奇。 丹国的张巡足足磨了六个时辰,才以微弱的优势击垮对手。 若非马上要开始准备正赛,他们再不结束,就要被强行判定胜负了,这场决选说不定还有得打。 如此一来,丹国内府场、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都打进了正赛,尤其后者,更是让丹国人沸腾。 三十岁以下的神临修士有多难得? 丹国不仅出了一个,还打进了黄河之会的正赛。可以被视为天底下最强的八个年轻天骄之一。 这种程度的天骄,说一声真人可期,不会有任何人质疑。 对于常年面对秦国压力的丹国来说,这当然是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 河谷平原的哀鸿,至今还在那里彷徨。 丹国若不自强,何以为继? 无疑张巡、萧恕让他们看到了希望,这两位天骄,也毋庸置疑成为了丹国人的骄傲。 不过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拖延到今日的后果…… 就导致内府场最后的那个名额,没能决出来。 依照传承的规矩,内府场、外楼场、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都要分开确定名单。 本来是准备张巡他们打完,就举行白玉瑕他们的决选。 但前者一直拖到今日早晨,后者就没了时间。 内府场最终名单都没能确定,自然不能第一个开始正赛。 好在这种情况亦有先例,无非只是调整正赛的顺序,并不影响黄河之会本身。https:/ 在往届,甚至也不乏诸位帝君心血来潮、让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先开赛的情况。 对于曹皆的提醒,重玄遵只是笑了笑:“我的准备,在临淄就做好了。” 曹皆也笑:“那我拭目以待。” 何止是曹皆呢? 姜望自己也都非常期待重玄遵的战斗。 很想看看这位夺尽同辈风华的白衣公子,在这列国天骄齐聚的观河台,是否还能盖压一切。 他们此时是战友。 他也视重玄遵为以后的对手。 计昭南坐在姜望左边,没有什么表情,只静静看着演武台。 看台上不同的人议论着、沸腾着,为自己亲近的天骄激动着。 而就在某个时刻,六合之柱围成的横面,那飘渺玄乎看不真切的横面,忽然间固定下来,变得清澈、干净、透亮。 像一面面巨大的镜子,拼接在一起,构成这个接天连地的圆柱形幕墙。 轰隆隆! 波涛汹涌的声音,滚滚而来。 姜望抬头看去,在这“镜幕”之上,看到黄河浩荡、浊流急湍。 四周镜幕,映照的是观河台下的长河! 水位在疯狂地上涨。 横贯数万里的伟大河流,像巨龙一样翻过身来! “陆地瀚海”似要反倾,淹没这个它哺育了无数年月的世界, 那种侵吞一切、灭世般的感受,非亲见不能体会。 身具超凡之力的人们,在这样的画面前,也只有深深的无力和惶惑! 狻猊桥和霸下桥,镇在黄河河段两头的、具有伟力的古老大桥,终于被咆哮的黄河所淹没。桥面与水面已齐平! 就在这个时候,所有的镜幕全都消失了。 看台之后已是空空荡荡。 远空、流云、黄河咆哮的浊浪…… 都在视野里铺开。 坐在看台上的人,仿佛能够感受到四面八方吹来的河风。 六根参天的古老石柱,就有六个截面。 它们像是这六合之柱在天地间框住的“窗”,列国天骄、所有观礼者、各国将士,都在“窗内”,窗外即是整个现世。 而后姜望看到,就在他对面的位置,他所对应的那个、容纳一整片天地的“窗子”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那是何等伟大、庞巨的身影? 几乎顶天立地,与六合之柱齐平! 即使姜望穷极目力,也只看得到一个半身。 只看得到紫色的龙袍,如天幕垂下。 曹皆立即起身站立,姜望、重玄遵、计昭南也不敢怠慢,一齐起身,深躬为礼:“帝君!” 非止于他们所面对的这一个“窗”,六合之柱围起来的所有六个“窗子”里,都出现了这样一个巨大的身影。 无法看清他们伟大的面容,只能看到他们的龙袍一角。 是赤色的、红白青三色混杂的、玄色的、混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且缀有十三颗星辰的、天青色的。 分别代表楚帝、景帝、秦帝、荆帝、牧帝。 整个六合之柱内,所有的人全部站起。 无论是不是为这六位伟大存在所统御,全都躬身。 齐齐礼道—— “帝君!” 空间仿佛凝固了,黄河愤怒的咆哮也已经静止。 有一种古老的力量在复苏。 那神秘而久远的气息,令在场所有人,都有顶礼膜拜的冲动。 仿佛亘古的岁月流经现世。 而掌管现世最高权力的六大帝君,已驾临! 第三百九十三章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 天下六大霸主国的帝君,以法相降临观河台。 他们各自立在两根六合石柱的中间,仿佛与六合之柱一起,支撑着天穹。 红白青三色龙袍的主人开口道:“承人皇之遗志,继先贤之德行!” 其声宏大,如彻天地之间。 它响在观河台,却又滚滚而远,仿佛在向整个现世,传播伟大的意志。 “时,道历三九一九年七月十一日……” 此声道:“景!” 另一个极具威严、如立天地之规的声音接道:“秦!” 继而是在秦帝旁边的、严肃、强大、似铁骑突出、刀枪林立的声音:“荆!” 而后是一个辽阔无垠的、高渺如在云端的女声:“牧!” 紧接着是一个贵不可言、仿佛生来就至高无上的伟大声音:“楚!” 绕过一圈,最后是一个深沉似海又威严如山,雄括万事、不容阻挡的声音:“齐!” 这六个伟大的声音,各说各话,但汇成一声—— “于此镇长河!” 这六个伟大的声音,是天南地北,囊括六合八方,来去滚滚。 伟大的力量降临了。 六尊顶天立地的巨大法相暂时隐没,六合之柱围起来的“镜幕”又再次出现。 人们通过这镜幕看到,那浊流急湍、咆哮奔涌的黄河河段上,缓缓凝现一方大玺。 此玺下有六面,乃为六合。 每一面都浮雕着山河万里,锦绣人间。 此玺上为九龙,龙尾立于底座,龙身贴在一处,九只龙首,围捧着一颗大日。云九小说 底面刻有八个道文大字,曰——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 这是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 传说中人皇配六合之宝,以之镇压八方,此为其一! 而一般修士根本看不到,哪怕神临修士也只能隐隐感知的是—— 自东域、南域、西域、北域、中域,所有人族足迹踏遍的地方,所有人烟袅袅的地方…… 隐隐绰绰的力量,星星点点般汇聚,聚少成多,初似细水长流,再如大江奔涌,最后浩浩荡荡! 那渺小的,可以如此伟大。 那微茫的,可以这样雄浑。 汇聚了无穷无尽的伟大力量,都在向观河台涌来。 山河万民,天地一心。 这是人道洪流!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愈来愈清晰,六面浮雕的万里山河,也越来越灵动。 在六位帝君的伟大力量操纵下,这方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缓缓印落。 “嗟夫!以长河为宣纸,以天地为大印……” 当年那位儒门先贤的祭文似乎响在心底,与长河之涛声同奏。 九龙捧日永镇山河玺就此印下。 触惊涛而惊涛止,印骇浪而骇浪平。 再镇祖河……至少十年之期! “……使风雨顺、山河固、天地宁、万民安!” 不知是否错觉,姜望仿佛听到一声哀鸣。 声闻仙态可以作证,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声音”。 这一声,更像是灵魂层面的某种共振。 如观秋叶落,而倍觉寂寥。 像是整条长河的颤抖。 但这淡淡的“哀声”,也随着黄河河段波涛的平复,渐而消散了。 在“镜幕”之中,看得到水位在飞速下降,一丈、两丈、三丈…… 很快两座古老的龙子镇桥,又重新如横高崖。 长河变得如此平缓、温柔,仿佛只是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而古老的桥面上滴水不见,消逝无痕。 天下之台内,人们陷于一种巨大的感动中。 在那已经无法详细考据的远古时代,人族哪有立足之地? 黑暗与岁月一样长久。 在漫长的历史里,是一代代先贤披荆斩棘、搏风击浪,是一代代人族血战不休,方将这“现世”,变作“人间”。 永镇山河的,从来不是什么六合之宝。 顶天立地的,也从来不是什么撑天之柱。 而是“人”。 是一个个前赴后继,一个个舍生忘死的“人”。 人之一字,立于天地矣。 围于四方的“镜幕”,再一次消失了。 那六个顶天立地的伟大身影,再一次出现。 像是六个参天的巨人,俯瞰六合之柱内、人族天骄的盛会。 这是黄河之会的正赛,是现世年轻天骄最巅峰的盛会。 列国天骄齐聚于此,谁能天下扬名? 所有人都坐在看台上,屏息等待大会的开始。 枣红脸庞的冼南魁全身披甲,立在甲字号演武台下,并没有出声的意思。 主持黄河之会的正赛,即使是神策军的统帅冼南魁,也稍嫌不够端正。 完全看不到行动轨迹,也不知是如何发生。丙字号演武台上,好像凭空出现了一个道人。 此人穿着一身华贵的金玉错色道袍,道髻以一根金边翠玉簪插起。 面色红润,五官俊朗。 他环视过四周,一一对过六位帝君的高大法相,最后对着景帝微一低头,便是礼过。 “玉京山余徙,见过诸位至尊。” 他面容平静,不见什么气势,但声音有一种极温润的感觉,缓缓流动,仿佛能够抚慰听者的心灵。 “本次黄河之会,由贫道主持。”他说道。 这位来自玉京山的真君强者,伸手对着东方看台一引:“请敖先生入座!” 正东方的看台上,最高处单独有一张华贵大椅。金玉相错,宝石点缀如星辰。 椅背正抵着参天的六合之柱。 这根六合之柱的位置,恰好在景帝与齐帝的法相中间。 所以这张椅子上的存在,也在两位帝君中间。 同样不见什么波动,一个面容看不真切,穿着金色长袍的身影,落在那张大椅上。 虽也是至尊至贵,位在场内所有人之上。但较之六位撑天环世的帝君,难免黯淡了些。 余徙并没有介绍一下的意思,只看了一眼甲字号演武台下的冼南魁,便已经完成了黄河之会相应信息的交流。 而后他说道:“各国外楼境天骄请入场。” 他一步退到了演武台下,声音仍然清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名签已定,各有对手。生死有命,胜负在争。” “请为天下戏之!” 在姜望的右侧,重玄遵从容起身。 嘴角始终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墨染的眸子里,不见半点紧张意味。 他似缓实快,漫步走离看台。 一袭白衣,风华绝代,踏上“庚”字号演武台的瞬间,便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十六名外楼天骄,将同时在八个演武台上开战。 一战定八强。 而重玄遵的对手,也在此时,站到了他的对面。 基于六大霸主国之间的默契,没有半点意外,齐国重玄遵的对手,是来自夏国名门太氏的太寅。 正是战死剑锋山的真人太华之侄孙。 这是一个面貌也算得上英俊的年轻天骄。 面对齐人,是真正的集国恨家仇于一身。 他有愤怒的理由,有仇恨的因果。 但他看向重玄遵的眼神,很平静。 像是面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路人。 此前不识,此时不知,此后也不必记得。 第三百九十七章 否决 交战中的两个人,瞬间就已冲上了高空。 在六根参天石柱、六位至尊巨大法相的环绕下,不断向上。 场内观战的人们,也齐齐抬头,望向天穹。 在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出来,整个“天下之台”内,同时开始的四场战斗里,关注他们这一战的人,直有六成还多! 这是一幕极其绚烂的画面。 甘长安以掌中舞,倒推着斗昭往天穹去。 速度快到空气都在炸响。 两人之间不断碰撞、炸开的刀气,为因缘刀术所引导,汇聚在穹顶,已经把“天”剖开了裂痕! 而斗昭身不由己地,已往天之裂隙去。 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自那遥远星穹,属于斗昭的四座星光圣楼接连亮起。 汹涌澎湃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流动。 令他灿烂的眼睛里,有了一种毁灭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斗昭握刀的手忽而一错,天骁刀的刀锋,被恐怖的力量所推动,猛然将掌中舞的刀尖往旁边一带! 刀尖错开了! 但甘长安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 因缘刀术,岂是这么好让? 他的刀尖明明被荡开,而他仍然往上刺,这一刀按理说本该与斗昭错身而过…… 但却贴上了斗昭的腹部! 因缘莫让! 嘀~嗒! 在刀光破碎,“天”有裂痕的高空。 一滴鲜血,落了下来。 斗昭的血。 伴随这滴鲜血落下的…… 是“铛”的一声脆响! 斗昭在一刀带开掌中舞的同时,连人带刀,在高空团身一转,再看向下方的甘长安时,眼中已经只剩毁灭的情绪。 而天骁刀随身转过一圈,重重斩落! 妻离子散,何也? 流离失所,何也? 人世之艰难困苦无所依。 非有天灾,必为人祸! 斗昭身周笼上了一团阴影,这让他的面容,显得有些虚幻。但他和他的刀,又如此真实。 以前存在,以后也将继续存在。 但若有人目睹着此时的他,内心也要跟着黯淡了。人生无光,前途晦暗。此生无望,来生也无望。 此乃祸气! 正在旁观此战的姜望,如何看不出来? 当初在青云亭的时候,青云亭宗主池定方为对抗人魔,舍命施展的禁忌道术,便是引动祸气,凝聚了殃祸乌云。 作为云顶仙宫现在的主人,姜望当然也思考过,是否有重现的可能。 按理说,若善福青云对应殃祸乌云,云顶仙宫当年应该有对应平步青云的仙术才对。 不过池定方彼时施展的道术,虽则禁忌,却并不是仙术。 以姜望现在的眼光来看,它也并非术介。虽冠有殃祸乌云之名,但与善福青云有着本质不同。 就跟五仙门对于声闻仙典的探索类似,大概也是后来者的探索变通。 毫无疑问的是,这门青云亭传承下来的禁忌道术,是向名为殃祸乌云的术介靠拢的结果。 只是姜望的确对祸气缺乏了解,因而一直进展艰难。 此时见得斗昭这一刀,恍然有熟悉之感。 如果能够让他好好讲讲,这一刀是如何利用“祸气”的,那就太好了。 若能够对祸气有深刻的了解,借此倒推青云亭的殃祸乌云之术,也就有了思路。再加上如梦令,也未必不能够重现真正的殃祸乌云术介。 对应着平步青云,推导出相关的仙术也就有了可能。 反过来,若能探索出对应殃祸乌云的仙术。多了一份仙术术介的掌控,如梦令也有机会推到更高的层次,让其适用于更多仙术的术介…… 这当然是美好的构想。 也只能是构想。 别说他跟斗昭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交情,就算是真有交情在,斗氏的不传之秘,也不可能给他一个外人知晓。 只能寄望于斗昭多来几刀,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了…… 高空处,斗昭团身一刀,在掌中舞继续突刺前,将其斩开。 甘长安的刀,本是不应该被斩开的。 他以因缘刀术驾驭掌中舞,已经刺破斗昭的腹部,必要洞穿他的身魂。 但天骁刀的刀锋,与掌中舞的刀锋相撞时。 他的精、气、神、意、势,全都崩溃了一瞬。 斗昭这一刀,正是斗战七式第二式,名为【人祸】! 驾驭祸气,杀身杀敌。 人祸之恶,更甚天灾。 甘长安己身为祸,自内而外,瓦解了他自己的刀势。 第三百九十八章国殇 “胜者,楚国斗勉!” 天骁劈落,余徙的声音适时响起。 温润清光流动,覆盖了甘长安的身体。保护着他的身魂,滋养着他的生机。 此时此刻,斗昭还握着天骁刀,天骁刀还嵌在甘长安的脑门里。 鲜血如瀑。 红的白的,已经模糊了甘长安的面容。 但刀已无法寸进。 反而一点一点地,在往外拔。 并不是余徙不能够更轻松地将这柄刀逼出来,而是他一方面要保住甘长安的性命,不使伤势扩大,另一方面,也要保护斗昭,不让自己的“阻止”,对斗昭造成什么伤害。 这是黄河之会正赛主持者,应有的公正。 感受着那股力量的坚决与不可抗拒,斗昭确认自己已经不可能将甘长安劈成两截了。于是抬手拔出天骁刀,轻轻一抖。 刀身上沾着的红白之物,脱刃而出。 虽然未能杀死对手,但他也终是胜了。 对楚人来说,与秦人争杀,大概是比争魁更重要的一战。 此时,名满秦国的绝世天骄甘长安,已经神迷意昏,残身败躯。脑袋都被劈开了一半!在余徙的保护下,才免于一死。 而斗昭屹立在演武台上,一手反握着天骁刀,望着看台上楚国人聚集的方向,双手大张!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什么都不必说。 看台上,穿着各色华衣的楚人,一同唱起了楚国祭歌。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gu)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 从夜阑儿,到项北,到前来观礼的每一个楚人。 有的流着热泪,有的声音嘶哑。 有的面红耳赤,有的紧握着拳头。 他们一齐高唱——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 河谷之战太惨烈,数以百万计的楚人,失去了亲人。 孩子没了父亲,妻子没有丈夫,老人没了孩子…… 他们要复仇…… 他们要雪恨! 楚国人齐齐唱着,唱着摧心断肠的祭歌——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斗昭陡然收刀入鞘,看台上的楚人也戛然静默。 他轻声呢喃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这位力压齐国甘长安的盖世天骄,那双灿烂的眸子里,不知何时,已经滚下两行热泪。 孰能忘国耻? 更添以家仇! 在河谷平原上哀恸的,也有他亲叔叔的灵魂! 现在,能够安息了吗? 这只是开始…… 这只是开始! 秦人固然是咬牙切齿,楚人固然是激动不已。 但悲欢并不相通。 对在场的其他人来说,更重要的还是这场战斗本身。 天下皆知斗战七式强绝无匹。 但真正见识过这“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知道它强,但很难知道,它可以这么强。 在这场战斗里,斗昭一共动用了六式斗战杀法。 其中【天罚】有天威,【人祸】引动祸气,【皮囊败】瓦解血肉,【神性灭】朽败神通之光,【身魂朽】压制神魂,【斩性见我】直指内心。 可以说,每一式都有鬼神难测之威。 的确是姜望生平所见的最强杀法。 甘长安的因缘刀,也是传自真君强者的绝世刀术,但在这斗战七式面前,却也相形见绌。 而姜望更关注的是,即使是强如斗昭,凶如斗战七式,以必杀的决心,也没能在真君余徙的面前杀死甘长安。 足以说明在余徙有所准备的情况下,这件事有多难做到。 所以他一定不能让余徙知道他的杀意。 在不引起这位真君重点关注的情况下,同时把握八场战斗的他,未必就没有疏忽的时候。 到时候不周风一吹,神魂碎灭。余徙难道会为了一个林正仁,耗费多么巨大的代价? 姜望默默思忖着,也若无其事地移动着目光。 斗昭与甘长安的战斗结束了,其它几场战斗却还在继续。 姜望眼睛一扫,发现还有一场战斗,比斗昭这一战结束得更早。 那是一个长发箍成一束,眉似秋刀、眸光明亮的男子。 其人腰间佩剑,穿着简单朴素的武服,身形挺拔,立在丙字号演武台中央,静静看着左侧演武台的战斗。 而他身前不远处,只余一滩血迹,对手应已是被人抬走救治了。 姜望先前已经知道,这就是魏国那位游侠儿,燕少飞。 被他早早击败的对手,便是越国的革蜚。 据说这个燕少飞出身寒微,既无名师,也少资源,是靠自己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在魏地声名极著,拥趸甚众,是豪侠一类的人物。 他能一路走到现在,击败越国名门出身的革蜚,坐稳黄河之会四强位置,当然称得上实力出众。不过在很多人看来,也是运气使然。毕竟不是谁都可以那么好运,一路都碰不到霸主国天骄。 若是景国外楼境天骄不弃赛,十六强时就应该会指定他了…… 来不及过多观察其人,顺着燕少飞的目光,姜望也看向他左侧的那场战斗。 那是重玄遵与牧国天骄那良之战。 场上重玄遵的日轮高悬空中,光芒遍照。 依然白衣飘飘,在重玄秘术的作用下倏忽来去,亮眼极了。 看台上多半的目光,也都聚集在他身上。 而身形瘦小的那良,双手戴着一副锋利的铁爪,半弓着身体,不断发起进攻。 场上竟然是他压着重玄遵在打! 他的动作很不漂亮。 就是双足一弯,然后弹起跳跃。简陋得有些好笑。 但是看到他跃起的速度,没人能够笑得出来。 他几乎是足尖刚离地,铁爪便已落在重玄遵身前。 他的爪法也很不美观。 像饿狼扑食一样,只有最原始的凶狠,而无半分美感。 但他在日轮的照耀下来去如电,他的铁爪一次次扫飞日轮。 以重玄神通配合重玄秘术,瞬间千百次探索四周的重玄遵,能够在鲍伯昭、朝宇、谢宝树三人围攻下来去自如的重玄遵…… 竟然有些避之难及! …… …… …… ps: 1,“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九歌·国殇》屈原 2,我希望让黄河之会上的每一场战斗都精彩,配得上【列国天骄之会】这个名头。 每一场战斗的设计,每一门神通的构想,每一个招式,每一位天骄的人物塑造…… 能更这么多,我已经尽力了。 明天的更新随缘吧。 第三百九十九章近神之躯,天府之威 位在王帐骑兵的那良,在草原上亦是有着传奇经历的天骄。 牧帝曾亲切地称其为“狼孩”。 草原上,狼、鹰、马,都是具有神性的。 狼孩这个称呼的分量,也就可想而知。 当然,从这个称呼里体现的、牧帝的亲近,才是更让人在意的事情。 那良与齐国重玄遵这一战,已经进行一阵了。 从场面上看,是那良牢牢占据了上风,几乎是追着重玄遵在打。 不过交战的双方都很清楚,这还只是热身而已。 彼此来去地攻伐。 说起来,也不过只是…… 完成了试探。 那良在急速地弹冲之中,猛然侧头,与操纵引力斥力倏忽转移的重玄遵对视。 一脚踏在空中,竟然发出踏在地面上的那种闷响。 身形随之移动,戴着黑色铁爪的右手凶狠撕落。 这一爪,不同之前。 那只漆黑的铁爪上,在此刻亮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光点,如星辰亮在夜幕。 隐隐形成一个狼首的图案。 屹立于遥远星穹的四座星光圣楼,与这狼首图案遥相呼应。 星力丝丝缕缕,绕在铁爪之上。 于是此爪骤然加速。 几乎是星光一亮,狼首图一显,爪尖便已与重玄遵的鼻尖擦过! 之所以只是擦过鼻尖,是因为重玄遵在极速的身形变幻之中,还及时察觉到了危险,以斥力将自己往后推开数寸。 但那良反身便是一爪,又临面门! 重玄遵牵引重力,再次避开。 引动星楼之力的那良,速度暴增,杀力愈强。 但真正恐怖的,其实是他踏足虚空,却踩出的、一声接一声的爆响。 此为神通,【御气】。 那无处不在、不可或缺的“气”…… 为其所用! 凭借着对“气”的掌控,那良在空中不断跳转,随心所欲地变幻方位,以种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向重玄遵发起一次又一次的进攻。 一时之间,寒光笼罩演武场。 战斗瞬间进入了高潮! 超凡修士只要推开天地门,就能够肉身飞行。 但在空中折转往复,依靠的是自身的动力。是源于气血的肉身力量,更是通天宫中,道元之力的推动。 在空中倏忽上下左右的战斗,对很多修士来说,只要经过长时间的刻苦锻炼,就都有机会做到。 就像哪怕是没有超凡的普通人,成年后也能在平地上自如奔跑。 但即便是超凡修士,若想如那良这般“自由”,在空中以恐怖的速度、完全违背直觉地运动,在没有特殊手段的情况下,则几无可能。 绝大部分的外楼境修士,仅凭自身道元之力的推动,不足以施加这样强的动力。甚至肉身也无法承受内外如此激烈的撕扯。https:/ 有趣的是,恰恰那良此刻的对手,就是一位有着特殊手段的天骄。 以重玄神通配合重玄秘术,一瞬间千百次的试探、变幻,重玄遵堪堪在这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下,做出种种精妙的反应来。 星缘天狼爪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寒光,那良微弓着半身,脚下踏出声声闷响,如孤狼在原野纵跃猎食。 而白衣飘飘的重玄遵,操纵重玄之力,翩跹似舞。 又有灿烂耀眼的日轮,绕身而转,时不时与星缘天狼爪发生碰撞。 两道人影在空中急速交战,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简直叫人眼花缭乱。 这种诠释速度的巅峰对决,也让人沉醉! 看台上的黄舍利,甚至是忍不住惊叹:“好英俊,好美!” 坐在旁边的骁骑大都督夏侯烈,默默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在看什么呢?你在给谁鼓劲?你是哪国人? 黄舍利反应过来,赶紧往中山渭孙和范无术那边看过去,倒像是自己只是偶尔恍了一下神。 还装模作样地沉吟道:“唔,渭孙哥这一招真漂亮!” 一俟夏侯烈收回眼神,她又忙忙地把视线移回齐牧两国天骄之战。 那个天天端着架子装风度的家伙有什么好看的啊! 从计昭南到重玄遵…… 果然美男子就应该披麻戴孝。 白衣飘飘真养眼! 齐国天骄真不错! 为了好好欣赏重玄遵,她连斗昭对决甘长安都没看。区区一个中山渭孙,岂能动老娘心神? 夏侯烈拿她没有办法,只要这姑娘不明目张胆给别国天骄喝彩鼓劲,他也就当做没看到了。 黄舍利就这视线一挪的工夫,场上的战斗形势,就又已经发生了变化。 穿梭的寒光与日轮之光漫天乱钻。 那良在极速的进攻之中,踏足半空,一个倒挂旋身,猛然一爪,盖上了重玄遵的面门! 而重玄遵极其潇洒地一抬手,摊开五指,横在面前,日轮倏忽贴在掌心,恰恰与铁爪相撞。 锵!! 发出如此激烈的金铁之声。 那良直接一记膝撞,膝前的空气瞬间凝聚成肉眼难见的半透明尖锥状,御气为锥,顶膝而杀! 也恰在此时,重玄遵整个身体,自头部以下,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拉起。 他的脸和他挡在面前的手,还在原处,日轮还在拦着那良的星缘天狼爪。脖颈以下却违背常理地飘起。 整个人形成了一个倾斜的角度。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拎着他的腿,将他抬了起来。 恰恰避过那良这一记糅杂御气神通的膝撞! 而吸力还在继续,重玄遵用重玄之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直接顺势完成了一个倒翻。 伸手在日轮上一撑,整个人拔空而起,星光绕体,重玄之力加持,踏破空气,一脚踩了下来,踩在日轮上!发出恐怖的震响。 不过在此之前,那良在膝撞落空之时,小腿就已经弹出,踩在有如实质的空气上,于沉闷的踏声中,整个人极速后撤。 重玄遵踩着日轮下坠的时候,他已经撤爪脱离。 日轮坠空! 这种精彩绝妙的攻防转换,非止这一个瞬间,而是时时刻刻在发生。 唯独不同于之前的一点是,那良这一次的撤离,没有成为下一次进攻的叠势。而是真的一脚蹬远,跟重玄遵拉开了距离。 或许已是意识到,这种程度的进攻,并不能够击倒对手。 此时此刻,倒飞的他,与翩然下坠的重玄遵,眼神再次对上。 他的一双眼睛,已经如狼一般,发出惨绿的幽光,令人心惊! 姜望是见过绿眸的,并且印象深刻。 但尹观入邪后的绿眸,与那良的绿眸完全不同。 尹观的绿眸,是妖异邪恶,混杂了几乎所有的恶意。 那良的绿眸……只有极端的残忍。 在关乎苍图神的传说里,狼代表的力量有两种,其中一种就是神罚,是残忍的力量。 在苍图神庙的教义里,也有鞭笞罪人之后,让饿狼吞食的传统。 此时此刻,那良眸发惨绿幽光。 两对獠牙,分别翻出了上下嘴唇。惨白色的獠牙,流动着莹莹的光。 唯独他的身形,还是那般瘦小。 微弓着,像一头潜在黑夜里,伺机猎食的瘦狼。 越瘦的狼,越凶狠。 因为它饿。 就在那良看向重玄遵,獠牙骤然翻出的同时。 绕在重玄遵身周的、灿烂夺目的日轮,骤然熄灭! 在独属于他们两人的演武台上。 黑夜降临了。 这是那良的第二门神通,【永夜】。 夜晚与烈日不能共存。 毫无疑问,重玄遵经历多次消耗的日轮,迅速被那良的永夜神通压制了。 这神通似于无光,但与无光神通不同。 鲍伯昭所掌握的无光神通,是湮灭所有的光,与江离梦的司曜正好相克。谁能占上风,只看神通的主人谁更强势。 而永夜的效果便如其名,就是制造长久的夜晚。 乍听之下这神通似乎十分无力。 所有的修行者都有在夜晚战斗的能力,夜晚对于超凡修士,根本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负面影响。 因而“长久的夜晚”,好似形同虚设。 但夜晚本身,即有真正的力量。 只是并非所有的修行者都能够发掘。 譬如迷界丁未浮岛的符彦青,他的弄影神通若是在晚上施展,何止是“可怕”二字能够形容? 这也只是夜晚诸多力量之一罢了。 黑夜是什么? 是人类沉睡之时。 大部分普通人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哪怕是超凡修士,夜晚也多用于潜修、打坐、冥想。 万籁俱寂,此心游神。 夜晚是更适合修行的。 而这样的、对于人类来说意味着安静的时刻。 也是另外一些生命…… 复苏的时刻。 在黑夜之中,出现了一双又一双绿幽幽的眼睛。 是狼眸。 一匹又一匹的狼…… 或者说狼鬼,出现在演武台上。 古老的禁制让演武台上的空间如此广阔。 但那些狼鬼,是如此之多。 密密麻麻,不断增加,那一双一双的眼睛,仿佛是天上的繁星! 几乎把演武台铺满,将重玄遵,围在其间。 曾经神道大昌的时候,也是鬼道极盛之时。 所谓“神鬼不分家”。 牧国是唯一的一个,以神道为主要修行流派的当世强国。 说到养鬼役鬼,牧国的修行者才是行家! 当然,穹庐山上的苍图神庙,是以神道为主的。 养鬼役鬼是另外一派,并不归于主流。 密密麻麻的狼鬼,在夜色的庇护下向着重玄遵靠拢。 场外已经有观礼者发出了惊呼。 对“美”的摧毁,总是让人不忍的。 但恰恰是齐国这边,没有几个人动容。 姜望和计昭南自不必说。 从头到尾注视着这一战的王夷吾,面上也没有丝毫表情。 他太知道重玄遵的强大了。 这算什么? 但见演武台上,狼鬼成群。 而那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仍在立在半空,脚踏着已经熄灭光芒的日轮。 他英俊的面容,在黑夜里仍然生辉。 便在此刻,左手高举。 自那无尽深远的高处,有一束光。 一束月光落下来,在半空中便扩散开。 一束散成千百束。 每一头狼鬼,就对应一束月光。 这座演武台上,仿佛在进行什么盛大的表演。 千百束月光,在夜色下漾开,是多么美丽的景色? 黑夜似梦。 月光如林。 而每一头被月光照到的狼鬼,都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是重玄遵不曾现于人前的神通,名为【月轮】! 这门神通的效果,号称“月光如牢,无所遁形,无处脱身!” 月轮与永夜,岂不正是绝配? 狼鬼在那良的操纵下挣扎不已,但却没有任何一头,能够逃得了月轮的束缚。 甚至于那良本人,也一时定在月光中。 重玄遵飘然而落,胜雪白衣愈发衬得他丰神俊朗。他在如林的月光中穿行,飘飘似仙。 此等人物,岂是人间能见耶? 他飘落那良身前,右手一举,那熄灭了赤光的日轮,便又落在手里。 而后当头一砸! 像砸太寅那样。 这一下,仍是对准那良的脑门! 铛! 那良毕竟不是太寅。 在月轮的束缚下,他仍然挪动了手。 星缘天狼爪上,狼首图案星光闪烁。 借自四方圣楼的力量,令他的双手挣脱束缚,挥动星缘天狼爪,挡下重玄遵势在必得的一砸。 火星四溅。 重玄遵嘴角仍然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使他看起来并不冷漠。 但他全然不顾那些被月轮定住的狼鬼,也不做别的动作,仍是抬起日轮,再次当头砸下! 被禁锢在一束月光之中,那良那快绝鬼魅的身法无处施展。 不能避,只能挡。 星缘天狼爪交错于头顶,手臂上肌肉暴起,鼓荡最原始的力量,再一次挡下日轮。 铛!!! 这一声格外重,因为重玄遵也在日轮之上,加持了重玄之力。 这是力与力的碰撞。 那良当然不肯一味地挨打,在格挡的同时,也鼓动御气神通。空气成锥,正面刺出! 重玄遵倏忽左移,避过这一刺,毫不犹豫,日轮又复砸落。 但见得场上月光如林,定住密密麻麻的狼鬼。 而在最中间的位置,重玄遵绕着那良疾转,一边闪避着那良的攻击,一边疯狂以日轮砸他的脑门。 那良则是在月光束缚的范围里,一边以星缘天狼爪格挡着日轮,一边操纵着“气”,疯狂地攻击重玄遵。 神秘的夜色里,皎洁的月光下。 只见一个白影,绕着一束月光。 一时间只听得—— 铛!铛!铛!铛!铛!铛! 仿佛绵绵无尽的撞击声。 直到…… 哐当! 一只星缘天狼爪脱手而出,坠落在地上。 爪尖锋利的星缘天狼爪,与有着古老禁制的演武台地面,发出清晰的碰撞声。 那良终于是,挡不住有重玄神通加持的日轮重击了吗? 很多人脑海中都生出这个念头。 但面对着再一次砸落的日轮。 那良笑了。 极致残忍、也极致天真地笑了。 他做了一个让人惊讶的动作。 不但没有恐慌没有避让,没有想着怎么弥补。 反而是左手一甩……把另一只星缘天狼爪也扔掉了! 看起来就像是已经放弃了反抗。 “他是等死吗?” 看台上已经有声音这么问。 然而被束缚在月光里的那良。 已经双手空空的那良。 倏忽一伸手,竟一把便抓住了日轮! 他和重玄遵,一人抓着日轮的一边。 隔着禁锢他的这一束月光。绿幽幽的眸子,和那漆黑透亮的眼睛对视。 那良发现眼前这个白衣男人的瞳孔,很像黑色的棋子。就是他看不太懂的那种围棋上的棋子。 落下来,就不能够反悔了。 那良咧嘴笑了:“你知不知道,这对星缘天狼爪,是为什么而存在?” 重玄遵也在笑,重玄之力不断加持,他抓着日轮不断下压,哄小孩子一般地轻笑道:“为什么呢?” 这个轻浮的笑容,让那良失去了说几句的兴趣。 人不如狼,大多数人都不如狼。 虚伪、客套、假惺惺。 爱与恨,都藏着掖着。 他的手臂迅速长出银白色的毛发。 他的獠牙再一次加长,森森冷冷。 他的身体迅速膨胀起来,他趴在了地上,仰天一吼,彻底化作了一匹足有两丈高的、银白色的巨狼! 森森的绿眸注视着重玄遵,右爪一翻,已经将日轮压在地上。 禁锢着他的那束月光已经消逝,又或者说,正流转在他银白色的毛发上。 威风凛凛! 看台上的牧国人,几乎全都双手交叠于面前。并拢四指的左手与右手交错,两根大拇指各自分开,面带崇敬,口称:“忽那巴!” 在“神”的语言里,“忽那巴”即为狼图,乃是苍图神的护法狼神。 而在神恩笼罩的草原,只有真正得到苍图神认可的“神眷者”,才能够觉醒此身。 此为神通,【狼图】。 它的诞生,需要先磨灭一颗神通种子的特性,而后加以神眷。是在神通之上,另孕神通。 费这么大的周折,它的力量自然也远非一般神通可比。 更兼其具有神圣意义。 拥有狼图的人,在草原上地位崇高。 那一对散落在他狼足旁的星缘天狼爪,不是为了让那良更强大。 而是为了压制他,令他不那么强大! 狼图的力量时时刻刻在自我冲突。 星缘天狼爪,是为禁锢他的杀性而存在。 此时的那良,才是真正巅峰状态的那良! 银白色巨狼俯瞰着重玄遵,惨绿色的眸子,没有半点感情存在。 抬爪便是一下。 这一下如此随意。 但快得可怕! 几乎是刚抬起,就已经落在重玄遵身前。 他的力量、速度,都跃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层次。 解放狼图,号称“近神之躯”! 举手投足,都贯彻神力。 重玄遵飘身欲退,但很明显地慢了一步。 他一直从容的表情,终于是露出了讶色。 而后…… 被一爪盖在了脑门上! 场外看台之上,王夷吾下意识地握住了拳头。 即使是他眼高于顶,也不得不承认,神狼状态下的那良,简直强到可怕。 刚才的这一轮交锋,并非是重玄神通不足以让重玄遵摆脱攻击。 而是那良的这一爪,切断了重玄遵身周那时刻不歇的、引力斥力千百次的试探拉扯! 重玄遵猝不及防之下,才被那良的爪子扑了下来。 那良显然带有很强烈的报复意味,这一爪的落点,针对性很强。 你砸我脑门,我也砸你脑门。 银白色的狼爪落下。 啪嗒。 仿佛有这样一声脆响。 也仿佛根本没有响过。 重玄遵头顶,一颗璀璨的、宝石一样的事物,碎灭了。 那袭白衣飘身而起,往后几个倒跃,踩在一只被月光束缚的狼鬼头上。 表情很有些认真。 就在刚才,他的保命神通触发了。这意味着,刚才那良已经可以杀死他。 而且不是他对决鲍伯昭他们时,用以争取时间的那种神通使用,而是真正被逼到了极其危险的程度,不得不触发。 重玄之力被突然隔断,他猝不及防,是这一下的主因。 强如重玄遵,不会掩饰自己的错误,但也不会对自己失去信心。 那良化身的银白色巨狼,俯视着面前的蝼蚁。 解放狼图神通的他,第一时间就打破了月轮神通的束缚,一抬爪就隔断了重玄遵的重玄秘术,打出了其人的保命神通。 近神之躯,自然俯视众生。 “很有用的神通。” 银白色巨狼说道。 他狠狠一爪踏在那已经晦暗的日轮上,将其踩得彻底黯淡。 而后腾身而起,在空中跃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残忍问道:“你还能用几次?” 踩在狼鬼头上的重玄遵,看了一眼自己的日轮,眼神漠然。 他平伸五指,用力一握,一团璀璨的光点,倏忽出现,又就此被握灭。 他竟然主动停下了保命神通! “从现在开始,我一次都不用。” 重玄遵抬头盯着那头银白色的巨狼,淡然说道:“那么你可以问问你自己了。你这狼身……” 他的身体内部,陡然耀起五团明亮的光源。 光芒透出白衣,将他如山峦起伏的肌肉线条映得如此分明。 自遥远星穹,亦有一座星楼立起。 五府同耀,星光绕体! 此刻的重玄遵如神似魔。 他一脚将那只狼鬼踏成了黑烟,跃升而起,这是极其恐怖的高速,直追显露“近神之躯”的那良! 就在那半空之中,重玄遵正面迎上足有两丈高的银白色巨狼。 探出双手,精准地抓住了神狼的两只前爪! 一如之前在月光囚笼中,那良抓住了他的日轮。 那良会记仇,他也会。 重玄遵与那双惨绿色的狼眸对视,接上了自己的半截话茬:“还能持续多久?!” 在内府之前,通天宫提供着超凡修士的全部动力。 叩开内府之后,每一座内府,就是一个新的动力之源。 但五座内府的力量,其实各自为政。可以一座一座的叠加,却不可能作为整体存在。因为神通相异,内府也不同。 唯独有一个例外。 那就是五府同耀的天府修士。 之所以称“天府”。 之所以是“天地第一府”。 之所以它如此强大,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 天府修士五座内府的力量,可以完全混同一体! 这种力量要怎么形容? 五根手指单独进攻,再怎么戳,力度也有限。当它们握成拳头,却能够轻易地轰倒对手。 身形挺拔的重玄遵,在两丈高的银白色巨狼面前,显得是如此瘦小。 但他抓住巨狼的前爪。 五座内府同时发力。 开发到极高层次的重玄神通,加持着他的力量。 五府同耀之光,与星穹圣楼之光,同时照耀。 肌肉鼓起,将身侧转,手上一甩。 轰! 两丈高的银白色巨狼,直接被甩飞。 一记简简单单的过肩摔! 但砸倒了“近神之躯”,谁能说它普通? 那良也被激发了凶性,在地上一个翻滚,就要起势。 但身绕灿烂光华的重玄遵,已经以恐怖的高速坠落,直接跪按在他的狼躯脖颈上,对着那巨大的狼头就是一拳! 这是绝对的、力量上的碾压。 即使那良化身神狼,身具神赐之力,又有着巨大的狼躯作为支撑,却也根本无法在力量上与之对抗。 他抗拒月轮之力,磨灭日轮之力,切割重玄之力……在神通的碰撞中大显神威。 却被最纯粹的力量牢牢压制。 神力耀起,却被更灿烂的光华轰灭。 他扭转脖颈,想要咬杀其人。 但自脖颈处传来的恐怖力量,令他动弹不得。 而重玄遵一手揪住他的狼耳,另一只手捏紧拳头,拳头上神光璀璨,重重砸落脑门! 那良感觉到,笼罩自身的神赐之力,竟然在消解。 这是什么力量? 砰!砰!砰! 重玄遵却不管他做什么思考,只死死按住他,像凡人与野兽搏斗那样,简单且粗暴地……挥拳! 场外姜望眼神古怪,他在重玄遵的拳头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太寅的逆四象混元劲? 不。 是五府同耀之光……是五神通之光纠缠在一起,聚合成的力量。 不过,虽然不是真正的逆四象混元劲,但的确也有其影子所在。 必然是从太寅身上得到的灵感。 他砸了太寅一整场,砸出了自己糅合五神通之光的拳头。 不知道夏国人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 砰! 砰! 砰! 场外看客有什么感觉,重玄遵根本不会在乎。 他只是又一次击倒了对手,且再一次的巩固胜利而已。 银白色的神躯巨狼,被看起来小巧得多的重玄遵跪压在身下。 满地月光如林,一身白衣似雪。 跪压神狼脖颈、一手揪着狼耳、一手挥拳的重玄遵,体内五个璀璨的光源,是如此耀眼。 透出来的每一道肌肉线条,都在诠释着极具暴力的美感。 而他的拳头,是那么的沉重。 每一下砸落狼首,不仅可以听到近神之躯的骨头裂响,还可以听到拥有着古老禁制的演武台,随之一声一声的颤鸣。 天府,天府。 从来只听传说,少有现于人前。 而今日重玄遵展现的,是真正的天府修士之威! 第四百零一章朱雀红莲 孤零零的演武台上。两位天骄相对而立。 中山渭孙仪态儒雅,燕少飞挺拔自信。 一个负手从容,一个按剑卓然。 说起来,即便是在这天骄云集的观河台,他们也并不平庸。 只是斗昭的斗战七式太耀眼,重玄遵的白衣飘飘太潇洒。 才压下所有天骄的风头,让他们也显得相形失色。 但既然来了这列国天骄相争之盛会,谁甘为陪衬? 都已经走到了四强,谁不想争魁? 从一开始,他们来这观河台,也是冲着天下第一来的! 斗昭和重玄遵再怎么耀眼,也不能够让他们失去自信。 天下人再怎么不期待,至少他们自己,永远期待自己。 且不说中山渭孙自小受到多么严厉的教导,一路走来耗了多少苦功、堆积了多少资源。 燕少飞能够以一介游侠的身份,代表魏国出战黄河之会,甚而晋级四强。他付出的努力,又比谁少了?他的天资,又输给谁? 立在演武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必须胜利的理由。 所以他们才会一路跋山涉水、披荆斩棘,在此时此刻,于此地相逢。 中山渭孙看着自己这一场的对手,正要随便说几句什么大家各自勉力之类的场面话,显显大国气度。 冷不丁身后的观战席上,传来了黄舍利的一声呵斥:“打快点!” 这里毕竟不是太虚幻境。 毕竟没人知道他是赵铁柱。 在太虚幻境之外,中山渭孙这个人,是很儒雅守礼的。 因而他很有同理心地对燕少飞拱了拱手:“抱歉,我们无意羞辱阁下。只是她性子比较直接。” 但媚眼好像抛给了瞎子看。 来自魏国的燕少飞只是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也不说一句话。 中山渭孙恍然想起来,好像几轮正赛下来,这个燕少飞是一句话都没说过的。 好好一个天骄,竟然是个哑巴…… 可惜了! 这等天生的哑,得成就神临时才能改变吧? 要是跟黄舍利换一下就好了…… 可惜! 演武台上的中山渭孙,在关心黄舍利。 看台之上,骁骑大都督夏侯烈,也正在教训着黄舍利:“你给渭孙鼓劲,不是坏事。但我们要有大国风度,大庭广众之下,你在言语上这么轻蔑他国,不妥当。之后须得注意。” 黄舍利眨了眨眼睛。 我只是想早点看帅哥打架啊。 重玄遵对斗昭,多刺激! 一个都不知道是谁的魏国人,一个早都看腻了的中山渭孙,有什么好瞧的? 速战速决就完了,耽误什么时间呢? 我让他们打快点,是这个意思! 但她终归知道这话不便直接说出来,对于骁骑大都督的“教导”,也就好好地眨着眼睛不说话。 这场战斗,魏国大将军吴询,正在台下。 在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他们魏国的天骄没能打进正赛,让宋国压了一头去。 但外楼场可是挣了大脸了,打进了四强! 以往这四强的位置,大多是六大霸主国内部轮转。燕少飞能挤进其间,甚至现在还在往前冲,已是殊为不易。 一手缔造了魏国强军的吴询,自有一股凛然气势在。 听得荆国人如此轻蔑,战斗还未开始,就喊什么‘打快点’,他当然要给本国天骄撑场,浓眉一竖,洪声如鼓:“燕少飞,便让天下人看看你!本将军等着亲自为你庆功!” 那边夏侯烈还在絮絮叨叨地教训黄舍利,说些什么咱们是霸主之国,天下表率,不能没有气度之类的话。 骤然听得吴询这一声,他一下就站了起来,戟指演武台上:“渭孙!弄他!” 正要宣布战斗开始的余徙,看了看吴询,又看了看夏侯烈:“要不你们来主持?或者你俩自己上?” 吴询面无表情地坐了下去,好像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真要单打独斗,他倒也不惧夏侯烈。但在这观河台,他真把自己送上去了。那才叫天下笑柄。 夏侯烈却不然,他等到吴询做下去之后,还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大马金刀地坐下,一脸的洋洋得意,俨然自己已是得胜了。 十足的幼稚。 姜望敏锐地注意到,与六合之柱并立的,荆国那位至尊顶天立地的法相…… 那件七彩缀星衮龙袍,好像动了一下。 大概是被河风吹动的吧…… 又或者,这位至尊也觉得有些丢脸? 不敢想,不敢想。 姜望老老实实地移回视线,注视着这一场不被太多人重视的战斗。 余徙摆平了两个“搅局者”之后,才正式宣布战斗开始。用于阻隔两人的清光,也就此消失。 而宣声一落。 台上两个人就撞到了一起! 他们几乎是以同样的极限速度,撞在了演武台的中线上。 说不清是谁先出的手,也难以分辨谁更有力。 因为当两只坚硬的拳头撞在一起。 两点火星炸开。 顷刻已燎原! 熊熊烈焰霎时便铺满了演武台。 那是有着古老禁制的、空间相当广阔的演武台。 然而在此时此刻,竟无一处空隙。 所见之处,除了火,别无其它! 几乎所有心不在焉的观众,在瞬间便定住了眼神。 眼前这一幕,实在华丽。 两只拳头定格在中线,滚滚焰海也以此分割。 中山渭孙身后的火海,是一片带着点金黄色的火红。灿烂燃烧,焚天炙地。 燕少飞身后的火海,是带着点血色的赤红。张牙舞爪,啃噬人心。 火海分成两色,各自交错撕咬,彼此泾渭分明。 在熊熊烈焰中,两个人四目相对。 彼此都有一些惊讶,也都有一些…… 惊喜! 这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惊喜。 在这场战斗之前,无论是中山渭孙还是燕少飞,都未曾展现过自己的火属神通。 却又在此刻,如此默契的、选择让其亮相。 在这样的对轰中,他们也都感受到了彼此深藏于心的……不甘愿。 谁人来观河台,是为了看别人风光! 所以他们才不约而同的,选择如此煊赫的开局。 正是要展露风姿,争耀于天下。 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轰隆隆! 两人的身体内部,几乎同时发出滚雷一般的闷响。 那是通天宫在迸发力量,是内府在剧烈鼓荡…… 中山渭孙身后的火海中,一只火红色的朱雀振翅而起,声鸣九天。 而燕少飞身后的火海里,绽开一朵赤红色的莲花! 拳头对拳头。 神通对神通。 南明离火对红莲业火! 第二十八章八月 八月如期而至。 这一天风和日丽。 姜望、重玄胜、十四,三人并马,离了姜府。 大摇大摆地行在临淄街头,端的是横行霸道——主要是重玄胖体型惊人,临淄正街一般都能容七马并行,他驾马一挤,空间便所剩不多。 三人并骑,把街道占了大半,瞧来非常的纨绔。 更别说身后还跟了一群手提棍棒的恶仆。 “我说,有必要这样吗?”迎着路人鄙夷的眼神,姜望有点不自在。 “我们是去欺负人的,不嚣张点怎么成?”重玄胜满不在乎,顺嘴嘱咐道:“十四跟上,保持队形!” 百忙之中还抽空往路边瞪了一眼:“看什么看!没看过不讲理的人?” 路人敢怒不敢言。 十四不吭声,但明显低着头。 虽然身披重甲,头戴铁盔,却也不如重玄胖防御惊人,能够无视所有鄙夷的目光。 今天说是手底下一个掌柜逛青楼的时候叫人欺负了,对方也是临淄城里的一名公子哥。当然,用重玄胜的话来说,“区区四品的帽子,敢跳脸,连他爹一起打。” 是的。 今天的生活就是这样朴实无华,形影不离的重玄胜和十四,拉上一个姜望,为手底下掌柜逛青楼的纠纷,找上门去欺负……啊不,伸张正义。 一个博望侯嫡孙,一个挂着三品官职的青羊子,去欺负一个四品官的公子,实在是没有悬念可言。 就是抱着碾压的打算去的。 虽然姜望知道重玄胜死乞白赖拉着他一起,肯定是别有目的,不在此处,便在彼处。这胖子做事常常是环环相扣,密不透风,于无声处显惊雷。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什么,说不定就快到见分晓的时候了。 但特意这样大摇大摆地横行,还真是有些难言的羞耻…… 按照戏本里的剧情,他们这边“恶少出街”,马上就该天降正义了。 被重玄胜吼得满腹委屈的路人,忽而眼前一亮,正好看到一名很有实力、名声也很好的贵公子,迎面驾马而来。 “这群人嚣张横街,正义之辈岂能忍?给我好好教训这些狗仗人势的兔崽子啊!”路人在心中呐喊,默默为其助威 殊不知重玄胜眼前也是眼前一亮。 “欸!”他在马背上,举起大手来招呼:“谢公子!” 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谢宝树谢公子,脸上写满了晦气,只做没听见般,径自驾马前行,与重玄胜这一行错身而过。 “谢公子这么快就不认得我啦?”重玄胜还扭过头去招呼:“你在大师之礼被打晕的时候,我还去太医院看过你呢!” 谢宝树心中万马奔腾。握着缰绳的手,都快捏青了。 骂肯定骂不过,打的话,一打三他还真没把握。要是不小心马失前蹄,被当街打一顿,他更是没脸在临淄呆了。 只能面无表情地纵马而去。 当他是个屁,当他是个屁。他在心中念叨。 如此果然舒坦了些。 重玄胜‘嘁’了一声,不满地转回头来:“我还说搬到摇光坊跟谢小宝做邻居,能多少有点乐子呢。没想到这么不禁逗,怪没意思!” 姜望一愣:“谢小宝?” 重玄胜撇撇嘴:“可不是个叔宝嘛!天天就是家叔说,家叔说,离了他叔叔,他话都不会说啦!” 谢小宝,嘿! 要说欺负人,还得重玄胜是行家啊! 姜望心中叹服。 也不知怎的。 本来跑到大街上横行霸道,哪怕是装的,也让他不太自在。但欺负起谢宝树来…… 重玄胜冲他咧嘴一笑,挑了挑眉,那意思是,爽吧? 姜望默默挺直了脊背。 就还挺爽的…… 对谢宝树抱有极高期待的路人缩了缩头,默默往前走。离这些衰人越远越好。 朝议大夫府上的公子,都被这样欺负。他不过是被凶了一句,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如此安慰着自己,但忽然看到一队人疾飞而来。 “好!青牌出手了!” 这路人心中欢喜。都城巡检府直接归陛下统属,管你什么勋亲贵戚、什么大户公子,说拿你就拿你,半点情面也无! 叫你们嚣张! 他恶狠狠地回头看去,俨然在心中,这一队青牌正是受他之令,缉拿恶少。 令他醺醺然。 却见这队青牌疾飞近前,齐齐落在地上,却是对着那骑火红骏马的恶少躬身行礼:“姜大人,都尉有令相召!” “你娘欸!” 这路人心中暗骂一句,低头匆匆而去。 能欺负朝议大夫府上的公子,敢在大街上横行,还在都城巡检府有位置……哪怕是在临淄,的确也有嚣张的资格。 却说接令的姜望,本人也是愣了一下。 这队青牌捕头礼数周到,说明北衙都尉突然相召,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事。 那么就只有召他做事了。 不过他虽是四品青牌捕头,但都城巡检府却从未强制安排他办过什么案子。初挂职时,是因为重玄胜的人情,再后来,就是他与郑商鸣的交情。 何以这次这么突然,甚至招呼都不提前打一个? 但不管怎么说,北衙都尉既然相召,无论重玄胜今日有什么计划,也都只能暂时搁置了…… “你可知是什么事情?”姜望在马上问道。 “卑职亦是不知,只是都尉着您必须立刻前往。我等刚从您府上找过来。”那青牌回道。 堆叠在骏马上的重玄胜,出声问道:“我方便跟过去吗?” 那捕头当然知道重玄胜的身份,面露难色:“巡检府这会很忙,重玄公子非是青牌,恐怕不合适……” 重玄胜点点头:“没关系,你们不必为难。” 他对姜望笑道:“计划赶不上变化,今天没办法去欺负人啦!” 说话间,他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姜望瞬间明悟。 这一次是天子召他办案! 所以北衙都尉才突然下令。 所以郑商鸣才没法子提前知会。 都城巡检府不缺有能力。有名望的青牌。办案能力拿他姜望比,都是在侮辱那些人。有什么案子,是非他姜望不可的呢? “说什么胡话!”姜捕头已经进入办案状态,义正辞严道:“本官堂堂青牌,朝廷命官,岂会同你去欺负什么人?” 他索性翻身下了马,把缰绳一递:“茶就不去喝了,本官须忙正事,你帮着把焰照给我送回去。” 红鬃如火的焰照,却是往后一缩。 姜望笑着拍了拍它的头:“放心,他不骑你。” “得,得。”重玄胜也不是第一次被焰照嫌弃了,幽幽道:“让十四牵着吧。” 十四甲手一伸,便把焰照的缰绳挽了过去。焰照踩了几个碎步,往前巴巴地贴着。 姜望这才对面前这队青牌道:“走吧。” 一行人拔地而起,疾飞北衙。 第三十章仰面而死 堂堂九卒统帅,兵事堂成员,当然不可能一有风吹草动,就被扔进监狱。 但这等层次的大人物,被禁足于府,本身已是成囚! 姜望迅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黄以行身份敏感! 其人何以能任职衡阳郡镇抚使? 无它,旗帜耳! 他是旧阳归化于齐的一面旗帜。 用以宣扬“阳人亦齐人”的最好例子。 曹皆教训黄以行,既是一时愤怒,也是有意敲打,见不得其人把旧阳官僚的习气带来齐国。 这本没有什么问题。 但黄以行突然死了,这就成了大问题! 姜望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肯定会有人传,是曹皆逼死其人! 想他黄以行,归为齐人,热切迎接夺魁归来的英雄,虽是阿谀了些,但拳拳爱国之心,又何罪之有? 你曹皆一口一个旧阳官僚,是根本就不认可阳人为齐臣吗? 齐国如今雄霸东域,当中并吞了多少国家?又有多少人,是从他国归化于齐? 就连国相江汝默,上溯几代,那也是容国人! 原来那些人,那些国家的大臣,从来都不被所谓“真正的齐人”认可吗? 这叫他们如何自处? 最大的问题在于—— 姜望很明白,这种“偏见”,这种“老齐人”的优越感,是真实存在的! 当初姜望已经齐阳战场建功,获爵青羊镇男,雷占乾不也视他为乡野匹夫吗?他从天府秘境成功出来时,已为重玄氏门客,那十四皇子姜无庸,不也骂他无根无底吗? 这件案子里的黄以行和曹皆,都极具代表性。 一个是旧阳归化官员,掌控一郡,也算得上大官。一个是土生土长的“老齐人”,一步一步,成长为齐国绝对意义上的高层。 此事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巨大的政治事件! 姜望沉默了片刻,说道:“不知诸位大人传唤卑职,还有什么吩咐?” 他现在也反应过来,北衙如此正式地传唤他,不可能仅仅是要他作证而已。 当日那一幕,整个归齐队伍,不知有多少人亲见,他姜望能够提供的线索,不会比谁更多。 谢淮安看着他道:“传天子口谕:着四品青牌姜望,彻查此案。务必替黄卿伸冤于九泉!” 果是天子亲令! 姜望没有拒绝的可能,因而拱手,对着齐宫的方向礼道:“臣领命!” 他一个四品青牌,被调令查案,也是符合职务。虽然谁都知道,他查案的能力尚且存疑。 此等大案,姜望当然不会蠢到大包大揽,这又不是黄河之会,打不打得过,上去打了就是。 天子把这么重要的一个案子交给他,他要是办不好,可不是自罚三杯就行的。 是以礼毕之后,他便对郑世道:“卑职毕竟经案甚少,办案能力有限,只担心自己行事粗疏,唯恐误了朝廷大计。” 郑世是他在北衙里的大腿,他当然要牢牢抱紧。 郑都尉也没让他失望,当即便道:“天子既然看重你,你尽管尽己所能。当然,本府也会调派精干捕头,辅助于你。” 这几乎是在明说,你去便是了,具体查案,自有专业人士出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巡检副使杨未同,忽然开口道:“以下官来看,青牌捕头林有邪,就很适合协助姜捕头办此案。” 郑世皱了皱眉:“林捕头办案能力自是没问题,只是这实力……” 杨未同笑道:“在咱们齐国境内办案,修为有什么紧要?再者说,不是有天下第一内府在么?” 这话倒也让人没什么反驳的理由,郑世自己也不是很介意,只问谢淮安道:“大夫认为可行么?” 谢淮安坐姿端正,慢条斯理地道:“巡检天下是北衙本职,老夫只能算是外行。此事都尉自己做主便可。” 就如他堂堂朝议大夫,此刻也坐在侧位一样,这里毕竟是北衙,具体的案件,还是要以北衙都尉为主。 郑世于是对姜望道:“林有邪捕头会协助你侦办此案。姜捕头,陛下厚望相寄,你切不可负。” 姜望本是想求抱另一条大腿,捕神岳冷的。 若有岳冷同去,他跟着转一圈,做个样子便可,岂不轻松? 但只消想一想,也知不可能。岳冷不可能为他做副,便是岳冷自己同意,有岳冷同行,旁人也不会认可这是姜望侦办的案子。 林有邪则不同。碍于修为、地位,她怎么也盖不过姜望去。 而她的办案能力,姜望非常清楚! 他一直以来跟林有邪拉开距离,恰恰就是因为林有邪的眼睛太锐利。 姜望礼道:“唯竭尽所能而已!” 郑世已经做了决定,他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总不能到这时候了,再开口说换个人。而且能做他副手、又比林有邪能力更强的人,他还真不认识。 只是心中亦有所明悟。 原来杨未同……也是林有邪在都城巡检府里的人脉关系。 在这样一件大案里,把林有邪放进来,本身就是一种资历的积累。 这时候,杨未同从袖中取出一个画轴,起身递给姜望:“为尽快淡化事件影响,现场不可能保留。这是黄以行当时身死的场景,咱们已经有画师将它画了下来。黄以行的尸体,也就近封存,等你去查验。” 在不能封锁死亡现场的情况下,这的确已经是最好的处置了。最大程度上保留了线索。 姜望接过画轴,展开看来。 整幅画是一个俯瞰视角的构图。 其时晨光熹微,在照衡城高大的城门之前,一个满面血污的老人,仰躺在地上,四周是惊散的行人——大概因为时间太早,当时的路人并不多。 可以看到,黄以行是后仰坠下城楼。 画师技艺了得,其人面上的血迹,都勾勒得非常清楚,可以说纤毫毕现。 与在现场观摩,也没什么两样了。 只可惜画的是黄以行坠城死后的样子,没有画到他坠城的过程。 当然,画师是后来赶到现场的,肯定也没能看到坠城经过。画师能做的,只是把他看到的现场,尽可能还原在画轴上,使人如亲见。 令姜望印象最深刻的一点在于—— 在这幅图中,黄以行的表情很奇怪,虽然被血迹模糊了大半,但仍然感觉得到,其人死时不是很痛苦。 他睁着眼睛,直视上方,似是隔着画轴……看着看画的人! 姜望把画轴一卷,隔断了那眼神。 小心收好画轴,然后问道:“几位大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好生办案,不要堕了我北衙声名。”郑世说着,起身往外走:“让谢大夫跟你说两句。” 杨未同也跟着离去:“我去传林有邪过来。” 一瞬间,宪章厅内,就只剩姜望和谢淮安两人。 姜望没来由的,眼皮直跳。 第三十一章 “新齐人” 朝议大夫单独留下来,是要说些什么? 这起案件还有别情? 或是天子有什么私底下的吩咐? 姜望胡思乱想着,一时没有说话。 “我听说……”谢淮安看着他,淡声道:“青羊子跟我那不成器的侄儿,有些误会?” 姜望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 好你个谢宝树,多大的人了,还来告家长那一套? 真是可恶,可恨。 可耻! “大概……是有一些。”姜望关注着谢淮安的表情,谨慎说道。 谢淮安摆摆手:“我亦是听下人隐约说起,也不问你们具体是什么情况了。年轻人嘛,容易冲动,一言不合,产生一点什么矛盾,再也正常不过。” 他笑道:“当中如有什么误会,你们说开了就好。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年少时的一点小摩擦,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十几年后再看,当为趣事,或可付之一笑!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兴许你们还能成为朋友呢!” 都说谢淮安视谢宝树如亲子,今日一见,果是如此。以他堂堂朝议大夫之尊,竟还亲自为侄儿解决私底下的纠纷,真的是上心非常。 看来错怪谢小宝了,他倒是没有告家长。姜望想道。 他当然不敢在一个朝议大夫面前摆谱,赶紧应和道:“您说得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亦常怀此念。今天路上见着宝树兄,我们还主动跟他打招呼了呢。” “啊,是嘛?”谢淮安很是宽慰地笑了笑:“青羊子心胸豁达,非是常人。倒是我家宝树,自小娇惯,性子不好。说起来他还比你大呢!却不及你多矣。实在是委屈你了。”https:/ 姜望终究是脸皮不够,只道:“其实也并无委屈……” “宝树的性格我是知道的。”谢淮安承诺道:“你放心,回去我就教训他一顿。往后那小子若敢对你不敬,我一定狠狠责罚!” “那倒也不至于。”姜望毕竟心虚,可不能让谢淮安回去打孩子,万一打委屈了,让谢小宝哭诉起来…… 他赶紧补救道:“其实宝树兄人并不坏,只是性子耿直了些。我跟他之间,算不得矛盾,只是小误会罢了,说开了就好了。” “那就好。”谢淮安笑道:“那我就不耽误你办案了。此案举国关注,你须谨慎再三。” 第三十二章无缘之人 姜望亦没什么可准备的,自去马厩牵了焰照,腰悬长剑、一袭青衫,便出了府,拨马径往“义”字门去。 他当然不会在闹市纵马狂奔,焰照也很有灵性,走得很稳,还懂得避让行人。 这不,前方一个老人颤颤巍巍走来。 焰照打了个响鼻,自己转蹄,便往旁边让。 姜望于是清清楚楚看到,这老人也跟着转向。 然后—— “啊~呀!” 就在焰照的马蹄之前,慢悠悠地躺了下去。 有气无力地喊道:“撞死人啦。” 从气息上来看,这就是一个普通人。穿着粗麻衣服,身上还打了两个补丁。洗得倒是干净。 姜望一脑门黑线,拉着缰绳,驾马往旁边绕,生怕焰照真的一不小心将他踩死了。 “你不能走!”老人又喊道。 他嚷嚷道:“大家快来看啊,把人撞残就不管了啊!” “我说。”姜望在马背上俯视着他,取出青牌,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讹人是不是也应该看看对象啊?我很好奇,你这种专业能力,是怎么活到这把年纪的?” 老人抬起身来,眯着眼睛看了一阵,似在辨认真假。 然后又躺了下去…… 大声嚷嚷:“大家快来看啊,青牌骑马撞死人啦!” 姜望:…… 还真要钱不要命! 青牌撞死人确实是很有话题性。 本来缓慢聚集的人群,忽地加速,人潮一下子就涌了过来。 指指点点的声音不绝于耳。 现在要是离开,还真的说不清了。 姜望叹了一口气:“你要是还不起来,我就让巡检府来处理这件事了。” “想要吓唬我?”老人瞪着他:“我警告你。我年轻的时候伤了脑子,受不得吓。要是被你吓出个三长两短……” “我看您也像是伤了脑子,年轻的时候被人打的?”姜望幽幽地道。 “你又恐吓我,是不是?”老人朝四面嚷道:“临淄的父老乡亲都看一看啊,天子脚下,青牌纵马撞我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家,还恐吓我说要打我啊!” 围观群众一个个眼神也都怒视过来。更有几个已跃跃欲试要锄强扶弱的后生,在那里撸袖子。 姜望无奈了。 “行了行了。”他直接取出一吊刀钱:“赶紧起来把钱拿走。” “你早这样不就好了么!”老人麻溜地爬起来,一把抓过姜望手里的刀钱,美滋滋地数了起来。 见到这一幕,谁也都知道是这老者在讹人了。 “嘁!” 正义的人群一哄而散。 姜望也并不做理会,拨马就要离开。 至于这个大街上讹人的老者,事后巡检府自会教他如何洗心革面。这一吊刀钱,不翻十倍回来,他也是白悬了四品的青牌! “哎后生等等。”老人一横胳膊,拦在马前:“相逢即是有缘,不如我们再来做笔生意吧。” 有那么点得寸进尺的意思。 姜望看了看他:“哦?” 这老人相貌清癯,若不是刚刚地上打了滚,手上又抓着钱,乍看上去,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怎么,你不会真以为我刚才是讹你吧?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至于做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情吗?” 姜望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这老头对自己也太狠了! 老者顺手把那串刀钱塞进兜里,又道:“我刚刚被你惊着了,吓得摔了一跤,难道你不该负责任吗?这点钱已是便宜你了!” 姜望被气笑了:“你刚不还说是被马撞倒的?” 老人手一挥:“差不多了,都是那个意思!反正你害得我摔了!” “你怎么摔的,你心知肚明。”https:/ “好哇!现在你还反口!”老人振振有词:“要不是你害得我,你为什么赔钱给我?” “老人家,少造口业。报应这种事情,未必没有。”姜望一拉缰绳,让焰照绕道:“我还有事,走了!” 老者回撤一步,也不知怎的,又拦在了马前。 吹着胡子道:“你还是不相信老夫。老夫可是有正经职业的好吗?是个正经人!” 姜望瞳孔微收,他刚刚竟然没有发现,这老人是如何拦住焰照的。 往日桀骜的焰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此时也温顺得很。 “老人家。”姜望认真地看着他:“好叫你知道,我对普通人和对超凡修士的容忍度,是不一样的。因为有些愤怒,普通人无法承受,所以我会克制。现在,我且问你,你确定你要继续在这里纠缠我吗?” 无论这老人是谁,有多么深藏不露。 这里是临淄! 是龙是虎,该跪都得跪,还得跪好! 第三十三章 神鬼算尽 什么不需要指指点点,什么不信命,扯上那么多有的没的,我呸!还不是嫌贵! 长街之上,老者退后几步,似乎重新认识了这个名满天下的少年天骄,感慨道:“能砍我神鬼算尽人间半仙的价,你也算是本事!” 半仙? 姜望笑而不语。 这神神秘秘的老人,终于开始“工作”。上上下下打量了姜望好一阵,看了又看。 “麻烦快点,我的确有事。”姜望提醒道。 老人不以为忤,只感慨道:“看你的面相,你现在是人生得意,身份不凡!” 姜望道:“这不必看我的面相,看我的马就知晓了!” 老人又道:“我看你宝光内敛,神华天生,若能砥砺前行,真是前途无量!” 姜望笑道:“你来之前应该已经了解过我。但凡知道我的名字,也算不出个没前途来。” “但是……” “但是?” “你天庭一朵阴云,业力游在灵台,宝光有晦,神华藏凶。”老人沉吟道:“我观你幼时丧母,少时丧父,及冠之前……师友亲邻几死尽!” 这实是惊骇之言! 并且也的的确确,是他此前的遭遇。 换做一般人,大概已经折服。 姜望面不改色:“是不是近日还有血光之灾?” “咦?”老人一脸惊讶:“你也会算?” “那老人家何以救我?”姜望问道:“可是要买什么东西,消灾解厄?” “呃。”老人道:“自也是要的。我这里有一枚护身符,乃是日月精华所浴,采九幽灵丝编织而成。我持于身上,念了诸般法经,书写消灾箴言,日日焚香以祷,足足九十九年供奉,收尽功德无数。当能消劫去灾,保你平安!” 姜望一脸为难:“这么珍贵的东西,可我身上只有千颗元石,不知够不够用……” “够,当然是不够的!”老人叹道:“但谁让老夫心软,见不得世人受苦呢?尤其你还这般年轻,有大好人生。也罢!只要千颗元石,这护身符便卖与你!”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枚护身符来,巴巴地递到姜望面前。 看起来与寻常道观里卖给凡夫俗子的护身符没什么两样,价格大概在两三个刀钱左右。那针脚尤其不堪,甚至还脱了线! 姜望早年在道院外门练武时,也是自己缝补过衣裳,虽然手艺不如凌河多矣,但完全可以不谦虚地说,比这枚护身符的做工强! “不妥,不妥。”姜望摇头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占这等便宜?该值多少,就应是多少。老丈你且等我几年,等我攒够了元石,再来你这里买!” 老人叹息道:“我等得,你却等不得啊。近日有灾,何能不恤?也不说那许多了,老夫吃点亏便吃点亏,这护身符你千颗元石拿去便是。” 一边叹息,一边还踮起脚,把护身符往姜望怀里塞。 姜望往后一让:“使不得啊老人家,您老已经供奉了九十九年,不如拿回去再供奉一年,凑个整数,也更能卖出价钱!” 老人曲折地‘欸’了一声,皱眉不喜:“什么卖不卖得出价钱,老夫岂会计较那些?老夫是看与你有缘,故而相助。当老夫财迷心窍吗?快些拿去,消灾须趁早!” “唉。”姜望也叹了一声:“可是我刚刚才想起来,今日出门得急,身上没有带那么多元石。” 老人瞪眼道:“那你带了多少嘛!” 姜望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一十?不是一颗吧?你这也太过分了!我供奉了九十九年,用日月精华……” 他说到这里忽地打住:“唉算了,便与你打个折。一颗元石就一颗元石吧。” 他右手拿着护身符,递给姜望,左手伸到姜望面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从一千打到一,这个折打得如此之狠,充分说明了这护身符价格的水分。 但姜望只是摇头:“老人家您误会了。我身上只带了一颗道元石。” 道元石和元石,一字之差,价格相差万倍。 老人一把将护身符收回去,仰头看着马背上的姜望:“果然啊,你还是把老夫当骗子是吧?” 面前这人当然深不可测,但不管是谁,也不可能拿一个破符,就在姜望这里抠走千颗元石。 姜望微笑不语。 虽不说话,意思已是明白。 老人冷哼一声,忽地转过身来,与姜望同向,一把抓住焰照的缰绳:“便叫你这无知小子。瞧个真切!” 他牵着焰照往前一个大步。 姜望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在马背上跟着往前。 整条长街,忽而静止了。 长街上的行人,都定在原处。每个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上一刻。 老人随手指着迎面一个年轻男子道:“此人寿不过三十七。” 这男子瞧来孔武有力,气色极好,怎么看也不是短夭之相。 姜望犹在惊疑此刻的状态,一时并不做声。 “不相信,便来看。” 老人说道,牵着焰照,又往前一步,却是带着焰照马和姜望,一起撞向了那年轻男子。 整条长街,都不见了。 光影流转之间,姜望骑着马,出现在一个房间里。 布设看来,是一间卧室。 床上躺着一个人。 床边有一个妇人正在抽噎。 一个稍小些的孩子,在摇篮里咯咯地笑。 悲欢在一室,死生共处。 而姜望往前一看,那床上躺着的、满面病容的男子,赫然正是临淄街头遇到的那年轻男子! 比之前所见,年纪稍大了一些,但也绝对不到四十! 屋内的人,对这突然出现的两人一马毫无所觉。 床上的男子拉着妇人的手:“我走之后,你不要守着。有合适的人家,便去改嫁。我父母尚在,亦有薄财,能够养得孩子,你不必……” 话到这里却断掉,已是魂飞冥冥。 那妇人顿时哀哭起来。 而老人牵着焰照马,往旁边一转。 再看时,已是临淄长街。 姜望陷入一种深深的震撼中。 幻耶?真耶? 此若为幻,为何自己没有半分查知?为何所见所感,如此真实? 此若为真,照见他人未来,又该是何等伟力? 简直匪夷所思! “怎么样?”在重新恢复喧嚣的临淄街头,老者回过头来看姜望:“这下该信老夫了吧?我神鬼算尽人间半仙,岂是浪得虚名?” 经此一事,人还是那个人,老态还是那般老态,但忽然就高山仰止,令人惶惑。 姜望道:“老人家的实力,非姜望所能揣度。此等神通,真……” “行了,前倨后恭,很是无趣。马屁就不用拍了。”老人抬手打断他,气势很足:“护身符买不买?” 姜望认真地看着老人,说道:“我最多出一个刀钱。” 第三十四章气度 刚刚露了一手的老人,愕然半天。 然后才道:“你真是革新了老夫对天骄的认知。” 姜望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两个人,是完全相同的。您看到的每一个人都很新。” 老人啧声道:“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你倒是很适合做相师。” “感情相师是靠嘴皮子啊?”姜望含笑看着他:“如果说话一套一套的就适合做相师,我倒是认识两个绝顶人才。您若能给我一千颗元石,我便把他们介绍给您,做您的衣钵传人。包管能将你这一门发扬光大!” “免了!”老人很是嫌弃地一摆手,又略有好奇地看着姜望:“你当真不怕死?” 姜望没有正面回答,只反问道:“刚刚走过去的那年轻人,不到三十七岁就病死,留下孤儿寡母,实在可怜。您既然洞见未来,为何不帮帮他?”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生老病死,苦厄离难。世间一切,皆有定数。又岂是人力能救挽?” 姜望则问道:“那么我近日将有血光之灾是定数,还是您会帮我消弭血光之灾是定数?” 如果前者是定数,那你这护身符有什么用? 如果后者是定数,那我干嘛还要花钱? 总而言之,既然一切有定数,那么相师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被这样砸饭碗,老人竟然不恼,也不与他相辩,只哈哈一笑:“知我不知我,莫过如此。有趣,有趣!” 笑罢了,他又将那护身符递来:“年轻人,便一个刀钱,卖与你!” 姜望没有再拒绝。摸出一个刀钱,放在那皱如老树皮般的手上,同时接过了那枚做工极是粗糙的护身符。 “还未请教,老人家来历?” 这自谓“神消人瘦”的老人,只摸了摸焰照的赤红鬃毛,而后笑着倒退。 天地之间,有歌曰—— “是非常在庸人口,余者碌碌不可求。” “北望南顾三百年,斗转星移一生休!” 他倒退着走进人潮,却走出了姜望的视野。 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观感,好像是同时在两个层面发生的事情。但姜望眼前所见,的确只有熙攘人群,再无那老人的踪影。 只有手中的这枚护身符,还在提醒这段经历的真实性。 现世何其博大,世间奇人何其多。 姜望看了看手里的护身符,翻手将它收起,什么也没有再说。 轻轻揉了揉焰照的脖颈,这赤红马儿便自觉往前,在喧哗的临淄城里,落蹄轻灵,踏向远处。 鬃毛在风中,如火飘摇。 …… …… 当姜望驾马来到“义”字门外时,林有邪已经在这里等了很有一阵。 “姜大人,你来晚了。”她看着姜望说。 语气和表情,都很疏离。 与林有邪约好半个时辰之后会合,回府倒是没有花多少时间,主要是路上被讹了许久。 姜望自知理亏,从储物匣中取出画轴来,直接转入正题:“闲话少说,林捕头,这是黄以行死后的情景画像,你不妨先瞧一瞧,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我已经看过了。”林有邪道。 姜望:…… 好家伙,我真就只是挂个名是吧? 但姜大人如今也是有些历练的,非常自然地笑了笑:“那不知林捕头可有什么线索,要与我交流一二?” 他自己是很认真地研究过这幅画的,正好有些收获,要杀杀这青牌世家传入的锐气。 林有邪沉默了一会,然后道:“您知道吗?画师记录现场,呈现细节,只能呈现出其人所看到的细节。” “当然知道。”姜望皱起眉来:“这有什么问题?” “除非是我自己画的,否则我只能亲眼观察过现场后,才能确定得到了什么线索。在此之前的任何判断,都有被人影响的可能,会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优秀的青牌不会做此选。”她看了一眼姜望:“那副画只能让人了解个大概情况。” 我看人家画得很细节,未必就比你不如。眼睛还很传神呢!姜望在心里默默地道。 面上则是一笑:“那咱们出发吧。” 腿上轻轻一磕,焰照便如离弦之箭,顷刻驰于官道上,像一道流动的火线。 林有邪赶紧拔地飞起,飞在焰照旁边。 焰照自是天下良驹,在一望无际的官道上疾驰。林有邪的飞行速度虽然不慢,却也要勉力才能跟上。 道旁景物飞速倒退。 很快便已驰出临淄范围,进入乐安郡境内。 林有邪在疾飞的同时,忍不住看了姜望几眼。 青牌捕头为办案,四处奔波是常有的事情,她本也不觉辛苦。 但自己在这里卖力疾飞,消耗道元,对方却骑着高头大马,优哉游哉,看样子好像还修行上了,似在研究道术……实在令人愤慨。 “姜大人。”林有邪在劲风中开口。 姜望没什么诚意地“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您是天下第一内府,而下官只是初入内府境的小蚂蚁。无论是道元储备,还是修为实力,都远不如您。” 这倒是实话。姜望想。 “然后呢?”他问道。 林有邪道:“世之伟男子,都有大气度。” 姜望也跟着感慨:“倒也不拘于男女。我在观河台,有幸陛见牧天子,真是气度宏伟,气象万千。” 这话林有邪没法接,转道:“我听说古往今来有大成就者,都很会体恤下属。” 姜望问道:“我怎么没有听说?” 林有邪:…… “姜大人还是要读一点书才是。”这话已经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在了。 “书,本官当然也是读的,道经我也很读过几本。”姜望稳稳坐在疾驰的马背上,很是自得地说道:“前阵子还跟十一皇子讨论过读书的事情。” 连十一皇子都跟我讨论读书! 你林有邪有多大的胆子,还敢说十一皇子学识不够? 林有邪确实不敢。“那是下官冒昧了。” 姜望毫不客气地教训道:“林捕头还是要把精力放在案子上才是,少七想八想。” 越说越受气,林有邪索性牢牢地闭上了嘴。 不过,虽然嘴上不让分毫,姜望自己却真的觉得,是该抽点时间出来读书。 如今挂了三品的官职,好像已经身在齐国高层,但他深知自己的眼界,实在远远不足。总不能事事都等重玄胜帮忙指点迷津,重玄胜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陪着他。 再者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都是认识世界的方式,也是修行的一种。 万里路他已是行过,以后还会继续。万卷书却连开始也算不上。 当初在道院的时候,读道经倒也未敷衍,后来背井离乡,一心变强,确实也再没怎么读过先贤之言。 当然,这些话,他自不会跟林有邪说。 他们并不是同路人,只是暂时同路。 第三十八章 风筝 黄以行坠亡的地方,在东城门,此门正对临淄。 姜望和林有邪来到城门外。 夜色下的照衡城,像一只潜伏在阴影里的庞然巨兽。 这座城的城墙是很高大的,毕竟曾名“天雄”。 壮志雄图,此名可见。 天雄城所代表的那个阳国,在自旸国残躯中孕生的日出九国里,一度实力最为强横。 俱往矣。 如今阳国宗庙都已被拆了干净,最后一任国主,死在万军之中。阳国宗室血脉,也被阳建德祭炼了魔功。社稷已绝, 再不闻旧阳廷,也未见心怀旧阳者。 多得是如黄以行这般,在齐人身份里如鱼得水的“阳地之人”。 月亮孤零零悬在空中。 林有邪面对城门楼而立,似乎在想象当时的情景。黄以行是如何走上城楼,又是如何坠落。 “从尸体上,你看出什么了吗?”姜望这时候才找到空隙询问。 “黄以行的肌肉细节告诉我,他死前非常恐惧。”林有邪说道。 “但我看他的表情,还有那幅图……”姜望说到这里便打住:“那个总捕头有问题?” “倒不一定。”林有邪摇摇头:“掩饰有三种层次,表情、心情、里情。里情即是身体细微部分的本能反应。他的表情和心情都制造得很好,未被查知也很正常。” 制造? 姜望捕捉到了这个词。 表情、心情、里情的说法,也令他耳目一新。 林有邪继续道:“黄以行死前一直在对抗着什么,但体内又的确没有第二种力量存在。我现在唯一能够确认的是,他的确不是自杀。此外,可以很容易地看出来,在从高处跌落之前,他的脏器都非常完整。也就是说,他的对抗并不激烈。那个把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人,要么强得可怕,要么有些特异的手段。” 姜望很难理解这个“很容易看出来”是怎么个容易法,但也并不妨碍他参与讨论。 “可能是血肉傀儡之类的手法?” “说不准,我并没有寻到操纵的线,那些特异的手段,也不止傀儡一种。可能性很多。” 林有邪说着,跃身而起:“我去城楼上看看。” 穿着中性的她,飞身上了城楼高处,衣袂飘在风中。 姜望这时候才察觉,这人实在太瘦了些。 此刻飞在夜空里,像一只单薄的风筝。 第三十九章阳玄策 阿策何许人也? 首先他毫无疑问是阳国人。 在仓丰城开那样一个张扬且没什么实力的杀手组织,其人在阳国,也当然是有些背景的。 阳国已灭,虽然迄今为止,除了小连桥的那一场刺杀,整个阳地好像没有任何动荡。虽然阳地歌舞升平,阳人的生活较之前更好。但是不是所有的阳国人,全都安于齐人的身份? 恐未见得。 对于阿策的实力,姜望并无了解。对于阿策这个人,也只见过数面。 但从仓丰城里的浮夸,到赤尾战场的冷漠,再到海门岛的匆匆一瞥。 这个人的经历画像,似乎已经可以拼凑出来。 “黄以行的反抗之所以不够激烈,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姜望说道:“是不是他本来就没有太多反抗的意志?又或者,他对抗的那股力量,与他同根同源,因而外人难以察觉。黄以行肺部的金元那样锐利,有没有可能,是被外来的力量浸染了?” “也能解释……”林有邪看着他:“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只是一个很突然的联想。” 姜望略想了想,还是把天下楼那个阿策的事情,同林有邪说了一遍。 林有邪显然也没有想到,当初在海门岛诱捕武一愈,竟然中间还有这么一段插曲。 “阳灭之后,选择背井离乡,自是不归服于齐的。”林有邪说道:“这的确是一条重要线索。” “烈曜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我现在联系巡检府,查一下这个阿策的情报。你去那个照衡城总捕头家里看看,找一找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 “你不是说照衡城总捕头未必有什么问题么?” “画里的视角不对。”林有邪解释道:“但也有可能是他观察不够敏锐所致,毕竟是黄以行以后所画,难免偏漏。总之你去确认一下再说。” 此时姜望也不与她计较什么上下级关系了,只道:“好。” 两人在城门前分开,各自飞离。 衡阳郡内是有一处青牌的秘密联络点的,有法阵可以随时联系到临淄,传递情报,但是并不在照衡城。 所以他们才分头行动,节省时间。 那位亲手描绘黄以行死状、记录当时情报的总捕头,其人住处姜望早已察知。 他独自进了照衡城,披上匿衣,悄无声息地潜进了目标的住处。 这是位在北城的一座大宅,从院落的格局来看,照衡城的这位总捕头,日子过得是很不错的。 齐军接管照衡城之后,基于稳定考虑,很多位置仍是沿用旧阳官僚,这位总捕头亦在其中。在黄以行成为衡阳镇抚使之后,其人也赢得了黄以行的信任。 应该说是照衡城地头蛇般的存在。 姜望决定先暗查,再明访,两相印证。 但还在暗查这一步,就已经夭折了…… 这栋宅院里,并没有那位总捕头的身影。 他的夫人、孩子、仆役,都在宅院里,一个个睡得香甜。唯独他本人,消失了。 姜望沉默行走在这座宅院中,看到的一切都很正常。一个寻常的富贵人家,就这么静静地裸露在面前。唯独宅院里的男主人消失了,这栋宅院里好像无人察觉。 这让人有一种难言的不安。 身为照衡城的总捕头,这么晚会去哪里? 姜望最终什么也没有做,转身离开了这里,去与林有邪会合。 …… …… 会合的地点在鹿城。 这座城市因城郊生活着数量繁多的鹿群而得名。 青牌在衡阳郡的秘密联络点,就隐藏在这座城市里。 “你是说,照衡城的总捕头不见了?”林有邪问这话的时候,正一手药罐一手木杵,在一张方台上捣鼓着什么药物:“会不会只是晚上有什么事情出去了?” “这倒说不定。”姜望道:“不过据我观察,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半夜消失在宅院里。” 林有邪没有问他是怎么观察的,姜望不至于连这也判断错。 只点点头道:“先不用管。他只要有问题,就一定逃不脱。” “你这边呢?查到什么没有?”姜望问道。 林有邪没有隐瞒:“我请人翻阅秘府资料,首先将烈曜石和阳国联系起来,结果发现,烈曜石是修行阳国皇室功法大日金焰决最重要的辅助材料之一。再查你说的阿策,发现阳建德的子女里,最不得宠的那一个,在战后不知所踪。其名为……阳玄策!” 秘府是青牌的隐秘情报所在,基本囊括了青牌掌握的所有重要消息。以姜望现在的权限,亦可以调阅秘府绝大部分资料。 姜望心中已有预感,因此也并不惊讶,只是叹道:“没想到我当初随便去一个地方,随便认识的一个人,竟然是阳国皇子。更没想到,还会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方式,再接触他。” 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为何阿策那么有信心,能把信送进阳王宫。为什么会在唱卖会上碰到他。当时在那处山崖,他又在等待什么…… 姜望忍不住想,当自己飞过那里,告知他阳军已败的消息,彼时这位阳国仅存的皇子,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独立高崖,静静等着战场上的消息,等待那几乎是注定的、家国沦丧的终局。 当时那个人,在想些什么? 姜望还记得,阳玄策当时的回答。 他说——“知道了,谢谢!” “阳玄策有杀人的理由,也有杀人的能力。那个给地狱无门下任务击杀赵宣的人,或许也是他!”林有邪以恒定的动作捣药,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两件案子大概能够并成一件。” 姜望道:“坊间流言,是曹将军想要插手衡阳郡守的位置,才逼死黄以行。现在看来,殊为可笑。” 林有邪淡淡看了他一眼:“如果姜大人只是要证明这件事,那你已经可以做到了。只要把阳玄策的身份公布出去,再提供一些现有的线索。所有人都会相信,黄以行之死,是来自阳国皇室血脉的报复。” 姜望一时没有说话。 林有邪继续道:“但若要确定事情的真相,却一定要抓到阳玄策才能算。在那之前,我们所谓的结论,也只能算是推论。目前阳玄策也只是有最大的嫌疑而已。” 姜望沉默了一会,终是道:“你是对的。” “对错哪有那么简单!?” 这时一个声音忽地在林有邪身后响起。云九小说 一个眼睛极亮、颧骨极高的男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三品青牌捕头,厉有疚! 他有些严厉地看着林有邪:“你知道迫于舆论压力,曹将军已经被禁足在府中了么?你知道以曹将军的身份、能力、地位,每在府中虚耗一天,对这个国家来说都是多么大的伤害么?林有邪,阳玄策难道会等在哪里等你抓?抓到他才能算,你要抓多久?曹大人难道也要等在府中,一直等你抓到凶手为止?” 第四十章惊惧症 “厉大人。”姜望惊讶道:“您怎么来了?” 这起案子是以他为主导,如厉有疚这等级别的青牌,照理说不该插手才是。因为会降低姜望作为“新齐人”公正调查此案的说服力。 这也是为什么,这次他没能抱上岳冷大腿的原因。 “接到有关阳室余孽的消息,我就赶过来了。”厉有疚解释道:“真凶既然已经发现,姜捕头你主导的这件案子已有真相,可以先向巡检府报告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只是缉拿住真凶而已。” 以官职而论,姜望现在与他同级,加之早先便有接触,因而他说话的态度也很是平等。不比跟林有邪那样,几乎是在训斥了。 而林有邪握着小木杵,在药罐里轻轻捣弄着,一言不发。 这是令姜望尤为惊讶的。在他看来,林有邪这种人,在有所坚持的地方,应该很难却步才是。 除非厉有疚和她的关系,不止是官位高低那么简单。 姜望想了想,说道:“是不是应该先想办法缉捕凶手?” 厉有疚缓声道:“先通过巡检府把真相公布出去,让曹将军早些摆脱闲言碎语,才是重中之重。姜大人,圣眷在你,你当为陛下分忧。” 同样的话,重玄胜早已说过,姜望其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他看了一眼林有邪,林有邪什么反应也没有。仿佛眼前的药罐,是她的新案子,是她的新线索。 “又在弄这个药?”倒是厉有疚轻轻嗅了嗅,有些嫌恶地皱起眉来:“靠这个保持清醒,有什么意义?” 林有邪终于说话了。 她说道:“清醒,本身就是意义。” 厉有疚看了看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阳氏余孽的线索,其实我已有了。你记录好案情,先向临淄汇报,我和姜大人去追索。必将这件事情了断便是。” 说罢,也不管林有邪什么反应,直接对姜望道:“时间紧迫,姜大人,咱们边走边说。” 厉有疚是三品青牌,官阶和修为甚至都在巡检都尉之上,在都城巡检府内部,地位很是超然。 当然,这是都城巡检府的特殊机制所决定的。真论权势,他远不能跟郑世比。 于公厉有疚是青牌前辈,于私双方早有交情,姜望也没什么可说,只是跟着往外走。 林有邪慢慢捣药的声音,由是渐远了。 离开这处隐秘联络点,出了鹿城,厉有疚拔起高空,径往西飞,姜望紧跟其后。 “是不是觉得,我对林捕头太严厉了些?”在迎面的夜风中,厉有疚忽然问道。 姜望不便批评前辈,慢慢说道:“我只是觉得,林捕头是真正忠于职守、勇于任事的捕头。有些选择,我也不知对错,不敢置喙。但她至少总是对得起她腰间挂着的青牌。” 厉有疚道:“我听说你们原先似有些矛盾,很是疏离,没想到你对她的评价却很高。青羊子真是赤诚君子。” “矛盾倒是说不上,只误会有一些。”姜望没想到他和林有邪的关系竟然也会被人讨论,立即解释道:“林捕头眼里只有案子,哪有时间顾忌旁人的心情?” “你说得也是。”厉有疚叹了一口气:“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 姜望心中微动:“此话怎讲?” 厉有疚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可知四大青牌世家?” 姜望道:“这还确实不知。” “你不知亦是正理,因为早已名存实亡。”厉有疚语气唏嘘:“武帝复国之后,便建立起青牌体系,匡正善恶,定分阴阳。齐国青牌,诸方闻名,令多少奸邪闻风丧胆!青牌遍传东域,所到之处,群邪退避。这当中,又有林厉乌程四大神捕,声名远扬,缉凶天下,诛杀不法无数。所谓四大青牌世家,便以此始。” 感慨到这里,他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在四大青牌世家巅峰之时,哪来地狱无门这等宵小,敢在临淄杀人!还能逃得掉!?” 姜望并没有接这个话。 他不曾知晓四大青牌世家的辉煌,但武帝时期的齐国,终是不如今日之齐国强大的。 地狱无门七位阎罗入临淄,在数息之内完成杀人,顷刻逃散。情报、时机、行动,无不顶尖。 在此之前,临淄已多年未出过此等大案,霸主国承平已久。可以说只是在应激状态下做出了本能反应,却也将七位阎罗,留下了五位。 姜望可是亲眼看到尹观是如何逃脱的,真正是行走在悬崖边上,九死一生。再来一次,未必还能活命。 四大青牌世家最巅峰的时候,未见得就能做到如此。 而且厉有疚这话,置岳冷于何地,置打更人于何地? 姜望当然不会涉及那些讨论,只是说道:“想来林捕头就是出自林家,您是出自厉家。乌列乌老便是乌家之人了。只不知那程家后人是谁?” “程家……呵,程家已经没啦。绝嗣。” 厉有疚叹了一声,无限感慨。 但他的情绪收得很快,立即转道:“其实另外三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林家只剩林有邪一棵独苗,乌老更是孤身一人,想是要孤老此生的。我家的小子,往后我也不打算叫他再做青牌。所谓青牌世家,终绝于此代矣。” 姜望想了想,终是没有问为何。 曾经煊赫一时的四大青牌世家,为何雨打风吹去,其中当然有许多故事。厉有疚未见得愿意讲,也未见得能讲。 只叹了一声:“世事如斯,令人反侧。” 厉有疚也没有继续说历史的意思,转道:“虽然我年长太多,但我与林有邪,其实算起来是同辈分。” 他自嘲地笑了笑:“你看,一个有疚,一个有邪。” 四大青牌世家,竟然字辈相同。早年间他们的交谊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难怪厉有疚教训起林有邪,就跟教训自家孩子一样,林有邪也并不抵触。 而四大青牌世家有这样盘根错节的关系,有这样辉煌一时的历史,难怪现在的林有邪,还能在青牌内部如鱼得水。就连北衙都尉之子郑商鸣,也说她不好招惹。 姜望想了想,歉声道:“想来您有您的关心,是我没有看懂了。方才妄自发言,实在孟浪,还请厉大人莫要见怪。” 厉有疚苦笑一声,说道:“你是不知,林有邪这孩子,向有惊惧症。” “惊惧症?” 厉有疚叹道:“当初林况大人死的时候,有人存心为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将林况大人的尸体,扔到了时年三岁的林有邪面前。她从此,便患了惊惧症。惊惧死尸。一见尸体,她的惊惧症就会发作,三魂离乱,七魄震怖。只能以药物加以维持。先时她自己在那里制的,就是那种药物。” “这……”姜望想起林有邪解剖尸体时的那种平静淡然,一时震撼难言! …… …… …… …… (emm,第十一了。 保持了二十多天的月票前十,在最后两天被一个活动爆了,不爽难免有一点。 但人生嘛,做好自己然后往前走,该到的地方早晚会到达。 兄弟姐妹们稍安勿躁,好好领略赤心巡天的世界。 今晚还是有加更。) 第四十二章他似青鸟 “真是个坚强的年轻人啊。”身后的那声音说道:“我记得你还不到二十?” 这声音几乎贴近后脖颈,姜望甚至能够感觉到,汗毛被吐息吹动的恐怖! 但是…… 锵! 他猛然转身,长相思锵声出鞘—— 他只回应以一剑! 左撇而右捺,是为人字剑! 在这回身的瞬间,他也“看清”了追杀他的强者—— 只有一个人形的轮廓,相貌身量服饰,全都隐没在视野里。就连那轮廓,其实也只是强大的力量发散,在空气中创造的恐怖痕迹。 他看向对手,却看不到对手! 然后,铛! 一根纤细手指的轮廓,弹将出来,正正弹在长相思的剑身上。 倚为杀手锏的剑势,就这样轻易地被破了,恐怖的力量倾注于长剑上。 姜望不肯放手,人随剑去! 倏然又是十余丈! 强行忍住烦恶,斩去绝望,压制气血!身体尚在无助倒飞之中,脚边青云印记出现,轻轻一点,却往北折。 “很有潜力的剑术。”这怪异的女声评价道。 只能看到一个轮廓的人形,赫然出现在前路! 海啸声起。 八音焚海在面前铺开。 却在一记竖刀前,音流焰散。 姜望空中急转,却又东去。 啪! 一只巴掌刚好从东面扇来。 姜望只感觉自己,好像撞上了一道铁壁。 整个人在巨大的动势之下,几乎有一种被撞成了肉饼的错觉! 五脏六腑,几有移位。 他顺势仰倒,脚下一蹬,青云印记散去,人往西进数丈。 得益于巨大稳定的天地孤岛、内府开拓的海量房间以及雄厚的道元储备,姜望迅速地掌控了身体,空中一个倒翻,立起身形来,极速西去, “你以为你能逃得掉?便是岳冷厉有疚回转,也须救不得你!” 高空之上,忽而明月摇动,霜光成束,一束一束落下。 姜望脚踏青云,疯狂闪避。 一道月束落在身侧,直接无声无息洞破了下方的山峰,猛然惊魂一瞥,黑幽幽不知击破了多深! 这攻击绝非肉身所能承受! 姜望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把平步青云发挥到极致,在恐怖的月束攻击中不断闪避。 但见夜幕之下,荒山之上。 劳而又劳,其形夭矫。 月光如林,他似青鸟! “很漂亮的身法!”那怪异的女声道。 似乎非常欣赏眼前这一幕景象,为之赞叹。 “接下来每过二十息,这些月束的速度就会增加一成,数量也增加一成,” 她语带鼓舞:“姜天骄,请多勉力。” 实力的差距有如天堑,根本无法逾越。 这突然出现的强者,好像有变态的趣味,就是要欣赏他苦苦挣扎的样子。 而姜望…… 只能挣扎! 月束越来越快,越来越多。 姜望完全是在缝隙中求生,在悬崖边疾飞。 他像是一只落入陷阱的飞鸟,怎么扑腾,也飞不出囚牢! 声闻仙态的时限早已过去。 但他仍然全神贯注,不停地观察着环境。以目视,以耳听,以鼻嗅,用心感受。 远山、密林、长夜…… 被惊扰的虫鸣鸟叫,衣袂破风声,自身鲜血剧烈奔涌的声音…… 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一切,都在心中不断组合,去寻觅那渺茫一线的胜机。 青云印记碎了又现。 在秋月之下,一袭青衣的当世天骄倏忽左右疾驰,嘴角血迹未去,眼神却未见惶惑,只有坚定。 他不知敌从何来,不知敌人是谁,不知如何才能逃生,不知何时是尽头! 但他坚定挣扎。 穷他所有,尽他所能。 …… …… 缉凶队伍分散的那处山坳,竟有几分清幽。 厉有疚飞回来的时候,岳冷正在四下察看着什么。 “岳大人!”厉有疚问道:“人拿到没有?” “叫他跑了!”岳冷反问道:“你那边呢?” 厉有疚摇了摇头:“这些狗崽子,跑得可真快。” “对了。”他又问道:“姜望人呢?” “不知道。”岳冷四下看了看:“我也刚回来,根本没有看见人影。” “有什么战斗痕迹吗?”厉有疚有些严肃地问道。 “也没有找到。”岳冷说。 厉有疚运神于目,察看了一圈,指着一块山石上的特殊印记,笑道:“这小子先回去了!” 对于青牌的特殊印记,岳冷自不陌生,看过之后,跟着松了一口气:“黄河魁首要是出了什么事,咱们两个可是难辞其咎。” 厉有疚的语气也很轻松:“若真把国之天骄弄丢了,主要还是得我负责,毕竟是我带他出来缉凶的。” “行了,先回去吧。”岳冷没有心情开玩笑:“阳国余孽这事,没有那么简单。这两个人能从我们手上跑掉,实力自然不凡。阳国那一个亡国的皇子,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厉有疚也点头道:“这案子是需要再研究。但也说不定是雇的人,那个阳玄策手里,有个什么复国宝库之类的筹码也不稀奇。对了,你追的那个人,你有捕捉到什么信息没有?是地狱无门的阎罗吗?” 岳冷道:“应该不是阎罗。但也看不出跟脚来,逃得太快了。” 厉有疚附和道:“是啊,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这些黑耗子,一个个的,藏得倒是很深!” 两位神临境的捕头,就这样一路交流着,飞回了齐国。 …… …… “什么?姜捕头没回来?”位于鹿城的青牌秘密据点里,厉有疚皱眉问道。 林有邪当时正在画画,画的是城门前的坠尸……这当然是黄以行的坠亡图。 闻声顿住了细笔:“姜大人不是跟您一起去抓阳氏余孽了么?怎么是您和岳大人回来了?” 岳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猛然转身看向厉有疚:“此事你要负责!” “该厉某人担当的责任,厉某人绝不逃避。”厉有疚也冷了声音:“倒是你要好好想想,要如何解释,半路跟上我们的事情!” 方才还一副亲密战友样的两个人,顷刻剑拔弩张! 实在是现在的姜望,已绝非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这是一位官居三品的绝世天骄,是大齐年轻一辈的旗帜人物! 林有邪垂下了视线,落在那副画里、一片尚未完成的黑瓦上。 便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吏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根玉签。 “有什么紧急消息?”厉有疚问道。 这小吏是此处秘密联络点的人,自然是认得他们三个的。 闻声直接汇报道:“照衡城的总捕头出事了,满门被灭!” “包括那个总捕头吗?”林有邪问。 小吏答道:“包括他,全家上下,无一活口。” 岳冷也是了解过姜望、林有邪调查的这起案子的,当然知道照衡城那个总捕头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因而问道:“现在可有什么线索?” 小吏有些紧张地说道:“姜大人去那里调查过!” 第四十六章 万恶之源 有意思的是,上一次去星月原的时候,随行的恰好也是岳冷和厉有疚。 那一次观衍大师出手,拦住了平等国神秘强者的侵袭,同时发现了平等国一个作为力量传输媒介的女性强者。 而以目光极其锐利闻名的厉有疚,和有捕神之称的岳冷,却还是追丢了目标! 甚至于姜望现在回过头去再想,两位神临境的名捕暗中盯梢,却还是让平等国强者找到机会,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手,试图在姜望心中种下印记。 这难道不可疑吗? 他们盯的是什么梢? 破了一辈子的案,缉了一辈子的凶,名声在外。哪怕实力比不上平等国的强者,也不至于完全察觉不到问题才对。 但如果是视而不见,一切就很好解释了…… 岳冷和厉有疚之间,只要有一个人同平等国有联系,就足以完成遮掩。 那个人是谁? 姜望暂时止住思考。 身体状态终于是恢复了一些,可以支撑一场战斗。 只是那件才披上身的如意仙衣,已经支离破碎,瞧来着实寒碜。 这件可怜的仙宫之宝,第一次亮相,就遭遇了无法抵抗的强者。先被轰碎防御,再被撕碎材质。 眼看便是报废了…… 姜望正准备将匿衣下的这身破布条扯下来,忽然有些异样的感受,细细查看,却发现,这件如意仙衣,竟然在缓慢地恢复! 它缓慢吸收着姜望的力量,却不是形成防护,也不是留于储备,而是在修复这件仙衣本身! 能够自我修复,极大增加了这件仙衣的价值。 这件仙衣的材质是什么?为何能做到这一点?是否糅合了某种仙术? 身怀如梦令、声闻仙典、云顶仙宫的姜望,对此无比好奇! 任何一部分跟仙宫有关的秘密,都有可能帮助他升华如梦令,将所有仙宫传承融贯。 不过现在还有更紧要的事情,如意仙衣既然还能自我修复,那也不必急着将它扯下来了。 姜望感受着手心的月钥,直接连入太虚幻境中。 甫一进入绿萝山福地,便看到密密麻麻的纸鹤扑棱棱飞来,一个个异常肥大,挤得满满当当。 还未展信,姜望心下便是一暖。 不管遭遇多少痛楚,有多少人对他心怀恶意,要面对多少阴谋构陷。 也总有人相信他,关心他,支持他! 这个世界对他并不温柔,但也不尽是残酷。 随手展开一封纸鹤,便见上面写着—— “在哪里?回话!” 第二封—— “蠢货!人呢?” 第三封—— “你如果出了事,我向你保证,一定让厉有疚、岳冷、林有邪,全都给你陪葬!” 第四封…… 重玄胜是冷静起来,可以比任何人都要冷酷的家伙。 以他的智慧,也当然能够明白,发更多的纸鹤,也根本不能够影响什么。 但这些看起来很是臃肿的纸鹤,却是一封接一封地来。 姜望没有再看下去,就着手上的一封,回信道:“还活着。” 下一刻,星河空间的邀约便已出现。 姜望接受邀请,出现在星河亭中。 星河亭中的这胖子,却是全然不同于信里的焦急,反而斜着眼睛,乜了姜望好几眼。 “我真是想不通,到底是什么样的脑子,才会在替陛下办案的时候,贸然离开国境。姜青羊啊。” 他夸张地摇头道:“你让我开了眼界啦!” 姜望在出国缉凶的过程中失踪,生死不知。负面消息传得满城风雨,两名神临级的青牌都在北衙接受质询。而姜望又怎么都联系不上…… 即使是智慧如他,也燥怒不安。这些情绪,对自诩冷静睿智的他来说,是失控的表现。 见得姜望本人,难免有些恼羞成怒。 “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于事无补嘛!”姜望摆了摆手,一脸轻松地道:“怎么,以为我死了?” “呵呵。”重玄胜坐了下来,冷笑道:“我用头发丝也能想得到,布这样一个局,肯定不止是为了杀你。只要承担得起后果,杀你不需如此复杂!而且你又是这么容易上当!” 姜望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心想,原来你不是用肥肉,而是用头发帮助思考的吗?许高额前道不孤也! 他也跟着坐了下来,不怀好意地道:“那你用头发丝帮我分析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重玄胜满怀智识上的优越感,欣赏着姜望崇拜的目光(他自以为)。 往后挪了挪,让自己靠坐得更舒服一点:“从你和林有邪到照衡城开始说起吧。” 姜望笑了笑:“但是我觉得应该先说一下余北斗。” “余北斗?”重玄胜揉了揉额头,终于是无法维持轻松:“还真有点雾里看花的意思了。” 当下,姜望就从离开府邸、路上遇到余北斗开始,把这一次的事情经过,都讲了一遍。 他知晓重玄胜的才智远胜于他,因而并不加任何主观感受,只原原本本地陈述。 重玄胜默默听完,说道:“我发现了第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姜望很有派头地道:“说来听听。” 重玄胜道:“在跟你共同的经历里,厉有疚和岳冷都没有说谎。” 沉默了片刻。 姜望问道:“然后呢?” 重玄胜想了想,说道:“哦,我忘了告诉你前提。现在厉有疚和岳冷,在北衙里狗脑子都快咬出来了,互相指责对方卖国。” 姜望皱了皱眉:“你说明白一点。” 重玄胜显然也已是习惯了,叹了一口气,说道:“这说明,他们都知道你可能不会死,所以不会说立即就会被拆穿的谎言。不然,他们这种级别的捕头,多的是位置可以给对方下钩子。” 姜望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岳冷和厉有疚,都知道那个追杀我的人,未必会杀我?由此可得,他们两个都认识那个人?” 重玄胜看了他一眼:“看来那个追杀你的人,给你留下了很特别的印象?” 在方才的讲述之中,对于被追杀的经过,姜望几句话便带过,只着重强调了其人隐匿的特点。 此刻语气也是淡然的:“还算深刻。” 重玄胜这时才回答道:“未必是认识。但是对其人的性格、作风,应是有些了解的。” “所以这两个人都有问题?”姜望问。 “分人,分事。但至少对咱们来说,便是如此了。”重玄胜答道。 姜望问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不是我妄自菲薄,我再怎么天下第一,现在也才内府境,至于调动如此力量、费如此周章?” “在这之前……”重玄胜看着他,笑了:“你还不知道临淄现在是什么风向吧?” 姜望翻了个白眼:“我上哪里知道去?我现在的视野范围里,只有一条狗!” 重玄胜眼皮跳了跳,感觉自己被辱骂了。 但也不愿此刻跟这死里逃生的二愣子计较,转脸笑嘻嘻地,把临淄疯传的一些流言讲了一遍,还复述了一些闲杂人等的讨论,展示临淄现时的舆论环境。 虽是复述,但有些语气模仿得特别精髓。 比如—— “姜望那个王八蛋,真不是个东西……” “想不到姜青羊人面兽心,竟然做出这等事……” 姜望宠辱不惊地听完。 发现自己已经摇光坊里踢过寡妇门、赶马山上挖过绝户坟、包庇了阳氏余孽、陷害过曹大将军、是平等国的暗子、地狱无门的杀手、钓海楼的秘密成员、阴谋覆国、插手争龙…… 第四十七章 立为神塑,倒为黄土 把临淄城里的流言说了个遍,重玄胜笑问道:“怎么样,现在什么心情?” 姜望反问:“有人信吗?” “为什么没人信?因为你是齐国天骄,是齐国的英雄,在观河台为国展旗?” 重玄胜道:“供台上的神像,本质不过是泥土。可以供在桌上,也可以踩在脚下。你以为你已经金身不坏了?神临强者的金躯玉髓尚可被打破,何况你这虚无的光环呢?” 姜望起先是不在意的,因为基本上都是无稽之谈。但听重玄胜这么一说,忍不住问道:“那现在,有多少人在踩这滩泥?” “满临淄都是。”重玄胜目光幽幽,扳起手指数道:“不仅街头巷尾骂声一片,朝廷也有人要拿你立案,有要直接下追缉令的,有要彻查青羊镇、直接审讯你手底下那些人的……甚至你在天府城的太虚角楼,也有人要收归国有呢,怀疑你有不可告人之目的!” 姜望笑了。 “你这笑得,可有点讽刺啊。”重玄胜轻笑。 “我只是觉得……”姜望说道:“我在迷界拼过命,我在观河台为齐国争荣,我做过的事情,我获得的功勋,应该让我得到一点信任的。” “自然也有人信任你。”重玄胜道:“比如我,比如十四。” “你不懂。”姜望摇摇头:“你们的信任,更多是因为感情。我说的是,那些与我素昧平生的人,为何会因为三言两语,就对我下判断,却对我真正做过的事情,视如不见呢?” “是你不懂。”重玄胜说道:“很多时候,人们说什么,其实跟你做了什么无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啊,姜望。你还不能够看明白吗?你得势的时候高在云巅,所有人都会仰头看你,你失势的时候跌落尘埃,那路人经过你的时候,可不是要踩一脚吗?顺便的事情!” “是吗?”姜望表情复杂。 “今日捧你之人,未尝不是来日踩你之人。”重玄胜忽而哈哈一笑:“不要这么严肃嘛,姜大人!我只是提前让你适应一下。你现在怎么说也是堂堂三品大员,这种事情,以后还多着呢!齐国虽大,高处却也很拥挤。你走得越高,就会经历越多!” 姜望咂摸出味道来:“提前让我适应一下,是什么意思?” 重玄胜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传你是平等国的暗子也就罢了,说你阴谋复国也很见气魄。你以为为什么还会有人传你踹寡妇门、挖绝户坟?” “为什么?”姜望瞧着他。 “我干的!” 重玄胜颇有些得意:“当时不知道你是生是死,就按你还活着的情况,随手处理了一下。” 姜望大概琢磨到一点他的思路了,但仍免不了有些牙痒痒:“就算是要把水搅浑,也不至于说我挖绝户坟吧?” 重玄胜的笑意在肥肉上漾开:“意思是你不排斥踹寡妇门咯?” 姜望被噎到无话可说,闷了半晌才道:“真有你的。” “你以为这就完了?” 重玄胜一脸古怪:“还有人传我跟你有断袖之癖呢,说什么我们一直找借口住在一起,从霞山别府到摇光坊,整日形影不离。” “这个可不是我干的。”他补充道。 姜望都惊了:“那是谁干的?造这个谣有什么意义啊?” “谁知道呢?”重玄胜无所谓地道:“你站得越高,能看到你的人也就越多。而人嘛,一多起来,就什么鸟都有了,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长,有的短。” 姜望翻了个白眼:“你是在说人吗?” “哈哈哈。”重玄胜笑道:“活跃一下气氛。说回正题,你知道这一次,本公子的妙笔在哪里吗?” “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把水搅浑,就已经很妙了。”姜望不无恭维地问道:“还有更妙的?” 重玄胜曲折地“欸”了一声,摆摆手道:“这也不算什么。” 但瞧他的表情,分明相当享受。 毕竟是天下第一内府的马屁,生硬归生硬,分量是很够的。 “水虽然浑了,叫人看不清楚。但是你也知道……”重玄胜看着他道:“水里是真的有鱼的。” 姜望顿了顿,说道:“是。” 其实传他勾结平等国,传他保护阳氏余孽、灭了照衡城总捕头满门,他都并不在意。因为他问心无愧,事实真相总有办法查清。 唯独对于他掩护地狱无门阎罗入城一事,他无法坦然。 归根到底,因为他真的做过这件事! 虽然彼时彼刻心境形势都不同于此时此刻,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却无法轻易抹去。 “无须讳言。”重玄胜说道:“当时咱们的选择并不多。你对齐国没有归属感,要兑现你对尹观的承诺。而我很需要你的帮助,不想你离开临淄。归根到底,那件事是我们共同的选择。其实那时候我有后续计划,本想顺手把尹观他们送进北衙来着,但尹观其实也并不信任你,没有给我操作的机会…… 当然,无论有多少理由,它终究是个问题。” 重玄胜笑了笑:“本以为时过境迁。既然有人提起来,那就正好把这个问题解决掉。”https:/ “怎么解决?”姜望问。 重玄胜问:“你有注意听那个流言吗?还是因为心虚,略过了?” 姜望皱着眉头,慢慢复述道:“说我暗地里是地狱无门的杀手,掩护地狱无门的阎罗进入临淄,又在事后掩护他们逃离,甚至于我的青羊镇,都是地狱无门的驻点之一。” 重玄胜问:“你是地狱无门的杀手吗?” “当然不是!”姜望道:“尹观邀请过我,但我拒绝了。” 重玄胜又问:“青羊镇上,有地狱无门的隐藏驻点吗?” “当然什么都没有!青羊镇干干净净。”姜望道。 “很好。”重玄胜说道:“最早的流言,是传你掩护地狱无门的阎罗进入临淄,伙同秦广王、仵官王,杀了聚宝商会会主苏奢……而其余的部分,则是我补充的。” “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就因为它没有一个‘信’源,不能成为‘信’言,一旦传播,就连最早传播的那个人,也无法成为它的权威解释,每个人都有解释它的权力。显然,我的补充让它变得更翔实,更有板有眼,也更有说服力。” “所以?”姜望问。 重玄胜说道:“在所有的流言之中,这一条最像样,最真实,最有机会拿到铁证。可以说是你的命门所在。所以很快就会有人要求彻查青羊镇,而我会调动政治资源,尽全力反对。但最终,这件事情会如他们所愿!” 话说到这里,姜望完全明白了。 青羊镇完全经得起调查! 既然青羊镇不曾是地狱无门的驻点,姜望也不是地狱无门的杀手,那么他掩护阎罗入临淄的事情,自然也就是无稽之谈! 事实上,在这一次看似铺天盖地的黑潮中,这才是姜望唯一的弱点。 而重玄胜只是顺手一推,就已将它抹平。 第四十八章 你之生死,得失一子 在追缉阳国余孽的过程中,姜望突然失踪。 紧接着临淄城流言似起,几乎条条都要置姜望于死地。 而重玄胜在如此突然且纷乱的局势中,一眼看到要害所在,反手将其抹平。 这等心计手段,不能不让人叹服。 他既然于这一次铺天盖地的流言攻势早有对策,也难怪还有心情开姜望的玩笑。 姜望一方面恼恨于这胖子的促狭,另一方面,也是真心有些佩服。 他想了想,忍不住说道:“你刚才说,这些是按照我还活着的情况,随手做出的应对。我现在有点好奇,如果我死了,你又会怎么应对?” “如果你死了,我什么都不需要应对。”重玄胜看了他一眼:“因为那个时候,无论是出于什么需要,你都一定是大大的忠臣!任何泼在你身上的脏水,都不会有意义。谁污你,谁是齐国的敌人。仗此大势,我有的是办法,把岳冷、厉有疚,剥皮抽筋。” 一个还活着的人,忠奸都很难断言。唯有死者,才可“盖棺定论”。 而一个意外死掉的黄河魁首,必然是忠心耿耿的正面人物。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什么污水也不能沾身。 这是齐国的需要,而不为任何人的意志所左右。 剥皮抽筋这四个字,重玄胜说得轻描淡写,岳冷厉有疚,仿佛也只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唯是如此,才见得他的手段与自负。 姜望这一路走来,多在风口浪尖上,成长良多,可以说所有人都看得到他的锋芒。 重玄胜与之同行,常常不显山不露水,但以他的智慧,这么长时间苦心经营下来,力量又膨胀到了何等地步,恐难叫人尽知! 姜望闻言笑了:“看来我若想报复他们中的哪一个,现在抹脖子,倒是最简单的选择。” 重玄胜也笑:“冢中枯骨,怎配你以此相报?” 厉有疚和岳冷。 一个是四大青牌世家的后人,神临修士,三品青牌。 一个更是一代捕神。 但在重玄胜口中,也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 姜望说道:“我想,岳冷和厉有疚,两人之中,必有一人与平等国有牵扯。甚至于,就是平等国成员。” “现在还说不好。”重玄胜摇头道:“这两个人都是顶资深的青牌,要想正面在他们身上找到什么破绽、线索,基本不可能。郑商鸣与我传过消息,北衙现在也只是暂时以问话的名义将他们禁足罢了。” 第五十一章 阴翳 天高云阔,官道之上,一袭青衫漫步而行,踏碎青云朵朵,瞧来从容不迫,速度却是极快。 他的怀里鼓鼓囊囊,过得一会,一颗灰毛迎风的小脑袋钻了出来,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刚睡醒的懵懂。 这一人一狗,自然是姜望和他刚收养的小灰狗。 不是姜望喜欢这样贴地飞行、自己限制视野,而是现在伤势并未尽复,又不知平等国动向,不得不低调行事。 早先逃跑的时候,没工夫细究,只知最后是往南跑的。离开那处小镇之后,姜望才知道自己是到了象国。 此国有巨象,象国人以庙祀之。 姜望没见着。 毕竟巨象栖居之处,是人家的圣地,等闲并不开放。而他现在,也没有太多好奇的心思。 只是身在象国的话,他自然要去一趟星月原。 一则补充图腾星力,二则与观衍大师再做交流,三则……有没有强者追踪他,他是发现不了,观衍大师却能帮他排查一遍。 姜望一边疾飞,一边随手取出一个油纸包,解开来,伸掌托着,摊开在小灰狗面前。 油纸包里,是一块一块切好的鸡腿肉。 小灰狗眼中的迷糊一扫而空,霎时变得很精神。一口一个,一口一个,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相对于它的体积,它的胃口显然是过于好了,很快就把一包鸡腿肉都吃了个干净。吃完后,还讨好地舔了舔姜望的手。 姜望嫌弃地咦了一声,引动水元,把手洗了一遍。 看着那细细的水流在空中舞动,小灰狗立时缩了缩头,显然想起来被逼着洗澡的痛苦经历。 一人一狗,径往星月原去。 …… …… 容国是东域一个不太起眼的小国。 往年来说,比较让人有印象的一件事,可能就是道历三九一八年,容国率先发出国书,向全天下宣告阳国有乌祸肆虐之事。https:/ 这应该是一件很见国家担当的事情,往大了说,容国可能是消弭了一场大祸,拯救东域于水火……这当然只是容国人彼时的自以为。 事实是,齐国果断调集大军,彻底扫除乌祸,同时也把阳国,收为了齐土。 担当的名声和实际的好处,都是齐国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容国都是其它国家的笑柄。 第五十五章可惜 纵是有重玄胜的百般阻挠,对青羊镇的搜查,终于还是确定了下来。 负责带队亲查的,是四品吏部郎中张卫雨、四品青牌捕头马雄。 马雄是都城巡检府这边指定同行的青牌,算是常例。 而张卫雨,实在不凡。 齐国政事堂之下,辖有礼、户、吏三部,分管礼仪、经济、吏治。 虽说一切政令出于政事堂,但这三部作为具体政务的执行衙门,权柄亦是极高。 国事外交、大典祭祀,都由礼部负责。而如四海商盟、德盛商行这样的商会,第一个要拜的衙门,即是户部。至于吏部,虽无任免官员之权,却负责着天下官吏的考评。重要性自不必多言。 具体到张卫雨这个人身上,以修为而论,他是外楼巅峰。以履历而论,一路行来,在任何一个职务上,都交出了堪称完美的答卷, 若往上攀背景,此人是朝议大夫陈符这一系的人。 在齐国,九位朝议大夫和九位兵事堂的九卒统帅,便是天子之下的最高权力代表。任是哪位,都举足轻重。 张卫雨背景、能力、修为,全都不缺,这样的一个人物,自是不虚重玄胜分毫的。 便是他强烈要求彻查姜望,令重玄胜都阻之不住。 他与姜望从无交集,同近两年才崭露头角的重玄胜也没什么接触,说矛盾,其实是没有 的。 也不似鲍家与重玄家,积年不合。 朝议大夫陈符与定远侯重玄褚良政见虽有些不同,却也达不到政敌的地步。 所以私怨无从说起。 但若要说尽是出于公义,倒也未必。 “这个张卫雨,是什么意思?” 重玄胜常用于私下小聚的自家茶楼中,玉带束额的李龙川,皱眉问道。 十四默立一边,重玄胜笑呵呵地给他们倒着茶,并不说话。 坐在南首的晏抚则温声点道:“在这次出事之前,我们都知道,陛下有意授实职于姜望。你道齐国上上下下,适合姜望的位置,哪个最好?” 李龙川天资聪颖,英武不凡,于兵事很有见地,也不缺乏政治头脑。但齐国偌大疆域,控扼海外、万妖之门后亦有驻军……数不尽的职务,真要想想哪个最适合姜望,还的确没那么容易。 晏抚也不似重玄胜那般爱卖关子,见李龙川顿了一下,便直接道:“自然是北衙都尉。” 李龙川眼睛一亮:“是啊!” 北衙都尉,论职阶,只是四品。但权柄之重,在临淄也是数得着的,几乎只在政事堂、兵事堂之下。 而姜望虽然只有内府修为,但这个天下第一内府,分量十足。且本就已经是四品青牌,更是三品的金瓜武士,任这北衙都尉,还真有资格! 齐国虽大,要想再找出比这更好、更适合姜望这个层次的位置,还真难再找到了! 而且,此职务非天子亲信不可为。 姜望若能坐上这个位置,现在这些谣言、舆论,难再加身。日后进入兵事堂、政事堂,也都是打开了坦途。 另外一个,历任北衙都尉的任职人选,都是前任北衙都尉和政事堂共同提名,天子亲自勾选。前任北衙都尉的意见,非常重要。 而现在的北衙都尉是谁? 郑世! 郑世已经做了好些年的北衙都尉,天子仍然信任,他当然可以继续压制修为,继续掌握这权柄,但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要知道,神临境之前的超凡修士,力量是会随着身体的老迈而衰落的。郑世要在力量开始衰落之前离开北衙,成就神临,不然就是耽误自己。 此外,郑世的儿子郑商鸣,现今亦在青牌体系里发展。 但他当然不可能把北衙都尉的职务直接传给郑商鸣,在政事堂那边很难过得去。而与郑商鸣交好的姜望,却是绝佳的选择! 以姜望之天资,哪怕北衙都尉的权柄再大,他也不会为之压制实力。 也就是说,他当上了北衙都尉,也不会任职太久。 郑世现在卖姜望一个好,等姜望成就神临、离任之时,正好再让郑商鸣接上,岂不是最完美的结果吗? 晏抚点出北衙都尉这个位置,李龙川顷刻想得分明,忍不住问重玄胜道:“郑都尉有意离任?姜望自己也有意这个位置吗?” 一个北衙都尉的位置,实在太有分量! 哪怕他是石门李氏的嫡公子,也无法忽略。 “郑都尉若是无意,咱们说这个,岂不是平白得罪人,把朋友当仇人处?”重玄胜笑道:“对郑都尉来说,现在如能解开束缚,更近一步,也是极好的选择。他也有意无意地做了一些事情,为姜望铺路。就是姜望这个二愣子,自己还瞧不清楚罢了。我也没来得及与他说。” “啊。”李龙川叹道:“可惜了。” 姜望这么一失踪,就与北衙都尉这样至关重要的位置失之交臂,不能不说可惜。 他获职三品金瓜武士,能算是进入了齐国高层。但有名无实,分量其实存疑。若能任职北衙都尉,那就大不相同。甚至不夸张的说,是进入了齐国的权力中心! 这是一步登天的台阶! 有天子的恩宠、有郑世的支持、有深厚的人望,太庙献礼之后,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可姜望却偏偏在眼下,出了这等事。 当然是可惜极了。 晏抚轻声道:“你觉得可惜,而有人觉得可喜,所以问题就来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龙川当然也能明白,张卫雨为何跳出来了。 第五十七章 螳臂当车 张卫雨问重玄胜,是不是要拿重玄家为姜望作保。 既是自己对能在青羊镇有所收获的自信,也是在警告重玄胜,姜望若涉及叛国,他要不要把重玄家牵扯进去! 这是一记敲打。 而重玄胜果断地说,他和姜望荣辱与共。姜望若涉叛国,他也必在其中。 在这个时候,张卫雨反倒要主动将他们切割开。 把姜望踩落深渊,和把重玄胜一并踩落,要付出的代价截然不同。 可以说姜望叛国,不可以说重玄胜叛国。 陈符常说一句话,不管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情,一定要知道分寸二字。 张卫雨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他的目标很明确,彻底击败姜望,争取北衙都尉的位置。为此不惜与重玄胜交锋。 但把重玄胜怎么样,不是他的目的。 他非常清楚他和重玄胜这样的世家贵子之间的差距,那可能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去抹平。就像这一次加诸于姜望这位帝国新贵身上的诸多风雨,绝无可能在重玄胜、李龙川这些人身上发生。 重玄胜想要跟着,那就跟着。 他本就没打算做什么别的手脚,不怕人跟。 胜利的果实已经成熟,他只是去摘取而已。 这边重玄胜和张卫雨你一句我一句,好像有多投缘似的,彼此之间,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虽然细听起来全是废话,只不过是泼妇骂街的文雅版本。 那边四品青牌马雄听得眼皮直跳,但面无表情,也不发一声。 去年姜望挂职青牌的时候,已是在同境击败王夷吾之后,初显天骄之名。他那时也愿意给些方便,是看到了其人的潜力。但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姜望就成长到了这个地步。 完全超过了他的想象,刷新了他对天骄的认知。 不仅仅是个人的实力、名望,因他而调动的政治资源,也相当恐怖。临淄因为他,几乎掀起了一场飓风! 现在两位神仙打架,他哪个也得罪不起。 索性把自己当个摆设,恨不得连呼吸也断掉。 三位核心人物,两个在吵架,一个装傻。 调查队伍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往青羊镇进发。 …… …… 独孤小这两天很不安。 德盛商行的商队,已经停了两天。 作为齐国新兴商行里发展得最好的几个商行之一,尤其重玄胜已经打通了近海群岛的渠道,德盛商行的商队每停一天,都是巨大的损失。 而范清清特意出一次门,要去天府城使用太虚角楼,也被人不软不硬地拦了回来。 她们于是明白,青羊镇已经被封锁了。 让独孤小忐忑的不是青羊镇,而是这件事所代表的意义——姜望可能真的出事了。 早先虽然有些声音传得沸沸扬扬,但她一直笃信,姜望可以解决所有问题,这场骤临的风雨终将散去。 她也严格控制了青羊镇内的声音。 至少在青羊镇,她不允许任何人对姜望不敬。 但是她会想,她总会想…… 如果姜望真的出事了,怎么办? 她没有答案。 只要一想到这个问题,就好像天要塌掉了。 “小小。”在镇厅里,范清清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你跟着姜爵爷的时间最久,你实话跟姐姐说,他到底跟平等国有没有联系?这关系到我们的身家性命,情势已经很严峻,你务必要想清楚了。” “啊?”独孤小从惶惑中回过神来,又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的问题,摇了摇头:“老爷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修炼,哪有工夫跟着那些乱七八糟的组织搞阴谋?” 她惶恐又担忧的表情,瞧来实在让人怜惜。 范清清这段时间教导她,双方已是有师徒之实,独孤小又侍奉得力,感情自也是有些的。 不由得叹了口气:“也是我想得差了。他就算真与平等国有联系,又如何会让你知道?” “我有资格知道的事情,老爷自会让我知道。”独孤小低头道:“范姐姐你不要这么说话,叫人听见了不好。老爷跟平等国,没有任何关系。” “呵。”范清清摇了摇头:“傻丫头。” 她叹道:“你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封地都让人封锁了,说明他已经失去了齐国上层的信任。这等崛起如流星的天骄,也往往会如流星坠落,因为太多的眼光盯着他了,任何一点问题都会被放大,而他没有足够的底蕴去承接。这一次是凶多吉少……” 她说到这里,也有些意兴索然:“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你可愿意跟我走?” 独孤小抬头看着范清清,有些惊讶:“去哪里?” 第五十八章 血占 张卫雨凌厉的眼神一看过去,有内府修为的范清清,都低眉垂眸,以示绝无对抗之意。 而实力弱小、身份低微的独孤小,却昂首与他对视! 镇厅之中,气氛一时凝滞。 “大胆。” 此时又有一个声音,施施然转进镇厅来。 众人看去,却是一个肥胖的身影,挤进门中。似乎走起路来太吃力,所以走得很慢。 嘴里说着大胆,脸上却带笑:“独孤小,你可知站在你面前的这人是谁?还要查验令印,把他当地痞土匪了么!堂堂四品吏部郎中,难道不值得你信任?人家的后台是政事堂朝议大夫陈符陈大人!便真是无令而擅闯,无旨而私查,你又能怎样?” 张卫雨终于是听不下去了,瞧着独孤小道:“你就是青羊镇的亭长?查验令印是应有之义,本官自无推脱。” 他自储物匣中,取出一张加印的公文,往前一递:“政事堂发下的公文,印文俱在,你且验之!” 独孤小被他的气势压得几乎欲坠,但仍是稳稳站住了,接过这张公文,认真验看了起来。 接连的脚步声如骤雨敲落。 直到这个时候,大队气息冷肃的士卒才赶上,挤进镇厅里,将里里外外都围住。 这些都是临时调动的、来自斩雨军的精锐士卒。 因为姜望久在青牌体系中,又有郑世支持。张卫雨对巡检府的捕快并不放心,所以特意找了关系,调动斩雨军士卒来行今日之调查事。 调查队伍一直到了定遥郡,这些斩雨军士卒才持调令加入,就是为了打重玄胜一个措手不及。 虽然重玄胜的养气功夫倒是很好,张卫雨一路上并没有捕捉到他慌乱或者烦躁的表情。但这一步棋,亦是张卫雨的得意手笔。 “可是真的?” 他往前一步问。 逼视着面前这孱弱的女子。 势如倾山,要摧毁她的抵抗意志。 不必说什么倚强凌弱,他是秉公执法。青羊镇若有问题,这个姜望的心腹必定参与其中! 若能从这里打开局面,他自无不可。 冷不丁一个惹厌的声音插进来:“对,就是这样!吓死这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片子!胆敢妨碍张爷办差,真是不知死活!” 张卫雨冷冷看回去,聚势于身,杀气腾腾。 换做一般人,吓也吓死了。 重玄胜却只笑眯眯地道:“张爷,我说得可对?” “您客气了。”张卫雨淡声道:“在躺在祖辈余荫下的世家子面前,张某这等一步一个脚印的泥腿子,不敢称爷。” 这等程度的讽刺,压根不能影响重玄胜分毫。 他笑容不改,姿态轻松:“是。一步一个脚印,就踩在这些不知死活、不懂事的小角色身上!踩得血点做泥点,于是步步高升!” 张卫雨一路走到现在,的确是斗垮了不少人。但若说他都是踩在小角色的头顶上位,未免也有些偏颇。 不过他总算意识到,与重玄胜言语争锋,没什么赢面。索性置之不理,转回头看着独孤小:“我问你,你可验完了?” 独孤小点点头,将这张公文奉还:“我家爵爷常教导我们,定要守齐律、遵齐法,奉公守矩。既是朝廷之命,我没什么可抗拒的,大人尽管搜查便是。” 张卫雨也不与这小姑娘再说什么,免得又被那胖子抓住机会讽刺,只吩咐道:“散开去搜,任何线索都不要放过!” 在场士卒即刻散开,奔赴青羊镇域各地。 “我提醒各位一句。”重玄胜的声音,在这时又施施然追上:“这里是我至交好友姜青羊的封地,姜青羊有没有罪,还是两说。你们搜查归搜查,若敢祸害地方,嘿嘿,要知道后果。” 这些斩雨军士卒的动作幅度,立时就温和了许多。 没人能够忽视重玄胜的警告,尤其是他们这些当兵的。 张卫雨冷冷看着他:“重玄胜,你就只有这些插科打诨的手段么?倒真是让本官失望!” “我插科打诨什么了?难道我提醒得不对,领会错了张大人您的意思?”重玄胜一脸惊讶:“失礼了,失敬!不然张大人您重新下令,让他们使劲祸害,我保证不再拦着,可好?” 张卫雨点点头,怒笑道:“看你硬气到几时!” 转身便往外走,不愿再看这张可恶的胖脸,自己也亲身加入搜查中。 重玄胜笑呵呵地跟上:“欸张大人,慢一点!等等我这体胖的!” 人在濒临崩溃的时候,往往会有很多愚蠢的选择发生。 这是张卫雨之所以突然出场,杀气腾腾的原因。 但到了现在,他带着大队人马骤临青羊镇,所席卷而来的压迫感,已经被消解得七七八八。 青羊镇厅在场的一众人等,虽然还是不敢动弹,心里却已没有那么害怕。 …… …… 有的压迫感近在眼前,有的恐惧感,却漂浮在空中。 引光城,搭建“卦台”的院落里。 漫长的仪式,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卦台上那个裸身无首的诡异图案,开始散发淡淡的血光。 卦师看着它,嘴里淡声说道:“你们知道,为什么要选择这里吗?” 郑肥瘫坐在地上,懒懒地说道:“不想知道。” 卦师:…… “好嘛,你想说就说嘛。”郑肥往后一倒,脑袋枕在胳膊上。 李瘦在旁嘿嘿地笑,给敢呛卦师的郑老三竖起大拇指。 若是真要跟这两个家伙计较,卦师早就气死了。 因而只是若无其事地道:“我这一脉卦算,血占入命,定方位有八狱。其中囚狱主纠缠。我马上要联系到的那个地方,它的囚狱方位,正是我们脚下这里。” “不对啊,算命的。”郑肥咂摸了一下,难得的大脑开始想问题:“你不是要帮我们算玩具的方位吗?” “当然。”卦师轻笑:“他的位置将会变得非常深刻,与我……生死纠缠。” 郑肥索性坐了起来,转头看着卦师:“但是这个地方,你一早就要我们来准备了。也就是说……” 李瘦接下后半截话:“你一开始设坛要对付的,就是我们的玩具?!” “不不不,不是对付。不要用这么激烈的词语。”卦师呢喃道:“是建立一种美妙的联系……” 他看着郑肥,眼神诚恳:“总之你们也可以找到他,两全其美,不是吗?” “你马上要联系到的那个地方是哪里?”郑肥闷声问。 卦师轻笑道:“天下第一内府,姜望的封地……” 他反手摊开五指,按在了卦台上,正按在那诡异裸身无首像的脖颈上方,就好像他的手,成了这诡异图案里的头颅。 而他的声音落下,仿佛命运已定—— “齐国,日照郡郡域,嘉城城域,青羊镇!” 第五十九章 青羊镇事 黄河之会,天下瞩目。 观河台上的一切,都会被人们反复分析、揣摩。 作为内府场黄河魁首,姜望当然得到了最多的关注。 他身上有近古时代云顶仙宫的传承,也已经并不是秘密。 那踏空如履平地、潇洒自如的平步青云仙术,可以说是天底下独一份。 卦师也正是因此,知道了他在雍国卦算而不得的云顶仙宫仙主,竟是齐国的天骄姜望。 以人魔的凶名,找到了目标,当然就要上门。 但齐国不是雍国。 他敢卦算天机,悍然在雍国境内灭掉青云亭,却不可能偷入齐国,把姜望怎么样。别说是他了,人魔之首若敢入齐,也只有一个死字。 但卦师毕竟是卦师,他毕竟是人魔第二,算命人魔! 有时候想要对付一个人。不必要离得太近。 就像……现在。 …… …… 今日之青羊镇,一改往日宁和。 气质彪悍的士卒四下搜查,呵斥声、小孩子的哭闹声、间杂着瓶瓶罐罐乒乒乓乓…… 虽有重玄胜的威胁,这些士卒不敢闹得太过分,但搜查这种事情,本身就是一种破坏。 它首先破坏了领地主人的威信,破坏了领地百姓的安全感。 其次,翻箱倒柜这种事,本身就是对秩序现实意义上的破坏,难免鸡飞狗跳。 青羊镇厅的人都被禁足,整座青羊镇域,对着搜查队伍敞开一切。 重玄胜哪儿也不去,就施施然跟在张卫雨身后。时不时掺和几句。 “欸,老丈,记一下账,家里若是少了什么东西,什么金啊银啊道元石,回头吏部张郎中认赔!” “来来来,快点给张爷让个位置。你,说的就是你!干什么的?见到张爷来了,也不避道?是不是恨国啊?你是哪里人,姓甚名谁,做什么的,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目的?” “嘿!瞧你那眼神!” “招子都放亮一点了啊,把值钱的东西,哦不,把罪证都摆出来!不然的话,今天一定让你们见识见识张爷的厉害!” 张卫雨知道,自己在青羊镇域,“狗官”的名声肯定是洗不掉了…… 这人打不得骂不过,偏偏又像个狗皮膏药,黏在身上不动。 几次三番之后,他只好放弃了“身先士卒”,沉着脸又回到镇厅,想着不如坐下来问问话,当仁不让地便往主位去。 不成想一个瘦弱的身影,又拦在了身前。 张卫雨的脸色很不好看:“你还想干什么?” 独孤小垂着眼睑,很认真地解释道:“这是我家爵爷的位置,他不在的时候也都空着,谁也不能坐。” 张卫雨都气笑了,指着独孤小,对左右属下说道:“一个小小的亭长,也敢这样三番四次顶撞,可想而知,姜望其人,平日里是何等骄狂!”https:/ 重玄胜遥遥一伸手,巨大的引力便将独孤小强行拉扯开:“你好大的胆子!小小一个亭长,竟敢拦道! 你可知晓,朝议大夫陈大人曾说过一句话?律无禁止即自由! 你懂这是什么意思? 有哪条齐律规定了,吏部郎中不能坐这个位置? 张大人可是陈大夫的得力干将。 别说区区一个青羊镇子的位置了,便是往上往上往上再往上!嘿!说坐也就坐了!” 重玄胜这话说到一半,张卫雨便已经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不再强求主位。 陈符的原话,是“律无禁止即自由,德无规束皆可宥”,本意是讨论律令与道德的边界。 但重玄胜这样故意断章取义曲解,他也没法接。 一坐下来,便道:“接下来本官亲自问案!” 这意思就很清楚了,重玄胜若再随意插话,便是妨碍公务。 他少不得要用齐律压一压。 四品青牌马雄,不知何时也进镇厅里来了。不过他只默默找了个位置坐下,而后便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心。 这狗屁倒灶一堆破事的行动里,他查到什么也不好,查不到什么也不好。张卫雨一撂挑子,他也就赶紧撤下来。反正他这次的主要职责,也是监督张卫雨——虽然重玄胜已经“监督”得非常具体、相当到位。 张卫雨也不去管他,只抬眸对着范清清道:“听说你是海民出身?” 范清清道:“回禀大人,确是如此。草民所在的五仙门,为恶人所灭,幸得姜爵爷收容,便在这镇上,与他修楼筑殿。屈指数来,已有数月。” 话说得自是实话,但也不着痕迹地,撇开了自己与姜望的关系。表示她并非亲信。 “你这种阅历丰富的内府境高手,可不像是一个小小镇域能够用得起的人才。”张卫雨当然听得出来这女人不似独孤小忠心,看着她,目带鼓励:“你后来可查知了,你的宗门,是何人所灭?” 范清清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年轻,曾经做到一个超凡宗门的长老位置,自不会被这种程度的暗示动摇。 只摇摇头,一脸苦涩地道:“我人微力薄,并不能查知。” 她不会为了姜望鞠躬尽瘁,但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故意坑害姜望,却也不敢。 张卫雨本就是随手落子,未能达成目标,也并不很在意,于是又看向独孤小:“你是什么时候跟的姜望,家中还有什么人在?” 独孤小道:“我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姐妹。只是一个寻常侍女,叫人随意买卖,爵爷怜我孤苦、悯我辛劳,赐我超凡……” 张卫雨啧了一声,便不再问她。忽而目光如电,盯着那个靠在门边的畏缩男子。 张海猛地一缩,手下意识地往后放。 “手上藏的是什么?”张卫雨厉声问。 不待张海回话,便有一名斩雨军士卒走上前去。劈手一夺,将他手上藏的那张羊皮卷夺了过来,献于张卫雨。 张卫雨展开一看,发现是些看不懂的晦涩东西。 乜着张海其人,冷笑了一声:“张海是吧?你有什么隐秘,最好现在坦白。若是等本官查出来,那可就晚了!” 张海紧张极了。 他本就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修士,碌碌无为,寄望于飘渺的幻想中。只不过是因着早时与姜望的一份香火情,才一直在青羊镇上呆着。实在是没有应对张卫雨这等大人物的经历,一时讷讷难言:“我……我……” “行了,不必说了!” 张卫雨一摆手打断他,将这羊皮卷递与属下:“去让人查一下,这是什么暗语。” “大……大人!”张海壮着胆子道:“这不是什么暗语,这是我……新研究出来的丹方!” 张卫雨面无表情,但手已经捏得很紧。 他又看了一眼这羊皮卷,上面写着—— “蒲花九朵,幽石四颗,半枯之草,三蒸之米,空山之水,道术之雾,混同如一……” 又是花又是石,又是草又是米,又是水又是雾,你跟我说你是在炼丹??? 真不怕吃死自己啊? 重玄胜噗嗤一声,笑出声音。 继而像是完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第六十二章 正餐 余北斗在引光城忙着镇压血魔身。 姜青羊带着蠢狗离开了星月原。 而重玄胜在青羊镇,为余北斗给姜望的留下的一次性护身符……怒发冲冠。 他肥大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张卫雨脸上去了:“你想就这么算了,我告诉你,绝无可能!必须赔偿!你知道余北斗的护身符有多珍贵吗?也就是我姜望兄弟,天纵之资、绝世之才,才配得上此宝,一般人余北斗舍得给?今天谁来说情都没用,你要是不赔,我就去找陈大夫要,陈大夫若是不给,这官司我要打到陛下面前去!” 张卫雨知道,去找朝议大夫陈符要债……这胖子是真做得出来的。 这种作死的事情,若是他来做,就要赌上一生的前途。换成重玄胜这种顶级名门出身的世家子,也顶多被说一声孟浪。 所以重玄胜能够以此为武器,他却不得不认真对待。 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 齐国已经存在太久,那些累世公卿,已经用岁月,建立起了鸿沟。 像他这样普通出身的人,必须要付出好几倍的努力,才能够爬到差不多的位置,才能于此事、于此时,交锋。 他冷着脸道:“应当我承担的责任,我自会承担。” “甭跟我扯没用的!”重玄胜胖手一摆:“拿钱出来才是正理!” 他五指摊开在张卫雨面前,一脸蛮横:“赔钱!” 张卫雨依然冷酷:“我身上没有那么多。” “没钱你还那么嚣张?!”重玄胜的声音骤得拔高:“张卫雨啊张卫雨,你怎么混的?堂堂四品吏部郎中,几千块元石都拿不出来?” “本官持身清廉。”张卫雨顿了顿,又道:“那东西也未必值那么多。” 重玄胜努力瞪大了眼睛,十足震惊状:“那可是余北斗的心血所系,赠予我兄弟护道的!余北斗是何许人也,你难道不知?比起陈符大夫,那也是只强不弱!试问,若是陈符大夫的珍爱之物被毁了,三千块元石,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吗?” “做人要有承担啊张卫雨!”重玄胜痛心疾首:“前几个月我姜望兄弟在迷界历练,不小心弄坏了一艘旸谷的灼日飞舟,我眼睛都不眨一下,当场就替他赔了三千块元石!什么叫体面?这就叫体面!张卫雨,你怎么说也算是有点头脸的人物,想赖这个账,实在叫人失望!” 张卫雨看得明白,重玄胜哪里是要债。分明是要借着这枚护身符的意外毁弃,彻底搅黄这一次的调查。 护身符的确是在他手上毁掉的,这一点他无法否认。 他当然也可以把责任全部推给那名搜出护身符的士卒来,就说他只要求搜寻罪证,没要求寻宝。成功赖掉这一笔,不是问题。但稍微有点远见的人,都不会做此选择。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次调查他投入了太多资源,绝不能半途而废。 “三千块元石是吧?”张卫雨道:“这笔账我认,回临淄我就凑给你。现在本官继续办案,你还要跟着吗?” 重玄胜满不在乎地道:“跟啊,为什么不跟?你趁机跑了怎么办?” “好。”张卫雨环视一周:“厅里的所有人,都跟我来!” 这个所有人,既包括马雄重玄胜和他带来的属下,也包括之前被禁足的青羊镇众人。 那些士卒自是令行禁止。 青羊镇众人,就有些惊疑不定了。 张卫雨一马当先,重玄胜优哉游哉地吊在身后,十四始终沉默地跟在旁边。 马雄像一个孤魂野鬼,始终游离在事态之外。 大队的斩雨军士卒,把青羊镇众人牢牢围住。当然尤其以独孤小、范清清、张海,三位超凡修士,所受的关注最多。 “你一定很好奇。”张卫雨边走边说:“搜查进行了这么久,一点突破都没有,我为什么还不着急?” 他不想再等待别的收获了,决定提前收网。 此时他在重玄胜面前,俨然有一种表达欲,那是一种成竹在胸之后,而萌发的、想要为自己出一口恶气的宣泄冲动。 “我只好奇三千块元石你要凑多久。”重玄胜笑嘻嘻道:“你着不着急,关我屁事?” 张卫雨不说话了,咬着牙往前走。 他似乎有非常明确的目标,一路上并不逗留。 在他的带领下,一行人渐渐离开了镇子,沿着一条新修的官道往前走。 这条蜿蜒的官道,从主官道分出,往一个人烟稀少的方向延展。 那个方向所指…… 赫然是抚宁山! 说来讽刺,当初姜望邀厉有疚、岳冷赏听正音,还让厉有疚为正声殿所在的这座山取了名字,结下一份香火情。 姜望之所以在照衡城上了当,当中亦有这份交情的原因。 而现在却恰恰是厉有疚和岳冷中的某一位,把他逼出了齐国! 抚宁二字,真的是在“捣乱”。 身为资深的青牌捕头,马雄虽然绝不站队,却也没有放松过观察。他注意到,随着队伍的前行,青羊镇那个一直处于冷眼旁观状态的范清清,眼神中,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 那个忠心卫主的独孤小,表情也很忐忑。 他心中一动,已经知道,这一次的正餐,就在抚宁山。 镇子上那些明里暗里的交锋,不过是前菜罢了。 抚宁山有什么? 这是骤然压在很多人心头的问题。 当那座构造古雅的正声殿,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张卫雨笑了笑。 又忍不住看向重玄胜:“我明明得到了关于平等国的确切情报,却在情报显示的目标点,搜寻三次都落空。你一定很得意吧?觉得你成功骗到了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重玄胜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大兄弟,为三千块元石就装失心疯,不至于的。” 马雄一直都知道,先时张卫雨亲自在青羊镇里搜寻时,重玄胜紧紧跟着,两个人看似插科打诨,实则在不断交锋。但他现在才明白,其时两人交锋的核心部分是什么。 先前看起来,是重玄胜一直占据优势。而张卫雨翻盘的机会,难道在眼前这座殿堂中? 面对重玄胜一如既往的骂人技巧,张卫雨这一次并未气恼,而是上前一掌推开了正声殿的门,底气十足地说道:“来!来好好看看这座正声殿,看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能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颠倒黑白!” 重玄胜一脸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你想让我看什么?状告姜望贪污巨万,营造此奢华大殿吗?你知不知道德盛商行一年入账是多少,知不知道太虚角楼每天入账多少?别拿你这穷鬼的算盘,去计算别人的收入!” “嘿!” 张卫雨冷笑一声,走进正声殿里。目光如电,梭巡四处。 须臾,他笔直走向殿中的两排座椅,走到左手边第三张座椅前,将这张座椅的扶手只一拍! 这根圆柱形的扶手竟是空心的,或有机关存在,而张卫雨懒得去管那机关,直接一掌拍碎。 在纷如雨落的碎木中。他探手,抓住了一张卷着的羊皮纸。 “马捕头!” 张卫雨走过来:“用你作为青牌捕头的专业眼光,帮我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他抓着那张羊皮纸,往马雄面前一伸。 马雄抬眼一看,发现那赫然是一张—— 日照郡超凡力量布防图! 第六十三章 抚宁 姜望让人专门营造的正声殿里,在其中一张座椅的机关中,藏着一张日照郡超凡力量布防图。 这说明什么? 姜青羊所欲何为? 在超凡的世界里,因为种种超凡手段的存在,道术会被破解,法器会被侵蚀,一丁点道元的波动,都有可能被捕捉。在战场上,有时候最原始的通信手段,才最可靠。最值得信任的信使,永远是经过残酷训练的人。 在战场之外,情报的传递有时候亦是如此。 显而易见的是,此刻暴露在众人眼前的,就是一起情报泄露事故。 因为涉及一个郡域的超凡力量布防,这可以说是相当严重的情报泄露事故! 地点在青羊镇域,抚宁山,正声殿。 姜望难辞其咎! 就在马雄看清面前这张羊皮纸,瞬间厘清楚其间要害时。 身后人群中,那海民出身的范清清,蓦然抬手! 顷刻间巨浪排空,波涛如卷龙,将围在四周的斩雨军士卒冲得东倒西歪,而她拔身而起,直飞西方。 她是行险一搏。 而这个方向,离国境最近! 当此之时,张卫雨只冷笑一声:“还想走?” 一只手仍然举着那羊皮纸,另一只手往前一抓。 自遥远星穹,垂落四道星光。 一道白色星光如刀,划过范清清头顶,立时隔绝了她与内府的感应。 一道黄色星光横拦,瞬间膨胀,顷刻如高墙,挡在了范清清身前,坚不可摧。 一道青色星光化索,似龙一游,绕身数转,已经将范清清牢牢捆住。 张卫雨的手,往回一收,范清清顷刻坠回,重重摔倒在正声殿前! 而还有一道红色星光,落在那排空巨浪之上,将之扫荡一空,化归元气。 马雄眼神一缩,他当然认得出来,这是张卫雨赖以成名的秘术。 只没有想到的是,对付一个内府境的范清清,他便拿出这等手段,可见心中真是有恶气在! 而结果,便是一招就将范清清擒伏! 张卫雨却并不理会跌落在地的范清清,而是仍看着马雄:“马捕头,你怎么不回答我?” 这时已再无装傻可能,马雄实事求是地道:“此是日照郡超凡力量布防图没错。” “那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张卫雨问道,他移转视线,看向重玄胜:“重玄公子,你可能替姜青羊,稍作解释?” 重玄胜不说话。 张卫雨扯了扯嘴角。 此时他掀开底牌,牢牢掌控局势,尤其是见到这牙尖嘴利的胖子也无话可说,心中快意,实在难言。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范清清:“或者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被瓦解了所有抵抗的范清清,面如土色,不发一言。 “不说话不要紧。”张卫雨轻笑道:“我想马捕头多的是手段,让人开口。” 他问马雄:“我说得对吗?” 马雄只好道:“本官职责所在,自无推脱。” 齐国青牌有怎样让人开口的手段?这个问题,很多人都不敢想。 范清清的眼神,明显惊恐起来。 张卫雨则慢慢走到她身前,半蹲下来,将那张羊皮纸,抖在她眼中:“我实在不忍心让马捕头辛苦,也见不得惨事。不如你自己说说吧?你跟钓海楼,是以什么方式联系。又已经向钓海楼,传输了多少齐国的情报?” 马雄心头大震! 这段时间,临淄城里汹涌的流言,他当然记得很清楚。 其中一些风流逸闻,同僚还与他悄悄讨论过。 但身为四品青牌,他很清楚,在诸多加于姜望之身的骂名中,其实只有三点是致命的。 一是勾结阳氏余孽,二是勾结平等国,三是勾结地狱无门。 这三件事只要任何一件事找出证据,姜望就无法翻身。 除此之外,什么欺男霸女之类,毫无杀伤力可言,根本不可能扳倒姜望这样的天骄。 显而易见的是,重玄胜最早设计的虚假情报,就是关乎于平等国的。 而张卫雨只是假装上当。 他来到青羊镇,不是因为他相信了重玄胜那个愿者上钩的虚假情报,而是因为他找到了不曾出现在流言里的第四个致命点—— 姜望勾结钓海楼! 这的确让人想象不到。 但联系到范清清的出身来历,好像一切又都是有迹可循! 范清清终于开口道:“我……” “等等。”张卫雨打断她:“前面那些问题你可以先不用回答。现在咱们先回答,这位重玄公子最关心的问题。” 他伸手指了指重玄胜的方向,继续问道:“姜青羊给钓海楼输送情报,有多久了?” 他眼神紧紧盯着范清清,有迫人的凌厉。 直到此刻,他才显露出他对局势的把控,展现了他能够竞争北衙都尉的原因! “笑话!”重玄胜在这个时候出声说道:“姜青羊还能为他封地里的每一个人负责?三年前你府中一位护卫,在返乡时候与人争执,冲动之下杀了人,我怎么没见你去替他坐牢?” 张卫雨看向重玄胜。 毕竟从头到尾,这位才是他的对手。 而范清清根本不值一提。 能够随口翻出三年前的那件事,足以说明,这位瞧来人畜无害的胖公子,暗地里已不知研究过他多少遍。 但张卫雨此时,只觉得兴奋。 击败这样的对手,才有成就感! “范清清是谁的人?这里是谁的地盘?正声殿是谁要求修筑的,又为什么特意建在这样一处本来是荒山的地方?你能解释?你都能解释?你解释得清楚吗?!” 张卫雨接连发问,越问气势越拔高,到最后,已是站起来逼视着重玄胜:“就算我相信,政事堂诸位大夫会相信吗?天子能够相信吗?姜青羊亲自从海外带回来的人,倚为心腹守在封地里的人,与钓海楼暗中勾结,传递重要军事情报。姜望本人竟然完全不知情?这话,你可骗谁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面前这胖子颓然的表情。 什么名门底蕴,什么千年余荫。 烂泥扶不上墙! 但这时,有一个声音说道:“张大人,此事姜爵爷确实不知情!” 众人看去,只看到那个单薄瘦弱的身影,青羊镇的弱小亭长,再一次站了出来,站在张卫雨面前。 “本官忍你很多次了。”张卫雨冷眼看着这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还敢胡乱顶撞,别怪本官不客气。你这爬床的贱婢!也只是姜青羊不挑嘴,才给了你放肆的机会!” 独孤小的身形晃了晃。 “贱婢”这个词,戳中了她最深的疮疤,最不堪言的痛。 她本以为,她已经彻底摆脱了曾经的过往。 她本以为,她已经成为一个超凡修士,成为一个体面的人! 原来并没有吗? 原来在来自临淄的大人物眼中,她仍然是那个满身乌青伤痕、可以被随意买卖的婢女?可以随意辱骂,随意践踏吗? 但她站在那里,表情却非常平静。 她只是问道:“这位大人,难道我有证据,也不可以摆出来吗?” 第六十六章 客之美我者 云国,凌霄秘地。 一块云织雾绕的平原上。 姜安安正与小灰狗大眼瞪小眼。 “啊,它叫蠢灰吗?”姜安安眼睛看着狗狗,嘴里却问着哥哥。 姜望很是自得:“怎么样,这名字是不是很贴切?” 姜安安毕竟六岁了,有一些自己的判断,弱弱说道:“它不会喜欢的吧……” “蠢灰!”姜望喊了一声。 呜汪汪汪! 小灰狗立即人立而起,摇着尾巴,欢快地叫了起来。 “怎么样?”姜望一脸得意地瞅着自家妹妹。 离开星月原之后,他就直接赶来了云国。 重玄胜说让他尽管游山玩水,但他实在也不是闲散的材料。除了修行就是修行,一有时间,便赶紧来看妹妹。 各地搜集的美食自不会落下,金缕宝衣贴身穿着也是极好,不过一路上已经训练得颇有模样的小灰狗,才是核心的礼物。 对于这份礼物,姜安安显然是非常满意的。 就是对小灰狗的名字有些疑虑,但一见它这般欢快,也将那点疑虑抛到九霄云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旁的叶青雨看着这对兄妹逗趣,笑而不语。 其实这种简单的快乐,对于超凡修士来说,反而难求。 这时云中骤然传出一声炸响——“什么破名字嘛!” 一团流云化开,跃落一只长毛如云絮的异兽,细尾上缀着一颗水球,口吐人言,状极不屑。 姜望很有礼貌地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阿丑前辈了?果然卓异不凡!初次见面,已为阁下风姿倾倒。我是安安的哥哥姜望,非常感谢您对安安的照顾。” 阿丑干笑一声:“的确是初次见面……不过俺也常听安安说起你。” 叶青雨出声,打断了他们的寒暄:“丑叔,您怎么来了?” 阿丑当然不能说,他是奉命来监督的,眼珠一转:“我是来找安安玩耍的!” “好。”叶青雨笑眼盈盈:“那你不要带安安跑太远。” 阿丑愣了愣,我也没说要带安安出去玩啊? 我们就在这里玩不行吗? “不要!”姜安安脆生生道:“我要陪我哥!” 姜望眉开眼笑。 正要鼓励一下,却见姜安安蹭地一下跑开,一把抱住蠢灰,揉脑袋揉得不亦乐乎。 蠢灰也不反抗,眯着眼睛十分享受。 阿丑心里松了口气,嘴上却很遗憾:“唉,没事,我就在旁边陪着也行。” 姜望感念于对方常陪姜安安玩耍,因而主动搭话:“阿丑前辈,您刚才说,您好像对蠢灰的名字有意见?” 阿丑对他却没有那么客气,瞪了他一眼:“你觉得是姜望好听,还是姜蠢好听?” “呃。”姜望有些尴尬地道:“这倒也不能这么比……叫这个名字,蠢灰自己也很快乐的!” 阿丑幽幽地道:“在俺不知道‘丑’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俺也是很快乐的。” “给您取这个名字的人,确实不怎么地道。”姜望非常同情地附和道:“我觉得您是很潇洒,很有魅力的,应该叫阿美才对。” 阿丑沉默了半晌,才道:“俺是公的。” “那也可以叫阿潇。”姜望很是热情地提供建议:“阿俊都很好。” 叶青雨在这时清咳一声,打断了姜某人的作死。 她对阿丑道:“丑叔,踏云湖里不是新引了鱼种么?您怎么没去瞧着?” “啥?” 阿丑的声音瞬间拔高,把不远处正同安安玩耍的小灰狗,吓得前腿一软,连滚了三圈。 “这么重要的事情,叶小花居然瞒着俺?” 他也不废话,四足一踏,已入空中:“俺去也!” 去他的监督任务吧,叶小花不当人子! 又要阿丑做任务,又不给阿丑吃鱼! 云散天开,阿丑风驰电掣地离开了。 姜望看着跟在姜安安后面屁颠屁颠的小灰狗,眉头紧锁。 “你说……”他向来是个能听得进意见的人,因而问叶青雨:“我是不是该给蠢灰换个名字啊?” 叶青雨笑道:“已经叫定的名字,哪有随便改的?它又没开灵智,别还让你叫昏了头。再者说,蠢灰这个名字挺好的呀,怪可爱的。” 姜望很是欣慰:“真的吗?” 叶青雨正要说话,蓦地又一个声音响起—— “哈,这不是天下第一内府姜青羊吗?” 一个白衣飘飘的潇洒美男子,踏云而来。 叶青雨默默用手搭住了额头。 姜望本来盘腿和叶青雨邻近坐着,此时赶紧起身行礼:“见过叶真人!” 他很是谦虚地说道:“在‘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的叶真人面前,姜望怎敢称第一?” 这一记马屁他本人是得意的。 但叶大真人剑眉一挑:“你讽刺我?” 要真说起来,起码在内府层面,姜望算得上是真正的“横推列国无敌手”,甚至于“万古人间最豪杰”,亦是很有竞争力。 至于叶大真人嘛。距离当年的向凤岐,仍有差距。自是远远称不上“横推无敌”。 姜望十分委屈,我这还特意记了您老人家当初的台词,为了和您处好关系,已经是很用心了。怎么把你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就成了我讽刺您呢? “爹!”叶青雨亦站了起来,不满地踩了踩云地。 “叫我干嘛?”叶大真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又转头去寻姜某人的麻烦:“今天怎么得空来我凌霄阁做客啊?” 英俊的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怎么,齐国混不下去了?” “爹!”叶青雨又叫道。 “那么大声干嘛?”叶凌霄白了她一眼:“你爹又没聋!” 当爹的耍无赖,叶青雨一时还真没办法,只能气鼓鼓地瞪着他。 但叶凌霄只盯着姜望,半点眼色也不给回去。 姜望倒也没什么可扭捏的,坦然道:“之前在齐国是有一些麻烦,不过已经在处理了。估计您这边马上就可以得到消息。” “年轻人呐,不是本真人说你。”叶大真人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负手道:“不要取得一点微不足道的小成绩,就开始骄傲自满嘛。我听说你还想把安安接去齐国?你这个风雨飘摇的样子,照顾自己都难嘛!” 姜望只好道:“真人教训得是。” 叶凌霄又道:“姜安安是我凌霄阁的真传弟子,我得负责她的安全是不是?” “劳您费心了。”姜望道。 “不必说这等客套话。”叶凌霄大手一挥:“这是我叶凌霄的责任,我责无旁贷!” “这样。”他看了姜望一眼:“把安安接走的事情,你暂时就不要想了。年轻人,要专心事业,专心奋斗嘛。等我什么时候认为你有自保的能力了,你再来说这个事。好吧?” “呃……”姜望迟疑道:“怎么才算是有自保的能力呢?” 叶凌霄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能打过我就行。” 又赶紧道:“那行,就这样说定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欸!”姜望张嘴欲喊,但叶大真人已经消失无踪。 第六十七章捉迷藏 今天应该是平常的一天,不是什么节日,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但对净礼和尚来说,八月九日,无疑是相当特殊的。 他亲爱的小师弟,约好了这一天请他到临淄吃饭! 为此他很辛苦地做事,提前把手头上的任务完成了,空出整整两天时间来。 师父酸溜溜地问他,不就吃一顿饭么,怎么还要特意挤出两天时间? 他很自信地回应,吃完饭可不还要在临淄逛逛?临淄那么大呢!总要逛个几天的。两天时间还嫌少呢。 他知道师父是嫉妒了,因为他是整个悬空寺,第一个得到小师弟邀请的人! 但是没办法。 师弟在临淄吃了太多苦,每天灯红酒绿的受折磨,他怎么也要陪着吃两天才行。 同门一场,一定要同甘共苦。 他要给小师弟以力量,让小师弟早日摆脱红尘,落发归宗。 然而…… 想象和现实是有落差的。 落差很大!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来临淄吃的第一顿饭……是在牢里! “给!” 一个狱卒,拿着一个破碗,破碗里有两个乌漆嘛黑的窝窝头。破碗伸进栅栏,往地上一顿,窝窝头砸得破碗砰砰响。 对于窝窝头,净礼和尚倒是不陌生,以前化缘的时候,也是吃过的。 黑成这样、硬成这样的窝窝头……却还真没见过。 “这位施主。” 净礼是一个很注重个人卫生的和尚,所以他没有躺着,也没有坐着。 他站在整间牢房里唯一干燥的一角,远远伸手唤道:“请留步!” “想加餐啊?”狱卒乜了他一眼,伸手道:“先交钱!”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净礼和尚解释道:“我是想跟施主说……” “嘁,穷鬼一个!”狱卒不耐烦地甩了一下手,大步离开了。 只剩下净礼和尚,还张着手,失落地站在原地。 这怎么……跟小师弟说得不一样呢? 不是说来临淄不用报备,都是小事情,都能安排,跟都城巡检府打个招呼就行的吗? 怎么我一进临淄,就被几十个人围住了,个个凶神恶煞地要打我呢? 净礼和尚虽然不怕那些人,但也不想给小师弟惹事,就老老实实地跟着走了。 本以为就是个小误会,小师弟打声招呼的事情。不成想一提小师弟的名字,准备遣送他出境的那些人,当时就把他带到牢里来了! 他还记得,早晨的那场对话—— 当时一群人围住了他,有青牌捕头,有都城卫军,好像还有打更人。 “那和尚,你是哪处山门的?来齐可有报备?” 他当时很骄傲地回道:“没有!” 眼看着对方要动手,他才胸有成竹地道:“是我师弟请我来吃饭的!” “你师弟?”为首的捕头冷笑道:“咱临淄就没有那么有面子的和尚!” 他哈哈一笑:“你难道不问问,我师弟是谁?” 那捕头问道:“是谁?” 他底气十足地道:“净深!俗名姜望是也!” 然后他就听到一声“拿下!” 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牢里了…… 如果师父现在问他,去临淄赴宴,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只能回答—— 刚到临淄,人在牢里……感受挺复杂的。 …… …… “你们凌霄阁这几天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凌霄秘地里,姜望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叶青雨眼中含笑。 “怎么你爹,还有阿丑前辈……”姜望伸手往天上指了指:“总是飞来飞去的。” 好家伙,一天能遇到他们好几次。一位阁主,一位镇宗神兽,好似没有别的事情了,见天的巡逻! “那什么。”叶青雨心中暗恼,却也不便说什么,只笑道:“年纪大了嘛,是要多走动走动的,活动活动筋骨。” 姜望惊讶道:“真人也需要活动筋骨吗?” “这……”叶青雨正发愁怎么解释。 姜望已经自己有了答案:“难怪叶真人能够如此强大。已证洞真,还时时不忘修行。真乃我辈楷模!” “哈,是嘛。被你分析出来了啊。”叶青雨的语气有些干涩。 第六十九章天欲坠 姜望一边疾行,一边默默地咀嚼着焰花焚城详解,力求理解通透,能在修为达到的时候迅速掌握。一边还分出部分精神来观察环境。 说起来这现世的舆图,在他心里已经点亮了不少地方。 万卷书还未开始读,万里路已是行过了。 云国到楚国之间,有两个不得不提的地方。 一个是佛门西圣地须弥山,一个是以儒教兴国的宋国,都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前者与悬空寺齐名,后者在南域亦不输魏国。 姜望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自离开云国后,一路飞到这里。现在所处的位置,恰是云国、观河台、龙门书院、宋国、须弥山,这五个地方,围成的一个圆的中心点。 也就是说,从现在这个位置,到这五个地方,距离都是相同。 真是一个奇妙的位置。 姜望想着,忽而第二内府中,代表歧途的黑白两色神通种子,滴溜溜转动起来。心中警兆顿生,汗毛乍起! 危机感来得如此急促、如此猛烈。 他二话不说,原地按出一道八音焚海。 叽叽喳喳,鸟鸣起八音,八音奏海音。 音潮与焰潮以自身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奔涌,以攻为守。 “咦?” 有个人这么惊疑了一声。 似是在惊讶,为何会被姜望察觉。 紧接着是一声厉喝:“拿下他!” 前方本是一处荒野,一览无遗,根本没有什么藏身的地方。 但空气如水漾起波纹,足足四个脸上蒙布、身着黑衣的身影,从空中“钻”了出来。列成一个四方的阵型。 而姜望的位置,正在其中一条对角线上。 他的面前有两人,左右各一人。 很显然,姜望方才若再往前一些,再晚一些察觉危险,便刚好落入这四人的包围圈中。 而现在,对方包围不成,改为强攻。对于“拿下他”这件事,显然有十足信心。 这行人现身之后并无废话,几乎同时出手,呼应星楼。 遥远星穹,一时星光闪烁。 将烈日都稍掩了,此方天地,几乎如夜。 赫然是四名外楼境修士! 八音焚海卷至这四人面前便已停止,而后在一种恐怖的力量下崩散。也不知是谁出的手。 姜望拔剑在手:“藏头鼠辈,所欲者何!?” 在最前面正对着姜望的那个黑衣人,直接抽出一柄直刀:“说了拿你!” 第七十章 一错再错 自四名黑衣人现身,也只不过是交手了一合。 而显现剑仙人之态,挥出观河台上巅峰一剑的姜望,却一个照面之下,就已经负伤! 这是四位神通外楼,是训练有素的军中精锐。 姜望虽然刚刚享受了几天难得的安宁,但并未因此放松警惕,仍是以最佳状态做出的反应。 然而,这一起专门针对他的截杀里,策划者显然已经详细了解过他的实力。 四名执行者在战斗中也非常有针对性。 一合之下,长剑无功,而身负三创! 若非这四人的目标是生擒他,只怕还不止如此。 “不愧是天下第一内府,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击退我,已足堪你自傲。但是……”黑衣人首领目光冷冽,提刀复冲:“最强的一剑都是徒劳,姜望!还不束手就擒吗!?” 此刻姜望已经被团团围住。 黑衣人首领的冲锋便是号角,另外三名黑衣人也第一时间出刀呼应,前后左右,四刀四面,将空间都已锁住,最大程度上限制了姜望的平步青云身法,令他无法展现灵活机变。 真是处处针对! 面对这四面而来的刀锋,姜望却是猛然一个加速,直接提剑反冲前方。 置左右和身后的敌人于不顾,俨然有一种要与面前这黑衣人首领同分生死的气势。任尔等杀我身,我只杀汝一人! 不周风凝成的霜披在他身后飘扬,三昧真火凸现得他如此耀眼。 “怕只怕,我有心束手,你们却无命相擒!” 他的声音清越如剑鸣,而剑光照眸,剑气扬眉。长剑左撇而右捺,迎面已出人字剑! 此一剑,是人一生! 或高尚,或勇烈,或潦倒,或伤情。 一生成一剑,必要见生死。 “不过如此!”黑衣人首领丝毫没有避退的意思,鼓动五府四楼之力,驾驭着手中直刀。 他只需要格住一瞬,另外三位同伴,就能把姜望削成人彘。 反正只要擒住就行,身体是否残缺,并不紧要! 但就在剑与刀即将相撞的时候。 黑白两色的阴阳鱼,在姜望沉静的眸底游过。 于此刻,黑衣人首领的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一剑真的是姜望的意图所在吗?明明先前的那一剑都无功,这一剑又能如何?天下第一内府,战斗才情岂会如此不堪?这一剑是不是只是幌子?他是否想要趁机开启神魂之争? 姜望在黄河之会上的每一场战斗,都已经被反复研究过。 对于这位天下第一内府可怕的神魂战力,黑衣人首领非常清楚,他们也早已有了准备。 反正这一次伏击是全方位地针对了姜望,断无失败的可能,他最好还是谨慎一些,不要鱼已上了钩,自己却被咬了手。 于是刀势暂缓,暗运秘法,布于通天宫。 姜望一旦强行开启神魂之争,他就要让此人看看,什么叫神魂层面的合击! 人的想法,往往在瞬间发生。 反应在战斗之中,则有无穷的变化。 在黑衣人首领暂缓刀势,投入更多准备在神魂层面之时。 姜望连开秘藏。 第二内府,追风! 第四内府,披锋! 提升出手速度,提升武器锋锐度。 炙火骨莲图腾闪耀,顷刻摇动了星光。才在星月原蓄满的星光,一次性全部加于长剑。 亿万星光加持,姜望此时此刻的这一式人字剑,才有最巅峰的光辉! 在同一时间,正面相对的两人,已经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 黑衣人首领心头大骇,顿知不妙。对方竟真要强决于剑式,而非他所以为的神魂为主战场!https:/ 面对这骤然增强至极限的一剑,加强刀势已是来不及,或是加强刀势也未必能挡住。黑衣人首领果断作出选择,立即调动合击之力,通过秘法聚合四人的神魂之力,直接对姜望的通天宫发起冲击! 此为攻敌之必救也! 但是…… 又错了!! 上千条匿蛇接二连三撞出,一条一条地撞碎在他的神魂之力前。将他的神魂攻势阻止了一瞬。 而姜望无比煊赫的一剑已经临身! 人字剑斩出,在天地间划出灿烂的一撇一捺,直接将黑衣人首领整个人切成了三块! 姜望连人带剑,自这等分的三块尸体中冲出,长发飘飘,青衫飒飒。身上犹带血,剑上已无痕。 面对曾经强势击败项北的姜望,提前防备神魂层面的进攻。 这根本不能算是错误。 应该只能说是相当谨慎的战斗选择。 但在选择已经被确定了的情况下,这就是错误! 黑衣人首领已死,那澎湃恐怖的神魂攻势,自然也崩碎于半途。 而跃过这具尸体的姜望,却骤然回身,执剑正面追来的剩下三个黑衣人。 他根本没有打破包围圈就赶紧逃遁的意思,整个人反而鼓荡着暴烈的杀气。 “是什么让你们觉得……”在长发飘飞中,他纵剑而赴:“黄河之会上的我,就是我的极限?” 见我歧途,能否不死?! 首当其冲的,是那个身形稍矮的黑衣人。此人人刀如一,锋芒毕露。先时与那死去的黑衣人首领,两人立在对角,刀合一线,最是默契。 姜望左腹处,血肉翻开的巨大创口,便是由他留下。 在姜望杀死黑衣人首领、回身反冲的时候,这群黑衣人里唯一的女性,接过了指挥:“先散开,等他剑仙人状态结束!” 然而这位正面对着姜望的、身形稍矮的黑衣人,在这个时候,视线瞥过那分尸成三块的黑衣人首领,忽然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 这一瞬间他想起许多往事。 在战场上他险些身首异处时,那重重将他扯离敌人刀锋的粗糙大手…… 而代价,却是背中一刀,几乎断了脊柱。 那一次将军责罚,全队噤若寒蝉,那挺身而出承担所有责任的背影。最后被当众鞭笞,三月不能下地。 一幕一幕,飞快在眼前闪回。 他们一起拼命,一起挥霍,一起练功。 多少年来……多少年了! 那长久以来给他无数支撑、救过他不下十次的战友,就在这一刻,惨死在他面前,尸身都是分裂的! 他怎么能退让?怎么能让凶手有机会逃走? 甚至于,他不想再生擒目标,而是要把目标杀死在这里,以血祭血。 于是反冲。 他放弃了避让,选择以攻对攻! 临时接过指挥权的女性黑衣人心中急怒,可再呵斥已是来不及! “上!” 她只来得及再次发出一个短促的命令,便提刀跟上配合。 毕竟是精锐中的精锐,那体型微胖的黑衣人,先时已急步撤开,此时又迅速贴近,转换之中,几乎没有停顿。 可是他们毕竟已经后退过。 后撤的距离,需要时间来填补。 三人的阵型,无可避免地出现了缝隙。他们有了先后之分! 再怎么配合默契,也无法立刻弥合。 在姜望声闻仙态的觉知中,这三个人,已经完全可以说是两个战场。 那身形稍矮的黑衣人是一处,另外两名黑衣人是另一处。 他自往前! 星光已消,人字剑却仍有煌煌之势。茫茫人海,千万种命运纠缠。 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有爱恨情仇,都有波澜壮阔的时刻。 一剑已迎面! 那矮个的、陷于仇恨中的黑衣人,提刀愤怒地扑至近前,他抱着拼死一搏的决心,所看到的…… 却只有一双为剑光所照耀的、平静的眼眸。 静如古井,冷若寒霜。 暴烈的剑光在他面前炸开。 森冷、锐利,强大! 恍惚之间,他仿佛又看到那黑衣人首领身死的瞬间。 他感受着自己清晰的恨,他紧紧握住自己的直刀,紧紧握住! 在生死关头,终于斩上对手的脖颈,自右上至左下,斜斜斩入,将要面前这具年轻天骄的身体斩为两截! 报仇!报仇! 他心里的仇恨如此怒吼。 但…… 恐怖的剑气在胸腹之间炸开,五座内府接连崩溃,通天宫都被直接搅碎! 他的刀入脖颈半寸,终于不能再进。 遥远星穹的星光圣楼,已无法再联系了。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只盯着自己长刀斩开的创口…… 如此遗憾! 半空之中,两道轰然相撞的人影,一合即分。 姜望身前身后,又添三道刀口。 其中两道,是后来追上战团的两名黑衣人所留。一道在后背,一道在左腰。 这两道都不算严重,最严重的是脖颈处的刀口,只要再快或再重一分,脑袋便要搬家——是已死的这名黑衣人所留。 而这个黑衣人,已经变成了尸体,颓然坠落。 生死,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死亡的确公平,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如此。 面前的尸体尚未落地,遍身是血的姜望已经再次回身。 他永远面向敌人! 对今时今日的他来说,生死搏杀,寻常事耳。 哪怕刚刚他也游走在生死边缘,但活下来的他,却连一点后怕的情绪也没有。 “下一个是谁?”他问! 他的伤仿佛不为自有,身上流的血好像也与他无关。 他的眼睛如此宁定,他握剑的手稳如磐石。 仅仅是两合之后,四位战力非凡的神通外楼,就已经死掉了两个! 这根本不可理解! 明明是纸面上占据绝对优势的战力,怎么在生死的检验中如此脆弱? 体型微胖的黑衣人,心中生起一种巨大的恐惧。 恐惧来于未知,恐惧来于不理解。 战友已经清清楚楚地死在他面前,他也看得出来他们是如何被杀死的。他必须承认,姜望的剑足够杀人,姜望的剑术足够惊艳。 但他仍然想不明白,他的两个战友,为何会死得这般轻易! 简直……就像是自己往剑刃上撞。 这么多年并肩奋战,他非常清楚自己的战友们有多可靠,他非常清楚他们的实力。 正是因为清楚,才如此难以理解。 本来必胜的战局,何以如此惨烈? 这种“想不通”的恐惧,令他险些无法正视这场战斗,想要转身就逃。 只是长久以来的训练和责任,已经深入骨髓,让他定住了自身。 而那位天下第一内府之称的天骄,正纵剑而来。 其人鲜血满身,其人杀气盈眸! 几乎要割破耳膜的剑啸之声,须臾而近。 随之迫近的,是那青衫残破的身影。 他身上的伤难道不是伤? 他难道不知痛? 他难道有无尽的道元可以挥霍,他难道真的不知死? 体型微胖的这名黑衣人,努力定住身形,斩去恐惧,全神贯注地面对着敌人。 什么声音? 好像是仅剩的那名战友,指挥的声音。 但这声音立即就被湮灭了,他根本没能听清楚。 姜望对声音竟然还有如此独到的掌控能力,这亦是观河台上未现、此前情报未知的! 这人太可怕,他到底藏了多少手段? 被压制的恐惧,在此时被引爆出来。 以至于他明明看到了战友的唇形,读出了“切玉”二字——这是他们军中秘传的指令,意为分割战场,互相掩护进击。 他明明读出了这两个字,也回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但骤然引爆的恐惧。令他无法自持,凌空一转,已经外逃! 就让战友在这里暂时顶住,他回去必要将今日一战完整汇报,让上头重新审视姜望的实力,剖析这一战中无法理解的部分。 下次…… 下次他定要亲手为战友复仇! “可以逃走的!”他想。 他很清楚最后这名战友的实力,能够在首领身死后接过指挥权,本就是队伍次强的高手。只要稍稍挡住几个回合,他便能远遁。 姜望已经负伤,挡住其人几个回合不难! 他承认自己的选择很是卑劣,但不到生死关头,谁又能知道自己真正的选择会是什么? 他转身疾飞。 但忽然后心一痛,脖颈一凉! 为什么没有听到剑啸声? 这是他脑海中最后的问题。 答案其实非常明显,声音都在姜望的掌控中。想让他听到的时候自然能听到,不想让他听到的时候,他就什么也听不到。 但即使是这么简单的答案,他也想不起来了。 因为他好像看到一具无头的身体,还在惯性的作用下前冲。 那好像……是自己! 第七十四章申饬 悬空寺属地。 还是在那座无名小山,盘腿坐在山顶上的苦觉老僧,一边抠着脚,一边以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问道:“临淄好玩不?” 不远处,规规矩矩坐在一块干净石板上的净礼和尚,一脸的心有余悸:“临淄好可怕。” “没有师父陪着,你的确是罩不住……毕竟年轻啊。”苦觉感叹一声,又复冷笑:“哪个老东西欺负你不成?怎么可怕了,说来听听?” 净礼和尚瘪着嘴道:“一群女的摸我。” “呵呵,这算什么。”苦觉这句不屑一顾的话刚说出口,才真正反应过来,徒弟到底说了什么。 他顿时笑不出来了。 反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净礼和尚的光头上,留下五个蘸泥的指印:“小兔崽子玩得这么花!?” 他越想越来气,爬起来就撸袖子:“两个没良心的王八蛋!你们师父在这里喝白粥,你们在临淄喝花酒!” 净礼双手抱头,却茫然问道:“什么是喝花酒?” “你还跟我炫耀!”苦觉简直要气炸了,原地跳得老高:“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你不知道什么叫尊老……” 他忽然换上一副笑容,在净礼和尚锃亮的脑门上摸了摸,语气也变得很轻柔:“尊老爱幼,亦是一种慈悲心。我辈僧人,行走于天地,要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要对得起心中佛祖,更要对得起芸芸众生。你可悟了?” 净礼和尚懵懂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盖在无辜的眼睛上:“弟子不是很懂。” “没有关系。”苦觉笑意温柔,显得十分有耐心:“为师慢慢跟你讲……咳!” 他轻咳一声:“某些人今日怎么得空,来我三宝山啊?” 一个面容严肃的黑衣和尚,自远处缓步走来,步虽缓,每一步的跨度却很大,几步便到了近前。 “你上次不是还说,这里改名叫灵山了吗?”他皱着眉头问道。 “又改啦,苦谛师叔!”净礼和尚在一旁乖巧地回道:“现在叫三宝山呢!” 对这个单纯干净的小和尚,苦谛还是很喜欢的,难得有闲情地问了一句:“我见此山光秃秃,既无宝气,亦无福气。不知这三宝,从何说起啊?” 第七十五章魔奸 本届黄河之会内府场魁首姜望,暗中勾结魔族,实乃魔奸! 这消息一经景国镜世台公布,不多时便已轰传天下。 这件事的性质,和姜望本人的名气、成就,让它迅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不可或缺的话题。 根据镜世台公布的信息,姜望早先在庄国的时候,就已经被魔族选中培养。 其人先与邪教白骨道勾结,覆灭出身之城域。白骨道以整个城域百姓的命魂,炼制白骨真丹。姜望则趁机吸纳整个城域气运于己身,从而获得了绝世的修行天赋。 庄廷挫败白骨道阴谋,击退白骨邪神,夺下白骨真丹,却忽视了姜望的存在。 白骨邪神退回幽冥,枫林城域陷落幽冥缝隙之后,清河郡仍有恶事接连发生。 先有望江城林氏全族被灭,后有庄国副相被刺死于新安城,继而又有清江水君宋横江离奇身死。 庄廷一直追索凶手而不得,亦请求了玉京山的帮助,却碍于信息有限,徒劳无功。 还是在黄河之会上,望江城林氏唯一的幸存者林正仁,意外发现,那个杀死他林氏全族的恶徒,竟然是齐国天骄姜望! 而姜望更是果断调换战斗顺序,弃夏国、申国的对手于不顾,想要在天下之台上将林正仁灭口。 林正仁为了保存有用之身,搜集证据,不得已之下,才会想到退赛。又因为急怒攻心、恨意如狂,才会受到血鬼反噬。 黄河之会结束后,庄廷重新调查,才发现宋横江的死蹊跷非常。 这位清江水君,最后消失的地方,竟然是在清江水底留存的上古魔窟中! 姜望其人,魔性深重。他在弱小之时,曾与林正仁之弟林正礼结怨,投身魔族之后,得到扶持,才飞速成长起来。 其人成长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屠灭林氏满门! 因为董阿在枫林城域覆灭事件里,破坏了白骨道的阴谋,在某种程度上,也阻止了姜望的进一步计划。 因而姜望在实力达到之后,便选择夜袭新安城,悍然弑师。 宋横江作为清江水君,庄国元老,察觉之后,亲自追杀此獠。 不成想这亦是一个阴谋。姜望躲进了位于清江水底的上古魔窟,以秘法打开万界荒墓之通道,召唤魔族强者短暂降临,杀宋横江于魔窟中! 原来姜望早在这座上古魔窟里做了布置,他潜伏在枫林城的时候,一直偷偷在清江水底养魔! 此一应事情,庄廷都有相应的证据,庄国天骄林正仁,更是亲历姜望凶残行事的人证。 庄廷查明这一系列事件的真相后,庄君亲自上书玉京山,援引上古诛魔盟约,请求道门诛魔。 于是景国天骄、也是归属于玉京山这一脉的赵玄阳亲自出手,宣告要在三日之内,擒姜望于玉京山,明正典刑。 天下翘首,都在等待这件事的后续。 没人会怀疑赵玄阳能够擒住姜望,人们关心的只是——赵玄阳需要耗时多久,而齐国对此,又有何反应! …… 中山国,一座酒楼中。 高谈阔论的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口中这场巨大风暴的中心,此刻正在酒楼间。 姜望身穿黑袍,披散长发,半低着头,在慢慢地品菜。 腰间挂着一柄快刀。 长相思藏在储物匣中。 天底下知他名者多,见他面者少,在这陌生的国度,倒也不必遮掩得太严实,反容易让人怀疑。 只稍稍调整一下装束,与平日不同,就不太会被认出来。 中山国是位于景国西南侧的中域小国,不曾列名于观河台。 说白了,没有资格去。 像中山国这样的小国,中域有很多,基本上在天下间都没有什么存在感。 放眼现世,秦国独占西境西北角,但西境范围内还有这钉子那钉子。雍国是百足之虫,又有墨门支持。庄国是后起之秀,得到道门撑腰。 南域之中,宋国、魏国、越国、夏国,都非弱国。楚国虽是南域唯一霸主,却不是南域唯一的声音。尤其河谷一战之后,诸如魏、宋、夏等国,难免起了心思。 在东域,三刑宫、悬空寺、东王谷,都是强大的势力,如申国背后自有依托,曲国、郑国这些,也有境外支持。海外还有一个钓海楼争锋相对。齐国虽霸,东域难一。 北域两大霸主国并存,更不必说,荆牧谁也不能压倒谁。 而整个中域,就是景国一家独大。除此之外的所有国家,都供养着大量的凶兽巢穴,贡献着源源不断的开脉丹。 只要景国愿意,随时可以一统中域。 但景国并不这样选择。 第七十七章 可谓壮丽 对于姜望勇于亮剑的态度,赵玄阳点了点头,以示敬重。 而后终于半转过来,正面看着姜望。 “打打杀杀多不好?我一向主张和平。要文斗不要武斗。”他仍笑着说:“你看,你把这些人都吓着了。” 明明他们两个对峙在酒楼的大门附近,明明其他人都离他们很有一段距离。 但整座酒楼里,酒客、食客、伙计账房,全都往尽可能远的地方挪移,几乎都挤在了墙边。 而此时此刻,姜望忽然想到。 如果是这些人口中的那个“姜望”,现在会怎么做? 整个酒楼里的人,恐怕都为人质! 赵玄阳是景国天骄,景国是中域霸主。 霸主国,须有霸主国的承担。天骄,应有天骄的责任。 若以酒楼里这些人为质,不分男女老少、超凡与否,一律胁迫杀之。想来赵玄阳不会没有顾虑。 以最冷酷的战斗视角来看,这或许这是此等环境下,唯一可以利用的因素。 但姜望握剑在手,只道:“你们有四十息的时间离开这里,四十息之后,我将竭尽全力,于此拼死一战。” 他很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酒楼里恐惧的人们,却把目光投向景国天骄赵玄阳。 赵玄阳含笑点了点头。 于是一群人一窝蜂地挤将出来,远远绕开姜望,从赵玄阳身边鱼贯而出,涌出酒楼大门。甚至也没人敢停留在酒楼附近,都往更外围跑。 像这种层次的战斗,他们的确没有旁观的资格。 偌大的一个酒楼,顿时空空。 只有诸多席面上的剩菜残酒,还在描述方才的喧嚣。 赵玄阳的眼神,终于有些惊讶了。 他本以为姜望会趁着这个人群鱼贯而出的时候做点什么,他也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没想到姜望什么都没做,倒似真的只是要清出一个公平决斗的战场。 一个内府修士,清理战场,要与他赵玄阳公平为战? 这实在有些荒谬感。 但这感觉,让他新奇! 迎着那双宁定清澈的眼睛,他想,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而后在下一个瞬间,剑光照于其眸! 在赵玄阳的眼中,面前这个披黑袍、散长发,装扮得十分沦落的年轻人,忽然之间神采飞扬。 赤火流于其身,霜风披于其后,而倏忽一剑直撞来,竟有天柱倾倒之威势! “太有意思了!”赵玄阳忍不住赞叹出声。 而后他出手。 他真的只是“出手”。 他的那支木剑仍然握在手中,而他空空如也的右手直往前探,两指一并! 霎时间玉色流转,两指映辉。 竟然夹住了长相思的剑锋! 姜望以巅峰之剑一剑撞来,却阻于这对手指,不能再寸进。 这是何等巨大的差距?! 赵玄阳夹着剑锋的双指一转,作势就要把长相思的剑尖折断。 骤然响起的、那尖锐的剑鸣,是长相思的哀声! 而最强一剑被轻松拦截的姜望,面上却无半分意外。 他和赵玄阳,本就是有天堑一样的差距。 他当然是天骄,但人家赵玄阳也是天骄。 他只有内府修为,赵玄阳却已是神临! 实力差距本就在那里,并非单纯意志可以跨越,他必须认清现实。 认清现实之后…… 再战斗! 姜望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片飘叶,轻轻地飘了起来。这一柄长相思,便是飘叶的叶柄。 他随着赵玄阳双指那一折的恐怖力量,整个人高高荡起,手未离剑,人已借剑飘近,与赵玄阳贴身,嘴巴一张—— 三昧真火扑面而去。 与此同时,左手也倏然按出。 一缕霜风在他掌心飘转,化作一根森冷长钉,无声钉向赵玄阳的心口。 就在这一霎之间,姜望已经是杀招连出。 不可谓不强势,对战机的把握不可谓不精准。 赵玄阳却仍然带笑,那张丰神俊朗的脸上,忽而蒙上了一层金光。 三昧真火扑将上去,却只换得金光微微一漾。 与此同时,他握着木剑的左手,只稍稍移动了数寸。 杀生钉落下之后,却正正钉在剑身上! 叮~ 只有这样一道极细微的声音,只有这一响。 赵玄阳那夹住剑尖的双指,忽而回转,将长相思还归原状,而后轻轻一送,便将姜望连人带剑,送回原位。 飘退,落地。 此时此刻,姜望赤火在身,霜风在背,长剑在手,犹然瞧得煊赫。而他旁边,恰是他放置那一柄快刀的酒桌。 他回到了最开始的位置,仿佛从来也一步都未踏出。 可他分明,已经用尽手段! 而赵玄阳,只不过出了一指,移了一下剑身。 这真是令人绝望的差距! “如此好剑,毁之可惜。”赵玄阳轻声笑道。 实力的差距,他想是已经展现得足够明显。 是时候放弃抵抗了。 不过就在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叽叽喳喳的鸟鸣,他看到流星划过长空,他看到天地之间,一朵一朵的焰花开放…… 火界之术! 姜望并不知放弃为何物,火界铺开的同时,左眸转为赤红。 单骑入阵图已铺开,落日又复往西坠。 同时在肉身和神魂层面,发起了进攻! 煌煌烈日自天而坠,几有毁天灭地之威势。而那着阴阳道袍的俊朗身影,只微笑着翻起手掌,只手撑天! 把“太阳”一掌按回了天穹,似乎按在了极壁之上,将这颗“太阳”,整个按扁了、又按碎! 神魂层面的幻象瓦解了。 姜望的乾阳之瞳猛然闭上,流下一道血泪。 而在身外的世界,赵玄阳却不闪不避,左右打量着身处的火界,啧啧称奇:“真是天才的创想,竟已有生机的萌芽。如此美景,可谓壮丽矣!” 这是全方位的差距,这是彻底的碾压。 但真正的勇气,不是强者决战弱者。 是挑战不可能,挑战绝望! 姜望的左眼在流血,神魂之力被击溃,人却在火界之中往前,一剑斩出,昂然、倔强、勇毅! 人立于天地间,当以撑天地! 他极其昂扬的气势,在这个瞬间,似乎与此方火界,产生了微妙的联系。 天地之中有了“人”! 火的世界里,有了真正顶天立地的“神”! 纯以剑术而论,姜望迄今为止最强的剑式,当然是人字剑。 剑仙人状态下的绝巅一剑,则更多是统合神通之力,融贯种种于一,类似于重玄遵的日月星三轮斩妄刀。 此一时,姜望在火界之中斩出人字剑,在神临天骄赵玄阳面前,展现人之勇气和不屈。 而火界之术,是姜望现在能够动用的、最强的术。 糅合神通、图腾、道术,合于一境。 迄今为止最强的道术,和迄今为止最强的剑术,在此刻达成了奇妙的统一。 在如此令人绝望的对手面前,姜望愈挫愈勇,再有突破。 术已生界,剑已成道! “好!”赵玄阳眼睛一亮。 这一亮,就再也没暗过。 他的眸中好像跳出一个飘渺人影,跳到了他的木剑上。 木剑生灿光。 而赵玄阳左手握持此剑,竖于身前。 木剑剑身,恰恰抵住姜望的剑尖! 木剑的剑身,把赵玄阳的脸分割成两个部分。一侧映着火界之光辉,一侧却似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纵剑而来的姜望,就这样与他对视。 在赵玄阳的眼睛里,姜望没有看到情绪。 在姜望的眼睛中,赵玄阳不曾找到绝望。 他们彼此对视着,战斗的意志在碰撞。 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已经凝固。 其时也,天边流星划过,空中焰雀飞舞,四周焰花摇曳。 那黑袍的少年,剑撞南墙。 而这绝世的神临境天骄,巍巍然如高山,坚不可摧,势不可移。 姜望不得再进,人和剑都定在半空,而赵玄阳叹了一声:“已撞南墙胡不归?” 一声叹息之后,他将手中竖持的木剑轻轻一转,长相思的剑尖,就顺着木剑转开的方向,贴着木剑剑身,刺了出去。 刚好从赵玄阳的脸侧穿过,刺破了空气,却不曾伤到他一根头发。 长相思满月般的剑柄,跟着撞上了木剑的剑锋。 人与剑趋同。 此时姜望整个人也已经贴近身前。而赵玄阳右手捏拳,直接简简单单地一拳,轰在了他的腹部。 半空之中,姜望如虾弓起,五座内府连同通天宫,都在急促的震荡中,一时间失去了抵抗之力。 而赵玄阳松开拳头,手中一抖,抖出一根金色的绳索来,绕了两绕,便把姜望牢牢捆住。 这绳索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捆上身的瞬间,隐隐的金辉印上通天宫……姜望体内的道元仿佛已经凝固了,再也动弹不得。 胜负已分。 这是一场没有太多悬念的交锋,或许唯有姜望自己,还在尝试着挣扎出一种可能。 现在,这种挣扎宣告失败了。 瑰丽的火之世界就此崩散。 他们身处的这座酒楼,已经焚了干净,什么也不剩下,恍惚一片焦地,成为这座城池里丑陋的疮痕。 余波虽被限制在这座酒楼中,但方圆一里之内,已经看不到人影。 只有属于中山国的超凡力量,在一里的范围之外守着……等待收拾残局。 赵玄阳这时才看着姜望:“在你刚才那一剑里,我几乎看到了大道雏形。可惜,你晚生了十年。” 他想了想,又道:“不,或许五年。” 在他看来,有十年或者五年的时间,姜望就能成就神临,能真正与今日的他交锋。这可以说是极高的评价了。 但现在在赵玄阳这里得到很高的评价,未必是好事。 他未来的上限越高,他的敌人就越舍不得放过他。 此时的姜望,双臂被金色绳索紧紧捆在躯干上,无法动弹。 他的左眼紧闭,血痕蜿蜒而下。 仍睁着的右眼,没有愤怨,没有哀怜,却是平静的。只说道:“没什么可惜的。人生自有早行者。你也比有些人生得晚,我也比有些人生得早。今日被你擒住,是技不如人,如此而已。” “我越来越欣赏你了。”赵玄阳说道:“我真的很少看到你这么有趣的人……你好像一点也不懊恼?” “懊恼什么呢?”姜望淡声说道:“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无论是什么结果,面对就好。” “真是强者的心态!不似有些所谓的天骄,空有天赋实力,却无健全之人格。若非时机不对,我当请你饮一杯!”赵玄阳赞叹着,又道:“刚才在交战中,我有两次,居然产生了一些杂念。想来是你的神通所致?” 他饶有兴致地问:“实在有趣。你一直隐藏的神通是什么?” 面对神临境的赵玄阳,想要挣扎出一丝逃跑的可能,姜望绝对没有保留的资格。 这就导致,他藏了这么久,在黄河之会上都不曾暴露的歧途,在应对赵玄阳的时候失败,并且被察觉了! 这无疑是一个噩耗。但在此等境遇之下,也无非是雪上再添霜罢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姜望面无表情。 赵玄阳耸了耸肩:“不想说我不勉强,反正我大概也能猜到一二。” 他随手将木剑斜挂在身后,又伸出手,把姜望手里紧握的长相思取下来,帮他放归于神龙木鞘中。还很体贴地,帮他把这柄名剑,系在腰上。 “好了。”赵玄阳满意地打量了一下被捆得严实的姜望,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我们该去玉京山了。我很欣赏你,我会给你准备美食的。” “我应该说谢谢吗?”姜望问道。 他瞧来实在狼狈,但他的表情,如此平静。好像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切,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 这的确是尽心而无憾、尽力而无悔的坦然。 “哈哈哈。”赵玄阳很是开心地笑起来:“这倒不用!” 他伸手拉住姜望的胳膊,便准备带着这俘虏飞走。 但在这个时候,有个声音突然刺了过来,极其锐利地、扎进了人们耳中。 “赵玄阳,我劝你最好把手放开。” 这声音这样说道:“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语气平静,但内容嚣张。 声量不高,然而中山国的这座城池……人人得闻! 是谁如此大胆,敢对赵玄阳这样讲话?! 姜望和赵玄阳,几乎同时往东边看去。 其时恰是正午,大日高悬于空。 然而即使是太阳,也无法独占光辉。 彷似天上月,坠成人间人。 自那长街的尽头,一个白袍银甲的身影,缓步走来。 那杆霜雪般的长枪,斜垂在身后,枪尖贴着地面。 随着此人的前行,竟然将地砖,揦出一条缝隙来。 那是笔直如枪的一条地缝,自这人的身后,延展至视野的尽头。 他提枪而来时,人应凝目。 他所到之处,地应两分。 此枪名韶华,此甲名无双。 此人…… 名为计昭南! 第七十八章姜述的回答 赵玄阳静静地看了一阵,看着风姿无双的计昭南由远及近。 整座城市,仿佛都成为了背景。 只有这样一个霜甲银枪的身影,踏着烈日之辉而来。 赵玄阳轻声笑道:“我遵循上古诛魔盟约,要擒姜望去玉京山受审。计昭南,你真要拦我?” “我齐国之人是否有罪,得我们齐国自己审。景国人要越俎代庖啊?”计昭南一边继续前行,一边淡声说道:“等齐人死绝了先。” “话不要说得这样严重嘛。”赵玄阳笑容温煦:“只是受审而已,如果他真是无辜的,玉京山又不会把他怎么样。” 计昭南在离他们五丈远的地方,停住了前行的脚步,只说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你若是想死,就继续给我废话。” “张口闭口就是生死,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并不稳当。”赵玄阳斜负木剑,笑对计昭南:“还是说,你吹嘘得自己都相信了,真觉得,你能杀我?” “我们同阶而斗,彼此自愿,不伤国体,不引国争。生死系于一战,胜负只在天命,岂不快哉!” 计昭南抬眸瞧着他:“不妨一试?” 赵玄阳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齐国是铁了心要包庇魔奸了。” 他转头看向姜望,微笑道:“这就是你等的人吗?” 姜望眼神平静。 他的确在等,一直在等齐国那边的反应。 今天他在这里被赵玄阳追上,可以说毫无反抗之力。 但他让人意想不到的选择,已经令他在赵玄阳的追缉下,争取到了一天的时间。 一天的时间,足够重玄胜做点什么,足够得到消息的齐国做出反应。 重玄胜不是普通人,他随时可以接触到齐国真正的高层,名列兵事堂的重玄褚良。而重玄褚良,随时能见齐帝。 那么堂堂天下六强之一的齐国,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国家的天骄,被人强行押去受审吗?哪怕是以上古诛魔盟约的名义,哪怕玉京山的确是有维护古老盟约的权力? 从万妖之门后紧急出来的计昭南,就是齐天子的回答! 姜望的确等到了他要等的反应。 但是此刻他看着赵玄阳,只说道:“我们距离这样近,你现在杀我,他拦不住。” “说什么胡话呢?”赵玄阳温煦笑道:“我只负责追缉和押送,不负责行刑。那是另外的价钱。” 赵玄阳当然不能就这样杀他。 他一日还未在玉京山正式受审,他身上魔族奸细的嫌疑,就一日只是嫌疑。 赵玄阳现在若敢杀他,景国方面必要以血偿还。 姜望这样问,只是一种提醒。担心赵玄阳在大功告成的关头被人拦住,怒火攻心,做出什么不理智的选择。赵玄阳理不理智,是赵玄阳自己的事情,但现在直接牵涉到他的生死,他不得不关心。 赵玄阳这样答,是表示他心里有数,现在还没到狠下决心的时候。 他们在这边,简单地对了一句话。 而计昭南已经一步前踏。 他果然没有给赵玄阳太多耐心! 五丈的安全距离,于他这等强者,不过虚设矣。 几乎脚步刚踏出,人已近得前来,韶华枪如蛟龙翻腾,自身后跃至身前,寒星一点,贯彻势意力,直抵赵玄阳咽喉! 一枪入道! 竟是说动手,便动手了! 也不管这里是在东域,这里是景国的势力范围! 恰在此时。 天空之上,落下一道极其凌厉的剑芒。 “你的对手是我!” 剑芒如九天之雷落下,直接在赵玄阳身前,斩出一道巨大的裂缝。 将前冲的计昭南,隔绝在裂缝另一边。 而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的年轻男子,已经从天而降,落在这裂缝当中,悬空而立。面对着计昭南,只冷声道:“远来是客,计兄若是技痒,淳于归自当奉陪。若要决生死,淳于归也奉陪!”云九小说 此人眉目清晰,眼神冷厉,赫然是景国天骄双壁中的另一位,与赵玄阳齐名的淳于归! 面对计昭南气势煊赫的前踏、出枪,从头到尾,赵玄阳不曾动弹半分,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第七十九章我不懂 师明珵的态度非常明确。 诛魔,没有问题。缉审魔奸,没有问题。 但齐国的人,齐国自己来查,齐国自己来审。 根本不在姜望彻底安全之前,与景国方面做什么争辩。什么真不真假不假证据不证据的,一概不说。 只有一句话,交人! 姜望就算是魔奸,那也是齐国自己来公审! 景国人自以为天下第一,但是不真正打过,你算老几!? 话说到这份上,裴星河就算再好的脾气,也有些难以忍耐。 须知他好声好气的与师明珵说话,并不是景国怕了齐国。放眼天下,景国又怕得谁来?只是他们已经占了便宜,不必要再咄咄逼人。从大局的角度考量,给齐国一个台阶下去而已。 没想到齐国人竟然踩着这个台阶,直往脸上跳。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的脸色冷了下来:“齐国当真要为区区一个内府修士,挑起两国战争?” 师明珵大手一张:“陛下书与我知,姜望者,齐人也。齐人安危,国之根本。齐国尊严,不容挑衅。为我齐国一人,不惜死齐国万人!” 他狞然看着裴星河:“你们景国,可做好战死万人的准备了?” 在这河风呼啸的狴犴桥上,齐国冬寂军统帅师明珵,与景国杀灾军统帅裴星河…… 剑拔弩张! 就好像背后的齐景两国,这两个雄踞现世的庞然大物,隔空相对,彼此亮出了獠牙! “既然你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裴星河面无表情,一步迎上:“我当试你长刀!” 怒涛奔流,石桥横跨。 桥上两位当世真人,顷刻撞在了一起! 是日。 赵玄阳擒姜望于中山国,计昭南提枪阻之。 又有淳于归现身,与计昭南战于长街。 赵玄阳趁机擒姜望而走。 再有师明珵离开万妖之门,回返现世,亲自索要姜望回国,而裴星河出面阻之。 双方沟通无果,战于狴犴桥! 自古以来,通魔之事并不少见。但大多悄无声息地就处理掉了。现世绝大多数人,都很难感受到“魔”的真实性。 遥远到……好像边荒都是另一个世界。 第八十章横行无忌 画卷里的声音显然忍得很辛苦。 声音都有些被怒火灼烧的飘忽:“悬空寺真要与我大景为敌?你可问过你家方丈的意见?” 苦觉把眼一瞪:“现在是我乖徒儿和赵玄阳和我,我们三个人的私事,关悬空寺什么事?我倒要问你,现在我要去救我徒儿,你是否要与我苦觉为敌?” 画卷里的声音蕴着怒意道:“我对悬空寺保有尊重。事涉两方,举动有万钧之重,不是你可以一言而决的。你最好还是问问你家方丈!” 显然说话的这人非常清楚,悬空寺绝不会为一个姜望大张旗鼓,苦觉今日过境,应该只是他个人的行为。 而以个人论,苦觉哪怕是当世真人,对景国来说,又算得什么? 但清楚归清楚,苦觉的身份在那里,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悬空寺的。 他只能以悬空寺来点醒苦觉,叫这老和尚清醒一点。 苦觉却嚷道:“我就不去问!” 画卷里的声音一时失语。 在他这个境界,这个层次,几曾碰到过这般小儿耍赖式的对话? 大家总是三言两语,便有无穷余韵。云山雾罩地聊几句,大家就已经心知肚明。 若要逞威风、撕破脸,往往也都是权衡利弊、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 都是世间有数的强者,谁与你在这撒泼打滚? 长见识了还真是! 沉默片刻后,画卷里的声音也失去了耐心:“看来你对自己非常自信,而对我大景毫无敬畏。既似这般言语,老和尚,继续往前吧,只生死休怨!” “威胁我?我苦觉会怕吗?”苦觉老僧用大拇指点着自己:“你也不打听打听,下一任悬空寺方丈,以后的净土佛陀,是何许人也!” 狠话放掉之后,他又气势汹汹地补充道:“我不信我如今死在景国,那帮秃驴真就一个都不管我!” 如果没有后面一句,这和尚还称得上硬气二字。 加上后面一句…… 这是拿自己的老脸和老命一起耍无赖来了! 你问他此行是不是代表悬空寺,他说是个人私事,与宗门无关。 你说既然是个人私事,那就等着瞧吧。他就说你们杀我试试,悬空寺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这种人是怎么修到当世真人的? 简直是真人之耻! 画卷里的声音冷声道:“苦觉,路走窄了。” 苦觉看了远空一眼,惯来无所谓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深沉:“也许,我本来就没有路……” “你说什么?”画卷里的声音问。 当然不是没有听清楚,而是问苦觉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说……”苦觉移回视线,直直盯着这幅画:“你已经耽误我够久了。如果不打算现身拦我,那就给我带着这幅破画滚!” 他陡然狂躁,破口大骂起来:“干你娘,你个乌龟王八老牛鼻子烂黄瓜!!” “好,好,苦觉!”画卷里的声音怒不可遏:“你……” 苦觉的臭脚丫子已经再一次踩了过去,这一次金光流转,顿起佛唱,煌煌如天崩落! 那画卷只来得及一荡,便被一脚踩了个对穿,顿失灵光。 苦觉随手将这画卷扯掉了扔开,西向而飞。 其人麻衣草鞋,黄脸皱面,却自有一股横行无忌的气势,须臾即远。只余一幅残破的画卷,犹在空中飘飘转转。 …… …… “就这样放他走了?” 虚空之中,有一个冷峻的声音这样问道。 “不然呢?”那个与苦觉对话的沧桑声音回应道:“他是为救徒弟,且也知晓分寸,不会拿玄阳如何。我们还能真为此事,杀了他不成?” “他说是徒弟,就是徒弟?”冷峻的声音道:“傅东叙,你执掌镜世台这么多年,我不记得你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名为傅东叙的人回道:“这老和尚确是不同的,左光烈也是他单方面认的徒弟,后来还找太虞找了很久。虽不知他是因为什么这么上心,但的确是很上心的。” 冷峻的声音道:“或许跟他的修行有关?” “谁知道呢?”傅东叙继续道:“而且,这老和尚在悬空寺无职无份,辈分却在那里。杀他效果不大,麻烦却很大。这一次,姜述的反应也出乎意料,好像平等国并没有给他们造成什么麻烦,陛下需要重新审视东域格局……在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与悬空寺交恶。” “便是不杀他,你出面拦住他却也不难。”冷峻的声音道:“这老秃驴实在是嘴贱人欠,令人手痒。” 第八十一章 胜者可以有闲情 劲风迎面,鼓荡衣袍猎猎。 赵玄阳一只手抓着姜望的胳膊,径往西行。 抛开抓人这件事来说,赵玄阳其实相当体贴,还主动帮姜望隔绝了迎面的劲风,给他擦掉了左眼下的血迹,帮他敷了点药粉…… 甚至还顺手牵了一段短绳,帮他把披散的长发束了起来。 用这人的话说——这样就精神多了嘛。 虽然姜望并不觉得,阶下之囚讨论精不精神,有什么必要。 “说起来,你不太适合穿黑衣,跟你的气质不搭配。”疾飞之中,赵玄阳忽然说道。 姜望没吭声。 胜利者自是能寻到闲聊的乐趣的,被捆缚成一团的他,却不能做到。 赵玄阳自己接道:“我储物匣里有几套很好看的道袍,要不然给你换上?” 姜望终于无法沉默了,咬牙道:“士可杀,不可辱!” “啊,你误会了。”赵玄阳道:“我不是要脱你的衣服,我也没有那种爱好……” 他越解释越混乱,索性放开了抓住姜望胳膊的手,只以道元力量牵引着他:“这下能放心了吧?” 姜望沉默。 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好像根本也不关心,淳于归和计昭南的战斗。 也好像不太在乎,他们现在是要去哪里、干什么。 注意力都在一些旁枝末节的小事上。 “那个……” 飞了一阵,赵玄阳又怪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其实只是怕你这么有趣的人,去玉京山灰头土脸的没有面子。所以想给你捯饬一下,那是世上最有威仪的地方。” 姜望忍不住道:“抱歉我样貌平平,怎么捯饬也强不到哪里去。实在是配不上玉京山的威仪……不然你不要把我送过去?” 赵玄阳很认真地道:“其实你长得还可以的,干净清秀,还耐看。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没有丑男人,只有不肯捯饬的男人,我跟你推荐一家服饰店……” 姜望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我想这不是重点。” “那……”赵玄阳挠了挠头:“没办法啊……我也是有任务的。” 那你他娘的跟我废话什么呢? 在这里絮絮叨叨,好像要联络感情似的,怕我死后化作厉鬼找你? 怎么的,道士还怕鬼? 姜望不说话了。 过了一阵,赵玄阳又道:“聊两句嘛,路上这么无聊。” 姜望想了想,说道:“不然你先放了我,我再跑一次?这样就不无聊了。” 赵玄阳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当我傻啊?” 你娘欸! 姜望无言以对。 “到了玉京山之后,你有什么打算?”赵玄阳又问。 “我打算回家。可以吗?”姜望反问。 赵玄阳摇摇头:“那当然不能啦!” 姜望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毕竟实在也不是对方的对手,而且那绳索捆得很紧:“那请问你问这种废话问题有什么意义呢?” “唉。”赵玄阳叹息道:“我想跟你交个朋友嘛。” “那我真是承蒙厚爱了。”姜望不冷不热地道。 赵玄阳一喜:“那咱们就是朋友咯?” 姜望懒得理他。 虽然全身被缚,道元被禁,但仍然默默地观察着沿途的环境。 哪怕他清楚地知道,靠自己在赵玄阳手底下逃脱的机会,无限趋近于零。 但是在登上玉京山之前,他不会放弃逃脱的努力。 别说现在还在去玉京山的路上,就算已经到了玉京山,就算已经被公示了所谓的罪状、宣判了罪名、且无可挽回,在彻底死去之前,他也不会放弃挣扎。 就算那样死了,他也不会闭上眼睛。 他能活到现在,很不容易。 还有太多的责任和眷恋,他无法割舍,也绝不允许自己放弃。 赵玄阳显然不可能感受他的心情,只在旁边吭吭哧哧、似乎很不好意思地道:“既然是朋友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个神通到底是什么啊?” 他补充道:“我真的好奇死了!” 如果好奇真的能杀人就好了。姜望默默地想。 先前在酒楼那边,这孙子还特别骄傲地说,他猜也能猜到,现在又巴巴地问? 赵玄阳巴巴地道:“欸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你就这么对一个关心你的人吗?我们不是朋友吗?聊个天都不可以?” 姜望可以发誓,如果现在谁能给他解开束缚,他绝对转身一剑捅下去。 太烦人了! 迎面的劲风忽然停住。 不对。不是风停了,是赵玄阳停止了疾飞。 他定在那里,侧着耳朵,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过了一阵,他的嘴角勾了起来:“事情又开始变得有意思了。” 姜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发生什么变化,对他来说都是好事。 他沉默,但愈发留心四周。 “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赵玄阳忽然问。 “发生了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那是什么神通。”赵玄阳锲而不舍地道。 “我想你误会了。那不是神通。”姜望道。 赵玄阳又问:“那你还有一个神通是什么?” 姜望道:“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赵玄阳哼了一声:“不说算了。” 终究还是他先忍不住,又道:“有个叫苦觉的老和尚,你认识不?给我说说他呗?” 姜望心中一动,反问道:“你想听哪方面?” 赵玄阳很无所谓地道:“就他主修什么佛典,擅长什么,使什么武器,性格怎么样啊,总之什么都可以。” “哦。”姜望说道:“我全都不知道。” “行吧。”赵玄阳耸耸肩膀,好像也并不太在意,又一把抓住了姜望的胳膊:“从现在开始,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咳。”他补充道:“超过一丈远。” “所以说,苦觉前辈又来救我了?”姜望问道。 “又?” “上一次庄高羡追杀我的时候,他就已经救过我一次。” “那你们感情蛮深的嘛!”赵玄阳赞叹道。 不等姜望说话,他又后知后觉地道:“你居然能从当世真人的手底下逃掉!” 姜望还没有想好怎么接话。 他又换了一副表情,脸上充满了斗志:“我怎么可以输给你?” 他握紧了拳头:“要努力啊,赵玄阳!” 姜望在风中凌乱。 热血上涌的赵玄阳极速前进,拉着姜望狂飞了好一阵时间。 姜望只看得到沿途景物呼呼地过,根本来不及看清哪里是哪里。 这个轻松将他擒下的景国绝顶天骄,真的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 他的气质相当多变,想法也是一会接着一会。 至少姜望自己,很难跟得上他的思路。 比如现在,两人落在一处林中空地。 因为高处视野太宽阔,赵玄阳表示,接下来的路途都不会带着姜望飞太高。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张舆图,铺在地上。 姜望瞥了一眼,这舆图很是简略,对于中域、西域的各处要地,都只有一些大概的标识。 “别看了。”赵玄阳半蹲在地上,低头瞧着舆图,似乎在琢磨着什么,嘴里则道:“更详细些的舆图可是机密,我这么负责任的人,怎么会给你看?” 姜望被捆成一个直杆,立在那里,也做不了其它的事情,只能左右打量着四周环境。 “很难办啊。”赵玄阳皱眉道:“最好还是绕着云国走,免得那位叶阁主折腾出什么意外来。” “庄国那边呢,也不能靠近。免得庄高羡找个空档把你杀了,连累我麻烦,” 他就这么自言自语地说着。 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姜望:“你很会规划路线的,对于我们现在的困境,你有什么建议吗?” 姜望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建议你别浪费时间了,大家好聚好散,以后还能喝一杯。” “倒也不是不可以。”赵玄阳煞有介事地托着下巴想了想:“但总要挣扎一下的吧?不然我很没有面子啊。” “你一直说困境。”姜望开始套话:“怎么突然就是困境了?苦觉前辈来救我,你们景国真人不管的吗?” 赵玄阳随口道:“现在呢,淳于归跟计昭南打起来了,裴真人跟师真人也在干架。苦觉老和尚突然跳出来,没得人管。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考量什么鬼东西。反正现在的情况就是,我得靠自己摆脱一位真人的追踪,然后押着你去玉京山。” 姜望啧了一声:“听起来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谁说不是呢?”赵玄阳痛苦地揉了揉脑袋:“本来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怎么越弄越复杂了?” “不要着急,冷静思考。这不算什么,你不是很会跑的吗?”姜望随口安慰了一句,继续套话:“对了,我其实很好奇,你当时是怎么追踪到我的?” 第八十二章 万里避真人 掌心的月钥,已经暂时无法感知。 与太虚幻境的联系,就此被隔绝。 姜望刚才如果悄悄通过太虚幻境给谁报了信,那么那个收到报信的人,就已经被误导了。 可惜姜望的确没有做这样的尝试。 赵玄阳这种层次的人物,必然对太虚幻境有所了解,就算没有使用,也一定接触过。姜望是太虚使者之一,在齐国天府城建立太虚角楼的事情,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客观来说,赵玄阳擒住他之后,并未如何苛待于他,给了他应有的尊重,和一定范围内的自由。 他如果贸然行事,那就是要打破这种默契。届时吃亏的,只能是作为阶下囚的他自己。 姜望一直是一个很清醒的人。 所以他真的是在探索内府。 第四内府探索圆满,才好去寻找叩开第五内府的契机,这是修行上的正途…… 确实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被赵玄阳带着又低空疾飞一阵。 在不断倒退的风景中,姜望还是认真地解释了一句:“我是这样想的。不管接下来如何,会不会有什么变化,修行总归是应该的。如果有什么变化发生,我若能多一分实力,应对的时候,也能有多一分的从容。” “不要了。”赵玄阳摇了摇头:“要在一位当世真人的追逐下保住战果,这非常艰难。我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麻烦你尊重一下我,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好吗?哪怕你搞搞偷袭,骂我几句,表达一下你的态度呢?” 姜望无奈:“你是胜利者,你说了算。” 赵玄阳又换上一副笑容,志得意满地对姜望道:“我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你且欣赏着,看我如何万里避真人!” “什么计划?” “那我当然不能说啦!” “……”姜望默默分析着他所看到的一切,又问道:“我们现在到哪里了?” “刚过沃国不久。”赵玄阳补充道:“就是你们几国都设了别馆的那个沃国。” “我知道这地方。”姜望问道:“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去玉京山?” 赵玄阳好像已经完全忘了‘计划不能说’这件事,随口便答道:“我们从和国与仁心馆的势力范围之间穿过,自北域绕一个大圈子,再去玉京山。怎么样,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不怎么样。”姜望很认真地给他查漏补缺:“路线拉得越长,就越是给了追踪者机会。那毕竟是一位当世真人,看破你的那些小把戏很容易。发现痕迹之后,追上来会很快。咱们应该抓紧时间,走最短路线去玉京山。” “就是因为按照正常逻辑,我不会把路线拉这么远,我才会这样选择的。”赵玄阳一脸得意:“我跟你学的!” 姜望无语道:“那你不如再跑远一点,绕到西北五国联盟,再去雪国,经由雪国去玉京山。更没人能想到!” “也不是不行啊!”赵玄阳笑着道:“正好去见识见识雪国风光,就当是顺便旅行了。” 姜望心中自然是千肯万肯,甚至于他主动提及雪国,就是试着勾起赵玄阳的念头。 早先在观河台分别的时候,许象乾便说是跟照无颜去雪国游历了。 照无颜在外楼巅峰徘徊已久,如今看清了前路,打算以雪国为万里路的终途,成就神临。 按照时间来看,现在应该已经是神临修士。 以照无颜的资质和出身,成就神临后,纵然还不能立刻追上赵玄阳的实力,阻他一阻,还是很有可能的。 再加上一个许象乾…… 那便是姜望的脱困良机。 当然,面上他半点口风都不会露。 “其实如果我们能放下纷争,一起去旅行游历,看看这世间美好,也是人生快事啊。”姜望语气随意地说道:“不如我们去过雪国之后,再往东走,去牧国草原看一看,绕个一年半载再去玉京山。这样苦觉前辈就更料想不到了!” 赵玄阳瞥了他一眼:“你有个老朋友在牧国,黄河会上我都听说了,互相对着哭鼻子!怎么的,打算在牧国围了我?” 姜望撇撇嘴:“我只是突然来了兴致。你不信就算了。” “有机会再说。”赵玄阳呵呵一笑,控制着速度,继续在低空飞行。 虽是飞得极低,常常会遇到遮挡,但赵玄阳的速度仍然非常惊人。 一路上穿林过山,低调敛息,不曾惊扰哪方势力。 姜望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总归是互相不透底。 赵玄阳的目标似乎非常明确,路上不曾停留。但也很明显,走的并不是他跟姜望所“规划”的路线。 发现这一点后,姜望离开义正辞严地提出批判:“你好像在忽悠我啊!” 赵玄阳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笑呵呵道:“我不是怕你这绝世天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手段,可以递话给别人嘛。我这么欣赏你,肯定要防着你一点。” 他这么坦白,姜望倒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撇了撇嘴。 又飞了几个时辰,赵玄阳骤然停住:“不能再走了,老和尚应该已经发现不对,很快就要追上来了。” 姜望皱起眉头:“这里是哪里?” 此刻他们停在一处熄灭的火山前,光秃秃的山上只有砾石。四下看去,没有什么人类活动的痕迹。 赵玄阳神秘一笑:“很有趣的地方!” 笑罢,便拉着姜望往火山口飞去。 而后…… 坠落! 两个人跃进火山口,不断下坠。 涌动的岩浆已在眼前,惊人的热量传了出来。 迎面鼓荡的,都是炙风。 姜望皱眉道:“不会是要用这种办法解决我吧?” 赵玄阳并不说话,拉着他加速下坠! 身怀三昧真火的姜望,自是不怕岩浆。但此刻神通也被封住了。 真元遭禁,一身道术亦无从施为。 神魂之力还在缓慢的恢复之中,且应对岩浆也并不适宜。 可以说,赵玄阳若不加以庇护,就是必死的结局。 但一直到岩浆临近的前一瞬,姜望的表情都很平静。 扑通。 两人坠进了岩浆中。 一层淡淡的金辉,环绕着两人。 将压近的岩浆全部推开,留出一片空间来,甚至连热量都隔绝了。 两人像在水中潜游,自在轻松。 姜望并不吭声。 赵玄阳似在认真搜寻着什么,也没有说话。 在鼓荡的、赤红色的岩浆湖里,如此潜游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 两人越潜越深,越潜越深,忽然身前一空,豁然开朗! 两人掉进了一处黑漆漆的空间,而回身一看,那赤红色的岩浆仍在上方游动,灿烂极了! “这到底是哪里?”姜望忍不住又问。 赵玄阳满意地笑了:“你知道什么地方,是真人神识也无法扫视到,卜算也无法落定到的吗?” 云九小说 第八十三章 穹似盖 “什么地方呢?”姜望问。 赵玄阳瞥了他一眼,似乎惊讶于他的平静。 但也并不很在意。 “因为一些特殊的历史原因,在现世,有一些地方,不与现世同。”赵玄阳简略的说了一句,又道:“我们现在就在这种地方。” 坠下来的时候,姜望便已经观察过环境。 这是一处…… 无光的洞窟。 怪石嶙峋,阴阴森冷。而岩浆流于窟口上方,不曾落下一滴。 这一幕……姜望其实很熟悉。 赵玄阳略显得意的声音还在继续:“当世真人照见真实,洞察现世。没人帮忙遮掩,我俩自是无处藏身。但在这种地方就不同,他反倒限制极大。” “这到底是哪里?”姜望道:“我倒是没有感受到太多限制。” “呃,因为你比较弱。”赵玄阳很直白地说道:“与现世的联系愈深,在不同于现世规则的地方,所受限制就愈大。” “当然。”他又照顾着姜望的情绪,很贴心地补充:“弱不是你的问题,毕竟你还很年轻。” “谢谢。我确实被安慰到了。”姜望道。 赵玄阳左右瞧了瞧,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应该对这地方不陌生才对。” “还记得清江水底吗?”他问。 姜望一直知道,若说涉魔之事,庄高羡君臣能够拿出什么证据来,一定与清江水底的上古魔窟有关。 因为他的确去过那地方,也的确接触过魔。 虽然事实上,养魔的是宋横江,勾结白骨邪神又对抗白骨邪神的,是庄承乾。 从头到尾,他只不过是一个被庄承乾摆弄的、误入那场数百年生死局的棋子,他只不过是一个凭借着自己的勇气和坚持,挣扎着跳出棋盘的路人, 但这些事情,他说了不算。 不能被人承认的真相,也根本无法被称之为真相。 若不能逃脱玉京山的审判,他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赵玄阳之所以这么问,想来也是知道了一些情况,至少知道姜望确实去过清江水底的那座上古魔窟。 但庄高羡那边,肯定没有实话可讲。 姜望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庄廷是如何编排他,那个故事又是怎样合乎逻辑,看起来真实可信。作为庄承乾的子孙,庄高羡有那样的天赋,而杜如晦有那样老道的智慧。 “上古魔窟?”姜望皱着眉头道:“不是说我勾结魔族么?怎么还带着我往上古魔窟躲呢?” 赵玄阳温声笑了:“庄高羡那人我信不过,真话我都当假话听。你也莫要怨我,老头子们同意顺手扼杀你,我就听命而行罢了,大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再怎么超凡脱俗,也不能完全免俗。多多少少要给国家、宗门一个面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你怨我也没关系。这是你的权力。” 姜望并没有什么愤怒的情绪,只是问道:“我其实很好奇。我何德何能,可以引起景国的警惕,竟要提前将我扼杀?景国有你,有淳于归,还有一个史上最年轻的真人李一。难道还会忌惮区区一个内府境的姜望吗?” 赵玄阳抓着他的胳膊,往魔窟里走,随口说道:“你就不用拿我和李一放在一起,给我脸上贴金了。我能不能和他比,要在洞真之后再说。至于你的问题……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是个干苦力的嘛。不过我猜想,大概那些老头子本就想敲打一下姜述,而庄高羡又正好递过来一个锤子,不敲白不敲,顺手就敲了?” 他叹了一口气:“齐国最近,确实是太威风啦。” 细想来,的确如此。 齐国先是灭了阳国,完完整整地接收了阳地版图。 继而在近海群岛,把钓海楼逼迫得成立镇海盟以自保。 但镇海盟这手笔虽然宏大,作用能有多少,仍然存疑。 新开的海疆榜,副榜一开,姜望就是第一。没过多久,计昭南又去拿了个正榜第一,简直是轻松写意。年轻一辈天骄,对钓海楼完全是呈现碾压姿态。 此后平等国在大师之礼上闹事,很多人等着看齐国的笑话。齐国却转身就兵出夏国,插旗剑锋山,逼得夏国交出一名神临境的平等国成员,顺势来了一轮大扫荡。 再加上观河台上,拿下黄河魁首,紫微中天太皇旗,招摇古今。 可以说无论是在近海群岛、还是在东域南域、在观河台,齐国都是风光无限,强势无匹。声势直追当年的大旸帝国。 第八十四章镜中花 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天空。 但是当人类抬头往上看,却总是能找到类似的心情。 迷界,辛未区域。 空中飘浮的断肢,和四下流散的鲜血,无不在说明,一场惨烈的遭遇战刚刚结束。 几个年轻的修士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一个看起来最为沉稳的修士出面,向着前方一个身穿青色利落武服的女子拱手道:“多谢这位师姐援手,不然我们……” 他回头看了看一具被师弟师妹们拼凑起来的尸体——那是带着他们来迷界历练的师门前辈,与一个强大的海族同归于尽,再也无法开口教导他们。 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戚:“再生之恩,没齿难忘。” 身穿青色武服的女子,正在肢解一头海兽,分开血肉,将唯一有些价值的骨刺取出来,随口道:“都是同门,不必言谢。” 这女子容貌俏丽,举动之间颇是干脆。用一把剔骨尖刀,在海兽的尸体里灵活游动。 这时一位脸蛋微圆的女修士多看了她几眼,迟疑道:“您是竹碧琼……竹师姐?” 她本想开口叫竹师妹,因为真论起来,还是她早入门一些,但念及对方刚刚表现出来的战力,临到嘴边,改成了“师姐”。 竹碧琼利落地将几根骨刺处理好,收进储物匣中,才看向她:“你是……” 圆脸女修士道:“我是实务长老张长老门下宋文荷,有一回在素瑶师姐旁边见过您。大概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其实她隐约认出竹碧琼,并不是因为三年前的见面。而是因为在海祭大典上,她亲眼看到竹碧琼被押上来,也记得那位齐国天骄,是如何以令人惊叹的勇气,为友奋死。 老实说,对于现在传得沸沸扬扬、钓海楼很多人喜闻乐见的姜望通魔一事,她是并不相信的。 不考虑怎么颠覆现世,怎么灭绝人族,却为一个远在钓海楼的朋友,孤身赴海,在一众强者面前据理力争,更亲往迷界拼死为其赎罪……以险些身死的代价,救一个当时根本没有什么价值可言的“废人”,哪有通魔的人这样通的?魔族能同意吗? 甚至于她对姜望本人也没有恶感。 对外的宣传自是一回事,但在亲眼见证内情的她心中,姜望在近海群岛所做的一切,实在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天涯台上那辱极钓海楼的一战,究其根本,也不过是姜望在求一个公道罢了。 据理力争求不得,迷界杀戮海族赎罪求不得,只能以生死决斗来求。 但想来海祭大典上的那一幕,必不会是竹师姐所愿意回想的。 所以在对方承认身份之后,宋文荷才对此避而不谈,转提及三年前旧事……而且提到竹素瑶,无形之中就能拉近她和竹碧琼的距离。 这是她聪明的地方。 也不由得宋文荷先时对竹碧琼的身份迟疑,任是哪个曾经见过竹碧琼的人,也很难把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天涯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柔弱女子,跟眼前这个战力超卓、出手狠辣的强者联系在一起。 刚才那几个海族是怎么被杀死的,她可看得清清楚楚。 生死之间的经历,真能带给人如此巨大的改变吗? 在场这些钓海楼的年轻弟子里,也有参与了海祭大典的。却只有宋文荷认出竹碧琼来,实在是彼时彼日,与今时今日,直似有天地之别。 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噢。”对于宋文荷的招呼,竹碧琼只是点点头,随口说道:“在迷界遇到,也算是缘分。” 钓海楼统共就二十四个长老位置,其中实务长老十二名。海宗明与碧珠婆婆相继身死后,依然只是补足了这个数目,不曾扩张。 只要一说姓氏,便足以锁定目标人物。 但也只是一名实务长老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她能泰然处之。 现场这些年轻的修士,却无法如此云淡风轻。 谁不知道,现今的竹碧琼,是靖海长老辜怀信的亲传弟子! 辜怀信是整个钓海楼的第四长老。 竹碧琼现今在钓海楼中的地位,并不输于徐元,更在包嵩、杨柳这些风云人物之上。 只不过自辜长老公开收徒消息之后,她就一直未在人前现身,异常低调。想不到今日能在迷界遇上,若是就此结下交情,也未尝不是因祸得福! 有几个自负容貌的男修士,立时就注意起来,虽是身在迷界战场,也是一个个姿态端庄,眉眼正气。 那最先开口的修士面露讶色:“原来您就是竹碧琼师姐啊。我久仰大名,心向往之!不意今日能于此相见!只是……窘迫了些,倒让师姐笑话了。” 看到竹碧琼投过来的眼神,他又解释道:“瞧我这脑子,竟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护宗长老刘长老的真传弟子方璞。今日能见到师姐,真是我的荣幸!” “哪个刘长老?”竹碧琼随口问。 八位护宗长老中,可是有两个姓刘的。 方璞从容地抛出答案:“排名更高的那一位。” 他的师父刘禹,在钓海楼八位护宗长老中,隐隐是影响力第二的存在。随着镇海盟的影响力不断扩大,是有机会进一步,成为第五位靖海长老的! 他故意一开始不说,便是为了给竹碧琼加深印象。并且用这个答案告诉她,自己的背景亦是不凡,与她相差不离。 竹碧琼只点点头,便没了下文。 方璞正要再启话题,旁边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修士便已抢着开口:“竹师姐也是来迷界历练吗?独自一人?” 竹碧琼又换了一把小刀,剥起另外一头牛状海兽的皮来,这头海兽的兽皮可以制成皮甲,价格颇是不错,也是它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 随口回道:“对,跟你们一样,来此历练。” 很难想象像徐元这样的天骄,会收拾这种级别的战利品。但这样的竹碧琼,反倒叫他们觉得不那么遥远了。 样貌英俊的年轻修士,用自觉最迷人的角度微微一笑:“独行历练太过辛苦,打个盹儿都不能。不知师姐可需要人帮着打打下手?我处理皮货很拿手的。” 另外几个有意开口的男修士齐欲喷血,属实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会顺杆儿爬。本以为是各展风采,各施手段的环节,这厮竟是开口就要终结比赛! 但此等情况下,又不便再说话。 只能心中恨恨,面上平和。 “你师父是谁?”竹碧琼随口问。 英俊修士往前走了几步,已经很自然地打算帮忙处理海兽尸体,嘴里道:“护宗长老,姓邓。” 论身份,他不比方璞差。论样貌,他胜过不知几筹。 若论沾花惹草的本事,他自问在钓海楼,也算得上天骄级的了! 是以从容非常,信心十足。 “哦。”竹碧琼点点头:“回头遇到邓长老,我会跟他说的。你这么喜欢打下手,该派你去厨房帮忙。” 英俊修士尬在原地。 竹碧琼也不管他是如何心情,只忙着自己的事情。 以前她在碧珠婆婆门下的时候,哪有这许多年轻俊彦追捧? 碧珠婆婆只是一个实务长老,而她在碧珠婆婆的门下亦是极不起眼。 那时候便是有些目光,也都是落在天资不凡的姐姐身上。当然,大概也有些不良善的眼神,被姐姐远远隔开了,不曾落下吧? 只是最后姐姐自己也栽在了胡少孟身上。 这些男人…… 脑海里有个尖利的声音在喊:“这种狂蜂浪蝶,还留他们性命作甚?都杀了!” 竹碧琼并不回应那声音,只默默地剥皮,一言不发。 人生就是修炼,战斗、积累资源,循环往复,如是而已。 像那人一样努力,像那人一样…… 方璞施展道术,驱散了些弥漫于四周的血腥味,而后才出声道:“不知竹师姐历练多久了,是否要回浮岛休养几天?” 竞争者的窘迫自然让他开心,但也让他看到了竹碧琼的不好接近。从前者失败中汲取的教训,让他决定转换思路。 “如果竹师姐也要回浮岛,能否与我们同行?” 他很是不好意思地道:“方某实力不济,怕照应不了这些师弟师妹。” 竹碧琼把剥下来的兽皮收好,然后看向宋文荷:“有指舆吗?” “有有,我们带了一个。”方璞接话道。 将手里的指舆取下来,热情地递过去:“师姐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拿去用。” 竹碧琼接过指舆戴上,沉下心神稍作调整,一阵之后,便将这指舆递回,淡声说道:“沿着这条路线回去,很安全。我都杀干净了。” 第八十五章好消息 “在干嘛呢?”无光的洞窟里,赵玄阳忽然问道。 “琢磨道术。”姜望随口答道。 “什么道术?”赵玄阳来了兴趣:“说出来我帮你雕琢一下?” 姜望沉浸在道术的世界里,没什么情绪地道:“免了。” 在这座不知具体位置的上古魔窟中,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虽然此地无光,见不到日夜交替,但姜望还是一直默记着时间。 自躲入上古魔窟之后,苦觉果然没有再追上来。 因为赵玄阳的约束,姜望不能随意走动,不能勾连太虚幻境,不能探索内府。但好在还有“焰花焚城”和“龙虎”这两门超品道术,可供他慢慢琢磨。 赵玄阳“嘁”了一声:“你完全不知道你错过了多好的机会!” “的确。”姜望淡声道:“要是没有遇到你,我还真享受不到阶下囚的生活。” 赵玄阳沉默了片刻,道:“不是我,也有别人来。” 他想了想,又笑容得意起来:“诶不对,淳于归那个蠢货,肯定想不到你会往景国逃,说不定真让你逃了……得亏是我!” 他看了看姜望的表情,终于不好意思再笑。咳了一下,起身离开巨石, “那个,我出去一下。你老实一点,不要搞小动作。” 说话间脚步一晃,便已独自离开这间窟室。 姜望默不作声,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仍在专心研究道术。 他清楚赵玄阳是出去做什么,无非是短暂离开魔窟的范围,接收一些情报——赵玄阳说是要独力在一位当世真人的追击下完成押送任务,类比于他先前在赵玄阳追缉下的逃窜。但其实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奔逃,只能靠自己。赵玄阳这边虽然没有洞真强者出面阻止苦觉,但却一直有人给他传递消息。更别说景国对苦觉施加的种种压力和误导…… 绝对的公平……怎么可能? 姜望更清楚的一点是,此刻的他,依然被赵玄阳所关注。 所以他的确也什么动作都没有。 不多时,赵玄阳回来了。 “有一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他笑着问。 姜望想了想,问道:“这个消息的‘好坏’,是于你而言,还是于我而言?” 赵玄阳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以为,相处了这么几天,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呢。你再次让我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立场问题。” “你是有多缺朋友?或者说,朋友有多泛滥?”姜望表情倒也不严肃,说话的内容却是严肃的:“哪有把朋友往死地送的啊?” 赵玄阳想了想,说道:“我只是单纯觉得你有趣,难得一见的有趣……但你是对的。我们从出生那一刻起,方向就是不同的。” 在这个时候,姜望反倒笑了笑:“出生的时候呢,我们俩其实方向相同,小时候我也想去玉京山修行呢!” 赵玄阳没有问,那为什么现在他在齐国。 只是跟着笑道:“那真是遗憾啊。” 姜望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怅然:“是啊……” 眼见气氛有点低沉了,赵玄阳转道:“我说的好消息,当然是站在你的角度而言。” 姜望微微一笑:“不妨说说看。” 赵玄阳拿住腔调,很板正地说道:“就在今天上午,楚国发出国书,表示严正关注黄河魁首通魔一案,说黄河之魁意义重大,不可轻辱。而上古诛魔盟约干系甚广,景国不可以一言独断。并要求派人参与核查通魔的相关证据。” 他撑着下巴道:“你之前好像也是准备去楚国来着,你在楚国也有朋友?知交遍天下嘛!而且看起来还很有影响力……” 楚国能够发出这样一封国书,当然是基于国家利益的考量。但若无人推动,恐怕也难成行。 若说楚国的朋友,现在自是只有一个左光殊。 通魔之事发展到今天这般地步,天下无人不知。左光殊当然也知道了他为什么中止赴楚,以那孩子的性格,大概会做点什么。但以他的实力地位、心机手段,都很难在这件事里做到什么。这也是姜望在信里什么都没有说的原因所在。 左光殊是不足以影响到楚国国书的。除非…… 姜望想起来,左光殊之前说过,左氏家主想要见他一面。 第八十七章 暗无天日 玉指先出,木剑已断,赵玄阳吐血而退,姜望安然无恙。一道绝美的身影,才自那漆黑如墨的漩涡中,跃将出来。 那汹涌的魔气,恐怖的威势,几乎充塞了整个无光洞窟的强大气息……无不在彰显一位真魔的可怕力量。 强如赵玄阳这样的天骄神临,在突然出现的这个存在面前,也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她当然只能是宋婉溪。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庄承乾以宋婉溪的魔躯与宋横江的神魂,合炼而成的血傀真魔。 彼时在清江水底的上古魔窟中,吸收掉庄承乾新生神魂本源的姜望,捕获歧途神通的田氏,也继承了血傀烙印,接掌了对这具血傀真魔的控制。 可惜他继承血傀烙印的同时,也是宋婉溪响应万界荒墓的召唤,破界离去的时候。 彼时的姜望来不及阻止,神魂力量也完全无法完成响应,只能在匆促间留下一道意念。 那道意念是—— 归来! 在那个时候,他只是单纯地舍不得这样一个强大战力,想着以后去边荒猎魔历练时,或许能够召唤救场。 彼时他是没有想过,自己会再入上古魔窟的。 上古魔窟是魔潮灭世时的产物,绝大部分都已经被毁灭。仅存的一部分,也早已被灭尽魔气。它们的数量非常稀少,位置更是极其隐秘,清江水底的那一个,庄君庄高羡都不知道其存在。 以现世之大,姜望还真不知道,哪里还藏着上古魔窟。 也只有赵玄阳这种拥有古老传承的天骄,有着极其可怕的知见积累,才能够别出心裁,想到以上古魔窟来躲避苦觉的追踪。 这却给姜望,带来了一个全新的选择。 被赵玄阳带到岩浆之底,认出上古魔窟的第一时间,他就发起了呼唤。在这座规则迥异于现世的废弃魔窟里,呼唤他曾寄托出去的意念。 只是稍稍动意而已,根本不虞被察觉。之后他尝试探索内府,也只是为了在赵玄阳面前掩饰。 但姜望自己其实也根本没有底。他不知道进入万界荒墓的宋婉溪,现在是什么状态,会不会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也并不清楚,以他今时今日的修为、神魂力量,够不够呼唤血傀真魔。他更不知道,他那道意念,是否还存在。 上古魔窟已经是现世距离万界荒墓最近的地方,若在这里也无法完成呼唤,这具血傀真魔也就基本可以宣告废弃了。 姜望只是如之前所有的选择时刻那样,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挣扎那不知是否会有的可能。 在漫长的、毫无反应的时间里,他也和赵玄阳一样,在焦灼地等待着。 唯一不同的是,他还必须掩饰自己的焦灼。力求不让赵玄阳看出端倪。 而赵玄阳也的确没有怀疑。 路线是他自己精心规划的,这座上古魔窟是他早年意外寻到的。姜望道元被禁锢,太虚幻境被隔绝,神通被封锁,怎么想也没有翻盘的可能。 退一万步说,就算姜望能够自我解封。又能如何?无非重演那碾压式的一战,实在也乏善可陈。 赵玄阳牵挂的是景国的大局势,想的是把姜望送到玉京山之后的事情。 而对姜望来说,他是用尽手段之后被追上,倾力一战之后被擒。被擒之后,也尝试过沟通太虚幻境,也试着引导赵玄阳去雪国……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 之前的所有,全部都失败了,败于赵玄阳碾压式的战力前。 唯独对于血傀真魔的呼唤,在历时三天之后,终于得到了回应! 不知道这段时间宋婉溪在万界荒墓中经历了什么,又或者仅仅只是真正适应了真魔之躯。今日回应姜望的她,明显比那一日与白骨邪神交手的时候更强! 那一日的血傀真魔,与白骨邪神降临现世的最强宿身,打得不落下风。 今日的宋婉溪,只是现身在那里,便让姜望感受到如渊如海的澎湃力量。 这一次的降临,姜望只不过提供了一个信标,发出了一道呼唤。是她响应之后,直接锁定路径,打开古老通道,短暂降临于这座上古魔窟中。 第八十九章寻找 一片荒野中,黄脸老僧在没膝的野草间前行。 自由的风游荡于天地,他却像是背负着沉重的枷锁,每一步都并不轻松。 他没有再飞于极高处。 因为这些天,他已经在中山国和玉京山之间,往返了三次,但赵玄阳和姜望的痕迹,像是彻底消失了。 他可以看破虚妄,但不能无中生有。 他确信赵玄阳是带着他的乖徒儿,在什么地方藏了起来。 现在他放弃大范围捕捉痕迹的办法,而改为逐寸逐寸地搜寻。他不相信,将所有有可能藏迹的地方,一寸寸犁过去,赵玄阳还能逃过他的眼睛。 这片荒野,在卫国和沃国之间——沃国也是他最后捕捉到赵玄阳痕迹的地方。 他现在行走在这里,像是一个辛勤的老农,在已经荒芜的田垄间梭巡。https:/ 当然是一无所获的。 秋阳灼身,有刺心之痛。 天不假人愿,徒呼奈何。 他很早之前,就感受到了那张巨网,他也无数次尝试挣脱,却一次次失败。 从神临到洞真,他变得更加强大了,也更发现自己的无力。 在浩瀚且莫测的命运之河里,他的这一叶扁舟,无法遮庇任何人。 就像净鹅…… 就像净深。 不。 苦觉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净鹅已死,而净深还活着。 净深一定还活着。 玉京山那边需要一场公审,赵玄阳现在也仍潜踪。 总不至于费这么大周折,却悄悄找个地方把净深埋了。 而且…… 那小子很机灵, 想到这里,苦觉霎时暴躁起来:“机灵个屁股蛋蛋啊!离开齐国也不知道来悬空寺看师父,活该被人欺负!” 他越想越气:“跑了这么多天,也不知道给他师父留点记号!就这点本事,也能叫天下第一内府?等找见了,非得揍他个鼻青脸肿不可!” 如此骂了几句,才稍稍解恨,抬眼往远方一看。 俯瞰长河的天马高原,就纳入视野中。 他在中山国和玉京山之间往返搜寻,神识遍扫,但有很多地方,是无法细查的。 比如各大势力的核心要地——皇宫之类的地方肯定不会允许他搜寻,他若要去凌霄秘地搜寻,叶小花也少不得要与他斗上一场。 好在那些地方,赵玄阳也不能轻易藏进去。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比较神秘的地方,向来也不对世间解开面纱。 比如……天马高原。 这座屹立在长河北岸的高原,应该来说是相当显眼,世人皆知。然而能够亲入其间,一睹真容的,却是少之又少。 大多也只是高空飞过,远远看上一眼。 它当然有它的神秘和规矩。 如此雄阔的一片高原,要藏一两个人,就像大海里藏两根针,实在简单……赵玄阳有没有可能往这里躲? 苦觉动了念,便再按捺不住。 他虽然惯会撒泼打滚、厚颜缠磨,但心里也非常清楚,没人会容忍他这样无休止地追踪下去。 换位想一想,赵玄阳若是在镜世台公布消息后,整整三天都没有追上姜望,这会又是什么境况?只怕姜望早就被齐国人接应上了。 现在他追了赵玄阳整整三天,以当世真人之修为,去追踪一位神临修士,却毫无线索。他若再不知趣,景国方面大概就要失去耐心了。 甚至于悬空寺内部,也是根本不可能同意他掺和此事的。 当然,方丈师兄仅仅是传个话,发个召回法令,那也是影响不到他苦觉的——没听到嘛! 姜望通魔一事,闹得天下沸沸扬扬。 景、齐、楚、牧,还有一个悬空寺,都牵涉其间。 在中山国到玉京山的范围里,不知多少势力暗暗戒备。尤其是在赵玄阳前行路线上的那些势力,可没有几个有看戏的心思。 这等涉及天下顶级势力的巨大漩涡,不说沾之即亡,一不小心伤筋动骨,也是无处说理。 不参与、不干涉、不接触,是这一路上大小势力的原则。 当苦觉来到天马高原前,理所当然的,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是一名身穿原天神神庙祭司服的年轻人。 若是姜望在此,当能认得出来,此人曾与他在和国的三分香气楼里有过短暂交集。 若是昧月在此,更能叫出原野之名。 其人有一种纵意自流的气质。 瞧修为不过内府,但面对当世真人,不惊也无惧。 “苦觉大师。”他站在苦觉身前:“天马原不得擅闯。” 苦觉拿眼一瞪:“我只是进去看看,不是擅闯!” 年轻的祭司愣了愣,显然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当世真人。很是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天马原不得随便进去看。” “我不随便,我很正式地进去看。”苦觉老僧拿手一拨:“起开!” 轻轻松松,便把原天神庙的祭司原野拨到一边去,一拨十几丈远。 苦觉心知肚明,这年轻人能这么及时地拦在前面,说明这些人早不知戒备多久了。天马高原的确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所以他也不耽误时间,仗着修为,把面前这个小年轻拨开,便径往高原上飞。 但在下一刻,原野又飞回他身前。 这绝非内府境修为所能展现的速度和判断。 这个原天神庙年轻祭司,此时此刻,身有宝气,目流神光:“荆、景、和三国共约,天马高原不得擅入!苦觉大师……” 他的声音也有了一种恢弘的腔调:“你莫要让小子为难。” 说是三国共约,放诸天下,自然只有荆、景两国威权拿得出手,和国则是事实上的天马高原看守者,算是这份共约的具体执行者。职责如此,也难怪他要来拦苦觉。 苦觉皱起眉头:“原来你就是这一代的神命之子,难怪敢拦老夫的路。” 他忽然脸色一正,怒道:“你们和国竟然敢挑衅我悬空寺!好哇!老僧本来只是路过,现在看来,今天这天马原,我是非闯不可了!” 说着他就开始撸袖子,一副必不与干休的蛮横姿态。 饶是原野身为神命之子,向来少有忌惮之心,此刻也不由得懵圈。 我什么时候挑衅悬空寺了? 我就差给你端茶送水求你不要惹麻烦了好吗? “如果我有什么言辞不当的地方,我愿意向大师道歉。”原野忍气吞声道:“天马高原,确实不能擅进。” 奈何苦觉摆明了要以大欺小、倚老卖老,根本不与他讲理。只把手一甩:“你要战,我便战!” 以至于原野都一时恍惚,有些自我怀疑——难道我刚刚没有道歉,而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与他下了战书? 那边厢苦觉哪管那许多,撸着袖子就已经冲上来了。 这时一声厉喝,响在远空—— “苦觉,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第九十章真言 这声呵斥十分严厉,如戒尺落、似刑鞭挥,直有笞破空间之势。 初响起时尚不知在何处,声音落定时,一个身穿黑色僧衣的和尚,便已经出现在苦觉身后。 纯以外表来说,苦觉这一辈师兄弟中,倒是观世院首座苦谛,看起来最为年轻。 苦觉有那么点面黄肌瘦的意思,苦病更是瘦得似皮包骨头,一副病容。方丈苦命倒是个胖大和尚,但整日愁眉苦脸,天然要老了七八岁。 唯有苦谛,能算是长得端正。虽是惯来严肃了些,也称得上苦字辈和尚里的门面担当。 在一触即发的局势下,观世院首座苦谛及时驾到,原野自是松了一口气。 唯独苦觉本人,却仍是没头没脑地往前闯,看也不回头看一眼。 只对原野道:“瞧见后面那秃驴了没?他是个惯会偷鸡摸狗的,从小不学好。你天马原里若藏了什么宝贝,得盯牢了他!” 说话间伸手一捞,便把原野捞到了身后,只当做一个人形暗器,投向苦谛。 苦谛一手轻轻托住原野,另一只手捏作大无畏印,遥遥按落。 这边手印方落,那边凭空一只金色巨手,便出现在苦觉身前。竖掌相拦,竟如高山耸立,五峰并举,其势巍峨,不可再进。 苦觉一脸不爽地转回身来,流里流气地道:“苦谛老秃驴,你跟佛爷玩真的?” “谁与你玩?”苦谛皱眉恼道:“方丈师兄严令你回返!我悬空寺乃佛门圣地,自有清净之妙,不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何故还在这里纠缠?” “方丈,方丈,方丈!”苦觉的额头皱成了川字:“我又不用你们帮忙,我也从来不管你们,你们一个个的,尽要管我做什么?” 苦谛几乎被气笑了,拿着悬空寺招牌到处招摇的不是你苦觉?没有悬空寺,你能追着景国的天骄到处跑? 当然这话他不好在外人面前说,只是脸色愈发严肃起来,板得如石刻一般:“这次本是苦病要来寻你,方丈师兄不让他来,你可知为何?” “懒得知道,也不想知道,罗里吧嗦烦死人了!”苦觉瞪着他道:“话传完了就赶紧走,别耽误佛爷的时间!” 苦谛终于忍不住了,怒声道:“不让苦病来,是怕他动手打你!你这做师兄的,能不能有个师兄的样子?” 苦觉以更大的声音咆哮回去:“那你们这些做师伯师叔的,有没有师伯师叔的样子?” 苦谛的怒火顿时一窒,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姜望根本也未入我悬空寺门墙,从未唤你一声师父,唤我一声师叔,我们还要管他生老病死不成?” 苦觉老脸一垮,忽显哀色:“净鹅你们也不管,净深你们也不管。有朝一日净礼出事,你们是不是也不管?非要让师兄我孤苦伶仃,衣钵无继,一身功业无人传唱?” 方丈亲下法令,都未能召回苦觉,景国方面已经多次施压。苦谛本是怒火滔滔而来,颇有维护门规之气势,但也不知怎么,让苦觉这么转进几下,他忽然就有些理亏起来。 “净礼是我悬空寺嫡传门人,自是不与其他人同。”苦谛严肃道:“你莫要与我在这里胡搅蛮缠!我且问你,你跟不跟我走?” 苦觉撇了撇嘴:“我不。” “那就别怨我了。”苦谛开始挽袖子。 “嘿!”苦觉眼睛一瞪:“佛爷怕你?” 苦谛从袖子里取出一串有着细密佛雕的念珠,每一颗念珠上,微雕的都是一尊罗汉像,表情各异,栩栩如生,共计有一百零八颗。 苦觉立时拳头一松,背到了身后,梗着脖子道:“你打吧,打死我算了!也好叫天下人看看,悬空寺是如何同门相残的!” 苦谛光秃秃的脑门上青筋直跳:“赵玄阳你要追,天马高原你要闯。惹多少祸事才罢休?悬空寺是佛门清净地,不是你苦觉的避难之所!” “什么祸事不祸事,那是我认定的徒弟,我能不管他吗?!” 苦谛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这黄脸老家伙,竟然红了眼眶。 他捏着的罗汉念珠,终是放不出去了。 第九十一章刑台 这是一座巨大的刑台。 台下是表情各异的、密密麻麻的人。云九小说 每一张脸都仰着,每一双眼睛都看着,每一张嘴都在张合着……怒喊着什么。 他们在喊着什么? 姜望不知道。 他现在,状态昏沉。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乌黑的锁链捆缚着。这锁链桎梏着他的神魂、真元、神通、肉身力量……几乎桎梏了一切。勒得他喘不过气来,遍身痛楚。 此链有个名目,唤做“囚魔”。 是了,囚“魔”。 他是通魔之人,他是人族的叛徒,是魔族的奸细。 他背叛了他的朋友,背叛了他的家、他的国,甚至于他的种族,他是有史以来最无耻、最恶毒的败类。 他是魔。 在目前公开的说法中—— 不久之前,景国镜世台公布通魔罪名,景国天骄赵玄阳出手,擒姜望于中山国。 齐国意图姑息,悬空寺苦觉老僧意图庇之。为了挑战景国的地位,配合自己不可告人之野心,牧国和楚国也相继发声抗议。 景国不欲多方树敌,故而不曾阻拦苦觉。放任真人追神临,以等换之前的神临追内府。 两件事情,算是扯平。 为了摆脱苦觉的追踪,赵玄阳不得已之下,带着姜望躲入上古魔窟。 但没有人能够想到,姜望在魔族中地位竟然如此之高。以内府修为,竟然能够沟通万界荒墓,直接召唤了一位真魔降临! 危急关头,大罗山太虞真人降临,一剑斩真魔,救赵玄阳于绝命前。 再然后,姜望就被押到了玉京山,吊在了这座巨大的刑台上。 不必再公审了。 被太虞真人斩杀的真魔,本身已是铁证。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所以姜望如今在这里。 此时,他的双手是张开的,被捆在延展的横木之上,仿佛在拥抱所有的唾弃和辱骂。 数不清的臭鸡蛋、烂果子,砸着他的胸膛,他的脖颈,他的脸。 黏糊糊,臭馊馊。 一如他的声名。 什么天下第一内府,什么齐国第一天骄、三品金瓜武士、四品青牌捕头、爵封青羊子、一言九鼎姜青羊…… 俱是飘散了。 现在只剩下一个面目可憎的字眼——“魔”。 虽是人身,虽修的是人族功法,但甘做魔族奸细,沦为魔族走狗,也可算得上魔。 第九十二章 我若。) 我……后悔吗? 姜望问自己。 当他睁开眼睛,他发现他在一座熟悉的酒楼中。 熟悉是因为,才从这里离开。 正是中山国里他受擒的那座酒楼。 他身前是怀抱木剑的赵玄阳,他身后,是挤在角落里的酒馆伙计与食客。 他直面着骤然降临的危局,而那些人,还在窃窃私语。 “他娘的,魔族奸细居然就在这里!” “不要怕,赵玄阳来了,这狗贼今日走不掉!” “看他怎么死!” “你小声一点,这可是魔奸,无恶不作,万一拉你垫背!” “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魔族走狗,真是该死!” …… 那些窃语的声音,在掌控声闻仙态的姜望耳朵里,是如此清楚。每一个字,每一分憎恶……都分明入耳。 此时此刻他面对着赵玄阳,感受着死亡的压力。此时此刻他听着这些窃语,感受这些陌生人对他的敌意。 像在逼仄的暗室里,忍受着嗡嗡的蚊蝇。 无比煎熬! 谁也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意志力,来维持他的宁定! “他们都觉得你是魔!”心底的那个声音问:“不妨告诉他们,魔应该做什么!” 魔应该做什么? 以这些人的性命为质,逼赵玄阳露出破绽,为自己挣扎出逃脱的机会。如此就不必被押去玉京山,不会被公审为魔族奸细,一切就还能够挽回! 我……后悔吗? 姜望再一次问自己。 …… …… 魔应该……做什么? “姜望?姜望?” 姜望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董阿那张格外严肃刚直的脸。 此时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一丝关切:“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这是在枫林城道院,董阿独居的房间里。 时间是……枫林城覆灭前不久。 而他刚刚跟董阿汇报完白骨道的动静,他怀疑白骨道不日就要在枫林城有大动作,而他还被认作了白骨道子。 “行了。你回去吧。” “我来处理。” “魏去疾那边,我亲自沟通。” “努力修行,照顾好你妹妹。” “……少来烦我。” 他冒着被董阿掌毙的风险,坦诚他所知道的一切,想为枫林城域,争取一个机会。而董阿,给了他这些答复。 当然现在的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没,没事。”姜望勉强道。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董阿随口道:“回去好好休息吧。” “好。”姜望拘谨地起身,礼别之后,往门外走。 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但怎么能平静? 盘坐在他身后的这个人…… 是他一度全心信任的师长,是后来被他亲手所杀死的庄国副相! “你真的没事?”董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可能太累了……”姜望顿了顿:“休息一晚就好。” “行,你先回去吧。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两副安神药。” “谢……董师。” 身后董阿的声音又道:“对了,如果他们还向你这位未来圣主透露了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姜望慢慢走出了小院。 屋外的冬日阳光,给他一种格外森冷的感觉。 “知道了。”他说。 他在枫林城的这座城道院里,独自行走。 不时有路过的师兄弟与他招呼,他一一点头回应。 那一条青石路,那一排红枫树……就连天空,好像也是熟悉的感觉。 他好像从未离开过,但是已经离开很久了。 姜望走在自己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感受着一种此时没人能够理解的惆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这一天。但是他需要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去玉京山或者景国揭露这件事吗? 来得及吗? 以他区区一个小国城道院普通弟子的身份,和孱弱无比的修为。 看得到那些有决定权的大人物吗? 会有人相信吗? 甚至于……能够走得出庄国吗? 白骨道的阴谋已经开始了,庄廷君臣的布局,也已经开始。 在他向董阿报告了枫林城之事后,他难道没有被董阿所注视吗? 曾经他信任董阿,将这件事埋在心底,直到灾难发生的那一天…… 如果当初他没有相信董阿,而是想要靠自己向域民示警,大肆宣扬白骨道的阴谋呢?那他会不会……已经被抹去。 凶兽,左道妖人,练功出岔子……多的是理由,可以埋葬一个不名一文的普通弟子。 该怎么办呢?姜望问自己。 在这种彷徨的时刻,他又听到了心底的声音。 仿佛是另一个自我,在拷问自我:“世人皆以你为魔,你可知,魔会怎么办?” 第九十三章执迷不悟 在岩浆湖底的上古魔窟里。 那悄无声息扩散的波纹中心,有一卷古老的兽皮书,慢慢显现。 它如有灵智一般,飞到闭目盘膝的姜望身前,缓缓展开。 兽皮书上的文字,应该是道文,因为一眼便可知其意。但字形扭曲、怪诞,却与一般的道文截然不同。 或许,可以称之为……魔文。 开篇四字,极见凶戾,曰为——“七恨魔功”。 这卷兽皮书,就在姜望面前悬浮飘展。像是一道旗帜。 而眉头紧蹙、似陷在某种痛苦抉择中的姜望,不自觉地,伸出了他的手。 他要接那“旗”。 像是某种古老的仪式,他要于今日,面对他的转变。 他那只执剑的、修长有力的手,缓缓向这古老的羊皮卷靠近。 但就在指尖临近之前,停住了。 他的眉宇之间,是密集的痛苦。天人交战的煎熬,尽数显现。 姜望的手迟迟不落下,这卷古老的兽皮书似乎有些躁动难耐,其上的魔文一个个飘荡起来。 魔文有音。 一个宏大却凶戾的声音,随着这些魔文的躁动,在这座上古魔窟中回荡起来,令听者惊恐、畏惧、沉醉! 那声音颂道—— 恨天不仁,恨地无德,恨人绝义。 恨颠倒黑白,恨自私唯己。 恨世间无公理, 恨万古绝吾名! 我恨世人如仇雠,世人恨我应如是。 杀父之仇,不过如此!夺妻之恨,不过如此! 世上无人不可杀,世上无人不可杀我也! 这魔音似乎蕴含着恐怖的力量。这座本已经废弃多年、规则零落的上古魔窟,竟然隐隐有几分生机复苏的感觉。 一切都开始活动了。 就像是只剩腐泥败叶的死寂枯池里,忽然注入了一眼活水。 于是一切有了新的可能。 这部《七恨魔功》,开篇就有如此气势,俨然相恨天地,仇视众生,以天下为敌! 它的强大,自然毋庸置疑。 姜望悬于兽皮书上空的手指,微微颤了一颤。似有不可承受之重,押着他的手指往下。 此时的他,仍然闭着眼睛,似乎沉沦在永不可醒的梦境中。往日清秀干净的眉眼,被一种痛苦与阴郁所笼罩。 颤抖的元力、躁动的气息、缓缓复苏的魔窟规则,仿佛在说明—— 这个世界,在等待他的选择! 等待这个年轻人最后的决定。 彷如无穷无尽的魔气,不知从何处而来,在这座上古魔窟中翻滚腾卷,如同臣民等待君王。 那死寂的万界荒墓,在等待新生的力量! …… 在中山国的那座酒楼中,正与赵玄阳对峙的姜望身前,出现了一卷兽皮书。 一个声音咆哮于心底。 “修我七恨魔功,杀赵玄阳如屠鸡犬也!” 在庄国枫林城城道院中,正在行走的姜望身前,古老的兽皮书在空中浮沉。 心底的声音怒吼:“世人皆言我为魔,索性便成魔与他们看!修我七恨魔功,终将无敌于天下!叫世间再无逆我、恨我、诬我者!只有顺者、臣者、跪伏者!” 真实与虚幻交错,现实和梦境缠斗。 一似滔滔大势席卷,姜望的意志,像风中之残烛。 早在玉京山梦境里,就已经被摧垮的意志,在无尽的深渊中下坠。 …… 岩浆湖底下的上古魔窟中,姜望的手往前一抓,就要将这卷七恨魔功抓在手中。 但他的眼睛,在此时睁开了。 那是一双……尚存着痛苦、尚有着迷茫、尚留有煎熬的眼睛。 但这双眼睛看向面前这必然为绝世功法的《七恨魔功》,却没有贪婪、没有向往,没有一丁点在意。 “世人皆言我为魔,我便是魔么?”这个年轻的修士这样问道。 他宁定的声音,响在这荒弃的上古魔窟中:“世人皆以我为魔,我便,要为魔么?” 他的躯体之内,有四个光源接连亮起。神通之光,照见本心。 他的声音愈见清越,愈发响亮—— “我姜望七尺男儿,仰于天,俯于地,践所诺,求所愿,活在世间,难道是为他人口中言而活?!” 他几乎已经抓住了那卷兽皮书的手,猛地收了回来。 锵! 长相思锵然出鞘,执于他之手,对着面前这卷《七恨魔功》,毫无可惜地一剑斩下! …… 中山国的那座酒楼中,姜望握剑在手,直面赵玄阳,只道:“你们有四十息的时间离开这里,四十息之后,我将竭尽全力,于此拼死一战。” 他很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从头到尾,不曾看旁边的那卷兽皮书一眼。 这是我遵从本心的选择,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仍然是如此选择。 我不悔。 …… 庄国枫林城城道院中,姜望独自前行。 他已经有了全盘的打算。 一是通过赵汝成,请那位神秘的邓叔出面,向玉京山示警白骨道之阴谋。 二是通过太虚幻境,请暂时还未暴露真名的“甄无敌”帮忙,向三刑宫提告此事,请刑人宫派人赴庄! 办法只要想,肯定能想出来。 无论如何,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枫林城再一次覆灭。 无法像庄高羡那样,坐视那么多人死亡,只求最后收获。 也许他们能够活得更好,更风光,可以更容易达到目的。 但我姜望,不与他们同。 不必与他们同! 那卷代表着强大力量的兽皮卷,就在他面前,触手可及。他却一脚,将其踩在脚下。 大步而去! …… 虚实难辨的梦境皆已踏出。 无光的上古魔窟之中,姜望一剑斩落。 凌厉果决,不留半分余地。 剑锋将及之前,那卷兽皮书,却无声消散了。 像一个破碎的气泡,像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复再见。 遍寻整个窟室,也再找不到一丁点存在的痕迹。对于那已经彻底平复的黑暗涟漪,姜望自然也一无所察。 他只是警觉到,就在刚才,有什么力量在侵蚀他的意志……与那《七恨魔功》有关的力量。 此刻他握剑在手,眼神已经彻底清醒,似一泓清溪。 那些痛苦和煎熬,全部沉于水底,能叫人看见的,只有不肯妥协的坚定,和不肯改变的执着。 而那些原本围绕他、亲近他的魔气,在失去了他的支持之后,渐渐萎靡。但于彻底消散之前,灵光返照一般,忽然拥簇着,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怪诞扭曲的魔文! 隐隐扭曲了空间。 这个字的意思是—— “执迷不悟!” …… …… …… ps:仇雠(chou):仇人。 第九十四章 仙人开眼 姜望见识过好几次道文,不同于他自小学习的庄国文字,后来接触的齐国文字。道文这种文字,传承古老,有大道之秘,无论识字与否,见者即知意。 相传大能使用道文时,更是一个字就是一篇文章,寥寥数笔,即有无穷之意。宇宙生灭,世间百态,都在其间。 今时普通人都能使用的各国文字,则是一种常态化的演变,便于普通人交流、传承。也可以说,是一种“道”的发散、阐述。 道文的门槛在于使用者,而非阅读者。 使用道文的大能,用一个字能够表达的道理,普通修士或许要编纂一部典籍才行。 但普通修士也能够用编纂典籍的方式,阐发自己的道,岂不正是修行世界不断发展的明证吗? 看起来魔文与道文似乎同出一源,至少是在相同的层次,有着相近的效果。 先时的《七恨魔功》,开篇之魔文,亦是见即知意,且伴生魔音。大约也是一音一字,一字一意。 此时魔气所聚的这个魔文,只一字,却有无穷的韵味在延伸。 这是更高层次的魔文表达。 显然,先前大概只是魔功自发的引诱,现在却是某个存在按捺不住,跨界施加了影响! 此等意蕴无穷的魔字,绝非等闲魔头所能使用。 它是强大的,更是磅礴的。 从力量的层次而言,是一种堪称浩瀚的存在。 它为姜望所见,便印于姜望之心。 坚固地、不容反抗地印下。 这一刻,他满心都被此字所占据。 仿佛是天地至理,无可更改。 更像是这片天地都在谴责他—— 何故“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可以有两种解释。 一个是谴责姜望执着于人族身份,受尽委屈也不肯入魔,有眼不识大道,愚蠢不知取舍,分不清利弊关系……是为执迷不悟。 一个是要让姜望,从此执魔迷而不悟! 在叱责姜望,慑住姜望心神之后,此字转向第二种意味演变。 它只是一个文字、一个符号。 但它出现之后,就似乎掌控了此方天地,控制了所有的规则。 此时一切思考的结果、一切智慧的演变,都应该向“魔”靠拢。 因为在此时此刻,这就是真理! “何不入魔?” 此声同时响在耳边和心间,同时作用于身体和神魂。 魔音灌耳,魔音满心! 扭曲的魔气,甚至在通天海、在五府海中漫延。 魔气入侵。 轰隆隆! 五府海的穹顶,四座内府齐齐显化。 一轮赤红大日,一轮黑白弯月,一颗霜白星辰,一个青衫飘飘、没有面目、手持长锋的仙人! 此等煊赫之景,世间罕见。 神通拒魔! 在那五府海的半空,但见层云散开,云顶仙宫轰然移动。灵空殿鲸吞着恐怖的元力,云霄阁统御整个建筑群,表达同样的抗拒。 仙名不可污! 五府海上,巨大的天地孤岛岿然不动。 那伏于天地孤岛上的道脉腾龙,慨然发出龙吟。 天地孤岛镇压风波,通天宫抵制外敌! 此时此刻,岩浆湖底的上古魔窟中,姜望盘膝独坐在那磨盘般的大石上。直面那怪诞扭曲的魔文。 他的剑,紧紧握在手中,他的躯干位置,四个光源如此耀眼。 三昧真火、歧途、不周风、剑仙人! 四道神通之光连成一体,在呼唤着—— 第五道光! 这一路走来…… 曾立于荣耀之巅,乃是黄河魁首,在璀璨群星中,独耀一时。在齐国又受无极恩赏,得高官侯爵。 天下知名! 世人论及其人,莫不称以天下第一内府。齐人道及姜青羊,皆谓信义之人。 而一转眼,临淄城里满城风雨,流言漫天。 是尸位素餐、卖国求荣,是假仁假义,伪信伪诚。 被陷害,被追杀,被唾弃! 好不容易正本清源,洗清污名,却被扣上了更重的帽子,是为“通魔”! 从刚刚洗刷嫌疑的“齐国叛徒”,变成了性质更恶劣的“人族叛徒”。 世间恶徒,莫有恶于姜望者! 从群山之巅,到泥潭之底。 从举世誉之,到举世非之…… 不过是转眼的工夫。 满目繁华如一梦。 大梦惊醒,竟然沧海桑田。 但姜望,是否有改变过? 在最荣耀的时候,他是否有轻贱他人之心? 在最低谷的时候,他是否有恨世仇世之意? 冤有头,债有主,情有托,信有付! 此时此刻,他毫无动摇地看向那个魔字。 那个蕴含无穷意味的魔字,代表着此时此刻,此方天地的真理。一笔一划,都是世界的规则。顺之昌,逆之亡。 但姜望有自己的“真”,有自己的“理”! 他目光坚定,声如剑鸣,铿然而发:“吾行于此道,问于此心,立于此剑!” 轰隆隆! 五府海中,第五座内府,煌煌降临! 那是一座赤金色的府邸,有一种不朽的光泽流转。 不可磨灭,永不褪色。 在另外四座内府的呼应下,俄而显化,化作一颗鲜活的、赤金色的心脏。 嘭嘭! 心跳如擂鼓。 嘭嘭! 跳动之间,给五府海带来几乎无穷的能量。 是为心府,亦是新府! 神通,赤心! 赤心者,本心也。 赤心者,不改也! 拥有此神通者,永不为异志沾染! 世上是否有,永不会被改变的人? 这颗神通种子,或许能够带来答案! 但见五府海上空,这颗心脏凭空一跃,竟然跳进第四内府显化的那尊剑仙人之身。 没有面目的剑仙人,自此有了心脏。霎时变得鲜活起来,气息腾然如实质。 于是生出鼻峰,似那绝巅高耸。 嘭嘭! 心脏一跳。 另外三座内府,亦轰隆隆而来。 赤日为唇开口,寒月为耳听声,寒星飞落,点开双眸! 剑仙人睁眼! 活了过来! 这是一幕,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壮丽奇景。 五府同耀,天府于今而成! 就在这尊剑仙人睁眼的瞬间,整座五府海、乃至于整座通天海,剑气咆哮如龙卷,俄而东奔西赴,咆哮怒海,顷刻将那些入侵的魔气全数斩去。 正所谓—— “一朝仙人开眼,一世阴霾尽散!” 最荣耀的时候,和最落魄的时候,都是这样一个姜望。 赤心不改,人亦同此心。 第九十五章无可救药 仙人开眼,体内的魔气瞬间被驱散。 在这五府同耀的时刻,天地同鸣,似在贺此天府! 若非身在上古魔窟,此时就能以天府之光冲击遥远星穹,像重玄遵一样即刻成就外楼。 但天府尚未圆满,姜望当然不会做此选择。 五神通之光混同一体,迅速涤荡身体,肉身以能够被清晰感知的速度,在不断强化着。 每一块肌肉里,都仿佛鼓荡着无限的力量。让姜望生出一种,能够纯以肉身力量,拳碎山岳的感觉。 在这个天地同鸣的瞬间,姜望更是在天地的奖赏下,跨越遥远距离,感应到了…… 神印! 神印法创立之初,其核心就在于神通。神通种子和神魂烙印之间的联系,是借用部分规则力量的根本。 随着姜望对神通的开发日趋深入,他对“神印”的影响也就愈发强大。 而五府同辉,五神通之光共耀的此刻,在天地同鸣的状态下,神通的影响被短暂地无限放大…… 在青羊镇镇厅中,独孤小正在厉声呵斥:“青羊镇内,再有敢谣传爵爷通魔的,我必杀之!” 执掌青羊镇那么久,又有姜望为依托,现在的她,在属吏面前,已经很有威严。 整个镇厅里,鸦雀无声。 忽然她面露惊喜,眼睛放光,仿佛感应到了姜望的注视。 老爷还在,还活着,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大! 神印有二,一在齐国青羊镇,一在遥远难知的万界荒墓。 但在这短暂的瞬间,姜望亦看到—— 在一片无垠且枯寂的虚空里,血眸霜容的宋婉溪双手成爪,正在与一个面容俊美的黑衣男子疯狂交战。 姜望心中生起明悟。这黑衣男子,应当就是传来《七恨魔功》,印下“执迷不悟”魔字的那个存在,应是万界荒墓里,某位来历不凡的魔头。 这是无比激烈的一场战斗。 爪影铺天盖地,拳影摇动虚空。 宋婉溪已经穷尽真魔战力,鼓荡魔气如龙卷,黑衣男子却似游刃有余,每拳必断爪势。 但从这黑衣男子还能抽空影响现世魔窟来看,差距还不止如此! 离开! 姜望立即下达了指令。 宋婉溪毫不犹豫,爪势一收,便飞向远空。 而那面容俊美的黑衣男子,却猛地转过头来,似乎隔着这无法计量的距离,看到了现世位于上古魔窟中的姜望! 那是一双狭长而妖异的眼睛,眼白瞬间被吞没,整双眼睛漆黑如墨! 天地同鸣的时间是如此短暂,姜望几乎只是刚下了一个指令,便与神印断开了联系。 靠他自己,更无勾连万界荒墓的可能。 但那黑衣男子的注视,却仿佛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落在了姜望之身! 姜望只感受到一种庞巨的压力,压得他难以喘息。 而那道来自万界荒墓的视线,却只在这个少年的眼中,看到了坚定和不屈服。他的魔念,只触碰到了不朽的赤金色! “无可救药!” 这少年现在已看不到入魔的可能。 因而他决定毁之! 远隔无穷距离,跨越时空阻隔,意志搅动这座上古魔窟中仅剩的魔气,化作一只漆黑如墨、铭有魔纹的投枪。 与此同时,一缕漆黑的魔念,也隔世而落,染进那赤金之色里。 既然要做,那就做绝。 要杀,就杀得身魂皆灭。 什么杀鸡用牛刀,什么以大欺小,他根本不在意。 若是条件允许,他并不介意以高山压细卵。 只是此刻,限于遥远的距离,他无法动用更多力量, 但仅就这些,也已是绰绰有余。 区区一个内府修士,在此等攻势之下,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他只是可惜自己少了一枚绝佳的棋子,浪费了许多的精力! 但在魔念刚刚侵入那赤金之色的同时,他眼前骤然一个恍惚,出现了一个俊朗的白衣僧人! 此僧人对着他竖掌为礼,灿烂一笑—— “施主,何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成佛! 成佛! 成佛! 那金灿灿的佛光,不停往他魔躯里钻。 连绵的佛唱似连珠暴雨,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随即勃然大怒。 我要引人入魔,哪里来的野和尚,却敢来度我?! 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直接在荒寂的虚空之中,摇动无穷力量,震得时空皆碎,就要跨越遥远距离厮杀,但有这佛唱一阻,他隔空降临的一缕魔念已经消散。 现世伟大的意志,再次将他阻隔于外。 他再也寻不到现世的信标,当然也丢失了对手! “可恨!可恨!可恨!” 他连喝三声,惊得万里无声,时空寂然。所有感知到这愤怒的存在,全都悄然敛息,不敢触及霉头。 而在岩浆湖底的上古魔窟中,那跨界而来的魔念虽然消散了,那漆黑如墨的投枪,却还在前行。 实事求是地说,《七杀魔功》现而又消,魔文凝而又散,此时这座上古魔窟里剩下的魔气,已经堪称稀薄。 别说姜望已经是五府同耀的天府修士,就算只是一个游脉境的小修士在这里,也很难被这点魔气所影响。 但强者之所以为强者,并不仅仅在于浩瀚的力量,更在于对力量极其可怕的运用。 在恐怖强者的控制下,这黑色投枪已成实质,几乎是刚刚成型,就落在了姜望之身,洞穿了他的胸腹! 姜望明明已经同耀五府,仙人开眼,拥有了迄今为止最巅峰的状态。 却根本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直接被一枪破腹! 五脏六腑,几乎瞬间被搅碎,一个巨大的空洞,现于他的腹部,从这头,可以空荡荡地看到另一头。 代表着修行者力量源泉的通天宫与五座内府,也同时摇动,被那种力量所波及! 一道同形同势的黑色投枪,蛮横地撞进五府海中。 轰隆隆! 位于五府海半空的云顶仙宫忽然启动,先时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的白云童子,此刻跃将出来,踏在云霄阁的飞檐之上,胖脸涨得通红,手提一柄云气所聚的小剑,剑指悍然入侵的这杆魔枪。 “撞碎它!”他很有气势地大喊! 轰!! 这支黑色魔枪瞬间将云霄阁洞穿,直接洞破了整个云顶仙宫建筑群落的联结。黑色魔枪继续往前,又撞上了灵空殿,将灵空殿也洞穿。 那时时刻刻吸纳巨量元气、以复苏仙宫的通道,也被这一击撞碎。 恐怖的黑色魔枪一路前行,几乎将这个半废状态的仙宫建筑群落,一举荡平! 一直撞到了青云亭之前,方才去势已尽,缓缓消散。 不是它的本质,不足以彻底破灭这座残破的仙宫,而是支撑它前进的力量,实在稀薄。魔枪很恐怖,但那些魔气……毕竟太少。 黑色魔枪呼啸而过后,白云童子撅着屁股,趴在云霄阁的瓦砾里,云气小剑丢在一边,双手抱着脑袋,小脸吓得煞白。 无怪他这般模样。 刚才那一枪,几乎是擦着他飞过,险些就将他顺便碾灭。 而此时回望,这经过长时间缓慢修补、已经渐渐有了生气的仙宫群落,经此一枪之后,残破更胜早先! 只是上古魔窟里仅剩的一点稀薄魔气,竟然就能在恐怖的运用下,造就如此战果。 此等力量的层次,真是难以想象。 而这,尚只是五府海中的场景。 那万界荒墓中的恐怖强者,隔空一击,同时作用于姜望的神魂与肉身。 神魂层面的侵袭,被观衍大师留下的佛唱所阻。 但胸腹被洞穿、脏器被搅碎,五府海都被直接洞破的姜望,身形猛然一晃,仰头便倒! 五府海内剑仙人闭眼,五座内府各自归位,失去了力量支持,就此隐匿不见。 感受着身体力量剧烈地流散,姜望拼了命地想要控制身体、控制身体,但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再动弹。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居然……要死了么? 在我成就天府之时?! 然后他感觉到,他后仰的身体,被柔软地托住了。 他那已经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眼睛。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那是一双似有着无限哀思,又有着无尽魅惑的眼睛。 似是低头在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该愤怒,本该仇恨,但此时此刻,竟然有一丝……安心? 或许只是没有愤怒的力气吧! 他疲倦地闭上眼睛,陷入了无所知觉的黑暗中。 …… …… 天马原前。 苦觉喝出真言,宣布就此与悬空寺脱离关系,以此避免悬空寺为他承担更多责任。 原天神庙的祭司原野,固然是目瞪口呆,身为观世院首座的苦谛,也是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 他们这些师兄弟,向来知道苦觉不着调,常常颠三倒四,却不曾想到,他能如此不着调! 苦谛是真的愤怒了:“宗门培养你至当世真人,所耗资源几何,所用心血几何!悬空寺何曾负你!?你今日为一个并不肯跟你有瓜葛的外人,说脱离就脱离?” 第九十六章 余悸 苦觉之真言,发于天马高原前,自然也不止这里的人能听到。 “苦觉那厮,玩这么大?”虚空之中,有个粗糙的声音道:“实在搞不懂,他跟那个姜望,不是说剃头挑子一头热?有这么深的感情吗?” 另一个女声却在笑:“本就是颠三倒四的性格。当年因那苦性之死,险些闹得同门反目,这么多年也没有变化,仍是想到一出是一出。” 那个粗糙的声音似是来了兴趣:“苦性这事我倒是不清楚,你详细说说?” “这种事情要知道详细,回头你私底下问傅东叙去。”含着笑意的女声顿了顿,转问道:“傅东叙,你是不是该去解决他了?” “怎么解决?”傅东叙的声音反问。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女声明显有一种看戏的轻松。 “我一个人杀他可不容易。”傅东叙的声音回道:“您受累,陪我一起去?” “我可没空。”这女声道:“你不如问问冼南魁,他不是对苦觉追缉我景国天骄的事情很不满么?” “冼将军更不会有空,他现在……”傅东叙的声音笑了笑:“就这样吧。这老和尚要表演师徒情深,就由他去。我现在毕竟执掌镜世台,还真能为这点小事杀他不成?” “傅东叙不去,是还没到时候。苦觉现在说是脱离悬空寺了,但悬空寺那些和尚,明显还是对他留有旧情。悬空寺在东域的重要性不必再说,此时杀苦觉,确然不是明智之举。”最先那个粗糙的声音道:“再看看吧。看苦觉有没有分寸了。” “随便你们,反正挨骂的不是我。”这个女声道:“说起来,赵玄阳躲到哪里去了?以前倒是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有这方面的天赋。叫苦觉这老和尚上天入地也寻不到,瞧来怪是可怜。” “若能让你想到,那苦觉也该能想到了。”傅东叙的声音里,有那么点满意:“反正他现在的情况应该是很好的。我留在乾天镜里的情报,才被阅读不久。” 粗糙的声音笑了笑:“真是个做大事的,谁也不联系!” “我说你怎么不急着对那和尚动手了,原是如此!”女声恍然大悟。 傅东叙笑问:“你又发现了什么?” “你已经通过在乾天镜里留消息的方式,下令让赵玄阳灭口了,是也不是?”那女声道:“这种解决方式毕竟不算光彩。让苦觉继续追下去,一来可以延缓这消息暴露出来的时间,向庄高羡要更可靠的证据。二来,到万不得已之时,也可以用被苦觉追急了为借口!” 傅东叙笑了笑:“真是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过你。” “少拿这些话糊弄我!”女声道:“我和仇铁,谁说的是你镜子里的真相?” 傅东叙道:“你说的是对的,仇铁说的也是对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苦觉既然脱离了悬空寺,那我就随时可以动他,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 …… 应该是……得救了。 虽然仍是十分虚弱的状态,但毕竟已经可以重新感受到脏器的存在, 某种不知名的药力,在体内缓缓流淌、发散,滋养着生机。 死亡曾经如此临近,又在门边一转,就此离开了。 姜望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仍然心有余悸。 当时经历的那些“梦境”,实在太过真实。身处其间,根本无法分辨真假。 那在万界荒墓与宋婉溪交手的黑衣魔族,想来即使是在万界荒墓里,也绝非等闲之辈。是哪位真魔,甚或……是某位天魔? 无论是那些“梦境”、还是《七恨魔功》的降临,又或是那个魔字,都是姜望难以测度的手笔。 是在呼唤血傀真魔的时候,被察觉了痕迹么? 而后被顺藤摸瓜,找到了现世里的这座上古魔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并未降临本体,是否因为什么限制,又或者真正的魔和宋婉溪这血傀真魔仍然有什么不同……但以后的确也不能轻易呼唤宋婉溪了。 倒是五府同耀那一刻,对神印法的感应,或许是一条沟通宋婉溪的路子。或许可以在确认不被追踪的情况下,再行召唤之事。 不过……这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事情了。 至少以现在的修为,远不能。 鼻端好像嗅到了隐约的幽香,姜望不动分毫,保持着之前的呼吸节奏,继续思考。 那《七恨魔功》本身,当然应该是一部绝世的功法,但他的确不愿一顾。他亲身经历过齐阳战场……那阳国国主阳建德是何等人物? 与重玄褚良惺惺相惜,在齐国这霸主国的卧榻之侧,以阳国之主的身份,挣扎着所有可能。最后在别无去路的情况下,练了那《灭情绝欲血魔功》,妄图以力破局,结果又是如何? 仍然是兵败身死、社稷破灭,未能改变什么。 姜望当然渴求强大的力量,但他要的是自己一点一滴苦修上来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他要踏踏实实地把握,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走。而不是成为什么存在的傀儡,靠出卖自我来成长。 第九十七章来如惊鸿去似梦 姜望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诚然身体非常虚弱,四肢疲乏无力,但总不至于连睁眼观察一下环境都做不到。他不停地想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不让心思闲下来,其实是一种逃避。 因为他的确是记得那双眼睛,知道那个救了他的人…… 是谁。 他向来是一个有主见的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但他必须承认,在此等形势下的重逢,令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尤其是对方刚刚救了他…… 但总要面对。 …… 玉真站在床边,双手背在身后,弯下腰来。 僧帽藏住了她的秀发,一张绘着菩提枝的半脸面具,遮住了她的鼻和唇,但她那双极尽魅惑的眼眸,却毫无遮拦地展现着美丽。 她就这样,看着他的脸。 这是一张已经能见得一些棱角的脸,被世间风霜毫不留情地打磨过,但还保留了当初的清秀感觉。 眉宇间是平静的,有一种宁定的力量。 长而细的睫毛,静静垂下,好像在遮掩他的心事。 叫人愈发的,想要一窥究竟。 这位世所瞩目的年轻天骄、这位被当世最强帝国定性为“通魔”的年轻人,独处时,会有怎样的心情? 他如何面对他的痛苦,如何对抗他的悲伤? 睫毛微颤,继而打开。 这个躺在床上的伤者,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不大不小,并不是那种一看就能让你感受到造物神奇的眼睛,也不似在观河台上表现的那般,锋芒毕露。 在大多数时候,它应当是平静的、宁和的、坚定的,是一泓清溪水、自顾蜿蜒去。平静地朝着自己的方向,在石上、在林间,不回头地流淌下去。 在这个过程中,它会遇到落叶、枯枝、石子,当然也免不了淤泥、小虫与水藻。 但它是清澈的。 明明经历了那么多,见识了那么多,还是那样干净的底色。可以洗青石,可以净明月。 她曾经想要将它改变,最后却被那种目光,淋了满身。 从此不能忘。 对,就是现在这种目光。 玉真在这泓清溪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面具上代表着智慧与觉知的菩提枝,真像一根横在水面的枯枝。https:/ 她于是问道:“肯醒了?” 一个“肯”字,已经说明一切。 …… 姜望睁开眼睛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对勾魂夺魄的眸子,首先占据了视野。 靠得太近了。 四目相对只有一瞬,已经叫人紧张。 或许是因为太虚弱,这不是安全的距离…… 视线强行逃开,才看到那张绘纹精美的菩提面具,感受到其间的清净和淡泊……所以说它只是面具而已。 然后他就听到那个问题。 他当然听得懂其间的揶揄和打趣,但不该是这种氛围的…… 他们之间的相处,不应该如此轻松。 所以他的眼神冷了。 “你靠得太近了。” “你心慌啊?”她说。 声音慵懒而迷人,甚至于那氤氲着幽香的吐息,似乎已拂面而来。 姜望偏偏避不过。 “你是觉得我现在重伤未愈,所以应该任人宰割,是吗?”他声音平静地问道。 他体内的道元,开始鼓荡。 像是暗河之底,正在酝酿的奔流。 此时妄动,必然伤身,这个道理他们都懂。 玉真感受到了这个人的坚持。 所以慢慢地抬起身来。 在这个过程中,山峦起伏,似被风推动,于是渐行渐远。 风景如梦不堪近。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她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面具:“这个面具遮掩的效果很好的。” 姜望没有再动弹,只咬牙道:“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哎哟,这算是表白吗?”她的美眸中流动着笑意:“真的是很动人的情话。这世上再不会有旁人,能记我记得这么清楚了。” 许是太虚弱了,姜望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再与她对视。只问道:“为什么救我?” 女人的声音似在耳边,似在心里,总是不安分地绕来绕去。 她嬉笑着说道:“顺手咯。” “我可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平时看到路边的猫猫狗狗,都会喂些吃食呢。捡一个濒死的人回来也很合理吧?” 闭着眼睛看不到她的样子,看不到她的眼神。 但想来那双眼睛里,此刻仍是满满的、促狭的笑意。 她总是喜欢揶揄、捉弄人的。 姜望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种恼怒,恨恨道:“你喂猫喂狗的吃食,想来毒性不会轻吧?” “不知道呢~或许应该问那些猫猫狗狗自己?”女人的声音绕呀绕:“我只知道,有的小狗狗到现在都活蹦乱跳,好像还会咬人呢!” 姜望:…… 他咬了咬牙就想挣扎着起来,不在这里受气憋闷。 但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了他的脑门上,便将他积蓄起来的微弱力量化去,按得他动弹不得。 她的手好凉。 但这真的很像是蠢灰淘气的时候,他压制蠢灰的动作。 姜望羞怒交加,此刻无比痛恨起万界荒墓里那个黑衣魔族来……若非那魔头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我姜望堂堂天府修士,何至于此!? 女人大概是见他终于认清现实了,这才把手指挪开,指尖若有似无的、自那秀直的鼻峰略过,声音仍是轻轻巧巧的:“你看,到现在都还不老实。” 姜望如果能跳起来,这会早就跳起来了,可惜不能。只咬牙道:“我不会欠你什么!我也会再救你一次。你找谁治的我的伤?耗用了什么珍物?尽管说来!等我伤好了,一定双倍……” 他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下。因为那女人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她离开了这个房间。 没有告别,没有预知,什么也没有说。 来如惊鸿去似梦,捉也无影,放也无踪。 姜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再次睁开眼睛。 这是一套形制精巧的月洞门罩式架子床,用的是什么木材,他倒认不出来,只觉有一种令人心安的香气。 雕的却是荷花纹。 白色帷帐被形制精巧的银钩挂起,这个小小的世界,对他是开放的。 姜望又复闭上了眼睛。 他无心探索。 第九十九章风后密林 景国临时圈定的这一大片区域里,零零散散的势力难以计数,名声有好有坏,不过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势力,对景国来说更是如此。 傅东叙、仇铁、姬炎月,三位当世真人分三个方向搜寻,镜世台的大量人手,也已经撒出, 三天之内,禁令区域里的人,许进不许出。 傅东叙是在一片荒野探寻时,遇到的迎面而来的苦觉。 此时的傅东叙,飘飘大袖也难有出尘之气,毕竟肩上扛着压力、心中挂着事、逐地搜寻又是个苦活计,哪怕是当世真人,也免不得疲意。 今时今日他不得不承认。 镜世台主导姜望通魔一事,实在是鲁莽了! 姜望被迫离齐,当然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黄河之会后,一直关注姜望的庄高羡,在发现这个机会后,第一时间就把筹码堆了上来。 因为霸主国的威严,庄高羡并不敢亲手袭杀现在名爵皆有的姜望,且身为国主,也不能那些身无挂碍的当世真人一样,满天下游荡,所以转求玉京山。 当这个敲打齐国的绝好机会摆在面前,庄廷那边既有模棱两可足够混淆视听的证据,又舍下血本供奉。 镜世台这边其实只是做一个顺水推舟的事情,派一队外楼精锐悄悄将其拿下,押解玉京山——这本该是一件非常简单的小事。 但出身荡邪军的四名外楼精锐,竟然被姜望一人所杀! 一方面荡邪军的损失需要弥补,一方面玉京山和镜世台做事,拉不下脸半途而废,另一方面,能够完成反杀的姜望,其价值更甚之前,相应的,扼杀他就更有必要。 所以就有了赵玄阳的果断出手。 仍叫人想不到的是,赵玄阳亲自出手,以神临追缉内府,居然也浪费了一天多的时间才抓到人。 齐国那边也是叫人费解。 前几天姜望勾结平等国叛齐的声音还沸反盈天,没想到转眼就被压下去了。 更叫人不可思议的是—— 齐国竟然为一个几乎是逃离齐境的内府天骄,与景国正面顶角。 傅东叙这时也反应过来,他错估了姜望在齐国的力量和分量,齐国国内前段时间的变故,远非他这些局外人所看到的那么简单,齐帝应该是有更深远的筹谋。姜望离境云游,也更多是跳出漩涡外,而不是逃难那么严重。 何止错估这些! 他甚至还错估了姜望本人的实力。 一件小事一点一点加码,演变成异常复杂的局势。到如今,傅东叙当然也不再满足于只是扼杀一个齐国天骄,敲打敲打齐国,他付出了更多,也须求得更多! 此时此刻,傅东叙面有疲色,不复出尘。 迎面而来的黄脸老僧,也……好吧,他从未出尘过。 风尘仆仆的黄脸老僧,与傅东叙打了个照面,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站住!”傅东叙喝道。 他一步拦到前面去,语气严厉:“苦觉大师,我已经说过让你离开这片区域了吧?并非与你玩笑,也不是跟你说的样子话!” 依苦觉的暴脾气,一句粗口真真已到了嘴边,但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瞧着傅东叙,老脸上绽开了见到老朋友的笑容:“封锁的地域太大啦!怕你们找不过来,我给你们帮帮忙。” 傅东叙依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此人前何倨,后何恭也! “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你最好是自己离开。”他警告道:“我现在没有心情对付你,但不代表我还可以继续容忍你。” “说什么容忍不容忍的,是不是太见外了?”苦觉轻轻打了一下傅东叙的袖子,亲昵地抱怨道:“现在你也要找人,我也要找人,岂不正是天涯同路人?” 不知道为什么,傅东叙觉得现在这个苦觉,竟比指着他鼻子骂的那个苦觉,还让人生气。 他冷声道:“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了。” 苦觉眨了眨无辜的老眼:“再给一点嘛。” 傅东叙直欲长啸一声,把仇铁和姬炎月叫过来,当场解决掉这老和尚。 但身为镜世台首领,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 想了想,终于只是道:“与你约法三章,第一……” “约约约!”苦觉连连点头:“我答应!” 听都没听就答应,显然充分做好了食言而肥的打算。 但傅东叙仍是忍了,只道:“不许离开我独自行动。” “那感情好!”苦觉笑嘻嘻道:“正好我一个人也找累了,乏得很。我特别信任你们镜世台的情报!” 傅东叙发现自己不管说什么,对方都能接得上,而且自己说一句,他能回十句…… 第一百二章 无心之焚 养伤的日子里,每天都咬牙切齿地不说话。 帷帐永远挂在银钩上,除了喝药的时候,两个人永远有距离。 那种距离,绝不仅仅存在于这个房间里,绝不止于床边到茶桌的五步半距离。 又是一个夜晚——姜望并不知道是哪一天,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而又没有办法跟其他人交流。 若从醒的那天算起,喝药是喝足了五天的。 妙玉像之前的每天一样,在夜色深沉的时候,推门走了进来。还是穿着青灰色的僧衣,用僧帽裹着长发,用菩提面具遮住脸。 姜望只是听着脚步声,便大概能勾勒出那副模样。 他此生从未有过这样久的无力状态,每天只能僵卧在床上,缓慢地搬运道元、默默滋养身体,等待它好转。 无法修行,没有余力探索内府,就算在心里研究道术,也不能耗费心力过甚,思考一阵,就得歇一阵。 此外,就是听着那脚步声,渐远又渐近了。 说起来,这应该是他最长的一段“休息”时间。以往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曾懈怠过修行,但现在碍于身体状态,只能断断续续地搬运道元、琢磨道术,而做不了更多。 有大段的时间睡觉,大段的时间发呆。 他睡的时候昏昏沉沉,发呆的时候,信马由缰。 妙玉走进屋子里来,照例是先点了一盏灯。这青铜灯里,是用琵桑树脂熬的灯油,惯有安神定心之用,尤其适用于卧病在床之人。 一豆灯火,柔和地亮了满屋。 她从储物匣里,依次取出三碗熬好的药,用一根拟身草,挨个检查了一遍。 拟身草是医道珍品,有着非常神奇的效果。在沾染病人的气息之后,就会拟化病人的身体状态,一般是用来帮病人试药,可以最大程度上反应病人服药后的状态。 拟身草表现的状态很好,今天的药,又配得很合适,妙玉平静地将它收起。 用元力稍稍调整了一下药温之后,又取出一个木托盘,托着这三碗卖相很是难看的药,往床边走去——一碗五颜六色十分复杂、一碗惨绿有荧光、一碗漆黑如墨。 她看了看稀奇古怪的它们,忽然想起来,当初在黑熊山洞里的那碗“汤”,不由得翘起嘴角。 于是走得更积极了。 莲步轻移,香风微转。 她以美妙的姿态走到了床边,单手一拎,便把躺着的姜望拎得靠住床头。 三碗药的气味混杂在一块,复合成一种无法形容的可怕味道。那味道不仅仅是冲鼻,倒似还能戳心似的。 姜望拿眼一扫,眼皮就不由自主地跳了两跳。 妙玉面具下的嘴角又翘起来,但仍不说话,只端起其中一个碗,向着姜望的嘴唇移动。 拒绝的后果姜望早已记得清楚。 所以老实地张开了嘴。 妙玉眼中有了更多的笑意,将这一碗漆黑如墨的药液,温柔地倒了进去。 咕噜,咕噜。 姜望赶紧咽下。 意志坚定如他,此刻眉头也已经拧在一起,拧得像铁条一样紧。 妙玉的手很稳,第二碗五颜六色的药又已端来。 姜望以一种视死如归的眼神,再次张嘴…… 如是接连灌下三碗之后,她才把药碗和托盘一并收起,随手拿起一只手帕,在姜望嘴角胡乱擦了擦。 再抓住姜望的腿,往下一拉,便让他从坐姿回归躺姿——这态度让姜望倍感羞耻,好像自己是一个只有几月大的婴儿,只能任大人摆布。 但他无法提出抗议——他知道那女人就等着他开口。 偏不。 姜望继续着自己咬牙切齿的冷战。 而妙玉已经满不在乎地离开了床边。 一,二,三,四,五……五步半。 她在茶桌前坐了下来。 她背对姜望而坐,盘膝闭目。 窈窕的背影真像一幅画,被灯光映在了墙壁上。什么样的画师,才能画出这等美景呢? 不多时,灯光便被吹灭了。 以琵桑树脂熬的灯油点灯,养伤用是极好的,但只以每晚亮半个时辰为宜,过则不及。 月光也被隔在窗外,现在只有夜色流动在两人之间了。 两人一个坐,一个卧,呼吸都很平缓。 好像都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在对耗时间。 但两人都知道,夜再长……也终会过去的。 意外总是不期而遇。 笃笃笃! 忽有敲门声响起。 姜望只感觉风声一动,自己就被挤进了里侧,而旁边多了一个人。 白色的帷幕已然垂下,小巧的银钩在空空荡荡地来回。 他的心神猛地绷紧。 “玉真师妹。” 一个女声响在门外。 玉真?她的新名字吗? 在这里养伤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来拜访,他一度以为,不会有人过来。 女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师姐,我已是歇了,有什么事情吗?” 太近了些…… 吱呀~ 房门已是被推开,然后又被带上。 不知名的“师姐”,已经走进了房间里。 姜望很紧张。他猜想这种紧张,是因为他现在的身份、现在的境遇。通魔之嫌疑尚未洗清,天下能有几个地方敢庇护他?他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你不必起身。”听声音,那位‘师姐’应该就站在门边:“我就在这里与你说几句话吧。真与你面对面,倒不知怎样说……” 姜望只觉得,自己的胳膊,好像碰着一团水。水贴合着胳膊的形状,温温软软。 那里好像有一个漩涡,吸引着他所有的注意力。 一切其实很安静,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师姐……你想说什么。” 姜望此时才察觉到,她现在的声音,跟平时大不相同。声音里的万种风情和魅惑,竟然全都敛去了,变得平淡、清净,自在。 从妙玉、白莲,再到玉真,她经历了什么? 姜望从来都知道,自己并不了解她。也从来都认为,自己并不想了解。 但他也没办法堵上自己的耳朵,所以此刻只能以这样别扭的方式旁听…… “你平日不见人,却是难得在庵里呆这些天。”门边的女声道:“师姐见着你,心里也很欢喜……” 妙玉的呼吸似乎有些重了,那种重量,好像压在了空气中,令姜望这时的呼吸也不那么自然。 但她的声音仍是以那种清净的声线流出—— “我性子不定,在一个地方待不住。有时候遇着一只小猫小狗,都要逗留很久……庵里的事情,真是辛苦师姐你了。” 姜望不自然地想往旁边挪一点,可身体实在无力。 他的呼吸越来越不轻松。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旁边好像是一处火源。 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温度,在燎着什么。 无焰之火,无心之焚。 …… …… …… (求月票,求正版订阅。) 第一百三章 隔帷两世 那个现在还不知名字的‘师姐’,就站在门边的位置,和帷帐后的‘玉真’对话。 语气很是温柔:“说什么辛苦不辛苦,不过是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她顿了顿道:“你入门也有一年多了吧?师姐待你如何?” “师姐待我自是极好的。”玉真道。 “我待你好,是因为真把你当自家人。虽然你入门晚,但我第一眼见着你,就觉亲近。”门边的女声道:“师父她老人家令你多游历,将你放养在外,自是有她的用意。你莫要觉得,她老人家不疼你。” “师姐,我知晓的……” 这个在师姐面前温和恬淡的玉真,是姜望从未见过的妙玉。 她真有如此温顺吗?甚至有些羞涩内向? 这女人像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又有千百种变化,见得越多,反而越不知她是什么样子。 “对了。”那师姐道:“上月我让云云帮忙,带你去观河台,她没有使什么公主性子吧?” “没有,云云公主很好相处,帮我规避了不少麻烦。”帷帐后的玉真道:“谢谢玉华师姐,帮我安排这个机会。” 尽管知道她已经做了遮掩措施,姜望还是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制造任何动静——当然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除了张嘴喊一句,也很难制造什么动静出来。 他只是默默想到……原来妙玉的这位师姐,名为玉华。 玉真、玉华……僧衣……庵…… 难道这里,真是个尼姑庵? 而且……黄河之会召开的时候,妙玉居然去了观河台吗? 姜望想起来,在黄河之会刚结束,他与赵汝成打招呼时所看到的、在赫连云云旁边那个戴斗篷女尼……一时怔然。 玉华似是笑了笑:“自家师姐妹,说什么谢?师姐倒是忘了问你……你觉得这届黄河之会怎么样?” 玉真故意撇了撇嘴:“不怎么样。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呀。”玉华有些惊讶:“不是说大罗山太虞真人成就了史上最年轻真人吗?” “我说的是另一个魁首。”玉真道。 “姜望啊!也是……”玉华说道:“才夺魁没多久,就被景国通缉,说是有通魔之嫌。这些霸主国家,也真是脏得很,为了争魁名,什么也不管了。无怪乎河关散人当年说,国家体制最大的弊端,就在世风沦丧之上。” 第一百四章下去! 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玉华离开了房间,还体贴地带上了门,但玉真却没有离开床榻。 那若有似无的香气,好像愈发近了、近了…… 不可以! 姜望猛地睁开眼睛! 一个悬在他面前的小巧香囊,被凝玉般的尾指勾了回去。 而玉真依然靠着床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低头瞧着他。 不知什么时候,已将那只菩提面具摘下了。 所以她那双摄人心魂的眸子、那似燃着火焰的丰满红唇,都清晰地展现在他眼中。 红唇如焰堪烧,此时嘴角,尚噙着揶揄的笑。 在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中间,悬着一只润白的手,微弯的尾指似玉勾,吊着的精致香囊轻轻摇动。 那愈来愈近的香气,原来是这个…… 什么玉真,什么女尼,什么清净自然温和恬淡,她从来都是这般爱捉弄! 此时女人的声音是慵懒的,像倦了的小猫。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她问。 姜望想了想,咬牙道:“下去!” 砰! 姜望很干脆地躺在了地板上。 他躺在地上,对着坐在床榻上的那个女人怒目而视。 玉真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冷笑道:“你好像忘了这到底是谁的床,给我好好反省一晚。” 姜望怒道:“待我伤势好转,我定……唔!” 一种温软绵密的感觉,狠狠撞上了他。 他的嘴唇被堵住,一时忘了呼吸。 他下意识地要将突然扑上来的女人推开,但双手都被牢牢地按住。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鼓动道元,在羸弱的身体状态下,引动超凡力量……但聚集起来的道元,被轻而易举地震散。 他很努力地反抗,但所有的反抗都被摧垮,他甚至想要去叩动五府,但整个五府海都被妙玉的力量压制了,不起波澜。 而他这时才惊觉—— 他紧紧咬住的牙关,已经被温柔而有力地挑开! 夜色是什么,月是什么,云是什么。 一时全都记不得。 脑海里是茫茫的空白。 一切都远了,一切也都很近…… 碧波之上,见鸳鸯交颈。 细水长堤,有垂柳纠缠。 先贤造词真是了得。譬如“吻合”这个词,只要稍一咂摸,就能感受到那种美妙的贴合感。 如今姜望也终于能体会这个词语的妙处来。 他倏然惊醒。 “唔!” “唔!” 发不出来的、抗拒的声音,在喉间打转。 而那温润的纠缠,在他的舌尖打转。 天旋地转…… 不! “唔!” 天地倏忽而分。 玉真一把推开了他,轻飘飘落回床边。 僧帽不知何处去了,黑发垂落似瀑,美眸略有迷离,映得人心慌。 她以玉白的食指指腹,轻轻在红唇上抹过,懒懒道:“你提醒了我,那就趁你伤还没好,先收点利息。” 姜望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羞、恼、愤、急……或许兼而有之。 “妖女!”他怒道:“士可杀,不可辱!” “我怎么辱你了?”玉真好整以暇地问。 姜望一时语塞。 “啧啧啧。”玉真顺势在床榻上侧躺下来,妙曼的身材似一幅山水泼墨,以世间难见的美好姿态流淌。 她以手撑颊,就那么瞧着躺在地上的姜望:“信义无双姜青羊,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救你,难道你不欠我?” “我欠你的,我自会还!” “当然。”玉真笑了:“你正在还。” 说罢,她还抿了抿唇。 “你……” 姜望气得发抖,但终是‘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这时才尝到一种甜腥的味道,才发现……嘴唇刚才被咬破了。 愈发恼恨起来。 “你好像不服气?”玉真笑问。 姜望看着她跃跃欲试的眼神,终是形势比人强,不敢以身试法,叹了一口气,转变策略道:“我们聊聊吧!” “好呀~”玉真慵懒地道:“你想要怎么聊……聊什么?” “……就这么聊。”姜望重整旗鼓,努力摆脱那种莫名其妙的氛围:“这里是洗月庵?” 玉真好像心情很好,微微点头:“嗯~呐。” “你怎么……会在这里。”姜望问。 玉真瞧着他,笑道:“你关心我啊?” 姜望果断换了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是说……赵玄阳带我躲到上古魔窟,真人都寻不到。” 玉真依然面上带笑:“我是邪教妖女,怎能不知道这上古魔窟呢?白骨道的目的是建立现世神国,必要的时候,跟魔族做邻居也没有什么关系嘛。” 其实她能找到姜望,也是不眠不休、一寸一寸地域找过去的。只不过对于赵玄阳的躲藏路线,她比苦觉判断得更准确。因为姜望后脊那朵白莲,是她亲手种下的,微弱的感知帮助她判断了大概方位。 只是这话,她不去说。 邪教妖女能寻到上古魔窟,听起来的确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时候她的脸上仍然带笑,她的眼眸仍然勾魂夺魄。 但姜望不知为什么,不敢再看。 他收回视线,睁眼看着屋顶,又问道:“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不知道。”玉真干脆地道。 “齐国那边……” “不知道!” “景国……” “不知道!” “苦觉大师……” “不知道!” “我的伤还有多久能好?”姜望又问。 “无可奉告。”玉真道。 姜望皱了皱眉:“不是已经说好了聊一聊吗?” “哪有跟女孩子聊这些的?”玉真嗔怪道。 “……”姜望道:“那不聊了。” “你说聊就聊,说不聊就不聊?” 姜望不吭声。 玉真又追问:“是不是想交利息?” “……”姜望闷声道:“那聊什么?” “刚刚……什么感觉?” 姜望:…… “嗯?没感觉?” 姜望咬牙道:“毫无!” “激将法是吗?”玉真轻笑一声:“听起来像是不满足的样子……” “聊聊洗月庵吧!”姜望赶紧道:“说起来我对这佛宗确实还不怎么了解。聊聊吧!” “哦?那你想了解什么?” “不如先说说你那位玉华师姐……” …… 姜望仰躺在地,玉真侧躺在床。 就这样聊着或许有意义,或许无意义的话。 姜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玉真看着他。 第一百五章该如何称呼你 天亮得很快,像是被什么事物驱赶着…… 夜色本还有那么点漫长的意味,但倏然之间,晨光就映得窗纸一片亮堂。 于是散尽了。 “算算时间,该去早课了。”玉真懒懒地从床榻上坐起,很是自然地解释了一句。 姜望并不说话。 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似是还未睡醒。 伤重未愈的身体,总是容易昏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昨晚没有睡足,也不够清醒。 但是,不该如此自然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玉真并不在意,就当他是真的的睡着了。 下得床来,轻松将他抱起,便往床榻上送,嘴里道:“呀,小可怜。怎么能躺在地上呢?受寒了可怎么办?真不让人省心。” 慵懒的语调一似莺歌。 好像昨晚把姜望扔下床榻的并不是她。 伤重无力的姜望,似在海上漂流,托着他的水,柔软、博大,却又危险。 能够送他到他该去的地方,也能将他埋葬。 落在床榻上的瞬间,才像是上了岸,有了脚踏实地的真实触感。 “躺一晚地板是受地气,对伤势有好处。躺久了可不成。” 玉真把他放在床榻上,温柔地说道:“我晚上回来。” 便脚步轻快地转身。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在她的身后,仰躺着的伤者睁开了眼睛。 恢复了清澈、宁定,是很清醒的一双眼睛—— “妙玉?玉真?白莲?” 玉真的脚步顿住了。 过了一会,才道:“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那些都是我。” 因为两个人都没有回避,所以这简单的问与答,就变得残酷起来。 “是啊。那些都是你。” 姜望这样说了一句,顿了顿,继续道:“我欠你的我记得,你欠我的你也别忘了,妙玉。” 这是多么平淡的声音。 却把一整夜的旖旎都撕碎。 撕开良辰美景的短暂假象,现实的底色,是如此酷冷。 玉真没有说话,推开门走了出去。 姜望亦不再言语。 脊背尚能感受到前一个人留下来的余温。 像是已经很微弱的火,还在轻轻烘烤着他。 但他的心很冷。 他别无选择。 …… …… 景国方的苍参、姬炎月、仇铁、傅东叙。 第一百零六章肯为一人死万人 傅东叙说话间便往上古魔窟而去。 却见人影一晃,温延玉抢先一步,走到了他前面。 “先贤的牺牲自然不会被人忘却,后辈更要保持操行,不该使先贤蒙羞啊!” 堵在傅东叙面前,温延玉稍稍侧身:“我看还是让中山将军先进去比较好,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诸君以为如何?” 傅东叙亦就停下脚步,微笑道:“中山将军德高望重,我们自然也是信得过的。” 赵玄阳带着姜望藏身上古魔窟,确实是其他人很难想到,而他们很容易推导出逻辑的事情。不信任庄高羡的人,又不止是靖天六友。 当然,在景国的口径之中,这只会是赵玄阳天才勇敢的灵机一动。 就傅东叙看来,赵玄阳是绝对不会牵涉到魔的,所以他也真没有什么在这么多真人面前动手脚的想法,只要不让齐国人先进去,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中山燕文的身份地位立场,都决定了他是现场八位真人里最超然的那一位。 此时他左右看了看,确认剩下的几位真人都没有意见,便一步踏出,直接落进了岩浆湖底的上古魔窟中。 当仁不让也。 漆黑的上古魔窟之中,小老头模样的中山燕文落地未久,其他几位真人也陆续降临。 一时……缄默。 足足八位当世真人的神识,几乎把这座荒弃的上古魔窟“撑”爆。 神识几如海潮一般,席卷此地。 没有任何痕迹,能够瞒得过他们的眼睛。 赵玄阳和姜望,的确曾经进入过这里,并且待了一段时间。 但现在,窟中无人…… 且这里,的的确确出现过魔气,有魔族出手的痕迹! 两个天骄都出事了? 且真和魔族有关?! 傅东叙遽然转身:“你们还敢说,姜望与魔无涉吗?” “笑话!”温延玉更是勃然大怒:“来上古魔窟是谁的决定,是谁主导的,你傅东叙心里没数吗?拿自己的屎盆子扣谁呢?既见魔踪,谁当承其责?姜望若因此亡于魔族之手,齐国绝不对此沉默!你还是先好好想想,怎么解释你景国天骄通魔之事!” 作为赵玄阳的师父,苍参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走到洞窟中间,闭上眼睛,似在感受着什么。 而那黄脸老僧,也静静走到了一个磨盘般的巨石前。 第一百零七章 离题万里 傅东叙要怎么给交代? 自杀谢罪吗? 显然不可能! 对于傅东叙本人来说,自罚三杯都不可以。 他堂堂当世真人,执掌镜世台的存在,毋庸置疑的景国实权人物,岂该为一个内府修士之死,做什么交代? 但齐国……实在是太强硬。 是什么让姜述如此自负?是什么让齐国人如此膨胀!? 昔年旸国极盛之时,也不曾在中域站稳过脚跟。昔日之旸国,今安在? 昔日之景国,却还是今日之景国! 自顾以来,挑战景国者,无一功成, 齐国难道能够例外吗? 但温延玉、师明珵……他们所代表的齐国,实在是太强硬了。 计昭南战淳于归,师明珵战裴星河,现在温延玉当着荆国中山燕文的面,不惜以国战为挟,也要景国给一个交代。 而他傅东叙,担当得起与齐国国战的责任吗? 此时此刻,景国绝无退让之理。景国也绝不会因为齐国的国战威胁,而把他傅东叙怎么样。但是因此引发的战争,由此造成的损失……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承担了主责。 这是非常失分的事情。 景国不惧一战,但景国并没有与齐国开战的计划。恰恰相反,这一次景国四大真人锁境寻人,起因正是要尽快结束与齐国的纠纷,好把注意力集中在牧盛之战。 若真因此开启景国与齐国的国战,那么镜世台首的位置,他决计是保不住的。 这不是官道达成、政纲有继之后的完满退位,他不仅仅损失实质权力,也会折损修行! 傅东叙沉默着,琉璃般的左眼里,无数符文奔流如瀑。 “姜望没有死。” 他忽然说。 黄脸老僧看向他,温延玉看向他,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漫步走到那磨盘般的巨石前,伸手虚点了几下。 巨石上几点褐色的血迹,变得清晰起来。 “这几滴血的落点不一般。” 他说着,伸手虚虚托在半空:“姜望在被魔的力量贯穿腹部打碎脏器之后……在这个地方,被人接住了。” 会在那种情况下接住姜望,当然不会是为了让姜望死的姿势好看一点。所以只能是救他的人。 傅东叙琉璃般的左眼里符文迅速变幻,继续道:“奇怪的是,这个人的痕迹,我却看不到。” 何止是他看不到! 在场八位当世真人,第一次搜寻之下,也只发现了姜望、赵玄阳以及一位不知来历的真魔的痕迹。 “我乖徒儿没死?”苦觉阴郁的老眼,又亮了回来。 傅东叙找出来的痕迹,的确是他先前所未细想的,也是骗不了人的。 “那么他在哪里?”他追问。 傅东叙摇了摇头,看向温延玉和师明珵:“或许齐国真人能有答案?” 师明珵冷声道:“我们要救本国天骄,自是正大光明而来,不至于行鬼祟之事!” 对于师明珵的讥讽,傅东叙并没有在意。 师明珵这句话,他是相信的。 所以他此刻也困惑非常。 那么那个看不到痕迹的神秘人,到底是谁呢? 为何那真魔没有阻拦?为何那引真魔入世的真人,也没有阻拦呢? 还是说其实也战斗过,只是痕迹被抹去了? 就算是抹去了,也应有“被抹去”的痕迹才对……又或者,对方匿迹的能力,远在自己的洞察能力之上? “什么意思?”全场大概只有中山燕文的心态最为超然,那两个天骄是生是死,齐景战或不战,他都不怎么在意。 因而有更多的心思,来审视这件事情本身。 “那个引真魔入世的真人,又出手救了姜望?” “也许不止一个真人……”姬炎月猜想道:“互相警惕,互相戒备,然后隐藏了痕迹各自离去?” “玄阳呢?!”苍参突然问。 傅东叙摇了摇头:“玄阳的信息我看得应该跟您差不多,只能知道他失踪了。但无法判断他现在在哪里,是生是死。” 他没有说的是,他其实捕捉到了一丝死气。 但很淡很轻,他不能确定属于谁…… 也不敢确定。 苍参愣了愣,只是道:“不管怎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玄阳是我景国天骄,我一定会尽全力搜寻。”傅东叙道。 苍参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独自往窟外走去。 什么齐景之争,国战之危,全都扔在身后。 这个因为荆国一句“通知”就暴怒如狂的“老派”真人,此时好像什么也不在意了。 他高大的身形,此刻竟然给人佝偻的感觉。 独自离开魔窟,从岩浆分开的道路走出火山口,就在火山口定住。 抬眼看了看天空,浓云低沉,显得很是压抑。 他的眉、眼、鼻、唇、发……迅速凝固,异化。顷刻化成一颗树,立在这座光秃秃的火山上。 上古魔窟之中,温延玉和师明珵一时也有些难办。 说讨要交代,但姜望好像已经获救。姜望活着和死了,要的交代自然不同。 可若说不要交代了。姜望又还失踪着…… “温真人。”这时候姬炎月开口道:“这一次不仅是你们齐国受损,我景国的神临境天骄也凭空消失,不知所踪。此事实在复杂诡异,明显有第三方势力插足,咱们最好都保持冷静。齐人不惧战争,我景人亦不惧。但我等天下强国,就算为战,也是天下雄争。若两国战争是因小人挑拨而起,岂不为天下笑柄?” 景国皇族出身的姬炎月,确实是说这种话的最好人选。 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重要情报的缺失,让即使是当世真人的他们,也越思考越混乱。 一个脑补出来的当世真人,和一个未能被他们察觉的黑衣魔族,让所有的推测都离题万里。 温延玉此时也平静了下来,淡声道:“你们需要厘清一件事,此事是景国无礼在先。不是姜望去追赵玄阳,而是赵玄阳以神临欺内府,抓住姜望,要锁回玉京山……由此才引发的他们失踪一事。齐国于你景国天骄失踪无责,你们景国应该对我齐国天骄的失踪负责!” 傅东叙出声道:“庄国那边作为姜望的故国,拿出人证物证,难道不可信?我景国不过是维护上古诛魔盟约,又何错之有?” 温延玉道:“姜望得齐爵任齐职乃齐人!庄国是个什么东西,能定我齐人之罪?庄高羡何人也,能牵着你镜世台走吗?抛开一切不说,在罪名未定之前。因为你们的鲁莽行为,导致我齐国天骄失踪,这个责任,你们难道不该负么?” 傅东叙沉声道:“这是意外。我们景国的赵玄阳也失踪了!” 温延玉扬了扬下巴,只道:“如果你们不想谈,那就不谈了。” 姬炎月分别与傅东叙、仇铁对视一眼,然后出声道:“景国乃人族脊梁,该担的责任绝不会回避。请温真人放心,此事我景国会尽快拿出一个章程来!” 第一百零九章不悔此时 山水画里的远山中,竟有人在。 那人竟还说着话。 这声音难以形容,非要说的话,它像是一道钟鸣。悠远有余音。 很平静,很清醒。 听者应有自知,应有自省。 容颜极美的女尼道:“若为他故,我无悔。” 声音仍自画里的远山中飘出:“人真能无悔吗?他日你青灯黄卷,见鸳鸯交颈,见比目同游……人真能无怨吗?” 女尼沉默了片刻,道:“不悔此时。” “痴儿。”远山里的声音,似乎更远了一些,好像说话的人,正在往更远处走。 “你要救人,我允你了。你要将他安置回宗,我亦允你了。甚至帮你遮掩痕迹,抹去天机,帮你医伤熬药……你想要做什么,我可以不过问。但你自己须知道,你在做什么。” 余音袅袅,终至无闻。 跪坐的女尼双手撑席,深深低头。 这幅水墨画里的山,更远了,云也更低,恍惚一场雨就要落下。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玉真才抬起头来,望着头顶那些青烟结成的飞鸟,脸上有了一些莫名的欢喜:“我似飞鸟。” 她笑着说。 这是足以动摇春天的笑容,会叫花月都失色。 可惜在这斗室,无人得见。 美得寂寞。 花开有谢时,笑容也无法恒久。 也不知想到什么,她不笑了。 玉手轻移,取来一方陶盖,将三脚兽形香炉盖上,于是飞鸟皆散去。 轻叹道:“可惜只是青烟。” …… …… 月上中天的时候,玉真回到了房间。 她今夜回来得有些晚。 照例是试了药,照例端到床边,照例灌到姜望嘴里。 药还是很难喝。 不同的是,姜望没有再皱眉头,玉真也没有再笑。 灌完药汤之后,玉真坐回茶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此时的她,面窗背床。 可惜窗是关着的,见不着月色。床上的人僵卧,也未看她。 茶略苦,当然比不得药苦。 慢慢啜了几口后,她瞧着窗格细碎的纹理,幽幽问道:“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姜望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第一百一十章北出竹林 洗月庵在卫国的东北方向。勤苦书院的东南方向。 更准确地说,是在一片人迹罕至的古老竹林中。 此竹林幽深而静,各国舆图上几乎都不标注这个地方。 竹林无名,世人或以洗月名之。 同为天下佛宗,洗月庵不像悬空寺那样,有前后山门之分,敞开自己广阔的属地佛土,庇护信民,一寺几如一国。 洗月庵的山门是隐蔽的,不对世俗开放。 在这一点上,洗月庵与须弥山倒是更相近一些。 此刻姜望立在这清风徐来的竹林中,听着竹叶沙沙,对于前路,其实有些茫然。 玉真说是让他自己“滚”,但毕竟身在洗月庵中,需要遮掩些。所以还是她自己把人送了出来。 倒也没有太复杂,无非就是给他套了一身僧衣,戴了一个斗篷,便大摇大摆地领出了山门。 一路上并没有遇到旁人,也不知是洗月庵本就人少,还是都被支了开去。 总之顺利非常。 显然在洗月庵中,玉真也是有不俗地位的。 把他带到竹林里后,她便翩然去了,什么话也没有留。 姜望静静想了一阵,先找了一处僻静地方,把破破烂烂的如意仙衣穿在了里间,好让它能够吸取力量慢慢恢复。 虽然玉真嫌弃地说它是破布条,虽然它的确也一直是破损状态……但它委实已是身上最好的法衣了,自己嫌弃不得。 关于接下来的路,姜望没有急着做决定,而是勾连了太虚幻境,打算先了解一下外间的情况。 福地已落到了排名第四十七的虎溪山,这自不必说。 太虚第一内府的荣名也拱手让了,此时的第一,却是“灵岳”。 看来左光殊在这段时间确是没有少努力,应该也是在为山海境做准备。可惜自己已是去不成,不然天下第一内府的天府之威,该叫世人瞧瞧才是…… 积存的纸鹤之信不少,宁剑客有三封,都是在问什么时候有空切磋。算算时间,大约是在镜世台公示他通魔之后,就不再有信来。 左光殊的信有五封,先是问怎么回事,再是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再是让姜望见信回复,说他或许可以帮点什么忙……信件截止到赵玄阳追踪到中山国的那一天。 重玄胜的信倒是攒了有九封,信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全是对现状的总结,以及给姜望的建议……那些建议之复杂,简直是已完全不信任姜望本人的思考。 譬如最近的这封—— “天子以曹皆将军暗代完颜雄略,斩齐洪,破离原城。天下风波正起,你若已经得救,暂不宜现于人前,可继续隐蔽下去。毕竟你的失踪,对我们谈判很有利。你若还为赵玄阳所挟,又或困顿于其它,速速报于我地址。你若看不到这封信……当我没写。” 不过养了几天伤,天下竟风云突变,演至如此局势!真有隔世之感! 姜望与重玄胜写了一封回信,信上只有九个字——“赵玄阳已死,我暂得脱。” 等了一阵,没有等到重玄胜的回应,他便退出太虚幻境,稍稍辨认了方向,自往牧国而去—— 他的第一个目标地点,其实是悬空寺。在重玄胜的信里,他已知苦觉为他做了什么,甚至哪怕是在现在,苦觉也仍然在寻找他。 所以他至少也得先给苦觉报个平安。 但一来,他直接去找苦觉,很容易被景国发现。二来,苦觉正满天下找他,行踪不定,在不能公布身份的情况下,他还真未必找得到苦觉。 好在净礼和尚的行踪是固定的,作为苦觉的爱徒,净礼应有联系到苦觉的办法。 此外,去悬空寺之后,归齐也容易,是比较安全的选择。 但是从洗月竹林到悬空寺,却也没那么简单。 离原城之战尘埃落定,但它恰恰只是战争的开始…… 牧景的战争! 牧国夺下离原城之后,牧盛双方都在不断增兵。 盛国以及盛国背后的景国,绝不会认可离原城的结局。而牧国方面好不容易折断了盛国之“刀尖”,直欲饮马中域,自然也不肯相让。 两大霸主国一旦正面碰撞,其结果是什么? 已成焦土的河谷平原,或许是一个答案, 由此蔓延的景国与牧国之间,囊括北域和中域无比广阔的空间,都有可能成为战场。 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 出于安全考虑,姜望绝不打算横插这片区域。 如此一来,从牧国的大后方绕行,转道曲国进入东域,反倒是一条最可靠的路线。 他总不能又穿过长河,跑到南域去,从南域绕回东域。那样更远,也更不安全。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以火明长夜 “哇呀呀,神兽召来之术!” 柔软的云地之上,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绷着小脸,十指变幻如飞,连换了好几个花活,最后并成剑指,煞有介事地往前一点:“急急如律令!出!” “汪!” 兀地一声吠,一张云毯被掀开,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狗跳了出来。 “嗷呜呜呜!” 龇牙咧嘴,很是威风。 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清丽绝伦的女子,以手支额,很是无奈地道:“姜安安,这就是你几天不练字,辛苦研究出来的秘术吗?” “怎么样?”姜安安喜滋滋道:“我厉不厉害呀?” “你厉不厉害我不知道。”叶青雨叹了一口气:“我反正头疼得厉害。” 姜安安往她面前挤,噘着嘴道:“我这不是看你不开心,想逗你笑嘛。其实功课我都补上啦。” 她捧着她的宝贝松鼠匣,从中取出好几叠纸来,上面都是规规整整的大字:“你看嘛。” 叶青雨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道:“我是着急修行上的事情呢,没有不开心。” “回头让我哥教你!”姜安安小手一挥,很大气地道:“我哥可厉害了!” 叶青雨随口道:“修行上的事情……我爹也还行!” 姜安安眨巴眨巴大眼睛,歪头问道:“我哥是天下第一,叶伯伯是第几啊?” 叶青雨:…… 很难跟一个小孩子解释,内府境与洞真境的差距。天下第一内府与天下第一的区别,也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况且妹妹崇拜哥哥,本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却也不必打破。 她只能勉强道:“好,回头我请教你哥。” 姜安安想了想,问道:“楚国远不远?” “挺远的。”叶青雨问道:“怎么啦?” “我哥说他去楚国啦,楚国人哭着喊着求他去指点那个迷什么……”姜安安说着,召出自己的小云鹤,摊成一张信纸,直接趴在地上,写了起来。 “我让我哥给你带礼物!” 她写着写着,扭头看向叶青雨,眼睛晶晶亮:“楚国有什么好吃的呀?” 第一百一十三章 风雪满天 “你管这叫‘辩经’?!” 姜望在马背上回头的时候,正看到一个有着一对大小眼的年轻士子。 此人从金黄色的远处走来,身着儒衫、背负书箱,非常典型的游学儒生打扮,正眉头紧皱地看着他。 李鬼遇上李逵,着实有些尴尬。 幸亏姜望戴着斗篷,不虞叫人看见脸色,当下冷哼一声,高傲地拨马而去,以示自己不屑跟这人计较。 “欸!”这人身形一晃,拦在了马前:“别走哇,刚刚戏弄人家小姑娘,不是很来劲?你不是要辩经嘛,我与你辩!” 他面带讥笑:“不过我得先教你什么叫‘辩经’!” 姜望想想自己好像也没有戏弄人家小姑娘,是很认真地在“辩经”,但对方正义感过剩,也便由得他去。 当下一言不发,继续拨马,转向。 这书生身形一晃,又拦在马前,似笑非笑:“我辈儒生,出门在外,当不惧切磋。你怎么老要走呢?不知阁下是哪家书院出来的?师从哪位大儒?本经是哪一部啊?” 什么本经不本经的,听不懂。 姜望烦不胜烦,随口道:“我青崖书院的,行了吧?今日没工夫与你计较,就此别过!” “欸~巧了!”这儒生很是矜傲地道:“在下方宗文,正是青崖书院弟子!阁下不妨摘下斗篷,咱们师兄弟也好认识一下啊?” 他在“师兄弟”上咬了重音,显然认定姜望就是败坏儒门弟子名声的奸佞之人,并伸手就来掀斗篷。 姜望驭马后撤几步:“这位道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啊!” “哈!又成道友了?你好歹也称个‘仁兄’什么的,才像几分样子。”方宗文气势汹汹地往前迫进:“不肯摘斗篷,是见不得人吗?哪里来的牛鬼蛇神,也装儒门弟子!” 姜望说他不过,开始撸袖子:“你当真要与我辩经?” “呵,怎的?”方宗文也跟着气势十足地撸袖子,一边冷笑道:“说不过就想动手?做贼心虚?你可知君子六艺是哪六艺……啊!” 说话间,右眼就挨了一拳。 砰! 接着便是左眼。 两眼一黑时,腹部又吃了一拳,整个人在地上弓起来,仿佛全世界都开始弯曲。再被一记勾拳打中下巴,世界又变得平整了…… 好一阵噼里啪啦过去。 方宗文已鼻青脸肿地躺在草地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天空。书箱整个散架了,书籍散了一地。 当中还有一本《春秋繁露》,正是姜望没买到的那本书,顺手就捡了去。 一边随口道:“师弟,‘辩经’是师兄赢了,想来你也没什么话好说。师兄借你本书,读完了还你。” 这些刻本典籍都是随处可以买到的,也不涉及什么修行知识,并不贵重。 方宗文不说话,看来是默认了。 姜望满意地点点头,飞身上了马,径自东去。 他并未下重手,对方看起来很凄惨,其实都是皮肉伤,过一会就能活蹦乱跳。现在躺在那里不肯起,纯粹是自尊心过不去。 还书倒也容易,这方宗文既然也是青崖书院的弟子,回头还给许象乾便是。 读读书,骑骑马,揍揍人。 人生真是快活! 又名“神镜湖”的天之镜,是整个东部草原的中心。牧国至高王庭,就在天之镜旁。 姜望自洗月竹林出发,首先进入的,是草原的西南部,故而此时要往东行。 说起来,牧盛两国在前方的战事,好像根本未曾影响到草原上来,牧民们的生活依然平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反应了牧盛两国之间的国力差距。 只怕要等到景国真正派兵入场,这无垠草原可能才会紧张起来。 而景国能够在盛国投入多少兵力,齐国的态度又很重要…… 姜望将这些想法甩在脑后,继续前驰。 路上还经过了那脸有小雀斑的少女的家——那是一顶很大的毡房。在这个部落里看起来也是较为显眼的,说明她家境还不错,在部落里数一数二。 彼时牧民少女正在毡房前刷马,瞧着这奔驰而过的枣红大马,满眼热切。 不过既然先时“交易”失败了,此刻她也什么都没再说。 更不存在纠集族人劫掠的想法,虽然好多青壮的汉子这时都在家,足能给人一个教训…… 草原人性格直接,喜欢就开口,想要就说,但同时,草原人也有草原人的规矩, 肆意劫掠为恶的是马匪,不是苍图神的儿女。 在草原上纵马的感觉,畅快非常。 万里晴空,满目金黄,心情也跟着开阔。 第一百一十四章 如海的眼眸到暮年 天地皆白,呼啸茫茫。 有一人独立风雪前,只手隔世。 乌颜兰珠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一幕了。 看着那斗篷麻衣的背影,感受着那种在天灾前的强大和不可撼动。 她竟然想到了圣山,目光一时痴了。 整个察哈部落里,那些正要奔逃或等死的牧民们,陆续走了过来。全都来到这斗篷麻衣之人的身后,嘴里诵念着“苍图神庇护”之类的话,虔诚地跪伏于地。 在茫茫暴风雪被伟力拦截的神迹前,牧民们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雄伟的穹庐山啊,撑住了草原的天。伟大的苍图神啊,照耀着您的善民。从东之原到西之野,如海的眼眸到暮年……” 这些牧民并没有超凡的伟力,这歌谣也见不到什么神奇之处。只是被虔诚地吟唱着,有了安抚人心的力量。 姜望直面风雪,在他的右手之前,霜白色的不周风静静旋转。 在遮天蔽日的暴风雪里,这一缕风瞧来如此纤弱,但它却似烛火点亮长夜,在暴风雪中,使风雪不能再进。 号称八风中杀力第一的不周风,连黄舍利那狂暴的景风都能撕裂,对抗一场突来的暴风雪也不在话下。 但这场“白毛风”范围太广,至少姜望现在并不能感知到其极限,他也只能护住他看得到的这个小小部族罢了。而无法溯其根本,断其源头。 在茫茫的暴风雪中,有一个身影缓缓而来。 说“缓”其实并不准确,这人速度是很快的,只是在这白毛风的覆盖范围里,有一种举步维艰的错觉,显得较慢。 姜望猜想他应该是至高王庭派出来“救灾”的强者。 因为对方目标很明确,是直往这处部落而来,远远见他已经庇护了这里,立即便已转向。 只有一面白色圆牌在风中疾射而来。 “莫耶来,白毛风散后,可执此牌到至高王庭领赏,找苍羽即可!” 声音在风雪中落进了姜望的耳朵里。 苍羽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牧国负责治安的机构,类似于齐国的巡检府,但职能更复杂一些,还要定期巡视草原、仲裁牧民纷争等等…… 这两个字,是为苍鹰之羽,寓意为“神的翅膀”。云九小说 苍羽所属的超凡修士,则被称为飞牙。 姜望扫了一眼手中圆牌,见它似是兽骨磨制而成,通体雪白,唯独在正面刻有一支飘羽,的确是飞牙的标志。 翻手将它收起,并不如何在意。 倒是这名飞牙的出现,让姜望愈发意识到这场白毛风的突兀。显然连苍羽都没能提前预知,现在才急急忙忙做出反应。 若不是姜望正好在附近,察哈部落的结果就很难说了。 以至高王庭对草原的掌控来说,不应该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才对。无论是什么邪物、灾厄,至高王庭又怎会让它轻易波及到普通牧民? 不过姜望也不打算去探究,牧国多得是能人。他只是路过草原,见见老友,更无别求。 这场白毛风,来得快,去的也快。 大约只持续了半刻钟的时间,就已经消散。天地澄阔,空气中有一种雨后的清新味道。 想来是苍羽已经控制住了源头。 姜望收了不周风,回身一看,身后已跪伏了数百位牧民,男女老少都有。除去失踪的、外出未归的,大概整个察哈部落都在这里了。 跪伏在最前面的老者,颤巍巍膝行前来,口称:“神使大人!” 低头想要亲吻姜望的靴子。 姜望不肯受这礼,赶紧一步退开,躬身回礼道:“诸位快请起吧,我只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值当如此大礼。而且,我也不是你们的神使。” 作为现世最大的神道国家,苍图神并不吝啬神迹。溯往及今,神使不知凡几,都有赫赫声名,为草原传唱。 但一代相继一代,在如今的草原上,说到神使二字,只特指苍瞑一人而已。 这位在观河台上未能出手的强者,常年戴着斗篷,独身游走在草原。对抗灾厄,护佑牧民。他的名声在草原传唱,他的塑像被很多牧民供奉。 但他的真容却无多少人能知。 察哈部落的人有此误会,倒也并不稀奇。 那老者虔诚地亲吻了地面,才起身回转,张开双手驱赶道:“都回去,都回去!咱们神使不愿暴露身份!” 显然他并不相信,外来的强者会帮助他们。会在白毛风前救他们的、戴斗篷的强者,只能是现世神使。 数百位牧民又齐齐对着姜望行礼,那种虔诚和肃穆,根本无法被打断。脸上带着感恩或者敬畏的情绪,各自散去。 姜望摇了摇头,也无意去纠正什么。 随手把瘫软在地上的枣红马拍起,借助行思杖的力量,对它稍作安抚,使得它又精神抖擞起来。 这才翻身上了马,对老者挥挥手:“老人家,有缘再会!” 枣红马便迈开蹄子,似一朵红云飘远。 察哈部落的老族长再次跪伏下来,以额触地,送神使远去。 心里却也有些惊讶——这神使,好像跟神庙的祭司大人们不一样。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似乎没有那么高、没有那么远。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只看到一匹矮脚马呼啸而过,奔驰在前方。 “乌颜兰珠!”他生气地喊道, 那匹马,和马上的少女,却并未停留。 …… 自往东去,行不得多久,便又听得马蹄声骤。 姜望轻轻一按,枣红马便乖乖停下。回身看去,果然是那脸上有着小雀斑的草原少女。远远地冲他招手,骑着她那匹小黄马,驰骋而来。 “姑娘何事?”姜望问道。 “我是来感谢你的!”乌颜兰珠道。 姜望轻声笑了:“你们已经感谢过。” “不不不。”乌颜兰珠把头摇得飞快:“他们在感谢神使,感谢苍图神,但我知道,你不是神使!我不来谢神,我来谢你!” 这少女身上,有一种健康、鲜活的气息,让人心生亲近。 先时那些牧民跪伏感恩的时候,也独她是站着的。 姜望之前与她“辩经”玩闹,一则是自己处在难得的放空状态里,二则也是见她率真有趣。 此时亦饶有兴致地问道:“何以见得?” 乌颜兰珠很直接地说道:“神使会保护我们,就像牧民会保护牛羊。但神使不会容忍我骂他,就像我们牧民,也不会容忍对我们翘蹶子的牛羊。” 斗篷之下,姜望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这少女对神的态度倒是与其他人不同,想是读了很多书的缘故。 但这话可不是什么安全的话,叫“神”听了,未必能高兴。 “好。”出于保护对方的目的,姜望把话题掰回来:“我已经接收到你的谢意了。” 乌颜兰珠大胆地瞧着他,灿烂一笑:“莫耶来,你怎的不把斗篷摘下?苍图神神光照耀下,我们都无须遮掩太多!” “神的光辉,并不能照耀到所有人。”姜望笑道:“尤其是我这种遮住自己的。” 乌颜兰珠有些低落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我的恩人是什么样子。” 姜望足跟一敲,枣红马便又小跑起来,他只对这少女,摇了摇手里的书:“多读书,关于这个世界,你想知道的答案……书里都有!” 第一百一十五章留待他日赏 瞧着那麻衣斗篷的身影,在红云上飘远。 乌颜兰珠撅了噘嘴:“什么嘛!皇帝陛下每年都给部族发好多书。看你那磕磕绊绊的样子,我读的书可比你多!” 当然这话她不好跟‘恩人’说,只能私下里抱怨。 “唉!” 再看了一眼那背影,她垂头丧气地掉转马头。 嘴里喃喃道:“本想着,如果你长得好看,我就问你,我有牛有羊有马有牧场,你可愿留下来?如果你长得不好看,我就送你五头牛……唉,你就这么走了,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呢?” 说着,她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乌颜兰珠啊乌颜兰珠,你怎可这样肤浅?” 旋即又灿烂地笑了起来。 她的牛羊和牧场,全都保住了,不愁找不见好看的汉子,未来像这时的天空一样明朗。 …… …… 姜望浑不知他避开了一场对他容貌的“审判”,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驰骋,他和枣红马都很畅快。 如此又是几日。 估摸着快到至高王庭的时候,他随便找了一个野马群,将枣红马放生。 还偷着观察了枣红马与此群马王的较量,给枣红马帮了点“小忙”,见证它加冕,这才施施然拄杖离去。 无论阴晴雨雪,有闲心便是好时节。 一直往东走,当斑斓的草场渐渐回归碧色,恍惚有种返季的感觉。 姜望于是知道,东部草原的中心,就快到了。 秋日的碧海,是此地丰沛生机的反馈。草木荣枯,并不适应于草原上最伟大的城市。 很难形容第一眼看到至高王庭的感觉。 像是在一条漫无边际的道路上行走,忽然抬眼,已看到了神乡! 绵延的屋帐如云海一般,云海落在碧海上, 天青色的旗幡飘扬,雄鹰翱翔在高空……金、银和宝石,装饰着这里。 这是黄金般的城市,辉煌、灿烂,光芒耀眼。 无垠的草原,常会让人有孤寂之感,因为四望皆茫茫。人在这样的地方,容易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但是看到至高王庭的这一刻,所有的孤寂都被消解了。 你看到的、感受到的,正是最灿烂的人间。 它毫无疑问是这片草原的中心,你甚至会觉得,它可能是世界的中心。 姜望静静看着这座城市,想象着它会怎样飞起来,怎样掠过无边草原,照耀万里晴空——那是怎样一幅伟大的画面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昭图 那斗篷麻衣的背影渐渐远去。 又一名骑士驰马而来,着王帐骑兵的制式皮甲和弯刀,金色披风招摇于身后,其上绣有雷霆印记,赫然是一名万夫长! 此人行至近前,却对这样貌甚是大气堂皇的王帐骑兵低下了头颅,问道:“殿下,这人有问题?” 大牧帝国只有两个“殿下”,乃是牧帝的一儿一女。 长兄曰赫连昭图,幼妹曰赫连云云。 所以方才盘问姜望的这人,竟是大牧帝国的皇子! 昭者,明也。图者,谋也。 大牧女帝为儿子取这个名字,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望。 而生女取名赫连云云,则是任由世人评说。人云亦云,人说诸如此类云云……她堂堂大帝,不在意庸人口舌。 听得问话,赫连昭图笑了笑:“天下第一内府,来寻老友,能有什么问题?” “哦?”骑将挑了挑眉:“他便是姜望?” “八九不离十。”赫连昭图随口道:“他大概也猜出了我。” “能从赵玄阳手下逃脱,此人当真不简单!” “就怕不止是逃脱……”赫连昭图道:“赵玄阳可现在都还没影呢!” 骑将顿了顿:“他背后还有强者?” 一个曹皆,已是在平等国和牧国的配合下,才悄然完成换将。若说齐国还能在师明珵、温延玉之外,再悄无声息地调动一位真人,叫人鬼不知,那也实在是太小看景国的情报能力了。 所以姜望脱身若有强者相助,定是齐国之外的强者。 “谁知道呢?”赫连昭图想了想,说道:“这事不要张扬,让齐国谈个好价钱,对咱们来说也是好事。” 骑将道:“赵玄阳还失踪着,他却跑来咱们牧国了。是不是有几分祸水东引的意思?” “不要乱动心思。”赫连昭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便真让景国觉得赵玄阳是被我们杀了,又如何?他如要引祸水,便叫他引。咱们和景国之间,不差这一两笔账。顺水人情,为什么不送?” 这骑将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属下这不是想着,他既然跟赵汝成是旧友,那么就是在云殿下那边,以其天资背景,日后兴许会是那边的强援,所以……” “你记住了,我和我妹子虽在竞争,但不是敌人,我赫连昭图更不需靠打压谁人来获取优势。恰恰是我妹子表现得越好,势力越强,能力越耀眼。我将来即位,才越是无可争议。” 赫连昭图拨转马头,淡声道:“我要争的,岂止是那一个位置?” …… …… 旁人的雄图伟略,姜望并不关心。 他只是敏锐地感觉到,那个盘问他来历的王帐骑兵,身份并不简单。 他也懒得玩什么你猜我猜的游戏,走便是了。 对方什么身份,什么心思,他都不去想。 少惹麻烦,正是他此行的第一宗旨。 赵汝成既然不在牧国,战场更是不便接近,那他也只能作罢。直接转道赴曲,继续他的悬空寺之行。 草原有草原的风景,而他有他的旅程。 一个斗篷,一袭麻衣,一支龙头杖,从白天走入黑夜。 草原的夜晚是如此静谧,天地之间无遮无挡,星与月都清晰明丽。 姜望仰望星穹,感受得到自己的向往—— 他已成就天府,随时可以搭建星光圣楼,可以在遥远的星穹,向宇宙发出自己的“声音”,述道之声……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也可以塑造,那无尽星河里的星光一点。 这种对于攀登更高处的渴求,简直挠心挠肺。 不过他也只能忍着。 在五府同耀之下,五府海已经恢复得差不离了,现在他在探索第五内府的内府房间,寻找秘藏,认识自我。 须得天府圆满,才好以极盛状态,去竖立自己的星楼。今时今日的他,有资格去追求更巅峰的成就。 在草原明丽的夜空下静坐,姜望分出心神,落进太虚幻境中。 重玄胜要了好些天的好处,终于是到了。 星河空间中,仍是两人对坐。 重玄胜啪啪拍出两只玉签,一脸倨傲:“甲等上品的神魂道术,‘五识地狱’。甲等中品的国库秘术‘怒火’,与你以前学过的妒火是一系,一脉相承。” “如何?”他问道:“满意否?” 这两门道术,简直是再合适不过! 甲等下品的妒火,修行门槛只在腾龙境,在姜望现在经历的战斗中,根本已是拿不出手。但姜望不会忘记,这门道术的精妙。 这“怒火”与“妒火”份属一系,品阶却高上一级,以姜望现在的修行境界,正是合用。 而且有“妒火”在前面打底,对“怒火”的掌握和运用也不会太复杂。 以姜望现在的修为境界,在甲等中品的道术上,心思自是不该花太多。在品质有所保证的情况下,越容易掌握越好。 而甲等上品的“五识地狱”,则更是惊喜。姜望现在能够越阶掌控的道术,除了自创道术之外,大概也就是神魂方面的道术了。 他远超同阶修士的神魂之力,一直以来没有太多的利用方法,空坐宝山。积累到如今,也就是一门乾阳之瞳,半张在项北那里割下来的单骑入阵图。 有这“五识地狱”,当是如虎添翼。 “阿胜吾兄。”姜望诚恳地看着他,伸手已将两根玉签收起:“你太体贴了!” 这两门道术可以说是完全贴合姜望的现状,向齐廷要好处,还要到这个“量身定制”的程度,其人花的心思绝对不少。 少说也用了“二两肥肉”之力!https:/ (这是许象乾创造的对重玄胜智算的计量方法,如“一斤肥肉”之力,就是掀翻聚宝商会那种。平时忽悠忽悠人,诈个什么消息,就大约是“一钱肥肉”之力…… 不得不说,挺有病的。 但在李龙川、晏抚等一干损友间广为通行,大家都算得很带劲。) 重玄胜乜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如果是真诚的,这会应该握着的是我的手,而不是功法。” “现在也不迟嘛。”姜望笑容满面地伸手过来,被这胖子一巴掌打开。 “你想得美!以为我家十四没有意见吗?” 姜望:???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星河微澜 “对了。”星河亭中,重玄胜道:“你去悬空寺的时候,记得绕过星月原。” 姜望皱眉道:“为什么?” 哪有过星月原而不入的道理,他还要跟观衍大师聊天,炙火骨莲也需积蓄星力呢。 “那边会有大动作。”重玄胜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 想是已经涉及了兵事堂的机密。 严格来说,姜望现在的官品、位置,也是有资格与闻机密的,但他毕竟现在孤身在外。 身为将门弟子,这点觉悟重玄胜还是有的。 姜望稍一想星月原的地理环境,以及西象国东旭国的格局,便大概也能猜到一些。 齐景之间的谈判看来并不顺利…… 是齐国竹杠敲得太狠,还是景国太自负?难道景国真准备双线作战?以一己之力,同时对抗两大霸主国? 姜望想了想,说道:“我这千里绕行,为国事隐姓埋名、颇多颠沛,到了星月原,还得绕道……上头是不是应该,给点补偿?” 重玄胜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哈哈哈,开个玩笑。”姜望干笑道。 “那你还开得挺认真的。”重玄胜不冷不热地道。 “不来不知道,草原上风景挺好的。”姜望顾左右而言他:“我远远看了至高王庭一眼,真是雄阔!” 重玄胜顺着他的话问道:“怎么,你那义弟,竟然没带你在至高王庭里转转吗?” “他在离原城。”姜望道。 重玄胜就算智计再高,姜望就算战斗天赋再可怕,在天下霸主国的棋局上,他们也只不过是其中一子,甚至还不是太有分量的棋子。 很多事情,都干涉不了。 这话题实在不好继续,因而重玄胜转道:“忽然想起来一事,上次你说的那个顾师义,我最近才翻出来他的情报,简单地摸了一个底。这段时间,事情委实太多,险些忘了!” 这段时间,他先是要帮姜望洗刷叛国污名,好不容易跟张卫雨过了一手,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紧接着姜望又出了事,只有一封急信,一句话送来。 事涉景国赵玄阳,一说就是通魔大罪。 他又要探知事态,又要积极活动,促成齐国对景国的强硬态度。等姜望脱身了,又要帮着找齐廷讨好处…… 第一百一十八章他乡故见 幽之图腾或许是整个庆火部族的理想,但这个理想,不属于庆火其铭。 他的爷爷是部族勇者,他的父亲是部族之耻,他的养父是初步完成幽之图腾的庆火部历代最强巫祝……他们都因之而死。 庆火部族被一个难以实现的理想拖垮。 而庆火其铭也只是一个失去父亲、失去爷爷,又失去了养父的少年。 因为这一再的失去,对幽天产生了恐惧,不敢靠近地窟,因而被部族视为耻辱,骂作懦夫。虽继承了巫祝之职,却不受尊重。 姜望从来没有想明白过,庆火其铭当时跃下幽天,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他们的交集是那么短暂,除了后脊处的那一个炙火骨莲,好像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庆火其铭的那一跃,却还偶尔会出现在脑海里——在他仰望星空的时候。 有的人生而强大,有的人可能永远也无法战胜平庸。但是在同一片星空下,他们是否保有相同的生存权利?还是说物竞天择,适者才能生存? 这是庆火其铭留在姜望心里的问题。 …… …… 曲国算是在北域和东域的交界地带,亦是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与郑国常年起纠纷。 当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个国家的摩擦都只是表象,实质上的大动作从来没有,可以说是互相打掩护。 曲、郑这两国,多年以来,也算是在景、齐、牧三大霸主国之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日子过得竟是不错。 说到曲国,姜望的第一个印象,就是曲国镇边大将,为地狱无门所刺杀。这是尹观组建地狱无门之后的第一个任务,当时震动东域,地狱无门因此一战成名。 此后一直到尹观成就神临,曲国方面才撤下通缉文书。 踏上曲国的国土,一种踏实感油然而生。 到这里就算是回到东域了。 草原上虽然安全且闲适,但终不如在东域让人感觉踏实。 他身上的官职爵位,毕竟是在东域最有效用。 虽然细究起来,他在东域除齐国之外的地方,好像也没怎么安稳过…… 离开东域的时候,是在八月初。再回到东域,却是已经九月。临淄七景之一的枫霞并晚,已是过了时节。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几经生死,绕了好大一个圈,经北域绕回东域,难免有些感慨。 身上的伤到此时已是完全好了,身心都已经恢复到最巅峰的状态。 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一直以五府同耀恢复自身的缘故,导致力量逸散太多,总之如意仙衣也已经恢复。 终于不用再像个乞丐一样,里穿破布条,外穿粗麻衣……龙头拐杖都要被人看成打狗棒了。 姜望有时候会想,就算齐廷对他没有要求,他也不会以那样的状态自曝身份的…… 曲国境内的这座小城名为玉光,早年间附近有一座巨大的玉石矿,挖矿的、倒卖的、雕刻的……很多人依附于此生活。 那些矿工、商人,长期聚集在这里,慢慢也就形成了城市。 “玉光”这个名字,最早是指玉之辉光,后来就是“玉光了”。 姜望找了一家顺眼些的酒馆,独占一桌,温了一壶酒,要了两斤白切羊肉,听着人们的讨论,那形形色色人生…… 有说家长里短的,有纵谈东域形势的。 这座以矿工为主,聚集形成的城市,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粗粝,相反是温润且令人舒适的。 可能是因为玉石养人,又或许是因为玉石矿开采殆尽之后,这里又换了好几轮人,整个城市也开发出了其它的产业。 到了如今的修为,凡酒已不能醉人,但姜望此刻懒懒吃着羊肉,时不时喝一两口,也有一种微醺感。 从环境到自身,都是安全的状态,这让他感到放松。 从地广人稀的草原,回到人烟稠密的东域。大自然的空阔旷达,和人间的繁华烟火,都让他感到舒适。 “客官,要点什么?” “一壶酒,一碟茴香豆。” 这段对话吸引了姜望的注意。 以他如今对声音之道的掌控,只要是听过一次的声音,就很难再忘却。尤其是开启声闻仙态之后,很久以前听到的声音,也会乖乖提供情报,因为“万声都在朝”。 他并不回头,吃肉喝酒的动作没有改变半分,只是默默开启了声闻仙态。 “客官要什么酒?” “最好的。” 新进酒楼的这人,有那么点惜字如金的意思。 但姜望已经捕捉到了。 声在耳,相关信息已经浮现。 溯其根源,上一次两个人对话,还是在赤尾郡的齐阳战场。 那时候这人只说了句——“知道了,谢谢!” 姜望默默喝掉杯中酒,吃掉最后几片羊肉。 早已注意着这边的店小二连忙上前来:“客官可要添点什么?” 姜望摇了摇头,以作拒绝。 酒肉钱已是付过,所以他随手将竖在桌角的斗篷戴上,便站起身来。 一边把靠在腿边的龙头拐杖收起,一边在储物匣里取出连鞘的长相思,握在手中,往那个新进酒馆的酒客走去。 那店小二见此情景,缩了两步。 酒馆里的人们还在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但渐渐地,也有人意识到不对,朝这边看来。 唯独那个侧对姜望而坐的、样貌普通的年轻人,慢悠悠地捏了一颗茴香豆,扔进嘴里。头也未扭,只轻描淡写地问道:“有事?” 经历了这么多,他倒是养出了不俗的气势。不见当初惫赖,也不像在海门岛见面那一次的行色匆匆,颇有几分淡看风云的从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每个人都在成长。 “阳玄策啊阳玄策。”姜望出声道:“你在照衡城做的好大事情,害得我好苦。” 这话已是言明了身份。 阳玄策猛地转头! 就在他转头的瞬间,他的眼眸灿烂金黄,竟然生出烈焰。熊熊烈火,瞬间铺满了他和姜望之间的距离。焰蛇高炽,左右狰狞,似欲择人而噬。 姜望只伸手一握,来自三昧真火神通的压制,便将这遍地的烈焰握为乌有,将一场或许殃及整个酒楼的灾祸消弭于无形。 而阳玄策的身影,已经消失! 姜望伸手在空中一抓,一点被他握住的残焰化为小草状,低头指路。 经过这段时间的道术梳理,道术追思又有进益,虽仍算不得太优秀的追踪秘术,但在已经把握一定痕迹的此刻,还是能够提供线索的。 那店小二只看到漫天烈焰乍起,还未来得及恐慌,便见得它们被一手握灭。 而那个在动手之前还把羊肉吃干净的麻衣男子,已是踏出酒馆外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无巧不成书 对于阳玄策的实力,姜望并没有什么清晰的认知,毕竟双方从未真正交过手。当初在仓丰城里只是“谈生意”,齐阳战场只说了一句话,海门岛上只是晃了一眼。 从对方能够杀死黄以行来看,外楼级别的战力应是有的。 但绝无可能神临。 姜望现在新摘下赤心神通,以天下第一内府的实力,成就了天府。洗月庵里养许久,草原上走一圈,伤势已复,精神饱满,各方面都处于绝对的巅峰。 内府层次已无对手,外楼层次只要不遇上斗昭、重玄遵那等级别的,也自横扫之。 荡邪军的四个神通外楼都杀了! 所以他看到阳玄策便要直接动手,连试探也不必做,就是这种信心的体现。 而阳玄策发现他就立即逃跑,自也是深知天下第一内府的分量。 姜望一步跨出酒馆,踏碎青云。虽是斗篷麻衣,却也踏出了飘飘似仙的感觉。 须臾工夫,便已随着追思的指引,连跨几条街道,撞进一条小巷中。 这是一条死巷。 小巷的尽头,穿着金钱绸服、一副商人打扮的阳玄策,慢慢转回身来,瞧着姜望。流动着金焰的眼睛,异常平静。 姜望微微侧身。 身后亦走来一个人影,截住了退路。 此人身材高大,脸上戴着一只人脸面具,整体漆黑,只在额头处绘有一扇森白门户,这扇门户之中,是两个血红的字—— “泰山”。 姜望抬眸一看,在这条小巷的左侧围墙之上,亦蹲着一个人,居高临下,只以冷漠的眼神瞧着他。 面上亦有相同制式的黑色面具,唯独绘字不同,是为“转轮”。 地狱无门,泰山王,转轮王! “你来得好像不巧。”阳玄策看着他,淡声说道:“我今天刚好约了人谈生意。” 确实不太巧! 酒馆偶遇,兴起追缉,竟然也能被围起来。姜望不得不感叹自己的运气。 “无巧不成书。” 姜望微笑着把遮面的斗篷收了起来。 虽然它对战斗的影响微乎其微,但他现在要展现最强的状态。 地狱无门的阎罗,每一位都是外楼巅峰,是真正行走在生死边缘的强者,不能以等闲外楼战力视之。 这些人,是能够与斗昭、重玄遵那样的外楼天骄正面交锋的! 天府老人当年在内府境以一敌三并搏杀之,留下了不朽的传说。彼时与他为战的,都是声名极著的外楼境强者……恰如这地狱无门的阎罗。 姜望今日便打算,挑战一下这传说! 他已是公认的当世最强之内府,但有没有可能像王夷吾打破通天境极限一样,成就历史最强内府,在修行世界里,刻下一座不朽的碑? “遇到就是缘分。”姜望语气轻松地说着,提剑往前,鬓发扬于风中:“且来!” 万里绕行草原,是读书亦是经历,是养伤亦是养剑。如今他欲一展锋芒,试问天下内府外楼,谁敢当!?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来什么?”一个声音说。 一个长发披肩的清俊男子,已随着声音落下,站在了身形高大的泰山王旁边。 阳玄策莫名松了一口气。 他的确没有想到,面对他和两位阎罗的围堵,姜望竟然还战意勃发,先要出手。完全不像是内府境修士应有的表现! 实在地说,在曲国交手,对姜望是有利的。 这等东域小国,决计不敢不给齐国面子。战斗一旦爆发,若是不能迅速解决,被曲国方面的强者发现,等待他和地狱无门两位阎罗的结果,就是被曲国强者围攻。 不过现在秦广王现身,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姜望再天才,再恐怖,也不可能是秦广王的对手。 甚至于连动静都难发出来。 姜望沉默片刻,对尹观道:“聊聊?” 阳玄策淡声道:“没什么好聊……” “好啊。”巷子那头的尹观已笑道。 阳玄策:…… “聊天”的地址,就在小巷旁边的院落。 翻个墙就进去了。 阳玄策和泰山王、转轮王仍留在小巷中。 飞身落入院子的同时,姜望便道:“别杀人。” 尹观正好收回五指,瞥了他一眼,笑道:“暂且定住而已,我那么喜欢杀人吗?” 院中只有两个婢女,此时背对着他们,被尹观以特殊手法定住,不能说话也不能动。 “你若真要杀人,我拦不住。我只是拦一下你没有必要杀的人。”姜望随手屏蔽了那两个婢女附近的声音,免得她们听到不该听的,反受其祸,说道:“看来玉光城并不是你们的驻点。” 在有必要的情况下,尹观这样的人,绝不会介意满手鲜血。 而如果玉光城是地狱无门接下来的驻点,那尹观就不会允许有暴露行踪的可能。看到他的,就得死。 所以姜望说,地狱无门应该只是路过这里。 尹观是从来都不会介意别人怎么看待他的,闻言亦不置可否,只问道:“你要跟我聊什么?” 姜望直接说道:“我要抓阳玄策回去。” 阳玄策是黄以行一案的真凶,擒拿其人归齐,一是履行他四品青牌的职责,二是铿锵有力地捍卫他的名声。 虽然重玄胜现今已经将舆论翻转,但擒下阳玄策,才能算结案,才可说盖棺定论。 “不可能。”尹观直接拒绝:“他可是我们的大客户,” “他给了多少?”姜望很有气势地道:“我给双倍!” 尹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知道你的家底,你给不起。” 姜望一时窒住。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从财力上鄙视了。 咬牙道:“晏抚是我好友!” “哦,贝郡晏氏。”尹观不咸不淡地道:“借贷买贼啊?不愧是黄河魁首,办案的手段都不同于普通青牌,叫我长见识了。” 姜望有些臊住。 叹了一口气:“当我没说吧。” “就是嘛。”尹观点点头:“而且我们地狱无门也是很有原则的,你就算真拿得出来,我们也不可能让你抓人。” 姜望想了想,又问道:“他找你们谈什么生意?” 尹观笑了:“这可是地狱无门的机密,非核心不得与闻。你确定要听?” “那算了。”姜望果断拒绝。 “再考虑一下吧。”尹观笑着道:“现在还有宋帝王、平等王、卞城王三个位置,你若是来,任你选。你要是嫌不吉利,我也可以安排你跟其他阎罗换。” 姜望挑了挑眉:“我堂堂大齐三品金瓜武士,兼悬四品青牌,爵封青羊子。你让我跟你去做杀手?” “赚点外快嘛,不丢人。”尹观又笑道:“最起码你下次想拿钱砸人的时候,也更有底气一些。不是吗?” 姜望顿时有一种掀桌子的冲动…… 因对方实力太强而作罢。 第一百二十一章城门失火 姜望被尹观气得差点想去给曲国朝廷告密。 当初曲国镇边大将为地狱无门所刺,曲国发布通缉文书,誓要夷灭地狱无门,发现通缉不到之后,又自己默默撤销…… 本已是从此不相干,地狱无门毕竟是个杀手组织,只做生意,不刻意针对谁家。但他们还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曲国境内,就有点在曲国脸上反复跳跃的意思了。 一旦叫曲国朝廷知道了地狱无门此时在玉光城,可想而知会有怎样激烈的反应…… 当然也只能是想想。 有尹观护着,抓阳玄策已是不可能,姜望便继续赶路。 离开曲国进入郑国境内之后,他便听闻了一个消息—— 因象国无故扣押旭国商队一事,两个国家起了摩擦。几番谈判不成后,旭国竟悍然出兵征讨! 现今象、旭两国大军,已经陈兵于星月原,正在对峙。 重玄胜说的大动作……已是来了! 这段时间郑国境内多了不少人,大都是原先在混迹在星月原的小势力。 两国交战,又选定星月原为战场。这些哪边都沾不上的草台班子,顿作猢狲散。 无论他们在这里经营了多久、生活了多久、有多深的感情…… 城门失火,池鱼不逃即死。 世事的残酷何止于此? 大军一列,就将星月原清场的象、旭两国,瞧来威风八面,本身也只是霸主国手里的两颗棋子罢了。 什么扣押商队,什么为民征讨,贯彻的不过是景齐两国的意志。 哪怕这两个国家根本没有战争的意愿,也找不到这一战的利益所在,却不得不战。 象、旭在星月原的这一战,可以看做景齐两国的前锋战。 从这一路绕行草原的经历来看,姜望认为景牧一战已是不可避免。在他离开草原之前,天下十大骑军第六的铁浮屠,已经开赴离原城,盛国仅靠自己,根本没办法将这座边境重城夺回。 而在此等情况下,在这星月原,还能突然爆发象、旭两国之争,足够说明景国的自负。 景国并不愿意同时与两大霸主国开战,但同时也不甘心让齐国敲走太多利益,所以想在星月原,试一试齐国的成色。 当然,从目前的状况看,景国的主力不会来星月原,这也是姜望把星月原上的这一场战争,看做试探的原因。 第一百二十二章得见宝光 清秀的小和尚泪落如雨,旁边的姜望久久无言。 净礼独自失落了许久,在人前强颜欢笑,在信众面前宝相庄严。好不容易遇到自家小师弟,终是抑制不住,一时悲从心来。 而姜望只是在想……说话这么大喘气,还能茁壮成长至今,也真是福缘深厚, 净礼哭了很久,哭得很伤心,但是发现师弟一直面无表情。 忍不住瘪着嘴道:“小师弟,你怎么不伤心啊?” 姜望幽幽道:“你哭着告诉了我一个,延迟了大半个月的消息,我很难伤心啊。” 苦觉老僧为了救他,不惜脱离山门,这事的确让他感动,不然也不会脱困之后第一个想到联系苦觉。但那已经是八月的事情了……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吗?”净礼抽噎着道:“可我还是很难过……” 姜望问道:“你最难过的是什么?” 净礼又瘪了嘴:“我没有师父了!” “苦觉大师脱离山门了,你就不认他了吗?”姜望问。 “认啊。”净礼眨巴眨巴眼睛。 眼泪把他的眼睛洗得清澈极了,犹有残珠在睫毛上微颤。 瞧来真是一个可怜的小和尚。 姜望叹了一口气:“那你这不是还有师父吗?” 净礼皱眉想了想,忽地舒展开来,笑道:“对啊!” 姜望很是心累,但见他笑了,不知怎么,也觉得很开心。 “你有办法联系上你师父吗?”他问道:“我有事找他。” “有的!有个隐秘的联系办法!”净礼使劲点头。 然后一把抓住姜望的手:“小师弟,跟我来。” 他这时又俨然很有师兄的自觉了,飞在前头,斩风开路。 姜望有心说一句,能不能不叫我师弟了,但知道说了也没用,索性不吭声,随着他走。 两人很快飞到一处光秃秃的小山,山上只有一座破庙。 飞落山头,净礼很欢喜地道:“师弟,咱们回家啦!” 家么? 这个字眼的确是很触动人的。 看向山上那傲立风中的破庙,姜望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这里就是三宝山啦!”净礼说着,拉着姜望往破庙里走:“跟师兄来。” 姜望左右看了看,实在没看出来这小山包“宝”在哪里。还三宝?明明一个宝都没有。 想到这里,姜望愣了一下。忽然想到,苦觉、净礼再加上他,刚好是三个人。难道这三宝…… 他呲了呲牙,一阵恶寒。 山实在很小,才打量了几眼,就已经被净礼拉进破庙中。 小小一座破庙,也分前后两殿。 净礼带着他里外都逛了一圈,兴致勃勃地做着介绍。 前殿供着一尊已模糊了面目的木佛,毫无香火可言。 后殿只有一张木板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来,坐!”净礼拍着木板床,热情地道。 “呃,不必了。”姜望道:“先联系苦觉大师吧,他在外面……很辛苦。” 净礼向来是很心疼师父的,闻言立即站了起来,先对姜望‘嘘’了一声,很小声地道:“不要弄出动静来。” 姜望用眼神表达疑问。 净礼用很鬼祟的声音道:“他…现在脱离…悬空寺啦,我们…联系…他,要偷偷摸摸…一点…” 真是有够偷偷摸摸的! 姜望无语极了。 您顶着一个锃亮的光头,大摇大摆地飞去找我,又大声喊小师弟,能偷摸到哪里去? 要不是我那会拦住你,悬空寺恐怕已经没人不知道我来了! 净礼却不管那许多,嘱咐过小师弟后,便把床板一掀。 那床板背后,赫然铭刻着一圈精密的阵纹。一经展现,虚影晃动,似龙似象。 净礼严肃起来,霎时宝相庄严。右手捏了法印,泛起宝光,便直接印了上去。 那圈阵纹中间,宝光如水,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这就是所谓的“隐秘的联系办法”? 就在床板底下? 姜望发现自己面对净礼,已经不太容易惊讶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藏这秃山破庙破床的床板后面,确实算得隐秘。 姜望还在默默给净礼找理由,一个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咋的啦?” 苦觉的声音! 只见那床板上的宝光,已经聚成一面圆镜,黄脸老僧的面容,正映在其间。 他好像是坐在一处山巅,旁边还有一棵树,一副很神气的样子,大大咧咧地道:“我在找你师弟呢!忙得很!” 顿了顿,问道:“我脱离山门后,那群老秃驴没有为难你吧?” 因为视角的原因,他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姜望,只是打量着爱徒净礼。 姜望却看得到他,看得到他眉宇间掩饰不了的疲惫。 “老……没有。”净礼道:“小秃驴有几个。” “岂有此理!”宝光圆镜里的黄脸老僧拿眼一瞪:“你怎样做的?” 净礼和尚咧嘴笑道:“都已套过布袋,打过闷棍了!” “好!有慧根!”苦觉大声赞道:“不愧是我苦觉的好徒儿!” 净礼和尚先是笑,接着就瘪了嘴:“可是你不是不要我了么?”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黄脸老僧瞪着他道:“我且问你,悬空寺上下,谁最英明神武,谁最德高望重?” 净礼和尚迟疑道:“……师父?” “自信一点,把疑问的语气拿掉!”黄脸老僧唾沫横飞:“你只不过说了一个事实!” 净礼和尚这会已经完全忘了师弟的事情,只乖乖“噢”了一声。 黄脸老僧长叹一口气,一脸忧愁:“唉,师父如此耀眼,若是不走,你将来怎么竞争方丈之位?你拿什么跟师父比呢?从头到脚都比不过嘛!你明白吗?” 净礼摇摇头:“不太明白。” “傻孩子,师父这都是为了你啊,为了把下任方丈的位置留给你,才不得不退出山门。几个徒弟里面,师父最疼的就是你了,你要记得师父的好,明白吗?以后当了方丈,多多孝敬!舍利子什么的,多偷……调配几颗予我!” 老和尚对小和尚忽悠太甚。 姜望实在听不下去了,最关键的是,这一老一小两个光头聊得这么起劲,什么时候才能聊到自己? 因而主动走上前去:“我能聊几句吗?” 宝光圆镜里的黄脸老僧,愣住了。 他透过这宝光圆镜,瞧了瞧这边的姜望。 眨了眨眼睛,又瞧了瞧这边的姜望。 忽地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还沾着菜叶的黄牙。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如何四大皆空 “前……大……”姜望换了好几个称呼,最后终是只能道:“您怎么样?” 曾经万里奔赴,在长河上空阻截庄高羡,大战一场,救得他性命。 这一次更是不惜脱离悬空寺,也要在景国的压力下追击赵玄阳,把他从危局中抢出来。虽然没能追上,但若非苦觉的追击,赵玄阳不会选择去上古魔窟,姜望也没有自救的可能…… 古来恩师待徒,也不过如此了。 这份情谊太深重,他真不知如何回报! 且对于这样一位游戏风尘的当世真人,他区区一个内府修士,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能怎么样?当然是很好啊!”苦觉笑呵呵地道:“乖徒儿,你是怎么脱身的?” “一个朋友救了我。”姜望说道:“不过现在对外还是以失踪的名义在跟景国谈判,所以您暂时别暴露我已脱身的消息。我也是怕您担心,所以特地赶来悬空寺,通过净礼法师知会您。” 苦觉忽地眼睛一瞪:“孽徒!你也知道为师会担心?离开齐国时,为何不来看为师?” 姜望无言以对,只道:“您对我的恩义,我永生难忘。真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宝光圆镜中,苦觉一摆手:“等着!” “啊?”姜望有些不明所以。 “等我回悬空寺给你剃度!” 姜望愣了愣。 苦觉已戟指过来:“好哇你个没良心的,你迟疑了!” “那个……”姜望小声问道:“您不是已经脱离山门了吗。” 苦觉翻了个白眼:“我再回归不就完了吗?” 还可以这样?? 姜望有些懵圈。 悬空寺这样的天下顶级宗门,真能随意脱离回归,如儿戏一般? 听起来……不很靠谱。 旁边的净礼和尚也愣住了,但他愣住的原因不同:“师父,您不是说特意脱离山门,把方丈之位留给我吗?怎么现在又要回归了?” “净礼啊!”苦觉痛心疾首:“你的佛心动摇了,你不纯洁了!你竟然因为区区一个方丈之位,不想要师父了!” “我……我。”净礼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什么我!”苦觉已板起脸来,严肃道:“佛心蒙尘,当勤拭之。墙角罚站去!” 净礼老老实实地走到墙角站定,心里很是委屈。 姜望沉默了一阵,说道:“大师,虽然这么问不太好,但对于您,我的确不想遮掩、伪饰。其实我一直很想问您,您对我这么好,是为什么?” “这叫问的什么混账问题!”苦觉斥道:“师父照顾徒弟,天经地义。你是我徒儿,我怎能不管你?” “就是就是。”净礼赶紧出声附和,向师父表忠心,以期换取原谅。 苦觉怒斥之:“罚站的时候不许多嘴!” 净礼垮着个脸,但还是把嘴巴紧紧闭上了。 虽然挨了训斥,但姜望还是继续问道:“那我想问,您如此执着地要收我为徒,是为了什么?” 不是说他质疑苦觉的动机,他若是真对苦觉不信任,反倒不会这样问。他只是的确想知道真相。 万事有因由,人当然可以不计利弊地待一个人好,当然可以毫无保留的付出,但这份情感,来自于哪里? 他自问自己待苦觉的态度并不好,一开始是猜疑戒备、后来是抗拒逃避,再后来虽然感动亲近,却终究坚持自己的路,不肯入佛门。 何以苦觉从一开始就待他那般好呢? “当然是为了找个绝世天骄,在那帮秃驴面前吹……啊不。”苦觉换上一副慷慨激昂的表情:“当然是为了找一个有缘人,继承我的衣钵,和我一起拯救苍生,救渡世人啊!你正是那个万中无一的绝世天骄!” 这也……太扯了。 “拯救苍生”这种话题太宏大,也因此浮在空中。 但苦觉如果不愿意说真实的原因,姜望也没办法逼问。 他只是隔着宝光圆镜,对这付出良多的黄脸老僧深鞠一躬:“请您见谅,不是姜望不知好歹,只是姜望身负血海深仇,实在无法放下!” 又被拒绝…… 宝光圆镜那一边,苦觉怒了:“你刚还说不知道怎么报答我!现在我教你你又不听?!” 他气得开始骂人:“你这个没良心的小臭王八!” 姜望没有垂眸,没有逃避,他很认真地看着这黄脸老僧,对他剖白自己的心:“您对姜望的恩义,已是不能述尽,要姜望怎么报答都可以,生死何惜? 但独不可跟您遁入空门。 姜望从鬼蜮一般的故乡逃出来,不是为了逃到世外,不是为了苟活此生,不是为了割舍那一切……而是为了有天能够拥抱那一切,为了回去! 我早晚有一天要回去,提着剑回去,不管路有多长,不管有多少人阻拦,不管这剑上会染多少鲜血……每当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故乡的亡灵在呼唤我……” 姜望眼眶微红:“苦觉大师,那数十万人的亡魂在我肩上,我如何四大皆空?” 苦觉当然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于是愈发恼怒。 “净礼!”他喊道。 净礼和尚不吭声。 苦觉在宝光圆镜的那一边暴跳如雷:“好哇,孽徒!一个个的,都造反是不是?为师叫你,你声也不应一下!” 净礼委屈巴巴地道:“你叫我别说话的。” “还敢顶嘴!?”苦觉简直怒不可遏,若非隔着这么远,只怕早就动手了。 “那你要做什么嘛!”净礼瘪着嘴道。 “打他。” “啊?” 苦觉一指姜望:“给我打他!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冥顽不灵的孽徒!” “不要了吧……”净礼缩了缩脖子:“小师弟也很可怜的,我听着心里都难过了。” 苦觉不管那许多,蛮横道:“师父的话你是不是不听?” 净礼抿了抿唇:“听嘛。”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苦觉指挥道:“给我狠揍!” 净礼对着姜望竖掌一礼:“小师弟,得罪了。” 姜望却也不逃不避,甚至索性把眼睛闭上,苦笑道:“如果这样能让大师消气,这顿打姜望愿挨。” “还给我使苦肉计!当我傻吗?”苦觉怒气难消:“净礼给我快快动手!” “好哦师父,但是动起手来,我没法维持圆光镜了哦。”净礼说着,手上法印一解,便将这宝光圆镜抹去,中断了这次交流。 “用我传你的大慈大悲大巴掌……”苦觉撺掇的声音戛然而止。 而净礼气势汹汹地转身,直面姜望。 他向来是最听话的。 整个悬空寺,大都觉得苦觉不着调。 独他奉苦觉如神明,把苦觉的随口胡言,当做金科玉律。 此时他的右手高高抬起…… 却只是轻轻放在了姜望的脑门上,便算已经打过。 “你不要难过了……”他小声说。 第一百二十四章空门求家 姜望已经离开很久了。 三宝山的破庙中,净礼和尚静静盘坐着。 僧侣是出家人,可如果本就没有“家”,又从哪里“出”呢? 青灯古佛,修者避世。可若未曾在世间,避的又能是什么呢? 他从有记忆起,就不知家人为何,不曾见过父母,是苦觉把他一手带大。 有的小沙弥想爹妈,哭鼻子。 他不知想什么。 他在所谓浊世里,没有一个可以寄托“想念”的存在。 生活在梵唱声中,在佛经堆里打滚,在撞钟声里长大。有时候也会思考,“家”是什么? 为什么要“出”,为什么说难舍。 师父说,他们在一起,就是家。 那么他明白了,他难舍。 那么他是一个在空门里求“家”的小和尚。 他的世界很简单,而这里是他的家。 师父说姜望是小师弟,那么他就多了一个家人。 这是多让人开心的事。 所以每次见到姜望,他都很开心。 他非常快乐,并希望小师弟与他同样快乐。 但是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小师弟不开心。原来小师弟,是肩负着那样的重量,一步步走到如今。 他很喜欢睡觉,他不知道从来都不能睡着的感觉。他也不知道,闭上眼睛就是血与火的惊悸。 此时此刻,他一个人坐在木板床上,想到小师弟,感到很难过。 “净礼!净礼!净礼!净……” 雷鸣般的声音,催魂夺命也似地响起,落进房间里来,才算停下。 瘦得皮包骨头般的苦病和尚,像棱角分明的石块一般,砸到净礼面前,看了一眼这可怜巴巴的小和尚,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些,但也似怒吼一般:“怎么叫你你也不答应?” “师叔。”净礼起身乖乖地行了礼:“我还没得及答应,您就……” “算了算了。”苦病已经摆手道:“联系一下你师父,我有事找他。” 他的声音如战鼓,震得房间里一阵嗡嗡的响。 “啊?”净礼呆站着,一脸无辜地道:“我联系不上呐?” 下一刻他的耳朵就被揪了起来,苦病拎着他道:“还学会骗人了是不是?要不是我刚才偷听了你们聊天,还差点就信你了!” 观礼顾不得耳朵被揪住的痛,怒气冲冲道:“师叔!你怎么能偷听我们聊天?!” “少废话!”苦病自知失言,但强行跳过话题,维持着长辈的威严,声音就像是炸在净礼的耳朵里:“赶紧联系你师父!” “我不!”观礼倔强反抗。 苦病拿眼一瞪,将巴掌一扬,他就赶紧缩起脖子来。 “行嘛行嘛。” 师父常常说,好僧不吃眼前亏。净礼一向听话,当然贯彻这个理念。 让你徒弟净尘等着的! 一边掀床板,一边不情愿地嘟囔:“寺里不也可以联系嘛。” 苦病不耐烦地道:“那么多废话呢?这不是你师父不理我们吗?” “哈,这样啊?” 净礼忽地就开心起来,感觉师父已给他出了气。 依然是捏出法印,力量投注阵纹,召出圆光镜。 这“圆光镜”的主要阵纹虽刻在床板背面,但其实支撑它运转的力量,涉及整个庙宇。当然最核心的部分,还是苦觉留下的力量。 不多时,苦觉便应呼而现,出现在圆光镜中,开口便道:“打了这么久吗?随便打打就算了啊,真把你小师弟真打坏了你赔……苦病老秃驴?!”云九小说 他目光扫到苦病,立时便要截断圆光镜。 苦病已先一步吼道:“方丈师兄有话与你说!” 苦觉翻了个白眼:“方丈师兄的心声秘术独步天下。用得着你这病秧子来传信?” 苦病强忍着怒气道:“你隔断了心声不是吗?” “哦,这样啊。”苦觉毫无被戳穿的尴尬,一脸无所谓地道:“那你找我干什么,降龙院干不下去了?” “说了是师兄找你!” “那你娘的倒是快说啊!找我干什么?”苦觉吼了回来:“你当我徒儿维持圆光镜很轻松吗?” “师兄让你回来!”苦病语速极快地说了一遍。 “啥?”苦觉在那边问。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五狱皆空有厄来 姜望召发如此五识地狱,发挥自己在神魂上的优势,顷刻绝人知。 但五识地狱刚刚落下,他便看到一座神圣辉煌的古老殿堂,从不可知之地煌煌降临,高不可计,宽不可计,贯穿历史,饱受沧桑。巍峨厚重,不可侵犯。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这便是辰巳午的蕴神殿!自元神海中投影而来。 五识地狱具现的囚牢,落在这座古老的神圣殿堂上,就像是要用几根茅草捆缚猛虎,本是奢求!无力又可笑。 连一点涟漪都未泛起。 五狱皆落,五狱皆空。 而后姜望便在这神魂的层面之中看到,有一支羽直锋亮的箭矢,迎面飞来。 他记得这一支箭,因为他正在面对! 这是身外辰巳午发出的一箭,竟然同时印入了神魂层面,身魂同在。 姜望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是辰巳午的对手,但仍要在神魂层面付出最大努力,好好感受这现世神临境天骄的实力。 奋起神魂余力,掀开单骑入阵图,目标却不是辰巳午的通天宫或者蕴神殿,而是将神魂层面的这一箭,拉入单骑入阵图中来。 把一张攻击性的神魂阵图,用于防守,也只不过是想稍稍拖延战斗,让自己在安全的环境下,领略更多天骄手段。 但只听得—— 刺啦! 这半张单骑入阵图直接被洞穿,而那一支羽箭丝毫不受阻碍地飞来,正中姜望这神魂显化之态的心口。 他猛然睁开眼睛,身外的那一支羽箭已同样钉入心口。 而后嗖嗖嗖! 又三支羽箭,彷似天外飞来,分别钉在他的眉心和两肩。 是为五射之“参连”! 姜望的身影就此崩散,消失在论剑台。 辰巳午皱了皱眉,起手便是五射,他当然是以非常端正的态度,在迎战这福地挑战中的对手。他每一轮挑战上来,深知太虚幻境里亦是强者如云。云九小说 但刚才这个对手,似乎弱得过分了一些。 他只接触到了对手的神魂手段,这种程度的神魂力量,距离神临境的门槛都还有一段……此人是如何占据这福地四十七的? 现在展现的是真实实力吗? 抑或是受了伤?还是被打破了境界? …… …… 且不提辰巳午的疑惑。 姜望再一次干脆利落地输掉了福地挑战,掉落到福地排名第四十八的彰龙山。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情,倒没什么好说。 唯独这辰巳午的出现,总算让姜望对太虚幻境福地挑战的力量层次有了些认知。因为每次都是被虐打的关系,他还真不知道那一个个对手到底强到什么地步。 能够参加黄河之会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并且夺得正赛名额的辰巳午,已是天下数得着的天骄。其人在福地排位中,占据第四十八名。由此也可以大略知道,排名更前的,都是一些什么怪物。 辰巳午的实力,应是不如赵玄阳的。 同样是面对姜望的神魂攻势,赵玄阳的应对明显是更轻松自然。虽然有今日之姜望强于昨日的原因在,也可能辰巳午面对福地挑战的对手更谨慎,但就姜望自己的感受来看,还是赵玄阳更具备统治力。 由此,他不由得想到,自己从洞真墟福地一路掉到彰龙山,这当中可曾遇到过赵玄阳?其人是否参与了太虚幻境?是化了名隐藏了手段,又或是在他错过的那几次挑战里? 至于另一种……排名更在洞真墟之前的可能,在姜望这里并不成立。 尤其是刻苦钻研焰花焚城之后,更能认识到左光烈的天才与强大。 彼时他身死之时,已是具备了在神临层次里也该叫人仰望的实力。 结束了福地挑战之后,姜望想了想,与左光殊写了一封信,告知平安,并请对方暂时保密,勿使人知。 现在回到了东域,算得安全了,才可顾得上这些。 至于常在太虚幻境里联系的宁剑客,倒没什么好说的,彼此只有论剑的交情,没有那份信任在。 待齐景谈判结束之后,他还是愿意常与宁剑客切磋,那真是一个极好的剑术对手,极卓异的剑道天才…… 也仅此而已。 最后飞出云鹤一只,大略说了一下自己的状况,飞往云国。因为云鹤相对不够安全,所以遣词故意隐晦了些。但想来叶道友是看得明白的。 接下来的日子,继续是在修行中度过。 倒也领略了一些昭国美食,可惜具有本地特色的已经极少,这里最推崇的食物,都是齐地美食。 连吃的也给崇拜上了!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齐国前相晏平春风化雨的手段,一如对阳国的“和灭”之策。 在齐国的时候,因为晏平已经去位,隐居贝郡,不再过问国事……尚且叫人没有太多感受。知道他老人家厉害,但不知道有多厉害。 而这些被晏平影响过的国家里,却能够深刻体会到晏平这位大齐前相的可怕。在他制定的方略之下,齐国是时间的朋友。时间越长,在东域的霸主地位就越稳固。 无怪乎时至今日,每当有谁抨击江汝默,都免不了会来上一句,前相在位时如何如何…… 晏抚贤兄真的是又有财又有势,叫人艳羡! 艳羡过后,仍是埋头修行。 虽成天府,已是当之无愧的现世内府第一,姜望仍然苦修未辍,不断向更强的位置前行。 天府也该有极限,只是那极限……该是谁来定义? 前人定得,今人如何定不得? 今必胜昔! 在修行中度过了整整七日之后,也就是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九月二十三日。 这一日,姜望刚刚结束了晚课,他的床榻了。 毫无征兆,毫无力量波动,非常自然地散了架。 由此更见诡异。 姜望当然不会跌倒,但也有不妙之感。 因为当他从床上跃起,落在地板上的时候,地板也塌了。 他住的客房在二楼,木板断裂,由此直接坠进一楼的房间里。 惊起床上一对白肉鸳鸯,大声尖叫。 姜望随手一举,将纷纷坠落的木板、桌椅……二楼房间里的一切坠物托起,置于房间一角。又一抬手,落下帘布,替那对鸳鸯遮住春光。 然后抬步往外走,手挨在门上—— 那门年久失修,竟也轰然倒下! 第一百二十八章行人至此欲断魂 姜望并不知道别人在如何编排他,好在他也没有暴露身份,不怕编排。 那枚刀钱不紧不慢地飞在前面,路人全都对它视而不见,又或者说,根本看不到。 姜望现在能够感觉到视线的重量,他确定没有一个路人的视线落在刀钱上。 但他又未从这枚刀钱上察觉到任何扰乱视线、隐蔽自身的痕迹…… 是如何做到的呢?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完全无法洞察。 余北斗号称“卦演半世”,真有神鬼莫测之能。 这刀钱离开客栈,很有目标的在前引路。大约选择了一条最短的路线,引导着姜望飞出了这座城市,而后骤然加速。 姜望紧跟其后,也提起速度来。 这一飞……却是一路跟着飞离了昭国。 刀钱还在往北…… 姜望才从北方飞来不久,过了几天安宁修行的日子,现在又要飞回去。 心生顿生不妙之感。 余北斗做的什么事情,要跑这样远? 莫名感觉自己吃亏了,但毕竟已经答应,却是不好再反悔。 象国和旭国好像已经结束了扯皮,确定无法靠谈判解决问题,小范围的厮杀碰撞逐渐提升了规模…… 根据和重玄胜在太虚幻境里的交流,这一次李龙川、王夷吾等人都去了星月原,参与这场以“象旭为皮、景齐为骨”的战争。 齐国主力未动,高层战力全都有所保留,但年轻天骄大量填充旭国军队,景国方面亦复如是。 由此观之,此战虽是两大霸主国之间的试探,却也绝不能等闲看待。 大约齐景双方,都默许星月原上的这一战,为双方年轻一辈交锋的战场。算是双方未来高层的提前交锋。 景国既然选择与齐国在星月原对上一场再往下谈,且战争已经真个开始,那姜望失踪的筹码就不是那么重要了。此战的结果,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重玄胜还询问姜望是否要参与此战,博取功勋。 彼时的姜望拒绝了,一心扑在修行中。 此时自昭国往北飞,一路看到齐国的物资源源不断流向旭国,让人更清楚地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也不知怎的,他忽然就跃跃欲试起来。 景国镜世台诬他通魔,使天下相恶,名誉受污。又强令赵玄阳杀他,致他陷入生死危局。那些老怪物他是对付不了,但星月原这一战,是年轻人的主战场。 同辈之中,他又怕得谁来? 在星月原试一试景国年轻人的成色,想来亦为快事! 但飞在前方的那枚刀钱,打破了他的遐想。 一直往北飞,一直往北飞…… 从旭国与齐国之间穿行,到了容国又往北,最后竟然来到了断魂峡。 立在这条往前看不到尽头、往上看不到顶端的峡谷之前,看着险峻的峭壁,听着那呜咽呜咽的风声,一种惶惑的感觉,便立时生出。 此峡如天堑,不知哪位神人曾劈成。 真是个杀人埋骨的好地方! 刀钱在前方转圈,似是在催促。 姜望握紧了手中剑,于是往里走。 外面是旭日当空,峡谷中仍是阴森森的。 抬眼望天,天只剩一线。 姜望莫名想到,若有人一生都生活在这断魂峡中,是否也会觉得,天空就只有这么一线? 有时候局限思想的,恰是人的知见。 风穿峡而过,幽幽的响动如鬼哭一般。 这断魂峡的尽头,据说连接着无尽流沙。 从这条峡谷一眼看不到头的长度来看,若是纵向对比,姜望感觉它能够贯穿草原。 而荆国牧国的极北处,边荒的尽头,据说连接万界荒墓。 不知道它们,是否有什么联系…… 往里行了一阵,姜望忽然听到“铛铛铛铛”的声音,是某种金属与石质的撞击声。 他握着剑,谨慎地前行,忽地抬头,便看到高空有一人,双手握持厚背砍柴刀,贴着峭壁自高处往下落,在下落的过程中,不断以砍柴刀劈斩峭壁。 姜望可以感受得到,其人每一刀下劈之时,身体里涌动着的爆炸力量,几乎每一刀都是全力以赴。 刀劈在峭壁上,也发出激烈地碰撞声音——正是那“铛铛铛铛”的声音来源。 令人惊讶的是,明明其人如此卖力,那峭壁上却连一丝刀痕也未留下。 姜望非常确定,这断魂峡的两侧峭壁,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力量守护,至少他看到的位置没有。 也就是说,这个以砍柴刀劈峭壁的人,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掌控着自己的力量。不断劈砍碰撞,却不伤峭壁分毫。 真是精妙! 大概是感受到了旁人的靠近,那劈刀之声戛然而止,贴着峭壁下落的人,向着姜望这边投来了注视。 这是一个面有稚色但眼神坚毅的少年郎。 姜望当然记得,在黄河之会上令人惊艳的林羡。 那个说“容国的确很小,但在我心里很大”的林羡! 他竟然在这人迹罕至的断魂峡练刀么? “姜望?”却是林羡先开口。 姜望倒是有些奇怪了,他这斗篷麻衣的装扮,脸都未露,林羡竟也认得?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问。 林羡握着他那柄砍柴刀,飘然而落,落在姜望前方,大约三十步远的地方。 “我认得你的剑。”他说道:“虽然没有机会与你交手……但我观察了你很久。” 容国的年轻天骄,在观河台上,观察了齐国的年轻天骄很久。 这话天然有一种悲壮感。 容国何其弱,齐国何其强。 但从一开始,他就视齐国的参赛天骄为对手,砥砺前行,想替国家一鸣惊人,想要替容国挽回颓声,想要争得希望…… 然而,其人连夏国触悯那一关都没能过去。 连还在鞘中的长相思都认得出来,他是的确观察了很久。 “这样……”姜望道:“所以你今日想与我交手吗?” 林羡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对这个年轻人来说,这大概是太艰难的一句话。毕竟他被培养之初,就是以齐国的内府境天骄为假想敌。 但其人太强、走得太远,观河台上的绝巅一剑,至今想来,仍觉不可企及。 像这断魂峡一样,竟是看不到头的。 呜呜呜。 断魂峡的风声,像在哭泣。 第一百二十九章 怪石山谷 在穿峡而过的风声里,姜望没有说话。既然对方没有交手的意思,他也不会主动找其人的麻烦。 “你要进去吗?我给你让路。”林羡说罢,侧身让到一边。 “谢谢。”姜望微微颔首,以示尊重。 与林羡错身而过,提剑往里走。 林羡大约是有些惊讶的,他紧握柴刀的手,有些不知往哪里移动的局促。 他主动让路示弱,自然是为了避免纷争。 但心里其实是做好了姜望并不会放过他的准备的。 无他,姜望现在明明是失踪的状态,齐国正以此为由,占据正义名分,激烈谴责景国,星月原正是接下来的战场。 而姜望本人却还好好地活着,甚至就在东域活蹦乱跳。 这时的姜望出现在断魂峡,会不会杀他灭口? 杀他林羡,对齐国天骄来说,并不会有什么无法承担的后果。且恰恰斩杀容国天骄、打压容国,是符合齐国利益的。 但姜望竟什么也没做…… 不仅没动手,就连羞辱、轻视都没有,只有态度端正的一声谢谢。 这让他竟然无措。 “对了。”往里走了好几步的姜望暂停下来:“我现在的状态多少算个秘密,希望你能帮忙保密。虽然现在让景国知道了也什么,但少点麻烦终归是好事……” “好。”林羡点头道。 “我信你。”姜望笑了笑,于是再未回头。 林羡看了这孤身入峡的背影一眼,又垂下眸子。 正是有如此实力,还能无骄无躁,才更叫人绝望啊。 大国气象,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时常会来断魂峡练刀,每次劈砍九千九百九十九刀,要做到每一刀都力贯刀脊,与峭壁碰撞,而不伤峭壁分毫。 今日只完成了一半,但他已无心再继续。 提着他的砍柴刀,颓然往外走。 因为他再一次意识到,他曾视为目标的那颗“树”,他可能永远也砍不下来。 樵不得樵,渔不得鱼。 一无所获,孑然而归。 …… …… 姜望独自往里走,林羡会在断魂峡练刀,并不使他意外。 算起来申国大约是距离断魂峡最近的势力。当然,东王谷、申国、曲国这些势力,距离断魂峡也都不算太远。 只是此地并无什么资源可言,也就未曾听说过什么大的纠纷。 第一百三十章血流三百年 跟着那枚刀钱走到这里,居然看到一条鲜血流成的小溪! 余北斗到底在做什么? 这事情愈发显得怪异可怖起来。 姜望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那枚刀钱却是在鲜血溪流的上空,继续往前飞,似是要溯流而上。 姜望有些迟疑了,余北斗请他帮忙,可没说这事情危不危险。现在看来,显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忽地一个声音响起:“是姜小子来了吗?速来帮我!” 余北斗的声音! 这声音带着回音,像是从某个山洞里传出来。 姜望下意识地开启声闻仙态,确认这声音的确来自余北斗,而后才握持长剑,缓步前行,跟着前方的刀钱,溯鲜血溪流而上。 越是观察,越是心惊。 这条鲜血溪流,并不是一条干涸的小溪被鲜血填满。而是鲜血绕行怪石间,蜿蜒而下,腐蚀地面,才形成了这“溪流”。 也就是说,原本是并没有“溪流”的,这血还很新鲜! 这么多鲜血,得死多少人才够?具备这样的腐蚀性,这些人血,又是如何产生的? 姜望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去他的元石,去他的顶尖外楼级道术吧! 这事处处透着诡异,现在还带着血腥。 书上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已经开始读书的姜望,自当践行先贤道理! “姜望?姜望!” 大概他跑得实在太果断了,余北斗的声音也是顿了一下才又响起,带着点焦急:“你别跑啊!” 姜望跑得更快了。 他甚至直接飞了起来,脚踏青云印记,加快速度。 余北斗苍老的声音追将出来:“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算命人魔以血占之术算计你,若非老夫送你护身符,这会你已经被剥皮抽筋吃了干净!难道没有一点知恩图报之心吗?!” 算命人魔?! 姜望当然记得,在雍国的青云亭他出手保住了封氏最后的血脉,使那什么平衡之血未能彻底圆满,并且夺走了青云亭,练成平步青云仙术,因此得罪了人魔。 削肉、万恶那两个天真之恶,揭面人魔那残忍之恶,不知怎么成了恨心人魔的方鹤翎,还有只出现在那几个人魔口中的、那个神秘莫测的卦师…… 姜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对他们深怀警惕。十分关注人魔的相关消息,以免什么时候被找上门来措手不及。但后来在齐国步步高升,对那些人魔也就不是那么忌惮了。 人魔再恶再强,在齐国的体量之前,终是蝼蚁一般。 如今余北斗提及算命人魔,由此补完了青羊镇那枚护身符毁坏的经过。原来人魔从未放下这段“恩怨”,时隔这么久之后出手的,是“一命一算”的卦师! 姜望当然是相信的。 他咬了咬牙,正要转身。 余北斗的声音又追道:“我再给你加十颗元石!” 姜望可以发誓,他真不是为了元石。 他已经准备同意了,余北斗才加的价! 当然,加也就加了…… 姜望一声不吭地按剑回身,沿着鲜血溪流往前飞,绕行数十丈,终于看到了峭壁上的一个幽深山洞。 经历了清江水底和兀魇都山脉的上古魔窟,姜望现在看到山洞就有些发憷。毕竟两入魔窟,都是险死还生。 好在这座山洞是看得到一些光亮的,与上古魔窟并不相同。 那枚齐刀钱率先飞了进去,姜望观望了片刻,也跟着飞入。 鲜血之溪,汩汩而流,源头亦在山洞中。 这应该是一座天然生成的山洞,看不到任何人为痕迹——除了这血溪。 洞窟之中,幽暗非常。 姜望握剑的左手相当舒展,斗篷却是已经收了起来,如意仙衣亦恢复了青衫之状。 他每一步都踩在地面上,用心观察这洞窟里的一切。 此窟前窄而后阔,碍于视角,看不见里间的情况。 “这边来!”余北斗的声音在左边响起。 姜望不吭声地跟着那枚刀钱走,往左一拐,便看到了余北斗。 此时的余北斗,银发灿灿,清癯的脸上,皱痕都泛着玉光,乍看起来真是仙风道骨!哪有半点街头讹人的样子? 其人盘膝悬坐在半空中,左手掐诀于膝前,右手并成剑指,指向下方—— 地上呈大字型躺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白面无须的锦衣老者。 双手双脚,都有一道玉环禁锢,玉环的另一头,深入地面。 锦衣老者一动不动,喉咙却是给割开了,鲜血不断流淌…… 这人竟然就是外间那鲜血溪流的源头! 以喉为水眼,涌动的是血流。 “没有三五百年,他的血流不完。”余北斗亦是一动不动,只有声音响起,为姜望做着解释。 看来他正在压制这锦衣老者,如此才能不断“放血”。 只是……这鲜血流出洞窟外,都腐蚀地面形成一条小溪了!还得三五百年,血才能流光,这得有多少血?这得是什么级别的强者? 背后又是什么顶级势力? 余北斗有什么敌人来着? 感觉哪边都得罪不起…… 姜望顿了顿,迟疑着道:“那我三五百年后,再来看您?” “呵呵。”余北斗眼睛都不动一下,但语气很生动:“小友真会开玩笑。” 姜望刚想说,我并没有开玩笑。 余北斗已继续道:“此乃血魔,若然得脱,必然遗祸天下。他能成长到如今地步,血祭之人已难以计数。我在容国发现他之后,一路追杀至此,才算镇住。他的魔心已被我定死,他的四肢被我连接地脉锁住。但还有一团命血逃亡峡谷深处,随时会来援救本体。此地荒无人烟,难求外力。我最后一个发生联系的就是你……只好将你请来。” 原来那玉环竟直接连接了地脉,真是玄奇手段。 “我能做点什么?”姜望问道。 “在这里为我护法,这是一个长时间的选择。”余北斗道:“或者去追杀那团命血,将其碾灭。” “我能打得过它吗?”姜望很直接地问。 “那团命血的力量不会超过内府层次,如果你的黄河魁首没有水分,应该没问题。” 一听只有内府层次,姜望的自信霎时回归:“到哪里去找它?” “跟着你的刀钱走就是,但你最好快点。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会觉醒更多的战斗本能,以适应脱离本体后的状态……也就是说,它具备成长性。这也是血魔冒险分出它,寄望于它能来救援的原因所在。” “觉醒?”姜望皱眉。 “是的。”余北斗淡声道:“血魔的源头,比你想象得更可怕。” 姜望想起了在上古魔窟里的那一支魔枪,明明是那么微弱的魔气所聚,但一枪袭来,他就险些命丧当场。 不由得收起了嚣张气焰。 审慎地问道:“它分化出来多久了?” “没多久。”余北斗道。 姜望潇洒转身:“宜将剩勇追穷寇,某家去去就来!”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念放不下 卦师边说,边向余北斗走近。 “唉等等!”余北斗道。 “师叔还有事?”卦师停下脚步,轻声问道。 倒不是他愿意给对方太多时间,而是他清楚,血魔和余北斗此刻的状态持续越久,两者之间的纠缠就越深,余北斗也越无法腾出手来。 虽然此刻已是胜券在握,但不妨再等一等,等更多一分把握。 对方毕竟是余北斗,有莫测之威。云九小说 哪怕他深知血魔源头的恐怖,知晓表明稳坐不动的余北斗,正和血魔殊死纠缠。他也不敢笃定,余北斗真个就没有后手了。 “卦演半世”,岂是那么简单? 愈是此时,愈不能贸然冲上去。 “你想知道,你问师叔就行了嘛。何必那么血腥呢?”余北斗虽然盯着地上的刘淮,但也笑了起来:“大义就长你师叔这样,颜色嘛,是红色。” “是吗?”卦师笑了笑:“我不信。师叔惯来会骗人,我定要亲眼看见才行!” “不要跟师叔抬杠。”余北斗道:“实话告诉你吧,师叔还有一个帮手在这里。你且细看这血魔,是不是还缺了一份命血?师叔的帮手已去碾灭它了,很快就会回来。你还是先走吧,师叔这位帮手的脾气不是很好,到时候若要杀你,师叔也拦不住!听师叔一句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卦师一脸惊讶:“没听说姜望的脾气这么不好啊?” “什么姜望?”余北斗勉强道:“师侄这种时候还开玩笑,难道是想让师叔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 卦师诧声道:“我亲眼看着他进的断魂峡,难道是看错了不成?” “你可能是眼花了。”余北斗的语气很认真。 卦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找他找了很久,的确存在这个可能。师叔讲得有道理!” 他如此配合,余北斗却先聊不下去了,长叹一口气:“没想到你居然设局害师叔!简直是数典忘祖!” 卦师的语气也很遗憾:“没想到你居然在这种时候还骗师侄!真真是为老不尊!” 余北斗又叹道:“看来今日我死期至矣!” “人固有一死……”卦师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师叔算得还是这么准!” 第一百三十四章剑挑人魔 姜望一手提剑,一手提着袈裟包裹,径往乱石谷飞。 心中还在回味刚才那命血化身几近于道的刀术,越琢磨越觉玄妙,直恨不得再演一场。漫长的断魂峡,只有他和刀钱同行,倒也不觉寂寞。 他早已习惯了独自行走。 正沉浸间,忽见得前方那枚刀钱回转。很是焦急地忽上忽下,似在提醒着什么,又飞到旁边的峭壁,大约是要刻字…… 但是已不必了。 姜望已经看到,在前方的峡谷口,乱石谷的入口之前,立着一个身长八尺有余的大汉。裸露着上身,肌肉如岩石一般,给人一种格外强硬的感觉。 他双手拄着一柄圆锥状的重剑,因为通体浑圆似铁棍,只在尽处有一段尖锐,所以说是锥子也未尝不可。 但它又分明有剑格、有剑柄。 总之是这样奇怪的一柄剑,这样肌肉分明的一个人。 然而姜望的注意力,却更多的在空中。 更准确地说,是悬靠在峭壁左侧的、一个戴着无面面具、身段婀娜的女人。 曾在雍国青云亭所见过的揭面人魔! 她既然在这里,那么这肌肉壮汉,想来也是人魔之一了。 在这断魂峡,遭遇两位人魔拦路。 真是狭路相逢! “咳!”这看起来就很粗犷的肌肉壮汉,开口竟然很有礼貌:“我想说,你能不能多关注一下我?因为接下来主要是我和你之间的战斗。你只顾盯着揭面,会让我很没有面子。” “是吗?”姜望随手将裹着命血的袈裟放进储物匣:“你确定接下来是单对单?” “呃。”肌肉壮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个要看情况。毕竟我们来了两个人,来都来了。” 姜望仍然看着名为燕子的揭面人魔,身体更舒展,眼神更宁定。 “讨厌!小小年纪不正经!”半空中的燕子娇声道:“你往哪里看呢!” “要害。”姜望简单地回道。 燕子嘻嘻嘻地笑了起来,那丰满的身体也跟着地动山摇。 “你指的是哪个要害?”她魅声问。 同时面对两位人魔,这让姜望刚刚平息的战意,再一次沸腾起来。但他的声音反而更平静了,只道:“会让你死的要害。” “真是个鲁男子。不解风情呢。”燕子不以为忤,声音娇娆道:“等会姐姐好好教教你。” 第十二章常怀怖惧 骤听得冯顾的死讯,饶是姜望已算得饱经风浪,一时也震撼难言。 就连院中本来还在漫不经心喝粥的重玄胜,都抬眼看了过来。 冯顾可是长生宫总管太监,怎么说死就死了? 抛开其修为不说,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死得这样轻易。尤其是,还死在长生宫主丧礼刚刚结束的这样一个敏感时间…… 那当世真人的血雨,可还在法场上落下未久! 在院门口愣了一愣,姜望才问道:“怎么死的?” 郑商鸣道:“三尺白绫绕颈,吊死在灵堂。” “总不会是自杀吧?”姜望道。 “说不清。”郑商鸣谨慎地道:“需要仔细调查之后,才能得出结果。” “死亡时间在子时,刚好是长生宫主丧礼完全结束的时候,长生宫里宾客散尽。”林有邪在一旁补充案情:“冯顾的尸体被吊在灵堂中,除了脖颈勒痕之外,暂时没有发现任何伤痕。身体里没有找到异种道元入侵的痕迹,神魂也很接近自然消散的表现。初步看起来,很符合悬梁自尽的表象。” 姜望沉默了半晌,才道:“这也太荒谬了。” 一个能够让他感受到威胁的强者,竟会被三尺白绫勒死,这本身就是一件颠覆了逻辑的事情。 “为什么找姜望呢?”重玄胜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问题直指核心:“北衙名捕如云,总不至于缺人手。而姜望现在正是修行的紧要关头……身为大齐第一天骄,修行才是要务。” 姜望亦是投去询问的眼神。 经历过波澜叠起的黄以行案后,他现在对于点名办案这种事情,很有些警觉。 虽不至于说“十年怕井绳”,也少不了三五个月的心有余悸。 林有邪看了重玄胜一眼,淡声道:“重玄公子,事关案情,您不方便旁听,还请见谅。” 重玄胜岂是这么容易就被噎住的人,但迎着郑商鸣歉意的眼神,也只能“哼”了一声:“这是我的院子!” 三位青牌果断往姜望住的院子转移,很是有些青牌之间的默契和素养。 重玄胜不屑地撇了撇嘴,背着手往回走:“案子嘛,没破几个。架子嘛,比脸都大!爷还不稀罕听!十四,你说是不是?” 十四并不说话,只轻轻将他嘴角的粥粒擦去。 …… …… 进了姜望的院中,郑商鸣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封信是冯顾死后,一个刷马的小太监交出来的,这个小太监我们已经调查过,很干净,没什么问题……姜兄,为什么找你,你一看便知。” 姜望接过这封表面干干净净的信,取出里间的信纸,展开便看到几列相当端正的字—— “近日心绪颇不宁,常怀怖惧,故留此书。 我若身死,必为凶杀。 环顾身周,无人不疑。遍览北衙,唯信姜青羊。 老朽微命,死不足惜,盖棺也便盖棺了。若天恩垂怜,愿为长生宫里这老奴缉凶……唯姜青羊监督全程,九泉之下,方能无虑。” 落款是……“冯顾绝笔。” 这是一封遗书! 冯顾早已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 谁会杀他? 又什么杀他? 姜无弃死后,天子下令仍保留长生宫。冯顾作为这座宫殿实际上的代掌者,要身份有身份,要实力有实力,仅姜无弃的遗泽,就足以让他安宁过活。又为什么会保护不了自己? 读罢此信,姜望心情难言。 他想起当日离开长生宫的时候,在那座照壁前,冯顾意味深长地说了一番话。本打算等丧礼结束后,再抽空去长生宫拜访一下,问问个中隐情。 没想到姜无弃的丧礼才结束,冯顾就没了…… “此案已入天子之耳。”郑商鸣用相当正式的语气说道:“依照冯顾的遗书,北衙特请姜捕头为此案监督,以保证这起案件能够在干净的情况下得到推进。” 当日冯顾在灵堂开口相帮,这份人情未敢或忘。 全其遗愿,使他死后无虑,本也是清理中的事情。 姜望心中已是答应了,但还是先问道:“我可以拒绝吗?” “拒绝与否,是你的自由。”郑商鸣说道:“我们是奉命请你来监督办理此案,不是命令你加入案件。” 姜望又问:“此案是郑兄负责?” 郑商鸣道:“我与林副使共同调查此案。” “以谁为主?”姜望问。 “暂时是我。”郑商鸣道。 也就是说,以他们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这案子不排除进一步扩大的可能。 “我必须全程跟着么?”姜望问。 他有些担心这案子持续时间太久,会压缩他修行的时间。 第十三章唯死而已 “这碗药的成分很复杂,仅靠嗅觉分析不出来太多。”林有邪将这碗药汤收进储物匣:“我带回去再做更具体的研究。” 对于林有邪的判断,姜望自然是相信的。 他很难忘记林有邪默默捣药的样子,那种平静忍受痛苦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竟与姜无弃是有些相似的。林有邪能自己制药压制惊惧症,当然是对药物一道有很深的研究。 郑商鸣好像也并不意外,默许林有邪收起这碗药汤,什么意见也不发表。只用谨慎的目光,梭巡着这间书房。 姜望就站在门口的位置,身后是很难称得上灿烂的天光,身前是两位各自忙碌的青牌捕头。 书房是沉默的,但也有独特的语言,在描述一位天之骄子的活动轨迹。 每一个到访的人,都试图找到那种特殊的语言,与这座书房交流。 包括姜望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两位青牌身上,却是散开的。一瞬间想了很多。 自那日在这里拿了一幅字和一本书回去后,中间还经历了姜无弃的三天丧礼。 这间书房,真的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好像中间的这么多天时间,再也没有人走进来过。 他不由得想…… 冯顾是单纯地哀悼姜无弃,不想动他生前的布置,还是想要留下一点什么? 如果这间书房里能够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信息。 是姜无弃留下的,还是冯顾留下的呢? “冯顾是自杀的。” 耳边忽然传来林有邪的传音,让姜望愣了一下。 他不清楚林有邪为什么要特意避开郑商鸣,悄悄传音交流,但仍然被这句话里的信息所惊住,忍不住看了过去。 “自然一点。”耳中林有邪的声音道。 姜望于是又自然地看了郑商鸣一眼,履行自己“监督”的职责。 不太明白,为什么相对于根正苗红的郑商鸣,林有邪好像更信任自己。但是对于林有邪的分析,姜望是很相信的。其人的能力和责任感,都非常直观。 “何以见得?”姜望传音回问。 林有邪的声音继续道:“尽管他刻意误导,想让人以为他的自杀,是一种凶手对现场的完美布置。他也的确做得很好。但骗人容易,骗己难。他的尸体告诉我,他的确是自杀。” 姜望又想起林有邪那句“名言”——“尸体是由线索组成”。 完全剥离尸体背后的复杂关系,只从尸体本身要答案。 想必她已研究过冯顾的尸体不止一次,因而才能如此笃定。 姜望正要说话,耳中又传来另一个声音—— “家父即将神临。” 郑商鸣的声音。 此时这位北衙都尉的公子,正站在书案对面的巨大书架前,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就如林有邪也在仔细检查姜无弃的座椅一样。 很难相信他也在悄悄跟姜望传音说话。 区区三个人,竟开辟了两个私下聊天的“战场”。 很明显郑商鸣和林有邪虽然相处和睦,但算不得一路人。 郑商鸣是郑世唯一的儿子,理所当然也是天子嫡系。他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的是天子,当然,也有他郑家在巡检府的利益。 林有邪呢? 代表的是已经没落的四大青牌世家,还是她自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望先传音问林有邪,再传音给郑商鸣:“恭喜。” 虽然这种祝贺的话搞得鬼鬼祟祟的有些奇怪,但面对郑商鸣骤然开启的话题,也实在没有别的话好接。 尤其是林有邪此刻表述的内容正精彩,他便敷衍一下郑商鸣了事。 林有邪的声音继续在耳中响起:“冯顾很清楚北衙的办案能力,知道很难有不留痕迹的伪装,而且他死之后,再无法控制任何人。所以他索性放弃在自己的尸体上做手脚,就那么简简单单地上吊自杀了。只用一封意有所指的遗书,便制造了完美的凶杀假象。至于他的目的……他的死,最终会引导人们怀疑什么,他的目的就是什么。他是想用他的死,让北衙追查到其它的事情。” 郑商鸣几乎同时传音过来,他倒是开门见山:“北衙都尉的位置,姜兄有兴趣么?你现在的修为刚好合适,若是你想坐这个位置,我们会全力支持你。” 第十四章德福不报 “这份认可难能可贵。”姜望传音回道:“但我不确定我能帮到你。” 林有邪的信任很沉重,但姜望一路走到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满脑子天真幻想、无条件相信董阿会救枫林城的少年。 仍然会践行信义,仍然不会吝啬能力范围内的良善,但也不会忽略现实的问题。 出身四大青牌世家的林况和乌列,作为青牌体系曾经最耀眼的人物,人称“南乌北林”,合称青牌双骄,是四大青牌世家辉煌时代重启的希望。 林况接手的大案要案不计其数,每案必破。至今北衙里的许多办案手段,都是他留下来的创举。 但他的灿烂,在接手调查雷贵妃遇刺案后,戛然而止。 林况身死,乌列辞官。 一夜之间,风流云散。 只有一个三岁的林有邪,因为骤然目睹生父尸体,而一生畏惧尸体。 林乌厉程四大青牌世家,程家早已绝嗣,林乌只剩余荫。 前几天厉有疚受剐刑而死,意味着四大青牌世家名实皆消,已经不复存在! 如今林有邪想要抓住冯顾有可能留下的线索,重启雷贵妃遇刺案,姜望并不看好。 他不是不看好林有邪的办案能力,而是此等牵涉甚广的大案,非得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推动,林有邪甚至于她身后的乌列,都不具备这种推动力…… 从这个角度来看,冯顾为什么选择自杀在此刻,在姜无弃丧礼刚刚结束的时候? 一来完成了姜无弃的身后事,再无牵挂。二来……无非是想借由天子对姜无弃的感情,在天子之哀恸尚未散去的时刻,以长生宫总管太监的身份死去。 希求天子动雷霆之怒,推动此案调查。 然后顺势暴露出雷贵妃遇刺案的线索,让案件升级。 甚至于将那柄解剖小刀放到林有邪门前的人,也绝对跟冯顾有关——为了找到林况之死的真相,林有邪一定会竭尽全力。 冯顾的设计,几乎是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但问题在于……天子的态度,究竟如何? 从表面上来看,天子让北衙单独负责长生宫此案,还照顾冯顾的遗愿,让姜望监督案件进展,无疑是下了力气在推动的。 郑商鸣、林有邪、姜望组成的查案阵容,也相当强大。 但要从冯顾悬梁案,上溯至多年前的雷贵妃遇刺案,坦白说,缺了点分量。 除非郑商鸣换成郑世,林有邪换成乌列,才有资格说追查这种级别的案件。 因而天子的态度,其实仍是不明朗的。 或许天子也在等什么…… 同时结合了林有邪和郑商鸣的信息,姜望才可以说把这件事情理出了一些头绪。 此事的关键,仍在天子! 在看到线索之后,天子有意重启旧案吗? 眼前的两位青牌,显然态度立场并不一致。郑商鸣如果先找到线索,一定会静待天子意志。林有邪若先找到线索,则必定会一路查到最后,以求真相大白于天下。 姜望同情林有邪的遭遇,也理解她寻求真相的心情,但无法贸然承诺他未必能做到的事情。 轻诺者信必寡。 “不需要你做太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林有邪的声音说道。 很显然她笃信自己能在郑商鸣之前找到那个线索,因为相较于还在怀疑阶段的郑商鸣,她已经确定了冯顾的死亡是自杀,领先一大步。 唯一需要顾虑的,是以监督之名一直盯着他们的姜望。 想在姜望的眼皮底下做点什么小动作,她和郑商鸣都很难办到。所以她才需要私下跟姜望沟通。 姜望不再说话。 对于姜无弃书房的搜查,并没有很快得出一个结果。 应该说林有邪和冯顾的目标是一致的,一个是为死去的父亲,一个是为死去的恩主。一个以死成案,一个不顾一切参与其间,他们都要追求已经尘封在历史里的真相…… 姜望并不愿意做那个拦路的人。 报恩报仇都是天经地义,谁能横加指责呢? 但如果真发现了林有邪藏匿线索的行为,他也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选择。 郑商鸣的友谊难道就可以直接忽略吗?郑家父子如此坦诚地给出北衙都尉的位置,他难道可以完全无视? 也许不该接这个监督的差事的,谁能想到会有如此为难的局面? 但现在直接退出的话,又难免叫人生疑。另外来人监督,必然会对林有邪的计划造成事实上的打击。 姜望想得烦躁,索性就站在书房门口的位置,放空神游,分心修行。 他不想做选择了,不如听天由命,且看林有邪和郑商鸣,谁的运气更好。 龙虎已经完成,也是时候多分配一些精力在星光圣楼上。毕竟一切神通术法,都要以修为来做基础。 神魂一动,已与遥远星穹的星光圣楼建立起了联系。 并非是神魂的力量已经足够跨越宇宙,这种联系更多是基于星光圣楼本身的玄妙。 茫茫星穹里,悬立一座青色的七层宝塔,气息古老凝实。有飞檐挂角,如画雕栏。 一缕神魂降临其间,显化身形。 当时直接在玉衡星辰旁边立起星楼,倒是跳过了搭建星光圣楼最繁琐最危险的步骤。不必冒着神魂迷失宇宙的风险建立锚点,也不用一点一点汇聚星光之力,搭建星楼——毕竟都让观衍前辈一巴掌捏完了。 如今这座星光圣楼确实还在玉衡星辰星穹概念的内围,不过观衍前辈所占据的那颗玉衡星“本体”,已不知去往何处了。 玉衡已有主,再有如龙神那样的野心之辈,却是没那么容易捕获位置的。 姜望没有动念去联系观衍前辈,想来前辈现在和小烦婆婆在一起,也并不想被打扰。 在玉衡星辰所笼罩的星穹范围里,姜望的星楼并非唯一,也不可能独占此域。但这座星楼一定是在最核心的位置,在东域的齐国,齐国的临淄。 坐拥得天独厚的优势,垂落的星光几如流瀑,辉耀非常。 姜望已经非常熟悉神魂显化的状态了。 现在的神魂显化之身,若直接出现在茫茫宇宙间,只怕顷刻就是碎灭的下场。在星楼之中则不然。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立于遥远星穹的星光圣楼,就是一座身外的“通天宫”。 就像五座内府也可以视为五座“通天宫”一般,在修行之中拓展更多可能,给修行者更多选择。 藏星海中星光璀璨。 姜望定下心来,在星楼之中盘坐。以神魂显化之身,借助星楼的玄奇,静心感受自身和宇宙的联系。藏星海亦是宇宙海,星光圣楼亦是自身。 人身对应宇宙,于是有万般可能。 在静修之中,体会这座星光圣楼在茫茫宇宙中的独特性,主动聚拢玉衡星光,进一步雕琢圣楼本身,让它更独特、更自我、更真实…… 这本身也是进一步认识自己的过程。 洞察自身,然后探索宇宙。以宇宙为镜,再反察自身。对自己的认识,和对宇宙的认识,都没有尽头。 修行或许永远没有尽头,但总有人穷尽一切努力,只为走得更远。 一应功课完成后,姜望起身在星光圣楼中转悠了一阵,还特意去底层看了看。 森海龙神被镇压在这座星楼底部,在观衍前辈布下的法阵作用下,源源不断为这座星楼提供着力量。所以尽管姜望这段时间分心在龙虎之上,星楼本身的进度也并不慢,如今是愈发凝实稳固了。 这座星楼的底部,显化成气息古老的石质地面,像是一块完整的巨大石板。 粗粝、古老,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姜望在调整它的时候,有意参考了观河台以及太虚幻境里的论剑台。 随着心念微动,这石板渐渐变得透明,于是可以清楚看到,脚下是一座四面都封死的石牢,复杂的阵纹连接,有坚不可摧的感觉。 一条墨金色的神龙,正蜷在地上,似是睡去了。 森海龙神最早是金色龙躯,后来借燕枭复生,执森海源界之暗面,变成了墨色。在被观衍从姜望身体里抓出来,又封入此牢后,就变成了墨金色…… 很有些光暗交错、善恶混淆的味道。 祂的龙爪,龙颈,都被巨大的锁环禁锢着。灰白色的锁链,一头连着锁环,一头连着四面墙壁,在困锁龙躯的同时,也汲取着祂的力量,不让祂有反抗的可能。 整座星光圣楼,都在姜望的掌控之中。 此时脚下石板的这种透明,是单向的。 从上可以看到下,从下看不到上。 姜望默默地看了一阵,确定对方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便准备离开。 “唉。” 石牢里这条墨金色的龙忽然叹了一声。 它应该是感受到了这座星光圣楼本身的变化,知道姜望的神魂已经临楼,故意闹出点动静,来吸引注意。 姜望一声不吭,静静看祂表演。 “远古秘辛还有谁知?百族大战,天塌九次,龙族为这个世界付出了多少?天地总是无情,世人最是善忘。可伪饰的传说薄如白纸,虚假的故事只是碎梦。忘却历史的,终将被历史遗忘!” 龙神的声音低沉,像是陷在了伟大的回忆中:“当年吾皇战烈山,救世于将崩。断九曲之河,碎崤山七宝,问于南天,啸在虞渊……” 说到这里,祂又重重叹了一声。这声叹息颇有些顾影自怜的味道,又意蕴深长。好像有许多的故事,等待分说。有无穷的隐秘,要与人分享。 龙的隐秘,龙的历史,龙的宝藏…… 没人会对此无动于衷。 然而姜望沉默。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森海龙神忽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凉:“昔者龙族开拓沧海,水族追随者尚有过半。吾经营森海源界千年,到头来无一从之……圣邪无辨,德福不报,悠悠寰宇,殊为可笑!” 姜望一言不发,直接离开。 地牢中龙神还在继续:“想吾堂堂真龙,掌握神术万千,上知……” 猛然察觉到圣楼气息的变化,也顾不得再装模作样了,赶紧跳起来:“欸,别走啊!小兄弟!” 但星楼主人的气息已经消失了,这座星楼又重新回复在宇宙中的孤独常态。 “该死!”龙神眸露狞色,立时腾跃而起, 啪! 束缚祂的锁链一紧,雷光如鞭,绕身怒笞! 在炸开又散去的光焰中,整个墨金色的龙躯重重砸落地面,摔得七荤八素。皮开肉绽的祂,只能恨恨喘息。 “蝼蚁……可恨!” 生而具有伟力,在无数岁月里高高在上的祂。一朝成囚,也只能一逞口舌之恨。 祂的愤怒和屈辱,只能回荡在囚室中。 姜望不听的话,就无人听闻…… 而对姜望来说。 一位真龙自然价值无穷,且不说祂对于第一星楼的力量贡献,仅祂身为真龙的眼界和经历,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只是这笔“财富”没有那么容易到手。 这种布局千年谋夺玉衡的存在,姜望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智慧压制对方。 相反,若是被贪欲蒙蔽眼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入了对方的局。 所以在熬足了脾性之前,他不打算跟这问森海龙神有什么交流——在观衍前辈的手段压制下,这位森海龙神无法修行,不能反抗……最不济就是等第一星楼将祂吸成龙尸。 在他和森海龙神之间,时间是他的朋友,越往后,龙神越能认清现实。 姜望有足够的耐心。 牧国人有熬鹰之说,想来熬龙也未必不成。 结束了星光圣楼的修行课业,那种陷于两难的隐隐烦躁感,已经消去了。 郑商鸣和林有邪还在细细翻找着信息,在姜无弃的书架上寻章摘句,偶尔两人也交流几句分析,都是些不尽不实的话语。 姜望只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便准备继续修习道术。 龙虎虽已初成,焰花焚城却还差了一些呢。 虽有左光烈留下来的详解在,毕竟之前分配的精力不够多。 像这种对道术的掌控,最能体现时间的耗用。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两日不练道术知道,三日不练对手知道。 但也许是刚刚见过了龙神的关系,姜望在这个时候忽然想到了红妆镜。 由此想到了在长生宫的第三个选择—— 如果他能够先一步找到那线索呢? 是不是就能在信息更全面的情况下,做出相对更正确的选择? 在洞彻前因后果之后,再决定把线索交给谁,是不是更好? 姜望现在想到红妆镜,并不在于它和龙族有可能存在的关系,而在于红妆镜的映照功能。 在多次渡过神魂劫难之后,红妆镜能够覆盖的范围,已经达到五十里,且纤毫毕现、明晰非常,是完全可以覆盖长生宫的! 用它来寻找线索,肯定比肉眼更清楚,而且并不局限于这间书房中。 这也是他觉得,自己或许有机会先一步发现线索的倚仗。 在临淄使用红妆镜的探查能力,是非常愚蠢的选择,因为很容易就会冒犯到某位强者。如果被视为窥探而打上门来,那才真叫丢人现眼,名爵都未必能保得住。 但今日长生宫完全被封锁,他们三个也被授予了搜查长生宫的权利……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姜望不动声色,已经握住了红妆镜。 视野在红妆镜的帮助下,迅速向整个长生宫拓展蔓延。 红妆镜不是什么福缘之宝,而是镌刻了怨咒的器具。不通过镜中世界直接使用红妆镜探查,毫无意外都会受到负面情绪、隐约诅咒的侵扰。 但那些东西,已经不会再影响到如今的姜望分毫。 比起在海外第一次感受到红妆镜诅咒力量的时候,今日之姜望,已经强横不知凡几。 这座堂皇的宫殿,就在他的视野里铺开。 他以一种超然的视角,重新观察此刻空无一人的长生宫。 像是再一次拜访姜无弃。 第十七章触手可及 重玄胜在那里一惊一乍。 姜望险些腿一滑,一脚踩进池子里去。 以他的修为,断不至于这般不能自控,实在是重玄胜的脑子,转得太快了一些! 他这边只是开了个头,聊了聊北衙都尉的事情,甚至于这事还没聊完,那边重玄胜就差不多把整个长生宫事件的原貌拼凑出来了。 这显得他在长生宫里费劲巴拉地那阵思考,相当呆滞。 他可是左套一句话,右沟通一个情报,双线传音,才捋出个一二三四来…… “叫你猜对了。”姜望半点惊讶也不表现出来,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很平静地说道:“林有邪判断冯顾的死属于自杀。她认为冯顾之所以选择自杀,是为了引出雷贵妃案。” “自杀?”重玄胜凝神想了想:“这就说得通了……” ……说得通什么? “你是指哪一点?”姜望冷静地与他分析。 “什么人才会蠢到事隔这么多年再来灭口?什么人会蠢到在这个时候挑衅天子?”重玄胜道:“这些问题我想了很久!” “要是冯顾这么多年一直在暗中调查,刚好现在才发现当年那件案子的线索呢?”姜望有点不服气。 “冯顾刚好死在丧礼结束后的那个时间,就是说明一切不是巧合。这么准确的时间点,足以证明他的死亡,一定是早有预谋的,而非临时起意。”重玄胜瞥了姜望一眼:“无论自杀还是他杀,既然是早有预谋,又怎么可能是‘才发现’?” 姜望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重玄胜没有理他的废话,有些懊恼地道:“看到郑商鸣和林有邪同时出现,我就应该想到的。一个冯顾的死,哪怕真是凶杀,又怎么会是这两个人来查……不该让你去!” “怎么不能是这两个人?”姜望习惯性抬杠。 重玄胜愤愤地咬了一口果子:“一个求表忠心的,一个要找真相的,怎么看都不该掺和这种案子。除非这个案子刚好可以同时满足他们……我也真是跟臭棋篓子下棋下久了,连这点敏感都没了!” “什么臭棋篓子?”现在的姜望很敏感。 “总不是马脸王、哼哼……之徒。”重玄胜吃着果子含糊了过去,转问道:“来一颗?” “不了。”姜望没有什么吃东西的心思,在池边走了走:“哦对了,在冯顾死前,林有邪还收到一把解剖小刀,是林况当年用过的。所以她才会想办法参与到这件案子里来。” 重玄胜手上拿着那颗咬了大半的果子,顿了一下:“原来如此!” 姜望:? 怎么个原来如此? 什么啊你就原来如此了! 最后他只高深莫测地问道:“哦?” 《列国千娇传》有载,齐武帝每逢后宫争宠、美人逼宫之类的复杂局面时,在没有搞清状况之前,都是先反问一声……“哦?” 如此显得自己从容不迫,问心无愧。又在无形中反客为主,掌控了局势,还能不动声色地套取对方情报,摸清楚实际情况…… 实乃妙招! 重玄胜倒是没有想太多,随口道:“我本来觉得冯顾精神可嘉,智慧可怜,考虑到你的心情没有直说。现在想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 “哦?”姜望再问。 重玄胜早就被姜望培养出了耐心,认真解释道:“雷贵妃遇刺案,当年悬而未决,是有历史原因的。” 姜望点了点头,矜持地示意他继续讲。 重玄胜道:“元凤三十八年,楼兰公在明地起兵,天子亲征而讨,一战平之……此战虽平,余波十年未止。雷贵妃遇刺案发生在这个时期,又有名捕林况死于此案,闹得满城风雨……天子不得不以局势稳定为要,默许此案无限期搁置。” “楼兰公?” 姜望是真有些好奇了,齐国朝野未有一公爵,这楼兰公的名号,也是未曾听闻过。 “因为一些历史原因,我大齐无世袭之公爵。在元凤三十八年,公爵也只有楼兰公一人而已。楼兰公早年与陛下一起南征北战,拔城灭国,战功彪炳。声望并不输于现在的军神。他的名号已成禁忌,你自是不知……先不说他。” 重玄胜道:“总之雷贵妃遇刺案在当年没有结果,不是真的查不出结果来。而是因为政治原因搁置。我想冯顾选择在这个时候追索旧案,也是看到了天子直接剐了阎途的果决。大齐现在,是有资格承受一些动荡的。” 姜望眉头紧皱:“追查雷贵妃遇刺案,会让国家动荡?” “至少在元凤三十八年会。现在嘛……”重玄胜道:“我想除非军神是那个行凶者,不然谁也无法动摇天子威权。” 姜望沉默了片刻,说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天子知道刺死雷贵妃的凶手是谁?” “谁知道呢?天子之心难测。”重玄胜缓声道:“不过不管当年的天子知不知道,既然这么多年都没有结果,那么现在的天子肯定是不知道的。至于现在的天子会不会知道……就要看你们会不会做官了。” 重玄胜这话说得有些拗口。 姜望只道—— “哦?” 重玄胜已经彻底理清了思路,两口解决掉手里的果子,语气轻松地道:“先查,查出当年的真相来。如果这个真相天子应该知道,就公呈政事堂。如果这个真相天子不应该知道,就私呈天子。” 他笑了笑:“郑世果然眼光毒辣!郑商鸣说得没错。把握住这个机会,你就是北衙都尉!” “如果查不出来呢?”姜望问。 “怎么会查不出来?”重玄胜道:“只要你答应郑世父子的条件,他们就会想办法把真相给你。甚至于……不止是他们。很多人都想把真相给你。” “如何判断这个真相天子应不应该知道呢?”姜望又问。 “这还不简单么?你只要……”重玄胜想了想,大概还是觉得不稳妥,改口道:“算了,你到时候直接问我就行,郑世父子也会帮你参考。” 姜望沉默了片刻,咧嘴笑了:“所有的一切都送到我手边了啊,我只要伸手就可以。” “是啊,伸手就可以。”重玄胜意味深长地道:“但只是因为你有这样的价值,你才有伸手的机会。因为你在星月原大放异彩,你在全天下声名远播,因为你拼过那么多次命,努力了那么久……荣华富贵,你现在才可以触手能即。” 他的语气认真:“这是你应得的,姜望。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机会…… 姜望默默看着池面。 有微风过,吹皱一池水。 第十八章此间长乐也 “你总是很会劝人的。”姜望看着池水微微漾开的涟漪,问道:“北衙都尉有那么好么?” “想什么呢?”重玄胜大手一扬,语气夸张:“这是你在现阶段能触摸到的最具实权的位置,也是通往齐国真正权力中心的门户。今日你若能成为北衙都尉,他日神临,就可以直接进九卒任正将,我们把你送进秋杀军,下一步就是兵事堂!甚至于执掌三部之一也不是不行,那么下一步就是政事堂!你居然在这里问我,北衙都尉有没有那么好?” “想一想吧姜望!这是天下六强,东域霸主之国。你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站上顶层,与那些绝顶的人物一起,分享这现世至高权力……这一步就从北衙都尉开始!你居然问它重不重要,问它好不好?” 看着唾沫星子横飞的重玄胜,姜望又沉默了半晌。 然后道:“哦?” 重玄胜怒目而视:“你今天学鹅叫?哦个不停!” 姜望笑了笑:“看来真的是很重要。” 重玄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知道就好!” “嗯,知道啦。”姜望摆摆手:“我先回去修炼了,记得帮我查公孙虞的事情。” “想清楚一点,控制一下自己!”重玄胜在身后喊道:“修为别提升太快,要是一不小心神临了,可当不上北衙都尉!” 姜望的背影已经消失,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 …… 作为临淄有名的风景胜地,霞山脚下建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别府。 当然不止重玄胜会挑地方。 养心宫主姜无邪,在这里亦有一套别院,通常只在“枫霞并晚”开始的那段时间来住。 世人皆知,九皇子殿下好美人、美食、美酒……食色皆享,从不会苦着自己。 身份尊贵,但向来是很少待在养心宫的,这一点与其他几个宫主都不同。 于姜无邪而言,他虽是养心宫之主,宫内大小事务一言而决。但这养心宫,毕竟也在齐皇宫范围内,有些规矩不得不守。 这就是问题所在。 相较而言,温玉水榭才是他常住的地方。 差不多全临淄人都知道。 姜望当时出海救人,都是直接到温玉水榭去找他谈条件,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姜无弃丧期未久,他这个做兄长的还泡在温玉水榭显然不合时宜。 所以这段时间就住进了霞山脚下的这处别院。 布置之精巧,格调之高雅,自是不必多说。 霞山下的所有别院里,这宅子也是数一数二。 此刻的姜无邪,正趴在一张软榻上,双眸微闭,陶然自得。长发用一根簪子斜着簪住,身上只披着一件宽松的绸织长袍。两名美貌侍女跪坐在软榻两侧,一个捏肩,一个捶腿。 玉手游山,温香戏梦。 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软榻立在极具格调的露台上,侧个身就能看到霞山美景。 四周当然有帷幔,一放下就是私密空间,一束起就天空云阔。 这露台异常宽敞,有盆花,有笼鸟。还有一只养着睡莲的大水缸,花期早过了,却仍开得灿烂。 软榻前方不远,摆着一架弦琴。 支架撑地,如美人并足。木色光润,竟有玉泽。 弦琴之后,又是一美人。 身量纤柔合度,气质飘然出尘,眉眼画也一般,正抚琴独奏。 美人美景,妙音入耳。山风拂来,好不惬意。 唯独一人身穿黑衣,半跪在地,是这幅画面上不太和谐的色彩。 他左手撑膝,右手舒展开来,贴在地面。表示一种臣服。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又描述了力量。 “你是说……”享受了许久,姜无邪才慢悠悠地开口:“冯顾的尸体,没有任何问题?” 美妙的琴声停了下来。 “我亲自去查了,确实是没有问题。”半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道:“北衙也不尽是些吃干饭的。” “怎么会……嗯……完全没有问题呢?”在美貌侍女力度恰当的按捏下,姜无邪的声音都是飘忽的:“不太应该……” “的确不太应该。”黑衣人道:“但现在再动手脚……已是晚了。” “不要动手脚。”姜无邪眉头轻皱:“为什么要动手脚?在这种时候画蛇添足,才叫蠢到没边了。我们只是需要真相……真相,明白吗?” “明白。”黑衣人道。 “祁颂,我希望你是真的明白。”姜无邪道。 名为祁颂的黑衣人,头垂得更低了:“卑下是真的明白。” “那么……”姜无邪问道:“是谁让你亲自去北衙的?” “卑下以为……不会被发现。” “你以为?”姜无邪睁开眼睛,那双阴柔的眸子里,有着不加掩饰的不满:“你以为北衙是你家的后院,你以为姜青羊是个徒具战力的匹夫……你以为你在嘲笑他们,你不知道你在被他们嘲笑!” “你知不知道?”姜无邪问道:“郑世已经查到你了,是孤拦住了他?” “孤只能告诉他,这件事是孤的授意,孤有意监督此案……好好一个隔岸观火的人,现在不得不去救火。祁颂,你以为?” “卑下知错。”祁颂道。 姜无邪看也不看他一眼,翻身起来。绸织的单薄睡袍,隐约透出他完美的肌肉线条。 但睡袍之上他的脸,却是精致且阴柔的。 捏肩捶腿的两名美貌侍女,悄悄退开,一个在他身后,一个在他右手边。 养心宫主就这样侧坐在软榻的一边,面对着霞山上的风景。 祁颂则半跪在他的左后方。 “错误谁都会犯,所以孤会原谅你一次。”姜无邪说道:“既然下了场,你就负责好好找出真相来,也看好北衙那些人。说起来,孤关心十一弟,也是应该。” “是。”祁颂恭声应下。 “但是孤不需要真相,你明白么?” “卑下明白。”祁颂想了想,又轻声问道:“殿下,找到真相之后,该交给谁?” 他看来是真的明白了。 不怕愚蠢,只怕自作聪明。 姜无邪看着远山,淡声道:“郑商鸣又一条忠犬耳,林有邪前途有限。努力帮姜青羊升升官吧,毕竟他正得宠,也只有他能把这件事闹大。” “明白。”祁颂郑重一礼,这才起身退下。 已是冬月,红枫凋零。 此时的霞山光秃秃,其实没甚么好瞧。 但姜无邪瞧得很认真。 那一张过于精致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琴声为何停了?”他忽然问。 抚琴的美人道:“殿下若不能用心听,它就不应该响起来。” “孤不够用心么?” “殿下刚才忙着压制杀机。哪有心思听琴?” 姜无邪眼中晕着笑意:“瑟瑟,太聪明可是会有大麻烦的。” 名为吴瑟的女人,用尾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拂。 咚咚咚咚咚。 轻声道:“殿下可不就是我的大麻烦么?” “你说得对!”姜无邪笑了起来,但眼睛仍然看着霞山。 人看繁景,他看残景。 “惜乎世间美景如美人,容易凋残……” 他叹罢一声,忽又道:“想耍枪了!” 于是走下软榻,随手一招。 一条红艳艳的长枪就落在手心。 他就这么倒提着艳红长枪,直接踏空而行,向着那霞山走去。 黑金色的绸织睡袍映着光, 其时满山无飞影,夕阳有余晖。 人和枪,都绝美。 …… …… 世间人,千百种。 有姜无邪这种总往宫外跑的皇子,也有姜无华这种几乎自囚在长乐宫,足不出户的太子。 除了一些必要的典礼,他都是能不出宫则不出宫。 每日莳花弄草,蒸煮煎熬,自得其乐。 曾自谓曰——“此间长乐也。” 姜无邪在枫叶零落的霞山上耍枪时,长乐宫中,太子与太子妃正在用膳。 候在旁边侍奉的,两名宫女而已,一个照顾太子,一个照顾太子妃,轻手轻脚,绝不吭声。 虽然膳厅空阔,但两人边吃边说着闲话,倒也不显冷清。 桌上菜肴不多,三荤两素一汤,都是太子亲手所做,香气扑鼻。 一名太监碎步而来,步声仓促,显然是有紧要的事情。 但行到膳厅门外,却就停住,不言不语。 长乐宫上上下下都知道,太子与太子妃用膳的时候,是不能够被打扰的。 在太子的规矩里,比吃饭更大的事情,并不多。 至少现在他要汇报的这件事情,没有太子太子妃吃饭重要。 “今天的鹿肉是不是不够嫩?”太子轻声道:“七月大的鹿没有了,选的九月大的这只。这种蕉尾鹿不好养活,要在七月和八月之间,肉质才是最好。你急着要吃,没有办法……” 第十九章天暗天明 整个临淄都在关注冯顾案,当然所有的关注都在暗地里。 尤其是当案情愈渐复杂的一面剖露开来时,人人好奇,人人避之不及。 无人会公开讨论此案,但只要是有资格知道案情进展的,无人不紧盯着。 这很有可能是姜无弃身死之后,最大的一场政治风暴! 谁能置身事外? 作为这起案件中相当核心的一员,专门督办此案侦查过程的姜望姜爵爷,在案件之外,依然也没有停下每日都有的修行课业。 晋入外楼境后,在以往固定的那些修行之外,还多了藏星海的开拓、星楼的打磨…… 只要还想往前走,就永远有事情可以做。 哪怕只以道术而论,龙虎初成,正需要多加练习来深入掌控。而焰花焚城是下一个需要掌握的超品道术。 此外在内府境刻印下的五门瞬发道术,朽木决、八音焚海、声闻仙态、五识地狱、怒火,到了外楼境,都有了一定的提升空间。 八音焚海和声闻仙态是自创的倒也还好,随着眼界的拔高,自然而然就会诞生新的想法。但朽木决、五识地狱、怒火的提升,如果想要尽快完成,显然是需要太虚幻境的演道台来帮忙。 那就需要“功”…… 太虚幻境目前得功的渠道不多,除了贡献大量功法之外,也就只有在论剑台上赚取了。 姜望在内府层次所向无敌,在外楼层次的论剑台,也几乎是予取予夺。 每日五战,至今未尝一败。 像这样下去,说不定能以一场不败的战绩,一路登顶太虚第一外楼。 之所以只打五场,是因为在修行之外,五场全神贯注的高质量战斗,就已经能提供足够的收获。 若只是简单地获取胜利,轻松横推对手,五场和五十场、五百场,对姜望来说没有区别。 那并不是修行。 姜望并不享受虐杀弱者的快感,他享受的是在每个对手身上所感受到的“独特”,是对手在战斗中所展现的灵光,是那些可以让他眼前一亮的战斗选择。 是这些东西的累积,才能够成为他的资粮,让他更加强大。 所以他往往会在战斗中压制实力,尝试许多不会在生死战斗中轻易尝试的新想法,给对手更多机会,也给自己更多机会。 不过即便如此,在四品论剑台的战斗中,持续至今,他也没有哪一次真正感受到威胁。 毕竟内府层次的他,就已经以一敌四,杀崩过四大外楼境人魔。等闲外楼层次修士,哪怕是能进太虚幻境里的精英,也很难对他构成什么威胁。 尤其现在太虚幻境扩张迅速,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修士涌入……弱者也就更多了。 当然,在基数迅速增加的情况下,活跃在太虚幻境里的强者也会越来越多。 强者终会顶峰相见。 姜望当然会是那个走向顶峰的人。 四品论剑台,每战之后,胜者能赚功两百点,败者则要失功四百。 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越到后来,太虚幻境对功的需求就越多。 有多少功可以支撑得起这样输? 从可见的趋势来分析,以后想要跟同境修者毫无顾忌的切磋,也需要尽可能贡献功法于演道台。 强者拿着功越走越远,弱者就要不断地贡献功法道术,以填补使用论剑台的耗功,在持续的战斗中维持自己的进步,向强者演变。 太虚幻境几乎所有的规则,都在明晃晃地推动道术演进、道术创新,推动功法的变革。 甚至并不在于这些道术是否强大、是否有效,那种别出机杼的新奇、能够打开思路的奇特想法,才是赢得更多“功”的要点。 反过来无数功法的汇聚,也会使演道台越来越强大。 完全可以想象,有朝一日,当太虚幻境演化到某个阶段,道术的革新会越来越快,甚至于很有可能推动修行世界的变革…… 所以天下列强都要插手其中,监督太虚幻境的运行。强如太虚派,也只能共享太虚幻境的权力。 太虚幻境之所以前期推广艰难,恰恰是因为它的潜力肉眼可见! 必然有守旧者拦路,必然有现有格局既得利益者的抵触。 太虚派如何说服列强加入其中,共同铺设太虚幻境,想来亦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故事…… 当然,还轮不到现在的姜望与闻。 每战必胜的他,目前并不需要操心论剑台的“价格”。无论多少,他总归是赢的那一方,不必付出。 太虚幻境里每日五场战斗,固定赚功一千点,远远超过福地每月的赠功。 福地四十九抱福山的赠功,只有三百四十点,在四品论剑台上输一场都不够。价值与获取难度很明显的不匹配,因而福地的意义定然不在赠功上,想来也不仅仅在于那扇通往鸿蒙空间的福地之门。 让那些强者踊跃挑战的,必然是有巨大的诱因。 而姜望只能猜测,自继承福地至如今,始终未能触及。 不过他并不焦虑。至少现在已经能够感觉到那些对手的实力层次,而不像以前那样,连自己是怎么输的都搞不明白。 他正以坚实的脚步,在向那个层次的强者靠近,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能够站到那里。 哪怕现在直接将他所有的福地层次都打落,打得失去福地,他也不会气馁…… 因为他知道,他会赢回来。 认认真真地战斗了五场,仔细复盘过后,姜望正要退出太虚幻境,忽见得水蓝色的纸鹤蹁跹而来。 伸手接住,展开。 是左光殊的信。 这些天他也没少跟左光殊聊天,不过这孩子最近有些奇怪,总是东拉西扯的,一会聊这,一会聊那的,让人接得费劲。 姜望自己倒是始终如一,不是问左光殊的修行,就是问焰花焚城的细节,问左光烈以前是如何表现此术…… 今天的这封信,仍然有些莫名其妙—— “齐国的金羽凤仙花开了吗?” 姜望回信道:“我只知道凤仙郡。” “听说很漂亮。” “是吗?我没见过。” 过得一会,左光殊的信飞了过来,再次莫名其妙—— “那个,独孤兄近日安否?” 姜望回曰:“我好得很。” 左光殊大约是确实没什么好扯的了,拧拧巴巴地又回信道:“景牧双方都大举增兵牧盛前线,一场大战已不可避免,天下动荡之时,请独孤兄保重自己。我在楚国也很好,修行进步很快……对了,山海境你还来不来了?” 姜望想了想,回信道:“人在齐国,诸事缠身。” 很快纸鹤又回来—— “无所谓,你爱来不来。” 姜望再回信过去,已是石沉大海,久久不见回复。 可能是修行去了吧,这孩子向来很努力。 心性成熟如姜爵爷,当然不会跟小朋友计较,摇摇头便将这事抛在脑后,退出了太虚幻境。 他眼下最关注的,还是冯顾一案。 林有邪追索多年的真相,冯顾以死来展开的线索,不知多少人觊觎的北衙都尉一职,在停尸房里行踪鬼祟的人,直接派人警告自己的某位存在…… 太多太多因素交织在一起,已经让这起案子变得异常沉重。 倒不止是复杂而已。 它就像是一张已经铺开多年、入水极深且异常巨大的渔网,虽然大部分还隐在水底,但谁都知道,它缠住了太多东西、网住了太多东西。 要想把它提起来,不是光有一膀子力气就可以。 一个不小心,触及这张网的人,就会掉进水底。 就像那个已经“查无此人”的车夫。 说起来,他还特意用追思之术拟化了那名车夫的神魂信息,但感应已是消失了。 或许是已经被杀死,或许是被强者抹去了追踪的可能……无论是哪一种,这样一颗在北衙多年,身家清白的棋子,特意丢出来只为敲打姜望一下,也足以验证那幕后之人的势力了。 又或者,对方反过来只是想激怒自己? 用这样一步棋,让自己反而不肯置之不理? 千头万绪,无法一一厘清。 姜望索性不去想,坚定按照自己的思路走。 现在他以监督的职责参与这件案子里,另外两位经办案件的郑商鸣和林有邪,都需要他配合。他占据主动,没有必要跟暗中的人兜圈子。 在房间里静坐了一阵,夜色已是极深。 郑商鸣的人,正是趁着夜色来到了姜府,身上带了一封信,强调只有见到姜望,才肯交信。 管家谢平亲自把人带到姜望院里来。 这是一个长相普通的汉子,仔细瞧了姜望几眼,才将怀里的信奉上:“公子说这封信一定得爵爷亲启,不能过其他人的手。” “有劳。”姜望接过信来。 这汉子只一礼,转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谢平还想送送,但一个不留神,人已经不见了。 郑世在北衙都尉的位置上经营多年,自不是等闲,手底下什么人才都有,这些亦是郑商鸣的资源。不比姜某人,连管家都是重玄胜帮忙雇的。 要是自己去街上雇人,指不定家里都是些什么成色,全是别人的眼线也不是不可能。 基本上府上能用家生子的,才能叫做世家豪门。几代为佣,清白可靠。 像姜爵爷这样的,还处于暴发户阶段。 姜望一边拆信一边道:“不早了,下去歇着吧……对了,入冬了,拨些银子,上上下下给大家置几件冬衣,要舍得花钱,买用料足的。” 他原本也是难想得这么细,是独孤小的来信里,巨细无遗地汇报了她在青羊镇的工作,其中就有这么一项开支,因而顺手也叫谢平办了。 “好嘞!”谢平干劲十足地下去了。 自家老爷穷是穷了点,待人还是极好的! 姜望展信看了看,有些惊讶地挑起眉来。 郑商鸣在信中说了停尸房那名捕快的事情,只说是养心宫那边派来监察案件的人,此外冯顾的尸体并没有被做手脚,那人只是顺便检查了一遍而已…… 姜望倒是真没想到,这里还有姜无邪的事情。 但是细细想来,整个齐国的上层纷争,不就是这么几拨人吗? 涉及当年的雷贵妃遇刺案,养心宫怎么会不关注? 姜无邪此人,给姜望的感觉一直是有些轻浮的,并不庄重。 朝野间也有不少人抨击过,说他“奢靡无度”、“轻佻不可为君”。 但姜望从来没有小看过他,而且在愈发了解姜无弃之后,愈发提高了对姜无邪的重视。 道理很简单—— 姜无邪若是个平庸人物,凭什么与姜无弃相争? 齐天子多的是儿女,不缺庸才! 一座养心宫立在那里,姜无邪的分量就在那里。 是与太子、华英宫主、长生宫主,同一个层次的分量。 若只把姜无邪当一个普通的浪荡皇子看,那就是把这些人当成傻子。 话说又回来,姜无邪的入场固然是符合逻辑的,但也无疑让这个案子,又增添了几分重量。 “挑灯看信,姜爵爷还真是敏而好学啊!”重玄胜的声音响在门外。 姜望早已察觉他的脚步声,因而只随口道:“郑商鸣的信。你这时候过来是……” 重玄胜走进房间里来,看着姜望,表情有些复杂。“有公孙虞的消息了。” “在哪里?”姜望随手把信收起来,直接道:“安排我去见他。”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重玄胜说道:“我前些天托人买了几箱补品,天亮后就会到临淄。到时候我刚好要去看我爷爷,你就藏在箱子里。等到了侯府,再跟着出城采买的人乔装离开。敢监察博望侯府的人,应该不会有太多,影卫会直接带你去目标地方。” “现在去不行吗?”姜望问。 重玄胜没好气地道:“你觉得我大半夜的去看我爷爷,正常吗?换成是你,你怀不怀疑?而且没几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姜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你等会还要去长生宫查案?” 姜望扭头看了看窗外,只觉得这一天过得实在很快。 “公孙虞现在在的地方很远吗?”他问。 “也不算很远,碧梧郡而已。”重玄胜道:“但是你现在去肯定来不及,而且他……为什么那么急着见他?” “行吧,那就明天再说。”姜望没有回答,只道:“我再研究一会道术。” “那个……”尽管看出来姜望这会不是很想聊天,重玄胜还是敲了敲他的椅子:“我白天跟你说的那些,你想好了没有?” “还在想。”姜望笑了笑,转问道:“说起道术来,你什么时候能摘下重玄神通?” “神通这种东西,毕竟也看运气。”重玄胜咧了咧嘴:“那你修行吧,十四还在等我。” 他肥大的身形就那么走出房间了。 想来以他的智慧,要想假装被姜望引开话题,也是很难做到自然的。 姜望静默了一阵,很快又沉入道术的世界中。 相较于红尘中的纷杂烦扰,还是修行世界的伟大浩瀚更让人沉醉。 直到漫长的一夜归于漫长。 直到晨光落进屋子。 第二十章明光智斗胖侄儿 天亮没多久,悬着北衙标牌的马车就已经驶来,等在姜府大门外。 车夫是另外一个陌生的面孔。 姜望下意识记下了他的神魂气息,才看向车厢里。 郑商鸣和林有邪都在,一人坐着一边,各自沉默。 术业有专攻。 一夜的时间未见,想来他们各自在案情中应该都有了些进展,只是单看表情,倒是完全看不出什么变化来。 善于寻找线索的人,自然也擅长隐藏线索。 姜望躬身钻进了马车,正好坐在中间的位置。 “这个车夫是我自己家里的。”郑商鸣开口道:“你家附近,多了些巡街的卫军,是长乐宫要求的,林副使家附近也有。太子严令,一定要保证此案不受干扰。” 姜望知道,这就是对车夫传话威胁事件的处理结果了。 倒不是他姜某人配不上更大的阵仗,只是那车夫已经在各种意义上消失,却是也追究不到谁头上去。 “知道了。”姜望道。 对于今日的搜查,他兴趣缺缺。满心想的,是公孙虞那边到底能提供什么线索。 本打算一路修行到长生宫,林有邪忽然开口道:“十一殿下那碗药汤的查验结果已经有了。” “怎么说?” “除了抑灵草之外,还有烈阳花、赤羽粉、红腹蛛足……都是些抵御寒毒的药物。” “看来没有什么异常。”姜望道。 “是的。”林有邪转头看向郑商鸣:“郑捕头昨天的审讯有什么收获吗?听说你晚上又去验了尸?” 郑商鸣苦笑一声:“本以为能有些收获的,结果是多想了。办案这种事情,总免不了走冤枉路。” 林有邪点点头,又问道:“那郑捕头今天有什么思路分享一下吗?” “办案思路要开阔,但也不能凭空臆想。还是要看线索说话,先搜证,再说其它。”说这句废话的时候,郑商鸣表情很是认真。 林有邪只道:“郑捕头说得很对!” 姜望全程面无表情。 合着这两个人从北衙一路过来,一起在马车里那么久,一句话都没说!就只等他来了,再面上敷衍一套。 “姜大人好像情绪不高?”郑商鸣意有所指地问道。 “哦?”姜望反问。 “我看你一直不说话。”郑商鸣解释道。 姜望闷声道:“案子终归是你们负责查办,你们达成一致就行。” “也是。”郑商鸣点点头,不再说话。 马车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再一次来到长生宫。 郑商鸣和林有邪工作起来确是很积极,全心投入对长生宫的搜查中,从前殿到后殿,从姜无弃的寝殿到太监宫女们的房间……一丁点线索都不放过。 姜望则默默跟在身后,除非必要,几乎不说话。 这一次的搜查范围,覆盖了整个长生宫。郑商鸣和林有邪几乎把边边角角全部过了一遍,一直到日落西山,才宣告结束了这次搜查。 “林大人有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郑商鸣问。 “千头万绪,愈发扑朔迷离了。”林有邪摇了摇头,反问道:“郑大人呢?” 郑商鸣亦摇头:“和林大人一样。我觉得冯顾的死……会不会跟平等国的报复有关呢?” “可能性很大!”林有邪煞有介事地道。 姜望默默看着他们搭台唱戏,并不吭声。 “姜大人有什么发现吗?”林有邪忽然问。 “没有什么发现,你们俩都挺正常的。”姜望转身道:“回吧。” 林有邪和郑商鸣现在显然都把目标放在了雷贵妃遇刺案上,都知道对方的想法,也都装作不知道。 林有邪只想找出当年的真相,公诸于众,还她父亲一个清白。 一直到现在,林况在北衙的卷宗里,死因记载的还是“办案不力,畏责自尽”,一世英名沦丧! 郑商鸣也想找出当年的真相,但这个“真相”是否公开,必须要符合天子的喜恶,以此为自己将来接任北衙都尉铺路。姜望愿意先担任北衙都尉,那他就将这份好处拱手相让,姜望若不愿意,他就自己好好表现。 两人之间的冲突就在于此,所以谁先找到真相,就成了问题的关键。 所以他们说是协同办案,却也彼此防备,能不公开的线索,绝对私藏。 被姜望这么一说,他们也没有什么再装模作样的必要了。 于是离开。 厚重的宫门缓缓合拢,暂时封存了这座宫殿。 三位青牌沉默着坐上了马车。 有趣的是,这座马车上的人,都觉得自己接近了真相。 虽是沉默,却是各有目标和选择。 林有邪需要姜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着的这只眼睛,名为“真相”,闭着的这只眼睛,名为“职责”。 她想要先一步掌握雷贵妃遇刺案的线索,挖掘当年的真相。 郑商鸣则要姜望同意接任北衙都尉,才会跟他分享在这起案件里的线索。 他也需要姜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睁开的这只眼睛,名为“忠诚”,闭着的这只眼睛,名为“真相”。 而姜望自己,想要在掌握真相之后,再做选择。 最好的结果,是三个人最终的落点可以一致。也就是重玄胜所说的,“天子应该知道真相”的那一种情况。 可姜望也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当然这一天林有邪和郑商鸣在查找线索,姜望在默默修行。 但其实这一整个白天,只是三个人在互相考验着耐心。 马车在北衙将郑商鸣、林有邪放下,然后送姜望独自回府。 在长生宫看了一天枯燥的戏,他不想再去北衙看了,反正现在两边的线索都不会跟他分享,索性直接离开。 “这太无趣了……” 这是姜望走下马车之后,唯一的念头。 好在他也有他的准备。 踏进宅邸,直接回到自己的卧房,关起门来修行。 他不是一天两天如此,而是每天都如此,再自然不过。 姜望是陷于修行,不可自拔。重玄胜是趁重玄遵不在,忙着讨好博望侯,十分殷勤。 前脚姜望回了府,后脚重玄胜便带着十四,大摇大摆出了门。 拉了满满两车的补品,直往博望侯府而去。 这种招摇过市的行径于他并不鲜见,临淄大概也没多少人不知道他胜公子孝顺了…… 重玄遵不在,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侯府少主,虽然更多时间这胖子只愿意住在姜青羊家。 一进侯府大门,重玄胜就拉着管家的手,很是认真地道:“这些是我很辛苦才买到的补品,一定叫库房收好,麻烦了!” 管家受宠若惊,连声应是。 重玄胜摆摆手,大步往里走,自己家当然也不需要谁带路。及至里院,他老远就大喊起来:“爷爷,孙儿来看你啦!” “嚷什么呢,嚷什么呢!” 躺椅上的重玄云波还未说话,搬着小马扎给老爷子捏脚的重玄明光,就已经摆起长辈架势,呵斥起来:“老爷子都高寿一百多了,修为已经开始倒退,经得起你这么咋呼吗?再让你吓个三长两短出来!真的是,这么大,还一点都不懂事。” 十四站在院外。 重玄胜独自走进来,迎着重玄明光的唾沫,脸上还堆满笑容:“伯父教训得是。我这不是特地买了两车补品过来吗?就是为了让爷爷没有三长两短!” “这个年纪了,又没神临,补品有什么用?一天到晚净花冤枉钱。这以后让你当家还得了?” 重玄明光教训着侄子,手上的按摩也始终不停,扭头看向老爷子,严肃瞬间变成了谄媚:“爹,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这当家的人呐,不能找太铺张的。儿子这么多年精打细算,账本做得那叫一个漂亮,您说说……” 老爷子只幽幽地看着他:“我听你这口气,有点嫌弃我活太久了的意思?” 这个眼神可太熟悉了! 哪会不是一顿打? 重玄明光自小就怵,顿时一慌:“儿子……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不会说话就闭嘴。”老爷子不耐烦地把腿抽回去:“坐一边去!” 本来觉得这家伙天天来县殷勤,是为了给孙儿重玄遵承爵敲边鼓,做得是明显了些,毕竟也是天下父母心。他这个当大家长的,也能够理解。 嚯!没想到这块废料竟然自己也有几分想继承家业的意思! 多大的脸啊! 不赶紧掐断怎么得了? 重玄云波不由得反思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给了这家伙错觉…… 要不是还有孙子在跟前,顾虑到他做伯父的尊严,早就一脚踹出去了。 “哦。”重玄明光委屈巴巴地搬着小马扎挪开了。 重玄胜晃着一身肥肉走近前来,那叫一个摇曳生姿。 瞧着重玄明光,笑意盈面:“伯父,您也六十多了。这些补品您也可以吃,不够我回头再买。” 重玄明光这样一个与时光为敌的美男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提及他年龄。偏偏此时当着老爷子的面,又不能发作,总不能骂侄子不该关心他吧? 第二十一章名家门徒 姜望跟着博望侯府采买的马车,安然混出临淄城。 其实也压根没遇到什么盘查。 倒是重玄胜调来带路的这名影卫,是一个让姜望印象深刻的熟人。 就是当初天府城太虚角楼开业时,那个大喊看到了道之真谛的…… 看外貌是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不然当时也不会被重玄胖选中。 真正在办事的时候,倒是沉默寡言,全程只带路,一句废话都没有。 重玄胜提到过,这些影卫都是他叔叔重玄褚良帮忙训练出来的。对于他们的能力和忠诚,姜望也相当信任。 碧梧郡就在临淄东面,相去不远。一路疾行之下,很快就赶到了目的地——碧梧郡郡治赤凤城郊外的一座庄园。 这是一个明月晦暗的夜晚,天空零星点着几点光亮。 占地颇广的庄园,像一只潜在阴影里的巨兽。 “公孙虞跟杨敬是好友,离开长生宫后,就隐居在这里。”影卫解释到这里,见姜望一脸茫然,补充道:“杨敬是碧梧郡郡守杨落的弟弟。” 姜望不知道的是,这个杨敬还参加过黄河之会名额的拔选,年纪轻轻就成就外楼,战力不凡,算得上碧梧郡第一天才。不过在整个齐国范围内就排不上号了,连大师之礼都没机会参与。 当然他也听懂了影卫的提醒,解释道:“我只是找公孙虞问几个问题,不会起什么冲突的。” 影卫幽幽道:“想必您此行不会持名帖拜访。” “是……我此行需要保密。” “那就很难不发生冲突了。”影卫显然是很有经验的,伸手递来一张庄园的构造布局图:“公孙虞来这里后几乎足不出户。不见外客,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在这里。这座庄园是杨敬的产业,通常只在打猎的时节过来住一阵子,很是清静。公孙虞住的房间已经在图上标注出来了,您去拜访的时候,动静小一些即可。” 姜望接过这张图,一应信息的确翔实非常,情报方面是下过苦功的。边看边问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怎么称呼?” “青砖。”影卫并没有解释这个名字的意思,只道:“我在外面给您放哨。每一刻钟,有两声鸟叫,代表一切正常。连着三声鸟叫,就是意外发生,需要离开。超过两刻钟没有声音,就是我死了。” 这番提醒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唯独这个“死”字,他说得太寻常了…… 就好像在说,饿了我会自己吃个饭。 只能说凶屠训练出来的兵,的确不一般。 姜望有心说一句,我就去聊一聊,不用这么紧张。但想了想,终是一声不吭,拿了庄园布局图,便翻身入园。 如此大费周章悄悄来到碧梧郡。 如何能说,不用紧张? …… 碧梧郡郡守杨落,是外楼巅峰修为。能在齐国这等霸主国任一地郡守的,自非一般的同境修士可比。借助碧梧郡印,战力更是不能等闲视之。 只有像阳地三郡这种地方,因是新附,才给了黄以行这种实力的人机会。当然他也一直是镇抚使,未来得及正位郡守。 不过,对于现在的姜望来说,外楼巅峰境界的郡守,意味着整个碧梧郡的官面人物,再无第二个能与他抗衡。 所以姜望潜进这处庄园,心态非常轻松。 不是说碧梧郡除杨落外没人是他对手,像贝郡有前相,石门郡有李氏,大泽郡有田氏……碧梧郡当然也有些隐居的人物,但是那些人物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处杨敬用于打猎时闲住的庄园,布置很用了些心思。假山回廊,很见格局。装饰并不豪奢,但都恰到好处。 姜望无心欣赏,按图索骥,很快就寻到了公孙虞所居的院落。 这间院子很小,布局风格古拙。一眼望去,简简单单,没有什么多余的事物。 夜色下的庄园安静非常,唯有公孙虞的卧房里亮着灯。 姜望想了想,也不做什么遮掩,直接推门而入。 一个高冠博带、气质古雅的男子,盘坐在一方石榻上。 有别于齐地很多地方,碧梧郡是有睡石榻的风俗的,也不知是怎样形成。 齐国一路扩张下来,成就东域霸主,中间不知并吞了多少国家,所以国内民俗各异,很多风俗都是找不到源头的。 这张石榻很大,大体可以划分两半。 公孙虞坐的那半边卷着枕被,而他的前方摆着一方矮桌。矮桌右侧堆着一摞书,都很见旧色,显然挑灯夜读已成习惯,非是一夜如此。 矮桌左上角则立着一只松树状的烛台,品质不凡。烛光静止,有一种温暖平静的感觉。 姜望走进来的时候没有掩饰,所以他当然是察觉到了动静,抬头看了过来。 他手上还拿着一卷书,书页摊开,隐约泛黄。 他是认出了姜望的。 云雾山上姜望以一记八音焰雀炸开云海,惊艳众人,他不可能忘记。 但他好像并不惊讶,只是静静看着姜望,投来疑问的眼神。 在声闻仙态的掌控下,整个房间的声音,不会流出去半分。 “你来这里多久了?”姜望问。 公孙虞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姜望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能够查到公孙虞现在住在哪里,怎么会查不到他什么时候住进来? “我来找你,是有些问题想问你。希望你可以帮我解惑。”姜望直接说道。 公孙虞仍然只是看着他。 甚至于手里的书卷都没有动弹一下,静默得仿佛雕塑。 他可是名家门徒。 百家之中,最以辩才称雄,号为“唇枪舌剑”。 一个沉默寡言的名家门徒,实在不能说不是一种讽刺。 犹记得在云雾山的时候,这人还辩才无碍,口若悬河。这才过了多久,便已缄默如此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望隐约觉得,他要找的答案,或许就在其中。冯顾所知晓的秘密,公孙虞会全不知情吗? “能跟我聊聊,你为什么离开长生宫吗?”姜望问。 公孙虞眼睑微垂,但仍是不回应。 姜望不想带给他什么压迫感,自顾在茶凳上坐了,翻转倒扣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慢慢地说道:“我在十一殿下的丧礼上,没有看到你。” 公孙虞面无表情。 姜望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是十一殿下的心腹,是他最信任的人……” 他放下茶杯,注视着公孙虞:“你觉得,殿下离开的时候,有没有遗憾?你想不想,帮他填补遗憾?” 公孙虞忽然笑了,那是带着苦涩的微笑,而他笑着摇头。 姜望一时不明白,他是为前一个问题摇头,还是为后一个问题摇头。 “十一殿下虽然走了,但我觉得,或许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姜望说道:“你愿意跟我分享一下你所知道的吗?” 公孙虞静静看着姜望,忽然张开了嘴。他嘴张得极大,张得极不体面,叫人看得到他口中……只有半截断舌! 他的舌头断了! 一位名家门徒失去他的舌,就像剑客失去他的剑。 这是最该引以为傲的、也是最为倚仗的部分。 谁割了他的舌? “谁干的?”姜望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但公孙虞只是看着他。 嘴已经闭上。 烛台后这位高冠博带的读书人,好像被那截断舌带走了所有的交流欲望。 姜望问道:“我们写字沟通,可以吗?” 公孙虞摇头。 “或者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就点头或摇头。” 公孙虞头也不动了,只看着姜望。 他的眼睛里,只有拒人于千里的沉默。 他什么也不想说,他什么也不会说。 姜望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知不知道冯顾死了?三尺白绫,吊死在十一殿下的灵堂。” 这句话好像终于对公孙虞有所触动,他伸手探入袖中…… 取出一柄匕首来,轻轻一扔,丢到了姜望的脚下。 他左手提着右手的袖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是今夜他最后的表达。 他的意思很明显。 他什么都不会说。 要么离开,要么杀了他。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捡起地上的匕首,起身往前走。 这间卧房横竖不过十二步。 他和公孙虞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六步。 他要杀死公孙虞,用时不会超过一息。公孙虞反不反抗,都不影响这个时间。 一个是举世闻名的年轻天骄,一个是名家高徒、曾经也算是临淄城里崭露头角的人物。 在今天之前,他们只见过一面。 彼此几乎没有其它的交集。 云雾山一别后,各自都有太多的不同。 这世上本就是每个人都在经历自己的人生。 只是姜望的波澜壮阔为天下传唱。 而他公孙虞的惊涛骇浪,都在那半截断舌里,被咽下在腹中。 一遍又一遍,独自咀嚼。 公孙虞轻轻闭上了眼睛,非常平静。 无悔也无怨。 但他只听到了一声轻响,那是匕首轻轻磕上矮桌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眼前已经没有人影。 唯有那柄搁在矮桌上的匕首,说明那人的确是来过。 …… …… 离开公孙虞居住的院落,随手解除了声音的封锁。 姜望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沿着原路返回,跃出庄园,去与那个名为青砖的影卫会合。 鸟鸣一刻一响,不曾停歇,表示在青砖的监视之下,庄园外没有什么异常发生。 庄园南侧不远,有一片山林,青砖就藏身其间,操纵鸟鸣也不显突兀。 姜望疾身如风,拂过夜晚,却在山林前忽然顿步。 手按在了剑上。 “我此来没有恶意,只是为了觅旧识。不曾伤人,不曾对庄园有所损毁。不信你们现在可以回庄园检查。”他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道:“请不要伤害我带来的人。” “驭鸟的水准不错,但叫声太规律了可不行。” 从山林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身量中等、负弓提剑的年轻人,他锐利的眼睛瞧着姜望:“介绍一下,我是杨敬。” 那鸟叫声自是停了。 晦月光浅,长夜无风。 “在下姜望。”姜望保持着距离,主动拱手道:“今夜不请自来,是我冒昧了,还请杨公子见谅。如果有什么我能补偿的,阁下尽管说来。” 杨敬看着他,道了声:“久仰大名!” 林中有两名身穿劲装的修士,押着被五花大绑的青砖,走了出来。 瞧青壮鼻青脸肿的样子,显然是吃了点苦头的。但好在没有伤残,修为也没有出问题。 “薄名不足挂齿。”姜望道:“林中还有二十八位朋友,不妨一起出来,也好叫我一并认识一下。” 于是一个又一个的黑影,从林中走了出来。 个个跨刀在腰,气质冷峻,隐隐结成军阵。 杨家能够在碧梧郡扎根这么久,虽然算不得什么名门,但也的确有不容小觑的地方。 杨敬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怎么猜到是我,而不是你惹的别的麻烦呢?” “如果是我惹的别的麻烦,应该不会让我有察觉的可能。”姜望淡声解释了一句,又道:“请给我一个弥补冒犯的机会。” “不必了。”杨敬抬了抬下巴,他手下的人便给青砖松了绑。 他看着姜望道:“我的朋友没事,你的人也没事。” 姜望诚恳说道:“感谢杨公子的宽宏。” “我的朋友不愿意见客,希望不要有下次。” “如有下次,我会先递名帖。”姜望道。 “不送。” “那我们不打扰了。”姜望拱了拱手,便带着名为青砖的影卫离去。 “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吗?”看着这两人的背影,一名手下近前问道。 “不然呢?”杨敬叹了一口气:“那是姜青羊!” “但这里是碧梧郡。”手下道。 “碧梧郡很小,天下很大!”杨敬摇了摇头:“看来也该给公孙兄弟换个住处了……” …… …… “还疼吗?”走在路上,姜望问道。 青砖咧了咧嘴:“不算什么。只不过因为我……您的行踪还是暴露了。” “他不会说出去的。”姜望笃定地道:“从杨敬今晚的架势来看,你们能找到这里,真是不容易。” 青砖很平静地说道:“胜公子交代的事情,我们怎么都会做好。” 姜望又想起了他夸张大喊道之真谛的样子…… 忍不住问道:“你们都是军伍出身?” “啊,是。”青砖道:“在……凶屠大人麾下训练。” “真是名将底下无弱兵!”姜望赞道。 青砖大概不太习惯被夸奖,转道:“咱们现在回临淄吗?” 姜望看了一眼天色。 叹道:“也只能回临淄了。” 第二十二章家 那天雨下得很大。 像是天上哪条河决了堤,水从天上往下倾倒。 事隔这么多年,很多细节都已经模糊了。 她唯独印象深刻的,是雨很大。 当时是晚上,她正在房间里抄写齐律,白天玩疯了,晚上总要补一些功课,免得爹爹回来说教。 奶娘在旁边纳着鞋底陪她。 外间的雨声哗啦啦啦,时不时一道闪电照亮窗外,伴随着雷声轰隆。 以至于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时,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听到。 直到又敲了一阵,奶娘才起身去开门。 她也好奇地往外看,因为爹爹说要过几天后才回来的。 这么晚,会是谁呢? 她不怕坏人,没有坏人敢来她家,她爹爹就是专门抓坏人的。 奶娘开门的一瞬间,她只听到“砰”地一声响—— 一团黑影跌进屋子里来。 那黑影仰躺在地,眼睛闭得很紧,嘴唇乌青,脖颈上有一个很大的刀口,血还未流尽…… 爹爹回来了。 后来有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乌爷爷好像愤怒地在骂着什么。 她全听不见了。 她的耳中嗡嗡嗡嗡,一会又是雷鸣轰隆。 她的眼前不是漆黑,而是殷红。 到处都是血…… 那个血淋淋的、狰狞的刀口,这么多年来,始终暴露在她的眼前。 她总能看见。 他们说爹爹是自杀…… 他们说天下最好的捕头,查案不力,畏责自杀。 而她只记得父亲说,青牌的荣耀,值得用生命中的一切去捍卫。 当很多的声音又开始争吵时。 林有邪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 平静地坐起来,离开床榻,在一片漆黑中,走到了靠墙的条桌前。 她的“闺房”应该不同于世上任何一个女人的住处,满屋都是瓶瓶罐罐、各类卷宗、法家典籍、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证物”。 但并不混乱。 所有的一切都分门别类,排列得整齐有序。 父亲说,做事情一定要有条理。无论多么复杂的案件,只要把它所有的细节分门别类整理好,真相就一目了然。 她听话的。 她努力地学齐律,很多年不贪玩。 心跳得很快、很辛苦,她按比例配了一些药材,开始捣药。 木杵在石臼里…… 笃笃笃,笃笃笃。 …… …… 从公孙虞的表现来看,他明显是知道一些什么的。 但既然他不愿意说,姜望也不想强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可以是对的,但这不代表别人就是错的。 以己责人,是魔中之魔。 也许不择手段的人怎么都能在公孙虞那里刮点什么信息出来,杨敬出马也不可能留得住他。但姜望如果愿意不择手段,他又何必辛苦来找公孙虞? 人和人的不同,总归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回到临淄的时候,天已微明。 在影卫的掩护下,姜望悄悄回到自己的宅邸,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个夜晚,他也的确一无所获。 他并不沮丧。 公孙虞的境遇,本身就是一种线索。 身为名家门徒断了舌,身为长生宫主的心腹却选择隐居,这些不可能毫无因由。 他具体在什么时候离开的长生宫?长生宫在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能够把公孙虞逼到这步田地的事情绝对不多。 答案就在苦痛中。 影卫的调查需要一些时间,北衙那边暂时也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姜望在府里修炼了一阵,直到管家过来提醒时间,便施施然出了门。 左腰佩长剑,右腰系白玉,青衫磊落,自是临淄好少年。 马车是早已备好的,载上姜望,车夫便扬鞭直赴摧城侯府。 前些天李龙川就提过一嘴,让他今日去家里吃顿便饭。总归是已经答应了的事情,姜望自不会轻易爽约。 及至侯府前,马车停下。车夫虽新招来不久,也被管家专门训练过,懂得规矩,持了名帖就要上前。 摧城侯府里早有管事的迎出来:“是金瓜武士家的吧?” 见得姜望钻出马车,又忙招呼道:“爵爷!我家少爷早吩咐了,您来了就直接进去。” 管事的一边给姜望带路,一边叫人过来招呼老姜家的车夫。 也不是第一次来摧城侯府了,姜望轻车熟路地跟着往里走,没几步,一位额缠玉带的英武公子就大步走了出来。 “姜兄!”他热情招手,笑得灿烂。 姜望跟着笑了笑:“不是说就吃个便饭么,怎么还这么正式地出来相迎?” “没办法啊。”李龙川故意酸道:“混官场可不得会拍须溜马么?我现在有了官身,不得不为前途考虑……您可是三品金瓜武士!” 酸人这一块,他比许高额还是差远了。 姜望压根不接他这个话茬,左右看了看:“今日还请了谁?” 李龙川拉着他的胳膊直往里走:“就你一个!” 姜望被他拉得大步疾行,还抽空问道:“说起来,咱们在哪里吃酒不是吃,怎么非得来你家?” 李龙川翻了个白眼:“我家厨子伺候不起你是怎么着?” 侯府庭院深深,李龙川是自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生就贵气。姜望白手起家,挣到如今的位置,却也不会露什么怯,一路嘻嘻哈哈地便走过了。 及至到了膳厅,姜望才察觉这顿“便饭”的不同寻常,几乎生出掉头就跑的冲动来。 膳厅里赫然坐着李老太君、当代摧城侯李正言、摧城侯夫人李韩氏、东华学士李正书…… 倒不是见着长辈就心虚,问题在于,这膳厅里除了他们之外,就剩李凤尧和李龙川姐弟俩。 显然是家宴性质,而且还是最私密的那一种。 他这么仓促地撞过来,就很有些煞风景。 再者说,若是早知有这些长辈在,他哪里敢掐着吃饭的时间来? 不说天不亮就来候着,怎么也得提前一两个时辰,表现一下他姜青羊的知书达礼。 现在倒好,竟似一桌人都在等他。 除了李龙川,他当得起谁等? 故而诚惶诚恐,脚下发虚。 “好孩子。”李老太君笑眯眯地招手:“来来,坐我旁边来。” 李老太君坐在上首位置,她的右手边,坐着李正书,李正书再过去,是李正言夫妇。 李正言虽然爵位更高,但李正书更年长,在家宴里这样坐没什么问题。 老太君左手边,空了一个位置坐着的是李凤尧,李凤尧再往左的位置,李龙川已经走过去坐上了。 显然那个空的位置,是留给姜望这个客人的。 在这位老太太面前,姜望实在没有拒绝的权利,虽然没能摸清楚头脑,还是一一给老太君、摧城侯夫妇、东华学士行了礼,乖乖地走过去,坐在了李老太君旁边。 堂堂星月原之战的最大功臣,敢问神临之下谁第一的人物,愣愣地坐在老太太旁边,像一只缩起来的小鹌鹑。 “今日是祖母大人的寿宴,她老人家想着叫你来坐坐。”李凤尧端坐着,轻声点了一句。 姜望赶紧起身,又对着老太太行礼:“我这,太失礼了!” 若早知今日是李老太君寿辰,他姜青羊再拮据,也不会薄了寿礼。现在两手空空就来了,叫外人知道了,还指不定怎样笑话。 “坐着说话。”老太太拉着他的手,把他按回座椅,嗔道:“才来临淄没多久,跟谁学的这些无用客套?是不是龙川?我李氏世代将门,可不兴这些有的没的!” 李龙川叫屈道:“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叫客套,拿什么教他去?” 姜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他又无奈道:“老太太不让我说,我怎么敢说?” “好孩子,是我让龙川哄你来的。”老太太拍了拍姜望的手背:“年纪大了,受不得吵嚷,更不愿叫他们操办,铺什么排场。就想关起门来,自家人坐一坐。你不会怪奶奶吧?” 这话一出,李正书只是面带微笑。 李正言提杯的手顿了顿,旁边的侯爵夫人李韩氏,则是再也压不下眼中的讶色。 显然这一大家子,事先都不知道老太太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话里话外,已是把姜望当自家人! 姜望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以石门李氏的地位,李老太君若要正儿八经办寿宴,只怕大半个临淄城都要惊动,姜望今天马车挤不挤得进来还是两说。 尤其是在雷贵妃案推进的关键时刻,在他被人通过车夫威胁过后…… 老太太这是在给他撑腰呢。 “能陪着坐一坐,是姜望的荣幸……”姜望吭哧了半天,终于是道:“奶奶。” “好孩子。”老太太笑逐颜开,吩咐道:“开席吧。” 等候多时的下人们,自是鱼贯而入,奉上各样珍馐。 第二十三章 十七年 “老人家多是如此,她们经历了太多,大半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其实更加固执。” 高挑的李凤尧走在侯府花园中,映得群芳失色。一贯冰冷疏离的声音,对姜望倒是有几分缓和:“她们踩过的坑,不希望你再踩,她们犯过的错,不希望你再犯。她们看到的美好,希望你拥有,她们固执地认为,以她们的人生经历,可以为你搭建好一切。但世界是在变化的,且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同……你不用太在意。”https:/ “啊,不会。” 在李凤尧面前,姜望有些不知说什么好的局促。 于他而言,李凤尧的形象,最初是在李龙川和许象乾描述里建立起来。这两位被李凤尧治得服服帖帖,见到李凤尧如同老鼠见了猫。姜望作为他们的狐朋狗友,先天就矮李凤尧一头。 每回见了,都是恭恭敬敬,谨小慎微。 虽然李凤尧并没有像传言中那样待他如何残暴,甚至都没有给过他脸色看…… 相较于姜爵爷,李凤尧本人倒是落落大方,边走边道:“你外楼立的是哪一星域?” 这话题变得太突然,姜望愣了一下。 “怎么?”李凤尧停下来,用那对霜冷的美眸瞧着他:“我不配跟你这大齐第一天骄讨论修行?” “绝无此意!”姜望慌忙解释道:“刚刚在想案子的事情……玉衡,是玉衡。” 李凤尧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青牌自有职份。案子的事情,你可不该跟我讲。” “是,我就在心里想想,不会说出来。”姜望此刻拘谨得简直像个刚进学堂的蒙童,完全能够理解李龙川和许象乾的心情。 这位姐姐……气场太强。 “但是修行的事情可以讲一讲。毕竟大道远途,可以互相印证。”李凤尧抬头看了一眼天穹,顿见两颗璀璨星辰,遥相呼应。 自七星谷一行之后,就再未见过李凤尧展现实力。 姜望直到今日才发现,李凤尧居然不声不响,已经立起两座星楼了! 仔细一想,倒也不该意外。 早在七星谷,他还是腾龙境的时候,李凤尧就已经是神通内府境界,那会就听说,她摘下的神通不便战斗,但是助益于修行。 七星谷秘境结束之后,她就一直在冰凰岛修行,回临淄也没有多久。 而这位凤尧姐姐,可是在石门李氏族谱上给自己改名的狠角色! 哪怕备受长辈宠爱,若非有过人的天资,怎么可能在这个年纪,改李氏的规矩? “星楼是述道之基,外楼境是述道之境。”但不管李凤尧境界如何,聊起修行来,姜望瞬间就从容许多。 对‘姐姐’他局促不安,对‘道友’他侃侃而谈:“无非是总结过往的人生认知,哪怕浅薄了些,也要靠近真实,真实是问道的基础。以玉衡为例,我一直在想,怎样的‘道’,才可以傲立宇宙、岿然四方,我欲何往,我有何求……” 李凤尧显然没想到他真的讲起修行来,但也认真地听完了。然后才道:“说到外楼境,家父掌九卒之逐风,军中有一个叫顾幸的外楼境正将,令他老人家印象深刻。” 姜望同样没搞懂李凤尧怎么突然讲起逐风军里的正将,但也做足了认真倾听的姿态:“这人很强?” 李凤尧看了他一眼:“大约是不如你现在强的。不过这个人呢,很久以前……大概是在道历三九二零年,就解了军职,出海闯荡多年。现在是霸角岛的岛主。” “这人在逐风军里很重要?”姜望问。 “如果重要,怎么会走?逐风又怎么会放他走?”李凤尧淡声说道:“只是今天想起他来……你说怪不怪?他有一个同乡,也不知是不是好友呢,总归是认识的。姓杜名防,是北衙里的一个捕头,也是外楼境修为。这个捕头呢,在抓捕一个腾龙层次嫌犯的过程中,居然和嫌犯同归于尽了。” 姜望沉默了片刻,才道:“是很怪。” 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道历三九二零年,就是元凤三十八年! 李凤尧哪里是在讨论外楼层次的修行呢?是在给他提供当年那起案件的线索! “好了。闲逛了这么久,我们也都能交差了。”李凤尧难得地笑了笑。 这样一个容貌无双的冰山美人,只是轻轻一笑,仿佛整个霜冬都解了寒。冬月都因之而明媚了。 饶是姜望脑海已经卷进了汹涌如怒的案情,也在这个轻笑面前恍了一下神。 “回吧。”她说。 “欸,好。”姜望乖乖应声。 “那我就不送了。”李凤尧停下脚步:“祖母很喜欢你,多来看看她。” “好的。”姜望轻声道:“凤尧姐姐。” 然后转身,踏花径而去,离开了这庭院深深的摧城侯府。 …… …… 说起来与石门李氏的结缘,一早便是从李龙川开始。 天府秘境初见的时候,姜望对石门李氏的态度其实是谨慎的。 主要是因为那句诗——“天下都颂石门李,还有谁知凤仙张?” 同为顶级名门,复国功臣之后。何以石门李氏能够屹立不倒,凤仙张氏却沦落至此? 对凤仙张氏心生遗憾的同时,也不免对石门李氏多了一分审视。 后来他代重玄胜送丘山弓于李龙川,又有许象乾的帮衬,双方才算正式结缘。 石门李氏是什么样的世家? 先祖得享复国之功,立灵祠于护国殿中,位在最前列! 这么多年以来,名将辈出,人才未绝,始终屹立于大齐顶级名门之列。 姜望一个偏僻小国出身的乡野匹夫,在与这等名门的接触中,却从未感受过半分傲慢。无论是李龙川、李老太君、李凤尧……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感受到的都只有尊重。 现在是如此,在他还远未成名的时候,便是如此。 所以说石门李氏为何能够荣光久享? 或许这就是原因。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姜望静默地思考着。 石门李氏这等层次的世家,自是可以无视很多规矩。 但姜望作为青牌体系的一员,在参与青牌所侦办的要案之时,却是得谨慎小心的。 李凤尧不会无缘无故提及道历三九二零年,更不必无缘无故提起顾幸。 说句不好听的,区区一个外楼层次的人物,哪里值得石门李氏念念不忘? 唯独顾幸后来的去处,颇有些值得玩味。 霸角岛是田家在海外控制的岛屿。 顾幸当年从逐风解职,选择出海闯荡,是不是与田家有关? 而李凤尧特意提及的,那个名叫杜防的、以外楼修为与腾龙境嫌犯同归于尽的青牌捕头,又在当年的那起大案中,扮演什么角色? 李凤尧总不至于闲着没事,提起这人来。 每多一条线索,就靠近一分真相。 姜望预感自己距离它已经不远。 正思考间,忽然帘风一动,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姜望虽惊不乱,大手一张,道元狂摧,神魂之力更是汹涌,左眼已经转向赤红……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又瞬间消退。 探出的五指已经按至对方面门前,悬停片刻,然后收了回来。 “我差点杀了你!”他皱眉道。 在车厢里坐下来的林有邪,仍是青色方巾束发,身着男装,表情没有什么波动地说道:“如果连这都控制不住,那也枉称齐国第一天骄了。除非,你真想杀我。” 能以远不如他的修为,欺近这个距离……只能说不愧是林况的女儿。 诸如“念尘”之类的独门秘术,肯定不少…… “老爷?”车夫在帘外道。 “没事。”姜望出声回应。 随手将车厢里的声音禁锢,姜望有些头疼地道:“如果你是要光明正大地拜访我,大可以持名帖登门。如果你是要偷偷摸摸地拜访我,又为何在大街上钻进我的马车?” “因为持名帖登门,还得让你的管家问清楚来历,还得考虑你的心情,看你愿不愿意见客。”林有邪理所当然地说。 姜望:…… “而且。”林有邪道:“只要足够从容,其实白天比晚上更隐蔽。在大街上突然钻进你的马车,也比大半夜敲你家后门要隐秘得多……” 迎着姜望复杂的眼神,她总结道:“一点办案的小知识,希望能帮助到你。” “你今天就是为了来给我上课?”姜望幽幽问道。 林有邪沉默了一会,道:“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姜望的表情认真起来:“雷贵妃案的凶手?” “其实冯顾已经留下了很多线索。”林有邪道:“就在我们眼前。” “比如说?” “冯顾吊死在灵堂里,死时面朝东北角。十一殿下的丧礼上,第一日的灵堂站位,站在那里的人是谁……你还记得吗?” 姜望略想了想,认真说道:“一开始是华英宫主,后来是……皇后殿下。” “这是冯顾给的第一条线索,面朝皇后!”林有邪道:“这是给当时同样在场的那些人的线索,当然也包括姜爵爷你。” “这太牵强了。”姜望摇头道:“丧礼足足三日,不知有多少人进了灵堂祭拜。” “可是能够站定在那个方位的人并不多,几乎是没有别人。” “死者面朝的方向怎么可能当做线索?” “冯顾是自杀的。这是一场精心策划后的自杀,每一个细节都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一般悬梁自尽,要么朝着大门,要么朝着他想看到的方向。冯顾显然是后一种情况。” 作为同样出现在丧礼第一天的人,姜望其实心里已经隐隐有些信了。 因为他也一直在想,冯顾给他留了什么线索! 但他还是说道:“这无法说服人。” “所以还有第二条线索。”林有邪问道:“还记得十一殿下那碗药汤吗?” 姜望看着她。 林有邪道:“那碗药汤里的成分,我已经告诉过你。北衙那边除了我之外,也另有药师检验过,成分丝毫不差。但是时间我没有说。” “时间?” “有一味药是新增的。是在这碗药汤已经冷却至少一天到两天的时间之后,才加进去的。除了冯顾之外,我想不到还有谁会做这个事情。这味药,就是红腹蛛足。” 姜望沉默。 他通常只会在重玄胖面前不懂装懂,而对于红腹蛛足,他的确不甚明白。 如果这味药有什么问题,那天郑世也同样听到了药汤的成分,为什么没有反应? “它也是抵御寒毒的灵药,放在这碗药汤里并不特别。但红腹蛛本身很特别。”林有邪继续道:“它有个别名,叫做‘食子蛛’。此蜘产子而食。一次孵化十蛛,食其九而留其一。” “冯顾为什么特意加进去这样一味药?十一殿下都不在了,这碗药不是给人喝的,而是给人看的。给谁看?也许是我,也许是你。十一殿下生母已死,这食子之蛛指的是谁……我想,已经不言而喻。” 姜望耸然动容! 如果说冯顾的确是想要暗示一些什么,那么这些暗示加起来,的确已经足够了…… 那么,元凤三十八年,雷贵妃遇刺案的凶手,竟然是当今皇后? 如果幕后之人真是皇后,那么这件案子压得这么死,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如果是当今皇后投下来的阴影,身为长生宫总管太监的冯顾,也的确只能以死来牵动案件! 但是…… 姜望迅速从震惊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冷静地道:“但这些也最多只能说明冯顾的恨意,他可以认为当今皇后是害死雷贵妃的凶手,但他的怀疑,不是证据。” 姜望要表达的意思很简单—— 仅凭这些,要掀开雷贵妃遇刺案,远远不够。 说句不好听的,冯顾不过长生宫一家犬,相对于皇后来说,他算什么? 他咬这一口,不痛不痒。 他的怀疑微不足道。 何止是冯顾? 他姜青羊和林有邪的怀疑,又与冯顾有什么区别? 只有板上钉钉的证据,才有一丝摇动皇后威权的可能。 不然的话…… 他们贸然开口怀疑,唯死而已! 他希望林有邪今天撞进马车,聊起这件事,是带着证据来的, 但林有邪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有证据?” 她的声音苦涩至极:“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能做下那样一件大案的人,怎么可能把证据留到现在?” 时间从不为任何人保留什么。 是故这十七年,有一种厚重的绝望。 第二十五章 恐难戒言 郑商鸣迈步离开了。 他还有一句话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然而即便是你姜望,现在创造的传说,也只在内府层次。 外楼之后是神临,神临之后是洞真,洞真之后又衍道。这个世界太浩瀚!伟大的力量太伟大!有些事情,你真的能够改变吗? 曾经坚决不肯依靠父辈光环,隐姓埋名投军,固执地独自奋斗的郑商鸣,在文连牧那一局中,在镇国元帅府前,被王夷吾的拳头,砸碎了所有骄傲。 此后就决然加入了青牌体系,并以最快的速度适应了北衙。 今日他和姜望有不同的选择,但他不是今日才做的选择。 这到底是成长蜕变,还是妥协坠落,也很难说得清楚。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道德体系中。 所有的挣扎、信仰、借口……终其一生,不过是为了在一个选择之后,自圆其说。 有时候人的改变只在一夜之间。 但也总有人,永不肯改变。 或许吧? 佛家说,花开花落间,一个世界已生灭。 谁又能确定,自己不是花中人? 姜望静静坐在院中石桌前,又竖起一根手指,于朔风中,看那焰花开谢,品悟道术奥妙。 许是今日并不适合修行,没过多久,谢管家又来报,说有客登门。 名帖一张,制作精美。 来访者,碧梧郡杨敬。 姜望摇灭了焰花,轻轻皱眉。 郑商鸣登门是预料之中,杨敬却是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的事情,总归是缺失了些安全感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起身往外走,亲自去迎客。 不管怎么说,上次他不请而赴,的确唐突。也是对方给面子,没与他计较。没道理转眼对方来访,他就开始拿架子。 他还摆不出那种谱来。 他姜爵爷的趾高气昂,通常只在好友间。也就能偶尔气一气重玄胜、许象乾这些损友。 杨敬今日穿了一身黑衣,显得萧肃。也未带随从,独自站在门外。弓和剑都收起来了,身上锐气仍是不减。 姜望几步迎出去:“不知贵客到访,姜某有失远迎!” “爵爷客气了。”杨敬看了看他:“里间说话如何?” 姜望立即侧身:“来我院中!” 好在今日重玄胜不在,不然他说不定要来搅合一二。麾下影卫在碧梧郡挨揍一事,可是让他不爽得紧。 两人前后脚走进院中。 杨敬一句寒暄也无,直接便道:“公孙虞死了。” 姜望顿时一怔:“怎么死的?” “不知道。”杨敬道:“所以我来临淄。” 临淄何其大也! 达官贵人何其多! 杨敬这语气平淡的一句话,有一种千军万马我独往的孤勇。 看来他和公孙虞,真的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姜望很认真地说道:“绝对与我无关,我保证我对他的死毫不知情。” 杨敬说道:“不然我不会一个人来你府上。” 看来他已经是私下里查过一遍了…… 姜望想了想,又问道:“什么时候死的?” 杨敬道:“你走之后,我去陪了他一阵,那会他状态还好,还在看书。等第二天早上我安排好了新的隐居地,去接他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没有外伤,通天宫、五府尽碎而死。” “令兄怎么说?”姜望问。 碧梧郡郡守杨落,毫无疑问是一个很有政治分量的人物。若能借其势…… 杨敬淡声道:“公孙虞是我的朋友,不是我兄长的朋友。” “是我失言了。”姜望有错就认。 但其实公孙虞之死,凶手并不难猜。 会在这个时间段杀公孙虞的,无非就是那么几拨人——要查真相的,和要掩盖真相的。 既然姜望自己没有动手。那么就只剩下林有邪那边的人,郑商鸣那边的人,以及雷贵妃遇刺案的真凶。 “我托人查过了,你最近监督在办的案子,是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之死案。”杨敬很直接地问道:“我想问你,这起案子与公孙虞有什么关系吗?你辛辛苦苦去碧梧郡找他,为了什么?” 在不知道具体案情的情况下,他的问题直指关键。因为凶手很可能是怀着和姜望同样的原因,找去的碧梧郡。 “公孙虞生前是十一殿下的心腹,长生宫里的常客。我特意去碧梧郡,也是为了问他一些有关于长生宫的问题。”姜望认真说道:“案子具体的细节,我不方便跟你说。但是你如果能够帮忙提供一些线索,或许我可以更快找出真凶。” 杨敬对此不置可否,反问道:“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权责,你去碧梧郡查案,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去?这案子恐怕不止是冯顾之死那么简单。你与谁为敌?有谁在暗中监视你吗?凶手有没有可能是追踪你,才找到的公孙虞呢?” 姜望先时庆幸重玄胜不在,这会又希望那胖子在了。 杨敬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很多人都传言说他不过是托庇于他兄长杨落羽翼下的雏鸟,但姜望亲身接触后发现,此人分明进退有据,有勇有谋。 既能顾全他和公孙虞的朋友之义,又能够尽量撇开责任,不影响他做郡守的兄长,还能目光敏锐地靠近问题核心…… 说起来他有意把他兄长撇开,是不是也是嗅到了这件事的危险呢? 仔细斟酌一阵之后,姜望才道:“案子的细节我的确不能说,这是青牌的规矩。至于你说的那种可能……我的确不能排除。杨兄,请放心,公孙虞的死,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公孙虞是我的朋友,死在了我的庄园。”杨敬淡声道:“我来临淄,是为了给自己交代的。” “那你更应该跟我合作。”姜望很诚恳地说道:“凶手会杀公孙虞,可能恰恰是因为他知道一些什么。我全程负责监督长生宫一案的办理,在北衙,在朝中,到处都有人。重玄胜就住在我府中,石门李氏与我是通家之好,晏抚是我的至交好友,郑商鸣与我交情深厚……无论凶手是谁,涉及什么势力,我肯定能一查到底,找出真相。” 姜望在这里不停扯虎皮,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杨敬。 他沉默一阵后,终于是说道:“但是公孙虞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说你知道的就行。”姜望赶紧道。 “你想从哪里听起?” 姜望想了想,问道:“他的舌头,是什么时候断掉的?” “去年除夕的时候,公孙虞来找我……”杨敬慢慢说道:“那个时候,他的舌头就已经断掉了。” 道历三九一八年的除夕,正是庄雍国战之期…… 一路奋尽全力、毫不停歇地走过来,今日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姜望当然不能够忘记那个雨夜,永远不能。但很显然,同样是在那个除夕,改变公孙虞一生的故事,也已经发生。 在道历三九一八年的除夕,长生宫发生了什么? “怎么断掉的?”姜望问。 “我当时也是这么问他的……” 杨敬看着石桌桌面的纹理,陷入回忆:“那天晚上在下雪,很大的雪。我喝多了,独自回房,他就在我的院子里等我。我很开心,有什么比好友雪夜来见你更让人开心呢?我问他要不要喝酒,我说我猎了很肥的鹿,我说前几天城里来了个沽名钓誉的家伙,牙尖嘴利,正好你来骂他个狗血淋头……他却只张开嘴,让我看他的断舌。” “怎么回事?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很着急,很生气。我说我要杀人,我一定要杀几个人才行。我的心里像火在烧!” “院子里铺满了雪,他蹲下来,在雪地上写了一行字——我一生敏于口舌,恐难戒言,故断舌以明志,此生不复言。” “那行字很快就被雪盖住了,而他就真的再也没有跟我交流过。” 杨敬略带哀伤地说道:“我问过他很多次,他每次只是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我想他不愿让我知道。” 也就是说……公孙虞的舌头是他自己割掉的,而原因,是为“戒言”。 他为什么要戒言?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不应该知道的事情,而这也是他离开长生宫的理由?会不会跟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有关? “他后来跟长生宫有过联系吗?”姜望问。 “据我所知,没有。”杨敬道:“他没有离开过庄园一步。” 第二十六章 不言之言 姜无弃在生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以身为饵,扫尽齐国境内的平等国奸细。 神临境的厉有疚、洞真境的阎途……全部都被清除。 以如此智慧、魄力,什么样的仇家解决不了? 杀母之仇,他为何沉默,为何不报? 寒毒入命之恨,他为何不雪? 甚至于,为何在去年除夕,就让公孙虞离开? 而矛盾的地方在于…… 姜无弃绝口不提,公孙虞断舌以绝言。 冯顾最后却为何,以死倒逼当年的真相呢? 姜望凝神苦思,他隐隐觉得自己已经非常接近线索了。但如雾里看花,始终隔着一层什么。 是什么呢? 姜无弃,冯顾,公孙虞,杨敬…… 公孙虞……断舌! 口不能言,曰为“哑”。 脑海中困塞已久的那扇门户,轰然洞开。 那些混乱的线索里,突然有一条明晰起来,跃然于眼前。 姜望转身出门,立即让管家备车,直接赶赴长生宫。 他恨不得自己直接飞过去,但身在临淄这种地方,又是在这么微妙的时候,不得不讲些规矩。 心中已经疾如奔马,在平缓的马车之中,姜望的表情依然平静。 愈是急时,愈要求静。 静而能自守,不失本心。 他甚至摒弃杂绪,开始修炼。 在道术的演练之中,时间向来流逝从容。 长生宫不算远,没花多少时间就到了。 姜望自觉也已经平复下来情绪,掀帘下车。 直往长生宫里走。 “大人。按照规矩,得有人陪着您,才能进去。”领头的青牌捕快拦道。 守在长生宫外的青牌捕快,已经换了一批。当然,临淄的青牌捕快,没有谁不知道姜望。就算没有见过他本人,也该见过他的画像。虽是职责所在,却也恭恭敬敬。 “那你陪我进去。”姜望直接道。 领头的捕快摇了摇头:“我们都没有进长生宫的资格。” 心思都在线索里的姜望,这时候才恍然想起来,作为案发现场的长生宫,在封锁的这段时间里,只有他和林有邪、郑商鸣这三个具体负责案子的青牌才能进。 还不能单独进入,至少要有两个人互相监督。 当然,他也完全有能力悄悄潜进长生宫,料得这些捕快也发现不了。但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没有必要做坏规矩的事情。 有时候近在眼前的“捷径”,是无比曲折的“远路”。 若是悄悄潜进长生宫,无论最后得到什么证据,都不会再可信。 “去请郑商鸣。”姜望直接吩咐道:“就说我让他来陪我搜证。郑商鸣不在的话,林有邪林副使也可以。总之你先看到谁,就请谁。我在这里等。” 以他今时今日的分量,在青牌体系内,不买账的也是少有。更别说还隐隐传言他要接任北衙都尉。 几乎话音刚落,立即就有一名青牌捕快疾行而远,去往北衙请人。 姜望则站在宫门外,不多时便神魂沉海,开始了修行。 时间虽少,用于等待是空耗,用于修行总有一点进益。 积跬步以至千里,小流以成江海,超凡绝巅,也是从山脚下一步步攀登上去。 郑商鸣匆匆赶来的时候,姜望刚好睁开眼睛。 “怎么了?”郑商鸣问。 姜望只道:“进去说。” 负责这起案件的三个人里,同时有两个人在场,长生宫的宫门于是打开。 这座宫殿愈发寂冷了,人气散得干净。 姜望目标明确,直接往那座画着众生相的照壁走去。 “你有什么新发现吗?”郑商鸣又问。 姜望站在照壁之前,细细看着姜无弃留下的这幅壁画,没有吭声。 郑商鸣于是也沉默。 这幅众生相里,人物太多,场景太繁杂,几乎囊括了姜无弃对“人”的所有观察。 任何人只要细心观看,都能察觉它的不俗。 但如果说里面藏着什么线索,则又千头万绪,非有“钥匙”不可得。 姜望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线索,他此前也反复研究过这幅壁画。但直到今天想到公孙虞的断舌,才突然间联系起来。 在这幅众生相里,肢体健全者且不去说,还有盲人对聋子滔滔不绝,有聋子对盲人指手画脚,有无嗅之人河边垂钓…… 可谓刻画众生。 但所谓“聋盲痈哑,四缺也”(yong),姜无弃画众生相,既有聋盲痈,怎么会漏掉一个“哑”?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那哑者应在的位置,就是姜无弃的“哑”,是他的不言之言! 而哑者应在的位置也很好找,姜无弃并没有故意藏得多深。 将这张众生图分割以九宫。 聋者与盲者在这幅画的左下角,位在艮宫。 那痈者则在右侧中间的兑宫,一条小河自兑宫而至乾宫,穿出画面外,河岸上农夫担粪而走,痈者持竿垂钓。 以聋者与盲者在整幅画面上的位置为基础信标,痈者所在的位置,对应的地方,应该是离宫所在方位,也就是这幅画上层的中间位置。 而在这个地方,画的是一片荒山,绵延山脉一直延伸向画面之外。 具体以痈者所在的位置来参考,精准对应的位置,是荒山之上…… 一座孤坟! 这是一座并不起眼的孤坟,姜望之前当然也看到了,但只是匆匆掠过。 此时锁定这个位置,细细察之,才注意到坟前那一座墓碑,碑上只刻了四个字。 与任何墓志铭的格式都不相同。 这四个字,就是姜无弃要说的话。 刻的是—— “逝者已矣。” 姜望一时愣住了。 在他的分析之中,想来公孙虞割舌,既是为了割断当年的真相,也是在暗示照壁上姜无弃留下的答案。 其人的哑,本身即是一柄钥匙。 因而姜望理所当然地以为,姜无弃把当年那起要案的真相藏在这里。 但姜无弃只是在这里留下了他的选择…… 这是雷贵妃的墓…… 而墓碑上的“逝者已矣”,就是姜无弃的选择,也是他对追究真相至此的人,一声劝阻。 那个没有画出来的哑者,是姜无弃自己。 他在一幅画里描绘众生,讲述了太多故事。轮到自己,只有一声“罢了”…… 姜望不知说什么好。 当年那起刺杀案,导致雷贵妃身死,导致姜无弃生下来就寒毒入命。当然也导致了名捕林况之死,导致了林有邪的惊惧症。 其制造的巨大漩涡,一直到十七年后,还在卷进人命。 他放弃唾手可得的北衙都尉之位置,选择真相二字,也不无答谢姜无弃的英雄相惜,为其寻觅真相之意。 但案情的真相,姜无弃早就已经查到了。 这位十一殿下,选择了沉默。 如此也就能够解释,公孙虞为什么离开长生宫,为什么跟杨敬说“恐难戒言”。 想来公孙虞是当时调查真相的重要成员之一,在得知真相后,姜无弃选择沉默,并要求所有人保密。 公孙虞担心自己守不住秘密,所以主动割舌,并且年纪轻轻就退隐碧梧郡。 什么真相需要如此呢? 那个真相…… 到底是什么? 此外,姜望也明确了另一个关键的问题。 冯顾用自杀来追溯旧案,果然并不是姜无弃的决定。 更多是冯顾的自作主张。 冯顾的确对姜无弃忠心耿耿,但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有自己独立的意志。 他说姜无弃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话并不虚假。他说他自己想要的还没有得到,这话亦是真心。 姜无弃选择沉默。 而他想要张鸣。 为什么他会做出和姜无弃不同的选择?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随着他的死去,再也无人知晓。 也许是对雷贵妃之死耿耿于怀,也许是在姜无弃死后,他也已经心死,不想再考虑政局…… 总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而姜望需要考虑的是—— 现在还要探究真相吗? 雷贵妃遇刺案最大的苦主,最有资格追究的人,都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幅画很复杂,也很生动。”郑商鸣在这个时候问道:“里面有你要的线索吗?” “你也已经看到了,不是吗?”姜望反问。 郑商鸣摇了摇头:“我没有看懂。” 他或许是说,他没有看懂这幅画。或许是说,他没有看懂姜无弃的选择。 总之关于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在姜望拒绝北衙都尉的位置之后,他就不会再跟姜望分享。 而姜望之所以今天来长生宫没有瞒郑商鸣,甚至主动请郑商鸣作陪,也是因为知道瞒不住。他来长生宫,郑商鸣一定会跟来,索性就大大方方,不遮不掩。 第二十七章 验尸 今日的都城巡检府,异常安静。 哪怕大门前就有很多人。 形形色色的人,都沉默站在巡检府门口。 腰间都悬着青牌。 姜望今日出门也将自己的四品青牌悬上了,就挂在妹妹送的白玉旁。 青牌稍大,白玉稍小。 叠在一起,青白两色分明。 姜望一眼就看到了头戴青色方巾的林有邪。 她仍然穿着男装,独自站在人群角落。 也有人试图在宽慰她什么,但她面无表情,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更多的人则默默跟她保持距离。 四大青牌世家固然是青牌体系不能抹去的历史,固然对青牌体系的建立和发展,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但它终究消逝了。 放大到整个青牌的历史中,四大青牌世家的贡献,值得所有青牌捕头的尊重。但具体到青牌体系内部,在切身的利益分配里,当然也少不了斗争。 何以林有邪能够轻易坐上巡检副使的位置?当然是四大青牌世家的余荫。哪怕没有把握太多实权,毕竟在职级上,已经和杨未同同阶。 青牌世家的瓦解,客观上就是释放出了更多的位置,给了其他人更多机会。 所以从前几日厉有疚受剐刑,到今日乌列的死,于很多人而言,喜忧还很难说。 林有邪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并没有看到姜望,或者说,她谁都没有看。 乌列死了,对青牌体系中的人来说,是少了一个标识般的存在。是青牌体系之中,一段传奇的谢幕。 唯独于林有邪而言,她失去了最后的亲人。 姜望同郑商鸣走进人群。 这是迎棺的人群。 北衙都尉郑世当然是站在最前面,不怒自威,领导着整个北衙。 姜望一走过去,人群就默默移动,让开了郑世旁边的位置——这即是如今的北衙里,人们默认的、姜望所应该在的位置。 北衙都尉之子郑商鸣,也只能站在他们后面。 姜望走到了那个位置,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前走。 嘴里道:“林副使,怎么不站过来?” 人群分开一条路来,这条路的起点是姜望,终点是林有邪。 木然的林有邪,这时才恍惚察觉了什么,扭过头来。 只看到大步走进的姜望,和那只伸过来的手。 她下意识地一让,自然没能让过。 姜望已经抓住了她的小臂,就这么拉着她往人群前列走, 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路。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和姜望一起,并肩站在最前列。 郑世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人群也都缄默。 姜望的手已经松开了,林有邪却仿佛还能感觉到,钳在手臂上的那种力量。 其人穿越人潮向她走来的那一幕,印在她的恍惚中。 尽管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避让,可是她的眼睛记得清清楚楚……这是在疏冷的、崩塌的世界里,唯一一只向她伸过来的手。 乌列的尸体,在被发现的第一时间,就送回临淄。 他的死因,直到现在亦无定论。 乌列已经自青牌离职,身上无职无份,人又死在海外…… 都城巡检府又能以什么名义立案?以什么资格去查? 甚至于……谁愿意去查? 乌列解下青牌,在获得自由的同时,也失去了庇护。 说句难听的,他私自调查齐国名门大泽田氏,本就是取死之道。 田氏真想办法杀了他,谁又能说什么? 早前田焕文在海外对乌列出手,乌列也只能避让锋芒,逃回齐境。也没见都城巡检府这边,有谁出头去敲打一番。 当然,说一千道一万,乌列毕竟是在青牌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名捕。 只看今日有多少人迎棺,便可见其分量。 凶手若真是大泽田氏,难免会激起整个青牌体系的敌意。或许不能直接为乌列之死做点什么,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少不了有些针对。 想来乌列之所以能够独自调查大泽田氏这么多年,却始终安然无恙,除了他自己的谨慎,也少不了大泽田氏的投鼠忌器。 总而言之,对大泽田氏来说,擅杀乌列,是一件不会立刻产生严重后果,但一定有深远负面影响的事情。不太符合近些年来大泽田氏低调的行事策略。(抛开田安平来说,近些年大泽田氏的确是低调非常。) 因而凶手是谁尚未可知,也未见得就一定是田家。 第二十九章 殊途同归 晨光乍起,辚辚的车轮声,唤醒了这座城市。 负责采买的马车,在晨光中离开了姜家后门。 如今的姜府,有管家,有马夫,有厨子,有侍女,零零总总也有二十余人。人吃马嚼,到处都是花销。 每日买菜都是论筐算。 摇光坊自有菜市,但大概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非富即贵,菜市也比别处贵得多, 精打细算的谢管家,当然不肯叫自家吃这个亏。 姜府又不是没有马车,多走几步路,就是坐拥临淄最大菜市的湖阳坊,菜新鲜且便宜,尤其是鲜鱼肥美…… 总之每日是到这里来买。 不过刚进入湖阳坊,便有一个人影从马车上走下来。 姜爵爷脸上粘了些胡子,如意仙衣换了个劲服模样,泰然自若地混进了人群中。 …… …… 嘴里说着不关重玄胜屁事,掩护还是要重玄胜帮忙打的。 故而胜公子一大早就在院子里练起功来,同时把府里下人使唤得团团转,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的。 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现在的姜府,并不能说清。 有些发现了,有些还没有。 胜公子嘴里骂着某人人傻还脾气倔,该做的事情,一件也落不下。 青砖匆匆赶来的时候,胜公子刚刚把手里的铁球捏成一个小人,还刻了姜蛮二字。 “公子。”他半跪在地,带来了情报。 重玄胜一边给十四看他的杰作:“像不像?像不像?” 一边忙里偷闲问了句:“怎么了?” “关于遵公子的最新消息,定远侯让我转予您知。”青砖汇报道:“这会老侯爷那边也应该收到信了,”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姜望那边有情况呢,这么快就有动静,可不是什么好事……”重玄胜嘀咕了一句,有点漫不经心地道:“我那个好哥哥,又有什么惊人之举?来,站着说话,一条条说,与我下个酒!” 他把刚捏好的铁人放到一边,提起小火炉上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酒,把着酒壶又看向十四。 十四摇了摇头,他便自饮。 “遵公子在迷界游猎,遭遇了暗王之子,杀之!这位暗王之子,据说是暗王血裔里排名第一的那位。”青砖道。 十四从食盒里拿出几碟还冒着热气的菜肴,让重玄胜下酒。 重玄胜挑了几筷子,嘴里道:“不过如此!姜望不也杀了血王之子么?” 理所当然忽略了姜望杀的那个鱼万谷排名甚低,不过中阶统帅。重玄遵杀的这个,却已是顶阶海族统帅。 血王的确不比暗王差,两个排名不同的血脉后裔,却是天壤之别。 当然,当初的姜望也远不如现在便是了。 “冲翼王亲自出手追杀遵公子……”青砖道:“遵公子成功逃脱。” 重玄胜瞪了青砖一眼:“说话这么大喘气,我还以为我那兄长死了呢!都没想好是哭还是笑。” 海族两字王又被称为假王,差不多类比于人族神临境修士。 重玄遵能摆脱一位海族王爵的追杀,不可谓不耀眼。 而青砖继续汇报道:“后来暗王亲自驾临迷界,祁真人出手拦下。” 重玄胜冷哼一声:“够有面子的嘛。” 青砖的语气变得凝重:“海族那边好像对遵公子有必杀之心,到处都在调动兵马,整个迷界都乱起来了,几乎掀起大战……据说是那位万瞳亲自做的布置。” 重玄胜重重夹了一筷子肉,喝了一大口酒。 青砖继续道:“沉都真君危寻据此找到了万瞳真身所在,纠集三位真君以及武道强者王骜,深入沧海,突袭万瞳……斩一龙角而返。未竟全功,但也毁了万曈至少百年修行!” 这实在是近海百年未有之大事! 危寻完成了这样的壮举,其声名在海外必然是如日中天。此举可以说一下子就稳固了近海群岛的形势。镇海盟早就该凝聚起来的威望,也因此得到竖立。 齐国这段时间的敲打,几乎是前功尽弃了…… 万瞳在坐镇永暗漩涡,且只身托举海族演进的情况下,还能面对四位真君加一个武道强者王骜的突袭围攻而不死。 其实力显然也已经要超越超凡绝巅了! 当然,对重玄胜来说,可能更重要的地方是,重玄遵到底展现了什么,才让万曈那样的存在不惜亲自下场,布局猎杀? “海族的演进打断了吗?”重玄胜问。 青砖摇摇头:“应该没有,不然这会早该传得沸沸扬扬,沉都真君的声望也能更上一层楼。” “那么,重玄遵呢?” “遵公子身受重创,但是在混战之中,又杀了暗王两位排名前列的血裔……与沉都真君一起杀赴沧海的血河真君,当场表示要收他为徒,被他拒绝了。” 重玄胜摇晃着酒杯:“又是道不同那一套吗?” “……是。” “这些人怎么都要上赶着捧他,送他名声呢?”重玄胜皱着一脸肥肉问。 青砖显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重玄胜举杯将酒饮尽,才感慨道:“这可真是说书人话本里的主角啊!天生道脉,完美无瑕。小小年纪就得真君看好。没几年,又有相师盛誉,冠绝临淄。观河台上,并称绝世。一去迷界,便起风云。搅得天翻地覆,沧海生波!” 他转头看着十四,笑道:“衬得我很像书里那些只会搞阴谋诡计的无用反派。是不是?” 十四伸手帮他把头发拨了拨,轻声道:“我看到的你,一直是主角。” 重玄胜看着她,隔着厚重的铁盔,仿佛也看到了她的容颜。 但碍于青砖在场,只是握了握她的手。 然后又道:“但这是个好消息!” 十四歪了歪头,显然不太理解,重玄遵在迷界风光无限,这为什么是一个好消息。 重玄胜叹道:“天骄的分量更重了,姜青羊也因此能收获更多的容忍!” “我叔父呢?”重玄胜又问。 他的叔父有两个,一个亲叔父,一个堂叔父。 但青砖很显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只低头道:“侯爷出海去接遵公子了。” 重玄胜点点头:“这是应有之理。” 以他敏锐的嗅觉,不难判断,重玄遵这一次在迷界,明显是被危寻他们当成了诱饵。而重玄家现在除了重玄褚良,也没谁能替重玄遵撑腰了…… 他摆了摆手,青砖于是退下。 十四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看向桌上精致的酒菜,忽地没了兴趣。叹了一口气,随口甩锅道:“都怨姓姜的薄情寡性,不陪我吃酒!这酒也喝得没滋没味的!” “那……” 他扭头,只看到那个羞涩的姑娘解下铁盔,小声道:“我陪你喝一点点。” …… …… 东转西折许久后,姜望随意地转进一条老巷。 左右无人。 红妆镜结合声闻仙态之下,能够瞒过他感知的人已经不多。当然,这个范围仅限于会被派来监视林有邪的人中。 完美走入几个暗哨的视线死角,毫无烟火气地一步踏出,已经落进院子里。 依然是红妆镜开路,将整个院落的格局映照在心。走到一间门窗紧闭的卧房外,轻轻敲了敲门。 声音被很好地控制着,只有屋里的人能听见。 “谁?”林有邪警惕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她应该也是运用了某种秘法,声音响起的方位,和她本人所在的方位,并不相同。 当然这瞒不过声闻仙态。 “我。”姜望沉声道。 吱呀一声,房门拉开。 林有邪在屋里看着姜望,眼神复杂。 姜望一步踏进门槛,顺手将房门关上了。 “你怎么会来?”林有邪问。 姜望说道:“我想着昨天人多,有什么你可能不太方便跟我说……” 林有邪沉默了一会,道:“找个地方坐吧。” 她转身走到靠墙的条桌前:“我还在弄药。” 姜望左右看了看,说道:“没事,我就站着吧。”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姑娘家的房间。 当然……他姓姜的才进过几个姑娘家的闺房?本是没什么资格评价的。 然而这也不太像正常人休息的地方…… 他刚才的确认真地找了,但除了那张床,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坐——哪有一见面就坐人家姑娘床上的? 第三十章 元凤三十八年叙 姜望静默了一会儿,回想起那个在大典上被剥了衣服、鞭笞得站都站不稳的侯爷,终于是消化了这个消息,然后才道:“乌大人的意思是说……当年是田希礼动的手?他怎么敢?” 林有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述道:“万灵冻雪不是自然生成的毒物,它甚至不算是毒。最早被炼制出来,是因为一门名叫三九寒蝉的道术。这门道术强大且诡异,修炼过程非常艰难,能够练成的修士万中无一。但如果有万灵冻雪为辅,就可以很快成就。” 姜望心想,这就类似术介之于仙术。 林有邪又道:“万灵冻雪的制作过程,是要取九个命格截然不同的婴儿的指尖血,再取九个性格迥异的女童的眉间血,九个不同职业的成人的心尖血,再佐以九种生灵的命魂,以三九寒蝉的秘法熔炼在一起……最后会结成一朵雪花,因为此物的原料组合可能性超过万种,根本无法计算,故名万灵冻雪。” “后来有人发现,哪怕不用于三九寒蝉的修炼,仅仅万灵冻雪本身,一旦接触人血,顷刻寒毒入命,救无可救。此后它才被当做一种毒物存在,而且位在天下至毒之列,每个人炼制出来的成品都不同。” “万灵冻雪接触人血之后,只有在三息内服下完全针对万灵冻雪的解药,才能有救。但哪怕认出了万灵冻雪,谁又能在三息内调配出恰当的解药?如果不知道是哪九种命格、哪九种性格,哪九种职业、哪九种生灵,就根本无法解决这种寒毒……除了万灵冻雪炼制者,谁又能知道呢?” “所以说万灵冻雪几乎无解,同时世间每一份都独一无二。” “生死关头,能够留下的东西很有限。我想乌爷爷留下的线索是在说——他在田希礼那里找到了完全与雷贵妃案相符的万灵冻雪。或者说,他终于找到了证据,确认田希礼就是制作那份万灵冻雪的人。”林有邪道:“而这,大概也是他会死掉的原因。” 听到这些,姜望忍不住又想起长生宫里那幅众生相。 众生相壁画里对众生百态的观察,是不是同时也是姜无弃对自己身上寒毒的剖析呢? 那位十一殿下,是否也一直在观察,到底是哪些人的指尖血、眉间血、心尖血……炼成了他生来就有的寒毒。 或者寒毒入命根本无解,但哪怕能够缓和一点点,能够给他一步洞真多一点时间,也许可以有不同的结果…… 姜望叹道:“想必就算有什么万灵冻雪的证据,现在也被毁掉了吧?” “自是如此。”林有邪道。 本来如果掌握了那份证据,就可以依靠万灵冻雪独一无二的特性,钉死田希礼。但现在证据彻底消失了,乌列也死掉了…… 在这样的案件里,最难的并不是查案。单就查案能力,天底下能和乌列相比的,统共也没有几个。但这件案子,难的是所要面对的人,是那片吞噬一切的阴影。 明明知道外间此时应该是艳阳高照,还是深觉长夜漫漫,看不到尽头。 “事情已经如此。”姜望振奋精神道:“我们已经知道,当年的行刺者,跟大泽田氏有关,总归是已经明确了方向,锁定了目标。我们慢慢调查,他们迟早还会露出马脚来的。” “也不是。”林有邪却摇了摇头:“当年入宫刺杀雷贵妃的人,不是大泽田氏的人。” “不是大泽田氏的人?”姜望觉得自己有点混乱了。 林有邪认真地说道:“大泽田氏应该是提供了万灵冻雪,但真正下手的人,与他们无关。” “等等,你的意思是,当年的雷贵妃遇刺案,是几方合作的结果?”姜望很敏锐地说道:“像这种一个不小心就抄家灭门的大事,他们怎么还会分成几拨人来做?这不合理,也绝不是聪明的选择。” 站在凶手的角度来说,行刺雷贵妃这样的大事,出手的人越少越好,过程越简单越好。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泄露风声的危险。多一个环节,就多一分暴露的可能。 “这也是让我觉得疑惑的一点。”林有邪道:“但我们掌握的证据就是如此,证据不会说谎。” 姜望按了按额头:“不对……如果说当年入宫刺杀雷贵妃的人,与大泽田氏无关,那乌列前辈又为什么查了田家这么多年?” “因为我父亲。”林有邪说道:“我父亲当年侦办雷贵妃遇刺案的时候,亲手抓了一个人。后来证明是抓错了,但是那个人已经死在狱中。北衙因此遭受了巨大的压力,再后来……就是我父亲‘畏责自杀’的消息。” “我父亲抓捕的那个人,名叫田汾,是大泽田氏的人。当时是皇城卫军北门副将,负责临淄北面九座城门的治安。雷贵妃遇刺案案发时,他在青楼喝酒。经过后来的调查,证明他完全不在场,完全与雷贵妃案无关,完全无辜……” 这么清白的人,怎么会死在狱中呢? 姜望说道:“别人都说你父亲抓错了人,因而畏责自杀。但是乌列前辈不信他会畏责自杀,更不信他抓错了人……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对田家的追查?” “现在万灵冻雪的线索已经说明了一切。”林有邪认真地说道:“我父亲当年肯定没有抓错人,只是当初的证据被掐灭了。” 看着林有邪坚定的表情,姜望忽地想起来,当初在海外,林有邪有一次情绪失控,就是因为他质问林有邪是不是从来不会抓错人…… 原来是有这样一段故事在。 在林况被否定的这么多年里,她辛辛苦苦地办案破案,从不在乎危险,也只是为了重建青牌世家的名声……不想再“抓错人”。 “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姜望缓声道:“既然你们确定田家有问题,又为什么坚持说行刺者与大泽田氏无关?” “我父亲死后,案子就被搁置了。乌爷爷几次想要重启调查,都被拒绝,只能辞官。那段时间他隐姓埋名,走访了很多地方……” 林有邪说道:“乌爷爷发现,那个刺杀雷贵妃的杀手,事发前曾与何赋出现在同一个酒楼。当然,没有任何人看到他们有交流。但这本身就已经构成了线索。” “何国舅?”姜望道:“所以说你们当时就确定当今皇后是真凶了吗?” “不。”林有邪摇了摇头:“你并不了解何赋,这个人才能平庸,根本不具备运作这种大事的能力。那个杀手唯一一次出现在人前,就是与何赋出现在同一个酒楼……很显然是一种嫁祸。所以恰恰是那个时候,乌爷爷把当今皇后从嫌疑名单里排除了。” “谁能想到呢?”她表情有些苦涩:“乌爷爷最开始怀疑的目标,就是当今皇后,因为能够在皇宫里湮灭所有线索的人并不多。后来经过分析查证,又认为不是,将她排除。直到这次冯顾又用自杀来向我们强调……幕后真凶就是皇后。” 姜望沉吟道:“那个杀手与何赋出现在同一个酒楼,或许恰是当今皇后的疑兵之计。就是为了用何赋的愚蠢,让人觉得这件事情是嫁祸,从而洗脱皇后自己的嫌疑。” “现在回过头来想,自是有这种可能的……”林有邪道:“但乌爷爷当时只能独自追查……” “那个杀死雷贵妃的刺客,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查不出任何根底,而且当场就死了,更无从追溯。 但是这本身也是一种线索。 在出手之前,除了那一次酒楼外,不与任何人接触、不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迹的杀手。 不是一般的势力能够培养出来。 必然是世家大族或强大宗派势力豢养的死士。 天底下能够达到这个要求的势力当然不少,但是缩小到东域,乃至于齐国,就已经不多了。” 姜望接话道:“田家当然是其中一个。” “雷家也是。”林有邪道。 姜望大皱其眉。 “刺客是自午宁门潜入,守门的宫卫事后都被问斩。便有什么线索,也该都掐灭了。但是我们查到,当时的宫卫首领姓张。他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在事发之前就已经走失。” 林有邪道:“我们找到了这个男孩……他在雷家长大,现在是雷家族卫的副统领。” 不得不说,乌列和林有邪这么多年来辛苦追索,不是没有收获的。 尤其是乌列,在脱离青牌支持的情况下,单枪匹马查出这么多东西,绝对当得起“一代名捕”这四个字。 但姜望只觉得又一次陷入了混乱:“雷家的人要杀雷贵妃?图什么?” 林有邪看着他,只问道:“如果她没死呢?” 恍如惊雷划过夜空! 如果……雷贵妃没死呢?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怀了孕的女人,会自己设计一场凶险的刺杀戏。 所以,如果她没有死呢? 那么那个杀手与何赋出现在同一个酒楼的事情,就足以把嫌疑牵扯到当今皇后身上。 那一年是元凤三十八年。 在三年之前,刚刚发生了废太子囚居青石宫的事情,姜无量彻底告别皇位,永无翻身可能。 今太子也是在废太子囚居青石宫的第二年,即元凤三十六年正位太子。 到元凤三十八年,雷贵妃遇刺案发生的时候,姜无华才做了两年太子,东宫之位并不稳固……别说当时了,甚至一直到今天,姜无华的太子之位也算不得固若金汤。 不然后来的华英宫、养心宫、长生宫是怎么立起来的? 所以说,如果在这个时候,雷贵妃遭遇刺杀而未死,险险保住了孩子呢? 天子该是何等震怒? 废后、废太子……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那么雷贵妃有没有机会做皇后呢? 雷贵妃的孩子,有没有机会做太子呢? 当然是有的! 如果是雷贵妃自己设计的刺杀,那么当然可以抹掉所有痕迹,当然可以在戒备森严的皇宫中,给刺客恰当的机会。 想想看这是一个多么大胆的计划! 天子亲征在外,雷贵妃怀孕待产,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震动东域的刺杀案发生了,当朝皇后涉及其间…… 一旦失手,就是一尸两命。一旦被发现,死无葬身之地都是轻的。 这是用性命来搏后位! “可雷贵妃最后死了啊……”姜望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说道。 “所以为什么冯顾认定当今皇后是真凶?”林有邪道:“因为雷贵妃想要嫁祸的皇后,绝不是什么可以任意摆布的角色,更不是雷贵妃可以算计的。她略施手段,便让雷贵妃的假死,变成了真死!” 姜望喃声道:“比如在杀手的刀上,悄悄涂上万灵冻雪……” “而具体操作这件事情的,就是田家。”林有邪怅声道:“我也是在昨晚,才想了明白一切。” 是了……是了! 林有邪这番案情还原,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建立在推测之上。真正可以称得上证据的地方,其实很少。因为证据基本全部被毁掉了。 但是姜望已经相信了。 因为他这里还有一个林有邪不知道的情报——那就是姜无弃也调查过十七年前那起旧案,并且凭借他的身份、以及远强于乌列的资源,很快有了结果,但最后选择了沉默。 为什么沉默? 只有今日林有邪的这番案情还原,可以解释! 因为整个刺杀案件,就是雷贵妃自己的设计。 是雷贵妃胆大包天,设计了刺杀,可是又能力有限,对上了她远不能及的对手,被人将计就计。最后导致了她自己的死,导致了她腹中的孩儿,生来寒毒入命!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雷贵妃在那个冬夜里拼命挣扎,倾尽所有努力,保住了腹中的孩子…… 她彼时的心情……是绝望,还是愧疚? 但无论如何,她对腹中这个孩子的爱,并无虚假。 姜无弃查出了真相,可他不愿意在十七年后,再苛责他那愚蠢的母亲!哪怕掀开这起案件,有可能把皇后拉下马来,可以为他争夺储位创造机会。 天子后来提及雷贵妃,都是追忆。 真把案子掀开,天子如何想?天子要如何说?又会如何对待雷家? 所以那幅众生相里的墓碑上,只有“逝者已矣”。 人已经死了,他姜无弃还能说什么呢? 第三十一章给你我最后的信任 很多人都觉得,长生宫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天子的怜惜和偏爱之上…… 雷贵妃的愚蠢、贪婪、放肆,一旦公开,就几乎是抽掉了长生宫存在的基础。 所以公孙虞宁愿自断其舌,也要保守秘密。因为那真相对长生宫来说,并不体面。 所以冯顾在姜无弃还活着的时候,也一声不吭。因为在雷贵妃死后,他一生的意义就在于维护姜无弃。 可是姜无弃也死了…… 天子的爱,有什么用? 天子对雷贵妃极尽宠爱,可雷贵妃已经死了。 天子以“莫极此哀”来形容他失去姜无弃的痛苦,可姜无弃也已经死了。 冯顾的心里只有恨了,他要让皇后为雷贵妃陪葬——本来十七年前就该如此。 所以有了灵堂悬颈,面朝皇后之位而死。甚至以食子之蛛来明喻皇后…… 所以拿出林况的刀具,去引导林有邪参与旧案。 整个事件,从十七年前,到十七年后,终于在姜望心中拼凑出了全貌。 雷贵妃、皇后、田家、雷家、姜无弃、公孙虞、冯顾……每一方的选择,都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此刻的姜望,是比林有邪知道更多的。 而且他还知道一件林有邪不知道的事情,是在巡检府门前某个神秘人所告知的—— 林况的确是自杀。 当然,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逼杀…… 林况当年抓捕田汾,很显然是已经抓到了什么线索,甚至刺客武器上的万灵冻雪,就是田汾抹上去的也说不定。 林况那样的人,当然不会轻易自杀。哪怕田汾死于狱中,所有的证据都被抹去,所有的线索都对他不利,他也会努力寻找新的线索,去捕捉新的证据,直至最后洞察真相。 但如果有人以林有邪相挟呢? 林况那个时候,应该已经知道他面对的是怎样一片阴影。他完全能够明白,对方可以把任何出口的威胁变成现实—— 如果他不想那些事情发生,他就只能去死。 带着所有的线索永眠。 姜望看着林有邪,心里默默地想—— 青牌的荣耀,值得他用生命中的一切去捍卫。 但唯独是你…… 为了你,他连青牌的荣耀也可以放弃。 他愿意“畏责自杀”。 父亲的重量,盖过了青牌。 “可惜我们没有证据了。”姜望叹息道。 “不,我有。”林有邪说。 “什么证据?”姜望问。 “公孙虞死了,乌爷爷死了,案子查下去,接下来还会有人死……这恰恰说明什么?”林有邪用一种复杂的情绪说道:“他们也很害怕!” “因为现在的环境,和当年的环境,已经不同了。天子始终没有明确的态度,他们也备受恐惧煎熬!” “无论是皇后,还是田家。他们不知道我有没有证据,或者说,他们不敢确定我没有证据。所以我有。” 听到这里,姜望已经懂了她的意思了。 表情变得凝重:“你今天跟我说这么多,把你们这么多年的调查结果都告诉我……就是为了这一步?”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你已经确定了真相,对吗?”林有邪问。 若要呈进政事堂,当堂问责皇后,自然是需要证据的。 但这些天所亲历的一切,所看到、感受到种种证据毁灭的过程,以及方方面面的线索,已经在姜望心中拼凑出了真相。 他当然只能点头。 “姜大人,我信任你。我用我输到最后、所仅有的一切,来给你我最后的信任。”林有邪取出一本薄册,放在姜望手里:“请你离开。” 姜望低头看了看。 这本薄册已经很旧了,看起来被反复翻阅过很多次。但因为良好的材质,并没有破损。 薄册的封面是空白的,没有名字。 翻开来,扉页只有一句话—— 尸体是由线索组成的。 这本薄册里的内容,就是林况对尸体的研究心得,详细记录了应该如何寻找尸体中的线索,可谓是一代名捕的独门绝学。他生前只完成了大半的内容,后面一部分,则是由厉有疚补上的。 林有邪把这本薄册交给姜望,是打算行最后一搏,制造出她已经掌握关键证据的假象,让皇后那边或者田家那边,派人来杀她! 然后她会在自己的尸体里,留下凶手是谁的铁证。 姜望到时候只需要拿着这份“证据”,就可以一举串联起整个案件! 杀林有邪的人,当然就是为了掩盖真相的人! “还有其它办法的。”姜望说道。 林有邪轻轻摇头:“没有了。” “乌神捕是因为万灵冻雪而死。霸角岛那边的线索,我们不是还没有用吗?” “万灵冻雪的证据,现在肯定不存在了。田家那边既然发现我们已经查到了那一步,怎么可能还会留下霸角岛的线索?”林有邪说道:“我想顾幸或许已经死了。” “万一呢?”姜望说道。 然而这话实在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 “我父亲在当年就查出了真相。 乌爷爷在十七年后,单枪匹马,也找到了真相。 就算我有他们的才能,我还要花多少年才能找到证据呢?当我找到之后呢?我会活着揭露那些,还是又和他们一样?”云九小说 林有邪面带凄色,缓缓摇着头道:“而且,如果那时候当今太子已经登临大宝……又要我如何自处?” “他们未必会出手。” “那就赌一赌他们的胆子好了。” “他们未必会派自己人来杀你。” “这种事情,请谁帮忙都是授人以柄。他们怎么敢假手于人?姜大人,我知晓你的好意,但我心意已决。你如果不愿意帮我,我也完全可以理解。我另找他人便是。” 姜望叹了一口气:“但你未必来得及留下证据,” 林有邪沉默了片刻。 她又何尝不知呢? 她设想的,只是最理想的结果。 而有很大的可能,是对方一出手,她就死了,什么都留不下。 但是她说道:“让我试一下吧。十一殿下只死这一次,我也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姜望定定地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而她忽然拱手,对着姜望深躬一礼:“姜大人,若我没能留下足以证明凶手身份的证据,那也是我自找的结果,我不怨尤。若我侥幸做到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您!” 姜望一只手拿着那本薄册,一只手架住她,不让她下拜,苦笑道:“你如果白死了,我没有任何损失。你如果做到了,我拿着现成的证据去领功劳……这算什么麻烦?” 林有邪直起身来,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姜望:“天下可信者有几人?我能信者又几人?” 说完这句,她便转身,坚决地道:“请回吧!” 她等不了再十七年,等不了百年。 她只想试这最后一次,成则成矣,不成……便罢了。 四大青牌世家,绝嗣于今日,也没什么可惜。 林有邪伸手去拿她的药杵,想着该配一副药,但忽然间—— 通天海中一阵翻腾,海水聚成龙形,顷刻褫夺了她对通天海的掌控。耳边掠过轻柔的风声,每一个关节都动弹不得。 整个人自脊柱至四肢,从道元至神魂,全被拿住! 而后清楚地感觉到一根手指,点在了她的后脑位置。 她瞪大了眼睛,满是不敢置信。 为……为何? 但身体已经缓缓软倒下来,意识也逐渐模糊…… 姜望收回手指,将软倒在地的林有邪托住,然后把已经昏睡的她,轻柔地放回了床榻上。 放下床帘,转身往外走。 并称双骄的名捕已经永远沉睡,他们的死,理应为自己的孩子换回一个好眠。 推开房门,外间的光亮一下子透了进来。 姜望继续迈步,走在林况留下的这栋老宅中。 好像隔着十几年的时光,感受到了当年笼罩在这里的、名为“天下名捕”的荣耀。 他没有顺手带上卧房的房门,因为这间屋子里……应该有光。 吱呀~ 宅院的大门被拉开。 砰! 又被重重关上。 在院门关拢的这一声中,姜望脚步一点,已经踏出门去。 脚下青云已碎,而人已撞进院门斜对角的一间酒楼,直接撞进了二楼包间,单手将一个坐在这里监看林家的酒客按倒在地,根本也不等他解释,反手一巴掌,便将其道元抽散,将他整个人抽得坠下酒楼,落在了林家门前! 在此人下坠的过程中,姜望脚下青云又现,飞身落在街上一个卖冰糖葫芦的中年男子面前。 “这位大……” 中年男子才刚张口,一只掐住他脖子的手,便已经将他剩下的话语全部掐了回去。 姜望随手一甩,扔死狗一般,又将这人扔向林家大门前。 足尖再点,人已再动…… 但见青衫飘飘,人群惊叫。 所到之处无人能逃,无人能扛住哪怕一下。 不断有被制服的身影砸落。 在统共不到八息的时间里,姜望便亲手揪出了七个监视林家的暗哨,将他们全部摔在林府门前! 他也不问这些人从何而来,听谁之命,只反手抖出一条囚身锁链,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捆在一起,捆成一条长蛇,然后就这么牵着,转身便走。 所到之处行人避退,到处都是惊疑的眼神。 监视林家的人里,当然一定有皇后的人、田家的人,并且这些人绝对不会暴露身份,就算被抓出来了,也绝对无法联系到皇后或者田家。 同时还有一些人,是为了监督案件,另外一些人,是为了第一时间得到真相…… 抓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甚至现在停下来盘问,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停在林府四周的借口。再高明的捕头,也审不出他们的问题来。 所以好几个人都挣扎着,试图解释,试图沟通。 但姜望根本也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直接捆了就带走。 走过长街,路过惊慌的行人。 在无数复杂的目光中,就这样捆着一行人,来到了北衙前。 “姜大人……” “姜捕头!” 看到姜望的青牌捕快纷纷行礼。 姜望随便找了一个眼熟的,把囚身锁链往他手里一放:“朝廷命官办案,这些人却在四周监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设计什么阴谋。把他们押进牢中,好好审一审!” 堂堂四品青牌捕头,亲自出手抓几个嫌疑人回北衙受审,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年轻的捕快与有荣焉:“卑下一定送到,绝不放走一人!” 俨然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握紧了姜大人的囚身锁链,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走了。 也不知就在北衙里的这点路,能有什么危险。 把这些人送进北衙监牢,姜望自己却没有跟进去,而是转身离开。 过明德坊,走上玄武大街,一路往前…… 方向赫然是大齐皇宫! 姜望当然不是皇后或者田家的人,打晕林有邪,更不可能是要出卖她。 只是林有邪的计划成功率太低,而又以必死为前提,他无法同意。 但林有邪的意志又太坚决,死志早存。他就算拒绝,也无法阻止计划的施行。 林有邪请他帮忙,不是非他不可,只是目前在临淄最信任他。 在这座城市里,如今想查获真相以立功的人,绝不会少,更别说还能学到林况和乌列这等名捕对于尸体线索的研究心得。 她大可以在青牌的实权人士里,从容选择合作对象。 当然这些人在得到真相后,是披露出去,还是用来换取更多好处,就很难讲——这也是林有邪请姜望帮忙的原因,因为于现在的她而言。只有姜望完全可信。 可姜望如果拒绝的话,林有邪是愿意一搏的。 哪怕抛开利益的吸引不说。 林有邪如果去找杨敬配合,想必也不会被拒绝。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杨敬是可靠的合作对象。 在确定没有其它选择的情况下,姜望只能动手将林有邪制服,然后自己来…… 陛见天子。 他从林家走出来,把监视林家的暗哨不问来路全部擒拿,一起扔进北衙监牢。 这事情想必已经传遍临淄,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此时此刻,他直接走向皇宫。 所有人都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姜望是否已经查清了真相?对于当年那起要案,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他掌握了多少证据? 以及今日之后…… 要落下多少人头! 林有邪的计划,是以自己为饵,逼得皇后或者田家那边派人杀她,她再想办法留下证据,在旧的证据全部被抹掉的情况下,以自己的性命,产生新的证据。 姜望则把这个饵,放到了自己身上。 在很多人看来,他已是和林有邪完成了案件的最后一步。所以不再隐忍,所以堂而皇之地走出林家,直接抓人,直接陛见天子。 现在是做选择的时候了。 现在是那幕后凶手恐惧的时候了—— 他们敢不敢让姜望安然见天子? 在姜望以如此坚定的态度,走向大齐皇宫的此刻! 第三十二章陛见 位在整个大齐皇宫东北角的青石宫,仿佛是人海中的孤岛,是这座伟大城市的疮痕。 时光在这里流逝得格外清晰。 麻雀立在高墙上,不分季节地啄着墙,磨着它的尖喙,如刀客磨着他的刀。 檐角一只蜘蛛放着丝线慢慢往下爬,蛛网上已经很久没有虫子落网,寂寞地空挂。 矫健的雄鹰展翅从高空掠过,飞过了空无一人的长生宫,又折转掠过了华英宫外。 宫中姜无忧正手提双刀,绕场而走,耍得刀光如泼雨。 “这是他自己的事情,看他如何选择便是。” 白发老妪抱着大戟,立在场边,不发一言。 多少度风雨春秋,她看着这位殿下一步步长大,每一步都自信笃定。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器,皆如臂使指。踏道武之路,怀天下之心。 鹰唳时近又远。 养心宫主人今日难得在家,斜靠在软榻,只手撑颊。绸袍掀开了披在身上,正面的肌肉线条一览无遗。 一只手挑起面前美貌女子的下巴,只笑道:“他们看戏,我看美人。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鹰羽如刀,划破长空无痕,绕外宫一圈、飞过了长乐宫外,然后一个仰冲,忽然间羽褪爪消,变成一条肥嘟嘟的肉虫,钻进了云层中。 细看来,那朵云,竟似一个白灯笼。 长乐宫中。 正在修剪花枝的太子,忽然停下来,长叹一声:“孤当神临矣!” 把剪刀随手放在太监举着的木托盘上。 于是血流如奔河,肉身现金芒…… 转身已神临。 …… …… 作为北城最大的主道,玄武大街极阔极长,从来也都是行人如织。 但姜望青衫按剑,大步而行,如在人潮之中,独驾一叶孤舟。 潇洒从容。 不时有人停下来驻足,看着他远去。 真正知道他要去干什么的人并不多,但他那昂然的气势,已足以让人心折——此乃大齐天骄! 大齐皇宫位在临淄正中,里外有三重。 最外一重外宫占地最广,朝议的紫极殿、太子所居的长乐宫、三皇女所居的华英宫……乃至于囚居废太子的青石宫,都在此间。 而当姜望走到外宫宫门前,这一场孤旅便到了终点。 从北衙至皇宫,一路上无风无浪,连个惊马都不曾有……仿佛临淄从来是如此宁和的临淄。 姜望在交错的仪刀前坦然停步,对宫卫一拱手:“青羊镇子、三品金瓜武士姜望,陛见天子,还请通传!” 那宫卫首领如石雕肃立,令手下宫卫匆匆去了。 天高云静,宫阙万间。 齐宫威严又安静。此时的一切,都似与宫殿一般静止了。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都静默在时光中。 皇后或者大泽田氏他们。 敢在碧梧郡杀公孙虞,敢在海外杀乌列。 杀个没有官身的杨敬应该不算大事。 逼急了杀林有邪也不是做不出来。 但不敢在临淄动他姜青羊! 再害怕,再恐惧,也不敢这么做。 如果要问,姜望在齐国拼命奋斗的这两年,到底赢得了什么? 这就是答案。 不多时,传信的宫卫匆匆回转,还带来了一名秉笔太监。 不是姜望熟悉的那位丘吉,而是一位身形高大、面容冷峻的公公。并不通名,只对姜望道了声:“天子宣见,请往这边走。” 便自顾在前引路。 姜望也不去套近乎,抬步便跟在身后。 宫门之后有一方高台,名曰“解兵台”。台上并着几列古老的兵器架,气息厚重沉肃。 入宫面圣者,都须解兵器于此。 兵煞浓烈,但都镇在此台中。 姜望昂首悬剑,自一旁走过,解兵台前的宫卫不阻,带路的秉笔太监也并不吭声。 昔时黄河得魁,天子准他带剑而朝! 陛见的地方在得鹿宫,天子退朝之后,常在此宫修行。 于此宣见姜望,也可以说是一种亲近。 姜望踏进殿中的时候,天子正盘坐在金色的石台上。共有九根蟠龙柱,绕石台三面而立,像是三堵高墙,拱卫天子。 蟠龙含宝珠,珠内生玉烟。烟气变幻不断,时而山海,时而众生。 石台之前,唯有韩令一人独立。不留意的时候,他似乎并不存在。但想找他的时候,他又从未脱离视野。这等本事,非常人能及。 带路过来的秉笔太监,在殿外便已离开。 姜望俯身欲拜。 天子已经一摆手:“非大典不必大礼。” 此时的天子,身穿宽袍便服,也似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随性。大袖一掩,在石台上俯瞰姜望:“青羊子所为何来?” 姜望直身而立,并不敢直视天子,但声音洪亮坦荡:“为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案!” “朕记得你是监督办理此案……”天子的声音落下来,温和却有威严:“莫非是案件侦办的过程,有不正不公之处?” 姜望道:“臣监督办案,而于案件有所得,兹事体大,不敢瞒天子,故来觐见。虽逾出职分,却是拳拳忠君之心。” 天子道:“既然兹事体大,为何不公呈政事堂,却以私谒?” 此问一出,姜望心神一紧! 一见面,天子就点出了他在这个案子里的职责,明着是在问他,是不是郑商鸣、林有邪办案的过程中有什么问题,暗着却是问他,为此案独自入宫觐见,是否逾矩? 他以“兹事体大,忠君之心”来答。 天子紧接着便问他,为什么不公呈政事堂…… 这已是在表达不满。 必须诚实地说,姜望之所以会在林家门前大闹一番,把监视林家的人全部送进北衙监牢,便是在有意闹出动静。 他从都城巡检府,一路不避不绕、不遮不掩,直接走到皇宫。 谁不知他今日陛见齐天子? 在事实上以私谒天子的行为,达到了一部分公书上奏的效果。 在某种程度上,是将天子架在了台上。 如果朝野都觉得,姜望是带着当年雷贵妃遇刺案的证据来觐见天子,那么天子也理所应当,给天下一个交代。 所以天子问他,你怎么不直接把证据交给政事堂。 既然要公开,那就再公开一些。 你想闹大,就闹得更大。 可是你姜青羊的小身板,能承受得起闹大的后果吗? 姜望垂首道:“因为臣并无关键证据,不可叫诸位大夫信服,无法公呈。” 饶是大齐天子向来藏情绪于深海,少见表露,此刻也冷声笑了:“那你以何谒朕?用你的拳拳忠君之心吗?” 天子在某些时候,也是很幽默的。 但“忠君”二字能够被拿来幽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因为它并不可靠。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姜望不见惊惧,只恳声道:“臣陛见天子,是想跟天子讲一个故事。” 天子并不说话。 姜望于是立在这大殿之上,略略整理了情绪,开口讲述道:“臣曾游历天外,偶见奇闻。天外有一浮陆,百族纷争,烽火不歇。陆中有一国,雄于四邻。国主雄才伟略,文治武功皆冠绝历代…… 有一年,边臣起兵谋逆,国主亲征之。 时年,前太子受囚,新太子才立,储位不稳。 国主宠妃有孕,欲争后位,故以刺客逞凶宫阙,欲残身以陷国后…… 国后察之,暗令外臣,使阴附奇毒于凶刃,以致国主宠妃见血而死。 宠妃死,腹中龙子剖腹而生。 国主怜之,甚爱。 此子先天不足,还在母胎中,便已奇毒入髓。 然生即伟略,才绝当时,以病躯前行,奋有万民之心。 而后使人暗查当年,终知真相…… 却绝口不言。” 姜望讲到这里,对着天子拱手躬身:“敢问陛下,可知此王子,为何不报母仇,不雪己恨?” 金色石台之上,天子沉默许久,方道:“汝欲何言?” 姜望却并不顺势揭过,而是追着问道:“浮陆之人,议论者众。或曰‘此王子心怀天下,不忍朝局动荡,是故忍恨缄口’,或曰‘想是仇敌势大,不能正面相争,须以徐图’……天子以为,是谁言中?” “你以为呢?”天子问道。声音不见喜悲。 “臣以为……”姜望恭声道:“国主于他,怜之爱之。他于国主,爱之敬之。之所以绝口不言,不过如此罢了,没有那么复杂。他只不过是一个,孤独长大,不想失去父爱的孩子。” “姜青羊……”天子的声音高渺而威严:“想当然耳,是人臣本分吗?” 天子到底有没有被打动,仅从他的声音,根本无从判断。 而“想当然耳”这四个字,实在凶险。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望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臣查长生宫冯顾案,幸于宫中见一壁画,乃十一殿下手绘,臣甚爱之。私以为天子不能错过……宫苑照壁,画名《众生相》,画中有孤坟一座,碑文只四字,请天子观之。” 姜望此刻仍然低着头,微微躬身,只能看得到自己的靴子,和前方金色的石阶。 当然就算他抬起头来,也不能直视天子,不知道天子到底有没有去看,在以何种手段去看。 但他能够隐隐感受得到,就在前方的金色石台上,一种伟大的力量……正在发散。 他只能察觉到那波动的边角,却已然震慑于那种浩瀚磅礴。 许久,天子的声音落了下来:“你此来,就只是为了跟朕讲一个故事么?” 姜望道:“陛下钦点微臣督案,微臣自是为案件真相而来。” “你讲的故事,朕听完了……”https:/ 姜望完全可以感受到,自己正被这位天下雄主的目光所注视。 虽然天子并未倾泻任何威压,甚至连一丝情绪也未掺杂,但仅仅是他的身份、他的力量,就足以在被注视者的心中,压成高山。 而那恢弘的、仿佛与整个宫殿共振的声音,慢慢地落了下来:“现在说说你的案子。” 姜望直脊挺身,只将眼眸微垂:“臣今日带着三起案件,来谒见天子!” 天子不置可否。 站在石台前的韩令,眼角却抽搐了一下。 居然有三件吗? 这个姜青羊,真有些恃宠而骄、不知死活了……可惜。 心中想着可惜,面上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的。 而姜望已经朗声道:“第一件,是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之死案。” 韩令屏住了呼吸,便听到—— “经臣监督,巡检副使林有邪亲自查验,确认冯顾是自杀无疑。其人于灵堂悬梁,未有遗言,想来……或为殉主。” 冯顾的自杀,说是为了殉主,却也算不上错。 而他对皇后的仇恨和指控,但凡对案情有深入了解的,都能知晓。已不必再明言。 只听得天子的声音道:“即是自杀殉主,随葬无弃便是。第二件呢?” 声无波澜,如云行雨坠,天理循环。 “第二件,是旧长生宫属吏公孙虞被杀案。” 姜望朗声道:“其人隐居碧梧郡,闭门读书,足不出户。早年多逞口舌,故自断其舌,如此避世而隐、与世无争,日前却为歹人所擅杀。臣请天子下令,彻查此案,以慰十一殿下在天之灵!” 天子显然没有想到,姜望要提的第二件案子,是这个。 尤其姜望几乎点明了,公孙虞是为了保守秘密而割舌隐居。其人对姜无弃如此忠心,却还是在姜无弃死后,被人轻易杀死。 那位十一殿下如果在天有灵,如何能安? 沉默了片刻,才听到天子的声音道:“此事的确该有个交代。” 这句话意味着,那个直接杀死公孙虞的人,会以某种形式被揪出来。当然,不会涉及幕后更深远的地方。 这个案子,仍然停在分寸恰当的地方。 这偌大的得鹿宫里,加上姜望,此刻只有三人。 三个人都知道,还没出口的第三件案子,才是此行的重点。 所以就连从来都像雕塑一般的韩令,都忍不住抬眼看向了姜望。 看着这个直面大齐天子的年轻人。 而姜望洪声道:“臣要奏告的第三件案子,是十七年前一代名捕林况自杀案!” 韩令心里松了一口气,又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 …… …… ps:“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黄庭坚·《杂诗七首其一》 第三十四章天心人心 姜望走后,得鹿殿又沉默了很久。 天子的声音才响起来:“把那幅壁画拓下来,挂在东华阁。朕也每日看看。” 唯此一句…… 唯此一句。 韩令低下头,领命而去。 …… …… 一名太监保持了足够的距离,在前引路,脚步踏在巨大的石砖上,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们是习惯了谨小慎微的人群,谦恭地生活在这伟大宫城里。 姜望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气度非凡。 每一步踏出,哒,哒,哒。 在威严华贵的宫城里穿行,青衫按剑,步履从容,谁能不说一声潇洒少年? 然而当自己的脚步声在偌大的宫城里孤独回响,如鼓点一般落在自己的心上,姜望忍不住在想—— 天子当年…… 到底知不知道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 甚至于,他从玄武大街一路走到皇宫里来。 这一路的风平浪静,背地里有多少汹涌?是不是天子,对某些人的敲打呢? 储君之位,关系国本。 遥想元凤三十八年,前太子受囚,新太子方立,楼兰公之乱才平。 站在天子的角度来说。 雷贵妃设局自刺,死不足惜。 何皇后顺水推舟、借刀杀人,虽是反制,也其咎难辞。事后为掩盖真相,逼杀林况,更是抹不掉的罪行。大泽田氏为何皇后行爪牙之事,有卖好太子、插手争龙之嫌,其恶难掩。 如果当年就将真相揭开,结果会如何? 首先何皇后必然要被废。 后位骤然空悬,会引起多么大的竞争? 这种争斗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的,包括天子本人。因为后位只有一个,而看着那个位置的人又太多。 不是随便找个人坐上去就可以的。 更重要的是…… 何皇后废了,太子当然也要废掉。 可几年之内,太子连废连立,这事哪怕单独拿出来,都是足以动摇国本的愚蠢行为。又何况是在楼兰公之乱刚刚平息的那段时间? 再往下说,大泽田氏一直是齐国顶级名门,无论军政,都有深厚根基,其本身亦是齐国实力的一部分。在当时若究其责,无异于在国家动荡之时自削筋肉。 刚刚平复楼兰公之乱的齐国,适不适合废后、废太子、问责田氏? 青石宫里的那位废太子,才刚刚关进去三年…… 余波未息! 天子当年有太多的理由沉默。 其实仔细想想。 现太子正位东宫这么多年,为何还是如此谨小慎微? 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还没有真正被朝野上下认可为大齐未来君主。 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还相继崛起了华英宫、养心宫、长生宫。 这当中,有没有当年那件事的影响呢? 再想想看。 大齐九卒,大泽田氏现在可是一军未掌。 政事堂中,大泽田氏现在未有一席。 这可是齐国最顶级的世家之一,海外开拓两岛,不输于任何一个世家。对齐国最高权力的参与,也太薄弱了些…… 甚至于高昌侯田希礼与宣怀伯柳应麒前不久在大典相争,竟直接被天子命人剥了衣服鞭笞…… 宣怀伯鞭笞了也就鞭笞了,高昌侯是何等地位? 如果说天子当年就已经知晓真相,这么多年对案件的搁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视为他给姜无弃的一份体面。 此案不公开,雷贵妃还可以是天子缅怀的爱妃,姜无弃还是那个天子最怜爱的儿子。 此案公开,则雷贵妃是自作孽不可活,姜无弃是罪妃之子。 雷贵妃胆大妄为,可毕竟姜无弃无罪…… 但尽管有这么多的理由来支撑,尽管可以分析出这么多东西来。 姜望仍然不能够确定,齐天子是否当年就知道了真相。 这些分析都是在假定的前提下。 而帝心如海不可测。 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 今时今日,姜望如履薄冰,走在一条无形的线上,在左右皆是深渊的情况下,给了所有人他能给出的最大交代。而这所谓恰当的分寸,又如何不是天子划出来的线? 天子不言,但那条线明晃晃地就在那里。 姜望诚然在得鹿宫中慷慨激昂,秉正直言,然而那条线,他敢触碰吗?他敢提及皇后一个字吗? 他只能说冯顾案,只能说公孙虞案,只能说林况案。 给杨敬交代。 给林有邪交代。 他承诺的,他都做到了。 至于真正将整个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公诸于世……他做不到。 并不是证据丢失的问题。 在已经洞察真相的前提下,再去寻找相对应的证据,绝不会比乌列这十七年所做的努力要难。 姜望自信他是可以再找到证据的。 但就止于此了。 今天所做的一切,已经是当前的极限。 或者说,是天子所允许的极限。 在这些天的风云诡谲中,死了那么多人,发生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人投身其间,搅得涟漪万顷…… 唯独天子坐定深宫,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但所有的一切,都在天子那沉默的视线范围以内。 不曾超出一分。 十七年前轻轻放过了,十七年后要敲打谁,在什么程度以内……天心自决。 所有人都只能在天子所定下的分寸里挣扎。 无论是北衙,姜望,还是几个宫主,乃至于当今皇后! 一如这伟大恢弘的宫城,虽然无言。却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齐天子是这个伟大帝国的唯一至高权力者。 所以姜望说,如果他要任职北衙,他要做一个不会拿捏分寸的北衙都尉。 而天子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没有给他铁面无私的机会,给了他自由。 …… …… 巍峨的宫城渐渐留在了身后,在人们有意或者无意的复杂目光中,姜望径自穿行都城,走回摇光坊,回到自己的府中。 “呵,这就去楚国?气势汹汹入宫,一回来就抱头鼠窜?” 重玄胜又霸占了他的院子,并且很是不满地嘲笑道:“那你不跑快点,还回来收拾什么?你家里有什么好收拾的?值钱的都是我带来的。” 姜望停下收拾行李的动作,回头怒视之:“重玄胖你这么说话就有点太戳心了啊!” 重玄胜站在那里,整个人把房门几乎撑得满满当当,哼了一声:“难道不是戳肺吗?” “跟肺有什么关系?” 重玄胜冷笑道:“肺在五行属金,最适合你疼了。” 姜望:…… 随便拿了点常用的茶叶伤药之类,也懒得再收拾了。 毕竟重玄胜说的是实话。 收好储物匣,转身走到重玄胜身前,伸手道:“盘缠来点。” “堂堂德盛商会二东家,一年到头没几天在家!” 重玄胜翻了个白眼,一边抱怨着,一边终究还是去摸储物匣:“金玉良言你不听,学人家要真相。田家随便动动手脚,咱们海外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懂不懂?是,天子是支持了你,但是你也再一次消耗了天子对你的耐心。而且你有没有想过长乐宫?非得要跟储君过不去吗?你偶尔也稍微用脑子来思考一下,不要全部用来修行……” 姜望连声哄道:“好了好了胜兄,我已经得到教训了,这不避祸呢嘛,情况紧急……” 重玄胜取了一袋十颗元石出来,想了想又放回去几颗,嘴里还絮叨道:“等这边尘埃落定了就赶紧回来。去楚国可别招麻烦了吧?那是人家的地盘……” “明白明白,胜兄,你的金玉良言,我都记住了……”姜望好声好气地说着话,一把接过元石,往自己的储物匣里一塞,整个人又昂扬起来,主动截断话头,干脆利落地道:“走了!” 然后真的也不跟任何人道别,就这么扬长而去。 …… …… 林有邪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所见仍是暗沉沉的。 想着大概是夜晚,本能地起身,拉开床帘,才注意到房门是开着的,屋外透进来了光。 原来天亮了。 好像睡了漫长的一觉,所以是恍惚了一阵,昏迷前的记忆才回涌而来。 姜望…… 林有邪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并没有镣铐。 身体状态也很好,没有受伤,禁锢已经消失。 并且再次确认,自己的确就待在自己的家中……是安全的。 然后猛然站了起来,奔出门外! 从林家老宅所在的位置到摇光坊,是绝不算近的一段路。 林有邪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知为何,仍有些恍惚。 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确认过,她所发现的、那些监视她的人,好像全都消失了。 她甚至忍不住想,那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呢? 是否她并没有跟姜望吐露计划,那天她没有去验尸,门口没有捡到父亲的刀具,乌爷爷也没有死去,姜望当然也没有打晕她…… 但不会是梦的。 林有邪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在其中获得了真实的线索。确认了那一切。 她加快了脚步。 走在人潮之中,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和行为,推断他们的心情和职业,猜想他们接下来要去做什么……这是她往日最常做的小游戏,当然今日无心于此。 她只在想—— 姜望要做什么? 她停下甚至有些惶急的脚步……姜府到了。 林有邪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姜家,这位临淄新贵的府邸,每一次来都比上一次更体面些,当然是得益于重玄家那位财大气粗的胖公子。 “我要见姜望。”她直接对门子道。 许是自己的神色难看了些,多少会给人一些压迫感,那门子带着些怯意地去传话了。 林有邪这样想着,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不多时,姜府的管家迎了出来。 这只是一个普通人,未有超凡,但面对林有邪不卑不亢:“大人,真不巧,老爷出去了!” “出去了?”林有邪看着他的眼睛,确认不是推脱之言,又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管家道:“爵爷什么时候回,也轮不到我做主啊。” “他去哪里了?” “您说笑了,爵爷去哪里,还会跟我报备么?” 姜望出远门了,大概是走得很急的…… 林有邪迅速在心中做出了判断,继而有一种不知是放松还是失落的情绪,淡淡地绕在心间,又飘乎乎的握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又响起一个男声:“姜望不在?” 走来的是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 气质很是冷肃,眉宇间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只见得姜府的管家回道:“杨公子,我家爵爷现在确实是不在府中。您有什么话要留么?” 杨敬! 林有邪脑海中刚响起这个名字,又有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从后面匆匆而来。 “林副使!我可算找到你了!” 郑商鸣的声音…… 林有邪回过身的时候,表情已趋于平静:“郑大人有什么事找我?” “不必了。”那边杨敬对姜府管家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 郑商鸣急步走了过来,未来得及与林有邪说话,便又抬手:“欸,杨公子留步!” 杨敬冷肃回身:“何事?” 郑商鸣先给了林有邪一个宽慰的眼神,然后对杨敬道:“杀死公孙虞的凶手,北衙已经将之抓捕归案了!” “什么?”林有邪下意识地张口 杨敬的眉间也皱出了一个“川”字。 显然都不太能相信这件事。 但郑商鸣的表情非常认真:“你没有听错,杀害公孙虞的凶手已经认罪伏法。杨公子,你这些天为友人的奔走,我们都看在眼里。好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公孙虞在天有灵,终于能够安息。你也总算可以休息一下了。” 杨敬当然知道,郑商鸣既然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那么伏法的那一个,就肯定是直接杀死公孙虞的凶手。这一点不会出错。 至于再往后……没有往后。凶手只有那一个。 至于那人是跟公孙虞有旧怨,还是那晚突然路过碧梧郡突然心情不好……总之都不太紧要。符合逻辑的理由,总是能编出来的。 能把杀手扔出来做交代,这些天一直在碰壁的杨敬,当然知道有多么难争取到。 “北衙的破案效率,令杨某佩服。”杨敬向来是个清醒的人,顶多是因为公孙虞的死,短暂‘糊涂’了一阵。 现在他应该清醒了。 所以他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杨公子不打算亲眼去看一看凶手吗?”郑商鸣在他身后问。 “不必了。”杨敬不回头地道:“人斩了给我传个信就行。家中事繁,我该回去了!”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很急。 不像一个胜利者。 “也好!” 郑商鸣目送了杨敬,又转回头来,看向林有邪,语气有些唏嘘:“林副使,我今日其实主要是来找你的。去你府上,你也不在家,后来听人说你往这边来,我就追来了……” 林有邪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郑商鸣继续道:“天子下令彻查林况大人当年自杀一案,我们紧急走访数十位青牌老人,其中有十九位是当年案件的亲历者,最后证明,林况大人当年确实没有抓错人,田汾原来是平等国的暗子。林况大人不是畏责自杀,而是为了青牌的荣誉,独力承担所有骂名……” 林有邪的眼神从惊讶到伤感,然后忽地又恍了一下神。 平等国是好大一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 可哪怕是这个“装筐”的机会,也不是她自己争取到的…… “天子令旨,曰‘国士不可轻’,追封林况大人为天罗伯,追封乌列大人为地网伯。灵位供于都城巡检府,凡青牌捕快,应世代祀之!” 从古至今,开疆拓土乃第一等功,得爵者多由此功。 破案断狱远不能及。 姜青羊也是因军功得爵,却是跟他的青牌没什么关系。 以青牌之功得爵者,古未曾见。 林况和乌列,这是第一例。 这当然是很辉煌的。 但林有邪愈发觉得有些恍惚了,眼睛里有一种很沉重的东西,想要坠落。 而郑商鸣的声音仍在继续:“天子御赐亲笔匾额,曰‘青牌双骄’……” 愣愣看着姜府门匾上的那个“姜”字,她觉得那个声音,已经很遥远了。 第三十五章竟如隔世 “姜望去哪里了?”林有邪忽然问道。 正在念诵天子恩赏的郑商鸣愣了一下:“啊?” “我问,姜望去哪里了,你知道么?” 郑商鸣抿了抿嘴,道:“离开齐国了。” 于是都沉默。 …… …… 一场激烈的战斗刚刚结束。 战斗的结果是胜利。 太虚幻境里名为灵岳的少年,却仍是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对自己很不满意。 赢虽赢了,却不是很轻松。 现在的排名,也不过是太虚幻境内府第五。稳定在前十,是一个坎。稳定在前五,又是一个坎。而要坐稳太虚第一,就非得比其他人都高出一截才行。 他才堪堪进入前五,就已经感受到非常强大的阻力了。而某些人,可是早早地就坐稳了太虚内府第一的位置,俯瞰群雄。现在更是已经在向太虚外楼第一前进…… 虽然这当中有一些客观的原因,比如太虚幻境急剧扩张,越来越多的修士参与其间,强者不断涌现,以至于内府层次排名的竞争日趋激烈…… 但他不是一个会给自己找借口的人。 尤其某些人的第一,是整个现世范围内,列国天骄中的第一。甚至是追往溯今,有史可载的第一。 他没有借口可以找。 灵岳小公子越想越是不满意,待要再战几场,眼睛一瞥,却是一只熟悉的纸鹤翩跹而来。 “哼。” 他冷哼一声,已经站上了论剑台,打算和之前一样置之不理。 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也不必太小气。 罢了,且看看某些人放什么屁。 便又走下论剑台,伸手一招,已将那纸鹤拿住。 展信看来,见得其文曰—— “殊弟勿虑,齐国之事已了,吾已仗剑东来。必教你山海境第一!”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左光殊撇了撇嘴,嘟囔道:“山海境又不是争排名的地方!” 拿着这封信,顿了一会儿,又冷笑一声,于是展纸写道:“山海境的名额,可珍贵得很。你先前说不来,我早已许……” 写到这里又顿笔,伸手抹去,重新写道:“你不用来了。难道我大楚左氏找不到一个能助拳的天骄吗?不要以为你真的就天下无敌……” 笔尖在无敌两个字上顿了顿,霎时间觉得自己的话很没有说服力。继而又想到,姜青羊这个人其实也没有那么恶劣,人家之前也是真的有事嘛。 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上面这些话全部抹掉,宽宏大量地写道:“你如果实在想参与的话,我帮你想想办法吧。” 收笔,放纸鹤飞离。 论剑台仍然悬在不远处,但此时的左光殊,已经失去了磨练战技的心情。 动念之间,已是一脸高冷地退出了太虚幻境。 大楚淮国公府的下人们,只看到自家水蓝色华袍披身的俊俏小公子,在府中飞奔起来:“爷爷!爷爷!爷爷!” 老公爷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步踏出书房外,关心地道:“怎么了?” “换人!”左光殊切金碎玉般地道。 …… …… 姜望独自离开临淄,一路没有回头。 只在青羊镇停了半日,看了看封地的情况,点拨了一下独孤小的修行,嘱咐她这段时间多加小心,也就继续往西走。 天子已经做出了承诺,接下来会怎么处理,全凭天心。 他能做的已经做完了,现在就是赶紧抽身避避风头,免得碍了某些人的眼。 毕竟当朝皇后已经在后宫之主的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真要是动起怒来,对谁动了杀心,朝野上下,又有几人能扛住? 他也是走的时候才听说,太子已经成就神临,正式跨越寿限,从此金躯玉髓,又至尊至贵。按照礼制,群臣将以国礼贺之…… 太子早就能够成就神临,但一缓再缓,可见其稳健。却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成就神临,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在姜望去得鹿宫谒见天子的时候,太子也紧张了。或者说,太子有意表现出了这种紧张——这无异于是说,当年那件事情,他现在也是知道真相的。 从表面上看,太子选择在此时神临,是在紧急给自己增加筹码,以对抗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政治风暴。 但在实际上,他没有选择撇清关系,没有表现对当年的事情毫不知情,那么这份筹码,其实是加给皇后的! 一个多年以来从无过错、现在连修行短板也补上了的太子,有什么可以被苛责的地方吗? 这是为母担责。 一个打破寿限的东宫太子,已经有资格给当朝皇后一些支撑了…… 但这或许又恰恰是天子所要敲打的。 天子会如何敲打太子,姜望自是没处知晓去。但很明显的是,他这一次得罪太子,已是得罪得狠了。 与其待在临淄等麻烦上门,倒不如趁着天子处理旧事、朝野噤若寒蝉的时候溜之大吉。顺便完成跟左光殊早前的约定,见识见识楚地豪杰。也去那山海境,感受一下青史留名的凰唯真之风采。 临淄城里多故人,不道别免生伤情。 或许很多朋友会觉得,他是被逼出了临淄,他或许会委屈、痛苦。但恰恰相反的是,他走得非常坦荡。 心清神明。 问心无愧,问己无悔。 他做了他此生不会后悔的选择。 官道或许可以在短时间内拔高他的修行速度,但在长远的道途上,他更需要认清自己。 …… …… 七日之后。 断魂峡,乱石谷,风声呜咽。 姜望坐在孤悬于峭壁的石台上,仰望一线之天,任由青衫飘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个人的知见,又何尝不是这困宥着视野的狭窄空间,这世上谁不是观天一线呢? 穿越峡谷的风,带来了一个黑袍裹身的人影。 其人几步飞上石台,立在姜望身边,但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抱怨地道:“为什么选这个鬼地方见面?” 姜望笑了笑:“我说就通过太虚幻境联系,你又不敢。现今在齐国,更是有太多眼睛。这地方我比较熟悉,很安全。” “又不是你在田安平旁边,你当然没什么不敢。太虚幻境对田安平来说……总之保密性我不放心。我需要对自己负责!”田常即使黑袍裹身,还戴着兜帽,也下意识地往石台角落里站,隐蔽着自己:“你有什么事要急着见我,赶紧说!” 姜望回头看着他,脸上仍然带笑:“以你的智慧,难道想不到?” 田常压着声音、很是不快地道:“我要是有智慧,也不至于被你拿捏得这么死!” “你的态度不对啊。”姜望收敛了笑容,淡声道:“怎么现在发展得很好,又有什么新的倚仗了吗?” “算我求你了,我不能消失太久。”田常换了个告饶的语气,说道:“你有什么问题,咱们尽快解决。只要我知道的,言无不尽。” 姜望深知此人是一条不能小觑的毒蛇,并不想逼迫过甚,所以也就顺势揭过,直接问道:“乌列是不是田安平杀的?” 田常果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他不是不能离开即城城域?” “但是乌列可以去即城。” 至于乌列为什么会去即城…… 万灵冻雪就是答案。 乌列追查雷贵妃案那么多年,一旦得知万灵冻雪的线索,再危险的地方,恐怕也得亲自去看一看。 “明白了。”姜望点点头,又问道:“那为什么留下乌列的尸体?” “我也不知道。”田常摇了摇头:“但我想,大约有两个可能。” “哪两个?” “第一,乌列失踪了有人查,他死了不会有人查。” 乌列这种曾经的青牌神话,一旦失踪,于情于理都会引起调查。而他死去了,尸体明明白白的放在那里,反而不会有人查了…… 因为有资格查的人,大概都能猜到凶手在为谁做事。 愿意查、有胆子查的人,不会等到现在才查。 “很合理。”姜望道:“第二个可能呢?” 田常用一种难言的语气说道:“或许是为了给你们线索。” 姜望简直被这句话激得汗毛竖起,忍不住问道:“为什么给我们线索?” “我只是猜想有这个可能,但我想不到原因。”田常叹道:“你觉得田安平的行为如果能够用逻辑来推导,他还会这么疯吗?” 姜望沉默了片刻,说道:“果然还是你比较了解田安平。” 田常语气唏嘘:“只不过是为了活得更久一点。” “我的问题问完了。”姜望道。 “那我先走。”田常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又顿住,停下来道:“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姜望看着他:“说来听听。” “十一皇子早先也亲自去过大泽郡,后来偃旗息鼓,应是已经放下这件事了。包括后来九皇子也特意去参与七星谷秘境,却在即城到处找线索……”田常道:“听说你与十一皇子相交莫逆,怎么你竟会违背他的遗愿?” 姜望也是一直到今天,才知道姜无邪那一次去七星谷,还有这样的原因! 那么那一次田安平突然出现在七星谷,恐怕也不止是为了田家在隐星世界的失利。 在那次相当激烈的秘境争魁之下,竟然还有这样的暗涌。果然实力不到的话,有些东西就算在眼前上演,也看不明白。 可惜当时并不清楚,田安平与姜无邪,有没有暗中的交锋。 姜望心中念头急转,嘴里只道:”我尊重十一殿下的遗愿。但林况是为国尽忠之人,他的身后名,不该是‘畏责自尽’。” 田常“哦”了一声,大概是不以为然的。 “姜大人的确是我辈楷模。”他留下了这样一句话,便纵身跃下了高崖。 风呼啸,衣猎猎。 而姜望独坐高台许久,终是只有一声叹息。 就算是疯子,也该有疯子的所求……田安平到底想要什么呢? …… …… 从断魂峡出发去楚国,很难规划出一条好的路线。 姜望仍是打算经由牧国,绕行天马原,跨过长河,去云国看看安安,然后再南下入楚——如果当时没有通魔之事发生,那么他这段时间应该都是在楚国修行才对。 之所以绕远路,而不是直接过星月原,越长河,入南域,当然不是因为顾忌景国或者夏国,主要还是为了看汝成和安安。 通魔之罪洗刷后,他现在大摇大摆穿行景国都没问题,更别说只是从景国眼皮底下走了。 如今景国大举增兵盛国,盛国亦在动员天下兵马。 牧国大军也一支接一支地开进离原城。 眼看着一场霸主国之间的大战,已是避无可避了,但谁也不知道,第一场冲锋的号角,会在哪天吹响。 赵汝成就在离原城,姜望自然免不得担心。 当年的五个结义兄弟,汝成年纪最小,也最懒散娇贵,向来是得几个哥哥照顾的。 如今虽知他是大秦帝裔、血脉尊贵,那时候多是在韬光养晦,却也改不了为他操心的习惯了…… 不过姜望的计划仍是失败了。 大战在即,离原城周边早已戒严,根本近前不得。 有心说传个信给五弟,奈何他这位大齐的姜爵爷,名头在牧盛这边实在不好使。并没有谁理会他,还险些引起几拨哨探的猜疑。 在引发更大的麻烦之前,他只好先一步离开。 这样一场两大霸主国正面碰撞的战争,足以影响整个现世的格局。战死个把神临,不值一提。真人之死,大约也只是一笔带过。相对而言,他一个外楼境的修士,简直渺小如尘埃。 除了遥遥一声叹息,什么也做不到。 于是埋头赶路。 这一次也没有什么心情再赏景。 读书,赶路,修行。 以最快的速度穿越草原,然后经沃国,过长河,悄悄来到了云国。 当初离开云国的时候,还是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秋天。 彼时他踌躇满志,要去楚国给左光殊助拳,大言不惭地要帮小光殊打穿山海境。 转过头来就被现实狠狠打了一棍。通魔之名、屠魔之戮、玉衡之争、星月原之战、姜无弃之死…… 生活好像被残忍地拉扯了一阵,终于又回到最初。 但毕竟已不是最初时。 如今再回来,已是道历三九二零年春。 不过数季,竟如隔世。 第三十六章 久违 “呜呜呜,呜呜呜。” 蠢灰可怜兮兮地叫唤着,绕着姜安安转圈圈。 姜安安盘坐在云地上,抬头看着天空,小脸严肃,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人生难题,对耳边的呜咽声置若罔闻。 蠢灰卖惨无果,便摇着尾巴去找姜望。 小灰狗才一转身,姜安安的小嘴就迅速鼓动起来,嚼着万妖之门后才有产出的狐族圣果月笼沙,不知有多美。 蠢灰跑出两步,猛地回头,姜安安也几乎同时停嘴。 它狐疑地嗅了嗅,很可惜,没有什么发现。 那好吃到令狗抽搐的圣果,怎么吃一颗就没了呢? 它把尾巴摇得风车也似,去找那许久未见的主人。果子是谁带来的,它还是知晓的! 姜望正和叶青雨对坐在云烟闲笼的凉亭中,讨论推演着“八音焰雀符”的可行性,即以云篆替代符篆,以符篆演化“八音焰雀”之术。 这一步若能成功,下一步即是“八音焚海符”。 云篆神通的应用空间实在广阔,在能够充分利用它的修士手里,绝对是顶级的神通。所掌握的道术越多,神通就越是强大。 “所以你是从八音茶里得到的灵感咯?”叶青雨眨着清澈如水的眼睛问。 “啊是,齐人好茶嘛,有很多好茶,八音茶就是顶级名茶之一。你看我以焰雀演化雾女琵琶之声,它的声音是这样的……”姜望一边解说,一边操纵数只焰雀合鸣,发出动人的琵琶声。 叶青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我听说八音茶是临淄四大名馆里的镇馆之宝?” “倒也没有到那个地步,齐国顶级名茶不少呢,比如温延玉温大夫家,就珍藏有‘洗霜月’。说起来,温大夫还是我好友晏抚的岳丈呢!此公雅致非凡,实在令人敬服。他的女儿温汀兰也是临淄贵女,有名的佳人,当然我晏抚贤兄也绝不输了……”姜望强行扯了一通,然后尽量平静地转回来道:“我们继续说八音焰雀,这门道术以焰雀为形,但根基其实是在一个‘声’字,虽说云篆千变万化,但你也不必拘泥于火行,八音云雀也是极好的……” 叶青雨‘哦’了一声,又问道:“一般不常去的客人喝不到吧?” “啊哈哈,应该不至于。我去得极少,都是重玄胜带我去,主要也是为了品茶……”姜望半尴不尬地道:“咱们现在演练的这门道术,可攻可防,在绝大部分场景都可以应用,算是很合适内府阶段使用的了。而且后续的进阶道术,我也可以跟你详细讲一讲……” 叶青雨眨巴眨巴眼睛,长长的睫毛似乎微颤着流光:“四大名馆原来只是茶馆吗?主要是为了品茶,次要是为了什么?” “啊这……” “汪!” “汪汪汪!” 蠢灰的叫声简直是天籁。 姜望一脸温柔地转过去,把狂奔而来的小灰狗抱起来:“怎么了,蠢灰?” 蠢灰耷拉着毛茸茸的狗头,闷头往他怀里一栽,发出呜咽呜咽的可怜叫声。 姜望轻轻地拍着狗脑袋,对着叶青雨笑道:“这狗怪黏人的哈。” 叶青雨笑笑不说话。 他又抱着狗起身:“我去看看安安那边怎么了,蠢灰这个样子,兴许是挨了揍……道术咱们下次再交流。” “好。”叶青雨温柔一笑。 姜望三步并两步,心如溃军,身姿却还挺拔。抱狗离开了凉亭,向自家妹妹走去。 蠢灰也一下子来了精神,在姜望怀里翻了个身,两只前爪搭在姜望横着的手臂上,耳朵竖起,狗眼大睁,威风凛凛地目视前方—— 谁敢不分吃的? “咳,安安啊。”姜望拿出兄长的架势:“你把蠢灰怎么……” “汪汪汪汪汪!” 蠢灰狗仗人势,也大声吵了起来。 小嘴动个不停的姜安安猛地顿住,扭过头来,冲姜望使了个眼色。 姜望抱着蠢灰,原地一个转身,不让蠢灰看到姜安安在吃什么。 蠢灰急了,在怀里一阵生气地乱吠。 “叫唤什么!”姜望一巴掌盖在它脑门上:“这么大了还不懂事,不要影响我妹妹思考!” 第三十七章 易胜锋 龙虎不愧是旧旸皇室秘传的超品道术,绝对有定鼎乾坤的作用。在这场战斗中,亦在恰当的时机里,定下了战局胜负。 但是姜望非常清楚,他其实在剑术的对决里,已经输给了宁剑客。 诚然他现在的道途并不足够清晰,也不够完整。仅仅是信字楼的道途之剑,还算不上他最强的剑术手段。他也相信。自己在剑仙人之态下统合五神通之力所斩出的倾山一剑,不是宁剑客所能接得下的。 然而在战局中的表现就是如此。 他意图以剑术结束战斗,却在剑术的对决里,输了不止一筹。 他自认为已经非常重视宁剑客,但还是因为在内府层次压倒性的优势,对宁剑客的剑术有所轻忽。 这给他敲响了一记洪亮的警钟。 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他姜望在努力,也不是只有他会进步。 像宁剑客这种天资绝顶、又有着深厚背景的人物,在师门强者的倾心指点下,一日千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姜望收剑入鞘,熄灭了五府之光,由衷地赞道:“你刚才那一剑,简直神鬼莫测!” 宁剑客的表情很平静,也或许是这张捏造出来的、过分平庸的脸,本就不适合做什么表情。 总之她只是抿了抿唇:“但我还是输了。” “论剑术是你赢,分生死是我赢。”姜望坦荡地道:“我们这一次可算平局。” 宁剑客的眼神明显柔和了些,毕竟她闭关那么久,苦研剑招,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面前这位对手带给她的巨大压力。可以说姜望的评价,在某种程度上,是认可了她的努力。 她谦虚道:“其实……” 她本想谦虚地说,其实我是占了师承的便宜,你的道途之剑已经非常清晰,如何如何厉害…… 但刚说了“其实”两个字,便听到这家伙道:“但是下次就不一定了。” 姜望信心满满地看着宁剑客:“下次如果你的剑术没有太大进步,我只用剑术就能击败你!” “呵,是吗?”宁剑客咬牙道:“那就拭目以待!” “那既然这次算是平局……”姜望很认真地算起账来:“四品论剑台使用一次耗功两百点,等会我主动认输,你回去后转让一百点功给我就行。太虚幻境里我的名字叫独孤无敌,别忘了。” “不用了。” “你别跟我客气,区区一百点功而已,我真的对你的剑术很佩服!欸!怎么走了?” 宁剑客已经主动认输,离开了论剑台。 姜望站在原地,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大方了。 因为按照太虚幻境规则,他本来是赢了的那个人,半点功都不用出的。现在他都愿意平摊一半的论剑台使用费用,还待如何? 宁剑客剑术是很好,战斗的韧性也很不错,就是这个脾气啊,实在不好评价……可能这就是天才的怪癖吧! 回到福地空间,姜望默默地清点了一下自己的功,盘算着还要多少才能继续升华已有道术。顺便回了左光殊几封信,约定了去楚国的时间。 令他意外的是,他再一次收到了宁剑客的信—— “你现在外楼境排名多少?” 姜望实话实说:“打得不多,目前还没进前百。” “应该没输过?” “没输过。” “你可以多分配一些时间在论剑台里。我很期待你战力全开的表现,非常期待你和现在的太虚外楼第一交手。” 姜望来了兴趣:“那个人很强吗?” “非常可怕。” “你觉得那个人比我最巅峰的状态还要强?”姜望问。 宁剑客回信道:“我不能论定你们的胜负……但是我也跟他交过手,仅从我自己的感受而言,他带来的压迫感,确实比你要更强烈一些。” 姜望更觉得有意思了。 他可是在星月原战场上,正面击败了景国的陈算。虽然那一剑有借用玉衡星君之力的因素,但斩得战场上景国天骄皆低眉,却也是事实。 从那时到现在,又是几个月过去了。 以他的进步速度,自是一日强过一日。 这些宁剑客不会不知道。 第三十八章眉如柳来眸如月 凶屠赴海见重玄遵,遵伤重不能言。 凶屠怒,戟指钓海楼护宗长老刘禹曰:“钓海楼须偿此恨。” 刘禹对曰:“人有痴愚贤肖,命惟祸福自召。” 于是战之。 提拳败刘禹于星珠岛。 再战邓文,败之。 又战海京平,再败之。 钓海楼护宗长老有八,皆得神临。 凶屠连败其三,余者尽避。 刘禹咳血曰:“近海诸岛,神临未可逞凶。若非浮图旧义,凶屠须不能归。” 凶屠对曰:“有理!” 于是召割寿之刀西来,斩开怒海,于万众之前,登临洞真! 时靖海长老徐向挽在。 凶屠过而不言。 乃登天阶,挑战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真人。 双方战于九天。 大战三日夜,风雷方歇。 凶屠左臂已断,大笑而走。 人皆以为凶屠战败。 独崇光叹曰:“吾失寿十三年!” 于是以沉海碧晶偿重玄遵。 ——《近海志》 …… …… 星河空间中,姜望与重玄胜相对而坐。 重玄褚良在近海群岛扬威之事,当然不是今日才发生,只是今日才听重玄胜说起。 姜望一边埋头赶路,一边修行读史,却是错过了许多变幻风云。 “定远侯的刀,真能割寿?”姜望面有惊色。 重玄胜翻了个白眼:“不然你以为他老人家为什么盘桓神临境这么久?齐夏争霸之时,他就已经是神临境界,虽不显名,其实同境难有其匹。齐夏争霸后,更是号为东域第一!磨砺了这么多年,实在是因为道途太强,难握其真。贸然破境,反而有缺。” “那这次……” “这么多年过去,也该圆满了。只是叔父他老人家说,割寿刀不可无名局,一直在等恰当时机罢了。齐阳战场上本来希望阳建德有所表现,可惜他陷于魔功……”重玄胜道:“此次出海,为我那堂兄出头是其一,压一压钓海楼的势为其二。家事国事一体,他便证了这洞真。” 危寻前脚纠集强者偷袭万瞳,声势大涨。以他沉都真君的魄力,撑了一把远未达到建立预期的镇海盟。 重玄褚良后脚就去钓海楼逞凶…… 齐国对钓海楼的打压,的确是半点不留手,隔夜的工夫都不给,简直是日日夜夜年年。 这一次凶屠若是未有圆满,齐国想必也会有别的行动。 但是怎么都不如凶屠出手来得合情合理,来得震撼人心。 凶屠为自家侄儿出头,谁也挑不出理来。 而他神临无敌,说洞真便洞真,初入洞真就刀指近海群岛第一真人崇光…… 此等凶威,怎能不让海民惊惧。 回想起每回蹭指点时,面对重玄褚良的那种仰之弥高的感觉,姜望感慨道:“初入洞真就能战胜崇光真人,凶屠大人真是令人高山仰止。” “到了洞真之境,拼的就是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哪有什么岁月长久,只有达者为先。”重玄胜摇了摇头:“不过叔父说他也不能算是胜了。毕竟修为越高,肉身越强,一旦受损,复原反倒越艰难。他老人家在洞真之境断一条胳膊,比失寿十三年也好不到哪里去……当然这份损失,朝廷会弥补,” 这就是出身的优势了。 重玄胜现在的修为已经稳在姜望之下,但是对修行境界的认知,仍是远远超过姜望。 重玄褚良与他闲聊的只言片语,对姜望来说都是难得的修行知识。 所谓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其实并不罕见,但那些多只是针对普通人。 修行者的骨肉命魂,都已经修炼到一定的程度,一旦受损,不是普通的灵药可以救挽。 越是强大的修行者,一旦受损,越是需要付出更多代价。 如当初钓海楼真人辜怀信准备现场救活季少卿,便是又是法坛又是诸多材料准备。如果是要救一个刚死的普通人,只要不是魂飞魄散那种,辜真人只怕随便找一份灵药即可。 而若是神临境的修士战死,却又不是辜真人可以救挽的了。 当然这方面的知识,姜望还是懂得的,不仅是因为修行日久、积累渐深,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体验过残肢的感觉,印象非常深刻…… 他所缺乏的,是重玄胜这随口的一句“洞真之境,拼的是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重玄胜懂这些,他不懂。 姜望摇了摇头:“那种境界的强大,非我所能想象,还是聊一些我能够理解的吧。” 当初崇光真人提着他去迷界,那种光怪陆离的感觉,是他至今都不能够体会清楚的。 他只能感受到崇光真人很强,但无法理解强到了什么层次。 “我也是知其然不能知其所以然,所谓理解,最终还是要落实到自己的境界上,”重玄胜随口说了一句,便道:“太子送了一份礼物给你!” 他呵呵笑着,很有些恶趣味地道:“现在在你的房间里好好供着,就供在十一殿下那幅字前。” “这倒是奇了。”姜望抬了抬眼睛:“为什么这个时候给我送礼物?送的什么?”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次离开临淄前,他是狠狠得罪了太子才对…… “送的是一盆花,君子兰。据说是太子亲手养的。至于为什么这个时候才送嘛……”重玄胜似笑非笑地道:“因为长乐宫先前闭宫一个月,太子得闲还没几天。” 姜望心中暗凛,知晓这“闭宫一个月”,大约就是齐天子对姜无华的敲打之一了。 但还是问道:“长乐宫因为什么理由闭宫呢?” 重玄胜乐呵呵地继续道:“太子成就神临,贺者不绝,长乐宫宴饮终日。天子曰,‘太子得意忘形,轻浮不敏,应闭宫一月以自省’……所以就这样了。” 封闭宫门,不许内外勾连,在某种程度上,几乎可以等同于被打入了冷宫! 虽然这“冷宫”的期限只有一个月,但对太子来说,已是非常不好的信号。 “所以他一出来就给我送礼,是想表达什么?”人在齐国之外,姜望语气轻松,甚至还随口开了个玩笑:“他记住我了?表示此仇不忘?” “送他亲自养的花,当然是表示他的宽容,表示不会记你的仇,表示对你这位大齐天骄既往不咎。你虽以寇仇待他,他却仍以国士待你,这就是咱们的仁厚东宫。” “什么寇仇,我又不是针对他!”姜望反驳了一句,又沉吟道:“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君子兰有讲究。君子嘛,和而不同。君子之交,求同存异。”重玄胜道:“他也不想背上逼得你远离临淄的恶名。而且,我想了想,他确实不必要恨你。” “怎么讲?” “你提的三件案子,天子都允了,并且办得是干脆利落,摆明了在敲山震虎。说明不管有没有你,十七年前那件案子,在天子心里始终是有刺的……这次算是拔出来了。对太子来说,福祸还未可知。 太子在这个时候成就神临,乍看是做贼心虚,给了天子敲打的机会。换个角度看……天子要敲打他,他就乖乖伸出手来,让天子尽情打手板。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智慧呢?他要是把手藏起来,等天子自己来找地方打,可未必就只是打手心了……” 重玄胜顿了顿,继续道:“而且,太子越是不恨你,就越能说明,他对天子的处置毫无怨言。所以他不但不针对你,反倒继续对你示好。对你示好,就是对天子表忠心,这生意如何做不得?” 姜望叹道:“你们这些人可真复杂!” “但太子是真不怨你,还是假不怨你。人心如渊,我就没本事看穿了。”重玄胜摊了摊手。 想起与姜无华同桌喝粥的光景,姜望缓声道:“太子或许是仁厚的……” 后半句却是掐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当今皇后却是未必。 他永远忘不掉,把一个父亲的尸体,扔在三岁女儿面前的行为。 几可以称得上暴戾了。 尽管当今皇后母仪天下多年,端庄雍贵,不曾有一事失仪,甚至于素有仁名,常常劝天子少怒。 但一个顺水推舟,就险些让雷贵妃一尸两命。在逼死紧咬不放的林况之后,还故意把他的尸体丢到他女儿面前……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记仇? 天子在位还好,他一个外臣,也不怎么会被皇后所影响。https:/ 天子哪天若是退位了,皇后就未必还能容忍。 当然这话不必与重玄胜说,这胖子每天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重玄遵这次在海外这么威风,他不免又有些被压制…… “现在没有什么麻烦就行,他日若是有人想翻旧账,我也不是今日的我。”姜望如是说道。 “当然,我亦不是今日我!大丈夫生于世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到时候须是旁人看咱们的脸色!”重玄胜极有气势地附和了一句,然后道:“总之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主动招惹的麻烦,算是告一段落了。忙完楚国的事情,就可以直接回来。” “你说得好像我是被逼走的似的。”姜望嘟囔道:“我是真的和左光殊早有约定……” 重玄胜冷笑了一声,直接离开了星河空间。 当然,这次开启星河空间的费用,是姜望结的。 …… …… 楚地辽阔,也从来都是南域最繁华的地方。 姜望离开云国后,一路往南,过宋国而不入,复行七日,便到了楚国。 当然,若是在东域,这距离倒不需耗时这般久。 四品青牌捕头,大可直飞东域无阻。 在南域就不免要守些规矩了…… 楚国北方的这一座边城,名曰“临商”。 这名字乍看也没什么稀奇。 但值得一提的是,宋国的首都,名为“商丘”…… 楚国在边城的名字上都这般不加以掩饰,平素对周边国家的态度,也是可想而知。难怪宋国人常以楚蛮蔑之。 当然楚国人也不太在乎什么蛮夷之类的蔑称,只要不是贴着脸嘲讽,听到了也往往付之一笑。 宋国人所推崇的礼教什么的,最为楚人所轻蔑。 楚人爱华服雕楼,爱浪漫自由。在天下六大霸主国之中,可以说是气质最“散漫”的一个国家。 牧国儿女也是喜欢自由自在,崇拜自由翱翔的鹰,纵情奔驰的马,凶狠团结的狼,但毕竟还有一位至高神要敬。 楚地有很多神祇信仰,但大多数楚人其实并不怎么信神。 对很多普通的楚人来说,他们只是喜欢那些神神鬼鬼的神秘气氛。 高兴的时候就“心既诚兮匍匐以灵,神兮鬼兮请高饮。” 不高兴了就“且来割牛头,平生酣畅以下酒。”、“剖开马面,擒问阎罗。”(1) 总之非常随心所欲。 至于姜望为什么知道这些…… 那一套几乎填满了储物匣、折磨得他苦不堪言的《史刀凿海》,当记一功。 姜望不敢不读,不敢不背。 赶路的这些日子,但有空暇,不是修行,就是背书。 毕竟齐天子可以开玩笑,他却没资格把齐天子的话当玩笑对待…… 临商城作为一座边城,不似姜望所见过的那些边城一样粗犷沉肃。反而是透着精致、华美和繁荣的。 与其说这是一座战争城市,倒不如说是一座商业城市。 但是城门楼上肃立的兵员,和那些明晃晃架在城楼的华丽军械,亦在描述着这座城市的武力。 立在临商城下,姜望还在想怎么报名过关。是报他黄河魁首的名号,还是低调一下,弄一个化名…… 忽地城门打开,一彪骑兵席卷烟尘而来。 这队骑兵气势相当不凡,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 人人穿甲披袍,雕纹华丽的甲胄之上,光线如水流动。 除了当先一位将领外,齐刷刷火红色的战袍在空中燃烧。 胯下骏马清一色赤红,碗口大的马蹄踏地如雷。 惊得行人纷纷避让。 姜望本以为这队楚国骑兵是要执行什么军事任务,不欲惹事,老老实实跟路人一起避在道旁。 不成想这队骑兵却似盯住了他,直向他来。 待得近前,领头一员披着水蓝色战袍的将军拿下头盔,却是一个容貌俊俏的小将。 眉如柳来眸如月,煞是清澈好看。 只把缰绳一拉,胯下那匹天蓝色神驹便顿在姜望面前,人立而起,嘶声如龙! 那小将稳稳坐在马背上,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 …… ps: 1、“心既诚兮匍匐以灵,神兮鬼兮请高饮。”——情何以甚顺手捏造。 2、“且来割牛头,平生酣畅以下酒。”——情何以甚《醉酒章》 3、本月最后一天,月票别浪费了,交了吧。 晚十二点有。 第四十一章 王者所居 一场战斗结束,姜望对无御烟甲这门道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的确是非常适合这种重玄环境的道术。 “亲身应用过后,现在有什么问题吗?”左光殊眼巴巴地瞧着他问。 姜望正要说话,这少年又一脸认真地补充道:“有问题就提问题,不要遮遮掩掩。山海境对我来说很重要。” 最后一句话让姜望没了玩笑的心思。 他想了想,以同样的认真说道:“无御烟甲是很好的道术,但它可能……没有那么大的意义。” 左光殊一时沉默。 好家伙。夸起来的时候连绵不绝,贬起来竟直接否定这门道术存在的意义。 终究他不是经不起批评的人,态度很端正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无御烟甲是专门为极端重玄环境创造的道术,应用空间先天狭小。而即使是在极端的重玄环境中,这门道术又该应用在什么时候?总不可能时时刻刻开启吧?”姜望严肃地说道:“它必然是应用于战斗状态,但是在短暂的战斗爆发中,我在五府同耀的状态下,同样可以抗拒百倍重玄环境的影响,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左光殊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创造无御烟甲这门道术,就是要时刻开启的……我们需要时刻保证自己处在最佳的状态之下,要在任何时候都能以最巅峰的状态做出反应。这才是无御烟甲的意义所在,它只消耗道元,不消耗更多精力,同时可以保证我们的状态。” 说到这里,左光殊又补充了一句:“山海境中非常危险!” 姜望皱眉道:“那道元的消耗会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参与山海境的人,一般要在山海境里待多久?如果时间太长,不断消耗道元的无御烟甲,反而是一种负累。” “有可能待一两天,有可能一两个月。”左光殊道:“但这些不是问题,我们会带足够的元石进去。” 这“足够”一词,瞬间叫姜望沉默。 也许这就是思维方式的局限。 他发现自己就是那个仰望一线之天的人。 只想着怎么撑过去漫长的时间,怎么减少道元消耗…… 毕竟用元石来维持道元的充沛,实在是太奢侈的行为。 以无御烟甲在百倍重玄之力环境下的恐怖消耗来看,差不多一天就要吞掉一颗元石。以一个月的时间来计算,一人一个月是三十颗元石,两个人就是六十颗。 六十颗元石是什么概念? 等于六十颗甲等开脉丹,二十个精品松鼠匣! 强如当世真人余北斗,请他做事,开出的元石报酬,也是以十位来计。最后还没给…… 姜望离齐赴楚,出这么远的远门,厚着脸皮找重玄胜“支取”盘缠,重玄胜也只抠抠搜搜地掏了几颗元石出来。这还是在他们的德盛商行已经发展起来,重玄胜腰包变得丰满的情况下。 而现在还什么都没看到,左光殊就已经做好在山海境里扔六十颗元石的准备了。 “那我没有问题了,道元充足的情况下,无御烟甲非常合适。”姜望道。 左光殊道:“即便如此,我们也要尽量让肉身适应类似环境。要考虑到元石消耗过多,或者储物匣丢失的情况。当然,除非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很多年,不然肉身无论怎么适应,都肯定不如无御烟甲下自由。” “这是自然。不过说起来……”姜望左右看了看:“你们这里的重玄环境是怎么制造的?左氏也有人拥有重玄神通吗?” 左光殊解释道:“一部分是靠重石,这种天然加强或减少附近重玄之力的矿石很稀有。还有一部分是依靠重玄家出品的重玄阵盘。” 天然加强或减少附近重玄之力的矿石…… 姜望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悬空寺。 “悬空石?”他问。 左光殊道:“也叫悬石或者羽石,它当然也是其间一种,不过现在几乎绝迹了。” 悬空石竟然绝迹,那句“穷尽天下悬空石,以成悬空寺”,原来并不是夸张的说法么? 这种珍贵的石头,竟能够被悬空寺所独占…… 姜望不由得想到。 悬空寺的曾经,或许比现在要更强大。 如今仍是天下顶级宗门的悬空寺,更强大、更辉煌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重玄家竟然把阵盘卖到了楚国来?”姜望问起另一个关心的问题。 “很多势力都会构筑复杂的重玄环境来辅助修行。重玄阵盘算是重玄家的支柱产业了。”左光殊有些惊讶地道:“他们靠这个大发其财,你竟不知道么?” “我倒是没有关心这些。”姜望摇头道:“而且既然说是支柱产业,重玄胜现在大概也还没有资格接手这方面的生意。” 左光殊点点头:“也是。” 两人在极端的重玄环境里待了三天,就暂时结束了适应性修炼。 倒不是身体扛不住,而是姜望已经初步适应了。 细数姜望这一路走来,四灵炼体决打下了肉身的基础,后来又服了李老太君所赠的石门草,在出征观河台前享受了温泉宫的天浴,再有天府修士独有的五府同耀炼体,又在星力极端充沛的情况下,完成了外楼境的星光淬体…… 在不知不觉间,他的肉身已经相当强横。虽然可能还是比不上可以按着那良捶的重玄遵,但已经不比一般的兵家修士差。 以如此程度的肉身,再加上对重玄之力的熟悉,适应起重玄环境速度极快。 左光殊非常高兴。 按照他原先的预计,姜望应该是需要六到十天左右的时间,才能完全适应百倍重玄之力的环境。先前请来助拳的那位天骄,就用了十五天。 所以他一接到姜望就往珞山赶,连接风宴都没摆一桌,非常地赶时间。 没想到姜望只用三天就完成了适应性的修炼,这为他们之后的修炼节省出了时间—— 是的,除了极端重玄环境下的修炼外,之后还有很多修炼门类。 左氏模仿山海境环境、不惜资源所搭建的山海炼狱,可不仅仅是几个构筑了极端重玄环境的房间。 真要说起来,仅仅是重玄之力碾压的环境,可算不得“炼狱”…… 姜望高高兴兴地结束了在重玄环境下的修炼,根本没有休息的余地,就被左光殊拉着,一一开启了其它晶门—— 一进门皮肤就开裂、身上就开始飙血的金之炼狱…… 巨木缠枝、四处皆敌的木之炼狱…… 有万钧重压、让人窒息的水之炼狱…… 此外还有火之炼狱、土之炼狱、风之炼狱、雷之炼狱…… 种种极端恶劣的环境,都在珞山山谷的这处秘密基地一一上演。 姜望可谓是上刀山、下油锅,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大约也不过如此。还没开始进山海境,就已经跟着左光殊吃足了苦头。 以他的坚韧,也每天才皱眉头,又垮起个脸。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姜望几乎已经忘却了来楚国的目的。哪里是来助拳?分明是服刑来了! 完全是靠着一股不能在小弟面前丢脸的劲,让自己保持基本的体面。 与之相对的是,跟他一起进入各种极端环境的左光殊,却是每日神采奕奕。 以至于姜望都有些怀疑,山海境里是不是真的有那么艰苦?左光殊是不是在故意折腾他?这是不是报复? 但无论山海炼狱里怎么难熬,每一次的修炼左光殊都没有缺席,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实在没有逃避的理由。 说起来,顶级的世家大族子弟,修行资源和各种享受,都是世间一等一的。但他们为锤炼自己所吃的各种苦头,也并不会少。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可以安全地吃苦、安全地锤炼自身。 以左光殊为例。 建造一座山海炼狱所需要耗费的资源,是姜望所不能够想象的。 凭借这座山海炼狱,左光殊在自己家里,在完全安全的情况下,就能够提前适应各种艰难的环境…… 那些出身不足的人,自然只能等遇到了再适应。 而所有对超凡修士来说堪称艰难的环境,也都是会真正带来生命危险的环境。 人生中大部分恶劣的环境困局,前者只需要消耗资源来适应,后者只能消耗性命。 这就是区别所在。 所以为什么说那些世家大族普遍能够看到天才,因为他们的天才,一定可以成长为天才。而那些出身不够的天才们,未必能等到发光的时候。 当然,到了诸如斗昭、重玄遵这种绝世天骄的层次,就不是单单家世好就能培养得出来的了。 天赋、努力、才情、机缘,缺一不可。 在山海炼狱之中适应性修炼了足足十八日,终于迎来了出关的时刻。 要不是顾忌在小弟面前的尊严,姜望几乎热泪盈眶。 他不是一个不能吃苦的人。一路走来什么样的困境没经历过?但也受不了这么天天变着花样的来…… 以至于对凰唯真的敬畏都少了很多,甚至怀疑凰唯真是不是有什么变态的癖好,要搞一个这么故意折磨人的山海境。 随手一抓,将自己和姜望身上打湿衣发的水滴都抓走。从水之炼狱中出来,左光殊的心情明显比从其它炼狱出来更好。 因为这是他切切实实可以在姜望面前占到优势的炼狱了。 眼睛明亮,笑容可爱:“怎么样?修炼效果很好吧?” 最后连衣发都护不住,被水打湿,足见在彼方炼狱里的艰难。 姜望不冷不热地道:“还行。” 左光殊一边沿着甬道往外走,一边随口道:“我们可以去郢城了,一来休养身心、调整状态。二来,我爷爷早想见你。” 姜望作为沉默寡言的兄长,言简意赅—— “可。” 走出山海炼狱,将那扇巨大的石门留在身后。 姜望有一种强烈的解脱感。 真想直接幕天席地,躺在地上好好睡一觉。 但毕竟要维持兄长的尊严,故而不仅没有放松,反倒一脸的意犹未尽,甚至还频频回望、依依不舍。 “走了走了。”左光殊拉着他:“我们下次有时间再来。” “没事没事,没时间也可以,为兄倒也不强求……” 石质塔楼上,“疤叔”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人走远。 身穿水蓝色华袍的俊俏少年,比旁边风姿潇洒的青衫男子,低了约莫半个头。 前者拉着后者的衣袖往外走,一路嬉闹,不停地斗着嘴。 脸上有一条巨大刀疤的他,看了很久很久。 …… …… 楚都曰“郢”。 古来王者所居。 自然是南域第一城。 不似临淄城那么高大雄阔,却是一座绮丽梦幻的城市—— 屋舍如美人,色彩缤纷。 看飞檐斗角,跃于青雀。 有妆月彩楼,彻夜悬灯。 见飞天龙舟,星海遨游。 神女之山,遥望云梦之泽。 垂幽之瀑,怀拥霜角之犀。 花车游于长街,俊男美女踩大鼓而舞。 有雄壮大汉勾拉琵琶,声声激烈如征伐。 火红色的祝融树,高约数百丈,据说历史比楚国更悠久。 巫祝覆以花面,唱着楚地千百年不歇的乐曲。 …… 姜望是见过世面的。 悬空之寺,三百里雄城,能够飞行的至高王庭…… 可没有哪一座城市、哪一处建筑,似郢城这样华丽。 它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灵感的眷顾,是美的具现。 甚至可以说,它重构了姜望对于美的印象。 用言语怎么能够形容这座城市呢? 如何才能表达它万分之一的华美! 《史刀凿海》中寥寥几笔的记载,在姜望亲眼目睹这座城市之后,一下子鲜活起来。 “一见难再忘!”姜望忍不住赞道。 坐在玉线勾纹的华贵马车中,大楚小公爷看着他左张右望、目不暇接,眼睛里漾起笑意。嘴上却道:“你还没看到更美的呢。若是除夕来,神女峰起雾,霜角犀过街,天上有凤凰飞!” 姜望露出了没见过世面的惊容:“真凤凰?” 小公爷矜傲一笑:“自然!” 姜望只能惊叹,无法想象。 说起来这几年的除夕,他几乎全部是在路上度过了,还真没有具体感受过哪座城市的除夕氛围。 唯独印象深刻的……在雨中。 左光殊的马车,在郢城自是通行无阻。 所以当它被拦下时,才格外叫人惊讶。 “怎么回事?”左光殊的声音虽不很成熟,但此时却也很见威严。 车夫在帘外回道:“小公爷,是……” “是姐姐我!”一个悦耳的声音道。 “这些日子你躲哪……” 姜望眼前一花,一个高挑的女子便挤进车厢里来。 她见着姜望,也是愣了一愣。 …… …… …… ps: 这章最难写的,是描写郢城的那一百四十八字。 第四十二章 像是一颗太阳熄灭了 屈舜华一钻进马车,就看到了五官明秀的左光殊。而他旁边那个温和含笑的男子,也同样进入视野中。 一袭青衫卓然,坐在大楚小公爷身边,竟也半点不输风采。 钻马车、爬窗这类的事情,屈舜华没有少干。 不仅仅是她自己,就连左光殊都已经很习惯。 但是叫外人撞见了,也难免有些尴尬。 怎么说也是大家闺女。名门淑女呢! 屈家千年世家,她屈舜华一代天骄……这怎一个“羞”字了得? 此时此刻。 左光殊靠着车厢后壁,姜望倚着车窗,屈舜华半躬身杵在车门处,一只手搭着车帘,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屈舜华沉默是因为尴尬。 左光殊沉默是因为在尴尬的同时,没想好怎么跟姜望介绍屈舜华。朋友?屈家姐姐? 姜望沉默是因为不知道她钻进马车是想干什么,不知道她和左光殊平时是如何相处的……也许击个掌就走了呢? 马车里,就这样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中。 “来了啊!”姜望率先开口。 他本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但现在好歹是在小弟面前。如此尴尬的时刻,他这个做兄长的,得撑起场面来,故而勉为其难,勇敢发声…… 虽然这个开场白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也毕竟是打破了那尴尬的缄默。 屈舜华勉强道:“来了。” “屈舜华,对吗?”姜望问。 “你认识我?”屈舜华挑了挑眉。 这并不难猜。 迄今为止,左光殊在他面前提到过的姑娘,就一个屈舜华。 想来以小光殊骄傲又腼腆的性子,交好的姑娘不会太多。而能够在大街上直接闯进小公爷马车里的,无论感情还是身份,想来都是非同一般。 除了屈舜华,不作第二人想。 姜望亲切地笑了笑:“小光殊总跟我提起你!” 这句话似乎敲碎了距离,让车厢里的气氛变得轻快。 屈舜华脸上绽开了笑容,就势在姜望对面的位置坐下了,十分端庄地笑道:“他都是怎么提的?” 那种尴尬的气氛一去,她这么坐了下来。这鹅蛋脸的美人,顿时就显出了端庄贵气的一面来。 毫不怯场,大方得体。 “你们说什么呢!”左光殊有些慌张地道。 屈舜华扭头过去:“你先别说话!” 但旋即又想起来姜望在场,柔和地笑道:“让我跟……姜大哥先聊一聊。” 观河台她也去观过战,自然是认得出黄河魁首的。更别说左光殊也总跟她讲姜望如何如何…… 稍稍动念,就想得明白,姜望这是被左光殊邀来助拳山海境了。亲眼见过姜望战斗的她,自然乐见此事。 但这会她最关心的,还是小光殊都怎么在背地里说她—— 经常提她当然是加分的好事儿,但具体是怎么个提法,却还有商榷的空间。 “提的次数太多了,我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姜望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一会说美丽大方,一会说天资卓绝,一会儿世间难寻,一会儿三生有幸的……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屈舜华有些羞涩地瞥了左光殊一眼:“你怎么跟姜大哥说话一点都不谦虚呢?怪叫人讨厌的!” 左光殊俊脸通红,有心否认,但毕竟尚有理智在……现在否认,好像有点找死的嫌疑。 “我先前也觉得这孩子怎么说话夸张得很呢,一点都不像在说真话。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姜望语气诚恳地说道:“今天见到屈姑娘你,我才知道,他已经很谦虚了!” “欸,这……”在左光殊面前威风八面的屈舜华,羞涩低头:“姜大哥,你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憋不住心里话。”姜望给左光殊递了个‘为兄对你好不好’的眼神,然后笑道:“那行,我先下去转转,欣赏一下郢城夜景。给你们小两口一点空间,好好聊聊!” “哎姜大哥你别走。”屈舜华赶紧道:“我找光殊也没什么事,见一面就该走啦!” “另外……”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俩还没成婚呢,算不上小两口。只是自小定了亲……” 第四十三章见我无须避道 左光殊回到自己的院落中,在凉亭里坐了一阵,又站了一阵。 也不知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忽然听得一些动静,扭头瞧去,便看到姜望在下人的引导下走了过来。 “你们聊什么啊,聊这么久?”左光殊盯着问道。 “也没聊什么。”姜望笑了笑:“淮国公令我在山海境里好好表现,不要给你们大楚左氏丢脸。” “胡扯,我爷爷才不会说那些!”左光殊恼了一句,又道:“你的房间收拾出来了,这几天很辛苦,先歇着吧。明日,明日我……” 姜望一本正经地点头:“明日带我去见你的小媳妇,我记得呢!” 左光殊好似没听见,板着脸道:“吴婶,带姜先生去客房。” 自己把手往身后一背,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吴婶约莫四十许年龄,样貌平平,但穿得干净得体,言行举止也很有世家大族的体面在。 引着姜望往住处走,一路上绝不多嘴。 只在为姜望介绍过房间后,似有意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小公爷的院里怎么会有客房呢?这屋子也是小公爷常来住的呢。” 姜望这才知道,左光殊竟然把自己的主卧让给了他。不由得道:“那光殊自己呢?” 说只是卧房,其实又是一个小院。 整个国公府,就是院子套着院子,一处奢华叠着另一处奢华。 一般人不住个一两年,很难在这府邸里找得到东西南北。 “在另一间主卧里呢。”吴婶道:“这院里东西两间主卧,小公爷换着住。那边修行多一些,这边读书多一些。” 姜望现在听到读书两个字就头疼,《史刀凿海》那看不到尽头的内容,已经把他才对读书点燃的向往,非常残忍地扑灭了。 “噢,这样啊。” “姜先生若是无聊,可以读读书。儒经佛典道籍兵书都有,小公爷说了,无妨的。”吴婶当然并不了解姜望,只是觉得,既然小公爷让称这位客人为‘先生’,想来该是个有学问的。 “哦,好。”姜望道:“蛮好的。” “院外始终有人,您有什么吩咐,唤一声就行。”她话说到这里就打住,躬身退下了。 分寸拿捏得很好。 姜望稍稍打量了一下大楚国公府奢华的卧房,目光掠过一些说不出名字的器具,在书架上顿了顿。 马上就跳过去了。 然后就看到了书桌。 卧房里还有书架,还有书桌! 你说说看。 这读书也读不专心,休息也休不专心,简直乱整嘛。 姜望恨不得狠狠批判一番,但自己毕竟还是先在书桌前坐下了。 书桌上收拾得很干净,左光殊平时看的书、写的字,肯定全都收起来了,不肯叫他瞧到。 姜望瞥了一眼没瞥到,也就作罢。 默默拿出储物匣,面无表情地在储物匣里一阵翻检,取出“卷一十六”…… 他大概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打开这个储物匣时的心情。那满满当当的书籍,让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笑不出来。 经过了很久的自我宽解,才终于能够变得麻木。 熟练地把书翻到上次读到的地方,姜望停了一下,忽然想到一件事—— 像左光殊这样的名门子弟,都是从小博览群书,才养得一身好气质。自己是不是……也该给姜安安加加担子? 这个世界如此广阔,未来如此长远,可不能让孩子输在打基础的时候…… 姜某人很有长兄如父的自觉,默默将这事列为计划,然后埋头背起书来。 离开临淄之后,每日背书一个时辰,渐渐已经成了习惯。 这些天都在山海炼狱中修行,没日没夜,确实抽不出时间,所以已经停了许久。这也意味着,接下来总得补点时间回来…… 这晚愣是背了两个时辰才停下。 背得头昏脑涨。 以他的神魂强度,本不该如此。背个书算得什么? 但问题是这些写史书的,一个个都不肯好好说话。字极简而意极丰,一个字可以解释出好多个意思,囫囵吞枣根本读不明白。 齐帝说要倒背如流,又怎么可能只是背书? 总得知道一点什么,有些自己的理解才行。 两个时辰高强度不间断地思考、理解再加上背诵,才让姜望头重脚轻,如坠云中雾中。 将书收好,姜望便直接在椅子上盘坐,开始了修行。 左光殊说是这几日好好休息、调养精神,但对姜望来说,能够平静地修行,已经是休息了。 遥远星穹之中,一缕神魂显化,姜望落在星楼里。 他已经很习惯这种修行,不断强化星楼,不断靠近并清晰自己的道途…… 水磨工夫,持之以恒就行。 让大脑休息片刻,把更多的思考,留给之后的道术修行。 砰砰砰,砰砰砰! 星楼底层,密封的石牢之中,森海龙神使劲撞击墙壁,制造不容忽略的动静。 自姜望降临星楼,祂便开始了动作。 有着很强烈的、想要与姜望沟通的意愿。 而像今天这样的行为,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姜望从来不理会。 今日也是直接隔断了来自底层石牢的声音,心平气和地打坐,慢慢完成星楼的修行。 观衍前辈帮他筑造星楼,当然是好事。但缩短了自己亲手筑造的过程,又难免失之掌控。自星月原之后,姜望一直在弥补的,就是对自己这座星楼更细节、更具体的把握。 在细致的雕琢中,去追溯那从无到有的过程。 当他睁开眼睛,眸中星芒流转,而又隐去。 剑光照眸,刹那间锋芒毕露,而后又沉没在清澈如水的眼睛里。 “水底”又有黑白两色的阴阳鱼,一闪即逝。 最后归于宁定。 或许可以聊聊了。 姜望这样想着,一步已踏至星楼底层,用足尖点了点地面,一整块巨大的石板,就变得透明起来。 让石牢中的森海龙神,能够清楚看到石牢顶部的自己。 “原来吾在汝之星楼底座。” 这是时隔这么久再见后,森海龙神所说的第一句话。 相对于曾经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这一次祂的态度是很平等的,并没有“蝼蚁”、“蝼蚁”地乱喊。 但姜望显然并不满意这个态度。 “看来你还没有想好要以什么样的心态跟我说话。” 他只说这一句,便干脆地将石板转回原样,而后更是直接离开了星楼。 干脆得像是根本不在乎龙神的价值。 将森海龙神的“小兄弟!”、“小爷!”,全部丢在了身后。 熬龙是个技术活,姜望希望自己不要心急。 而后是太虚幻境里的几场战斗,而后是道术的研究…… 一夜就这样过去。 …… …… 次日左光殊来得很早,几乎是姜望的乾阳之瞳刚刚收工,他便已经在小院外敲门了。 由此大约也可以窥见,屈舜华的话语,在他心里还真的是很有一些分量。 “怎么这么早?”姜望明知故问。 “我经常都是这么早的。” “那左公子这时候登门,有何贵干啊?” “那闲着也是闲着……”左光殊吭哧了半天,说道:“咱们出去转转。” “我可不闲,我挺忙的。我还要背诵经典,还要修行,还有道术,还要争论剑台排名……”姜望很有滔滔不绝的架势。 “哎你来就是了!”左光殊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就往外拉,不肯再听他废话调侃。 姜望满脸是笑:“好好好,我跟你走,别把我衣服扯坏了。这可是宝贝!” 待左光殊松了手。 他又很欠揍地道:“你好急啊?” “很少有空约会吗?” “是不是淮国公管得严?这可不行,回头我得劝劝他老人家。少年慕艾,怎好拦着……” 两个人一起上了马车,左光殊气得不跟他说话。 “给我介绍介绍黄粱台呗,我还没去过呢!” “小光殊?” “殊殊?” “阿殊?” 姜望魔音灌耳,使劲撩拨:“欸!弟妹说到时候还有几个朋友一起……都有谁啊?” “什么弟妹呀。”左光殊憋不住了:“你不要乱喊!” 姜望一脸无辜:“那你不跟我说,我怎么知道不该这么喊呢?” 左光殊瞪了他一眼,终是道:“还有夜阑儿,楚煜之。” 经过前段时间在山海炼狱的同甘共苦,姜望对左光殊的性格是越来越拿捏得清楚了,左光殊对姜望,也慢慢从炸毛到习惯。 若说观河台上,有谁未登台而闻名天下,也就一个号称大楚第一美人的夜阑儿了。 列国队伍还在观河台的时候,楚街总是最热闹的。各方公子,都想方设法地往楚国队伍里凑。 姜望就曾经目睹过填街塞梁的拥挤盛况。 其人绝美如此,见者无不痴然。 俨然有天下第一美人的声势。 姜望在天下之台确实见过此人,的确是容貌无双。不过因为太虞真人李一的横空出世,各国参与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天骄,都没什么机会展现实力,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 但姜望此来楚地,可没有什么亲近大楚第一美人的心情。 这夜阑儿传说跟楚帝有些不明不白的关系,但不知为何又未入宫……无论真假,他都不想惹麻烦。 “怎么还有夜阑儿?”姜望略略皱眉。 “她跟屈舜华是闺中密友啊,常在一起聚的。”左光殊随口道。 他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又提醒道:“你可别动歪心思。” 这话才出口,便听得姜望道:“那她要是跟屈舜华一起进山海境,我可没把握打服她们。” 左光殊愣了一下,发现自己的确低估了这位姜大哥的意志力。 那可是大楚第一美人! 怎么会第一个念头是打架的? 难道这就是姜大哥快速变强的奥秘吗? 愣完了他才反应过来,怒道:“你打屈舜华干什么!” 姜望眨了眨眼睛:“进山海境之后,不是各凭本事吗?不是所有人都是竞争对手吗?” 他语重心长地劝道:“小光殊啊,不是为兄说你。感情归感情,山海境归山海境,不要混为一谈嘛!屈姑娘想来也是一个明事理的,大家山海境里公平竞争,出来之后再续前缘,岂不妙哉?” 左光殊想了想,居然觉得很有道理。 姜望又很是认真地道:“等会要找个机会让夜阑儿显显身手,神临境修士我们肯定不是对手,但是如果能够提前有所针对,再加上山海境里的特殊环境,未必不能叫她吃点苦头!” “我们这次是朋友聚会……”左光殊弱弱地道:“大家都是给你接风洗尘的……” 姜望正要讲一些勇争第一、不要被情感束缚之类的话。 左光殊又接道:“而且,打破寿限之后,就无法进入山海境了。所以夜阑儿是不参与的……” “哦,这样。”姜望摸了摸下巴,又道:“那个楚煜之呢,实力怎么样?等会我试试他的身手。” 早前参加黄河之会时,他也略微了解过楚煜之。知道是一位军伍出身的修士,也是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前途,不过没有王夷吾那样的运气,未能拜得一位军神做师父…… 但也只知道这些,对楚煜之的具体实力,却是不了解。 尤其现在都已经是道历三九二零年了,想来也该今非昔比才是。 到底成色如何,终究还是要用刀剑检验。 “别试了……”左光殊有些无力地道:“都算是朋友。” 他开始有些后悔答应屈舜华宴请了。 姜大哥怎么这么好斗?! 这是奔着让他妻离友散去的吧? 姜望则自顾自地道:“不知道屈舜华实力如何,你说她当初跟项北交手,是藏了杀手锏?说说看,她的底牌是什么?我想想看如何针对……” “我们就单纯吃个饭,行吗?”左光殊很用力地打断:“黄粱台的美食是一绝!” 这话总算让姜望收敛了些战意:“有多绝?” 左光殊也乐于转移姜大哥的注意力,很是热情地解说道:“一桌菜式,演尽酸甜苦辣,百味人生!” “还有这等菜式?”姜望兴致大起:“他们允许打包吗?” “……”左光殊道:“一般来说是只能在店里吃的。不过也不是不能商量,因为是屈家的产业……” 姜望点点头,拍了拍左光殊的肩膀:“不错!” 左光殊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只不知这位莽夫大哥是说黄粱台不错,还是说屈家不错。陪着小心道:“那你等会别动手,行吗?要是不小心砸了店,屈舜华面上须不好看。” “那你还能不放心为兄吗?”姜望宽慰道:“我是个不爱生事的。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等会你跟你家屈舜华好好相处便是,我就带张嘴去吃饭,可好?” “欸!”左光殊自无不应之理。 黄粱台是郢城最顶尖的酒楼之一,号称是一顿饭的工夫,就能让食客感受一段人生。 可惜每日只开三桌,完全供不应求。 这才开春,排期已都排到了年底去。 但屈舜华亲自设宴,自不会没有位置。黄粱台今日是专门另开一桌,以待贵客。 姜望跟着左光殊下了马车,便见得一座高台拔地而起。 以石墙围住,占地之广,竟一眼看不到头。 马车停在石阶前。 左光殊走在前面带路,姜望左顾右盼,打量着黄粱台附近的环境。此处商铺林立,行人如织,颇见繁华。 拾级而上,便见得一扇古香古色的门户。 大门之前,恰好有一行人正往里走。 其中一人听得动静,回头瞧来,便看到了华袍俊面的左光殊,哈哈一笑:“我当是谁!这不是左家稚童吗?” 此人目生重瞳,长得高大威武,一时狂笑如雷, 与他一起的友人皆大笑。 他当然也如愿以偿,看到左光殊涨红了脸。 但紧接着就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顶上来,一个青衫仗剑的身影,从石阶下一步步走上来,斜乜着他,那眼神更桀骜,更睥睨,更自负—— “我当是谁,这不是手下败将吗?” 项北的狂笑声戛然而止。 他当然认得姜望,当然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个身影。 就是这个人,在观河台上,当着六位帝君、列国天骄的面,以一记焰花,按在了他的脸上,终结了他的黄河之会。 项北不笑了,项北身边的那些朋友也不笑了。 姜望却不肯就此放过,而是继续往前走:“重瞳儿如今外楼否?可有再战之勇?” “我如何不敢!?” 项北是何等狂傲的性子,当然受不了这个,不顾朋友阻拦,直接大步迎来—— “今虽未外楼,亦叫你知项家男儿勇!” 大手一张,盖世戟已跃空而出。 便以这黄粱台古香古色的大门为背景,威武雄壮的项北跃身而起。 面对正面碾压过他的对手,他仍然是主动出击,不留余地。 其人之勇烈,可见一斑。 黑色的烟气在他脸上扭曲,一对眼睛,完全被黑色的鬼纹所覆盖。本已经强壮至极的肌肉,再一次膨胀起来。 整个人暴涨至一丈有余! 黄河之会至今已半年,项北自非昔日之项北。 以吞贼霸体之身,握盖世之戟,怒砸而下,压得空气都沉重非常,元力纠缠如泥淖,仿佛要砸烂这个世界! 谁能不惧? 谁能不惊? 项北的那些朋友,都下意识地往旁边散开。 但面对如此威势的、那青衫带风的年轻人,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魁首。 是正面碾压过项北的男人! 一处、两处、三处……足足五处炽白的光源,在他的胸腹间亮起。 整个人刹那间就已经被璀璨的神通之光所覆盖。 在辉煌灿烂的神通之光里,一柄带鞘的长剑,被一只干净有力的手举起。 横鞘撑天。 铛! 姜望便以左手举剑,在天府之躯的状态下,直接以剑鞘挡住了项北这一戟。神龙木所制的剑鞘,抵住了月牙刃。 隔着吞贼霸体肃杀的黑色烟气,一双宁定的眼睛,与那双被鬼纹所覆盖的重瞳对视。 “你既未外楼,我也隔绝星楼。” 姜望如是说道。 说的是不占你便宜,表达的是让你服气。 然后拔身而起! 他硬顶着吞贼霸体状态下的项北,竟然将其推向高空! 经历了五神通之光淬体和星光淬体,时至今日,双方的体魄之力,早已经形势逆转! 吞贼霸体是力魄神通,若至外楼,哪怕姜望仍多一层五神通之光淬体、仍在天府之躯状的态下,仅在肉身力量上,项北仍能领先。 可他毕竟只有内府。 所以他退。 在那些朋友惊骇的眼神中,在空中一退再退!愈升愈高。 不同于朋友们的惊骇。 项北虽然在引以为傲的力量上,再不能占据上风,但他仍没有一丝惊惧。 姜青羊的实力,他如何不知?姜青羊的战绩,他怎会不关注? 第四十四章 展颜即春 黄粱台前,所有人都沉默。 以项北这种狂傲勇烈的性格,会道歉吗? 在交战之后被毫无悬念的碾压,面对姜望的低头,是对强者的低头,是对战败这个结果的的认可。本质上仍是一种“拳头即真理”的态度。 可论起拳头,他项北现在是比左光殊更强的。 他会甘愿跟左光殊道歉吗? 如果他不肯,那么姜望所说的“不欲辱人”,又会演变成什么? 只是想一想,竟然让人感觉到紧张。 “这件事情是我的不对。”韩厘主动站了出来:“我愿……” 项北伸手拦住了他。 项家人没有让别人承担责任的传统。 “今日是我项北失礼了,左小公爷!” 这即使散去了吞贼霸体,依旧比在场所有人都更高大更雄壮的汉子,对左光殊拱手一礼,表示了他的歉意。 然后转身离去。 他的那些朋友也跟在他身后离开。 无论是韩厘还是其他人,不管是愤怒还是担心,在项北表态之后,都默认了他的决定——由此大约也可以窥见项北的领导力。 他的意志足能贯彻于他身边的人,按照重玄褚良曾经有一次随口跟重玄胜讲过的说法,这就是将才的基础了。 如项北这等长于兵道的强者,自不能单以个人的战斗力论定未来,就如李龙川一般。 在决斗之中一再输给姜望,并不代表他的未来就不如姜望。 对兵道修士来说,大军一围,越阶杀人不是什么稀奇事。 项北道歉的时候,左光殊没有说话。 项北走了,左光殊依然没有说话。 兄长左光烈在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受到过挑战。一度以为,这个世界就是那般风平浪静,人人和睦的。 左光烈战死后,他正在慢慢习惯这些事情——来自方方面面的试探、挑战,项北今日的无礼,不过是一个缩影。 身为淮国公的爷爷,不会动用威权,帮他压制这些晚辈间的事情。而他也非常清楚,他必须要为现在的左家,承担一点什么……一如当初的他的兄长。 父亲战死沙场后,兄长左光烈重新点燃了左氏的光焰,横空出世,如骄阳高悬。 太阳熄灭的这个夜晚,他必须发出独属于自己的光。 为此他已经付出了很多的努力。 他正在面对这些,他早晚会解决这些。 可有时候…… 有时候他真的悄悄地会想……如果兄长还在,会怎样? 他有些不敢看姜望。 “看来这一桌生意是做不成了。”恰在此时,一个动听的女声说道。 随着话音落下,屈舜华走了出来。 今日的她,华服淡妆,兼具典雅与明媚,与昨日在车厢里匆促撞见,又是不同。 姜望和项北交手的过程虽然短暂,但也足够轰动,她当然不会没有察觉。 事实上听说韩厘摆的那一桌里请了项北,她就准备亲自出来接左光殊和姜望的。 只是没想到真那么巧撞上了,又真的起了冲突,然后又那么快的结束了…… 几步路的工夫,前脚听说打起来了,后脚就已经看到项北给左光殊道歉。 这位姜大哥,可真是…… 武德充沛。 武德充沛的姜某人见着正主,歉声道:“耽误了贵店的生意,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屈舜华笑了笑:“我们黄粱台都是先结账、后上桌的。他们不吃,我也不亏。” 姜望觉得这位弟媳真是有趣,顺手一招,已经将长剑收回手中。 原地留下了一个窟窿。 屈舜华看了一眼。 姜望有些尴尬地道:“这个,我赔。” “都是自家人,姜大哥这说的哪里话?”屈舜华大大方方地一笑,对左光殊道:“还不请姜大哥进来啊?” 半晌没有说话的左光殊如梦方醒:“噢,噢!” 扯了扯姜望的袖子,便往黄粱台里走。 古香古色的木质大门并没有题字,跨过门槛,正对面有一块大石。 石上这才见得“黄粱”二字。 字如蝶舞,有翩然入梦之感。 说不出的灵动潇洒。 长条状的大石之后,是一个小小的池塘。 不是莲花开放的季节,池塘里却开着莲花。 一对水鸭正划波,几尾游鱼吞涟漪。 两侧是构造雅致的回廊,绕池而建,各自延伸。 左光殊一进门就往左走,姜望走在身后,默默赏景。 屈舜华摇了摇头,上前抓住左光殊的手:“是这边!” 拉着他掉了个方向,直往右边走。 左光殊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挣了一下,但是没挣开。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以后你来黄粱台,就在这边院子用席。专门给你留的,只给你留的。怎么还乱走?” “忘、忘了。” “你记得什么呀?” 屈舜华埋怨了一句,又想起姜望来,立即松了手,回过头笑颜如花:“姜大哥,随我们来。” “欸,好。”姜望应声道。 左光殊特意停了一下,等姜望走过来,与他们并肩,才继续往前走。 三人并行于长廊,虽然左光殊不怎么说话,虽然屈舜华很是照顾这个“姜大哥”,时不时就抛一个话题过来。 但姜爵爷还是非常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 两个小年轻,虽然没有什么私密的话语。但彼此一个眼神的交缠,一次走动间的碰撞,一个会心的笑容…… 无限的默契在流淌。 姜望明明跟他们走在一起,但好像孤立于在另外一个世界。 一定是错觉。 怎么会产生这种错觉? 方才还威风凛凛,力压楚国天骄项北,给身边这小弟出头。我堂堂大齐青羊子,怎么可能多余? 我可是今天的主客啊! “咳!”姜望左顾右盼,找着话题道:“你们黄粱台这么大一块地方,每日只开三桌?” 左光殊走在中间,姜望靠左,贴着池塘走。屈舜华靠右,走在另一边。 她的目光先是在左光殊脸上蜻蜓点水地一掠,而后才对姜大哥解释道:“咱们黄粱一梦的主厨只有一位,其余厨师都是打下手的。每日开三桌,已经忙不过来呢。” “再者说,猪狗牛羊、鸡鸭鹅鱼、菜蔬瓜果……所有食材都是自家种、自家养,全在这黄粱台里,很多环境都需要用法阵来控制。所以别看地方大,可以坐下来吃饭的位置,却只有这么些。” 真是长见识了。 头一回听说酒楼里还要留出空间生产食材的。 这里可是楚都! 地价不要钱的么? 姜望很想问一下在这里吃一席要花多少道元石,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万一屈舜华如实答了,他这个做大哥的,是付账好,还是不付账好呢? 吃人家的宴请,不要在乎价钱,俗! 屈氏不输左氏分毫,也是大楚顶级名门,焉能以俗气浸之? 三人转回廊、过石桥,绕过一座菜圃,说说笑笑,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院门前立着等候已久的楚煜之 这是一个气质悍勇的青年,穿戴风格在楚国来说应算是质朴,只有一身武服,一柄腰刀,身上干净得连一件玉饰都没有。 “姜兄!”一见姜望他便主动招呼:“观河台上的风姿,令我一见难忘啊。听屈姑娘说她和光殊今日要宴请你,我便厚颜来叨扰了,还望莫要见怪!” “阁下风采卓然,想来便是楚煜之?”姜望热情回礼道:“今日相见,是姜某的幸事,我亦久仰大名!” “在黄河魁首面前,谁敢称名?”楚煜之避身礼让。 两人在这边客客气气,你吹我捧,互抬花轿,总算是有了一点正常人的寒暄节奏。 唯独左光殊默默注意着姜望,生怕他什么时候找个理由就抡拳头,试楚煜之的身手。 “进去说话。”屈舜华道:“要在门口聊到什么时候呢?” 于是众人皆笑,一齐走进院落中。 院中有树,树梢挂着笼中碧鸟。 那鸟儿碧羽赤冠,见得生人,轻鸣三声,婉转动听,如在迎客。 踏着院中石径往里走,是一座二层的小楼。 构造简单,却随处可见用心的细节。 色调霜淡,却不冷漠。 “此楼何名?”姜望问道。 屈舜华轻声说:“见我。” 左光殊目光柔软,不作一声。 姜望愣了一下,才咂摸过这名字来。忍不住抬眼细看。 门前有一联,镌在木牌上,字迹清澈明晰,有一种娓娓道来的诉说感。 左曰:铺雪为纸,万里河山都作画。 右曰:展颜即春,一生情意为此花。 横批:见字如我。 姜望被这一联里巨大的、热烈的情感所击中了。 这是黄粱台里独属于左光殊的一处院子,这是专门为左光殊搭建的一座小楼…… 见我楼。 想我来见我。 此楼是我。 此联是我。 字字是我心。 楚地儿女的浪漫,尽在此联,尽在此楼中。 光殊啊,这门亲事,大哥替你应了。 下聘,订礼,拜堂,生娃,立刻! 姜望以一种老父亲般的深情,看向左光殊。 看得左光殊十分不自在。 他想了想,很顾全大哥颜面地传音道:“哪个字不认识?” 姜望磨了磨牙,迈步往里走。 他很想把储物匣里的《史刀凿海》搬出来,一本一本摔在左光殊面前,让这小子看看姜大哥的学问。 但毕竟弟媳还在旁边,他作为小光殊的娘家人,得有风度,得有格调,得撑得起场面。 于是一行人入得楼中。 这“见我楼”布局精巧。 一楼大厅十分空阔,并无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四面绘有壁画。 画的是春夏秋冬,锦绣山河。 暗合门联里里那一句“万里河山都作画”。 姜望左看右看,在那浪漫夸张的笔触中,看到的都是热烈的表达。 大厅正中有一座木质旋梯,以一种优美的姿态,通往二楼。 一行人就此拾级而上,来到这见我楼真正用餐的地方。 四面的帷幕都束起了,视野开阔非常。 在这个地方环顾四周,几乎可以把黄粱台的风景尽收眼底。 有荷叶漾波、有硕果累累、有鸡鸭成群…… 清风徐来,无拘无束。 “真是好地方!”姜望赞道。 正中间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冷香木所制的圆桌,五张椅子匀等摆放。 几个人依次坐下了。 左光殊坐在屈舜华旁边,姜望坐在左光殊的另一边。 “这是黄粱台里最好的地方,光殊不常出门,我常想来常不能来,今天是沾了姜兄的光!”楚煜之爽朗笑着,坐在了姜望的右手边。 一共五张椅子,只空了楚煜之和屈舜华之间的位置,当然是虚位待那位大楚第一美人了。 这里四面开阔,又是圆桌,倒是没什么主次之分。 楚煜之主动搭话,姜望也并不倨傲。 一行人坐下来,很有些其乐融融的味道。 “能得姜大哥一声赞,我们黄粱台就算是在齐国也打开名声了!”屈舜华笑着说了句话,便吩咐静立一旁的侍者:“让后厨可以上菜了。” 姜望瞧了瞧还空着的那个位置,不由得问道:“不是还有一个人么?” “夜姑娘啊。”屈舜华笑了笑:“我跟她说了时间,但她爱总迟到,今日估摸也得晚些。” 姜望本着基本的礼貌,客气道:“那不妨等一等。” 屈舜华摆摆手,示意侍者下去,对姜望道:“姜大哥,今日你是主客,哪有让你等人的道理?她来得晚,是她自己的事情,便请她吃些残羹冷炙。” 姜望心想,屈舜华与那夜阑儿交情倒是很好。 但嘴里也不再说什么了。 毕竟他姜爵爷也不乐意等人。肯礼貌一声,已经是人在楚地的缘故,摆了些风度出来。 管你什么第几美人,吃饭喝酒这等事,手快有手慢无。 然而一道声音如风动琴弦,舒服地落在耳边。 “谁要吃残羹冷炙?” 这声音初起时,尚在楼下,落定时,一位华裳美人已经出现在二楼中。 太矛盾了。 你仿佛还能听到她拾阶而上的脚步声,但她已经走到了你近前。 她的五官如此恰到好处,生得没有半点瑕疵。 她的美浓烈璀璨,有着炫目的光华。 她的眼睛似乎看过了你,又似乎忽略了你,视线绕过一周,最后落在屈舜华身上。 一笑如春来。 似嗔还似怨:“你也不怕砸了黄粱台的招牌。” …… …… …… …… ps:见字如我这一联,是有一年我自己写的春联。本是想新写一联的,但想一想为几个字花太多时间,大概没法还债了。就偷懒挪用了。所幸还是很合适的。 第四十七章 升龙宴,君子论 有人穷尽一生,所求所愿皆不可得,皆不可能。 有人坚定前行,早已学会在风雨之中,走得从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长吉和姜望对命运有着相似的态度。 王长吉不相信世界上有奇迹,因为他所期待的奇迹,在枫林城并没有发生。 而姜望相信自己能够做到所有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情,无论那看起来多么不可能。 他们都不会寄望于他人。 见我楼中。 一道“玉龙”用罢了,又一名奉菜侍者走上二楼来,手里托举着一个食盘,食盘上有五个木质圆筒,似隐在云雾中。 他走近圆桌之前,一人一个,分配给在坐的五人。 食罢“玉龙”,姜爵爷对这桌宴席已经提起了十二分的尊重。 他细细看着面前的这个木质圆筒,研究着圆筒上美丽的雕纹——那是一幅鱼跃龙门图。 “这一宴的第二道菜,名为‘龙门’。” 主侍的侍女将圆筒整个揭开,姜望于是看到,在雕成莲花状的木制底座上,立着一座金红两色、形制古老的小巧门楼。 热气袅袅,飘飘如仙。 还有一缕隐隐约约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香,调皮地绕在鼻端。 布菜侍女介绍道:“这一道糕点,是用玉龙的鱼髓和鱼籽为主料,制作而成。” 她将象牙筷递来:“公子请用。” 姜望接过筷子,带着一种暴殄天物的淡淡不忍,将这座精美龙门的盖子掀了下来,放进口中。 明明是可以雕成一座龙门的糕点,理应有些硬实,却在入口的瞬间便已融化。 在清凉的、羊奶一般的顺滑口感中,他品尝到一种细小的、透着温热的颗粒,在舌尖上一颗接一颗的炸开。 这种爆炸是极其温柔的,像是在按摩你的舌头。 霎时间甘香流溢。 奇妙的口感占据了此时此刻所有的感受。 让人觉得满足。 是鱼跃龙门,天下知名。 是十年磨剑,霜华遍照。 在那一霎的感觉消失之后,姜望竟然有一种拔剑起舞的冲动。 好一座龙门! 姜望食髓知味,飞快地动着筷子,并不因为这么多人在座而束手束脚。 吃得开心,吃得自在。 虽不似左光殊那般优雅从容,但自有一股随性潇洒。 他飞快将自己的这一份糕点吃完后,还和善地看了左光殊一眼。 左光殊惯用左手用膳,此时拿着一只玉匙,慢条斯理地吃着龙门糕。 不动声色地抬起右手,胳膊横在桌上。 顷刻在自己和好大哥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 姜望对人和人之间的信任表示遗憾。 出于对这一席美食的尊重,姜望并不吭声。 默默等着其他四人都吃完,等着侍者过来将五份食器收走,又走下楼去。 新的菜式上来了。 这位新来楼上的侍者,手举着一个灿金色的大托盘,流光如洗,托盘上坐落着一座微缩的宫殿! 姜望想着,大约可能又是一种糕点。 而奉菜侍者将这个灿金大托盘放在圆桌上,立时就让在座众人看到了精巧之处。 这一座宫殿,繁复且精致。 亭台楼阁,无一不真。 神将仙女。无一不灵动。 更有仙气袅袅,绕殿而流。 姜望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五府海上空的云顶仙宫,但又暗暗摇头…… 那座废墟哪里配? 主侍的侍女介绍道:“这一宴的第三道菜,名为‘神庭’。传说真龙居神庭,统御万方。” 姜望细细看去,果然看到,这些神将仙女,额上是有龙角的。 心里想着,回头得问一问那森海老龙,看看他们龙族在败退沧海之前,是不是真的有这般排场。 又听得侍女笑着道:“诸位请嗅一嗅这香。” 姜望轻轻一嗅,顿时有一种神魂安宁的感受。 主侍的侍女道:“此乃安神之食香,用在分割神庭前。” 说着,她取过一柄餐刀,在神庭的中心点落下,轻移手腕,分了五刀。将这一份“神庭”,分割成了匀等的五份。 然后将其中一份,放到姜望面前的汝窑瓷盘上。 姜望正欲动筷。 主侍的侍女用餐刀遥遥一点。 姜望面前的这一份“神庭”,竟然燃烧了起来。 金色的火焰在瓷盘上腾跃,并没有带给人多么炙热的温度,但这一整份“神庭”,却在融化,那亭台楼阁、神将仙女,一个接一个的消失。 姜望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融化了。 再看看其他几个人面前的那份“神庭”,也同样燃起金焰。他这才能够确定,给自己布菜的这位侍女,不是要毁掉他的美食。 金色的火焰跳跃间,这一份“神庭”越来越小,终于融化成金色的酱汁,铺满了瓷盘。 而在这金色酱汁的正中间,立着一颗红彤彤的圆果。 “神庭”裂于利刃,焚于烈焰。 而烈焰之中,孕生出赤果! 布菜的侍女送上玉匙,柔声道:“公子请用。” 姜望用玉匙舀起这一颗红彤彤的圆果,忍不住出声问道:“这是什么果子?” 布菜侍女笑道:“等公子吃完了,我再解释。” 姜望也就不再说话,将这一颗圆果送进口中。 一口咬破,一颗心都静止了。 什么味道? 此刻姜望尝不出味道。 他只感到神魂在沸腾,感觉大脑微醺,眼前五光十色,一片绚烂。 他忍不住地笑,止不住的快活。 他想要高歌一曲,又觉得实在孟浪。可是若不孟浪,怎么纾解这份快乐? 奇妙的感受在脑海里游走了许久,才缓缓散去。 逐渐清明的姜望,才终于理解,为什么分割神庭前,要先嗅那安神之食香……不然神魂只怕要跳出体外去! 主侍的侍女这时才轻声解释道:“这是用玉龙骨粉制成的果子,用一整份神庭作为养料,只养出这五颗。” 桌上的食客无人说话,每个人都沉浸在那种美好的感受中。 心虽清明了,心底还有近乎无限的余韵。 姜望从未想过,吃东西能吃出这般感受来,但就这么真切的发生了。 奉菜的侍者将五只铺满酱汁的瓷盘收走,又收了玉碗,象牙筷,只留下极其精美的凤纹夜光杯。 布菜的侍女们,则打开了四边廊柱里的暗格。 一个煮了一壶茶,一个点了一炉香,各放在东西窗台上。 不多时,上来一个左手提着小火炉、右手提着吞龙酒壶的侍者。 近得前来,先是一礼。 再将小火炉放在圆桌正中,将吞龙酒壶架上去,轻轻一敲,便点燃了小火炉。 不多时,壶中酒液就响了起来。 咕噜噜,咕噜噜,十分轻缓,让听者的心,也变得很宁静。 而后酒香慢慢地浸了出来。 风吹来一缕缕茶香和炉香,酒香因此更通透了。 众人并不说话,仍在默默享受着那份神庭之果的余韵。 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两刻钟。 主侍的侍女提起了火炉上的吞龙酒壶,为姜望倒了一杯酒。 其余几位布菜侍女,也依样为之。 “公子请用这一杯,这是今日这一宴的尾声。”她如是招呼道。 姜望在那种悠悠的快活之中,举杯一饮而尽。 这酒……似乎并没有什么滋味。 脑海中这个念头刚刚发生,刚才在宴中的种种感受,就已经纷至沓来。 满足、迷醉、快活…… 姜望恍惚感觉自己就是一条龙鱼,逆流而上,与天相争。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龙门,奋力一跃,成就真龙之身! 而后入主神庭,享尽荣华,受万众景仰。 最后忽然醒来,原是大梦一场。 刹那间烟消云散,神清目明。 竟有一些怅然。 主侍侍女恰当其时地解释道:“这一杯酒,名为醒梦。是用玉龙髓酿造而成,今春只起了两壶,这是其中一壶。” “的确梦醒!”姜望叹道。 这玉龙、龙门、神庭、醒梦,真是精彩纷呈,世间至味。 姜望不是没有享受过的人,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在临淄的衣食住行,都须差不到哪里去。 长乐宫里用过膳,晏大公子请过席,什么四大名馆,绝顶珍馐,该去的、该尝的,差不多都去过尝过了。 但今日在这黄粱台,只是三道菜式一杯酒,就已经是姜望生平所享受的第一美味,超过了所有。 真是黄粱一梦,一梦已千年! 酒只一杯,众人饮罢,侍者便将小火炉与酒壶撤下。 五名侍女也拿走空杯,微微一礼,下得楼去。 只剩下已经用过宴席的五人,还在享受着四面拂来的微风。 大梦虽醒,余韵无穷。 “姜大哥,如何?”屈舜华问主客。 “真乃人间至味!”姜望赞不绝口:“除了见到光殊之外,这是这一次来楚国,最让我感到幸福的事情了。” 他确实没有虚言,今日竟因为这一席美食,有了真切的“幸福”的感受。 甚至于他由此生出了一些道术灵感,关于五识地狱之舌狱…… 没有品尝过世间至味,如何能够构建出真正有说服力的舌之地狱? 屈舜华笑道:“能得姜大哥此言,这一席便没有白设!” 这一桌升龙宴,实是一场升龙梦,梦醒之后,人各不同。 姜望早已名扬天下,倒是比其他人醒得更早一些。 夜阑儿在一旁嗔声道:“合着往日我吃的宴席,都是白设了?” 屈舜华笑道:“是不是白设了,那得问你自己。光吃席不干活,那怎么成?” “得,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怎么现在吃个陪席也得还债呢!”夜阑儿美眸微转,瞧着她道:“说吧,屈大小姐,有何吩咐?” 屈舜华看了看她,只轻声一笑:“回头再吩咐你。” 左光殊默然不语,楚煜之则语带感慨:“今日这一席,滋味好像更胜以往,恍惚间可也说不上来。我算是沾了姜兄的光了!” 姜望赶紧道:“这话我可不好意思听。都是屈姑娘的心意,只是挂了个我的名字。” “姜大哥,我可是真心宴请你,你是主客呢!”屈舜华嗔道:“怎么能说只是挂个你的名字呢?” 她扭头去问左光殊:“你说是不是?” “你说得对。”左光殊应道。 “好好,是我失言,我向两位赔不是。”姜望主动道歉,又道:“这席面可不是一般的大厨能做得出来的……” 他细琢磨了一番,问道:“敢问是哪位大人?” “儒家先贤有言,说君子远庖厨。此言流传甚广,因其恻隐也。” 屈舜华笑了笑,看着姜望道:“说起来,在黄粱台吃过饭的人不少,好奇主厨的人也有很多,却很少有人往什么大人物身上想。姜大哥,你是怎么猜到的?” 姜望想了想,很几分认真地说道:“饥则食,寒则衣。天理也。食求细,衣求美。本欲也。恻隐之心,人应有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饱腹之心,人必有之。 恻隐之心,诚是仁者之心,然于天理本欲何加焉? 先贤说君子远庖厨,不过是彼一时,说与一人听,不是万世法。 我想庖厨之中,也多有君子!” 他虽然没有太多的时间投入烹饪,但是对烹饪之道的喜爱,却是没有消减的……至少现在没有。 所以是很认真地在维护烹饪本身。 说的是——“庖厨之中,也多有君子”。 想的是——“俺姜青羊也是!” 而听到这番话的夜阑儿,心中的观感总算又救回来一些。 烹牛宰羊不忍见,自是恻隐。但烹牛宰羊本身,又是为饱腹而行,更是天然之理。 两者其实都有道理。 姜望在反对的时候,只是理智冷静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并没有为了夺人耳目而贬损先贤之言。像他这种年少成名的人,这份克制相当难得。 “姜大哥此言大善,家祖若是听见了,兴许能有知己之获!”屈舜华笑道。 此言一出,在座除了左光殊外,余者皆惊。 屈舜华的祖父…… 虞国公屈晋夔! 堂堂虞国公,竟然是黄粱台背后的主厨么? “你这……”夜阑儿佯怒地瞧着屈舜华:“你可是瞒了我好久!” 她当然知道,黄粱台的主厨必非常人,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虞国公头上去。 毕竟堂堂一国国公,跟黄粱台主厨的身份,实在是难以联系到一起。 楚煜之则连声道:“难怪,难怪!若以庖厨之道比修行,今日这一宴即是绝巅。非虞国公何能为也!只想不到,我竟有此幸!” 屈舜华拱手告饶:“家祖不欲让人知晓,免得太多人挤过来打扰。故而还请诸位听听便罢,不要外传。这可是咱们黄粱台的机密呢,若非姜大哥点到这里,我当真不会讲。” “想不到虞国公日理万机,也有此雅致。”姜望感慨万千。 尤其想到自己其实也对厨艺很有兴趣,只是忙于修行,没有时间去细细琢磨,颇为唏嘘,实在遗憾! 不然的话,未必不能跟虞国公切磋切磋。 屈舜华道:“他老人家其实一个月只亲手做一席,这一席一般不待外客。其余时间都是我黄粱台的几十位大厨,按照他留下的谱子做。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差错,才能一日三席,得其五分韵味。” 她笑得落落大方:“我特意挑着今日宴请姜大哥,便是因为家祖今日得空,亲自掌勺呢! 想也知道,虞国公亲手做的一席,会让大楚多少知情的王公贵族趋之若鹜。 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而屈舜华之所以如此待他,当然是因为左光殊。 姜望很受感动:“屈姑娘有心了!” “屈家姐姐说,屈爷爷或许能于姜大哥有知己之获,我看很有可能!”左光殊在这时候开口道:“我爷爷与姜大哥就相谈甚欢,昨日一聊就是几个时辰,也不知聊些什么。兴许姜大哥就是招老人家喜欢呢,屈爷爷若是有空,姐姐不妨引见。” 国公爷的时间何等珍贵,一聊就是几个时辰,那可不是客套能够解释的了,这让楚煜之的眼神里更添几分敬意。 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左光殊这种性格的人,竟然会主动帮人铺路,想着让虞国公见一见姜望。 也就这个姜望是齐国爵爷了,若他是楚人,平步青云当自此始。 姜望与左光殊,是怎么处出这份交情的? 听说是太虚幻境里认识的。 除了演武切磋之外,太虚幻境原来还是一个拓展人脉的地方吗? 本来对太虚幻境敬谢不敏、觉得非真正生死无以争的楚煜之,此时倒是生出几分兴趣来。 “好。”屈舜华笑着应了左光殊,又对姜望道:“想来姜大哥亦是烹饪君子。” 姜望矜持地笑了:“天下烹饪君子多矣!就我所知,齐国的太子殿下,也好烹饪。” 但这话出口之后,他心中忽然一动—— 是否应该重新审视大齐太子姜无华的实力? 醉心庖厨者,既然可以有虞国公这样的绝顶人物。 那么同样醉心烹饪之道的姜无华,会不会不止如此呢? 屈舜华笑道:“有机会一定要试试姜大哥的手艺。” 姜望自信一笑:“你与光殊是一家人,以后机会多得是。” “治大国,若烹小鲜。”夜阑儿漫声道:“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姜望眼神动了动,夜阑儿念诵的,是大罗山传道之典《道德经》里的原句。 枫林城道院虽属玉京山一脉,但他早年在道院里的时候,也是读过的。知道这一段说的是无为而治,天下太平。 不过他并不搭话。 倒是楚煜之出声道:“夜姑娘原来心慕道门么?” 此间虽是在楚境,这倒也不是什么诛心之论。 天下修行流派,皆自道门始。 慕道门者不知凡几,完全不必涉及政治立场。 “道开始的地方,谁不想去看一眼呢?”夜阑儿将话题转回来:“我只是想说,只要心中有大道,万般皆是修行。治国是,烹饪亦是。” 她轻声一笑:“何处无君子之道?但少君子耳!” 夜阑儿这话,似乎隐有所指。 姜望笑道:“不知在夜姑娘眼中,这楚地年轻人里,有几位君子?” “君子”一词,在儒家是指代道德修养、精神境界到了一定地步的人。 但他们今日席间说起来,指的自是超凡脱俗之辈。 屈舜华和楚煜之,或许都觉得姜望是在有意跟大楚第一美人找话聊。 唯独左光殊看了姜望一眼,心知姜大哥这是已经进入“战备状态”,开始考察对手了。 楚国年轻人里的君子…… 那不都是山海境里的竞争对手么? 夜阑儿的笑容是非常迷人的,她也很擅长笑。 闻声只是一笑:“各花入各眼,这可难讲。” 转眸瞧向楚煜之:“楚公子以为呢?” 她这位大楚第一美人,自是不好点评少年英雄,不然免不得争风吃醋。 楚煜之却没什么顾忌,闻言略作沉吟,便道:“项氏重瞳子,勇武刚烈,可称君子否?” 这话明赞项北,暗捧姜望。 方才黄粱台前的交手,在座谁不知道? 夜阑儿点头道:“可。” 楚煜之又道:“伍氏伍陵,兵儒合流,自成一家,可称君子否?” 夜阑儿微笑:“可也。” 楚煜之继续道:“献谷钟离炎,早年惜败于斗昭,怒而弃术,自修武道,如今脊开二十重,可称君子否?” 姜望还是第一次听说钟离炎这个名字,武道脊开二十一重天,便可比拟神临。楚国术法甲天下,钟离炎弃术修武,实在是有大魄力。尤其是他还能这么快走到二十重天,修为直追斗昭,当然是天骄之姿。 夜阑儿笑道:“钟离炎自是君子。” 楚煜之顿了顿,忽然摊手笑道:“斗昭可称君子否?” 他之前说到每一个人,都要简单介绍一下其人。 唯独说到斗昭,只说了一个名字。 但在场众人,全都抚掌而叹:“此真君子!” 斗昭、钟离炎、伍陵…… 看来这三个就是山海境里最大的竞争对手了。 至于其他人…… 这么说或许有些不敬,但确是事实—— 项北是楚国内府第一,项北之下的人,自然也不必太重视。 包括现在说话的楚煜之。 至于屈舜华嘛,现在已经是姜爵爷认定的弟媳妇,不在对手名单中。 只是不知道,这些人请来助拳的,又会是谁。 会有熟悉的人吗? 第四十八章九章玉璧 窗台上那一壶早已泡好的茶,在此时温度刚好。 楚煜之便去提来,又随手翻了五只茶杯,全都倒了半满,手上一转,五杯茶轻飘飘落在恰当的位置。 今日这一席。 左光殊说话很少。 屈舜华作为东道主,则是很热情地在招待,作为主客的姜望也很配合。 而楚煜之则表现得相当真诚,既不掩饰他对夜阑儿的好感,也对姜望不吝赞誉。 不过他的表达很见分寸,既不张牙舞爪,也不会过于谄媚,始终保持着一个不会让人觉得冒犯的距离。 至于夜阑儿…… 姜望看不太懂,也不好奇。 或许等他也成就神临之后,才会对夜阑儿产生好奇——好奇她在神临境的实力。 几人闲聊间,屈舜华忽又问道:“我听光殊说,姜大哥问这里的宴席能不能打包?” 姜望大感窘迫。 先时跟左光殊顺嘴提及,只是习惯性地给安安储备美食。 这会知道今天这宴是淮国公做的,他还哪里好意思说“打包”? 更令他愤慨的是,他明明跟左光殊同时来的黄粱台,一直也没有离开视线过,这小子什么时候跟屈舜华说的? 怎么什么都说? “先前那么问光殊,是我有些孤陋寡闻了,不太知道黄粱台是什么地方。”姜望有些窘迫,但是诚恳地说道:“还想着给朋友带一些尝尝鲜呢!” “没问题,这事交给我。”屈舜华笑着道:“姜大哥你什么时候离楚,我什么时候帮你准备。” 姜望有心拒绝,若是他自己,是决计不愿平白受人恩惠的。 但想到今日这一席的美好…… 这世上的美好怎能不让安安尝到? 话到了嘴边,便成了:“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姜大哥不拿我当外人,那是我的福气。”屈舜华眼中带笑,又问道:“反正也是要做一席。姜大哥是要几人份的?” 还可以有几人份? 姜望心中大喜,立即道:“两人份,两人!” 继而又想到,凌霄阁毕竟是某叶姓真人的地盘,面子上还是要照顾到的,不然会不会下次相见,又是横眉竖眼呢? 一念至此,便道:“还是三人份吧。” 紧接着又想到,那位镇宗神兽阿丑前辈,不知脾气如何,总归也该给个面子才是。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请了阁主不请镇宗神兽,会不会叫他生气呢?万一给安安使绊子可怎么办? 于是道:“四人份。对,四人。” 他这般一会儿一个数的,叫不熟的人见了,难免觉着他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屈舜华倒是觉得,这位姜大哥真是性情中人,率直可爱,轻声笑了:“那还是五人份吧。我猜姜大哥忘了算上自己。” 真是好姑娘! 与光殊太般配了! 姜望带着十二分的感动,直接站了起来:“这叫我说什么好?好弟媳,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姜大哥可别这么叫,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呢。”屈舜华嘴上拒绝着,脸上泛起羞意,人却站起来举杯。 还伸手推了一下左光殊:“姜大哥起身了,你还能坐着?” 左光殊耳朵都是红的,但仍是拿着茶杯,站了起来。 这一幕像极了新婚夫妇给长辈敬茶。 姜望趁热打铁:“你这声弟媳,我叫定了!除了你,我哪个也不认!” 夜阑儿当然知道屈舜华的心意,闻言便是一笑:“这话我可听见了!” 楚煜之更大笑道:“我当见证此言!” 是宴,见我楼中宾主尽欢。 …… …… 真正用膳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倒是饭后闲聊耗了几个时辰,又喝了几壶酒。 姜望说些游历天下的见闻,屈舜华讲些楚地的传奇,大家欢声笑语一场,各自离席。 马车驶离黄粱台,似乎也带走了那热切的气氛。 车厢里,姜望拉着左光殊的手不放,酒意醺然:“光殊啊,听为兄一句劝。这舜华是个好姑娘,你切莫放过了。” 左光殊有点嫌弃地抽了抽手,没能抽动:“不就是一顿饭吗?何至于此!你先把手松开。” “怎么说话的!为兄是那贪图一顿饭的人吗?当然黄粱台的宴席确实不错……”姜望手上捏得愈发紧了:“但为兄是看到了舜华的品质!她很好!很不错!” 左光殊往后避了避唾沫星子:“我当然知道她很好。” “知道了,然后呢?”姜望十分操心地叹道:“光殊,还是要早些娶她过门呐!” 左光殊沉默片刻,说道:“功业未成,何以成家?” 姜望把眼睛一横,很是不满:“你们两府国公,大楚顶级权贵,还要什么功业?” 左光殊闷声道:“那是左家的功业,不是我的。” “光殊啊。”姜望威迫罢了,又改成怀柔,语重心长地道:“为兄是为你好。人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这样的好姑娘,追求者有如过江之鲫,天下不知多少人惦记!你现在若不好好把握,只怕以后追悔莫及!” “我好好把握了啊。”左光殊不服气地道:“她每回来寻我,我都陪她。我自己得空也常去寻她。每回要是去了哪里,我也从未忘了她的礼物。” 姜望窒了一下,又道:“我说的是把握!把握你懂吗?” 他侧身而望,老气横秋地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定性。这世道变化又快,订亲后又散了的,比比皆是。哪里能说矢志不渝呢?要真正拜堂成亲,有了夫妻名分,才算是把握了。你可明白?” 左光殊想了想,问道:“你很懂吗?” 姜爵爷一时语塞。 “倒霉孩子!”他把左光殊的手一甩:“不听大哥言,吃亏在眼前。你且等着后悔去吧!” “我没不听啊。”左光殊很有些委屈:“但我才十六岁,十六就要成亲了吗?” 姜爵爷哼道:“十六也不算太早。有志不在年高,你可懂?” “那姜大哥你多少岁了?”左光殊问。 马车驶在长街上。 长相思在鞘中鸣。 三息之后,姜望决定彻底忘记这个话题。 “说起来……”他这时已完全不见醉意,思索着道:“刚刚屈舜华说要去见月禅师……你可知道是谁?” 姜大哥不说立刻成亲的事,左光殊也乐得轻松,随口道:“月天奴咯,屈家姐姐请来助拳山海境的。” 月天奴?这名字倒是奇特…… “这个人实力怎么样?”姜望认真地问道:“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你知道吗?” “实力应该不会差,外楼境巅峰……”左光殊说到这里顿住了,有些怀疑地道:“你想干什么?” “分析对手啊。”姜望理所当然地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左光殊都惊呆了。 这都什么人啊。 刚还撺掇着我跟屈舜华赶紧成亲,怎么转眼又是对手了? “想什么呢?”姜望伸手在左光殊面前晃了晃:“这不是还没成亲么?那就还是两家人,山海境里,咱们公平竞争!说说看,那月天奴什么来头?” 左光殊愣了愣,还是乖乖说道:“是洗月庵的高徒。” “洗月庵?” “北域的大宗,屈家早年结下的交情。姜大哥了解吗?” “哦,不是很熟悉。” “这一派比较神秘,入世不深。所以相对而言名声没有那么显赫,不过底蕴是在那里的,不会弱……”左光殊解说着,又劝道:“姜大哥,你可别去试人家的身手。” “那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左光殊高兴地点点头,又一愣。 欸,这次这么好说话? “说说其他人吧!我今天跟项北交手,该知道的人,肯定都已经知道了。”姜望问道:“这次参与山海境的,都是哪些人?” “你都已经认识了。”左光殊说道。 姜望想了想:“斗昭、钟离炎、伍陵、项北,你、屈舜华、楚煜之?” 左光殊点了点头。 “山海境一共只有七个入场名额?” “进入山海境的机会,是依靠九章玉璧得来。这一次就是我们七个了。”左光殊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雪白的凤纹玉璧,递给姜望:“每个拥有九章玉璧的人,除了自己之外,都还可以带一个人一起进入山海境,也即是我们所说的助拳者。” 姜望接过这块玉璧,就在马车里端详起来。 这块玉璧有巴掌大小,通体莹润无瑕,边角勾刻有凤纹。其间隐隐有一种力量在游走,使它有灵动之感。但若细究,却又不知那力量何在。 “它不是叫九章玉璧么?怎么只有七个名额?”姜望随口问道。 “最早是有九章,但后来有两章遗失了。”左光殊解释着,伸手抬了一下,将马车的天窗打开:“你用日光照一照,再看。” 姜望于是把这块玉璧放到日光下,再拿回来后,玉璧上竟然隐现文字,赫然是一篇诗赋,用带着花体风格的楚文字所镌刻,篇名为《橘颂》。 其文曰——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天下文字本一家,都为述道而生。见识过道字的修行者,学起各国的文字来,都不会慢到哪里去。苦背《史刀凿海》的姜望,更是不会对通行南域的楚文字陌生。 这篇诗赋清新秀拔、别具一格,放到哪里都是妙品。 不过姜爵爷是没什么鉴赏诗赋的能力的,只觉得…… 反正比许象乾的大作强。 也就是如此了。 “丢的是哪两章?”姜望略带好奇地问道。 “《哀郢》和《悲回风》。” “《哀郢》?”这篇名引起了姜望的兴趣。 郢乃楚都,王者之城,有什么可哀? “是历史上郢都被攻破后,先贤所作的悼诗。”左光殊说着,情不自禁地吟诵道:“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楚都被攻破的历史,姜望还没有读到。但这句诗,听得明白。 鸟儿飞行千里,终究要回到自己的故乡。狐狸死的时候,总要面朝出生时候的小山。 谁能不念故土? 姜望一时沉默。 左光殊偷偷瞄了瞄他,主动问道:“你知不知道怎么进入山海境呢?” 姜望一瞬间抹平情绪,微笑着问道:“怎么进入?” “我跟你说过的吧,太虚幻境有很多地方是借鉴我们楚国,包括进入太虚幻境的方式呢!”左光殊道:“我们到时候是通过九章玉璧,直接进入山海境。跟通过月钥进入太虚幻境是不是很像?” “如此说来……”姜望问道:“山海境也是神魂拟现之地么?” “那倒不是。”左光殊摇摇头:“山海境是肉身神魂一同进入的。” 姜望笑了:“那在这一点上,又跟很多秘境相同。” 左光殊也笑了。仅从进入太虚幻境的方式相似,就说太虚幻境是借鉴的山海境,的确不怎么站得住脚。 “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凭借九章玉璧,在山海境开启的时候进入吗?”姜望问。 “应是如此。”左光殊道:“历史上有人在雍国隐居避祸,亦凭借九章玉璧参与了那次山海境。所以理论上来说,我拿着这块玉璧去齐国找你,也是能参与山海境的。” 姜望笑了:“就是这块九章玉璧有可能保不住。” 左光殊亦笑:“是这个理!” 姜望想了一阵,又道:“如此说来,山海境也同太虚幻境一样,在整个现世范围内铺开了?” “可能还是不同的。”左光殊摇摇头:“但具体有什么不同,大概要我们自己进去才知道。毕竟大家也是近年来才开始公开谈论太虚幻境,往时可没有谁拿它和山海境比较过。” “山海境的战死率怎么样?”姜望又问。 左光殊摇摇头:“几乎不会死人。” 姜望奇道:“肉身神魂一同进入其间,怎么会不死人?” “山海境里自有规则,被‘杀死’的人即被淘汰。”左光殊道:“但虽然不会真个死去,神魂本源却是会被削掉三成的。” “被谁削掉?”姜望敏感地问道。 “被山海境的规则呀。反正每一个在山海境里战死的人,神魂本源都会受创,且不多不少,都是三成。” 对修行者来说,神魂本源被削掉三成,也是非常严重的损失了,会直接影响到神临之路。 但相较于战死的风险,这种结果又无疑好接受得多…… 姜望冷静地分析道:“如果真个是肉身神魂一同进入山海境,那么一定有彻底杀死对手、让山海境规则来不及保护战死者的办法。要不然你也不会说‘几乎’,几乎的意思,就是有人真的死在山海境里过,对吗?” “……”左光殊懵了:“姜、姜大哥,你想杀谁?” …… …… …… ps:1,《橘颂》、《哀郢》、《悲回风》,都是屈原所作《九章》里的篇目。 我借来做山海境的钥匙。 2,我已经很满足了。 四天的时间里,大家打赏了四十多个盟。 好多的读者来起点补订。 我可以说,赤心读者对“赤心巡天”这个世界的支持,比其它所有书的读者都要更多。 看一看月榜,这才四天的时间,第九十九名的粉丝值都已经一万四了。 一万粉丝值都进不了月初的前百! 看一看书评区,有多少人在活跃。 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四千字,为所有支持这本书的正版读者加更。 不算月票,也不算还债。 我的战斗结束了。 感谢大家。 第四十九章 我观天下英雄 “只是分析一种可能,目前你说的这些竞争对手里,我没有特别想杀谁。”姜望失笑道:“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喜欢杀人么?” 看起来倒是蛮清秀温和的……但你还说你不爱生事呢!左光殊心里如是想。 他巴巴地瞧着姜大哥,好声好气地劝道:“这些人个个都背景不凡,就算是楚煜之,也靠着军方呢。不管杀了谁,咱们都很难善了。” “淮国公府都摆不平吗?”姜望问道。 “……”姜大哥越说越认真,左光殊有点慌了,一直有意压制的奶音都跳了出来:“那人家的背景也不差啊……” “如果没有被人发现呢?如果没人知道是我们杀的呢?到时候山海境都结束了,他们不可能进山海境追查吧?”姜望接连追问。 还是春天,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这么热。 也或许是车厢里太闷。 左光殊抹着汗道:“望哥,大家参与山海境,都是为了凰唯真大人留下的隐秘。你非得杀个人助兴么?” 姜望睨了他一眼:“这叫探索规则。我得知道我们能够做到什么地步,如此在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就不必浪费时间。在那种时候,浪费的也许就不仅仅是时间了……你能明白么?” 左光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虽说一向很勤奋,也在诸如山海炼狱之类的地方,咬牙切齿地吃过很多苦,但毕竟未曾有过真正的生死交锋。 因为左氏嫡脉的这一代,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无论是祖父淮国公还是母亲玉韵长公主,都不会允许他去冒生命危险。 像左光烈当年那样独自去边荒试炼的事情,在左光殊这里不会再发生。 他其实并不需要争资源,所以他并不知道,人和人之间为了修行资源,可以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而姜望是深刻知道的。 虽说这一次参与山海境的人,好像个个都不缺什么。但凰唯真留下的东西,谁能拍着胸脯说自己不缺?谁能保证不争个头破血流? 别说真正战死的可能,就连神魂本源削掉三成的那种可能,姜望也要将其磨灭。 进了山海境,他真的会把除左光殊之外的任何人视为对手。 屈舜华或许也可以例外。 屈舜华请来助拳的人不行。 话说到这里,马车也已经回到了淮国公府。 姜望把手里的九章玉璧递回左光殊:“先收起来吧。” 两人下了马车,并肩而行。 “不要有太大压力。”走在国公府里,姜望拍了拍左光殊的肩膀:“我来是为了帮你赢得你想要的,为此我们要扫清一切障碍。杀人有时候是必要的手段,但我的目的不是杀人,原则上如果不是有人要杀你、或者要杀我,我不会主动下杀手。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左光殊乖乖点头:“嗯!” “继续说一说对手吧。”姜望边走边道:“他们都请了什么人助拳?总不能人人都知我,我却两眼一抹黑吧?” 得了姜望的保证,左光殊轻松了许多,嘿嘿笑了一声:“先说一个你最感兴趣的。” “哦?” “项北请的帮手,是夏国太氏的太寅。” “在观河台被重玄遵砸破了脑门的那个?” 左光殊用力点头。 姜望挑了挑眉。 好吧,左光殊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个他会感兴趣的人选。 但也…… 好像有了要杀人的可能。 齐国天骄会放过夏国天骄吗? 或者说,夏国天骄会相信齐国天骄会放过夏国天骄吗? 两个敌对国家的天骄,在双方国土之外,在诸如山海境这种现世律法覆盖不到、也很容易毁尸灭迹的地方……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当然,山海境里“几乎”不会死人,这大概对太寅来说是一个好消息。 而不太好的消息是——或许太寅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姜望虽然名气极大,也才踏入外楼不久。 他太寅出身名门,本身亦是天骄,且在外楼境界打磨了更长时间。在真正交手之前,怎会觉得自己不如? 看着姜大哥变得有些古怪的表情。 左光殊也在瞬间意识到问题所在——因为齐夏两国之间的矛盾,姜望刚才跟他说的“目的不是杀人”的话,又变得不靠谱了! “如果你非要杀那个太寅的话,最好可以放过项北……”好半天他才吭哧出这么一句。 旁人或许会觉得,姜望现在和太寅对上,胜负尚未可知。 但在左光殊的心里,以姜望大哥现如今的实力,那个太寅自是没什么机会的。大概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一旦发生冲突,山海境的规则,能否保住太寅的命。云九小说 第五十一章洋水,阴山 治疗道术的对比太过惨烈,不啻于一场公开羞辱。 “咳。”姜大哥必须要展现他身经百战的丰富经验了,一脸严肃地提醒道:“我们须得赶紧离开,血腥味恐怕会引来其它异兽……而且海底也不知道有什么怪物没有。” “这里的水告诉我,海底的强大生物有很多。”左光殊笃定地说道:“不过我们现在最大的危险,应该是黄贝和海啸。” 他处理好伤口,大概感受了一下方位,便招招手让姜望跟上。 手里握着一块元石,一边迅速恢复道元,一边在水里行走。 “黄贝和海啸?”姜大哥显然是迷茫的。 好在做小弟的左光殊很有耐心:“刚才那只异兽是蠃鱼。据《山海异兽志》记载,‘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 既然蠃鱼出现在这里,那么这里应该是洋水。洋水北去是蒙水,蒙水又发源于邽山。顺着蒙水的潜流方向看过去……你看那边。” 他伸手指了指远处天空,影影绰绰的、一座两峰弯曲相对的浮山:“那座长得像牛角一样的浮山,应该就是邽山了。” 姜望完全听不明白,这里不就是漫无边际的海吗?是怎么可以像江河分流一样,分得出洋水、蒙水的? 还看潜流方向……那是什么? 总之听起来极靠谱的样子…… 还有《山海异兽志》这部书的名字,总有些耳熟的样子,但一时半会又没能想起来在哪里听过。 “看不出来啊,你小小年纪就已经见多识广,阅历很丰富嘛!”姜望赞道。 “我都没怎么出过楚国。”左光殊说到这里,顿了顿,才道:“只是读书读得多一点。” 姜望总觉得他这句话有些意味深长,但看这孩子的表情却是很无辜, “读书好,读书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 左光殊又道:“《山海异兽志》里有记载,黄贝也是活跃在洋水里的异兽。同时,在先贤苌慎的注本里有说,黄贝结群而居,与蠃鱼伴生,一定会先大水而来。” 姜望只注意到了“结群而居”这四个字,刚想问问这黄贝的实力如何。紧接着就在下一刻,耳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共颤起来,形成了一种恐怖的共鸣。 左光殊也几乎是同时拉着姜望,急速往海底深潜。 在河伯神通的影响下,水不成为他的压力或阻力,而是他的先锋和近卫。保护着他们,也推动着他们。 左光殊这一刻爆发出来的水下速度,连姜望都暗暗咋舌。 而就在这种飞速的下坠之中,视线的尽头,忽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甲虫。 此虫背生一个黄色的圆壳,肉如蝌蚪,但有头也有尾巴。体型只有人类尾指大小,可是在水中游动的速度极快,口器亦交错着倒齿,非常狰狞。 那乌泱泱的一群,漫一看,怕不是数以十万计! 像一张巨大无比的网,从海域的另一边直接“捞”了过来。 所过之处,只有海水能留在这张“虫网”的身后。先时被异兽蠃鱼杀死的那些鱼尸,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尸骨不存! 这就是黄贝? 成群结队地从上方海域飙过,简直把天空都遮蔽了,一瞬间暗无天光。 所谓黑云压城、所谓蝗虫过境,都在此景下相形见绌。 这种名为“黄贝”的水生甲虫,速度极快,口器锋利,嚼骨碎肉毫无半点滞涩。更可怕的是它们一点都不挑食,好像除了海水之外,什么都吃。 鱼尸、海藻、龟、贝、珊瑚,甚至是先前那些游鱼被杀死所弥散开的血液……什么也不剩下。 简直比蝗灾还要凶狠。 蝗灾过处,碧色皆无。 黄贝群所过之处,只剩下海水本身。 姜望大概明白了这片海域为何如此清澈。 能够被黄贝群覆盖到的海域,都被彻彻底底地“筛”了一遍,所有的海水之外的“杂质”,都被吞噬一空,这片海域想不干净都难。 哪怕只是单只的黄贝,从前进的速度和口器的锋利程度来看,也有接近人类内府境修士的力量层次。这还是在不知道它们是否有什么特殊能力的情况下。 而最可怕的,还是它们的数量。 数以十万计的黄贝群,密密麻麻地席卷过这片海域,铺满了视野所及的一切。真要论起来,其实比蠃鱼还要难对付。 堂堂大齐青羊子和大楚小公爷,甫一进入山海境,半点威风都没来得及展现,就一潜再潜,一避再避。 实在也是没有办法。 若有人在那探入云霞的浮空之山遥遥俯瞰,当能看到这一幕—— 高达数十丈的鱼身鸟翼巨兽低空飞过,发出类似于鸳鸯的声音,吞吸一片海域。随口一吐,从齿缝间飙射出密密麻麻的水流细柱,如标枪一般,杀死游鱼无数,染红了海水。 紧接着数十万甲虫蜂拥而至,筛尽残渣。 乌泱泱的甲虫群飞过,便只剩下一片蔚蓝色的清澈海域。 那么安宁,祥和。 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山海境以其独有的生态,维护着它的美丽。 蠃鱼飞,黄贝过,洋水似乎归复安宁。 然而就在下一刻…… 轰隆隆! 雷鸣般的声音响起。 海上掀起巨浪! 刹那间狂风怒卷,惊涛排空, 那是何等恐怖的巨浪? 几乎冲上了高天,直如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在海面上高高矗立。那是水之峰,更是大海刺向长天的怒枪! 天空仿佛都在颤抖,万里烟霞似在逃散。 那遥远的、影影绰绰的浮空之山,几乎看不到形迹,好像已经吓得隐藏了起来。 百倍于现世的重玄之力,根本无法对狂躁的海浪做出任何束缚。 “见则其邑大水”,带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幅灭世般的图景。 啪! 高处一只四翅独目的飞虫,直接整个爆掉。 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余波。 某处浮山之中,一个正在行走的男子忽然停步,眉头皱起。 此人头戴进贤冠、身穿襕衫,样貌奇古,他看着自己右手食指的指背,那勾勒于其上的奇特纹路,已经残缺了一大块。 同时还在不断地消失。 忍不住开口道:“凰唯真造的这劳什子山海境,也太凶险了些!这才走了几步路?我一千只飞眼,就死得只剩十三只。” “哦不,七只了。” “好吧,三只!” 走在前面的男子也戴进贤冠,但身上披着甲。这一儒冠,一兵甲,也不知是哪门子穿搭。 仔细一看,他的进贤冠却不是常见的布冠,而是铁铸之冠—— 如此就更奇怪了。 这世上哪有铁铸的进贤冠?偏偏搭上他的甲,又莫名其妙地和谐了许多。 甚至于这个男人整体的气质便是如此,莫名其妙,而又莫名其妙地和谐。 就像他的那双眼睛一样,明明一只大,一只小,给人的感觉竟然不别扭。倒好像是他只有长着大小眼,才能算作正常一样。 相貌长得自然不甚协调,但也莫名其妙地看得顺眼。 真是莫名其妙得很。 闻声脚步不停,只是笑了笑:“革蜚,你至于这般想方设法地跟我报损失么?说了赔你就赔你,你还怕在我这里蚀本?” 革蜚纠结又严肃的表情这才转为笑脸,脚步也开始跟上:“那也不能瞎报,总得让你心里有个数!” 跟越国天骄革蜚在一起的,自然便是大楚伍氏的伍陵。 楚越东西相邻,两国之间的关系自算不得好。但他们两个倒是意趣相投的样子,这次山海境之行,伍陵还特意请了他来。 走在山道之中,伍陵并不跟革蜚开玩笑,只问道:“有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吗?” “有一座浮山似乎裂开了,我看到头像是夔牛的异兽在跟谁打架,但没发现对手是谁,飞眼就爆掉了。有一片海域爆发了海啸,但也没看清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还有……” 革蜚语气轻松地说着说着,忽然脸色一变,转身疾飞:“快逃!” 伍陵虽然不明所以,但也并不逞强,毫不犹豫地掉转方向,与革蜚一起飞遁。 他们都是南域数得着的年轻天骄,且都是外楼境修为,飞逃起来速度惊人。 但好像仍然被人追上了。 身后响起“溜!溜!”的声音。 “谁在提醒我们溜?”伍陵有些疑惑:“这里还有其他人在?山海境这么大,不应该这么快撞上才对……” 革蜚在疾飞之中,五指张开,往身后一按。 “嘭”地一声轻响。 从泥土之中钻出两条约三尺长的、土黄色的肉虫,并且迅速膨胀起来,拟化成革蜚伍陵二人的模样,动静颇大地往另一个方向飞去。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他这才来得及跟伍陵说话,但还不忘卖个关子。 “说话要是很累你就别说了。”伍陵以恐怖的速度疾飞,声音却很平缓:“扣钱。” “是天狗!”革蜚立即解释道。 伍陵闻言也不再废话,一推头顶的铁质进贤冠,霎时间聚文气成狼毫,握在手中。一笔划下,气连龙蛇,写就一个“将”字,悬在半空。 滚滚兵煞自这个“将”字中萌发,化作一员黑盔战将跃出,稳稳地落在了他们身后。 手握战刀,杀气凛冽。 占山据道,以为备用的防线。 《山海异兽志》载曰:阴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 非是革蜚和伍陵胆怯,实在是天狗这种异兽,至少也是神临层次。族群中强者,到达真人层次也不是不可能。在远古传说之中,甚至有天狗能吞日食月,神通超乎想象! “坏消息我已经知道了,好消息呢?”猎猎风声中,伍陵忍不住问道。 “好消息当然是我知道这个鬼山头是哪座山了!”革蜚理所当然地道。 “我就多余问你!” 能进山海境的,谁没读过《山海异兽志》? 又没有哪个是文盲! 这算个鸟毛的好消息。 天狗盘踞在阴山,简直是常识了。 还用得着你革蜚来说? …… …… 且不提阴山之上,革蜚和伍陵这进贤冠二人组狼奔豕突。 在洋水之中,也有一对抱头鼠窜的天骄。 姜爵爷和左小公爷先是在蠃鱼的威慑下遁入水中,继而又在黄贝群的冲击下深潜海底。 可海底无垠,危险难测。即使左光殊身怀河伯神通,毕竟只是神通种子一颗,不敢潜入太深。 《山海异兽志》里的记载一一实现。 蠃鱼飞过,黄贝群来。 黄贝群呼啸而过,紧接着就是掀翻整片海域的狂潮! 水峰撞天,巨浪排空。 那云霞万里的美丽天空,已不复存在。 天与海,皆暗沉。 在这种灭世般的恐怖大水中,忽有骊龙之吟。 描述着毁灭的画卷里,忽然跃出一条黑色的神龙。 此龙须尾俱全,活灵活现,拉着一辆华贵至极的大车,跃于巨浪之上! 此车以碧荷为盖,高大华丽,驾驭奔流,席卷怒涛。 在御者的位置上,左光殊身着水色战甲,后披蔚蓝战袍,一对犹有青涩的眸子,此时浩荡如江河。https:/ 正是显化了河伯之身,以最强的状态来接管此方水域,一时如神似魔! 身披如意仙衣的姜望,则按剑立于他身侧。衣袂飘飘,随时准备出手。 在战场之上,一般一架战车,“御者”居中,负责远距离攻击的“多射”居左,负责近距离的短兵格斗称为“戎右”,立在右侧。 姜望此时就担当“戎右”的职分,当然如有必要,远距离的道术轰击他也不会含糊。 兄弟两人便乘坐这辆河伯神车,驾驭怒海。 在异兽蠃鱼带来的恐怖大水中,奋勇前行。 山一般的浪头打下,遇河伯而分流。 怒海倒卷,却只是在河伯神车上轻轻抚过。 拉车的黑色神龙当然只是水元显化,不是真龙,但在这怒海咆哮的环境里,真似有神龙之威!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眼前一亮—— 云霞万里的天空,看着很近实则无比遥远、渺渺如在云雾中的浮山,还有那平整如镜的海面…… 天澄海阔,豁然开朗! 在高速前行的河伯战车之上回望,那遮天蔽日的风暴巨浪,已经是被甩在了身后,却不知何时才能休止了…… …… …… …… ps: 1,《异兽志》是作者自己为构建世界真实性所编造的一部原创典籍,本书即原文。类似于前文的《傀论》、《势论》,以及各国史书等等。 2,《山海异兽志》则基本是照搬《山海经》,只为了更贴合赤心世界而做了一些调整。比如蠃鱼的体型、利齿,比如黄贝靠吃蠃鱼捕食的残渣而生存,以此伴生……这些原书没有的细节,都是作者自己补充的,以增加真实感。但原著还是《山海经》。 感谢先贤瑰奇的想象力,为我们留下如此丰富多彩的传说。 之后不再赘述,望读者周知。 3,蠃鱼:lou(三声)。 4,邽:gui(一声)。地名。 第五十二章 茫然的山海游记 离开海啸区域已经很远,姜望仍是心有余悸。 幸亏是跟左光殊在一起。 幸亏光殊驭水之能已经出神入化,几乎达到当前修为下的极限,又有河伯这等顶级的驭水神通。 不然他还真没那么容易应付。 蠃鱼只是本能引起的大水,但是在广阔的海洋环境下,形成了堪称恐怖的天威。 在此等席天卷地的海啸里,任他一身杀法,也难有应对的门路。 似乎只能以不周风强行开道,以天府状态横冲直闯……闯对了方向还好,若是在大水狂涛的海域里迷路乱转,只怕会被活活耗死。 但迷路恰恰是很难避免的。 因为在这种恐怖的天威里,也极难联系到立于遥远星穹的星光圣楼,一个不慎,就会丢失方向。 显化河伯之身的左光殊,则无此虑。 只要身在水中,水就会给他答案。 甚至于左光殊今日若是神临境界,河伯神通开花结果,这场大水都不会发生。 哗啦啦~ 风平浪静时候,整个河伯神车也复化为水,落进海中。 拉车的骊龙随之消失,左光殊也消解了河伯之身,战甲和披风都已散去。只是鬓发沾湿气,贴在了脸上,显得疲惫极了。 旁边的姜望虽然没怎么真正出力,一直只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环境,但在海啸里走一圈,此刻也难免狼狈。 兄弟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笑了。 在进山海境之前,他们一个说要全程维持无御烟甲、随时保持最佳状态,一个说要横扫山海境…… 才刚刚进来,就一起吃了个下马威,被山海境里的异兽教训得明明白白。 左光殊连披无御烟甲的气力都没有了,姜望也全无锋芒可言。 “做人还是要低调啊!”姜望长叹一声。 左光殊直接盘腿坐下,就在水面上调息起来,弱弱说道:“姜大哥,我一直很低调。是你说要横扫山海境来着……” 姜望伸指一划,三昧真火在海面上划出一圈火线,将他和左光殊笼罩其间。 “你先好好调养,闲话不要多说!” 这圈火线,既是警戒,也是威慑。 此时消解了河伯之身的左光殊,鬓发为水汽所浸,一身蓝色华袍也都贴在了身上,愈发显得单薄。 更兼之前还受了点伤,脸色不免苍白。 虽然用“楚楚可怜”来形容一个男子不太妥帖,但也实在没有更恰当的词语,可以形容此时的他了。 姜望倒是状态还很完备,颇有余裕地思考着问题。 若从高空俯瞰,此情此景当入画。 以碧蓝如镜的海面为底图,一圈火线构成了画卷上的醒目风景。 红焰燃烧在碧海。 富有生机的火焰之中,一者青衫飘飘,气质宁定,翩然卓立,一者蓝袍披身,俊俏明秀,专心打坐……画面竟然十分和谐。 如果他们不说话就更好了。 “逃难”至此后,姜望想了又想,这时忽然想起来,他为什么对左光殊说的《山海异兽志》有些熟悉了。 囚电军修远修大将军曾经专门跟他讲过,要他抽时间读一读一本叫做《异兽志》的书,据说是稷下学宫的基础读物,可以增进对这个世界的了解。 他本来也是有这个打算的,但冯顾忽然身死,他卷入那恐怖的漩涡之中,一时也记不得别的事情来。 后来再想起来的时候…… 装着《史刀凿海》的储物匣已经打开了。 都是孽缘。 “小光殊。”姜望直接问道:“你说的那个《山海异兽志》,和《异兽志》有什么不同吗?” 为了在小弟面前撑面子,他还补充了一句:“就是那个记载有负雨之鸟的《异兽志》。” 左光殊一边调息着,一边随口道:“《异兽志》算是启蒙读物。《山海异兽志》则要复杂一些,它的全称应该是‘山、海,以及异兽’,记录的东西很多,也很古老。” 稷下学宫的基础读物,在左小公爷这里成了启蒙读物! 而姜爵爷仍然是只听过一嘴,未曾翻过一页…… 当然以淮国公府的深厚底蕴,左光殊从小接触到的知识肯定不一般,确实无法比较。 “咳,等回了齐国,我也找来读一读。”姜大哥很是好学地道:“其实我常读书,就是事务实在繁忙,有时候忙不过来。” 左光殊倒是并不怀疑,只是随口道:“齐国应该很难弄到。这书挺古老的,回头我送你一套。进山海境之前,就该让你通读一遍的,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反正我早已读过,那就索性还是以修行备战为主。” 齐国新霸东域,在历史底蕴上肯定不如楚国。这体现在许多方面,古籍只是其一。 姜望当然也没什么可介意的,让他敏感的是另一个词:“一套?” “是啊,山经,海经,大荒经,异兽经……合称山海异兽志。”左光殊随口道:“每部经又细分很多,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回头你读了就知道了。” 一两本也还罢了,一套…… “你先前说我们在洋水,现在应该是在哪里了?”姜望语气认真地问道。 他盯着左光殊,眼神里很有些批评的意味。 当下之急,还是在于山海境里的局面,是在于怎么抢到九凤之章……哪有什么闲聊的余地? 年轻人话真密,越聊越远了还! 左光殊没能察觉姜大哥的批评,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了。山海境里的方位很难捕捉,只有看到了确定的地标,或者是碰到像蠃鱼这样的、有极强领地意识的异兽,才能知道到了哪里……” “那九凤之章要在哪里去寻,你知道吗?”姜望又问。 “这一次会不会出现九凤之章还是两说呢。”左光殊道:“但我知道九凤在哪儿。据《山海异兽志》记载,应是在北极天柜山。那地方也很凶险,除九凤之外,山里还有一位虎首人身四蹄的衔蛇之神,名为强良……不过我爷爷帮我做了些准备。” 北极天柜山姜望倒是知晓,项北有一门极强的防御道术,便同此名,在观河台被他亲手打破。 “九凤之章和九凤有关系?”姜望问道。 也不知那九凤实力如何,但如果山海境里的存在,都像那蠃鱼一般实力,他们的确很难有什么作为。 或许真的只能寄望于淮国公的手段。 “想来应是有关系的,都有九凤嘛。”左光殊道:“但其实我也不能确定。” 姜望若有所思:“这山海境就是依照《山海异兽志》构造出来的吗?那我们所看到的、经历的这些,到底是真是假?” 左光殊想了一阵,很认真地摇头:“我分不清。姜大哥,你能分清吗?” “如果分得清,我就不会问你了。”姜望说道。 山海境太奇幻太瑰丽,简直像是一个堆砌了所有想象、并且将之实现的一个地方,而不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可是人在此处,所见所听所嗅所感,无一不真……又分明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这世上是否真有一个世界名为“山海境”,九章玉璧恰是穿梭两个世界的钥匙呢? 还是说,山海皆空? 真亦假时假作真,假作真时真亦假。 凰唯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真是越了解,越觉得他神秘。 越在山海境里经历,越是觉得这个人浩渺难测。 姜望忍不住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左光殊思考过后,才道:“其实对我们楚人来说,凰唯真也是一个迷。毕竟他已经死了九百年,而历史真相之花,总是会在时光里不断凋零。今时今日的我们,知道他的部分成就,知道他的传说,但无法知道他所有的过去。” “九百年前他突然死去,至今还流传着许多说法。阴谋论有之,悲剧论有之,但都缺乏证据。大约最有说服力的一个是——他奋力一搏,冲击超凡绝巅之上的境界,可惜失败了。” “至于山海境的来历,也有两个说法。一个是凰唯真死后留下钥匙,连通了神秘的山海境。一个是凰唯真死时用尽余力,创造了山海境。而这两个说法,都有很多人相信。” 真是奇也怪哉。 就连楚国人,也没人能够确定山海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神临境以上的修者无法进入,而神临层次之下的修者,又没有窥破真相的能力…… 说话间,左光殊站了起来,神光焕发。 “调养好了?”姜望问。 “差不多,本也只是补充一些力量。”左光殊说着,催动了无御烟甲,悬浮在淡蓝色的烟气中。 姜望亦包裹在火红色的烟气中。 仅看外表,这两人当真是气势十足。说是山海境“看起来最强组合”,也不为过。 “接下来往哪边走?”姜爵爷很自然地放下了自己身经百战的尊严,交出了带路的权力——谁叫他没有读《山海异兽志》呢? 孰料左光殊也很迟疑:“北极天柜山,应该是在北方吧,看这名字,北之极?” “你不是熟读《山海异兽志》吗?”姜望怒问。 左光殊一脸无辜:“《山海异兽志》上面的记载就是很简单啊,只说‘有山,名北极天柜山’,没有别的交代。” “那就拿出你爷爷准备的手段来吧。”姜望语气沉重地道:“虽然我和你一样,不欲依靠长辈……但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办法了。” 左光殊摇摇头:“爷爷只准备了干扰强良的手段,别的都没管。这次山海境都是我自己准备的,山海炼狱也是我自己搜集了情报,让人修筑的。” 姜望沉默。 “北极天柜山,应该是在北方尽头吧?”左光殊再次试探性地问道。 “应该吧。”姜望更迟疑。 “就是北边了!”左光殊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好像是在肯定自己,也像是在给姜望信心。 “那么问题来了。”姜望指了指天空:“天无大日,哪边是北?” 左光殊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姜望道:“姜大哥,你是外楼境修士。” 姜望也沉默了一会。 默默勾连一阵星光圣楼后,开口道:“我还能接引到星楼之力,但是无法确定星楼的方位。可能是因为山海境的关系……” 左光殊想了想,道:“你说入夜之后,你再呼应星楼,是不是就能在夜空看到你的星光?那样我们就能确定方位了。” 姜望本想说,我的星楼璀璨无比,纵烈日也不能掩其光辉。 但转念一想,也许山海境里星光就是比较黯淡的。 那么或者的确是夜晚才能看清星光。 “或许吧。”他只好如是说。 忽然就对这次山海境之行没什么信心了呢…… 小光殊还是太年轻啊。 进山海境之前,练七练八,这个狱那个狱的,怎么就不练练如何在山海境里确定方位呢!? “那我们等晚……” 左光殊的话说到一半,毫无征兆的——天空忽然暗了。 不是蠃鱼引发海啸遮天蔽日的那种暗,而是夜晚降临的那种漆黑无光。 是日夜交错的天象。 当然这并不会影响两个超凡修士的对视。 左光殊投来鼓励的眼神——试试? 姜望于是试了试。 铆足了劲响应自己的第一星楼,甚至都能隐约听到星楼底座那头老龙的锁链声。 天空仍然黑得什么都没有。云九小说 他能够感受得到自己的星楼,也能接引到来自星楼的力量,但就是无法在这山海境的天空,看到属于自己的星光,不能够辨别方向。 “姜大哥,你看到那是什么?那是不是你的星楼?”左光殊忽然抬指问道。 姜望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点亮光在天空闪烁。 “不是……” 轰隆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截断了他的话头。 继而天空那一点亮光,拉开成了一道巨大闪电,横贯长空。 姜望穷极乾阳之瞳的目力,看到极远处的高空,有一头青苍色的无角独足之牛,身上闪耀着日月一般的光芒。 正驾驭着狂暴的雷电,以极其可怕的速度飞近。 恐怖的电光从它的身体里发出,蔓延整个天空。在长夜里闪出了一片短暂白昼。 而它每作一吼,便是惊雷滚滚。 震天动地的巨响。 姜望和左光殊默默收了身上笼罩的醒目烟气, 这等驾驭雷电的异兽,躲在水中肯定不行。 万一它像那蠃鱼一样,顺手进个食呢?随便一记雷电,就能铺满水域,让人无处可避。 但海面上一望无际,又确实没什么可躲的地方。 姜望反手抖出匿衣,披在左光殊身上,又将红妆镜放在他手心:“拿好,不要动。” 然后自己藏进了红妆镜中。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轰隆隆! 雷声迫近。 哗啦啦,一瞬间骤雨倾盆而下。 左光殊身披匿衣,手捧红妆镜,默默立在雨中。 他感到有些孤独。 有点无助。 老实说,他早已知道山海境环境凶险,但的确没想到有这么凶险。 山海境不是无限广阔吗? 不是地广兽稀吗? 以前进来的人,好像很难得才遇到一头异兽的。 怎么他们俩就再一再二,接二连三? 委屈,紧张,不敢动。 姜望藏身红妆镜中,甚至不敢直接用红妆镜观察那雷电异兽,只把目光落在那异兽身后的电光上。 耐心等了好一阵,见得电光一路远去,才从红妆镜中跃将出来。 匿衣对神临层次的强者来说,作用已经很有限。 但这头驾驭雷电的异兽又不是专门为姜望左光殊而来,故而也只是疾飞而过,没有多作注意。 左光殊先时不敢近距离观察夔牛,唯恐被它察觉。此时回身一看,却是连电光都瞧不见了,忍不住问道:“已经走了吗?” 姜望又开启声闻仙态,静静听了一阵,才道:“应该是走了,留下来的余音都已经很远。这大家伙什么来头?感觉比蠃鱼还要强得多啊……” 左光殊把匿衣和红妆镜都交还姜望,同样的心有余悸:“这是夔牛,应该是在流波山上生活的。但是这会它飞在空中,倒是不知要去哪里了。” “它去哪里我们管不着。”姜望叹了一口气:“问题是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左光殊想了想,说道:“姜大哥,你阅历丰富,见多识广。你看现在这个情况……” 姜望道:“你书读得多。” 左光殊道:“姜大哥,你修为高深,实力强大。” 姜望道:“你书读得多。” 左光殊:“你是大哥,我这个做弟弟的还是要倚仗你。” 姜望道:“你书读得多。” 左光殊:…… “要不然我们随便走走,边走边看,看情况再说?” “我正有此意!” …… …… …… ps: 推一首赤心巡天同人曲,B站搜《赤枫歌》。 一定要听到白骨无生歌的部分,那里有戳到我。 第五十三章 瞑乃晦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山海异兽志》 …… …… 姜望和左光殊在山海境的夜晚,选定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方向的方向,闷头前行。 气势十足的烟甲覆盖着他们,让山海境的重玄环境无法影响他们的行动。 但细说起来,左光殊创造无御烟甲,是为了在山海境里更自如的战斗。然而面对山海境里这些动辄神临层次实力的异兽…… 无御烟甲的作用,好像在于让他们能够随时保持巅峰状态……以迅速地收起无御烟甲。 夜晚无星无月,海波亦然平静。 悠悠的海潮回荡着,有一种抚平人心的力量。 “实在有明珠蒙尘之憾呐。”姜望如是叹曰。 手握红妆镜,烛照方圆五十里。 这个范围不算小,但在无际无涯的山海境里,实在也覆盖不到什么。 比如那些在视野范围内隐现的浮山,看着好像不很远。真要靠近,就不知要多少时日了。就像抬头看天,云雾都在视野中,想要触摸,却不是随便上飞几百丈就能做到的。 所谓望山跑死马,遑论高天之云霞。 在海面上飞行,视野几乎没有遮挡,超凡修士的肉眼所见,比五十里更远。在这样的环境下,红妆镜的探查之能,几无用武之地。 左光殊以为是在说他的无御烟甲,闷闷地说道:“我可以加入一些隐迹的部分,让烟甲变得无色透明,这样就不显眼了。” 姜望随口回了一句:“但是无御烟甲本身的力量波动,要比它的外观更吸引强者注意吧?” “那我再加入一部分隐藏力量波动的道决。”左光殊道。 在保留无御烟甲原本功能的情况下,又加入隐迹的部分,和隐藏力量波动的部分,且不说这有多难做到,道术最后的臃肿也是可想而知的。 姜望并没有否定他,只是道:“那你需要不少时间……还是等山海境结束以后再说。” 左光殊也就不说话了。 确实没有十天半个月,完不成这样一门道术的改造。因为无御烟甲原本已是他最精细的设计,任何一点改动都非常艰难。 山海境的日夜变化,是由烛龙所控制的,烛龙也是此境最强大的存在之一。睁眼则明,闭眼则暗。 白天还好,在夜晚姜望和左光殊都不太敢高声说话,生恐惊扰了那位烛龙大人的睡眠——虽然他们其实很难做到这一点。 君不见那夔牛几乎叫破了天去,也没见着吵醒烛龙。 夜晚还是夜晚,闭眼还是闭眼。 显而易见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烟甲二人组一样,能这么迅速地学会低调。 姜望骤然侧身,目视远方。 视野范围内,两个人影飞在高空,疾趋而近,气势汹汹,几乎完全不作遮掩,显示出了强大的自信。 “钟离炎!”左光殊立即提醒道。 在姜望他们看到对方的同时,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们……猛然加速! 没有一句对话,战斗在瞬间开始。 左光殊双手一错,遥按海面。海波动荡间,两条蔚蓝色的水龙腾跃而起,仰天长吟! 须角爪尾,无不清晰。 隔着极遥远的距离,甚至只是刚刚能够看清对手的脸,他的水行道术就已经开始显示威能,撕咬对手。 在水元充沛的环境里,河伯本就是神! 迎面撞来的二者,气势俱都不凡。 右边那人,宽袍大袖,玉带香囊,手中折扇一把,眉眼潇洒,很有些浪荡公子的味道,正是理国天骄范无术,故事里浪子回头的典范。 手展折扇,轻飘飘落下,一步,踏在龙头上。 咔咔咔。 以他的足底为起点,那条蔚蓝色的水龙迅速结成冰雕。 冰块以恐怖的速度蔓延,瞬间也覆盖了旁边跃起直扑的水龙,甚至于海面。 两条水龙一片海,俱成冰。 以范无术这一脚为始,冰面不断扩大,寒霜之气迅速向左光殊和姜望冲来。 一时间霜杀百里! 冻住附近海域,无疑是在山海境里限制河伯神通的最好办法。 但要做到这一点,背后展现的力量更是不可轻忽。 而短须鹰眼的钟离炎,根本就没有看那两条水龙一眼,完完全全地把战场环境交给范无术打扫。 他只是前冲。 茫茫大海,以一层霜冰为界,其上霜寒彻骨,其下怒涛奔涌。 冻杀百里的范无术诚然是回头浪子,潇洒不羁。 驭水驾海的左光殊更是大楚贵公子,秀出群伦。 双手握持重剑的钟离炎,飞在冰霜之上,如鹰击长空。 以恐怖的速度迫近对手,身上骨骼发出炒豆子一般的密集爆响,千百声炸成一声,而后一剑高高斩落—— 全身两百零六块骨头,共奏一声。 也将所有的碰撞的力量,叠加到了一处。 于是爆发。 此乃力之极。 是崩山重剑。 厚重如山峰一般的剑气撕开空间,砸向正不断驭水冲击冰层的左光殊。 如钟离炎丝毫不顾及那两条水龙一般,左光殊亦不抬头。 因为已有一袭青衫拔空而起,出现在他前方,自左而由,拉出一条分割天地的线。 一剑横之! 十年潦倒,一剑勾销。 此人道剑式锐利无匹。 山峰一般的厚重剑气,直接在半途裂开,一半撞向天空,一半撞下海面。 钟离炎这位弃术修武、不断追逐斗昭的天骄,在姜望心里,亦是楚国这边最具威胁的几个人之一。 能以斗昭为对手的人,必然是强者中的强者。 所以他也并不保留,绝无轻忽。第一时间就已经点亮五府,展现了天府之身,长相思握在手中,青云一碎人已近。 剑撞钟离炎! 姜望的剑术天下闻名,在观河台时,就能与秦至臻的绝巅刀术正面交锋。 面对这样的人,这样的剑。 钟离炎却神态轻松。左足后撤半步,身形侧转,重剑剑身横面而收—— 明明是一个后撤收剑的姿态,剑尖却点上了长相思的剑尖! 避开了长相思锋芒最盛的那一刹,精准地拦截在它建功之前。 而后后撤的左足一步往前,双手握剑前推,直接将纵剑而来的姜望撞回! 生生抵着悲壮惨烈的老将迟暮之剑,撞了回去! 与此同时,那分明已经被姜望割开、本该消散的两半剑气,一半在天,一半坠海……却同时炸开! 它们从未失控,只是稍作表演。 那一半在空中的剑气,如电光横空,顷刻编织成一张剑气之网,覆盖姜望。 那一半在海中的剑气,像一朵莲花绽开,自下而上,直欲“托举”姜望。 天地两相合。 而此时此刻,钟离炎还在以剑撞剑,逼得姜望不得不以力相抵,致其无法脱身。 只两合,便陷姜望于绝境! 在观河台的时候,姜望凭借与生俱来的剑道天赋,和一直以来的努力,能够以自己创造的剑术,与秦至臻的刀、项北的戟正面交锋。当时剑术未至内府境绝顶层次,但也已经距离极近。 但是到了外楼境,如秦至臻、项北这种继承真正绝巅战技的,同样能够很快展现出外楼境绝顶的刀术戟术。 姜望却只能靠自己继续精进补完。 这也是他在内府境剑术明明后来已经臻于绝巅,却在外楼境中斗剑输给宁剑客的原因。 他不是输给宁剑客,而是输给了一个剑道大宗的底蕴。 那层出不穷的绝剑术,需要他用无数个不歇的日夜去弥补。 此时的钟离炎亦是如此。 论天赋,弃术修武,重来一次还能直追斗昭。 论修为,钟离炎脊开二十重,差一步就神临。 论出身,身为大楚钟离氏的嫡脉子弟,手握不知多少绝顶武技。 是以如此游刃有余,甚至于一个照面,就要建立压倒性的优势! 但剑术上的不足,姜望如何不知? 他在太虚幻境里一次次压制力量认真地战斗,他只以剑技与宁剑客交锋,一次次复盘与自我审视,都是在锤炼自己的战斗技巧。 在山海境里的交手,他当然不会托大到认为自己单以剑术就能击败钟离炎。 对于自己的一点一滴打磨出来的实力,他何等清醒自知! 正如他在见我楼所说,古今第一的内府境已是过去,外楼境乃是全新的征程。 所以他剑撞钟离炎,撞来的也不仅仅是剑! 在钟离炎那两分的剑气炸开,一结剑网、一结剑莲的同时,天地之间,有焰雀鸣,有焰花开,有焰流星划破长空! 在山海的世界里,诞生了一个火的世界。 此界有极,但未来无限。 第五十四章好食智者之心 咔咔。 走在范无术留下来的浮冰上,冰层底下,是蔚蓝的海。 霜白与蔚蓝如此叠映,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美丽。 左光殊默默分析着道术痕迹,以期寻找下次交锋的突破口。 范无术这一手凝冰的道术,实在太有克制性了,他不得不多做一些工夫。 “走吧。”姜望道。 左光殊愣了一下:“去哪儿?” “当然是跟在他们后面,看看他们去哪里。”姜望理所当然地道。 “……”左光殊道:“钟离炎真的不能杀。” 姜望哭笑不得:“你就不考虑一下我杀不杀得了他么?” “那你要跟在他们后面做什么?” “我问你,你现在知不知道该往哪个方位走?” “不知道。” “但显然他们是知道的。”姜望说着,已经转身。 “哎!”左光殊跟在后面:“但他们是去追杀那头夔牛的啊,夔牛所居的流波山跟北极天柜山又搭不上关系,何况这头夔牛还不知往哪里飞呢!” 姜望用看小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信啊?” 左光殊想了想:“如果是钟离炎的话……可能性很大!” “……你和钟离炎之间,肯定有一个傻子。”姜望道:“我还是相信我的判断。” 左光殊一边飞在他身边,一边道:“什么判断?” 姜望竖起食指,聚出一缕烟气,烟气凝成碧草,低头如追思。他早已在战斗中,记下了钟离炎和范无术的神魂气息。 此时正好以追思秘术指引方向。 “钟离炎和范无术都非泛泛之辈,我们还是不要靠得太近。只追气息,不追人。”姜爵爷语气冷静,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 左光殊乖乖地“噢”了一声。 姜大哥表现出来的专业性,令他不敢犟嘴。 姜望以追思秘术稳稳把控着距离,不快不慢地飞行着:“对了,你刚才说钟离炎真有可能是在追杀夔牛?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他好像在夔牛面前吃亏了嘛。”左光殊道。 “这是什么理由?”姜望翻了个白眼:“那我们是不是该去追杀蠃鱼?” “哎,不是。钟离炎的性格就是那样。”左光殊解释道:“他就是那种,你两岁的时候踩了他一脚,他都二十岁了还会记得踩回来的那种人。你明白吗? 他之所以弃术修武,就是因为输给了斗昭,特别不服气。但他觉得在已有的道路上,已经没有战胜斗昭的指望。所以他选择了武道这条新开的路……钟离家没人同意,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差点被家族流放。” “过程挺曲折啊……不过现在他不是挺好的么?武道很有天赋的样子,真的很强!” “是啊,现在是挺好的。能不好么?当初想流放他的人,现在全被他流放了,上上下下三十多个人,包括一条在当时点了一下头的狗……” 钟离炎败给斗昭之后,直接弃术修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都属于自毁前途。从家族利益的层面考虑,难免会有人想给他一点惩罚。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东山再起的,可能就诛个首恶什么的,毕竟都是族人,还是要维护家族的整体利益。 人家当初是口头上说说,没能实现。 钟离炎是真流放。 还一流放就是三十多个人,甚至还有一条狗…… “咳咳,那还真的是很记仇啊。”姜望想了想道:“我刚才没有特别得罪他吧?” 左光殊幽幽道:“斗几句嘴应该不算。但是我们再跟下去就说不定了……” 姜望很听劝地道:“行。我懂了。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得罪他,那我就想办法做得干净一点。” 左光殊:…… 你懂什么了?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 …… …… 错锋而过的两组人,当然免不了讨论彼此。 范无术大袖飘飘,在空中疾飞,表情有些无精打采,全无方才霜杀百里的气势。 但讨论的话题,却还算是严肃:“都说左光烈葬送了左氏最后的气运,我看这个小左也不同凡响啊,没有旁人说得那么弱。” “什么气运不气运的?赢就是有,输就是无。”钟离炎随口道:“左光烈名扬天下,河谷一战而殒。算赢还是算输?现在淮国公府完全不管那些声音,摆明了是韬光养晦,不想让左光殊出太多风头。” “说起来倒是姜望更让我惊讶一些。”范无术道:“观河台我是看着他夺魁的,连败秦至臻和黄舍利,彼时还未成就天府,当时我就觉得,他的未来不可限量。但委实没有想到,黄河得魁之后,他还能保持如此恐怖的进步速度。甚至于,刚刚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今日若是我与他分生死……或许我已不如。” 钟离炎乜了他一眼:“我说范爵爷,你在我面前演什么低调?” 自黄河之会结束后,范无术便因为观河台上的亮眼战绩,被赐了爵位。说起来也是子爵,与姜望平级。当然,齐国的子爵和理国的子爵,自不可同日而语。 范无术苦笑道:“姜望此人术剑双绝,又成就了天府,已展现的神通个个不凡,还有一个至今未曾暴露,的确是能够在内府境留名青史的人物……生死相搏,我确实没有太大把握。” 钟离炎也略认真了些,想了想,才说道:“以他迄今为止在公开场合展现出来的力量,怎么都不可能杀死那几个人魔。所以他隐藏的神通一定十分恐怖,应该是顶级神通。他要和你分生死的话,就看他那门神通掌控得怎么样了。” “我可不好赌。”范无术摇摇头,又问:“他若是和你分生死呢?” “等他立起第四星楼再说吧。”钟离炎一笑置之,那股强大的自信,溢于言表。 但紧接着,左臂处就跳起一缕电光,整个人也随之猛地抽搐了一下,如发癫一般,气势全消。 强行把肌肉里最后一缕雷电逼出去,钟离炎咬牙切齿:“这狗娘养的夔牛,一照面就下杀手。别让我找到机会,非炖了它不可!” 他先前听到夔牛的动静,便动念前去看一看情况。 结果才照个面,就被夔牛一阵乱轰。 轰得他们抱头鼠窜。 他越想越气,跑了很远又折回来,就是想给夔牛一个深刻的教训。 至于意外碰到烟甲二人组,也就想顺手抹除一个竞争者,所以有了那一场短暂交锋。 范无术是清楚钟离炎的性格的,故而也不劝说什么。只是道:“说起来,黄河之会那样的盛会,真的是一生难忘的经历。每个天骄在交手前,都觉得自己是唯一的胜者,因为每个人都是一路赢过来的,都没有输过。可魁首只有一个,只有那个人,才是无可争议的绝世天骄。” 他用自己的方式提醒钟离炎,不能小觑姜望。 在刚才的交锋里,钟离炎固然是不愿意付出太多代价,才答应停手。焉知主动提出罢手的姜望不是如此呢? 但他不说还好,一说钟离炎就不忿起来:“涨谁的威风呢?黄河之会怎么就了不起了?等我解决了夔牛,再回去找他!” 范无术一阵无言。 黄河之会是没有怎么了不起,但你不也没资格去么? 当然话不能这样说出来,不然钟离炎真干得出现在就回头的事情。只转口问道:“这次进山海境的目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砍斗昭。”钟离炎毫不迟疑地道。 “……”范无术语带无奈:“钟离大爷,你请我助拳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是怎么说的?” “你怎么说的你问我?!” 钟离炎往边上撤了撤,避开他的口水:“那我说的话太多了,我还能都记着?” “你口口声声说要跟我分享凰唯真的神临之秘!”范无术近乎咆哮,怒意沸腾。 “哦,别激动。”钟离炎摆摆手,又像是解释,又像是无视:“我随便说说,你别当真。” 范无术继续逼问:“哪句话随便说说?” “你烦死了。砍斗昭和抢神临之秘又不冲突。” 范无术不依不饶:“总得有个优先级吧?孰先孰后?” 见他这副濒临爆炸的样子,钟离炎想了一阵,才说道:“理论上,那必然是凰唯真的神临之秘最重要,最优先!说好与你分享,我不会骗你。当然,但在具体的行动中,咱们肯定是先碰到斗昭就先砍斗昭,先遇到神临之秘就先抢神临之秘。如果斗昭和神临之秘在一块,为了确保抢到神临之秘,咱们肯定要先解决斗昭这个威胁。” “这还差不多!”范无术满意地点了点头。 记仇二人组就这样一边“讨论”,一边追踪夔牛而去。 …… …… “要不然算了吧?” 虚空之中,有个声音闷闷地说道:“娘亲说,吃了傻子会变傻的。” “那后面那两个呢?”另一个声音问道。 “那两个更傻,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吃了直接毒发。” “走吧走吧。”后一个声音叹道。 一只双头四臂、体长一丈有余的猿猴,两个脑袋彼此对着话。在虚空之中连续几个跳跃,就已经远离了这片海域。 《山海异兽志》有载:崇山有神,曰为“念正”。猿身赤面,双头好诉,四臂裂空,常以虚空为路。嗜睡,好食智者之心。 念正潜在虚空之中,再往外看去,此处已是山海境里另外一个地方。 它们在山海境里很多地方都埋伏了念气,一经触动,即刻便能得到通知,而后赶来进食。 眼前的浮山,风景秀丽。 山上的桃林,桃花正艳。 桃林之中,有两个人在行走。 一者身穿华裳,仪态美好,走动之间,似有一种韵律,她比桃花更动人。 她的身形已算高挑,旁边那人更是高出一头来, 头戴斗篷,全身裹在灰色长袍之中,完全看不出体态。 每一步的距离都刚好相等,好像在迈出第一步之前,就已经把前面的道路切分清楚。 “怎么样?”念正的左颅问道。 “要不然算了吧?”右颅没精打采地回道:“一个吃不着,一个没得吃。” “你怎么就知道说算了?日子还能不能过下去?”左颅很是不忿:“要走你自己走!” 右颅脾气也上来了:“走就走!” 两个脑袋四条猿臂,各朝一方,在原地较了好一阵劲。 “算了,我退一步。”左颅很是顾全大局地道:“如果抓到了,让你咬第一口。” “要不然算了吧?感觉抓不到……” “你再给我说算了?信不信我咬你?” “行吧行吧。”惫赖的右颅道:“咱们去抓——欸,人呢?” “搜山!”左颅气势汹汹。 “要不然算了吧?哈呼……俺好困。” “你别给我在这个时候打哈欠!哈呼……” 双头猿倒卧虚空,就这么草率地睡过去了。 …… …… 浮山的另一面,两人悄无声息地飞远。 在一定的距离之后,越飞越快。 “可惜啊,这座山是什么山,山上有什么珍物,全都没来得及查探出来。”屈舜华语带遗憾。 “那头异兽追过来了吗?”灰袍人只淡声问道。 这是一道非常标准的女声,好像粗一分细一分都很不恰当。可标准到了如此地步,却并不能算是动听。 此外,也不知是不是很少说话的原因,言语之间,略有些滞涩的感觉。 “念正看不到人,应该马上就睡觉了。”屈舜华很有把握地说道。 “哦,这样。”灰袍人淡淡地应了一声,好像对于那足以撕碎她们的存在,根本也不怎么在意。 屈舜华倒是早已经习惯,只道:“这里太危险了,我们不能慢慢探索,应该直接去天山……月禅师,还是无法确定方位么?” 裹在灰袍里的月禅师摇摇头。 “连你都做不到……看来这一次山海境的开放程度超乎想象。”屈舜华喃语:“也不知光殊知不知道的。” 显然她对月禅师确定方位的能力非常笃信。 月禅师无法确定方位的事实,就是直观地向她反应了这个世界的不同寻常。 “开放程度?”月禅师问。 “山海境每次开放的范围都不同,所以那么多参与者见到的、经历到的都不相同。你确定方位的能力与现世无关,求诸于己,按理来说应该不会被干扰的……山海境的规则竟然影响到参与者自我这么深的位置,那就说明它开放得更多。” 屈舜华分析道:“无非是失落的九章玉璧回来了,这一次开启山海境的,不止七章。也不知是《哀郢》,还是《悲回风》?” 对于山海境的了解,她显然比左光殊深刻得多。 “有什么区别吗?”月禅师语气平淡地问道。 屈舜华顿了一下,摇摇头:“大约……是没有的吧。” “那边是什么声音?”她忽然问。 月禅师循声转头,只看到电光一闪便远去。 “夔牛?”屈舜华问。 “我需要更多信息……”说话间,月禅师已经往那边飞了过去。 屈舜华紧跟其后。 疾飞约三十里后,月禅师停了下来。 “是夔牛,它在追杀一个人。”她很笃定地说道。 “不,是两个。还有一个人的痕迹太淡……我几乎错过!” 她的语气里,第一次有了类似于惊讶的情绪。 似乎能被她“错过”,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第五十七章休要恋战 屈舜华立在机关迦楼罗宽阔的背面,感受着山海境迎面撞来的风。 神秘、瑰丽、古老,是此境特有的魅力。 云烟,碧海,浮山,一切都在极速的后退。 她喜欢这种浪漫自由。 想恨的,就去恨。该爱的,不保留。 或长或短,都是一生。 怎么过,只问自己怎么快活。 天下所有的女性强者里面,她最佩服祁笑。 祁笑不笑,一笑必杀人。 而天下无人不可杀。 一生快意行事,从来不管旁人如何言说。 生生在祁家的手里,夺走了夏尸军的统御权,镇守决明岛多年,威震近海。 “从来没有人能限制祁笑,祁笑只忠于自己。” 她做不成祁笑。 屈家太古老,太强大。 但她也要有限度之内的最大自由。 她喜欢左光殊,她就大大方方,为他建见我楼,半夜爬他的窗户,路上钻他的马车,牵着他的手到处走,不怕天下任何人知道。 左光烈死后,她尤其要如此,而不管屈家内部有什么声音。 山海境是一个太让她着迷的地方。 现世的一切规则,好像在这里都不再成立。 而所有瑰丽的想象,竟都演化为真。 “月禅师!”她在狂风中大喊:“如果可以,你愿意永远留在这里吗?” “我不愿意。”月天奴冷静地说道:“我的路不在这里。” 有点扫兴,但这就是月天奴……屈舜华想到。 在某个瞬间,暴耀的雷光出现了。 那是一道接天连海的巨大雷光,绽放着刺目的光华,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扩散——快到根本无法避开。 天地茫茫,耳中轰鸣,如坠死域。 屈舜华仍然张开双臂,如在拥抱雷光。 在这样可怕的时刻,竟然什么动作也没有,把一切交给了队友应对。 这是何等样的信任? 而月禅师果然也未辜负这种信任。 在这种极端的状况之下,还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好像根本不曾经历屈舜华所经历的耳目之殃。 甚至于她是在雷鸣刚起的瞬间,就已经往前一步,把屈舜华挡在了身后。 彼时电光在天穹拉扯,刺目的亮芒如刀口一般,好像把天穹分割成了许多块。 但真正的威胁还是扩张开来的雷电光幕,它横扫一切,覆盖天与海之间的所有。 也不知那头夔牛是发了什么疯,这几乎是奔着灭绝此方海域而来! 机关迦楼罗在高空猛然上拔,金色的双翅迅速并拢拦在身前,如同层层叠叠的快刀,有着斩削雷电的决心。头顶肉瘤一般的如意珠,金光大放。 光明的力量在前方形成一个半面的金光圆弧盾。 恰好挡住扩散至此的雷电光幕。 呲啦! 金光圆弧盾未能撑过一息,当场破碎,机关迦楼罗的金色双翅,也在煎熬的挣扎声里,一片片碎落。 在崩碎的阵纹之下,裸露出那非金非木的材质…… 毁灭即在眼前。 而屈舜华也在此刻恢复了视觉和听觉。 看到了暴耀四方的电光,听到轰如天鼓的雷鸣。 但她仍然什么也没有做,只沉默地站在机关迦楼罗背上,沉默注视着近在眼前的雷电光幕。 近了,近了…… 月禅师便在此刻,探出了一只手。 袍袖落下,她的手也是很标准的女人的手,只是有着黄铜的光泽。 五指以稳定而高速的节奏在疯狂敲击着什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她在与这片雷电沟通。 紧接着…… 她的手继续往前,直接按进了恐怖的雷电光幕中。 滋滋。 这只手的整个手腕部分,瞬间消失在雷光里! 未见血肉,未见白骨。 几乎是完全地碎灭了。 然而与此同时,那暴虐的雷光却忽然平静了许多,甚至于有一种温顺的感觉。雷光的暴耀之中,竟显现一丝温暖和圣洁。 雷电光幕毫无停滞地往前。 穿过了月禅师的小臂,紧接着肩膀、整个人……却再未造成任何伤害。 一直轻飘飘地穿过了巨大的机关迦楼罗。 站在月禅师身后的屈舜华,甚至于只有极其细微的感受……那比微风拂面还要轻柔。 而这接天连海的雷电光幕,在接触她们的范围之外,明明狂暴未歇,明明雷蛇乱舞,明明还鼓荡着毁灭的冲动。 好像独此一处范围,被温柔地驯化了。 多么令人惊叹! 轰隆隆的雷鸣随着雷电光幕一起迅速远去。 失去翅膀的机关迦楼罗悬浮在空中,显得格外笨拙和凄惨。 月禅师却慢条斯理地从储物匣中取出一只手掌,非常平静地按在了自己的断手处。 一阵细微的道元涌动后,她的左手挪开,右手却是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还灵动地掐了几个道决。 接着,她取出另外一个储物匣,打开来,随手一拉,锯子、刨子、斧子、锤子、墨斗……五花八门的各类匠具、材料,便密集且有序地悬浮在空中。 全都停在她最趁手的位置。 看样子是打算就地维修这尊机关迦楼罗。 明明是洗月庵的高徒,根底分明的佛门修士,却如此精通墨家之术,着实有些令人费解。 但屈舜华和月禅师的熟悉程度显然非同一般,此刻也全无讶色,只是往前看了看,忽道:“有人来!” 月禅师随手一挥,便将五花八门的匠具和材料收拢,合起储物匣。 便站在这尊凌空悬浮的机关迦楼罗背上,与屈舜华一起看向前方—— 灰头土脸的钟离炎,正和范无术一起高速飞来。 钟离炎身上的武服显然是新换上的,品质也是肉眼可见的不怎么样,在不时跃出的雷光之下,有一种随时要解体的感觉。 或许用灰头土脸来形容钟离炎也不太合适,因为他的脸明显专门清洁过,没有什么污痕。 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不停地冒电。 方才那恐怖的雷电伤害……他大概是半点都没避开。 而他旁边的范无术则是潇洒得多,衣饰平整,尚还轻摇折扇,只在鬓角有些冰霜未化。 在屈舜华看到他们的瞬间,他们也注意到了残破的机关迦楼罗,和其上的两人。 本来慑于夔牛之威,已经认清现实、准备离开的钟离炎,立时握紧了双手重剑:“舜华妹子,把《惜往日》留下,哥哥我饶你一回。否则,这便要离场了!” 屈舜华手中的九章玉璧,上面镌刻的诗赋,正是《惜往日》。 没有九章玉璧,在山海境里获得的任何东西都带不走。此时丢失九章玉璧,就失去了在山海境里获得收益的可能。 但钟离炎如果不下杀手,那她就还有去掠夺他人玉璧的可能。 如果此刻被杀死,则是直接离场,损失三成神魂本源,且一无所获。 按照钟离炎的逻辑,他的确是“饶了一回。” 然而屈舜华显然并不同意。 “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屈舜华不仅不避让,反而直接跃离机关迦楼罗,华裳带风,主动冲向钟离炎:“我先斩了你,再取你的《涉江》!” 月禅师一言不发地缀在她身后。 这边范无术也立即掐诀,为钟离炎掠阵。 钟离炎身上雷光未消的状态瞒不过人,他也没想瞒。 对于对手来说,此刻的确是最好的机会,他的确被削弱了许多,非是完满状态,需要不停地驱逐体内雷电。 他承认屈舜华时机把握得很坚决,且很有勇气。 但他武道二十重,和内府境之间的修为差距,却不是这些东西可以抹平的。 恐怖的力量在体内鼓荡,如火山骤然喷发,立时将那些入侵的电光压制住,留存在肌肉的边角,等待战后再处理。 血液奔流如江河,咆哮激荡。一块块肌肉彼此碰撞,如山石轰隆。这一刻钟离炎彻底放开了自己,磅礴的血气撞出天灵,直冲云霄! “那就不要怪我辣手——” 哗啦啦! 就在正前方,一条角长鳞厚、腹生四爪的水龙直接冲出海面,张牙舞爪,杀机凛冽地向他扑来。 海水亦是骤然变得狂暴,轰隆隆怒响,一道道水峰拔起,迅速围拢四周。 “姜大哥,斩死他!”左光殊怒气冲冲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钟离炎毫不犹豫一个转身,磅礴气血如烟而散,身形似电,穿空便走,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范无术,不要恋战!” 单独面对姜望、左光殊,或者屈舜华、月天奴,他都很有信心。 但他就算是再自信,也不会觉得自己能够抵挡得住这四个人的联手。早先的短暂交手已经足够说明,单就一个姜望,就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 当机立断,战略性撤退,没什么可羞耻的。他钟离炎好斗不假,但又不是个傻子。 必输的战斗没有必要尝试。 就怕范无术脑子笨,一时转不过弯来,把他平时吹的牛当了真,因此赶忙还提醒一句。 但抬眼一看,前方那大袖飘飘的,不是范无术是谁? 这厮甚至是在感受到那条水龙的瞬间,就已经开始跑路,跑得又快又稳,居然比他这个武道二十重的强者跑得都快…… “你这厮,怎么跑得这么快!”钟离炎一边疾飞,一边很不爽地质问道。 范无术头也不回,理直气壮:“我不跑快一点,我跑得过你么?” 钟离炎恼道:“如果我没跑呢?我跟他们打起来怎么办?!” “那我逢年过节给你上炷香。” 两人一前一后,一口气跑出了数百里地,方才确定是甩脱了追兵,四目相对,都有如释重负之感。 只是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情,钟离炎难免有交友不慎之憾。 但不等他开口谴责,范无术已经先一步怒斥起来:“他们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联手了?真是卑鄙小人!” “那左光殊和屈舜华从小就订了亲,本就是一伙的。”钟离炎翻了个白眼,然后疯狂给自己找借口:“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跑?早就各个击破了!主要他们青梅竹马,默契早就形成,而我的状态又不完满……” 范无术也不知信没信,只怒道:“可恶,山海境这种各凭本事的地方,他们居然还拉帮结伙,裙带入境,简直无耻!无耻之尤!” 又转头看向钟离炎:“钟离兄,你在有什么朋友,不妨联系一下。咱们也联起手来,再回过头来解决他们!须叫他们知道,不是只有他们有人!” 钟离炎冷哼一声,气势磅礴地道:“我钟离炎七尺男儿,不信天,不信命,只靠一双铁拳,一柄剑!” “……”范无术瞄了他一眼,幽幽道:“你在楚国一个朋友都没有,是这个意思吧?” 钟离炎又哼一声:“非不能,不屑耳!” 范无术痛苦地按了按额头,转问道:“那这次进山海境的这些人,你有没有关系稍微正常一点的,可以谈合作的?” 见钟离炎半天不吭声,忍不住问道:“全都有矛盾?” 钟离炎怒道:“早知道刚刚把你放在前面挡雷!” 适才在那道恐怖雷电迅速扩散开的时候,的确是钟离炎一夫当关,独自挡在前面,扛住了所有的伤害。 范无术是躲在他身后,才得以毫发无损。 此刻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了,主动缓和了语气:“既然找不到人联手,那你说说,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 钟离炎显然是早有考虑,毫不犹豫地道:“先砍斗昭,再砍姜望,接着砍伍陵,然后砍左光殊,紧接着砍项北……” “等等等等。”范无术赶紧拦住,以近乎明示的语气问道:“我是问打算!也就是计划!明白吗?你原来的打算呢?” 意思是别打算了,赶紧转变思路,想想凰唯真的神临之谜。 可惜钟离炎并没能心领神会,诚实地说道:“先砍斗昭,再砍伍陵,接着砍项北,然后砍左光殊,紧接着砍屈舜华……” “等会,等会儿!” 范无术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合着这个姓钟离的,这趟来山海境,就只是为了肆无忌惮砍人? “我倒是蛮好奇的。”范无术被气笑了,反倒生出几分局外看客般的平静来:“姜望何以在你的挨砍名单里一下子排序那么高?刚才他好像并没有来得及出手。” 钟离炎怒道:“刚刚若不是姓姜的在,我岂会逃?” 还挺会分主次! 范无术以手掩面,久久无言。 直到…… 钟离炎忽然一把将他拉到身后。 铛! 重剑横出,挡住一只袭来的利爪。 在这剑爪对抗的时刻,钟离炎和范无术才得以短暂看到目标的样子。 那是一只形如乌鸦、绿眸赤喙的怪鸟。 羽翅只是一震,又消失在视野中。 而后是乒乒乓乓,疯狂的金铁交击声,如琵琶骤弦,响彻范无术身周! “我们这是什么鬼运气?” 范无术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索性凝冰于身,当场化为冰雕。 以减轻钟离炎的防护压力。 在冰雕之外,再降寒霜,以迟缓那怪鸟的速度。 …… 天凶有鸟,名曰食鸦,绿眸赤喙,疾不见影,好食人颅。——《山海异兽志》 第五十八章祸斗 “你说他们完全消失了气息,那为什么不可能是他们被夔牛杀死了呢?”左光殊问道。 月禅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死亡并不能抹除所有的痕迹。” 对于月禅师的这句话,姜望的确深有体会。 但让没有太多生死经历的左光殊来理解,显然又太困难了些。 尽管他如此聪颖。 姜望想了想,出声问道:“禅师能否从现场痕迹判断出来,夔牛与那人的战斗胜负?” 月禅师语气平淡:“胜负要看你如何定义了。夔牛显然是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但那个人也成功脱身了。” 屈舜华也很好奇:“不知道那个人做了什么,才会让夔牛这么坚持不懈地追杀呢?” “恐怕只有那个人才知道了。”月禅师道。 姜望默默地分析着红妆镜所映照的细节,他好像捕捉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可是又缺乏确定性的证据。 正在思虑间,一种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他正要开口。 月禅师已经先一步喊道:“有未知的危险靠近,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一行人立即转向,跟在月禅师之后,往夔牛痕迹最淡的方位疾飞。 都是一方天骄,哪怕年龄最小的左光殊,也只是缺了些生死经历。只是短暂地相处,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战斗默契。 月禅师在最前方指路,左光殊屈舜华一左一右,姜望提剑断后。 这样的一支队伍,哪怕是面对蠃鱼那样的神临层次异兽,也应该能撑个几回合才是。 而若只是单纯的逃避危险,他们都有相当的信心。 但四人组成的强大战队,只疾飞了不到三里地就停下。 不得不停下。 在视野范围里,出现了一群通体黑毛的犬类异兽。 它们仅看外表,甚至与一般的狗没有什么区别。唯独在毛发上有一些特殊的光泽,却也不很明显,要极仔细才能看到。 哪怕成群结队,看起来也并不很凶悍。但那淡漠的眸光,竟然看得人心底有些发冷。 很显然,即使是以在屈舜华看来此次山海境队伍里最强的信息捕捉能力,月禅师也未能带着他们避开这场“围猎”。 这群异兽是有智慧的。 月禅师和屈舜华都第一时间摆出了十足的戒备姿态,明显都非常清楚这些异兽的来历。左光殊则悄声提醒姜望:“这是祸斗,乃不详之兽。” 能冠以不详之名的异兽,其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但最可怕的地方在于…… 它们竟然越聚越多。 空中、海面、甚至海底……密密麻麻,不知何时靠近、不知何时聚集,在彻底现出形迹的此刻,就已经将四人完全包围起来。 而且始终有新的祸斗加入战团。 这是一群有战术、有配合、懂得打埋伏的异兽! 这一点,远比强大的战力和凶残的习性更令人畏惧。 月禅师伸出他带着黄铜光泽的手,往前一按。 金光耀开,仿佛极乐世界的虚影,一闪而逝。 一个蜷缩的身影在金光之中舒展,化为两丈余的护法神将。 轰然降临! 此神将马首人身,头顶独角。 虬结的筋肉中金光暗敛,手持拨火棍,有一种难言的威严。 张嘴一声叱,美妙的音韵流动于空中。 但未有血液奔流声,也未有神魂气息存在。 显然又是一尊机关傀儡。 机关紧那罗! 佛门传说里的音乐之神。 这声音在姜望的耳朵里,有一种近乎于道的美感。 若能经常听闻,想必可以补益声闻之道。 而在那群祸斗异兽的耳中,此声显然极具威势和压迫力。正当机关紧那罗之前的那群祸斗,在这声叱之下,都齐齐后撤了几步。 但很快又重新稳住了阵脚。 这个整队的速度,已经可以比拟精锐军队了。 显然在这群祸斗之中,还有王者存在。那位祸斗之王,必然具备相当的智慧,牢牢掌控着兽群。同时极擅隐蔽。 至少此刻姜望根本看不出它藏身何处。 同样是成群结队,比起姜望和左光殊早先遇到的那群黄贝,这群祸斗显然要强大得多,此时的局势,也比那时候凶险得多。 屈舜华掐诀举于身前。 青色的流风绕身而旋,这旋风眨眼间便已扩大,那样狂暴凶狠地扩张开去。 此时此刻,高贵美丽如她,成了风暴之眼。 恐怖的暴风向内包裹保护着四人,向外肆虐整个祸斗之群。 在暴风的内围。 左光殊双手一抬,瞬间召出九条水龙,绕众人而游。 龙吟四起,极见威慑。 唯独姜望静止不动,手握红妆镜,眸转赤红,他要第一时间找出这群祸斗的首领。 祸斗的数量太多,仅凭目前的应对是绝对不够的,唯有第一时间杀死祸斗首领,才有逃生的可能。 在屈舜华的控制下,狂暴的飓风首先与祸斗兽群接触。算是这支队伍的第一次攻击试探。 令人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这群祸斗黑色的毛发在飓风中被卷得如野草伏地,紧紧贴着骨架,可这群祸斗本身,却纹丝不动! 毛发上那种特殊的、隐在流动的光泽,似乎在某个意志的主导下,聚拢了祸斗群的力量。 让它们得以抵抗风暴。 全部只以冷冽的眸光,瞧着它们包围圈里的猎物。 屈舜华这样一门强大的甲等上品道术,竟然半点作用也无! 月禅师立即跟上攻击。 机关紧那罗直接跃升而起,无所畏惧地冲进祸斗兽群,手中拨火棍几乎把空气都砸碎了,也轻而易举砸碎了一排祸斗异兽的脑袋。 但那些死掉的祸斗,没有哪一头发出半声惨叫,全部死在撕咬机关紧那罗的路上。 且在鲜血与白骨之后…… 是更多更狂暴的祸斗扑了上来,只在三息不到的时间里,就将高达两丈余的机关紧那罗覆盖。 你还能看到祸斗群中挤出来的金光,还能听到声声音韵,感受得到那根拨火棍挥击的威风,清楚那尊机关紧那罗的挣扎——云九小说 但它显然再不可能有其它的作为了。 左光殊操纵着的九条水龙,亦向着四面冲击。但只杀死祸斗不过数十只,就已经被撕碎,还归于水。 显然易见的是,这群祸斗对道术有很强的克制能力。在此基础上,它们又有如此精妙的配合、如此恐怖的数量……简直是术法强者的噩梦! 灰袍覆身的月禅师,于此时张口诵曰:“啊、阿、夏、萨、嘛、哈!” 每一声出,则有天地共振。 此乃六道金刚咒,是普度众生之法咒。 那陷在祸斗群里的机关紧那罗,身上金光暴涨数十丈,几乎将覆盖它的祸斗全部掀翻! 但立即又再次被覆盖。 祸斗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密密麻麻,几乎铺满了视线所及的地方。 也不知它们是从何处聚来,又怎么做到的悄无声息地合围! 月禅师紧急加持机关紧那罗也未获功成,直接双掌合十,仰首望天。 这一刻面纱被风卷开,露出一张严肃的、同样带有黄铜光泽的女性脸庞。 算不上美丽,也绝不能称之为丑陋。 很正常,很普通,且有一种令人惭愧的庄严。 声曰:“我为佛时,当诛一切魔!” 轰隆隆! 天空无电光,但轰声如雷响。 万道金光好似撕破天穹而来,从天而降一个直径数百丈的巨大神轮,如山岳一般,重重砸落祸斗群中。 道术,八宝诛魔法! 此为其中一宝,镇以神轮。 密密麻麻的祸斗群,也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空白。 一时死伤难计。 此等威势……这是超品层次的道术了! 作为洗月庵的高徒,月禅师一直展示的是糅合释墨的傀儡术,其实还是以墨家力量为本,倒是第一次展现单属于佛门的战力。 果然不同凡响。 但也……仅止于此。 祸斗的数量太多太多,甚至在更远处,还有源源不断的祸斗冲来,仿佛整个山海境的祸斗,都汇集到了此地。 八宝诛魔法制造的那一块空白,顷刻就被铺满。 甚至于有数不清的祸斗冲向天穹,撕咬向那耀眼的金光,竟然将八宝诛魔法剩下的攻击,生生堵死在天穹! 不停地有祸斗的尸体在坠落。 然而听不到一声祸斗的惨叫,看不到一只祸斗的退缩。 它们像是一支最精锐的铁军,鲜血和死亡,只会让它们更狂躁,更凶狠。 无论是死亡、受伤还是冲锋,它们始终一声不吭,却足能让人感受得到,它们带来痛苦的决心。 这就是…… 会带来不详的异兽吗? 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黑压压的祸斗扑至—— 强如佛门天骄,大楚公爵之后,大齐第一天骄,也好似风中残烛,在这几乎无边无际的黑潮中,吹息可灭。 但天骄从来胜于力,没有谁会在这些异兽前束手。 轰! 海波震动。 整个海域都仿佛摇晃了一下。 威风凛凛的骊龙,拉着华贵战车现于世间。左光殊显化河伯之身,立于这架碧荷为顶的河伯神车上。 战甲覆身,战袍飘卷,双手大张,像在拥抱这片海洋。 第五十九章 一剑障目,不见人间 河伯神车上的左光殊一时呆住了。 久不忆音容,几回魂梦中。 今不意复见,不与旧时同! 朵朵焰花,飘落在火的城池中。 高楼,酒铺,歌女…… 烈火熊熊里,依稀车如流水、马如龙! 是最极致的美丽,最极致的威能。 这样一座燃烧着的火焰之城从天而降,完全地覆盖了祸斗王兽,并将它和它四周的祸斗,全都笼罩。 包括屈舜华驾驭的天女,亦在其中。 火焰之城砸落,是第一轮伤害,也是最直接的伤害。 就这一下,砸死祸斗一大片。 在焰城覆盖对手之后,一整座城池的亭台楼阁、车马行人,全都是火的具现,也继续着火的征伐。 此刻才是焰花焚城这门道术最激烈的时候。 围敌于城,以城焚之! 在姜望的控制下,整座焰城熊熊燃烧,对于其间的祸斗,展开了最凶狠的进攻。 火的魂灵跳跃着。 烈焰一度扭曲了空间! 高大天女身上堆叠的那些祸斗,在瞬间被清除干净。 当然最炙热的烈焰,都奔着祸斗王兽而去。 姜望在如此巧妙的时机里,精准捕捉到祸斗王兽的踪迹,按出焰花焚城,就是奔着结束战斗而来。 焰花焚城第一次亮相,便有如此威势。https:/ 这个目的,好像也翻手可成。 但就在此刻,那身形已有骏马大小的祸斗王兽,忽然张嘴。 除了尾巴尖的三叉,和此刻膨胀的体型,它的确和一般的犬类没有什么区别。 就连交错的犬牙,也未见太多特殊。 但是当它张开嘴,它的喉咙里好像出现了一个幽黑的漩涡! 呼呼呼。 无穷的烈焰灌入喉口,它竟然一口,将整座焚烧着的焰城吞下! 就那么吞下……了。 嗝~ 打了一个冒着黑烟的嗝。 太强。 强到可怕,强到恐怖! 又太狡诈! 这头祸斗王兽懒洋洋打嗝的样子,像一条憨厚非常的普通黑狗,一点凶相也不显。 但姜望分明从它的眼神里,看到了浓浓的讥诮。 这只祸斗王兽,单靠自身的实力,也压根都不会比那夔牛弱。 却极其狡猾地躲在祸斗兽群中,费尽心思地隐藏自己。在大部分时间里,只展现指挥祸斗兽群的能力。 而一旦有谁打着擒贼擒王的主意,千辛万苦地找到它,冲破层层阻截,冲到它面前来,就会发现—— 它自己就比一整个祸斗兽群更强! 这一瞬间,左光殊、月天奴、屈舜华,全都目瞪口呆。 姜望也有一肚子的惊叹,只可恨没有足够精彩的脏话来表达。 这么强,还带队伍。这么强,还搞隐蔽。这么强,还打埋伏! 什么蠃鱼、黄贝、夔牛,跟这祸斗王兽比起来,简直天真烂漫、俏皮可爱! 此时此刻,漫天的焰花都已消失,辉煌的火焰之城仿佛从未出现过。在祸斗兽群的包围中,只有孤零零的姜望立在原地,还有一尊茫然的天女,停在不远处。 有一些祸斗身上还燃着烈焰,被另一些祸斗包围着。这边一口那边一口,很快将皮毛上附着的那些烈焰吃掉。 整个过程依然是沉默的。 它们简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冷酷而强大。 在场的四位天骄也沉默。 这样的祸斗,实在是让人有些无力的。 屈舜华悬立在高大的天女之身里,脑海里闪过一刹那的犹豫—— 该不该为在场四人的三成神魂本源,暴露隐藏许久的绝巅神通? 左光殊肯定能够保密,月天奴应该问题也不大,那么才结识不久的姜大哥呢? 虽说其人素有重诺之名,但毕竟只是耳闻,不曾亲见…… 就是这么一刹的犹豫,场中形势已变。 在那头恐怖的祸斗王兽之前,那独立的仗剑男子,身后骤然卷起霜白之披! 炙火绕身,剑气照眸。 赤心一跃…… 天地之间,如有歌吟。 山海境中,剑仙人出! 辉煌、浪漫,风采绝佳。 超品道术被一口就吞下,姜望在骤逢的惊惧之中,已经第一时间做出了选择。 虽惊虽惧,未有退缩。 只有进攻。 第六十章贼人休走 夏国太氏乃是阵道名门,太寅的阵道造诣自然不必多说。 黄河之会无法提前布阵,也无法使用阵盘,无疑是缚住了他一条胳膊。 哪怕姜望如今的名声更在重玄遵之上,他自己又在观河台被重玄遵摧枯拉朽,但在这山海境与姜望对上了,他仍然满怀信心。 因为只有给到足够的时间来布置,他太寅才能展现最强的状态。 便如此刻。 项北踏水无痕,语气平淡地说道:“进山海境这么久才开始找他,我以为你已经忘了这事,要专心跟我寻宝。” “姜望不除,在这山海境里,是你能安心,还是我能安心?”太寅反问道:“左光殊想必不会对你毫无意见吧?” 他一边盯着七星罗盘,一边右手五指飞快掐动,似在计算着什么。嘴里则继续道:“阵法最讲求一个顺天应时,要的是因地制宜。阵引天地之威,依靠的是天地本身的力量。我也是第一次来山海境,当然要先熟悉此方天地,才能布置出最契合这里的阵法。” “我只懂兵阵,不太懂法阵。大军兵煞一冲,什么法阵也破了。”项北淡淡说了一句,又问道:“你怎么不直接用阵盘?” 事实上兵阵崛起正是法阵如今不兴的主因,历史上有无数的例子可以证明,因人成阵要远胜于死物成阵。 但太寅这样的阵道名门能够传承下来,自然有其独到的一面。 且兵阵再如何强大,也终究不能够完全替代法阵。别的不说,正常情况下,谁会带着一支军队到处走呢? 阵纹、阵盘,都是法阵一道修士多年以来的革新进取,很是占据了一部分的阵道选择。往后再发展下去,也未必不能重现辉煌。 太寅笑了笑,并不与项北这兵道天才争辩。 法阵是否能够扛得住兵煞,不是言语能够论定的事情。 只说道:“阵盘能够适用于大部分环境,但阵盘本身很难摆脱材质的束缚。越强的阵法,移在阵盘上就越困难,需要的材质也越珍贵。简单来说,能够直接杀死姜望的阵盘……我也负担不起。” 项北左右看了看:“那你现在布的这个法阵,能杀姜望?” 太寅只回以自信一笑,并不说话。 这四下水波平静,风声柔和。 若不是亲眼看见太寅布置,项北很难发现这里居然被布下了一门杀阵。 就似伏兵于谷,万籁俱寂,一声号令起杀伐,遍处见狼烟。 这法阵与兵阵,还真有几分共通之处。 就在这个时候,太寅左手托着的七星罗盘上,那微微颤动挪移的指针,忽然定止。 “找到了!”他语带兴奋。 找到姜望了…… 想起那个男人青衫纵横的姿态,项北不自觉地握紧了盖世戟。 很难说得清心情。 项龙骧儿孙满堂,有自己的嫡脉后裔,但却把极其珍贵的天元大丹,给了他这样一个旁支子弟。 死前更是遗赠盖世戟,把整个项家的未来都交给他。 他承项龙骧遗命,要肩挑项氏之重。 以神临不到的修为,难免可笑。 对他这样的天骄来说,神临易证,洞真难求。 他有天橫双日之重瞳,神通与生俱来,神魂从来不是修行路上的阻隔。在蕴神殿那一步,有足够的把握跨越。 但仅仅是神临修为,仍是不足以支撑项氏未来的。 这就要求他在神临之前的每一步,都走得足够踏实,打下足够浑厚的基础。 要求他在内府这样的境界……多做停留。 一个不得不在内府境打磨的修士,要如何才能让人看得到未来? 历史上已经有很多人给出过答案—— 唯有盖压同代。 内府无敌,外楼无敌,如此一步步地走下去。 哪怕境界尚低,修为尚浅,也无人能够小觑。 他也的确做到了大楚皇朝的内府境第一。 打遍楚地同境修士,无一抗手。 凭借远超同境修士的神魂杀力,他有信心争天下第一。 哪怕是在黄河之会那样天骄并起的场合,他也三拳就打得越国天骄白玉瑕濒死,足见盖世之姿。 楚国与越国离得这样近,白氏可是不输于革氏的名门。这三拳的含金量,楚人清楚得很。 但没想到的是,三拳击败白玉瑕,竟就已是最后的辉煌。 面对齐国姜望,他神通尽出,神魂杀法尽显,展现了所有的力量,却最终还是止步于八强。 但凡见过那一战的,都不能说他项北是弱者。 可亲见那一战的毕竟是少数,天下人所听闻的,只有排名。 人所共知的是—— 大楚项氏的项北,黄河之会内府境八强而已。 天下六大强国里,景国天骄弃赛不提,五大强国,只有一个强国天骄沦为八强。 那就是他项北。 他怎能不知耻? 他怎会不努力? 观河台之后,他苦修未辍,汗继以血。自问是没有辜负岁月的。 然而黄粱台前一战,差距……竟然拉得更开了。 此时此刻他握住盖世戟,不得不承认,削掉姜望三成神魂本源,对他来说有足够的诱惑力。 因为天生重瞳,他的神魂之力其实绝不比姜望弱。只是由于通天宫对神魂的保护,极大削弱了入侵者的神魂力量,才有了观河台上那一次神魂交锋的惨败。他也因此不敢再攻入姜望的通天宫里。 姜望也同样不敢入侵他的通天宫。 当然,在神魂之外占尽优势的姜望,也不必做此选择。 如果今时今日,能够成功在山海境里杀死姜望,削掉其人的三成神魂本源。那么他就有了足够的神魂优势,可以从容在这一个方向建功。 天府秦至臻、绝巅黄舍利,他自问都有一战之力,就算现在不如,之后也有奋起直追的信心。 唯独是如今同样成就了天府的姜望,他确定自己在神临之前,已再无战胜对方的可能。 这个人已经在内府层次走到了尽头,走到几乎不可能再超越的地步,然后才成就外楼。 他怎么追赶? 如果这次能够成功…… 项北低头看到水中的倒影,猛然一惊。 不由得质问自己—— 你项北何人也? 什么时候起,竟然会把胜利的指望,放在削弱对手身上? 你真的被姜望打服了,打怕了吗? 心绪波动,水面随之留纹。 一圈一圈的涟漪泛开来,再不肯平静。 太寅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细节,但是并不劝导,而是很有经验地直接下达指令:“不要胡思乱想了,已经找到姜望他们,做好战斗准备。” 作为一个优秀的兵家修士,项北就算心里有一万分的动摇,也绝不会在具体的行动中影响战友。因而只是往前一步,踏定水波,用骤然平静的水面,回应了他的状态。 太寅仍看着七星罗盘,五指掐动如飞:“他正在快速移动,不知要去哪里,我看看能不能堵在他前面,先一步布好法阵……等等,他好像往这边来了!” 项北凝神不语。 又过了一阵,太寅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又改变方位了?” 他忍不住问项北:“你说他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跑过来跑过去,到底是想干什么?” “也许在与人厮杀?”项北谨慎分析。 太寅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这么说的话……倒真的很像是在追杀谁。会是哪方呢?” “计划还进行吗?”项北只问。 说起来,虽然他们两个是下定了决心要在此解决姜望,但对姜望的信心,也的确比别人更足。 这次来参与山海境的,都算得上是年轻一辈的强者。 但他们还是下意识地觉得是姜望在追杀别人,而没有去考虑,是不是哪方天骄在追杀姜望。 一个是真正把姜望当做敌人,研究过不知多少次,一个是真正和姜望交过手。他们是最能够明白姜望的强大的。 “为什么不呢?有帮手的话,计划更容易成功了。”太寅看了项北一眼:“你不必想太多,就算我们只是在山海境里寻宝,也需要清除竞争对手的,不是么?埋伏他,是一种重视,但不代表畏惧。” 项北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不行,他这么到处乱飞,无法准确判断落点……”太寅当机立断:“你在这里埋伏,我去引他过来,就用咱们现在布下的这个法阵解决他。一旦入阵,你即刻引发!” 不待项北回答,其人已经弹身而出,循着七星罗盘所显示的方位,疾飞而去。 势如惊鸿,足见杀机之烈。 对夏国来说,能够削掉齐国第一天骄的三成神魂本源,可当得大功一件。 对太寅自己来说,家仇国恨,终要一步步来雪。 水波之上。项北握戟独立,气息渐敛,而其势愈凝。 他已经扫平了杂绪,在压制自身、积蓄自身,等待那石破天惊的一刻…… 第六十二章 神狱六道,孤身冲阵 姜望的挑衅之声戛然而止,警惕环顾四周。 太寅却是松了一口气…… 入阵矣! 在姜望的视觉感知里,前方那已经完全占据视野的黑白两色,忽然间如水流动,急剧收缩,凝成一扇古老的门。 也好像,只有那扇门存在。 在这扇门之外,原本应该看得到的浮山、碧海、礁石,乃至于太寅、项北……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迷雾。 这种雾气,给人一种浑浑噩噩,又很熟悉的感觉。 姜望想了一想,骤然醒觉。 这不就是五府海里的蒙昧之雾么? 修行者从腾龙境至内府境,所需经历的最危险的一道关隘。 此雾蒙三魂,昧七魄,多少修士的道脉真龙,就是迷失在蒙昧之雾里,直接被消磨干净。 哪怕到了五府洞开,五神通皆得,道脉腾龙已经游进藏星海的如今,五府海中还是会不断有蒙昧之雾溢出,还是需要不断地去清除。 修行者永远有未知,蒙昧永不能根除。 释家修士便说,修行就是不断扫除蒙昧的过程。 所以“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仅仅是这笼罩黑白之门四周的蒙昧雾气,就足以让人警惕。 迷雾深处那若隐若现的危险,更让人感知深刻,不敢妄动。 姜望抬头望天,只看到天穹上方,那所有的黑白两色,也凝成一扇门。天穹除开此门外,也尽是蒙昧雾气。 天余一扇门,地余一扇门。 左右。前后,也都出现了一扇黑白之门。 这无比诡异的一幕,难免令人心中生惧。 应该推开哪一扇? 门户的背后……会面对什么? 姜望不通阵道,兵阵倒还见识得多,法阵则是两眼一抹黑。 断魂峡乱石谷中所见识的先天迷阵,也是跟着余北斗的刀钱在走。 此时此刻,只能第一时间凝聚剑势,全神戒备,毫无破阵思路。 但他并无什么畏惧沮丧,相反这座突然出现的阵法,被他视为变局所在——祸斗王兽一直追得那么近,也同样陷入了此阵中。 那么无论这座阵法有多可怕,结果总不会比继续面对祸斗王兽更坏。 要知道,若不是太寅忽然出现,胡乱干扰了一通,他现在说不定已经被祸斗吞掉了。 他期待变化。 大阵之外的太寅,情绪明显很好。 他这一路忍着姜望的嘲讽狂奔不歇,真可谓忍辱负重! 最终成功把姜望引入阵中。 皇天不负苦心人,古人诚不欺我。 此时此刻,称得上苦尽甘来。 他所布下的这座大阵,名为“神狱六道”。 乃是夏国太氏所传第一杀阵! 六扇生死门,轮转一心,生死皆在主阵者手中。 曾经有过困杀当世真人的战绩,可谓凶威赫赫。 他现在布的这一阵,当然并不完整。但也已经是在契合山海境环境下,他所能布置出来的最强阵法。 若是易地而处,他自问自己都走不出来! 姜望何人也? 徒逞武力的莽夫。 在这绝杀之阵里,也只好盘着! “此地何名?”太寅有些意气风发地问道。 项北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就一片普普通通的海域。” “应该有名字的啊。”太寅叹曰:“夏天骄削齐天骄三成神魂本源于此!不如就叫葬姜海?这也将是齐国衰落的开始。葬齐海怎么样?” “……”虽然知道太寅可能是为了调整心情,但项北还是颇觉无言,左右看了看:“还不撤吗?不然等会该叫葬姜太项海了,” 太寅也抬眼看了看,此时祸斗王兽和姜望,都被神狱六道阵所覆盖。那浩浩荡荡的祸斗大军,却未被覆盖进去多少。 毕竟数量太多。 它们自觉地散开,将这座大阵围住。 甚至于还有富余的很大一部分,虎视眈眈地向着他和项北飞来…… “一群疯狗……” 太寅的感慨戛然而止,掉头就走,没有半分犹豫。 就算神狱六道阵失去主持,杀不死姜望,已经彻底陷入祸斗群包围的那家伙,也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了。 已经可以宣告出局。 真男人走得从容,从不回头看结果…… 吼! 一声极致暴虐的怒吼,响在身后。 太寅惊惧回头,便看到他才发动的神狱六道阵,像是热水烧沸了一般,发出恐怖的尖啸。 第六十四章此人何名? 碧波,黑发,长枪。 以一种绝不会回头的锐利,侵入视野中。 枪在那人身后,斜斜拖着,入水极浅。 但那人本身就如枪锋。 是寒星一点,是弦月一轮。 是漫长的黑暗里,绝不会被眼睛错过的亮芒。 此时布设阵法,已是来不及。 太寅左手翻出一个圆形阵盘,按在身前。顿有流风回绕,如柳叶之刀,环在他和项北身周。 而他右手掐住道诀,表情凝重:“你是何人?” 对于陌生的存在,他报以最大的谨慎。 但来者并不说话,只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靴子在水面踏出一个个久久不散的脚印,枪锋依然划开水面,带着那道长长的水痕。 那道水痕,从这个人现在走来的地方,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好像他的枪尖,把这山海境的海,剖成两半! 他不答,不停。 好像根本不把太寅放在眼里,不屑于解释半句。 只请一战。 他的态度,亦是高空那位巨汉的态度。 此时那还在高空极速坠落的巨汉,周身更已经摩擦出了点点火星。 愈是靠近海面,愈能听得到他体内如江河奔涌的血流声,汹涌澎湃,与脚下礁石边的海浪声彼此对撞。 人身似有一片海。 此乃武夫! 嘭嘭!嘭嘭! 他的心跳声竟如雷鸣,响彻天地。 近了,近了。 如陨石砸落地面,他的身上已全是火焰。 那不是什么神通手段,而是纯粹地高速摩擦空气所制造的流火。 以如此恐怖的速度坠落下来,首先与观者相见的,是一只拳头。 一只极其强硬、大如铁钵的拳头。 好像一块岩石,好似一座山!就那么强横地覆压下来,其后推动此山坠落的,是江河湖海。 轰! 空气炸响。 项北已经拔身而起,在升空的过程中,肌肉就不断膨胀,似山似岳,血管外凸如龙蛇,黑色烟气透体而出。顷刻显现了高达丈余的吞贼霸体。 此一刻他顶天立地,雄越万夫。 盖世戟高举,一戟翻天! 纵是天塌下来,也要与你翻覆,遑论什么山岳,什么湖海。 咔嚓! 在项北拔空数丈之后,他们脚下那块巨大的礁石,才在反震之力的作用下,生出裂纹来。 空气都发出一连串的炸响。 项北愈冲愈疾、愈冲愈高。 高空之中两个高大身影,一者势不可挡,一者一往无前。 如此果决地撞到了一起。 他们彼此不曾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对过一个眼神。 黑色烟气蒸腾的大戟,与赤色流火环绕的拳头,像是茫茫宇宙中,两颗星辰的对撞! 所有的轰鸣声,所有空气的炸声,全部在一瞬间湮灭了。 声音被彻底杀尽,什么都听不到。 而在视野之中,拳与戟交撞的位置,隐隐出现了几条扭曲的黑色细纹,一闪而逝。 那是空间的裂痕! 视觉里的这一幕变得很慢,恢复得也不爽利。 好像是天地已经崩溃过一轮,而后才重新开启。 巨大的波纹在高空扩散开去。 那魁梧壮汉拳头扬起,整个人也往高处仰飞。 而项北笔直坠落,一直坠落……直到战靴踏在礁石上,才算停住。 咔嚓,咔嚓,咔嚓。 这一块方圆十丈有余的巨大礁石,顷刻间裂成了无数的碎块,崩溃着沉入海底。 …… 就在项北直冲高空,礁石刚刚生出裂隙的那一刻,太寅也已经前行。 既然言语得不到回应,那就用战斗来求证。 他就不信了,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无名之辈,还真能在这神临不得入的山海境里,碾压了他这太氏嫡传! 君不见那天下闻名的姜青羊,也未能够拉他下水,反倒被他的阵法一拦,直入绝境么! 他往前一步,走下礁石。直接踏空而行,靴底与水面,保持着约莫三寸的距离。 愈走余疾、愈走余疾。 悬在身前的阵盘,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 那绕身而流的风,立时化作柳叶般的青刃,划破空间发出刺耳的尖啸,遵循着玄妙的轨迹,一片接着一片,先一步杀向那踏浪而来的男人。 这些风刃,都是依循着空间的纹理前行。 在视觉的意义上并不快速,由此会给对手带来误判。 实际上不仅快疾,而且凶狠。 是太寅手上攻击最强的一只阵盘,名为流风青刃。他先手启用于防御,也是为了误导对手,好杀一个措手不及。 此时人进、阵进,杀机凛然。 在这极速迫近对手的时刻,太寅只见到寒星一点。 整个视野里,其它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便只有那点寒星,耀在眼中。 而后风元拟化的青刃一片一片碎灭。 视野就此打开。 他终于又看到了那人、那枪。 啪! 身前的阵盘已碎! 炸开的阵盘碎片漫天飞舞,在阵盘碎片和流散风刃的间隙里,太寅才看到了那一杆长枪的真面目。 它好像才从那人的身后弹至身前,把在手中。 这杆枪,外表普通之极,甚至都不能说平庸,可以称得上丑陋。 简直就是一根烧焦了的木头,不知被谁抢救下来,随意削了削,敷衍地嫁接了一个枪头。 唯独是使用了许久之后,枪身被细细盘过,还算光滑。 而当它以洞穿一切的姿态前进,逼得你不得不多看几眼后,你陡然就能从其中,感受到一种洞穿时光的力量。 太锐利,又太坚强。 薪火相传,文明不息。 有什么能够挡得住这一枪? 上可以穿云破月,下可以碎海沉舟。 问天下能当者谁? 是这一枪的锋芒! 太寅微微收缩眼神,面色依然保持了从容,已经掐诀完成的右手往上一抬,五指微弯,如五峰向天。 哗啦啦! 大海之中,跃起一条水蓝之龙,兴风作浪。 呼呼! 天穹高处,俯落一条天青之龙,身绕飓风。 无声而有火焰招摇。 难以忍受的高温先一步降临后,一条火红之龙自焰中腾出,张牙舞爪。 在锐利的尖啸声里,有森白之龙吞吐兵戈幻影,带起杀机四伏。 轰隆隆! 突兀的一道电闪划过,从雷光之中,拉扯出一条深紫的雷龙来,冷漠俯瞰人间。 水,风,火,金,雷。 以此五元,镇杀八方。 是为太氏家传的超品道术,五龙封天! 观河台争魁之时,他尚未能修成此术。黄河之会结束后,他知耻而后勇,反倒破解了难题,成功在外楼层次就掌握这门超品道术。 五条形态各异色彩不同的怒龙甫一出现,便立即接管了此方天地,控制了太寅和这神秘对手之间的距离。 那一点寒星,停滞在空中。 来人和他的长枪,便顿止在前行的路上。 只是…… 太寅隐觉不适。 明明还隔了这么远,明明这一枪已经被拦下了。 他的眉心,竟然还隐隐有被刺痛的感觉! 明明未曾中得一枪,却好像已经被贯穿了颅门! 吼!吼!吼! 太寅驱逐那种不安的感觉,驱动五龙嘶吼于空中,五种完全不同的元力,纠缠成一道道肉眼难察的锁链,密布于道术所笼罩的空间里。 此为不可视之缚。 水、风、火、金、雷,五条元力之龙的龙尾纠缠于一处,旋转而上,像一个五色匀分的枪头。五条龙的身躯又各自往外延伸,覆盖极大一片区域,只以龙首俯下,威凌对手。 天穹随之呈现五色,是为蓝、青、红、白、紫。 看起来像是整个天空都被浸染,而后天塌下来,倾覆了一切。 身在此术笼罩之间,只觉天地纷杂,五色迷眼。 而在这门道术的范围之外看过去,五龙封天制造的灿烂光影,则好似一柄五颜六色的巨伞。 它已经撑开。 五龙的身躯是为伞骨。 龙尾纠缠则为伞尖。 五种密集显化的元力,恰好铺满了五条龙躯之间的巨大空隙,形如伞面。 而垂下来的五个龙头,各自嘶吼,施放神术。 于是有水锥高速旋转、风刃飘飞难测、火球呼啸坠落、金箭排空似雨、雷枪刺破了空间,最简单的道法,兼具神术之威,一时间密如飞瀑。 好似天降瓢泼大雨,骤临那提枪的身影一人。 每一滴“雨水”,都是龙之神术。 每一滴“雨水”,都是杀戮的凶器。 天在塌,雨在坠。 太寅本打算以此术来应对姜望,只因祸斗的追逐而作罢。 如今应对来人,也不算辱没。 他于是看到—— 在五龙封天的笼罩下,那墨发男子只是右腕一抖,便已将长枪竖起。枪尾垂海,枪尖抵上,就此举枪对天。 足下轻轻一点,其人便踏浪而起。 他的双手握持着枪身,枪杆恰好将那张脸分割成两半。 而太寅很清晰地注意到,此人那一双寒星般的冷眸,正平静地看着自己。 明明已经举枪冲天,明明正在对抗名为五龙封天的超品道术。 却好像只是把拨火棍伸进炉灶里拨一拨火,那么的漫不经心。 还在与你对视,好像要与你交流生活中的琐事。 偏偏他的下颔又是抬起来的,是那么锋利的,几乎毫不掩饰他的轻蔑! 这种漫不经心令太寅格外愤怒,五座内府一齐摇动,于是紫龙愈燥,白龙愈恶,风助火势…… 天地之间,龙吟连绵一片。 五龙封天之下,神术纷杂难计,每一寸空间都在颤抖,几有天地还归混沌之恐怖。 但毕竟,只是“几有”。 墨发男子已经踏浪跃起。 他的起势如此轻巧,然而跃起之后,却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量,以他为中心,骤然爆发。 哔剥! 像是灶台里,一根柴薪烧裂了,几点火星炸开的声音。 那杆乍看平平无奇的长枪,正在直刺天穹的过程中,枪尖之上,忽然蓬出一缕火焰。 一缕灿金色的火。 嘭! 这一缕火焰瞬间炸开,化作一片金色的火海,又像一条巨大的金焰之龙,腾跃而起, 这是辉煌的、璀璨的火焰,这是照耀着天地万物的光明。 什么水蓝之龙、天青之龙、火红之龙、森白之龙、深紫雷龙。 什么缠尾结成撑天巨伞。 什么五龙封天。 在这灿烂的金焰之海铺开后,一切焚空。 天地皆笼金纱,一切都变得灿烂辉煌。 此为神通,太阳真火! 真的像是一颗太阳炸开了。 天地万物应见此绚烂。 而太寅面对的麻烦却不止如此。 那墨发男子踏水波而起,举枪对天穹之时。 当你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那灿烂的金焰上, 其人蜻蜓点水般的那一脚,却彻底引爆了他一路踏海而来,所凝聚的恐怖枪势。 那停留在水痕之中久久不去的恐怖枪气,竟然跃出海面来,形成一杆一眼看不到头的半透明长枪,像是握持在隐形的神人手中,从视野的尽头,一枪扎来! 太寅手上一翻,一块乌青色的阵盘竖在身前。 阵盘之上,纹路森然。 在那乌青的冷光中,首先钻出一双干瘦且毫无血色的手。两手一分,趋身一挤,一个长着赤红眉毛、垂着猩红长舌的厉鬼,便跃将出来。 形容狰狞,气势森冷。 是为阵盘,赤眉吊死鬼。 此鬼才一现身,那猩红的长舌飞速延伸,如灵蛇一般,绕着此跃海长枪而进。 好似红缨系长枪,又如赤绳缚蛟龙。 但还不待发力,那猩红长舌便已寸寸断裂,炸了漫天,有如血色蝴蝶飞舞。 太寅手上的这个阵盘,也顷刻四分五裂。 半透明的长枪还在前行。 太寅的左手,穿过四分五裂的阵盘碎片,继续前探,五指握成拳头,摇动四楼星光,以逆四象混元劲,极其强硬地与此枪对轰。 咔嚓。 一眼望不到头的这一枪,发出瓷器般的裂响,终于支离破碎,散于无形。 太寅却也被那强大的动势,推回数丈,恰恰落在礁石上。 而也恰恰是在此刻,项北与那巨汉对撞之后,被轰落下来,余劲踩碎了礁石! 项北脚踏海波,身缠鬼气,眼神凝重已极。 太寅一直退到了他身后,立在礁石沉没后的水波上。 刚才在高穹,他与那巨汉是最纯粹的、力与力的碰撞。 而他毫无疑问,落了下风。 武夫之体魄,强绝如此! 这一位忽然出手的巨汉,已经是近乎触摸到神临门槛的武夫,虽不如那钟离炎,却也相差不会太远了。 这是哪里来的两个人? 他和太寅同时出手,却都落在了下风。 列国天骄都已在黄河之会上见识过,南域几个大宗的杰出弟子,他也知晓个大差不离。却哪个都对不上眼前的两人。 是出哪个隐世宗门吗? “《哀郢》?还是《悲回风》?” 项北目视那提枪的男子,出声问道。 虽则那巨汉武夫看起来气势更盛,但他下意识的觉得,这两个人里,应该是以提枪的这个为主。 “这似乎不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高空那巨汉洪声道:“要么交出怀沙玉璧,要么死!” 项北怒极反笑:“看来我给了你太多的自信!” 他一提盖世戟,反而往前一步:“项某倒想看看,你们怎么叫我死!” 这无礼武夫,若真觉得肉身力量占了上风,就能杀他项北,未免也太过可笑! 但这个时候,那墨发男子开口了。 他屈指点了点项北身后,漫不经心地道:“我想你的朋友,应该和你有不一样的意见。” 项北警惕地回头看去。 只看到身后太寅的眉心,忽然裂开一个口子,飙射出一抹鲜血,整个人仰头便倒! 第六十五章 不为楚歌,便为楚悼 太寅本就在与姜望的追逃中消耗颇大,右手亦被长相思刺穿。 创口未愈,鲜血才凝。 可以说,若非姜望的主要目的是摆脱祸斗王兽追踪,当时都已经将太寅斩了,都未必会给他跑到布阵之地的机会。 而接下来他引发神狱六道阵,困锁姜望及祸斗王兽,又是一份巨大的消耗。 还没来得及调息,神狱六道阵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祸斗王兽强行摧坏。他也由此遭受重创。 一路奔逃至此,才终于有时间停下来处理伤势。 可才盘坐没多久,这两个人就直接找上门来,不得不接战。 项北是知晓太寅的状态并不完满的,他本就是在提戟守卫其调息。 但尽管如此。 他也怎么都想不到,太寅会输得这样惨! 那点中太寅眉心的枪气,他先时竟然丝毫未察。 但此刻,把注意力放在太寅身上,也终于感受到了其人正在急剧衰落的气息。 项北没有半点迟疑,直接一个抬手,便已将怀沙玉璧扔向远空,一把提起太寅,转身疾飞而远。 是《哀郢》?还是《悲回风》? 在猎猎的疾风中,他忍不住地在想这个问题! 先前交手之后,他之所以回特意问这个问题,自然有他的原因在。 《哀郢》和《悲回风》,代表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性质。 若是早年间意外失落的《悲回风》,那倒也没什么可说,谁拿到都有可能。只要不在其它强国的手里,只要现身一次,迟早也能拿回来。 就像怀沙玉璧当时被人带去雍国,在那次山海境之后,也很快被追回。 若是《哀郢》…… 在山海境开启的这么多年里,《哀郢》这一章玉璧从未出现过。 据说。 仅仅只是据说。 当年凰唯真死时,曾留下一句话,共计十六个字—— “凤凰于飞,浴火永辞;不为楚歌,便为楚悼。” 而九章玉璧里的《哀郢》,其实从来都没有留在楚国。 早在九百年前,就已经随着凰唯真的身死而消失。 相较于其它的玉璧,《哀郢》这一章,总归是有些不同意义的…… 且说那边项北毫不犹豫地弃玉璧遁逃,身形魁梧的武夫动身欲追,墨发男子却拦了一句:“魁统领!” 同时反手一抓,空中霎时凝聚出一只烈焰熊熊的大手,已将那块玉璧紧紧攥住。 噗噗噗。 玉璧上项北留下来的锋锐劲力,将这只烈焰大手刺得千疮百孔。 但烈焰大手不断缩小,不断自我填补,却是始终不让这块玉璧脱离掌控。 终究耗尽了项北临时附加于玉璧上的劲力,向墨发男子飞回。 “怎的不追?”以魁为姓的巨汉瓮声道:“山海境里虽不能斩草除根,但现在杀掉他们,好歹也免了之后在山海境里的麻烦。” 墨发男子轻轻将玉璧拿在手中,略看了看,淡声道:“项北这人,最强的地方在于他的神魂力量。” “那又如何?”巨汉道:“我神魂气血凝练如一,彼此无分。他的神魂再强,也很难伤得到我。” 他看向墨发男子:“难道你怕了?祝唯我,这可不像你。” 祝唯我轻声一笑。 很奇怪,魁山竟会觉得自己这样拙劣的激将法,能够激得到人。 是什么给了他自信? “我的意思是说,他的三成神魂本源,比参与山海境的所有人都要珍贵,他保护这三成神魂本源的决心,也要强过所有人。”祝唯我道:“而恰恰,在决心足够的情况下,项家有提供这份保障的能力。” 他已经收起怀沙玉璧,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我们很难杀得了他。” 不赎城罪卫统领魁山显然并不服气:“试试又何妨?” “怀沙玉璧已经到手,我们没有必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山海境很大,接下来我们未必会再遇到了。而且……”祝唯我说道:“失去了怀沙玉璧的他们,若还想在山海境有所作为,必然会对别人出手。让别人来消耗他们的底牌,总归比我们自己拼命划算。” “那个夏国的太寅死了没有?”魁山问。 “那要看他们准备了什么样的救命良药了。”祝唯我道。 “他们一定要再拿到玉璧,不然在山海境待下去毫无意义,也等不到那个关键的时间节点。”魁山道:“如果他们养好了伤,再回来找我们呢?” 祝唯我看了他一眼:“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你是找已经击败过你一次的人去抢玉璧,还是找你能够击败的人去抢玉璧?” 魁山毫不犹豫地回道:“当然是谁抢的我,我就找谁抢回来!” 祝唯我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想正常人跟你的想法不会一样。” 魁山咧了咧嘴:“那个项北说不定会,我感觉得到,他是个真爷们。” “如果太寅没死,太寅会拦住他。如果太寅死了,他一个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祝唯我踏水而走:“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魁山跟在旁边,本就高出对方一个头,还特意飞在空中:“去虞渊磨枪那么久,我以为你出关后要见一个杀一个才是。” 墨发披肩的祝唯我,步履不停,整个人都好像在魁山的倒影里,但气势上不输丝毫,只反问道:“来山海境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都有什么倚仗?你家君上有多少资源供你消耗?”云九小说 “是咱们家君上。”魁山纠正道。 祝唯我边走边说:“我跟她是合作的关系。” 魁山很坚持地道:“至少在这几年里,是咱们家君上。” “既然如此……”祝唯我停下了脚步,抬眸瞧着他。 魁山禁不住往后仰了仰头,不然总有一种薪尽枪下一刻就要点上面门的错觉。 “刚才项北的那个问题。”祝唯我继续问道:“是《哀郢》如何?是《悲回风》,又如何?” 魁山立即闭上了嘴。 祝唯我也不多说,提枪继续前行。 魁山跟上去道:“等你出去了自己问君上,我想她不会瞒你。”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祝唯我淡声道:“我不在意那些。” 那你还问?魁山在心里嘀咕。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前行了一阵。 魁山想了又想,忍不住道:“不对,我还是觉得不对。你虽然说了很多理由,但是以我对你的了解……既然交上了手,你不应该会放过他们的。” “呵。”祝唯我冷笑一声:“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魁山语气夸张:“哇,怎么也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你这样怪冷漠的。” 祝唯我于是收敛了冷笑,稍微认真地说了句:“我想,有的人可能更想亲自给他们一个教训。” “谁?”魁山摸不着头脑。 祝唯我却不再答。 …… …… “那块玉璧应该是《悲回风》。” 平静的海面上,左光殊与屈舜华、月天奴也正在讨论新加入山海境的九章玉璧。 话题的起因,是屈舜华和月天奴谈及,那与夔牛交手后全身而退的人,应该不是已知的任何一位天骄,手里拿的是失落的九章玉璧。 “几个月之前不是有消息么?”左光殊道:“《悲回风》玉璧出现在高国太师余景求手中,余景求本是为他儿子而藏匿的玉璧,想着趁机参与一次山海境,等到暴露后再奉还。伍将军亲自去了高国一趟。余景求不敢不交,便召他儿子归国,但迟迟没有回应。余景求这时候才发现,他的儿子已经被人杀死了,那块玉璧也因此再次不知所踪。” “这个消息我也知道。”屈舜华飞在左光殊旁边:“不过有没有可能,余景求儿子的死,就是为了偷留玉璧呢?” 辽国、真国,高国、铁国、寒国这五国敢联合起来跟荆国干仗,自然能算得上硬骨头。 但九章玉璧本就是楚国之物。 恶面统帅伍希亲自去高国讨要玉璧,那是理直气壮拳头还硬。 高国在西北五国联盟之中,实力都处于中下游,在本就理亏的情况下,自不敢强行得罪楚国。 伍希登门,思来想去,余景求也只有完璧归楚这一个选择。 但现在事情出现了偏差,伍希在高国大发雷霆,却最后也只能无功而返。 屈舜华不由得就有了些其它的想法。 她倒是没有怀疑死的那个是不是真的是余景求的儿子。 伍希若是连这一点都无法确认,那也枉为恶面军统帅了。 但她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也不太像。高国皇室并没有哪位年轻皇子放得上台面,甚至于整个西北五国联盟,也就只有一个耶律止算得上年轻英才。再者说,余景求在高国地位崇高,且只有一个儿子,实在没谁值得他付出这么大代价……而能够无声无息杀死余景求的儿子,且不留下任何痕迹。这人身后,想必也是一个大势力。” “不用想那么多。”左光殊说道:“这块玉璧既然已经现世,不管为谁所得。参与这一次的山海境也很合理。不过,只要这人露了面,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追回玉璧。到时候自然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月天奴则随口泼了一瓢冷水:“要想见到这人的真面目,大约不会那么容易。以此人的隐迹能力,或许山海境之行结束了,也碰不上面。” 左光殊:…… 屈舜华见状说道:“进了七组人呢,总归有人能碰上的。再者说,九章玉璧出现了八章,这一次天倾必定远强于以往,哪怕有九章玉璧庇护,大家也都是要往中山经所载的那些山靠拢的,现在追踪不上,那时候就很容易遇到了。” 中山经乃是山海异兽志里所书的一个篇目,主要记录山海境中部位置的一些浮山。 天倾之时,山海境的方位也会清晰。但那个时候,整个山海境也都会陷入动荡,只有中部会相对安稳一些。 月天奴淡声说道:“《中山经》上记载的山,从首座山到最后一座山的距离为二万一千三百七十一里。两万多里,屈大小姐,很容易遇到么?” 屈舜华瞪了她一眼:“就你记性好是不是?” 月天奴摇摇头:“我是真的习惯说实话,没想到有人其实不爱听实话。” 作为很多年前就认识的好友,屈舜华也跟她讲过姜望的“我只是习惯说实话”之语,那时候是喜笑颜开,说什么自己就是很欣赏实诚的人,左光殊认识了一个好大哥。 故而月天奴有这番讽刺。 屈舜华被一句击中命门,完全无法回击,只得转移话题道:“咱们现在手里有两块玉璧,天倾发生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危险。”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左光殊认真地道:“我们得去找姜大哥。不然他如果成功逃脱了,等到天倾的时候可怎么办?” “事实上姜望逃脱的概率几乎为零,那头祸斗王兽绝不是我们能够对付的。” 月天奴的声音一贯有些滞涩,但这一次的滞涩让左光殊听起来格外不舒服。 “月禅师,你是不是对我姜大哥有意见?”他忍住不快,尽量平静地问道。 “事实上恰恰相反。”月天奴语气依然平静:“我不仅对他没意见,还很关心他。” “你?关心他?”左光殊觉得这实在很荒谬。 月天奴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有人很关心他,我很关心那个人,所以我也关心他。” 这话有些拗口,但屈舜华第一时间听懂了,立即投来充满求知欲的眼神:“谁呀?” “你不是只认识一些尼姑吗?” “洗月庵的戒律这么不严格?” 这接踵而来的三个问题,换成一般人,还真很难应付过来。 但月天奴仍是用她固有的语调,一个一个地回答道—— “我不能说。” “我也认识你。” “洞真之前,禁绝情爱。洞真之后,百无禁忌。” 然而屈舜华只是一拍手掌:“果然关乎情爱!” 她的表情更兴奋了:“到底是哪位禅师动了凡心?你快告诉我,我保证不跟别人说!” 月天奴:…… 左光殊扯了扯她的衣角:“现在重要的是姜大哥的事情……” 屈舜华一把打开他的手:“我就是在关心姜大哥的事情!” 月天奴决定不理她,只对左光殊道:“我只是要告诉你事实。 你姜大哥基本上没有生还的可能。 如果你坚持要去,如果那头祸斗王兽发现我们,我们全都逃不掉。因为你姜大哥没办法保你第二次。明白吗? 我不是对你姜大哥有意见,也不是对你有意见,只是认为你不应该浪费你姜大哥给你创造的机会,头脑一热就去做什么不理智的决定。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一次了,不是么? 如果你一定要去,屈舜华肯定会陪你去,而我肯定会陪屈舜华。 那么现在你做决定吧。” 左光殊久久无言。 他在一天之内,好像长大了两次。 而屈舜华又挤到了月天奴面前:“那位禅师是谁?你就告诉我一个字,一个字行吗?回头我自己去琢磨。哎呀我好奇死了!你不是在凑天众的机关材料吗?我帮你去寻好不好?” 第六十七章 我不要两手空空 “我昏迷了多久?” 舱内的光线很温和,晕照着太寅有些迷茫的俊脸。 眉心已经只看得到一点浅浅的红痕,大约要不了多久就会消退。 “烛龙睁了一次眼,又闭了一次眼。”坐在尾仓的项北道。 他的身形太雄壮,只往那里一坐,就占据了小半个舱室。盖世戟横将开来,更是挤得腿都伸不直。 让这本就不甚宽敞的舱室,显得更为逼仄。 太寅是伤患,他不好挤太寅,只能挤自己。 “一天一夜……”太寅呢喃着,仔细探查了一下身体情况,感受着重新恢复至巅峰的身体状态。自然知晓,是项北耗用珍药救了他。 他闭上眼睛,叹道:“真是惊艳的一枪啊。” “的确也出乎我的意料。”项北道。 他回话的时候,正低着头在用一块绒布擦拭戟锋。 威武雄壮的汉子,此时的动作却很轻柔。 太寅静静感受了片刻,睁开眼睛,脑海里那跨海一枪的景象便已碎灭。 他大约回想起来自己是怎么中的枪了。 于是问道:“我们怎么逃出来的?” 项北语气平常:“我把怀沙玉璧丢了。” 他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了一个事实。 语气里既没有对太寅被一枪扎倒的抱怨,也没有安慰。 他请来的太寅,他接受一切由此导致的结果,如此而已。 太寅沉吟了片刻,也只道:“那我们需要尽快拿到新的玉璧了。” 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一枪挑下,他并无什么颓丧,而是立即开始思考下一步应该如何。 谁都会赢。 每一个被称许为“天骄”的人物,都从小赢到大,不知赢过多少场。 谁都知道如何面对胜利。 但不是所有人都懂得面对失败。 因而有时候,失败才更能验出所谓天骄的底色。 “是的,不然我们熬不过天倾,必然出局。”项北道。 太寅直接问道:“拿哪一块?” 但其实他和项北都知道,这个问题没有多大的意义。 归根结底,他们两个人的选择并不多。 像斗昭的惜诵玉璧、钟离炎的涉江玉璧、伍陵的抽思玉璧,都没有什么抢夺的可能。 “能找到楚煜之和萧恕么?”项北很实际地问。 “要看缘分了。”太寅摇摇头:“我的七星罗盘一段时间只能储存一段痕迹。” 项北了然。 像楚煜之和萧恕这种全场公认最弱的组合,肯定第一时间隐藏行迹,不可能轻易露面。 而太寅的这个七星罗盘,先前储存的是姜望的痕迹,后来因为忌惮,又储存了祸斗王兽的痕迹。 祸斗王兽……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不由得问道:“你先前遇到姜望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吗?那时候左光殊是不是已经离场了?” “对啊!”太寅也恍然惊觉。 姜望被祸斗兽群追杀的时候,身边并没有其他人。 以姜望的实力最终都被祸斗轻松解决,明显差上一筹的左光殊,又如何能够幸免? 作为开启山海境的钥匙,在山海境关闭之前,九章玉璧绝对不会离开。 如果说左光殊和姜望都已经离场…… 那么橘颂玉璧会在哪里? 必然是在这两人最后离场的位置。 “走,去姜望痕迹消失的地方!”太寅立即道。 他们两个此时藏身的逼仄舱室,正是项氏秘宝穿山梭。惯能隐迹藏踪,能防能走。更兼穿山分土、如游水中。 因为山海境里多浮山大岛,故而调用此宝。 太寅话音才落,项北已经操纵穿山梭转向。 暗沉沉的海底,潜藏在阴影中的庞然山脉,像一只沉睡的巨兽。 在某一个时刻,黝黑的山石分开。一艘通体乌黑的穿山梭,很是自然地游了出来。这一幕似游鱼拨水,不见半点突兀。 舱身接触海水的部分,瞬间变成了海水的颜色。游到茂密的水草中,又是水草的颜色。穿行高大的珊瑚丛,则又变成血红。 整艘穿山舱的颜色不断变幻,总是能和环境融为一体,精巧非常。 带着太寅逃走后,项北正是借助穿山梭的力量,深入这座海底山脉,以此避开有可能的追击。 以穿山为名的这只宝梭,在水中亦是十分从容。游动起来轻缓自然,波澜不惊,但速度却是不慢。 每有巨兽出现,便静止不动。 如此且停且行,终于离开海底,跃出海面,往太寅记忆中的位置飞去。 离开水的桎梏,穿山梭更是快如闪电。 但在项北的操纵下并不高飞,只贴着海面飞行。 舱室中的太寅,早就拿出了消解声音的阵盘。 穿山梭如此无声无息,又擅长融入环境,若非一直在高速移动,几乎不用担心被人察觉。 山海境里的方位相当混乱,除了在特定的时间里,几乎无法以任何方式确定方位。但对手握七星罗盘的太寅来说,追索已经探查过的地方,却也不会有太大的困难。 人过必留痕,事去必有迹。 在他太寅眼中,一切痕迹都无所遁形。 甚至于阵道本身,在他看来,也只是对天地痕迹的修改——这当然是一种逆论,众所周知,阵道乃是以人道演天道,是修士对天地之力的引而用之。 太寅若是公开说出这种理念,崇古守旧的太氏第一个不能容他,故而从来只在心间。 青龙取“信”、朱雀取“德”,玄武取“仁”,白虎取“杀”,这四字是他取的道途四字,在先贤制定的道途框架中,算是中规中矩。 当初叔爷太华,走的也是这条路,最终成就真人,振兴太氏门楣。 这当然应该是一条辉光灿烂的路。 他所践行的道理,也未曾偏移。 可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他心底最本真的地方,始终不曾被触碰。他想要的道,从来没达到。 因而四楼并立已久,却始终不能达至道途巅峰。 如今还被一个无名之辈一枪挑下。 是否已经到了改变的时候? 可家族之重,何重于山岳? 本就艰难求存的道统,何能容忍有人动摇根基? 飞行约莫两个时辰之后,穿山梭便已经到达了当初布设神狱六道阵的位置。 项北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谨慎,操纵穿山梭,先是在一定的距离外潜入水中,在水下缓慢靠近目标方位。等小心观察,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这才和太寅跃出舱外,开始寻找那有可能失落在附近的橘颂玉璧。 但这显然是徒劳的。 无论他们多么认真,多么仔细,用了多少办法,最终都是两手空空。 “在山海境里战死后,尸体会被山海境的规则移走吗?”太寅问道:“还是就留在山海境里,被风吹日晒,异兽吞食?” “一般来说,在战死的那一刻,尸体就会被转移走。只有九章玉璧会留下来。”项北道。 “果然……”太寅沉吟道:“不会留给你判断此境真假的决定性证据。” “山海境的虚实,如果有那么容易确认,人们早就不用为此争辩了。”项北淡声说道:“不过它是真是假都不影响收获,所以也不必太在意。至少战死后削掉的那三成神魂本源是真的。” 太寅想了想,又问道:“橘颂玉璧会不会被祸斗带走?九章玉璧有没有失落山海境的可能?” “并不能排除被祸斗带走的可能,九章玉璧有它的特殊性,被异兽看上也不稀奇。”项北道:“但山海境之旅结束后。每一块九章玉璧,最后都会回到它最初进来的地方。比如我的怀沙玉璧,就会回到项家,等待下一次启用。” 太寅叹道:“怀沙玉璧终会物归原主,这真是个叫我略得安慰的好消息。可惜我们现在就需要一块玉璧。” “只能再想其它办法了。”项北问道:“你现在恢复得怎么样?还可以布阵吗?” 见太寅半天不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他不由得又问道:“太寅?” 太寅恍过神来:“你压箱底的珍药都给我服用,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不过,既然橘颂玉璧有可能被祸斗王兽带走了……” 他沉吟着拿出七星罗盘来:“我这里有它的痕迹,而你有穿山梭,为什么我们不去看一看呢?” “去哪里……”项北顿了顿,才道:“你是认真的?” 那祸斗王兽何其恐怖? 一旦认真起来,强如姜望,也转眼就消失了痕迹,失败离场。 且对方还有一支大军随身。 项北并不认为,他和太寅联手,就能够多撑几个回合。 太寅的思路已经很清晰了,慢慢地说道:“我们现在的选择并不多。现在不拼一把,等到天倾之时,拼的机会也都没有了。” 向来勇猛骄烈的项北,此时反而是更谨慎的那一个,越是输到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越是不肯红眼:“现在不是拼不拼的问题,而是我们拿什么跟祸斗拼?正面碰撞,你我一回合都走不下去。” “我们只是去找橘颂玉璧,并不是要同祸斗交手。”太寅冷静地道:“找到它们栖居的地方,利用穿山梭靠近,拿到玉璧就走。这祸斗王兽既然能够出来捕猎第一次,也一定会再出来第二次,我们好好利用这个间隙就可以。” “另外,祸斗的老巢也算是我们目前掌握的唯一一个要地。我们又已经接触过祸斗,了解它们的战斗方式,清楚它们的能力,那为什么不去看看情况呢? 相较于其它陌生的异兽老巢,祸斗老巢才是不那么冒险的选择。 就算它们没有把橘颂玉璧带回去,或许我们也能在那里找到此行的收获。” 项北又看了太寅一眼,似乎现在才发现他的赌性。 太寅说的这些条理分明,但好像完全略过了祸斗王兽的狡猾与强大。 想了想,沉声说道:“你说的收获不成立。如果没有玉璧,我们什么都带不走。” “我们可以跟人合作,可以付出一点好处,与人分享玉璧之光。甚至可以买玉璧,接下来肯定还会有人出局离场,有人手里则会多出几块玉璧,在将要结束山海境之行的时候,手里再多玉璧也是多余的,没人会介意卖个好价钱……当然,我们也始终保留抢夺玉璧的可能。” 太寅说道:“总之有了收获之后,什么都好谈。” “在山海境这样的地方,你的收获未必是你的。谈的前提是实力,而不是什么收获。这里不是楚国,也不是夏国,现世的游戏规则套不到这里来。”冷静下来的项北,思路足够清晰,目光也足够敏锐:“太寅,你有些心急了。” 手里能够有多余玉璧的人,想想也知道都是些什么角色。人家凭什么跟你谈?你的收获,人家不能全抢走吗? “如果你有更好的思路,听你的。如果没有,听我的。行么?”太寅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的表情,对项北道:“我的国家,我的家族,都需要我表现得更好一些。今时今日,我不想一无所获的离开。” 他感受到了项北的退意,知道三成神魂本源的损失,是项北不能承受之重。 但他也知道,他这样的心情,项北最能感同身受。 真君项龙骧之死和真人太华之死,带给他们两个家族的伤害是近似的,对他们两个人的影响,也相差仿佛。 同病相怜,所以投契。 他也会在心底质询自己,用戳伤疤的方式去左右朋友的选择,是多糟糕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但最后的答案,是别无选择。 他不能就这样离开。 项北握住了盖世戟,只道:“好。我陪你去。” …… …… 天穹高处,有血冠之鸟乘风而飞。 双翅张开,似一朵垂云。 笼下一片移动的阴影,在一座岛屿上空掠过。 这是一座火山岛。 不时有火山喷发,岛屿上空黑烟直冲。 一座接一座的岩浆池,嵌在黑石为主的岛屿上,看起来格外醒目。 那随处可见、或卧或立的祸斗,当然也逃不过它锐利的眼眸。 血冠之鸟身形稍低几分,利爪蠢蠢欲动—— 吼!吼!吼! 漫山遍野,外形如犬的祸斗们从各种各样的地方跃将出来,怒声齐吼! 血冠之鸟顿时止住了俯冲之势,但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仍在岛屿上空盘旋。 这时候,在最高的那座火山里,一头尾有三叉的祸斗,从正喷发的岩浆中走了出来,姿态优雅,气势却凶狠,冷冷看向这只巨鸟。 血冠之鸟悻悻往高处一拔,振翅便远了。 吼!吼!吼! 满山的祸斗又叫了起来,为它们的王而恍惚。 所有的岩浆池,都在沸腾—— 除了主峰山腰的那座岩浆湖。 尽过喂养责任没多久,尚还鼻青脸肿、仰躺在岩浆上的姜某人,不满地堵了堵耳朵,在滚烫的岩浆里翻了个身。 “吵死人了,这群恶犬!” 第六十八章 火山岛故事 命运总是在推着每个人往前走,无论你是贤是愚,愿意或者不愿意。 被祸斗圈养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好些天。 狼狈当然是狼狈,无奈也难免无奈。 但时光是最坚决的,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都是那样离去。 姜望在祸斗老巢的每天,除了修行还是修行,再就是周而复始地吃火莲、喷火…… 喷得自己快喷血。 三昧真火是愈发精纯了,“三叉”也愈发精神了,皮毛油光水滑,一看就可以炖得很香——如果能炖的话。 “三叉”是姜望给祸斗王兽起的小名,因其尾部分三叉而名之。 祸斗王兽反正也听不懂人言,比较无所谓地接受了。 当然,祸斗王兽特意变调的、用以指代姜某人的吼叫声,姜望也记得很清楚了…… 或许在祸斗的语言体系里,那一声就是厨子的意思也说不定。 总之双方已经熟悉到互相给对方起小名的程度。 当然,仍不能算是朋友。 因为三叉从未放松对姜望的警惕,守在岩浆湖四周的祸斗卫士,也从未减少过。 在姜望看来,这无疑又是三叉不爱交朋友的铁证…… 这恶狗肯定有悲惨的幼年,才如此孤僻,对这个世界充满戒备,无法接受他人的善意。 虽则为三叉提供三昧真火已经是一种习惯,但姜望每次还是要在死斗一场之后,才肯乖乖地喷火。 身为祸斗之王,三叉当然有不耐烦的时候,比如直接动手把姜望打得半死。 姜望则是在每次遭受实质伤害后,不惜主动压制第一内府的神通种子,让三昧真火做相应程度的削弱。让三叉明白,伤害他就得不到高质量的真火。 只有让他畅快淋漓且不受重伤地厮杀一场,才有最高水准的三昧真火大餐奉上。 久而久之,战斗也便成了习惯。 在被三叉驯化的过程中,他也在尝试“驯化”三叉……虽然他才是被圈养的那一个。 这群祸斗不好糊弄。 这个认知深深地刻在姜望的心里。 他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尝试喂一些威能恰当的火行道术,给轮值看守的那几个祸斗小头领。总算是混得有些相熟了。 想他姜青羊也是熟读史书的人物,忆及那些青史所载的英雄,不免有些深远的想法。 比如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祸斗革命,推翻暴虐无耻的、独享三昧真火大餐的祸斗王兽。 但别说闹革命了,只要他一迈出岩浆湖,立刻就会迎来怒吼警告加呲牙威胁。 吃孝敬的时候摇头摆尾,防越狱的时候冷面无情。 这一脉相承的无耻狡诈,只能说确实是三叉带的部下…… 政变的路子夭折了,岩浆湖寸步离不得,又没有联系其他人的法子。 也只有日复一日的修炼。 姜望有时候会想起左光殊,也不知道这小子和屈舜华她们,探索到了什么位置,有没有去到北极天柜山,拿到九凤之章。 有时候也会想,会不会其他人的山海境之行都已经结束了呢? 是不是只剩下他还在祸斗的巢穴里苦等机会? 这种思虑无疑是相当折磨人的。 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够在祸斗的老巢里修成神临,有三叉这样的强者陪练,他也越来越能掌控自己在外楼层次的力量,各方面都在向此境绝顶靠拢。云九小说 但在山海境成就神临再反杀祸斗王兽,绝对是最糟糕的选择。 姜望宁可自戕退出山海境,损失三成神魂本源,也不会选这条路。 如果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那么在这里成就神临的那一步毫无意义,白白消耗多少积累。 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那后果更可怕。在这里成就神临,就是断了现世洞真之路。 他姜望岂会以神临为终点? 当然,自戕亦不是他会选的路。 厮杀起来技不如人,死了也就死了。既然侥幸活了下来,就断不该再有自削神魂本源的想法。 他一路修行至此,每一分实力都是汗水血水的堆积,来之不易。 他如果轻易割舍,那是否定一路走来的日日夜夜,是否定那一幕幕故事里、奋战的自己。 哪怕真的其他人都已经完成了山海境之旅,离开了这里。 他也会独自留下来,一直等到破解困局的机会出现。 哪怕等不到那样的机会,他也要试着去创造。 虽然不能在这里成就神临,但如果在这里走到外楼境的极限呢? 以外楼境最极限的战力表现,有没有可能在三叉的手里逃脱? 姜望非常清晰地知道,他和祸斗王兽之间的差距,但他依然对自己有无与伦比的自信。 他知道他可以的。 所以在祸斗环伺的困境里,他每日仍是缄默修行。 因为做不了任何其它的事情,在这里也不被任何人或事情干扰,他反倒觉得修行的效率更高了。 当然,三叉的陪练和那一朵朵火莲,绝对功不可没。 想他姜爵爷,在齐国也勉强算是高官厚禄,却从未服用过这般品相的火行药材。 不仅提升了他对火行元力的掌控,甚至于对三昧真火也有不小的补益。 可惜祸斗每日只送一朵。 三叉那贼厮也每日必来进食一场,叫他余不下多少神通火来研究,不然这会三昧真火都应该有质的突破了。 话说回来,三叉用来圈养他的这座岩浆湖,也非凡品。 天天泡在这岩浆湖里,对火元的掌控与日俱增。各路火行道术,愈发得心应手。 他现在没事就在湖面上造焰花焚城玩,耍得越发华丽精巧,当然也越发强大。 甚至于后脊的炙火骨莲都隐有升华,毕竟前身就是火之图腾,太适合这种火元充沛的地方。 有些思虑不定、格外难熬的时刻,在刻苦的修行中,也就那么过去了。 “嗷!” 姜望一听这怪异的声音,便知是三叉又来找他了。 这一声,是在喊他的名字。 “三叉!”他也喊对方的名字以作回应。 不多时,三叉便迈着优雅步子走来。 姜望二话不说,拔剑便冲了上去。 面对祸斗之王,还敢如此主动积极。 这架势绝对是山海境第一勇夫! 当然,结局不会因为姜望的熟悉程度而有什么变化。 道术、剑术、神通演了个遍,最后又是被打趴在岩浆湖里。 姜望脸朝下,埋在岩浆湖里。略想了想这一战,确定自己已经做到当前能力的极限了,才翻过身来,看着威风凛凛的三叉。 这家伙还扬着下颔在那里摆姿势,一副“你只不过是在给我挠痒痒的”高傲样子。 它也算是了解姜望的习惯了,见姜望翻过身,才往前走了几步,意思是—— “饭呢?” “你可真是一条坏狗啊。” 姜望笑容灿烂地用齐国临淄官话骂着,屈指弹出一团三昧真火,态度亲切地给它喂下:“吃吧,早晚噎死你。” 尊贵的祸斗王兽轻吼了两声,美滋滋地将这团三昧真火吃下。 如果姜望能够听懂祸斗的语言。他就应该知道,三叉说的是——“愚蠢的两脚兽,陪爷玩,喂爷吃,还天天这么开心。” 可惜他听不懂,所以他才能这么开心。 同样的,如果祸斗能听懂姜望说的语言,今天的厨师恐怕就要变成主食。 可见有些时候,隔绝交流才是和平共处的前提。 看着最后一缕余焰消失在三叉的嘴里。 姜望突然察觉一件事情—— 自己原本赤红色的三昧真火,颜色已经有些深沉了起来,虽然瞧来并不明显,但内里的温度,确实炙热了很多。 也不知是最近使用太频繁,还是吞服了太多火莲的效果……或许兼而有之? 三叉还张着狗嘴。 姜望摊了摊手,示意自己一点真火都不剩了。 三叉也便闭嘴转身离开,甚至懒得多给姜望一个眼神。 完美诠释了什么叫王之冷酷。 是一把过河拆桥的好手。 不多时,又有一头强壮的祸斗,把姜望每日必要服用的火莲送来。 送出火莲之后,还眼巴巴地守在岩浆湖边。 它是甲乙丙丁四大送饭小头领中的丙字号小头领——姜望无聊的时候,也顺手给它们起了小名。 姜望接过火莲,一边嚼吃,一边随手赏了这丙字号小头领一道焰雀衔花,当然刻意控制了威能,让这厮刚好可以吃下,又不至于受伤。 能做到这一点,本身也是他火行道术进益的表现。 如果说之前他的道术能和同境顶级水平相匹配,是因为两门超品道术的坐镇。那么现在,在道术的细节方面,他也已经迎头赶上。 丙字号小头领冲姜望咧了咧嘴,满足地离去了。 现在给这两脚兽送饭可是个美差,再也没谁会冷脸。 此时的姜爵爷,赤裸着上身,懒洋洋地泡在岩浆湖里—— 之前发现岩浆湖的好处之后,他就脱掉如意仙衣专心泡澡了。反正漫山遍野都是祸斗,也不怕谁看着。如意仙衣隔绝热量,反而不美。 他的后脑枕在一块亲手打磨光滑的火山石枕上,睁眼就能瞧见天穹的云烟。 祸斗的老巢是一座海中的火山岛,并非浮山。 所以潮声有时候也会自然地涌来。 在这样一个天光温吞的日子里。 享受着整个火山岛的温柔。 浓郁的火元拥抱着他。 他一边撕着火莲花瓣,慢慢送进嘴里,慢慢消化着药力,同时还在心里细细复盘与三叉的战斗。 清晰的肌肉线条,和各种各样的伤疤,在这个年轻人的肉体上,共同绘制出一幅极有故事的图案。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 有客来访。 …… …… 远远看到火山岛时,项北和太寅,都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天知道他们一路跋山涉水,历经多少辛苦! 驾驶着穿山梭出行没多久,就被一只头上有肉瘤的怪鸟盯上了,好不容易才摆脱追击,穿山梭都险些被打坏。 为了保证穿山梭能够在目的地发挥作用,他们只能将穿山梭收起来,先靠自己赶路。 凭借着七星罗盘的指引,一路上东躲西藏,足足赶了九天九夜的路,才终于是找到了这处火山岛来。 “确定是这里了?”项北问。 “确定!”太寅恶狠狠地点头。 于是两人潜入水中,召出穿山梭。从海底向火山岛潜近。 穿山梭悄无声息地分开水流,钻进火山岛底——他们自然是不敢大大咧咧出现在祸斗面前的,全程只打算在火山岛地底行动。 除非发现九章玉璧,或者火山岛里的什么宝物,才会突然出现,夺宝而逃。 这些天项北操纵穿山梭,太寅也没闲着,除了指路之外,还是很是做了几个探测用的阵盘,以迅速捕捉九章玉璧的气息。 存在着火山群的这座岛屿,庞巨得难以描述。 要想在岛底偷偷摸摸地探查一遍,无疑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但这并不能影响项北和太寅的斗志。 在失去九章玉璧的情况下,他们已经耽误了九天九夜的时间,若到了目的地,还是什么收获都没有,便可以直接宣告出局了! 所以这座火山岛,他们势在必得,定要功成。 光线温和的舱室里,太寅双手各拿一个阵盘,贴在舱壁两侧,分心二用,细细感应着这座火山岛屿上的宝物气息。 项北则在舱头的位置,一边操纵着穿山梭小心移动,一边透过眼前一只单筒圆镜,来观察岛山的情况。 穿山梭上自带的观测法阵,可以将一定距离内的情景,反映到这只单筒圆镜上。这是必要的设计,不然穿山梭的屏蔽法阵,会把穿山梭里的使用者,变成聋子盲人。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在火山岛底部,穿山梭很有耐心地缓慢移动。 在太寅消耗掉四个探查阵盘后,项北的眼睛,从单筒圆镜上挪开了,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你发现了什么?”太寅问。 项北略想了想,问道:“你介意看男人的裸身吗?” 太寅显然有些发愣:“现在?” “现在。” 太寅沉默了一会儿,尽量委婉地道:“作为朋友,你有什么爱好,我可以尊重,哪怕我并不理解。但也仅限于尊重……我这样说,你理解吗?” 他语重心长:“而且,这里很危险的。” 项北一脸的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旋即挪开了位置:“算了算了,你自己来看。” 太寅半信半疑地往舱头这边走,交错转身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项北,甚至不敢背对他。 就这样交换了位置,坐在那只单筒圆镜前。 第七十章 照见五蕴皆空 血洒长空,犹自冲锋未歇。 甚至是带着一个敌人,冲向另外一个敌人。 天下闻名的盖世戟,将他的腰腹部凿出一个大洞。 他却以戟锋为锁链,拉着项北一起拔冲。 他难道如此笃定,他一定可以在项北杀死他之前,杀死太寅吗? 谁也不知道,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可他切切实实,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立在五龙封天之巨伞上空的太寅,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截戟锋,甚至看得到戟锋上挂着的脏器碎片。 可当然他也看得到姜望死死盯着他的眼神。 那赤金色的眼眸中,没有痛苦,没有愤怒,只有决心。 伤何其重。 势何其勇! 战前自认已经准备周全的太寅,一时也有瞬间失神! “与我决死!” “与我决死!” 这一声竟如雷鸣,长空滚滚有回音。 当太寅反应过来,翻手又拿出一只椭圆形阵盘时。 啪!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 似乎有什么事物破裂了。 坠在姜望身后的项北还有些不明所以,太寅却能够瞬间明白。 是姜望怒不可遏的这一声,打破了化影禁声阵对声音的封锁。 他知道姜望懂些音杀之术。 八音焚海这门道术里,就有很强的音杀造诣在。 可是他断然不晓得,姜望竟将音杀一道掌控至如此境地,竟然随口一声,就能破了他的化影禁声阵! 事前他和项北预想的糟糕局面发生了—— 他们已经暴露在祸斗兽群的视野中! 如果不能立刻解决姜望,他们也是马上就出局的结果。 他刚想出声提醒,但项北已经有了动作。 岩浆湖四周猛然看过来的祸斗,让项北立即做出了跟太寅相同的判断。 在这样的时刻,他的重瞳之中,爆发出太阳一般的强光,刺眼夺目。 身上已经恐怖非常的肌肉,再次暴涨,那如龙如蛇的青筋,似乎要炸开一般,仿佛根本无法束缚其间奔流的血液。 吞贼鬼气沸腾不息,演化各种虚幻的神魔形象。 他并不是要开启神魂之战,杀进姜望的通天宫。而是以强大的神魂之力,干涉吞贼霸体,将肉身力量,更推一层楼。 “给!我!下!来!” 他如斯怒吼。 双臂肌肉如山峦鼓起,紧握戟身往下拽落。 如天有环,也要扯落青天! 轰! 他真个就笔直坠落。 因为在他发力的同时,姜望就已经松了手。 于是盖世戟的枪尖,从这具年轻的躯壳里拔将出去。 鲜血愈发奔流肆意,腰腹创口透光。 姜望的速度却暴涨一截! 他好像全然感受不到痛楚。 在五龙封天术的如瀑神术中,逆流而上。 此身虽缺,勇而无漏。 伤重在我,可我一身轻松! 就这样带着那巨大的创口,笔直地冲向太寅。 太寅!你能当否?! 高穹之上的太寅,直接回应一巴掌,盖落阵盘。 无穷耀眼的金光,暴射而出,迅速在五龙封天术之后,筑起一道屏障。 是为法阵,金光障! 真金不磨,障壁不破。 那拔离盖世戟的项北,也及时止住坠势。 戟锋一抖,已将血珠甩离。 一脚踩爆了空气,就此反冲高穹。 要脱离他项北的八荒无回戟势,谈何容易! 天橫双日重瞳,这一刻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何能留给他背影?怎么敢这样轻视他? 便是姜青羊,也要为这份轻视付出代价! 战斗一瞬间演进至最高潮。 前有五龙封天、金光障,后有吞贼霸体、盖世戟。 谁能轻易脱身? 至少太寅代入自己,一时间根本找不到破局的思路。 但他只听到,正面向他冲来的姜望,一声怒喝—— “三叉!护驾!” 身在高穹的太寅,有那么一瞬间的迷茫。 三叉是什么咒语? 护驾又是什么意思? 是我理解的那个护驾? 你他娘还混成祸斗老大了不成? 但紧接着,火山岛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就传来了威势十足的怒吼,似是回应。 吼! 是祸斗王兽的声音! 太寅百忙之中扭头一看,惊得肝胆欲裂! 那尾分三叉的祸斗王兽,正以恐怖的速度踏空而来。 第一眼尚在远处,第二眼已至近前。 竟然它娘的真来给姜望护驾! “三叉!”姜望随手一指拔空飞来的项北:“杀了他!” 第七十一章 长太息 借助埋伏在通天宫的神魂陷阱,太寅终于得见姜望在三昧真火、不周风、剑仙人之外的第四门神通。 明白了那不朽的赤金之光代表什么。 但他也同时感受到了,姜望坚决的杀意。 正如他一开始就视姜望为必须驱逐的对手,姜望也毫无疑问地以他为敌。 甚至于姜望更狠,所求更多。 姜望所要的,并不仅仅是和他在山海境厮杀的胜负。三成的神魂本源,还不足以让姜望费这么大的工夫,有现成的祸斗王兽不请,拖着伤重之躯来亲身鏖战。 其人所要的,是彻底将他太寅,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让夏国痛失一天骄! 甚至于这个想法,不是在第四门神通暴露之后了才生出,而是早已有之。 选择让祸斗王兽扑杀项北,而不是更具威胁的他,本身就已经说明了杀机。 因为哪怕真的找到了规避山海境规则的办法,姜望也不能够彻底抹杀项北。 不然的话,离开山海境的那一刻,就是其人为项北陪葬的时刻。 而来自夏国、出身太氏的他,就算真的消失在山海境,也没人能够为他出头。 太氏的手还伸不到楚国来,更管不到齐国去。 哪怕是夏皇,在齐天子面前也没有颜面。 他死了,就是死了。 就像一朵野花谢掉,像一树枯叶摇落。 如此而已。 什么都不会发生…… 第四门神通的暴露,只是让姜望抹杀他的心思更坚决了。 太寅非常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一瞬间,他心中百转千回,闪过无数种应对方式。 但最后只是猛地一转头—— 这一转,直接脖颈转了三圈,自己将自己的脑袋绞掉了! 没有挣扎,没有尝试,没有再努力。 太寅直接选择了自杀。 姜望曾经有过当着一位当世真人的面,生生耗死一位内府天骄,令其无法复生的事迹。那位当世真人,亲手搭建了法坛在侧,却都无可奈何。 钓海楼虽然极力遮掩,但夏国这边还是探知了这件事。 也在他心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他不知道在山海境,姜望是不是真能做到跳过规则来彻底灭杀他。 但他不想尝试。 不想给姜望尝试的机会。 尤其不想用自己的性命来作为赌注! 太寅的头颅在空中转了好几圈,最后目中神光灭尽,却咧着嘴,仿佛在说—— 你永远不可能真的抹杀我。 姜望确定自己开战以来,从未吐露过要绕过山海境规则彻底抹杀太寅的想法。 但太寅好像看出来了。 不仅如此,其人在通天宫设置的那个陷阱,也一度让他脊生冷汗。 要不是赤心神通刚好克制诸天万魔图,他真未必能在那一下讨得了好去。 这个太寅,给了他太多“惊喜”。 任何一个能被称许为国之天骄的存在,果然都不能够小觑。 可以想象,项北若不是直接被三叉扑杀了,也一定还会有底牌掀出来。 今日这一战,完全是以力破局。 实在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看着太寅的尸体在眼前消失,对于这个人的杀意,却在心中沉淀下来,变得更为坚决。 自己将自己的脖颈生生绞断。 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需要多么坚决的意志来执行。 姜望已经看到了。 一个天赋、手段、意志都不缺,且视自己为敌的存在,实在让人难安。 但就算还想做什么,也都是离开山海境以后的事情了。 项北和太寅已经出局,大概唯一带走的,就是关于他赤心神通的情报。 姜望默默斟酌了一会,觉得倒也不算什么大损失。 赤心这门神通不可能不用。 甚至于以后还会多用,多摸索,多开发。 想彻底瞒住别人,是不可能的。 暴露无非是早晚的事情。 刚才他其实生出了用歧途阻止太寅自杀的念头,但实在没有把握能绕开山海境规则,真个灭杀太寅……也就只好作罢。 歧途如果暴露了,那才叫得不偿失。 就这样一边复盘着战斗,一边试着处理伤口,一边下意识地看向了三叉。 三叉正歪着头,似乎在想自己的厨子是使了什么本事,怎么还能让对手以这么残忍的方式自杀? 姜望本来是打算向这位祸斗之王表示感谢的,趁着这一次联手对敌的机会,好好拉近一下感情。说不定之后还能带着三叉去砍个斗昭什么的…… 但在看到三叉的瞬间,他改主意了。 捂着腹部创口的手,瞬间松开,垂落。 整个人也如折翼之鸟,倒栽而下。 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已经什么都说了—— 快! 救我! 我需要抢救! 需要更多的火莲!或者别的什么天材地宝也行! 三叉愣愣地看着厨子一个倒栽葱,头朝下地撞进了岩浆池里,激起岩浆飞溅……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怎么厨子刚才受伤那么重的吗? 那怎么另一头两脚兽,他还非得自己去杀?云九小说 心里还在莫名其妙着,爪子已经随意一拨,便已经将倒栽在岩浆里的厨子拔了出来——重伤的情况下,再这么埋下去,恐怕真得闷死。 往前几步,凑近去瞧了瞧。 看着岩浆褪去后,厨子紧闭的双眼、苍白的脸。 再看看他腹部那个巨大的创口…… 仍然未能止住的鲜血,把附近的岩浆都染红了。 此情此景,好不凄惨。 身为一代王者,三叉当然不会对两脚兽有什么同情的情绪。 王的心,冷如冰,硬如铁! 但厨子死了,毕竟意味着三昧真火大餐的消失…… 三叉略想了想,觉得“王的心”有些时候可能也该长远一点。 终于是一爪子搭在了厨子腹部的创口,调动祸斗神力,迅速修补起这处伤势来。 姜望还是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感受祸斗王兽的“救治”。 上一次被打得昏迷不醒,完全不知身体是怎么复原的。 这一次,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三叉的祸斗神力,是如何精巧地刺激伤口、激发生命力。又是如何温和地化为精纯元力,补充到这具伤重的躯体中。 那温和却磅礴的祸斗神力里,那种不详的力量,却被小心翼翼地隔绝了…… 姜望其实很想剖析甚至于模拟一下那种不详的力量,却也知道自己现在决计无法承受,更不可能模拟成功。 他最多也只能偷学一下,这位祸斗之王对力量的把控—— 很古老,但是很直接的运用方式。一点也不精细,但是有返璞归真的感觉。 对他有相当的启发。 感受着腹部伤口愈合的速度,姜望很想让三叉住手。 这点伤势随便吃一些天材地宝就可以了,何必劳烦尊贵的祸斗之王亲自动手呢? 但这话毕竟不能直说…… 说了三叉也听不懂。 听懂了更坏事。 他有心自己刺激一下伤势,但又怕被三叉发现——这恶犬可心思深沉得很,绝不容易糊弄。 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躺着…… 建立起信任不容易,想要被一巴掌拍死,却是容易得很。 还是不要冒险。 创口长出新肉,迅速愈合之后,祸斗便停止了输送神力。 此时的它,已经恢复了常态大小,蹲坐在姜望旁边,乍一瞧,竟有几分……乖巧? 岩浆湖面依然在缓慢地沸腾,那不断鼓泡又偶然破灭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几分安宁。 三叉歪着头,伸爪在姜望腹部戳了戳,似乎是想看一看新长出来的肉结不结实。为了照顾伤员,爪尖藏在肉垫里,肉垫和腹部肌肉触碰的感觉,非常奇妙。 这一刻的柔软感觉,令姜望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想要揉一揉“狗头”——迎着三叉骤然警惕起来的眼神,手尴尬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揉了揉自己的脑门。 满脸带笑:“我们!好朋友!哈哈!” 三叉轻吼一声,仰着头,倨傲地离去了。 “抠门狗,小心点走路,别摔死了!”姜望热情地高声欢送,使劲挥手。 岩浆湖周围的祸斗也一阵叫唤,倒不知在叫唤着什么,可能是在为这一人一祸斗王兽的友谊而欢呼吧。 不多时,甲字号小头领便叼着一朵火莲飞奔而来。 姜爵爷不太满意地接住了,随手弹去一道火焰,将这甲字号小头领打发走。 然后重新躺下,靠着火山石枕,一边仔细复盘与项北太寅的这一战,一边懒洋洋地吃着火莲。 三叉小是小气了点,但有总比没有强。 当然,这一次泡澡,没忘了布置一些示警的小手段。 岩浆之浴,火行之宝。 海风自由,天光明朗。 又是灿烂的一天! …… …… 项北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项家大宅里的布设。 愣怔了一会,才算是接受自己已经出局的现实。 他轻轻摸了一下脑门,确认自己的头颅还在。祸斗王兽的那一巴掌,还真叫人……回味无穷。 第七十二章 楚歌 外间天色仍暗着,太寅已经走远了。 夜色下的项氏老宅,像一头潜伏的老兽。不发出一点声音,也收敛着仅有的利齿。 岁月的痕迹在这里随处可见,当然在郢城这样的地方,项家老宅也算不得最有历史的那一档。 翼国公项龙骧在的时候,翼国公府当然是项家最核心的地方。 项龙骧战死,又指名项北承继项氏未来。 整个项氏家族的核心权力,逐渐收回家老手中,等待移交给成长后的项北。 以前就很受项龙骧器重、直接住在翼国公府里的项北,这时反倒搬了出来,住进项氏老宅。 他当然是干不出将项龙骧嫡脉后人赶出国公府的事情,但是再于翼国公府住下去,也难免渐生龃龉…… 对于太寅的匆匆离楚,项北也大概能猜到几分原因。 既有太氏内部的紧张因素,恐怕也少不了对姜望的提防。 楚境之内,他能保太寅无事。 出了楚境则未可知。 太寅的一身本事都在阵道上,山海境一行,随身准备的阵盘已用得七七八八。现在在姜望面前,的确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 只是…… “元魄丹给了他,你怎么办?” 静室之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这声音是衰老的,又有时光的智慧深蕴其间。 但环视四周,并无第二个人影出现。 项北好像对这个声音早已习惯,只淡声道:“什么怎么办?”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这声音似乎有些愠怒:“你现在正在关键时候,项氏继承人的位置并不稳当。补不上的这三成神魂本源,很可能就此毁掉你!” “是吗?”项北用一块白色绒布,慢慢擦拭着戟锋,语气依然平淡:“如果我这么容易被毁掉,那就说明我应该被毁掉。” 衰老的声音愈发生气了:“你是不是觉得,你很讲义气?兵道教会你的,是这种绿林义气吗?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是你以为的美德?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路走到现在,那些为你牺牲的人?!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项北!” 项北安静地把绒布盖在画戟上,以他很少有的平静说道:“我以前知道,后来不知道……现在又知道了。” “你……什么意思?”衰老的声音疑惑。 项北道:“无论怎么说,太寅终究是来给我助拳的,在山海境里,也是以我的需求为第一。他的事情,我必须承担。” 衰老的声音道:“你以为太寅是个什么好东西?你以为他不知道你现在的困境?可是你看他拿得多么容易,走得多么轻松!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以为他会感恩吗?他只是需要你,需要你的资源。你当他是朋友,他当你是肥羊。你太可笑!” “太寅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他不是完美的朋友,却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再者说,我只做我应该做的,又与他的为人有什么相干?”项北淡然道:“而且,这颗元魄丹,我本就不想吃。” “什么意思?”衰老的声音愈发迷惑了。 项北闭上眼睛,微微仰头:“就在刚才,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忽然意识到……如果我不做出什么改变,那我一辈子也无法战胜姜青羊了。” “怎么可能?你怎么竟会这么想?你们现在只是一时的胜负!”那衰老的声音道:“道途漫长,你的未来,有无限广阔的可能!” “不,我知道的。在他抓住戟锋,带着我冲向太寅的那一刻,我就应该知道的。寄望于以后,堕于联手和偷袭的我……永远永远,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那一刻我为什么那么愤怒呢?” 项北语有哀意。 “我愤怒于我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陌生。” “我愤怒于我自己,自己葬送了与他正面搏杀的资格。” “你不该这么想。”衰老的声音道:“项北,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项北随口便接了下来,然后道:“兵法我懂,道理我也懂。但我不能这样欺骗我自己。” “明明是在心底已经承认失败了,明明是已经不敢面对了……为什么我还要这样骗我自己?” “我骗得够久了!” 项北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叙说道:“凭借远超同境修士的神魂力量,我所向无敌。也自问可以争魁天下。 观河台败于姜望之手,我认为自己败在大意。 第七十三章 当时明月在 长夜无明月,太寅一路疾飞。 晚风猎猎,吹不散他心中的不安。 这种不安,与其说是来自于姜望的杀意。倒不如说,是因为项北那坦荡的眼神。 他太寅问心有愧! 项北的日子并不好过,旁人不知,他作为项北的朋友,不会不知。 虽则有项龙骧的遗命,项北为项氏未来之主,项家上下无人敢公开违逆。 但项龙骧毕竟是已经死了。 再怎么真君盖世、威压天下,终究人死如灯灭。 一个死人的威严,能够笼罩多久? 项北若不能迅速表现出盖压同代的能力,项家的大权,他拿不稳。 这一点,甚至不为任何人的意志所转移。 因为选择项北,本身就意味着项氏选择了漫长的蛰伏期。 再怎么天骄盖世,也是需要时间来成长的! 可是已经站在巅峰多年的项家,早已经吃得满嘴流油的、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有多少人甘愿割肉蛰伏? 他们更需要的,是一个现在就能体现出强大实力、能够保障他们利益的家主,而不论那个人是否为项龙骧所认可。 之所以现在风平浪静,只是因为项龙骧余威犹在……但终会散去的。 山海境作为楚地最富盛名的秘境之一,又与极具传奇色彩的凰唯真有关。每一次开启,从来都是楚地上下热议的话题。 项北一无所获地离场,而且很可能是最早出局的那一组,毫无疑问说明了失败。 而这一次的失败,说不定就会将他击落谷底。 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太寅仍然厚颜拿了那一颗元魄丹。 他不知道项北要为此付出很多努力,甚至于可能要低下骄傲的头颅,跟人服软求情吗? 他太知道! 因为这样的处境,他在太氏早已经历过。 可他还是拿了。 他可以说自己别无选择。 但项北在那里横戟独坐,坦然,坦荡,承担所有,却对自己的困境只字不提。 他怎么拿这话宽慰自己? 他连夜告辞,仓皇离开楚境,固然是在警惕姜望,又何尝不是在逃避那种不安呢? 疚念如野草,疯狂滋长不能宁。 他对自己愤怒,对这个世道愤怒,对那些家族里的老顽固、对朝野上下那些窃据高位却无能的人……满怀愤怒! 人总要有所割舍的,是吗? 疾飞不停,掠过山影树影。 苍茫的夜色只有无尽迷思,而不肯给予一个答案。 忽有一声,似剑而吟。起于荒野,鸣于长夜—— “请留步!” 不见剑气,但有杀气。 声落如剑横。 太寅悚然一惊! 五府共颤,凭空右挪数丈,脚步顿在空中,翻手握住一个阵盘,目视前方。 其时长夜无月,天地暗沉。 有险峰一竖,立于天地间。 险峰之巅独坐一人,身形似剑而直。 竟如山巅之巅。 此人剑眉,薄唇,面容冷峻,玉冠束发。 左手握持着剑鞘,剑鞘插进山石里。 这剑鞘好像贯穿了整座山,他的手好像扼着你的咽喉。 他就那样看过来,无穷无尽的杀意,都沉没在古井一般的眸子里。 你看得到平静,更看得到冷酷。 太寅确定,他跟此人并无仇怨,可这个人的杀气……也太浓烈!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遥应星楼,聚起了逆四象混元劲。 “戒备什么?”独坐山巅的人又道:“我要杀你,不过一剑。” 这句话无疑是让人愤怒的。 话里的轻蔑几乎不加掩饰,完全不给他这个夏国天骄面子。 但眼前这人…… 太寅是认识的。 比这种轻蔑更让人愤怒的,是在自己虚弱的此刻,对方这句话或许真的是事实。 他握着手里仅剩的阵盘,终是压制了傲气,将所有的不满都暂时咽下,只道:“你要杀我太寅?南斗殿知道这事吗?” 山巅上坐着的那人笑了:“刈麦割草,南斗殿有什么必要知道?” 太寅并不为自己被比作杂草而动怒,只是认真地道:“太氏一定会知道,当然南斗殿也一定会知道。” 山巅上的人沉默片刻,忽地摇了摇头:“看来你在山海境里被吓得不轻。如今锐意尽失,已经废掉了!” 太寅在这个时候,反倒从容了许多,对方只要不发疯,没有叛出南斗殿的想法,就不会在这时候杀他。 当然劲力仍未撤去,阵盘也仍在手中,只道:“好为人师者众,能为人师者寡。等我盖棺的时候,你再来给我定论不迟。当然,刚极易折,到时候或许是我去给你定论,也是说不定。” “很好。”山巅上的男子笑了笑,杀气愈敛,但给人的感觉却愈危险:“你这副察言观色的本事,愈发让我觉得,我没有找错人。” “哦?你易胜锋今夜,是特意来找我?”太寅微微扬头,终于把握到了一点主动:“我可不记得,我们有什么交情。” 何止是没有交情? 南斗殿作为南域顶级宗门,其宗门驻地,就在理国正西方。 双方好像没什么瓜葛,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渊源。 历史上夏国势大的时候,东征西讨,周边哪个国家没打过。而若非南斗殿这样的大宗支持,理国何以能酣睡于卧虎之侧? 真要论起来,他太寅和易胜锋,应当是矛盾重重才是。 对于太寅的试探,易胜锋不置可否,只说道:“今夜来找你,是有一事相询。” 太寅看了看他。 那意思是—— 这是有事相询的态度? 易胜锋却好像根本也看不出来他的不满,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只自顾自地继续问道:“你现在离场,可在山海境里与姜望交过手?” 太寅反问道:“交过手如何?没交过手又如何?” “看来是交过手了,甚至,你就是被他淘汰的。”易胜锋瞧着他,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笃定,然后道:“我素知你的能力,也相信你的判断。跟我说说吧,姜望现在的实力……如何?” “我如果说我不知道呢?”太寅问。 “你是个聪明人。”易胜锋道。 “南斗殿的高徒,竟然如此关心齐国天骄姜青羊……”太寅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他的朋友?他的敌人?” 想来朋友是不必通过他来关心的。 他这样问,只是想捕捉更多信息,想要知道易胜锋和姜望之间,更多的纠葛。易胜锋要他的情报,他也要易胜锋的情报。 不仅仅是因为他想要更加了解姜望。 更因为他预感到,易胜锋和姜望,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如果有什么故事,那一定会非常有趣。 “都不算是。”易胜锋仍然那样坐着,很随意地说道:“号称卦演半世的余北斗,亲口断言,说他是青史第一内府。我不是很相信,如此而已。” “见猎心喜,倒也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太寅当然是不怎么相信这个理由的,但是也并不追根究底,只问道:“你既然不太服气,为什么不直接去山海境与他争锋呢?” 他语带笑意:“想来以你的实力,没有人会拒绝与你同行。” 易胜锋看着他,声音平淡却冷冽:“在山海境里相争,束手束脚,如顽童斗剑,有什么意思?” 太寅的笑意敛去了,一时无言! 他在这句话里,感受到了极其坚决的杀意。 单纯的胜负,并非易胜锋所求。 山海境里的三成神魂本源,也不能够满足易胜锋。 他要分的,是生死。 就在刚才那一刻,看着易胜锋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太寅忽然就想起来,在山海境里,姜望拽着盖世戟往上冲锋时,正对着他的眼神。 出身、背景、外貌、性格……这理应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但竟带给他如此相似的感觉! “我很乐意跟你分享我的情报。”最后他如是说。 这样的两个人是敌非友,对他来说当然是有趣的。 不管谁死,都是好事。 他实在找不到沉默的理由。 …… …… 姜望如果能够听得到太寅对他的分析,一定会悚然动容。 只是短短一次生死搏杀,太寅就已经窥见了关乎他神通的真相碎片。虽然还未能捕捉全貌,但已经是走在正确的路上。 当然,姜望不会再给他拼凑完全的机会。 歧途要么不出,出则必分生死。 事实上经历得越多,姜望就越能感受到,一直以来坚决不暴露歧途的必要性。 世间天骄何其多,哪有无敌的神通,不败的秘术? 藏得住的,才叫底牌。 就像庄承乾纵横一生,不知经历多少大战,歧途也不曾叫人知晓。就连他的义兄宋横江,与他并肩作战多少回,也不知歧途为何。 这才有了魔窟之底,以言语杀之。 也因而有了与白骨邪神争锋无生劫的机会。 庄承乾其人,断情绝义,死不足惜。但他的智略谋断,却是值得借鉴的。 姜望若是知晓易胜锋对他的观察,想必不能够这样安心的泡澡。 但是对于易胜锋,他是有预期的。 那是一个孩提时代就拥有极强胜负欲、且百折不挠的人。 他非常清楚,易胜锋一定在为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做准备。正如易胜锋也一定明白,得闻其名的姜望,绝不会心慈手软。 唯独让姜望有些意外的是,易胜锋既然有令宁剑客惊服的实力,为何不在他内府境的时候就动手。他是在黄河之会上得魁,因而天下知名。易胜锋那个时候就应该知道了他才是。 但后来一想,自黄河夺名之后,一直东逃西窜,追杀他、算计他的,不乏神临洞真,也确实没怎么给一个外楼境修士机会…… 事实上姜望的确做好了与易胜锋在山海境遭遇的准备,能在太虚幻境坐稳外楼境第一的人物,放眼南域,也足能排得上号。 楚国一众天骄请人助拳,应该不会错过这样的强者。 他正好在山海境摸一摸易胜锋的底,有机会的话,就在山海境埋葬故事。 但或许是山海境之旅的特殊性,导致参与山海境的这些楚国天骄,更多视此为机会,而非挑战,都更偏向于邀请交情更好的人。 七章玉璧,都未闻易胜锋之名。 倒是没什么可遗憾的,姜望相信,时间会给他最公正的回应。 每一日的奋苦,都将辅做前路的阶梯。 自项北太寅那一次的突然袭击后,三叉明显加强了对姜望的看守,或者说“保护”。 偌大的岩浆湖,时时刻刻都有祸斗盯着。 那乌溜溜的狗眼,齐刷刷地看过来,让人很难不懵。 好在姜望道心坚定,沉浸在修行之中,根本不受干扰。 这样的生活又持续了五个日夜,传说中的烛九阴,双眸翕合了五次。 天暗又天明。 这一日,姜望正在小心调理五府海,忽地听到三叉的叫声。 这厮是越来越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姜望腹诽着,顺手拿住长相思,已经跃身而起,进入了战斗状态。 但踏空而来的三叉,这一次却没有与他交手的意思,只是对着他摆了摆头,示意他跟上,然后扭身往远处走。 相处了这么些天,这点简单的默契还是有的。 姜望一点废话也没有,老老实实地跟在了三叉身后——当然,主要是他的废话也没谁在意。 太久没有离开岩浆湖,乍一下还有些不太适应。 当他环顾四周,不适应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但见漫山遍野,所有的岩浆池中、山石旁、丛林间……一头一头的祸斗,缄默着走了出来。 踏地无声,沉默地汇聚在他们身后,涌动成黑色的兽潮。 三叉只是一直往前走,从头到尾没有别的交流。 但这集结大军的姿态,无疑已经说明了一切。 姜望一边取出如意仙衣,披在身上,一边在心中惊疑不定。 这群祸斗又要去哪里征伐? 这次又要围猎谁? 山海境里的异兽,个顶个的不好惹,可千万不要神临打架,他姜某人遭殃。 有心劝谏一下三叉大王,但也知道这厮不会听。 尤其让他恼怒的是—— 你三叉打仗归打仗,还带上御用大厨随军是怎么回事? 打累了我还喂你一口火啊? 有没有一点对战争的敬畏之心? 怎么当的祸斗之王! 呸,昏君! 第七十五章 挥之不去 火海焰流之类,姜望早已用得熟了。 但那些都是普通的火焰,最多也就是在火界这样的神通合术里,以三昧真火作为术法源流,提升威能。 将纯粹的三昧真火铺成海洋,是姜望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却被毕方变成了现实。 神通种子开花结果,才可得见真正的神通! 观察这片火海里的任何一朵火焰,都能够发现,焰分三层,泾渭分明。淡红色在最外,其内暗红色,最里为赤红之色。 在姜望的感知里,淡红色的三昧真火最炙烈,威能最强。赤红色的三昧真火最稳定。暗红色的三昧真火,则在两者之间。 如果说三昧真火的最终形态,是向淡红色转变,那毕方此刻喷吐的三昧真火,又为何还保留了暗红、赤红两色? 为何是焰分三层? 姜望隐隐感觉到,他已经触摸到了那一张关乎神通的窗户纸。 他情不自禁地往前冲,想要靠得更近,看得更多。 甚至于…… 临阵倒戈,跟毕方交个朋友也不是不可以。 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 大家都会三昧真火,兴许更有共同语言呢! 尤其毕方长得这般美丽,一看就不像三叉那么狡猾无情! 当那一团黑影疾冲过来,拦在前面,还真把他吓了一跳。 还以为三叉看穿了他的心思,要“清理门户”。 好在这位祸斗之王似乎只专注于强大对手,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充满力量的背影。 但见三叉摇身膨胀,大嘴一张,便吞掉了过半的三昧真火,那煊赫的气势动人心魄。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赞一声威风,但马上又急得想要一剑砍下去—— 你他娘的把真火都吃干净了,我学什么? 三昧真火吞入腹,三叉的躯体直接被灼穿。 真火是如何灼烧神躯的,这个过程当然很有研究的价值。 但姜望还来不及多看两眼,幽光如潮,很快又将火焰扑灭。 三叉看起来占尽上风,傲立高空,怒视那白喙赤纹青身的毕方鸟,咆哮连连。 但就在下一刻,火焰腾升而起,炙烤神躯,它那黑色的招摇皮毛,也开始燃烧! 虽则已经吞吃了很多天的三昧真火,但三昧真火与三昧真火之间,却也有很大的不同。 它以为它已经可以承受,但其实还不能! 第七十六章 三昧 祸斗生来就有食火之能。 以此饱腹,也以此成长。 三叉圈养喷火的两脚兽许久,每日饱食三昧真火,自觉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火焰。 但它怎么也想不到,三昧真火和三昧真火之间的差距,竟然可以这样大。知道自家厨子是个半吊子水平,但不知道竟能半吊成这样。 明明是同根同源的火,一口吞下去,感受截然不同! 它拦在英勇拔剑的厨子身前,有心显威,气势汹汹张嘴,一口就吞掉半边火海。 但想不到真火入腹之后,立刻开始造反。它根本来不及消化,就从里而外地燃烧起来,险些身魂焚灭而死。 在这个时候,又是厨子冲上前来,不顾一切地将它紧紧抱住。 吸收它身上的火焰,减缓它的痛苦,挽救它的性命。 而它,还咬着厨子的胳膊,利齿入肉极深…… 不自觉地松了口。 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情绪,在漫长的生命里都不曾有过。 它本以为厨子是临阵背叛于它,要同毕方交好,现在看来,那分明是厨子的诈降之计……只是它自己受伤太重,厨子不得不放弃计划,回头救它。 看着厨子在烈焰下痛苦狰狞的表情。 看着那炙烈火焰从厨子的眼耳口鼻不停窜出来。 三叉又感动,又惭愧。凑过头去,舌头一卷,轻轻将那些火焰舐去。 作为山海境里的祸斗之王,这大概是它一生中难得的温情时刻。 但对姜望来说,体验可不怎么好。 三叉又没有什么洗牙的习惯,这狗舌一卷,差点没把他熏晕过去。 更重要的是,现在可不是什么交朋友的时候。 三叉还在这里浪费时间,等毕方将祸斗大军屠杀干净,它就再没有胜利的机会了。 姜望很嫌弃地往后仰头,嘴里骂骂咧咧:“舔什么舔!我只是,想要亲身探究三昧真火的奥义。跟他娘的你这恶犬,可没什么关系……” “滚!” 他一把将三叉推开,自己在烈焰的缠绕下后仰,坠落高空。 “杀了它!” 他最后一指毕方,这般怒吼。 这一声,祸斗听懂了。 它记得。 在那两个两脚兽来偷袭厨子时,厨子就是这么喊的。 吼! 它怒吼。 厨子吸走了过半的三昧真火,剩下的它已经能够压制消化。 食火之力,以火锻体。 体外幽光更浓郁,身上皮毛更光滑。 厨子在它的身后无力坠落,而它死死盯着毕方,矫健的身形掠过长空,踩爆了空气,疾奔而近,迎着独角而立的毕方,一爪扑落! 好似刀客抱刃十载,一出手,斩落绝世之锋芒。 弹出肉垫的尖爪,划开了空间,破开了焰流,扑向面前这贼鸟的脖颈! 熊熊燃烧的烈焰中,突然出现五道极细的黑线,连烈火都割断了……那是空间的裂隙。 “毕方!” 毕方鸣叫着自己的名字,悬立不动,探首一啄。 这一啄,好似暗室拔宝剑,寒光一耀已千年。 那如霜似雪的白喙,精准连啄在黑线之上,竟似啄起了几条小虫,将那空间裂隙也生生啄散。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交锋。 一爪一啄,交击于一瞬,妙到毫巅。 哪怕是神临巅峰层次的刀客剑客交手,大约也不过如此。 跃身在高穹,三叉顺势便扭身,长尾如铁鞭呼啸,直扑鸟首。 毕方却双翅一展,合于身前,以羽为盾,恰恰挡住这一扫。 锵! 一似金铁之鸣。 毕方被击退数丈。 三叉得势不饶,又是一声吼。 围拢此地的祸斗大军齐声怒吼。 声震天地。 那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祸斗,身上的幽光全都脱体而出。幽光脱体的祸斗瞬间变得萎靡,几乎失去了战斗力。 但汇聚起来的幽光如潮奔涌,覆盖上下四方,竟将毕方喷吐出来的真火之海牢牢圈住。 三昧真火焚烧着幽光,幽光也扑灭着真火。 可幽光的消耗,依托于这茫茫无尽的祸斗大军,在祸斗之王的统合下聚集,毕方却只有自己。 它再强,也是消耗不过来。 真火之海不断缩减,幽光之潮不断逼近。这个过程起先缓慢,但却坚决,而后越来越快! 胜负之势已颠倒。 毕方亦非蠢物,见势不妙,羽翅一划,当机立断拔天而起。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是它以寡敌众的底气所在。 现在烧不死祸斗王兽,在祸斗之王的统合下,连幽光之潮也无法击破了,它便生出退意。 第七十七章 无物不焚 火是什么? 火是物体燃烧时产生的光焰。 火是灼热,是灿烂,是光明,是生机。 火甚至是文明的开始…… 从历史的尽头走到如今,一直都能看到火焰的跳动。 无数理念、无数道途因其衍生,它们或许都是对的。 毕竟“万般道途遮望眼,我见道时道不同。” 先贤早已经阐述过,道途万千。 火当然也可以有千万种解读。 传承自浮陆庆火部的火源图典,对火有独特的解释—— 火只是火,火是构成这个世界的元力之一。 其它所有概念,都只是对火的“附着”,而非火本身。 浮陆人只将纯粹的火视为图腾。 他们甚至不承认世上存在火的神灵,不认可有一个伟大的意志可以代表火。 因为…… “神有我,有我必有私。” 姜望一直记得这句话。 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在运用火。 在浮陆的经历并不算很长,但对他的影响却很深刻。 他对神道敬而远之,同样不尊崇所谓的伟大意志,绝不奉火为神,只将火当做火。 火为什么能将水煮沸? 火为什么能焚木熔铁? 当然因为高温。 火焰越是炙热,水就沸腾得越快,铁就熔化得更坚决。 他一直在追求更恐怖的高温,但囿于自身的修为,终有极限。 早前在对手不察的情况下,三昧真火倾力一出,对手往往焚为飞灰。 但随着他越来越有名气,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他、了解他之后…… 三昧真火就陷入很难建功的窘境里。 在有所防备之后。 修士的力量,自然比金铁更难熔。 姜望一直在试图解决三昧真火的困境,但碍于实力、眼界,确实力有未逮。 他毕竟不能生而知之。 从未见过哪位擅使三昧真火的前辈,也没有哪位长辈指点过他神通方面的修行,没有重玄氏那样的神通传承。他更不可能把自己的神通种子拿出来,请人帮忙分析。 一直以来,都是独自探索,缓慢前行。 火界的开发当然是一条路子,若有一日整个火界都能以三昧真火构成,而不仅仅是作为点燃生机的那一缕核心之焰,火界的威能将不可想象。 但以姜望目前的境界,不可能积蓄那么多的三昧真火,把神通种子榨干了也做不到。 此路或许能成,但功在将来。 这一次在山海境遇到毕方,且亲身为其烈焰所焚,才算知道,什么叫“三昧真火”! 他将巨量的三昧真火揽入五府海,焚以道元、善福青云、血肉、神魂之力……焚以自身所有的一切,就是为了从所有能够窥探真实的角度,去洞察毕方的三昧真火。 为此,他抱有不惜“死”在山海境的觉悟。 在即将被焚灭的恍惚里,他终于看到了真义。 他的火行道术因为火源图典而强大,甚至于在火界之术的创造里,火源图典也是关键的一环。但他也被来自浮陆的火源图典所桎梏。 火当然是火本身,当然是构建万物的其中一种元力。 这当然是毫无疑义的真理。 但火不仅仅是火。 那些象征、那些概念,那些浮陆观念里不屑一顾的所谓“附着”,也是火。 它们并非毫无意义。 而三昧真火,也不仅仅是三昧真火。 毕方的三昧真火,从根源上与他一直所走的道路就不同。 在姜望的三昧真火被点燃时,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恐怖的高温点燃了他的火焰,而是他的神通之火,在那个瞬间,被毕方的三昧真火所分解。 于是瓦解了所有存在的基础,当然也失去了防御的可能。 而后才化为烈火的柴薪。 神通之火本是不可能被焚烧的,但是在被分解之后,火亦为薪。 其后的三昧神通之光,赤心神通之光,乃至于道元、作为仙术术介的善福青云……都是如此。 姜望一直以为,三昧真火的要义在于真火。 甚至只在于“火”。 这是修习火源图典所觉悟的道理,也是火源图典所留下的枷锁。 而今恍然惊觉,至少在毕方这里,三昧真火的核心,在于“三昧”。 何为“三昧”? 乃是万事之要义,万物之本真,万有之真谛。 看到它,洞彻它,然后分解它,于是燃烧它! 人世可三分,是为天地人。 星海可三分,是为日月星。 空间可三分,上中下。 时间可三分,过去现在未来。 世间万事万物,皆可三分。 此“三”非“三”,而是无限。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乃至于无穷。 三昧真火为什么无物不焚? 了其三昧,分而解之,自然无物不焚! “了其三昧”,岂不是正是知见? 分而解之的过程,又正是知见的补完。 第一内府和第二内府,三昧真火和歧途,竟可如此亲密无间。 仅是这一点明悟,天府之躯就能更显圆润,五神通之光当然能更如意。 一念通,百法达。 那笼罩在三昧真火神通上的迷雾,在难以想象的痛苦中,被轻轻地吹散了。 姜望感受到一种满足。 这是道途的获知,超越了痛感。 五府海中,第一内府、第二内府、第五内府齐出。 歧途暗藏,以补充知见。 而赤心神通之光和三昧神通之光混同一处,锁住漫天流焰。 原本已经被焚得只剩残焰的赤红色三昧真火,骤然腾起如龙,咆哮着翻腾五府海,重新将属于毕方的那些三昧真火圈住,而后将其点燃。 姜望以赤心驾驭三昧真火,以火焚火! 即使洞彻了真义,姜望现今的三昧真火,也当然远远比不上毕方的三昧真火。 但这里是姜望的五府海。 被焚烧着的一切,也是支持姜望存在的一切。 毕方的三昧真火,终究是无根之木,在姜望明了其真义后,就再难建功。 而姜望的三昧真火,却有无限支持,无限柴薪。 有了从里到外全方位被焚烧的体验,有歧途的神通补充,他早已“了其三昧”。 当他集中力量,将第一缕属于毕方的三昧真火焚化,形势便逆转。 这朵三焰烈火变为纯粹的赤红之色,坠回巨大的火球中。 像一点火星落油锅,猛然便蔓延开来! 顷刻星火已燎原。 赤红色的三昧真火替代了所有的三焰烈火,煊赫五府海。 他彻底将毕方的三昧真火,全部转为己有。 但这些真火太多,这股力量太强大,姜望现在的神通种子,根本不足以完全容纳。 如此恐怖的力量膨胀在五府海,几乎要爆炸开来,在赤心神通的镇压和三昧真火神通的调动下,有序离场…… 于是乎,眸中光焰千万丈,渺云波,冲霄汉。 这是一幕难以想象的画面。 在高穹之上,两头强大的异兽搏杀生死。 气机纠缠到一处,打得空间都泛起涟漪,余波荡漾百十里。 大如奔马的祸斗异兽,扑在青羽白喙的毕方身上,双爪按住毕方的羽翅,嘴里火焰未熄,獠牙却已经咬住毕方的脖颈。 幽光与烈焰在齿尖交锋,厮杀正烈。 在这生死关头,毕方再无保留。 它的火焰仿佛从灵魂深处迸发。 穿透它的骨架,穿透它的血肉,也跳跃到了羽翼之上…… 最后焚此神躯! 厉声而鸣,口呼“毕方!” 熊熊烈焰覆盖了它,也覆盖了正扑在它身上的祸斗王兽。 这癫狂的真火在高空如一朵火云张开。 火云中两头强大的异兽翻滚。 三叉急以幽光化之,却一时跟不上三昧真火蔓延的速度。 幽光愈缩,而烈火愈炽。 烈焰分解它的皮毛,分解它的血肉…… 毕方已知逃脱不能,却是以自己的身魂为柴薪,发了狠要与祸斗王兽同归于尽! 令周围祸斗咆哮不已的是……它们的王,却根本没有避开的意思。 双爪仍然死死按住毕方的翅膀。 牙齿仍然死死咬住毕方的脖颈。 二者一同坠落,一同燃烧。 就在这样的时刻,无尽光焰冲云霄。 那席卷海面的三昧真火霎时一收,随着姜望眸中的光焰一起,浩浩荡荡,洞破高穹,直接撞在了纠缠的两头异兽身上。 以焰焚焰。 用毕方的三昧真火,来焚烧毕方的三昧真火! 无尽的烈焰之花彼此分解,一同凋落。 那笼罩空中直有数十丈的火云,竟然急剧缩小。 而三叉身上幽光大盛,利齿一合,咬牙摆尾! 青身赤纹白喙的毕方,就此尸首分离。 在消散了生机之后,它的躯体再也无法抵抗三昧真火,被烈焰一卷,便消失无踪。 姜望穿出海面,随手一挥,那天上海上到处招摇的烈焰,尽数消散。 几乎铺满视野的烈火世界,就这样被他轻轻抹去。 第七十九章 天外之楼,无木之山 开阳星楼的星光,在山海境的天穹,只耀显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然而在宇宙深处,这样一座形制古拙的五角小楼,却已经岿然伫立,成为开阳星辰所属星域里的一个光源。 虽然暂时只有大约的轮廓,未能雕琢更多细节。 但从现在至以后,姜望不死,它不熄灭。 第二星楼立成的那一瞬间,人身交感宇宙,遥远星光垂落,肉身再一次得到强化。 这一次肉身强化的程度当然不及玉衡星楼那次,星力的规模就有天差地别。但亲手立楼的过程,本身也是加深对道途的理解。 对于姜望来说,开阳星楼伫立的意义,在于他在宇宙述道的基础,不再孤独。 玉衡星楼与开阳星楼互相辉映,更能照亮前路,往后他再神魂显化于星楼之中,也更能把握自己的位置,不易迷失。 先贤传典,使世人有大道可循。 姜望所取的两个字,亦与先贤之道相合。 如“信”之一字,儒家商家皆取在青龙圣楼。“诚”之一字,道门亦以之定在朱雀圣楼。 或者说,文字本就是为述道而造,每一个字都能代表一种道的认知。 “信”和“诚”这两个字,本身就是一种道的体现。 人言已立是为信,言则无妄是为诚。 而对姜望来说,这两个字是他的道途所在,但并不是他的道途本身。 更像是在长夜立了两盏明灯,照亮前路。 他所取者,是信于人、诚于心,倒也未见得完全与先贤相同。 每次立星楼,是由内而再外的阐发,又何尝不是由外而再内的洗礼。 天边星光已逝,姜望仍沉浸在余韵之中。 恍恍惚不知时间流逝。 轰!轰!轰! 天穹忽然炸响三声惊雷。 天地之间,好像有某种变故在发生。 远空云烟滚滚,脚下碧海流动暗涌。 姜望虚立在峭壁之前,亲眼见得眼前这座堪称巨大的浮山,竟整个都震动了一下。如巨兽翻身。 山石滚落,泥土簌簌。 姜望几乎以为它要崩溃在眼前,但它很快又定住了。 那种不知从而来的、隐隐的悸动感已经消失,天和海都恢复平静,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以姜望对山海境的了解,显然是找不到答案的。 但这三声惊雷,却是惊醒了他。 如今毕方已死,这偌大浮山,可是已经无主。 浮山之上,会不会有什么毕方所守护的宝物? 动念间,姜望已经拔身而起,连踏青云,未几,已经飞上了浮山之巅。 此山雄阔,若身在山中,是看不出什么的。唯独此刻立在山巅,放眼望去,才见得险峰迭出,潜藏幽幽深谷。 先前注意力全在毕方身上,倒是没有注意这座浮山的特殊之处。 这么大的一座浮山,其上竟无一草一木。 但也不能说是秃山一座。 可见怪石险峻,各呈奇观。 有石柱如树林立,有大石如佛跌坐。 竟还有清溪白石,温泉笼雾。 放眼望去,美丽的白玉和青绿色的宝石随处可见,将这座浮山妆点出别样的美丽。 姜望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瞧瞧!白玉铺地,宝石遍野!这座浮山上的好东西,还能少了? 毕方已去,四下无人,此山之珍,合该独享! 他选择高飞之上,径往山巅,本就是奔着珍宝在此而来。 但山巅附近一览无遗,确实也没有见到什么太特殊的地方。 白玉宝石虽美,姜爵爷确实也不用太过稀罕了。 他的脚步轻快起来,虚悬而走,甚至于再次开启乾阳赤瞳,只为增加些许目力,力求不错过什么宝物。 从山巅径直往下,那气势真如猛虎下山。 作为一门全新演化的神通合术,乾阳赤瞳的效果有小幅增强目力、小幅增加洞察之能、稳定快速释放三昧真火,当然也保留了乾阳之瞳的神魂攻击能力。 乾阳赤瞳一开,眼观六路并非虚言。 姜望疾行疾看,绝不停留。 衣袂飘飘,穿行石林间,忽听得一声脆响。 铮~! 一头异兽不知从何处跃出,恰恰立在正前方的石柱之巅。 见得此兽身形如豹,遍体为赤色,头顶独角,后有五尾摇动。 它爪子搭在石柱上,俯身低垂,正盯着姜望,嘴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声如击石,清脆冷峻。 姜望只感到一缕凉意直冲天灵,刚刚立起第二座星楼,又成就乾阳赤瞳的底气,一下子消散无踪。 二话不说,转身便窜。 这座浮山之上,竟然还有另外一头异兽存在! 他现在是已经有足够深刻的认知了—— 这山海境里的异兽,他基本是一个都惹不起。 独行的个个神临实力打底,倘是群聚的,则更过分,那些首领往往更凶狠更狡诈,三叉就是其中典型。 别说试探一下实力了,姜望压根连沟通的尝试都没有,拔腿就跑。 好不容易得到了毕方精血和祸斗精血,若是就这样被拍死,那也实在不划算。身上没有九章玉璧,在山海境里得到的东西都带不出去,这一点他可是明白的。 就是不知道如果他这样离场,他在火山岛吃的那些火莲,会不会被山海境的规则削掉药力…… 但好奇归好奇,姜望绝不愿意以身相试。 已经吃进肚子里,怎么还可能吐出来? “铮!” 鸣声在耳,恶兽的气息似乎贴近后脊。 姜望直接前扑跌倒,只感觉到一道恶风从上方掠过。 赤瞳匆匆抬望一眼,一缕三昧真火腾将出来,直接在半空铺开成一张纤细的火网,张牙舞爪,向那恶兽反罩而去。 人则在贴地之前,就势窜身,绕着石柱一转,别路而走。 他绝不去视野开阔的地方,充分发挥平步青云仙术的机变,只在石林里东窜西窜。 跑得奇快无比,也熟练无比…… 毕竟他姜某人也不是第一次被异兽追杀了,经验总归是有些。 怎么逃怎么转向,那都是有路数的! 却说五尾恶兽直接扑落,踩碎了火网。 这种程度的三昧真火当然于它无伤,但皮毛触火,眸中却陡然生出一抹惮色。 它本来因故在洞中沉睡,积蓄力量,因为某个存在的呼唤而醒来。 才醒便发现有人类钻山,故来捕杀。 但这火…… 这可是“老朋友”的火。 毕方那厮,向来凶顽,却与这两脚兽是何关系? 怎会容许其在山上奔行? 看来,在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山海境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也不知它们,有没有做好准备…… 五尾招摇的它,想得虽多,但其实只在空中顿了一刹。 本来追也可,不追也可。 但就是这一顿的工夫,那人身似青鸟穿林,竟已是消失了踪影。 它眨了眨眼睛,有些惊讶地往回走。 这两脚贼厮,实力虽平平,跑得是真快! 十月小结 总之十月就这样结束了。 月初我说想看看咱们应该在什么排名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刷子横行的情况。 十月第一天咱们新增二十多个盟主,一个累积白银,干干净净的将近两万张月票,居然连前十都没进。 那时候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月票榜变成一个比作者存款的榜了。 没想到月底活动更离谱。 以前我觉得小说进入名作堂是个荣誉,当时还特意加更同大家庆祝,自己还发朋友圈了。 现在一个黄金盟直接返五万,作者后台又收一半,算上税什么的,统共只花几千块,就能拿几万票,还秒升荣耀二星。 让我觉得挺讽刺的。 几千块谁刷不起呢? 卤蛋也劝我用小号上一个,马上挤进前十。 但我不想刷。 当初我因为别人污蔑我刷而愤怒,写万字长文回击。现在刷变成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我就要跟着“正常”么? 一路清白地走到这里,总该有点什么坚持啊。 月底我并不想争了,所以也没有求票。其实有了很厌倦的情绪,只是因为在群里跟大家说,会尽力三更到月底,就这样扯着头发枯坐,加更了几天。 这次月底的月票活动有个月票目标,我都没想起来设。开始半天了,汤圆来提醒我,我才设了个七千票,就是没做什么指望的。 大家还是投了一万多票。 谢谢你们。 本来没想写这篇文章,但是觉得,还是应该对大家有所交代。 就像阿树说的那样,这个月大家都付出了努力,新增了五十个盟主,那么多的读者来起点支持,最后名次却没有那么好,会很受伤的。 我也看到了很多读者情绪化的发言。 虽然我个人觉得,挤掉水分大家都知道我们该在哪里,这就够了。只要一直踏实地走下去,用心地写作。该有的总会有,该来的总会来。 但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应该跟大家分享三个消息。 第一个算是一般般的消息。 赤心巡天现在均订一万三千四,在已经三百多万字后,依然是以每月一千+均订的速度在涨,不曾停过。 未来可期呢,朋友们。 我们不必沮丧。 第二个,则是个好消息—— 赤心巡天的漫画版权已经售出,合同已寄。 第八十章 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不管身后那恶兽如何,姜望只顾埋头疾窜。 也不知跑了多久,穿越了一片又一片石林,跑得自己都晕头转向,不知此地何地,忽然就再听不着动静了。 声闻仙态都捕捉不到声音。 他趁着折转的机会,猛地回头一看,哪里还有那头怪豹子的踪影? 大约是甩掉了…… 姜望停下来,不免长舒一口气。 说起来,进山海境之后,好像除了逃跑还是逃跑,也就在火山岛那里,过了几天安宁的日子…… 还真让人有点怀念三叉。 这个五尾丑豹子,祸斗大军侵山的时候不见出现,现在毕方死了,三叉带着大军走了,这厮倒是跳出来逞凶了…… 当真是欺软怕硬,阴险狡猾,一条恶豹! 不对…… 姜望仔细想了想,先时三叉与毕方大战之时,祸斗大军似乎并未侵占整座浮山。 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界线来着。 祸斗大军聚集过来,只占据了毕方所在的这半边浮山。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 这五尾赤豹和毕方,乃是划界而治,各自管辖一边范围,平时井水不犯河水? 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三叉大战毕方之时,这五尾赤豹完全不曾出现。 也不能解释为什么祸斗大军不到那半边山上去。 甚至于,他刚才好像是在放出三昧真火的时候,就失去了那种紧迫感。 会不会五尾赤豹以为他是毕方的属下,所以放过了他呢? 姜望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山海境里也不是所有的异兽都像三叉那么聪明,最早遇到的那条蠃鱼不就傻乎乎的么?还有在空间缝隙里遇到的那只双头猿猴,歪头歪脑,也一看就很呆…… 姜望琢磨了又琢磨,终究是舍不得这座浮山上可能有的收获,没有直接飞离此山。 离了这里,他可没本事再杀一头山海境异兽,再搜掠一座空山了。 默默回想着先时祸斗大军在山上的活动范围,便在这个范围里小心行动,绝不再越界一步。 想来那赤豹与毕方分治此山,应该各有守珍才对。 五尾赤豹的守珍他不敢觊觎,毕方的却是不该错过。 这座浮山极其广阔,虽然姜望后来只在毕方所占据的这半边区域探索,也是搜掠了很久很久。 在偌大的浮山里东窜西窜,眼睛都快瞪瞎了, 终于在半山腰的位置,找到了一处特殊山壁。 这处山壁像以雪白美玉雕就,不似天然,长有九丈余,高约五丈。 人在山壁前,能照见其影。 如此纯净无瑕、巨大且完整的一块玉璧,价值难以估量。 不过姜爵爷身为超凡修士,倒也不怎么会对金玉之物动心了。 五府海内,云顶仙宫废墟里的白云童子,忽地跳将出来,激动叫嚷:“仙主老爷,是沉云骨!沉云骨啊!” 对于这个小胖墩的记性,姜望长期保持观望态度,闻言也只是挑了挑眉:“这不是一块玉璧吗?” “不。”白云童子表现得很兴奋:“这是强大神祇死后所化玉骨,并非什么普通玉石。你仔细看看路边的那些白玉就知道了,它们根本就不相同!” 姜望仔细看了看:“完美的白玉,和有瑕疵的白玉?” “哎呀不是!” 白云童子急着说服又说服不了,狠狠跺了两下脚,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赶紧念叨道:“《仙方经》有载:山神方死,死气蒸腾以为云,浊而沉之乃化骨。你仔细看,它中间是不是有一处玉纹结成了山形?” 姜望认真地瞧了瞧,倒还真是如此。 不过令他好奇的并非是这。 “《仙方经》?”他问道。 “诶?”白云童子也愣住了。喃喃道:“刚刚一着急,脑海里突然就出现这段话……我也不知《仙方经》是什么哩。” 这小胖墩的确总有些零碎记忆蹦出来,是曾经作为仙宫童子轮回好几世的痕迹,姜望倒也习惯了。 只是看着那处玉纹,忍不住又道:“我还以为是毕方留下的爪痕呢,你看这乱七八糟的一团……说它是山形它是有点像,说它像一头牛也可以的嘛!” “明明是纹路生成,不是划破的嘛!”白云童子跺脚嚷道:“那就是山形!哪里像牛了!” 姜望的神魂显化,落在他旁边,瞧了他一眼:“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白云童子瞪大了眼睛:“这是沉云骨,沉云骨啊!” “沉云骨又怎么了?” 白云童子沉默地看了他半晌,终于意识到仙主老爷已经忘却了。 很有些心累地说道:“它是仙宫力士的主材料之一……” 这位趾高气昂的大人,当时还急得想揍他来着呢,真是物是人非……这破仙宫一日不如一日,仙主也一代不如一代…… “噢!”姜仙主想起此事,终于生出些许尴尬来:“不是我不上心,主要那个吧,我现在的实力你也知晓,一般的傀儡确实不怎么用得上!” 白云童子眼神有些怪异地看着他。 那眼神大约是在问,您什么实力? 但毕竟怕挨揍,最后只弱弱说道:“一般的仙宫力士都有外楼巅峰实力,而且不死不灭……” 锵! 长相思已经出鞘。 姜望高举这天下名剑,上前就开挖。 向白云童子生动形象的演示了,什么叫仙主的执行力。 剑锋及璧之时,忽见雪色光华流转。 轻柔却坚决地阻止了剑锋向前。 姜望愕然抬头。 只见这沉云骨所造就的巨大玉璧上,浮现两列刻字,竟是以道文书就,笔锋折转间,极见潇洒风流。 其文曰—— “章莪之山,瑶碧其质。” “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姜望握剑的手顿了顿,竟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字上似有神柄的气息…… 与之前那森海老龙身上的感觉相近。 不过又不完全相同的样子。 是因为山海境的世界规则不与森海源界相同,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姜望无法笃定。 这两列字本身所表达的意思倒是很好理解,无非是说这座浮山名为“章莪”,以美玉和宝石构筑而成。如果愿意永远驻守这里,将被上天授予神名。 神职神柄,自然皆有。 想来那毕方和五尾赤豹,都是受到正式敕封的章莪山之神。 只是…… 这天授之“天”,是谁? 是说这山海境里,还有一个凌驾于所有存在之上的意志? 那个意志又是什么呢? 是山海境本身运行的规则?还是……已经死去九百年的凰唯真? 姜望心里困惑着,手上却不停,使劲推动长剑,与那雪色光华纠缠,试图开挖沉云骨。 缩在云顶仙宫里的白云童子目瞪口呆,咱家这位仙主虽说修为不深,但胆色这一块,确实是秀出群伦,令人敬佩的! 都挖出这么玄乎的反应来了,还挖呐? 山壁之上,两列道字渐渐褪去,恢复无瑕。 整座山壁也一分为二,左右各显一个名字,也是以道文书就。 左曰“铮”,右曰“毕方”。 姜望于是明白。 那身形如豹的赤色五尾异兽,原来名“铮”。 说起来章莪山上的这两位山神,都是典型的“其名自叫”,叫声就是自己的名字。 姜望一边感叹着,一边继续使劲。 山壁上的两个名字,也静静地挂在那里,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可惜姜某人完全没有在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在外楼巅峰层次起步的仙宫力士诱惑下,姜望几乎在这山壁前使了一整套人道剑式,可竟奈何这山壁不得,破不开那雪色光华。 只好撤开一步,开启乾阳赤瞳,认真打量起面前这山壁来。 看着那毕方二字,忽然心中一动,取出那毕方精血,握在拳心,然后腾身飞起,以拳面印在了毕方二字之上。 轰! 不知为何,明明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化。 姜望心中却生出豁然开朗的感觉。 好像雨后初晴,又似拨开迷雾见青天。 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 这声音说不好年岁,既有少年之意气,又有中年之沉着,还有老年之睿智。 其诵曰—— “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复得来悟,难求以明。 此生山海,彼死如沙。 九章齐现,传此印法。” 这是……凰唯真的声音?! 姜望确定这声音是自拳面的连接而来。 却不及拦截,更无法抗拒。 伴随这声音落下的,是一道玄妙莫测的印法。 铺天盖地,填满姜望的脑海。 即使是以姜望如今的神魂力量,也缓了几息,才回过神来。 得其名曰,“毕方印”。 凭他对声音的了解,可以判断出,出现在脑海里的这个声音。是类似于存贮在留影石里的声音,不是即时开口对话。 这让他没有那么紧张。 以凰唯真之强大,在山海境里留下一点声音什么的,实在太正常不过。 尤其是山海境这样的环境里。区区九百年的岁月,并不足以抹去痕迹。 老实说这段话的意思,姜望不是很明白。可能因为缺失关键情报的关系,不懂留下这个声音的人是想表达什么。(他推断声音的主人是凰唯真,但也不能完全确定。) 不过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很明确的。 “九章齐现,传此印法。” 九章齐现? 这一次进入山海境的,竟然一共有九组人,集齐了九章玉璧吗? 这倒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 《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 在山海炼狱的时候,左光殊一直有一个猜想,那就是有朝一日,这九章玉璧齐聚的时候,山海境会发生什么? 他认为说不定会确认凰唯真身死之秘。 而眼前,就有第一个答案—— “传此印法。” 在仔细研究过这脑海中的毕方印之后,姜望非常确定,那个声音就是凰唯真。他现在所收获的,就是凰唯真的秘藏之一! 如此印法,非凰唯真谁能传? 不知其他人在山海境里得到了什么,至少这门印法,他已经记在了脑海里,成为实打实的收获。 说起来在他修行的所有秘法战技中,确实还从未接触过印法。 有一门名为神印法的,却是神魂相关的秘法,并非印法。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此等战技,多现于佛门。 齐国国库里,就藏有不少枯荣院的印法,以姜望现在的身份地位,也不是没有接触的机会,只是彼时都略过了。 现在凰唯真所传的这毕方印,玄之又玄,威势难测,实在是一等一的战技。 即使是现在的姜望,也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掌握——越是难以掌握,就越说明强大。 大丰收! 姜望满足地收回毕方精血,忽然又心念一动。 拿着毕方精血,能得传毕方印,那祸斗精血又如何?是不是也该有一门祸斗印法? 他又握住祸斗精血,试探性地再往山璧上探。https:/ 之所以会在章莪之山做这样的尝试,主要是他觉得,刚才凰唯真传进脑海里的那段话,似乎并不局限于某座浮山或者某处海域。 试试又不会吃亏。 实在不行,就想办法再回一趟火山岛。 就是山海境太大,不知该怎么找。 毕竟去的时候人在昏迷,离开的时候走的空间缝隙…… 唉……挺想三叉的! 若是三叉在,那头铮也可以试一试嘛。 铮印法听起来也很有劲。 胡思乱想着,握住祸斗精血的拳面,再次贴于山壁上。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感受,浩大的信息流瞬间涌入脑海。 有了前一次的经历,这次吸收起来倒是轻松了许多。 他所料想的并无差错,果然通过这章莪之山的山神壁,得传了祸斗印法。 姜望更由此得到了一个信息—— 三叉当时赠予祸斗精血的时候,为何会忽略这一点? 以三叉的机智,应当不会有这么大的疏忽。 唯一的解释,就是三叉并不知情。它并不知道它所给予的祸斗精血,能够传承祸斗印法! 这就很有趣了。 由此可以延伸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那就是凰唯真在山海境衍生过的漫长岁月里,究竟是以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而存在? …… …… …… ps:《仙方经》——情何以甚。 第八十二章 斗杀风雨 斗昭定定地看了左光殊一眼。 似乎惊讶于这少年会有这样的坚定。 左光烈的光芒太耀眼,烈日之下,群星无迹。左光殊的才华,是被掩盖了的。 在很多楚人的印象中,那位逝去的骄阳,好像是有一位弟弟来着……印象便止于此了。 但今时今日,面对他斗昭,在这风雨之中,左光殊站得这样直,眼神这样坚定。 他才恍惚意识到,那个成长在左光烈羽翼下的少年,已经开始独自面对风雨了。 当然,左光殊如何,是左氏的事情,他再怎么关心,也有限度。 只是由此想到了斗勉。 这次山海境之行,他虽然无意请人助拳,却也想过,要带斗勉一起进来探索,帮这个弟弟攫取一些收获的。 但是斗勉不肯同来,态度之坚决令他诧异。 彼时他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看到左光烈的弟弟,却忽然想到…… 在拒绝这种机会的时候,斗勉想的是什么呢? “失礼了。”斗昭这样轻声说着,又看向月禅师:“那么,阁下怎么看?” 月禅师沉默片刻。 然后道:“我们可以给一块玉璧你。” 屈舜华瞬间动容! 月天奴有他们三个人里面,最清晰的目光。 她也向来信任月天奴的判断。 而对于这一战的结果,月天奴无疑是悲观的…… 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自己有多强大?月天奴有多强大?左光殊也是毋庸置疑的天才。 她们三个人联手对敌,月天奴怎么会做出这种判断? 她无法相信,可是她也知道,月天奴几乎不会出错。 斗昭看了一眼沉默的屈舜华,知晓月天奴的决定会被她认可。 而左光殊毫无疑问会认同屈舜华的选择…… 伸手就能在这样的三个人手里要到一块玉璧,整个山海境也无疑只有他斗昭做得到。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我说过,我要所有。” 他给屈舜华机会,是因为知道屈舜华的天资。 他给左光殊机会,是因为那个名为左光烈的男人。 他给月禅师机会,则是隐约感受得到月禅师的强大。 但尽管如此,尽管他知晓这么多,明白这眼前三个人绝不简单,不仅不简单,甚至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强大。 他还是没有半点妥协。 因为他是斗昭。 他不必考虑对手有多强。 朱厌已经消失了。 这九章玉璧,他势在全得。 轰! 在斗昭这句话落下的那一瞬间,战斗便已经爆发。 立在机关迦楼罗脊背上的,也都是一时之选。 无人愿呈玉璧。既知不能善了,更没谁坐以待毙。 左光殊是最快做出动作的人。 因为此刻狂风骤雨,下方海域无垠,而他为河伯! 战甲覆身,战袍飘卷。 方圆十里之内,天空坠落的雨滴,一时全部悬止。 这是一幕极具张力的静态画面,由骤动至骤静,有无穷的力量余韵。 十里之外,骤雨敲海,涟漪无尽。 十里之内,狂风犹在,雨却停了! 它们在一瞬间为河伯所掌,为其前驱。 在静止的一刹之后,又猛然动了。 难以计数的雨滴,皆奔斗昭而去。 天穹仿佛漏了一个口子,有天河倒灌。 无数雨滴聚拢,皆以斗昭为终点倾落,像是一个巨大的漏斗接天连地。 但那些雨滴本身其实并未合并,每一滴都有自己独特的坠势,都有锋芒,都在从天空往大海冲锋。 无数的坠落的力量撞击到一起。 刺耳的尖啸汇成一声,几乎叫人当场失聪! 这样的术法,这样的水元掌控能力…… 说左光殊掌握了内府层次最顶级的水行杀力,并不为过! 天穹雨坠,起于天河,杀落斗昭。 气势恢宏如此。那红底金边的武服,像是这暗沉沉的天穹之下,仅剩的残焰。 而斗昭,只是拔出了他的刀。 这是一柄贯彻勇毅的世之名刀,称为天骁。 这是一个有资格问鼎神临以下第一人的男子,名为斗昭。 他的刀在手中,那么他要的胜利,只需前行。 他前行,他视漫天风雨如无物。 在左光殊操纵的亿万骤雨坠杀之势下,坚定地前行。 第八十六章 必不寂寞 那暗沉沉的远处,狂风骤雨惊雷,全部沦为背景。 高穹此处如孤岛。 破碎的净土、流散的金光、混乱的元力…… 刀劲、剑气、任意流荡的风。 空气中还游动着血腥的味道,有被斩碎的神魂之力,似在风中哀嚎。 这是经历连番搏杀后的天穹战场。 可是遮也遮不住,藏也藏不住的这一剑。 横贯了天空。 像是神人推倒了撑天之柱,而后以此峰为剑杀苍穹。 整个天穹战场都被肃清了。 那横七竖八的天之缝隙,都被强行轰平。 天府之躯,剑仙人之态,声闻仙态,星楼加持,秘藏皆开…… 姜望在一瞬间燃烧了所有。 这样的他,这样的绝巅倒倾一剑。 谁能当? 斗昭眉头一挑,他已然预设了无数种可能,但姜望的这一剑,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有足够的自信,与姜望在方寸间博弈。 也自负能以超越绝顶的刀术,强压这位黄河魁首一头。 但完全没有想到,姜望会这样仓促莽撞地引爆生死之争。 像是一局象戏,还在前期布局阶段,双方各摆车马,步步为营,争一兵一卒之优势。 那厮却上来就将军! 毫无意义、没头没脑追着来将军。 除了浪费出手机会、暴露自身弱点,还能有什么作用? 明明是绝顶高手,却下出了初学者的棋。 不免让斗昭生出一种荒谬感。 但是在下一刻,他就惊觉了危险。 无他,姜望这一剑太凶,太强! 强到足以在最糟糕的时机里,酝酿出真正的杀机。 争杀有时如棋,毕竟与棋不同。 对弈双方无论棋力如何,车与车,马与马,毕竟对等。 但是在真实的搏杀中,两个小卒,都有强弱之分。 姜望这一剑的力量,已经超脱了时机。 在毫无意义的落子里,爆发出了璨光。 这一棋的杀力,更在棋盘外! 斗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横一刀。 这一刀正大光明、极致璀璨,如神佛降世,有无尽威严。 乱拳打进空门来,所有的套路都无用了。 他没有选择,只能以杀对杀。 只可斩出天人五衰! 因为在这种仓促的情况下,他的任何一刀都不可能完美。 除了天人五衰,任何一式都不能给他接下这一剑的信心。 这斗战七式里最强的一刀,当然是对姜望的尊重。 刀与剑,又一次撞到了一起。 那无边煊赫的中心,竟然是宁静的。 并没有听到声音,那是因为交战中心的一切已经尽数被抹去。 声音、气浪,乃至于光影。 刀剑交撞的中心,陷入一种无言的破碎中。 一切都在崩塌…… 任是什么搅入其中,也要立时被撕碎了。 月天奴充满惊讶地注视着战场,她断未想过,姜望能与斗昭战至这种程度! 而在下一刻…… 斗昭后退! 斗昭被撞得不断后退! 噗! 他甚至喷出一口鲜血来,鲜血中带有内脏的碎片。 斗战金身都黯淡了三分! 斗昭竟然是败了么?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那抵住斗昭不断前冲的剑仙人。 胸腹前五个炽白光源一齐熄灭! 绕身的流火失控飘落。 霜白的战披直接消散了! 那一袭整洁青衫,不知何时染上了脏污。 姜望乌黑的束发,竟然变得干枯。 黏糊糊的汗液不断冒出。 他身上开始发臭。 眼神也变得恍惚。 姜望的这一剑,诚然击退了斗昭,重创其人。 可斗昭的这一刀…… 将天府,斩成了普通的五府。 将仙人,斩成了凡人。 甚至还在衰竭、还在枯萎! 姜望还在冲撞着斗昭,可是力量已经在明显减弱。 他的力量在不断减弱,他的生命之火在不断衰竭,他陷入五衰之中,可他还是压着斗昭在往前冲! 人未死,剑势未绝。 惊人的意志,完美的掌控! 骄傲如斗昭,亦不能停步。 只好一退再退。 当初在观河台上,天人五衰对决日月星三轮斩妄刀的那一幕,姜望是见识过的,彼时不免为之惊叹。 今日亲身感受,才知道重玄遵当时面对的是什么。 与重玄遵不同的是—— 他以一种极其莽撞的姿态,仓促引发生死之争,逼得斗昭以杀对杀,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占了一步先机的。 斗昭的天人五衰,未能斩出最圆满。 而他已经接受过两次星光淬体,此时又是显化天府之躯、降临剑仙人之态,还外穿如意仙衣。 更重要的是,斗昭并未直接斩中他。 而是以天人五衰,对轰他剑仙人统合下的绝巅倒倾之剑。 可尽管有这么多前提…… 他还是被斩成了这般模样! 斗昭此人,存在弱点吗? 至少一直战斗到此刻,姜望都未曾发现。 他只能死死盯着斗昭的眼睛,那么坚定决绝地往前冲。 仿佛一定要在生命耗尽之前,尝试着斩杀其人——无论那希望有多渺茫。 斗昭感受到了这样的意志,咧了咧嘴。 他溢血的嘴角,有一种狂妄的弧度。 “又见天府!” “都说天府盖世,我看也无甚出奇!” 姜望死死抵住他,在迎面的疾风之中,只道:“我看你吐血的样子,倒是出奇好看。” “哈哈哈。”斗昭长发乱舞,金身后退,手按长刀,桀骜大笑:“我开始欣赏你了!” “是么?”五神通之光耀于此身,庞巨的道元如潮奔涌,力量愈是沸腾,姜望的声音愈是平静:“口说无凭,借头颅一用,如何?” 天骁与长相思相抵,彼此的气劲疯狂厮杀。 斗昭被推得越来越远,却不掩灿烂:“自天府老人之后,五府同耀传为神话。要我说,不过如此!” 星光为他所聚,天穹现出斩神之刀。 “你们有天生的强大。而我是杀出来的无敌!” 一只星光化出的大手,握住这柄斩神之刀,跨空劈来! 斗昭在这一刻,真正展现了他的道途杀力。 远比他战月天奴时的表现更强。 那柄斩神之刀,竟然劈出了一招皮囊败! 以星楼之光,驾驭斗战七式,这是何等可怕的手段? 恰是【斗战】之道途。 都说道途漫漫,可斗昭已经登堂入室。 面对此人,此刀,此道。 姜望只是平静地说道:“你好像忘了……在观河台上打破天府神话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你。” 他在描述事实。 这便是一种“势”。 那过往所铸就的辉煌都不是无用,一次次胜利堆积出无敌的信心。 他仍然沉浸在未完的剑势中,抵着斗昭往前冲。 可他的鼻息却呼出一缕霜风,飘荡而出。不周风吹碎万物,直接迎向那高穹的斩神之刀。只是一卷,便带着这柄斩神之刀消失。 斗昭兴奋极了,他的眸子里全是战意:“来!与我分出生死!” 如瀑星光再次凝聚,又一次祭出斩神之刀,握于星光之手。 华丽武服在风中飘荡。 他在发出这样的邀请。置生死于度外,只求最璀璨的战斗。 而姜望道:“定不让你失望!” 他微微张嘴,欲吹不周风。 斗昭下意识地提高警惕。 姜望却忽的一收长剑,人已似惊鸿掠远。 更反手按出一蓬三昧真火,直接铺开成火网,阻截于身后。 “走!” 他大呼。 杀得咬牙切齿,走得干脆利落。 一直停在战场附近的机关摩呼罗迦,一手托住月天奴,身形一动,疾飞而下,另一只手抄进水中,将左光殊捞了起来,顷刻便飞远。 神魂受创,净土被打破的月天奴,已经失去插手战局的能力,眼界却还在。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拖后腿。 斗昭大怒。 我与你拆招斗武,你要跟我立分生死。 等我撸起袖子跟你拼刀,你又拔腿就跑。 视此战为儿戏,不把我斗某人放在眼里吗? 机关摩呼罗迦和姜望一前一后,逃得飞快。 斗昭金身照耀,不管不顾,直接撞碎身前那张火网,凌空一斩,杀出天罚! 三道天之缝隙突兀拉开。 姜望潇洒漫步,从容避过。 但是这一次,从他右边的那道天之缝隙里,斗昭招摇的身影一跃而出,借天罚杀至! 姜望猛然转身,当头一掌拍落! 不周风绕指而流,足足六根杀生长钉,分别指向斗昭的双手手腕、两脚膝盖、眉心、心脏。 呼啸的尖声里,尽是不加掩饰的杀机。 好一记回马枪! 这哪里是奔逃,分明是蓄谋已久的绝杀。 斗昭能够借天罚一式移动,在观河台已经不是秘密,姜望又怎会不知? 交战这么多合,对他会选择的落点,又怎么会判断不准? 当此生死关头,斗昭微微一拧刀,已经成型的皮囊败刀势竟然一转,轻易地化成了神性灭! 刀锋之上流幽光,天骁刀与杀生钉撞在一处。 叮叮叮叮叮! 飘散的霜风下,尽是斗昭华丽的表演。 他千钧一发的间隙里,连出五刀神性灭,接连斩碎了五枚杀生钉! 可刀势终已尽。 面对最后一枚钉向右膝的杀生钉,他只能退,退进了天之缝隙里! 他并不具备游走虚空的能力,只是化身为刀,随着天罚之势的刀劲现身。 现在回转,当然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抬头再看,姜望已经飞得远了。 那机关摩呼罗迦更是不必说,只剩一个黑点。 斗昭怎肯言弃? 仍旧一刀天罚斩出,这一次的天之缝隙,却是没有对准姜望,而是与姜望拉开了一些距离。 他只借此式赶路,并不再希求这一刀能影响到姜望。 他也已然明白,当日观河台上,秦至臻的感受。 但意外再一次发生了。 当斗昭灿烂的身影从天之缝隙里跃出,持刀所向,他所看到的,却并不是姜望疯狂逃窜的背影。 朵朵青云印记碎在空中,姜望竟以恐怖的速度迎面冲来。 他竟来对杀! 其人面容苍白,长发枯槁,衣有污色,身有恶臭…… 可他的眼睛却仍能说明,他是一个多么干净的人! 那清澈的眼眸霎时一转,化为赤金。 一双金眸燃赤焰。 单骑入阵图直接拉开,神魂坠西,杀奔斗昭通天宫。 一轮大日呼啸着砸落下来,整个神魂层面都暗沉下来,震怖人心,如末日降临。 神魂显化的斗昭,却只抬眼轻瞥。 而后提刀。 他的长刀斜劈而下。 身与魂同一个动作。 他的容颜似微老,他的神魂似稍衰。 身魂自衰,而后斩敌。 此刀身魂朽,专杀神魂! 神魂层面的大日一分两半,单骑入阵图直接被斩开。 而姜望的神魂显化,早在斗昭抬刀时就已经撤出。 斗昭的身魂朽当然也不会冲进姜望的通天宫,他刀势又是一变,单刀直入,正抵中门。 是为斩性见我! 斩性见我这一刀,乃是顶级的杀法,无上之意刀。 攻击的不是神魂,而是意志。 意志斩破之后,杀身杀魂,自都可任意为之。 它当然不仅仅是问心之刀,也不止是“见我”。 而是劈开伪装,看到你层层防护下的那个自己。 斩灭诸性,看到最真实、最赤裸,也最脆弱的“我”。 于是一刀抹之。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抱膝哭泣的孩子。 这一刀,曾叫甘长安崩溃,曾叫月天奴恍惚。 这一刀劈于姜望。 在意志的层面,仿佛劈上了一颗赤金色的心。 劈得火光四溅,此心岿然不动。 斩性见我,我乃姜望! 吾心光明,亦复何言! 身外的姜望直视斗昭。 一张三昧真火编织的火网,很是敷衍随意地铺落斗昭之身。 就像是随手补的一记闲棋。 同时长剑前撞,迸发杀意,斩出人字剑。 怎么看,那张火网也只是添头。 怎么看,这愈发神韵完备的人字剑才是杀招。 而且早在观河台上就见识过其人的三昧真火,绝不算弱,但也没有到能够威胁自己的地步。 先前更是已经直接撞碎过一次火网。 此时这张火网瞧来与先前也毫无差别,有何可惧? 斗昭本该集中注意力,去应对那一剑。 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但长刀才一抬起,心中警兆骤生。 能够与他厮杀到这种程度的姜青羊,怎会在战斗中落无用之子? 斗昭心中生起一种直觉—— 彼时撞碎的第一张火网是个骗局,只是为了掩护现在这张火网建功。这门神通真正的杀伤,恐怕就隐藏在这第二张火网里! 斗昭连剑也不接了,毫不犹豫一步回撤,退入了天之缝隙,再一次回到原地。 而抬眼再看,那张熊熊燃烧的火网,那一道顶天立地的剑式,全都消失了…… 哪里还有姜望的身影? 接连两次追击,也接连两次被迫回。 明明实力全面占优,却还是让人逃走。 甚至于直到此刻,他也没能确定,姜望最后铺开的那张火网,是不是真有杀伤他的能力。 那或许是一个长久的谜,只有下一次遇到的姜望能够解开。 斗昭不怒反笑:“有趣!太有趣!” 他甚至是大笑起来,其声摇动高穹云烟:“不虚此行!” 第八十八章 谁曾见我五神通 进贤冠二人组说话间已经把环境筛查过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隐藏的陷阱,再不给姜望拖延的机会,一齐动手。 革蜚抬手之间,虫潮铺天盖地。 那灰色小虫有细长而尖锐的口器,翅膀连着细足,似于蝙蝠。但个体也只有成人一个指节大小。 连成一片,发出类似于铁条刮擦石块的刺耳声响。 那声音直似往人脑子里钻。 彼此呼应着,叫人心慌,引人疯狂。 心脏好像也要随之裂开! 密密麻麻的灰色小虫,在杂乱之中又遵循着某种秩序,齐声共颤,驭音为杀。 这刺心之蛊,乃革氏秘传,“五乱”之始,有诸般凶险,并不局限于某一感官。只是此时此刻,为与伍陵配合,再没有比这“乱音杀心”更合适的了。 而伍陵身前,文气长章漂浮漫卷,像是一张将台,横在其人身前。 他手执文气狼毫,像是把握着令箭。 直身如枪,好像指挥着千军万马。 河山皆眼,千军待发。 文气狼毫终于落下,故而“军令”已发! 一个笔迹很急的“骑”字,迫不及待般从文气长卷上跃出,化作一员黑甲骑士。勒马已久,势如奔雷,挺着丈二骑枪,跃马前突! 接着又有一个锋芒毕露的“刀”字,跳出文气长卷,化为一员执刀甲兵,在空中疾踏几步,追在黑甲骑士右侧,以为护翼。身在前,刀在后,暗藏杀机。 再是一个笔画沉稳的“弓”字,此字真个端如泰山,四平八稳。慢慢“走”将出来,在文气长卷的上空,显化为一名挽弓悍卒。 甫一定相,顷刻弯弓如满月。 指一松。 绷! 一声颤响,弓弦犹动,箭已疾出。却更在那冲锋的黑甲骑士之前,啸破了空气,直抵姜望眉心。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现世广阔,有无穷道法神通。 无论是革蜚还是伍陵,他们的手段都可以说是在开拓姜望的眼界。 所谓驭虫如军,所谓兵儒合流。 然而姜望面无表情。 他早已证明了他的实力,在这山海境中,他可以平静地面对任何人。 革蜚和伍陵不得不去想,如果说姜望早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埋伏,那么其人和斗昭的战斗,会不会有所保留?有没有可能,只是一场表演? 猎人和猎物的身份,真的还能那么笃定吗? 月天奴就在摩呼罗迦的巨大左掌之上一旋身,散发黄铜光泽的脸,毫无表情地与革蜚二人对峙。 双掌一合,就要动手。 姜望却道:“月天奴,退下!” 月天奴有些不敢相信,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一则,面对革蜚伍陵,她虽然伤势未复,实力不足三成,却怎么说也都是一大助力。姜望难道狂妄到要自己应对?他的伤可也没好! 二则,姜望怎么会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跟她说话,把她当成部下驱使? 须知以她的身份、地位、来历,就算在虞国公府里,也没有任何人敢对她不敬! 心念急转间,机关摩呼罗迦已经托着她纵身而退。 她觉得,既然姜望不应该会这么说话,那么姜望必然有其理由。 她选择配合。 而姜望本来盘坐在摩呼罗迦的头顶,摩呼罗迦后退,他却未动。 于是悬坐半空。 此时他面有疲色,衣上污秽未消,身上恶臭未散。 他那么虚弱地坐在那里,却是轻轻一探手,便捉住了那迎面疾来的利箭,手中火线一燎,立焚为烟! 他的左手,就那么握在白色的烟气里。 膝上横剑。 长相思鞘中忽鸣。 锵! 只此一声。 万声皆来朝。 耳仙敕曰,斩立决! 就在革蜚身前,那些灰色小虫纷如雨落,顷刻死绝! 革蜚既惊且怒,又肉疼不已。 这些刺心蛊虫虽然存量很多,单个而言不算太珍贵。可是这么成规模的大片死去,也足够叫他钱囊干瘪。 尤其是刺心虫的真正杀伤还未来得及展开,死得也太突然,回收都来不及! 若是早知道姜望对声音之道掌控至如此地步,他绝不会动用刺心虫。 究其根底,姜望广为人知的那门八音焚海,也是以火行为主,音杀为辅,并未见得这样的声音掌控能力。 现在当然说什么都晚了。 密密麻麻的虫尸,是他应该为错判所付出的代价。 此时此刻,伍陵笔下那黑甲骑兵和执刀甲兵也都已经扑至。 骑枪势重,刀锋烁芒。 姜望看也不看,只有鼻息一呼,一缕霜白之风飞出,分为两缕,直接将那黑甲骑兵和执刀甲兵都吹碎。 令人警惕的并不是他能击破这些手段,而是他表现得如此轻松写意! 姜望拿起长剑,就这么在半空中站起身来。目视着革蜚伍陵,张口喷出一大团腥臭的黑血,在空中结成血网,扑向这二人。 腥风扑来,恶臭迎面。 革蜚随手一招,一群尾部半透明的食腐蝇虫蜂拥而出,额上触须疯狂摇动,瞬间将这些黑血吞吃干净。但转眼都变得干瘪,纷纷身死坠落。 他难看的脸上有了更难看的脸色,肩膀上停歇的黑色蝴蝶翩跹欲起。 “我以礼相待,你们却咄咄逼人!” 姜望并不掩饰自己的伤势:“欺我伤重,想看我根底?天人五衰都没能杀得了我,你们以为你们能?” 刚才竟然是五衰之气?难怪食腐蝇虫吞毒为生,却也没能扛住。 但更让伍陵震动的是…… 姜望居然生受天人五衰而未死! 心下震动,面上却不见表情,伍陵只道:“试试倒也无妨。” “你有什么手段,尽管用来。”革蜚亦是冷笑。已经损失了这么多虫子,若是无功而返,他就太吃亏了! 革蜚和伍陵皆有战意。 姜望却战意更烈,杀意更重。 “世人都知我为天府,谁曾见我五神通?!” 他反手一招,将左光殊身上的橘颂玉璧抓来,放在自己身上:“月天奴,带光殊走。我无需帮忙。看过我这门神通的人……都得死。” 这句话太森冷。 月天奴似也是惊了一下,随手给姜望加持了三门佛术。一为慈悲咒,恢复体力。一为回风咒,增幅速度。一为金刚咒,增强肉身防御。 而后操纵摩呼罗迦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以示自己绝不窥视。 身出名门、修为高深、背景不凡的月天奴,都对姜望言听计从。 都不敢看这门神通。 已经足见分量了。 从姜望的口气来看,这可是斗昭都未见过的恐怖神通! 伍陵却依然面不改色,只提笔如刀,文气狼毫一挥而就,却是写了一个“将”字。 一员身披重甲的武将提刀而出,悬立在伍陵身前。 将乃兵之胆。 他慨然道:“如能见你姜青羊的根底,伍某今日身死又何憾?” 如果是在初入山海境之时,伍陵连这样的话也不会说。 但是在姜望跟斗昭一战,且身受天人五衰都未死之后。 伍陵必须要承认,姜望若在全盛之时,他或许不是对手,他的确有被杀死的可能。 因为他绝对扛不住斗昭的天人五衰。 甚至于,在他和斗昭的历次交手中,他从未走到见识天人五衰的那一步。 面对实力全开的斗昭败而不死,放眼山海境,有几人能做到? 至少伍陵想不出第二人。 姜望用实打实的战绩,验证了他话语的分量。 伍陵有多忌惮斗昭,就必须给姜望以近似的尊重! 这个世界无垠广阔,可有时候很狭窄。 广阔时可以包容一切,狭窄时,只以强弱论英雄。 而此刻,姜望只是很平静地问道:“你们知道,怎么在山海境里杀人吗?” 无论是伍陵还是革蜚,都悚然一惊! 杀人谁都会。 但姜望此时这样问,问的当然不这样简单。 他说的杀人,不是让人出局离场,然后削去三成神魂本源。 他说的是越过山海境的规则,真正把一个人从现世抹去! 革蜚强笑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笑得并不自然:“难道你会?” 还是那句话,如果是初入山海境,他根本就对姜望嗤之以鼻。 但现在不同,现在这个姜望,是能与斗昭正面交锋的人物,他能够创造太多可能。 他的实力让他的言语,变得很重! 姜望只平静地说道:“你们见过项北和太寅么?” “等你们离开山海境的时候,不妨看看太寅还在不在……” 他主动往前走:“如果你们还能离开的话。” 革蜚和伍陵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姜望太吓人了! 他们这样的人物,并不畏惧战斗。 甚至于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也不会缺乏燃烧生命的勇气。 但是在山海境里,这样无声无息、毫无波澜地死去,难道值得? 他们手握玉璧,还有很多收获的可能,难道为一块新的玉璧,就能冒被抹去的风险? 这样的死亡,比羽毛还轻。 他们无法怀疑姜望的话。 因为他们在之前设局的时候,本就考虑过很多的人选。可伍陵的山河盘里,的确很久没有再见项北和太寅的痕迹! 因为姜望是面对斗昭全身而退的强者。 因为月天奴那样的人物,也甘任他呼喝来去! 项北和太寅,很可能真的是被姜望杀死了,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以齐国和夏国的国怨,以左光殊和项北的矛盾,这实在是不难理解的事情。 不对…… 伍陵心中刚刚生出不对的感觉。 姜望又道:“当然,我没有抹杀项北,我毕竟还想活着离开楚国。项北也没有资格,见全我五神通。” 他看着伍陵道:“基于同样的理由,伍陵,我本也不该杀你。但在这样的身体状态下面对你,我实在没办法不动用我压箱底的神通。可是动用了那神通,你又叫我怎能不杀你呢?” 他有些痛苦叹道:“伍陵啊伍陵,你给我出了难题!” 革蜚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姜望话里话外只讨论伍陵,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自己完全可以被抹杀,因为以越国相对于齐国的弱势,姓姜的不必有任何顾忌。就像那个已经被抹杀了的太寅一样! 而让伍陵更在意的是,就连斗昭也没能见全姜望的五门神通,姜望到底有多强? 到底是什么样的恐怖神通,需要如此隐藏? 到底是哪一门神通,见者必死? 见不见姜望的五神通? 这竟然是一个事关生死的问题! 革蜚和伍陵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凝重的情绪。 明明己方是设局者,是用灵感虫制造伏击机会的黄雀,为何在此刻,却是姓姜的在咄咄逼人? 他们感到一种荒谬,却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们苦心筹谋,纠集人手,才敢设局斗昭。而姜望却是真刀真枪与斗昭杀过一场。 这是强者应有的姿态! “我答应了光殊,要帮他拿到他要的收获,因此我会尽我所能。但我也不想和伍氏为敌,不想客死楚地。”姜望看着伍陵,很平缓地道:“所以我愿意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他并不故意语气凶狠,反而是很温和的,让对面自己选择生或死。 气氛一时肃杀。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一生奋斗成泡影,曾经热爱的、留恋的、执着的一切,转瞬如烟。 谁能不遗憾,谁能不惊惧? 所以即使是伍陵和革蜚这种敢设局斗昭的人物,也不免在这样的选择之前犹疑! 斗昭横推楚国无敌手,是切切实实一战一战杀出来的声名。碾压过所有对手,才成就最强之名。 除了钟离炎还整天想着砍他,楚境年轻一辈没有不服的! 就连钟离炎这样的人,不也自认在现有道路上没有战胜斗昭的可能,只好去修武道、参与新路的开拓吗? 他们敢设局斗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里是山海境,他们不会真的被杀死。 最差不过损失三成神魂本源。代价虽然很昂贵,以他们的家底,也勉强能负担。 但现在,姜望提出了更差的选项。 如何抉择?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我相信你。” 最后伍陵这样说:“我相信余北斗的推崇肯定有其道理。” “我相信在黄河之会夺魁是独耀星河。” “我相信能够硬接斗昭的天人五衰,你的实力已经在我之上。” “我相信你这样的绝世天骄,的确有可能找到越过山海境规则的办法。” “我相信你可能真的抹杀了太寅。” 他握着文气狼毫,很坚定地说道:“但是我也不相信。” “我不相信我伍陵是一个废物。我不相信我这么多年所下的苦功,脆弱得完全经不起风雨。我不相信已经被斗昭重伤的你,还能凭一门隐藏的神通就翻盘,将我击败杀死。” 他在文气长卷上一笔挥就,是一个‘兵’字。 提刀挎弓的士卒鱼贯而出,一个接一个,列队在那重甲的将军身后。 头顶文气升腾,照见华光千里。 伍陵目光坚毅,慨声道:“如果我真有那么弱,那我的确该死,不应再浪费伍氏的资源,占据大楚的名位。便请你姜青羊,将我抹杀在这里,为楚除害!” 那不断奔出的文气士卒合重甲将军演成军阵,俄而咆哮如龙! “说得好!”革蜚亦直视姜望,目光坚定起来:“我险被夺志!今当与伍兄共生死,便以此躯,一见大齐英豪!” 他肩膀上的黑色蝴蝶翩跹飞起,蝶翅颤动间,竟显五色流光,恍如迷梦。 而姜望狞然一笑,剑气冲霄,足尖踏落,青云显现…… 转身就跑。 第九十一章 曾记否 姜望停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革蜚逃远。 萦绕身周的杀气,激动却又克制。 似乎在考虑,能不能真的将革蜚抹杀,让此人来不及自尽离场。 似乎在犹豫,值不值得为一个革蜚,冒暴露神通的风险。 总之,他并没有动。 革蜚疾飞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里。从姜望的身上,却是跃出一个青衫飘飘的人影来,与姜望一模一样,但是神完气足、声势煊赫,冷峻的眸光一转,随意选了一个方向,疾飞远去。 红妆镜之幻身! 姜望现在已经很少动用红妆镜的这个能力,因为在他现在所经历的战斗层次里,红妆镜的幻身已经很难发挥作用。 无论这幻身多么惟妙惟肖,毕竟不存在真实的战力。战斗的余波稍微一触,就能辨出真假来。 用在无人接战的此时,却是很好用的。 纸老虎在不能被戳破的时候,也毕竟是老虎。 姜望特意留了一缕意念在其上,让它在飞出红妆镜控制范围后,还能往远处飞,一直到力量耗尽为止。 直接让幻身去追杀革蜚,当然是更逼真的选择,但是也更冒险。 革蜚再怎么恐惧死亡,也不至于不敢还手。 只要一动手,立即就能戳破姜望的强大假象。届时杀将回来,姜望便要坐蜡。 反倒是往别的方向而去,能凭空叫人生出许多猜疑,无法确定他的意图——连姜望自己都不知道这幻身会飞去哪里。 指不定路上随便碰到个什么就奔溃了,也说不定能飞很远…… 总之,姜望已顾不得那么多。 抹掉自己的痕迹之后,就一头栽倒。 扑通! 直直落进海里。 太疲惫了…… 重伤而又久战的身体,已是熬不住。不然以他的习惯,根本不会恐吓革蜚,但凡还有余力,也会试着杀了其人再说。 他收敛气息封闭五感,只本着最后的顽强意念,强撑着结了一个手印,朦朦幽光,流于自身,而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刚得的祸斗印,只掌握一点皮毛,压根没法应用于战斗。此时稍加用于隐匿自身,也只是聊胜于无……尽人事般的努力。 或许会被随便一条什么鱼吃掉,或许革蜚心中生疑,觉出破绽,又找了回来,然后穷搜海域发现了他…… 他做现有状况下的最大努力。 对于之后未知的遭遇,只能接受,而再无力反抗了。 …… …… “诸天,万界,一千世,哪有什么能长存?” “数不尽的风流,都随风流去。那些以为不会忘记的,最后都被忘记了。” “自古以来没有万载的皇朝,所谓伟大的意志,也只不过以千年为刻度传唱。而一块石头的刻痕,来自数个大时代之前。” “三万年的尸骨刻画成山脉,七千兆的生命风化在时光。” “你道什么是真的不朽?” “我感到寂寞。” “自生而死……永恒的寂寞。” …… 姜望在隐隐约约之中,听到一些絮语。 像是一个人,在叹息着什么。 是那么细碎的情绪。 他好像有一些感触,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全部忘却了。 他醒了过来。 首先感受的,是自己的身体。 仍然还很虚弱,但好歹重新蓄积了一些力量。 天府之躯着实强大,五神通之光默默晕照,竟也自愈了一些伤势。 当然,最严重的那些地方,比如被五衰之气和三昧真火肆虐过的位置,靠身体的本能自愈也实在为难,一定要针对性地疗愈才行。 有了大概的了解之后,姜望睁开眼睛,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当然他的视觉感知并不会被影响,他看到暗红色的墙壁,一些黑褐色的乱七八糟的杂质,还有龟壳、鱼骨,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藻类…… 那暗红色的“墙壁”蠕动了一下。 哗啦啦,大量的海水裹着鱼虾蟹贝,从一个幽深的口子冲了进来。 一会儿的工夫,海水流尽,鱼虾蟹贝却都还在。蹦跶着蹦跶着,逐渐停下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 这时姜望逐渐苏醒过来的身体,才感受到一种柔软和运动。 继而有一种粘稠的触感。 他发现自己被裹在泥浆一般的黑色液体中,身上的如意仙衣也已经很黯淡——若是再昏迷一段时间,可能就又要破损了。 到了这个时候,姜望当然明白,自己正在某条大鱼的腹中。 这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这样的话,他的痕迹就被掩盖得更彻底了。 幸亏这条大鱼没有嚼碎了再咽的进食习惯…… 姜望从那些黑色的液体里跃出来,找了一个地势比较高的地方重新坐下。 这里臭是臭了点,但他并不打算现在就离开。目前最重要的是调养身体,恢复伤势。在这里还算安全,出去后可容不得半点差错。 身在鱼腹,不知日夜。 姜望也没工夫去考虑时间。 这具还算强大的肉身,在山海境里动不动被打得漏风漏雨,他倒是没有久病成良医,毕竟医道高深,非旬日可成。但对于修补体魄缺损之类的事情,也已经比较习惯了。 进山海境以来频频遇险,也不知是该说这里的环境太恶劣,还是该怨自己的运气太糟糕。 姜望并不会轻视自己的实力,自己都举步维艰的话,其他人也绝不可能轻松才是。这样的艰难程度,真的是在正常的考验范围内吗? 不谦虚的说,自己都困顿如此了,这九百多年来,楚国能有多少人通过这里的考验? 不知是否和九章玉璧齐现有关…… 就这样一边漫无头绪地遐想着,一边细致修补伤势。 待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便提剑而起。 眼前所见,鱼鳖皆死,甲壳半腐,昨日状非今日状。一条海鱼的腹中,也有沧海桑田。 姜望本可以直接剖开鱼腹离去,但毕竟也有赖相送一场,便稍等了一等。在这条大鱼再次进食的那一刻,直接以水元绕身,冲出喉口。 这就是一条笨重的大鱼,凭借体型的优势。倒也能横行霸道。不过面对那些异兽,也便只是食物罢了。 此刻它外凸的鱼目转了转,看着眼前的小不点,显然有些疑惑。 姜望也不理会,召出追思草来,略看了一阵,便冲出海面,寻左光殊而去。 追思秘术还能够感应到神魂痕迹,说明左光殊他们并没有走太远。 分开的时候,月天奴伤势未复,左光殊还在昏迷,本身是不太扛得住风险的,也不知现在如何…… 而且当时为了不让伍陵他们起疑,他特意把三人唯一的一块橘颂玉璧拿在手里。没有玉璧,就算月天奴和左光殊想要离场,也带不走任何东西,处境实在是会很窘迫。 念及这些,他飞得很快。 经历了几天的追逃,又持续了不知道几天的昏迷,现在姜望已经重新丢失了方向,只能循着追思秘术微弱的感应疾飞。 远天,碧海,青衣猎猎。 值得庆幸的是,路上并没有再出现什么意外,没有哪位心情不好的异兽大爷出来劫道。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追思秘术的感应就已经很清晰。 三个时辰后,视野里已经出现了人影。 姜望疾飞的身形却戛然而止,顿在半空。 在他的视野里,天清云澈,海风自由。 碧蓝色的平静海面上,停歇着体型巨大的机关摩呼罗迦。 它站着不动,蛇首微垂。 左手掌心里停着的月天奴,和右手掌心里停着的左光殊,全都闭目盘坐,似是入定了。对于姜望的到来,也毫无知觉。 而姜望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机关摩呼罗迦前方,约十丈远处—— 那是一个宽袍大袖的男子,侧身对着摩呼罗迦,独自盘坐在如镜的海面上,手持一支很长的钓竿,钓线高高垂落,似乎入水很深。 机关摩呼罗迦在其人右侧,姜望此时赶来,正在他左侧。 乾阳赤瞳瞧得清楚其人的侧脸,眉眼清晰,轮廓见得分明…… 姜望握紧了长剑。 他如何不记得这个人?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雍国。 在文溪县城一条普通的街道上,两个人有过非常短暂的交流。 张临川…… 不对,上次这个人说他不是张临川。 但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上次那个人? 这个张临川,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个张临川? 第九十二章 长夜不孤 白骨道子…… 白骨道子! 这四个字几乎立刻就唤醒了所有的记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姜望都深信自己就是那个祸乱之源,是白骨邪教的核心人物,是将要迎接邪神降临的白骨道子。他为此困惑过,痛苦过,挣扎过,也绝望过。 当然后来他连庄承乾都杀掉了,也直面过白骨邪神的威能,再不会对白骨道子有什么恐惧。 只是…… 王长吉才是这一代的白骨道子? 姜望有一种恍惚的错乱感,然后他忽然想起来,当初在齐阳战场所看到的白骨圣主,好像占用的就是王长吉的身体。因为彼时的陆琰说了一句,“白骨,你已根本不是王长吉”。 他那时候还很疑惑来着,被庄承乾伪装的姜魇含糊了过去。 在雍国遇到现在这个王长吉时,他随手所描绘的张临川的样貌,正是当时出现在战场上的那位白骨圣主的样貌! 只是彼时的姜望,并没有将两者联系起来,只是隐隐觉得熟悉。毕竟王长吉对他而言很陌生,毕竟哪怕是同一具身体,气质不同也会变化很大。 白骨圣主,白骨道子,白骨使者…… 一团线好似越来越乱,但姜望却又很快地抽丝剥茧,触摸了真相。 毕竟亲身感受庄承乾与白骨尊神之争的他,对于白骨道的信息,已经有了很大程度的掌握。对于白骨道子这样一个被邪神选定的降世容器,他也有足够深刻的理解。 “白骨道子”这四字,本身即是一种被设计的悲哀。 人在邪神面前是何等无力! 姜望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想象着他所经历的故事。 在枫林城覆灭的灾难中,当他寿去白头,回望枫林故土的时候。有人同样在某个地方,绝望地注视着一切。 他们曾感受着相近的痛苦,咀嚼着同样的无力。在神祇降世的恐怖力量里,感受着世界的崩塌。 故乡毁灭了,家园破碎了,珍视的人像蚂蚁一样被捏死。 而他们只能看着。 睁大了眼睛,一幕也不能错过地看着。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也说我是白骨道子。”姜望这样说着,眼睛看着海面。 水镜的倒映告诉他,这么些年过来,他已经长成了什么模样。 “许诺了我,将来在白骨神国的位置。告诉我,会为我奉献一切。” “看来你并没有相信。”王长吉不动声色。 “不,我相信了。”姜望道:“我那时候很好骗。” 王长吉没有说话。 他想到,那时候的王长祥,也是很好骗的。 相信自己的兄长,只是道脉或体魄上的问题,笃定有志者事竟成。 天真的以为,能够靠自己的努力,解决兄长不能修行的问题。 明明自己也才刚刚一脚踩进修行世界里,凭什么……会有那样的妄想呢? 明明鼓励他修行,是希望他早早离开枫林城,一去不回头。他却隔三岔五地回转,带来各种乱七八糟的药物。 明明待他很冷漠,那么愚蠢的他……却好像瞧见了沉重躯壳下的痛苦。 总是笑容和煦地走进院子里来。 总是,赶不走…… “我选择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的恩师。”姜望继续道:“枫林城道院院长,董阿。他在我被白骨道妖人袭击的时候,亲自为我驱毒,亲手抓捕妖人。他耐心指点我修行的问题,送我他的随身玉佩,教导我控制道元的秘法……他为城道院,做了很多事情。” 王长吉疏离的眼睛里,垂落一抹痛苦的情绪,这令他变得生动起来。好像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起了联系。 他想到,王长祥对他的信任,更甚于姜望对董阿。 当白骨神主导这具身体,杀死长祥的时候,他心里该有多痛苦?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长祥他……在想什么呢? “辜负你的人,总归是更让你痛苦的。”王长吉说道:“因为你对他……不曾设防。” “后来我杀了他。”姜望的语气莫名:“在前年的除夕。那条街很长,也很冷清。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他看向王长吉:“我从来没有跟人讲过这些,但我想,你或许能理解。” 王长吉沉默了一会,说道:“自我出生那天起,就有一双眼睛看着我。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在十二岁那年,才知道。” “那时候我常常生出杀人的欲望,发疯一样地想杀人。看着我父亲喋喋不休的嘴巴,想要割破他的喉咙。侍女只是在我面前走过,我就想拿剑刺破她的后心……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我翻遍了王家收录的所有典籍,买回了市面上能买到的一切先贤经典,无拘于佛道法墨,也找不到救度自己的法子。” “有一天晚上,我在油灯下读经,一回头,就看到了那双眼睛。” 王长吉的语调是那样平静。 但听者反而更能感受到那种惊惧,那种要将人逼疯的感觉。 “它什么情绪也没有,什么也不跟我交流。” “无论我做什么,骂它也好,攻击它也好,它都没有任何反应。” “我不能跟任何人透露它的存在。只要我一有这样的想法,我就张不开嘴。” “不张嘴也是可以传递信息的,我想了很久,想到了法子向宋爷爷求助,他是王家的供奉,是我那时候认识的最强的人……第二天,他死了。” 王长吉慢慢说道:“说是修行的时候出了岔子。” 姜望几乎可以想象那种绝望。 凡人面对神祇的无能为力。 无论怎么挣扎、反抗,也只能一步步看着自己滑落深渊。 做什么都是无用。 甚至于越是挣扎,连累的人越多……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是如何熬过那些年的? “我试过很多次自杀,但是死不了。用刀子,用毒药,上吊……那双眼睛永远只是那么看着我。很多次我以为我已经死了,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没有变化。” 王长吉道:“我一天天长大,那双眼睛,永远在那里看着我。始终和我十二岁那年看到的一样。” “我恐惧了很多年,想了很多办法,没有半点作用。后来我想,不管是什么结局,快点来临吧。我已经放弃了。” “如果那就是我的命,我可以认。” 王长吉眼神微垂,看着自己的手:“我是可以认的……” 所有的结局他都可以认。 唯独无法接受,王长祥死在他的面前。 姜望缓了缓情绪,慢慢说道:“今天能在山海境里遇到你,我开始觉得,或许是一种冥冥中的缘分。我不是说命运让我们相遇,我也从不相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意志,在善待你我。我是说,正因为我们都不曾放弃,所以才走到今天,脚下的道路,在此交汇。” 王长吉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什么情绪。 也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从前。 但正如姜望所说—— “或许你会理解。” 人类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种共鸣。 每个人都需要被理解,可谁能够真正的被理解? 谁曾经经历过我的经历,感受过我的感受,痛苦过我的痛苦? 但彼时蜷缩在身体角落里的他,和那个寿去白头背着妹妹逃离的姜望,是真切的,在悲苦的命运里,短暂地对视过了。 各自跋涉万里,又再交汇于山海境中。 “在雍国的时候,我应该和你多聊几句的。”王长吉轻声道。 “现在也不晚,因为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姜望道:“离开枫林城之后呢?我想你也经历了很多,才走到这里。” 王长吉略想了想,便讲述道:“白骨邪神在枫林城的降世计划虽然失败,白骨真丹也被庄国君臣夺去,但毕竟也掌控了我这具道子之躯,成功逃离隐遁。 后来祂又在万里之外布局,在齐阳战场上炼成了白骨圣躯,想要重启降世计划……不过这一切都在张临川的计划中。” “白骨使者张临川?”姜望问。 “现在是无生教祖。”王长吉道:“阳国是张临川亲自为白骨邪神选择的降世之地,就是为了利用齐国强者,抹杀白骨邪神的意志。他早就清除了白骨道里所有忠于白骨邪神的存在,和陆琰白莲联手,在白骨圣主衰弱之时发动,谋夺白骨圣躯。我也在那个时候出手,驱逐了白骨邪神的意志。” “后来……张临川占据了白骨圣躯,我也神魂离体,占据了他的身躯。所以你现在看到的我,是这个样子。” 王长吉讲得很简单,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带过,语气也很平静。 但对白骨邪神有深刻认知的姜望,却感受到了其间的波澜。 他直到今日才知,还有这么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张临川曾说,时常觉得有一把刀子在身后戳着他,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他是素知张临川志向不小的。 但也实在想象不到,张临川的野心竟然膨胀至此,以人身谋神,奢求一步登天……竟还真让他办到了! 于外有庄高羡、杜如晦、董阿,有一整个枫林城的反抗力量,乃至于齐阳战场上的重玄褚良。 于内白骨道有三大长老,一位圣女,十二骨面,甚至于白骨圣躯里,还藏着王长吉的意志。 他只是白骨道诸多高层里的一个使者,修为和资历都很有限。 可偏偏叫他办成了这件事,在如此纷杂的局势里,攫取了最大的好处。多方借势,谋夺圣躯,所有人都为他做了嫁衣。 而王长吉呢? 一个直接被限制了修行的凡人。 在白骨邪神已经因为庄承乾而改变方略、对道子之躯进行诸多限制的时代,还能够坚持自我,不被白骨邪神的意志磨灭。 甚至于反过来,以凡人的意志,驱逐白骨邪神的意志! 这更是堪称奇迹的壮举! 这样的两个人,合作又相争,以至于最后互换身躯,这过程有多精彩? 太难想象,也太让人惊叹! “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从出生起就被注视……不过,你应该是最后一个白骨道子了。”姜望语气凝重地说道:“白骨邪神已经成就了道胎,随时可以降生现世,而不被排斥。或许祂现在已经出生在现世的某一个角落,正在默默地成长。” 王长吉抬眼看着他,显然对这个情报非常重视:“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望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我还经历过对白骨邪神的另一次反抗……一场持续了数百年的反抗。” 那的确是一场非常艰难,也足称壮阔的战斗。 尤其是最后的劫争,几乎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惊。 哪怕重来一遍,也未必还能有那样的结果了…… 他有些感慨地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上任白骨道子的故事?” “我对关于白骨邪神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王长吉看了看旁边的位置,说道:“坐。” 姜望往前走了几步,下意识地瞥了那尊立在水面的机关摩呼罗迦一眼。 王长吉立即道:“放心,他们只是睡过去了。” “这样最好不过。”姜望松了一口气,便走了过来,在他旁边坐下:“他们是我的朋友。” 左光殊若是遭受了什么不可逆的伤害,他实在不知如何同王长吉相处。 这种顾念,当然也是出于对王长吉的善意。 王长吉想了想,说道:“这个女人其实很强,但她的神魂缺陷很大。” 他没有提左光殊,大概左光殊在他看来并不算强,又或是他们交手的时候,左光殊还没有复原过来,没有什么发挥。 又或者……他下意识觉得,会让姜望这么重视的,应该是身为女性的月天奴。哪怕其人是傀儡之身。 姜望与月天奴其实并没有什么交情,也实在谈不上有多关心。但想了想,还是问道:“王兄有什么建议吗?” 王长吉道:“她其实并不需要我给建议。如果一定要说点什么的话……就告诉她,‘自悟宝性,本躯灵舟’。” “自悟宝性,本躯灵舟……”姜望念叨了一遍,不由得问道:“这是何意?” “你对她说了,她自会知道。”王长吉道:“现在,让我听听你的故事吧。” 姜望也便不纠结,想了想,开口讲道:“这个故事要从庄承乾裂土立国开始……” 当下,他便细细地讲述了庄承乾与白骨邪神的数百年劫争,描述了上古魔窟里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直讲到山海境又进入了夜晚。 机关摩呼罗迦身上流动着淡淡的金光,仿佛照耀着交谈的两人。 一束发一披发,一宁定一疏冷,粼粼微波漾在水中。 漫长的故事,终有尾声。 当姜望讲到他终于斩破庄承乾的残魂,王长吉忍不住赞道:“真是精彩的故事。”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非常精彩!” 以他的性子,这已是极罕见的表达。 “是啊。”姜望也叹道:“我至今想起庄承乾,仍然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也不止一次地意识到,幽冥神祇到底是多么恐怖的存在。我们绝没有资格轻忽。” 王长吉道:“我是说你,非常精彩。” 姜望下意识地想要谦虚回应,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此刻的王长吉,谦虚好像也是一种虚伪。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我的确要感谢我自己,无论在什么境地都不放弃。我要感谢我过去的所有努力,让我可以这么坚定地走向未来。” 机关摩呼罗迦身上的金光,映到这里已经有些距离。 但姜望整个人仍然如浴光中。 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光彩。此意此心,不同于人。 “你有想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吗?”王长吉轻声问道。 “我其实没有想过。”姜望道。 人怎么会没有想过未来呢? 除非……那实在是太遥远。远到即使是已经名扬天下的他,也觉得遥不可及。 王长吉其实完全理解这句话,但他还是说道:“不妨设想一下。” 姜望于是便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如果现在想的话,我还是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但是我想,在那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未来里,一定没有杜如晦,没有庄高羡,没有张临川,也没有白骨邪神。” 王长吉道:“你会看到那一天的。” 他抬眼看了看天空,声音里,有无限的思念和惆怅:“我们都会看到那一天。” 姜望心中有一种很微妙的感动。 他其实与王长吉并不相熟,往日在枫林城从无交往。离开枫林城后,一直到现在,也统共没有接触过几次。 但是此刻在这山海境里,他坐在王长吉的旁边,莫名的,就觉得不那么孤独了。 就像在漫长的黑夜里前行,在昏寂之中独自举火,虽然勇敢无畏,虽然砥砺前行,虽然一直告诉自己,你一个人就可以走到长夜尽头。 但是当你突然发现另一支火炬,与你同向而行,和你一样,燃烧在长夜里…… 你会觉得温暖的。 能点亮一缕火焰的,只有另外一缕火。 此夜将长明。 “我也这么想。”姜望说。 “对了。”姜望认真地说道:“你先前说,你是为九章玉璧才等在这里。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这里有两块,可以分给你一块。” “你提剑争来的东西,我怎么好这么拿走?”王长吉提着钓竿,淡声说道:“自己收着吧,我其实并不怎么需要它。而且,可以从别人身上拿。” 姜望想了想他无声无息解决月天奴左光殊的手段,也便没有多说。 只是道:“其实我倒是不知,九章玉璧这东西,争得多了有什么用处。无非是钥匙一把,能来能走不就可以了么?” “如果不止一把锁呢?”见姜望有些愣住,王长吉又道:“我只是随便说说,毕竟我对这里也不了解。” “但是你说得很有道理。”姜望道。 王长吉轻轻摇了摇头:“这个世界有些问题。我察觉到,九章玉璧可能代表某种规则,掌握得越多,就越能保护自己……”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如果可以的后,之后想请你帮一个忙。” 姜望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先问道:“能否告知是什么事情?” 像姜望这样的人,没有人会觉得他是在推诿。重诺者不轻许,做不到的事情,他不会承诺。 王长吉也没有什么扭捏的琐碎,直言道:“这具身体不太好,我需要多做一些准备。在山海境里看到了机会。” 能够在夔牛的追杀下全身而退,这具身体还不太好? 姜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王长吉说的或许是资质。 毕竟张临川苦心谋划,弃此身而取白骨圣躯,也足见两具身体的资质差距。 “如果我能帮到你,我很乐意。”姜望说道。 王长吉道:“如果时机出现的话,我会联系你。如果没有好的机会,那就祝你好运。” “好。”姜望点了点头,看着他的动作,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钓什么?” 王长吉看着垂入深海的钓线,语气依然很平淡:“我不是在钓什么,我是在争取垂钓的权利。” 姜望愈发茫然:“争取垂钓的权利?和谁?” “你以后会懂的。”王长吉说着,把手里的钓竿递了过来:“交给你了。” 姜望有些茫然地接过了钓竿,入手光滑,温润。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他们再睡下去就很难苏醒了……今天就先说到这里。”王长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见到你很高兴。” “有君同行,长路不孤。”姜望认真地说。 然后就在他的眼前,王长吉忽然消失了。 说忽然倒也不准确,因为他消失得并不突兀,反而自然从容。 像一幅描绘细致的山水画,无声无息地少了一片叶子、一颗青草,整幅画的构图丝毫不会产生缺憾。 多一片少一片叶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夜幕漆黑,机关摩呼罗迦伫在夜色里。 姜望一人独坐水面。 刚才经历的一切,交谈的那些,仿佛只是幻觉。 怎会是幻觉? 姜望手里拿着那支长长的钓竿,感觉那钓线并没有钩中什么。轻轻地往上一抬竿,海面泛起涟漪,像是什么被打破…… 手里的钓竿,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仿佛在呼唤一种波澜。 停在不远处的机关摩呼罗迦,蛇眸转动起来。 咔,咔。 夜色重新开始流动。 第九十四章 不速之客 机关摩呼罗迦飞在空中。 姜望依然坐在蛇头上,很随意地盘着腿,左手拄剑,右手支膝撑颊,目视前方,神游天外。 他在想王长吉所说的话—— “这个世界有些问题。” 有什么问题呢? 王长吉语焉不详,好像并不能宣之于口。 这山,这海,这天空,还有那些异兽……甚至于包括吃下的火莲,所学到的印法,一切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王长吉所说的“问题”,是指什么? 修习火源图典,让姜望对火行的掌控一日千里。但也正是火源图典,禁锢了他对火的认知。 洞彻三昧真火的奥义之后,他也因此了悟一个道理—— “所识所见,亦是所束所缚。” 这份觉知让前路一下子天清地明。 虽然没有切实的战力提升。 但此后“知见”少有藩篱。 有了这样一段修习迟误的过程。 他会永远记得提醒自己,勿为知见所缚。 现在,他试着绕开他所察知的一切,来重新思考整个山海境。 众所周知,山海境是凰唯真的遗泽。 是他发现的某处天外世界也好,是他自己创造的世界也好,总之这个世界与凰唯真息息相关。 山神壁上留下的玄妙印法,也是姜望亲自感受过的。 他初进山海境,因为并没有来得及熟悉相关情报的关系,一直是跟着左光殊走。后来失散了,才多了些思考。 但他思考的问题,多是些“凰唯真留下这个考验的目的是什么?”、“凰唯真会在这里留下什么吗?”、“如果我是凰唯真,我会用什么条件来筛选传人?”……诸如此类。 现在,若是剥离开凰唯真的影响,重新思考这个世界呢? 假如自己从未遇到过三叉,也从未来过山海境,不曾去章莪之山,不知道凰唯真…… 那一切会怎么演变? 他莫名地很相信王长吉的判断,这个世界大约是有些问题的,哪怕他自己怎么都想不出问题所在。 王长吉所说的,掌握越多的九章玉璧,就越能够保护自己,会是一个提示吗? 他思考的同时,也会不经意地低头扫两眼。 左光殊盘坐在摩呼罗迦的手掌上修炼,偶尔会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小东西来,细细摩挲。摩挲一阵,又放回去,然后继续修炼。 听说那东西,是屈舜华在迎战斗昭之前,放在他怀里的。 这小子…… 月天奴坐在摩呼罗迦的另一只手上。 自姜望转述王长吉那句“自悟宝性,本躯灵舟”之后,她就不怎么说话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在那里禅坐。 总之,三个人各有心事。 春的心事,秋的心事,少年的心事。 这样一支没什么士气、也看不到太多斗志的队伍,就这样沉默地向北极天柜山靠近——因为左光殊屈舜华月天奴三个人,先前已经找到过天山,所以也大概确定了下来北极天柜山的方位。虽说山海境里方位很混乱,但月天奴也有自己独特的手段。 姜望这样一边思考、一边观察,心情其实是相对轻松的。 现在月天奴和左光殊都已经恢复状态,只要不被神临异兽围住,他们三人合力,倒也谁都不需惊惧。 至于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问题……想来无论如何,凰唯真留下来的世界,不可能故意坑害大楚天骄。 那位再现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光辉的斗昭都在这里闯荡,自己有什么可担心的? 退则如此说,进则……自己两块九章玉璧在手,大不了提前退场。反正已经得了不少好处,没什么可贪的。就这祸斗印和毕方印都不知要练多久才成呢。 总之进退都有余地,于是天地自宽。 能够用更广阔的心态,观察此方世界。 轰轰轰! 如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突兀地撞进耳朵里来。 姜望默不作声,直等到视野中出现一道白练—— 那是自一座巍峨浮山上挂下来的瀑布,从山腰处喷发,一直垂到山脚。这座浮山山脚的位置,被一道阔有数十丈的河流环绕着。 俨似护城河一般。 那瀑布倒挂下来,便直接撞进河里,打碎浮冰,发出如此激烈的声响。 远近皆闻。 河水绕山本是异事,这山海经里浮山见得多,浮水还是第一条。 第九十五章 神名何在 自由! 五府海内,似有惊涛起。 当然只是幻觉。 这神秘的声音抑扬顿挫,富于情感,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仿佛能够将人的心湖啸动,激起惊涛骇浪,狂潮滚滚。 问世间,谁人不求自由? 谁人甘在藩篱? 谁愿意寄人篱下,低眉顺眼地生活? 小白云愿意。 每天吃吃喝喝唱唱小曲晒晒太阳,有什么不好? 那神秘的声音说什么“交换人生”,这四个字简直惊悚。 一想到仙主大人经历过的那些痛苦,感受过的那些绝望,白云童子就禁不住头皮发麻,脊背生寒。 旁人或许只瞧得到姜仙主的风光,说什么天骄绝世。他作为仙宫童子,与新的云顶仙宫伴生的存在,看到的、听到的太多。 哪有什么无尽光荣。 明明是无尽的被追杀,无尽的挨打…… “你不用害怕,有我在,他无法再伤害你。” 白云童子惊吓的表情显然被误会了。 那神秘的声音宽慰道:“你生来自由。” 白云童子回过神来,问道:“什么样的自由?” 那声音恍惚一时从天外传来,变得浩大而威严:“主宰自己命运的自由!” “主宰自己的命运……”白云童子呢喃着,又道:“你是谁?” “我已说过了,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想成为谁?” “可是。”白云童子仰头望天:“如果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我又怎么可以相信,你能够帮到我呢?” 这话实在是有道理的。 那神秘的声音静止一阵,忽道:“你且抬眼看!” …… …… 北极天柜山,满山堆雪。 气温极低,呵气成霜,随手凝出一团水,还离手未远,便已凝冰,落在地上,直接钻进雪堆里。 各种奇花异草,却依然开得灿烂。 山海炼狱里各种极端环境都适应过,姜望和左光殊倒是没有任何不适。 月天奴傀儡之身,更是丝毫不受影响。 此时入山已经有了一段时间,那绕山的河流,奔流之声已经抛在身后了。 挂山的瀑布,像是一道垂帘。回头倒是还能看到,但是在树隙之间,已越来越隐约。 进山的三人贴地而走,呈“品”字形前进。 各自负责一个区域的观察。 说是“走”,其实都未踩在雪上。 左光殊华服飘飘,每一步落下,都有水雾蒸腾托足。俊脸受霜而微红,眼神却坚定,如似画中人。 那水雾在托着他前行的同时,也在不停地反馈着“水”的情报。 花、石、树、草,凡有水流处,必有“回响”。 姜望则从容漫步,如行云端,潇洒极了。耳中听声,眼中察景,在不断的前行中,身体也本能地做着调整,确保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下,都能最快地做出战斗反应。 他潇洒姿态中蕴含的恐怖杀力,不难被人察觉。 月天奴与他们都不同。她直接离地而飞的,离雪三寸,速度恒定,且毫无波澜。面上的确看不到表情,但很少有什么信息,能够逃过她的捕捉。 三个人之间的站位也是在不断微调的,基本上在任何一个时刻,三人彼此间的距离都相等。 灰袍,青衣,蓝色华服,流动在霜白的高山上,有一种十分协调的美感。 若有丹青妙笔,这赴雪登山的一幕当为名画。 而这样的一幅画,就出现在云顶仙宫里,漂浮在白云童子的眼前。 白云童子实在有些理解不能。 你让我看什么?看你绘画? 画得好你就厉害了吗?那伍陵还写得一笔好字,或华丽秀美或铁画银钩呢,还不是被我家仙主一口气吹死? “画得确实挺好的啊,那个……”白云童子开口道。 刺啦~ 便是这样一声响。 这幅画卷就在他面前,整个的撕开,撕成了两半。 而在身外,在真实的山海境北极天柜山。 咔咔咔! 整座庞然的北极天柜山,忽然传来巨响,巨大的裂隙,从山顶开始蔓延,迅速延展到山脚。 整座北极天柜山,山海异兽志里的传说之山,就此裂开了! 绵延数十里的大山,就在姜望三人的面前,干脆地裂开,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长刀,剖成了两半。但两半都未坠落,仍然遵循着某种规则,悬浮在高穹。 大量的积雪滑落下来,如碎玉流琼,一时奔腾,飘在空中,纷纷扬扬。 那绕山的河流则是被拉长了,仍然奔涌未歇。 姜望等人在山的这一边,望着那一边,一时都愕然。 两山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峡谷,人在此间,俯眺碧海,仰视云烟,还有纷纷雪落。 只是美则美矣,登山的三人,却全都没有欣赏的心情。 在这山崩地裂的过程中,姜望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外来力量的影响。像是此山自然的变化,如同山体本有的运动。 可浮山怎么会开裂? 又为什么会这么巧,刚好在他们上山后才裂开? …… …… 云顶仙宫里。 白云童子注视着姜仙主身外的这一幕,一时目瞪口呆。 而漂浮在他身前的那张画卷,则是无声消失了。 “看到了么?”那神秘的声音道:“这就是我的力量。就算是你的仙主,在我面前,也只是蝼蚁般的存在。我要帮你,实在是太简单。” “那你赶紧帮吧。”白云童子一下子激动起来:“先帮我把这座仙宫修复完整,再给我制造一副能行走于现世的仙躯,传给我无敌的力量,好叫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没人敢骂我!” “……”神秘的声音道:“自强者方得天助之。世上岂有不劳而获的事情?我给了你强大的力量,若你没有匹配力量的心性,那无异于是制造一场悲剧,是害你而非帮你。” “什么意思啊?”白云童子愣道:“你还帮不帮我了?” 神秘的声音道:“你的自由,也需要你自己的努力。我这么说,你懂吗?” “需要我干点什么?”白云童子很直接地道:“先说好,我先天老胃病,吃不了苦。” 神秘的声音一定很想掐死这个小胖墩,但毕竟没有。 只回应道:“无须吃苦。” “而且我很胆小,什么都怕,最怕的是疼。” “也不疼。” 白云童子松了一口气:“那你想要怎么帮我?” 神秘的声音道:“放开自己,受我神印。用这座仙宫的力量,接引我进来,我亲自帮你打破桎梏……” “我不会啊。”白云童子眨巴眨巴眼睛,很是无辜的样子。 “……哪里不会?” “怎么放开自己?” 神秘的声音极有耐心:“就是不要胡思乱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打开心防。” “我越想不乱想,就越乱想。” “……这样,你到时候在心里数羊,专心地数。其它事情交给我。” “哦……那怎么用仙宫的力量接引你?” “你是不知道怎么控制仙宫的力量。还是不知道怎么接引?” “这座仙宫压根就没有力量,我也不知道怎么接引。” 神秘的声音这回沉默了很久。 白云童子隐隐听到什么猪猡之类的词语,但很飘渺,听不真切。 “你好?你还在吗?”白云童子很有礼貌地发问。 “我在。”神秘的声音叹道:“我在想怎么更好地帮助你,可怜的小娃娃,你被禁锢了太久,导致你的能力和脑子都不健全……” 白云童子:…… 他强忍着拔出流云小剑的冲动,一脸天真地问道:“你还没说呢,我怎么用仙宫的力量接引你?” 神秘的声音道:“我先传你一套禁制,你好好修习,应该可以帮助你掌握这座仙宫的力量。到时候我传来力量,你只需要配合就行。” “你现在不就是在仙宫里跟我说话吗?来都来了。为什么还要我再接引?我是说……我可能学东西有点慢……” “我是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与你交谈,我不在仙宫里。” “你不在这里,那是怎么跟我说话的?” “我的伟大之处,是你不能想象的。所以,认真地学习,我会带你找到光明的未来。”神秘的声音显然耐心已经不足了,随便敷衍了一句,便道:“记下这段咒文……” 几十个字的咒文,白云童子磕磕绊绊地背了二十来遍,背得那神秘的声音都麻木了,终于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他白白胖胖的小脸上,俨然已经挂上了信心,表现得也很积极:“咱们什么时候动手?依我看,择日不如撞日……” 神秘的声音忙道:“孩子,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要有耐心。等到时机来临,我会再来……提醒你。” “时机?什么时机?” “时机来时,你自然知晓。” 而后便散去,再无回应。 …… …… “你们觉得,这座山忽然裂开,是因为什么?”站在高空峡谷的这一边,姜望皱眉问道。 “察觉不到外力的痕迹。”左光殊说。 “断开的是某种规则,山体不过是规则断裂的体现。”沉吟了很久之后,月天奴说道:“我也无法确定,它是自然地断开,还是被谁所掌控。如果是后者,那力量已非我们能抗拒。” “你说得对。”姜望道:“既然担心也没有用,那就别担心了。” 月天奴心想,我可没有这么说……不过这么说也对。 姜望又问道:“这么大的动静,此山山神何在?九凤为什么没有出现?而且,太安静了。我们一路走来都没有声音,现在这座山都裂开了,也还是没有什么声音。” 山神的愤怒,山上生灵的痛苦、恐惧,全都没有。 这座山虽然有花有草有树,但好像是一座死山。 反倒不如寸草不生的章莪山那样有生机。 “是啊。”月天奴亦道:“安静得过头了。” 左光殊手里攥着一个银色的圆筒,里面装着专门为异兽九凤所准备的东西。闻言亦道:“的确很不对劲……北极天柜山上有两尊山神,一为强良,一为九凤。咱们自冰瀑旁入山,进入到的,是九凤的势力范围。九凤极爱歌唱,通常不会太安静。” 北极天柜山上的积雪很深,一路走来,最浅的地方都有三尺多。 雪上除了断枝落叶,没有任何痕迹。 三个人影洒在这一眼看不到头的雪山上,连个泥点都算不上。 现在在这山体断裂的截面的确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有没有可能是出远门了?”姜望随口活跃一下气氛:“走亲戚什么的。” “这些受封之神,一般不太会离开……势力范围。”左光殊脱口而出的山海境‘常识’,越说越没底气。 因为进山海境以来,已经看到太多到处乱跑的异兽。 一开始他还通过蠃鱼、黄贝的行踪,来判断大致的方位,后来又见到夔牛发狂奔走,祸斗大军呼啸,压根没法判断了。 “我们很可能是在浪费时间。”月天奴说。 鉴于山海境异兽多次身体力行的深刻教训,上山以来他们都非常谨慎,探索的效率很低,一直等到山体忽然裂开,也都没有任何发现。 姜望回望白雪霜树,直接一抬手。 啾啾啾! 一长溜火红色的焰雀疾飞而出,叽叽喳喳地蹿向雪山各处。 同时开启了声闻仙态,来听万声。 一阵之后,摇了摇头:“没有任何跟九凤有关的声音,甚至没有听到活物的声音。” 月天奴亦双掌合十,轻声禅诵,一道金光波纹,自她合掌之处迅速扩张开来,向四面八方铺去。 包括身后的半山,和对面已经断开的半山。 金光无声无息,蔓延的速度很快,一眨眼就消失在视野里。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月天奴才松开合掌,慢慢说道:“九凤和强良都不在,也没有任何其它生灵存在。如果它们没有故意隐藏的话……基本就是如此。” “光殊,北极天柜山确实有九凤存在吗?”姜望问道。 左光殊道:“确实存在。山海异兽志有详细的记载,以前也有人在山海境里见过九凤。这个目标是我反复琢磨后的选择,不可能连这都无法确认就进来。” “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化,涉及整个山海境的变化……已经发生了。”姜望喃喃语道。 三个人心头都笼上了一层阴影。 谁把北极天柜山变成死山? 以山海境这些异兽表现出来的强大。 谁能同时将强良和九凤都不留痕迹地抹去? 夔牛激雷万里,祸斗吞吐火山。 蠃鱼过境,大水伴生。毕方虽死,山有焦骨。 这北极天柜山上,却什么也没留下…… 只有茫茫的雪。 干干净净。 姜望莫名地想起了在章莪之山看到的那句话—— “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此宅无驻呢? 神名又何在? …… …… …… …… (姜安安的生日活动开始啦!大家可以给小安安送生日蛋糕。 礼物到达什么程度就有什么奖励,大家看心情来吧。 活动参与方式详见起点书评区活动帖。) 第九十七章 凋南渊 神降之路,顾名思义,乃是山神海神通行的道路。往来山海,通行东西。 《山海异兽志》是一套很有意思的书。它记载的很多内容,都像是对山海境历史的描摹,绝大部分记载都可以在山海境得到对应。 这些能在山海境里找到对应的和不能找到的描述里,又有一部分,可以追溯现世的古老历史。 此外当然还有一些,未见于任何地方的、不知真假的传说。 所以一直也有一些人觉得,山海境这个世界,其实是现世在哪个古老时代分裂出去的小世界。因为并没有人族的存在,反而保留了历史面貌。 当然,这种说法远不及天外世界说和凰唯真创世说那样拥簇者众。 在山海异兽志所记载的传说中,分驻各地的山神海神,正是通过这条神降之路互相拜访,游戏山海。后来天崩地裂,此路断绝,于是各地山神海神再不往来。 要寻此路,本是为难的事情。 但恰好姜望已在章莪之山获得了传承,清楚山神壁的位置所在——而那恰恰是神降之路的关键门户。 北极天柜山因为山神已失,山神壁根本不会出现,也就无法连通神降之路。 换而言之,一定要在有山神或海神坐镇的地方,才有机会通过山神壁或海神璧,踏上那传说中的虹桥。 那些得授神名的异兽,没有哪个是好对付的。 若贸然侵山,全军覆没的可能并不会小。 姜望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带人回返章莪之山,毕竟做生不如做熟…… 山海境的方位虽然难辨,但已经去过的地方,姜望还是能够找得到路的。 机关摩呼罗迦马不停蹄,尽职尽责地将三人送到目的地附近,却又因为体型过于惹眼,早早地就被收了起来。 “章莪之山,瑶碧其质。” 遍山的宝石白玉,显然有十足卖相。 看着这座浮山,就连左光殊也道:“此山山神必然不俗!” “虽然那五尾恶铮的脾气不是很好,但想来我们三人齐心协力,还是可以跟它讲一点道理的。” 姜望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另外两个人。总之就这么随便地动员了一句,便领头偷偷地摸上了山。 “讲道理”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姜望现在哪里敢在那头铮身前露面? 这一次与前次不同。 在对章莪山已经十分熟悉的情况下,月天奴和左光殊展现了深厚底蕴,叠加了诸多应对各种情况的隐匿术法。 三个人像一阵微风,不着痕迹地拂上了章莪山。一点多余的路都没走,目标明确地赶赴山神壁前。 值得庆幸的是,那头铮并未守在此处,想来又是躲在哪儿睡大觉了。 “这块山神壁怎么坑坑洼洼的?”月天奴皱眉打量:“这里还缺了一大块。” 左光殊笑道:“简直像是遭了贼。” 姜望面不改色:“做正事。” 三人几乎是同时引发道术。 整个章莪之山霎时间热闹起来! 一大群焰雀叽叽喳喳,满山乱飞。 三个傀儡武僧,手持熟铁棍,各自分开一个方向,极其莽撞地拆起石林来。 又有大水灌山,水流分出,演化龙虎猪豹,各处乱窜。 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喧嚣满山,处处是骚乱。想必五尾恶铮从睡梦中惊醒,也要愣上一阵,不知从哪里管起。 此外三个人还在五尾恶铮来山神壁的必经之路上,布下了许多道术陷阱。当然真挡肯定是挡不住恶铮,只要能转移一点注意力、迟滞一点速度便可。 按照先前计划好的那样,喧嚣方起,三人立即打破隐匿,飞落山神壁之前。 姜望随手捏了一个毕方印,按在山神壁上,根据左光殊的指示,以章莪之神名,打通了神降之路。 雪白玉璧顷刻流光溢彩,神圣的气息降临此间。 但见天边一道长虹出现,洞破云烟万里,跨过章莪之山,横贯于高天之上。起不知何处,终不知何处。 眼前的山神壁中间,却出现了一道门户。古香古色,铭有兽纹。 姜望伸手按在门户边,急声道:“你们先进去。” 左光殊和月天奴二话不说,便推门而入。 姜望紧随其后,随手燎动三昧真火,又烧下来很大一块玉璧,非常迅速地收进了储物匣里。 将身往门后一撞。 门后便是虹桥。 七彩缤纷,陷在云烟深处。 山神壁的力量连同了神降之路,也通往各处“神宅”。 姜望心想,或许这才是山海境里正确的赶路方式…… 只是有几人能杀死毕方,获得精血,连通山神壁呢? 山海境对修为的限制,又让这条道路成为外来者的空中楼阁——左光殊本来计划依靠九凤之羽踏上神降之路,所以北极天柜山才是他预想的起点。 这种一环套一环的计划,在第一环就断掉了,还能以这种方式连接起来,也真是怪异得很。 天风吹拂,吹不动虹桥上的人。 踏在虹桥之上,左光殊的表情很有些奇怪。傀儡脸的月天奴倒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也闪烁得很。 显然姜望随手挖宝的行为并没有被他们错过。 “不毁掉这扇门,我担心那头恶铮会追上来。”姜望很自然地解释了一句,便指挥道:“看路啊光殊,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凋南渊的舆图吗?” 姜大哥毕竟还是有威严的。 左光殊老老实实地转回头去,在穿行如梭的景象里,专心寻找着凋南渊的神宅。 在高挂天穹的虹桥之上,脚步不动,人却随着虹桥风驰电掣,将山景海景都掠过,这是一种非常新奇的体验。 虹桥的速度太惊人了。 山海境里每座浮山与浮山之间,都隔着非常遥远的距离。哪怕是视线可及的浮山,也不是那么容易赶到的,所谓“望山跑死马”。 然而站在虹桥上,一座座浮山简直像是挨在一起,在眼前飞快掠过。一片又一片驻有神宅的海域,也在视线里不断地后退。 但更令姜望心惊的是…… 若出现在神降之路上的每一处浮山、每一片海域,都代表着一位或两位山神海神。这山海境里得授神名的异兽,也太多了。 齐国有没有这么多的神临强者? 整个东域有没有? 唯独在此刻,山神海神的数量,以如此直观的形式铺开在眼前。 姜望才意识到,山海境若为真实之世界,竟是这么强大的一个世界! “到地方了!”左光殊忽地道。 虹桥于是静止。 姜望抬眼望去,只看到一个幽黑的漩涡,悬停在面前。 月天奴走上前去,身上金光一点一点绽开:“我先进去。”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踏进了漩涡里。 凋南渊里危机四伏,她自问傀儡之身要比姜望二人更结实,故而先一步进去探路。除此之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 姜望紧随其后,踏进那幽黑漩涡中。 整个人骤然一松! 姜望几乎要飘飞起来。 在山海境里时时刻刻要承受百倍于现世的重玄之力,其实倒也已经习惯了。 这凋南渊里,却是几乎不存在重玄之力,如在宇宙虚空。 骤起骤伏之下,人都险些站不稳。 姜望立即运劲于身,将身下沉。 但就在下一刻,那压在身上的重玄之力,数以百倍地增加,好像要将他压成一块薄饼! 火红色的烟气蒸腾于身,姜望立即开启了无御烟甲。 左光殊创造的这门道术,还真的是非常适合这种极度混乱的重玄环境。 道元剧烈地消耗起来,人却是站得稳了。 他这才来得及打量身周的环境。 自神降之路而临,所到之处必为神宅。 也就是说,必然有山神或者海神镇守。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那位神灵不在家中。不过这种期待也只是聊胜于无…… 按照三人事前的计划,降临之后,第一时间就是要隐藏起来的。不过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若是站都站不稳,也没法隐藏。 月天奴就在身前不远处,身上金光变幻不停,显然也已经适应了环境。能够身成净土的她,对世界有更多的认知,应对这些,肯定比姜望更容易。 “暂时没有发现什么。”月天奴说道:“但是我们得赶快离开才行。” 此地神灵一定已经获知动静,正在赶来了。 姜望回过头。 身后就是一块通体漆黑的山神壁。 中间开着一扇门户,左光殊正从里面走出来。 “赶紧瞅瞅,认不认识?” 姜望直接就一个问题丢进了云顶仙宫,让白云童子分析这块山神壁的材料构成。 过得一会,便传来了白云童子没什么精神的回应:“《仙方经》有载:海神若死,神躯流沙,万载宙光,结为木华。仙主大人,这就是流沙木,仙宫力士的主材料之一。” 姜望大喜,直恨不得立马召出三昧真火,烧它个痛快。 好在还有几分理智,知道这一烧梁子就结大了,故而强行按住了跃跃欲试的神通种子。 左光殊走出幽暗门户,也迅速感应到了环境的复杂,身上腾起淡蓝色烟气,一瞬间完成了抵抗。 迎着姜望的灼灼目光,他不由得道:“姜大哥,你这么时刻照看,反倒叫我紧张。” 姜望心想,你挪开你就知道我在看什么了。 距离仙宫力士也就一步之遥,如何能不激动…… 他一咬牙,转身便走:“我们先抓紧时间离开这里,等摸清楚情况了再回来。” 说起来,这仙宫力士的材料真诡异得很。不是山神死后所化,就是海神死后所化…… 山海境之内,或许山神海神有些不同。 但在现世,可都是涉及神道的。 云顶仙宫这已经不是踩在神道的头顶上作威作福了,完全是把神道剥皮拆骨,踩在神道的尸体上发展。 仅从这一点,也几乎能看得出当年九大仙宫横世的盛况。 须知神道可根本不是什么羊肠小道,更谈不上软弱。 便不说辉煌的时代了。 哪怕是在全面衰落的现在。也都还有一个霸主国沐浴在苍图神的神光中。这个霸主国现在还陈兵于盛地,正撸开了袖子要与景国大杀一场。 没有些本事傍身,云顶仙宫如何敢这样行事? “姜大哥。”左光殊这时说道:“我们离开的时候可以走别的地方,不用再回来。” “不行!必须要回来!”姜望斩钉截铁。 见左光殊一脸愕然,又缓和了语气:“从哪里来,就从哪里走。年轻人做事,一定要有头有尾。” 左光殊愣愣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并没有搞懂,这怎么扯得上有头有尾。但姜大哥这样的人物,肯定有他的道理在吧? 三人早有默契,略观察了一下环境,便要离开这里。 但几乎是同时,顿住脚了步。 就在他们面前,一块高大的怪石,裂开了。 更准确地说。是堆积在某只异兽身上的泥土尘垢……不知堆积了多少年,在此时炸开倾落。 无形却有质的威压,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外形古怪、气息混乱的异兽。 犬首,熊身,四脚,身上遍布长毛。 眼睛很大,但是黯淡无光,根本没有神采,好像什么都瞧不见。 两只圆阔的耳朵垂了下来,应该也是听不见的,因为姜望并未察觉到任何声音流经它的耳朵。 它的腹部鼓鼓囊囊,肚皮很薄,透光,隐约瞧得见一根直肠通到底,却不见五脏六腑的阴影存在。 仅看外表,并不是多么凶悍的异兽。但它的实力,已经无需再多证明。 月天奴身上的金光,姜望左光殊身上的无御烟甲,都直接在这恐怖的威压下被碾灭了! 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也塞牙。 想不到凋南渊的海神,居然就定在海神壁对面的位置! 但凡在别地睡个觉什么的,都还有纠缠逃脱的机会。 怎么跟章莪之山那么不一样? 姜望作为三人组里与山神海神打交道最多的那一位,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 一边密布道元于身内,对抗着凋南渊里变幻莫测的重玄之力。 一边拍了拍自己,又指了指对方,大笑道:“我!你!朋友!” 这可是经过祸斗和毕方检验过了的交际手段,非常有效! 左光殊现在对姜望的信心已近乎盲目,十分期待地看着对面。 但…… 凋南渊的这位海神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沉默持续了一阵。 “准备溜吧。”姜望无奈地道:“它又瞎又聋,即使是我出马,也无法交流。” “怎么溜?”被一道威压就碾灭了烟甲的左光殊并不敢动:“我感觉都挪一下脚脖子就得死。” 姜望冷静地道:“等会听我指挥。月禅师用傀儡纠缠这丑货,光殊用水行道术制造屏障,分割战场,我来为你们斩开前路。等我数一二三,就一起发动。” “吾乃混沌。” 异兽忽然张口说道:“不叫丑货。” 它说的是道语。 听其音,能察其意。 第九十八章 混沌 姜望:…… 这是姜望在山海境里遇到的第一只可以用语言交流的异兽。 这异兽的耳朵明明不吸纳任何声音,但竟完全能够听得到他们的对话,并且能够听得懂。 甚至于,它还以道语来表达。 “述道”本身即是一种强大的体现,非对世界有一定的觉知不能为。这位以“混沌”为名的异兽,绝对要比三叉强大! 而最难堪的地方在于…… 姜望刚才当着它的面,说它又瞎又聋,还说它是丑货…… 也许它不懂丑货是什么意思……姜望正这么想着。 混沌忽然又道:“为什么你们要当着我的面骂我呢?难道不懂得传音么?” 姜望看了看左光殊,又看了看月天奴。 无论是淮国公府的贵公子,还是洗月庵的高人,此刻眼神都带着迷茫,显然也是对这位凋南渊海神的脾性琢磨不透,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应对。 对于“混沌”这个词,姜望并不算完全陌生。在森海源界,那只燕枭就曾经吞吃过混沌。还因为难以消化,造成了长期的虚弱。 不过彼混沌显然非此混沌。 “我想,这是一个误会……”姜望沉吟着开口。 沉吟,主要是为了拖延时间,给自己留下更多思考的余地。 暗地里已经同时传音给两个人:“谁知道混沌是什么鬼?它脑子怎么样?好不好骗?” “吾非鬼类。” 混沌忽然开口,把姜望吓了一跳。 左光殊的传音都到了嘴边,硬是咽了回去。 玄妙的道语流淌在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味道:“我并不靠声音来捕捉你们的对话,我捕捉的是表达。” 此时此刻姜望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被这这个名为混沌的丑货耍了。 混沌好不好骗不知道,自己是挺好骗的。 一时间忍从心中起,怂向胆边生! “阁下真是风趣。”姜望先是行了一礼,然后竖起大拇指,大大方方地赞道:“我在这山海境晃荡许久,见过的山神海神不计其数。只有阁下胸襟宽广如天穹,好一颗仁心似日月,开得起玩笑,也懂得开玩笑,好!实在是好!” 左光殊心想,姜大哥何等骄傲的人物,压项北,拦斗昭,几曾说过软话?今日却为了我们,如此委曲求全…… 瞧着姜望的身影,只觉心中酸楚,无以言达。 “哈哈哈哈。”混沌看起来脾气很好,也并不太在意姜望先前的冒犯,大笑道:“倒是个妙人!” “心中有妙处,才能见得到妙人。只有您这样的伟大存在,才能心怀山海,包容万物哩!”姜望也不管混沌的眼睛瞧不瞧得见,笑得非常灿烂:“还是要向阁下致歉,咱们三人来得突兀,未提前向阁下致意,实在失礼。万请见谅!” “唔嚯嚯嚯……”混沌笑的时候,肚皮颤来颤去,身上的长毛也一抖一抖。 姜望适时从储物匣里取出一碟卧山鱼圆来,笑道:“在下略备薄礼,聊表寸心。” 卧山鱼圆乃是楚国名菜。精选最上等的丹霞猪,一整块猪腿肉雕刻成型,倒如卧山,抹以秘汁,炖得酥烂。其上凿有五孔,煨煮鱼圆。 姜望在淮国公府吃了一次,赞不绝口,特意为安安留了一份,却在此时派上用场—— 送别的他也不舍得。 这碟卧山鱼圆才一端出来,顿时香气盈空。 也不见混沌如何动作,食碟便已脱手飞出,轻飘飘转至它面前。 它张开大嘴,直接把整个食碟都包了进去,嘎巴嘎巴,几口吃得干净。 姜望本有心提醒一下,食客吃的便是那五颗鱼圆,肉却是不要的,见此情景,也便什么都不说了。 “唔嚯嚯……”混沌很满意的样子,又道:“你们有三个人呢!” 姜望赶紧使了一个眼色。 月天奴想了想,便取出一根檀香来,奉于身前:“此物燃之,可以宁神。权为见礼,海神切勿介怀。” 混沌将这根檀香召到身边,既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 左光殊咬了咬牙,心想姜大哥这等英雄人物,都能受此委屈,我如何受不得?略一斟酌,从储物匣中取出一块玉珏,双手恭敬奉上:“尊贵的海神大人,此物戴在身上,可以梳理气血,功在体魄,只愿能为您的万载威权出一份力。” 第九十九章 天外天,身外身 如果说山海境里有哪位神灵,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 那就一定只有“烛九阴”这一个名字。 因为它的每一次睁眼闭眼,一呼一吸,都影响着整个山海境。 无人不知烛九阴! 混沌描述烛九阴的罪状,说它“自以为至高者。上欺天命,下凌诸神。” 先时又说,山海境会毁于那些蠢物之手,还提到神纪崩坏…… 似乎有一团很大的阴影,被拉扯了出来。 山海境不是纯粹因楚地天骄而生的演法阁,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人们来试炼或者不来试炼而停止运转。 它有它自己的规律。 山海境里的那些山神海神,并不是某个符号印记,某种虚无的象征。而是切切实实的存在,有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生活。 如三叉为子复仇,如混沌对烛九阴的恨意。 那些令人惊疑的未知变化,背后自有其因由。 “您和那位神灵,有什么矛盾呢?”姜望谨慎地问道。 “矛盾?”混沌似乎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是啊,有什么矛盾呢?” “无非是天下皆臣,我不臣。” 它的声音慷慨起来:“无非是天下皆苦,不敢为言。独吾不忿,立此南渊!” 它又剧烈地呼吸了几次,像是在辛苦地对抗着什么,然后道:“你们身后的海神壁上,有我当年留下的刻字……你们可曾见到?” 姜望等人这才回头,只见那漆黑的海神壁上,果然有一列道字浮现—— “山海至此而南调,天下四方者,唯南不臣!” 这句话有一种格外的桀骜,有乍起凌霄之势。 几乎能叫人想象得到,彼时彼刻的那种威风、招摇。 再看看眼前这位奇形怪状的海神,又瞎又盲,喜怒无常,情绪混乱……不免叫人心生喟叹。 胜者为王败者寇,放之天下而皆准。 “见到了。”姜望叹道:“阁下真撑天傲骨。” “唔嚯嚯……”混沌怪异地笑罢,才喘着气:“已经很久没有被吹捧过,这种滋味……真怀念呐!年轻人,你要知道,在关乎人生的战斗中,你一定要赢。如果你输了,就连你最瞧不起的东西,也不会再亲吻你的靴子。” “受教了。”姜望道:“不过我还是要强调一点,我对您的敬佩,完全发自肺腑,毫无吹捧之意。” “唔嚯嚯!!”混沌道:“你一再提醒我,你有求于我。一个坐困凋南渊九百年的老家伙,很乐意展现价值……但是你们要帮我做事。” 它重复道:“要帮我做事。” “情感上我很乐意效劳,不过……”姜望为难地道:“烛九阴君临此界,整个山海境,都只有您敢不臣。我们三个人更是实力平平,随便哪个山神找上门来,都对付不了……能帮您做什么?” 月天奴和左光殊都不说话,让姜望全权代表他们的意志。 无论心里有怎样不同的想法,到了这个时候,都给予姜望足够的信任。 混沌放缓了声音,说道:“我定在这里,不能动弹。但烛九阴当年南侵,也被我咬下了尾巴。它也受了伤,极重的伤。” “外面风调雨顺,日夜恒常,烛九阴可不像受伤的样子……”姜望一脸苦相:“再者说,它就算身受重伤,也是吹口气我们都受不住的存在。” “日夜恒常是它神职所在,它怎会轻忽?别说只是受伤,马上就要死了也得坚持!”混沌一提到烛九阴,就容易恶形恶气。 缓了好一阵,才道:“不是要你们去直接对付它。” 它一张嘴,吐出一个三角状的惨白色尖塔来。那尖塔漂浮起来,缓缓飞到姜望身前。 “你们只需要把这座凋零之塔放置在钟山山顶便可。” 姜望看向左光殊。 左光殊开口解释道:“烛九阴坐镇两神山,一曰章尾山,一曰钟山。我认为是类似于汤谷和虞渊,一为日出,一为日落。因为烛九阴也是掌管日夜变化之神……” 混沌都已经把塔吐了出来,自是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只是把凋零塔放到一个位置的话,倒不是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 面前这座凋零之塔,形制怪异,尖端有骨刺狰狞。不过没有什么异味,通体也干干净净。 但姜望一想到这玩意是从混沌的肚子里吐出来,就有一种滑腻的感觉,挥之不去。 脸上挂着笑容,随便在储物匣里找了一件外衣,以恭敬供奉的姿态,将这座小塔小心包好。试图收进储物匣,但竟然收不进去。只好又包了一层,揣进怀里。 然后才感伤地说道:“我与尊神一见如故,很愿意为您做点什么。不过此去钟山,危险重重。今日一别,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更害怕自己力有未逮,坏了您的大事啊。 不如……您先帮我们拿到九凤之章。等我们强大了自身,再去钟山。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以您的智慧,肯定知晓这个道理。” 他不动声色地把“提供九凤之章的线索”,换成了“帮忙拿到九凤之章”。 “唔,磨刀,没错,我知晓。”混沌此时的语序有些混乱,似乎念头又开始冲突起来。 它用一种勉力支撑的状态说道:“离开我这里,朝着海神壁面对的方向走,一直走,你们会看到伽玄。有关于九凤之章……你们会从它那里得到更多。这地方,有很多恶念,都是被烛九阴流放的苦痛。不过你身上有凋零塔,路上不会有危险。” 如能见到九凤之一的伽玄,那么九凤之章的线索,当然也更为可靠。 姜望大喜:“多谢尊神!” 混沌喘着气道:“去……去。” “另外……说起来实在不好意思。”姜望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但是很好意思地说道:“您这海神壁,我能挖一块走吗?我非常需要这种材料,对我之后去钟山也很有帮助。” 混沌愣了一下,大概也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吾,你,这……” 姜望立即道:“您要实在不方便,我就只挖一块!” “那……行吧,说好了只挖一块。”混沌道。 它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姜望根本没有给它拒绝的选项。 大约念头的冲突此时已经很激烈。 混沌这边才同意,姜望已经出现在海神壁旁边,三昧真火更是直接烧了上去。 “了其三昧”的过程是缓慢的,但进展毕竟是有。 而且圈定的范围……有点大。 “等等。” 混沌忽地说道。 海神壁上的三昧真火立时熄灭了。 一块拳头大小的流沙木脱落下来,落到姜望手中。 “拿着,走。”混沌如是说。 尽管它已经如此不客气,姜望还是热情洋溢地道了别:“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愿尊神早日恢复体魄,打倒烛九阴,重塑光荣!” 一番没什么成本的客气话甩出,然后才叫上左光殊、月天奴离开。 离开之前他看到,混沌的肚皮高高鼓起,肚皮里有一团什么东西的影子在乱窜,似乎马上要爆开…… 是什么把混沌折磨成了这般样子? 姜望没敢多看,也没有回头。 凋南渊是一片幽深的海域。 三人离开混沌没多久,就开始感受到了海水的存在。 仿佛穿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从无水的环境,到置身水中。 这里的重玄环境颠倒混乱,让人身也起伏不定。这里的海水却是宁静的。仿佛时重时轻的重玄之力,只对姜望这些外来者起作用。 一大团一大团的水藻幽浮着,像是某种聚合在一起的虫豸,带来一种阴森的感觉。 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就按照混沌所说的那样,朝着凋南渊海神壁所面对的方向行去。 他们离开深水区,踏水如拾阶,往海面上走。 一种被窥伺的阴冷,自出现后就再未消失。且窥伺的目光越来越多……姜望感受得到目光的重量,也能够感受其中的恶意。 混沌说,那些都是被烛九阴流放的苦痛。 干净整洁的城市里,也有阴沟。阳光之下,仍有阴影。世界的暗面,总是存在的。 除了警惕应对,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离开深水的区域,一直走到海面之上,压抑的感觉却并未消失半分。 天空晦暗,大海昏沉。 沉郁的情绪,像是一种永恒。不断累积,不断累积…… 让你想要发疯,想要放弃,想要……死。 死在这里,或者是让人解脱的。 一世皆苦,生来何益? 好在姜望意志如一,月天奴自有禅心,左光殊也不乏对付这种情况的手段。 那些混乱、邪恶且堕落的氛围,并不能够侵入这只队伍。 只是恒久的沉默,也难免有凋零之感。 走了很远,远到左光殊终于张口:“我已经跟这片水域建立起了联系。不过范围很小,这里的水不纯粹,有很多种力量拉扯……不仅仅是神柄被掌握的原因。” 队伍好像活了过来。 作为一支精英队伍,他们当然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 左光殊成功跟水域建立起联系,从本质上来说,是在凋南渊里争出一处私域。 让身周的人更自由,更自在。 “这地方怨气很重。”月天奴说道。 “凋南渊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山海境,死伤必然惨重。”左光殊道:“毕竟混沌都成了那副样子,还有其它被烛九阴杀死或流放的存在……怨气重是难免的。” 要是在别的地方,他沟通水域不会这么艰难。 姜望只劝道:“不要尝试化解,别往油锅里丢火星子。” “这个我自然清楚。”月天奴左右看了看,叹道:“而且以我现在的修为,也化解不了。这个地方……已经积累了太多,也纠缠了太久。” 姜望想了想,问道:“月禅师见多识广,现世可有类似于此的地方?” 月天奴沉默了片刻,道:“祸水。” 姜望又问:“前辈先贤们,是如何应对的?” “这事说起来就太漫长了,不是一时半会能说得清楚的。”月天奴道:“只能说祸水现在的安宁局面,是三刑宫镇之,血河宗治之。” “血河宗?”姜望眉头微挑。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头,还是因为吞心人魔熊问。那个死在祝唯我枪下的前第九人魔,正是血河宗弃徒。 第二次听说,则是血河真君作为沉都真君纠集的帮手之一,一起袭击万瞳,斩龙角而回。在那一次的迷界动荡里,血河真君欲收重玄遵为徒。 他笑了笑:“说起来,我以前总以为这是一个左道宗门,后来总算有些了解,知道也是当世大宗。不过没想到的是,它还肩负着这样的重任……” 月天奴平静地说道:“无须讳言,血河宗的很多道术,都确有些暴戾,易入歧途。不过术法一道,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 “受教了。”姜望微微低头。 “最重要的是。”月天奴说道:“当一个宗门被定义为旁门左道,那就意味着它失去了话语权。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失去了实力。这样的宗门,不可能长久存续,更不可能发展壮大。” 说到这里,她有些意味深长:“所以,世间哪有什么左道?所谓旁门,大多是因为上不了台面。” 佛法精深的月禅师,会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是姜望没有想到的。 世人说起佛门,都道慈悲。但若以为他们不够清醒,实在是大大的谬误。 左光殊摇了摇头:“那么是非黑白,善恶对错。难道就不区分了么?” 这其实也是姜望想问的问题。 不过转念一想,哪怕是白骨道那样的邪教,绝大部分教徒也是自认在救世,也是追求散播“公平”的。 “分,当然要分。黑白不分,哪来日夜?善恶无拘,哪有清明?”月天奴道:“不过世间道理,不能一以恒之。一人之身,尚有善恶混杂,何况是一个势力,一片地域呢?你仔细想想,天底下有哪个大宗是旁门,有哪个大国是恶国?” 左光殊一时无法回应,只道:“佛家常说因果报应,我以为禅师是将黑白看得很清楚的。” “世间黑白,我怎敢说自己看得清楚?我也常常……不知对错。”月天奴叹了一声,又道:“你看我们现时在凋南渊,是黑是白?此刻的山海境,是黑是白?此刻的现世呢,又是黑是白?一身立此千万重,天外天,身外身……如何能够区分?”云九小说 第一百章 伽玄已死 “摩天。” 当胸前挂着对讲机的“老虎”走近时,他用轻飘飘的声音温柔呼唤着。 理论上应该只能听见声音的家伙,从刚才开始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嘿嘿笑着。毋庸置疑,他对这里的状况一清二楚。 就算这样,骷髅戒的主人还是用夸张的语调说:“唉,小姑娘。有何吩咐呢?”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解释的吗?” “鄙人有何话可说?难不成你觉得,这里的事情是我所为吗?” “那也真凑巧呢。不早不晚,就在你决定来处理桑莲的时候,这里就从出租屋变成了屠宰场。” “呀,说什么屠宰场,这不是自助餐厅吗?” 摩天一边说,一边用极为刻意的响亮声音打着哈欠。 “虽说鄙人在对付蚯蚓的事上做了出头鸟,也不能断言没有黄雀在后嘛。这城里的正经管理者那么多,除了先主人以外,能稍微对付那条蚯蚓,多少有那么一两个吧?可不像鄙人还要请小姑奶你帮忙,他们要是一时兴起,自己出手就足够了。” “就是说,这里的人是其他‘领主’杀的,你是这个意思吧?” “那也不敢妄言,”摩天笑嘻嘻地说,“吃得这么乱七八糟,哪里像体面之人的作为!照我看是那条蚯蚓自己发疯了。” “那我情愿相信是你做的呢。” “是与不是,小姑娘你进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吗?就算这里的凡人被吃光了,那条蚯蚓还不至于死得太快,多少会留下点尸块之类的。” 周雨松开手指,翠绿的发丝从他指尖滑落,淹入血泊当中。迈过迂回的走道后,面前出现了通往桑莲居室的铁门。 铁门上面,悬挂着一颗光秃秃的人头。或许是因为没有头发作为固定,凶手直接把一根铁管插进了人头的天灵盖里,再将绑着铁管的绳子用门夹住,以此把人头悬系在门前。当门扇被外力触碰时,吊住人头的绳索就迅速滑落,同人头一起咕噜噜地滚到血泊当中。按住门把手的周雨稍稍侧目,向那曾经名为“丹哥”的物体投以最后一瞥。 人头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多少恐惧,只是既疑惑又惊讶。那想必是在一瞬之间就被凶手给解决掉了。 得出结论后,他推门而入。 相比出租屋的情况,里室里反而要好得多。没有预想中的血迹尸块,只是那块用来分隔里外的布帘已经破烂不堪,露出后方的床铺、脸盆等起居之物。 周雨将残损委地的布帘拾起,展开以后试着与悬挂的残布的拼合。从那裂口的位置,显露出某种巨大的,如同兽爪撕扯般的痕迹。 就在他观看抓爪痕时,“老虎”和“野猫”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纵然面临如此处境,两人也仍旧是那副行尸走肉般的木然态度。 “诶,没有那条蚯蚓的尸体,看来是逃出去了呢。” “老虎”刚一进门,明明没有对状况进行任何描述,摩天却像亲临现场般评起来。 “真是寒酸的地穴,也只有爬虫才勉强住得下去。嘿,蛇和蚯蚓,正好也是一路货色……” 周雨无视了他的发言,径自问道:“桑莲在哪里?” “哎呀小姑娘,你不会看吗?蚯蚓已经跑了,鄙人若是知晓他的行踪,怎么会向小姑娘你隐瞒呢?” “你那些乱撒羽毛的眼线们呢?一天到晚盯着我,反倒不去监视一下自己真正的目标?” “那可错怪鄙人了。监视是早就布下的,只是天上飞的玩意儿,拿那个土行孙能怎么办呢?车站的出入口都没有他的踪影,想必是仍旧遁藏在地底某处吧。” 听到他的话,周雨忽然又想起了红叶。在第一次追寻桑莲的那晚,红叶曾将手指点在他额头上,因此而引发了奇异的幻象。如果能够再次陷入那种状态,或许就能够找到桑莲。现在看来,摩天并不具备同类的能力,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独立使用。 “……他没有从地铁口出去,这一点你能够肯定吧?” “若是左近的地铁站,鄙人可以担保,稍远之处就非我能知。其他的管理者可不会容我四处游逛呀。像这种野地,如今在城中可是不多的。” “即是说,他走的不是地铁隧道。” 周雨轻轻地自言自语着。他完全没有理会摩天后半句的故弄玄虚——从血迹的新鲜程度看,距离眼下最多不过半个小时。除非桑莲选择乘坐地铁,单凭步行是无法走得太远的。 但是,这条路线的列车,在夜间排班次数很少,午夜时甚至会相隔二十分钟。如果是在被人追击的情况下,不可能有时间在车站里安静等车。通往城区主干线方向的新月路站,正是周雨刚才抵达的地方,那里没有任何异常的痕迹残留。 “哎,这可真是恼人呀。” 大概和他想到了同样的问题,摩天用慢吞吞的调子说:“多半还藏匿在隧道里吧?或者趁着列车穿过隧道的时候跳上去,倒也是个办法。” “你知道高速行驶的列车,要从旁边跳上去而不被风流刮到车轮底下,这是什么概念吗?” “嘿嘿,小姑娘,一个靠着吃泥巴过活的怪物,你觉得他还在乎这点规矩吗?他就算是把自己活埋到土里,也是绝对死不掉的哟。”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确实像你所说的那样。不过你没发现吗?这里还少了一具尸体呢。” 遗落在房间里的水盆、毛巾、热水瓶,全都放置在布帘后。因为环境寒陋到了极点,一眼就能断定没有隐藏的储物空间。显而易见,在这间闭室里没有剃刀之类的东西。 “……是叫做余老大吧?那个人说不定还没有死掉,现在就应该还跟桑莲在一起。如果还需要照顾那个凡人,桑莲也不那么轻松吧?在这种单线的隧道里逃跑,早晚都会被对手追上的。” 说到这里时,思绪豁然开朗,他轻轻地啊了一声。 “诶呀,小姑娘想到了什么吗?真不错呀,看来请你来办事是明智之举。” 不知道那个对讲机是什么质量,明明只是极为轻微的响动,摩天却似乎听得清清楚楚。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因为迟迟得不到周雨的回应,又笑眯眯地补上一句:“如此一来,想必今晚还是能顺利解决掉那条蚯蚓的吧?正好小姑娘你也可以和那位女同学早日团聚呀。” 那是再明白不过的威胁。 对此,周雨只是侧过目光,向对讲机投以蔑然的微笑。 “你真的觉得我很在乎这件事吗?” “别硬撑啦小姑娘,你就是背地里偷偷抹眼泪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唉,想到先主人尸骨不存,我也是忍不住要嚎啕痛哭的。” “我可没有那种你那种变态的嗜好。走吧,要抢在竞争对手前面挖出蚯蚓呢。” 周雨走回地铁隧道当中。从刚才开始就沉默如雕塑的“老虎”紧紧追着他,“野猫”则摇摇晃晃地跟在几步开外。 摩天还在发出令人厌烦地怪笑声:“小姑娘别这么不讲情义嘛。倒是说说看呀,你要去哪里挖蚯蚓呢?” “那么跟你相称的地方,你反倒猜不出来吗?” “自然。鄙人虽然喜欢看看城市风光,可也不是人肚子里的蛔虫。” “那就告诉你吧。说到跟你最匹配的地方、” 他将伞柄中的细刃抽出,对准脆弱的红土,一点点勾勒出成人高度的方形。在那门户似的形状上轻轻一推,红土应手而倒。 自那墙壁后扑面而来的,是腐败难闻的污水浊臭。 “——看吧,阴沟和下水道,最适合你这种鼠辈了。” 第一百零二章 玉线 山海至此而南凋,是为凋南渊。 山海此时亦凋零,是为末日! 天倾以一种事先谁都没能想到的方式降临了。 如此突然,如此激烈! 看着此时的姜望,左光殊心想,姜大哥嘴里说着他们只是山海境的过客,但其实也很不甘心被利用、被算计吧? 灭世之雷电,肆虐高天。仿佛同时有数千只夔牛,在全力爆发,操纵雷电。 天也塌,地也陷。 不断有浮山崩塌,海岛沉没。 海啸发生,飓风狂卷,黑潮奔涌。 唯独那一座凋零塔,还发出冷冽的、惨白的光,伫立在彼方。 在这样天昏地暗的时刻,那遥远的天穹,竟然依稀映出了点点星光。虽然摇曳如萤火,虽然若隐若现,虽然很快又被厚重的云层遮住……但毕竟出现了。 姜望终于知道,为什么说天倾之时,就能够知道山海境的方位。 因为在这样的时刻,山海境对星穹的遮蔽,被打破了。 遥远星穹与修行者之间的玄妙联系,重新开始建立。 在天崩地陷,世界翻覆的此刻。人身对方位的感知,反而变得清晰起来。 “快走!”姜望迅速斩断了无用的情绪,做出最理智的决定:“去中央之山!” 这种时候,也不必要再知会烛九阴什么了…… 混沌已经掀起了战争,所有的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 山海境的变故,就交给山海境自己处理。 去中央之山…… 姜望自己在心里又强调一句。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三个人就没有停止过奔逃,此时只不过是更确定了所谓中央之山的位置。 三个人几乎同时转向,没有一个人落后。 该说不说,跟姜望会合之后,虽然横扫山海境的目的依旧遥遥无期。但一起逃跑的默契倒是锻炼出来了…… 月天奴看向疾飞中的姜望,眼睛里有些惊叹。 她当然知道混沌有问题,但同时也觉得,未必就和姜望所想的一样。 凰唯真何等人物?哪怕已经死去九百多年,他留下来的意志,真的可以被混沌所扭转吗? 姜望未必能够准确判断混沌的实力,她却有足够的眼界,知道混沌是已经无限接近于洞真的层次,却还没能洞真。可以口吐道语,却并不足够真正掌握此界的“道”。 怎么能撬动山海境的根本规则? 但此时此刻,混沌利用他们送出凋南渊的凋零塔,直接撞破了山海境的天穹,提前引发天倾灭世。 这无异于已经是在篡改世界规则,动摇这个世界的根本! 进入山海境之后,所遇到的一个个天骄,一件件事情,已经让她不止一次地提醒过自己,不要受限于过去的眼界。 她曾经走的并不是极限的道路,最后也的确未能走向更高处。 哪怕只是在外楼境的层次,也有太多人可以超乎她的想象! 斗昭如是,姜望如是,姜望那个朋友亦如是。 但她甚至也低估了混沌。 就连山海境里的原生存在,也是不可以被轻易测度的啊。 这大千世界,有生之灵! 此时天塌地陷,凋南渊里的恶意,倒灌山海境。 姜望刚才所说的一切,至少是核心的部分……已经验证。 “一直以来听说过姜施主很多传闻,还以为姜施主是那等不通世事、只晓杀伐的,我亦为流言误矣!”月天奴说道:“今日方知世界之大,姜施主的智慧,也非同一般!” 她想起来玉真曾说——“姜望这个人啊,别看好像经常晕头转向,在各种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大人物面前苦苦挣扎,其实他一直很清醒。” 还是玉真说得对,看得透。 不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清醒呢? 枉自己修行这么多年,竟然还只凭几句耳闻就断言其人,何其谬也! “我这算什么智慧?”姜望有些低落地道:“只不过接触的信息比你们多一些,对危险敏感一些,再就是吃的亏多了……多少有些经验在。” 如果是重玄胜在这里,哪里会被混沌设计? 不说反过来把混沌骗得团团转,起码不会有吃亏的可能。 真正的智者,根本不会被纠缠进这样的祸事里来。 像王长吉,并没有接触混沌,却早早看出来这个世界有问题。 甚至哪怕是斗昭,看似莽撞无脑,只求挑战自我。在朱厌消失后,第一时间选择淘汰其他人,集齐玉璧,等待中央之山的开启。他难道没有察觉到这个世界发生了某种未知的改变吗? 但是他根本不掺和。只拿自己想要的,只走自己想走的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智慧? 只有他姜望,想得多,在意的也多,一脚就踩进了凋南渊里,还帮混沌把凋零塔带了出来,直接导致这一次的天倾提前。 可以说坑了山海境里剩下的所有人。 那些已经获得什么收获的还好,那些收获进行到一半的…… “已经很了不起了姜大哥!”左光殊身形虽疾,却仍然让姜望看到他一脸的认真:“这一次山海境之行,我觉得我看到了一个更清晰、更具体的姜大哥,让我……既崇且敬!” 看着这个在狂风惊雷之下仍然疾飞的少年。 也不知他这话是不是安慰的成分居多。 但姜望忽然间又生出无穷信心来。 前方虽然风雨骤,惊涛涌,天地将合…… 但他相信,他一定可以做到他想做到的事情。 …… …… 身后是凶蛮的兽吼,声传百里。头顶是彻底暗下来的天穹,在极高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坠落。 眼中看到的是雷暴、是海啸,是一个哀嚎中的世界,是世界末日的景象。 “啊呸!”魁山高大的身形在雷暴之中疾飞,怒声道:“怎么突然就天倾了?眼看就要得手!” 在他的旁边,倒提长枪的祝唯我一言不发,只有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睛,好像点破了这末日的昏暗。 魁山越想越是不舒服,越琢磨越觉得不对,看着祝唯我道:“你有没有算着时间?君上说这一次的天倾时间,应该不是现在吧?我记着应该还有好久!” “既然天倾在现在发生,那就是现在。至于它应该在什么时候发生,并不重要。”祝唯我很平静地说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必定会实现的‘应该’。” “哎,不是!”魁山一脸的费解:“明明是你到手的收获飞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急?之前恨不得拼命,这会反倒淡泊了?” “我已经尽力,若是得不到,也没什么好遗憾的。”祝唯我略看了一眼方向,继续如电穿行:“得到它,我也不能一步登天。失去它,我也不会泯然众人。” “我只是替你觉着可惜,稍微晚一点也好嘛。”魁山忍不住骂道:“个龟儿子的,这什么运气,真他娘的衰!” “已经过去了。” 祝唯我倒提薪尽枪,踏在那凛冽雷光的尽头:“不要回太多次头。” 他的衣角轻轻扬起,束发垂在狂风中。 一步跃起,脚下雷光已踩灭。 你不得不承认。 有的人,即使是在末日的时刻里,也自是一抹风景。 …… …… 百样人,有千种愁。 望着眼前那座金玉遍地、桢木茂盛的浮山。 看着它在天摇地动里,逐渐笼罩在一层灰色光罩中。 一袭儒服的革蜚,长叹一声。 一瞬间,整个人都像苍老了十岁。 革家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刻,无论是革氏,还是他本人,也都急需要得到蜚的精血。这是他来到山海境的根本目的。 他独自一人,在摆脱姜望的追杀之后,又历经千辛万苦,几番逃杀,才终于找到这太山来。 只要拿到了蜚的精血,再随便找个持有玉璧的人做个交易,此行就不算失败。 然而…… 当他终于找到这里来,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这一次的山海境之旅,就已经要结束了。 天倾开始,太山封山。 “罢了。反正本来就已经没有太大指望……” 他这样安慰了自己一句。 咬了咬牙,转身飞进风雷中。 不管如何,还是要去中央之山。 做哪怕是最后一次的努力。 …… …… 天倾已临,九章玉璧散发莹莹玉光,撑出一片相对独立的空间,笼罩着疾飞中的三人。 在天地元力已经崩溃的此刻,代表着山海境“天意”的九章玉璧,仍能稳定小范围内的天地规则,让持有者可以调动天地元力抵御灭世之祸。 没有九章玉璧的,自然只能以肉身横渡,靠自己的道元硬撑。还需要时时刻刻地维护身内环境,稳定肉身秩序,不让自己随着天地一起崩溃……其难度可想而知。 当然,也并不是持有九章玉璧,就能在天倾下万事大吉。 山海境里的灾祸,仍旧需要面对。 一路上的狂雷、飓风、海啸……一切末世之景,都有可能将前行者埋葬。 必须要赶到中央之山,才能攫取最后的收获。 天灾虽凶,三人也无一弱者。联起手来,又有九章玉璧的支持,倒也一时半会没有倾覆之虞。 左光殊是天纵之才,驭水无双,种种水行的玄妙道术信手拈来,挥洒自如。 月天奴则是眼界高远,底蕴深厚,使用的道术并不繁杂,但每一门道术都用得恰到好处。 姜望道术虽然也不弱,但全以杀伐为主,在这种对抗天地之威的时候,倒是没有那么好用……总不能到处丢焰花焚城。 不算全然无法应对,只是相对于左光殊和月天奴,在这种情况下,有些浪费道元的嫌疑。索性负手凭虚,倒是格外轻松潇洒。 三人现在手里有两块玉璧,一为橘颂,一为抽思。 两块玉璧光辉相合,支撑起来的空间相对宽裕。 像一盏孤灯,飘摇在天倾海啸的此刻。 外间越是雷惊风险,越是凸显此间安宁。 漫看天地翻覆,闲观风起雷鸣。 这要是许象乾在,至少也得吟个十首八首的。 左光殊感受着怀里的那块鸣空玉,手中道术未歇,但此时此刻,也想到屈舜华…… “传说中行于末法时代的度厄之舟,想来也是似于这般。”月天奴感慨道。 微弱的星光早已经看不到了。 天上开始下起雪来。 黑沉沉的天与海,漫天飘雪。 寒潮无声袭扰。 姜望用食指轻轻一划,顿时虚空燃焰,一道火线将玉光所笼罩的范围圈住,牢牢将寒潮抵御在外。 落雪至此而化,一时如泼雨。 那些雨水,又在左光殊的控制下,化作流珠乱舞,上击狂风,下击海浪,偶尔轰碎乱石。 这默契的配合,如诗如画。 “世上真有度厄之舟么?”姜望好奇地问道。 “怎会没有?”月天奴道:“就在须弥山。” 姜望道:“佛门西圣地,久闻其名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停声。 有一根钓线,从未知的高处垂落下来,正好悬在他的面前。 从高穹至此,一路所经历的惊雷、狂风、飞雪,竟都不能影响它丝毫。仿佛完全是在无关的世界里垂落。 虽在此间,实在别处。 可若说它在别处,又如此真实地体现在眼前。 “时机已至,来找我。” 一道熟悉的声音,也随着这条钓线落下。 王长吉的声音。 姜望忽然想起王长吉先时所说的那句话—— “我是在争取垂钓的权利。” 他……争到了么? 以山海境为池,和混沌争?和烛九阴争? 姜望没有犹豫,伸手直接握住了这根钓线,只对左光殊两人说了句:“先不去中央之山了,先去陪我见一个朋友。” 钓线开始飞快回收。 笼罩三人的玉光也随之登天。 漫天风雪,惊雷电蛇……所有的天灾,仿佛都游离在这根钓线之外。 在惊奇之中,又有一种异样的合理。 握紧了手里这根钓线,姜望越是感受,越是感觉熟悉。 看着身周的玉光,忽然便明白了什么。 九章玉璧! 王长吉的这根钓线,就是用九章玉璧做成。 他之前只顾着研究那根钓竿,却不知道钓线才是重点。 只是……但凡进山海境试炼的,谁不把九章玉璧当宝贝一样供着?生怕怎么就碎了坏了,无法庇护自己去中央之山,不能够让自己带着收获离开此境。 王长吉却直接把它做成了钓线! 想人之所未想,能人之所未能。 不是真的对此方世界有一定的洞彻,不能为此事。 第一百零三章 等风等雪 天倾之时,山海境一切神宅封闭。 各路山神海神,借神宅、神名之力,自守其域,以避天灾,等待天地清明时。 唯独神秘莫测的中央之山,却在此时显露形迹,大开山门。 所谓中央之山,顾名思义,位在此界最中央。 其宽广不知几千里,高不知几万丈。 天崩地陷时,不能将它动摇。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事物,能够影响它。 在遥远的风雪中,有一个昂扬的身影走来。 其人面容灿烂,身穿红底金边的武服。 一只袖管空荡荡地垂在身侧。 仅剩的一只手,手中提着一柄刀。 厚背而锐锋的刀。 未见手动,未见刀动。 无论飓风来,惊雷来,暴雪来,都只有一道天之裂隙,恰当地拉开,将一切天灾都吞噬。 轰隆隆的雷声,仿佛是为他擂鼓。 接天连海的闪电,似在为他壮行。 天在倾塌,但未能倾下。海在倒灌,也未能冲撞。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够影响他,他面对那巍峨的中央之山行走,有他自己的厚重和悠远。 衣猎猎。 风张狂。 他就那样独自行走在末日里,一步一步靠近了中央之山。 停步在山前。 有两个人,早就等在了这里。 一者气质悍勇,身无余物,目无余者,一袭武服,一柄腰刀。 一者五官疏冷,却气质亲和。 他们当然是楚煜之和萧恕。 在这一次山海境试炼中,公认的最弱队伍。 就连项北和太寅在失去玉璧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能不能找到楚煜之两人,夺取他们的玉璧。就连横冲直撞的钟离炎,要拟一个砍人的名单,也想不到他们的名字。 但现在他们两个人站在这里,堵在进入中央之山的必经之路上,竟有一种居高笑虎,坐等天下英雄的姿态。 漫长的忍耐,漫长的等待。 他们是出身平平的楚煜之,临时凑数的萧恕。 山海境里最不显眼的一组存在。 此时此刻,楚煜之沉默看着斗昭,手甚至没有放在刀柄上,但整个人就像一柄已经在鞘中颤鸣的刀,蓄积着所有。 他在等待出鞘,他在等待绽放! 二十年来炼一刀。 这一刀的锋芒…… 谁来看? 但斗昭没有看他。 也没有看他的刀。 斗昭甚至也没有看萧恕。 这个骄狂太过的男子,目光越过眼前两人,落在中央之山的山道上。 入山的路口,有一座方形石碑,刻字曰“中央之山”。 的确没有走错路。他想。 “我们之前见过面。”站在楚煜之旁边的萧恕眼神深邃,但笑得很温和,语带关心:“你的手怎么了?” 斗昭很随意地道:“被钟离炎砍掉了。” 甚至还赞了一声:“他很有长进。” “这也太不准了。”萧恕抱怨道:“砍的这也不是拿刀的手啊。” 斗昭瞥过来一眼。 “咳!我的意思是说,钟离炎之辈,果然不是斗兄的对手。这山海境里,又少了一组竞争者,真是可喜可贺。” 他看着斗昭:“上一次见面时,我的提议,斗兄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云九小说 “上一次的问题,这次想必你准备好带给我答案了……”斗昭这才正式地把目光挪到他身上,眸中的那种灿烂与和煦全然不见,愈骄,愈狂,愈勇,愈烈—— “你哪里来的自信?” 他提着刀,往前走。 而在楚煜之和萧恕的身后,一个个身穿兽皮裙,或持长矛,或持短弓长刀的赤足武士,慢慢显露形迹。个个筋肉壮实,身有长毛,面有彩绘,气息剽悍非常。 这些长毛武士,约莫有一千余众。 完全占据了中央之山的山道,阵容严整。持长矛者在前,持短弓长刀者在后。中间还有一些脖子上挂着号角的武士,驱使着虎豹熊罴,一时间嘶吼不止。 那虎是瘦虎,豹是饿豹。 趴地的熊强壮凶狠,人立的罴恶形恶相。 虽非异兽,却也是猛兽。 更重要的是,整个军阵浑然一体,显然饱经战争考验过,是完全打得起恶战的军队。 在这些长毛武士中,其中有四个特别高大,身上披着铁甲,手上提的是阔剑。气息之强悍,根本不输楚煜之。 在他们的掌控之下,这兵阵的强度也可想而知。 萧恕回头跟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他们就站定不动,只以凶恶的目光盯住斗昭。 “毛民战士一千二。”萧恕的态度仍然很好:“不知可以和斗兄聊一聊吗?我们联手守在这里,淘汰其他所有的竞争者。我和楚煜之诚意十足,你的玉璧更多,你的机会更大,后续抢到新的玉璧,也是你先分。” 写故事终是写人 其实昨天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德观念,阅读理解。涉及道德选择的部分,是一定会产生争议的。 一边会有共情方鹤翎的读者,会觉得姜望是不是太傲慢。(大概类似于……你没杀过人吗,你装什么逼?) 一边会有厌恶方鹤翎的读者,会质疑姜望为什么最后又给机会一起杀张临川。(大概类似于……洗得白吗?) 这种质疑是一定会出现的。 我尽我所能,薅光了头发,想要把握一种平衡,但两边都是奔流,怎么可能完全不沾水? 所以我几度删改,并不确定该不该写。(有这个时间都能给自己放一天假了。我已经不记得上次休息是什么时候……) 之所以还是这么写,做这种可能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只是因为到了此时此刻,王长吉方鹤翎姜望必然要交汇,必然有一定的思想碰撞。 写故事终是写人。 相较于一笔带过、含糊其辞,谁也不得罪,我认为直接剖开来问人问己,是更负责的写作态度。 也是我心中所想到的最好的呈现。 我把我认为的“最好”,奉献给你们。 也必须要承认,它首先满足的是我自己对故事的追求。 感谢大家对我的包容。 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的读者,让我可以稍微任性一些,写自己想写的故事,说自己想说的话。 同时我想说的是,既然我在写之前已经想到了会有争议,我还决定这么写,那么争议就是我应该面对的事情。 我只希望质疑的读者不要直接骂作者或骂这本书,毕竟作品有没有用心,是读得出来的。毕竟方鹤翎也只是这个世界里,太多角色中的一个。 大家可以质疑,质疑是应该的。 只要不人身攻击,质疑无罪。 我希望喜欢这一章的读者,也千万不要过激回应。 大家有自己的理解,有自己的想法,发生碰撞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们吃个豆腐脑,都要分咸甜,遑论其它? 保持自己的克制,在恰当的范围里表达自己的看法,这是一种体面。 之所以不在本章说讲这些,而是专门开一个单章。 是因为这种讨论可能会蔓延到很多平台。 起点书评区的我看到了,也能做适当的规束,但别的地方看不到。 只能在这里一并说一声。 非常,非常不希望赤心的读者因此争吵,乃至于互相谩骂。 辩论是有趣的。 谩骂是掉份的。 我常常会阅读本章说,欣赏万千读者不同想法的碰撞。 也时常会因为人身攻击而皱眉。 相聚是缘分,来去是选择,万请体面。 因为还要写更新,这篇随笔写得潦草,可能有疏漏见歧之处,还请大家包容。 希望大家接收到我的“希望”。 还是那句话—— “阅读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不要让自己不快乐。” ——情何以甚,写于24日,上午。 第一百零七章 从幻想中……归来 姜望曾猜测混沌是要打破束缚,但他所理解的束缚,显然与王长吉所理解的束缚,并不全然相同。 整个山海境,都只是幻想的造物。 这无疑是一种荒谬的描述。 那浮山、碧海,云烟缭绕的高天,难以述尽的异兽神灵,甚至也包括此刻的天倾,此时天地崩溃的样子。 哪一点不真,哪一点不实,哪一点不具体? 但王长吉绝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也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他的敏锐,他的洞见,他的层次,已经展现得非常清晰了。 “我有一件事情不理解。”左光殊说道:“若山海境真如你所说,是只存在于幻想里的世界。混沌能够知道的事情,烛九阴不可能不知道。混沌想要虚幻和真实的边界,烛九阴难道就不想成‘真’?那它为什么要阻止混沌,要这么坚决地维护山海境秩序呢?” 一直不发一言的方鹤翎,在这时候开口道:“或许烛九阴是凰唯真留下来的傀儡,甚至它就是凰唯真的化身!如此才可以说明,它为什么这样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 相对于其他人,他肯定是毫无保留地支持王长吉的说法的。就算自己不相信,也会找理由让自己相信。没有原则,只有态度。 “凰唯真当年是确切的死了。”左光殊说道:“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的生死牵动多少双眼睛?大楚那么多强者,天下那么多强者,不可能全都判断错误。所以什么化身,什么意识,都不可能还存在。最多也就是他的遗志还在被执行。 说到傀儡……混沌已经接近洞真层次,烛九阴只强不弱。天底下有这么强的傀儡吗?甚至于主人死去,还能够表现出匹敌混沌的智慧,参与对山海境世界的争夺?要知道,混沌可是连姜大哥都骗过去了,却被压制在凋南渊里受罪。” 这个例子举得姜望真是不服不行,只能面无表情地听下去。 月天奴倒是对傀儡之身并没有什么忌讳,直接道:“众所周知,墨门明面上最强的傀儡,也就是到神临层次为止。他们对外出售的傀儡造物,只在外楼及以下层次。 但墨门当然并不甘愿仅止于此。 他们有相关的尝试,是一个名为‘启神’的计划。这个计划动员了墨门全部的力量,耗用的资源无法计数,据说两三个真君都耗用不了那么多资源。最后的成果,也只是造出了三尊真人级傀儡,战力也远远比不上同境真人。故而这个计划已经搁置。 凰唯真就算学究天人,我也不认为他在傀儡造物上,能够靠近墨门的水平。所以我认为烛九阴不可能是傀儡。” 姜望心念一动,想到了还飘荡在万界荒墓里的血傀真魔宋婉溪。那或许是月天奴所说的例外。 不过宋婉溪是养了百年的魔躯,本就有真魔之姿。再加上宋横江的元神力量,才被制成真人层次的血傀真魔,却是与墨门创造的傀儡不同。 一个真魔加上一个无限逼近真人的神临,换一个战力远比不上同境真人的傀儡,当然是大大的不合算,而且还未必换得成。 更重要的是,这本就是触犯禁忌的行为。传出去要被天下唾弃,举世皆敌。 王长吉不动声色地说道:“山海境要想靠近一个真实的世界,从幻想走到现实,就不能有什么傀儡存在。在这个世界里影响世界运转的存在,一定要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独立的意志。不然假的永远是假的,幻想永远停滞于幻想。所以烛九阴必然不会是什么傀儡……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混沌的反叛。” 方鹤翎完全被说服了。是啊,倘若凰唯真的意志还存在于这里,混沌又岂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当然,王长吉就算什么都不说,他也是服的。 “我想是因为……”姜望说道:“想要拟虚成真,还有另外一个选择——整个山海境彻底演化为真实。” 既然山海境是从幻想演变成现在的样子,无限靠近真实。那么等到它完全演化为真实的那一天,一切自然不同。 如果山海境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那么烛九阴当然也是真实的烛九阴。 甚至于作为掌控这个世界秩序的存在,它理所当然地洞彻世界真实,登临洞真也不在话下。 王长吉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如此,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作为拥有独立意志、自由灵魂的存在,也是山海境里最强大的存在之二,混沌和烛九阴都想要打破现在的界限,成就洞真。 但它们的选择不同。 混沌要直接打破山海境的束缚,拟虚化真。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冒险的选择,同时也是在动摇山海境的存在基础,更是在掘毁烛九阴的根基。 而烛九阴作为山海境的秩序维护者,它只需要等到山海境演化为真的那一天,就能够自然而然地成“真”。虽然不知道那一天还需要多久,虽然为此已经等待了至少九百年,但这样的选择,无疑是最为稳妥的。同时也毫无疑问地站在混沌的对立面。 这就是它们战斗的原因。 是关乎于道的冲突,永远没有调和的可能。 “那么……”左光殊的声音里有一丝微颤,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很难言说的……忐忑。 “凰唯真呢?”他问。 一个幻想的世界,演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幻想世界里的混沌和烛九阴,都要冲破幻想,追逐洞真。 那么凰唯真呢? 留下了这一切的凰唯真呢? 多少楚人的偶像。 留下了多少传说的人物。 号称“三千年来最风流”的凰唯真,他创造这样一个世界,目的何在? 这样的一个世界,已经远远超出了让楚地天骄试炼的意义! 王长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问道:“凤凰九类,是哪九类?” 左光殊道:“凤、鹓鶵、鸾、鸑鷟、鸿鹄、翡雀、伽玄、空鸳、练虹。” “凤、鹓鶵、鸾、鸑鷟、鸿鹄,这凤凰五类,是我们都知道的。有无数的记载验证,甚至于也有不少人亲见。但是翡雀、伽玄、空鸳、练虹这四种凤凰,在现世里有谁听过,有谁见过?我们都知道现世广阔,有无尽未知,我们都需要不断成长,去拓展自己的眼界,补充自己的知识。但凤凰若有九类,何以古今无人知,只在山海境里有呢?” 王长吉慢慢说道:“它们与夔牛、祸斗这些可以验证传说的存在不同。九凤之章的重要性让我想到,这四种凤凰,才是完完全全的、凰唯真的造物。试想,若是它们都演变成了真实,凤凰五类真正变成九类。山海境的传说,替代了现世的传说。又有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山海境要演化成真,不仅要有此世的努力,还要有现世的努力。当然我相信凰唯真肯定早有布置……” “等到整个山海境,都彻底演变成真实的世界。你道会发生什么?” 姜望等人面面相觑。 而王长吉用一种赞叹的语气,自己给出了答案—— “烛九阴当然可以洞真,山海境里的一切,当然都真真切切。” “这里的山是山,海是海,云烟是云烟。该飞的飞,该游的游。万物轮转,有情生灵代代不息。” “那么创造这一切的凰唯真呢?” “他会从幻想中归来……成就那真君之上的境界!” “这就是拟虚成真的力量,这就是凰唯真越过超凡绝巅的根本。” “这才是他的无上道途!” 王长吉是真的由衷的赞叹,由衷的佩服。 作为常年与神对弈的人物,眼界太高渺、太广阔,他很少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诚然他参与了山海境的垂钓,争取了微渺的权利,得以捕捉到一丝窥见真相的可能。但是了解得越多,越能感受其宏大。 深入瀚海,才能得见狂澜。 用一整个山海境的拟虚成真,来推动自己超越绝巅的路。 这是一个太伟大的布局! 姜望惊呆了。 方鹤翎惊呆了。 就连月天奴,也一时失神。 “凰唯真当年已经死了。”左光殊喃声道:“那么多人都能证明,他不可能还活着。” “他当年的确是死了,以立在衍道尽头的修为死去。” 王长吉道:“可他还一直活着。” “九百多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可曾遗忘凰唯真之名?漫长的时光,可曾冲刷掉他的痕迹? 三千年来最风流,照悟禅师一见而返……这些传说,仍在传颂。 他留下来的演法阁,都至少还会影响楚国一个时代。 他何曾消亡? 只要有一个人还记得他,他就还可以归来。 从人们的回忆中,从人们的怀念里,从那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中……归来。 我也难以理解那种伟大。 但这就是我在垂钓时候,所窥见的可能。 我想,这就是他的力量,这就是他超越绝巅的……道。” 只要有人记得,就还可以归来? 姜望感觉自己仿佛在听神话,太不可思议,太难以想象。 但超凡修士一步步往更高处攀登,不就是一步步把想象变成现实,把神话变成历史,把那些不可能,变成可能么? “所以凰唯真当年身死,其实只是一个布局。恰是以死脱身,避开世人的注视,为了冲击真君之上的境界?”左光殊问。 王长吉看着他道:“凰唯真当年身死的真相到底如何,应该我问你才是。毕竟左氏才是楚地的千年世家,我只不过是一个在山海境看到了些许时痕的旅人。” 时痕,旅人。 月天奴莫名地觉得,这两个词有一种很特别的精彩,就像王长吉这个人一样。 “我不知道。”左光殊摇摇头:“等离开山海境,我会问问我爷爷。” 不管多么为难的问题,不管多么古老的秘辛,多么隐秘的故事……他只要问问他爷爷就可以了。 方鹤翎很羡慕,但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王长吉继续道:“当年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不知道凰唯真到底是怎么死的。甚至于我对凰唯真的了解,完全停留在耳闻。还是在进山海境之前,临时想办法了解了一下。对他的猜想,也只是通过山海境里发生的一切来推演,只是捕捉这个世界里真实存在的信息…… 但这个世界发生过的一切,正在发生的一切,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如此清晰,排列在眼前。它们都在证明我的猜想,告诉我一个确定的答案。我想除此之外,也不会再有别的解释了。” 姜望心想,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清晰吗?放眼望去,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天崩地裂,飓风和雷霆……到底哪里清晰了? 但从规则的层面,显然视野不同。 他无疑已经被王长吉说服,并且试图去理解王长吉的思考。 左光殊这时候又问道:“如果说山海境这个世界,真的埋藏着凰唯真的超脱之路。如果说山海境演变为真实之日,凰唯真就可以成功自幻想中归来。那他为什么不关起门来悄悄地演化?为什么要搞什么大楚天骄的试炼?为什么要冒着被人发现、被人干扰的风险?” “因为不够真实。”姜望叹了一口气,说道:“山海境这个幻想世界,不是凰唯真一个人撑起来的。是九百多年来,天下无数人的遐想,无数人的猜测,在那一套《山海异兽志》的记载里,在历代楚国天骄的试炼中,一步一步实现。” 为什么九百多年来,进入山海境的天骄那么多,却好像所见都不同,谁也说不完整这个世界?因为它本就是不断地在扩展,不断地在丰满,不断地在开放。 最早进入山海境的那批人,可能遇到的只有三五座浮山,七八片海域也说不定…… 而现在,南来北去多少里? 他们赶赴凋南渊,都要通过神降之路才行。 山海境非是一日之功,一切幻想有迹可循。 月天奴补充道:“持有九章玉璧者,进入山海境,代表此界‘天意’,通过种种考验,来获取收获。同时带来的,是真实的、鲜活的现世气息,是现世人们对于山海境的幻想补充。左公子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每一个战死在山海境里的人,都要被削去三成的神魂本源呢?” 左光殊愣住了。 月天奴继续道:“因为山海境需要这些真实的神魂力量,需要这些被现世眷顾的天骄人物,需要用这份力量,让山海境更鲜活,更靠近真实。” “而且,想一想进入山海境的局限,想一想修为的限制。凰唯真其实并不冒险。因为基本上不存在能以外楼修为看穿这个世界本质的存在。” 她再次看向王长吉:“除了这位施主。” 王长吉并不说话。 “这就是……凰唯真么?”左光殊说着,忽然咧开了嘴。 他感到失望。https:/ 非常失望。 有一种心中偶像坍塌的破碎感。 凰唯真是多少楚国人的偶像,其崇拜者中也包括他左光殊。 三千年来最风流,是在楚地飘扬千百年的一面旗帜! 就连项北那样的骄狂人物,也说恨不早生九百年,不能一见凰唯真。 可是这个人在做什么呢? 打着试炼的幌子,用为大楚培养人才的名义,暗地里收割大楚天骄的神魂力量,以补充山海境的不足,以成就自己的超脱之路! 这样的人,就算强大,难道能够称得上伟大吗? “以楚地之未来,填补他自己的未来?”左光殊的问话中,充满了愤怒。 哪怕是在这山海境里,也毫不掩饰。 作为楚人,作为后世的崇拜者,他当然有愤怒的理由。 甚至于,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慨。 他曾寄望于那样一面光鲜的旗帜,可风中招展的旗帜背后,也有阴影。 这如何不让年轻的他失望? 姜望非常能够理解左光殊此刻的感受。 但他只是说道:“光殊,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你是对凰唯真失望,还是对你想象的凰唯真失望? 你觉得凰唯真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应该永远无私奉献,才能够配得上他的伟大吗?他一定要将自己燃烧殆尽,也不攫取一点好处,才能够对得起他的名声吗? 他一定要一点错都不能犯,一点瑕疵都不能有,一定要十全十美,才可以审判奸佞,才可以成为表率吗? 如果你能够冷静下来,重新审视山海境。 你会发现,这其实是很公平的交易。 整个山海境的试炼之旅,我和你一同在经历。 被削掉的三成神魂本源是真实的,但是试炼所能带走的收获,也是真实的。他的确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了他的传承,山海境的试炼也的确很有效果。 历数历次山海境试炼,总是收获大于损失。不然不会每一次开启,都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不然你也不会邀请我,对么? 凰唯真并不是居心叵测地一定要收割谁,他制定了公平的规则,也不遗余力地维护公平。 你说他‘以楚地之未来,填补他自己的未来’,我觉得这个评价并不公允。 我看到的,恰恰是山海境经过了九百多年的演变,仍然在帮楚地培养人才。 能够靠九百多年前的布置,让山海境的参与者和他自己都获得好处,达成多方共赢的结果,我认为这恰恰是凰唯真了不起的地方。” 左光殊一时沉默。 王长吉也道:“的确如此。山海境给予的收获,一定真实不虚。我之所以能够拟成真实的夔牛,也正是借用了山海境的这一条规则。事实上这要耗费极多的世界力量,大大迟缓了山海境演化为真实的进程。” 姜望看着这个容貌明秀的少年,又道:“我不否认是有那种无私的人物存在,但我们不该苛求所有的人都那样。 一个正常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士者欲功名,农者欲粮丰,工者欲宝器,商者欲重财……修行者欲登绝巅,欲越那绝巅之上! 恰恰是每个人活在世间,都有自己的欲望,都有自己的所求,这个世界才能一直向前发展。 你有所求,我也有所求,只要不害无辜,无损于他人,又有什么问题呢? 凰唯真定下的规则是公平的,那就不应该为此受到指责。 事实上哪怕是我这个外地人,也知道凰唯真。仅凭演法阁,他就足够伟大了,不是么?令楚国术法甲天下啊,这是多么伟大贡献。你对他的功绩,肯定要比我更了解。为什么竟会如此苛求他呢?” 左光殊微微垂头,有些失落,也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因为你记住的凰唯真,是你想象中的凰唯真。你崇拜的凰唯真,是那个被塑成神像的凰唯真,不是真实的凰唯真。 现实教会我们的,就是你的想象永远不可能完全贴合现实。 永远不准确,永远有落差。 哪有完美无瑕的存在? 用你想象的那个模子,去套这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事,永远都只会收获失望。” 姜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光殊,如果有一天,你也只记得想象中的我,只愿意记得想象里的我。那么我也会让你失望的。” 他莫名地想到。 虽然这一路来,自问无愧本心。从未欺凌无辜,从未伤害平民,从来在力所能及的剑距里,坚守自己的信念。 为救友人远赴沧海,迷界殊死,身受百创。 为重玄胜尝试杀王夷吾,直面姜梦熊。 为了给林有邪给杨敬给死去的乌列公孙虞一个交代,行走在刀尖之上,舍弃唾手可得的实权高官、天子恩宠……而叩问深渊 断耳残肢方能留名青史。 五府海被洞穿,只因不肯堕魔。 有朝一日世人说起我来。 或许也只是个欺软怕硬、巧言令色的小人。 因为齐天子若是斩绝无辜,我也未见得每次都敢出声。 因为我这一生,也不可能无有一错。 哪怕我舍寿白发,才能救得妹妹,四处哀求,求不得一个援兵。心灰意冷,才背井离乡。说不定也有人骂我是个放弃家乡、临阵脱逃的懦夫呢。 谁能知你全貌,谁能不妄置评? 凰唯真尚且如此,光殊尚且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姜望又何能例外? 那么,一直以来的坚持,究竟是有意义的吗? 人生在世,所行何道,究竟因何而行? 姜望沉默了。 然后他看到…… 他看到左光殊那双漂亮的眼睛,亮堂堂地瞧着他:“兄长说得对。不是凰唯真不够伟大。是我把心里的那个塑像,雕刻得太完美。我不是对凰唯真失望,只是对我想象中的那个凰唯真失望。我由衷地感受到自己的浅薄,并且希望以后能够更审慎地看待这个世界。” “不过,兄长……” “对你失望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啊。” “我已经失望过很多次了……” 这少年扳起手指,一桩桩地数起来:“你说要带我横扫山海境,然后我们一直被横扫。” “你说要去凋南渊找寻世界真相,然后我们被混沌骗得团团转……” “所以!” 左光殊一拍手掌,双手合十,做了一个请求的手势:“请不要再给自己加什么担子,不要自己承担太多责任,不要害怕让人失望……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有独属于你自己的快乐啊!做让你觉得自在的选择,做你觉得对的事情,拜托你啦!” 第一百零八章 宛在水中央 “生活”这种事情……是没有的。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 都是在往前走,都是在修行。肩负万万钧,焉能有一步停顿? 他怕自己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力气继续了。 唯有在亲友面前,才能有短暂的放松。 唯有这一次在齐国做出了忠于本心的决定,在云国休憩了身心,方有来楚国后的那一点通透在。 说到独属于自己的快乐,这实在是一个不太容易展开的话题。 李龙川将门之后,第一爱兵法,第二爱弓马,其次爱“松弦”。 晏抚事事以家族为重,个人雅致的喜好有很多,衣食住行,都吹毛求疵。 重玄胜吃喝玩乐,好像什么都喜欢,什么都玩得转,只是他把心思藏在那张笑眯眯的肥脸下,谁也看不穿。 许象乾喜欢占小便宜,蹭饭蹭酒蹭茶蹭青楼什么都能蹭…… 每个人的癖好,欢喜,朋友间相处久了,总是能知道一些。 但若要问姜望喜欢什么,有什么爱好。 他其实想不起来。 他好像是没有什么喜好的。 但他不是天生如此。 左光殊说,要有自己的生活,要有独属于自己的快乐,诚然是充满善意的话语,也未免飘忽了些,落不到实处。 有些看起来简单寻常的东西,是多少人拼了性命也求不得的。 贩夫走卒,三更眠,五更起,从早忙到晚,血汗所得,不过堪堪果腹。他们难道不想快乐,没有向往的生活? 可仅仅是那个“生”字,有时候仅仅是“生存”,就已经让人停不下来,无法喘息。 左光殊生而显贵,又被保护得很好,善意也是富贵的。是理想的阳光照在华丽的府邸,一切都很光鲜…… 是触摸不到伤痛的。 但是看着眼前这一双明亮的眸子, 姜望还是笑了起来,笑得整张脸上,每一个肌肉纹理都在快乐。 无论如何,在这个世界上,一份纯净的关心,一种善意的期许,都是可以温暖人心的光焰,不是么? 嘣! 他抬手给了这华服少年一个脑瓜崩,笑骂道:“说什么呢,姜大哥怎么就让你失望了?问问你自己,你现在知不知道真相嘛?知不知道嘛!?你再看看咱们这个阵容……” 他大手挥了一圈,一副‘你看看这江山’的姿态,豪气干云:“够不够横扫山海境的?” “别觉得姜大哥在跟你吹牛,都实现了不是吗?”姜爵爷掷地有声:“事实胜于雄辩!” 阅历丰富的姜爵爷,本想趁机给初出茅庐的少年上一课。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为人师者,但对于左光殊这种格外亲近的小弟,姜安安这种心尖上的挚亲,他也无法免俗,总是想要传授一些自己的人生经验,给出自己“过来人”的语重心长。 他踩过的坑,不想他们再踩。他犯过的错,不想他们再犯。他吃过的苦,不想他们再吃。 只是没想到,反过来让这小子上了一课。 左光殊知道他的疲惫,清楚他的努力,捕捉到了他的迷茫。 这一点茫然不是今日才有。 昔日天下污魔,恶名传世,他当然也想过,我何其无辜! 一路行于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庄高羡励精图治,杜如晦深谋远虑,董阿为国尽忠…… 方鹏举不能辜负父母的期许,郑商鸣要做庸才的努力,方鹤翎是逼不得已的选择…… 赵玄阳难违师命,崔杼张咏为理想献身…… 他只是一个刚满二十的年轻人。 他当然也迷茫过。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有赤心照明镜,可尘埃复尘埃。 这些迷思过去有,今日有,以后还会出现。 人在世间,不可能纤尘不染。 但就像左光殊所请求的那样—— 做让自己觉得自在的选择,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如此便够了。 一生行事,何须在意世人评价? 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者,我不原谅。 但我也不会自甘堕落,成为谤我辱我之我。 天下诬我为魔,我便成魔,又何尝不是一种失败? 掌中三尺剑,剑锋所及之处,恪守自己的道理和本心。 别人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但脚下走过的路就在那里,并不会被谁的言语改变。 所谓道途,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认识自己、看清自己,然后坚定地往前走。 此刻与左光殊嬉闹的姜望,与之前的姜望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了解了山海境的真相,看到了凰唯真超越绝巅的道途,教育了左光殊也被左光殊所教育,愈发笃定了自己的人生。 那种自灵魂散发出的自信自由,令整个流波山巅的气氛,也轻松了许多。 月天奴眼中有一些笑意。 左光殊摸着脑门皱着俊脸,一副很不爽的样子,但是也笑了。 令姜望获知山海境真相,同时也给姜望带来横扫山海境底气的王长吉,却只是静静看着他们,不发一言。 方鹤翎默默地注意着王长吉,只觉得他此时意外的柔和。 “万载以前,不曾有山海境。一个大时代以前,不曾有诸国。在远古之前,未见得有生灵。千古恨,万古名,都是云烟。”月天奴感慨道:“求佛求道,求一个通达罢了。凰唯真若是一去不回,他也并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解释。而他若从幻想中归来,又何须什么解释呢?我当了此禅心。” 这位以傀儡为身的禅师,显然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佛理。 与姜望所知的其他佛门中人并不相同。说通透吧,有时候又很冰冷,说教条吧,有时候又能见圆润,又慈悲又冷酷,显得很不主流。 当然,姜望所熟知的佛门中人,也都算不上正常。 所以他竟也不知道,月天奴这到底算不算正常…… “话说回来。”姜望看着王长吉道:“王兄告诉了我们这些……山海境的真相,凰唯真的道途,诸如此类。然后呢?有什么打算?” “然后?”王长吉轻轻抬了抬眼睛,淡声道:“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凰唯真是要冲击超凡绝巅之上的人物,他的力量、他的想法,岂是我们所能测度?” 他用一种略显奇怪的眼神看着姜望:“你不会以为,我们有能力影响到他的计划吧?” 姜望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的确是以为,王长吉还有什么浑水摸鱼的法子,毕竟这个人已经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他的想象藩篱,展现了种种神奇。 王长吉叹了一口气,对姜望于他的这种盲目相信,也不知该自得,还是该失落。 或许兼而有之。 “之所以我能够察觉到一些端倪,也无非是因为……山海境发展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根本不需要再隐瞒。凰唯真自幻想中归来已成定局,并且时间不会太迟。”王长吉说道:“主人不在家,我偷偷舀一口水喝,无关痛痒。要想对这个房子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房子的主人可就不好说话了。” “凰唯真何时归来?阁下可知道具体一点的时间?”左光殊问道。 王长吉又叹了一声:“你们未免太高看我。我踮起脚来,也只能远远看到凰唯真曾经走过的一点痕迹,猜测他将要走回来。哪里能够做出多么准确的判断?”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说道:“如果一定要我给一个猜测的话,我觉得在百年以内,就能够见分晓。” 凰唯真要自幻想中归来,这件事自然不是所有人都乐见的。 别说大战未久的秦国,雄视天下的景国,就连楚国内部,也未必就有统一的意志。 所以凰唯真真正归来的那一刻,必然还是会有一番波澜…… 只是,这也与他无关了。 “多谢指教。”左光殊很有礼貌的道谢。 相较于山海境九百多年的演变,百年以内,的确不算“太迟”。 真要论起来的话,王长吉今天所讲的消息,价值连城。 一位即将从幻想回归现实的、超凡绝巅之上的强者,无疑会影响整个楚国,乃至于天下的格局。 左家提前一步知道,可以操作的空间太大。 当然,如果像王长吉所说的那样,山海境的演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无需再隐瞒,或许很快就有各种各样的渠道将消息传开。 姜望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 “去中央之山吧。”王长吉直接道:“所谓礼尚往来,你们帮我拿到了夔牛真丹,我也该帮你们做点什么才是。” 他看了一眼流波山外的世界:“不过垂钓争取来的权利已经在刚才的行动里耗尽,接下来我们只能自己飞过去。” 姜望当然不会客气,为了确保左光殊拿到九凤之章,他本就计划邀请王长吉同行的。 “那么长路漫漫,事不宜迟。”姜望直接飞身而起,飘飘如仙:“这一次的山海境之旅,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 左光殊、月天奴、王长吉、方鹤翎,相继跟上。 天翻地覆的山海境里,五道身影目标明确,疾飞远赴。 飓风也好,狂雷也罢,无论是什么样的天灾,甚至都没办法侵近他们身周百米。 穿山跨海似等闲,过风过雪带笑看。 在这种不管不顾、放肆疾飞的快意里,左光殊终于感受到了横推山海境的感觉。 好愉悦! …… …… 天倾愈演愈烈,中央之山雄峙于此境正中心,仿佛仅剩的撑天脊梁。 又像是暗夜的烛火,吸引着无数趋光的飞蛾。 前仆者,后继之。 山海境之旅,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被淘汰的,早已经离开。 该放弃的,早已经放弃。 还留在山海境里的人,无论是否有收获,都要开始准备最后的争夺。 钟离炎、范无术、伍陵、项北、太寅、屈舜华,这些各自灿烂的名字,已经一个个退出山海境的旅程。 没有人是弱者,但“竞争”二字无论包装得有多么光耀,底色终究是残酷的。 赢的留下,输的离开。 就这么简单罢了。 无论你家世如何,身出何门,有什么辉煌的过往。 强者倒在更强者的身前。 “万年未有之大变局,就在眼前。革蜚,我时常感觉……如履薄冰。” 革蜚在心里,反复地回忆这句话。 回忆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师那蓄满忧愁的眉头。 那位曾经煊赫一时的风流人物,曾经问道暮鼓书院的卓越存在,在越国国相的位置上退下来,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从来闭门谢客,不见外人。 天子问政,亦不复信。旧日同僚拜访,不开山门。 孤僻冷峻的像一尊石雕,对着未落一子的棋枰,一坐就是十七年。 只有他能来,只有他可以“观棋”。 那纵横十九道,从来非他所好。他也更不明白,一颗棋子都没有的棋,能看出什么名堂来。云九小说 老师也不曾说。 他有修行上的问题,就问。问完了,就离开。 他从来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而忧心。 但他总记得那皱在一起的眉头,像河流,像山川,像一幅萧瑟的秋景。 他革蜚出身于越国最顶级的世家,是革氏嫡传。 自小天资卓异,秀出群伦。 师父是一代名相高政。 往来俱是公子王孙。 出则香车宝马,入则奴仆成群。 他应该不懂得忧愁。 可自记事起,就有那样一道忧愁的眉头,压在他心头。 令他无法懈怠。 他总在往前走,总在往前走。 如此刻一般,努力地往前走。 迎着大风大雪,对抗着海啸雷霆。 没有九章玉璧,无法沟通天地元力,只能靠自己的道元、神通、乃至气血…… 就这么往前走。 不断地消耗,不断地前行。 但可能是太过耀眼的雷光,让视野变得模糊。 大约是太过凛冽的风声,吹散了某种呼唤。 天地如此喧嚣,他却感到太安静,静得自己的呼吸声,都变得如此清晰—— “呼呼,呼!” 他本不该觉得冷。 但还是越来越冷。 以蜚为名的他,带着种种稀有的虫子,备着压箱底的手段,特意来到山海境。 却连蜚的样子都没有见到,就望山而返。 道元根本已经运转不起来。 身上的热量不断流失,一去不返。 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他拼尽所有,很努力地想要振奋精神。 仿佛在这毁天灭地的末日景象里,看到了那层层乌云之上,有光透了出来…… 那是真的存在么? 他恍惚着,抬起了手,却闭上了眼睛。 身上仅有的微弱星光,立即黯淡下去。 就这样下坠。 就这样沉寂在奔赴中央之山的路上。 与风雪凋落。 第一百零九章 黑雪似瀑 革氏有名蜚者,僵落在风雪中。 尸体极速地坠落,但在坠海之前,便已经消失不见。 呼呼…… 风更骤。 雪也更大了。 那雪花一片一片,竟似蒲扇一般。 飘在天空,有一种异样的恐怖。 尤其是雪的颜色。 一开始倒是洁白的,在这暗沉沉的末日里如有光耀。现在则是灰中带褐,且颜色越来越深,逐渐往漆黑转变,好像在坠落的过程中,沾染了太多污秽。 寒潮滚滚,令人瑟缩。 哪有清白的世界呢?哪有无秽的天堂? 世上的阴影就在阳光背面,每一日的天亮之后,就是天黑。 祝唯我倒提薪尽枪,疾飞在黑色的大雪里。 每一片向他飘落的雪花,都被无声的枪劲绞碎。 魁山岩石一般的身形,几乎贴在他旁边,胳膊和胳膊之间,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稍不注意,就得碰上—— 当然,他们都很注意。 哀郢和怀沙两块玉璧,无声地释放着微光,在崩溃的秩序里制造一隅安稳, 祝唯我并不想跟这么大一团肌肉挤在一起,那感觉像是被一块巨石碾在笼子角落,很不自在。 身形雄壮得可怕的魁山,也很需要一些舒展的空间,浓眉拧得紧紧的,同样不愿意跟祝唯我挤。 但是没有法子。 在这天倾之时,天地元力都已经彻底崩溃,没有九章玉璧的庇护,他们很难抵达中央之山——魁山以武夫可怕的体魄,说不定可以做到,但消耗太过,显然也不符合最后竞争的考量。 想也知道,最后能够在中央之山汇合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存在。 一开始他俩还各走一边,各自潇洒,一路轰隆隆隆,横冲直撞。后来随着天灾愈演愈烈,也就愈靠愈近。 倒不是两块玉璧不足以撑开更大的范围。 只是他们现在是轮流开路,一个人对抗天灾,一个人调养状态,以此保持巅峰。为了缩减对抗的范围,节省体力,当然要尽量靠得近一些…… 一个拳头的距离已经是极限,再近谁也受不了。 “按照君上给的名单来看,你说最后能赶到中央之山的,是哪几个?”魁山没话找话地问道,倒像是生怕显不出他的尴尬。 楚地参与山海境的天骄名单,以及各自请的助拳的资料,虽然算不上什么隐秘情报,但地处西境的不赎城想要掌握清楚,却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魁山和祝唯我能在来之前就对各路人马了然于心,不赎城这座位在庄雍洛三国夹缝里的罪恶之城,显然要比它表现出来的更复杂、也更有力量一些。 “城里那座新起的楼,已经被三分香气楼确定为它们在西境的总部了?”祝唯我答非所问。 “当然。”魁山表情古怪:“你有兴趣?” 祝唯我瞥了他一眼:“别人能不能赶到中央之山我不清楚,我和你……” 他忽地顿住身形,沉下声来:“恐怕未必能到了!” 祝唯我的急停,好像动摇了整张动态的画卷。 飞如离弦之箭,定似傲风之松。 就算是停在画卷里,也是最亮眼的一笔。 更别说他还在运动。 薪尽枪在空中轻转,抬将起来,枪尖似乎已经划破了空间,带起一线寒芒。 恰在此时—— 轰轰轰! 天穹之上,黑雪已经不是在飘落,而是在奔涌。 就像是在那高穹之上,有一座巨大的黑色雪山,在天地剧变中彻底崩溃,发生了雪崩,于是咆哮倾塌。 俯瞰脚下,有滔天巨浪,拔海而起。 而正前方,无数怨气死魂结成的黑潮,不知从何处奔涌而来……仿佛填满了天与海之间的空隙! 魁山也顾不得再聊天,只将拳头一握,指节便层层递进式的炸动。一声更推一声响。 肌肉上的青筋,如怒龙凸起。 血气狼烟冲出天灵,竟然直接撞进了黑色的雪瀑中,烧灼出一个巨大的空隙,使得黑雪如黑雨。 而魁山挥拳。 他的动作无比简练,干脆。 就只是握拳,然后出拳而已。 但就像匠师千万次地捶打铁器,落下的最后一锤,定下了刀胚。 就像飞檐无数次的滴水,最后一次,叫人看到了石上的凹痕。 第一百七十八章 毕方衔日,神通对轰 重玄遵和姜望之间的空间,好像成为了一个具体的、可以触摸的存在。 像是一个可怜的瓷器。。。 日轮移动之处,裂痕蔓延之处! 且日轮光照,炎炎有神光,灼四海,焚八荒,使诸邪退避。 今时之日轮,与观河台上的日轮,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然而只有真正面对它,才能够感受到那如大日一般的威严无尽、炙热无穷。 天生道脉,斩妄握怀。 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够对太虚派来人表态——“我们道不同。” 在那个时候就能对自己的道途有所认知,无怪乎余北斗一见而惊。 若非周天境必须以阅历来构筑,若非天地门须得打磨厚实、以求更广阔的天地孤岛,若非追求天府极限……若不是每一步都要达到他所求的最完美。 对他重玄遵来说,很多天才修士奋斗一生都不能够企及的目标,所谓天人之隔,旦夕可越! 他要走他自己的路,不同于太虚派祖师,也不同于血河真君的路。 哪怕那些,都已经是现世巅峰强者。 一个自小就知道途所在的修行种子,每一步都直指根本所在……如此问心自行,以重玄神通经年累月锤炼的体魄,究竟有多恐怖? 此时此刻姜望所感受到的……无比恐怖的、纯粹的“力”的压迫,就是答案! 一切实质性的存在都将被碾压,空间的裂痕作为力量的昭示,而他姜望也将成为裂痕的一部分。 恐怖的气压炸成乱流,空间先碎了,日轮才砸下来。 势不可挡! 在此等情况之下,姜望左手结成祸斗印,往前按出一团幽幽的光。 那幽光几乎是立刻就被压爆了!根本无法容纳这种程度的力量。 日轮继续前行。姜望的手印一转,于是祸斗化毕方。 一点赤红的火光,以他为中心,整个地炸将开来,无边焰浪如潮奔涌。 在那飘飘的青衫之后,单足神鸟振翅而飞。 天边七星之路如龙行,四楼连照有神藏。漫天星光似雨而落,真我道途之力唤醒了毕方之灵性,它眸光闪动,蓦地往前一探—— 此一啄,有姜望纵剑前赴之势。 竟然精准啄向那一轮轰来的烈日。 重玄遵恐怖的肉身力量加持重玄之力,灌注在这一方日轮上,在接触的一瞬间,就几乎将毕方灵相砸灭。 可在姜望不计损耗的催发下,乾阳之瞳加持毕方印,三昧真火好似无穷无尽,给予毕方灵相永不枯竭的支持。 在观者的视野中,重玄遵手握日轮,如天神降罪。姜望的乾阳赤瞳赤光大放,手捏法印,身后巨大的毕方灵相俯低下来,往前探喙。 毕方灵相身上的烈焰黯而复燃,那是神通之力在疯狂地对耗。如此反复五次,蓦地往前!已经啄住了日轮。 同时无边火海倒卷,顷刻便将那一袭白衣吞没! 结束了吗? 人们惊疑不定地看着场内,但见得—— 暴烈的火光消退后,仍在熊熊燃烧着的三昧火海中,有一只焰羽灿烂的单足神鸟,口衔一轮赤日。 那膨胀开来的巨大赤日里,重玄遵纤尘不染,连发丝都未乱了半分,宁静与姜望对视。 这一幕画卷如神话降世。 是为…… 毕方衔日! 隔岸观火者,觉其壮烈而喝彩。 身在其中者,才能感受到那种恐怖,那种压迫。 无物不焚的三昧真火,连空气都烧得干干净净,分解此方天地里的一切。 然而在三昧真火席卷的时候,重玄遵竟然藏进了日轮中。 世间之神通,从来看用者如何。 就像他是第一个用日轮来砸人的神通拥有者,他也是第一个开发出日轮神通这寸芒不漏的防护之能。 而毕方衔之! 姜望怎肯给重玄遵机会? 这美丽的单足神鸟口衔日轮,遍身流火。催动全力,三昧真火以火焚光。像是在煮着一瓮酒,在烧着一锅肉。在持续不断地消解着日轮。 但日轮的变化并未结束。 重玄遵对日轮的开发,也远不止如此。 这一方日轮急剧膨胀起来,像是吹足了气,在被不断消解的同时,仍然以恐怖的速度鼓胀起来,鼓胀到将毕方的巨喙生生撑开! 饶是有毕方印的加持,这三昧真火显化的毕方灵相,也已经衔不住这庞然的日轮了。 而在毕方张嘴、得到自由的同时,这日轮骤然之间,显现了辉煌的形态! 本是一团光球,俄而流光掠影。 那灿光交织,灵相幻化,但见琉璃瓦、黄金砖,明珠悬照。白玉雕栏。 第一百八十四章 人潮如海 时值冬月,霜风掠境。 东南两域之交界,早已被马蹄踏得模糊。。。 若有人自高天往下俯瞰,当能见得—— 密集的甲士排开长龙,如河流在苍茫大地奔行。旌旗迎风,仿佛与天宣战。 那妖兽战马、驮兽,似是这“河流”里跃飞的奔鱼。 那战车、箭车,是坚决的激涌。 而“河流”里的礁石,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当是一种如接天阙的巨大楼车。 楼车高三十丈,有斗角飞檐。 顶部形似铁伞,混元有光。 顶盖之下的一层,铸如城垛,其上架有大弩,甲士执戈守之。 自此以下似乎皆为铁壁,漆黑不透,坚实无漏,好像移动的城墙。 铁壁之内,有机关运动的声音,咔咔,轰轰!规律且恒定。 最底部则有厚重的车轮八对。 碾过的地面,都变得平整了…… 整体的外观,像是一个巨大的铁桶,被加上了车的底座,盖上了楼的穹顶。这样的结构本应该是有些别扭的,但齐国大匠巧夺天工的设计,让它显得如此合理、完整。当它具体地驶进视野里来,你感受到的只有威严,只有恐惧。 一头身高七丈余、体长十二丈,通体皆白的独角异兽,独自负索在前。 如山峦般的背肌,将铁索崩得极紧。 白绒包裹的四足,抓地极稳。 以如此巨大的体型,每一步踏下的时候,却没有太大的声响。 真有山岳之力,流涌于肌骨。偏又温顺,不发出什么声音。 此车名“戎冲”,乃是齐国制器坊秘密创制的军阵杀器,这还是第一次显于人前! 这一次伐夏,大军云集百万,从制器坊中,也只调动了三辆戎冲。可见其珍贵。 而拉车的这头异兽,名为“负山”。 亦是大齐驭兽坊专门培育出来的异兽,就是为了增加如戎冲这般巨大军械的机动性。戎冲本身能够移动,但因为重量的关系,怎么都快不起来。有了负山之牛兽,就完全可以跟得上大军移动的速度了。 对军械的研究、对异兽的培育、对道术的开发……方方面面,都是各大霸主国竞争的领域。 以现世之辽阔,只有六国得握霸名。这六个国家强在方方面面,最后汇聚成滔天国势,是霸主之基。实力底蕴,远不是其他国家可比。 此时,在居中一辆戎冲的内部房间里。 密密麻麻的复杂阵纹,铺满了整个房间。穹顶、四壁、地面,无论抬头还是低头,都绕不过去。 房间里其实有窗,能从里间看到戎冲外间,能够投射阳光,能够感受行进过程里的风。从外间看进来,却只看得到铁壁。 曹皆独坐于案前,却是并没有忙什么军务,手里捧着一卷书在读。 这种军阵杀器内部,是恨不得每一寸空间都利用到的。是以哪怕是伐夏主帅停驻的房间,也并不宽敞。 甚至于都没有一点拓展空间的阵纹应用,因为在此处镌刻的阵纹,要更服务于整座戎冲。 戎冲者,为战争而生! 在曹皆对面的位置,面貌年轻得过分的钦天监监正靠窗而坐,在行驶中的戎冲里,静静看着天空。 星图道袍垂落,如梦影一般。 “监正可算到了什么?”曹皆随口问了一句。 许是有些乏了,顺手把书放下,倒扣在书案上。 书封显现出来,书名为《大夏方志》 这部记录大夏地理风物的书,他早已读得烂熟,这会儿的闲翻,更多是为了捕捉战争灵感。 夏国绝不是现在很多齐人所认为的“弹指可灭”的对手。 偏偏这种认知大范围存在。 且一定会左右他曹皆的风评。 完全可以料想得到,此次伐夏之战只要稍有阻碍,朝野间一定会有人跳出来骂他曹皆不行…… 当然,这并不是他现在会考虑的事情。 而他随口问的问题,也并不指望得到什么回答。因为齐夏大战一起,双方国势纠缠,天机混乱。此时涉及齐夏的一切,早非人力所能测算—— 除非那“人力”强过齐夏之和,但那又怎么可能? “算尽苍生,不能算战。测度鬼神,不能测国。”此卦师至理也。 哪怕是大齐钦天监的掌管者、星占之术的大宗师,命运之河里占据卦师主流的存在,也不可能针对这场齐夏大战,卦算出什么来。云九小说 “我只是在看云。”阮泅道。 曹皆摇头苦笑。 看来这“镇军军师”的职务,阮泅只打算履行“镇军”二字。 当然,阮泅若真要对军略指手画脚,他的态度也不是如此了。 这张略带苦色的所谓“小媳妇面”,在军务上却是冷硬如铁的。 “传讯通道的隔绝,您多费心。”曹皆最后如是道。 谈及正事,阮泅倒是收了散漫,很正式地道:“三个时辰前就已经击破了夏国的主传讯通道,明天正午之前,能够彻底锁死夏国境内的超凡传讯。” 必然存在于夏国各府的传讯法阵,有一个独特的、存在于超凡层面的通道。以便于夏廷对各地的统治。这个传讯通道连接各地,它必须具备独特性和不可复制性,在隐秘的时空里贯通,贯彻独属于夏廷的意志,不会被符合条件之外的意志侵入,绝对安全可靠。 所谓夏国的主传讯通道,指的是就是这个。 或以声纹,或以元力,或注于五行,或连同空间……总之有各种复杂构成。比如齐国境内的主传讯通道,就是以星力为基础构建,由阮泅负责维护。 任何一个国家境内的主传讯通道,其构成和本质信息,必然是国家方面的最高机密。 要找到它,并不容易。要捕捉它,更是一场复杂至极的交锋。 但双方大军还未接触,齐方就已经在阮泅的主导下,先一步将夏国境内的主传讯通道击破——真要说起来,这倒不是什么太了不起的事情,战争真正开始的时候,国势一压,军势一绞,隔绝通讯只是时间问题。了不起的地方在于时间…… 阮泅完成得太快了! 这意味着齐军客场作战的通讯劣势,在明天正午之前就能被抹去。 于整场战争都有相当的意义! 在一场真正的战争中,战场传信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双方关于通讯所做的一切努力,无非是为一点——在构筑己方通信通道的同时,打断敌方的通信通道。 这其中最容易隔绝的是远距离传音。 其次是如同心笺一类的器物。 如太虚幻境这种级别的存在,也在双方准备战争的第一时间就被隔绝了。 从声音、到道术、到灵识、再扩大到所有超凡层次的通讯,基本都不可能在国战中持续。 所以为什么真正在战争中,什么千里传声匣,什么远距离传音秘法,全都无用。传递信息仍然要以最原始的方式,靠人递马送。 人类本身,才是最可靠的存在。 战争期间尤其如此。 于齐而言,传讯通道的建立,主要依靠此刻巡游在戎冲附近的那些快马旗卒。 骑的是驭兽坊所培育的踏风妖马,在培育中抛弃其它,只专注于速度。跑动起来可比内府修士全力疾飞,最高速度追近外楼修士! 马上旗卒人人束裤轻衣,背负令旗三杆,腰束小旗一圈,人人一领红披,策马如赤云逐走。 军中传讯,在于令、在于旗、在于印,在于鼓。 这些旗卒,可都是打破了天地门的腾龙境修士。这支旗军,几可说是整个伐夏大军的经络,贯彻帅府意志,维系百万大军运转。 “监正的效率真是让我惊讶。”曹皆笑了笑,他身后亦有一扇窗,学着阮泅的样子,往窗外看去。 只听得身后阮泅淡声道:“顺天应命,自然无往不利。” 而他目光所及,高高的戎冲下方,人潮如海。 …… …… 每一个组成人海的士卒,在强者的目光中,面容都很清晰。 虞礼阳坐在城楼最高处,静静看着那些披坚执锐的士卒,心里忽然想……不知此战之后,还能再见几人呢? 这伤怀的心思实在不该有,对于一位衍道强者来说,更是罕见。 但目光所及,毕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有自己的父母家人,爱恨情仇,独特一生。 活生生的士卒如蚂蚁,密密麻麻地爬上爬下,在忙着修筑工事。 大夏以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六部行政。其上二王柱国,太后垂帘。 国相柳希夷兼掌吏部,国师奚孟府兼掌礼部。 至于工部,则历来是太氏的根基所在。 擅用土行道术的修士被聚集在一起,在统一的调度下施术,分沟填壑,垒土积墙。 身着白袍的工部阵师们,正在小心地刻画着阵纹,要赶在齐国兵锋抵达前,紧急建设防护大阵。当然,这些阵师绝大多数都是太氏出身。 那个名为太寅的年轻人,也正在其中,且效率很高、很卖力。并不见任何贵公子的轻慢。 每个人都很卖力。 这里是同央城,所属祥佑府。 东北方向就是奉节边府。 源源不断的军队绕城而过,步履坚决地前往奉节。 然而虞礼阳非常清楚,奉节府是守不住的…… 奉节府最险要的关隘,就是剑锋山。 除此之外,一马平川。 可是剑锋山早就已经被打烂,防御体系整个给姜梦熊毁掉,自去年至如今,工部消耗了大量资源,一直在尽力修补……但没有十年工夫,不可能恢复旧观。 弃奉节府、守祥佑府的决定,是姒骄和他一起做出的。 但奉节府不能丢得那么轻易,至少也要给祥佑府的防御构建争取一点时间,所以还有这么多军队开往奉节。 他们的任务不是击退齐军,也不可能做到,而是要把奉节府变成泥潭,以血肉之躯,迟滞齐锋。 “岷王在看什么?”忽有一个声音,响在耳边。 此刻卫兵都站在远处,城楼的猎猎天风下,一个气息古老的威严男子,出现在虞礼阳身前。 风静止了。 虞礼阳没有起身,只道:“人。” 放眼整个夏国,能在此刻这样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也只有武王姒骄了。 这位已经八百九十七岁的大夏亲王,早在夏襄帝之前两代,就已经成就真君,立为国柱。在夏襄帝主政的时代,更是绽放出璀璨风采。于万妖之门后,于迷界,都有不朽功勋。 那真是一个光耀的时代,大夏既压魏梁,敢问雄楚,赴故旸旧地,争霸于东方…… 但那个时代的姒骄,只是大夏诸多光耀人物中的一个。 现在却成为了夏国不可替代的擎天玉柱。 于姒骄本人,想必滋味难言。 “是啊。”姒骄也顺着虞礼阳的目光往下看,叹息道:“若是没有这场战争,这些人里,说不定也有人有不凡的未来呢。” 虞礼阳一时没有说话。 姒骄忽然又道:“靳陵请命去镇守剑锋山。” “安国侯……”虞礼阳叹道:“赴楚无功,并不是他的错,何至于此呢?” 赶往奉节府的普通士卒,并不能知道他们的命运。 但如靳陵这样的帝国高层,当然不会不明白。那是一个在战略层面已经被放弃了的地方,他们用生命守护的不是奉节府,而是时间。 姒骄只道:“剑锋山总要有人守。我们不能一刀不出,一箭不射,就将那个地方丢掉。” 虞礼阳直接站起身来:“还是本王去吧。安国侯此去,有死无生不说,恐怕也并不能完成战略构想。” 面对浩浩荡荡的齐国大军,要想完成将奉节府变成血肉泥潭的构想,至少也要填进去一个真人才行。 然而现在的夏国,哪里能就这么舍了一位当世真人? 靳陵主动请缨,是心怀死志的。 但有些距离,不是勇气和意志就能够跨越的。比如剑锋山西面……那至今未填的百里之渊。 靳陵很可能连拖延时间都做不到! 岷王亲去则不同,真君强者配合剑锋山的已有工事,怎么也能在奉节府纠缠个几十天。 但是,又要说但是…… 虞礼阳身为大夏岷王,真君强者,过早出手,无疑会让他的“道”被观察更多、窥探更多。这会提高他在这场战争里的危险可能! ------题外话------ 感谢书友“情人节安静”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82盟!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昵称啊…… 第一百八十六章 征旗指夏 万妖之门后,霜风谷。 此地常年盘踞极寒之风,等闲修士,挨着即死,身魂皆冻。 只有每年冬月,现世霜风掠境的时候,这里的极寒之风才会短暂散开,让出过境通道。 而在这个月里,人族妖族围绕这条通道展开的厮杀,常常比霜风更烈。 霜风谷的冬月,常见红与白。 在其中一处坳口,有一人卓然而立,正侧耳听着旁边的人说些什么,不时点点头。“嗯。”,“哦。。。”,“这样。” 此人白袍银枪,眉清目朗,真个风姿无双,是为大齐计昭南。 霜风谷并非哪方独属区域,每次开放,各方势力都可以派人过来,与妖族争夺此地资源。不管在现世有什么龃龉,至少在万妖之门后,共抗妖族才是人族大义。 在计昭南身前那人,像是看到了游说成功的希望,说得兴起,颇有挥斥方遒的架势。 计昭南听着听着,忽地手上一抬,那一杆天下名枪已如雪练横空,贯其喉而入,突出那人后脑! 生机连同声音一起湮灭了,其人跌落在霜风谷的白雪上。 事情的经过非常简单。 一场大战过后,妖族暂且退去了,计昭南他们占据了这处山坳。 这人便突然凑过来,以战友的名义,寒暄了几句。寒暄着、寒暄着,就状似无意地提起了一些事情。无非关于“飞鸟尽,良弓藏”,关于君臣相忌,说些什么军神危矣—— 计昭南没有等他说完。 在万妖之门后杀人是大忌,但能在霜风谷厮杀的,还真没有太多傻子。 谁都看得出来刚才那人是怎么回事。 主动把现世的纠葛带到万妖之门后来,说些不知所谓的挑拨的话,计昭南听进去也就听进去了,听不进去把人杀了,也须怨不得谁。 众目睽睽,有几个真看不清是非? 看不清的,大多是心有定见,又或是不想看。 “你怎么这般手辣?” 站在对面一块巨石上的,是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的负剑男子,气质本来冷厉,此时却有几分笑意:“这人说得很有道理,也是为你们师徒着想哩!” 却是景国神临天骄淳于归。 在现世的时候打生打死,按剑相峙。到了万妖之门后,却能够彼此心平气和地聊几句,甚至于并肩杀妖。 这就是万妖之门后的世界。 一个说不上是更残酷,还是更纯粹的世界。 “兵者,诡道,无所不用其极。能把话传到这里来,也算他夏国人有些本事。” 计昭南撇了撇嘴:“只不过是不是太蠢了?这些话传给我有什么用?就算我被说动了,难道我不怕死吗?” 淳于归大笑起来。 笑罢方道:“倒也不用这么怕死,我景国大门愿意为你计昭南敞开,看哪个能杀你?” 计昭南好像很感兴趣地想了一下,然后道:“你们去年死的那个内府境天骄,叫什么来着?” 淳于归耸了耸肩膀:“人生难免有意外。” 计昭南道:“那你们的意外也太多了!” “彼此彼此。”淳于归道。 “唉,意外!”计昭南叹了一口气。 淳于归轻轻踏了踏脚下的石,忽地又问:“你跟我说实话。赵玄阳是不是被你们齐人杀了?” 他看着计昭南,强调道:“人族不骗人族。” “是的。”计昭南毫不犹豫地点头。 甚至于兴致勃勃地讲述起过程:“本来齐人好客,热情,姜望给赵玄阳个面子,才跟他走几天。没想到赵玄阳那厮得寸进尺,竟然要把姜望带去玉京山。姜望说,你现在放手,我就饶你狗命。赵玄阳大怒之下出手,使用一招天绝地灭剑,那家伙,把山都削平了。我齐国天骄岂是好相与?一记剑仙人——啧啧,斩得渣都不剩!” 淳于归冷笑一声:“快歇歇吧。他连重玄遵都打不过,拿头杀赵玄阳?” “打不打得过重玄遵,和他能不能杀赵玄阳,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计昭南道:“我齐人的真正实力,要在生死关头见分晓!” 淳于归冷道:“等会石犀妖王过来,你倒是让我见识一下。” 计昭南嘿然一笑:“如果是为你复仇,我会的。” 周边零零散散一堆人,齐景两边的人还好,各自沉默着、严肃着。 其他国家的人,则全都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兴高采烈地欣赏他们斗嘴。 淳于归懒得再说话。 但计昭南又道:“你刚刚说什么,姜望打不过重玄遵?内府打不过外楼,不是很正常么,也值得你一说?” “你是有多久没有离开万妖之门了?”淳于归道:“姜望四楼圆满,重玄遵已经神临!” “后生可畏!”计昭南叹了一句,又道:“你怎么这么关心我们齐国人?是因为你们景国已经根腐枝朽,已经没什么值得关心的人了么?” 对于计昭南斗嘴中带着的试探,淳于归只是笑道:“我只知道你齐国三十岁以下第一人的名头,要保不住了。什么无双甲,韶华枪,真真笑死人。人家夺尽同辈风华,现在与你同境,你什么华都被夺走了!” 计昭南亦笑:“虽然你的激将法很愚蠢,很丑陋。但是我要跟你承认,我被激到了。等着的,我回去就教训他。” 但这声笑一落地,他便身涌道元,提枪直接跃出了山坳。 淳于归也不慢丝毫,疾身同赴,长剑已在手中。 呜~ 呜~ 呜~~ 声如牛角之号,妖族已临! …… …… “两个大国的碰撞,当然最终要体现在武力之上。但国家层面的战争,又绝不仅仅只限于武力。” 黑暗里,有个声音这样说道:“姜述在黄河之会前先破剑锋山,是叫夏国人看清楚现实,认识到差距,消磨掉勇气。 再解决仪天观,是剥掉了夏国的外势。 这么一套下来,已将夏国的坚硬外壳,先敲碎了一层。真乃势胜。” “这么说,在你看来,齐伐夏是大局已定?”另一个声音问道。 两个声音都非常飘渺,遮掩了道则,屏蔽了天机,完全不可能听得出本貌。 前一个声音道:“势胜不等于局胜……哪有必胜之局?夏国不会任人宰割。姒元虽死,遗志未消。强军殆尽,血勇仍在。这样一个国家,外壳是碎了一层,大螯还在。就算螯也断了,还有利爪,还有坚齿,还有肉中倒刺,并不那么容易入口!且夏国之胜在一子,齐国之胜在一局,难易悬殊,依我看,结果未可知也。” 姒元即是当年那位夏襄帝的本名。 后一个声音自是知晓的,只问:“所以你觉得,咱们这一次要不要冒险出手?” “昭王已经明确表示,不会掺和这场战争……你有时间么?”前一个声音淡淡地问。 “呵呵。”后一个声音道:“时间于我们很重要,也很不重要。我只是觉得让姜述吞夏,不是很好的选择。” “你觉得姜梦熊是在等谁?姜述坐镇临淄,又是在等谁?”前一个声音道:“你既然知道这次出手是‘冒险’,那我们就不应该出手。” 后一个声音沉默了片刻,道:“你说得对。” “拭目以待吧。”前一个声音用同样的话回应道:“时间于我们很重要,也很不重要。” 后一个声音低沉地笑了笑,忽道:“圣公,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谁?” “我却并不想知道你神侠是谁。”前一个声音道:“我只知道你的理想,知道你的志向。志同而道合者,何必揭面?” “许是人生有时,遥路无及……相交者,难知人心肺腑。同往者,不知几人同归?”后一个声音道:“但你说得对,就这样吧。” 两个声音于是都散去了。 若是有人能旁听这场对话,想必一定会为对话者的身份而惊讶。 因为圣公,神侠,昭王……正是平等国三大领袖! 一直以来,神龙见首不见尾。 终是隐没,不叫世人闻。 …… …… 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一月十五日。 曹皆率百万齐军东来,沿途小国尽皆避道,军势连天,旌旗漫卷,终至夏国边境。 甚至于好几个小国主动调集军队,要随齐军出战。 曹皆却并不征召,自谓“惟将百万之能,不可有掌外之师。” 甚至于连粮秣补给都未收取,只严令沿途诸国保持大军补给线畅通。 必备的军需物资,是随大军一起出发的。 在国家体制盛行的时代,战争中所谓补给,自不会是宗门时代属民交战那般,以车载斗量。 一般的储物匣,容纳能力有限,无法满足大军需求。 那些体型极小而储物空间极大的器具,又价值高昂,不可能普遍应用于军中。 就齐国而言,通常是以制器坊出产的储物方车来负责补给运送,以追风妖马负之,由专门的押运官负责。 这些押运官,都是优中选优的军中勇士,具备非凡实力。在军中地位极高,与旗卒并立,一般被普通军士称为“两佬”,是为“旗佬”和“粮佬”。计昭南当年,就是旗佬出身。 无论已经身居何位,军人之间一般交流起来,说起我是哪一年哪一军的粮佬云云,都会是非常骄傲的。 储物方车的纳物极限,和驮兽的速度,都是工事官员需要努力的方向。而这种努力,在某种程度上,又恰恰是国力的体现。 各大霸主国之强,委实是方方面面的强大。藏于民生,显于军伍,达于朝堂。 十万大军的补给,一队押运官,十来辆储物方车,就可以完成一趟。 在国家时代的大战里。 补给的损耗极大减少,补给的速度空前增加,补给线的压力也减少了太多。 当然,补给仍是行军布阵时的重中之重。 曹皆引军东来,沿途立旗,叫诸国看护,千里结阵,使兵脉无阻。 这种战旗有个名目,乃为“征旗”。 通常来说,会兼具示警、持途、攻伐之能。 “示警”很好理解,甚至可以说是征旗最重要的能力,能够很好的保证补给的安全。 所有的征旗之间,互相有所感应。可以算作是某种程度上的远距离通讯。虽然只能传递非常简单的示警信息。但征旗这种兵道之器,是目前唯一可以在战争期间保持远距离感应的器物!它的珍贵之处,也就可想而知了。 其次是“持途”,征旗在这方面有两个效果,一个是聚拢所立之地的天地元力,可以帮助持令而来的押运官和追风妖马迅速恢复状态。再一个是在影响范围内,增加持令押运官和追风妖马的飞行速度。在漫长的补给线上,这两个效果非常重要。 除此之外,征旗一般也具备一定的攻伐能力。在征旗覆盖范围内,押运官是可以借用征旗的力量来战斗的。 征旗如此重要,齐国的“紫极之征”,更是个中翘楚,乃是加持了大齐国势的兵道重器! 自齐境至夏境,百里一立,一路排开,一条稳固的补给线便建立起来。 每一杆征旗,都有专门的将士驻守。但同时,沿途诸国也须在战争期间提供相应的保护。若有所失……霸国问其责! 战争不是一两个人的对决,不是简单的拔剑分生死。 而是人吃马嚼,是行止坐卧、吃喝拉撒任何一件事,以千计以万计以十万百万计之时……如何才能掌控自如。 人一过万,无边无际。 兵过十万,如汪洋大海。 将万军者,人中龙凤。 将十万者,天下雄才。 百万大军统帅,非世之名将不可当。 十一月七日齐军出征,十一月十五日抵夏。 短短八天的时间,就将百万大军有序地带到了夏境,且见军容严整,兵势如龙,实在是能够体现名将素质。 当然对曹皆来说,这再正常不过,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个挑战,是夏军直接放弃了国境线,选择坚壁清野,制造了百里白地,设置了无数陷阱,或以道术、或以器具、或以机关……以期迟滞齐军兵锋。 第二个挑战,则是百里白地之后,那座直似洞破苍穹的剑锋山…… 剑锋山上,亲自坐镇的大夏岷王,虞礼阳。 这是曹皆和虞礼阳的第一次交锋。 谁都不想要有第二次。 话说,今天快递点开门,我才收到实体书,可以对照着纸质地图写剧情。 它没有我想象中大啊,我还以为是那种可以挂在墙上的大地图。我在上面拿个笔圈圈点点,岂不是很有曹皆挥斥方遒的代入感…… 但现在这个才跟我的电脑屏幕差不多大。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七章 百万大军如海,向剑锋山奔流 重玄胜掌三都秋杀将士,归于重玄褚良麾下。 以姜望今日之爵名,虽未争赢先锋,自掌几都精锐也是不在话下的。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不去凑那个热闹—— 当然最主要是重玄胜让姜望去找定远侯要三都兵马,回来与自己手底下军队相并……定远侯只让青羊子带回来一个“滚”字。。 春死、秋杀、逐风,这九卒三军,自为伐夏主力,位在中军。 秋杀为前,春死镇中,逐风为后。 谢淮安所领三十万东域诸国兵马,列为右军。 陈符所领郡兵三十万,列为左军……当然,百万大军一时也根本铺不开。头尾相接,绵延难尽。 十万秋杀军中,重玄胜所部在靠后的位置。 最前线离得还很远呢。 夏国国境线后的百里白地、无数陷阱,姜望不去关心。 三军主帅、各路大帅的思考,他也不去揣度。 也就是在重玄胜打算为自己这一营起个响亮名字时,提供了一个当场被否决的建议……此外就尽是修行。 滔天兵煞,炼心红尘。 所谓真我,兼握神魔,岂能独仗神通为赤心? 从对道途的体悟回过神来,乾阳赤瞳里,映照着南面遥远的山影。 那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崇山峻岭中,存在着古老的天下大宗。 是所谓“立峰为剑,请问世间剑魁”的剑阁。 亦是太虚幻境里,那位宁剑客出身的宗门。 姜望真有几分动念,想在真实世界里,去见识一下绝剑术。想看看“古今剑魁皆问剑于此”的天地剑匣…… 但毕竟也只是想想。 此刻身在军伍,哪有自由之念。 他只是又想起,今天是十一月十五日。例行的太虚幻境福地挑战日,他又是错过了。 “你们说先锋营会不会变成工事营?” 十四忽然说道:“这百里白地,要填坑覆土,排除陷阱,可得要不少时间。” 这可真不像是十四会说的话。 应该说……主动说话这件事本身,就已经真不像十四。 说到底,万军阵前争先锋,战斗中跃升神临、逼得姜望都收剑的重玄遵,给人的压力实在太大。 即便是对重玄胜有无限信心的十四,也不免生出忧怀。 开始希望能落几分重玄遵的威风,哪怕只是短暂的沦为工事将领去排除陷阱…… 以重玄胜的智慧,当然能够明白十四的心情,只是笑嘻嘻地道:“连姜望都知道不会!” 无非是说,好十四,你瞧瞧,我真是没什么压力,还有心情嘲讽姜青羊呢。 “术业有专攻,工事也不是先锋营应该管的事情,不过是停下来等一等罢了。”姜望果然说道:“这百里白地,拦不了大军太久。真正的挑战,还是在剑锋山。” 他又道:“但先锋营在这时候停下来,难免锐气有失……” “所以重玄遵不会停。”重玄胜很肯定地道。 差不多就在这句话落下的同时,浩荡如海的大军前方。 几乎绵延至视线尽头处—— 跃起一轮巨大的太阳。 正是天地行已迟,海上升红日! 姜望以乾阳赤瞳远眺,当然看得分明,那一轮巨大太阳的中心,是重玄遵白衣如雪的身影。 其人竟悍然催动了日轮,镇于其间,在万军最前,身趟陷阱! 先锋者何以争功? 唯以死而已。 所谓争先锋,争的是赴死的勇气! 因而临淄西郊重玄遵与姜望相斗,才让曹皆说是国之幸事,才真能壮此军威! 重玄遵以大齐博望侯嫡脉身份,主动请为先锋,当然是勇气的昭显。 而此刻,已证无憾神临的他,一身当前,外显神通,横趟夏军刻意制造的百里白地,是真真体现了何为“敢当人先”,何为“锋芒无阻”。 须知这百里白地之中,不知设置了多少陷阱,五花八门,极尽狠毒。即使是大齐精于工事的军队来解决,也不知要费多少工夫。更是一个极度危险的活计。 埋陷阱、拆陷阱,本身即是生死的攻防。 爆炸的、焰焚的、乱魂的……战场上的陷阱布置,一切以杀人为念。 这百里白地,是藏着多少夏人的恨? 陷阱之外,自也有夏国兵马觑机袭杀。 重玄遵以身横趟,简直是把自己当成靶子,要吸引不知多少敌意。说不得一次全力以赴的冲锋,就能将他留下。 但他就是这样做了。 直接显化方圆数十丈之神通大日,在夏军构筑的百里陷阱上巡行。其光无尽,其辉无穷。 轰轰轰! 日轮强势触发了一路经行的所有陷阱,横冲直撞,什么蛇棘阵、什么阴魂捻、什么败血刺……一个个爆发出来,一个个被镇压! 人们只见得一瞬间无数陷阱爆炸的光影,叠满了百里之地,从视野这头,一直铺陈到那一头。 如此多的杀人陷阱接连炸开,竟然不见阴毒惊悚,恐惧畏怖,反有一种澎湃的美感! 太快了。 前后不到一刻钟的工夫,那一轮大日就已经巡遍百里之地,归来驻于空中。几是神迹! 其间重玄遵只是一握,已将日轮收到手中,而后伸手往前一指。 于是他所部先锋营三千人,其声喝道:“威!” 兵煞腾天而起,而后大步进军! 在整个大日巡行的过程中,那些伏在远处观察、本应伺机而动的夏军,竟只有零星的几道术法飞来,与那些陷阱一起湮灭。 而后便归于沉寂,在先锋营全军进发之后,更是立即逃散…… 于是百万大军如海,涌动在夏国的土地上,直向剑锋山奔流! 姜望的乾阳赤瞳,在如此遥远的距离,仍然看得清重玄遵的姿态。 横扫百里之地,碾碎无数陷阱,神临之威,一至于斯! 重玄胜目力不及,在这个距离只能看得见大概的轮廓,瞥了眼姜望,忽然叹了一口气。 姜望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只见这胖子忽地抬头,天穹星光垂落,瞬间沐浴其身。 他痴肥的身躯被星光所环绕,顷刻间已完成了淬体。 已从内府修士,晋升为外楼修士。 整个过程极快极突兀,看起来就像是天边有颗星辰闪烁了一下,一闪即逝。 “立个星楼压压惊。”他拍了拍手掌,如是说道。 “你第五府才摘的重玄神通,已经掌控了?”姜望问道。 虽说自重玄遵出稷下学宫,双方竞争到了相持阶段后,重玄胜就已经腾出了更多的精力来修炼,但毕竟落下了一些修行。他担心重玄胜失之于急切,未等及圆满就晋升外楼。 “在这门神通的开发上,不会比同境的重玄遵差。”重玄胜眨了眨眼睛:“凡是能够用脑子解决的事情,都不算事情。” 重玄这种变幻万般的神通,的确很适合重玄胜这种脑力恐怖的人。 姜望放下心来,盯着他的肥肉,反揶揄道:“凡是需要让你动弹的事情,才叫麻烦,是吗?” 同样是掌握了重玄神通,同样是具备开发神通的才华,重玄遵淬炼得体魄几近完美,这胖子却还是个胖子。甚至好像更胖了一些…… “也不麻烦,这不是还有你吗?”重玄胜饱含深意地瞧了姜望一眼。 说着已经大步往前,高举右拳,做了一个进军的手势,指挥这支被他最后命名为“得胜营”的队伍,跟上大军。 …… 剑锋山巅,大夏岷王虞礼阳,如天神一般屹立。 给予守山夏军以无穷信心。 但他自己的心情,并不明朗。 他当然没有指望过,那充斥各种陷阱的百里之地,能够阻拦齐国兵锋多久。 或许只有三个时辰,四个时辰。 关系都不是很大。 齐军年轻的先锋大将直接以身横趟百里陷阱、一点忐忑畏缩都没有,锐意难当,也只是让他稍稍惊讶。 毕竟是东域霸主之国,自有其不凡天骄。 即便是那些陷阱半个时辰都没撑过,也便罢了,不很紧要。 但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被派去观察陷阱区、伺机而动的那些军人,竟然连个真正出手的都没有,只留下几道不轻不重的术法,便全都灰溜溜地跑回来了! 诚然是没有什么机会…… 他也注意到齐国那个先锋大将实力强大、果决且快速,几乎是在靠近陷阱区的第一时间,就直接显化神通来横推。布置在那里的夏军,以实力而论,的确是找不到什么恰当机会的…… 是,军令里也的确说了,军队应以保全实力为上。 但是。 面对外敌,真能完全如此吗?真能只看机会,而没有冲垮理智的愤怒吗?哪怕只是五个人,三个人呢?哪怕只有一介匹夫,愿以血溅。 虞礼阳这时候才仿佛意识到…… 去年的剑锋山之战,夏国到底输了什么! 他立在这剑锋山的绝巅之上,也同时立在现世的超凡绝巅,俯瞰苍茫大地,在那雄阔如海的齐国大军中,找到了伐夏主帅曹皆的眼睛。 当然,也感受到了其人身周,两缕绝巅之道的缠绕。 在此情形下,想要万军之中夺帅,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但他也只是为了看一眼,好叫曹皆知晓,这剑锋山立着的,竟是谁人。 岷王虞礼阳立此绝巅,要想越过剑锋山,焉能不留下足够多的鲜血? 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对视。 虞礼阳的目光是深邃的。 而身在戎冲顶层位置,立于那钢铁城垛后的曹皆,眼神也很平静。 “真是虞礼阳。” 曹皆如是说道。 但下一句便是—— “传令重玄褚良,着其领所部兵马,疾攻剑锋山,我需要他给到虞礼阳压力!” 高大戎冲下守着的旗官直接马踏高空,飞速前去传令。 踏风妖马蹄落流风,如疾电穿梭长空,很快就飞到秋杀军军阵上空,其人高举手中令旗,跃马高呼:“传主帅令,着重玄褚良领所部兵马,疾攻剑锋山!战事目标为——给到虞礼阳压力!” “传主帅令——” 如是鼓荡道元,重复呼喊三遍之后。 秋杀军军阵之中,那杆勾勒着血色重玄二字的大旗,一下子高展在天!旗面一霎铺开,如浓云盖顶,竟有遮天之势。 重玄褚良接令! 十万秋杀军结成的军阵,在苍茫大地上涌动,仿佛一头远古巨兽已经苏醒,睁开了它凶蛮又饥饿的眼睛! 须以杀戮,须以血饮! 一株草芽倔强地立在霜风中,微微摇曳。 阴影蔓过来。 一只军靴将它踩倒。 而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绵延无尽! 密密麻麻的……坚硬的军靴,齐整的甲胄,还有那雪亮的刀锋! 如林,如海,如换了人间! 这是一个冰冷的,肃杀的,全新的世界。 轰!轰!轰! 那是万声叠一声的军靴踏地声。 又像是擂动黄土为战鼓。 叫大地都隐隐摇晃。 从高穹往下俯瞰。 自夏国边境一路平缓涌动至此的巨大海洋,在这个时候骤然分拨了。 属于秋杀军的前军浪涌,一下子激烈起来,卷兵煞而前腾,如奔潮,如狂海。 秋杀之旗在潮涌中极速游弋,十万大军在重玄褚良的指挥下,迅速分成了九军。 各自结成军阵,鼓荡兵煞接天连地。一涌接一涌……似波涛九峰,一时如聚!在距剑锋山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情况下,就已经发起了冲锋! 剑锋山虽是天下雄山,能够同一时间面对的军队也相当有限。 重玄褚良坚决执行了伐夏主帅的命令,直接把整个秋杀军压上,给予剑锋山最大程度上的压力。 以八员正将各领万人在前,兵锋相接,兵势相继,兵威共彻。 而他本人亲掌两万大军,排出秋杀之阵,掌握割寿之刀,已自山脚望山巅,遥对虞礼阳! 凭借精锐大军,集十万秋杀之势,以当世真人对真君! 曹皆所在的戎冲,已是停止了前行。 十万大军的调动,需要时间。 能够在行军过程中,骤然接令,不需任何停顿、休整,直接调度大军发起冲锋……天底下能够做到的名将并不多。 重玄褚良便是其中一个。 曹皆静静看着远处秋杀军的动作,观察着整个战场的气口。 又令道:“发棘舟百艘,不间断轰击剑锋山。不计损耗!” 这一回游弋附近的旗官并不踏马飞远,而是直接拔出腰间挂着的小令旗,离开马背,飞身进了戎冲内部。 嘭嘭嘭嘭嘭嘭…… 疾行在戎冲内部的楼道间,旗官举令旗一路呼喊:“传主帅令——发棘舟百艘,不间断轰击剑锋山!不计损耗!” 军令顷刻遍传。 这座高有三十丈的戎冲楼车,正面的冷硬铁壁忽然轰隆隆拉开。 像是古老的门户被打开了,有摇动世间的声响。 一艘有着冷硬金属光泽、外壳布满钢铁倒刺的狰狞飞舟,刹那间飞将出来,在激烈的机括声中,横过高空,带来一种极度森寒的杀机。 这是大齐帝国镇守决明岛,在迷界与海族相争的兵道杀器! 而后是第二艘,第三艘…… 一时间遮天蔽日。 数以百计的棘舟,齐刷刷掠过了长空,高速追上前军,直飞剑锋山! 第一百八十八章 天下险关 剑锋山乃天下雄山,高有三百余丈,左控羽涟江,右俯鸥鸟盆地。所谓“欲穿奉节府,必过剑锋山。”夏廷于此筑卡,经营多年,遂成天下险关。 整座剑锋山,地形独特,自底座而至高巅,天然可以分出五阶来。故又有天梯山的别名。 真人太华结合地势,亲自主持设计了覆盖剑锋山的五段式厚德载物阵。 下连大夏地脉,上接九天云气。聚势承意,镇压奉节山河。 大阵一经开启,地脉之力一段一段递增,及至顶峰,威能也达到极限,可以发出恐怖的地脉攻击。 它所承受的巨量伤害,又可自顶峰而至山底,一段一段递减,最后分担于大地。 可谓是攻守兼备之阵。 只可惜去年被姜梦熊一拳砸下百里之渊,直接碾碎了地脉,使这五段式厚德载物阵,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复旧观。 多年心血,毁于一旦。 谢正文是一名儒家修士,求学于夏国境内的书院。去年推开的天地门,稳固了腾龙境修为。 南域毕竟是书山圣地所在,因而儒风甚著。 他早几年也想过去暮鼓书院进修,但又怕天资不够,考不进去,反耽误了军职,后来念头也就淡了,军中自有军中的路。再过些年,年纪大了,若是还无长益,就退伍去老家置办豪宅,养几房美妾……这便是一个平凡修士的一生。与凡夫俗子的暮年想象,倒是殊途同归,就如同那些超凡力量,最后也会在时光里消散一样。 生来赤条条,死时白茫茫。 去年的时候,他也在剑锋山,就在那位靖安侯长子华方宇的麾下。 老实说剑锋山是怎么丢的,他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 稀里糊涂的就敌袭了,稀里糊涂的守将就死了,稀里糊涂的他跟其他溃兵一起逃散。甚至于根本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从溃兵们的恐慌动静来看,倒像是满山都是! 当然,他谢正文也没有什么脸面去嘲讽别人。 起先参与驻守剑锋山的时候,他压根不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差事。 毕竟剑锋山这里,已经近三十年未见烽火。 今年是神武三十二年。 昔年齐国退军,大夏百废俱兴。在景国仪天观坐镇的情况下,夏廷并未承认现状,武王领兵四处出击,从分食的群狼嘴里,一步步收复失地。在神武三年,就已经消弭了所有的周边战事,稳固了既有边界。 后来的镇国军,是在景国的帮助下,去万妖之门后练出来的。 境内承平多年,周边实是无可虑者。 齐国要东来剑锋山,怎么也绕不开虢国、杨国、胡国这几个小国。哪里能没有动静? 景国的仪天观仍在,齐国怎么可能敢打夏国? 就算真个打起来,神武年代的夏国,也重新有了一战之力! 以上三点,几乎是夏国军方的普遍共识。 谢正文虽然压根没什么资格看天下形势,缺乏视野,缺乏格局,甚至于一丁点有用的信息都接触不到。但平时跟战友吹嘘的时候,也不免会指点江山。列出齐有几败,夏有几胜,如此之类。 直到去年那一战发生…… 说起来这个华方宇,身出名门,修为不俗。平日里排兵布阵,颇见章法,纵谈形势,头头是道。论起军略来,同龄人少有对手,不然也不能镇此要地。 只不意想,他临机之时愚蠢得可怕。 在骤逢偷袭的情况下,只顾着自己的生死之斗,竟完全忘了组织剑锋山防御,丢失了守将的根本! 谢正文反正在那晚是没有接到任何命令的…… 阵法形同虚设,军队各自为营。 败兵如潮,一经澎湃起来,谁也无法救挽。剑锋山上的数十年经营,全部留在了如瀑奔流的溃兵潮后,留给了齐军。 后来……也算是“夺回”了剑锋山。 真人太华死在自己的成道杀阵之中,天降血雨,落在他亲手设计的护山大阵上。 真有一种宿命般的悲性! 再后来…… 靖安侯华鸿诏跪在宫门外,请求亲自镇守剑锋山,表示要洗刷他儿子给靖安侯府留下的耻辱,言曰:“家国之耻,不可一死了之”。太后也应允了。 谢正文也便归于靖安侯麾下。重驻剑锋山。 靖安侯的能力,与他那个儿子的确不可同日而语。 作为军中基层武官,谢正文的感受非常深刻。 以前华方宇守山的时候,他只觉每日就是例行公事,吃喝应卯。活在今日,想的是几十年后的退伍生活。 华鸿诏亲来后,将士们每天做的事情并没有更多,但一桩桩一件件都能见得成效。 每日操演军阵、修筑工事,非常规律充实,将士们的精气神都很饱满。 在靖安侯的麾下,他有信心面对任何敌人。 及至于今日……齐夏大战开启,岷王亲驻剑锋山。 所谓虞礼阳。 大夏活着的传奇! 神武年代生人,最崇拜的强者。 旁人且不说,谢正文见到的与自己一营的弟兄,全都士气高涨,已觉无不可胜,人人喊着必破齐贼。 而验证士气和想象的这一天,终是到来。 首先是守在陷阱阵地那里的兄弟们狼狈窜回,那种姿态令他莫名想到剑锋山失陷的那天凌晨。 一个异常嚣张的、战场上穿白衣的家伙领头,齐军的先锋营气势如虹,一路追杀到了山脚。 整个剑锋山上,驻扎了三万将士。 在防御的秩序里,以五段山分之。 包括谢正文在内的剑锋山一段守军,正要冲下去迎头痛击,把那白衣打成寿衣。 轰!轰!轰! 耳中只听得九天滚雷一样的闷响。 在齐军先锋营之后,无边无际的精锐大军,已如海潮涌来……很快就铺满了视野。 一时竟不知,人海何处有尽。 上面将官点兵之后,才得出敌军十万的结论。 这还只是前军! 齐军百万伐夏,并非虚言。 但更可怕的地方在于—— 谢正文入伍多年,也算是老兵了。却从来不知道,十万人的大军竟可以变阵如此之敏捷、进军如此之速度。 他们剑锋山守军,平日里五千人一拨的轮番操演,都不能够这般自如! 真正在刀口上过活,在战场上乞食的人,当然能够明白这种强大。 懂得对手的强大,于是知道,何为恐惧。 立在高耸入云的剑锋山上,谢正文忽然感觉,自己所倚仗的,似乎不过是怒海中的孤礁。礁石或许依然坚固,但立在礁石上的自己,被吞没却是很容易的事情…… 好在靖安侯毕竟是靖安侯,上面迅速有军令传下来,简练直接地调动防御,叫谢正文和他的这一队人,不至于失去了主心骨。 可是刚刚到达阵地所在——一段山的山阳石座、也即护山大阵七十二个小阵眼之“寒蝉鸣”。 他便听到了如重锤击石的沉重破空声,胆战心惊地抬眼一看,他好像看到了一艘飞在空中的船! 舟应行于水,此船飞于天。 遍体流转着冷酷的金属光泽,外壳被狰狞的铁刺所覆盖,形如凶顽飞兽。 不,不止一艘! 密集的钢铁飞舟似雁阵东来,以恐怖的速度迫近了! 飞舟外壳上的复杂阵纹,瞬间亮堂起来。 天地之间的金行元力迅速汇聚,很快凝成一支支钢铁棘枪,闪烁着森寒的光。 而在爆炸般的尖啸声中,漫天棘枪飞落—— 一时如雹雨! “结阵!结阵!” 谢正文听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在这样大吼。 “结——” 一杆棘枪贯穿了他的身体,将他钉在了山坡上,连同未竟的呼声,一同消散。 这些棘枪不但坚固、锐利,还具备很强的破法效果。 谢正文亲眼看到有人及时发动了防御道术,却也在一触之下就溃散,仍未能逃脱被钉死的下场。 旸谷的灼日飞舟、钓海楼的钓龙舟、决明岛的棘舟,乃是纵横迷界战场的人族三大飞舟。 其中灼日飞舟威能最强,钓龙舟速度最快,棘舟攻防兼备。 现如今这种军道杀器投入了齐夏战局,出现在了剑锋山。 谢正文觉得自己的腿在抖,心肝在颤,可身体里不知哪里涌出来的力量,让他的血液奔流! 或许是前些天靖安侯的战前动员。 或许是岷王大人立在山巅的伟岸身影。 或许是……昨夜读过的、父亲的来信。 他高高地跃将起来,以自己都没有想象到的敏捷,避开了一杆斜来的棘枪,扑落在战死的上司旁边,摘下了那枚兵都尉令。 “我乃大夏奉节府军,兵队尉谢正文!现暂代兵都尉!众兄弟听我号令!” 他一边高喊着,一边将道元灌入令牌中,往前一个翻滚,将这枚兵都尉令几乎是砸到了阵石上,铛!催动了这一处“寒蝉鸣”的阵眼! 嘒!嘒!嘒! 海量的元气聚集起来,发出无尽的蝉鸣之声,瞬间在谢正文上空撑起气罩—— 嗖! 一杆棘枪将将坠射在他头顶,却被“寒蝉鸣”之气罩阻住了。 生死一线间! 破法棘枪在气罩中艰难前行。 谢正文顾不得抹去冷汗,跳起来一刀,便将它斩开! “结阵!结阵!”他如死掉的那个兵都尉那般喊着。 还活着的兄弟们都向他聚集,迅速按照平时操演的那样,结成了简单的五行阵,聚集兵煞以自保,支撑“寒蝉鸣”小阵的运行。 这只是整个剑锋山的一角……但已经是他们很多人全部的剑锋山之战。 在剑锋山山腰处,以大夏靖安侯华鸿诏的视野看来—— 一百艘钢铁棘舟绕剑锋山而飞,在完全不吝啬道元石消耗的情况下,漫天破法棘枪如雨倾落。 且落点极为精准,几乎全是抵着阵眼的方位,杀在关键之处。 嗖!嗖!嗖!嗖!嗖! 一轮齐射之下,剑锋山一段山的守军便损失惨重。 明明重建的护山大阵,阵眼位置已经重新调整过,却被齐人摸得这样清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剑锋山的情报,已漏得如筛子一般! 华鸿诏恨不得亲自出手,去击落几艘棘舟,但明白这无济于事。此刻他露头就是个死,并且根本不能发挥什么价值。 “调一队人去二段山,山阴第七小阵是薄弱处,需要补充。”这位鬓染微霜的老将如此吩咐,声音竟是平缓的。 太华真人所创造的五段式厚德载物阵,的确有其非同凡响的一面。 整个一段山防线,在百艘棘舟不计成本的突然攻击下,被打得七零八落。七十二个小阵眼,只有三十三个稳住了。 可即便如此,巨量的地脉之力还是汇聚上来,直往二段山而去。 磅礴地脉涌动的过程中,一段山被打穿的那些阵眼也迅速光耀起来,腾升起气罩。 但就在此时—— 足有万人的秋杀军阵已经冲锋而至。 无边兵煞冲天而起,瞬间立成一个高达二十余丈的威武战将,高举一柄鬼头刀,对准剑锋山二段山的法阵节点,就是一刀落下! 秋杀之军。 一刀风云开,正斩护山法阵! 山真切的摇动了! 那尊巨大的兵煞战将一霎那已然崩散。 华鸿诏看得分明,聚集兵煞的这支万人军伍迅速一个变阵,已经让开了位置,退开休整。而第二个万军已接上,承前军之兵煞,瞬间聚拢,化为一尊高达二十五丈的战将,以相同制式的鬼头刀,再斩剑锋山!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有一种流畅的美感。 主掌者是真正的用兵大家,是烙印在夏人伤痛中的重玄褚良! 恐怖的、加强了的一刀斩下,斩在剑锋山二段山关键的节点位置上! 整个护山大阵摇摇欲坠……但仍未坠。 华鸿诏咬紧了牙关。 这不仅仅是护山大阵的力量,更是整个剑锋山三万守山将士的众志成城! 他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将士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殊死而战。 山脚下第二个万军队伍撤离了,第三个万军队伍冲上来。 似是潮涌又潮来。 有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同样的情景再次发生,这一次秋杀军结成的兵煞战将已经高有三十丈,那柄兵煞鬼头刀,简直如要开天,重重劈落! 此乃兵阵杀法—— 断岳八斩刀! 兵煞不断聚集,兵势不断累积。 一峰高过一峰。 一斩重过一斩。 劈山断岳,无所不破。 二段山的法阵几乎破碎了大半。 但华鸿诏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任何动作。 现在还不是时候。 在整个剑锋山防线都仿佛被对方洞察的情况下,他必须把关键的力量用在关键的时刻。 剑锋山护山大阵所汲取的巨量地脉之力,在自第一段山升向第二段山的过程中,遭遇了猛烈的阻击。 爬升艰难,但仍艰难爬升着。 放眼整个战局。 百艘棘舟还在持续地调动金行元力聚集棘枪飙落。 万人军阵还在此起彼伏地结成兵煞,以断岳八斩刀轰击剑锋山。 绵密不断的尖啸、此起彼伏的轰响,震动着天地。 整个剑锋山防线,全部被生死的绞杀所覆盖。 而远处,在已经停驻下来,按兵不动的齐军中军里,主帅坐镇的戎冲楼车中…… 甲胄在身的曹皆眺望远处剑锋山,眸中神光万转,注视着战局中的所有,细听着战争的声响。 千变万化,皆在其心。 阮泅就站在他的旁边,星图道袍迎风飘卷。 “好!不愧是凶屠!” 局势还未发生变化,但曹皆显然已经看到了自己想要的,又果断令道:“着镇军军师晏平,锁定虞礼阳!” 晏平在后一架戎冲楼车中。以衍道之修为,自是不需要旗官再驰马去传令的。 听令只是在静室之中一睁眸,已经在茫茫无尽的意识层面,锁定了剑锋山上那道绝巅身影! 而钢铁城垛后的曹皆继续道:“我要让虞礼阳知道,如果他坚持不走,我能在今日之内找到机会杀了他!且会为此不惜代价!” 这位伐夏主帅向来温和的声音……在此刻彰显了霸道! 我一直说,感谢所有正版读者,感谢所有囿于经济无法订阅、但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这本小说的读者。哪怕是随口一句,这书还能看,也是对这个世界的支持。 我亦完全理解,读者期待没有得到满足的落差。 理解很多人因为深爱姜望,不愿意见他狼狈,不愿意那么努力的他却不能够收获光耀。 在诸多的读者意见中,有一些流传甚广的表情包,我自己也在书群里使用。 书友的创造力让人赞叹。 有些梗玩得耳目一新,有些图让人忍俊不禁。 有些点,不是真正读过小说的人,难以把握。 现开启赤心巡天表情包大赛,欢迎大家吐槽。 茫茫书友中,谁才是最具吐槽才华的那个人? 参与方式及规则,详见起点书评区。 (本章完)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未有一将不死而失土之强国 都只说凶屠兵锋无双,可是他在齐阳之战里也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耐心,步步为营,逼得阳建德不得不出城决战,反求最后一搏。 都只说曹皆用兵极稳,可是在这剑锋山,他一见虞礼阳,就毫不犹豫下了重注! 没有等待,没有试探,连一句对话都没有。 就只是不断地加码,加码,加码。 好像把眼前的剑锋山,当贵邑城在打! 如秋杀军这样的绝对主力,如何轻易就在剑锋山发力? 聚集军阵之力,使用军阵杀法,通常都是决胜的手段。 士卒的气血和道元,都是有限的。 道元可以通过道元石来补充,气血也可以用气血丹恢复……无非资源而已。但士卒耗去的精神意志、体魄所留下的疲惫,却没有那么容易解决。 哪怕是秋杀军这样的天下强军,也不能够长时间动用军阵力量。在这一次聚阵强攻剑锋山之后,必然要进入休整。 夏国国土广袤,共计有二十一府之地。为奉节府这一府之地的险关,就耗用秋杀这等主力军队的杀手锏,当真是值得的吗? 往后的二十府,要怎么打? 战争的初期,难道不是彼此试探,互相了解,双方建立战争认知的时间? 这种层次的大战,轻动胜负手,该是取败之道! 按照常态的战争而言,剑锋山这样的关隘,应该用那些郡兵或者征调的东域诸国军队来填才是。 打不下来,把守方防御体系摸索得差不多了,才再调动精锐猛攻这才是正常的战争选择! 所谓“正常”,意味着不犯错,意味着放之天下而皆准,是王道之选。 所以夏国高层才认定,填一个真人在此,就足够拖延齐军半月。 岷王虞礼阳亲至,更是在稳守剑锋山的同时,于自身亦有足够大的进退空间。夏国方就是想要用最小的代价,拖延齐军最久的时间。 可是曹皆太强硬了! 齐军对剑锋山防线的了解,也超乎夏国守军的想象。简直就是看着布防图在进攻, 顶着真君虞礼阳亲自镇守的压力,一上来就是杀手锏,一上来就对准了剑锋山防线的要害。 秋杀军这兵阵杀法断岳八斩刀,此时已是斩至第七刀。 这一刻持刀的兵煞战将,已经有五十丈之高。 魁然似远古时代走来的巨人。 即使是在巍峨的剑锋山之前,也绝不是可以让人忽视的存在。 更别提那汇聚军势的一刀,正对着二段山的法阵节点而来明明已经临时转移了三次关键节点,却还是被精准地找上了! 为这断岳八斩刀的每一刀落点,整个伐夏军府计算了多久,已是不必再说…… 对所谓五段式厚德载物阵的研究持续了多久,齐国的情报系统做了多久的工作……同样不用描述。 那无声的、凶险的交锋,所有背地里的汗水、付出和积累…… 只需要看秋杀军阵的这庖丁解牛般的每一刀! 身在庞然军阵之中,此刻姜望的感受截然不同。 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关于道元和气血的那些,迅速地离开自我,向一个共同的意志所聚集。 在得胜营中,这些聚集的力量为重玄胜所主导。但在整个万人军中,这些不同部分的力量,又向更宏大的部分聚拢,最终为那位秋杀军正将所主导。 万人的军阵,有一个外在的集中意志,以军阵阵图为根本依托。在主将的引导之下,聚拢了兵煞。 虽然本军主将的个体实力并不如自己。 但在此刻,姜望所感受到的这股力量,却是庞然而凶厉,远非自己能及! 整个得胜营的将士,在重玄胜的指挥下,严格按照平时的训练移动方位,身履阵图,遵循固有的节奏,鼓荡道元和血气,把自己的力量交付于“集体的阵图意志”。 姜望能够感受得到,属于自己的力量正涌动其间,在兵阵的作用下,迅速转化为同质的、秋杀兵煞的力量,混同于整体,而这股力量在阵图的调控下,为本军主将所掌控……甚至于本军的万人军阵力量,也同时服从于一个更高层次的意志。 在古老的时代,人族就是这样聚集孱弱同族的力量,团结所有超凡的不能超凡的族人,去战胜一个个对手。 这一刀接一刀的斩击如此连贯汹涌,是重玄褚良在遥控军势,在斩击剑锋山护山大阵的同时,蓄势于己,眺望虞礼阳。 第一百九十章 不见壮烈 虞礼阳甚至不能够细看靖安侯最后的冲锋,要在被锁死之前脱身。 重玄褚良却还特意顿下来,眯起眼睛,细看了一霎漫天轰落的陨石雨。 焰光万里,石落万丈。 轰轰烈烈,真乃壮景。 这是这座剑锋山、这座五段式厚德载物大阵最后的余晖了…… 静看这一眼后,他才抬刀,那柄如分天地的割寿之刀,只在空中轻轻一抹,飘渺得好似烟云一般 就已经收去。 而人们视线所及的、空中的一切,已经全部消失了。 包括云,包括火,包括好像无穷无尽的陨石雨……似乎从来都不存在。 一刀斩出万里晴空! 掌十万秋杀之军,调动军阵力量,重玄褚良能够发挥的杀力,绝对是在真君层次。 只是掌控十万大军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强大的束缚,限制着主帅不能像伟力归于自身的强者一般自如。 历史上大凡以军阵磨杀衍道强者,必要先让其陷入阵中,以兵煞困锁,而后连绵不绝地冲击,才可以完成…… 所以曹皆才会让晏平来锁定虞礼阳。 天穹空空。 重玄褚良收刀之后,便自引大军后撤,该分的功勋秋杀军少不了,接下来的事情暂时与他无关了。 十万大军如流水泻地,在苍茫大地上涌动自由,真是一幅令观者舒畅的图景,有一种说不出的自然轻快。 用兵的艺术,莫过于此。 在这场剑锋山强攻战的图景里,没有人注意到夏国靖安侯华鸿诏。 因为他已经连同剑锋山护山大阵最后的余晖,一起被凶屠那一刀抹去了。 其人最后的冲锋,竟是连个光影也不存在的。 不见壮烈。 留在剑锋山上的,只有七零八落的无主之师、七残八缺的破损大阵…… “奉节已为齐境矣!” 戎冲楼车之上,曹皆如是道。 此刻虞礼阳已走,五段式厚德载物大阵最后的攻击被抹去。 整个剑锋山,已经是不设防的存在。 整个奉节府,二十三城,皆在齐军马蹄之下、刀锋之前! 这位刚刚逼退大夏岷王、用不到一天时间打破剑锋山的伐夏主帅,又连下三道军令…… 令曰:“令陈符所部接收剑锋山,勿为不必要之伤亡!” 又令曰:“传令李正言,着他领所部,在保存实力的情况下,攻城拔寨。三天之内,我要奉节府全境易帜!三天之后,我要逐风军集结于涟江西畔。届时我要以逐风军为先锋,攻入祥佑府!” 又令曰:“传令陈泽青,好生运作情报。‘岷王虞礼阳亲守剑锋山,坐拥大阵强军,一天都没守住。’这消息我要在最短时间里传遍贵邑城全城,叫妇孺知闻!” 连续下达三个命令之后,他便转身走进戎冲楼车里,再不看战场一眼。虽是旌旗飘卷,虽是人潮汹涌,虽然血与火尚未燃尽,但这个阶段的战事,已是结束了……不必再看。 守在戎冲周边的旗官,迅速纵马而去,将曹皆的命令传向各方。 阮泅却依然袖手立在钢铁城垛之后,眺望天边散而又聚的云。 他虽不通兵家之学,但也能够看得懂曹皆的这几个命令。更从这几个命令里,看到了曹皆对这场战争无与伦比的自信! 接收此刻的剑锋山,根本半点难度都没有。 用哪只军队都可以。 但朝议大夫陈符是个极重分寸、极讲规矩的人,他所掌的郡兵,也定然比东域列国联军军纪更好。能够很好的完成“勿为不必要之伤亡”的命令。 而这个命令体现的意志,和曹皆第二个命令是一以贯之的。 让更精锐的逐风军去攻占奉节府全境,而不是让三十万郡兵或东域列国联军去做……也是因为逐风军这样的天下劲旅,军纪严明。在战争本身之外,不会做什么烧杀抢掠的事情。 至于“又要打得快,又要保存实力”的要求,则完全是为擅长奔袭战的摧城侯李正言量身定做。 这样可以安抚东域列国联军不能摘功的心情。 毕竟谁有李正言用兵神速呢? 但其实……剑锋山一天都没守住,虞礼阳都逃了,整个奉节府还有谁能坚守? 三天易帜听起来很难,实际上哪怕是东域列国联军也都能够做到。 统筹全局,兼顾各方,是为三军主帅。 之所以曹皆会如此下令,无非是因为 这是一场灭国并土之战,不是劫掠之战。 在曹皆的战略思维里,已经把打下的夏土,当成齐土。把俘虏的夏国人,当做将来的齐国人。所以才会格外关注战争之外的损耗。 第一百九十一章 旗镇山河 紫微中天太皇旗,飘扬在剑锋山之巅。 比山更高,与天更近。 此旗曾经飘扬于观河台上,现在也飘扬在夏境之中。 此旗凝聚了一个伟大帝国过往岁月里……那些不可磨灭的辉煌剪影。 方有此至尊之紫,方有此耀世之贵。 这一杆大旗立下,不仅仅代表着齐国的荣光,已经覆盖了这里。也切实地为南征的齐军,提供了大齐帝国国势的支撑。 旗镇山河! 大军一路东来,至此第一步已经站稳。。 山上的降军倒是并未受到什么虐待,只是被收缴了武器,就地看押起来。 浩荡大军自剑锋山下行过,以相对平缓的速度,向祥佑府进发。 重玄胜搭眼便算出了行军速度,对姜望说,三天之后,刚好能到祥佑府,不晚一刻,也不会早一刻。 逐风军已经就地散开,分为九军,横扫整个奉节府。 李正言独领一军,游弋四境,专啃最难啃的硬骨头。 对逐风军来说,这一次的战事目标,与其说是在攻坚破敌,倒不如说是在磨砺锋芒。 虞礼阳逃走、华鸿诏战死、剑锋山失陷……奉节府接下来的战事注定是乏善可陈的。 不可否认,夏国多志士,从来不乏敢死之人。 夏襄帝身虽死,志犹在,精神意志仍然在影响一代又一代的夏国人。 但剑锋山一日即陷,奉节府军的精神意志已经垮塌了。 据哨骑奏报,奉节府范围内,已经有大批的夏国军民弃城而走,向奉节府之外逃散。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坚守城池的,算是难得的坚韧。可逐风军是如此强大的天下劲旅……在巨石横碾之下,鸡蛋再坚韧也是无用。 对于曾经十日灭一国、大名久享的李正言来说,此行不过试锋。他的舞台在三日之后,在大夏武王姒骄亲自坐镇的祥佑府。 此时的中军,以春死军为前军推进。 秋杀军在后面慢悠悠地跟着,保持着最松散的阵型,已是进入了休整状态。 成筐的气血丹和道元石被运出来,分发各路,以帮助他们恢复。 索性也没有别的事情做,姜望自也是随意坐了一驾军需车,沉浸在自己的修行世界中。 第四星楼在大军出发前才正式立成,虽说算是完满,但也还需要再熟悉一些。 星路贯通七星,亦是古无前例,没有前人经验可学,他更要多加琢磨。 “在写什么呢?” 从修行中醒过神来,重玄胜也挤在了对面。这架军需车嘎吱作响,令人不由得担心起拉车的驮兽来。 这胖子自己倒是满不在乎,手里拿着一支笔,正在一本小册子上记着什么。 姜望有些好奇。 “帮我亲爱的堂兄记功。”重玄胜笑呵呵地道。 此时的重玄遵,正带着他的先锋营,同逐风军一起,在奉节府横扫—— 先锋的好处就在于此。 有着最自由的姿态,处在最危险的境地,也能博得最多的功勋。 如重玄胜他们,虽然并不需要休养,也只能老老实实呆在秋杀军中,等待着主帅的意志。 姜望来了兴趣,凑过去看。 只见小册子上分两列写着两个名字,左为“重玄遵”,右为“重玄胜”。 重玄遵下面写着—— 破陷,百里。 破城,贰。 “他已经攻破两座城了?”姜望惊讶地问道。 重玄胜翻了个白眼:“现在的奉节府,破城哪有难度?我派重玄信去也是一样。” 说着,他又在“贰”后面写了个“小”。 以示这破城之功并不实在,只能小算。 再看重玄胜名字下,倒也有一条。曰:破关,剑锋山。 姜望笑了:“这不能算在你名下吧?” “攻破剑锋山的功劳,咱们能算个十万分之二?不对,算上三都甲士,加起来……” 啪! 重玄胜把册子一合,只道:“那么烦人呢!” 翻身下了车,翻拣着储物匣里的东西,自去慰问本营士卒。所谓养兵用兵,他这名门出身的,自是精熟。 十四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不知在想些什么,脚步重了一些。 “不要急,不要急。” 重玄胜百忙之中回身,握了一下她的手:“战争还在继续。” …… …… 剑锋山一日即陷,无疑是山崩一样的消息! 夏国军方虽然极力封锁消息,可是整个奉节府,二十三城、数百万人口,一夜之间,流离失所……又是怎么封锁得住? 更别说还有齐国谍报系统的发力。 人心惶惶! 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贵邑城里的气氛,是再恰当不过。 千家万户,忧心如焚。 街头巷尾,行人匆匆。 满朝青紫贵人,不知几人能安枕。 三十二年前齐军兵临贵邑城下的那一幕,有的人已经忘了,但不得不再次想起来。 青鸾殿。 巨大的珠玉垂帘,将这座专用于太后处理政务的大殿分隔两半。当然是没有专门的名目的,大夏正统是在夏襄帝的儿子身上……只是潜移默化这座宫殿是太后亲自处理政务的地方。 珠帘之后,大夏太后靠坐在凤椅上,以手支额,美眸微闭,似在养神。 旁边有一个宫女侍立,正抑扬顿挫地读着奏折。 听到关键地方,她便开口说几句。侧边还有一张书案,书案前坐着一个执笔的宫女,正疾笔记录。 多年的政事处理下来,她也可以像先帝一样游刃有余了。朝臣那些遮遮掩掩的表达,潜藏在公心里的小小私心,她一搭眼就能瞧见个七七八八。不言则已,每有言之,必切中要害。 政事一件一件的处理了,如流水过觞。 大夏这三十二年积累的国势,仍然可以叫她感受到力量。 未来还很长,她想。 有小黄门趋步进来,跪伏在垂帘外:“岷王殿下来了。” “宣。”夏太后只道。 读奏折的宫女立即闭嘴,记录旨意的宫女也停笔。 但全都不由自主地、用眼角余光往帘外瞥去。 不多时,神武年代的传奇,岷王虞礼阳,就已经逆着光线,走进殿中来。 “见过太后殿下。”他温声行礼。 无论风采仪表,权势地位,乃至于个人实力,都是大夏第一等的人物。 无怪乎叫人移不开眼睛。 “岷王请坐。”夏太后的声音从珠帘后传出来。 珠帘之前,大殿正中,摆放了一张尊椅。 虞礼阳走上前去,便自坐下,隔着珠帘与当朝太后对话。 “剑锋山一日即陷,是本王之过。”他如是道。 夏太后道:“战事经过,哀家已知。那曹皆以势强压,确无可当。说到底,非战之罪。是我大夏国弱,才使岷王声名受辱。” 虞礼阳苦笑一声:“太后这么说,是在宽解小王。” “此中事,明眼人皆知,不要在意庸人俗语。”夏太后缓声道:“天生岷王,是我大夏之幸。岷王能够为国家舍声名,哀家几有泪垂。” 虞礼阳不得不承认。 即使他足够强大,即使他立在超凡之巅峰,即使他根本没有被那些抨击所影响。 夏太后的话语,还是给了他巨大的安慰。 就像当年夏国全境烽火,他的骄傲在战场上被一再打破,自命风流的他退了又退,逃了又逃,狼狈地回到了贵邑城下,回到大夏最后的王都。 那天他一抬头—— 太后她凤冠霞帔,立在贵邑城头,如一支正在燃烧生命的蔷薇花! 那么鲜艳、那么灿烂, 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力量。 疲惫干涸如彼时的他,重新获得了生机。 那种力量,支撑着他在后来的岁月里,一次次站起来。 支撑着他成为岷王。 支撑着他今日,为大夏国柱! “说起来……”虞礼阳道:“齐军对剑锋山防线的熟知程度,远远超乎小王的意料。小王很怀疑,咱们大夏对齐国而言,还有什么秘密。” 曹皆看到他的第一时间,就直接押上重注,显然是已经看到了最后的结果。 这种笃定,这种熟知,绝不是情报二字可以解释的。 夏国军方,必然有人巨细无遗的泄露了剑锋山防线的情报!或许,不仅仅是剑锋山…… 那个人是谁? 谁是国贼? 虞礼阳非常清楚。 靖安侯华鸿诏最后选择赴死,未尝没有以死明志的意思在。 毕竟他的儿子华方宇,丢关丢得实在可笑。轮到他亲自来守剑锋山的时候,剑锋山的相关机密,又被齐军渗透成了筛子…… 万没有苛责死人的道理。 华鸿诏既然用生命证明了他的忠诚,靖安侯府就不会遭受打击。 只是……若不是华鸿诏,那是谁? “哀家倒是觉得,岷王不必过于关注这些。”珠帘后,夏太后的声音道:“死生大事,齐人又兵强马壮,霸绝东方。有人畏惧之下投诚,是再正常不过、也不可能禁绝的事情。” “或许咱们大夏对齐国来说,的确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但也不需要有什么秘密。” “此国家兴亡之战,靠的不是秘密,不是什么隐藏的手段。而是切真的实力、审慎的智慧、团结一切的信念,和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勇气。” 夏太后的意思很明确,如非有确凿的证据,她不会在现今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彻查内奸。 她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而不是在这个时候使群臣互相猜忌。 那个人不揪出来,会有很多问题。但是现在就想要揪出来,会有更多问题。 反过来想,曹皆之所以并不掩饰他对剑锋山防线的熟悉,是不是正是要让他们自乱阵脚呢? 此一步是争在庙堂! 而夏太后选择忽视,举国抗齐,大势裹挟,她要让那个内奸也不得不出力。 虞礼阳道:“太后说得是……同央城防线是小王亲自负责构筑,后半段由武王殿下接手,除我们和龙礁将军之外,再无人有深刻认知。齐人便是想渗透,也无处可渗透了。” “所以祥佑府,才是真正检验我夏国军人的战场。”珠帘之后,太后的声音是带着重量的。 她的期许,自在其间。 她的忐忑,也并未掩饰。 虞礼阳本想说,剑锋山这么快被击破,留给武王的时间太少,不知道他老人家能不能够提早完成防御构筑。 但最后只是说道—— “是啊!” …… …… 同央城高有四十九丈,是难得的雄城,屹立在江阴平原。 山南水北是为“阳”,山北水南是为“阴”,所以这处平原自然是在涟江南面。 准确地说,在这条大江的西南方。因为涟江在舆图上是倾斜的。 江阴平原本来无险可守,同央城立在此处,便成了险要。 所谓雄城,所谓高墙,绝不是简单的堆砖砌土。 不然的话,随便来几个超凡强者,施以强大道术,三五日不知能立起多少大城。 但是那样的城池,哪里能够扛得住战阵的打击? 以道术构造的城墙,也必然会轻易为道术摧毁。 真正的雄城,每一块墙砖,都需刻以阵纹。阵纹与阵纹,必然相连,勾连城中所有关键建筑,兼合地势,如此结筑成整座城池的护持大阵。 甚至于墙砖本身都是大匠精心烧制而成,说句夸张的,随便拿块墙砖去与人相斗,也未见得就比寻常刀剑差了! 任何一座大城,都是国家几年十几年的心血累积。用血汗浇筑,方能岿然。 正因为筑一座切实有防御能力的大城如此艰难,当初墨门在雍国一夜之间立起“殷歌”,以之对峙锁龙关,才叫人如此震动! 从城楼上下来的时候,太寅的手指在微颤。 当然不是因为恐惧——虽则剑锋山一日告破,的确让他心惊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齐人的强,他早有心理准备。 无论是黄河之会上的重玄遵,又或是山海境里的姜青羊,都已是让他亲自感受过了…… 身为太氏嫡传,他本也比一般的国人看得更清楚。霸主国的对手,只有霸主国。 他颤抖的手是因为疲累。 几日夜不眠不休、高强度刻画阵纹,即使是他这样已经外楼圆满的修行者,也是有些熬不住。 阵师的意志心血,都在阵法上。 这几天的努力,不比连番生死大战轻松。 但在同央城的街道上如此走着,看着脚步匆忙的每一个人,他多希望自己还能够再坚持一阵。 所谓“同央”者,“皆在此中”。 包括他,包括城里的每一个人。 叔爷太华真人当年走遍全国,亲自修补并改进每一座护城法阵,呕心沥血,将它们与护国大阵贯通一处……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他老人家若是未死,今日又见齐人东来,想来只会比家主更坚决…… 心里想着这些,终是走到了太氏的营地里。 太氏族中青壮尽在于此,连家兵一万三千人,皆来了同央城。 偌大营地里却是极安静的。 静得太寅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绝大部分太氏族人都还在抢修工事,还在营地的都是撤下来休息的,个个都在抢时间恢复状态。 这种安静里。 沉蕴着动人心魄的力量。 第一百九十二章 非是一家事 人过必留痕,事去必有迹。 万事万物的痕迹,自有其生命力,常常让太寅感怀。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够看得到它的存在,能够牵动痕迹的灵性,也因此被视为阵道天才,在一众同辈间脱颖而出,被叔爷太华真人带到身边亲自教导。 当世真人的时间自然是宝贵的,尤其是太华这样的阵道真人,可以说是整个大夏国防的“修补匠”,方方面面都离不得。 可即便如此,对他的课业,太华也从未放松。 从小到大,他在各方面的表现,几乎是无可挑剔的。为夏国第一天骄,也一向被视为太华真人的接班人,是太氏跃升大夏第一名门的希望。 但他其实……从来不想成为第二个太华。。 他的理想,是人们以为他该有的理想。他的道路,是太华叔爷所划定的最优的道路。 他也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走在最正确的人生道路上。 直到在山海境里,被那个陌生的张扬男子,一枪撂倒。 输给重玄遵,他可以面对。夏国和齐国有本质的差距,他不是不懂。他的确是用尽全力了,也的确越不过实力的天堑。 夏国的第一在天下的舞台,的确算不得什么。 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第一,可是在观河台上,只有一个人能站到最后,其他的肩负着那么多期望、一路走在荣光中的第一……都要倒下。 他只不过不幸的身在其中。 他更努力,更拼命。 输给姜望,他可以面对。姜望的名声不是自封,是一场场生死战斗拼出来的结果。山海境天骄相竞,被内府境的黄河魁首后来居上,不算丢人。 也许他还不够努力,不够拼命。 他还有很多东西可以学,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他可以咬咬牙再跟上。 但随随便便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人,以那样张扬的自信,刺出那样锋锐的一枪……他动摇了。 自山海境结束后到如今,他一直在动摇。 此刻他沉默地走着,自我舒缓。 舒缓他的五指,也舒缓他的精神。 国家兴亡担于肩,家族兴衰负于脊,人们的期待,自我的期许……他绷得太紧! 是家主也是伯父,名为太煦的中年男人,正从另一边匆匆走来,看样子也是刚刚完成了防线上的工作,连官服都没来得及换。 见着太寅,只是使了一个眼色,便径往内室走。 太寅沉默地跟上了。 …… 随着房门的闭锁,明黄的光芒一闪而逝。 隔绝一切查探的五行禁神阵,太寅自是熟悉的,只是不可能掌控得有这般自如。 又有什么大事? 他心中泛起难言的不安。 如今的太氏家主太煦,是个眉眼柔和的长相,性情却很刚烈。 不然也不会行此毁家纾难之举,尽全族青壮来前线。 “魏国明确了态度,他们不会出兵。”在软垫上坐下来,太煦如是说道。 太寅跪坐在他对面,一时没有说话。 楚国自不必再说。 在魏国之前,理国,越国,也已经全都拒绝了求援。 梁国? 梁国甚至于已经陈兵边境了…… 当然不是为了帮夏国,而是蠢蠢欲动,想在纷乱的局势里,咬下一口带血的肉。 使夏国在这等社稷兴亡的关键时刻,还不得不分出兵力去边境防备。 自当年梁慜帝死在贵邑城,双方仇恨就已经不可化解。 本来梁亡也就亡了,末代之君,没几个人怀缅。 但梁国宗室康韶借着当年齐夏争霸之机,复国成功,这血债就延续了下来,非一方国灭不可消…… 陈年旧债,也没什么好说。 剑阁? 早年没有剑阁的支持,康韶拿什么守得住后梁! 三刑宫? 作为法家圣地,三刑宫与书山的地位是差不离的,但三刑宫比书山更不可能插手。 三刑宫的修士遍布天下,但三刑宫本身只作为治法之地、法家修士穷经之所,绝不支持任何一方。 真要以三刑宫出身的修士而论,齐国在三刑宫内部的影响力,只会比夏国强,不会比夏国弱。 理国曾经也被夏国吞并,后来复国。只不过双方高层近些年来多有交流,在外交关系上较为缓和。但理国本身是不具备干涉齐夏大战的实力的。 整个南域范围内,真正有影响战局能力、且有可能出兵的,其实也就魏国和越国。 但现在相继宣告失败。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齐国为此付出了什么,但毫无疑问的是……在外交层面上,夏国亦已经被锁死。 太寅再一次深刻地意识到。 这是一场全方位、多维度的战争,是真正的灭国之战! 而这场战争开始的时间,恐怕比他所知道的还要更早。 太煦看着太寅,很直接地说道:“你不能死。” 太寅双手扶膝,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太寅……我……侄儿……” 接连变幻了三次自称,才微微垂头,说道:“太寅要与太氏同生共死。” 他的字句都很清楚,所以当然也已经是想得很明白。 “当然。”太煦说道:“你生则太氏生,你死则太氏死。” 太寅想说自己并不是这个意思。 想说自己求的不是这种同生共死,不是孤零零地系住家族命运。 但太煦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就像以往的那些时候一样。 确实又何必说话呢? 太煦不是不知道,不是看不清楚他的心情。只是太煦觉得,有更好的选择。于他,于太氏,都更好。 这位太氏族长自顾自地说道:“你继承了你叔爷的衣钵,继承了我太氏阵道最精妙的部分。他老人家生前最看重你。我也……” 他不欲继续说情感,转道:“所谓阵道,是引天地之力而用之,是以人道演天道。天道若欲使夏亡,夏便亡了,我太氏无非以血祭之。只是唯独于你,一定要留下我太氏的火种。” 太煦的眼神如此平静,平静中有巨大的、隐忍的痛苦:“我不是让你现在就走,我太氏是大夏名门,现在让你走,等同拱手投降。无异于对国家的背叛。我是说,在最后的时刻……” 太寅咬牙道:“胜负犹未可知。夏国三十二年前未亡国,今次也不会亡国!” “当然。”太煦道:“我相信我大夏还有未竟之天命,我愿为此奉献所有,奋战至最后……我只是说最坏的结果。如果……” 他深吸了一口气,才把话说下去:“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太氏唯独你不能死。”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青色的、宝光朦朦的阵盘,交付到太寅手里:“其它的东西我不能给你,因为我还需要战斗,大夏还需要我战斗。这张青冥挪移盘,历来是太氏家主的保命之物。传到我手里,已经有二十年。在必要的时候,它可以帮助你逃走。我现在交给你,希望你不要忘记你的使命。” 太煦有自己的儿子,有自己的女儿,但是这张唯一的青冥挪移盘,他给了太寅。 他看着太寅,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不死,太氏不灭,阵道不灭。” 他合上太寅的手,用双手握住,重重地按了两下。 而后便自起身,离开了房间。 太寅想说,不会的,不会到那一步。 太寅想说,如果所有人都死了,我为什么要活着?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他甚至想说,不,我所想象的阵道,不是你们所说的那样。就算我活下来,活着的也不是太氏古老的阵道。不是你们的道。 可他竟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他怎能说出一句话来? 在这间再没有其它声音的静室里。 他跪坐在原地,和他的影子一样孤独。 …… …… 太家事,非是一家事。 齐军在一日之内摧破剑锋山,简直是当头一锤,砸在了很多人的脑门上。 此战所造成的深远影响,或许只有战后复盘,才能看得清楚。 单就现在而言,开始谋求后路的,已不止一家一姓…… 而齐军还在前行。 百万齐军,摧枯拉朽。 奉节府全境易帜,刚好在三天之内完成。 “紫极之征”随之贯通奉节,在拓展补给线的同时,也帮助军队完成对占领区的管控。 齐军并不苛虐夏人,也不刻意阻止夏国百姓逃亡。 一则,有强烈逃散意愿的百姓减少,会降低已占领区的管控压力。 二则,只要是在夏国境内,无论他们逃到哪里,齐军都会打到哪里。最后都是要回归统治,此前不妨就粮于敌! 三则,逃亡的夏国百姓,本身就是最真切的恐慌源。 派一百个间谍在夏国境内制造恐慌,也比不上一个背井离乡涕泪横流的夏国老百姓来得有用。 曹皆用兵,对细节的掌控近乎完美。 此时此刻,齐国百万大军,集结于涟江之畔。 旗官纵马驰骋于半空,举旗高喊:“传主帅令——渡河!” 擅长水行道术的修士,沿着涟江水岸一字排开。 动作整齐划一,几乎是同一时间掐动印决,发动了军阵道术。 咔咔,咔咔。 冰层迅速在水面蔓延。 这种冰,不是河流表面的一层浮冰、薄冰,而是厚至半截河岸、完全可以跑马走车的冻冰! 术法过后,涟江已冻。 那流动着的、外绕江阴平原而走的数百里涟江,于此时凝固了。 折射着日光,一时间竟然显出虹影。 逐风军人人驭马,结阵为前军,雄赳赳踏河而过…… 人淹没了河! 而将目光自这强军潮涌上跃起,眺望远处—— 但见日垂平野,旭光分流,在那彷似视野尽头的位置,有一座雄城的阴影。 在这富饶的江阴平原,同央城岿然伫立。 夏国最强的神武、镇国二军,皆在于此。 大夏国柱武王姒骄,亲镇此城。 更有百万府军,云集而来,要以同央城为中心,建立一条稳固的东北防线,将齐军牢牢挡在此线之外。 立在空中,重玄胜眯起眼睛高眺远方,在那座雄城的阴影之中,看到烟尘弥漫,大片的骑军如黑云涌来。 “夏军竟然敢出城大战?”旁边一同升空的姜望,有些惊讶地问道。 在他看来,齐军之强,是毋庸置疑的强。横扫天下,非霸主国不可撄其锋。 夏军唯一的优势在于地利,据城固守才有可能与齐军相抗。 怎么会这个时候反倒出城大战呢? 尤其那一杆绣着镇国二字的军旗,说明这支军队乃是夏国最强的劲旅之一。这明显不是试探,夏军气势很足,好像要一轮将齐军打回涟江东岸! 重玄胜淡声解释道:“山川之险不能固其国,有死之志方能镇其疆。在守城之前,肯定要打一场的。这一战不打,夏军心气皆无。曹帅为什么不惜代价要一日攻陷剑锋山、三日全占奉节府?这就是原因!” 如果虞礼阳真把奉节府变成了血肉泥潭,成功迟滞了齐军。那么祥佑府这里自然可以从容固守,以逸待劳,守它个天荒地老。 但剑锋山一战即陷,奉节府三日易帜。夏国人的军心战心,几乎已经被凿烂了。 一场国战打到现在,若仍是一次正面的交锋都没有,一点勇气都不能够彰显,守城是守不下去的。人的意志若是没有依托点,早晚崩溃! 秋杀军这时候还在涟江东岸没过河呢,此战轮不着他们。 故而姜望与重玄胜还能在这里讨论几句。 “这一句是哪本书上说的?”姜望问道:“山川之险这一句。” “哦。”重玄胜随口道:“夏襄帝说的,在夏书上有记载,这也是他们镇国军这个军号的由来。” 虽只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足以说明,为这场伐夏战争,这胖子已经做了多少准备!明明今次身在军中,最多只能算是一个中层武将,只需要着眼于手底下的三都人马,可是对于全局的考量,他没有丝毫放松! 他以主导伐夏大战的姿态,来应对他和重玄遵的竞争。 旁人如何能说,胜负已定? 哪怕在临淄西郊,重玄遵以神临大势赢得了先锋大将之职。 哪怕重玄遵现在于夏境领军横扫,在功勋上几乎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 但这场战争还未结束。 还有无限的可能。 而无论是重玄胜还是姜望,都无疑是能够把握“可能”的人。 此一时姜望并没有说其它的,他看着前方汹涌的军潮,只道:“想来曹帅也是早有预计了。” “不然你以为,逐风军为什么要先砺锋?三日拔城二十三,使奉节府全境易帜,现在正是逐风军锋芒最盛的时候!此刻刺刀见血,锋刃对杀,正当其时!” 重玄胜说到这里,忍不住叹道:“对面的每一步,都无法脱离曹帅的掌控。并不是他们智短,而是他们没有别的选择。这就是堂皇之师啊!”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万里征龙 拱卫同央城的九条离火之龙,已经在射月弩的强大攻势里证明了自己。 可是在大齐帝国的“紫极之征龙”面前,几乎是纸糊一般,难堪一击! 这显然是让人没能意想,也难以接受的。 偌大的同央城城楼,夏国的文官武将炸开了锅,有人跃身而起,想要以身卫城,有人紧急调动军阵,想要以兵煞击之。 而国相柳希夷已经拿出相国印,往空中一印,咬牙喊道:“开启护国大阵!” 国师奚孟府没有说话,但翻掌之间,也按出了国师令来。 相国印按下山河万里似锦绣,国师令印下车水马龙是人间。 于是护国大阵开! 整个同央城,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辉所笼罩。 那是生机勃勃的青色,又绝不能仅仅只是用“青”来形容。 它有一种最纯粹的感觉,却收容最伟大的力量。 青色辉光之中,万象万变,万事又归一。忽而是贩夫走卒,忽而是王侯将相,忽而山峰耸立,忽而大河奔涌,有大军威严,有雄城险关。 大夏千年国势,万里山河,亿兆子民,皆在其中。 此辉光瞧来并不刺眼,并不炙烈。 可是当它似缓实疾地笼罩了同央城,它就已经改变了此方天地。。 那破九龙离火阵如破泥丸的“紫极之征龙”,一见此辉光,竟不能再寸进。 就此悬停在同央城上空,将落而不能落。 它的龙躯蜿蜒万里,一直延伸到临淄去,它的龙首极尽威严,咆哮间有吞服日月的气势……可已被坚决地抵住。 任何一座护国大阵,都是这个国家最根本的力量之一。往大了说,关乎国运。 这闪烁着人道洪流的辉光,不仅在于同央城,更是覆盖了整个祥佑府! 又何止于祥佑府? 如有人在高天,如能极目而视,便会看到—— 整个大夏疆土,纵横万里之地。 祥佑、临武、平林、大邺、会洺。 奉隶、绍康、锦安、宛兴、德兴。 江永、虞沽、长洛、怀庆、桑府。 淮林、顺业、幽平、吴兴、豫辞。 除了奉节之外的二十府之地,乃至于夏都贵邑城,一处一处的青色辉光亮堂起来,彼此辉映,遥相交感,全部浸染了同等样的光辉! 在齐国隐藏的杀着“紫极之征龙”面前,同央城城楼上一时陷入喧嚣。每个人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抵抗这绝世之威,直至柳希夷和奚孟府协力将护国大阵开启。 而喧嚣之后……是良久的寂然! 九龙离火阵的崩溃,宣告着夏国文臣武将拼死拼活抢修出来、想要仗之抵抗一年半载的同央城防线……已经正式被击穿! 姒骄、柳希夷、奚孟府、龙礁、太煦……这些夏国的撑天人物,全都云集同央城,就是这种期望的体现。 但“紫极之征龙”一出,一切化为飞灰。 想要阻敌于东北防线外的期望,就此落空。 这种隐藏许久的大杀器,完全是应该用于对付景国这样的霸主国对手的,可齐国竟然用在伐夏战争中,曹皆竟然用它来击破一个区区的九龙离火阵—— 逼得夏国不得不提早开启护国大阵! 护国大阵的开启,意味着这场齐夏国战,已经进入了全新的阶段。 用整个大夏疆土为依托,以国势为支撑,以训练有素的修士、海量的元石为动力源……这本是生死存亡之机,才应该动用的手段。 换而言之,当护国大阵全效率开启时,通常就意味着这个国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在夏国高层原本的预计中,这个时间是多久? 一年?八个月?半年? 曹皆给了他们答案。 八天急行军,引百万雄师至夏,一天击破剑锋山,三天占据奉节全府,又不到一天,击破了九龙离火阵,逼出了夏国护国大阵! 恍惚让人觉得,领军伐夏的是不是那位兵锋险绝的重玄褚良。 豪言三月灭夏的凶屠,不是没能争得主帅位吗? 怎么半个月不到的工夫,素以稳健著称的曹皆,就把仗打成了这个样子?! 整个夏国都笼罩在护国大阵的辉光里,在这种真正与国势相连的恐怖大阵中,每一个入侵者,都会遭受举国之力的压制!每一个为国而战者,都会得到国力的加持。 这片土地千年的历史,千年的荣耀,无数国民的信念,都因此而具现莫测的伟力。把历史,凝聚成光辉。把过往,把握成力量! 在姜望的感知里,这体会很像是他攻入敌人通天宫时的遭遇,也像是面对太寅的负窘神通,受到了整个环境的排斥。 不同的地方在于,面对太寅的负窘神通,他尽可以用神通道术对抗,或是脱离环境影响范围,或是直接打爆神通释放者。可面对笼罩整个夏国疆土的护国大阵,他只能被动承受,而没有脱离的办法。 当然因为这片国土太广袤,而他又身在秋杀军的军阵之中,故而所受的压制不是非常强大,大约只会影响到半成左右的战力。 但在生死交锋中,一分一毫的战力损耗也有可能决定生死。 将之放大到整个百万齐军,更无疑是恐怖到了极点! 以一个最直观的例子来说。镇国军若是在这种状态下再与逐风军对撞,死伤更惨重的,或许就是逐风军。 护国大阵这种国家最关键的力量,毫无疑问具备颠倒局势的关键作用。 站在姜望旁边,重玄胜当然也感受得到这种压制。 但他不惊反喜,右手握拳,重重地一砸掌心,让身上肥肉都激动地漾出几层来:“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姜望的问题还没有问出口,这胖子已经回身,取出一杆战旗,招摇地立在空中:“得胜营的兄弟们,照此旗集结!” 旗面一展,一圈圆纹,绣的却是龙虎之斗,其实绣得很精细,显出了功底。 圆纹正中亦绣有大字,是为旗号。 只是别的战旗,要么单一个“曹”字,不需别的附着,已有威风无限。 要么仅“逐风”二字,简简单单彰显强军荣誉。 这杆战旗上,却绣了四个大字,互相堆叠,也像重玄胜的肥肉般挤在一团,曰为—— “胜利在望!” 其中“胜”字和“望”字还特意描了色,一大红,一大紫。 实在花哨……且臃肿。 真不知什么时候叫军需官做好的! 姜望扭回头去,只当做没有看见。 而在他远眺的视野中, 那条磅礴的紫极之征龙,仍在与同央城僵持,像咬着一颗不能够崩碎的明珠! 大齐国势借助“征途”横跨万里而来,被大夏国势倚仗护国大阵所阻。 浩瀚伟力疯狂对耗。每一息消弭的力量,都足以移山填河! 神临以下修士,一旦被波及,顷刻为飞灰,半点存活的可能都没有。 其势其威,一至于斯。 同样是在这个时候,鬓发散乱、从城楼角落里钻出来的太氏家主太煦,忽地一声喝:“起!” 夏国护国大阵的辉光笼罩下,整个同央城外围,又再一次燃起了焰光!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太煦集结族中修士,已经迅速完成了阵法修补,九龙离火阵借助护国大阵的磅礴伟力复苏! 随着太煦的命令,那九条离火之龙,竟又自火光中飞腾而起,齐头撞向那紫极之征龙,疯狂撕咬。 九条离火之龙,铺展开来都有数十里长,可是相对于横跨万里的紫极之征龙,简直像蚯蚓一般渺小。 但在大夏护国大阵的全力对抗下,紫极之征龙完全无法反击,只能被九条离火之龙一口一口,咬下一大片一大片的国势力量。 同央城里的夏国士卒忍不住欢呼起来! 而傲立钢铁城垛后,手持紫微中天太皇旗的曹皆,却是一卷旗面,招摇经纬,将旗帜顿在了戎冲之上!(紫微中天太皇旗,又称经纬旗) 便是这一顿,龙吟之声彻九天。绵延万里的紫极之征龙一下炸开,炸成漫天紫色星雨,飘飘洒洒。 大齐帝国的浩瀚国势,散落在这万里征途中。 沐浴在每一个齐国士卒身上,使他们可以对抗夏国护国大阵的压制。 若干年后,大齐国势所飘洒的土地,也可以很自然地融入齐国环境里,贴合齐国的氛围。 是所谓潜移默化,国势更易! 而作为身沐国势之雨的一员,姜望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骤得轻松,更加自如!此方天地无形的压制被打破了。或许用“抵消”来形容,要更为贴切。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夏国护国大阵开启后,战争便进入了全新的相持阶段。 接下来会是齐夏双方围绕护国大阵各个支撑点的交锋,是必然会蔓延在大夏广袤疆土上的全面大战。 而这一点,整个齐夏战场上,能够提前预见的人,恐怕不多。 重玄胜便是其中一个。 他所说的“机会”,也正在这里! 传递主帅军令的旗官刚走,他便选定了方位,带着得胜营直奔临武府——在秋杀军两个分击各府的万人队里占一个位置,对重玄胜来说实在不困难。 重玄褚良若是连这也不肯答应,那就不是让重玄胜和重玄遵公平竞争,而是要帮重玄遵将他按下去了。 那位分击临武府的秋杀军万人正将,到手只领七千人,倒也没什么不满。若非重玄褚良不允,他这七千人也要归重玄某胖哩! 总之高举花枝招展的“胜利在望”旗,重玄胜一刻也不停地进军了。 自临淄西郊而至同央城,无一处是他的舞台。他按捺了太久,等待了太久。 在这种全面开花的大侵入战争里,重玄遵所领的先锋营当然也有足够的自由度,正是其军驰骋之时。论武力,重玄遵勇冠三军,论军略,重玄遵也绝对不差。 但重玄胜已经确定—— 就要在这个阶段挽回劣势! 他要好好地给重玄遵上一课,叫其人知晓,打仗不是只靠肌肉的! …… …… 姒骄站回同央城城楼的时候,公卿云集,无人言语。。 护国大阵的辉光之中,只有复苏的九条离火之龙还在咆哮。仿佛真有灵性般,在宣泄先被击溃的痛苦。 他随手一按,将之停住了。 紫极之征龙! 姒骄在心里,不由得如此一叹。 不能说大夏文武没有拼命。 在剑锋山一日告破、奉节府三日易帜的情况下,他们还是及时立成了九龙离火阵,并以此为中心,构筑起这条意图御敌于祥佑府外的东北防线。 代价是工部多少人活活脱力而死!太家有几个阵师,明明已经耗尽了所有,为了完成自己的份额进度,不惜以血祭之…… 龙礁更是领着镇国军,与齐国逐风军来了一场硬碰硬的骑军对冲! 战死过半,而其军未溃,残军被他成功地带回了同央城。 虽则逐风军还是占据了优势,虽然镇国军死伤惨重。 但这一战至少能够说明——夏军是可以同齐军一战,甚至是可以野战的! 齐人并非不会战死,并非无可匹敌。 但这条防线还是被击垮了…… 就在镇国军入城后不久。 姒骄很难想象,那些将士的心情。 贯通“征途”,国势奔行万里,自东域击南域,这等匪夷所思的手段,也只有坐拥霸主位格的国家,才能够用得出来了。 他其实也暗暗心惊! 五万多夏军将士轰轰烈烈的战死,能够撑得起夏国人心里的防线吗? 姒骄自己,也不能够确定! 即便是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准备,足够多的努力,可人永远只能确定自己,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 但这点情绪,未来得及交感天地,就被他敲碎了。 他立在城头,遥望百万齐军有序分流,感受着曹皆的指挥艺术。 依然威严而平静。 他转过身来,看着同央城内,高大城楼下,那些仍然不离马、不解甲、不松刀、战旗如血染的镇国残军。 这些战士,仍然在等待军令,愿意迎接下一次冲锋。 “诸将士这一仗打得很好,打出了我大夏将士的血勇!”姒骄洪声道:“叫那齐贼知道,我夏国人的卫国之志,护土之心!” 他以武王之尊,对着这些士卒深鞠一躬。 对于绝大部分的夏国人而言,武王姒骄,几乎是神明一样的存在。对于武王的大礼,在场士卒没有几个不惶恐的, 但没有龙礁的命令,没人动弹分毫。 此刻戎装在身,战旗才能决定他们的意志。他们驻马,握刀,只等待军令落下。去冲锋,或者去送死。 能! 姒骄在心里回答了自己。 回答了先时那个不确定的问题。 有此将士,有此国人,夏国如何不能够坚守,如何不可再挽社稷? 姒骄直起身来,继续道:“虚话不说。此战所有人,战勋倍计。战死者皆厚恤,家有孤寡,国养之。户部要做好记录,不可遗漏一人,战后若有不足,本王倾家以填!若倾家仍不足,本王去世外征战,去万妖之门后搏杀,愿以真君之十年、百年,直至偿清为止!龙将军,请传此令,使我大夏将士,勿有后忧!” 龙礁骑坐在战马之上,只是揭下头盔,扣在胸前,低头以为遵命。 偌大的同央城,城楼之上无声,城楼之下也无声。 只有风吹战旗! “此战,齐国最精锐的逐风军,死伤数万之众,这是你们的勋绩。历史会记住你们,夏国会记住你们……而这只是开始!” 姒骄抬高了音量:“敌我都是血肉之躯,都会受伤,都会死!齐国每一个士卒,每一块道元石,都要跨万里而来。但咱们,脚下就是国土,出门就是战场,背后就是家乡。亿兆子民,填他百万之师,何有悬念!便是肩挑手提,便是牙咬爪撕,将士们,咱们定能逐走齐贼,光复奉节!” “逐走齐贼,光复奉节!!!” 士卒们激动地怒吼起来! 此怒声遍传全城,激起一波一波的声浪。 嘭!嘭!嘭! 城中驻扎着神武军的军营,也擂响了战鼓,一时煊天。 “将士们!”姒骄伸手一按,抚平了潮涌,道:“且去休息吧,护国大阵已开,同央城固若金汤,大家可以安枕了!” 龙礁这才掉转马头,引军自去营地。 姒骄望着镇国军军伍远去,才回过身来,对着城门楼上的文武勋臣道:“护国大阵既然开了,就不要关。我大夏励精图治三十二年,国库充盈,元石有的是。却不知齐贼劳师远征,这百万大军,能够鏖战多久!” 奚孟府立在偏离人群的一角,远眺齐军,出奇的沉默。 大战之中,护国大阵一经全效率开启,便无再随意关上的道理。 尤其现在齐军全面入侵,兵发多路,夏国更没有关闭护国大阵的资格了。 当然,“不要关”,和“不能关”,的确是会切实影响到士气的措辞。 虽然在此的都是夏国高层,心里透亮的人物,武王还是很注意说话……何至于注意这些细节呢? 城楼上的岷王一直没有说话。 武王还在说些什么,大约是接下来的布防,哪几府需得重点防御,齐军有哪几个角色得着重关注…… 听着听着,奚孟府的视线却越飘越远了…… …… …… 同央城外,齐军的营地已经正式搭建起来。 矮墙鹿角,箭塔大弩……一个个军用阵盘,撑起临时性的大阵防御。 军帐绵延,几如江阴平原上的又一城。 当然,这临时搭建的军营,哪怕看起来再有规模,防御也不能跟同央城比。 但齐军根本不惧野战,倒是巴不得夏军出城袭营呢。 夜晚已经来临了,巨大的悬明灯,照得这里有如白昼。 仍然冻住的涟江东岸,也扎起了营盘。 攻破了剑锋山的秋杀军和刚刚结束惨烈大战的逐风军,都在涟江东岸,与春死军隔着冰江守望。 战场早就打扫完了。 一车一车的齐军尸体,被运回了东岸。 由军中文书一一确认了身份,记录了勋绩——实在血肉模糊认不出来的,各都各队对照一下缺额士卒,也就能有个认知了。 此时此刻,涟江东岸被清理出了很大一片空地。 战场上收拢的、所有齐军的尸体,都被堆积在这里。 攻剑锋山的时候,不是没有死人。三日叫奉节府全境易帜,也赔了不少袍泽性命。 但都不及今日死的多。 三万多具尸体堆在一起,是什么情景? 就是一座沉默的山! 是血肉之躯,可也是泥土山石。 他们是大齐帝国的大刀长矛,也是大齐帝国的高墙厚盾,这个帝国之所以能够成就伟大、保有荣耀,是因为他们,奉献了自己。 他们把自己的血肉,铺成了厚实的地基,而后才有万丈高楼拔地起。 李正言全身着甲,他的身后是逐风军一众正将、副将、都统…… 包括李凤尧,包括李龙川,全都表情沉肃。 还活着的逐风军将士,在这尸堆之外,沉默地围了很多圈。 人群让开了一条道路。 在晏平的陪同下,曹皆披甲而来。 那条道路,又慢慢合拢。 这位主导伐夏之战的三军统帅,步子很有力,而很慢。 他走到了李正言旁边,停下脚步,对着这一座齐军将士堆积成的山,深深鞠了一躬。代表着整个伐夏军府的意志,不会忘记这些将士的牺牲。 时间到了…… 李正言抬起手掌,往前轻轻一推,如告别一般。 第一百九十八章 乃知兵者是凶器 夏国确实难打。 虽然曹皆将百万之师东来,从剑锋山一路打到同央城,的确势如破竹。 但这只能说明齐军的强大,说明曹皆的军事才能,而绝不意味着夏国是块好啃的骨头。 无论是剑锋山上赴死的大夏靖安侯华鸿诏,还是江阴平原上与十万逐风军骑军对冲的镇国军,都足够说明夏国人的顽强。 而在护国大阵开启,曹皆选择把战火烧到夏国每一寸国土之后……齐军终于感受到了这个国家坚决的抵抗。 在幽平府、在临武府的两支大军,虽然都在坚决地推进,但的确在每一寸突破的土地上,都费了苦力气。 不说是一寸泥一寸血,像奉节府多城望风而降的那种情况,也几乎没有再出现过。 但是在剑锋山的时候,重玄胜没有说过夏国难打。 在同央城外骑军对冲的时候,重玄胜没有说过夏国难打。 在临武府境内一路穿插,见识了临武诸城的坚决抵抗,重玄胜也没有说过夏国难打。 刚刚经过的、甚至没有一个超凡武力存在的刘家庄,却让他叹气了。 “记得我们打阳国吗,在日照郡,几个带头的一杀,败兵一驱,大军立时就崩溃了。”重玄胜道:“夏国人不会这样。。只要他们不被夏国高层像放弃奉节府一样放弃,他们就不会轻易放弃……时至今日,我更加认识到了晏相和灭之策的厉害。” 文字绝,历法灭,君臣各朽,私心自问……当初阳国的覆灭,的确是水到渠成。 今时夏国则不同。 夏国的荣耀,还长久地存在于民众心中。 离开刘家庄后,沉默了很久的姜望,这时候说道:“这是一个拥有坚强意志的国家,这个国家拥有伟大的人民……我看到了他们守护家园的决心。” 他曾在阳国立旗,护佑一方百姓,使青羊镇免于动乱。 他亲眼见识了阳国官员的腐败,瞧见了那个国家遍处流脓的恶疮。 齐军吞阳,两年而大治,人心皈服,想来那便是王者之师,所谓“伐不义者”。 但今日之夏国呢? 他在夏国看到的,是这个国家最坚强的东西。 使得他今日虽为齐将,虽受军职,国法军规加之,亦不免反思己身。 我无道耶? 重玄胜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他非常重视这个问题。 自古以来,有这样的困惑的,非止姜望一个。在战场上有道途迷思的,不是姜望一人。 战争是太残酷的事情,战场是太考验人性的环境。 诗曰——“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昔年景国名动天下的黄河魁首,号称要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的绝顶人物,不就是在征伐别国的战争中,见识到了战争最残酷的一面,开始否定自己的道途,从而道心崩溃,沦为废人么? 那一战景国主帅为了显示威严,震慑诸方,选择了筑京观、屠大城,杀得江河为堵,血漫高原…… 一瞬间心中已经想过很多遍,重玄胜才慢慢地开口:“夏国当然有千千万万守护这个国家的百姓,我不否认这一点,我也亲眼看到了。但是在我们的背后,在我们身后的齐国里,更有以亿兆来计的民众。他们的利益需要维护,他们的支持需要回应,他们的荣耀,需要体现。他们要吃得饱,穿得暖,活得有尊严,一个固步自封的帝国,无法保证这些。天下相争,本就是不进则退。” “从历史的角度,当年夏襄帝挥师东进,要奠定夏国霸业,那一战齐国若是输了,就已经不复存在。那一战之后,夏国以神武纪年,念念不忘东进,此百年千年之国恨,谁能回避?去年夏国勾结平等国,挑拨国内矛盾,先刺君,后哭祠,难道是善类?彼时一个应对不当,说不得国家已经动荡。” “从天下大势而言,他日我们若与景国争锋,夏国必然是第一个冲出来的。夏之于齐,就如盛之于牧,乃是心腹之患,皆为景国掌中之刀。强景天下驾刀,雄视六合。这些刀若不能折,景国霸权永在。此刀如不断,齐国一旦势弱,必叫穿腹!” “从我个人的角度而言,我是齐人,生于齐国世家,我要为齐建功,此是天经地义。我要争家主之位,我也需要在这场战争里争得足够的功勋。于公于私,此战我如何回避?” “从朋友的角度来说,你与我一同领军,辗转辛苦,是为了帮我争勋。就像你一直所做的那样。这是你我之间的相交至谊。” “而从你自身的角度来说。你姜望受齐爵,得齐职,享齐俸,是齐人!齐国为你遮风挡雨,齐国为你硬顶景国,齐国为你把庄国的国相逼到玉京山上吃鞭子……齐国有战,你不能不出战。” “现在,我再来说一些更宏大的事情。” “一统天下,擒握人道洪流。于诸国天子,此乃超脱绝巅之路,不可回避。天下雄主,谁肯放手?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战争是不可能避免的事情。天下早归于一,天下百姓就少受一天战乱之苦,你以为如何?” “我再言之!” “当今之世,东有海族,西有虞渊,北有魔族,南有陨仙林,万妖之门后,妖族大军未歇。要想彻底清除外患,使人族现世永宁,必要先统合人族的所有力量。此是千秋功业,万载荣勋,大一统,即为大义所在!此人族万万载大义之下,小仁小义皆不必言。” 说到这里,重玄胜摊开双手:“你看,我有这么多的理由给你。关于这场战争的必要性,关于你我参战的必要性。我还可以给你更多理由,但我想你也都知道……所以是为什么,你现在会觉得迷茫?” 姜望沉默。 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都不知如何说。 重玄胜的话,给了他一些答案,但不是全部的答案。 重玄胜又道:“在阳国的时候,你都比现在果决。是因为阳国朝廷已经彻底腐朽,无药可救,是因为那里民心向齐……而夏国现在军民一心?但阳国也有纪承那样的忠臣良将啊。甚至于残酷地说,若非我大齐压制,阳建德本可以成为明君,将国家治理得很好,纪承本可以成就神临,再守阳国社稷百年……” 第两百章 有援自远方来 城门洞内,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堆人。 倒在地上的旗帜,被那个胖胖的将军捡起来,随手一插,贯入地面,竟有几分张扬。 战斗结束得很快。 这支真从绍康府过来的援军,斗志昂扬地进得城来,准备帮忙守城,来一场龙争虎斗,结果却是瓮中捉鳖……且自己是那个鳖。 俘虏他们的,是一支同样身穿绍康府府军军服的队伍。 姜望一个照面就斩杀了将领,重玄胜领军随便几个穿插,便打乱了这支队伍的阵型,高墙上还架着弩车……接下来便是砍菜切瓜,坐等投降了。 随着临武府局势的糜烂,作为临武府最南边的城池,锡明城的地理位置,也就越来越关键了。 从会洺、奉隶方向来的夏国援军,几乎都要经过这里。 有的需要在这里稍作休整,补充给养,有的也就直接从城外官道走过了。 当然,现在的锡明城热情好客,绝不会让任何援军囫囵地走。 进城补充给养的,当场就留下了。不打算补充的,锡明城守将出来寒暄几句……也就留下了。 重玄胜的确做到了他所说的那样,用脑子打仗。。 明明对于这些小规模夏国府军,占据压倒性的战力优势,却总是各种偷袭、各种攻其不备……像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壮汉,总绕到背后敲三岁孩子的闷棍。 因为重玄胜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密,以至于战斗的过程乏善可陈。 真个算起来,自入临武府以来,得胜营最艰难、最辛苦的时候,竟然是赶路的那几天。 由此导致的问题是…… “已经没地方关押俘虏了!” 名为青砖的影卫,如是报告道。 据说在成为重玄胜的影卫之前,他们曾经都是军中退下来的老卒。的确也在这一系列战事中表现出了相当不错的军事素养,帮重玄胜分担了不少压力——比某位杀完人就去城墙上打坐的爵爷是辛苦多了。 十几个影卫,个个兼这又兼那,一个人恨不得当百个人使。 但确实也是不够用了…… 只有三千人的得胜营,抓了两万人的俘虏! 帮助看守的,不过四千多名投诚的锡明城守军。 用夏军看守夏军,其中隐患有多大,正常人都能想得到。 现在纯粹是依靠得胜营强大的武力在镇压,但躁动的气氛,明显已经在锡明城蔓延。 重玄胜浑似个没事人,仍旧是一个人拿笔写写画画,认真记他的勋绩—— 兵不血刃,夺下三府枢纽重城,斩首数千,其中将职若干,俘虏两万余夏军,改变临武府战局云云…… 一式写了两份,用了自己的私印。撕下其中一页,递给恭立在一旁的、他任命的锡明城守将刘义涛。 而后喊了一声:“望哥儿,该走人了!” 姜望眸中赤金之光隐没,暂停了修行。 摇光又名破军,乃是陷阵之将星。 以武立就的摇光星楼,在战场上得到了极丰富的滋养。尤其是齐夏这等可以影响霸主位格的大战,让身在其中的摇光星属,有诸般受益。 “去哪儿?”姜望问道。 虽则第四楼立的是将星,求的是武之德。但姜望显然走的是个人之武,而非天下之武。想要追上重玄胜的用兵思路,相当艰难…… 当然,在这个胖子旁边,姜望也懒得动脑筋。反正怎么思考都不及他完备,那又何必思考?抓紧时间体悟修行,才是正理。 “咱们轮番吃下了这么多部队,夏国军府肯定已经发现了异常。尤其是战事进行到这个阶段,锡明的重要性已经凸显。最少也会有个侯爷来此查缺补漏,咱们再呆下去,会非常危险。” 重玄胜并不避讳在场的刘义涛,随口说着自己的分析。 刘义涛在心里早已经把这胖子全家都问候过了。 现在他当然知道,临武府并没有全境沦陷。齐国大军还他娘的在北部诸城纠缠呢!打到锡明城来的,也真的只有这三千人! 但护城大阵毁也毁了,为了表忠心,自己还砍翻了几个昔日同僚,并且被这胖子公开嘉奖多次,亲口任命为锡明城守将——干你娘的,不管哪个侯爷过来,能不先剐了老子? 老子陪你们埋伏友军,老子帮你们看押俘虏。 老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了,铁了心跟你混。 现在你拍拍屁股就要走? 说好的此地已为齐地,咱们都是齐人呢?! “义涛啊!”重玄胜浑似不觉他的心情,语气亲昵地道:“我给你的这张纸,你收好了。你的贡献全都一并记录在里面,等战后酬功,少不了你的富贵!” 刘义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将军……咱们这是要走?” “不,不是咱们。”重玄胜道:“只是我这一部士卒要进行战略转移,你和你的部下,还是要帮我大齐守住这座锡明城的!” 刘义涛都快哭出来了:“这……我……怎么守?” 重玄胜顾自吩咐青砖去举旗集结队伍。 然后才对刘义涛道:“慌什么?我齐国人哪有怕夏国人的道理?直起腰来!” 视线掠过刘义涛惶恐的姿态,看了看天色。 “算算时间,咱们的援军也该来了……”他如是说着,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刘义涛欲哭无泪地凑近,听重玄胜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 不由得半信半疑:“当真?” “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姜青羊嘛!”重玄胜又把姜望推出来。 刘义涛其实并不相信。 战场上的话,谁信谁傻。 再怎么信义无双,这信义二字,也是对朋友,不是对敌人。 他当然要做两手准备。 心里已经在琢磨着,如何才能在夏国的侯爷面前证明自己的“清白”,如何刻画自己“忍辱负重”的形象。该怎么让人相信……自己“拨乱反正”的过程是真诚的,这么多夏军将士的性命,都是因为自己才得以保全!自己这是失地存人,是战略眼光! 但不管他如何去想,重玄胜已经一举旗帜,干脆地带人离了城。 对这座驻守了好几天、吞没了足足七支夏军援兵的城池,没有半点留恋。 留给刘义涛的最后一句话是—— “对了,那个叫刘大勇的,你照顾一下,不要叫谁拿他泄恨了。以前你们都是夏人,以后你们都是齐人……当然,不想照顾也随便你。” 照顾你娘个腿! 去你娘的刘大勇! 回头就砍了他!就是这孙子骗得咱们蒋将军大意了,才叫尔等齐狗钻了空子。不然老子何至于这么进退两难? 刘义涛愤愤不平地想。 …… …… “你刚才跟刘义涛说的援兵,是什么援兵?”出城的路上,姜望问道:“你发那么多信,联系了谁来?” 重玄胜随口道:“我联系的人,一半已经被我们俘虏了,现在还绑在锡明城里,另外一半,还在赶来的路上。” “所以你是骗他的?” “当然不是。”重玄胜笑了笑:“咱们已经在东线战场上消失了这么久,算算时间,重玄遵也该着急了……” 进入临武府战场之后,穿插敌后,赶了四天的路。攻占锡明城之后,守株待兔,又守了四天。 在重玄遵的视野里,得胜营已经消失了八天。 姜望扪心自问,若自己是重玄遵,在战场争功的紧要时候,让重玄胜这么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在视线里消失了这么久……的确很难保持淡定。 但…… “重玄遵如何就一定会来锡明城?”姜望忍不住问道。 重玄胜道:“你跟他才交过手,在你看来,神临境界的重玄遵,实力如何?” 姜望实话实说:“虽是初入神临,亦是神临境中强者。” “所谓无憾、所谓无缺、所谓无漏……真是美妙的境界。”重玄胜感慨了一声,问道:“你也在等吧?” “快了。”姜望说。 “不用着急。你这次不神临,我也一定能赢。”重玄胜的语气,从容又笃定:“机会已经给到我,万没有丢掉的道理。” 重玄胜慢条斯理地说道:“整个东线战场,现如今谁能跟他重玄遵争呢?鲍仲清心机有余,魄力不足。谢小宝还没长大……唯有重玄遵能来,他也一定会来。” 随口贬了一下老朋友,重玄胜继续说道:“他不知道我们在哪里,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但可以察觉得到,夏国开往前线的援兵,有所减缓。以他的智慧,当然可以猜想到,我们一定已经绕到了夏境后方,正在做些什么……所以他一定会来!” “而锡明城乃三府枢纽之城,他要想在军功上压制我,这就是他的首选,他绕不开的。” 姜望自是相信重玄胜的判断的。不过这会他有另一桩疑惑——鲍伯昭明明也在东线战场,重玄胜竟然只说鲍仲清,不说鲍伯昭,难道在这胖子的心中,鲍仲清是更优秀的那一个? 但这点疑惑,也不很重要。 他不关心鲍仲清,也不关心鲍伯昭。 只问道:“所以我们现在去哪里?” 重玄胜笑眯眯的:“去重玄遵之后会去的地方。” 十四默默地跟在身后疾行,虽着重甲、提重剑、身在军伍中,但莫名地脚步就轻快起来。 她真喜欢胖胜这胸有成竹的样子! …… …… 却说,整个临武府,自北向南,局势一步一步的糜烂。 夏国守军展现了极其顽强的抵抗意志,但齐军兵锋更为坚决。 三十万东域诸国联军,在朝议大夫谢淮安的指挥下,分击各处,使得临武府处处烽火,诸城自顾不暇。 在如浆糊般的混沌局势里,重玄遵所领先锋营,无疑独树一帜。 一袭白衣以身横渡,太阳神宫辉耀战场。整个东线战局里,他第一个先登敌城,成了临安府北部首个击破大城的将领。 第二个击破敌城的,则是来自弋国的神临境大将阎颇,时间是足足三个时辰之后。 鲍伯昭破敌城,则在五个时辰之后。 其余人等,更不必说。 首破敌城之后,重玄遵并没有忙着扩大战果,更谈不上庆功,而是带着所部士卒,径自离开了战场,极速向临武府后方穿插。 因为他已经察觉到,在临武府后方,有某种变化正在发生。最直接的影响,是有些地方的夏国援军明显衔接不上,失去了那种高山流水绵绵不断的感觉。往大了说,是间接干扰到了敌方东线统帅的布局! 甚至于,他之所以能够这么快击破敌城,也得益于这种变化的产生。他先于敌将,拥抱了这种变化,把握了战争节奏。 而他那个智略超卓的胖弟弟,已经在战场上消失很久了…… 重玄胜和姜望去了哪里,竟无人知晓! 姜望的武力有多强,他知晓。 重玄胜的脑子有多聪明,他知晓。 这两个人联手,究竟能够创造出什么样的战果,他难以想象。 但是他做最坏的打算! 且预设这两人,已如叔父重玄褚良当年,引军穿插到了敌后,正在敌军心腹要害之地,肆意掠夺战功! 那他若还在临武府北部纠缠,就很难守住自己的战功优势。 一路急行军,将还在收尾的临武府北部八城、严阵以待的临武府中部五城,全都抛在身后。 整个临武府战局里,最关键的显然是北部八城。 此八座大城,也被夏方东线统帅当做角力的关键,将它们连成一口气,源源不断的给予支持。 谢淮安同时攻八城,直接将局势拖进乱战,便是倚仗齐军的实力优势,打断了这口连着的气。 夏国各地府军,素质良莠不齐。 而东域诸国联军,却是齐天子征调的各国最精锐的将士。有些小国想要多派一点人参战,齐国甚至都不收。纯以兵员本身的素质碰撞,临武府被破只是时间的问题。 谢淮安算是打了个呆仗。 但所谓势随时移。 在北部八城已经被找到突破口的情况下,整个临武府的关键气口,便发生了改变。 连接其余诸府之大城,才是新的关键所在。 如果把临武二十城视为对手的二十个气口。 那么镇死锡明城,无疑是最为关键的一步。 此一着,既能堵死在临武府鏖战的夏军后路,又能阻截其余诸府过来的夏军援兵。 重玄遵相信,在临武府的战事阶段,无论重玄胜和姜望阻击了多少援兵,夺了哪座城,都不可能有他强袭锡明城的战功大。 城一破他就已经带兵深入,一路上阻绝飞兽,占尽交通,马不停蹄、人不解衣,燃符疾行。他相信情报传递的速度,没有他行军的速度快。 他决意行雷霆手段,要趁敌方守将还没有接到北部战局糜烂的消息,直接强攻破城。效仿王夷吾夜袭剑锋山故事,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近了! 但见得前方城门紧闭,城墙上刀枪林立。 果是重城,守兵如此之多。 但或许也正是因为重兵驻守,所以对方才敢不先开护城大阵,而是以军势相对。 重玄遵艺高人胆大,当场搅动兵煞,卷起三千先锋锐卒,显化天府之躯,召显太阳神宫,人似神王,卒似天兵,煌煌烈烈,直接冲进城中! “跪下献城!饶尔等不死!” 洪声彻天地,已见生死之威! 整个东线战区,夏方当世真人就一个奉国公周婴,正与联军统帅谢淮安互相牵制。 眼前这座孤零零的锡明城,管你这里是在布置陷阱还是别的什么,既然不开护城大阵,那就别开了! 然后他只见得。 城楼上密密麻麻的守军,哗一下就散开了,一个比一个跑得远。 真个聚如群蚁,散似晚潮。 根本无人争锋。 重玄遵手握月轮之刀,跃于一城之高处,四顾茫然!哪怕有神通斩妄,直达本真,竟一时不知该斩谁。 好容易觑得一员武将冲将出来,他正要抬刀。 那人已经嘭地一声跪在地上—— “将军!自己人!” 第两百零一章 龙兄虎弟 “阁下白衣胜雪、风姿绝世,实乃卑职平生未见之人物。想来便是咱们大齐第一天骄,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遵、重玄将军了!” 锡明城守将、掌五千士卒、看押三万俘虏的刘义涛,饱含情绪地看着重玄遵。 天知道他有多么发自肺腑,这可是来救他狗命的人。 那重玄胜将军真信人也,姜望信义之名真可靠,果然有援军!而且走的是外楼,来的是神临! 咱们大齐帝国,没有放弃我刘义涛啊! 重玄遵用眼神制住刘义涛试图冲过来抱大腿的动作,表情玩味:“大齐第一天骄?姓姜的亲口说的?” “您弟弟亲口跟我说的哩!”刘义涛决定打一张亲情牌:“他对您非常崇拜,说您是人族千年不出之天骄,古往今来第一神临……” “行了行了。”重玄遵转过头来,看了看远空,语气有些莫名萧索:“你是说,你们已经降齐了?” “对啊对啊!”刘义涛一脸欢喜地道。 “全城都降了?” “对啊对啊!” “还有几万俘虏?” “对啊对啊!” 重玄遵撮了撮牙花子,有些危险地道:“这些恐怕不容易证明。” 刘义涛并没有听出来,非常热情地道:“我这里有您弟弟亲笔写的军功薄!都记着哩,错不了!” 他从怀里取出重玄胜交给他的那张纸,递给重玄遵,且指给他看:“您看看,这里,这里记着,‘兹刘义涛皈服大齐,帮助天军镇守锡明城,多次阻截地方援军,为临武府之大局,做出了不可磨灭之贡献……’您看看呢!” 重玄遵用拇指和食指拈住了这张纸,很有些嫌弃地吊在眼前看。 漆黑的眸子里,映着太碍眼的几个字—— “得胜营临武府首功!” 他将手放下了。 长篇累牍,都是夸耀军功,实在没什么可看。 那个名叫刘义涛的家伙,还巴巴地看着他,热情洋溢:“您二位真是龙兄虎弟,个顶个的不凡啊!重玄胜将军跟我总提您!他对您的感情,实在是深,知道您肯定会来支援,说有您在,他无后顾之忧呢!” “呵呵。”重玄遵似笑非笑:“他就那么确定我会来?” “哈哈哈哈。”刘义涛爽朗大笑:“那可不嘛!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您两位,心连着心呢!” 看着这个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的家伙,重玄遵现在很怀疑,那胖子选这锡明城守将,到底是以什么标准! 谁更能恶心人? 随手把这张纸拍回刘义涛的胸甲上,大步往外走:“集结!” 他还不信了! 一个压制自己暂时没有神临的姜望,一个战力不值一提的重玄胜,还真能比他亲自引军突进快到哪里去? 临武府便算是分出了胜负,接下来还有会洺,还有奉隶,还有绍康,还有锦安! 战争远未结束! “欸,将军,您要去哪?”刘义涛忙不迭地跟在身后:“对卑下有什么安排啊?” 重玄遵懒得理会。。 大旗一展,控扼城关的先锋营,迅速完成了集结。 重玄遵心中早已记下夏国舆图,默默敲定了下一个目标,正要引军出发。 忽然—— 呜!呜!呜! 远方响起了牛角军号! 刘义涛脸色大变! 重玄遵飞上高空远眺,但见得在地平线远处,烟尘滚滚。 一支雄壮大军,正浩浩荡荡开来。 当先一面大旗,迎风招展。 旗面曰——“安国”。 大夏安国侯靳陵! 若是单对单,成就无憾神临的重玄遵,并不惧怕靳陵。 但他的先锋营只有三千锐卒,而目光所及,靳陵所领,至少有三万大军! 有心带人离开,以先锋营的行军速度,现在脱身完全来得及。已至夏国腹地,大可肆意纵横,有兵有刀,哪里去不得? 可他不免要想,占据锡明城,对整个临武府战局的重要意义! 此地控扼南北,绝占交通,击援阻退,真是险子。 锡明城多占一日,临武府全境易帜,至少要快三天! “开……” 他张口欲令刘义涛开启护城大阵。 才想起来护城大阵已经给重玄胜毁掉了。 他不免觉得这亦是重玄胜的设计,就是为了陷他在此! 但稍微一想,也知道以重玄胜彼时的兵力,毁掉护城大阵才是最好的选择。换作是他,在不能够确保占城的情况下,也同样会如此。 可是没有护城大阵,拿什么抵御对方大军? 靠这些随时有可能兵变的俘虏吗? “将军,将军,怎么办?安国侯用兵凶得很。”刘义涛亦步亦趋地跟着重玄遵,惶急惶恐,聒噪得很:“要不咱们撤吧?” 撤军,当然是最理智的选择。也是对自己来说,最安全的选择。 非要守在这里,赢了,是重玄胜的大功,输了,反倒像是自己葬送了大好局势! 真是脏啊。 那胖厮真是脏啊! 早在出稷下学宫,见得手底下生意七零八落那一次,就已经认识到了那胖子的脏手段。 今日方知,还是看的浅薄了! 重玄遵不是个喜欢叹气的人,但他这时候叹了口气。 一声叹罢了,白衣轻振,已经高跃空中—— “本将重玄遵,正式接管此城防御!所有人听我号令!” 他一路绕城疾飞,一路调整布防,一路宣声,使全城知闻。“本将只有军规三条!” “第一,杀敌有赏!战后此城府库尽开,任君选取,能拿多少拿多少,本将绝不干涉!此言以重玄之家名见证!” “第二,守城有功!大齐雄师百万,已占奉节,祥佑,幽平!光复夏国全境,指日可待!若守住此城,临武亦复矣!战后记功,不少分毫,叫诸位得齐爵,享齐俸,是霸国之天兵!” “第三,违令者——立死!” 说至最后一条,他直接横掠长空,竟然在这样的时刻冲出了锡明城,独身疾赴安国侯靳陵所部军阵! 哪里像是突遭强敌? 倒似在此地有无穷后手,早已经做足了准备,正是鼓响三声,伏兵杀将出来—— 虽是一人,如有万军,集日月星三轮神通,附重玄,持斩妄,挥出绝强一刀! …… …… 一抹透亮的刀光,横过长空。 太阳神宫煊赫,月光如林深幽,星辰幻灭璀璨! 姜望的眼眸中,一袭白衣正倏忽左右,以绝顶的战斗才华,驾驭绝顶的神通,煊光万道,一时纷呈。 而自己青衫带剑,正与之搏杀生死。 两个身影越斗越快,越演越激烈—— 如梦令所塑造的幻影,又一次碎灭了! 得自近海群岛五仙门的这门秘术,已经不足以真正拟现他和重玄遵这等层次的战斗。 但他亲历的战斗,他亲用的如梦令,总归能够演出几分真意。可以让他反复地复盘万军之前的那一战,寻觅那或许正藏在某处细节中的胜机…… 太难! 哪怕是今日,依然觉得太难! 彼时那一战,他已发挥到极限。但重玄遵的战斗才情,亦是不输他分毫。最后只能以积累来说话,他终不能像重玄遵一样,说今日神临已无憾。 迄今为止姜望见过的所有外楼层次的力量里,只有三个人,是他现在依然没有把握在同境界内战胜的。 一个是重玄遵,一个是斗昭,一个是王长吉。 这三个人,在外楼阶段,全部走到了极限。至少在某一个方面,已是此境绝对的顶点。贯穿历史,不可超越。 除非此境再有修行之大变革,后来者,最多也就是追平。 此外如大师兄祝唯我,因为并没有亲眼见证他成就神临之前、在外楼一境的巅峰状态,无法判断。但如是以祝师兄在山海境里围斗“革蜚”的表现来衡量,那姜望自信是已胜过一筹的。 或许还有一个尹观。 能够轻易压制掌握了道途的聚宝商会会主苏奢,能够硬抗神临捕头岳冷的轰击成就神临,这种战绩表现,也当在外楼绝顶。其人对道途的把控,只怕同境无有其匹。只是那时候他还太孱弱,不足以看清楚尹观的实力…… 甚至于直到现在,姜望也无法判断这些人在外楼层次的巅峰状态孰强孰弱,只能说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至于胜负强弱,不到真正分生死的时候,是论不出一个结果的。 但话又说回来,现在这些人无一例外,全都已经成就神临了…… 姜望还留在外楼境打磨,只是为了自己更长远的未来,而不是要与谁较劲。 这些他所了解的、在外楼层次登临绝顶的人物里,大约也就一个尹观,可能跟他年龄差不多。 重玄胜出生于道历三八九七年,其父重玄明图同年改“明图”为“浮图”。 而他是道历三九零零年生人。 重玄胜已经比他大三岁,重玄遵是重玄胜的堂兄。 斗昭和重玄遵在观河台并称绝世,年龄也相差仿佛。 至于王长吉…… 王长吉的弟弟王长祥,都还是他在枫林城道院的师兄呢。 祝师兄自不必说,甚至王长祥都要叫一声师兄…… 无非闻道有先后。 无非是已见高山,更往高山去。 以姜望的性情,是决计不会为自己找任何借口的。他只会继续往前走,往前走…… 只是在散去了如梦令的构筑后,他如是问重玄胜:“你如何确定,重玄遵一定会守锡明城呢?” 此时得胜营已经离开锡明城很远,甚至于离开了临武府。 这支军队现在身上穿的,已是奉隶府军的军服。当然,这一回令旗印信都是完备的。在锡明城已不知缴获了多少,尽够用了。 重玄胜随口回道:“因为现在的锡明城,对于尽早结束临武府战事,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他只要赶到锡明城,就说明他认识到了锡明城的重要性……他如果去得晚,锡明城已经反复,那他就一定会强攻。他如果去得早,那他就不得不守。我看好他的实力和智慧,倾向于他能及时赶到。” “那咱们不是也没守吗?”姜望问。 重玄胜嗤之以鼻:“你在出征前才成就的第四座星楼,乃是四境外楼里的新丁。我在战场上才立起的第一座星楼,更是外楼境的新丁!我们区区两个外楼修士,拿什么守?守了四天,已经是冒着天大的危险,做了最大的努力,任谁也不能说我们什么!” 他话锋一转:“但重玄遵不同!他既是大齐第一天骄,又在点将台信心满满,于万军阵前压你一头、成就无憾神临。他的实力、境界,放在那里,不可能否认。有能力守锡明城却不守,就是不顾大局!就是怯战!我少不得要去曹帅那里告他个几十状!” 姜望:…… 重玄胜口口声声说他们冒着天大的危险,守了四天锡明城,但他着实没有感受到什么危险。 这不是危险来临前,就已经跑路了么? 在远距离通讯隔绝的情况下,整个夏国战场,事实上是混沌的。 君不见曹皆那般完美掌控细节的大帅,也只能专注于同央城攻防。对于夏国北线和东线战场,只有两个“一任自决”。 重玄胜是如何精准判断夏军动向的,如何在战争迷雾中指东打西无一失手,姜望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但他着实想不到的是,修行境界不如人,竟然也能被这胖子利用起来,摆弄成优势! 叫他们可以坦然地撤了,拿走了临武府最多的功勋,却把包袱扔在了重玄遵头上。 重玄遵守锡明城,如果守不住,重玄胜随手给他扣几个帽子,不要太容易。即便守住了,也是在帮忙巩固得胜营的大功,他最多占个次功。 更关键的是……守城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将其人钉在那里,叫他短时间内无法脱身,更别说在其它地方扳回局势。 而得胜营却赢得了广阔的空间和时间。 真是妙手! 这一步棋,让姜望想到了当初重玄胜把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的那一步,真是天马行空,妙不可言。 他想了想,还是道:“其实他就算及时赶到了,也可以装作不知道锡明城已经被我们占领了,再强攻一遍……”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计功?”重玄胜瞥了他一眼:“那么多手印是白按的?那么多信印是白取的?我不昧别人的功勋已是良善!还能让人昧了我的去?” 姜望又道:“那他也可以装作没有赶到锡明城,在夏军围上来之前,掩了旗号,悄悄溜走!” “不可能。”重玄胜斩钉截铁。 “为什么?” 重玄胜笑了:“他要脸!” 看着笑得像一只肥狐狸的重玄胖,姜望莫名想起当初第一次见重玄褚良。 在南遥城外的马车里,重玄褚良那时候说,重玄胜比重玄遵强的并非勇气……而是脸皮。 当时只道是玩笑。 现如今看,定远侯真是很认真呢! (本章完) 第两百零二章 在雨中 今日下了雨。豆大的雨滴砸在泥地里,又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军靴,踩得深陷其中……一支败军旗斜人歪,在这样的天气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逐渐靠近了呼阳关。此关位于会洺府境内,一直以来,都是南域东部有名的雄关。后因为夏国国土面积扩张,会洺府已非边府,呼阳关的意义也大失,这才慢慢废弛。但随着齐夏大战的开启,这里又被重新重视起来。城墙加固、军械增加、大阵强化,且多次增兵……尤其是临武府战事告急后,这里的驻军已经增加到了三万之众,且都是会洺府府军里的精锐!会铭府整体是一个狭长的地形,呼阳关正在颈口。驻守此关的,乃是出身于大夏名门触氏、名为触说的外楼巅峰强者。据说距离神临境,只有一线之隔。其人与触家家主触让,算是同一辈的。今年四十有三,正是精力体魄都在巅峰的时候,还有足够的机会冲击神临。坐拥精兵强将,又有天险和城防,这呼阳关不说稳如山岳,亦是其坚难摧。雨幕中的这样一支败军走近来,早早就被塔楼上眺望的哨兵察知。铛~!警敌锣已经被敲响。声彻关城。城楼上,甲士执戈提刀,在这雨中,肃杀已极。呼阳关的防御大阵,在五日前就已经全效率开启。触说早已动员全关将士,誓言不叫一个齐兵过境。 甚至于他直接摆了一口薄棺在将府门前,表示破关之日,即他身死之时。守将若是破关而死,亦无颜厚享,只配薄殓。将乃兵胆,出身名门、有望神临的触说都如此不惜死,整个呼阳关亦是上下一心、誓与关城共存亡。今时今日,能从临武府方向退下来的、成建制的军伍,也就只有得胜营伪装的这一支奉节府军了。所有经行锡明城的援军,都已经被那座城池吞没。当然,或许现时正在新的鏖战中,只是已经与此时的得胜营无关。近了。雨中的呼阳关,像一头石肤钢体的巨兽,冷漠地吞噬一切,也包括天上的雨。这是一座戒备森严的险关,夏国的确有逐地逐土而战的决心!在雨幕中,重玄胜做了如此判断。倒是也并不意外。关于呼阳关的消息,关于此关守将触说这些,他早已在那些俘虏的嘴里得知。“何来?”城楼上,有人鼓荡道元,洪声喝问。夏国会洺府这边的人,说话习惯省略主语。重玄胜用肥大的手掌遮在额前,稍稍隔雨,睁大了小眼睛,使劲往城楼上瞧,样子说不出的狼狈!“城楼上的兄弟!咱是自己人啊!”此时的他,已经转换了奉隶府的口音,在雨中凄声喊道:“咱们是奉隶发往临武的援军,在锡明城被齐军所阻,弟兄们死伤惨重,一路败退……我收拢了好几支友军,出发时合近万人,此时只剩得三千!” 悲凉的声音饱含情绪,真叫听者落泪,见者伤心:“回奉隶的路已经被阻断,咱们只得往别处逃窜。故来了这里,绕路回家!还请呼阳关的兄弟们行个方便!”这支奉隶府军确实看起来也很凄惨,不仅旗歪衣湿,就连兵器都不齐,五花八门的刀枪戈矛,有的甚至只有一根棍子,更多的两手空空……在雨中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姜望听得城楼上有压不住的震动。“什么?锡明城已经被齐军攻占?那岂不是临武府已经全境沦陷?”“怎会如此?这才过多了多久?”“奉国公他老人家在做什——”“作死啊你!那么多话!”护城大阵的辉光下,人声一时躁动。俄而,一个将领模样的人站出来:“奉隶府的兄弟,非常时期,我们不敢轻忽。请传令旗印信,予以勘验吧!”“旗破了,信丢了,令印随身,倒是都在!”重玄胜苦涩又忐忑地喊道:“不知可不可以?我真是奉隶府人,家住端虎城斜阳弄,我姓张,家里排行老三——”其实全套的令旗印信他都有。不止奉隶府军的,绍康府的甚至于会洺府的……储物匣中应有尽有。但吃了这么惨的败仗,士卒兵器都拿不住,令旗印信还能都保存完好,反倒是怪事。“便呈令印过来!”城楼上的将领大概受不住这么些废话,赶紧地打断了他 第两百零三章 不敢有蚁溃 “我跟你说,那是我悯哥不在这儿。要不然锡明城能丢?他早就领军去支援了。。是现如今呼阳关只有我叔父一人主持大局,才不能够贸然分兵前往……唉!”“是是是,触悯公子的名号,我是如雷贯耳了。黄河之会内府场八强,咱们夏国人的骄傲!不过依我看来,玉龙公子与他也只是差着年龄在,再过几年,谁名头更响亮,还真说不定呢!”“哼哼,黄河之会……”……“想当年,家里也是要派我去墨家求学,我自己更喜欢儒家,这才去了暮鼓书院……不是我说,张兄弟,人还是应该多读书,多结交朋友。只会在战场上拼命,终究前途有限。你日后往高处走,就知道了。瓶颈无处不在啊!”“唉,谁说不是呢。近些年我在军中,越发为难!只是我没有玉龙公子这样的天赋,也不知该从哪里学起。玉龙公子有什么建议么?”……两个人如此这般地聊了许久。对触玉龙来说,他简直是找到了人生知己!世上怎会有如此懂我的人?懂我所有的弦外之音,理解我的未竟之意。句句说到点子上,多么合拍!直到所有的物资都已卸下,避雨的临时营地已经初步搭建起来,他还谈兴甚浓。但毕竟身上是带着任务的,也只好颇为不舍地离开。 临走之时还约定,等战事结束后,要于贵邑城再聚。凭他触玉龙的面子,要帮张顾找点门路实在是简单。他现在的那些心腹,还真没谁有眼前这胖子机灵。张顾亦是表示,等回家后,要给玉龙兄弟寄一些自家熏制的山货。突然爆发的齐夏战事,让两个原本很难有人生交集的人,在这个时候认识了,并由此有了交情。想来等自己功成名就,这亦是一段佳话吧!触玉龙如是想着,拨马回转了关城。从头到尾,与来自奉隶城的某位乡下武将相谈甚欢的他,甚至没有下马。……重玄胜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又复笑了笑,才转身进了营地,钻进已经搭好的、主将的帐篷中。姜望又在修炼。十四则默默摘了甲手,拿一条干毛巾,帮他擦着湿发——明明随便一个道术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你们要是不知道怎么用道术分解水元,我可以代劳。”姜望忽然睁开眼睛道。重玄胜嘿然一笑:“难怪就连触玉龙都说你没眼力劲!”姜望并不关心触玉龙怎么说他,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只是道:“呼阳关不打算要了?”“触说是个太谨慎的人。现在就算混进关城,也必然是一场恶战,在夏国护国大阵兼呼阳关护关大阵的加持下,我们的损失小不了……身在敌后,没有可以补充兵员的地方,最忌讳的就是大消耗。” 重玄胜说了一通理由,最后笑道:“要夺下呼阳关,有更好的法子,何必苦战呢?”姜望‘噢’了一声,没有关心什么法子。知道暂时没有战事,便又闭上眼睛去修炼了。雨还在继续,一颗一颗地打在帐篷上。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雨的声音。…………在呼阳关外驻扎了一夜。天亮的时候,雨也停了。得胜营士卒拆卸了营地,收拾了帐篷,重新装好车,在重玄胜的呼喝下,有序地走进呼阳关。按照重玄胜与触玉龙的说法,他们这一支奉隶府军,是要转新节城回奉隶。将士们归心似箭,不能再等。不过虽然有触玉龙这位好兄弟在,得胜营大队士卒穿行的道路上,也驾满了大弩,更有关城士卒结阵戒备,完全不给任何机会。当然重玄胜本来也没打算做什么。贯彻了触说意志的这种程度的戒备,本身亦算是一种考验。但凡心里有鬼的,肯定不敢让自己落入这种生死皆操于他人手的情况。“跟上,跟上!”“兄弟们跟上!”“我带你们回家!”重玄胜拖着一身肥肉,辛苦地前后跑动,指挥着队列前行。其实是有意无意地打乱得胜营士卒的行军节奏,叫他们看起来更像吃了败仗的夏国府军——有些训练已经是刻入本能,这些出自秋杀军的精锐士卒,总是不自觉地就要摆出战斗阵型来。 在呼阳关守军各异的目光中,重玄胜率部一路无事地离了呼阳关,直到最后,也没能见上触说一面。“真就这么走了?”关城外,姜望惊讶地问道。身后的城门缓缓关拢,为这支可怜的败军,隔绝了临武府方向的烽火。就像触玉龙在告别时所说:“张兄暂且不用担心战事了,回去好生休养两天。更艰难的时刻或在后头……但终会见到曙光的。就如这场已经结束的雨。”当然,对得胜营本身来说。从这一刻起,他们是真正进入了四面皆敌的环境,在呼阳关被打破之前,不可能得到一丁点支援。他们自是不可能真个大摇大摆地“回”奉隶,那里一个熟人都没有,不穿帮才有鬼。三千人的军队,也很难在夏国腹地里隐藏行迹。哪怕是想找个山沟猫起来,也是不现实的。呼阳关很快就能探知到锡明城的情报,现在这个时候,才可以算是真正的危机时刻。但重玄胜依然是从容的。“在这里一点机会都没有,不走怎么办?”他甚至还有闲心去评价一番触说:“夏国还是藏龙卧虎,以前我不知触说这人,今日看看这布防的本事,看看呼阳关里的各处细节……已见名将之姿。”姜望无语地道:“你还想招降人家不成?” 像触氏、太氏这等大夏世代名门,投诚的可能性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国朝之厚待,无厚于夏者,齐国待他们再好,还能帮他们再立世家之基?“不,我只是提醒自己,杀触玉龙的时候,不要放过了触说这个危险人物。”“触玉龙?”姜望挑了挑眉:“你们不是聊得很愉快么?他怎么得罪你了?”“他狠狠地得罪我了!”重玄胜恶声恶气地道。姜望沉默了一下,道:“连触说的面都没见着呢,就说怎么不要放过他。你先考虑考虑咱们当下。”“都走到这一步了,哪里还需要再考虑?”重玄胜笑着用胖大的手指,敲了敲太阳穴:“都在这里了。”…………今时今日,齐夏国战的核心战场,无疑还是在同央城。巍峨的城墙前,春死军的又一轮攻势,终于停了下来,大军如潮退。这段时间,春死、秋杀、逐风,三支九卒劲旅,轮换着轰击同央城。始终将压力控制在临界点上,不给同央城守军喘息的机会。把夏国国相柳希夷、国师奚孟府等人,牢牢钉死在同央城里,由于野战力量的优势,齐军在江阴平原掌握了绝对的主动,进退非常自由。 体现在围城攻势上,就相当随心所欲。或者午时准点应卯,或者三更半夜忽然出击,令夏方守军不能有一刻放松——因为但凡有一点破绽暴露出来,无论重玄褚良、李正言还是陈泽青,都一定不会给夏军补救的机会。《石门兵略》曰:“守城如守堤,不敢有蚁溃。”齐军攻势自是以战力完整的春死军为主,常常给对面“加餐”。一日两攻甚至三攻都是常态。秋杀军、逐风军则是养老式攻城,轮到时就去攻一阵。两天内最多上场一次,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在调养。气血丹吃着,道元石用着。饮食也极讲究,灵谷杂凡谷,灵蔬杂凡蔬,混有妖兽血脉的肉兽,宰杀了一头又一头——放在平日,可是逢年过节才有的享受,战争期间却是无一日间断。来自大齐帝国的丰富补给,通过紫极之征所建立的“征途”,源源不断送上前线。当然,夏国方既然以同央城为拒齐要塞,城中物资储备自也是足够的,支持个十年八年的大约不成问题。但城中守卒,能在这种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敢放松的紧绷状态下,坚持那么久吗?哪怕有两位真君坐镇,哪怕此时的同央城名将如云,守军分为几轮值守,守得水泄不通……可同央城本身却是时时刻刻都要遭受轰击、随时都有可能迎来大决战的。便真是轮下去休息,又真能完全放松? 随着秋杀军、逐风军慢慢调养过来,同央城所受的压力更是与日俱增。用的某位已经被关了禁闭的守将,酒后所说的话来讲,便是一边希望战事能拖久一点,拖垮齐军,一边又实在难熬!偏偏齐军主帅曹皆,好像没有半点着急的意思,一点也不像最开始入夏那几天——那时候好像非要三月灭夏不可。现在却是稳中有序,三支九卒劲旅,每日出操一般攻城。像是在练兵!其余东线战场和北线战场,真个就一任自由。倒似是做足了打持久战争的准备!王夷吾从战场上下来,耳中听得的,是吱吱的声音——那是军中匠师在放松射月弩的弦,战斗结束后,须得及时加持秘法,以狮蝎油小心温养,才能够尽量保证这种昂贵军械的使用寿命。此外还有士卒整齐的踏步声,甲叶交撞声,风吹旗帜声……战场上的所有,都令他感到亲切。军营也是最让他觉得自在的地方。兵煞的味道,好像混合在风里。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有点辛辣、有点毛糙,但能够让人血液沸腾的味道。他在这种环境里长大。在这里获得荣耀,在这里掌握命运……在士卒们尊敬的目光中,他大步走进军帐里。陈泽青的木轮椅,正停在一个巨大的沙盘前。他静静地看着沙盘,不知在想什么。偌大军帐中,只有一人。现在是两人。 “感觉怎么样?”陈泽青头也不抬地问。“夏军很顽强,没有显出疲态。”亲临第一线,身先士卒用拳头感受敌锋的王夷吾,如是说道。“太正常了。毕竟现在站在城墙的哪一个,也都不是好对付的。”陈泽青淡声道。“已经十二月了。”王夷吾闷声道。“你着急了?”陈泽青语气随意地问。“曹帅领军至夏境后,从剑锋山打到同央城,打出夏国护国大阵,只用了五天。而后三军散开,分击各处,另辟东线战场和北线战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足足十天!临武府和幽平府还都没有打开局面。”王夷吾的眉宇之间,有些阴影:“咱们在同央城,已经牵制住他们的主力,钉死了他们的核心人物,不是么?”陈泽青轻轻拉了拉膝上的旧毯子,缓声道:“夏国不是什么弹指可灭的国家,现在这个阶段,急不来。”王夷吾眉头一拧:“我对曹帅没有任何怀疑。但景牧大战全面爆发,到现在已经打了整整四十二天,接近一个半月,此前牧盛更是已经打了一年!局势是随时有可能发生变化的。但我觉得,我们的胜负,不应该被他们的胜负影响。”言下之意,就是认为伐夏战争应该要赶在景牧战争前结束。这也是关于这场战争,齐方的最好设想。 陈泽青看了他一眼:“你能跳出齐夏战场,从天下大局来考虑战事,这是很好的。但这场战事急不得。”王夷吾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有些无奈道:“师兄你总是这一句。”惯来目中无人的王夷吾,也有被磨得没脾气的时候。陈泽青的声音仍然平淡:“你的急切,正是夏国人想要的。现在我们的开局已经很完美,战事走进中盘,中盘考量的是什么?王夷吾,保持耐心。”王夷吾没得法子,平复了一下情绪,转问道:“师兄你对牧国很有信心?”陈泽青哑然失笑:“无论景国还是牧国,都是天下强国,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外人对他们说信心?”笑罢了,他看着王夷吾道:“我只是对咱们齐国有信心。”这话说得平静极了,也笃定极了。王夷吾本来盘起腿准备修炼,但在此之前,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要是师兄去东线战场就好了。”在他心里,在军略上,大师兄肯定是要比朝议大夫谢淮安强的。若是陈泽青去东线,打一群夏国府军,不至于这般胶着。陈泽青却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我去东线也未必有谢帅打得好。他现在的打法,就是最稳妥的打法。东线打得怎么样,其实很大程度上,不取决于我们齐国人,而在于夏国人。”王夷吾张了张嘴:“唉我就是随口一说,师兄你别又说教——”陈泽青已经继续道:“再者说临武北部,已经打出突破口了。刚得到的消息,现在战线稳步向临武中部推进,全占临武,已是指日可待。”王夷吾闭上了嘴。过会又笑道:“不错。” 云九小说 第两百零四章 轻取鸿固城 夏国的山川河流,城池关隘,全部具现无遗地微缩在沙盘中。 一枚小小的、将旗的移动,牵动的是数以万计的军士生死。 陈泽青看着它们,眼神格外深邃。 随口道:“说起来,幽平府的战事,倒是比临武府更顺利一些。” 王夷吾略有了些兴趣:“因为田安平?” “也不尽然。”陈泽青收回视线,问道:“你可熟悉晏抚?” 王夷吾眉头一挑:“我熟悉他做什么?” 陈泽青笑了笑:“晏抚打仗很有意思。” “他也是个知兵的吗?”王夷吾无所谓地问道。 陈泽青说道:“他在北线战场上,大肆收买敌将。。投降就给钱。带兵投降,加钱。甚至于喊出来口号,‘投一军,一生无忧。投一城,三世富贵’……” 说着说着,他又摇头笑了:“知不知兵我看不出来,但效果好像不错。” 王夷吾一脸‘这也行’的表情,竟不知说什么好。 陈泽青又道:“也不知昭南这会在做什么。” 王夷吾难得地笑了:“他也许会在想……咱们在做什么!” 狂潮短暂退去,片刻的沉寂背后,是更激烈的蓄积。 在紧张的战事间歇,师兄弟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天南海北。 其实在王夷吾刚入门的时候,军神军务繁忙,都是几个师兄教导他修行。尤其以陈泽青带得最多,两个人的感情也格外深厚。 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各自都有各自的事情……尤其身为大齐军神弟子,享受无尽荣光的同时,他们也必须拿出足以匹配这份光荣的表现,不使自己成为军神之名上的污迹。 他们所有的师兄弟,活着的三个,死去的两个,其实都很努力。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聊过。 …… …… 鸿固城位在呼阳关后,前凭险关,后倚沃土,多年来少有兵祸,又无甚天灾,城域富庶得很。与毗邻奉隶的新节城,一个在会洺府西,一个在会洺府东,对于“奉隶府军”的回家之路,算得上是南辕北辙。 当然对重玄胜来说,哪有什么南辕,这里就是他的目标所在。 这个时候,得胜营全军又已经换上了绍康府军的军服,可谓是“回归初心”。 为这一次伐夏战争,重玄胜准备了足足三百个储物匣,分付全军,足以装得下许多物资。当然,三千精兵气血丹、道元石的消耗亦是巨量。未能超凡的士卒、以及超凡初期的士卒,更要吃喝。随身带再多物资也不够用,须得就食于敌。 他们在锡明城赚得盆满钵满,才暂时不用担心道元石和气血丹。 相较于作为齐夏战争前线的临武府,和挡在整个会洺府之前、由触说镇守的呼阳关。 鸿固城的防备简直可以用松弛来形容。 重玄胜亮了令旗印信,说自己是绍康府赶赴临武府的援军,因兵败撤退,上峰要求就近休整云云。 鸿固城守军竟真个就打开了城门,请友军就食! 也不知是对驻守呼阳关的触说太有信心,还是觉得齐军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冲出临武府。 令旗印信勘验过,鸿固城守将甚至亲自来迎。 款待友军的地方,直接就选择了鸿固城城卫军的校场。 大鱼大肉堆上,流水席直接将校场铺满。 一众“绍康府军”散开了坐下,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起来——倒也很符合狼狈回撤的败军气质。 主将“姜胜”则被请进了营帐,和亲自作陪的鸿固城守将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少不得叙一番年齿,讲一讲过往辉煌经历,在滴水不漏的畅谈中,气氛逐渐热烈。 酒至酣处,“姜胜”表示要传自己的小令过来,吩咐其代为处理军务,今日自己要放开束缚,在酒桌上陪好鸿固城的兄弟云云。 那小令走进营帐,鸿固城的守将、校尉、主簿一干人等,就再也没能出来。 守在帐外的卫兵队长李琛,压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见得“绍康府军”的胖子将军带着小令走出来时,还客客气气地道别。 直至等了好一阵也没等到自家主将出来,便说进去看看情况,这一眼,顿时吓得三魂升天! 一帐的鸿固城高级武官,齐齐被抹了脖子!绕着酒桌,趴得整整齐齐。 他后知后觉地奔向校场,恰好看到“绍康府军”兵变的过程。 那些散漫的、饥肠辘辘的“绍康府军”,把手里杯碗一放,嘴里的骨头一吐,瞬间像脱胎换骨一般,个个显出精悍,竟然几步之间就已经结成战阵! 刀亦快,步亦疾。而后一路横推,把惶急之下勉强聚集的城卫军一次次冲散,毫不容情地镇压了所有反抗,只留下滚滚人头,和密密麻麻跪地投降的人! 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就控制了城卫军军营。 此等精锐程度,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两个时辰之后,整座城池的关键要害,已经全部被这支军队所掌控。 李琛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在酒桌上喝得酩酊大醉的那一个。 眼前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一场恶梦吗? 但架在脖子上逼着他跪地投降的刀,提醒他他不会醒过来! 李琛屈辱地跪下了。 而后和所有鸿固城城卫军的兄弟们一起,被聚集起来,被强行驱赶着毁坏了鸿固城的护城大阵。 在护城大阵的哀鸣声中,在他亲手斩破自己守护的大阵节点时。 他真觉得那个胖子,是世上最恶的魔! 那胖子要求所有人归顺齐国,为齐军前驱,不从就杀。 杀得血淋淋,杀得人胆寒。 他亦再次跪下了。 而后竟被认命为将官,分了两千城卫军降兵给他,在没有施加任何限制的情况下,命他去偷袭南边的钴蓝城…… 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愤怒,和迷茫。 轻易地就被破了城,被杀了主将,也轻易地获得了信任,轻易拥有了倒戈的机会——可他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 …… “为什么?” 这亦是姜望的问题。 鸿固城的占领过程虽然相当轻松,但怎么说也是一座大城,价值不会低到哪里去。 可重玄胜好像完全不打算在这里做什么文章。 他只做了三件事。 第一,破坏护城大阵,摧毁城池里储藏的战争资源。大开府库,能带走的全带走,带不走的全毁掉。 第二,把鸿固城用于战时传信的飞兽全部放出,写了许多封求援书,全部加盖了城主印。 第三,在驱赶守军破坏护城大阵后,逼迫他们投诚。而后把这些投降的城卫军分成几军,就地选拔将领统御,东一军,西一军,儿戏般地驱使他们,去进攻相邻的其它城池。 尤其是最后这一件事,姜望完全看不到意义所在。 用脚指头去想,也知道投诚这种事情不是这般容易。在锡明城是威逼利诱分化,用尽了手段,也仍不能保证夏军真心臣服。 今次在鸿固城如此粗暴行事,这些人肯定出城就倒戈。 把这些降军分队派出,除了加速暴露他们的行踪、底细,还能有什么作用? “会洺不是临武,临武府那时候乱成一团,战线在北部八城胶着,没多少人能注意我们。占据了锡明城,我们还有一定的腾挪空间。会洺府则不同,呼阳关一日不破,后方就是铁板一块。他们大可关门抓贼,而我们已是孤军深入。” 重玄胜解释道:“进城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夏军信骑?毛色青白相杂,马尾上绑了青色系带的那种。” 姜望略想了想:“是看到过。” 重玄胜嘿然一笑:“我还抓了一匹,就在队伍后头呢!” 也不知他是什么恶趣味,现成的有,却非要姜望先回忆一下模样。 “所以呢?”姜望问。 “这是飞兽之外的另一种战时沟通手段,这种马名为玉台青骢,是夏国自景国高价购入的军需物资之一——他们战后重建的驭兽院实力不够,培育的妖马很不理想,只能外求。比起咱们的踏风妖马,玉台青骢寿命稍短,但跑得更快,在燃烧生命的时候,速度甚至可以翻倍。” 重玄胜对夏国的情况如数家珍:“夏国军方有一套玉台青骢巡游体系,专用于通讯隔绝的战时。在混战中的临武府,这种体系已经失效,在会洺府却还保持着动态联系。鸿固城今天失陷,最多三天,消息就会传遍会洺府。甚至于呼阳关那边,也很快就会得到我们并没有去新节城的消息,从而发现问题……我们在这里不可能呆得住。” “那不是还有三天时间么?”姜望道:“这么一座大城,总归可以利用起来,做些什么。” 重玄胜笑了:“你是对这座城池有什么执念吗?能做什么呢?无非效仿锡明城故事,多抓一些俘虏。但这里与锡明城的情况不同,俘虏没人接手,又不能搞屠杀……咱们冒险留在这座城里,毫无意义可言,毁掉一座护城大阵,消灭一个护国大阵的节点,就是咱们已经到手的最大功勋。除此之外,就别多贪想了!” “那你到处发信,驱逐败兵,将整个会洺府的水搅浑……接下来是想去哪里?” 重玄胜反问:“假如你是夏国人,是刚刚被咱们赶着去进攻其它城池的夏国人……你会觉得我们要去哪里?” 姜望视线落在重玄胜的军服上,挑眉道:“绍康府?” 此时他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们在来鸿固城之前,要换上绍康府军的军服! “绍康府乃是鱼米之乡,此地出产的灵谷天下有名,行销列国,是夏国重要的财税来源。如果可以,我也想打烂那里……在绍康府占一城,比在临武府打三座城的收获都更多。”重玄胜笑道:“所以他们也绝对不敢轻忽!” 先掠锡明城,再掠鸿固城,收获如何,只消看得胜营一众士卒的精气神便知了。跟着重玄胜姜望,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在敌后来回穿插,转战千里,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但无一人叫苦!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收获满满。 因为每个人所得到的东西,都已经超乎想象。 不夸张地说,整个得胜营,现在已是人人富贵。 重玄胜创办的德盛商行,现今生意已经做得极好,但一年的营收,也比不过一次劫掠。每一座大城,都是数十万城域百姓财富累聚之处,尤其是在战争期间,每一座城池都储备了大量的战争物资…… 接连攻破两座大城之后,得胜营士卒已经别的什么都不要,只装道元石和气血丹,就这也已经塞满了随军的所有储物匣。 事实上在行军过程中,得胜营已经悄悄在好几处地方都埋下了财富、设置晦宝之法,只等战争结束后启用。 整个得胜营,人人是富翁! 此外还有一桩好处。 那就是两座城域汇聚的各类低阶道术,全部被重玄胜和姜望两人瓜分,一股脑填进太虚幻境中。 战争期间,太虚幻境被隔绝,无法连通诸方。 但每个月钥持有者,都有自己在太虚幻境里的私人空间,连通此处却是没有问题……当然除了沟通自己的演道台,也启用不了别的功能。 重玄胜的演道台到了什么层次不知,但姜望自己的演道台,已经一举满足了六层演道台所需之【法】,将他已经停滞了很久的演道台,升阶到了全新的层次! 从四层演道台到五层演道台,需耗法一百万点,因为姜望继承了左光烈遗留的关系,只需三十万点法便能解封——这亦是天文数字。 当初他贡献了火界之术,得到了最大的一笔回馈,也只得法十几万点,还有十几万点的空缺。 而从五层演道台升阶到六层演道台,耗法已需千万。他只是解封,也需得三百万法。 换成自己积累,不知要等到几时。 如今掠过两城,却已一举完成。 此外他的荣名【太虚五行修士】,已经随着他晋升外楼而消失,但新的荣名【太虚四象修士】又已摘得。再加上晋级亦会保留的【太虚最强腾龙】、【太虚最强内府】两大荣名,以及伴随太虚角楼而来的荣名【太虚使者】。 他的演道台效果,已经能够催动至第十层! 这意味着他一身所学道术,只要累功足够,大部分都可以得到演进。 不过要真正使用其功能,也须得这场战争结束,太虚幻境重新连通诸方才行。 劫掠两城已经收获如此。 绍康府之富庶,胜于会洺、临武十倍,姜望易地而处,也自认是绝不愿让敌军攻入此地的。 那么接下来一段时间,得到消息的会洺府诸城军队,会向哪里调度,也就不言而喻了…… 这就是重玄胜想要的结果! 他接下来要打的是位于会洺府东、毗邻奉隶府的新节城! 真个是声西击东,一步三算!令想明白过来的姜望叹为观止。 第两百零六章 争门 整个新节城,都为这一声巨响所轰动。 那极致璀璨的盛景、超品道术的煊赫,就这样绽放在城楼,侵占了人们的视野。· 在最顶尖的天骄对决中,超品道术或许很难做到抵定胜负的效果。 那是因为道术相较于神通、相较于一些血脉秘术,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在于它的普适性—一原则上人人皆可修行。 这是它优越的地方,同时也是它脆弱的地方。 普适性意味着它可以武装更多的人,可以更大程度上增强人族的实力。 普适性也意味着,谁都能掌控,谁都能探究,谁都可以去分析、去破解……由此导致道术革新淘汰的速度非常之快。 所有道术最强大的时候,永远是它第一次展现在人前的时候。 所以为什么,太虚幻境里演道台规则,对于道术的贡献,最看重的是独创性。 所以诸国朝廷将很多道术都尘封于术库,宁可不赏,绝不滥赏。相同的一门道术,越少人了解,就越珍贵。 天下强国都把大量的资源投入到术院里,以保持道术上的领先。 这世上不存在掌握一门超强道术就横扫无敌的情况。 而在浩瀚如海的道术体系里,何为超品? 常规的四等十二品道术体系所不能“规”也! 是必然占有神性,有跨过天人之隔、所谓神而明之的道术基础,远非常规划分的四等十二品中的道术可比。 哪怕未有神而明之者,不可能真正展现超品道术之威,当它提前在外楼境界体现出来,亦是打破常规、被视为强者象征的存在! 虽则兵阵更是能够跨越超凡位阶的恐:怖力量,是从古老时代一直延续到如今、 人族众志成城的核心体现。然而在这城楼之上,新节城守将已死,正在发动的五百人军阵,并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核心人物统御指挥军阵的那位副将,不过堪堪内府,遍身未见神通之光。 因而这支军阵明明早就已经结成,作为对入城者的威慑。却才刚刚做出反应, 就已经迎来焰花焚城的轰然砸落,直接被轰塌! 五百人的军阵东倒西歪,躺了一地。 灿烂的火之城池,燃烧在城楼上空。 极显眼,亦极酷烈。 “焰花焚城!?” 新节城中,有人惊呼。声音是无法抑制的恐惧南域之人,谁会不知左光烈! 便未亲见,也当耳闻焰花焚城之名。 此术既现于新节。 难道是楚人至? 难道楚齐两大霸主国,竟然联手瓜分夏土? 且不说新节城中何其惶惶,新节城外重玄胜也已经窥得了信号。 焰花焚城现于新节城之时,得胜营全军进击之时! 从藏身之地跃出来,重玄胜洪声如战鼓:“随我冲锋!“ 十四黑盔重甲,第一个提剑在其侧。 重玄胜全身的肥肉,如波涛起伏,无形的重玄之力,以他为中心散开。 重玄神通叠加重玄秘术,冲在最前的三百人军阵,人人身轻如燕。 一瞬间就已脱离了大队,以恐怖的高速前冲,如似离弦之箭,弦动已至大城前! 重玄家对重玄神通的研究,是已经贯彻了博望侯荣名的历史。一代代积累下来,自远不是寻常修士对自己神通的探索可比。 重玄神通能够开发的变化,几乎已被穷尽。 将其混同于兵阵中,亦不过是寻常事。 …… 却说姜望在新节城城楼之上,瞬杀守将,强抗大阵威压,避大弩,灭军阵也瞬间迎来了新节城守军疯狂的反扑。 “现在由我接掌城防!“ 城中一员将领高呼:“固守城门者,不得轻移!结阵相抵!一队二队增援城门,三队五队七队,各自结阵,列锋镝、燕还、冷月阵!八队十队向我聚集, 随我结弦刀阵,杀敌报国!”十一队、十三队,速去解封启用黄龙球,听我号令,随时覆盖轰击!“ 所谓黄龙球,乃是封存了毒气、沼气、死气、怨气的四气之球,是极伤天和的军械,因会释放黄色沸腾雾气而得名。 此时的这一员新节城守军副将,真是展现了城卫军里难得一见的素质。 其身虽无主将印,只有副将印,亦是紧急掐动印决,当场接管了护城大阵。一边指挥士卒结成军阵,一边调动护城大阵的力量,瞬间把姜望身周的磅礴星力都碾灭,将他压下高空! 第两百零七章 悬崖边上走刀锋 所有的厮杀声,都消亡了。 所有的烈焰,都已经熄灭。。 那天矫的纵剑身影,收起了漫天剑气。 那沉默的铁甲杀神,此时沉默伫立。 三那高大的庞然巨身,这一刻回归了肥胖的体态,靠坐在城门洞内,疲惫的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新节城,已经易手。 仍有残旗断刀,短弩的碎片散在血泊里这座城池的守军,尽数被驱赶到城中校场,等待着茫然不知何措的命运。 守卫此地的护城大阵,当然也已经被摧毁。 万家闭户,百姓各自在屋中不安。 会洛府东部的这座城池,已是予取予求的状态。 但得胜营士卒,却没谁闯一处民宅——捞不着什么好处不说,军纪是真能杀人。 本城府库任掠,大家都是排着队进去慢慢挑。道元石都拿不过来,谁耐烦去抢老百姓那几个铜子儿? 整个新节城,陷入一种带着迷茫的安静。 不知明日何日,不知明日是何人,不知是否有明日… “还好吗?”姜望轻声问。 先一步入城,承担了最危险的任务,杀守将,破城门,对轰军阵,联手后来参战的重玄胜和十四,稳住了城门处的控制权,后又巡城数次,斩杀顽抗之将领。 几乎是一刻也未停歇。 但比起后来参战的重玄胜和十四,他的状态却是要好得多。 夏国诸城以太氏研制的禁神盘,来区分神临以下修士。当然是因为神临之血的本质,能够更精准的得到区分,比战力更容易厘别。 但同时也是因为…能够在护城大阵压迫下、在新节城这样的城防中、完成单骑夺门的外楼修士,全天下不超过十人。 实在不必纳入常规考虑。 不巧的是,姜望正在其中。 “两天。” 重玄胜的声音有些疲惫,但很明确。 “以最坏的情况来计算,我们还有两天时间。” 他没有回答姜望的问题,而是直接安排起了军务,勉起余力道:“望哥儿,能者多劳。去把手下兄弟分成两班,让他们抓紧时间休息。两天之后,还有苦战。叫他们该吃气血丹吃气血丹,别舍不得。” 姜望想了想,道:“全军休息吧,包括你和十四。” 他的声音扬起,遍传全城:“全军就地休息,无须顾虑城防事,我来巡城!“ 说罢将身一纵,直上高天,就在新节城高处,洒然按剑,赤眸流照八方。 以一人,监察一城。 满城降兵缄默,三干齐卒安睡。 … 北线,东线,同央城主战场… 整个夏国以贵邑城为中心划一条斜贯线,自此以北以东地区,几乎无处不战! 在这纷乱不堪的战场环境里,发生在锡明城外的战事,对交战双方而言,都可以说,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无论是齐方重玄遵还是夏方安国侯靳陵,都注意到了在目前这个战事阶段,锡明城的重要性。都在来之前做好了战争的准备。 但都不知道自己会面对哪一个对手因为齐方在正面战场上占据的优势,所以反倒是重玄遵先一步脱身,及时来到这里,完成了对新齐守将刘义涛的“支援”。 在初到锡明城,骤逢靳陵大军的情况下,重玄遵果断只身出城搦战,以神而明之的日月星三轮斩妄刀,横于万军之前。 完全是送死一般,好像故意等敌军围杀。 诱敌的味道太浓。 靳陵果然心生警惕,没有第一时间接战,而是选择了结阵防御。 因为他清楚重玄遵是之前在临武北部鏖战的齐方神临境将领,而并不知晓先前在锡明城搅风搅雨的那一支齐军,是何人统帅,具备怎样的实力。 此时对面两军相合,据锡明城而守。 他作为夏方自前线好不容易抽调回来的将领,要以稳定临武后方的局势为第一战略目的,自不可轻率冒进。 将齐军定在这里,已是初步完成目标,而若是己方大意之下战败于此,前线很难再抽调哪位大将回头,整个东线战局,或将彻底糜烂! 不是靳陵没有冒险的勇气,是夏军已经输不起于是一边缓缓前逼,试探敌方虚实,一边遣使急召樊敖。 重玄遵也因为这只身出城对峙的惊人之举,为己方赢得了时间,得以整顿锡明城防务,真正构建起城防来一这个时候他就必须要感谢重玄胜了。为了最大化地调动降兵力量,以抓俘建功,重玄胜在锡明城真个花了不少心思,把城防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早就把不安定的因素清除了一遍,使得再接手的重玄遵,轻松许多。 当然,这也使得他更像是重玄胜的副军了…… 重玄遵声名显赫,又许以重诺,却也极大地巩固了军心。 如此,他竟也在这锡明城,足足守了四天! 直到城外的靳陵,得到了会洺府异动的消息…… 在确认另一支齐军早已离开、锡明城其实只有重玄遵之后,又急又怒的靳陵, 第一时间发起了总攻。 这四天的艰难过程已不必再赘述。在满城皆为降军,己方只有三千嫡系士卒的情况下,哪怕是重玄遵,也终于是扛不住进攻,引军开西门而走。 他一直在等齐军突破临武府中部五城,如此锡明之围,不攻自解。但等了四天之后,终是没能等到。 齐军固然是察觉夏军后方的骚乱,不顾一切突进。夏军也是拼了命地抵抗,不肯稍作让步,以一具具倒在前线的尸体,为后部剜疮留出时间和空间。 齐军亦勇,夏军亦勇,生死线推进艰难。 重玄遵只能撤。 重玄胜未杀降兵,重玄遵亦末行屠杀之事。 满城降兵,复归于夏。他只带走刘义涛等寥寥数人,并且需要迎接靳陵的衔尾追杀。 这是一场惨烈的逐杀战。 三干在攻城战事中得到了足额补充的先锋营,在锡明城防守战中,战死了五百人。 在这场逐杀战里,很快就死得只剩五百人! 一方是大齐天骄,名门之后。一方是夏国勋将,积年神临。 靳陵固然亲身感受到了重玄遵的顽强,感受到这支齐军的精锐。 重玄遵多次亲身断后,连星轮都碎过两次,也始终无法摆脱靳陵三万大军的围杀,活动空间越来越小… 好在这个时候,临武中部五城防线,终是告破重玄遵带人混迹在后撤的夏军之中,逆潮而上,冒险突破,终于与齐军大部会合。 而靳陵也不得不退守锡明城,收拢前线溃军,重新构建防线。 临武府战事,自此正式进入南部七城阶段。 夏国的十二月,或许要比齐国更冷。 独坐雾花城城头的重玄遵,好似全然感受不到寒风。 一袭白衣,依然不染埃尘。 眸子依然神光深蕴,坚定有力。 随意往那里一坐,便是一幅水墨图景。 只是嘴角没了若有若无的笑意,整个人显得异常的冷峻,不可接近。 他毫无疑问立了大功。 他在锡明城的殊死奋战,好像在夏人的腹部钉了一颗钉子,使之运动不便,是齐军得以迅速突破临武中部五城的重要原因。 而后在临武后方游走,多次与夏安国侯交战,率军突出重围,成功回归齐营, 更是英雄般的壮举! 闻听此事之齐卒,莫不为之欢呼。 东线主帅谢淮安,也亲自接见他,予以勉励。功劳簿上,记了重重一笔! 但此时此刻,他只是在想…… 战争的残酷,在兵书上真是看不真切。 再怎么说兵者凶器也,仅是想象,也落不到实处三干人的先锋营,打到最后,只剩三百人随他突围成功。而这场逐杀持续的时间,不过三天而已… 在靳陵绝对的兵力优势下,他实在难以腾挪。 倘若临武中部五城末能及时突破,即便是他重玄遵,也没有信心还能够坚持多久。 而重玄胜呢? 此时重玄胜在会洺府的处境,只会比他刚刚经历过的更艰难。因为他在临武府鏖战,尚能期待援军。对方在呼阳关之后,却是处处皆敌。一旦被咬上,几乎没有脱钩的可能。 先不说重玄胜是怎么进的会洺府。这狡猾的小胖子,怎么敢如此做赌? 他凭什么觉得,他有机会赢这一局? “将军。”随军副将近得身后来:“兵员已经补齐,拿着谢帅的令,末将亲自挑的人。将士们听说要跟您,都很踊跃。” “展旗吧。”重玄遵看着重云低压的远空,淡声道。 这随军副将已跟了他多年,才能不算多出众,却是极可靠的。此时也只应了一声“是”,便即转身。 “仲辛。”重玄遵没有回头看,但是忽然问道:“你不问问去哪?” 随重玄遵追南逐北,在最后一场突破战中身中六箭的仲辛,此时停下了脚步, 只是应道:“将军说去哪,仲辛就去哪。” “这一次我们去大邺。穿平林,去大邺。” 重玄遵难得地解释道:“我不能去呼阳关,呼阳关地势险要,城防构筑多年, 又有精兵强将驻守,正面极难突破。只能平定临武全境后,以大军去打。我不能去岱城,那地方是进入奉隶府的窗口,是我现阶段想要争功、最好的选择…但既然说是最好的选择,我那个胖弟弟,一定在那理等我!” 战场上瞬息万变,又消息不通,重玄胜何以能够一算一个准,精准陷他在锡明城? 他事后反省,是自己苛求完美的性格,被捕捉到了脉搏,从而预估到了选择。 往前他是不在乎这些的,无非见招拆招,他自信能够应对一切。 但即便是他,在齐夏这般规模的大战里,也屡屡感受到艰难。 他相信他如果选择去岱城,重玄胜一定还有新的惊喜给到他。 驻守锡明城的惨烈,历历在目。 但若要他就此不去做完美之选,而是稳扎稳打地在现在的临武南部七城鏖战, 拿安稳的功勋,那又是他所不能够忍受的! 倒不是说他在临武南部七城作战,就一定会在接下来的战功竞争里输给重玄胜 —重玄胜和姜望在呼阳关之后搅动风云,是踩在悬崖边上走刀锋的危险行为,能不能回来尚未可知! 他只是不能够忍受,自己选择平庸。 所以他去大邺! 他冒更大的险,去攫取更大的功勋! 大邺府是夏国皇室龙兴之地,是曾经的大夏旧都,是夏太祖、夏太宗皇陵之所在,端是此国要害之地,夏廷防守的重中之重! 且大邺府与现在的夏都贵邑城,在地理位置上也相去不远,中间不过间隔一府。京畿地区的军队,随时可以调动支援。 以三千人的军力,去碰这样这一座重府,无异于穿行刀山火海。 只要被黏上一次,几乎就不会有脱身的可能。 尤其是……现在的三千人,还是在原来先锋营三百人的基础上补充而成,战力远不能跟春死军出身的精锐相比。 此行几是九死一生。 仲辛想了想,说道:“先前您说靳陵在等人,那个人没等来,靳陵却发起了总攻,说明胜公子已经进了会洺府……胜公子既是在会洺府,又被靳陵等的那个大人物追杀,想来抽身都难,如何能去奉隶府的岱城?” 重玄遵道:“我想不到他会怎么做,但我想他肯定会做得到。“ 仲辛自是相信重玄遵的判断的,沉默了一阵,还是说道:“既然您确定胜公子会去岱城,您说,如果夏国人知道他的目标…“ 在重玄遵看过来的眼神里,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最后道:“将军,我只为您考虑。” 重玄遵平静地说道:“你似乎在怀疑我,已经不能够赢得公平的较量。” 仲辛跪了下来,恳切地劝说道:“将军,您是超乎卑职想象极限的绝顶人物, 卑下追随您多年,从未怀疑您的力量。只是……只带这三千人去大业邺府,即便是您,也太冒险了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的未来是通天坦途,这一战亦不过途中风景。您何尊何贵,如何也要拿命去争?” 重玄遵只是站起身来,已往城下走。 留下他平静的话语,落在这雾花城的寒风里,不会被任何人所更改 “我要赢得所有。包括勇气。” 第两百零八章 挑灯夜奏天子疏 道历三九二零年的临淄,满城风雨。 在时间线推进至十二月以后,更是空前的激烈起来! 首先是伐夏大军,受阻于同央城前。。 三自前期的势如破竹后,很快进入了漫长的拉锯战中。 齐军兵临同央城下,是十一月二十日。 同日,谢淮安统辖三十万东域诸国联军,兵发临武。陈符领三十万郡兵,兵发幽平。https:/ 此后再无寸进。 前面用时四天,叫奉节府全境易帜。 后面打了半个月,都未能全占临武和幽平! 众所周知,齐伐夏,打的是世界局势下的战略空间,抓的是景牧战争的空前时机。一定要快! 哪怕是老百姓的街论巷议,也都有此共识。 可是曹皆打到夏国祥佑府后,竟然开始磨蹭。据说每日只在同央城外练兵,还多次驰马江阴平原,悠游赏景,对于北线、东线战事一概不问。 朝野之中,慢慢就起了一些声音。 齐军百万雄师,八日至夏。仅一天就击破剑锋山,又三天,占据奉节全府!又不到一天,击破了九龙离火阵,逼出了夏国护国大阵! 足见齐军之强,夏军之弱。 而夏国既然孱弱至此,曹皆为何不一鼓破之? 陈符和谢淮安,各领三十万大军,何以打个幽平、临武,都慢慢悠悠? 在所有的声音里,有一种传扬最广—— 夏国这么弱,曹皆还打得这么慢,当初还不如让重玄褚良为帅! 朝野之间,关于曹皆和重玄褚良孰强孰弱,一直都是辩论不休的话题论起在兵事堂的身份地位影响,两人向来并驾齐驱,曹皆稍胜一筹。 论起战绩,曹皆一生无名局。重玄褚良却打了不少令人惊艳的、甚至可以载入史册的大战,远比曹皆显眼。 论修为,重玄褚良以东域第一神临之威,晋级当世真人。洞真第一战,就对上钓海楼崇光真人,可比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曹皆煊赫得多。 而复盘这一次的伐夏之战。 人们也可以轻易发现,曹皆之所以一开始能够打得快,其实也是重玄褚良的功劳。 正是凶屠亲冒矢石,一日攻下剑锋山,逼退虞礼阳,由此击溃了奉节府夏军的意志,才有后面三日时间占据奉节全府。 但在此之后,曹皆为了压制凶屠战功,竟然将这样一位帅才,按在同央城前, 陪他慢悠悠地练兵。 任由幽平战场和临武战场举步维艰,却不做干涉! 齐何强也,夏何弱也。 能四天占奉节,为何不能四天占祥佑,占幽平,占临武? 四天不成,十四天也不成! 在这么关键的战争里,十四天无寸进。 曹皆想干什么? 曹皆在干什么? 一上来就掀了底牌,让定远侯重玄褚良、当代摧城侯李正言,一个接一个的玩命,九卒劲旅拼死而战,把紫极之征龙都直接交付了…然后开始打拉锯战? 关于曹皆此人无能好妒,天子应使凶屠替曹皆的种种声音,开始甚嚣尘上。 这些声音一开始也无甚影响力,不过是一些摸不清形势的人碎嘴。 但在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七日,一个重大的消息传来后,舆论瞬间爆发了…… 在这一天,天下六强之荆国,正式发起西扩战争! 在正式的军庭会议之后,这个雄踞北域西部的军庭帝国,派出鹰扬卫大将军中山燕文、青海卫大将军蒋克廉,骁骑大都督夏侯烈、射声大都督曹玉衔,各领本军,兵发西北五国联盟! 荆国六护七卫,乃是这个军庭帝国的根本。但这次一次出动了四支大军,颇有雷霆碎玉的架势。 在景牧全面大战,齐军大举伐夏之际,荆国好像也要腾出手来,解决自己西边的“老朋友”。 寒、铁、辽、真、高这西北苦寒之地的五国,一觉醒来,面对的就是军庭帝国闪亮的刀锋。 虽则战士爆发在现世西北,但对于齐国来说,这件事的影响亦极深远。 天下大事,绝不孤立,尤其是到了天下六强这等层次。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到天下格局。 荆国发动西扩战争,看似只是荆国自己的事情。 但这表现出来的是一个姿态,裸露出来的是一个事实——你们景牧之间的大战,我荆国已无瑕插手。 实打实的军队派出去了,真刀真枪的战争开始了。 荆国便是再想抽身做点什么,也已是不能。荆国把自己投进了战场,意味着无论是牧国还是景国,都可以更加地放开手脚。 荆国西扩,在事实上是加剧了景牧战争的烈度! 第两百一十章 东线第一功 对于薛汝石来说,应对鲍伯昭、谢宝树的攻城,已然是奋尽全力。 对于突然从后方袭来的齐军,他不敢想,也没有能力去判断真伪。。 对重玄胜的那番表态,已是他最后的挣扎和试探。 三姜望移动星楼的一剑,足证其人有随时踏进神临境界的能力。 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 薛汝石的投降,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护城大阵散去,岱城城门四开,薛汝石自缚双手,带着一群丢掉兵器的守军, 出城请降。 出的是南门。 当然,鲍伯昭和谢宝树自也是挤了过来。 至于重玄胜说的什么友军避让——他们还能不知道齐军有没有全占会洺?临武府南部七城还在鏖战,那边呼阳关的门都没摸上呢! 岱城的这笔功勋到底该怎么计,薛汝石是因为什么投降、向谁投降,且还有得一论! 姜望和重玄胜频率极快地来回传音,交换意见。 “他们来打岱城,你说是谁的主意?” “自然是鲍伯昭的主意。”重玄胜随口道:“朔方伯掌湮雷之军,亦是沙场宿将。家传的兵法韬略,自不会差了。” “那怎么有谢小宝的事情?” “你以为棘舟那么好调动?东线才分了几艘?“ 念及谢宝树和东线主帅谢淮安的关系,姜望恍然大悟。 鲍家与重玄家世代不友好,因为姜望的关系,重玄胜和谢宝树之间也是满头包。 不过此刻相见,重玄胜却笑得和煦非常。 “有劳两位贤兄支援了,助我完成贯通临武、奉隶两大战区的最后一步!” 鲍伯昭与谢宝树对视了一眼。 “哈哈哈。”鲍伯昭笑道:“是我该多谢贤弟才是,我与谢将军攻此城已有两日夜,损耗难计,牺性无算。幸得两位贤弟绕敌后而来,助我等拿下此城!不然说不定还得多打几个时辰呢!” “哈哈哈哈。”重玄胜亦笑,伸手往薛汝石一指:“贤兄可看到,这位薛将军,是开的哪扇门,向谁请的降?” 鲍伯昭笑道:“两位贤弟穿插辛苦,止这两干余人,已立不世之功,叫愚兄佩服!不过哥哥们引军一万五干人攻城,打得没日没夜,可都是没吃饱就上了阵!咱们最后一口饭吃饱了,不能说前面吃的大几碗就不作数了吧?” 薛汝石这会哪不知道,眼前这两伙人,正在拿自己争功呢。身为被争的那个 “功”,脸色阵青阵白,难看得紧。 总是重玄胜和鲍伯昭都话里藏话,你一句我一句地试探着,委婉得紧。 谢宝树在一旁不耐烦地道:“谁是主力,这不明摆着吗?夏国人看不清,咱们齐国人自己也看不清?你们有多少人啊?还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姜望瞥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道:“佳邻!许久未见了!人多人少的事,论起来没意思!咱们私下聊聊,叙叙旧?“ 谢宝树一副爷不理你的表情,转过头去,但也终是闭了嘴。 重玄胜倒是没有生气。 谢宝树是个不知兵的,只瞧得见眼前一亩三分地。但凡能够看得懂一点战局的,都不至于像他一样,很自信地问谁是主力。 鲍伯昭提及人数,提的是苦劳,是需求,是大军启动,争杀数日夜,不能无功而返。而不是真觉得他们能和重玄胜抢这岱城的功劳了。 谁动摇的战局,谁创造的机会,薛汝石还能够撑多久……鲍伯昭是装不懂,谢宝树好像是真不懂。 当下只笑眯眯地点了一句:“我得胜营的确只有三千人,但就是这三千人,破锡明、占鸿固、据新节,马踏三府之地,势如破竹。如此威风,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很合理嘛,“ 而后他看向鲍伯昭,对这位真正的聪明人说道:“我这个人做事,喜欢携手共赢,不爱吃干抹净。一个人吃太多,容易胖!贤兄为了配合我贯通东部战区的战略意图,引军攻岱两日夜,给守方造成极大压力,这份心意我是知晓的。战后摆酒,定要敬贤兄一杯!” 鲍伯昭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倒不是因为重玄胜有多吝啬,恰恰相反,这胖子太豪爽! 攻岱的功劳没有跑他们的,还顺手给他们加上了一份战略层面的呼应之功…… 条件开到这份上,已是相当厚道。 毕竟是下一代朔方伯、鲍氏已然确定的继承人,鲍伯昭惊讶的情绪瞬间敛去, 换上了热情的笑脸:“是该喝一杯,要恭喜贤弟又夺一城!” 投桃报李,他也立即承认岱城守军是向得胜营请的降。 眼前齐国两个年轻将领,谈笑间议定了军功分配,作为被分配的那个“军功”,薛汝石的心情实在复杂。 大夏千年国祚,有荣誉历史,辉煌过往,有励精图治的朝廷,有忠勇之将,治国良臣。有无数仁人志士。自古以来,人才未绝。 他薛汝石历遍军政多种职司,如今在岱城兼领将主、城主,所见夏国青年俊彦何其多也! 但有几人能如鲍伯昭,有谁能如重玄胜? 城头早已变幻了大王旗。 岱城外的受降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得胜营办这事,已是熟练得很。 重玄胜和鲍伯昭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和和气气。老一辈的矛盾,好像根本对他们没有影响。 远空有轰然之声,正极速靠近! “结阵!” 重玄胜和鲍伯昭几乎是同时下令,各拥兵煞升空。 姜望手按长剑,毫不犹豫拔身高飞。 谢宝树结阵慢了一拍,索性自己一个人飞上高空,与那姓姜的一般。 而自远空,一个燃烧着可怕力量的身影,正极速靠近。 近了,近了! 却是一张方阔的,威严的脸。 威严之下,难掩疲惫一个神临境界、金躯玉髓的强者,带着一身仆仆风尘! 大夏宣平侯樊敖! 扎在会洛府的口袋,捕了个空空如也,所有的行军痕迹,都是原鸿固城守军造成,叫他大感不妙。 彼时并不知重玄胜的战略目标,但已经意识到重玄胜要去奉隶府,他在会洺与奉隶相接的禄周(更近临武)、新节(居中)、阳固(更靠近锦安)三城之间犹豫。 最后因为一手构建的战时秩序里,迟迟没有新节城的动态,故而挥师新节。 他不知道的是,重玄遵占据新节城之后,之所以选择封闭四门,断绝消息,就地休息两天,一是手底下士卒确实需要休养,二就是为了等他追来! 将天风牧场捣毁,阻隔夏军交通。得胜营一人双马,行军速度何其之快。 樊敖被引去新节,注定只能迎接一座已经被毁灭了战净储备的城池,而不可能再领军追上得胜营。 看到新节城的第一时间,樊敖就已经觉知不妙。 问清得胜营去向后,他甚至是丢下军队,不管不顾地独身往岱城赶。城防多一位神临强者,结果会截然不同! 但已是……来不及! 自临武至奉隶至会洛,再返奉隶,他未曾停歇一刻,可尽都做了无用事! 此刻他疾飞至岱城,迎接他的,是鲍伯昭、谢宝树,并一万五干名东域诸国联军。是重玄胜、姜望,并两干余得胜营齐卒。 是岱城之主薛汝石,和他已经投降的岱城守军! 以他之金躯玉髓,头皮一时竟是木的。 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年轻胖子,还有那个很远就感受得到剑势的年轻剑客。 樊敖一言不发,转身疾退。 且不说留在这里,有被军阵磨杀至死的危险此时临武奉隶打通,已成定局。 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回身,想办法巩固奉隶局势!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还未想到… 此处不同于临武府,奉国公周婴是边打边撤,构筑了一层又一层防线,容留了足够的缓冲空间。哪怕是锡明城受到袭扰,临武防线也有相当的韧性,最大程度上迟缓了齐国兵锋。 这亦是周婴在整个东线战场的战略思路。 今日之奉隶府,大门却是骤然打开,风云突变,根本没来得及拉起防线来。 岱城一破,东线三十万齐军,随时可以南下饮马,势无可阻! 樊敖疾飞而来,又疾飞而走。 齐军阵营里,传来哄笑之声。能够逼走一位神临强者,一位大夏侯爷,自有得意,有畅快。 第两百一十一章 新荣 “鲍伯昭倒是很好说话。" 岱城府库之中,姜望一边清扫各类道术秘术,一股脑往演道台里复刻,一边跟书架对面做着同样事情的重玄胜说道。 “岱城以北,他们不来,多的是人来。岱城以南,我们不来,没人能来。”重玄胜语气随意地道:“掰扯的时候,谁都能说出两句道理。但事实如何,明眼人都清楚。” 他笑了笑:“而且我已经很厚道了,分给他们一份战略大功。” “难道不是因为要靠谢宝树的关系,掌握奉隶西路攻势的主导权么?“姜望冷不丁问。 重玄胜停下翻检道术的手,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姜望又补充道:“并且我们本来也人疲马乏,吃不了太多。他们真要绕开我们自己干,我们还能跟他火并不成?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各取所需。“ “了不起啊,姜爵爷!” 重玄胜赞了一声,然后道:“不懂得打仗的人,可以上战场。只懂得打仗的人,一定不要上战场。这是……我爷爷说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笑。 然后道:“你能够想到这些,已经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将军了。不过更重要的部分你没说到。 战争从来不是战争本身。 是,我们辛苦绕到敌后,拼死拼活,建立了很了不起的功勋。 但这一系列功勋的基础是什么? 是谢帅在正面战场压制了夏军。 是咱们三十万大军,压着敌城在打。压得夏军不敢冒头,只能固守。打得他们的主力节节败退,无暇他顾。才有我们区区三千人来去纵横。 一场大战打下来,上上下下数十万人,每个人都在拼命。 最后若只是咱们这一营在肆意掠功…走不远的。 打到后面你会发现,你的兵马越来越少,你的补给越来越困难,战略空间越来越狭隘,处处为难,处处不顺…所谓‘运去英雄不自由’!哪来那么多运呢?失的大多是人心。“ 姜望若有所思:“所以要把鲍伯昭和谢宝树都捆绑进来?“ “鲍伯昭,朔方伯嫡长子,板上钉钉的下任朔方伯。谢宝树,齐军东线统帅的亲侄,视如己出的小心肝,当初咱们跟他闹矛盾,谢帅还亲自来说和呢… 重玄胜哈哈一笑:“两个好人呐!” “的确也不坏。”姜望跟着笑了。 这个时候,十四就安静地站在门口,面甲朝外。耳中听着他们俩聊天,也不知是在修行,还是在发呆。 不管在什么地方,她有她的安宁。 姜望翻检了一阵,又问道:“对了,重玄遵呢?你不是说他会来岱城?” “是啊,本来准备给他加加担子的。我还认真地想了很久,替他考虑”重玄胜叹了口气,有些忧虑地道:“他既然没有来岱城,那肯定是憋着劲去干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去了,通俗地来讲—发疯了。“ “会是什么大事?”姜望起了好奇心。 “谁知道呢?偷袭贵邑?袭扰平林?挑战虞礼阳?想绕后撞出同央城防线的破绽?“重玄胜低下头去继续翻检道术。 一边随口叹道:“唉,都怨我太优秀,给了他太大的压力啊!当然,你姜爵爷也是有功劳的。 翻着翻着,忽然顿住。 啪地一声,合拢了手中书籍。 “大邺!” 他非常肯定地道。 “大邺?这…不可能吧?他就算去了,能做什么?” 姜望再怎么不通军事,来参与伐夏之战,对夏国也总有个大概了解的。知道大邺府是什么地方。 人们骂一个人,最恶毒的话,通常就是“包刨你家祖坟”。 大邺府基本可以视为大夏皇室的祖坟所在.… 其重要性不言自喻。 大邺府的官员配置,都要比其它府级别更高。除了自有的府军,更有等闲皇位更迭都不会出动的守陵军团在。当初夏襄帝战死,战后归葬,不知有多少士卒自发为他守陵。能够在那场齐夏大战活下来的战士,可想而知都是什么素质…… 重玄遵虽然是绝世天骄,毕竟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带着三千人的先锋营,能在大邺府做些什么? “是啊,这不可能。”重玄胜喃声道:“但是在所有的不可能的选择里,这个是最有可能的“ “你开始担心了?”难得看到这胖子有算漏的时候,姜望忍不住调侃。 “有什么好担心的!”重玄胜嗤笑道:“我会没有注意到大业邺这个地方吗?没选那里,自然是因为不可能成功!凭咱们两个智勇双全,成功的机会也很渺茫。他重玄遵何能例外?” 姜望心想,我确实是智勇双全,但是你的勇恐怕还差了点。 但重玄胜这时又喃喃道:“可能唯一超出我算计的,就是他的个人力量了。…… “我所有地方都强过他,就是在打架这种事情上,确实不如他野蛮。 他说着,看向姜望:“望哥儿,你说,神临之后的他,到底有多强?" 这已经是重玄胜第二次跟姜望确认重玄遵的实力了。 以重玄胜的智慧,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只能说,与重玄遵竞争这件事,的确是他太深的执念。 人的智慧永远只能开解他人,而难破“我执”。 所以佛门修士才视“无执”为大圆满境界。 姜望这一次很认真地说道:“面对外楼境的他,打播台的话,我现在恐怕还是难赢,三七开吧。生死相搏的话,谁生谁死都有可能。面对神临境的他,我没有一点机会,那时候他将神通都散去了,我的剑势却无法捕捉他但神临境的他,究竟有多强,我也无从衡量。" 重玄胜很了解姜望,知道他的评价是很可靠的。这个人不会贬低对手,也从来不会妄自菲薄。 但无从衡量这四个字……也实在令他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而这恰恰关系到重玄遵大邺府之行的可能性。 想了想,他又问:“你如果神临,有多强?” 他自是想以姜望的实力,来判断重玄遵的实力的。 但姜望摇了摇头:“没真正走到那一步,我也不能真正了解。“ 他捏着手里的道术书籍:“我只能说,我预感到那个‘我… 眸中流淌过不朽的赤金色,他轻声说出最后两个字:“很强!“ 岱城里这座陈旧的术库,一时被安静吞没。 姜望其实什么实质性的话也没有说。 但重玄胜内心深处,的的确确,有一种巨大的安全感产生。忽然间就不太在意重玄遵是否能够成功了。 旁边的这个人,不总能够做“正确”的事。 甚至于常常有一些选择,和他们的共同利益背道而驰。 常常做一些被他视为“愚蠢”的事情。 可是那些重玄胜所知道的“聪明人”,总能够做出符合他利益之选择的人,却不可能有一个,得到他如此从无猜疑的信任。 旁边的这个人,不是总能赢的。 当初在临淄东街口,站出来面对王夷吾的时候,他并没有把握。但他还是站了出来。 先前在西郊点将台,站出来挑战重玄遵的时候,他也没有把握。但他也是站了出来。 没有一点犹豫,人起而剑鸣。 就如战场上一切战术的本质,都是为了制造以众凌寡、以强击弱的局势。 没有人会愿意做没有把握的挑战。 可是总有一些选择,在个人的安危荣辱之上。 人们称它为一一“羁绊”。 是为斩不断、无法割舍的情感。 于姜望,于重玄胜,他们之间的友情,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 在利益之前,可以无分彼此。 在危机之前,能够生死相托。 因而在此时此刻,重玄胜并没有说话。 他只是想 “我非常期待那一刻。” 重玄胜用最短的时间,整顿了岱城的城防。归顺的直接编队使用,不肯归顺的暂时关押。 相较于锡明城,岱城的招降工作却是容易得多。 因为有一城之主薛汝石帮忙商劝,也因为岱城的的确确是在大军围城、又后无援军、且敌军自后方袭来的情况下,才选择的投降。 更重要的是彼时在锡明城,齐军是孤立的,重玄胜说得天花乱坠,也只是画大饼。此时在岱城,却会有源源不断的齐军涌来,而夏军不会再来一个。 最后的战争结果或许仍是未知的,但是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岱城都一定是捏在齐军的手里。 如此一来,岱城守军的抵抗意志,也就可想而知。 之前在鸿固城,在新节城,都是既没有时间,也缺乏条件,重玄胜直接不动招降的心思,将守军驱逐了事。 在岱城他自是大施手段。 把自薛汝石以下一干人等,调理得服服帖帖。 除掉在攻防战中死掉的那些,以及虽是投降、却坚决不肯“助纣为虐”的那些,最后总计有六千人,选择到归降齐国。 当然他们未见得有多可靠,重玄胜也不会用他们执行多么艰难的战斗任务。 不过是为了填补临武方向援军过来前的空缺,以最大程度上利用时间罢了。 重玄胜留一千人驻守岱城,用一名影卫负责一应城防事务,等待大部齐军过来。将另外五千人组建成新荣营’,仍以薛汝石为将主。 耗时两天,将这边整顿城防、整编降军的工作完成。 他也不等青砖那边的援军,径自引得胜营、新荣营出征,目标直指岱城以南、 靠近会洛府的寿安城。 在兵出岱城之前,重玄胜与薛汝石有这样一段对话重玄胜请他留守岱城,负责城防,说:“吾不欲使你伤袍泽,寒你热心。献城之功,齐国不会忘记。“ 薛汝石回道:“此心已无别念,为他日富贵计耳。“ 于是带他随征。 在引军投降的过程中,与宣平侯樊敖照过面,看到了樊敖那痛苦折返的过程。 薛汝石在夏国方面,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唯有齐国最后获得大胜,一战灭掉夏国社稷,他才能够重新抬得起头来。 所以这样一个人,说不定比东域诸国联军里的将领更忠心、更好用。 以得胜营为骑军,新荣营为步军,兵发寿安。 一日之后,得胜营先至寿安。 重玄胜也不做别事,只与姜望、十四联手,引骑军绕城而锁,禁绝寿安交通, 不使任何人出城。有那天空飞过的飞兽,亦是一箭射之。 对此城围而不打,只是劝降。说来说去,无非又是临武全陷,奉隶府也即将倾覆,寿安军民当为自身计那套话。 两日之后,新荣营果至。 薛汝石的忠诚和用心,以及治军的手段,从这行军速度就可以看出来了。 重玄胜特意没有安排掣肘手段,全凭薛汝石自觉。因为现在的奉隶府环境,齐军实在不缺他们这六千人。 而薛汝石带着一群士气不足的降兵,能够在两天的时间里赶到寿安,且整营六千人,没有多少人掉队,已经很能说明忠诚了换他还是夏国将领的时候,都未必能做到这么及时。 当然,在新荣营中,重玄胜还临时收买了不下三个彼此不知的线人,各自验证消息。薛汝石若是真有什么心思,也是瞒不过他去。 于是以新荣营… 继续劝降寿安守军。 “打是不可能打的。” 重玄胜站在地上,远跳寿安城墙,对马背上盘坐修炼的姜望如是说道:“弟兄们都疲了,新荣营又刚降,叫他们去攻城送死,他们不拿刀回头砍你才怪。薛汝石也压不住!” “但是劝降好,劝降很有机会。” “我以骑军封锁寿安两天,隔绝一切消息,城内早已人心惶惶。” 他自信满满:“新荣营又是夏军,正好现身说法。薛汝石作为原先岱城之主, 跟这些个城主守将什么的,总有点交情——" “去你娘的薛汝石,你娘是吃了蚀心草,又拌了瞎眼粉,才生了你这么个背国求荣的孽种!要老子跟你一样投降,我呸!老子怕以后生儿子没屁眼!”寿安城头上,恰时响起寿安城城主的跳脚大骂。 “嘿!这城主是长洛人!”重玄胜扭过头来对姜望道:“带点那边的口音!” 第两百一十二章 秋风卷落叶 寿安城城主是一个眼窝深陷,一看就酒色过度的年轻人。 瞧他身上穿的锦绣、戴的珠玉,无不说明他的富贵出身。 据薛汝石所述,此人乃广平侯郦复的第三子,是个贪财好色、呼鹰走狗的家伙。广平侯嫌他太丢人, 早早将他赶出贵邑,调到边府来。 名为子业,其实一业无成。 靠着不知多少灵药堆叠,再加上确有一些修行天赋,才推开了天地门,成就腾龙。此后庸庸碌碌,广平侯费了许多功夫,帮忙积累官道成就,才让他混到了内府境。 神通自是没有一个的。 若不是有个好爹,无论如何也混不到一城之主的位置。 其人在寿安城的日子,也是天高皇帝远,自在享乐,每日里尽是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寿安城的城防一应事宜,都是城卫军主将、郦复当年的老部下袁振负责。 重玄胜前两日围城,郦子业甚至都没有上城楼。今天不知怎么,想起来巡视城防了。 姜望的乾阳赤瞳,甚至都能看清楚他那副没睡醒的样子。 按照薛汝石的说法,这种人应该是一劝就降才是…… 只想不到,现今反应会如此激烈。 其人在城楼上破口大骂,把那些个肮脏的俚语丢来丢去,骂得气势如虹,骂得新荣营数千人臊眉套眼。 骂得寿安城楼,一阵叫好之声重玄胜倒是不怎么在意。 他深知一个人平常的表现,并不意味着这个人的全部。 他也不在乎,郦子业这样的纨绔子弟,竟在危急关头体现出怎样迥异于平常的勇气。 因为奉隶府局势已定,几个人的决心和勇气,根本也无关大局了… 若说还有点什么值得在意的,也就是新荣营的士气了,毕竟是“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的事情。 薛汝石看着城楼上的郦子业,看着这个他平日根本瞧不上的纨绔子弟.明明有单手捏死其人的武力,明明有足够骂得其人吐血的口才,明明有无数个譬如良禽择木而栖的理由,但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重玄胜面前。 “重玄将军,我…” 重玄胜却笑着问他:“广平侯是不是长洛人?“ 薛汝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道:“祖籍是长洛。” 重玄胜警了姜望一眼,那意思是,你看我说得对可对? 然后才对薛汝石道:“被指着鼻子骂,不好受吧?“ 薛汝石闷着没有吭声。 重玄胜语重心长地道:“薛将军啊,区区一个郦子业,今日存,明日亡,骂得再难听,对你的声名也没有什么影响。我不知夏国有多少个郦子业,但我知道——同样一件事情,在夏史和在齐史里的记载,是完全不一样的。“ “末将…知道了!”薛汝石道。 重玄胜拍了拍他的肩膀:“夏史必将终结于此战,一个岱城的存亡,是不会被记录的。但是齐史还很长,你能不能留下篇目,就看你的表现了。“ 说完,他也不待薛汝石如何回应,便已经大步往前,靠近城门百步内,望向城楼之上:“郦子业!“ 他洪声如雷,惊得城楼上旗幡都一振,也截停了郦子业的滔滔骂声:“老子知道你是个混账玩意,随便你怎么对夏国人作威作福,也懒得管你。但薛汝石不同!我予他令印,录他大名,他已是齐人!你敢辱骂老子的部将,是当真不想死得痛快吗?!” 他戟指城楼,仿佛点在了那个眼窝深陷的年轻人脸上:“今日你若不与他道歉,城破之时,必拿你点天灯!“ 其声,其势,其威。 惊得郦子业后退一步,险些跌倒! 旁边的寿安城守将见势不妙,一手撑住他,一手往前一挥。 霎时间城楼上大弩动弦,八根足有九尺长的军制破法弩箭,封锁各处,呼啸着飙射而来。 重玄胜大手往前一按,重玄之力疯狂聚拢,直接将这八根咆哮的破法弩箭定止在空中!五指一握,这八根破法弩箭便扭曲起来,竟然搅成一团,被捏成了一个巨大的铁球。 “郦子业,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投降,道歉!否则的话…” 空中巨大的铁球,随着他的话语而变幻形态,最后捏成了一个肚皮被剖开的铁人。随着重玄胜大手一招,重重地砸在了城门前! 轰! “如此铁人!” 与此同时,他负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勾了一勾。 马背上的姜望自有默契,眸转赤金,只往那铁人一瞥,铁人肚脐的位置上,便簇起了一缕火焰,炙烈燃烧! 真个像是一个人,被活生生点了天灯! 郦子业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是有爱国之心没错,是深恨齐人没错,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花花公子,调戏良家妇女在行,却从未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此时亲眼见到他有可能的死状,以如此直观的方式呈现在面前,整个人几乎崩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度不风度。 “扑灭它,扑灭它!“ 他指着城楼下大喊。 有那附近的士官,赶紧掐动道术,引发瀑流倾落。 那道术之水冲到火焰上,反倒被火点燃! 火势顺着瀑流倒灌,几乎窜到了城楼上,焰光张牙舞爪。 城楼上一群士官,惊得人人后仰。 郦子业更是又往后跌一才发现,那火焰已经被护城大阵的光辉所阻。本就是没可能伤到他的… 袁振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知道这寿安城,已是根本守不住了。 士气已崩,援军都绝。 任是谁来,也无力回天。 一城之主都被吓成这样,寿安城失守已是必然的事情……只看他们愿不愿意殉城摆了。 他自己是不怕死的,郦子业骨子里有血气,咬咬牙兴许也能共城而死,但是其他人呢? 在郦子业惊得六神无主的时候,很多人的眼神,已经变了… 愤怒可以滋生勇气,仇恨可以催发力量。但凉水浇透了,恐惧会熄灭一切。 袁振往前一站,将郦子业挡在身后,对重玄胜道:“我们可以投降,但是一重玄胜大手一挥,截断了他:“我不喜欢别人跟我谈条件。现在我来重复一遍我的条件,你能接受, 就开城!不能接受,就等死!“ “现在打开城门投降,这个叫郦子业的,诚恳跟我的部将道歉。如此,城开之时,寿安城一人不死。 我承诺你们和岱城守军同等的待遇,我承诺你们以后作为一个齐人的尊严!“ 说到此处,重玄胜袍袖一卷:“选吧!“ “我不会道歉“ 先前站都站不住的郦子业,喃喃说着,而后拔高了音量,歇斯底里起来:“想都别想,我不会道歉! 卖国贼该骂!我还要骂!薛汝石你这个狗一“ “你可以不道歉!”重玄胜用更宏大的声音将他的骂声压住,极其凶狠地道:“你也可以在我破城之前自杀,免于受苦!但你们广平侯府有多少人?是不是人人都来得及自杀?贵邑城破之时,我部将所受的侮辱,我以重玄之家名立誓,必为他讨还!“ 薛汝石站在重玄胜的身后,一时无声。 他当然知道,重玄胜的这番姿态,是作秀的成分居多,可心里仍是不可避免地被触动了。 他不过阳陵侯府的旁支,沾亲带故都是攀附,说真的,有多少人会在乎他的尊严呢? 虽然他从来都瞧不起郦子业,但平时在郦子业面前,还不是得笑脸相迎? 他爱惜名声,勤恳做事,苦心经营多年,才有入主岱城的一天。一无所成的郦子业,却是因为无能, 才不得不成为寿安城之主! 郦子业本心里,又何曾瞧得起他过? 重玄胜却是切实地在维护他的尊严,极其霸道地为他撑腰。 无论出发点是什么… 此举的确抹去了他的悔愧,削减了他的羞惭。 不远处,被骂得垂头丧气的新荣营士卒们,也不自觉地直起了腰杆。极其微妙的,产生了对“齐人“ 这个身份的认同。 而此刻在城楼上咬牙切齿的郦子业,心情自是截然不同。 他想要大骂齐狗,他爹是广平侯,有何惧之! 可对方抬出来的,是重玄之家名! 那个出过重玄明图,出过重玄褚良的重玄家。 尤其凶屠的名号,在夏地是可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他如何敢说,老子不怕,有种你就杀我全家? 姓重玄的人,怎么不能杀他全家! 他咬着牙却不能出声,他攥着恨,却也无法回避惊恐。 重玄胜对人心的把握,实在堪称绝妙,每一句都落在关键处,轻易就击溃了郦子业的心理防线,同时又完成了对新荣营的进一步同化。 城楼上,袁振终于意识到,一切都不能够再挽回。 这个体型痴肥的年轻齐将,实在是他生平所遇到的对手里,最可怕的那一个。 他只能坐困愁城,只能目睹守军士气一步步滑落深渊,看着自家少主被撕碎心理防线。 他毫无办法。 但他仍然决定,发出他最后的反击。 在人心惶惶的城楼上,这位生平乏善可陈的中年武将,朗声开口道:“重玄将军,请听我一言!我乃寿安城守将袁振,全权负责此城防御事,我愿献城投降!我家少主年轻气盛,口无遮拦,说话确然有得罪薛将军的地方…您要一个道歉,袁振完全理解!薛将军的颜面,我寿安城应该偿还!“ “然,主辱臣死!袁振不能目睹少主屈膝!“ 他在城楼上,看着薛汝石。 “我替我家少主,向薛将军赔个不是!” 他随手一招,已从旁边士官腰间拔出一柄军刀来。 干脆利落地反转刀尖,一刀自贯其腹! “请您原谅!“ 他圆睁怒目,直愣愣地看着薛汝石。 长刀极力一错,就这么将自己的半身斩开,当场血溅城楼! 滚烫的鲜血,喷了郦子业满脸满身。 寿安城城楼上,静了。 寿安城城楼下,亦静了。 人和人的心意,自来难相通。 薛汝石的心情,如在山道折转,上上下下已经好几轮。这一刻嘴唇翕合着,却也不知能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甚至于…对不起? 郦子业整个人是懵的。 姜望心生敬意。 十四没有什么想法,只有些惊讶。 而重玄胜在心里,已不由得为袁振叫好! 袁振这一手,既保全了寿安城上下,保护了他家少主,又在这些守军心中,埋下了仇恨愤懑的种子。 郦子业不过骂了薛汝石几句,你重玄胜就算再维护部将,何至于要将袁振逼死? 可以说,在寿安城完全不可能守住的情况下,袁振用他的死,把重玄胜逼到了最糟糕的局面里。要叫他虽能得城,不能得人心。 遗憾的是,这对重玄胜来说,同样不能算是什么大麻烦。 “好一个袁振!” 重玄胜没有半点迟疑,立即洪声开口:“知错能改,是君子的品质。所谓承担,是勇者的证明!你的心意,我尽知了!郦子业与薛汝石之间的恩怨,自此一笔勾销,我承诺不伤郦子业毫毛,愿你在天之灵,能得安息!” 他对着城楼上的守军,继续道:“袁振是降齐而后自勿,他死前托付寿安城于我,我当视诸位为同袍、为乡亲!从此以后,寿安城就是我重玄胜的第二故乡。我重玄胜代表齐军,接受袁振的投诚。我重玄胜代表齐国,接纳他成为齐人!他的忠,他的义,他的勇,是我等齐人之楷模,我当铭之记之, 顾全其遗愿,继承其精神! 说罢,他又是一挥手:“还不打开城门?我要给他风光大葬!” 城门前的守军,竟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将城门打开了寿安于今得握,得胜营又下一城! 而从此刻,一直到齐军全面接管寿安城防,郦子业都呆愣愣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真个懵了这么久,还是不得不懵这么久。 最后还是薛汝石把他送回了袁振府上休息。 至于城主府,自是被重玄胜占据… 青砖去临武府请的援兵,共计五万大军,一直到袁振风光大葬的当天,才浩浩荡荡开来。 重玄胜完完整整地结束了袁振的葬礼,留下两千人守城。 亲率大军,包括得胜营,新荣营,以及新用寿安城降军编成的振武营,带齐了寿安城的战争资源,继续往南进发。 主力当然是东域诸国联军,以新荣营现在的士气,已经可以参与一定烈度的战事。振武营随军,主要是为了避免留城的隐患,同时也有壮声势、帮助劝降敌军的作用。 当然,寿安城的护城大阵,亦是被振武营亲手毁掉。重玄胜玩这一套,已是熟得不能再熟。 奉隶府的战事,从这一天起,进入了秋风卷落叶的阶段。 重玄胜总督西路,鲍伯昭总督东路,各引五万援军,兼本阵兵马,在兵力充足、奉隶又成孤府的情况下,是所向披靡! 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苦苦挣扎近二十日的樊敖,终于接受了无力回天的现实,带不到三千残兵逃往会洛。 奉隶府全境易帜。 ****** 第两百一十三章 当得良田宝玉而安乐也 就在齐军横扫奉隶府,贯通临武奉隶,取得东线大捷之时。 大邺府传来了震动天下的消息,如雷霆炸响,滚彻万里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三齐国先锋大将重玄遵,领兵三干,昼伏夜出,走豹谷险道,突入大邺府,袭杀青陵守将,夺下青陵城,又驱败兵侵皇陵,趁乱斩杀有神临境修为的陵守,大破守陵军团,兵围夏襄帝之陵墓! 一战惊天下。 他是如何消失在临武战场、突入大邺府,是如何在重兵驻扎的大邺府里疾突猛进,是怎样击破青陵城,怎样斩杀那位资深的神临境陵守这些或许只有等到战后去复盘了。 齐军打到了夏国的要害之地,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前线还在大战,但后方夏国皇帝的祖坟都被齐军拿下了! 值得一提的是,重玄遵并没有毁皇陵,掘帝骨。没有像很多人所想象的那样, 把夏襄帝开棺鞭尸,践踏夏国皇室,踩碎大夏姒姓之尊严。 他反而是帮夏襄帝好生洒扫了一番陵墓,亲自为之祝祷,撰文纪念夏襄帝一生功绩,歌之颂之,缅怀之。 然后垒土为台,焚香作礼,代表齐天子…举行了册封仪式。 以大齐帝国的名义,封夏襄帝为齐安乐侯,并亲刻碑文,竖于陵前! 死人,当然是无法拒绝的。 任你生前威凌天下,任是你何等明君雄主,躺进坟墓之后,一世声名,也只能任人雕刻。 这安乐侯之爵名,恰是齐夏战争开启前,齐国发与夏国的最后通牒中,齐天子给予夏天子的投降待遇——夏天子彼时当然是将其撕毁,怒骂姜述老贼。并反过来也要敕封齐天子。 但今时今日,究竟是谁的脸被打肿了,已是不言自喻。 重玄遵文采不算出众,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但这篇《祭大齐安乐侯姒姓名元者》文中,有这样一句—— “今汝子孙不肖,东国天子欲保豪杰血脉,使汝子孙富贵永享,封土庇于大国,当得良田宝玉而安乐也!“ 这子孙不肖的一句,今之夏天子,何能反驳? 重玄遵这一手,直接将当今夏皇降格为安乐侯世子一一你不同意受封,我就敕封你爹! 这场单方面针对死人的册封仪式,看起来荒唐,但的确在事实上,将夏国皇室瑞下了神坛。 今日之夏天子,守不住祖宗陵寝是事实。他那位曾经雄视天下的伟大父皇,死后被人以侯名敕封,已经是事实。 时人或日:大夏黎庶亿兆,强将如云,名臣似雨,拥兵数百万,言必马踏东国,奈何竟被叩破国门,徒教祖宗受辱! 或日:下不能护黎庶,上不能卫宗祖。大军何用?大将何用?满朝文武,鼎食王侯,竟能何为? 夏国皇室的脸,彻底丢了个干净! 大夏诸府诸城,举国而哀。 消息传到哪里,哪里哭声一片。 一方面很多将领根本不受压制,不再固守自己的防线,怒而挥师大邺,誓卫先帝一—这意味着姒骄苦心构筑的全国防御体系,出现了巨大的波澜。 另一方面,很多人彻底丧失了斗志! 夏襄帝何等人物?将夏国带到亘古未有的强盛地步,堪称大夏立国以来第一帝王,死后数十年,仍是很多夏国人心中的精神领袖。 但这样的一个伟大存在,生前霸业中断于齐,死后还要受齐之敕封。 此辱何极?子孙何其不肖也! 同央城前线得知此消息。 一干大夏帝国重臣,面大邺府方向而跪,不少人嚎陶大哭。 甚至于云怀伯张灵玉当场自杀,且以发覆面、毁尸不葬,谓之无颜见先帝! 国相柳希夷,解下相印,欲怒归大邺,誓杀重玄遵,却被武王姒骄压住。 曹皆更是在这个时候,以春死、秋杀、逐风三卒兵马,猛攻同央,叫同央城一干重臣,哀而不能移! 在这段时间里,临武南部七城,已经仅剩其三,齐军兵锋已临呼阳关! 于此同时,全占奉隶府的齐军,稍加整顿之后,便大举攻入会洺府。 不同于奉隶府战争期间的兵分两路、各有总督。 会洺府战事,完全是一场瓜分军功的盛宴,各将各凭本事,领军乱战。 其中以重玄胜姜望、鲍伯昭、阎颇、欧阳永,这四部表现最为出众,连战连捷,屡下敌城。 更有部分齐国军队,正通过奉隶府,进攻锦安府。 有立功心切的军队,已经突出会洺,攻入了绍康府! 今日此时,若将夏国舆图上的兵线全部勾勒出来,形势剖明。可以清晰地看到,东线战场上,经纬旗已经四面开花。 重玄胜在东线苦心谋就的大捷,重玄遵在大夏皇陵的狂妄一击,引动了连锁反应。 东线战场侵略如火,中线同央城保持压制,北线战场幽平府也已经只剩三座城池顽抗,田安平已挥师吴兴府! 本就一直被压制得处于紧绷状态的夏国防线,一夜之间,已摇摇欲坠! 一支笔在巨大的舆图上如此勾勒,大夏的山川河流、谷壑雄城,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的,是一草一木。陌生的,是遍地刀兵。 或许不应该陌生? 无非是三十二年前故事重演…果能重演乎? 舆图上齐军蔓延的路线,像是一个强大的巨人,已经张开有力的臂膀,勒紧了夏国的脖颈,正在不断地使劲。 整个齐夏战场,齐军形势一片大好。 夏军看起来已经乱了! 不,哪里只是看起来? 援救大邺府的,逐杀重玄遵的,救会洺的,帮助巩固锦安府防御的,保顺业护王都的整个帝国一转眼就已经干疮百孔,恰是全线乱战失利的结果,叫人缝补也不知该从哪里着手。 想来曹皆之所以选择全面铺开战局,便是基于对齐军素质的绝对自信,便是预见到今日这样的局面! 夏国人当然是顽强的,在任何一个战场都在顽强抵抗。 但齐军的胜势正在不断累积,刀兵愈利,烽火愈炽。 于夏国方,是拆东墙,补西墙,左右为难! 那支笔,终究在舆图上顿止了,被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捏散成烟。纤弱的,袅袅的烟。 舆图上那名为午阳的城池标识上,就悬着这缕烟,这只手。 俄而,手重重地砸落,像是一座山! 于是这张巨大的舆图也被砸散。 黑暗中有个声音道:“仇恨说明受过伤害却无法还报" “愤怒是因为不满足现状但又无能为力 “这些都是虚弱的表现!” 道历三九二零年的除夕,就在战争中来临了。 这万家欢庆的日子,想来对齐人和夏人来说,都是相当复杂的体验。 鲍伯昭对除夕没有什么感受。 身为朔方伯嫡长子,他长期处于对自我的严格约束中,少有放纵之时。所学颇多,只恨时光易逝。兵法韬略,道术神通,律法礼仪,日复一日的修行所谓年节,无非是迎来送往,无非是维持各方关系,实在不是什么轻松的日子。 尤其此刻是在齐夏战场,他眼中看到的,只有战功。 朔方伯的爵位继承已经尘埃落定,但他并不会就此放松,此后他要追寻的,是如何超越“朔方”之荣名! 齐军局势大优,夏军的抵抗意志,也不及早先那么顽强。 一个显而易见的现象是……对夏军而言,投降好像变得不再那么困难。 重玄胜逼降岱城,还得在大军攻城两日夜、又四面相围、极限施压的情况下才成功。后来逼降寿安,只带一个降兵营就能够完成… 而到了现在,甚至于已经出现了齐军大旗一展,就已经望风而降的守军。 比如眼前这座城池。 局势是谁都看得明白的… 在大齐兵锋之前,夏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所谓武王,所谓岷王,什么奚孟府,柳希夷,全都被摁死在同央城动弹不得。 三卒主力皆在同央城战场的情况下,齐国仅以郡兵和东域诸国联军,依旧是狂风卷落叶,横扫夏境。 昔年争夺霸主位格的两个国家,今时今日,已经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 什么龙虎斗,不过是饿虎扑羊! 所以齐天子压根没有亲自来收尾的想法,姒元已死,齐天子懒于南顾。 所以大齐军神也没有来。 人固然有家国情怀,有守土卫疆之心。这些夏将夏卒,固然也有满腔热血。 可是无望之战斗,又能坚持多久呢? 齐夏本一宗! 鲍伯昭在心里念了一遍,只觉这句话真是妙不可言,完全可以叫人感受得到前相晏平的政治智慧顺天应命,合宗同流,消解多少敌意! 此刻正是受降之时。 鲍伯昭动作利落地下了马,一把扶起跪倒在身前的夏军守将,很是亲切地道: “我一见将军,就觉亲切!将军能够弃暗投明,携城归齐,实在令鲍某感动! 往后就是一家人,切莫与我生分了!" 礼贤下士的手段,鲍伯昭自是不会缺乏,做起来自然无比,令人如沐春风。 他握着这人的手,笑容温煦:“某家名伯昭,兄弟如何称呼?” 面前的夏军守将仍有些慌张:“罪将魏光耀。” “好名字!”鲍伯昭赞道,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缓和他的不安情绪:“魏兄长得一表人才,兼又谈吐不凡,必能在大齐有一番作为!" 又语带埋怨地道:“你从现在开始,已经是齐人,献城乃是大功,怎可再用一个罪字呢?” "是我失言。”魏光耀明显放松了许多,虚打一下自己的嘴巴:“真是该打。 还没转过弯来呢!” 两人皆笑。 说话间,鲍伯昭的副将已经带人进了城,迅速接掌城防关键之处,控制军械, 收缴兵器,整编降军再怎么顺利,该有的警惕不能少,这是为将的本分。 身为一军主将,必须要对全军负责,容不得半点轻忽。 手下做手下的事,主将做主将的事。 鲍伯昭的态度实在和煦,降将魏光耀的状态也慢慢平缓下来,开始有说有笑。 “鲍将军才是人中龙凤呢!大齐鲍氏,世代名门,谁人不知?说句实在的,我本来还有抵抗一番的心思,见得城外来的是鲍’字旗,顿时腿都软了!” 魏光耀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敬意和苦涩:“鲍将军的威名,已是遍传大夏!” 鲍伯昭抓着其人的手,对左右笑道:“魏兄这是给我面子,捧我的名声呢!” 就说话的这么一会儿工夫,训练有素的齐军,已经完成了对城防关键之处的掌控。拿住了护城大阵的枢纽,开始封锁府库,清点军需。 一行人说说笑笑,于是往城门洞里走。 谈笑间,鲍伯昭逆着光往城楼上警了一眼,看清楚了“午阳”二字。 忽然笑道:“说起来,我名字里的这个昭,也有‘阳的意思呢。跟此城还真有些缘分!” 魏光耀哈哈一笑:“像将军这么说的话,您这个‘昭字是阳光明亮,我这个光耀,也是光亮,我该与将军攀个亲!” 鲍伯昭道:“齐夏本一宗,如今你我同为齐人,如何不是亲人?如光耀兄弟不嫌弃,往后咱们就兄弟相称!” 魏光耀顿时肃容,拱手对鲍伯昭一礼:“我魏光耀何德何能,能得您这样的人物垂青!别无二话,此后当以兄长视之!愿为兄长鞍前马后!” 鲍伯昭是大齐有名的天才人物,魏光耀则年逾三十才混成了午阳城守将。论及年纪,怎么说也是魏光耀更年长。但所谓达者为大哥,这声兄长不寒碜!他叫得很顺口。 鲍伯昭笑着搀住其人:“鞍前马后的小事,可轮不着贤弟,但是建功立业,必要与贤弟联手才行! “兄长愿意提携,小弟哪有不从的?往后兄长指哪儿打哪儿,光耀绝无二话!” 鲍伯昭笑得灿烂。 打一次伐夏战争,他已经认了四个义弟了,归齐之后都是他的班底。能在夏国掌一城,名动一府,手握兵马,这些人都是有真本领的,等闲并不容易招揽。 若非这场战争,要到哪里去找? 他需要这些人的能力,这些人在降齐之后,半生积累清空,也需要借助他大齐鲍氏的力量,正是各取所需。 这样的关系才叫牢靠。 "来,光耀贤弟,好好与我说说这午阳城。”鲍伯昭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这座色彩浓烈、具备典型夏地风格的城池。 魏光耀也笑着陪在一边,尽职尽责地解说:“午阳城历史悠久,依山傍水,环境优美,自当年先帝定鬼头蛮.瞧我这嘴!是自夏襄帝当年扫灭鬼头蛮以来轰! 明明已经被齐军控制的城门,轰然关闭! 这一声,如壮士击天鼓,似惊雷动九天。 整个午阳城,忽地暗了下来! *** 第两百一十四章 请君入瓮 前一刻,魏光耀还在奴颜婢膝,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兄长。 前一刻,午阳城还风平浪静,要害之处,尽在齐军把握。 前一刻,护城大阵已经关停,满城守军都已解兵请降。 可是在这一刻,天地反覆,一切变更! 浑钢铸造的城门,顷刻关闭,封死了后路。 魏光耀已然消失了踪影。 天地忽暗,所有的日光都在午阳城被切断。 不远处的民居,一家一家的门户被推开,一队一队的甲兵冲将出来。 这座城池压根就没有多少百姓,民居之中暗藏大军! 鲍伯昭身怀天目神通,有明察秋毫之能。 按说是没有什么异常能够瞒得过他的眼睛的。 他也的确没有放松警惕,哪怕是在与魏光耀称兄道弟的同时,也保持着一员良将的素质,本能地在观察环境。 可他确实没能发现问题。 魏光耀的表现毫无漏洞,所言所行,皆是降者的本分。 午阳城里的一切都很正常,像其它所有投降的城池一样。可恰恰是在这种“正常”里,发生了突兀的变化! 鲍伯昭后知后觉,或许这种“正常”,本身即是某种阵法刻意形成的表征。有一位极强大的阵道修士藏在暗处,布置了这一切。某位兵家高手,设计了请君入瓮的这一局! 轰然关闭的城门,直接更改了整个午阳城的格局,生化为死,门演为囚。 那些在黑暗环境里迅速涌出的夏军士卒,也是沿着某种阵纹的轨迹在行进。兵阵与城阵,竟达成了如此和谐的统一! 这绝对是阵道史上的革新,也因此瞒过了他的洞察! 鲍伯昭的反应是极快的。 尽管他心中的惊疑不比任何人少,亦在城门关闭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做出了反应,发动了【无光】神通午阳城天地忽变,遮云蔽日,封锁了齐军的视野,他索性便断绝余光。 让黑暗来得更彻底。 使这座城池里,独他能够具备超卓的视野。 倒要看看,是他和他的部下,更能够适应这种环境,还是夏军更能适应。他麾下的亲兵,是做过配合无光神通的演练的,完全可以担当起黑暗环境下的大军骨架作用。 所谓无光神通,带来的是黑暗,侵蚀的是辉芒。神通若是开发到深处,不仅能够熄灭日光灯光火光这些外照之光…也能熄灭目光,甚至神通之光! 到鲍伯昭如今的境界,已经可以熄灭“目光”,彻底隔绝对手的目识。还能黯淡神通之光,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压制对手的神通发挥。 在此无光神通影响下,烈日之照不能显,悬明之灯不能明,火焰可燃不可见。 天地皆晦! “众将士听令!“ 鲍伯昭张了张嘴。 “就地结阵,连接兵煞,冲撞一一”后面的这些话,全部消散在空中。 他第一时间想要指挥入城的齐军,但才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声音已经在这片区域里被封禁。 可是他仍然听到了‘鲍伯昭’的声音! “众将士听令!原地待命,保护自己,等我开城!" 有人伪造他的声音,在他制造的无光环境里,给他的士卒下令! 这是一场完全针对他鲍伯昭的设计! 对方了解他的神通,且精准预判了他的反应! 意识到这一点的鲍伯昭,心有惊涛万涌。但仍然保持了最大的冷静,迅即并指在眉心抹过一一代表神通天目的竖瞳就此张开! 此时万物皆察,一切痕迹映照在心。 他没有立即散去无光神通,因为即便他的无光神通散去了,午阳城还是在敌人阵法制造的黑暗中。对方既然选择在黑暗环境里战争,肯定是做了足够的准备。他暂且只有用更深的黑暗,来保护他魔下的士卒。 而且身出名门的他,怎么可能没考虑到在无光环境下被人冒名指挥的情况? 魔下的东域诸国联军,或是一团乱麻,只可就地待命。然而他自己散进军伍,帮助他完成大军指挥的五百鲍氏家兵,却是于他有独一套的在无光环境下的联络方式。 鲍伯昭一边以天目洞察四方,寻找那湮灭声音的源头,一边迅速掐诀,以独创的兵阵秘术在黑暗中完成调度指挥。叫家兵就近聚拢士卒,结成军阵,以兵煞自保。 但耳中只听得,惨叫连连! 第两百一十五章 我不能 午阳城外,鲍伯昭看准了方向,往东疾飞,虽是受伤之躯,但也在亡命驱动之下,飞到了极限速度。 然而太寅裹挟军阵之力,不惜成本调动兵煞,一瞬间爆发的速度太过恐怖。只是须奥的工夫,已经追至鲍伯昭身后,拳起四色之光,毫不犹豫地一拳轰落! 聚兵之阵,星光四绕,兵煞混同,逆四象混元劲! 这一拳,自远不是观河台时期可比,也不是山海境那时可比。 一瞬间打破了距离的界限,直抵命门! 鲍伯昭毕竟是鲍伯昭,在此干钧一发之刻,还是做出了反应。人未回头,加持了搬山之力的赶山鞭, 却似长了眼睛一般,啸动风雷,回身怒扫! 轰! 太寅的拳头砸在鞭子上,生生砸散了搬山之力,且带着灰白的鞭身,砸到了鲍伯昭的后背! 咔嚓! 骨裂之声。 噗! 喷出的一大口鲜血之中,混合着脏腑碎片! 鲍伯昭狼狈的身影,倏忽贯成星光一线,仿佛被远穹的星楼吊住,借力疾射而远。 此术是为神仙索! 借星楼而动,乃是一等一的移动秘术。 他仍是咬着牙,继续奔逃! 午阳城在会洺府南部,往西是绍康府方向,往南是锦安府方向,自是都去不得。 他其实第一个念头是想要往北,因为重玄胜姜望所部,正在北边攻城略地,距离不算很远,且有足够的实力帮他。 但鲍家与重玄家毕竟世代政敌,很难说对方会不会见死不救。毕竟战斗中故意迟个一时半会,谁也找不出问题。于他却是生死的不同!他不能够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重玄胜的人品。 往东走是最好的选择,东边是已经易帜的奉隶府。好几支齐军正在那里冲击锦安府,与夏国边军大战。 他很容易就能拉起一支队伍来。若是可以及时搬到援军,杀回午阳。午阳城里的三万大军,或能有剩! 鲍伯昭的意图,太寅如何看不出来? 精巧地调度着军阵,一路穷追不舍,逼得其人频频转向。 以士卒气血之力支撑军阵消耗,以军阵消耗维持自身速度,而后不断地攻击! 三千人的军阵,在疾行中,不时放下一两百气血不足的士卒。 太寅自己,却始终是巅峰状态。 而鲍伯昭的状态,已是肉眼可见的颓靡下来。其人身为朔方伯嫡长子,来参与伐夏大战,身上自然是有不少保命的东西。 但是在这种残酷的逐杀里,消耗得太过迅速! 若非他在外楼境以信、德、仁、杀为道标,身怀“警钟”秘术,能够随时自警自清,这会说不定早已经自我放弃。 神仙索都已经被太寅捕捉到脉络,打断了好几次,实在是有山穷水尽之感! 不过…… 终于是逃到了山边! 鲍伯昭一咬牙,正要奋起反击,争一线机会,忽然听得马蹄如雷。 天目所见,一支数百人的骑军,正踏地如鼓,自远处席卷而来。打头的一人,年纪轻轻,气质不凡, 只是脸上有些麻点。 鲍仲清! “兄长!?”鲍仲清亦是惊讶莫名,显然没有想到手握重兵的鲍伯昭,竟然会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这里。 但鲍伯昭身后高空,急追不舍的那团兵煞之云,立即就给了他答案。 事实已经再清晰不过一一鲍伯昭战败,仅以身免,正在被夏军追杀! “分开逃!” 鲍伯昭来不及解释,只怒吼一声,便折身北去。 他已是重伤之躯,仅剩一击之力。而鲍仲清绝不会是太寅的对手,更别说所部只有数百人,兵力不到太寅的三分之一,完全没有抗衡的可能。 两兄弟汇合的结果,只能是一起败亡。 倒不如各自逃散,能跑一个是一个。 “你先走!” 鲍仲清却比鲍伯昭想象的更坚决。只回了这一声,瞬间就卷起兵煞,腾上了高空,以七百三十一人的骑军兵阵,直往太寅所部撞去! 轰! 两团兵煞之云,交撞在了半空。 耗尽了气血的、被震伤震死的士卒,下饺子一般坠落。 只是一合。 鲍仲清所部死伤大半,其人自己也与其他士卒一样倒飞跌落。 “好一个兄弟情深!“ 太寅当然不会手软,此次国战,夏国不知多少兄弟离散,多少父子永隔,又哪里比齐国人的感情浅? 他只将兵煞一卷,一边重整军阵,一边看向了鲍仲清,伸手遥按,便要将其了结! 轰隆隆隆! 忽然高天出现了阴影。 太寅警觉抬头,便看到一座石山压将下来! 不是什么描述形容,不是什么道术拟就,是一座真正的山! 鲍伯昭及时回身,抽干了赶山鞭,借以搬山神通之力,移山阻敌! 轰隆隆的石山压下。 灰白色的鞭影只是一闪,便已经卷起了鲍仲清,兄弟两人疾射而远。 太寅这边鼓荡兵煞之力,一手撑山,迅速将山影下的夏军士卒全部移开,而后才松手,任由此山,将鲍仲清带来的那些齐军,尽数压死! 但有这么一阵工夫,视野里已经捕捉不到鲍伯昭两人的身影。 “回军!“ 兵煞瞬间散开,夏军有序撤离。 太寅没有多做纠缠。 在这场战争之中,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能够继续浪费时间在鲍伯昭身上。 而且再追下去,也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 鲍仲清能够出现在这里,其他齐军大概也不会远了… 反攻的号角已经由他吹响了第一声,歼灭鲍氏兄弟的军队只是第一步。 他须得抓紧时间! 轰隆隆的山影,已经丢在身后。 迎面的风刀,割得肺腑生疼。 全身上下,已不剩几块好骨头。 鲍伯昭用鞭子卷着自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勉强疾飞。 他甚至于已经不太能够分得清方向,是东边么?去哪边都好,尽量远离,远离… 在午阳城里就受了重伤,又在太寅的逐杀下逃窜那么久,他早已经筋疲力尽。刚才那搬山一击,已经是最后的力量。 现在的飞逃,完全是凭借着意志在支撑。 说起来与鲍仲清的竞争… 他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感情的确非常糟糕。明里暗里的争斗,不知使了多少手段。 朔方伯之爵,代表的不仅仅是荣誉地位,更关乎超凡修士自身无与伦比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可外求, 谁愿分享? 但再怎么争,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鲍仲清死,看到鲍仲清的第一个想法是让他逃就像鲍仲清刚才也是毫不犹豫地引军为他断后。 “你怎么样?" 他将光芒晦暗的赶山鞭一收,把咳血不止的鲍仲清提在手上。 此时,正疾飞过一座碧树摇翠的高山。 鲍伯昭勉强想起来,大夏方志上,这座山名为“小尖”,是个很奇怪的名字。但翻过这座山,就是奉隶府了…… “我…咳!咳!咳!" 鲍仲清在空中剧烈地咳着,鲍伯昭勉力支撑着自身,渡了一些道元过去。 “撑住。马上就到奉隶了。" “好…咳!咳!好…咳!" 鲍伯昭咬着牙,没有再说话,玩命压榨着这具身体仅剩的力量。 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这突元的、剧烈的痛苦,让鲍伯昭从昏沉的状态中骤然清醒过来,他眉心的竖眸也骤然圆睁,神光亮起! 噗! 一柄匕首扎进了竖眸里! 神光黯灭,鲜血飙飞。 刀锋扎破了眼球,冲撞着颅骨。 鲍伯昭喉咙深处,响起不知是痛苦还是悲伤的声音。 噗!噗!噗!噗!噗! 这柄匕首疯狂地在鲍伯昭身上乱扎! 脸上!脖颈!胸口!心腹! 高空中兄弟两人的身形直线坠落,带着鸣呜的、哭泣般的风声,坠落在青葱碧绿、生机勃勃的小尖山。 在这个坠落的过程中,鲍仲清也根本说不清自己究竟扎了多少刀。 把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扎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破皮袋。 咕咕,咕咕,咕咕地冒着血泡。 砰! 兄弟二人,落在了山顶。 这场短暂的、亲密无间的旅程,终于是结束了。 鲍仲清从喉间发出一声长长的、难以形容的气声,松开手来,翻身躺在了鲍伯昭的尸体旁边。 他就这么仰躺着,看着天空。 旁边躺着他嫡亲兄长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们肩并肩地躺着,像儿时一样亲密。一起看云,看星,看这个世界。 夏国的天空,不如齐国晴朗,可也是很开阔的。 阳光透过云层,不偏不倚地洒落下来。 很温暖。 鲍仲清很想就此睡一觉,当然现在并不能睡。 他将挂在腰带上的、微缩的储物匣取下来,从中取出伤药,慢吞吞地服下。 因为身体的原因,这一系列的动作做得非常艰难,但有条不素。 天目神通的洞察之力,他再了解不过。所以他的身体的确也非常糟糕.但是没有关系,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 他赢得了足够的时间以及如眼下这般,阳光灿烂的未来。 他就这么躺着,搬运道元,努力化开药力,认真调理自己的伤势。 他本来什么也不想说,而且也从来都没有跟死人说话的习惯。 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总之反正也要处理伤势。 他这样呻吟了一声,稍稍舒展了痛苦不堪的筋骨。 听到了四肢百艰难的回应。 这种痛苦,令他愈发有话可讲了。 于是他这样说道:“你比我大两岁,吃的饭都比我多很多,修为比我高也很正常吧?有本事你原地不动,等我修行两年试试?怎么就敢说你比我优秀,怎么能因为这个,就不让我袭爵了呢?” 他舒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道:“你生意做得乱七八糟,金羽凤仙花的生意,在我手里,可以打通楚国渠道,多赚不知多少道元石。在你手里,我随便叫几个人配合重玄胖子说几句,你就转手卖了。你是蠢到看不出这份生意的价值,还是单纯的傲慢呢?呵呵,跟咱们那个爹真是一脉相承,难怪他喜欢你不喜欢我。” “我在内府境,声名不显。你在外楼境,不也被那个重玄风华踩在脚底下?怎么我就不如你?” “明明兵法韬略,我比你强啊…兄长,你知道我比你强吗?” “别看你搭上了重玄胖子的战略,在这次战争中风生水起。如果我有一万大军,我会做得比你好。我能在重玄胖子那里拿到更多,我比你更了解他,我也比你更了解夏国、做了更多准备可我只有一都兵马。” “重玄胖子他爹,是重玄氏的罪人,差点毁了整个重玄家。即便如此,博望侯也给了他公平竞争的机会。重玄遵同境无敌,绝世天骄,到了齐夏战场,他和重玄胖子也是一人三千兵卒,各凭本事。“ “咱们哥俩上战场,你掌兵一万,我掌兵一千…他奶奶的够干什么?” 别人堂兄弟都能拉开了架势,摆明了车马竞争。怎么我们是亲兄弟,同一个爹,同一个妈,他们连公平竞争的机会都不给我呢?” “兄长,你知不知道你很蠢啊? “你以为重玄胖子为什么在会洛府反倒是放缓了攻势?你以为他和姜望是抢不过你?" "会洛北部夏军的动态明显不对劲,不是出了大问题,就是有大动作,可你却沉酒于短暂的胜利,根本没能洞察危机。白白浪费了你的天目神通!“ “又或者说,你太倚仗天目,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天目不能够看穿的!” “我一直在等你,很认真地在等你,我告诉自己只等这一次,如果没有机会,就算了。我不会再对你动手。可你还是把机会送到了我面前” “我知道你其实还能逃,所以我用自己拦住你……我……算了。“ 鲍仲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知道,我说的这些,都是借口。” “但人需要借口让自己走下去,对吗?“ “兄长,你说,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人的本心是不是真的那么恶毒?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坦然地接受结果的.…然而我不能、 “我不能。” 他闭上了嘴。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要流泪。 但是他没有。 又沉默了一阵后,他坐起身来,很细致地开始处理嫡亲兄长的尸体。 肌肉、骨骼、血液、毛发…一切的一切。 用秘药将之一寸寸分解,混入泥土,混入山石,混入这宁静的小尖山。 当然不能用道术… 用道术做这些事情,很容易留下永久性的痕迹。 他平静地完成了这一切,又飞起来,来回地飞,开始处理他所能察觉到的一切痕迹一虽然这是齐夏战场,虽然鲍伯昭的死,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午阳城惨败,手下大军尽丧,主将能存活下来才是比较奇怪的更何况太寅又率军追杀了那么久…. 再者说,等这场战争结束,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候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天地自然的规律抹去。… 虽然… 虽然有这么多的虽然。 鲍仲清还是很认真地做事。 反反复复,清理了足有十三遍痕迹。 他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忘记,鲍伯昭是怎么死的。 永远不要大意。 ****** 第两百一十六章 乃自今日始 午阳城之败无疑给了志得意满的齐军当头一记闷棍。 东线战场最出彩的年轻将领之一,大齐朔方伯嫡长子鲍伯昭,率三万大军攻午阳。 当日便传来午阳城投降的消息。 但也同样是在当日,天还未黑透,最新消息传来,鲍伯昭兵败午阳! 两万齐军被屠杀殆尽,鲍伯昭只身逃出城外,生死不知! 一万新军(投诚齐国的夏国降军)复归于夏, 太寅日:“外有强敌,内无柱骨。解兵而降,非士卒之过也!生死之际,何能强求!“ 于是杀死降齐之将,复收降齐之兵。 他在午阳城,向整个会洺府、乃至于整个齐夏战场宣布,午阳之战,是夏国反攻的开始。所谓“擒姜述于御前,乃自今日始!" 整个东线战场,齐军计有三十万。谢淮安领主力在临武府与周婴战,逐寸进取。分配到奉隶、会洺两府的齐军,统共也只有十二万。 奉隶府全境易帜,齐方收拢大量夏国降军守城。又有部分齐军主力,在进攻锦安府。 能在会洛府大战的齐军,数量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 午阳城一战就折了两万! 对于齐军来说,午阳城之败,绝对是伤筋动骨的损失。 据传已被太寅领军逐杀的鲍伯昭,更是齐国天骄之陨! 鲍伯昭是什么人? 齐国年轻一辈数得着的人物。 其人若不死,必是齐国未来的高层将领,是齐国强大的一部分。其价值难以估量,其意义非同凡响! 可以说午阳之败,真正让齐人从势如破竹的顺境中醒过神来,真正认识到这场战争的残酷。 不要以为江阴平原上的骑军对冲,就已经是夏国人的全部意志。 夏国可不是什么任人揉搓的弱者! 此外降而复叛的一万夏军,亦极大遏制了齐人对降军的使用。 有一种说法传得沸沸扬扬…说鲍伯昭之所以兵败午阳城,核心的原因,就是降军临阵倒戈。什么齐夏本一宗,究竟是两国人,如何能真给信任? 倾国之战,非止于倒戈,也不仅是血肉相搏。 在于生死,也在于荣辱。 斗的是人心,争的也是势。 灭夏不仅要灭其血肉,也要灭其精神,反过来亦如是。 除却大军对杀。 在夏国广裹的国土上,齐军的旗佬,和夏军的玉台巡骑,厮杀不知多少回。 从临淄到贵邑,两方的谍子,也不知交锋了多少次。 而在这种全方位的交锋里。 午阳之战无疑是夏军迄今为止最亮眼的一笔。 这一战打出了夏军的气势,让所向披靡的齐军,终于再一次认识到夏军的顽强。太寅也因此一战扬名! 疾行在城市街道,太寅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他非常清楚,现在的局势已经恶劣到了什么程度。 午阳之战当然算得上是一场大捷,但相对于整个东线战场,又毕竟只是关于一座城池的胜负! 截止到午阳之战爆发前,临武府仅剩三城,奉隶府全境易帜,会洺府已经沦陷了大半。 现在的会洺府,已经不可以说是夏国的会洺府。 齐人在这里,已经占据了相对优势! 今次一战,歼灭鲍伯昭所部,固是扬眉吐气,也是捅了马蜂窝。齐人绝不会放弃在会洺府构筑的优势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午阳城是一面关键旗帜。 看得到这一点的齐军,一定不会容许它的存在。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才是关键! 他伏兵午阳,逐杀鲍伯昭后,便立即引军回返。一面大修城防,摆出死守此城的架势。一面选择性地放出午阳城之战的消息,迅速开始下一步的布局没有一刻停歇过。 赶路的时间都不敢耽误。 疾行间忽然一抬头。 便见得一道幻影疾掠长空,倏然停在街角,顷刻凝实。瘦高的身形,一身青色军服,一张焦黄的脸。 眼珠一翻,印着灰色烟鸟的一面瞳仁,便翻到了里间。云九小说 整个人也生动起来。 大夏触氏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触悯! 太寅没有意外,继续往前走,嘴里只问道:“怎么样?" 修行遥路,不进则退。有志于未来者,没有谁肯虚度光阴。 今时今日,触悯亦已是外楼修士,立起了三座星楼,当然也驯化了更出色的异兽如藏在他眼球里的这只烟鸟。 驭兽借道,拟化其身,可以令他行走在虚实之间。 故而在会洛府的混乱战局里,他倚仗此兽,以身涉险,亲自探查敌情! “有两支军队,互为犄角,正在向午阳城靠拢。”触悯极简略地说道。 “重玄胜和姜望一定来了?”太寅问。 触悯道:“如你所料。" 两人并肩而行,脚步匆匆。 太寅边走边道:“重玄胜和重玄遵在争博望侯之爵,为此在出征之前,姜望和重玄遵就斗过一场,万军之前争先锋,已经把竞争摆在了明面上。现在重玄遵有了袭扰皇陵的功劳,重玄胜他们不可能再容许贯通三府的大功大打折扣午阳城他们必然要来!“ 触悯在一旁补充:“而在他们的情报认知里,午阳城之战是你太寅一个人主持。午阳城的城防力量, 就是魏光耀统御的午阳城守军,以及你亲自统御的伏击了鲍伯昭的军队,再加上鲍伯昭手下那一万降而归复的军队,总计不会超过三万兵力。并且宣平侯重夺新节城,正在天风牧场一带大战,神临强者无法脱身,这件事也会降低他们的警觉说话间,两人已经一起走进校场。 校场上兵煞涌动,刀枪如林。 独臂的魏光耀,正在做最后的战争整训。 断肢是可以复原的,法子多得很。以魏光耀的修为,修复断肢所需的资源不会太恐怖。夏廷会负责, 太寅的家底,也完全可以替他支付。 问题是时间。 值此战事危急的时刻,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去慢慢修复断肢、调理状态。他自己也不肯走。 太寅说道:“会洺府的精锐在呼阳关,其余诸城力量薄弱。这是齐军从奉隶府攻入会洺府后,变得格外放肆的原因,也是我们能够成功伏击鲍伯昭的基础。击败鲍伯昭之后,必然会打破这种认知。但我们仍然要想办法,让他们尽量低估我们这是情报误导的关键。“ 触悯道:“他们这么快就挥师赶来,说明我们的情报误导已经成功了。“ “在咱们构造的情报模型,我、魏光耀,以及三万大军,就是午阳城的实力上限。而且姜望对上我, 有很强的心理优势,但愿他会因此大意“ 太寅道:“不过以重玄胜的谨慎,哪怕认定午阳城只有三万兵力,他也绝不会只以三万兵马的规格来应对。因为午阳城现在是如此关键,他至少会想办法带五万人来,这样才能形成苍鹰搏兔之势。” 两人边说边从校场匆匆走过,走进议事厅里。 或许是整个夏国最优秀的两个年轻人,他们急切的脚步、语速,恰是与时间赛跑的表现。在残酷流逝的时间长河里,尽他们所能,努力挽救夏国的命运! 触悯的声音里,带着一些钦佩:“我无法靠太近,但重玄胜姜望那边,至少有三万人。与他们互为犄角的另一边,也是如此。“ “看到他们的旗了?“ “是的。绣的什么胜利在望。“ “那就是了。另一边打的是什么旗号?”太寅问。 “谢。”触悯道:“应该是谢宝树。” “这是一个好消息。”太寅道:“此人不足为虑。" “谢宝树肯定不会同意你的评价,他在战场上张扬得很。“ “他不同意最好。”太寅转问道:“齐军在其它地方的攻势还在继续吗?" “据探马回报是如此。“触悯道:“我分身乏术,不能处处都亲眼看到。但去了一趟宣沐城,那边的确还在攻防。我没有惊动他们。" 太寅一边思忖,一边继续道:“形势如此严峻,我们必须慎之又慎…“ 这时候,在议事厅的角落,有一个声音响起来— “我好像…听倒到了姜望的名字。“ 伴随着这道声音进入视野的,是一个玉冠束发、剑眉薄唇的冷峻男子。 一手握剑,立如青松。 他没有出声的时候,仿佛并不存在。当他的声音响起,他就已经不可忽视! 你的耳朵必须听到他,你的眼睛必须看到他。 明明如此平静,你竟像已经被割伤。 他握剑的手格外用力,好像在勒杀着什么。好像有数不尽的魂灵,在他的掌心哀嚎。 是为南斗殿杰出弟子,七杀真人陆霜河亲传,前段时间在淮国公府无限制逐杀令里成功存活下来、因而声名大噪的易胜锋! 他竟然已经悄悄地潜进了夏国。 这代表着南斗殿已经插手战争! 而直到此时,仍然没有一丝风声漏出。就连夏军本部,知道这件事的,也寥寥无几。 就如易胜锋藏身午阳城,在今天之前,也只有负责会洺府反击战的太寅和触悯知道。 南斗殿这一记酝酿多时的后手,不掀则矣,一掀开,就必须要取得决定性的战果! 看着此时的易胜锋,太寅语气平静地说道:“是的。像我跟你说的那样,姜望已经在来午阳城的路上了。 对于易胜锋和姜望的恩怨,太寅并不知晓。 但是易胜锋对姜望的杀意之坚,他却是有深刻体会的。 去年从山海境出来,易胜锋便专门堵他,以获知姜望的情报。这一次南斗殿参与齐夏之战,易胜锋亦是找上临时负责会洺府战事的他,点名道姓要杀姜望一一他当然不会拒绝。 易胜锋淡漠地立在这座议事厅里,有一种突出的冷峻和锋利。跟这座议事厅,跟整个午阳城,都格格不入。 他也不打算融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姜望这个名字,就成了挥之不去的心魔。 明明自己争得了天下一等一的仙缘,蓦然回首,那个理应在凤溪小镇庸碌一生的姜望,竟然站在观河台上,沐浴着天底下最荣耀的风光。 本以为早已经忘却的童年,无法抑制地、一次次涌回脑海。 一次次提醒他— 当初陆霜河看上的传人,是姜望! 他怎能忘却呢? 他心中的波澜,无以言说。 但他只是问道:“那还等什么?“ 太寅摇了摇头。 南斗殿是强援,易胜锋是一把锋利的剑。 仅以个人战力而论,他自知绝非其人对手。 能够在楚淮国公府颁行整个南域范围的逐杀令下存活,岂是等闲天才能够做到?虽说逃命争命与正面搏杀不同,但如果真要比较的话.…放眼整个南域,大约也唯有外楼层次的斗昭,能够完成这样的壮举。 易胜锋之强大,毋庸置疑。 但是战争不是游侠之斗,必须令出于一,必须要有一个主导者。 对此他太寅当仁不让。 因而只是说道:“重玄胜是改变东线战局的灵魂人物,姜望是齐国年轻一代的表率、摘得了黄河魁名的存在。若能杀掉这两个人,哪怕会洛府全境沦陷,咱们也不算输了!” “杀鸡要用牛刀,搏兔须用全力。”易胜锋道:“既然你们觉得姜望这么重要,我记得你们有一位侯爷在会洛府,怎么没过来?” 触闵很不喜欢这个所谓的南斗殿高徒,从说话的语气,到骨子里渗出来的冷漠,都让他感到不适。 但他什么也没有表达。 今时今日,任何靠近夏国的力量,他都没有权利推开。 人生二十余年,一直以大夏为傲,认为这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国家,早晚有一天,能够走到它应有的位置上去。 曾经在观河台上,也为国家荣誉不惜一切,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 这一次,他在风雨飘摇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国家的脆弱,发现这个国家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可对国家的感情,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太寅回应道:“宣平侯需要在天风牧场牵制齐军。目前在会洛府,咱们是劣势方。宣平侯如果过来, 只会引来更多齐军的强者并且他只要一动,重玄胜就决计不会再来午阳。重玄胜这样的聪明人, 一旦生出警觉,就再不会有入局的可能。我们费了很多心思,投入巨大,才创造出现在的机会,不可轻纵。“ 易胜锋微抬下巴:“所以你要怎么做?“ 太寅一挥手,悬起一只圆形阵盘,光芒拟动,于半空显化了一张细节繁复的舆图。 山川河流,皆在目中。 首先找到了午阳城的位置,然后往北,往西。他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移动,似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是那样轻柔。 “易先生做好拼命的准备了吗?“ 太寅用平淡的语调,如是说道:“拼掉他们的命。“ ****** 第两百一十七章 借你吉言 “现在鲍伯昭败退的消息已经传开,重玄胜姜望领兵三万余,谢宝树领兵三万余, 互为椅角,分两路前来…我们绝不能在午阳城迎战,甚至战场不能在午阳城域。 议事厅中,太寅语气笃定:“因为午阳城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所在,他们的一切战术,都是围绕进攻午阳城制订。他们的一切准备,都是基于午阳城战事。在午阳城域,他们必然有最大的警觉。在午阳城,我们等到的会是最强状态的对手。“ “而从我们自身的角度出发。午阳城的确有护城大阵,有高墙厚门,有充足的军械.但我们纵是倚仗这些,也是能守不能攻。齐军一旦围上来,接下来最好的结果,便只是旷日持久的攻防。 现在会洺府的局势,是我们必须尽快打出优势来。不然等齐军蚕食全境后,我们守得再稳,也只是一座死城。六万大军坐困愁城,是坐着等死。“ “所以我们不要在这里打。” 他的食指敲在巢图上,有斩钉截铁的力量:“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应该据城而守. 这种基于军事常理的正确推断,就是我们的机会所在!我们主动放弃城防优势,寻求野外决战,定能打他个猝不及防!” 在太寅的布局中,魏光耀出城诈降,城内伏兵又设阵,大败鲍伯昭…只是会洺府反攻计划的第一步。 屠尽两万齐兵后,又立即放出消息,立出一面抵抗旗帜,引齐军来攻。https:/ 后一步可算是围点打援的变招。会洺府的局势演变至此,午阳城已经是齐方有识之士不得不来的关键所在。 齐军若不能及时扑灭午阳城,得到鼓舞的夏国军民,绝对会给齐人永生难忘的教训。 齐军若来……则正中太寅下怀。 他的目标从来不止是一个鲍伯昭,而在于用鲍伯昭的项上人头,点燃齐军溃败的连锁反应。 他相信重玄胜一定能看到午阳城的关键意义,局势的发展,也的确如他所料。 甚至于在午阳之战里,之所以是他站出来露面,便是因为重玄胜身边的姜望,对他太寅有极强的心理优势——在山海境里,他两次对姜望出手。第一次设阵,被祸斗大军直接碾碎。第二次袭杀,被姜望以力破局。 重玄胜便是再聪明的人,对他太寅的判断,也必然只能基于已有的情报。而从姜望角度看到的太寅……能有多厉害? 在战斗中,占据心理优势的一方,往往能够有更出彩的表现。 但反过来,心理优势也可以被利用,造成对手轻敌的后果! 东线战局糜烂至此,已根本不是杀一两个普通齐将就能解决问题的了。 君不见昭国将领战死,士卒马上就被鲍伯昭收拢? 君不见奉隶、会洺两府打下来,齐国那些优秀将领,手底下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齐国方人才济济,根本不缺良将。 定要杀死如重玄胜、姜望、鲍伯昭这般的重要人物,才能够真正打痛齐军。 “重玄胜所部在旗岳城休整,此人每下一城,必毁阵收降,营盘极稳。而谢宝树所部,刚刚拿下飞列城,因为跟谢淮安的关系,此人手底下都是精兵。 在鲍伯昭兵败的消息放过去后,他们近乎同时出发。 重玄胜是看到了午阳城的关键性,谢宝树大约是因为和鲍伯昭的交情……这两军互为犄角,本身也保有一定的默契。” 舆图上,太寅的手指,随着声音婉蜒,最后落到一处:“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将在慈莱道会合。从慈莱道至午阳城,急行军一天可至。“ 易胜锋静静地听着,眸似古井,无边的杀意都淹在井底。 自黄河之会惊闻姜望之名后,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从山海境到现在,一次次按剑,都是为了这一次的出剑.他已不能够再等下去。 魏光耀这时候从外间走进来,卷进了一道阴影:“根据情报,这两拨人的关系可说不上好。” 触悯道:“他们之间有矛盾是事实,但在战场之上,他们不会因私废公。不要小看这些齐人的军事素养。” 魏光耀点了点头,又问:“所以咱们在慈莱道设伏?“ “慈莱道地形复杂,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太寅说着,摇了摇头:“但慈莱道已经靠近午阳城域,他们必然会十分警惕。更重要的是一我们的兵力并不具备优势,只能集中起来,迅速解决一方,不能等他们合流。“ “解决哪方?”魏光耀下意识地问。 他其实是觉得,应该先易后难,处理更有把握的那一方。 但易胜锋淡声道:“我的剑只为姜望出。“ 太寅深深看了这位南斗殿高徒一眼:“会有机会的。“ 然后对魏光耀说道:“当然是集中力量解决重玄胜姜望所部。这两个人,杀掉任意一个,都胜于杀死十个谢宝树。咱们准备了这么久,忍耐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小打小闹。“ “尤其是姜望!“触悯说道:“从黄河之会摘魁,到三刑宫正名,他已经成为齐国最具代表性的年轻天骄。在某种程度上,他代表了新齐人在齐国的未来,是旗帜般的存在。齐人挑起星月原之战,甚至都是以维护他的名义。杀掉此人,是瓦解齐国之未来。对齐军士气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所以此战不容有失,目标必须要完成。要不惜代价地完成!“ 太寅的手指继续在舆图上移动,开始具体的战略部署:“旗岳城来午阳,只能走岷西走廊。飞列城来午阳,必经涉山。我们就在这两个地方设伏。虽则重点是打重玄胜部,但谢宝树部也一定要用兵牵制,一来午阳城不容有失,二来不能够多让谢宝树部有机会支援重玄胜部。否则的话,很可能前功尽弃。“ 所以为什么说会洺府是个好地方。除了有呼阳关阻截兵祸,少历战火。资源美景, 此地也都不缺乏。 涉山是夏国有名的“锦绣华府十三峰”之一,险奇而美。 至于岷西走廊,则是岷王虞礼阳的封地所在一虞礼阳成就真君后,他儿时的故乡便鸡犬升天。夏廷本来要划整个会洺府为其封地,他多次拒绝,最后才只封了一块岷西走廊。 此地狭长而丰饶,是贯通会洺府中部和南部地区的著名廊道。 虞礼阳儿时的伙伴亲人早就不在了,他也没有什么故土情节,自己都很少回西。 但毕竟名头放在那里,哪怕他压根不在乎,此地也发展得极好。 当然随着战火蔓延,大量的百姓往帝国更西处逃散,曾经富庶一时的岷西走廊,现在已经十室九空。 “岷西走廊之前已经被鲍伯昭扫荡过一遍,所有的防御工事都被毁掉了—一这恰恰可以降低重玄胜他们的警惕心理。”太寅继续道:“岷西走廊之战,一定要果断, 要速战速决,不要打成消耗战,久耗必失。“ “夏军野战是不如齐军的。”易胜锋从个人的角度提出问题:“就算顺利完成埋伏,如何确保胜利?“ “重玄胜手下的三万余人,真正的精锐只有两千余人,出自秋杀军。剩下的人里, 有一半都是收的奉隶降军,局势稍有不对,咱们振臂一呼,即可倒戈。另外一半是东域其它国家零零碎碎的部队拼凑,人心难齐。”太寅有条不素地分析道:“而咱们上下一心,又有守土之志。以有心算无心,定能一战破之!“ 他又道:“且我这里还有一套九子环山阵盘,是太氏压箱底的好东西,可以迅速创造地利优势。今次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何愁重玄胜姜望不死?” “那么,谁去牵制谢宝树?”触悯问。 “我亲自去。”太寅道:“我只带一万人去涉山,剩下的全部五万士卒,都由你们带去岷西走廊。你们以五万伏三万,应是拿稳的事情。” 触悯略略皱眉:“我们?“ “你,魏光耀,顾永,徐灿,还有南斗殿的易先生!”太寅道:“你们全都去。“ 顾永和徐灿,都是外楼境武将,从绍康府紧急赶来的会洛。同触悯、易胜锋一样, 在伏击鲍伯昭之战里,压根没有露面,就是为了最大程度上隐瞒情报。哪怕午阳城的消息有所泄漏,齐军也只会受到更深的误导,不可能准确判断夏军实力。 触闵面有忧色:“你一个人领军去涉山,能行吗?“ “易先生说得对,苍鹰搏兔须全力,更何况我们要杀的可不是什么小白兔。要杀姜望重玄胜,就必须得调动最大的力量。我行或不行……都必须如此。“ 太寅看着他的表情,笑了笑:“好了,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又不是去跟谢宝树分生死,我只是要拖住他罢了。不让他率部去支援西走廊,我的目标就达到了。如事不可为,我会败退午阳,然后放弃午阳城,用这个过程,为你们争取时间……无论如何,消灭重玄胜和姜望,是我们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一切选择都要为此让步。” 如果说只能有一个人领军去拖延谢宝树所部,的确没人能比精于阵道的太寅更合适魏光耀道:“易先生对姜望,我、触公子、顾永、徐灿对重玄胜。如此将胜、兵胜、势胜,又是有心算无心,设局做伏。我实在想不到,他们还有什么生还的可能!“ “是啊!”触悯亦收拾了心情,表现得信心满满。 他其实并不认为易胜锋能是姜望的对手,所有见识过姜望在观河台之风姿的人,都不可能对易胜锋有信心。 哪怕其人是南斗殿第一天才,哪怕这个人纵横南域,在熬过淮国公府无限制逐杀令后,声名已经直追斗昭。 直追斗昭…毕竟还不是斗昭。 但易胜锋和姜望的强弱并不重要,他只要能够稍稍拖住姜望,便已足够。 这一次是大军相攻,以团结一心的五万人,伏击军心杂乱的三万人。以有备之军, 围无意之师。任是姜望单打独斗再强,难道还能一人杀穿万军? “唯一可虑的是…”触悯道:“据宣平侯所言,姜望现在外楼四境圆满,随时可以踏进神临,只是还在等待无瑕的契机而已。他一旦临阵突破神临,我们很难留住他。” 他一边提出问题,一边给出解决方法:“所以我们在伏击的一开始,就要用军阵锁住他,断绝他逃脱的可能。这支万人军阵,到时候就让顾永负责。他是法家修士, 擅长困敌。“ 他看向易胜锋:“届时让顾永配合易先生可好?非是不信任阁下的实力。只是姜望此人奸猾,恐败之容易杀之难。” 易胜锋淡声道:“战事安排当然以贵国方面为主,我南斗殿来夏支援,自是客随主便。” 他抬了抬眼皮,又道:“另外,针对姜望临阵突破的可能我亦早就外楼圆满, 道途在握,随时可成神临。“ “那就更好了!”魏光耀是真的惊喜非常,因为若是没有神临战力牵制神临,就算以军阵磨杀,死伤也必然会非常惨重。战争打到现在,每一个士卒都弥足珍贵。他赞叹道:“有易先生在,姜望何足道也!“ 触悯则道:“易先生既然已经外楼圆满,何不先一步成就神临?到时候咱们直接摧以山崩之势,不给姜望突破的机会,岂不稳妥?” 易胜锋沉默了片刻,道:“不杀姜望,我神临有憾。” 议事厅内,一时缄默! 作为七杀真人陆霜河的嫡传弟子,易胜锋以无憾神临为目标,当然不是什么叫人惊讶的事情。 他不打算无憾成就,才会叫人惊讶! 只是。 易胜锋和姜望,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以其为心障?竟然到了不杀其人,神临有憾的地步! 易胜锋没有解释的意思。 夏国的众人也没有问。 太寅略一料酌,然后开口道:“所谓败之容易杀之难,确是此理。当初景国赵玄阳亲自擒姜望,也叫他跑了,虽然那次是有齐国强者插手,但此人逃跑的功夫也可见一斑。今日他已经站在神临门口,想来更是滑不留手,跑得飞快…以他的天资, 若是不死,日后必成大患!所以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一个人,也会赶去岷西走廊。 触悯眉头一挑,显然已经猜到了是谁。 “谁人?”魏光耀问道。 太寅道:“周雄周大人!“ 奉国公周婴之子,周雄! 货真价实的神临境强者! 周婴有三子三女,唯有三子周雄成器,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成就了神临。 魏光耀惊讶道:“周大人?他抽得出身来?“ “他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太寅道:“届时会和你们在岷西走廊会合。“ “这是鉴于姜望和重玄胜的重要性,我们所做的伏手,以策万全。”他对易胜锋道:“想来易先生今次必能无憾成就了!“ 触悯担心易胜锋过于骄傲,不肯以众凌寡,不肯要军阵配合…这显然是想多了。 在太寅的判断里,易胜锋是一个只要结果、绝不在乎过程的人。 所以他提及周雄,也非常直接。 而易胜锋果只是轻弹长剑,道了声:“借你吉言!“ ****** 第两百一十八章 开篇必如龙行 “我泱泱大夏,万里锦绣,千年华章!以山河为纸,大军为笔,这一篇反攻之檄文,我等书就的,只是开篇。但是战友们,但有锦绣文章,开篇必如龙行! 这篇文章能否名传千古,我们的开篇至关重要!击败齐国朔方伯之子鲍伯昭, 屠齐军两万,只是起笔。接下来的成败,才关乎我们在大夏史书上的留痕!” 顾永,徐灿,都已经到齐。 触悯、魏光耀、易胜锋,都在现场。 校场上太寅在做最后的动员密密麻麻的夏国士卒,聚成人海。一张张充血的面孔,满怀着这个国家仍然存续的勇气。 “现在我们要对付的两个人,一个名姜望,景国为了抹掉他,不惜搬出诛魔盟约。齐国为了维护他,不惜与景国开战!杀他如折经纬旗!一个名重玄胜,乃重玄褚良之亲侄,重玄褚良无妻无子,视他为子!杀他既雪国耻,也偿旧恨。 叫那凶居,也知我夏人之痛!“ “整个会洺府,乃至于整个东线战场,杀此二人,亦是重中之重!“ “储位!" 太寅深鞠一躬:“请勉力!“ 在场的士卒并没有大声宣喊口号,因为他们要把力气压在身体里,把愤怒留在刀锋上。 虽则说,大争之世,诸国征伐频仍。 今日秦攻楚,明日牧伐盛,齐国南征,荆国西扩,一国起,一国灭,不过寻常事。 夏国能有今日的万里沃土,能有曾经横跨东南两域的盛况,亦是伐灭无数小国而来。昔日之梁国,昔日之理国,莫不见证…… 但人生而有私,所立之处,即为立场。所存之地,发为本心。所拥之国,即为正义。 于夏国将士而言,今日之齐军就是侵略者,是世间最恶之魔。 国土沦丧,先帝受辱。 此心深恨,必啖其肉,喝其血,嚼其骨! 那锁在午阳城里的两万齐军,有不少人是被夏军用拳头生生砸死。夏国人在夏国的土地上,不收降! 这一刻的校场,竟然缄默。 这是夏军将士……无言的决意太寅引兵一万,自去涉山。 触悯带五万大军,并顾永、徐灿、魏光耀、易胜锋,疾赴岷西走廊。 可谓倾巢而出。 恐怕谁也意想不到,在如今局势下具有关键意义的午阳城,已是空城。 这当然是一步险棋,险也意味着“奇”· 在夏军兵员素质明显不如齐军的情况下,弃雄城重械而不用,主动出城寻齐军决战,几是以短击长,无疑需要过人的勇气。 今日之为战者,皆有身捐国难之勇,所以成行! 与触悯、魏光耀等人不同,易胜锋对齐军是没有什么个人好恶的。如果非要说厌之,也不过是因为姜望仕于齐。 夏国人如何奋勇,他自不在意。夏国死再多的人,都与他无关。 甚至于南斗殿援夏一事,他也根本不在乎其间的意义他此来只有一个目标——杀姜望。 姜望在黄河之会扬名那一日,他先是惊讶,以为是同名者。和童年的那个身影对应上之后,他感到荒谬。不曾意想,早已经被抛到脑后的村野顽童,在错失仙缘的多年后,竟还能迎头赶上而后便生出杀念。 杀念一起再未歇。 他清楚自己是个执拗的人,儿时与姜望斗剑,本是顽童嬉闹,他输了还要战, 再输又再战,一定要斗得赢回来为止,把玩耍变成争斗。 但记忆中的那个姜望,又何尝不是好胜心切、心坚如铁? 那时候的姜望,可也一次都没有让过他! 当然他并不是觉得姜望做错了什么,也从来不认为姜望欠他什么。 他只是非常明白,他那一次没有淹死姜望,姜望一旦有机会成长起来,就一定会还报于他。 所以他要杀姜望。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当然过程并不简单…… 首先是身份。 他再闻姜望之名时,其人已是东域霸主国之天骄。不是庄国那种他打上门去都不用担心报复的小国。 第两百一十九章 飞光拄笔写天问 所谓“飞光拄笔写天问,锦绣华府十三峰。“ 岷王虞礼阳年轻时候浪迹天下,写下的这句诗,将夏国境内十三座名山,推到了“它山不及”的地步。 锦安府有一座鸣空寒山,亦是高怪险绝,却未能列名十三峰。 出身锦安府的柳希夷,曾与人言一 “不恨此峰不高,恨此峰不见虞礼阳。“ 虞礼阳在一次酒宴中回应,日“柳公希夷在,怎敢论鸣空。“ 人问如何不敢。 虞礼阳答:“恐有一字误,遭柳公殴!“ 一时传为佳话。 当然,后来虞礼阳成就真君,公开场合,哪怕是柳希夷,也不可能再直呼其名了。 作为名列十三峰的奇山,涉山之险奇雄峻,自来为人津津乐道。 涉者,步水也。 传说涉山曾在水中,水穷方知险,潮退乃见峰。 当然,涉山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史书上,就已经是高山。青史所载,也未见南域有那般能吞涉山之大河。 所以传说也只是传说。 太寅引军疾驰至此,抹去诸般痕迹,早早潜伏下来。 三千人掌射月盘,藏于山北。 此阵盘与齐军的射月弩同名,但完全不相干。所谓射月,长夜失月即无光。是先前在午阳城之战发挥了重要作用的阵盘。太寅手里也只剩最后两只,都随军带上了。 三千人掌迷沼盘,藏于山南。 此阵盘为五迷恶沼阵的复刻,一经发动,化泥为沼,兼涌恶浊之气,侵害血肉之躯,迷乱感官方位。 又三千人掌地火盘,藏于群山之坳。 此阵盘为地火焚炉阵的复刻,发动之时,能够引动地火,划地为炉,焚杀阵中之敌。 阵盘胜在方便,论及威力,肯定不能与因地制宜布下的完整阵法相较。 越是强大的阵法,越难复刻成阵盘。 耗费更多的资源,往往只能发挥原阵威能之十一。 但就是“方便”两个字,使得它在后阵法时代,迸发出光辉,为阵道延续了生机。 太氏作为阵道世家,千年积累,可以说一大半都在储存的各类阵盘之上。但在这次齐夏大战中,已经是尽倾府库,压箱底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哪怕最后击退齐军,没个数十年的光景,也不可能恢复旧观。 太寅选用的阵盘,复刻的都是不太精巧、但很坚韧,不易被兵煞冲散的阵法。 为的是能在战斗中拖延更多的时间。 因为时间不足、也为了隐蔽,并不能够多从容布设阵法,而是以阵盘代替,如此威能定是不如因地设阵的。 故而此战主力,仍是大军所结成的兵阵。 一万大军的最后千人,乃是太氏家兵,家主太煦特意调出来辅佐于他,就随太寅潜藏在涉山上。 虽然此行的战略目标早已定下,就只是拖延谢宝树所部。 但在太寅心中,当然也有击溃齐军的预期一如果谢宝树肯给机会的话。 他的诸般布置,也已经将手头的力量利用到了极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谢宝树其人,在临淄颇有声名。是一个修行天赋很好,惯会舞风弄月、有些文采风流的贵公子,于军略上,只能说是平平。不要说是什么谢淮安的侄子,得到了最好的教育谢淮安本人的军略,也相当一般呢! 心里默默勾画着谢宝树的相关情报,太寅的呼吸逐渐平缓,渐而飘忽,终归于无。对于此方天地的痕迹,他感受得越来越细致,也渐合其间一一包括他在内的这一千余太氏家兵,气息愈发不显。 等待。 人生很多时候,哪怕你已经付出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对于那不可测度的未来,也只能等待! 时间是五个时辰又一刻之后。 已经入夜很深。 大地传来的、遥远的震颤声,在弥散的过程中,被阵法悄然收集…为太寅所感知。 人数在三万至四万之间,符合触悯探知的情报。 太寅的身体慢慢苏醒过来,血液重新开始流淌。 虽然他在触悯他们面前说,谢宝树不足为虑。但此人怎么也是齐国称名一时的天才人物,他并不会真个小觑,不然也不会把第一战事目标定为拖延。 谢宝树的明镜神通,能够反弹施加于其身的影响,正好克制他的负窘神通。 谢宝树的狂歌神通,可以叫他以狂风暴雨般的速度,释放威能强大的范围道术,太适合战场环境。 还有一个当世真人的叔叔,给他留下了什么保命手段,都未可知。 第两百二十章 生公侯,死秀峰 欧阳永一出现,太寅便知自己在涉山的所有战略目标,全部可以宣告失败! 击败谢宝树,当然已绝无可能。 他有信心控制军队,在谢宝树的追击下且战且退,完成保存军力回撤午阳城的战事目标。论及军阵交锋,他当然能够好好地教谢宝树做人。 但对面加上一个神临境的欧阳永… 别说回撤午阳城了,哪怕他现在不顾一切地带兵逃窜,放弃在会洺府的所有布置,也都未必能够带走多少人! 兵阵当然有跨越修行境界的力量,但是在兵阵之力本就居于劣势的情况下,一位行动自由的神临强者,可以轻松将阵线撕开。 此刻局势之恶劣,真无以复加! 当然,无论战况演变至什么地步,除非有当世真人在此,身怀青冥挪移盘的他,保全自身性命是没有问题的。 但问题在于… 他这一走,就等同于拱手放弃了会洺府的布局。 眼前这支军队,必然来得及支援岷西走廊。 他们在会洺府压了重注,想要杀死的重玄胜和姜望,很有可能就因此逃出生天! 对于姜望的顽强,太寅深有体会。他不可能忘记,在山海境火山岛,姜望带着贯穿其身的盖世戟,极其凶蛮地向他冲来的那一幕。 这样的人,没机会都能争出机会来,又何况他还拱手放开这么一支强大援军呢? 正因为对姜望有所认知,他才想尽办法,在已有易胜锋出手的情况下,还说服高层,抽调周雄前来。 甚至于又何须军队过去支援? 如欧阳永这样的神临强者,全力赶到岷西走廊,根本用不了太久。而彼方猝不及防之下,一位神临境强者,能够造成的杀伤,完全可以想象! 更改战局根本不在话下。 眼前已经溃散了的阵法波动,眼前那个澎湃浩然之气的身影,眼前那席卷如龙、环山而上的磅礴兵煞,眼前那结成钢背阵填死在山道、正迅速被吞噬的刘羽恩部,还有身周惶恐不安的那一张张面孔! 一切的一切。 全都在提醒太寅一一该走了! 可心中有这样一个声音告诉他一一不能走。 这一走,夏军在会洺府的所有苦心,全都付诸东流! 这一走,午阳之战建立起来的微弱优势,顷刻瓦解。 这一走,会洛府就彻底没了,东线三府皆失! 太寅非常明白。 现在的夏国,就像是一个已经身受重伤的巨人,每一次奋起反扑,都是在加剧己身的伤势。若不能获得相应的战果,就是加速走向死亡。 他绝不能放走眼前这支军队! 残酷的夜色里,涉山像一只沉默的恶兽。已经吞噬了很多条人命,还将吞噬更多。 高举经纬旗、气势如虹的齐军,无疑是这座大夏名山上占尽优势的一方。 欧阳永离阵突出,谢宝树无法独立掌控三万余人的兵阵,只能大略把握方向, 兵煞之龙完全是沿着既有惯性在上冲——但这便已经足够。 夏军根本无力阻击。 甚至脱身不得! 心中有千念万念,做出决定只在一瞬之间。 太寅手握山河万里旗,长发飘散在空中。本已经腾空的身形忽地落下,单手一插,将大夏国旗插在了山巅上! 朔风呼啸,大旗猎猎。 他不走! 他立在这涉山之巅,怒视如潮涌来的齐军,怒视那神而明之的欧阳永。 “我承诺!“ 他算得上英俊的脸,此刻全部被一种炙热的情绪所铺满。 很难形容那是什么。 但他的声音在长夜里如此清晰,每一个字都倾注着坚决的力量。 他饱含情感地嘶吼起来:“我的兄弟姐妹,战友袍泽!我太寅以太氏之家名, 向你们承诺! 我承诺你们的死,都会体现应有的价值! 我承诺你们的牺牲,不会毫无意义! 我承诺今日这一战,将被大夏的历史所铭记!” 他的血液在激荡,他的道元疯狂冲撞。 他如是嘶吼着 “国仇家恨在此还报,把你们的力量…借给我!“ 在这样的嘶吼声中,一只殷红如血的八角阵盘,由虚凝实,悬在他的心口前。 心脏部位飞出一滴心间血,落在这只形态奇异的八角阵盘上,刹那间红芒怒放,似血琥珀般。 此盘所复刻之阵,名为【万合沸血】! 大楚帝国有一门皇朝禁术,名为沸血燃魂。 太寅便从此术中获得灵感,搭建了这门阵法的骨架。在叔爷太华真人的帮助下,得以补完。因为太过暴烈凶险,而从未真正应用过。 此阵燃烧的是血气,燃烧的亦是兵煞。 此时此刻,涉山山道中间,有一团聚拢的、形如巨大刺猬的兵煞。那是刘羽恩所部结成的钢背阵,已经被齐军兵煞所吞噬。 所剩不多的残部,在齐军的兵煞浓云中做最后的挣扎一一也很快就平息了。 从始至终,刘羽恩没有对太寅的命令表现出一丝迟疑,让他填死山道,他就毫不犹豫以身填之。没有让他走,他就未移动一步。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悍不畏死?但钢背阵形成的同时,就已经拒绝了士卒的分离。 所有三千夏军将士,捆绑在一起,一同沉寂在齐军兵潮中。 而率部结成弦刀阵的宋学武,整个人在瞬间燃起了血焰。 万合沸血阵对士卒的要求非常低,因为只需要士卒提供血气力量,而无需做别的努力。 气血如柴薪,熊熊而燃,宋学武所控制的兵煞,他的血气,他的道元,他的所有力量,全都向山巅上的太寅聚集。 红光飞血像一条条血色丝带,瞬间连接到了山巅,涌入太寅身前的血色阵盘。 远远看过来,像是那一面代表大夏帝国的万里山河旗,已经被鲜血染透,于是万千血光飘丝缕,飞荡在雄峻的涉山! 因为太过痛苦,宋学武的面容都已经扭曲,完全不能够再看出本貌。但他却大声地吼道:“将军!我宋学武的名字,可会留在史书上啊?!“ 整个弦刀阵都燃烧了起来。 军阵中是一声混着一声的怒吼。 “我李阿牛!" “我魏国忠!” “我杜隆!“ 三千个此起彼伏的声音,是千声,又如一声,明明如此嘈杂,却又如此齐整。 随着整个弦刀阵的燃烧,一齐炸响! 又一齐,灭了。 领军在群山之坳的吴玉明,先是受命率部轰山,后来又接到命令撤退——按照旗令,他所部要等到第二批次,撤退的同时,要做好阻击敌军的准备。 才能平平如他,是拼了老命才做到太寅的要求。 而此时,太寅又改了命令要在涉山死战! 他反倒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担心……自己做不到太寅将军的要求了! 赴死而已,哪里谈得上一个“难”字? “将军,老吴先走一步,来世还要在你麾下打痛快仗!“ 午阳城一战,真是畅快啊… 怒吼声中,吴玉明亦是点燃了兵煞,沸腾了血气。这兵煞如油锅,被一点火星子所引燃,顷刻血气烧成燎原火。 涉山之巅发生的变化,当然不可能避过齐人的眼睛。 万合沸血阵所引发的动静,更是堪称壮烈! 无边血气力量,咆哮着涌出,拦截在突进的欧阳永之前。 他有些惊讶,但仅止于惊讶。 这些力量虽然浩瀚,但驳杂不纯…只能稍稍迟滞他的速度,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甚至于他若是肯多损耗一些力量,这点迟滞也是不存在的。 但他毕竟是容国的国相,受征召才来此一一阳国覆灭之后,容国较之以往, 也更不自由。星月原之战年轻天骄林羡被征召,伐夏之战不仅国相都要出战, 还要派出军队。 当然,齐国给予参战诸国的待遇向来优厚,追随齐国征伐,也是很多东域小国积累国家资源的重要渠道。 只不过于此刻的欧阳永而言,身在齐军之列,却非齐人。争功时自是要争,此时军功已经到手,搏命却是不必。 少一些损耗,就是为容国多挣一些资源。 “冥顽不灵!我当掌毙小儿辈!”他如是喝道,大袖飘飘,踏山登岳。 气虽煊赫,势也无匹,却是且战且行。 作为这支齐军的统帅,谢宝树此刻终于露头,他飞在军阵上空,长发乱舞,以狂歌神通,加持儒心正言,予以警示一 “太寅,毋以虚名杀好汉!现在停下,还能保全士卒性命。我可以做主,保你不死!保你太氏富贵!“ 儒心正言乃正统儒门道术,号称持心问道,警醒迷途,是为音杀移心之法。谢宝树以狂歌神通催之,威能不容小觑。 但万里山河旗下,太寅不发一言。 他甚至没有给谢宝树一个眼神。 他带来涉山的夏军将士,有一万零三百七十二人。 这些人,全部都系上了身家性命,相信他的决策,随他而战。 这些他应当为之负责的袍泽,在万合沸血阵中的声音,一个个的声音.…他全都听到了。 泪水还未来得及涌现,就已经被他逼退。 因为此刻他需要更清晰的眼睛! 他以前所未有的认真,重新注视着此方天地。 一切人和事,都变得很缓慢…… 强大的齐军,壮烈的夏军,山风明月,长夜土石。 他依然与大步登山的欧阳永对视,依然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强大,可是他的神魂,已经不再摇动! 万合沸血阵传来源源不断的力量,每一份力量,都代表一个死去的战士。 这些力量支撑着他,令他得以站稳,让他有面对敌人的资格。 他看得清一切! 世间一切,都有痕迹。 大到山川河流,小到草木蚊蝇。 如风过境,似水流经。 叶子的脉络,蝶舞的轨迹乃至于你爱一个人、恨一个人、期待一个人、厌倦一个人,如此产生的种种情感。 人过留痕,事过有迹。 太寅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够看到这一切。 并且他一直有一种,被斥为荒谬的感觉—他能够更改这一切。 太氏一族,传承古老之阵道。 是顺天而行,是以人心体天心,以人道演天道。一笔一划,皆是天地之理。一符一记,尽是日月之痕。 可以说自古以来无数阵师所贯彻的,是对天生地养的一切的尊重,是日升月落、春华秋实的自然之理。 这当然是正确的路。 历来无数强大阵师,就走在这正确的道路上。 他最尊敬的人,叔爷太华,也是以此成道。 他生于太氏,长于太氏,用于太氏,也成于太氏。 一切荣耀,一切声名,皆自太氏所得。 太氏给了他最好的—一包括功法,包括道术,包括修行资源,甚至于也包括,所持的道。 如何炼体,读什么书,用什么开脉丹,什么时间开脉,立什么小周天,立什么大周天,练什么功法,修什么道术,走什么路从小到大,他的每一步,都踏在被称之为“绝对正确”的道路上。 他在这条道路上,的确也享尽了光辉灿烂。 但有时候午夜梦醒,他回望这条路,只看到一路的光辉,没能看到那个人。 在漫长的时间里,那个人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不,走过来的不是那个人。而是一个名为“太氏未来”的意志统合。 立星楼,在四象星域。 他们说青龙应取“信”字,朱雀应取“德”字,玄武应取“仁”字,白虎应取 “杀”字,这是正大光明的路。也该是他的行为准则,是他所持之道。 他们说如此立就的星楼,才能练出最强的逆四象混元劲。 他们说… 他们说的一切都那么正确,都那么美好。 但他越往前走,越觉束手束脚。 他越往前行,却感觉离自己越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这世间万物的痕迹,已经渐渐模糊。 他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失去自己。 可他无能为力。 家族之重,何重于山岳?负在双肩,崩紧了脊梁。 本就艰难求存的道统,他太寅何忍亲手动摇根基? 但观河台之败,山海境之败,已经一次次地将那些辉光打散。 但今时今日,河山沦陷,国家悬危。 他已经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别无选择”这四個字,让他一时天开地阔,有了踏出那一步的理由。 什么家族重担,什么危亡存续,什么叔爷的期待… 他一时尽可不想! 他注视着这个世界,注视着这个伟大帝国的山川河流,注视着涉山。他在无穷无尽的血气力量里,观察着此方天地的“真相”,那一条条,一道道耳中仿佛又听到家主沉重的声音 “你不死,太氏不灭,阵道不灭。“ 他将这道声音的痕迹抹去。 “天行有常,阵道自有其运,不为太寅存,不为太寅灭!“ 他如是宣声! “所谓阵道!人道演天道,可也!” “人道改天道,可也!” 轰隆隆! 天地如彻惊雷! 簇拥着他,也将所有血气、所有兵煞力量奉献于他的千余太氏家兵们,一个个面露惊恐! 这违背了他们根深蒂固的认知。 这是大逆之言。 太寅背叛了阵道,背叛了太家。 他这是在……动摇太氏存在的基础! 有的人愤怒,有的人挣扎。 但此刻的太寅如此平静。 “万物有痕,待吾来观!万事有迹,以待后行!“ 此话一落,太寅眸中忽然出现无数细密的线条,错综复杂如蛛网一般! 在他的视野里,世界已经不同。此刻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由各种各样的线条所组成。包括脚下的这座山,包括已经靠近了的欧阳永! 他已经把握了他的人生真相,他已经看到了他的道。 此道名【痕】! 是痕之道,是道之痕。 这一刻太寅泪流满面,因为握此道途,已是洞真可期。他看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未来。 他曾经怀疑自己,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 在黄河之会后,在山海境之行后。 在他咬着牙、装作不知项北困境,拿走那颗弥补神魂的丹药时。 在自己的路,与家族的路冲突时! 他怀疑自己不是一个真正有才能的人,他怀疑自己这么多年只是在浪费资源。 他怀疑他根本算不得天骄! 可是现在他知道。 曾经那个口出所谓忤逆之言,被罚跪三天的孩童,他是对的! 世上不只有一种正确。 正确的对立面,有时候是另一种正确。 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体现。在不同的尺度上,有不同的衡量。 战胜困难和危险需要勇气,战胜爱和责任,有时候更需要勇气! 他曾经失去,现在寻回来了。 轰!轰! 太寅的身体里,发出雷鸣般的怒响。 他的体表流过金辉,他的血液如大江奔流。 在握住了道途的第一时间,他就不顾一切地,开始晋升神临! “找死!" 面对此情此景,欧阳永自是不能再拖延。 如因他的疏忽,走了太寅,战后计功,少不得要被抹去一大笔。每一点资源, 对容国都弥足珍贵! 他一下子打开了自我,灵识瞬间铺展开来,涌动在这险峻之山。温文如他,一旦不计损耗,神而明之的力量撼动天地。双手笼罩着无尽浮沉的字符,只是往两边一撕,已将无边血气海,一撕两开! 人已近前,正与太寅迎面! 在这涉山山巅上,神临之欧阳永,迎上了正在冲击神临的太寅。 谢宝树也卷动兵煞,尽其所能地加速上冲,要在太寅成就神临之前,将他扑灭。 此方天地里的一切力量,好像都在这个瞬间狂暴了起来。 那是一种癫狂的、已经无所顾忌的狂响。 于此境中,太寅却只是洪声道:“神武三十三年,元月三日,太寅伏齐军于涉山!” 声动四野。 他尚未成就的金躯玉髓,瞬间开始崩解! 那些牺牲在万合沸血阵里的夏军士卒,血气力量一时都有了归处。 磅礴而驳杂的力量,以一种谢宝树暂时还不能理解的玄妙方式,迅速完成了统合。似有神人挥画笔,在天地间肆意勾勒。 天穹之上,无边夜幕里,骤然出现了一座古老门户! 此门一出,星月皆寂,层云皆定,天穹已锁! 是为,绝天门! 轰轰轰轰轰轰! 接连有六响。 一座座古老的门户,仿佛从时光里推出。跨越了历史的界限,封锁了空间的自由。 天上一门,地下一门,东南西北各一门。 荒古气息交汇,仿佛把人带到了黑暗的远古时代。 在那绝望的岁月里,此六门一是为绝天之门,绝地之门,绝人之门,绝意之门,绝势之门,绝心之门! 包括三万余齐军在内,包括整个涉山,当然也包括了谢宝树和欧阳永。 所有的一切,都被这六道古老门户所困锁。 无边杀机起,难以形容的恐怖力量,正在喷薄! 掌握道途,意味着神临之后,有了洞真的机会。但不是说把握了道途,就一定可以成就神临。 仍然需要积累,需要体悟,需要更多资粮。终归跨越寿限,完成生命本质的跃迁,从来都是万中无一的冒险。 太寅贸然冲击天人之隔,自己也并不确定自己能够成功。 但他本就是不是为了成功而行此事! 他要的只是冲击神临的一瞬间,人身与天地的交感,现世规则对超凡修士的反应! 他要的是这天地之痕! 而后崩解自身,以逼近神临之躯,以所悟之道途,拨动这天地之痕,借助万合沸血阵所提供的力量,立成杀阵! 他不成就神临,但是在天地交感这一刻,能够以小博大,发挥远胜于神临层次的力量! 因为这是天地之痕的动摇! 岂是神临可得? 目睹着太寅忽而把握道途,忽而冲击神临,又忽而崩解自身。 感受着这种疯狂和决意。 感受着这困锁六合的恐怖阵道力量。 即便在大军之中,谢宝树也不由得脊生寒意,一边迅速回军,一边惊喝道: “太寅!你疯了!?把握道途,已见千年时光,你要尽付于今夜吗?!值不值得!?” 太寅最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只道 “我太寅生公侯,死秀峰,革阵道,尽国事,俯仰无愧,问心能安,不枉来此人间!” 砰! 整个人都坚决地碎灭了,化为极其复杂的线条,铺开在天地间。 天地之间,还差最后一道痕迹。 他崩解了自己,以身相填! 欧阳永在这一刻汗毛倒竖,感受到了恐惧! 他不能死! 容国国小军弱,强者贫乏,若失神临,国将难国! 他不能死! 林美还远没有成长起来,还需要人为之指点迷津,保驾护航。 他不能死! 踏上战场的每个人,都有不能死的理由。 欧阳永迅速调头,想要接掌兵阵,以兵阵之力相抗。 但根本来不及。 太寅崩解自身所化的那些线条,那些【痕迹】,在涉山之巅,顷刻勾勒成一座古老的、如桃木所制的门户。 门户紧锁。 只以道文,携刻一个“道”字。 是为,绝道途根本门! 七门聚,杀阵成,天地覆! 一切的一切,尽被席卷! 第两百二十一章 天后不知人间事 绝天绝地绝人,绝意绝势绝心,绝道途根本。 此七门落,大夏第一杀阵起! 是为大夏太华真人成道杀阵,七绝七杀阵! 在元月三日的这个夜晚,冲天杀阵起于涉山,恐怖的力量,撼动了会洺府! 大夏锦绣华府十三峰,从此永远少了一峰。 大夏天骄太寅,战死! 夏历神武三十三年除夕,太寅大败鲍伯昭于午阳城,屠齐军三万, 神武三十三年元月三日,太寅伏谢宝树、欧阳永于涉山。是役,夏军万人尽死。七绝七杀阵之下,容国国相欧阳永首当其冲,战死当场!谢宝树以兵阵拒之,齐军三万余人几乎死尽,仅三百零七人得存。死者尸骨无存,生者人人带伤!主将谢宝树昏迷不醒。 当然,哪怕他一辈子不醒过来,也逃不掉战后的问责了… 厮杀声又一次退却。 今天的第三次? 奚孟府有时候会恍惚觉得,自己还住在幼时的那条小船上。 听着起伏不定的潮声,在摇摇晃晃的日子里,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梦境。 那些血与火,不时涌来又退却的杀声…便如江潮来又去。 此时的议事厅中,没有人说话。 同央城攻防战,已经进行了一个月又十三天。 哪怕是面对春死、秋杀、逐风这三支天下强军的轮番进攻,同央城依然守得稳如山岳。 是可以一直守下去的——如果战场始终只在同央城,如果曹皆一直像现在这样顾惜损耗,如果护国大阵能够源源不断地提供力量。 如果能有.这么多如果奚孟府静静地坐着,他知道柳希夷刚才看了他一眼,大约是希望他表态,但是他没有回应。 夏齐双方主力僵持在同央城,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这也是先前柳希夷急怒之下想要只身回转大邺府,却被武王牢牢按住的原因。因为一位当世真人的抽离,必然会将这种平衡打破。其后果…难堪想象。 北线的战事,交给北线,东线的战事,交给东线。他们这些人的战场,在同央 ——这是迄今为止,他们所坚守的方针。 用大夏辽阔的国土,换取更多的鹰战时间,把齐国拖进旷日持久的战争泥潭里,拖垮这个新兴霸主国一一这是夏方高层所制定的大战略。 这样的战争并不精彩,但已经是最有可能迎接最终胜利的方略。 关于这场战争,他们这些高官厚禄之辈,整个夏国最聪明的一群人,已经推演了不知多少回.…的确不存在别的胜利可能但就如剑锋山太早陷落、护国大阵太早被逼出来,北线和东线的战局,实在也糜烂得太快了…… 此时此刻,巨大的天秤衡周盘,正平铺在大厅中央。 这个四四方方如沙盘般的法器,反映的是整个护国大阵的细节。 那些悬于衡周盘上的浮光,代表着铺满整个夏国的一个个大阵节点。屹立在万里山河的每一座城池,都是护国大阵的一部分。 刚开始点亮的时候,这衡周盘上,浮光璀璨如星海。 后来随着奉节陷落、临武陷落、幽平陷落、奉隶陷落……光点一片一片地黯淡了在今日,代表着吴兴府的诸城浮光,已经尽数熄灭, 会洛府的那一大团光点,也已经黯淡得寥寥无几。 吴兴完了,会洺也快完了…… “是时候了。”国相柳希夷忍不住站起来说道。 奚孟府抬眼看向上首的位置,武王姒骄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沉默延续了一阵后,他才道:“再等等。“ 于是厅内众文武,只能再等等。 等什么呢? 自然是等第一轮反扑的成果。 自然是想看看蓄积了这么这些天的仇恨和力量,能不能在齐军那庞然的躯体上撕开一条血口,能不能叫齐军先一步出现变化奚孟府非常不想承认,但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一一曹皆现在的战争策略,几乎是无解的。 不然何以他们这么多人被定在同央城里,迟迟组织不起一次像样的反击? 不怕齐军气势如虹,不怕齐军心比天高,不怕齐将个个要建奇功,只怕他们似现在这样稳扎稳打,不给半点机会。 当然柳希夷虽然脾气暴躁,但他并不是那个最不安最急切的人,他只是一次次利用他的牌气,来宣泄同央城守军不安的情绪…而这绝非治本之策。 明明夏国是要坚持拖长战事的一方,明明齐国应该速战速决,以此来避免其它霸主国势力的干扰。 这是任何一个稍微了解一点天下形势的人,都能够分析得出来的。 可曹皆打得如此稳健,半点不见着急。更可怕的是一姜述公然宣称,愿意支持曹皆打十年! 这样的话语,倒不是说齐国真要打十年。而是姜述在表示,哪怕景牧战争提前结束,哪怕景国插手,他也必要扫灭夏国社稷! 那句话表达的,是这样的决心。 姜述这样的霸国天子,誓要建立齐国亘古未有之伟业的帝王,他的决心,谁能够怀疑? 夏国唯一的胜机就在于持久战,可战争进行到现在,却是齐国主动把战事拖进了慢节奏! 究竟谁才是更不能等下去的那一方? 大夏这满座公卿,可以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把退齐的指望,寄托在景国抽身的那一刻。尤其是在护国大阵那么快被打出来,深刻认识到齐夏差距后…… 无须讳言,包括他奚孟府亦是如此指望着。因为根本也看不到其它的机会。 而姜述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不要妄想。 当然可以把姜述的言语理解成虚张声势,就像他们迎战的口号,也是击破临淄一般。 但重玄良对曹皆的服从是事实,姜梦熊对曹皆的认可是事实,姜述对曹皆近乎毫无保留的支持,更是事实! 奚孟府不是一个会惧怕对手的人,可是面对这样的齐军,这样的齐国,的确是一次次感受着无力! 同央城里的人心,一天比一天惶惶。 他亲自布置的这一轮反击,也是不得不提前。因为再忍耐下去,可能也就不必要发动了此时此刻端坐着的奚孟府,却忽然想到了岷王。 王今日并未参与议事,此时仍在城楼之上。说是巡视城防,说是皆由武王做主他想到岷王,并不是对岷王的军略有什么依赖,只是想起来这几天传到耳边的一首诗一 “长子次子死沙场, 孙儿十五负长枪。 阿郎阿哥今何在? 离家线断飞纸鸢。 天后不知人间事。 青鸾有信传王!“ 不知何人所作,其心可诛的一首诗! 他倒是并不相信诗里写的那些,或者说那些事情并不重要。 他只是担心这首诗传开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这首诗能够这么迅速地传开,反映了齐人情报力量的强大。 能够写出这么有针对性的一首诗,足见齐人对夏廷的了解。https:/ 在早先的舆论战中,齐国方面一直只是见招拆招,就连齐天子都被沸沸扬扬的换将舆论,逼得亲自出来表态。 奚孟府一直觉得,至少在这个战场,夏军是占优势的。 只没想到,齐人的反击来的如此迅猛,这般凶狼。 这首诗的指控太严厉了先是以一个老翁的语气说,他的长子次子都贴战死了,十五岁的孙儿也被征召上阵。 再转进几個留家女子的视角,说盼夫盼兄的人,全都盼不到。离家这么久,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连一封家书也没有寄回来。 最后怒起一笔,说高高在上的太后,根本不知民间疾苦,在这种时候,竟在青鸾殿与王私会! 太后有没有在青鸾殿见岷王呢? 自然是有的。 青弯殿本就是太后处理政务的地方,去青弯殿和去上朝也差不多。 是不是私见呢? 在剑锋山战事后,的确也是有一次的,没有其他大臣在场。 可要因此就说太后和眠王之间有点什么,奚孟府是决计不相信的, 然而他更明白的是……这种事情解释不清。 偏偏人们又热衷于传播这样的话题,传得久了、多了,是真的会动摇军心的。 岷王今日避嫌去巡城,权力全部交给武王。 太后作为传言的当事人,也很难出面处理此事。 而天子…… 奚孟府不怕承认,今日之夏皇,远不如先帝。在这种情况下,是否会生出什么事端呢? 他为此而忧虑。 他看了一眼不再说话的武王,慢慢也平复了下来。 要打退齐军,非是一人一家事,需要所有夏国人的努力。他只能做好他能做好的一切,然后问心无愧地去迎接结果。 嘭! 玉府瓷就的花瓶,被砸了个稀碎。 现年四十有二的夏皇,在寝宫里砸得乒乒乓乓。 “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 他披散着龙袍,长发散乱,见着什么砸什么,已经足足砸了半个时辰。 太监宫女全部躲在外间,瑟瑟发抖。 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平日里强作的威仪,此刻全部燃烧为愤怒。 啪!砰! 又摔了金杯,推倒了玉案。 他忍不住的怒吼:“空有雄师数百万,空养满朝公卿,空握万里江山,竟叫寡人受此辱!“ “够了。一个声音忽地在寝宫里响起。 “你敢这么跟朕说话,谁给你的胆子!朕要宰了一”夏皇胸膛如风箱般起伏,喷火的眼睛转回去,看到了武王姒骄。 他本以为是那几个太后放在他这里的太监,因为这声音实在是听不出什么力量来转身之后便发现,是武王姒骄以法身亲临。 “皇叔祖!“他强抑着愤怒:“您怎么来了?" “是啊,本王坐镇前线,本是不可轻移,哪怕是只降法身,也有被觑见道则的风险。”姒骄说到这里就打住,然后看着他:“本王若是不来,你打算怎么样?把这寝宫拆了?还是索性拆了贵邑城?" “皇叔祖!“夏皇用愤怒且屈辱的语气,又喊了一声,才道:“他们辱朕太甚!" “他们?”姒骄语气平缓:“他们是谁? “还能有谁!”夏皇怒不可遏,又强自压住,恨恨地道:“外间都传开了!” “你信?” “朕不愿意信!”夏皇伸手指着宫外的方向,青筋凸起的手,额抖不已,他的声音也是抖的:“但他们一但他们,的确在青鸾殿私见,一个外人都没有! 堂堂一国之主,被气成了这般模样,实在可怜。 但— 啪! 回应他的,是姒骄的一个巴掌。 在场的宫女太监如受雷击,一个个恨不得当场剜去自己的双眼。 这一巴掌是如此之重。 夏天子在空中滚了十几圈,一直砸到了寝宫的金龙柱上,才跌落下来。 与此同时,整座大夏皇宫都是一震,护国大阵的光辉,也有刹那波动。 天子受辱,国势动摇! 夏天子捂着自己的脸,满眼的不敢置信,又惊又怒。 他虽是当了三十三年的无权天子,但也还是享受大夏正朔的威仪,从末被人无礼对待过。 这一巴掌的滋味,是他四十二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尝到! 姒骄看着他惊怒的眼神,以及藏在眼底的那一些惊慌畏惧,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先帝何等人物,怎会生子如此? 当年那些皇子皇女若在……哪一个也不至于这般! 念及先帝,他的语气稍有缓和:“虞礼阳是国柱,你道是何为国柱?“ 夏天子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咬着牙并没有说话。 骄看着他:“国柱的意思就是说,这个国家是靠他掌起来的,不是靠你。你明白吗?" 夏天子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恨声道:“寡人知晓他的重要,寡人对他向来也敬重有加,荣华富贵,可少了什么?能给的全给了,不能给的也给了。寡人只恨这龙椅不能分他一半!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一“ “别说王与太后之间没有什么,就算有什么,你也得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姒骄厉声打断他:“别说岷王要跟你母后有点什么,就算是想要跟你有点什么,你也得撅起屁股!本王这么说,你能不能听明白了,你这个蠢货?!“ 此话真如雷强。 披发狼狈的夏天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又勉强站定了。 再看向武王,已是一脸惨色。 “皇叔祖。” 他流着泪问:“古来天子,可有屈辱如朕者?“** 第两百二十二章 月光如水照岷西 四十二岁的一国天子,惨然泪垂。 正是其尊其贵,愈见其哀其悲。 他的确无所依,无所恃,向来对自己这个要往前追溯九代的皇叔祖恭恭敬敬, 言听计从。 他的确没有才能,缺乏智慧,可这三十二年来,也本本分分,没有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没有丢了大夏皇室的体面。 哦,除夕才过,已是三十三年。 遥想三十三年前,太后牵着那孩子的手,走向龙椅,正是他姒骄第一个拜倒, 高呼:“我大夏正朔天子!” 三十三年时光是一弹指,小童长成了中年人。。 齐军再一次兵临城下,四十二岁的夏皇帝,和九岁的夏皇帝,一样惶恐。 纵然是历遍沧桑如他姒骄者,又如何能够无动于衷? "先帝创造了太辉煌的基业,又留下了太强大的对手,这一切本不是你的错”姒骄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看着他:但你坐上了龙椅,成为了大夏皇帝。这就变成了你的错。" “大夏皇帝?”夏天子惨声道:“我这个夏国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匹夫一怒,尚能血溅十步。他虞礼阳不知瓜田李下,使我堂堂一国之君,受此屈辱! 您却告诉我,我只能起屁股?“ “现在是什么时候?”姒骄皱起眉头:“你以为你的颜面有多重要?” “那我父皇的颜面呢?”夏天子的眼神,从散发中透出来,那是长达数十年的积郁:“我父皇何等雄主!生前雄视六合,履极八方。死后陵寝不安,声名受辱,还有寡妻…为天下谈资!“ 他的声音渐而激动起来:“这就是大夏中兴的神武年代,这就是你们在前线打的仗吗?! 姒骄定定地看了这位大夏皇帝一眼。 他发现他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这个今年已经四十二岁的大夏天子。 在这个时候,他反而不愤怒了。 因为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姒成啊姒成。”他的语气失望透顶:“竟是本王小看了你!你有这份心气, 早该叫你临朝。“ 夏天子后退一步,有些躲闪地说道:“寡人不知,武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问,你这个夏国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吗?意思就在于……你现在可以活着。”https:/ 在这个瞬间,夏天子浑身汗毛倒竖! 但蚁骄只是看着他,什么动作也没有 “奚孟府于国于君,于我姒以家,是忠心赤胆。只有国朝亏欠他,他不曾亏欠国朝半分…”姒骄一拂大袖:“你便好自为之吧!“ 声音落时,身影已经散去。 只余下零碎一地的天子寝宫,以及表情变得冷峻的大夏天子。 他将散乱的披发,慢条斯理地向两边梳开,露出他那张颇肖先帝的脸。迈着沉静有力的步子,一步步走向他金碧辉煌的座椅… 是日,夏宫传来消息,有齐刺客隐匿入宫,刺天子未果。 死太监十三,宫女七人。 贵邑百姓闻之,莫不深恨齐人。 从兮江渡口南下,一直到苦樵岭,中间有很大一片平原。 这是岷西走廊最开阔的一段,也是理论上最安全的一段——同时它也是触悯所选择的战场。 当然于此时潜藏在地底的,只有触悯、周雄、易胜锋三人。 高端武力的优势,一定要利用起来。 在战斗开始的时候,需要周雄和易胜锋第一时间锁定齐军最强者,斩将乱阵。 而触悯则是需要作为此阵主帅,在这里把握全局、随机应变。 触悯手中的这面镜子,并不会直接观察敌人,那样太危险,太容易暴露。 它观察的是天地元力。 其作用在于展现一定范围内天地元气的变化,从元气的变化中,能够得到敌军的情报——数万大军经行之处,哪怕什么也不做,也必然会对天地元气有巨大的影响。他们藏军于远处,亦是周雄亲自出手,抹平了元气波动的。 哪怕是感知再灵敏的人,也不可能察觉他人对天地元力的观察。 “要来了。”周雄忽然说道。 触悯看着自己手里的镜子,除了正常的元气波动,以及自己焦黄的脸…什么也没有看到。 “军队还没有过来。是某种探查的手段,先一步扫过来了。”周雄解释道: “我已经将其屏蔽,不过在战争状态下,受规则限制,无论器物还是秘术,超凡的探查手段不可能太远…所以施展探查手段的那人,应该已经逼近十里。” “是重玄胜,还是姜望呢?”出奇的,触悯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 或许是开战之后,等这一日已经太久。 所有的忍耐和准备,都将迎来一个阶段性的结果 “等过来了,自然就知晓了。”周雄声音轻缓,但自然有一种沉淀的力量感。 身为周婴之子,他从小就生活在无数目光的审视中,这也养成了他谨言慎行、 甚至于有些绵软的性格。 但能够在一众兄弟姐妹里脱颖而出,能够早早成就神临,能够长时间镇守长洛……他自不是真的毫无锋芒。 易胜锋开口说道:“我已经隔断了姜望对危险的感知。” 他身怀心血来潮神通,但有危险,必有反应。便是以此神通,才能够在淮国公府覆盖南域范围的无限制逐杀令下,只身仗剑,来去自如。 他将这门神通开发到了此境极致,甚至于能够做到压制他人对危险的感知 —一大凡有生之灵,都有对危险的本能警觉。愈是境界高深,警觉性愈强。 这种本能警觉,在战斗中有相当关键的作用。 往往“秋风未动蝉先觉”,可以先于危险临身前,做出反应。 而易胜锋能够将这种警觉抹去,一剑斩过去,对手不觉得危险。往在战斗中, 斩杀了对手,对手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剑眉微沉,因为悬在内府弯顶的神通种子,再一次涌上心潮,告知了他危险——自从踏进齐夏战场,这种对危险的提示,就没有停止过。 哪怕是曾经在虞渊砺剑的时候,都没有这里的危险这么密集…毕竟整个齐夏战场上,仅明面上的真君,就有四位。这四位真君彼此对峙,势倾万里河山, 随时能够降临毁灭性的危险双方投入大军数百万,犬牙交错,厮杀在夏国广袤的国土中。大军,军械,阵法…能够杀死他的危险,不知凡几。 心血来潮的反应,难免频繁。 按照他惯来的行为准则,本是心潮一动,便即远遁的。修行这么多年,从现世各大凶地,到种种天外小世界、诸多危险秘境,便是依靠心血来潮神通,不知避过多少危险。 但今次只能抚平眉头,再一次地调整战斗姿态。 这一次齐夏战场,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杀死姜望的机会… 其人修为进境实在恐怖,黄河之会还只是内府,如今已经外楼四境圆满,道途在握。错过这次,恐怕只能神临再见。 错过这次,他不能无撼成就,姜望能无撼否? 他不知,也不能赌,更不愿再等下去。 等姜望在齐国体系里爬到更高位置,借用齐国的丰富资源一目千里,他如何追赶?更有甚者,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引军赴南斗一一倘若异位而处,他肯定是会这样做的。 他的五指慢慢松开,又一根根合拢。 于是万般杂思已尽斩,自此刻一心只看一剑。 对于易胜锋的话语,触闵没有什么反应姜望身怀某种预知危险的能力,这情报还是太寅在山海境里获得的想到太寅,他不知为何,忽然心有所感,忍不住往涉山方向看了一眼—一身在地底,当然什么也看不到。 “怎么了?”周雄有些关心的问道。 周氏与触氏世代交好,他与触悯的父亲,也是有些香火情分的。 “没什么。“触悯摇摇头,取出了令旗,握在手中:“我想,这就是我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 他摩挲着令旗,补充道:“上一次有这种感受,还是在观河台上。 “你在观河台上,已经拿到了你能拿到的最好成绩。我们都很为你骄傲。“周雄宽声道:“今日想来也不会例外。“ 融闵没有再说话,只是五指再一次紧不会例外的,他想。 大军如长龙,越过了兮江渡口,一路蜿蜓。 旗帜虽然略多了些,军容却是齐整。不说什么百战雄师,也自有一股血火中踏出来的气质。 此时重玄胜所领的这三万大军,成分复杂。 有得胜营、新荣营、振武营,以及东域诸国联军。 这其中,得胜营是抽调各部精锐战士,补满了兵员,满编三千人。兵员不分齐人夏人,只看士卒本身素质,入军皆齐也。 在重玄胜麾下的大军里,算得上核心部队,也是其他营士卒心心念念想要加入的一营——在极短的时间内,重玄胜就开拓了本部士卒的上升空间,并且使它为士卒所认可。靠的当然不仅仅是大笔的赏赐,还有他建设制度的能力,以及对人心的把握。 新荣营仍由薛汝石所领,重玄胜向他开放了受降的权力。跟随重玄胜一路攻城拔寨,在一场场胜利之后,他也将五千人的新荣营,扩军至八千人。 振武营的主体,乃是寿安降兵,是重玄胜将军的“家乡人”,后来撤换了一批,又补入了一些它城降军,现在亦是八千人。 这两营都是完全可以补充更多兵员的,只扩军八千,恰恰是重玄胜的克制。 他要的是如臂使指,打到后面,已经有从容挑选的权力,可以求精不求多。 此外,则是东域诸国联军一万四千人。其中约有一半,是重玄胜收拢战场上被打散了编制的诸军所得,为了来攻午阳,又临时征调了一些友军。 如此凑足了三万多人的大军,在这胖子的统一指挥下,排成了前后呼应的行军阵型。 整支军队气势如虹,完全不像是一支新军连番的胜利,已经将这支军队养出“势”来。 紧急调来的代国神临境大将阎颇,此刻已经隐在军中,就连姜望也不知他藏在哪一部。 姜望自己则骑一匹踏风妖马,装扮成“旗佬”,手握红妆镜,巡行在前军队列里。 红妆镜本来可以洞察方圆五十里的细节,在战场之上,作用范围只剩十里地 —一大约超过这个范围,就被视为远距离传信了。 这效果实在鸡肋,大军结成兵阵,爆发起来,兵煞一动,顷刻就能扑至。 说句不好听的,还没有飞到高处,用乾阳之瞳看得远呢。 当然姜望是没胆子在战场环境下飞那么高的.那不是摆明了让人当活靶子么?随便一轮军阵道术覆盖,人就没了。 甚至他以红妆镜探查情报的时候,也不单独离军。免得被人暴起围杀,悔之难及。 红妆镜对十里范围内环境细节的洞察,配合早已经散开在十余里外的侦骑,就是一个完整的预警系统—当然只有重玄胖那聪明的脑瓜子,才能够把堂堂姜爵爷这么物尽其用的安排上。 午阳城出事的消息一传来,重玄胜就料定,夏军必然还有后手。 他本可以避而不赴,继续稳扎稳打。 但鲍伯昭之败的影响,必须要尽快抹去。午阳城这支夏国旗帜,必须要立刻拔掉.这关乎能否速定会洛府,关乎整个东线的大战略,亦关乎他与重玄遵的军功之争。 他必须要追赶时间! 所以他偏向虎山行,主动与谢宝树联系,双方各引大军,互为特角,同时暗请欧阳永、阎颇抽身随军。 如此两路大军都具备横行会洛府的实力,但遇袭击,必叫夏军撞上铁板。若此去午阳城,路上并无风波,那么两路大军在慈莱道会合,直接强推午阳城,也是不在话下用阁颇的话来评价,即是“正奇相合,兵发之时,已立不败之地”。 四散的侦骑没有回传任何异常,红妆镜所照之处,亦是风平浪静。 悬照内府穹顶的黑白两色神通种子,安安静静。 这引对手入歧途的神通种子,对于自身的“错误”,偶尔会有微小的感应,但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生效。姜望也从来不会把歧途的示警,当做应对危机的唯一倚仗。 别说歧途的示警极具偶然性,就算它能够在任何情况下,都提前警示危险,姜望也不会放弃自己在神通效果外的警惕。 善泳者溺于水,用歧途之庄承乾,是如何死于歧途,他印象深刻得很。 所以红妆镜也在照,乾阳之瞳也在看,耳识也在收集关于声音的情报。 踏风妖马蹄踏轻轻。 月光流淌在姜望挺拔的脊线上。 岷西走廊上的这个夜晚,竟然很有一些温柔。 第两百二十三章 霜雪明 远眺都可以看到苦樵岭的山影了,在月色之下,如安静匍的巨兽,仿佛在等待什么,又像是要吞噬什么。 越过苦樵岭,距离慈莱道便已不远。 会洛府的战事,大约就可以落下最后一笔。 一切都很正常。 除了……遥远大地忽然传来的闷响! “全军戒备!“ 姜望刚刚传出告警,便听得轰隆隆隆隆! 连环的震响,一瞬间就已覆盖了听觉。。 大地在摇晃! 凭借姜望在声音一道的造诣,告警之声依然洞穿了这种轰响,清晰地传达开来一一但的确已是没有什么必要。 只见辽阔土地上,忽有一座座高山拔地而起。 势如剑锋指苍弯。 群山元现,环齐军而立。 撑天接地的同时,仿佛也撼动了人心。 岷西走廊最开阔的这一段地方,被九座高山所围,顷刻变作盆地! 大夏太氏压箱底的阵盘用在了此时。 是为—一九子环山阵! 刹那间地貌更改,转瞬时平地变盆地,高山险峻,完全阻隔了去路。似是一座天地之囚笼,囚禁了这三万余齐军! “囚笼”之中,更有山元滞空,沉压四方,使大阵范围内所有齐军,都如负大石! 姜望精准地控制道元,在身外如水漾开,以此不露痕迹的方式,对抗阵法之力。更在瞬间开启了声闻仙态,耳得所闻,万声来朝也! “敌军五万余人!”他迅速传声告知重玄胜:“东方两万人,西方一万,西北方一万,南方一万,已经结成兵阵,正在靠近!“ 重玄胜立即做出反应,旗帜摇动间,齐军如水流动。哪怕是在这天地移转的巨大变故里,依然展现了行云流水般的军势! 他的指令并不复杂,只是简单地调整了几个关键的方位,便已经依照姜望给出的情报,做了当前条件下最完美的调度。 实在是赏心悦目。 与此同时,忽然有一声轻喝,蛮横地撞进了耳识中,令姜望的耳朵也生出刺痛感来一 “抓到你了!“ 此声极轻,力却极重。 若非姜望修观自在耳有成,这一下耳朵就要受伤。 他伪装成旗卒巡游军伍,发声的时候亦以术法传声,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暴露在敌人眼中。但还是第一时间就被揪出来了! 敌军确然有备而来! 但见青衫一闪。 踏风妖马背已空空。 接连七朵青云印记,碎灭在空中,姜望一瞬间骤然折身了七次之多,才按剑回眺! 等闲外楼层次的敌人,只怕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这一眼眺去,便见得一個气质儒雅、中年模样的男子,脚踏月色而来。其人温文,其势柔和,但一只手迎面大张,铺天盖地而来,五指如牢,好似已经囚住天地! 姜望不知周雄是何人,但已经明白无误地感知到,这是一位神临境修士! “天堂有路你不走,竟来找死!“ 姜望怒目而咤,一瞬间面笼神光,威武不可侵! 仿佛要立刻施展降魔手段,将这位神临斩于剑下。 声音落到“找死”二字时,已经带起雷声轰响。雷光隐现于高空,瞬间又化作数不清的雷雀,爆鸣着疾冲来人。 是为降外道金刚雷音! 手中按剑,剑势欲发,甚至于剑气都开始飙飞了。 此身却倏忽两化,一者东来一者西,皆踏青云而走。 红妆镜之幻身! 在大军之中,他根本无需惧怕神临,当然前提是要给重玄胜时间调度军阵。 “雕虫小技!" 周雄大手一挪,竟然将这无边雷音并雷雀,有形的无形的力量,全部擒住,挪至一边。 另一只手仍自前探,再现【五指牢】!一手两握! 周雄并非法家出身,才是正儿八经的儒门修士。但这一手法家之术,确实使得举重若轻,妙到毫巅。 红妆镜制造的幻身,当场便消散了。 他的手又擒向姜望本尊。 五指如山更如牢,却见剑光天矫,以惊人的灵巧,在空中连折十九次,险险掠出了指牢缝隙。 真是艺高人胆大。 小小外楼境修士,竟然在神而明之的强者面前,摆弄自己的身法! 周雄淡看一眼,澎湃灵识顷刻如潮铺开,锁住此方天地,要杀入其人神魂。同时足尖一点,此身又自前赴。 他的动作并不激烈,可衣袂飘飘间,已将一切兵煞、元力、空气都排开,无可回避地撞向了姜望其人,像是一场注定要发生的邂逅! 忽然迎面撞来一团刀光! 把他的灵识之域都剖开了,将他的势也斩分,那是无比暴烈的、似枪林箭雨般的狂刀! “我也抓到你了! 洪声如雷使开眼。 以蛮横无匹的气势,强行撞进周雄视野里的,是一位虎目燕须、威武堂堂的汉子。雄浑之势,似山似岳。血气之烈,如江如河。 一刀迎面,如将万军斩破。 恰是弋国第一名将,阎颇! 齐军亦早有准备! 心念急转间,已经洞彻了整个战场的形势…意外虽有,优势仍在!周雄浑然无惧,直接大袖一甩: “助纣为虐,死!“ 两位神临境强者顷刻撞在一处,附近还未来得及散开的士卒立受殃及,当场死伤数十人! 重玄胜根本来不及、也很难控制到这里,他甚至是将大军中这一块区域有意识地切割出来,以期让其他部分的齐军迅速结出兵煞,形成战力—一若是任由两位神临交战在兵阵中,于领兵者也真是一场灾难间颇需要杀死周雄,以神临强者的力量,为兵力远不如对方的齐军打开局面。 周雄更需要尽快斩杀阎颇,帮助岷西战场抵定胜负,然后抓紧时间去援救伏于涉山的太寅。 所以他们都未留手,一瞬间进入了生死搏杀!两道身影折转来去,倏忽上下,灵识都几乎撞出了火花! 术法的光辉如烟花爆鸣。 稍稍靠近,都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是这些恐怖的战斗余波,在一定的范围外,便被一道跳跃的火线所分割那是姜望用于阻止余波扩大的三昧真火。 安全了! 感知中传来这样的信息。 午阳城一战后,夏军果然还有后手,竟然把战争引爆在午阳城域外,以大军伏于岷西!更有甚者,竟在备受压制的情况下,暗调神临层次的修士参战! 幸亏重玄胜谨慎,想办法调来了阎颇。 此刻神临之战激起飞光掠影,杀得元力崩散。姜望身如飞鸟,绕行在两位神临交战的范围外。忽而前后,拎起来不及脱出战团的士卒就往外扔,一手一个,如投枪一般。 他速度极快,但偏偏姿态潇洒,踏空如步闲庭。甚至于长相思引而待发…有阎颇顶在前面,神临也对得! 此刻自身处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中,神临交战,仅仅是余波,已不可能伤到他。 虽然在整个大战场上,是齐军受囚于大阵。但此处骤然爆发的小战团,却是在齐军控制的范围里。 从任何意义上来讲,现在都是安全的。 姜望自问没有什么指挥军队的能力,但多救几个袍泽,还是力所能及。 或许是对重玄胜用兵之能的信心,或许是对己身实力的自信,虽是在大军相杀之中,姜望的心情竟然十分平缓,全无半点警觉。 不对! 怎可全无警觉?! 对危险的本能感知并不存在了,但是最直接的逻辑却向姜望告知了不对。身在战场,双方各数万大军对杀,兵煞滚滚中,怎么会毫无危险? 几乎是念头才动,便有一点火光,以身为中心,瞬间膨胀开来。 像一团璀璨火球,将己身围在其中。 华丽火界,只开身周三尺地! 如似一颗炙火菩提。 掌握真我道途之后,姜望对道术的控制愈发精微,才可以将火界之术控制到如此精细的地步。 嘭! 目虽不察,耳虽未觉。 但迅速膨胀的火界,却是撞出了一个锐利无匹的身影。 此人未出时,悄无声息。现世之内,查无其身。感官之中,他并不存在。 此人出现时,锋芒毕露!恍惚兮天地为鞘,月洒云开现此锋! 它是尖锐的一点。 是锐不可当的一剑。 是杀气盈天的一人。 从感官之外,杀进感官之内,斩碎了视觉、听觉与感觉! 这是何等恐怖的剑式! 姜望的手指微跳,又落定在了剑柄上。 他对于这一剑的感觉虽已被杀,但对这个人的记忆却涌上心头一儿时好友易胜锋! 曾经嬉笑打闹,曾经形影不离,曾经仙人问道后来一人踏剑赴青冥,一人跌落在水中! 时隔多年之后的相遇,竟是在这危机四伏的齐夏战场,在这万军之中! 姜望看着这个骤然出现的、剑气团身的青年男子,似是隔着化(《水波,隔着故乡的那条河。 他是第一次真正看到易胜锋成年后的本貌,与淮国公府送来的画像是一般无二。但那幅画像,远远没有描述出这个人的气质。 技艺再高妙的画师,也画不出这样的眼神一淡漠,凉薄,幽深如古井,却将无尽杀机都暗藏此刻姜望足踏青云,手按长剑,脑海中信息如水流过一易胜锋,南斗殿真传弟子。 七杀真人陆霜河之徒。 以四杀星立楼,日荧惑,日七杀,日破军,日贪狼,杀力极强! 已掌握道途,道途末知。 主修绝巅剑术【南斗杀生剑】,执名器日【薄幸郎】。 擅长水行道术,风行道术。 已知掌控超品黄阶道术【海上生明月】,应对时须从明月图着手. 疑似身怀神通【心血来潮】,此神通有预知危险之能,凡有所害,心血来潮其余神通末知。 这一份详细至极的情报,乃是淮国公府收集而成,由左光殊通过太虚幻境传递。 姜望早已烂熟于心。 他的目光无比平静。 此时此刻。 齐军深陷九子环山阵,夔牛战鼓已经敲响,重玄胜展现了极其精妙的指挥艺术,在这样一场骤然发生的乱局中,从容调度各部周雄对上了阎颇。 顾永、徐山、魏光耀,各领大军,正以军阵突来。 姜望与易胜锋,于万军中相遇。 他们之间的阻碍,唯有一团压缩至身周三尺范围的火界。 似是烈火开菩提,人在琥珀中。 屈指算来,这对童年好友,已经有十几年未曾见过对方。 但是双方对于彼此的了解,却比任何人都深刻。 因为他们都很认真地研究过对方。 经年未相逢,相知犹按剑! 没有对话。 潜行至此的易胜锋,骤然被火界撞出形迹来,一言未发,剑已出! 这当然不是最理想的时机,但事已至此,已没有比这一剑更适合的言语。 在兵煞开始涌动的大军之中,一道寒光如游龙穿隙,头尾不相见,在云中又不在云中! 这柄剑竟是模糊的。 或者说,它其实非常具体。只是在它出鞘后,它就逃出了无干人等的视野。 只有当你被它的锋锐割伤时,你才能够看得清它的模样一横柄竖锋,剑身两面皆有浑然天成的纹路,一面是花前月下,一面是月上柳梢,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道不完的温柔缠绵。然而剑刀又极锐,剑锋薄得像是一条线。 从未有哪一柄武器,将温柔与冷酷结合得如此完整。 用情者伤于情,无心者伤人心! 此为名剑【薄幸郎】! 易胜锋蓄势已久的一剑,一言不发地撞进了火界里。 璀火焰世界的生机,尽数压缩至此,从而使姜望身周三尺之地,产生了足以焚钢融铁的恐怖高温, 冷冰冰的一剑撞进来,发出烙铁入水的冗长滋响,像是两个世界的对立。 轰! 恐怖的爆炸发生了! 凋零之焰花,碎灭之焰雀。 火的璀璨,火的生机,火的热烈! 火界不是不可以支持更久,但姜望选择用它的毁灭来抢占先机。 三昧真火的神光笼于身外,使火界爆炸的伤害不侵自身。漫天凋落的焰花中,姜望大踏步前行! 在这崩溃的烈火世界里,他拔出了他的剑。 天边星光乍现。 而后是月白。 像是说长夜已明,忽然有明月经天。 一剑天地开,一剑霜雪明! 万千剑丝撞出刺耳的尖啸,洞穿无穷焰火。在余威尤烈的烈火碎片里,千丝万缕的银芒,已将易胜锋彻底覆盖。 迄今为止,能够体现姜望最强剑势的,仍是绝巅倾倒之剑。能够体现最强剑意的,恰是人字剑。 从张巡那里仿来的剑气成丝技巧,他以外楼修为,借助磅礴星力,提前掌控,练出一剑千万雪,恰是他的剑招之极。 今时今日这一剑,已有了独特的创见。万千剑气已成丝,合贯因董阿之恨而成就的相思一剑。将剑意化进剑招之极,成就了全新的剑式名为【霜雪明】! ******* 第两百二十四章 迎来上生 在战斗开始之前,易胜锋本是紧随周雄之后行进,一者在明一者暗,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万无一失地把姜望抹杀。 虽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故,弋国的阎颜突然出现,拦下了周雄。 但易胜锋并没有犹疑,更不存在退缩。 恰恰是周雄被阻拦,能够留出巨大的警戒疏漏—一君不见那姜望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性,还在那里优哉游哉地救人? 他顺势就抹掉了姜望的本能警觉,直接以遁在感官外的一剑出手,便要将其拿下。 说起来,他自然不介意与人围杀姜望,搏杀的唯一重点便是生死,没有什么公不公平。。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独自面对姜望的勇气,没有单独斩杀姜望的信心! 练剑十六年,挥剑早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身为七杀真人的弟子,从小到大,他不知经历多少次生死搏杀,杀死过多少强敌。 陆霜河持的是天道无情,他认为易胜锋有机会杀死的对手,易胜锋若不能做到,他也只会看着易胜锋去死。无论二者强弱之分,有多么明显! 所谓遁在感官外的一剑,是易胜锋结合他跨越本性灵觉的能力,所创造的独门剑术。是在对手五识的层面,完成感官上的跨越,从而潜踪匿行,进而暴起袭杀此剑无名。 因为他不打算传给任何人,也没有必要向死人介绍。 姜望干锤百炼的战斗本能,令其人在全无危险警觉的情况下,竟生警觉,从而以凝聚的火界之术,提前引发了这一剑。使得十成杀力,出不得八成。剩下的杀力,又还都消耗在火界中。 下次对敌,如果是面对这种战斗才情绝顶的对手,要适当给对手保留一丝危险警觉,如此才更逼真。这是易胜锋从这一次交锋里学到的东西一—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火界绽开的时机,妙到毫巅。 火界引爆的选择,更是神来之笔。 而后这明月经天的一剑,似雨泼而来, 易胜锋抹掉了对手的本能警觉,自身却感到一种浇透天灵的寒意。 万千剑丝如月光倾落,其间相思剑意,令易胜锋完全感受到了那种情绪一一那是一个孩童,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惊醒!是无法释怀、不能相信的惊痛! 在最应该建立信任的年龄,他叫姜望见识了冷酷的人间。 这种冷酷,如今完全倾注在了剑光里,还赠于他。 这是一份,迟来了十六年的回礼。 究其招术近于神,尽其剑意寒似铁! 在各种意义上,这都是杀伐无四的一剑。尤其是当它带来洞穿了时光的那种惊痛感。 见此剑者心伤。 但易胜锋的心,是淡漠的。 他感受到了那种情绪,当年他一掌推姜望下水时,他就已经看到过那种情绪 ——但无动于衷。 他从来也没有后海。 他从来也不需要被原谅。 当剑已临身,他要应对的只有剑。 他倒提薄幸郎,一退,再退,又退!他的步子不算太快,但每一步都踩在迎剑与不迎剑的间隔上,牵动着敌我的气机,影响着剑势的变幻。 这是当世真人任秋离所传的天机步,号称步步莫测,而料敌先机。 如是三步之后,他忽而又进,一剑上挑,反迎姜望之剑锋! 这一挑,天地开。 这一挑,风云动。 这一挑,好像要挑起那明月,当然也包括那无尽的“月光”。 这一剑似是打破了空间的界限,令此界连同至彼界…在那遥远的未知处,是一個没有纷争,不存在伤害,可以永享极乐的美丽世界。 这一剑像是在迎客,迎你去彼处,带着人间红尘的烟火气,又有佛家普度之慈悲这一剑,名【上生】! 出自南斗殿真传,能够从外楼境一直修到衍道境的剑术—一南斗杀生剑! 古老的传说中,南斗从来主生,此剑却名南斗杀生! 这是万古经传,完全不逊色于因缘刀、八荒无回戟的绝顶招法。 此剑一出,便将无边月色都挑动。 无数的剑气之丝,都在易胜锋的上空尖啸而过,穿云洞风,却无一根落在他身漫天银丝过长空。 其下是玉冠束住的长发,飘荡在夜色里。 他提着忽隐忽现于感官中的长剑,逆行于这般灿烂的“月光”之下,【上生】之剑势不断拔高,不断奔涌,直向姜望而行。 所谓"上生”者,登临天界也。 一剑新敌,新出人世外。 这样的一剑,本不需再有任何注解。 但他却忽然道:“凤溪一别已十六年矣!这么久没见,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声音是极轻的,而语气极冷。 话里的内容,亦是每一个字都锋利,直往伤口戳。 姜望的目光依然平静,二话不说忽然回身一剑一天地之间开一线,生死两分!锐利的剑光剖分天地,囊时间斩开了虚实的边界,恰恰斩在一只关闭了背壳的瓢虎上! 甲壳的碎片四处进飞。 瓢虎之后的触悯,就这样被斩了出来! 昔日林羡都能刀开瓢虎,面对姜望时,这头傀僵自然更是不堪一击,哪怕它现在已然经过了几番加强一傀僵的进步又如何能与真正的天骄相比? 触悯本来第一时间就要回转领军,调度诸方,同魏光耀他们一起,引兵强攻齐军。 按照既定的计划,九子环山阵先出,慑敌之势,乱敌军阵。而后周雄和易胜锋暴起杀人,先斩姜望,以破敌胆。紧接着便是四面大军相围,自可斩将破军一气呵成。 但敌军之中亦藏了个神临境的阎颇。 计划在杀姜望这一步便被阻住。 在周雄、阁颇相继出手,姜望还能从容按剑巡游后,触悯立即意识到,失去了绝对武力的镇压,哪怕齐军今日注定大败,这个名为姜望的人,也很有可能逃掉因为今日之姜望,本就已经是神临之下最强的几人之一,他实在对于易胜锋并无信心。己方军力虽然占优,但在大军尚未以兵阵合围的情况下,败之容易杀之难! 所以他临时决定以烟鸟之能,隐蔽踪迹,伺机加入战局,帮助易胜锋速胜,以期在两军对撞之前,就结束战斗。 若说易胜锋能与姜望旗鼓相当。 他自问,立成三楼的自己,绝对是能够影响胜利天平的重要砝码。 夏国之天骄,焉能少得了触悯之名? 但不曾意想,烟鸟都味能帮他逃避姜望的察知,袭击未成反受袭的后果,就是他一瞬间走进了生死的边缘!https:/ 姜望的剑太强! 环身一剑,就已经割开了瓢虎,脚踏青云如闲步,可是人已近,剑气已临!他的手中之剑,一瞬间似是隐没了,而后寒光又经天! 触悯大惊! 疾身后退的同时,侧脸猛地一甩,已自耳中飞出一只凶恶的单爪鬼面鼠蝠,高扬着头,单爪如钩,那鼠一般的尖嘴骤然张开 “死!” 姜望一声怒喝,降外道金刚雷音出! 气势凶厉的单爪鬼面鼠蝠,声音未出便已经被击溃。躯体更是整个僵直,雷光自耳中口中冒出,直挺挺地坠落。 今日之金刚雷音,比之在点将台挑战重玄遵时又有不同。 彼时只是堪堪掌握,现在却能说得上一声精熟。对付神而明之的周雄或许力有未逮,对上这异兽鼠蝠,却是轻松建功。 瓢虎碎落后,又有一只等人高的机关铁人赤天奴,瞬间展现钢铁躯壳,坚决地拦在触悯之前。 更有一个金属材质的圆球,滚出袖口,如刀的羽翅一展,显出漆黑色的铁鹰! 触悯身兼墨家傀僵之术,和触氏家传的古老驭兽之术,几乎可以一人成军。 但有二指如剑,夹住两张符纸,在触悯的眼前轻轻一抖一—不见元力之变化,没有气血之波动,可两尊威武的仙宫力士已然降临战场! 一尊仙宫力士似拎小鸡仔般,将赤天奴一把按住,将之狠狠掼倒在地! 另一尊仙宫力士更是直接踩在了漆黑铁鹰的羽背上,刚刚展开身形的铁鹰,还未来得及动作,就已经被踩进了尘埃里! 触悯眼眸一转,瞳仁中显出烟鸟图案,神光晦暗间,身形便已经虚化。 但就是在这个瞬间,单骑破阵图已经展开,磅礴无际的神魂之力奔涌而至,神魂焰雀!神魂匿蛇!乾阳赤瞳之坠西! 凡是名门子弟,当然不会少了对神魂的防护,再加上通天宫对宿主的庇护,基本可以说在同境层次高枕无忧。 哪怕姜望以远胜触悯的神魂之力杀来,借助通天宫,也如据雄城而守者般稳如山岳。 但先有傀儡之碎,后有异兽之死,这些牵连神魂的存在,叫触悯难免受创。 第两百二十八章 遥望贵邑 遍身光焰都收敛,玉树临风一少年。 阎颇看着月下踏云的齐国天骄,一时收刀未语。 他必须要承认,能够在不付出什么太大代价的情况下斩杀周雄,眼前这个年轻人居功甚伟。 这位霸国天骄现在虽然还是外楼境界,但神临已无阻碍,洞真亦是可期。 自己虽然成就神临,然而洞真遥遥…几是无期。 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开口。 先说话的是姜望,他诚恳地拱手:“恭喜间将军阵斩夏国神临,又立大功! 于周雄之死,他丝毫不争功。 阎颇当然能够感受得到其间的善意,想了想,有些好奇地问道:“周雄的动机连我都睛住了,你刚刚怎么退得那么突然?" “拼了那么久的命,他突然摆出一副要跟您同归于尽的架势,目标肯定是我啊。”姜望看了他一眼: “阎将军,我有时候可能是鲁莽了一点,但我又不傻!" 阎颇哑然失笑。 而姜望足下一点,已经往重玄胜那边疾驰。 重玄胖那边大战未歇,他自是不能与阎颇多做寒喧。 声动雷音,跳跃间滚荡四野:“周雄已死!降者无罪!不愿死者,解兵举手!" 身如青电过长夜,一剑霜雪走虚空! 万千剑丝在夏军上空尖啸而过,像是银河奔流!剑光比月光更皎洁,也为他的话语,写下强有力的注解夏军闻之,莫不气势被夺。 独臂的魏光耀举刀高呼:“今日降者,是大夏千古罪人!“ 与他正纠缠的齐军大部忽然压上来,重玄胖像是一個等待多时的猎手,指挥部卒轻松切开夏军的兵煞,姜望亦似游电穿进阵中! 混乱不堪的兵煞云中。那霜光倏忽折转几合,魏光耀怒目圆睁的头颅,就已经飞天而起! 这两位的配合才真叫默契,这边引军那边按剑,连个眼神都不用多给。 清点了周雄身上收获的阎颇,亦在此时飞来,随手一刀,巨大的刀芒排空而走,一下便将东面阵法凝聚的高山劈倒一“不肯降者如此山!“ 九子环山阵所围盆地中,夏军的阵型已经是混乱不堪,被重玄胜压制得前队难接后队。见得此情此景,士气更是跌落谷底。 偏偏九子环山阵在困锁压制齐军的同时,也堵住了他们的后路。 而那环边的高山上,有几处旗帜,已经换了归属。 “夏国之千古,要罪就罪吧,诸位何惧之有?”重玄胜一步跃上高空,声如洪钟:“此战之后,再无夏国。今日降者,皆我大齐子民!" “别相信他!“徐灿斯声喊道:“午阳一战,屠杀齐军两万,他们不会放过我们!兄弟们,咱们现在唯有——" 轰轰轰! 阎颇早已经瞧得不耐烦,独身闯进军阵里。 他所控制的军阵,在阎颇这等宿将眼中,本就破绽百出,更别说现在还被齐军压得东倒西歪。 散乱的兵煞根本挡不得神临。阎颇几乎是长驱直入,半点废话也没有,一刀就将他劈死! 也斩碎了他的话语。 重玄胜洪声道:“午阳一战,祸首已诛,我代表齐军,承诺不追究他人责任!我旁边这个使剑的俊男子,是黄河魁首姜望,我以他的名声作保!" 姜望很想瑞他一脚,但还是配合地摆出了昂然可靠的姿态。 战场形势风云突变,周雄之死带起了山崩。 夏军诸将,转眼就只剩下一个顾永。 他咬咬牙—— 轰隆隆! 四周忽然轰响。 却是得胜营已经击破了九子环山阵盘,四周立起的高山,正一座一座垮塌。 顾永最后的勇气,也随之崩塌了。 “我愿降!"他丢掉军刀,双手高举,跪了下来。 借大战场上,夏军一大片一大片地跪倒,如风吹麦浪。 薛汝石有些遗憾撼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刀入鞘,静等重玄胜的命令。 见得此处大局已定,阎颇直接横掠长空,只留下一句:“我去涉山那边看看!” 身形一闪即远。 若以夏军伏击岷西走廊的情况来类比,涉山那边的齐军就很危险了。 谢宝树那边,可没有姜望这般神临之下近乎无敌的存在。论及用兵之能,他也无法跟重玄胜相提并论。 阎颇此番赶过去,一是能够援救谢宝树,卖东线主帅谢淮安一个好,二也是能再得新功。 重玄胜倒是完全能够理解阎颇的急切,只是依然眉头紧锁,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夜风习习,青砖等人已经很熟练地开始给俘虏编队。 救治伤员、清理战场…一切井井有条。 从十四的视角看过去,此刻的重玄胜悬立空中,认真思考的样子,散发着智慧的魅力。 姜望虚悬在不远的位置,整个人沐在星光里,似在与遥远星弯发生什么感应。 总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第两百二十九章 日出 一支孤旅,两个外楼境的将军,在天下大国的国土上长驱直入,引军打穿了夏国东部,兵临夏都。 这岂止是好大名声? 这是足以名垂青史的故事! 是说书故事中,主角的范本! 因为这是太不可思议,太不现实的事情。 但重玄胜的判断如果准确,如果夏军真的放弃了东线,除了几个支撑大军骨架的强者外,高层武力全部抽调至北线那么从会铭府到贵邑城,他们这一支军队,几乎可以说是无人可挡! 论用兵,重玄胜数一数二。论超凡武力,易胜锋都利落的死了,触悯未堪一击,夏国还有谁? 夏国要放弃整个东部,来赢回战场上的主动。 而重玄胜只想要趁虚而入,夺一个竖旗于敌国皇城前的大功! 这是近乎疯狂的想象,却在这种复杂的形势变幻里,出现了实现的可能性! “青砖!” 重玄胜立即吩咐:“速骑快马赴临武,传信谢帅,就说夏国人已经放弃东线,高层武力大部北赴!” 疾飞过来的青砖有些惊愕,但什么废话也没有,转身寻了一匹踏风妖马,便自往临武府而去。 “薛汝石!”重玄胜又喝道。 正在忙着给俘虏现身说法、宣讲归齐种种好处的薛汝石,赶紧飞了过来。 “你现在领新荣营本部兵马,立即去拿下午阳城。越快越好!” “属下遵命。”薛汝石有些迟疑。 重玄胜皱眉道:“你有什么担心吗?” 薛汝石低头表示绝对服从:“重玄将军指哪打哪,卑下并无二话。。唯独只担心自己能力不足…… 不能很好完成将军的任务。”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午阳城现在已经没有守军了,你自己一个人去都可以拿下。这是手拿把掐的功劳。”重玄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薛将军,相处久了你就知道我的风格。跟我做事,你永远是赚的。” 薛汝石心中一凛,昂首道:“是!” 转身便立刻去召集兵马,稍作动员,就马不停蹄,往午阳城而去。 姜望啧了一声。 这胖子的心思太明显了,摆明是要跟谢小宝抢功! 自己做好了去贵邑城建立不世之功的准备,午阳城那边也不打算放手。 胃口真是不错! 但话又说回来,谢小宝那边,只需要对抗太寅所率领的一万大军,兴许比岷西战场打得更快阎颇现在过去涉山,注定是抢不到什么功劳。薛汝石直接奔赴午阳城,也只是有枣没枣打一杆了。 “顾永将军!”重玄胜完全不在意姜某人的嫌弃,又开口宣布下一个命令。 刚刚坐下来歇了一会的顾永,又赶紧飞来,这么一阵工夫,他好像已经完全说服了自己:“大人有什么吩咐?” 重玄胜看了他一眼:“顾将军去跟兄弟们说一下,愿意现在跟着我的,今夜就在这里安营扎寨,由你负责统御。那边有些辎重,你可以自行安排…不愿意的,就散了,各回各家。” “啊?”顾永有些发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尤其是后半句。 确定不是一转身,你就让人放箭吗? “你哪句话没有听明白?”重玄胜很有耐心很温和地问。 “没,没。”顾永忙道:“属下听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看着此人匆匆的背影,重玄胜叹了一口气:“叔父声名太恶,使我不能近人啊。” “你怎么不跟他确认一下夏军的战略问题?毕竟也是跟太寅一起来的。”姜望好奇问道。 对于任由夏军降兵散去这一点,他倒是能够理解。如果说夏国高层真的选择放弃东线,那么这部分兵力确然已经是不重要的了。反而这些夏国败军散得越开,夏国人的意志就越动摇。 他们这边殊死战斗,午阳城打完了来岷西打,将军死了战士死,打到绝境才投降,夏国高层在做什么呢? 轻轻松松的一个命令,就把他们全部放弃了。 重玄胜若是会放过这一点,那才叫奇怪。 “他知道的,都已经告诉我了。这些他不可能知道的,问他有什么用?” “诶?他什么时候告诉你什么了?我怎么没印象?” “有时候情报的传递,不一定需要言语。” 重玄胜用这高深莫测的一句结束了此段对话,又把影卫掌控的振武营留下来,负责照顾伤员、运送缴获的兵器,命他们回转先前占下的旗岳城休整。 最后仍只是聚集了重新满编的得胜营,人人骑马,踏烟尘而赴西北。 第两百三十一章 一生中遗憾的事情 “这下好了,景国已经击败牧国,随时可以调兵南下,现在齐贼是进退两难!” 这么多天,这么多人的牺牲,总算可以迎来一个好结果…苍天有眼啊," “天命在夏!“ “今日之恨,咱们必不能忘!“ “不能让齐狗这么轻易地退回去,咱们要狠狠地咬住他们!" 王将军说得对,咬住他们,等景国南下。就这一次,把他们打痛!" “若是这一次把九卒三军都埋葬在这里,兴许临淄.也真可去得!你们说呢?“ 议事厅内,你一言我一语,嚷得正热闹, 而后似潮声般,一浪接一浪地黯了下去… 推开厅门的奚孟府,也带来了门外的寒风。呼呜鸣地浇灭了沸腾和喜悦。· 春日的寒,反倒比冬天更难捱。 人们不自在地散开了,视线都变得很谨慎。看着廊柱,看着座椅,看着旁边那人眼角的皱纹,看着自己的靴面… 总之都像是看不到这個人, 奚孟府的每一步,都像是踩落了雨和雪。 而这座议事厅里所有的沉默,都在诠释着…“不欢迎“, 人心比春风冷。 奚孟府似无所觉, 他经历过更寒冷的时节,他感受过更冰凉的人心。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什么。 而他之所以才能如此坚定地往前走,是因为曾经有一只手,拉着他走出了寒冷的人潮,使他免于溺毙苦海之厄。 彼时所感受的那一份温暖,在三十三年之后,犹能驱霜。 还可以支持他,走很久。 他往前走。 走过冷漠的表情。 走过审视的目光, 走过那些厌恶、猜疑、嫌弃、避之不及。 走到了武王殿下面前。 “听说,北宫南图死了?”他问。 “是啊孟府!“姒骄脸上带笑,用力地拍了拍这位大夏国师的肩膀:“咱们终于等到了转机!这是咱们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景国那边,想必已经与您联系上了”奚孟府开门见山地问道:“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兵?“ “应江鸿正在率部追亡逐北,得将牧国残军彻底赶回草原,才算结束.在这之后,才可以腾出手来南下。“姒骄神态自若,语气轻松地道:“用不着多久了。" “三日?七日?“奚孟府问。 “或许还需要一定的休整时间…孟府。”姒骄看着他道:“其实景国什么时候来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齐国的时机已经失去,景国对他们的威慑,重新生效,大势不可违逆。曹皆但凡还有理智在,现在必然已经开始准备退军!“ 看着姒骄深不见底的眼睛。 奚孟府于是已经明白。 在遥远的盛国战场,景国虽然占据了绝对优势,马上要取得景牧之战的最终胜利,但对于是否出兵南下,内部还未达成共识。至少是还没有给姒骄一个肯定的答复。 想一想也应该知道。 那位牧国女帝是何等伟略? 多年以来稳守边荒,与诸位霸国天子相争,不落下风。 她既然主动掀起了霸国之战,肯定有她的底气在。神冕布道大祭司走下穹庐山,也肯定有传播神光于草原外的信心。 虽然暂时不知那些底气和信心是来自于什么,也不知景国是如何获得的胜利,硬实力碾压也好,准备更充分也好…… 但应江鸿真个新杀了北宫南图,又怎会毫无代价? 牧国能够倚为胜负手的底牌,怎么可能轻易被碾灭? 景国这次就算赢了牧国,也绝不会是碾压性的胜利,必然也有极大的付出。 景国当然不肯坐视齐国壮大,当然不愿意看着齐国一战灭夏。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否愿意立即又开启一场霸国之战? 他们遏制齐国壮大的决心,有多大? 恐怕只有景国人自己知道。 若真是达到了不惜一切的地步,发生在星月原的那场战争,就不应该是象国和旭国的战争,不该是齐景两国年轻天骄之战。 那阳时候就应该是于阙大战姜梦熊! 随着奉节陷落、护国大阵被提前逼出,再到东线局势糜烂,帝陵被亵渎,北线也被不断突破… 夏国人的士气,已经跌落谷底。东西两线向齐国投降的将士越来越多,便是明证。东线那边甚至都快把夏国的降军用成伐夏主力了! 今日之夏国,急需景国大胜、景国大军即将南下这样的消息来提振军心。 所以姒骄当然不会公开说,景国未必南下。 所以他当然会摆出信心满满的姿态,与满座公卿一同欢喜。 景国取得了景牧之战的胜利,对夏国当然是个绝好的消息。 但具体好到什么程度呢? 遗憾的是……竟不由夏国自己来决定。 仍是要看齐景的决心,要看两大霸主国的态度。 对于景国来说,如今局势下最优的情况,是他们大胜牧国的消息一传开,齐国就不得不退军东域。 如此,他们力胜牧国,势胜齐国,不需要付出额外的代价,就能够顺便赢得齐夏战场上的一切。 次优的情况,是齐国一意灭夏,夏国殊死抵抗,撑到景国大军南下,届时内外夹攻,大破齐军。 那么,景国先败牧国,后败齐国,虽则难免自身也伤筋动骨,但仍旧是天下无双的霸主,是现世最伟大的帝国。 最坏的情况,是夏国撑不住,且景国南下,也未能打破齐军到那个时候,景国在盛国战场赢得的一切,说不得都要吐回去! 因为以景国今时今日的地位,天下列强哪个不虎视耽耽?以景国天下驾刀的霸道,天下列强哪个不暗中牙痒?一旦天下无双的神话被打破,那些凝望中域多年的雄主,只怕都难以按捺自己的刀锋。 在与天下霸主的交锋中,景国是一场战争都输不得的。 所以景国绝对不希望在如今局势下,再与齐国开战。那么他们援夏的力度,就有很大的料酌空间…… 与齐国夏国两方的表现都有关联。 再站到齐国的角度来思考。 齐国也绝对不愿意在现在的情况下与景国开战,不然当初也不用苦费心机,派曹皆去离原城。想尽一切办法,只是为了让景国人无瑕南顾。 星月原之战是景齐两国互相忌惮互相妥协的结果。 最终是齐国赢得了伐夏的机会,景国决定集中力量去迎战牧国。 现在景国率先结束了战争.齐国当然要面临更限难的选择。 于齐国而言。 这次战争最好的结果,是在景国腾出手来之前,就一举荡平夏国社稷一但现在已经注定不可能同央城防线至少此刻还是固若金汤。相信再守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景国扫清盛国境内的牧国残军,可不需要十天那么久。 就这么退去,重演三十三年前故事,齐人是否甘心? 可要是不退的话.齐国真的做好了与景国交战的准备吗?等到景国大军南下,齐国这远征大夏的百万雄师,可未见得就能安然撤回了。 夏国今日之可悲正在于此一哪怕殊死抵抗后,已经撑到了现在,撑到了天下形势的转变,仍然要等待他国的意志! 夏国应该怎么做呢? 奚孟府认为—— 无论景国齐国怎么想,夏国仍需要展现自己的力量。需要让景国知道,景国大军南下,可以用更少的代价摆取胜利。需要让齐国知道,齐国要想伐灭夏国,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且已经有了更大的不确定性,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在齐景双方的战略天平上,都加上自己的砝码。使前者的天平往“退兵”倾斜,后者的天平往“南下”倾斜。 这就是夏国应该做的事情。 而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与武王应该是一致的。 奚孟府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一切,而后一言不发。 姒骄于是知道,他是真的懂了自己的意思。随手拿起一杯酒,递给了这位国师,示意满饮,示意欢喜无论景国齐国怎么想,夏国仍需要展现自己的力量。需要让景国知道,景国大军南下,可以用更少的代价攫取胜利。需要让齐国知道,齐国要想伐灭夏国,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且已经有了更大的不确定性,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在齐景双方的战略天平上,都加上自己的砝码。使前者的天平往“退兵”倾斜,后者的天平往“南下”倾斜。 这就是夏国应该做的事情, 而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与武王应该是一致的。 奚孟府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一切,而后一言不发。 姒骄于是知道,他是真的懂了自己的意思。随手拿起一杯酒,递给了这位国师,示意满饮,示意欢喜。 无论景国齐国怎么想,夏国仍需要展现自己的力量。需要让景国知道,景国大军南下,可以用更少的代价攫取胜利。需要让齐国知道,齐国要想伐灭夏国,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且已经有了更大的不确定性,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在齐景双方的战略天平上,都加上自己的砝码。使前者的天平往“退兵”倾斜,后者的天平往“南下”倾斜。 这就是夏国应该做的事情。 而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与武王应该是一致的。 奚孟府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一切,而后一言不发。 姒骄于是知道,他是真的懂了自己的意思。随手拿起一杯酒,递给了这位国师,示意满饮,示意欢喜。 无论景国齐国怎么想,夏国仍需要展现自己的力量。需要让景国知道,景国大军南下,可以用更少的代价攫取胜利。需要让齐国知道,齐国要想伐灭夏国,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且已经有了更大的不确定性,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在齐景双方的战略天平上,都加上自己的砝码。使前者的天平往“退兵”倾斜,后者的天平往“南下”倾斜。 这就是夏国应该做的事情。 而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与武王应该是一致的。 奚孟府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一切,而后一言不发。 姒骄于是知道,他是真的懂了自己的意思。随手拿起一杯酒,递给了这位国师,示意满饮,示意欢喜。 “王爷,形势已经发生转变。已经出发去北线的诸位强者,是不是可以追回?”台下有大臣在这个时候问道。 来不及了啊。奚孟府在心里想, “箭已离弦,哪有再收回的可能?”姒骄说道:“再者说,虽则景国已经腾出手来,齐军完全是秋后的蚂蚱,蹦不长远。但咱们大夏立国千年,岂能事事皆倚于强景?我们之所以能够保持独立法统,不至于像盛国一样,连天子登基,都需要去大罗山受封…不正是我们浴血奋战的结果吗?“ 他大袖一挥,直接起身道:“景国当然会来。但无论景国什么时候来,都不影响我们要给齐人一个深刻教训的决心!诸位同僚,备战吧!“ 奚孟府与岷王本没有什么交集,但这会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殿下有心事?”他问道。 虞礼阳抬起眼睛,淡炎地看过来一眼。对眼下人人避之不及的奚孟府,他倒是没有什么特殊表现。只道:“与国师一样,为国事忧心。" 真是唇红齿白的好相貌,与周边半开的荷花相映成趣,此身如在画中。 奚孟府缓步走在石桥上:“景国很快就能腾出手来,殿下可以稍微放下一些忧心了。" 虞礼阳看着他:“那国师为什么还心神不宁呢?“ 奚孟府便停在石桥中段,没有再往亭内走。静静地看了一阵水中的倒影,问道:“殿下认为,齐天子会怎么选?他会让曹皆撤军吗?“ 虞礼阳看以操心,但不很操心地道:“会的吧。牧国之败,近在眼前。齐国比牧国强得到哪里去?他凭什么两线作战,挑战景国?” “但愿如此。"奚孟府说。 他顿了顿,又道:“殿下何等人物,实在不需在意些许流言语。 虞礼阳愣了一下,看着身边的青荷叶、红荷花,笑了笑:“我一生浪荡,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他虞礼阳不在意,可是有的人,需要在意, 有的人一生只求顺心意,有的人一生只活一个名。 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不能不在乎那人的名声。 奚孟府这一次沉默了很久。 然后道:“荷花的花季不在春天,我曾经也一度为此遗憾,后来离了船,便不在意这些了。殿下能够改花期,变时节,伟力近于天成,仍然不免遗憾。所以知山河易改,人心难移" "请殿下珍重。" 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看着石桥上渐渐远去的奚孟府的背影,虞礼阳摸出了一点了却身后事的味道。 他是清楚奚孟府做了什么决定,有了什么承担的。 自然也清楚,奚孟府为自己选了一条什么路。 纵然此前不相熟,无交集。 此刻也不免觉得。 在这个春天才开始了解奚孟府,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遗撼。 但人生遗憾的事情,不止于荷花。 不止于红。 第两百三十二章 未回头! 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四日,牧国神冕布道大祭司北宫南图,战死于万军之中。 夏人喜,齐人惊。 天下震动! 据大齐起居注记载,当日齐天子正在批阅奏折,闻此战事信息,“面色如常,尚问午膳有鱼否”。 随笔蘸了蘸墨,手书一封,命人送往前线。 书只八字一 “伐夏之事,汝皆自决。。” 天子在这里还玩了一个文字上的小游戏。 因为“皆”为曹皆之名。 所以后半句既是在说“你全部都自己决定。" 也可以是很亲昵地在说“你这個曹皆啊,你自己来决定。“ 短短八个字,显尽君心,道尽从容! 起居舍人附注日:天大事,不过寻常事,乃握乾坤而不意吉凶,此诚圣天子之心也! 前线曹皆收到天子手谕后,反应同样平静。既没有“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也没有“当舍命为天子平夏”的悲壮,只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传令三位九卒统帅—一 “今日晴好,多给同央城一点压力。" 曹皆好像仍然不着急,措辞平缓得很。好像还有充足的耐心,来面对这一场战争。 但同央城的守军,就必须要展现,他们在大悲大喜之后,是否还能具备原先的坚韧。 而这个时候,整个伐夏战争,仍然在沿靠着它的惯性运行。 北线打得不可开交,东线仍在攻城略地。 横亘在临武、会洺二府之间的呼阳关坚若磐石,触说誓死不降,齐军强伐无果后,也是围而不攻。主力四散,去扫荡其它更容易攻破的地方。 午阳城的护城大阵熄灭了,会洺府刚刚竖起的旗帜又被斩落。 樊敖也已经放弃了天风牧场,四处窜逃。 锦安府的边军战力不俗,锁死了边界,南慑梁兵,北拒奉隶、会洺二府过来的齐军,一时竟自成堡垒。 同样是在这个时间段,重玄胜的信使,刚刚驰至临武。 而“胜利在望”的两位将军,也将将马过绍康。 夏国方抽调东线大量高层战力,当然不可能瞒得过谢淮安。 他一方面迅速汇报了曹皆,提醒北线多加注意,另一方面也怀疑周婴是不是在故弄玄虚,耍什么诡计。在得到重玄胜的传信后,他以更为激进的方式调动大军,很快就验证了真相。于是放开攻势,且在第一时间切割战场,兵围伏安城! 为了更好地牵制东线齐军,大夏奉国公周婴,就亲自镇守在此城中。 这也是整个临武府范围内,最后一座还在夏国人手里的大城。 围绕伏安城展开的攻防,几乎可以看做整个东线战场的终场故事。但因为东线已经整个被夏国高层放弃,这最后的余音,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无论它是慷慨,还是悲寥。 在奉隶已经全据、临武只剩孤城、会洺摇摇欲坠、锦安激战正烈的时候,有这样一只骑军,正驰骋在夏国南部。 逢城不入,一路几乎无阻。 绍康府是夏国有名的富庶之地,也是令得胜营上下倍感亲切的一个地方一—毕竟他们在东线来回赚城,不知假扮了多少次绍康府军。重玄将军那一口地道的绍康口音,弟兄们都能听得懂七七八八了。 随着邻府会洛的战火频仍,这繁华之府,也显出了几分凋敝来。 重玄胜做了太多的准备工作,对夏国地理熟悉得不得了,用他反复跟夏国降将说的一句话来讲,就是 “来夏境如归故乡!” 走哪条路最方便,哪里驻军最多,哪里民风如何…全都烂熟于心。 看似随意指出的方向,背后是提前做了不知多少次的推演。 褒甲道是贯通绍康府、怀庆府、桑府这三府之地的一条官道,也是夏国南部最有名的商道。 重玄胜选择从此路趋贵邑,颇有大军欲往皇城朝圣的仪式感。 整个行军过程,突出一个“快”字。 快到已经失去关键节点的夏军东线防御网根本反应不过来,快到沿途夏军还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蹄声如雷,卷尘而去。 说起来,整个东线数以千万计的夏国军民,也压根不知道他们已经被放弃掉了。当然也难以想象,区区一支数千人的军队,竟然敢兵指贵邑。竟然能在座座城关、层层驻军的环伺下,长驱直入都城! 得胜营的前身是天下劲旅,得胜营的现状是武备具足。 对此军来说,如今横陈在他们前方的广袤夏土,几乎是不设防的。 数倍于此的大军来不及调动,相近数量的夏军,绝不可能挡得住这支军队。 更重要的是,除了陪着周婴装模作样营造死战假象的那几个,整个东线,已经不存在神临层次的强者了。… 所以在这个千载难逢的空当里,得胜营如离弦之箭,穿空破云,不断地前进、前进、前进,几无阻碍! 奔袭两日夜,人不离鞍,马不停蹄,掠过了绍康府,穿过了怀庆府,马蹄声已经响彻桑府大地。 这个提供夏国过半丝织品的富庶府地,时隔三十三年后,再一次面对了齐人的刀剑。 所谓“丝绸抹锋,血染绫罗”,是烙在夏国史书上,不曾消失的痛,更是桑府之永哀。 但说起来,当初夏国打进东域,打得齐国青年男子不惜自残以逃避夏国兵锋,也不过是一场倾国之战发生前的故事。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战争的本质,也不过就是资源的再分配。而中间的残酷过程,往往会被执棋者们所忽略。 当然,胜者拥有一切,败者失去一切。这也是战争的本貌, 时至此刻,得胜营的每一个人,都无法自抑地亢奋了起来。 在重玄胜将军和姜望将军的带领下,他们竟然真的做到了! 以一支三千人的孤旅,贯穿夏国广袤腹地,纵横数千里,兵锋直指夏都! 桑府过去……就是贵邑了。 三千人的荣华富贵,已经唾手可得。 足以载进史书的荣耀,近在眼前。 谁能淡然? “望哥儿啊望哥儿!回去之后,你该找个婆娘了!”重玄胜纵马而驰,大声笑道。 虽则这话是为了活跃气氛,激励麾下士卒,使军队能够始终保持良好的状态。但他笑声后的轻松,却是真实无虚。 此次从会铭府的战团里跳出来,领军直冲夏都,兵行妙手。这个决定看起来凶险万分,但是在他的判断里,其实是十拿九稳。 这次行动最大的冒险,就在于对夏国高层的战略判断,是否准确。但随着他们领军奔袭至此,一路无惊无险的过程,本身就已经佐证了他的判断。 但凡还有一个多余的神临强者,夏国人都绝不会把握不了这支齐军的动向,更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样一支三千人的骑军往夏都穿插! 对局势的精准判断,是此次行动成功的前提。 而其次的危险,在于这次行动的最后一步。 作为一国之首都,贵邑城的守备力量绝不会弱。怎么说也会有几个当世真人存在,精兵强将更不会少他们这三千兵马的小胳膊小腿跑过去,跑到城外插旗,很容易就被一锅端掉。 但在重玄胜的判断里,这种危险仍然有很大的概率规避。 他们此次行军,放弃了新荣营、振武营等各部兵马,只带最精锐的得胜营三千人前来,求的就是一个 “快”字。 快到沿途诸城都反应不过来,快到贵邑城方面都还没能搞清楚情况。 快到夏国东线诸多高层武力或许还在赶赴北线的路上,他们就已经穿插至此! 重玄胜的动念,只是因为在岷西走廊看到了周雄。 一场大战结束,还未扫完战场,便已领军出发,何其果决? 如此一路疾驰,冲到贵邑城前,气势汹汹地插了旗就走,贵邑城里的强者,难道还真敢放弃城防,冲出来追杀吗? 不怕是诱敌之策? 但凡是个有点理智的,都要观望一番再说。尤其是在夏国此次的战略计划里,贵邑城应该已经做好孤城拒齐的准备,既是孤城,怎敢草率? 等他们探查清楚虚实,得胜营早已远遁! 重玄胜的勇敢绝不是送死,而是在深思熟虑之后,以极大的把握前行。 姜望斜乜了他一眼,哪怕是踏风妖马,驮着这位胖将军也很有些吃力。 “重玄将军这么操心兄弟们,此战结束后,这三千兄弟的人生大事,便都交给你了!若敢赖去一家, 姜某人的拳头须不答应!" 战场厮杀这么多天,同生共死建立起来的交情非比寻常。 当下便有士卒笑道:“姜爵爷,已经成婚的怎么办?岂不是少了一桩好处?!” “是啊,不成不成!“一群人跟着起哄。 “好办!”姜望道:“折成现钱,给已经成家的兄弟们补一份聘礼!" “这算什么大事?都交给我了!“重玄胜笑嘻嘻道:“倒是望哥儿你,这回去少说也得升个伯爷了, 借大门庭,岂可无主母?“ 这群见钱眼开的,很快又调转枪头,帮重玄胜起哄,队伍里一阵喧声,好不快意! 功名利禄马上夺,荣华富贵刀头取。 他们挎弓提刀、远赴万里,于家于国之外,不就是为了能挣一个好前程吗? 如今一切都在眼前。 真是令人振奋! 声闻仙态不能够时刻开启,但在战场环境里,时刻以五识收集情报,已经是一种习惯。 因而姜望是首先在弟兄们嘻嘻哈哈的声音里,听到了远处的锐响。 他抬眸远眺,在桑府的东北方向,正看到一抹巨大的刀痕,掠空而起,剖开了流云万丈! 姜望骤然勒马! 他认出来。 那是… 日月星三轮斩妄刀! 不久前攻破大夏皇陵的齐国天骄,身任伐夏先锋的重玄遵!他怎会在这里? 作为得胜营的旗帜人物,姜望一个动作,即刻全军跟从。 整个得胜营三千人整齐划一地扯住缰绳,战马扬蹄而嘶! “怎么了?”重玄胜嘴里问着,已经顺着姜望的视线看过去… 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姜望的乾阳赤瞳更是已经看到—一一袭白衣横过长空,身姿完全不见往日潇洒,分明是在亡命窜逃而在那白衣身后,是一只巨大的赤色蝠兽,肉翅横开,速度极快,正穷追不舍。 那蝠兽血气澎湃,完全不输于姜望曾在山海境见识过的那些异兽,绝对是正经的神临层次战力。而蝠兽之上,还立着一尊赤袍身影,随手一招,便有数不清的蓝色森寒火线,穿透长空,正疯狂地封锁重玄遵去路。 姜望的战斗经验何等丰富,一眼就看出来,重玄遵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妙。 瞧重玄遵此刻窜逃的方向,是往大邺府而去。可结合他之前惊世骇俗的行动,他应该是才从大业邺府逃出来不久! 这说明追杀重玄遵的强者,肯定还不止驾驭赤色蝠兽的这一位。 重玄遵若是能逃,就该去临武、去会洛,此刻向大邺府方向飞,分明也是别无选择之下的路。 其它方向必然是已经被锁死了! “倒是忽略了这一茬!”重玄胜道:“夏国东线强者既然全部都抽调去了北线,在过去北线的路上, 随便分出几个人,顺便解决掉亵渎皇陵的大胆狂徒,正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姜望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把缰绳一放,人已拔空而起,连踏青云印记,如上登天之阶,直往重玄遵消逝的远空追去! 他的背影如青鸟,束发垂落后脊,亦如竖剑一般! “你都不问一下我的意见!知不知道什么叫智者啊?!“ 重玄胜的怒喝声,根本也追不上姜望的背影。 而他自己在愤愤不平之后,也只是猛扯缰绳,掉转马头。 “兄弟们!“ 他如是说道:“老实说我并不想救那个小白脸,长得丑,穿得花,一天到晚摆姿势,抢老子们的风头!” “但我们是谁? “我们是纵横无敌的得胜营!" “我们是大齐帝国的军人!“ “我们在战场上,我们是战士一” 他高高地举起右拳,怒吼起来:“袍泽必救!“ 得胜营三千人齐喝:“袍泽必救!“ 马蹄踏地如雷响,轰隆隆向东北方向而去。 此时距离贵邑,直线距离已经不到三百里。这一支纵横夏地数千里,所向披靡的齐军,不出三个时辰,即可在夏都之外立旗,建立不世之功—一只要他们继续往前。 但三千人,齐转马,未回头! ******* 第两百三十三章 尚能战否!? 当然记得,当初姜望为什么远赴万里,重玄胜为什么冒险参与天府秘境。 价值被严重低估、危险性又极高的天府秘境,并非顶级名门弟子的首选。许象乾纯粹是为了增长见识,而李龙川也有陪朋友看风景的自信。唯有重玄胜,是两手空空,必须冒险入境为自己争一点筹码。彼时的王夷吾,正是为了碾灭重玄胜的希望而入境! 当然记得,正是重玄遵如此璀璨,光耀临淄,重玄胜才不得不一路拼搏,用尽一切努力来相争。。天生道脉如重玄遵,仿佛生下来就拥有一切。重玄胜在姜望的帮助下,却仍是拼尽了所有,才赢得在这伐夏战场上公平竞技的资格。 当然记得,在临淄西郊,点将台下,万军之前,重玄遵是如何一步踏出神临,彻底锁死了先锋之争的胜负! 重玄遵行事落子,也很有斩妄之刀的风格。 他直接在伐夏开始前,自告奋勇,以直面生死的勇气、勇冠三军的实力,争一个伐夏先锋的位置,正是直指要害的落子。 重玄胜若是不应子,先就输了一势! 所以姜望才会在没有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出阵与之相争,临场立成四楼。 重玄胜后来说重玄遵特意等到伐夏开始之时神临,以此来压他和姜望的势,是把博望侯爵位之争,置于伐夏战争之上。 虽是故作险恶之语,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他在万军之前逼出姜望,要见外楼境最后的风景,了却当初在观河台下的一点遗憾,成就无憾之神临。也未尝不是要建立无敌之威势,推垮姜望和重玄胜的斗志! 这些事情,重玄胜记得,姜望也记得。 但眼见得重玄遵在战场上遇险,姜望仍旧是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在任何时候,他都会选择站在重玄胜这一边,因而先天就与重玄遵是敌非友。 他当然也不是一個喜欢挨揍的人。 被重玄遵在万军之前击败,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 他拼尽了所有努力,连未能掌控的道途之剑都颜动起来,却终究没可能挑战一蹴而就的无憾神临… 最后坦然面对战败。 当然有人为他喝彩,可是就此贬低他恨不得将他踩进泥地里的人,也不在少数。 多少人骂他浪得虚名,多少人嘲笑他不过如此。 曾经奉之如神像,后来踩之如黄土。 如此种种,都自战败始。 可不愉快归不愉快,他从来没有因为那一战,而对重玄遵心生怨怼。 万军之前相争,当然各凭本事。重玄遵先一步无憾神临,是重玄遵的本事。重玄遵大几岁,多修行几年,也是重玄遵的本事! 他从来不恨什么命运不公,只恨自己是否不够努力,为何不够强。 从始至终,他站在重玄遵的对面,都是因为重玄胜。就像在山海境,他也是为左光殊而直面斗昭。 双方当然可以算得上是对手,为博望侯位多次相争,也能称得上早有积怨。 但在战场之上,同为齐军,互为袍泽,私怨哪及公义? 今天若是视若无睹,放任重玄遵身死道消,他这大齐帝国第一天骄的名头,便再没人能够撼动。 但是那样的第一天骄,岂是他姜望所愿! 就如当初在黄河之会夺魁,他是先胜重瞳项北,再胜天府秦至臻,再胜绝巅黄舍利,场场是硬仗。 是与群星争辉,而非鹤立鸡群! 他今日所拥有的一切,没有任何一件,是别人让出来的。没有任何一件,是陷害别人所得。 他这一路走来,他所追求的一切,都必要堂堂正正追逐。无论是胜是负,是荣是辱,都必要亲手所证! 诚然重玄遵若是死于伐夏战场,博望侯之争便再无悬念,重玄胜就算是从今天开始什么也不再做,也没人能够再和他争。 可是那样的博望侯之爵,又岂是重玄胜所求? 重玄胜所要的,是在公平的竞争里,用他的智慧,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他所要的,是堂堂正正地洗刷,他从小到大所受的一切委屈。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退让,他自己给自己出头! 姜望懂得重玄胜,就如重玄胜懂得姜望! 所以他们一前一后,都是毫不犹豫地做了自己的决定。也再一次地,相向而行! 志同而道合者,约为兄弟。 意气能相投者,是说挚友! 姜望身纵青云,疾飞在前。 重玄胜引动骑军,席卷兵煞在后。 如此驰骋在桑府的士地上。 一如他们过往,经历的所有选择。 他们互相有过不认同的时候,但最后总能支持彼此。 善福青云源源不断地涌出,姜望踏云疾飞的同时,已经开始引动遥远星弯的力量,五府震动,四楼并耀,星光浴体,蓄意于剑。 只有战意而无惧意。 那踏蝠兽追杀重玄遵者,几等于两个神临层次的战力。 姜望自问可以纠缠几个回合,等到重玄胜领军追上来,合战其中一个神临战力也未尝不可。 重玄遵就算受创再重,单对单的情况下,总不至于再被着到处逃? 他判断夏国一方必然还有强手在封锁四路,眼下唯一救援重玄遵的可能,就是在此处鏖战,集中优势力量,拼出一个空当来。 打穿封锁网,还有一线胜机。 重玄遵不能再逃! 姜望极速靠近的身影,当然也被追逐中的双方所捕捉。 重玄遵当时是带着三千人的先锋营,突袭大夏皇陵,此刻只剩孤身一人,且战且走。 他经历了何等惨烈的逐杀,这会已经不必再说。 这位冠绝临淄同辈的风华贵公子,如今白衣染血,鬓发披散,右手不自然地反曲着,显然已是断了。 但是他的左手,依然紧握月轮之刀。那漆黑的墨瞳,此一刻全无情绪。冷峻的杀气,几乎充盈了他的眉梢。 什么青山明朗全不见了,只有拒人于干里之外的孤峭冰寒。 与他交战的人,则是一位柳须瘦面的中年男子,华服披身,腰缠玉带,脚踏蝠兽,指控幽火,震天慑地,强势无匹。 他正是大夏触氏当代家主,年轻时候有锦安虎兜鉴之称的触让! 其人是在边郡锦安府成名,因在对梁战争中表现出色,才一举击败诸多同宗兄弟,接掌大夏触氏。 当年与他竞争的,不乏呼阳关镇守触说这样的英才。 而最终却是他笑到最后。 可以说上一代的触让,便是这一代的太寅、触悯。甚至于比他们更有优势,同辈之中,无可抗者。 成就神临多年的他,当然不可能忽略姜望的追逐。 本来这一支齐军路过了也就路过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新杀齐国的绝世天骄,一雪先帝陵寝受辱之耻。贵邑城城高墙厚,岂是这么点人能动摇? 他参与逐杀这么久,好不容易把重玄遵逼至绝境,当然不想出什么意外。 可齐人狗胆,区区外楼修为、数干残兵,竟敢驰援! 人在赤血鬼蝠之背,一念杀意起,反手便是一按一嘶嘶嘶.…. 幽蓝色的暗火穿梭成线,发出尖锐的嘶风之声。幽蓝火线一瞬间编织成网,几乎覆笼了半边天空,当头向那青衫的来者罩落! 尚在远处的重玄胜洪声大喝:“小心,这是玄冥圣火!此人是触让!“ 名门之主当然值得警惕。 姜望更是在此提醒之前,就已经察觉到危险,第一时间便翻手按出毕方印!神鸟毕方的虚影,在他身后展翅昂天。 映衬得他如神佛耀世。 而赤红色的三昧真火,就此汹涌开来,澎湃成海! 毫无保留的神通火焰,卷动大潮覆天地。 “了其三味、无物不焚”的三昧真火,碰上了“极寒极冻、焚杀九幽”的玄冥圣火。 赤色撞上了蓝色…… 而赤色被淹没! 跳跃的赤色火焰停止了跳跃。 灼热的焰光失去了灼热。 三昧真火几乎一触之下,就已经被冻结! 滔天赤色火海,以恐怖的速度冻结着。根本来不及“了其三昧”,便已经凝固。熊熊燃烧的赤色火海,顷刻间好像凝成了赤色的琉璃。只有密密麻麻的幽蓝色火线,仍旧如灵蛇一般,在赤红色的琉璃火海里自由前行! 这是一幕极其美丽的画面。 可是致命的危险,亦然流动其间。 这幽蓝色的火线森寒凛人,甚至于只是看到它,就能够感受到寒冷。 随着它们的疯狂前窜,此方天地气温骤降,甚至于以姜望已经强化过多次的体魄。都有了血肉被冻僵的感觉。 好神通! 无愧于名门家主,真正的神临强者! 姜望惊而未乱,长相思一记横斩,万千剑丝如流瀑,反伐其人,已经斩出【霜雪明】! 同时嘴里轻轻一吐,霜白之风飘卷而出。 玄冥圣火的每一道火线,都灵动无比,仿佛有自己生动的攻击意图。编织的幽蓝色火网,在空中起伏不定,如在波涛间。 但见月白色剑丝啸过赤色的火海上空,却在下一个瞬间,连同火海一起,都被幽蓝色所浸染。 第两百三十四章 又见神临 一声"尚能战否!?”以降外道金刚雷音发出,宣告这场逐杀战,进入新的阶段, 大齐天骄姜青羊,正式参战! 雷音带出电芒,遍游虚空,却在疾转之时,被触让一把握在手中!于是雷光炸散! 此时此刻,触让当然也看得出来,来援的齐将并非普通人物,亦是绝顶天骄。 外楼修为能有如此战力表现的,在这东线战场,除了那个年纪轻轻的齐国青羊子姜望,还能有谁? 再加上那個卷兵煞如流波速涌,用兵用出了美感的胖子。 整个东线,齐国最出彩的几个年轻将领,竟然汇聚于此—一那便一锅端了! 平生不畏难,上虎山,闯虎穴,杀得虎父杀虎子。 触让只将足尖轻轻一踏:“血眼,撕了他去!“ 人影与蝠影便骤然分开,他单手横抓,在幽蓝色的火焰中,抓出了一柄流焰长刀,狠狠撞在月轮刀上。· 锦安虎兜鉴,岂惧与人拼刀! 幽蓝色流焰长刀与霜白色月轮刀,互相追逐在生死线中,寒蓝冷白,一瞬间交击有千百合。 而与此同时,赤血鬼蝠的肉翅一经展开,立时遮蔽了小半边天空! 肉翅内侧那暗红的血络,扭曲交错,如鬼纹一般,令人一见而晕眩。 随着丑陋的肉翅完全舒展,有肉眼可见的沸腾的血气漫空漂浮。 以此鬼蝠为中心,更有无形无质的音纹,一圈一圈地漾开来。 那血气之中,浸有血毒。那音纹之杀,更是赤血鬼蝠的拿手杀招。 姜望单手一按,火界迅速铺开,只围身周三尺,那琉璃琥珀,是赤火菩提,焰花焰雀焰流星,极致微缩,纵横交错,与侵入血毒在烈火世界里的每一寸空间展开厮杀。 而在凝聚的火界之外,无形无质的音纹一瞬间涌现波澜,如似一池春水被吹皱。 声音本身即是屏障。 恐怖的音纹至此而扭曲,被锁入囚牢中! 却是姜望借助声闻仙态,拆分了五识地狱,将这门进攻术法,化成了单独的、针对音杀的防御, 声音世界里的厮杀,惨烈却无形迹。 旁观者目不能见,声不能闻,只在交战双方的耳识里展开。 耳识地狱迅速被攻破了,那音纹穿入火界中,却在瞬间被点燃! 声闻仙态之下,万声皆来朝之,有过耳识地狱的正面交锋,这赤血鬼蝠的音纹之杀已经被了解透于是真火焚之! 滋滋滋.…. 鬼蝠血毒在凝缩火界里发出如油煎般的滋响。 音纹被分解得干脆,这血毒却愈见顽固,反过来侵蚀着火界的基础。 终究是神临层次的异兽所发,火界自身的防御很快力不从心。 姜望随手一握,将这座火界握在掌中,握成了球状,当然也将鬼蝠血毒全部裹在其间。天边星楼照耀,真我道途之下,极致的掌控将这火球极限握小,使它竟如一颗赤色绚烂的琉璃珠。 屈指一弹,便向赤血鬼蝠疾射而去。 赤血鬼蝠的庞然之躯正俯冲而近,顺势张嘴一咬一一嘭! 火界琉璃珠在它口中炸开,炸得它牙咧嘴,身形一偏。 姜望哪肯放过这个机会? 青云踏碎人已近,趋近赤血鬼蝠面门时,一个精巧至极地倒翻,人似飞鱼跃海,已经翻身至赤血鬼蝠背上。 落下的同时,长相思也已经倒转过来,笔直贯落! 也不知是为人所驭使的异兽终不如天生地养的异兽神智清晰,还是单纯触让驾驭的这头赤血鬼蝠比较愚意。 空有神临层次的战力,却没有神临层次的战斗智慧。 叫姜望这般轻易地近了身, 可神临毕竟是神临! 长相思那锐利无当的剑锋,刚刚扎进赤血鬼蝠的脊背,就感受到一种巨大的阻力。暗红色的肌肉群瞬间绷紧,如钢铁一般,绞住了剑身! 更有血毒迅速涌来,似群鱼夺食,疯狂地吞噬着剑气。 一声一声清脆的剑鸣,是长相思难堪压力的悲响。 若非是以五神通之光温养这么许久,早已经有了本质的跃升,只怕这一下非得断剑不可。 姜望眸转赤金,立时将那贯剑的创口点燃,更有一圈赤红火线,绕剑锋而走,与不断催发的剑气一起,杀进这蝠兽之躯。 赤血鬼蝠猛然仰头,发出尖锐混乱的声纹,这一次居然撞破了空气,贯通了壁障,使此声得以被普通人的耳朵听闻,响彻在天地之间。 它发出的是“昂律~!”这样的怪声。 听到此声,脑海中如有针扎。 神魂顿生离散之感! 此乃它的本性魂音,有音神双杀之功。 在骤然发生的剧烈痛楚中,姜望瞬开观自在耳,配合声闻仙态,立时便抵住了此道声纹的进攻。遍身之流火,将靠近的声纹一律焚去。 与此同时,五府海中,一轮赤心跃出高穹,神光照耀五府! 悬空寺无上秘法观自在耳,叠加声闻仙态,再辅以歧途的知见,三昧真火的焚力,破其音杀。 赤心神通坐镇五府海,镇其神杀。 相较于体型巨大的赤血鬼蝠,姜望渺小得如蚁一般。 可他半跪在鬼蝠背脊的此刻,竖剑刺蝠,流火披霜,浑然不输半点威势。 一人一蝠在空中翻滚,双方同时忍受着痛苦,又彼此以各种力量对撞。血气、道元、星光,四散飞逸,周边空气尽被绞为乱流。 这番还在纠缠中,忽然一只庞然巨手,从天而降,精准地一把摘住赤血鬼蝠的脖颈! 却是重玄胜恰已引军杀至, 三千人的军阵控制,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 这一刻卷动兵煞,显化法天象地,立时便与姜望形成了配合。巨手握住这蝠兽脖颈,重玄之力无限加持,直接摁着它砸向苍茫大地! 姜望的剑气与真火,在鬼蝠体内争杀。聚集三千人兵煞之力的重玄胜,则是牢牢压制赤血鬼蝠的外躯。 里应外合, 风声呼啸! 赤血鬼蝠巨大的身躯不断挣扎又被不断破解,不断嘶吼,却也不断坠落,离地不到五丈时,忽地肉翅一横,就这样定在空中! 它的腹部膨胀出一个黝黑色的肉瘤来,这肉瘤似乎向它供给了无限的力量,使它坚定浮空,并反托姜望与重玄胜。 往上,往上,更往上。 撞空气,撞浮云,撞高天。 一个是神临之下几近无敌的存在,一个正驾驭得胜营这样的天下强军、借用了千军之力。 可这一时都不能压住它! 神临,神临! 无论原身为何,出自何族。一旦成就,已是神而明之,已经有如神明! 如神的力量正在昭显, 嘭嘭,膨嘭! 黑的肉瘤如活物一般跳动着,撩拨了令人混乱烦恶的情绪恨! 此心有恨! 恨自末劫来,往归处去。 恨必以血饮,恨必以骨磨。 此恨不消,此世难存! 姜望有赤心神通镇压五府海,不为这些侵袭神意的力量所染。 重玄胜的法天象地之躯,裹在滚滚兵煞之中,兵煞惯能破法,且三千人的集体意志,也不那么容易被影响。 一时都抵消了这一次攻势。 重玄胜一手仍掐着赤血鬼蝠的脖颈,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了这赤血鬼蝠的右翅一在这之前,姜望已经吹出不周风,杀生钉钉在了翅根处,钉穿了血管连接,粉碎了肌肉纹理,杀出一个空洞来。 双方的配合根本无需言语,不必有眼神。 倒是不怎么华丽,可简洁,流畅,自然! 重玄胜猛地一用力,已经将这只蝠翅生生扯断,血洒长空。 “昂律~!" 赤血鬼蝠嘶斯声而叫。 丑陋的躯体剧烈颤抖起来,每一处肌肉纹理的扭曲,都可以叫人感受得到它的痛苦。 与此同时,悬在腹部的那黑肉瘤,骤然向两边分开,从中露出一颗牵动血管的狰狞竖瞳。 血管外凸。 瞳孔边缘如刺,起伏不定。 无怪乎触让叫它血眼,这正是它名字的由来。 那是森森冷冷充满血腥疯狂的眼睛,这一睁开,立时飙射出一道酶暗的血光,贯穿数百丈高空,钻进地底里,制造的恐怖空洞,黑幽幽不知尽处, 其威也如斯! 这一下宣泄,似乎使赤血鬼蝠从剧痛中短暂回复了清醒。黝黑肉瘤猛地伸长,如蟒蛇一般弯曲过来, 绕至后背,血管纠缠的竖瞳,一下子对准了姜望! 几乎是在助黑肉瘤伸长之前,姜望就已经用力一蹬—一带着流散的剑气和三味真火,长相思从鬼蝠的背脊中拔出,人也突元一折,而后顺势拔升而起,直上高弯。 那晦暗血光疾射而出,倒像是故意与姜望配合,穿了个空,杀向触让与重玄遵厮杀的战场,且正对触让。 第两百三十六章 真火燎原! 广平侯郦复! 安国侯靳陵! 阳陵侯薛昌! 北乡侯尚彦虎! 大夏触氏家主、爵承东平侯的触让! 甚至于还有一头神临层次的赤血鬼蝠! 足足六个神临层次的战力,其中五位大夏侯爷。 属于神临修士的气息冲天撞地,一时间填塞了所有,使风雨云月都为之颤抖,此方天地尽是他们煊赫的气息! 灵识铺地,无有一丝间隔。 幽蓝色的火幕散落了,因为此时已经并不需要。 触让虽是受着伤,踏足蝠背,看向姜望等人的目光,却已是看尸体一般—一的确已经是绝境。 这样的、堪称豪华的阵容,在整個齐夏战场上,都可以影响一场重要战争的胜负。。 却齐聚在此地,围住了只剩两千余残兵的得胜营、断了一只手的重玄遵,以及外楼层次的姜望。 简直是以高山碾细卵! 北乡侯尚彦虎扭过头来,看着足有数十丈之高的重玄胜,明明是仰望着其人,却似是在俯瞰:“本侯真是小看了你们每一个人,尤其是小看了你。能把兵阵运用到这种地步,在你这个年纪实属不易。再给本侯一点惊喜吧,如何?” “我说。”身形高大的薛昌道:“是不是不该再浪费时间了?顺路杀一个年轻人,杀到现在还没杀了,说出去咱们几个都可以找块豆腐撞死!“ “,要去你自己去,你这种傻大个,适合这种死法。“郦复语气轻松:“费点手脚也很正常,锦安虎兜鍪险些除名,触家的大蝙蝠被打成了傻麻雀,咱们的北乡侯呆得像块石头…呵呵,不要小看这些年轻人啊,至少都是有脑子的。“ 这人瞧着斯文有礼,一开口就几乎把所有人都踩了个遍。 无怪乎满朝文武,没一个跟他关系好。 阳陵侯薛昌当初就和他在虎台争道,一度势如水火,现在自然更不会给他好脸:“把嘴皮子上的工夫花在修行上,当初在虎台你也不至于输给我。" 拖着关刀的靳陵,忍不住道:“行了,都少说两句。" “哈!“丽郦复乜着他道:“这不是前些天带着几万大军都没追上重玄遵的安国侯吗?多亏了你指挥有方,才有了后来的帝陵受辱,你真是齐国的大功臣!" 总算知道丽子业在寿安城楼跳脚大骂的风格是从何而来。 这家伙真是属狗的!逮谁咬谁! 但无论怎么说,他们的态度如此轻松。自然是因为,这时候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几乎不会有翻盘的可能。 天骄盖世如重玄遵,在五位大夏侯爷的追杀下,都逃了一天一夜。可是在已经被围住的此刻,也只是缓声说道:“我不太会说抱歉的话我会死在你们前面。" 智慧卓绝、辩才无双如重玄胜,控制着军阵,也一时城默。 他再聪明,也不可能算准世间所有的变数。每个人都有诸多的选择,无数个选择交汇,就是无限种可能。 谁知道围杀一个重玄遵,竟然有这么多的神临强者出手? 北线战场难道不比什么皇陵之辱更重要? 他推测眼前这些人在围杀重玄遵之外,可能还有别的任务,而北线战场或许有更有力的力量参与了…南斗殿真敢全面参战? 但这些猜测,这些权衡,于此刻也尽是无用的。 他非常清楚,现在就是绝境! 若非此时整个得胜营的力量,全部交付于军阵的集体意志中,被重玄胜所掌控,说不得以得胜营之精锐,这会也没几个人能站得稳。 这甚至无关于勇气,是太过巨大的实力差距,让人根本无法生出反抗之心。 而在这个时候,卓立高空、刚刚一剑洞穿了触让后心的姜望,却仍然是平静的。 平静不是因为他不知道恐惧。 而是因为他面对过太多绝望的时刻,他知道自己仍然只有面对。 看着郦复、薛昌、靳陵一个个加入战场,听着重玄遵仍然保有了骄傲的话语,他只是握紧他的长相思,开口道:“重玄胜,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这句话仿佛某种敕令,像是一道咒言。 重玄胜高达数十丈的、被兵煞所包裹的庞然身躯,轰然炸响! 他像是那射月之弩已离弦,以恐怖的速度往东南方向穿去。 竞是要逃窜! 正在东面的广平侯郦复大袖一挥,就要拦截。 忽然感受到一股恐怖无比的力量,撞天而起! 嘭嘭! 苍天也有心脏吗? 为何在此时震响? 轰隆隆隆! 桑府遍处无大江,为何竟闻山河涌?! 如此狂暴的、如此恐怖的动静! 郦复又惊又诧地转头,看到那披风浴火、卓然傲立的姜青羊,身上绽放着不朽的赤金色神光! 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每一滴血液,每一根毛发,都在呼喊着一个名字,都在共鸣着一种感动。 而天地也为之共颜! 便是这一滞,重玄胜已经卷动兵煞、以压榨极限的速度窜过了郦复身侧,直往东南,一瞬间就穿出了战局外! 他不顾一切地奔逃、奔逃。 这兵煞之云的速度快到极限,洞破空间好一阵之后嘭! 整个兵煞之云炸开。 一个个面色惨白的得胜营士卒纷如雨落。 有的立刻爬起来,有的再没能睁开眼睛重玄胜粗略一点,只剩八百三十六个活人。 许多士卒是活活脱力而死! 这是陪着他和姜望攻城拔寨,转战数千里的生死兄弟,现在只剩八百三十六人。 而十四….… 被重玄胜抱在怀里的十四,亦已气息游离。 重玄胜震碎她的甲胃,免得重甲将这种状态下的她压死,才看到她面如金纸的样子。 作为实力远超于普通士卒的超凡修士,因为自己难以参与神临层次的战斗,便在军阵之中,几乎是无底线地透支自己。 所有的真元,所有的气血,都不断地向战阵交付。 她比得胜营里的任何一个士卒都强大,可她是第一个透支的人! 所以此刻才会虚脱至此! “兄弟们!”重玄胜哑着声音道:“想办法就近隐蔽自己,我去调援军,我重玄胜绝不会放弃你们!” 还能说话的战士们,声音乱糟糟地响起来。 “将军快去!” “去找人救姜爵爷! “咱们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带人来给兄弟们报仇!” 一点也不整齐,一点气势都没有。 却是一颗颗最鲜活的心。 这些相信,这些炙热,这些期待… 这些声音都渐远了,散在身后的风声里。 重玄胜一边手忙脚乱地给十四喂丹药,一边抱着她疾飞,他必须要更快一点,他要去会洺府调兵,他要调大军来,他要绞杀这一群夏国的狗屁侯爷! “胜…哥。" 在重玄胜的怀里,吞下挽命丹药的十四,气息微弱地道:“姜望…问你的那句话他跟你说过什么?” 她在这样的时刻,问着这样一个问题。 她生性内敛,不善言辞,长年累月把自己封闭在甲胄之中。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当然是重玄胜。可是重玄胜之外,唯一还能够算得上是朋友的人,就是那个时而脑子灵光、时而榆木不开窍,动不动就要揍胜哥儿的莽夫姜青羊。 “你也听到过的。” 重玄胜重复着,仿佛是为了给十四信心,也仿佛是为了给自己信心:“你也听到过的 “他说…"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眼泪忽然就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他是一个太聪明的人,他从小到大没有后悔过。 可是此刻悔恨吞噬了他的心! 他好后悔他为什么要冒险来贵邑! 他自负才智,他要赢回他该得的,可是他凭什么一次次拉着姜望陪他赌命? 那是举世闻名的天骄,未来无限光明的人啊! 连北衙都尉的位置也可以拒绝,连齐天子的好意也可以推让,这个叫姜望的人,难道真的在意什么权势地位荣华吗? 姜望之所以来这伐夏战场,之所以参与这战场上的一切,从临淄西郊点将台一直争到夏国桑府来,都是为了他。都是为了他! 他笑这个人蠢,笑这个人傻。 笑着笑着,把这个人带到了绝境里。 可是这个蠢货,仍然只是说,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仍然提醒他带着得胜营的兄弟们趁机逃跑! 重玄胜流着泪,并不好看的胖脸上,满是褶子。 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掉眼泪。 此前只有一次,此后不会再有。 他流着泪说:“神临境的他……会很强!他说神临境的他,会很强!” 他的体表都已经洇出血来,他已经是超出极限、用损耗生命的方式在疾飞。 "他说得到,做得到的。”十四微弱地强调着,眼泪也落了下来。 逃走的人并不会影响战局。 换做平时,尚彦虎非得把郦复骂个狗血淋头,因为在他看来,领兵技艺已经独成一家的重玄胜,要比姜望、重玄遵的威胁都更大。 可此刻,他也无暇他顾,情不自禁地摄于姜望的跃升中。 无论郦复、尚彦虎,还是靳陵、薛昌、触让,甚至于是那一头断了半边肉翅的赤血鬼蝠,在这个瞬间都无法挪开视线! 遥立于古老星穹的四座星楼,在这一刻爆发了无法形容的璀璨光芒,比日光更骄烈! 真正具备神通目力者,才可以从那炽光中隐约看到.… 一座青色七层石塔,坐镇玉衡。 座形制古拙的七层五角小楼,立于开阳。 一座红色七层四角飞檐小楼,位在天枢一座大气堂皇的七层紫色楼宁,镇压摇光星路蜿蜒,走玉衡,连开阳,贯摇光,应天枢。又路过了天权,天玑,与天璇。 磅薄得无法计量的星力,在广阔星路上奔涌。 天穹好像出现了一条浩荡的星河,而此星河为姜望所独有。 恢弘的力量有恢弘的意志,以此辉煌四楼,向宇宙宣扬独属于他姜望的“真我”之道途。 天地共颜! 此方天和地,全都在呼应他的道。 姜望闭上了眼睛,于是不朽之赤金光芒,流转在他的体表。 胸腹前五轮炽光,好像照耀永恒。 霜白色的披风,如大旗飘展。 身后燃着赤色的火幕,幻影中外观华丽的毕方神鸟,纤羽毕现,好像凝聚了实质得传自凰唯真的神临之秘,这一刻清析地流消在脑海中。 凰唯真的神临之秘是什么? 为什么他是楚地三千年来最风流? 掌中演法,缘生缘灭。 这是一份凰唯真行道之后再回溯的神临过程,对每一步都苛求极限。 姜望此前完全不能把握,可真我道途开发至如今,斩杀易胜锋后已然无憾。 关乎到一滴血液,一点骨髓,一块肌肉所有关乎神临的细节,在这一刻完美跃升! 他的血液浩荡奔流,响彻桑府! 他的神魂之力无限凝聚、无限凝聚,那种感觉… 好像曾经在森海源界的世界本源中潜游。 虽然是在凝聚着、压缩着,感受的却是包容的力量。 过程好像被无限地拉长了,但姜望明白它只发生了一瞬。 通天宫内,那穿梭在道旋之中的缠星灵蟒,忽而间褪去了外皮,鳞甲显现,头角峥嵘,一声长吟,跃为星光神龙! 它的身躯是虚幻隐约的,它的星光是美丽真实的,天矫的身形在道旋之间游弋,每一次吞吐,都是海量的道元。 整座通天海都咆哮起来,掀起了无边巨浪,仿佛在为此刻欢庆。 轰隆隆! 五府海中,五府齐出,五光遍耀,辉煌无尽。 藏星海中,四颗璀璨星辰,定住天空四角。粪粼《粪波光里,映着群星的倒影。 哗啦啦! 一条灵动至极的道脉腾龙,自海底跃出,搅碎了星光之梦,冲上了无尽的星空,不断往上、往上… 打破了有形无形的界限,落在人身最后一片海洋中—一是为,元神海! 愈发茁壮、愈见威严的道脉腾龙,在这一片苍芒茫似宇宙的海洋里飞行。 龙角一抵,抵住了一扇门。 龙角轻轻一推,这扇古老的门户被推开,于是一座介于虚实之间的辉煌大殿,好像从历史中走来。 此乃人身秘藏里,最后一种辉煌的具现,是名.蕴神殿! 吼! 道脉腾龙高高跃起,越过蕴神殿之穹顶,飞向了茫茫无际的人身宇宙中。 而神魂显化的青衫仙人,手按长相思,踏进了这座蕴神殿,走在那玉柱高竖的殿堂里,穿过一幕幕幻生幻灭的辉煌图景,最后在那高高在上的宝座上坐了下来。 轰隆隆如天雷响。 此一声好像整个现世在共奏。 哗啦啦,哗啦啦。 通天海,五府海,藏星海,元神海,四座人身海洋一起涌动,狂潮不息,浪涛不歇。 于是此刻,四海贯通! 在这一刻,神魂之力化为灵识,可以外显于世,可以干涉现实! 姜望感到自己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脑海中无数灵光飞转。 以前不懂的,现在豁然开朗。以前晦涩的,现在清澈洞明。 这一刻天地交感,有无与伦比的变化在发生。不仅仅是血肉之躯演化金躯玉髓,不仅仅是神魂之力跃升为灵识,不仅仅是寿限的超越。 姜望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整个现世再一次结下了烙印。 现世拥抱一切,对每个人都有同等的爱。 每个人与这个世界有两次缔约。 第一次是出生。 第二次是神临。 所以为什么说,不能在现世之外成就神临? 因为现世之外神临,不可洞察此世之真! 这一切说起来缓慢,都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所谓“有隙者天人之隔,无憾者一蹴而就。” 郦复、尚彦虎、靳陵、薛昌、触让,都是大国之侯爷,久经战阵,老于杀伐。当然不会坐在那里等待姜望跃升神临,但是都没来得及动手,姜望便已经睁开了眼睛! 重玄遵说“这一路的风景我已看尽了。" 他的确可以这样说。 自太虚真君到血河真君,好些站在超凡绝巅的强者,都对他青眼有加。 从临淄到迷界,都有无尽风光。 天生道脉,斩妄无惑,夺尽同辈风华。 也就是在黄河之会撞上了斗昭,比起内府场摘魁的姜望,成绩稍有不如。 但又在西郊点将台,以武争先锋,的的确确地胜过了外楼境的姜青羊。 他是看尽了外楼境的风景。 弥补了彼时在观河台下,欣赏姜望战斗时的悸动。 可以踏出无憾的那一步。 而对姜望来说,这一路坎坷地走过来,他看到的是什么呢? 是尹观踏崎岖路为通天途,独以咒术小道成就神临。 是姜无弃擒厉有疚,钓阁途,清除伐夏隐患。一步神临、结为秋霜。 斗昭所向无敌,金身煊赫楚王都。 钟离炎永不服输,屡败屡战,自术而武,皆在险峰。 王长吉垂钓山海境,伪成天府,自此神临无缺。 月天奴早得净土,证悟本性灵舟。 萧恕此心有憾,功败垂成,不言而死。 祝唯我骄傲锋利,平生不输人。 张巡吞吐剑丹,剑气已成丝,一横漫天月。 当然亦有重玄遵,所谓“阅尽外楼风景,成就无撼神临”。 这一个个耀眼的人物,一幕幕辉煌的剪影。仿佛在时光之河里流转,也清析地存在于姜望心中。 他一路看尽的,是神临境的风景! 是那些天骄人物,如何贯彻自己道,如何坚守自己的人生! 天人之隔前,多少波澜壮阔。 何为神临? 何为神而明之? 何为…“我如神祇临世?!” 是在此刻了。 此时此刻,血染白衣的重玄遵,长声喝道:“姜青羊!于今无憾否?” 悬立不远处,青衫仗剑的姜望只道:“然也!“ 今日成就,无憾、无漏、无缺之神临! 他的眼睛闭上时,好像也封闭了他的生命,他的心。 一闭一睁,世界已经不同! 他的眼睛睁开来,黑白两色如此分明,仿佛悬挂着日月,给人以一种时而真切时而高渺的恍惚感。 又在下一刻,转为不朽的赤金! 此刻他即是神! 他具有神之威,神之力,神之尊严! 眸中光焰长,目光所至,赤红色的三昧真火起。 他的目光从郦复、尚彦虎、靳陵、薛昌、触让这些人身上一转过,看到哪里,哪里燃起焰花! 三昧真火结成的花。 刹那间天上地下,焰花朵朵。光华遍转,一如神境。 此火无处不在,此火无物不焚。 眸光所转,真火燎原! 他竟率先发起攻势,一个人向五个人进攻! 全身甲胄的靳陵倒转关刀,丈二长的关刀,使得如绣花针一般灵巧。轻飘飘地落在焰花之上,刀芒洒尽时.分开花苞、分开花瓣,分解了火! 嘭! 火花火而复燃,顺着关刀刀锋蔓延。 神火,精火,气火,亦是君火,臣火,民火。 火中三昧,他未能灭尽! 一道乌光顷刻在刀脊上流过,如墨汁一般,将整柄关刀染成了墨色。 那残火才销尽。 “都说惟楚有才,本侯今日观之,齐天骄似胜楚天骄啊!”靳陵慨声道:“竟有两个斗昭!" 他的声音里,既有惊叹,又有庆幸。 惊叹的是姜望这一蹴而就的神临有如此强大,丝毫不输他引军逐杀过的重玄遵,齐国竟如此天骄辈出,国运昌隆。 庆幸的是,这样的两个绝世天骄,今日已入围中,就要尽死于此! 不远处的丽复大袖飘卷,双手微张,如捧虚球,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凝固了,将那朵生机勃勃的焰花定在其中。他以是捧着一灯笼,其间燃的是足以焚灭一切的光。 不知是否错觉,他隐约在这朵焰花上,嗅到了花香? 兴许是焦香? 但嘴上却道:“使了一趟楚,天天就知道斗昭。把心落在楚国了吧?!“ “两个斗昭岂不正好?”与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嘲讽同伴的郦复不同,薛昌是个直接的性子,双手自虚空抓出一对短戟来,戟锋一错,已经将面前的焰花斩得粉碎,连个火星子都不剩! “杀此二人,胜屠齐国一军!“ 这些资深王侯的经验之丰富、实力之强大,从他们对待焰花的过程中就可以显现。 一开始谁也不知道姜望的真火燎原究竟如何强大,不知道他神临之后的三昧真火有何质变。 靳陵第一个解决焰花,尚还需要补一下手段。 郦复看了一眼之后,轻易就将焰花定住。 等到薛昌再出手,这焰花已经没有了秘密,戟锋一错即碎灭! 这种把握战局,迅速演进争斗的能力,是真正的强者所拥有。 触让虽然伤得极重,却只是用一道幽蓝火线,便冻住了焚他的焰花。 在所有侯爷里,尚彦虎最是干脆,他的肤色从灰白变成了铁灰。 竟然不躲、不闪、不避,将身前撞,直接撞碎了焰花! 撞碎的三昧真火在他身上燎过,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而他已经近前,一拳迎向姜望,铁灰色的拳头,比之前重出何止一倍! “让我看看你,怎敢安称无憾!“ 靳陵、薛昌、郦复、触让,包括赤血鬼蝠,亦几乎是同时扑近来! 姜望浑然无惧,拔剑迎上前去。 神临之后他的锋芒好像已经不能够被空间所容纳。 此时剑光一动,天地之间如神龙吟! 铛!铛!铛! 一记如雪的月轮刀,斩在尚彦虎之拳,逼退赤血鬼蝠,再错薛昌之戟锋! 重玄遵飘身而落,与同时剑迎靳新陵、郦复、触让,一合之下就受了伤的姜望抵背而立。 “虽然我状态不是很好他抬起持刀的左手,以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也将那种冷峻抹去了:“你也不至于只留一只蝙蝠给我啊!” 姜望额前有一缕发丝,在狂风卷过后轻飘飘地落下来。 在赤金色的世界里,留下了一缕黑色的轨迹不是所有故事都有一个固定的结局。 而他要再一次书写他自己的答案无论是生是死,是胜是负。 不会放弃。 永远不会放弃。 他握着剑,没有说话。 此心此人,何须言达? 一者青衫,一者白衣。 一者长剑,一者轮刀, 抵背而立。 两神临…战六神临。 ***** 第两百三十七章 我不敢说出它的名字 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六日。 姜望和重玄胜在桑府转道,选择援救重玄遵之时,景牧战争也已经落下了尾声。 南天师应江鸿领军尽复盛国疆土,逐杀败军。使牧国之勇士,尸骨绵延,使牧国之战马,尽烙景印。 深入草原三百里,勒碑以记功! 之前北宫南图战死、惊传天下时,晏平推测景牧战争的进程,便说少则两天三天,多则五天七天,这场战争就会结束。。 可景国真的用两天时间就完成了这场恢弘战争的扫尾,仍然是震慑人心的! 北宫南图的身死,成了这场战争的转折点。这位神冕布道大祭司,在很多牧国人心中的地位,是几近于神的。随着他的陨落,原本相持不下的战场,瞬间打破了平衡,牧军更是士气跌落谷底,就此一溃干里。 从道历三九二零年十月十九日,景牧两国全面开战,到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六日,应江鸿立碑于草原。 总共用时两个月又十七天,这场轰轰烈烈的霸主国之战,便落下了帷幕。 当然此前牧盛之间长达一年的轮战,也不应该被完全忽略。在这次景牧战争中身受重创的李元赦,或许也应该被人们所铭记。 但是说到底,此战竖立的,还是景国岿然不动的强大威严。是古老帝国向整個现世的又一次宣示—一强景今日仍然雄视天下,是所谓至尊至贵中央帝国。 应江鸿如此顺利地完成了收尾,景廷毫无犹豫,同天便一封国书发予临淄,言日一一 “东国天子亲启: 景夏者,同盟之国也!朕与夏皇,兄弟之义也!弟虽愚鲁冥顽,以招外祸,为兄者不能不救。东国有日出之德,东天子何不冰消前隙,顿止干戈,重修本宗之好? 景有安稳现世之责,朕亦常怀和平之念。 天下人族本一家,实不该积旧怨而加新恨。 一意孤行甲马,恨恨绵绵岂有绝期?此智者不取。 一念恨起兵戈,叫千家恸而万家哭!非仁者所为。 朕之言也恳恳,朕之心也切切。惟愿东国天子能知。 东国就此罢兵,中域之国不咎既往。 齐军若是不退,朕虽不忍,亦不得不赴兄弟之邦,以刀兵退外贼也!” 这警告不仅仅是警告,或者说,并不仅仅停留在警告的层面上。应江鸿那边尚未撤军归来,真君于阙便亲领八甲第一的斗厄军,作为先锋之军,挥师南下! 人们所揣测的景国的困境、景国的选择艰难、景国的投鼠忌器、景国未必敢在景牧战争结束后又开启第二场霸主国之战通通都在这种强硬的态度里被击碎了。 中央帝国之霸道,一时昭显! 饶是齐国连年得胜,威压四方,正在盛时,兵勇民骄,一时也人心惶惶。 这一次提刀站到面前来的,毕竟是景国。毕竟是道历重启以来,始终雄踞中域的第一帝国! 今日携大破牧国之威,势压东齐,闻者莫不惶恐一时间奏章如雨,飞落齐天子案头。 一眼望过去,大都是请求天子顾念大局,御命前线退兵。 其中曾经写下雄文《功过论》,险些把姜望名声钉死、令其一度为万人践踏的大儒尔奉明,洋洋洒洒万言,上书天子,文辞瑰丽,核心只有一句—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天子应以保存齐军实力为上。 曹皆不是姜望,他尔奉明当然不敢在没有实质证据的情况下大骂其人。 甚至于也根本不敢提及重玄褚良这等凶人的名字。 但诸如“前线私为大功计,怎舍退兵!”之类的话,倒也没有少说。 朝野之中,颇多声援者。 不少人奉其声为金玉之声,奉其人为齐国文人之良知。 说他不惧强权,不曲意逢迎天子,笔锋敢向曹皆,是公心为国之典范。 人们好像已经忘了,他曾经因为蔑诬天骄姜望,附和景国通魔之议,而被愤怒的齐人泼粪家门的往事。 民心毕竟是易变的。 元月六日这一天加开的朝议,不仅是齐国上下最关心的事情,也是天下都为之瞩目的一场。 世人都想看看,齐国究竟是什么态度,齐天子究竟会是什么态度。 短时间内,会不会爆发第二场霸主国之战! 此次朝议在国相江汝默的主持下召开,文有温延玉、易星辰等,武有修远,朔方伯鲍易等。 在京的、有相当话语权的,都参与了此次朝议,可谓济济一堂。 值得一提的是,太子姜无华,今日身穿太子冕服,亦列位紫极殿中。 皇三女姜无忧,皇九子姜无邪,亦着宫主朝服列位。 与以往相同的是,天子仍然高坐龙椅。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朝议才刚开始,持不同意见的两方就吵得非常激烈,完全略过以往那种温文有礼但阴阳怪气的前戏阶段,一个个用词都激烈非常。 在景国所带来的强大压力下,实在也没谁还能戴住温吞的假面。 这一场朝议,不仅仅是关乎他们的政见,也切实地关系着齐国的未来。 与景国之间的矛盾,绝不能够等闲视之。与天下最强之国开战,就必须要考虑到战败的后果! 紫极殿里人声鼎沸,几乎要掀翻穹顶。 一方表示要乘胜追击,永除后患,绝不能被景国吓退。 一方表示应该见好就收,这一战已经打痛了夏国,能够掠夺大量资源归齐,已经占尽好处,实无必要再与景国开战,把自己逼到冒险的境地。 当然,争吵的都是兵事堂、政事堂以下的官员,官阶全都不到三品。 站在齐国官场最顶层的那几个,始终缄默如山,不到最后定音的时候,他们不会轻易表态。 如此争吵了很长一段时间,谁也无法说服谁。 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确,甚至于有些对错,连时间也无法给出结果。历史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分岔,谁又能笃定在那个时候换一种选择,是会更好还是更差?世上哪有如果? 有人就有对立。 在一片沸议之中,齐天子抬起食指,只是敲了敲御椅扶手。 笃笃。 于是满殿皆静。 安静中体现的是齐天子无上的威严。 而后他道:“把姬凤洲写给朕的信,给他们读一遍。" 韩令低头受命,展开景国国书,就在丹陛之下,面向朝臣,朗声读道:“东国天子亲启:景夏者,同盟之国也…“ 一句“亦不得不赴兄弟之邦,以刀兵退外贼也!”,余音方落。 齐天子已经一掌拍在了龙椅扶手上。 嘭! “主辱臣死,你们是否不以为然!?“ 一时间满殿公卿皆拜倒,莫有敢言! “你们知道前线正在发生什么吗?" 齐天子坐在龙椅上问。 他的声音已经平缓了下来。 可是他的目光自平天冠的缝隙里落下,像山像海。 那是有如实质的压力,是生杀予夺的权柄。 “你们看到捷报频传,说什么我大齐天威,讲什么已经占尽好处。你们可知道这些战果是怎么来的? 你们可看到捷报背后,都是我大齐将士的血!“ “他们是为的什么?" “夏国三十三年积怨犹在,不敬东国。我大齐百万雄师赴南域,所求者何?“ “是掳掠一些资源,流淌一些鲜血,杀死几个夏国人吗?“ “满座公卿高谈阔论,慷慨激扬,竟是谁在前线拼命?!” “前线拼命的人未言一个‘退’字,你们竟要替他们做了这个主吗?" “他们用血肉铺就一条通往贵邑城的路,把荆棘都拔掉了,把刀剑都斩断了,是为了往后我齐人,能够从容地往来于两都之间。此后东域至南域,没有险碍。临淄至贵邑,是为坦途!" “你们求名求功求业求大局—一什么是大局?“ “此去南域万里,一路尸骨!前线将士以命争功,血染征旗,朕若连个安稳后方都不能保证,做什么天子!?“ 齐天子直接站起身来。 丹陛之上他的身影如似高天。 丹陛之下群臣伏地,顶礼相拜。 “继续打!“ 齐天子大手一挥,如决浮云,是定乾坤—一 “哪怕打到天荒地老,打到海枯石烂,打到月移位,朕一口不死,就支持曹皆打一目。必要打破夏都为止!“ 他的声音高上九天,又震扬六合,履极至尊,威慑天下—— “朕要犁庭扫穴,灭夏国社稷。 朕要贯通东南,悬照我大齐经纬。 朕要让这天下知道一姒元赢不得霸业,姒骄保不住夏国。 姬凤洲出手,也一样!“ “朕!” 他当着满殿文武,当着大齐公侯的面,一把扯下了身上的龙袍! 于是人们赫然仰见,齐天子龙袍之下,已将战甲披挂! 他的决心,他的意志,已然是再明确不过,坚定得无以复加! “朕以大齐皇帝之尊,承太祖、武帝之志,奋余烈千年,不敢有一日轻忽!朕以伐夏兵事任曹皆,齐国若要退兵,是曹皆言退!他人言退,无关痛痒。他国言退,举以刀兵!“ “景国若真敢参战,朕当御驾亲征,与姬凤洲会于天京!” 霸国天子一言,叫天下风云动! 姜述的态度非常强硬,意思也很明确—— 于阙领斗厄军南下,不过虚张声势。 但我也愿意把它当做你们景国真实的态度来应对。 齐国已经做好了与景国全面开战的准备,不知景国准备好了吗? 这一战若起,规模要更胜于景牧之战。 因为天子倾国! 千年霸业付于一战,齐国有这样的决心,景国有吗!? “景国不会来了。“ 朔风猎猎的城门楼上,柳希夷走了过来。 他的外表,本来就是一个很有些年纪了的老人,当初成就神临并不轻松。 现在又像是更老了几十岁。 堂堂一位当世真人,竟看起来有些佝偻了。 奚孟府一点形象也没有地坐在城楼角落里,目光越过城垛的凹口,眺望远空,没有回应。 “施压可以,打一场小规模的战争可以,于阙真个出手也可以,但若要现在开始一场倾国之战景国不可能有这样的决心。” 柳希夷继续说道:“甚至于这一点不会以姬凤洲的意志为转移。景国霸天下近四千年,不是他姬凤洲一人之景国。” “景国不会来了。 若要与齐国倾国而战,景国唯一能够接受的结果,就是在不伤筋动骨的前提下,赢得大胜。一旦损失惨重,哪怕赢了,接下来也必然是诸强瓜分中域的盛宴。是胜亦败!这是景国作为中央帝国必须要面对的局面。 而想要在倾国之战里,无损地大胜齐国,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无论我有多讨厌姜述,我都必须要承认一个事实—他打仗还没有输过。” “所以我们的确只能靠自己。“柳希夷说。 奚孟府默默地想岁月真的不饶人,这个脾气暴躁的老家伙,竟也开始变得絮叨起来。 柳希夷看了一眼凹凸不平、血污暗沉的地砖,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 放下国相的仪态和束缚,他满足地呼了一口气。 奚孟府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屁股。 柳希夷没有发脾气,而是说道:“周雄被调离了长洛。天子想要借机做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这句话若是让旁人听到,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无论齐夏,甚至于放眼天下,无论站在什么立场的人,只怕都无法安枕! 长洛府有什么? 长河横贯现世,东流入夏,至此而止! 在长洛府核心位置,有一座无底之地窟,就承接着这条陆地瀚海的尽处。 而这无底的地窟勾连着什么? 在很多传说中,位于夏国境内的长洛地窟,联系着祸水! 祸水是什么地方? 是现世极凶之地,是整个现世的负面所在,一似凋南渊之于山海境! 至今仍需三刑宫镇之,血河宗治之,其凶其险,世难有匹。 如柳希夷、奚孟府这样的帝国高层当然知道长洛地窟能够勾连祸水,这不仅仅是传说作为国相、国师,他们更知道一件绝密的事情—一当初夏襄帝败亡之前,就已经想办法撬动了长洛地窟与祸水的联系,设下了阵法,可以引动祸水侵入人间,掀起灭世之灾难! 可最终直到败亡,夏襄帝也没有选择启动这一步后手。 柳希夷继续道:“周雄这个人,外柔内刚。他觉得不对的事情,他一定不会做,谁按头也不行。所以先帝当初才会选他镇守长洛。" “而东线抽调的诸位侯爷里,正好有一位是坚定的帝党,什么样的命令都会去执行。" 他扭过头来,看着奚孟府依旧平静的脸,缓声问道:“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些,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呢?" 奚孟府终于开口道:“当武王跟我说,其实景国什么时候来已经不重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柳希夷有些艰难地说道:“所以武王也早就知情…是吗?” 奚孟府仍然看着天空,只是说道:“在当前局势下,如果大夏内部不能统一意志,绝无幸存可能。所以在天子突然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权力欲时.我完全理解武王殿下的默许。” 他笑了笑:“而且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使天子走投无路,是国师的责任啊。“ 柳希夷长叹一口气。 这位对大夏帝室忠心耿耿的老国相,终是忍不住道了声:“古来天家无情,无能者尤其无情!“ 夏襄帝当年还是放弃了引祸水入现世的选择,宁愿轰轰烈烈带着几个皇子皇女一起战死。当然不是说,他是一个没有魄力的皇帝。 而是这样的选择,实在是天怒人怨。做出这个决定的人,是整个现世的公敌,必然会留下万古骂名! 而今天… 以贵邑城孤城固守,放弃东线驰援北线的大战略,是奚孟府亲自制定并执行的。 在这个过程中发生的事情,也理所当然的应是奚孟府所主使! 夏天子只不过在这个战略里多走了一步棋,把先帝当年按而未发的后手引动出来… 成为现世公敌的,当然是奚孟府。承担万古骂名的,当然是奚孟府。如若饶幸未死,必然要被三刑宫千刀万剐的,当然是奚孟府! 柳希夷骂当代夏皇无能,着实也不很公允。至少他的这一步棋,走得冷酷,走得不动声色,走得太狠! 奚孟府淡声道:“天子若是直接跟我说,我也会同意的。之所以我没有先君王之忧而忧,主动想到这一步,因为这实在是太糟糕的棋。便真能以此退敌,毁的也是大夏的根基。我奚孟府就算再大奸大恶,天下人难道肯相信,引祸水入人间,竟是我一人能决?但天子既然觉得我可以担当,那我便试着担一下吧。” 他太平静了。 平静得就像是当年朝堂奏对。 夏襄帝说,孟府有国师之才。 而他回答说圣天子以为然,奚孟府深以为然。 圣天子既然觉得可以,那奚孟府也觉得非常可以。 他不觉得今天的自己是多么慷慨,多么伟岸,这一切本就很简单。 无非是…… 昔日如此,今日如此。 此刻,柳希夷坐在这个不通礼数的后辈小子的旁边。 但所谓的后辈小子,也早就已经不年轻了。 他翻手取出自己的相国印,摇摇晃晃地挂在了奚孟府的腰间。 迎着奚孟府有些惊愕的眼神。 他哈哈哈地笑了。 “此万古骂名,凭你奚孟府一人,怎么担得起?“ "当祸水倒灌长洛地窟,我当和你一起引导,使之倾落江阴平原,水淹九卒三军!” 他就这么毫无形象地靠坐着,像是疲意了,像是放弃了地闭上眼睛。 他的声音,像是呢喃,像是梦呓。 让我们一起看看,咱们这位天子迄今为止做的唯一一个重大决定,究竟会带给夏国怎样的未来吧!“ 真实的世界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每时每刻每个人,都在发生自己的故事。 天下形势的变化,霸国天子的态度,大夏帝国一位老人在城楼上的艺语… 暂时都和发生在桑府东部的这场神临大战无关。 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战斗,两位无憾成就的天府神临联手为战,翻遍史书也难寻见,更别说他们的对手,是五位大夏侯爷和一头神临异兽所组成的恐怖阵容。 战斗在一开始,就进入到了最激烈的层面。 再怎么优势在握,郦复、尚彦虎、薛昌、靳陵、触让这些老于厮杀的人,也不会轻纵对手,给姜望和重玄遵机会。 森冷的幽蓝火线,已经纵横交错封锁了战场。 郦复翻掌便把他封镇的焰花收起,直将一双手拉开来,大袖飘飘。 嘭!嘭!嘭!嘭!嘭!嘭! 接连六声爆响。 神通,御气! 那天地之间无所不在、无处不存的“气”,为我所用! 当初黄河之会上,牧国天骄那良,亦掌握此神通。 只不过这神通在那良的手上,是完美贴合于他近身斯杀的本能,使其人在空中能够完成种种匪夷所思的进攻。在郦复的手中,才真正体现了掌控的感觉。 那无形而有质的气,在此刻聚成了难以想象的“墙”! 天上,地下,东,南,西,北。 这六个方向,一边一堵极度绵密厚重的气墙。 以交战场地为中心,方圆五百丈的范围,全部被封禁! 自此,空气不再流通,元力不再流通,也不许人进,不许人出! 法家修士有画地为牢的术法,但郦复以神通御使的这一手“画气为牢”,才是真正的难以逾越。 当初在虎台争道,以阳陵侯薛昌之能,也足足三息才打破此牢。 而三息的时间,足够这些人把两位神临天骄杀死不知多少回。 更别说气墙之外,还附燃着触让的幽蓝火线。 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这气牢之内,就成了双方的斗兽场。 未有一方死绝……不得出。 尚彦虎身成铁灰之色,霸都之拳铺天盖地的轰落下来,倾覆重玄遵之身。 他完全不做任何防御,此时彻底地放开,每一拳都奔着极致的杀力而去。 赤血鬼蝠压根不敢跟他凑近,单翅一划,便已经拉开了距离,再次突出血眼,食魂血光疾射而出,对准的却是姜望! 薛昌踏空而走,似是踩着食魂血光前进,手中双戟,流动寒光。 更有一柄关刀,斜将里杀出来,靳陵亦是先把目标对准了状态完满的对手。 当此时刻。 原地忽然亮起了一轮大日。 日光显化,又见琉璃瓦、黄金砖,明珠悬照,白玉雕栏。 大日膨胀为神王的行宫。 将重玄遵自己和姜望同时笼罩其间。 赤血鬼蝠的食魂血光将将击落,晦了半分日色的同时,也崩散成点点流光。而后便迎上了靳陵似神龙出海的关刀! 铛! 像是深山老林钟声响,行人忽知此生误。 在这般激烈的撞杀中。 这辉煌的太阳神宫却是一收一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如疾电般穿了出来! 重玄神通倏忽上下,平步青云自由来去。 像是一道白电,一道青电,在郦复以神通圈住的斗兽场里纵横来去。一时之间,快到处处是幻影,像是织成了青白电网! 铿锵之鸣,金玉之声。 没有一刻止歇,演奏出独特的韵律。 忽战薛昌,忽搏尚彦虎,忽向郦复去,又转至靳陵来。战触让,迫鬼蝠,来去如电,极险之间极自由! 他们好像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 彼此解围,互相创造机会。 一者月轮刀,一者相思剑。 在这画气为牢里,杀出了好一通乱战!打得久经杀阵的几位侯爷,都有些措手难及。那头赤血鬼蝠, 更是完全懵了!扑棱着只余一边的肉翅,完全找不到参与战团的机会! 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情况! 薛昌一双短戟错锋而行,已经开出神通阴阳鱼! 所调“阴阳相生,虚实相济,你我皆藏”。 左戟一翻,杀出来明月一轮,右戟一落,恰便是旭日初升。 阴阳力场更行在戟锋之前,同时覆盖了姜望与重玄遵。 而后才是虚中藏实,实中蕴虚的载光。遍照两人周身,未有一寸空隙。叫他们不得不停,不得不应! 昨夜醉酒已杀虎,日月双载应伏龙! 且不说他的神通,单是被他的载势缠住,胜负便已经不必再论! 当此危急之时,重玄遵五指大张,把手中月轮一放,顷刻间月光如林,一束一束,竖立此牢中。 隔开空间,顿住神临! 这些强势的神临侯爷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被定住,甚至于除了赤血鬼蝠之外没人被阻住超过一息的时间。 但也根本不需要一息,只要一顿一方圆五百丈内的火元,被吸纳一空。 过程快到几乎遍处火光。 但见焰雀满天飞,焰花遍地开,焰流星划过天穹,烈焰的世界充塞了气牢中! 神而明之后,这个世界仿佛真的存在了,真的诞生了生命。 那些叽叽喷喳的焰雀,灵动无比,欢呼叫鸣。 而于此刻,一座烈焰灼烧的城池,自高处降落人间。 这是三味真火为基础,真正的、威力完全释放、独属于姜望的焰花焚城! 火焰在飞舞,火焰在诞生。 火焰在内喊,火焰在活着! 火焰中诞生了一座道院,道院里模糊的人来人往。又有一家羊肉馆,匾额写着"蔡记”。火光之中又有一家素怀斋,转角见得杜德旺,火锅烧得咕噜噜地响。几条街之后是望月楼,似乎正在摆流水席。 曾经常去的桂香斋,好像刚出锅了一屉… 还有那位于飞马巷的家。 一大一小两张床。 看星空的屋顶,和练武的院子, 那是他曾经爱过、现在仍然深爱着的地方。那是他永远不能够再回去的故乡。 涓滴意念,每一点细节…. 火界之中,有了第一座真实的城池。 它的名字… 叫“枫林”。 第两百三十八章 一剑出,万法生! 焰花焚城是大楚天骄左光烈极具代表性的道术之一。 他亲笔书就的焰花焚城详解,姜望已不知翻烂过多少遍。 在外楼层次就已经能够多提前使出,正是充分了解了这门道术的表现。 但未成神临,终究不能尽展威风。 四等十二品道术体系,只为神临之下存在。。 神而明之以后,才能够真正掌控超品道术的威能。 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正是在于灵识。 便以焰花焚城为例,这门道术的复杂玄妙之处,是需要神魂之力在火元间完成极其细致的引导的。但神临之前,神魂之力根本不可能外放。 非得神临之后,神魂之力凝练成灵识,才可以干涉现世。 所以姜望在外楼层次释放的焰花焚城,实际上仍然是凭借着对火元的超凡掌控力,以道元来引导完成,可以说徒具轮廓。 真要论起威能表现,也就比甲等上品道术强一些,却没强到跨越品阶的程度。 今时今日,自是不同。 以姜望远胜同境修士的神魂之力,凝练而成的灵识强大无匹。完美地掌控了焰花焚城的每一个细节。 而又以神临之后更见根本的三昧真火,为这座焰城的基础…… 在他永远不能忘却的回忆里,寻回了那座城池的点点滴滴。https:/ 它于是真正拥有了它的烙印,它真正地存在于火界之中。 现在燃烧着的,岂止是神通之火呢? 是他的心中痛,是他的梦中城。 锵! 长相思在锐鸣。 “看遍房檐无一是,春燕飞回不得巢。“ “徘徊故城空作啼,四时已尽寒暑消!“ 在万里之外的南遥城铸就此剑,失乡之人在南遥! 这座烈焰具现的城池落下来。 姜望的回忆燃烧在现实中! 轰隆隆! 真火焚就的枫林城,以沛然莫御的姿态砸下! 枫林城再也不会有枫叶了… 可此时正在燃烧的,难道不正是枫的红? 从重玄遵释放月光如林,到火界的张开,再到焰花焚城的落下,都只不过在一個眨眼的时间里完成。 安国侯靳陵刚刚击破落在身上的月束,抖开一杆关刀,便在火的世界里开辟了刀光的世界。刀芒有半透明的晶莹,漫步在生机勃勃的火界之中,却似是行于他自己的国。 他看焰花,看焰雀,注视着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却又不与它们发生交集。 可是赤色的焰城就这样落下来了。 在火的世界里,它发生得太快! 在情感的世界里,它燃烧得太浓烈! 以一种极其强势、极其突元的姿态,碾进了靳陵的刀光世界中。恐怖的道术力量覆压了一切,将刀光碾得支离破碎! 关键之时,靳陵的后颈之处,骤然钻出来一道五光十色的烟。 此烟轻巧一转,便在他身后的虚空里,化作一个拥有五颗头颅的恶鬼! 五头分五色,白青玄赤黄。 五头掌五行,金木水火土! 神通,五头鬼! 那青面的带獠牙,自面的有血瞳,玄面的正哀哭,赤面的如童子,黄面的似老朽。 每一颗鬼头,都对一种元力拥有极强的掌控力。 那赤色鬼头才一睁眼,便已经在撼动火界的存在,更在对抗焰花焚城里的强大意志,迟滞着这门强大道术的进程! 当然根本迟滞不了。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能不能焚烧神魂?能不能焚烧意志? 当灵识结成,三昧真火产生质变,这一切就成为可能! 赤色鬼头的意志,根本连焰花焚城的城门都进不去,就已经被分解为赤烟。 但此神通具现五头,本就强在控场,强在叠势。 那青色的鬼头獠牙外凸,纠缠而起,形如巨树参天。 玄色的鬼头张开嘴来,鬼眼中泪如雨下,喉咙深处已经响起了巨声,是江河奔涌。 灿光耀眼! 无比炽烈的灿光就在这个时候出现。 赤面的黄面的皆不见。 属于重玄遵的日轮,这一刻悬照高穹! 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所谓日轮,诸邪退避,神鬼皆焚! 重玄遵将它开发成攻防一体的具象神通,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在重玄遵之前,关于日轮神通的根本运用,其实一直都是镇神驱鬼。 五头鬼发出混乱的惨叫。 自来相生相克之势,也看实力对比,杯水车薪自不能济。 靳陵的神通五头鬼当然不至于被重玄遵的日轮一镇就死,可也难免遭受压制。 而焰花焚城便这样无可阻挡地落下了。 轰! 那是难以形容的绚烂过程。 根本不是超品黄阶道术所能够局限的威能! 焚天,焚地,焚人。 焚灭气意势,焚杀抵抗心。 靳陵之外的几位侯爷,不得不做出避让。 而烈火焚烧的所有,便归于那具体的“一”中。 此为最极致的火,是最华丽的爆发。 在一切都将被焚解的绚烂里刷! 两道戟锋忽似双龙出水,一明一暗,一起一落,沿着冥冥之中的轨迹,生生剖开了火界。 一时间玉壶光转,凤舞龙飞。 光影明灭间,阳陵侯薛昌的阴阳力场已全力撑开。藏实于虚,又显虚于实。避开了与火界的正面碰撞,偏偏又扫尽了火光,而使残烬飞落。 他高大的身形好像拥有了主宰一切的“势”。 让人明白为何他是薛昌! 焰花焚城当然令人惊艳,可他阳陵侯也掌握着足以匹敌的力量! 便在他的身后,那还在飞散的火光里,安国侯靳陵碎甲披发,仍然伫立在空中。 一整套甲胄,碎得只剩一件裙甲,黑铁的军靴好像扎根在此世,岿然不动。裸露的上身是古铜色。恐怖的力量潜游其间,肌肉轮廓分明,一如丘陵沟壑。 他的神通五头鬼已经消失了,可他提握关刀的手,依然稳如磐石。 焰花焚城的最后爆发,遮掩了所有视觉的察知。但姜望身为施术者,自然能够感受其间发生的一切。 太艰难! 这一幕才真正描述了这一战的艰难。 在以少对多的战斗中,姜望向来信奉的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在战斗中不断地压迫对手,制造机会,想办法在最短的时间里,杀死其中某一位对手,从而最快地打开局面。 他也很擅长这种战斗一无非是问问自己,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但现在的这五个夏国侯爷,没有一个是能够被他瞬杀的对手。 哪怕今时今日他如此强大,真正掌握了几近神明的力量,他也做不到! 最虚弱的触让也最警惕,不仅一直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就连其他夏国侯爷,也会在战斗中有意无意地调整姿态,为其翼护。 他们的战斗经验太丰富! 触让不但不是弱点,这些人反而围绕他布下了影影绰绰不知多少的陷阱。 此外薛昌难以捕捉,尚彦虎防御太强。 所以姜望才会把目标锁定靳陵。 从月光如林,到火界填牢,再到焰花焚城。 他和重玄遵的配合堪称完美。 以刚才他神而明之的焰花焚城,倾注了巨量的三昧真火,二者叠加,几乎可以说是杀手铜一般的存在。 又有重玄遵恰到好处的日轮悬照,压制了靳陵的五头鬼,创造了相当难得的机会。 可是在这样的时机里,这样极致升华的焰花焚城落下,却也被靳陵及时以五头鬼相抵,又叫薛昌以阴阳力场拉出,根本没能达成预期的战果! 别说杀死靳陵了。在焚破靳陵身上的战甲后,此术已是强弩之末,几乎没有再给这个人造成伤势。 在这种层次的对决里,重复自己几乎等同于自我放弃。第二次出手的焰花焚城,绝不可能还具备第一次出手时的威慑力。 杀招出手,没有达成预期的效果,便是失败。 因为错失了机会,白付了努力,还被看到了底牌! 但姜望只是踏空疾行,让铿鸣已久的长相思,再一次绽放璀璨光华。一剑天柱折,一剑霜雪明。 他知道失败难免。 正如他知道不是所有努力都会迎来收获。 可他还是会努力! 先以极势之剑攻薛昌,再以极招之剑攻靳陵,漫天飞舞的剑气中,回身一转, 人字剑再攻薛昌! 此时此刻。 靳陵刚刚从烈火中走出来,刀光斩开了漫天剑丝。薛昌双戟错锋,杀意云涌。 触让谨慎地保持了距离,尚彦虎横冲直撞地冲过来重玄遵那放开月轮而虚张的手,忽然抓住了姜望的胳膊! 反手一甩! 他在外楼层次,就以过人的体魄冠绝同境。 神临之后以他的巨力,这一甩绝不会比射月弩的推动力弱半分。 而姜望也瞬间敛去剑势,缩起了身形,像一杆投枪般被甩了出去,方向是郦复! 他已经穿到了郦复的身前, 恐怖的爆声才在他身后响起,可这个时候他又已经啸动了剑鸣! 他以殊死的意志,对丽郦复展开了疯狂的进攻。 所谓老将迟暮,融进普通的一刺。所谓名士潦倒,化为自然的一横。所谓身不由己,所谓年少轻狂,人道剑式中的所有,在这一刻全部贯通,肆意挥酒! 多声竟然叠于一声,那声音锐利得仿佛要割破耳朵。 而在这个瞬间里,剑光有千万道,剑气正纵横! 郦复大袖翻飞,一双肉掌有如蝴蝶穿花,在近乎疯狂的剑光里,定阴阳,分乾坤,开六合,行秩序! 王者落子,定在天元! 此天元掌法,将一切无序的归于有序,将一切混乱的分出条理。当然万法皈依,吾在中央! 刷! 如月的刀光初升。 在这刀光之后,是重玄遵漆黑如墨的眼睛。 他的飞扬的墨发之后,一扇如月的门户正打开。 自那皎洁遥远的门户中,无形的吸力披上了月衣,像是一只只月光聚成的大手,捕捉向除开郦复在外的所有人。 赤血鬼蝠一个被掐住了肉翅,在空中不断地斯叫挣扎,却被一步步地往门户里拉。 是为超品道术,新月之门! 在各种战斗场景中,重玄遵向来以用日轮砸人的形象示人,凭借对神通出神入化的运用,成为当之无愧的同境强者一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了解其它。 天生道脉,斩妄自握,怎么可能不通道术秘法? 不通诸法,又如何斩妄? 此术乃重玄遵结合自己的月轮神通,在重玄氏家传道术的基础上演进而成。 如月门户之内,是汹涌的月光之海,被拉进门户里的后果是什么,恐怕没人想知道。 尚彦虎硬顶着新月之门的吸力往前追,薛昌以阴阳鱼神通避开了新月之门的拉扯,靳陵用刀斩之,触让以玄冥圣火冻之… 可一时间,毕竟被这道新月之门逼出了反应。 这为已经追上姜望的重玄遵,赢得了时间! 郦复心中骤然生起巨大的警兆! 他这时候才惊觉就在他以天元掌法与姜望以攻对攻时,他已经不自觉的被逼到了巨大气牢的死角! 重玄遵以一道新月之门,并不够资格纠缠尚彦虎等人太久。 但是再加上姜望逼出来的距离,两相叠加,这个时间已经逼近两息。 于不可能中创造可能,在没有机会的时候创造了机会。 这是姜望和重玄遵联手对敌的两息。 这是两位天府神临,针对他郦复一人的两息时间! 他能不能挡得住? 他撑不撑得过这两息?! 姜望的剑光愈发凌厉了,赤金色的眼眸里,仿佛已经燃起真火。 而无尽日光聚集在重玄遵的手中,握成了日轮,砸向他的脑袋,呼啸成风雷。 郦复反手一拍! 困锁方圆五百丈的气牢,如退潮一般,轰然倒塌!无尽的气浪,一波一波地荡漾开了。 郦复一下子获得了广阔的空间,飘身疾退,脱出了姜望剑势的钳制,也摆脱了那明晃晃的日轮。 这一手“画气为牢”的确是一等一的秘术,姜望和重玄遵的确很难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将其打破。 但所谓“非一方死绝不得出”的前提.是郦复继续给予维持的力量。 自己打破气牢很难,那就逼郦复去做! 齐国的两位年轻天骄,当然有在两息时间内强杀丽郦复的决心。可是当郦复打开气牢以自救,姜望和重玄遵,也更赢得了广阔的空间! 重玄道手中的日轮散成日光,却又有月光聚成了月轮,握在手上,凌空劈下, 斩妄一刀! 气牢之外,触让布置的密集幽蓝火线,亦被斩断了关键节点,无力散开。 一切豁然开朗。 桑府东部的这一角,此刻是无遮无掩的阳光和春风。 天空海阔任我飞! 无须言语,姜望和重玄道凌空一折,自往东去。 甚至于他们还默契地留下了阻敌手段姜望随口喝出降外道金刚雷音,以暴虐的雷电乱流阻于身后。 而重玄遵留下了极度混乱的重玄力场。 二相相合,简直是全方位的干扰手段。等闲修士,根本不可能抓得住他们的衣角。 但现在厮杀在此处的,哪有等闲? 此时幽蓝火线才断开、气牢才散去,新月之门已经被靳陵一刀斩开。 而阳陵侯薛昌双在手,只喝了一声:“咄!” 虚空之中飘落一团迷雾,根本不受雷音和重玄力场的干扰,一瞬间就落在了姜望和重玄遵之身。 这是他在阴阳鱼之外的第二门神通,也是他当年虎台争道胜过郦复的根本手段超凡修士自腾龙而至内府,最危险的过程,就是道脉腾龙深入蒙昧之雾,探寻内府的过程。 多少修士就此神志不清,多少修士于此不敢寸进。 薛昌这门神通,就是在蒙味之雾里孕育,在蒙昧之雾里诞生,在蒙昧之雾里成长,亦以蒙味名之! 这是一门极其恐怖的神通。 首先一点就在于,它根本不能被闪避。但有所发,必有所中。 因为谁也不能脱离蒙味。 哪怕已经心证无物之境,得握逍遥之途,但沾红尘,必有迷思。 这蒙昧之雾说是从外而来,虚空诞生,实际却是从敌人本心里起。 无论你是什么防御手段,隔得住外鬼,哪能避内邪? 此神通可以蒙三魂,昧七魄,乱五根。 争杀一流,发之在劫难免! 在一片茫茫无际的迷雾中 “哈哈哈哈哈!” 他们在狂笑。 “哈哈哈哈哈!” 他们在等你死。 等着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想要拿你的人皮做衣服,敲出你的骨髓! “呜呜呜呜呜。" 有人在哭泣。 “呜呜呜呜呜。” 人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呢? 为什么像一只蒙上了眼睛的驴子,为什么不停地往前走,却不停地原地转圈圈! 为什么绷紧了弦,一刻也松不得,一刻也松不得啊! 第两百四十章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长相思,断人首。 五府如烟,四海溃流。 但见那鲜血狂喷,飞起人头! 神泣的余音仍在。 姜望提剑回身,血淋淋地直面尚彦虎和神魔触让, 那一霎,在他身后狂飘的鲜血,像是一领风中飞扬的红披! 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是什么样的神通?! 刚才触让骤然爆发神泣,又粗暴地停止,完全进退失据,反而为姜望创造了斩杀郦复的机会,这选择已经不能仅仅是用冲动来解释。· 不仅触让自己察觉到了不对劲,正在一遍遍地内察自身,想要解决自己被操纵的隐患。 从神泣中挣脱出来的尚彦虎,也净心定神,变得谨慎非常他终于见全了姜望的五神通,但这代价,的确不是他所乐见! 在尚彦虎和触让此时的判断里,姜望一直藏到现在的第五门神通,应该是与 “操纵他人”有关。 于触让这般精通驭兽之术的强者而言,第一时间就想到自己刚才或许是被某种力量所操纵, 在这尊神魔身里,虽然不免嗜杀之性,但他的意志占据绝对主导,以他的战斗智慧,哪怕是被血蝠影响,偏于暴虐冲动,常有虐杀所见一切的想法,也不该真个出那种昏招才对。一定是在什么时候,被悄无声息地控制了。 然而精神上被操纵过,怎么会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反复回想当时,好像只是感到了一种莫测的危险,只是觉得绝不能让姜望使出他的杀手铜,只是认为自己一定要打断姜望的恐怖爆发。 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最强大、最不可能被躲避的杀招。 这种选择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只要稍微想一想,就应该会放弃掉。 那彼时为什么…没有“想一想”? 是在那时候中的招吗?还是更早就已经潜伏? 为什么灵识之中,毫无痕迹? 通天宫、蕴神殿、五府海,全都没有找到被入侵的证据。 越是捕捉不到痕迹,触让越是觉得不安,越是疑神疑鬼而时间当然不会为他停留,战斗更不会为他顿止, 夏国五位候爷,已经战死其三, 此刻大夏广平侯的头颅,在差望身后高飞失去了头领的尸体,在姜望身后坠落。 喷飞的鲜血作为背景,姜望已经再一次的提剑杀来! 仿佛断臂的不是他,伤痕累累的不是他,以寡击众的不是他, 仿佛他才是占据绝对优势的那一個! 一身血污,掩了他的眉清目秀, 猎猎冷风,撞过他的清晰棱角, 青衫以血染,长剑似龙游。 他的剑和尚彦虎的拳头,一瞬间交击了千百合。 气劲进飞,火花四溅! 除了猝不及防之下,被自己人的神泣掀翻,直至此刻,尚彦虎依然可以说是毫发无损的状态。 仗着浑钢劫身,完全不在意防御,拉开铁拳似挽弓,一拳直似一箭行! 他完全放弃了霸都拳法,改用大夏军中秘传铁箭拳! 因为此拳简单直接,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机巧百变,相对应的,也不容易在战斗中被干扰。 出拳则是箭离弦,断无更改的可能便是故意用此拳术,使姜望那门神通有可能的控制无法生效。或者说,就算短暂生效了,也不能影响拳头的继续! 铁箭拳不是一门多么高深的拳法。 但是它的攻击凶狠凌厉, 尤其是在尚彦虎嶙峋神通的驭使下,完全具备打死神临强者的力量, 这架势一拉开来,拳似以万箭齐发。 两个人之间的厮杀,打得几如万军冲杀, 开战之前谁也没有想到…… 在赶赴北线的路上,围杀齐国天骄、洗刷皇陵之辱,这般顺手的事情,竟然会打成这样的局面。 安国侯靳陵死了,阳陵侯薛昌死了,广平侯复死了, 但尚彦虎的拳头仍无动摇!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永远相信自己的拳头可姜望独臂残躯,更是越战越勇! 剑杀靳陵,斩首郦复,此刻他的意和势,都在一生巅蜂。一身所学,自如挥洒。举手投足,皆是神来之笔。 双方厮杀正烈,一时难见胜负, 而触让的剑指,就在这时候落下! 幽蓝火焰腾出三尺长的剑芒,锋锐一时凛人。 为什么他敢在此刻放开顾忌,杀入战团? 因为就在尚彦虎冲杀在前的这么一会工夫里,他已经在自己的心里,以秘术刻下了思想烙印提醒自己,每有选择,先想一想! 以此来排除被操纵的隐惠,对抗姜望那不知名的神通神魔身的触让剑指一落,战局立刻呈现碾压之势! 姜望连吃两记箭拳,被打得剑架都散开了,胸骨凹下去一块。 触让的幽火剑芒,也穿侧腹而过, 若非三味真火赞解得快,半边身体都要冻住! 像是一叶孤舟行怒海,随时有倾覆之祸。 但姜望毕竟是姜望, 这边才焚幽火,就倏忽纵身前赴,再以剑横,带起漫天火雨,又复掀起一轮快攻! 尚彦虎已是神临境中的强者,拳势拳意,皆为一流。 神魔身的触让其实杀力更胜几分,若不是每一次攻击都需要多一层思考,姜望的局面还要更难, 但无论是拳箭愈来愈疾的尚彦虎,还是谨慎镇御自身凶性的触让,都不曾在姜望的眼睛里看到动摇。 他好像绝不肯退,绝不肯逃,他好像坚信他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这份信心从何而来? 明明身上的神通之光都已经开始黯淡了。 明明血气都已经有了衰意仍选择以攻对攻! 触让那被杀意充斥的脑海里,忽然生出一丝惊醒是否我其实又已经被悄然控制? 这一步步的进攻,其实反倒正在走进陷阱? 思想烙印出现问题了吗? 他下意识的攻势便放缓了, 错误! 姜望的剑术一瞬间狂暴起来。 八音焚海、五识地狱、怒火、降外道金刚雷音、剑花焰雀… 剑演万法,雨泼一般向触让倾落。 他的身形灵动无比,绕触让疾飞,穿梭似电!以触让为盾墙,避开尚彦虎攻势的同时,也以触让为箭靶,疯狂进攻! 果然有阴课!果然已经中招!这位年轻的齐国天骄,布局良久,已经到了落子屠龙的时候! 触让心中生起这样的可怕警觉, 在短暂但切实有过的思考后,蝠翼一振,他以恐怖的速度,猛然拔身高飞,脱出战团! 错误! 青云碎灭了,姜望的身形更在高天,姜望的长相思竟然迎在触让的头顶上空, 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去路! 剑光如潮、焰光如海,几乎将他腾挪的空间全部封死。 怎么会有如此精准的预判? 这种每一步都被料到的感觉! 还有什么绝杀的手段要爆发? 那三尺青锋上流转的火线,像是赤色的勾魂笔痕。 复的死,靳陵的死,一幕幕在脑海中如灯花轮转。 触让感觉自己被赤血鬼蝠的恐惧意识冲击得快要失去掌控了,他难以承认他自己也感到了恐惧—— 吼! 他仰天狂吼起来,啸动了【神泣】! 错误! 姜望的人和剑,在这一刻有痛苦的静止,定在空中,几乎像是一尊失去了所有灵性的神塑, 可是一缕不周风在这之前已经斩出霜白色的风,早早化作一根森冷的长钉,更在神泣发动之前就已经贯落。 在神泣全方位无差别的恐怖杀伤里,杀生钉不受半点影响地前行,落在触让的头顶…贯穿了那幽蓝色的头盔! 在不知姜望神通全貌的情况下, 尚彦虎和触让做了不同的应对, 事实上尚商虎的方法是正确的,而触让的方法,错了歧途并不是不让他思考,而是让他思考的时候,倾向于错误的选择, 事实上彼时的他的这种思考,这种选择也是受了姜望歧途的影响! 从一开始他就踏上了歧途! 错误! 错误不断地导致错误。 而这最终的结果,必须他自己来承受! 一枚杀生钉,直接火了幽蓝色的魂火,一路往下,钉破血肉,从脖颈贯穿到脚底板,而后才散为霜风一缕,飘飘而去。 神泣夏然而止, 神魔身就此尚解,死得极透的触让和赤血鬼蝠,各自残败地坠落第二次承受神拉的尚彦虎,这一次及时作出了应对,倒是并没有比姜望晚多少恢复。然而他需要面对的,是太令人绝望的局面。 从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局面,一步步演进至此, 一个个身份实力地位都不比他美的大夏王侯,一个个战死在他面前而他确定他已经尽力! 这怎能令人不绝望? 换做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作为最后的存活者,这时候也应该已经失去斗志了。 但他毕竟是尚彦虎,毕意是北乡侯。 如此时刻,他只是再一次握紧他的拳头,直视着望:“那么,就当做一切从头开始,就当做只有你和我,让我们就这样分生死!" 姜望没有说话。 唯一的回应,是剑指其人。 道元狂妄地炸响着,尚彦虎身上铁灰的颜色,再一次往更深邃转变,而这时天地之间,有一种太明显的改变已经发生! 无论是身为大夏北乡侯的爵名权柄,又或是身为神临强者的感知,他都已经察觉到,笼罩大夏帝国万里山河的护国大阵,在这个瞬间发生了明显的塌,力量缩水过半! 在贵邑城肩然伫立,同央城防线稳如泰山的情况下,边路无论打得有多么激烈,都只会一部分一部分地与护国大阵脱节,如树落叶,不损其根—一这是护国大阵设计之初就有过的考量护国大阵不可能岗塌至这种程度一除非在东线战场被放弃之后,北线战场也崩溃了! 明明还有其他的神临强者去了北线,明明有天机真人任秋离出手…怎么会? 无论心中有多么的不敢相信,有多么不圆相信,客观的事实无法改变尚彦虎二话不说,掉头疾飞! 这一下撤身,意然冥中带动了天地交感这一场以二敌六的神临之战,至此完全分出了胜负! 夏国五位王侯一头异兽,战死者五,逃离者一。 一时唯有姜望独立高空。 在这一刻,他的势和意,已然极尽升华! 从在眠西战场折出那道途一剑开始,他就已然拥有无感凰唯真留下的神临之秘,令他有机会塑造无缺。 但还需要一个契机,来自然而然地成就,把握无漏。 六大神临相围,不成神临则必死,此天理必然。 重玄胜悬危,三千得胜营士卒受围,不成神临则无救,此人情必然。 天理人情至何斯! 所以他水到成,一步成就。 而他联手重玄道,以两神临胜六神临,已然佐证了自我一一世上已不存在另一种可能,这就是他一路走来,最完美的答案! 但,还没有结束。 艺望独臂提创,已经踏云而走,直追尚彦虎无论护国大阵如何,北线如何,东线如何对他来说,这场战斗还末结束。 他要的不仅仅是胜利见歧途者,安能不死?! 桑府东部的这处空地,一时人飞鸟散当重玄胜被谢准安拎在手里飞落此处时,只有已经被打得几成焦土的战场,还在描述那场战斗的修烈。 崩溃的神意在空气中复杂地纠缠神临层次的血痕,犹带了一丝不甘散去的灵性. 在几具横陈的尸体之外,重玄道靠坐在一颗老树下,一身白雪染红梅。 他的眼睛睁着,尚有一种迫人的凌厉,但意识已经沉睡。 他的左手还虚握着,像是握着他的刀,但是手中已无月光。 重玄胜正要上去推醒他问姜望的情况,谢淮安已经情绪难言地开口:“八个神临在此混战,死了五个,昏迷了一个,还有两个一追一逃,离开了现场!“ 这战果实在惊人! ”逃去哪里了?”重玄胜连忙道:“请谢帅速去救人!" 谢淮安语气复杂:“从战场痕迹来看,姜望是在后面追杀的那一个。" 重玄胜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一身紧绷的肥肉,全都垮了下来,头一歪,便昏了过去虽说临武战争已经结束,谢淮安正率部西来。 但以重玄胜的速度,怎么可能那么快碰到谢淮安? 他完全是依靠燃命秘法,才拥有了超出极限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里,判断出谢淮安的行军路线、拦截谢淮安,说服这位东线主帅亲自出手,才有了眼下这一幕。 此时心弦一松,再不能格住。 谢淮安看了看这个胖子,又看了看那边树下的年轻人,忍不住叹了一声:浮图虽死,壮怀犹在! 他的眼神悠远,好像看到了一慕幕旧事而远处已经响起了大队齐军的马蹄声, 轰隆隆,轰隆隆。 阵阵如春雷。 我非神临——第七卷总结 我如神临是迄今为止,我野心最大的一卷。 也是我写得最辛苦,投入了最多心力的一卷。 同时,它也是争议最大,好像最不被读者喜欢的一卷。 写到现在结卷,它的结构已经非常清楚了。 这一卷有两条主线并行—— 一条主线是“我如神临”的一个个天骄人物。 一条主线是姜望成就神临的路。 两条线交织在一起,碰撞出了这一卷的故事。 在写黄河之会的时候,我就说过,这是一场真正的列国天骄之会。此时出现在这场盛会上的天骄们,将决定现世未来十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命运。 他们怎么会不重要? 甚至可以说,“我如神临”这一卷,是一场更复杂、更立体、更宏大的黄河之会。 因为彼时那些天骄所肩负的历史、承担的责任,在观河台上只能瞥见一鳞半爪,在论剑台下,真实的生活中,才看得到那些沉重的岁月。 历史照见现时,才知道当年的齐夏争霸,到底是怎样一场战争。才知道太寅和触悯,在观河台上为何而战。。才可以知道,那一笔带过的革蜚、萧恕,他们肩负怎样的人生…… 现世的引力太沉重,翻开历史,不是荣耀,就是血泪。 从姜无弃结为秋霜开始,到姜望剑撞青铜鼎结束。 这中间,姜无华一句我当神临矣,便跨过天人之隔。 萧恕不赎城坐守四十天,还是功败垂成。 斗昭、钟离炎、王长吉、月天奴、祝唯我、重玄遵、太寅、易胜锋…… 这些人贯彻自己的道,一个个走向“神而明之”的路,就是这一卷的主题。 一个修行者,如何超脱肉体凡胎,打破天人之隔? 如何迈向那一步,做到“我如神祇临世”? 而姜望在这個过程中,是一个见证者,一个经历者,一个同行者,也是一个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 姜望有他自己的路。 这是本卷的第二条主线。 以姜无弃结为秋霜作为开篇,奠定本卷的基调。 而恰恰是从姜无弃神临开始,本卷迎来了相当激烈、但相较于之后不值一提的争议。现在想来,好像那一次的争议,也奠定了本卷争议不断的基调一般。 书里书外,总是这样奇妙地汇合。 在这个宏大又复杂的世界里,姜无弃的故事已经有了太多铺垫。 全都散落在别的故事情节里。 空手接真火,翻手镇雷玺,在重玄遵天府外楼后,跃跃欲试,在姜望黄河摘魁后,心痒试手…… 那些时候,写的是张咏,写的是雷占乾,写的重玄遵…… 姜无弃身裹狐裘,若隐若现。 最后玉珠一串,结成秋霜。 姜无弃的死,顺理成章地导出了多年前的雷贵妃案。 这一条线,又与铺垫许久的大齐青牌线交织在一起。 四大青牌世家,何以没落?林有邪为何是今日这般模样?林况为何身死?乌列怎么退出青牌,又在追查什么?当年……发生了什么? 这注定是一场不可能有结果的案子。 因为姜述这样的天子,他的对于此案的态度,早就已经体现在历史里。 在齐国,谁能真正违逆姜述的态度呢? 所以这个案子不可能有铁证,所有出现的证据,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抹去。 所以这件案子的真相,只能在几个人心中留存,在更多人嘴里缄默。 所以当姜望卷进这个案子,感受到那种铺天盖地的恐怖压力后,他也注定不可能像很多读者所期待的那样,将这片笼罩天空数十年的阴霾击破,做那个洞破天光的盖世英雄。 他只能在一个个为此奋斗的人,徒劳死去后,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比如保住林有邪,比如给杨敬一个交代。 然后自己放弃北衙都尉,像一个失败者,离开齐国“避风头”。 而这就是姜望在这一卷的缩影。 星楼是述道之基,所以神临卷必然是无法回避的述道之卷。 从外楼,到神临,他必须要认清楚,他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他是挣扎的,他很多时候是矛盾的。 山海境的铺垫,凰唯真的铺垫,早已有之。 观河台上项北说,恨不能早生九百年,不能亲见凰唯真。 他早已经死去,可是他的传说一直存在。 姜望离开齐国,顺理成章地赴山海境之约。 首先我要写出楚地风流,所以有了姜望在楚国的所见所闻。 为了写山海境,我把山海经翻来覆去,做了大量的整理修订改编,力求构造一个介于真实和虚幻之间的世界—— 你看到的那些传说都是似是而非的,正如楚人所听到的传说,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凰唯真的虚构。 楚国天骄人物,各有性格种种,他们所请来的助拳者,各有人生背负,再加上王长吉、方鹤翎,祝唯我、魁山,一起成为了这个世界的经历者。 这些角色每一个都不同,且相对于黄河之会,他们有更多的篇幅可以展现自我。 但同时,他们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翁。 他们有自己的爱恨情仇,有自己的所争所求,是某种意义上,山海境这场游戏的“主角”。 但山海境里那些异兽,也并不是背景板。它们并不认可所谓的主角,在这个世界里,人类天骄只是外来者,只是一群孱弱的看客。 烛九阴与混沌的自由之争,才是贯彻山海境的主线。 但是在它们之后,是伽玄与空鸳。在它们之上,是贯穿了真实和虚幻、打破了历史和现在的,凰唯真的意志。 我在真正描绘绝巅之上的风景,用一整个世界做画笔。 这也是本书第一次将力量层次铺开到这里。 在四百多万字后,每个人都可以切身感受到,这个世界是如何一步步展开的。 山海境里姜望和方鹤翎的对话,体现的正是他的矛盾挣扎。一方面他与人魔是根本立场的不同,郑肥李瘦再怎么兄弟情深,再怎么对他有孩童般的好奇,喜欢跟他一起玩,也不影响他的剑。但是另一方面,他必须要面对,很多事情,很多时候,他无能为力。从郑商鸣到方鹤翎,都在告诉他,他也必须要认识到,别人的无能为力。 【他只能尽可能做他能力范围内,最好的选择。】 这是很多人生关卡里,姜望的行为逻辑。 而他的性格决定了,很多时候这个【最好】,不是对他自己而言的最好。而是对姜安安,对重玄胜,对他所珍视的人,对一些他所尊敬的人,对那些人而言的最好。 所以很多时候你会看到他努力了半天,最后一无所获——他本来也不是奔着自己要收获什么去的。 姜望可以共情方鹤翎的痛苦,但永远不会认同方鹤翎的选择。 在这幕三个人的交流戏里,王长吉的戏份最迷人,方鹤翎的戏份最具张力,姜望的戏份最不讨好、最容易惹人生厌,可也真的是主角应该有的、压舱石一般的戏份。 除了他,谁能压住这个场,可以让王长吉那么迷人,让方鹤翎那么立体? 这么写非常不讨好,我也可以让姜望更迷人——只要抹去方鹤翎的复杂性。 但这就是我的选择。 山海境里祝唯我的出场,又勾连了后面不赎城的剧情,乃至于萧恕的故事线,也交缠在这里。 凰今默的线早已有之,很多读者也早有猜测,同是这么罕见的姓,她是否与凰唯真有什么联系? 革蜚被替换,斗昭成神临,月天奴放弃夺舍,楚煜之割席,萧恕盗丹,张巡忍痛…… 这几个剧情好评如潮,直到萧恕神临失败后,姜望独自离开受伏。 一切戛然而止。 读者和作者之间的温情被撕开,咱们迎来了血淋淋的时代。 这段剧情有太多让读者不能接受的点。 首先一个是突兀。我为了营造冲击力,在萧恕身死的悲情余韵里,故意突来一笔。剧情里姜望被偷袭到了,剧情外读者也被偷袭到了。 其次一个是情感。情感上是两个方面,一个是偷袭者有林正仁,这个读者极其讨厌的人物,早已经被主角甩到身后,已经不应该在一个层面上的人物,却如毒蛇般咬了主角一口, 再一个,这个偷袭姜望的人是杜野虎,是那个在枫林城外嚎哭三日的二哥。这是读者在情感上最难受的一点。 甚至于为了保持这种突兀,这种疑惑,除了战斗中那一句【姜望以最大的冷静对待这场战斗,他知道他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任何一点错处,都有可能造成此生的遗憾!】,除了杜野虎和姜望那一段关于美酒的对话。 我没有再做任何暗示。 这的确很难缓解读者的情绪,所以我理解所有读者的不理解。 至于很多人喜欢拿来说的战力,其实反倒无关痛痒。内府和外楼,本就是最容易出现越级伤害的两个境界,更别说姜望还被屏蔽了预警。军阵又是本书多次强调的、明确可以超越超凡品阶的常规力量。姜望和重玄胜,可以在阳国战场,以腾龙杀外楼,凭借的不正是军阵吗? 杜野虎带着庄国最精锐的九江玄甲,在提前情报针对,加偷袭,加林正仁布局,加阵法,加易胜锋屏蔽警示能力的情况下,完全拥有伤害姜望的可能性——至少在剧中人物的视角是如此。 那我为什么还要这么写? 因为庄高羡的人物逻辑,决定了他一定会在祝唯我神临之后有所行动,一定会对不赎城有动作。 庄国要拔掉不赎城这件事,完全与姜望无关,他所承受的压抑,甚至于只是一个顺带手的事情。他路过,就一定会发生。 而你们知道,这是姜望的又一次无能为力。 他要克制,克制愤怒,克制仇恨,克制急切,像他一直所做的那样,笃定、沉默、踏实地往前走。 在我的剧情线里,这就是我如神临的最后一抑。 因为接下来,我就要掀起一整个伐夏之战的高潮。 卷首姜无弃的死,早就指向了卷末的伐夏! 所有情绪的累积,都要在这个部分释放。 归齐路上的一系列挑战,目的有三。 其一,为姜望亮剑天下,做最后的打磨。 其二,抚平读者的压抑情绪。 其三,大概的描述一下现世大宗,勾画轮廓,方便以后填充。毕竟这么久了,它们还没有怎么出场过。 在点将台上,姜望站出来与重玄遵相争的时候。 大家也都已经可以看出来,这一卷清晰的主线——姜望的道途之路,神临之旅。 玉衡深处,立信字楼。 山海境里,立诚字楼。 不赎城外,立仁字楼。 临淄西郊,立武字楼。 于是有了立四德以自锢,有了定心猿、降意马、能悟空,有了真我道途。 到了“定心猿、降意马、能悟空”那一章,关于道途的剧情线便一举收束起来。但这并不是本卷该有的高潮,所以要顿一笔,再往下走。 在这里,引爆了小说写到现在,最大的一次矛盾。 我发现我跟很多读者,有根本性的观念差异——那就是我完全不认为主角输给重玄遵是【抑】,而很多读者对此有根源性的愤怒。 后来我反复地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可能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作者和读者视角的不同上。 在我的故事布局里,姜望的道途之路,到定心猿、降意马、能悟空,便已经收尾。 他和重玄遵的战斗,则是整个伐夏战局的一角,是重玄胜和重玄遵战场相争的第一步。 在我的感受里,这是胜遵之棋局里,重玄胜姜望这一方,先输了一个卒子的劣势。且因为重玄遵一直以来的无敌之姿,因为姜望本就还没能追上斗昭,我认为这是合情合理,无伤大雅的。 姜望和重玄遵第一次见面,重玄遵甚至都没有看姜望一眼! 大师之礼后,重玄遵才注意到这个人。 黄河之会后,重玄遵才重视这个人。 到了争先锋这一战,他已经必须要成就神临,才能稳压一头。 这一路的成长轨迹清晰可见。 但是在很多读者的感受里,姜望一路蓄势,在点将台这里,就应该赢重玄遵,才能够得到情绪的宣泄。 而我认为握住道途便已经是宣泄,真正我所想要的高潮,还在后头。 我必须要承认的一点是—— 在写作上我固执、自我、不可理喻。在很多时候,我不是不知道读者的感受。可我认为作品的结构是更重要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在万军之前战胜重玄遵是多么大的高潮,不啻于重演黄河之会剑仙人。那段时间读者的热切也在非常明确地提醒我,读者在期待什么,想要什么。 我当然知道那对商业成绩是多么大的提升。 甚至于在我的细纲里,有这样一句情景对话。是遵望之战结束后,重玄遵跟王夷吾说的。那句台词是:“在外楼境,我已经压不住他了……” 但是最后我没有写这一幕,没有写这一句话。 因为我在写的时候,我觉得以重玄遵的性格,不会说这样一句话。而在伐夏这场大战里,我也不觉得应该再给重玄遵和王夷吾对话的戏份。 所以抹掉了。 首先说说,为什么会有争先锋这一段情节。 先是代入重玄遵,他的布局风格是什么?跟他的道途是斩妄一样,他落子也喜欢直指根本。他不像重玄胜,会用让人眼花缭乱的布局,会一点一点地撬动局面,形成大势。他向来是直接大势压人,直捣黄龙。 比如稷下学宫里一出来,先成个天府外楼,然后一打三,一心备战黄河之会。根本不跟重玄胜争那些生意上的东西。 比如在伐夏战场,他被重玄胜摆了一道之后,二话不说就去大邺府,杀上大夏皇陵。 在伐夏开始时,他也是如此,他的实力强,全方位的强,他就凭此争先锋,就要在万军之前压重玄胜和姜望的势。 这就是他一以贯之的人物逻辑。 而姜望的人物逻辑是什么? 如果是为他自己争名夺利,为他自己装逼,他不会上场。 重玄遵压得重玄胜黯淡无光,他才要出头! 这一战因此发生。 而他们在这个时候的硬实力差距,读者其实是有认知的。从一月末到三月末,多少读者不知讨论了多少回,也做了很多战斗推演。普遍清楚姜望的确是打不过,所以也不用再就此赘述什么。 最后就是伐夏之战。 在庄雍之战里,姜望斗庄承乾是主线,所以那一战只是一笔带过。 齐阳之战是摧枯拉朽,姜望的主视角在战场里也只是浮光掠影。 而这一次伐夏之前,我就在盟群里说,这一场战争我不会回避,我要写一场真正的超凡战争。 一场真正的超凡战争有多难写? 天下形势、两国朝堂、文臣武将、士卒、百姓…… 舆论、外交、情报、战阵、真刀真枪的厮杀…… 迄今为止,我没有看到过任何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超凡战争。 超凡修士的个体强大,让人类历史上很多战术都失去了意义。 当个体实力足以改变战局的时候,战争是很难精彩的。 什么半渡而击,道术一铺,直接冻住整条河。 什么用兵之毒,无过于水火…… 三昧真火都经常被嘲笑,水火算什么? 当然有取巧的写法。 比如最后因为笔者精力枯竭,选择略写的田安平刑杀八千人,用九万人性命填死真人。仅仅这么一描述,他的疯狂和强大就能够被读者感受。 但这是因为田安平的之前就已经着墨很多,他的压迫感一直存在,才没有落到虚处。 我之所以略写这一部分,也是因为如此——因为他已经够了,才选择略写。不然的话,为了这个戏份较重的角色,在精力有限的时候,我会选择砍其他人的戏。 我当然可以把一个人吹得天花乱坠,如何深谋远虑,如何算定天下……吹一下逼格,甩几句战绩,轻轻松松就写起来了,还不会留下让人抬杠的余地。 但那样的人物,那样的故事,说服不了我自己。 我要告诉你他的强大,他的疯狂,他的智慧,他的风流……我还要告诉你,为什么说他强大,为什么说他疯狂,为什么说他有智慧,为什么说他人物风流! 我像曹皆一样,打笨拙的战争。 只是为了完整展现我心中的世界。 所以有了这一场伐夏。 我写得前所未有的痛苦。 在前天晚上,我在房间里压低了声音怒吼,我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我开了跑步机,在凌晨一点钟疯狂地跑步。 因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完美地结卷。 那么多画面,不知道如何才能自然衔接。 昨天晚上写完后。 写得一身是汗。 最后只想睡一觉。 …… …… 现在我想跟大家聊一下我的状态。 记得早先有一次,有人截图了赤心的第一章第一段,和后来重玄遵一打三那场的第一段,那是重玄明光插科打诨的段落。 以此论证,赤心巡天的文笔直线下降。 一个业内的朋友维护我说,以情何以甚现在的更新速度,如果还要一直保持第一章那样的文笔,那是要他死。 这位朋友当然是出于好意,当然,他也的确没有真正往后读过这本书。 从第一章到现在,或许剧情有争议,或许人物有起伏,仅以文字而论,我自问是一以贯之,甚至精益求精的。 我的生活出了问题。 很大的问题。 虽然我每天健身,我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但是我很清楚,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 我将全部的心力放在小说世界里。写赤心巡天这几年来,我最大的娱乐活动,竟然是在盟群里聊天。 每天写完字精疲力尽,就到群里听他们客观地描述我的帅。 我的朋友圈,这几年来,竟然也几乎局限在这里。 虽然我跟群里很多人,都结下了真正的友谊。 但我仍然要说,这非常不健康。 单纯读者和作者之间的关系,是很脆弱的。 我已经看到了。 当我一天中十分之九的清醒时间,都在小说相关的世界里,我给自己的生活,留下了什么呢? 当跟小说相关的这个世界,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时,我能有什么样的精神状态去面对呢? 这是不健康的。 我下定决心改变,好好调整状态,分配更多时间给我自己的生活。 我要快乐——这是公历新年,我的愿望。 但那个时候,刚好写到林正仁、杜野虎伏击姜望。 生活中又出了点事情。 我埋头去写,疯狂加更。 以至于没有存稿过年。 过年在别人呼朋引伴、打牌喝酒的时候,加班写作,剧情又刚好推进到望遵之战…… 老实说我觉得我写得很好。 当时那么觉得,现在也这么觉得。 写完我还很开心地在群里发红包…… 我的春节愿望是公历不作数,新年真的一定要快乐。 他妈的许愿到底有没有用? …… 我不想批判谁,只是单纯地想要厘清事实真相,所以接下来我会不点名地陈述自春节以来的舆论风波——虽然我的确不止一次地愤怒过。 望遵之战刚写完,并没有太大波澜。 是第二天的时候,开始了争吵。 我没有吭声,只是默默更新。 因为在这件事之前,我已经决定不再发单章。在很早之前,我就在盟群里表达过这样的观点——如果说我要展现一个真正的世界,那么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必然有许多不同的观点,不同的人,不同的人生态度。包括读者对同一段剧情不同的理解,应当也是真实的一部分。我要接受,虽然很多时候很难接受,但我会努力接受。 此后因为杜野虎林正仁伏击姜望之战发单章,是我个人情绪崩溃的体现。其实与剧情本身关系不大。 但那之后,我已经决定不会再开单章聊剧情了。 所以沉默。 赤心巡天这本书的运营,没有一个是专门做运营的。 都是赤心的盟主,是这本书的忠实读者。他们都有自己的本职工作,都忙得不可开交。 并没有什么精力天天盯着书友圈看。 我一直都埋头写书,放手不管其它。甚至于在三年后才加进运营群,因为那段时间他们经常截图发到盟群里,告诉我我又挨骂了。我觉得挺影响盟群气氛的,就说不要在盟群发了,拉我进群。 那段时间出现了很多很难听的声音。 运营问我要不要管,我说不要管。他们也就真的不管了。 如此吵了三四天。 有些人越骂越难听。 包括我个人的社交平台账号,也收到了很多辱骂的私信。 运营再问我要不要管,我说全订读者只要不人身攻击,随便讨论。白嫖带节奏可以禁。 同时,我看读者实在是需要一个说法,于是在当天的更新里,解释了为什么姜望会输,为什么最后一剑不出。 然后我得到的反馈是【不会解释你不知道装死吗?】 其中有一个粉丝值为弟子的读者,大概是说,我等了三天,就等来个这?你解释了个什么。言辞当然是比这激烈一些的。 这个帖子被删了。他也被禁言。 于是他开了第二个号,问自己为什么被禁言。 他描述自己看了望遵之战,精神恍惚,好几天吃不下饭之类的。 我跟他解释,大概是因为我跟运营说的,白嫖带节奏可以禁。 他就说什么以后赚了钱要回来找这个场子。 我说学生没钱看书很正常。我这本书都是精修了再发,看盗看正差别不大。 总之在凌晨的时候,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 我跟这个读者反复沟通了很多条。 都是无用功。 我放弃了,在最后一条里,说了这样的话——“看你是个小孩子我才回复你的。你不需要工作,我每天四千字的更新不能少。以后不要再艾特我。” 然后他很生气,说他二十二岁了,不是小孩子。 同时有另外的读者,因为【小孩子】这三个字炸了。 说情何以甚你傲慢极了,居高临下,凭什么说别人是小孩子? 我一开始感受到的是惊愕,莫名其妙。 我实在无法理解由此导致的群起而攻。 直到又一位读者的评论—— 他说【我不知道你们谁对谁错。我只知道我现在很讨厌你,我不想理解你。】 我不是说他的语言有多么得体,我只是想说,这至少是一种相对真诚的表达。 他让我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感受。 我大概能够理解这种情绪了。 于是我不再说话。 在这件事情发生的同时,也有读者愤怒于作者因为一句小孩子被群起而攻,去攻击那个二十二岁的读者,说【人家辛辛苦苦写字,你白嫖还过来喷人,做小偷还找上主人门。】 原话我记不得了。大概是这个意思。总之提到了白嫖,小偷。 然后舆论又炸了。 茫茫多的人到赤心巡天书评区来主持正义。 【你情何以甚凭什么说白嫖是小偷?】 【这本小说一百三十四万粉丝,没全订的都是小偷?】 这些主持正义的人,一百个里,九十九个都没有看到事件原貌,还有一个装没看到。 赤心巡天十个白银盟里,有四个是盗转正。盟群里更是数不过来。很多都是才工作,以前根本就是学生,哪有钱看正版。 其中游总有一次还当着我的面看盗版更新,被我发现了尴尬一笑。 我会骂白嫖是小偷? 游总不会来我家里偷我一点什么走? 我从来都是说,没钱看正版,我理解,哪怕你单纯鼓个掌,说一声这书能看,也是对我的支持。 但是他们就是愤怒了。 就是要来主持正义。 有趣的是,他们主持正义的方式—— 是来赤心巡天书评区,骂所有跟他们意见不一致的人是小偷。 我一开始没有想到我会因为遵望之战挨骂。 后来挨骂了,以为最多骂个三五天。 没想到就一直没停过。 这两个月里,无论我写什么,书友圈始终是乌烟瘴气。 天天都在骂。 有的人是反复地、持之以恒地骂。 你点进书友圈,根本看不到一条剧情讨论。还有一群人在书友圈持之以恒地劝退其他读者。 气氛恶劣到很多盟主跟我说,这段时间根本不想点进这本书。 然后运营开始真正下手整顿,删帖,禁言。 紧接着那群人就开始带赤心巡天运营的节奏。说运营是饭圈。说批评不自由,赞美无意义。 ? 批评不自由,那你们这两个月是在唱诗班工作吗? 赤心巡天写了三年,更新了四百五十三万字,均订一万六千五,禁言总人数,到今天为止,是376人。 扣除菠菜的、卖片的、页游推广的,真正禁言的人有多少?平均下来多少天才禁一个人? 再算上那些人开的小号呢? 我知道很多去年才开的书,也不止这个人数了。 那些主持正义的人里,有一个是职业运营。我想问问,你运营的书,写了多久了?禁言总人数是多少? 我专门抽一个晚上的时间,细化了禁言规则。尤其强调一点,要运营在禁言之前,截图留下这个人之所以被禁言的言论。 赤心书评区一直开放有申诉渠道,若是觉得自己被禁言不公的,随时可以申诉。 谁来了? 哦,全订群群里来过一个。 相信很多读者都有印象。 那人一进群就气势汹汹地要“给个解释”,问自己为什么好好讨论剧情却被禁言。 当时正好我在,就问他id。 结果一看记录,别人好好讨论剧情,总结线索,他上来就是一句,“你总结了个勾八”。 还说什么已经很给面子了,要是之前在群里,早就骂上了。 我很难想象他之前在群里是怎么一个态度。 就这,他还单方面截图,抹掉一些对话,跑到别的地方去骂,说自己好好讨论剧情都被禁,赤心运营真恶心。 这种事情,倒也是正常的网络现状。 比如先前也有一个读者私信我,问为什么他维护这本书也要被禁言?为什么这本书容许那些人瞎喷,不允许他回击?难道这就是赤心巡天运营想要的阅读气氛吗? 他给我的截图里,他也是很生气,但有理有据地在反驳别人。 我就给他道歉,说最近实在太吵了,运营可能只是不想扩大矛盾。然后顺手给他解了。 但后来我问了运营后,运营给我看了另一张截图——他生气地爆了粗口,骂了对方一句傻逼。 就是说,任何一个人,不论是支持你的还是厌恶你的,在描述事情的时候,一旦有所选择,必然会有偏颇于自己的一面。 正如我现在写这些,也不是想要批判谁。 我真的累了。 我无意在网络世界跟谁争一个胜负。 我只是要说一个真相,给愿意看真相的人听。 书评区以前没人管,现在置顶规则就在那里。讨论剧情,欢迎。无端谩骂,必禁。 不是有些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的。 另外。 那个我误以为是中学生、并称之为“小孩子”,以至于引起舆论风暴的读者,其实我们之后有过交流。 他用一个新的QQ号,加了我。 我问他,为什么是新号。 他说他害怕有麻烦,以前从来没有加过读者群云云。同时又说,如果我介意,他可以换他自己的号来加,因为他相信我。 我说,你现在这么谨慎这么有逻辑,怎么会被那么多人带节奏啊。 他说你知道舆论是不受控制的,我说了要他们不要攻击你,可是没人听。 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我最后只是跟他说,就是我一开始跟他说过的话—— “好好生活,小说确实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是劝你,也是劝我自己。” 他说,好吧,就这样。我也去好好生活了。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对话。 …… …… 可能实在是憋太久了。 我又是这么敏感脆弱,这么容易破防的一个人。 这篇总结写到这里,竟然已经有了这么多字。 最后我想说什么呢? 赤心巡天是一本从来没有拿过月票前五的普通小说,情何以甚是一个日更四千都非常痛苦常常要磨蹭到晚上十一点的手残。 本书均订更是连两万都不到。 但每次节奏一起来,那一个声势浩大,等闲总榜前三的书都做不到。 我总有一种恍惚感—— 赤心巡天这么火? 赤心巡天真有这么火? 那特么订阅都去哪儿了!? 好吧。 认真一点想要告诉大家的是,我真的到极限了。 我累了。 从此以后,我会分配更多时间和精力给生活。 也许在很久以后回头来看今天的这一切,会觉得微不足道。 但在刚刚过去的两个月里,我的确备受煎熬。 我每天都在痛苦中度过。 每天一醒过来,一打开书评,就是攻击。 有时候想要刷个微博知乎散散心,微博知乎也都是那种私信。 你发个知乎想法,写个微博,马上有人来评论。 不是骂你,就是骂书,再就是骂运营。 前两者也慢慢习惯了,骂运营我真的不理解。 汤圆是医务工作者,工作时间颠三倒四,经常半夜起来发活动奖励。还自掏腰包搞活动,送读者小说周边。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存在感,就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小女生,也从来没有骂过人。 为什么要骂她? 慢西天天讨论剧情,也不干别的事情,不跟人吵架。看这本书的,有哪个认真讨论小说,对剧情有疑惑的,没有得到过慢西的认真解释? 为什么要骂他? 像卤蛋简单小八这种喜欢跟其它读者对线的管理,挨骂我倒是能理解。他们秉持的道理,就是他们也是读者,也是盟主,有不爽为什么不能怼。那他们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不要嫌我今天废话多。 以后我不会跟你们说这么多话。 以后我不会在书评区再回复那些评论。 以后我不会再写单章解释剧情。 让我们保持一个美丽的距离。 如果还有下本书,我希望我可以平衡好连载网文与生活的比重。 如果没有下本书了,我希望我能找回我的快乐生活。毕竟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而青春总共没几年,生活这么单调实在也说不过去。 说一千,道一万,这次事件的起因,是写主角输给了重玄遵,让很多读者情感上难以接受。 对于我固执的写作人格,给大家带来的难以忍受的阅读体验,我诚恳地向大家致歉。 但同时,我必须要诚实地告诉你们,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写。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我非常愿意照顾读者的阅读体验。但是我始终会以小说本身的架构为第一优先。 就像在细纲里重玄遵的那一句台词,我没有让他说。早知今日,仍然不说。 如果有实在不能接受的读者,咱们有言在先,就此好聚好散。 说赤心巡天是爽文也好,小白文也好,群像也好,什么都好。 那些标签都是读者给的。 我从来不觉得赤心巡天必须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 从一开始到现在,这就是我想写的故事。 这就是我心中的仙侠世界。 有缘者同行,无缘者陌路。 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情侣之间尚且免不了争吵,夫妻之间尚且有七年之痒。 一本连载到四百五十万字的小说,它不可能全部合你心意。 没有感情了,分手很正常。 但是分手后就要它死。 想尽一切办法伤害它。 是正常的吗? 有一个朋友跟我说,对于望遵之战,一开始他不以为意。但是越往后,越觉得心里有根刺。 我当然知道那根刺应该尽快拔掉。 我当然知道书评区一直是攻击的声音,对于这本书而言是多么糟糕的。会劝退多少读者,会让多少本来不觉得难受的读者难受起来,会让多少正常阅读的读者觉得厌烦。 我当然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我心里的弦绷得有多紧,随时会断掉! 但我还是选择了慢慢地展开伐夏之战。 因为我说过,我不会回避。 哪怕它那么难写。 哪怕没有人要看。 哪怕我写的每一章每一个字,在这种负面的情绪里,都会被放大来挑剔。 我不是想要证明什么。 我只是告诉我自己,我必须要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按照我自己的大纲,一步一步地推下去。 赤心巡天写到现在,太庞大了。 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贯穿了历史和地域。是那些人在推动这个世界的发展。 已经复杂到我一松手,它就会马上垮塌的地步。 我必须要保持我自己的节奏。 我必须要保护我的心血。 无论有多少反对的声音。 无论多么难熬。 骂我也好,劝我也好,为我好也罢,想我死也罢。 我不会改。 当我写完结卷的最后一章,最后一个字,收束了这一卷所有该收束的剧情线。那时候已经是十一点。我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而后有一种放松。最后就是姜望那一撞。 嘶,好疼。 好疼。 然后去睡觉了。 …… …… …… 请假五天。 四月六日开启第八卷。 第八卷的名字,叫—— 《鹤冲天》 出自我自己写的一阕词,并没有遵循鹤冲天的词牌,只是用了这个名字。 希望它能够被喜欢吧。 …… 鹤冲天! 昨夜西风叫孤雁,声断谁人魂梦里。惊醒不成眠。 有情人醒天未醒,幽空走雷鸣,万里黑云低一线! 泥中鹤,双翅横,飞羽早拔尽,滴落血犹冷。 一身污,不须月光洗。 无端恨,管它何处来。 此后多少年。 锈骨犹能化飞鸟,丹心未叫天知晓! 第一章 三日凋 临湖的窗台上,正盛开着春景。 花只一盆,却开出了春日繁华的气势。 此花头翅尾足翘然如凤,茎须烂漫飘飘如仙。 最是两侧主瓣,延展向外,似要鼓风而去。线条优美,灿然若金羽。 故名“金羽凤仙”。 它开得很慢,三年才开一次。 花期又很短,只开三天。 所以又名“三日周”。 本来生长条件就极其苛刻,要想保留它绽放的姿态,人为凝固花期,更需要耗费大量的资源。 整个齐国,也只有鲍氏能够有稳定的金羽凤仙花产出。 当然,现在这份生意,已经转手给了重玄家的重玄胜。 除美观之外,此花亦有极高的药用价值,它的“仙须”能够应用在三十多种药方里,提高药物效力。 它的花瓣,又是极受追捧的泡茶原材。尤其是两瓣“金羽”,名列花茶的极品原材中。 朔方伯鲍易极爱此花,窗台上一年四季,都要摆上一盆盛开的金羽凤仙。当然并不以超凡力量维持繁花不败的假象,那样不够美。而是移花于此,三日一凋,三日一换。 鲍伯昭当初转手这份生意的时候,就有一条硬性要求一一须得保证对朔方伯的供应。 “越是美丽的花,越是花期短暂,大约这就是天道恒常之理。”鲍易负手看着窗外烟波浩渺的飞鹤湖,有一声极淡的叹息。 这位年轻时候称以“剽姚”,一度与重玄明图齐名的伯爷,仅看外表,倒是瞧不出勇猛劲疾来。 更像一個富贵文士,眉眼和顺。 唯是转过身来,眉峰挑起时,才能见得嶙峋,感受果毅。 他就这样看着鲍仲清,慢慢地说道:“你是我唯一的儿子了。” 今日的鲍仲清,穿得极素净,并无多余的饰物,却都很妥帖。若是脸上没有那些麻子,应是不算难看的。 这世上种种秘术浩如星海,面容上的些许瑕疵,对朔方伯府来说,不算什么问题。 但在很小的时候,鲍仲清就说过一“大丈夫当求金躯玉髓,求金衣玉面者,是小男子!”亲口拒绝了对他容貌的调整。 就是这句话,正式开启了他和鲍伯昭关于世袭爵位的竞争。 今时今日的大齐鲍氏,一门三伯爵,端是显赫。不过唯有朔方伯之位,是世袭罔替,真正的千年世家之基。 朔方伯也一直是鲍氏之主。 此刻,面对父亲极罕见的情绪流露,鲍仲清面带哀色:“请父亲节哀。” 鲍易看着鲍仲清,一时没有说话。 鲍仲清看着鲍易,眼神里都是担忧和哀伤。 “伯昭是不是你杀的?”当代朔方伯忽然问。 此声如惊雷响彻。 鲍仲清的脸上是不敢置信,而后是伤心欲绝,以超凡之修为,竟也向后退了两步才站稳:“父亲怎么会这么说?!” 他站稳了,又勉强支撑着,又惊又痛地往前一步:“我如何会做那种事情?难道在父亲眼里,我是那等禽兽不如的人吗?!“ 鲍易此刻的眼神是冰冷的:“你没有否认你做得到。” “人是有底线的!”鲍仲清的眼神,在痛苦中夹杂了愤怒:“无论做得到或者做不到,那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我怎么可能会那么做?!在身份、修为这些因素之外,我至少还是一个人!“ “所以你是做得到的。”鲍易说道。 若是给我足够的时间,和相对应的机会,外楼境的重玄遵或者姜望,我也能杀。未成神临,人是很脆弱的。这一点父亲当然明白。”鲍仲清的声音有些低哑,他的眼中也有了泪光:“但不知父亲为什么要这样伤我的心?“ 鲍易定定地看着他:“我亲自去了一趟夏地,去现场查看了所有的战斗痕迹。从午阳城到小尖山,没有错过任何细节。” 鲍仲清像是一头受伤的兽,伤心而又愤怒地喊道:“那您更应该知道儿子的清白!您是当世真人,拥有洞彻真实的眼睛,今天却拿这些话来刺我,就因为在夏国战场死得不是我吗?!“ 锵! 他拔出一支外观华丽的短匕,双膝在地上重重砸落,就此跪了下来,高举双手,将这短匕奉上。 “来!" 他闭上眼睛,仰面流泪:“如果您的确忧思难解,如果您的确怨心满怀,便用这支兄长赠我的匕首杀了我!让我这个该死却没死的不争气儿子,去与我那个不该死却死了的兄长陪葬!“ 此匕首通体青色,镶金嵌玉,贵不可言,名日【照青】。乃是鲍仲清八周岁时,鲍伯昭送他的礼物。 那时候他们还很要好。 “人心比世上的一切都要复杂。洞彻世界真实的眼睛,也不能够洞彻人心。” 强如湮雷军统帅,竟也有了片刻的失神。 而后才叹息道:“仲清,在过去的那些时间里,我或许忽略了你的感受。我也必须要承认,在爵位继承的问题上,我的选择有些冷硬,待你不够柔软。你们两兄弟争成后来的样子,我负有主要责任。所以今时今日这般结果,我或许是最没有资格怨怪的人。“ 他用罕见的、柔软的眼神,看着自己仅剩的儿子:“你实话告诉我,伯昭死前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 鲍仲清睁开泪眼,仰看着自己的父亲,颤声道:“您还是不肯信我?“ “我可以不怪你,我可以把伯昭的死,全部归罪于夏国太氏。鲍氏可以对此全不知情。”鲍易这样说道。 他的声音里,甚至有了一丝祈求:“你总不该剥夺…一个父亲与自己儿子最后对话的权利?“ 堂堂当世真人、当代朔方伯,名列兵事堂的九卒统帅,真是罕见有这般脆弱的样子。 如此情状,谁能不动容? 但鲍仲清只是惨声道:“仲清该死,素行不端,以至于叫父亲误解至此。今无以自证,无以明志。愿陪葬长兄,以期父亲知!父亲爱子之心,愿在仲清死后,也能怜得万一!“ 他反手倒转匕首,道元汹涌其间,毫不犹豫地自贯心口! 匕尖刺穿了心脏,鲜血迅速染红了衣襟。庚金之气在五府海中汹涌啸鸣,一切的毁灭自此而始。 但一切都静止了。 鲍易捉住了他的手。 鲍氏的家主没有就此再说什么,只是将这柄照青匕取下来,收进自己怀里。然后取出一张红封的礼单,放在他的手中。 “这封礼单本来是为你兄长准备的,要定约的对象,是苍术郡守的千金。现在归你了,你看看是否还要添置些什么。明日我便让人上门提亲” 他注意到鲍仲清犹豫的表情,因而顿了顿:“怎么,你有喜欢的人?“ “儿子确实心有挚爱。” 迎着朔方伯的眼神,鲍仲清说道:“现在没有了。“ 他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有什么挚爱在心。 顶多是觉得苍术郡守的女儿,与朔方伯府不算门当户对。但考虑到苍术郡守是朝议大夫宋遥的门生, 修为和官位都还有拔升的可能,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尤其这是鲍易已经决定了的事情。 他会接受。但是他需要让他父亲知道,他的牺牲。 “去吧。”鲍易最后只是这样说。 “请父亲保重身体。“ 鲍仲清跪伏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抹掉泪痕,爬了起来,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飞鹤湖是临淄景观最好的城中湖,位于飞鹤湖畔的这处别府,是鲍易最喜欢的宅子。 这位九卒统帅,藏起了落寞的眼睛,回过身,重新注视这波光《《的湖面。 但终是不能够再赏景。 于是一拂袍袖,已将窗台上的盆花抹去,不留一片花瓣! 鲍家与重玄家相争多年,一直以来,也没有谁真能把谁摁下去。 但随着重玄褚良封侯,接着以东域第一神临成就真人。重玄遵、重玄胜又都展现出了可怕的才华… 鲍家声势已经不如。 作为鲍氏下一代领军人物,鲍伯昭当初将金羽凤仙花的生意卖掉,恰是为了缓和鲍氏与重玄氏的矛盾。 鲍伯昭不仅将金羽凤仙花的生意卖给了重玄胜,也能够无视当初在大师之礼上,被重玄遵踩在脚下的屈辱,对重玄遵旗下的生意,大开方便之门。 对于鲍伯昭的治家方略,鲍易并不打算干涉。对于鲍伯昭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心性,鲍易很是认可。 当然,现在说这些,不复半点意义。 就像这盆被抹去的金羽凤仙花。 以后的鲍氏,有什么资格与重玄氏做敌人? 又有什么资格与重玄氏做朋友?! 从飞鹤湖别府出来,鲍仲清径自上了一辆马车。 驾车的汉子,正是曾经号称临海第一腾龙的覆海手闫二。如今…还是腾龙。 蒙昧之雾没有那么容易洞彻。 跟在鲍仲清身边这么久,他早已了解这位爷的脾性。 因而对鲍仲清狼狈的样子视如不见,只是问道:“公子,去哪里?” “太医院。“ 坐进车厢里,鲍仲清慢条斯理地处理着伤口,又换上一套新衣。 声音已经听不出半点异样,很平和地道:“说起来,伐夏期间,我与重玄遵、姜望同在东线征战,也算是袍泽。他们在太医院昏迷了这么些天,于情于理,我也该去看看。” 第三章 彰极武功 太庙前的广场上,大祭正在进行, 庄严的乐声悠悠回响,礼官的颂声极其辽远,正在祝告苍天。 广场旁边的这处偏殿里,尴尬的气氛持续蔓延。 如果是重玄胜,别说被人当面揭穿自己看春宫册,就算是被人撞见演春宫戏,他也只会泰然自若,绝不会有半点尴尬, 就如定远侯所说的那样,在脸皮这一方面,重玄遵毕竟有很大的劣势。 因而姜望这一声问出口,重玄遵立刻就不自然地把书合上了,一向潇洒从容的俊脸上,很是显出了几分窘迫。 顿了一会才道:“想不到姜兄对农事也有研究。" “好说好说。”姜望面无表情地说道:“我那本是天都典藏。” 殿中一时沉默。 而后又几乎是同时开口—一 “你那本怎么还有图鉴?“ “我这是秘春园版。” 又同时闭嘴了。 大齐内官之首、大太监韩令,就在这个时候走进殿里来,那一双不知什么皮质的黑色靴子,好歹踏碎了尴尬, “姜公子,重玄公子。”韩令温声道:“吉时已至。” 这等传唤的事情,随便来一個小太监就行。韩令亲自过来,自然是极高的重视。 两个人几是同时起身。 姜望对韩令规整一礼:“有劳公公了。“ 重玄遵则只是轻轻一点头,便为致意。 两位性格迥异的国之天骄,便这样踏出殿门外,沐浴在灿烂的天光中,迎接满朝文武、公卿王侯的注视。 尤其今日参与大祭者,还有整个东域范围内,四十七国使臣! 其中如容国者,来的是太子。如昭国者,甚至是国君亲至。 东域诸国,来朝大齐! 重玄遵自然是白衣胜雪,风华绝代,姿容无可挑剔。 今日的姜望,也被礼官精心“打扮”过。 向来着青衫,但今天这一身天青色长衫自有非凡质感,只在袍角勾了几抹山影,而走动之时,衣衫微漾,竟有一种自烟雨中走来的朦胧。 只在腰间配一柄长剑,系一枚白玉,清爽朗照。 往日只是随意扎成一束的长发,今日以流光澈影的青玉冠束起。 于是他愈见棱角的面容,便清晰地显照在煦光里。 今时今日的姜望,马上就二十有一。 经历了太多,在风刀霜剑里走了太长的路。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清秀执拗的少年。 他的眉是温和的,如雾中的山影。 他的眼睛仍然清透亮,但在极深之底,有一抹凝固的云翳一那是这个世界给他留下的痕迹他不再相信这是一个无限光明的世界。 但见过世间百态,咀嚼过痛楚,跋涉过黑暗中的长路后…他仍然记得自己最初的心情。 经历了背叛,仍然有相信的勇气。 见识了黑暗,仍然走向光明。 他的鼻梁挺拔,但不尖锐。就像他这个人,有自己的骄傲,却不会盛气凌人。 他的嘴唇轻轻抿着,便自然地显出一种坚定来。 此刻的他并未展现锋芒,可你知道这绝不是一个容易动摇的人。 走在他旁边的,是翩翩浊世贵公子,是风华盖临淄的绝顶人物, 一举手,一抬足,就牵动临淄多少贵妇少女的心。 而他姜望步履从容,与之并行,竟也不输半分颜色,像是一位九天之上走来的谪仙人,漫步在人间的烟火里。 满朝文武,诸国使臣,视此二人,一时无声。 整个东域范围内,最有力量的这些目光落下来,有形无形的压力,胜于山海。 而这青衫雪衣的两个身影,并肩而行,从容自由。 如负万山,如行花径, 天下何处不可去? “今日方知,世上真有这般人物!”广场边的看台上,容国太子怔然喃道。 林羡跪坐在旁边,眺望着那一道熟悉的青衫身影,并不言语。 欧阳永战死之后的容国,更离不开齐国的支持,所以容国太子才会亲来朝谒。 林羡更明白,从此以后,容国之未来,系于他一身。 他不问自己做不做得到。 人生如此,无非是已见山高,便向高山去。 有朝一日,他若能如姜青羊……此生当无憾此时此刻,这场太庙献礼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 该封的封,该赏的赏,只剩最后的几个重要人物。 如末代夏帝姒成,便已受封为安乐伯,得赐一套霞山的华宅,用以安享余生, 如有桃花仙之称的虞礼阳,齐天子直接许以政事堂议事之权,拜为上卿,并以贝郡的冻雪桃园相赠。 东域诸国参战将领,如阎颇、西渡夫人等,都各有厚赐。 像欧阳永这般不幸战死的,齐廷也厚恤之,并给予容国相对应的厚待。 仅以在伐夏战争中的军功而论, 重玄遵先是军前演武,勇冠三军,夺得了伐夏先锋之职。 他的勇猛锐利,也完全昭显了先锋此名。 横趟陷阱,先登敌城,阵上杀敌无算。 在临武府北部战场里,他是第一个击破敌城的将领,荣获大功。当然后来复盘战局才知,整个东线最先攻破敌城的,是姜望和重玄胜所率之得胜营。所破之城,名为锡明。 此后重玄遵孤军突入敌后,镇守锡明城,与大夏安国侯靳陵大战数日,为临武战场的整体突破,争取了时间。 重玄胜和姜望却连拔鸿固城、新节城、岱城,几乎是以一营之力,击穿了夏国东部战线,夺得当之无愧的东线第一功! 在这东线第一功里,重玄胜有筹谋之功,姜望有奋武之功。总的来说,是重玄胜占据主要功勋,压过了重玄遵一头。 但重玄遵强袭大邺府,袭杀青陵守将,夺下青陵城,又驱败兵侵皇陵,斩杀神临境陵守,大破守陵军团,兵围夏襄帝之陵墓,代齐天子敕封夏襄帝为安乐侯一这一标志性事件,将夏襄帝从神坛上瑞下来,显露了夏国防线的脆弱,让夏国人真正意识到,何为今不如昔,极大动摇了夏国人的斗志。 此等石破天惊之功,令他反压过重玄胜来。 哪怕之后重玄胜与姜望碾平奉隶东路,引军横扫会洛府,于岷西走廊一战,破敌五万,直接打破了夏国人在东线的最后旗帜……也终是有所不及。 当然,若是重玄胜能够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成功竖旗于贵邑城外,此战功勋,自是稳居重玄遵之上。但是在那个时候,他做了另外一种选择, 而在桑府,重玄遵联手姜望,以两神临战六神临,杀死五位夏侯,一头神临异兽。 仅此一战,此二人的功勋,便跃于众将之上。 所以是他们两个人,在这最后的时刻登场。 此外如李凤尧、李龙川、晏抚、王夷吾这些年轻将领,在伐夏战争中亦表现出色。尤其是王夷吾,在同央城正面战场,不断有真人碰撞的恐怖环境里,每战皆先,前后冲破敌阵十七次,不可谓不勇悍。 但以军功论,他们都还在重玄胜之下。 故也是先就封赏了。 真个算起来,田安平阵杀当世真人触公异,逼退南斗殿任秋离,挽救北线战局,这样的战绩当然也是泼天之功,比重玄遵都要更亮眼一些。 但他作为一路统帅,麾下十万大齐郡兵,战死九万之众。扣除自杀的,精神失常的,最后还能够形成编制的,仅剩六千余人……这责任他也必须要承担, 九万多郡兵背后,是九万多个家庭…这些齐国百姓的悲伤,田安平必须有所背负。 所以他虽有大功,却不能大赏,更不可能作为三军表率。 甚至于封赏过程,都是含糊带过的。 姜望和重玄遵在此时登场,是怎样一个关键? 伐夏战争中,执掌春死如陈泽青,执掌秋杀如重玄褚良,执掌逐风如李正言……这些一军主帅级的人物,都已经先一步封赏过了。 天子说两位国之天骄为国负创,须得静养,特允迟出…又有内官之首韩令亲自引路,体现的恰恰是无上殊荣! 此时万众瞩目,此时全场城默,巨大的广场中央,他们两个人并上高台,是所谓三军典范! 国相江汝默亲展诏书,于陛前颂日—一 “护国名族,荣耀将门,是调重玄!“ 这开篇第一句,便让今日亲自与祀的重玄云波热泪盈眶! 自当年废太子失势,重玄氏便一落千丈, 此后重玄云波披甲上阵,满门战于夏境,三子明山战死,又有重玄褚良数夺武功,甚至于重玄明图死于海外,也未能挽回君心…… 及至今日,重玄胜谋定东线,重玄遵纵横夏土,才终于赢得了这一句认可。 重玄氏仍然是那个先祖灵位供奉于护国殿的顶级名门,今日太庙前的宣声,重玄氏之先祖,应能知闻!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却是自元凤二十四年至今,重玄氏祖孙三代人的努力!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嗫嚅了一阵,终只是道:“我当瞑目!“ 他早年在战场上受伤,断了神临之路,纵是有再多天材地宝,也无法突破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的寿限。 时日已然无多毕生之憾,无非是重玄氏本来可以在他的有生之年达到巅峰,却跌落了谷底。 对于那个名为明图的儿子,他如何不是恨之深,也爱之深? 仪表非凡的明光大爷,在一旁搀着自己的老父亲,也是感慨万千一 “虎父无犬子,古人诚不欺我!吾儿真如吾少年!“ 重玄云波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忽然就失去了那种复杂的情绪。他现在要控制的,不是眼中浊泪, 而是把长子瑞下台去的强烈冲动, 江汝默的宣声还在继续:“累勋之家,必承国运。少小殊异,有名遵者,天生栋梁,卓盖京华” 此刻齐天子高坐龙椅,旒珠后的目光无尽辽远。 太子姜无华,华英宫主姜无忧,养心宫主姜无邪,各具风姿,皆盛装陪坐于丹阶。 姜望静静站在风光无限的重玄遵旁边,心里莫名的,想到了长生宫主整个这一场伐夏战争的起笔,就是姜无弃对九卒隐患的拔除。 重新复盘这一场战争,不难发现已经死去的长生宫主,起到了多么重大的作用。间途若是仍在,齐国未见得还能顶住景国的压力。甚至于,阎途若是参与了伐夏…那简直是一场难。 时间是太匆忙的东西,纵然你未有一刻虚度。有时候葛然回首,也只见得,物是人非。 上一次也是在这里受赏,上一次姜无弃还列坐。 如今满座公卿依然,列国使臣在列。 天子身前,已不见那狐裘少年。 恍恍惚惚中,江汝默的宣声已经到了终句一 “…胜天有力,勇冠三军,乃以一千六百户,封为冠军侯!” 重玄遵拱手举过额前,朗声应道:“臣,拜谢天恩!" 自有大太监捧来令印侯服整个太庙广场,一时间都沸腾了! 人们交头接耳,止不住的议论声。 这太惊人,天子的封赏,有些破格。 就在刚才,大齐帝国当代最年轻的侯爷诞生了! 是为食邑一千六百户的冠军侯! 在如浪潮起伏的呼声里,姜望回过神来,抚掌而赞。 勇冠三军之名,重玄遵的确当得。 此刻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 而早已经受过封赏、退到看台的重玄胜,却是猛然紧了拳头。 重玄道遵都封了冠军侯,功劳更著、在伐夏战场上也更耀眼的姜望,将以何封?! 太庙之前,天风也驯服。 喧声渐渐平息下来,人们看着广场中央那个年轻得过分的青衫男子,目光愈发凝重了。这位举世瞩目、天下知名的姜青羊,将以何封,将受何爵? 在一种异样的肃穆,和难以言说的期待中。 齐天子的声音忽地响起来一 “姜望,头疼否?" 人群中响起了笑声。 姜望搞不懂天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更搞不懂这个问题有什么好笑,怎么那么多人都在笑… 心里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老老实实地道:“回陛下,不疼。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有赖于太医令妙手,我恢复得很好。“ “哈哈哈哈…” 齐天子开怀大笑,笑罢了,一挥袍袖:“有劳国相!" 江汝默于是展开他今天亲自宣读的第二份诏书,庄重宣道一 “大齐开国两千载,道历新启四千年! 大争之世,兴衰何计! 非得天下雄才,不可固王业千秋。 木有河山栋梁,不可撑口月星海! 朕夙兴以求,夜寐以思。以拳拳之心,广纳四海,于是得姜望西来。 黄河首魁,犹在昨日。今朝伐夏,彰极武功! 提三千之众,而与重玄胜孤军深入,绕行敌后。连拔锡明、鸿固、新节、岱四大城,逐败兵、摧大阵,贯通三府,击穿夏军东线! 此后平奉隶、扫会洛,斩首无算,杀将难计。 叉引军入桑府、指贵邑,锋芒不可挡,独剑救袍泽! 时冠军侯为六神临所围。 望乃入神临,抵背而战江汝默念到这里,声音也情不自禁地抬高了些,为这诏书上的内容而振奋一 “斩夏广平侯郦复! 斩夏安国侯靳陵! 助斩夏阳陵侯薛昌! 斩夏东平侯触让并神临异兽赤血鬼蝠! 逐杀千里,斩夏北乡侯尚彦虎!" 这一个个显的名字,是一桩桩不可磨灭的武勋。 看台上的昭国国主,呼吸都要停滞了,这些人里的任何一个,在昭国都找不着对手。换而言之,现在的姜望,只身一人,就拥有了灭国的能力! 而江汝默的宣声还在继续 “时尚彦虎暗受逆命,欲掘祸水,以覆人间。 江阴平原天开一线,极恶祸水已悬高弯。 望引九镇填之,消弭大患。 武勋甚著,天下莫能及也! 使九卒三军无所失,使夏地万民受其底。 先贤或言,武有七德。 古今武德之显照,莫过于以武安邦! 乃以三千户,封为武安侯!“ 借大的广场上,有一刹那的寂然。 紧接着便是响彻了太庙的欢呼。 是山呼海啸。 席卷了三百里临淄城! 第四章 非好酒不饮 在今年的元月二十八日,姜望才年满二十一岁。 也就是说,在今日的大祭上,诞生了一个尚且不到二十一岁的、食邑三千户的军功侯爷,其名姜望! 把大齐帝国当代以功封侯的最年轻记录,又生生往前提了数年! 而且食邑三千户是什么概念? 三千户齐国百姓,生杀予夺,皆付姜望一人。 如姜望这般,在伐阳之战理有所贡献的,攻阳而以青羊镇为封地。一方面是借助姜望在当地旗帜般的影响力,帮助齐廷巩固在阳地的统治。另一方面,这种封地,姜望作为封主,只享有税权。且赋税在齐税的基础上,只能减,不能加。 对封地百姓的治理,仍然是延续齐廷的权力。他虽然能够左右镇厅官员的任免,但诸如亭长的位置,也需要向郡府报备。如若残民过甚,也会被齐廷追责。 就像这一次伐夏战争,攻灭夏国社稷后,齐廷也原地划了一些封地,分付给有功将领。诸如姜望受封螭潭、重玄胜受封鸣空寒山本质上也是借助这些伐夏功臣的威望,稳固在夏地的统治。同时这些封地的权力,也远不能及食邑。 更重要的一点是,无论螭潭、鸣空寒山还是青羊镇,都是刚刚打下来而得封。 虽在法理上已是齐地,要切实地治为齐人,还需要时间。属于一种战争的特殊情况。 而封侯所得食邑不同,封的都是那种世代在齐的齐人,是真正与国势紧密相关的大齐百姓。 相应的户籍名册,之后都会交到姜望手中。 姜望可以把他们都迁到自己的封地里去,征归第一批完全由自己掌控生死的百姓。也可以放在原籍,就只是征税。 这三千户百姓的供养,对于超凡强者来说,不算什么太大的富贵。可是它代表的,却是一种至高荣誉。 代表公侯此生,与国同荣,可以和天子一起,享受万民供奉。 食邑越多,对国势就能有越多的利用。 在官道体系中,于修行有莫大的好处! 定远侯在三十三年前就有破夏首功,而后征伐多年,累功无算,凭借灭阳之战的精彩表现,终于封侯。 当时食邑,也只有七千户还是此次伐夏之后,先破剑锋山、逼退虞礼阳,后斩夏镇国军统帅龙礁、先登同央城,又有统御秋杀之功,才增加食邑三千户,益为万户侯。 一般来说,万户侯就已经是勋爵之极。 而姜望在弱冠之年,就已经完成了食邑三千户的成就。 这不仅仅是他個人的荣罐,放诸天下列国,也是能够较论武功的人们欢呼,庆贺的是大齐之未来。 丹阶之上。 姜无华抚掌而笑,脸上尽是开怀。 姜无邪一边笑一边摇头,剥了一颗润白的雪果,一口吞下。 唯独是姜无忧,扶膝正坐,一点多余的举动都没有。满心喜悦,都在凤眸中时至今日,没人再怀疑她当初的眼光。 那一句“所谓英雄,就是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的人。" 几乎从一种美好的寄语,变成了对姜望的切实描述。 而她当初为得姜望一诺,不惜将自己海外资源尽数投入——此等在当时被人们视作莽撞的豪赌,今日再看,却是收益何止百倍千倍的巨利投资? 种下一个青羊男,收获一个武安侯! 如姜望这般年龄就有这般勋绩的,纵览齐国历史,也见不着几个。 秉笔太监丘吉,亲自为姜望披上彰显武安侯身份的华贵蟒袍。 就如为冠军侯重玄遵披衣的,也是与他相熟的秉笔太监仲礼文一样。愈是这些细节里,愈能见天子之恩赏。 齐人尚紫,这侯服亦以紫色为底,贵不可言。身前身后,九蟒如吞云雾。 山河万里在袍角,如梦似幻的星影,只在走动时隐现, 盖去了青衫潇洒,乃得见王侯风流! 此衣一披,已是人臣之极。可以平视朝议大夫,见九卒统帅也无须避道,有旁听政事堂议事的资格,与那上卿虞礼阳一般。 在山呼海啸声中,齐国如今最年轻的两位军功侯爷,各自都从容。彼此对视一眼,暂且退在两边。 而此次伐夏主帅,在夏地证道真君的曹皆,便于此时走进广场,登上高台, 齐天子高坐龙椅之上,俯瞰下来,缓声道:“曹卿辛苦。" 曹皆身披甲胄,拱手为礼,只道:“幸不辱命!" 君臣对话只有八个字,但其间彼此交付的信任,尽在不言中。 天子于是一挥袍袖,江汝默再次展开一份诏书, 第七章 桂台在高处,石阶九百级 在伐夏战争期间,简劫亦在东线战场。不过秉持着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他始终在东线统帅谢淮安的本部作战,弋国方面独自领军在外的,则是大将阎颇。 就像林羡也没有跟欧阳永在一起一样。 这样的小国家,无法承受国柱和天骄一起战死的风险, 面对东线战场杀出来的武安侯,蔺劫的这一声“末将”,倒也称得,虽然他们并没有并肩战斗过。 姜望就算不给蔺劫面子,也要给阎颇面子。就算不给阎颇面子,也要给那两坛鹿鸣酒面子。 闻言只是哈哈一笑:“往后都是同窗,互相学习才是紧要。两位,烦请给我这后来者带個路,让我瞧瞧我该住在哪里?“ 晏抚、李龙川等人,是前几日就进了学宫,已经上了好几天课了重玄胜则是昨日才处理完得胜营的善后事宜,然后今天一大早被博望侯叫到府里,也不知怎么,就和重玄遵一块进了学宫。 姜望特意等到廉雀从南遥城赶过来,故才晚了这么些时间,眼见得都已是黄稷下学宫的占地面积,远远超出它在舆图上的表现。仅仅姜望这一路走来所看到的,就不会小于一座城域,这还远未触碰到尽头, 明心舍是星罗在青山绿水间的一片建筑群,房屋都是简单大方的木舍,风格很是统一。 倒也说不上什么居住条件,姜望和廉雀随意选了两间相邻的屋子,也便住下了。 木屋立在蜿蜒的小溪边。 清水撞白石,有悠然的声响。 林羡和简劫并没有抓着姜望不放,亲善的心意传达到了,也便罢了。 一等姜望选好房间,便也各自去上课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天骄,什么是根本,他们心里都有数。 说是等姜望,却也不会耽误自己的修行。接到姜望的前一刻,林羡还在练刀呢。 姜望和廉雀这会才进学宫,上课的事情自是要等到第二日。 平日里各自都忙,也是难得有坐在一起闲话的时间 “自你把命牌还来之后,这段时间,我修行非常顺利。“ 溪水边,两个人相对而坐,中间是一只精巧的小火炉,炉上有一壶酒。火蛇跳跃间,廉雀笑着道:“眼看着就要叩开第五府了,而且我预感能够收获神通种子!“ 当初在天府秘境里,廉雀并未成功进入通天塔。他也是那一次天府秘境中,唯一—个未能锁定神通种子,却活着出来的人。 说起来他还在姜望前面一步推开天地门,成就腾龙境,当初一门心思想让姜望尝尝腾龙铁拳来着。如今姜望都已经成就神临了,他还在内府境打磨。 且从第一内府到第四内府,全都未能摘下神通。 但他却始终没有气馁,不声不响地,一步一步往前走,潜心打磨每一府的道术,专注于铸兵之术的研究他深知不是每个人都有姜望的天赋。 不然何以称“天骄”,何以称“绝世”? 他更知道,除了天赋和际遇之外,更不是谁都能像姜望一样努力. 他在铸兵的时候醉心如魔,全身心地投入到炼制中。姜望对待修行却是时刻如此,自律到近乎自虐。 身在红尘,万事纠缠,谁能日日夜夜,一贯如一? 与天骄同行,见其一骑绝尘,太容易让人心生颓丧。 但廉雀却是坦然得很。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他也未曾停下。他自己的人生目标,也正在一步步实现。 刚开始认识姜望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急躁的性格,甚至可以称为暴烈。义不受辱,即可以死证之, 自被廉氏家老伤透了心,决意背负起廉氏未来之后,一夜间就变得沉稳了许多。 姜望也很为他高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不过摘下神通之后,成就神临的机会更大一些!你一定不要着急,要以最完满的状态去摘神通,以此获得更契合的结果。” “武安侯的建议,我一定记住!“廉雀哈哈一笑,又道:“以前很多炼器的想法,都碍于修为不能实现。待我神临之后,再帮你炼一下长相思。“ 神龙木鞘之中,长相思元地啸鸣一声。 “哈哈哈哈。”姜望笑了起来:“看来它不同意。“ 对于廉雀这位铸剑师,长相思亦是很亲近, 廉雀感慨道:“名与器,执于人。天下名器,在出炉那一刻,也都只是死物。 唯独是在执器者的手里,日夜温养,披荆斩棘,才能够一步步长成。饮强者血,得天下名,它确实没有什么精炼的必要了。今日你名满天下,这柄长相思,也当在名器谱上有其位!”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各国名器谱的公信力都很成问题。 但架不住总有人津津乐道,总有人孜孜以求。 所谓“名”,所谓“器”,谁能免俗? 姜望道:“说起命牌的事情,我也是在降服祸水之时,才通过你的命牌,知晓大燕廉氏曾有那么荣耀的历史。天子以螭漂封我,想来也是对你寄予厚望。" “燕国都不知亡了多少年,哪来的大燕廉氏。现在的廉氏家小业小,便是有什么责任,也是担不起的。”廉雀很清醒地说道:“待这次进修结束,我去螭潭看看再说。" 姜望看着他,感叹道:“你现在是真有一族之主的样子了。" 廉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你这评点天下人物的样子,也真的很像一个侯爷!“ 两个人便这样闲话着,听着清水击石、鸟鸣山润,慢慢喝完了一壶酒。 好惬意。 … 稷下学宫不止一处学舍,上午进来的重玄胜,并没有住在明心舍。之前住进来的李龙川他们,则在更远的地方,姜望也乐得安静修炼。 及至第二日,尚在卯时,姜望便施施然出了门。 守在门外的侍傀,适时递上一枚指舆,今日开课的是哪些先生、开的什么课、 又分别在哪里讲,其上都有详细的标注, 跟着指引前往即可。 相较于迷界战场应用的那中精致指舆,这显然是割版本,但也足够在稷下学宫里使用。 而所谓“侍傀”,即侍奉傀僵, 稷下学宫里并没有侍者,一应杂务都由傀儡完成。 论及机关傀僵之术,墨家自然是天下无双。但天下列强,也没谁会说放弃探索。就像在齐夏战场大放异彩的戎冲楼车,便是齐国大匠精心设计的产物。 在这稷下学宫里,精通傀僵术的修士就有不少,侍傀也一个个生动非常,很见功力。 廉雀早一个时辰便奔着这门课业去了。 而姜望今天要去上的,是一位姓秦的道家修士讲的课,位置在桂台。 循着指舆,在偌大稷下学宫里穿行。 姜望愈发觉得,这哪里是一座学宫,哪里只是一个宫殿群?亭台楼阁山水,云雾花鸟风月,这山望得那山远,根本看不到尽头,简直像是一个广阔的世界。 行栈道,过水榭,踏青山。 桂台在高处,石阶九百级。 霞光照玉楼,游云绕天梯。 踏着悬浮的天阶往上走,一直走到云深处,终于来到一座气息古老的石台上。 此台悬在高天,与地面只以漂浮的石阶相连。 整座石台便是一个极大的八卦,乾、坎、艮、震,翼、离、坤、兑,八个卦象以竖立的石板展现, 每一块石板上,都镌刻着一些道门典籍。 石板所围起来的正中间的阴阳鱼,才是授课的广场。 在乾位孤悬一讲台,台上一蒲团,一石案而已。 讲台对面则是学员落座听讲的地方,整整齐齐排开几行蒲团。 这时候正有云层之上的灿烂天光落下,石台完全沐浴在金色里。 那竖立的经文石板,好像正在描述着历史。 这一幕当然算得上是壮丽的,但更让姜望惊讶的是.… 人太多了。 熟人更多。 重玄胜、李龙川川、晏抚,鲍仲清、文连牧、谢宝树、蔺劫、林美、李书文、顾焉…… 这一批进稷下学宫的人里,来了一大半! 稷下学宫的学生也分为两种。 一种是像重玄胜他们这样,因功受赏,进来修行的。只需要享受修行,并无任何条件。 还有一种则是从小就由稷下学宫培养,修行有成之后,须得无条件为齐廷卖命。多是孤儿出身,学成后卖命的年限一般都是三十年起步,多是去术院、制器坊、驭兽坊之类的地方,直接从军的也不少。 这些学生到底有多少,属于国家机密,并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外流, 但总归能来桂台听课的,不会太多。 因为这里是相对比较高级的课业,授课教习乃是神临境界。 而姜望打眼一看,约莫有近三十人在这里了,把石台中心挤得满满当当前排已经根本没有位置。 能看到的只有一张张渴求知识的脸。 这位秦先生这么有实力吗? 讲课竟然这么受欢迎! 在石板间穿行,走进这阴阳鱼广场。 一看到姜望,重玄胜就开始挤眉弄眼:“望哥儿好品位!“ 坐在第四排中间的劫,则是已经起身,使劲招手:“姜兄,坐这儿!我给你占好位置了!" 不远处的林美抬起半截屁股,又坐了回去。 “感谢,感谢!”姜望一边笑着道谢,一边往重玄胜那边指:“我跟朋友挤一下就好。" 重玄胜已经开始说怪话,屈指在旁边敲了敲。 笃笃。 “有没有眼力劲?还不给武安侯让个位置出来?" 他敲的是晏抚身前的地面。 晏公子并不废话,只拿出一袋元石,往地上一放。 “好嘞!”重玄胜捞起这袋元石,非常灵活地爬起身,给姜望空出座位来。 同时很自然地往后挤:“来兄弟们挤一挤。" 也不管认不认识人家。 也不管挤不挤得下。 李龙川喷声连连:“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今日为这么些元石,就点头哈腰。 尊严何在?荣誉何在?“ 他扭头看着晏抚:“元石何在?!我这个位置也能让的,晏贤兄!" 姜望有些好笑地往里走。 重玄胜本就占了两个蒲团的位置,他自己坐着还显挤,姜望坐下来却是宽松非常,甚至可以伸拳蹬腿。 “你们怎么突然都对道学感兴趣了?”姜望奇怪地问道:“平时也没看到你们谁喜欢这个啊?” “你不懂。”挤得别人敢怒不敢言的重玄胜,探深头插了一句嘴:“这门课太大了! 大? 李龙川亦道:“那一手道术真的是很白。" 白? 姜望是越听越糊涂。 还是曼贤兄比较正常,云淡风轻地道:“我喜欢那种‘虽然起伏不定,但是自然而然的感觉。不突元,不多余,又很壮观。 “晏兄这番话.颇见哲思!”年轻的武安侯想了想,做出如此评价。 道学是现世任何修行者都不可能绕开的显学。 道门为超凡之源流,道修为修行之初始。超凡世界的无尽繁华,干家万流,皆自道门始。 于姜望来说,他曾经很认真地追逐过,现在也更加不会回避他一定会好好地了解。 所以进稷下学宫的第一课,就奔着道学来, 哒,哒,哒。 清晰的脚步声,又踏着石阶传上来。 一个霜冷的高挑美人,走上了石台,走进石板内围,顷刻掠走了所有目光。 她窈窕的身外似乎凝着霜,她美丽的眸中好像堆着雪。 她走过来,好像把你的呼吸也踩灭了。 李龙川、晏抚、姜望、重玄胜,全都下意识地站起身。 “姐。”李龙川张了张嘴:“坐这儿。" 李凤尧霜眸一抬,也不说什么,自往里走, 无形的气场自然迫开一条路。 对于这个女人,你心里疯狂地想靠近,可是身体却会本能地退远。 她太美又太冷。 她走到近前来,看了姜望一眼。 堂堂大齐帝国新晋武安侯,在学宫里上课也想要伸拳蹬腿的器张角色。连忙往左边那动,让出其中一个蒲团来。 也不知怎么的,他明明现在修为已经超过了对方,却仍像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那样,很有些紧张。 紧张的也不止是他一人。 李凤尧坐下来之后,这些个浪荡临淄城的狐朋狗友们,才相继坐下。只是一个个都没了器张气焰。 “今天调息迟了一些,险些就没位子坐。“李凤尧语气平淡地说道:“对这门课,你们倒是都很积极。" 重玄胜胖大的身体直接往后挤。 晏抚的衣角不知怎么皱得厉害,他皱眉低头,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抚平。 李龙川硬着头皮道:“道门乃超凡源流,不可不多做了解。" 李凤尧不置可否,侧头警了姜望一眼:“你呢? 好像有一种梅花的香气飘来。 又好像只是幻觉。 姜望平静地道:“进樱下学宫的机会来之不易,诸家显学,我都是要了解一下的。 “哦,这样。“李凤尧点点头,便不说话了。 她只是坐在姜望和晏抚两个人中间的蒲团上,整个阴阳鱼广场上的一众学子, 就都莫名其妙地正襟危坐了起来。 人人都变得很严肃。 坐在旁边,姜望能够隐隐感受到李凤尧身上的气息。此时才发现,她已经向神而明之的境界靠近了。比重玄胜等人快了好几步,不愧是凤尧姐姐.不愧是把李龙川从小揍到大的女人。 心里想着有的没的,但也并未过去多长时间,便又有一位女子,从石板后面走出来…… 走到了讲台上。 一身雪色道袍,一副人间绝色。 宽松道袍,盖不住婀娜多姿。 木钗簪发,束不住人物风流。 姜望抬眼的一瞬间,立刻就明白了—— 什么叫“虽然起伏不定,但是自然而然”。 什么叫“不突元,不多余,又很壮观”。 第九章 此为“义”否 稷下学宫真的是个散漫随意的地方,倒不是说这里的人不努力,恰恰相反,教习们授课都很用心,学员们一個个也非常认真。 所调散漫随意,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轻松感。 课时每个人都很努力,课前课后又都嘻嘻哈哈。 也不知是不是太封闭的原因,外界的压力很难传进来。这里的人远不似临淄城里的人那般,总是行色匆匆,好像做什么都怕晚了时间。 离开桂台之后,姜望紧接着去上的,便是释家的课。 这位教习主讲的是《法华经》,兼以一套佛门大手印的分析讲得倒是不算差,不过全程一脸苦色。 在齐国修佛,很难不苦。 听课的加上姜望,一共只有三个人。 另外两个都是学宫自小培养的人才,一男一女,坐在角落。 对贸然闯进来的姜望没什么好脸。 姜望也不理会,自顾听完了课,还频频与教习展开讨论。 这让俗名为严禅意的学宫教习很激动,大约是自说自话了太久,下课了还舍不得走,一直问姜望明天来不来,后天来不来,话里话外暗示有更厉害的佛法传授. 那一男一女全程就在角落里眉来眼去,没有半点心思在课业上。 姜望很怀疑,等他们开始服役的时候,能不能达到学宫的要求。 齐廷花精力花资源养他们,可不是白养。 届时术院、驭兽坊之类的地方进不去,就只好去矿区或者凶兽巢穴服苦役,又或去迷界、万妖之门一类的地方填充人数…… 当然这亦不是姜望需要操心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稷下学宫里气氛自由,但其实课业也很紧。 每堂课约莫两个时辰,基本上从天亮学到天黑,也就三堂课的时间。 当然,从寅时一直到酉时,学宫都是始终有教习在授课的,且同一时间不止一位教习授课。 要上什么课,上几堂课,都是学生自己选择。 但是再努力的人,一天也最多只能上满四堂课。 戌时、亥时、子时、丑时,这四个时辰,就是留给学员自行修炼或休息的时间。 今日寅时到卯时之间,没有姜望想学的课,故他是自己修行到卯时才出门。 继道学课、佛学课之后,他今天的第三堂课,选的是儒学。 授课的正是那位鲁相卿。 姜望在佛学课上被严禅意拉着聊了太久,以至于误了开课时间。 哪怕是以平步青云仙术一路疾赶,来到上课的“正大光明院”时,也迟到了半刻钟。 他很久没有这种迟到的紧张感了! 当初在城道院的时候,每天还得照顾安安吃饭穿衣、送安安去私塾,都几乎从未迟到过。 唯一的一次误课,是在安安还没到枫林城之前。有一回姜望被杜野虎抑掇着一起灌赵汝成,凌河半路出来挡酒,方鹏举也来帮老大哥的忙,结果五个人都喝醉了…一起误了课,在课室外并排罚站,被萧铁面好一顿教训。 尤其是此刻…鲁相脚正在严厉地教训学生,这画面太有故时阴影。 “吴周啊吴周,你知什么是义、什么是利?多大年纪,就敢说义利之辩,就敢说你洞察了人性?高高在上太久,不知柴米油盐为何物。你真该去田垄间看一看,去兽巢里住几天,看看有些人是怎么生活的!" 姜望无幸地站在院门口,正想着是悄悄溜进去好,还是等鲁相卿训完,打个招呼先。 鲁相卿大声地训斥着,愤怒的余光一扫过来,落在昨目接到的武安侯身上,顿时就缓和了:“来了? 自己找个地方坐。” 院里的学生很多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扭头回望,想着是不是哪位皇子皇女来了,怎得鲁老魔如此宽待—齐室皇子都是在稷下学宫里上过课的。 当然见得姜望之后,也都没什么可说。 大齐帝国最年轻的军功侯,地位比之皇子也并不会差了! 正大光明院里,摆放的是一张张书案,学员全都正襟危坐,书桌上铺开来文房四宝。 摆在最前方的讲台,则明显高出一截来。 在儒家的理念里,师生关系是非常重要的伦理关系,等级也极严格。 相较于道学课的人满为患,佛学课的稀稀落落,儒学课这里就正常得多,很见中庸,连姜望自己,一共不到二十人。 认识的人有谢宝树、鲍仲清、文连牧、林羡、顾焉。 一见姜望,林羡便默不作声地把旁边位置的椅子拉开一碍于鲁老魔的脾气,他是不敢吆喝的。来上几次课,就目睹了几次打手心,委实可怖。 姜望双掌合十,做出抱歉的姿态,一边往林羡那里走。 谢宝树刚好坐在最外侧的位置,但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老邻居,低着头很认真地在看书。 姜望坐下来,右边是林羡,后边是顾焉。 在昭国那种极端慕齐的环境里,顾焉这种对齐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态度,真的还很少见。 据说当初在星月原,李龙川还与他私下里沟通过,对他进行了友好的劝说。 先前那堂道学课里,他坐在很角落的位置,全程隐身一般。这一回坐得这么近,是避不过了,也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姜望倒是不拿架子,微笑以应。 见得姜望坐下来,鲁相卿看了一眼已经被他批得额上冒汗的学员,哼了一声:“你也坐下吧。” 今日的他高冠博带,极著儒风。 在讲台上转了一步,忽地抬高了音量道:“今日我们便说‘义’!” 《易经》有三部,所谓《连山》、《归藏》、《周易》,是为群经之首。 儒道皆修《易经》,当然阐发不同。 鲁相卿今日讲的是“元亨利贞”,解的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主讲一个“利”字,说的是“各正性命”,是“万物各有其类”,论的是万事万物恰当的价值和收获。 那个自小就在学宫里学习的、名为吴周的学员,跳出来说什么君子不言利,结果被鲁相卿好一顿训斥。 或者是仅仅一顿训斥并不足够,没有说透。又或者是为了给武安侯讲一点有趣的东西,显显他稷下学宫常务教习的本事… 总之鲁相卿话锋一转,忽然来讲“义”。 在场诸生全都竖耳静听。 “众所周知,儒门道途,普遍自‘礼、义、信、德、仁、杀’此六字中取,此外亦有诸如‘廉、耻、 孝、悌、忠”,但终不如此般主流…” 他以道途四字开篇,而后突然发问一 “何为义’?!" 他严厉的眼神落下来,这一刻大义凛然,不可侵犯,仿佛将师长的威严完全具现,凝聚成了实质性的压力。 台下无人作答。 这个命题太宏大,多少先贤都要用一生来诠释,谁能三言两语述尽? 星光圣楼是述道之基,神而明之则是对道的阐述,只有真正能够贯彻自己道路的人,才能够真正“如神临世”! 神临境的修为,本身即是鲁相卿要阐述的理。 此一刻,他的神即为他的“义”! 境界不够的人,根本没资格阐发。 但鲁相卿的目光梭巡一阵之后,也没有直接给出回答,而是悠然转道:“先贤将现世之前的历史,划分为远古、上古、中古、近古,这四个大时代。渊久时光,恒流于世…在座诸位,可对远古时代可有什么认知?” 谢宝树这会也不埋头看书了,出声答道:“那是最长的时代,也是最黑暗的时代。” 鲍仲清亦答道:“远古时代,是妖族统治天地的时代。" 姜望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鲁相卿点点头,便道:“在那个不知何时而起、不知何时而终,绝大部分信息都已经不可考证的遥远时代里… 妖族为天地所钟。 这一族的强大与生俱来,天生道脉外显,生而神通在握。乃为天地之主,统御万族,有至高无上之地位。 彼时的人族,在诸世万族里亦属底层,平庸至极。 我人族普遍道脉闭塞,只有极少数天生道脉者,才可以修行。" 说到这里,他环顾半周:“就像这一次入学宫修行的诸多学员,也只有冠军侯是天生道脉。 重玄遵并没有来上他的课。 更准确地说…重玄遵并没有来上课。 谁的课都不上。 他这一次进稷下学宫,完完全全就奔着看“窗外风景”而来,旨在更进一步,把握天地本质。 当然,人族并不以天赋定终生。武安侯也不是天生道脉,但食邑还多他一千四百户!" 诸生皆看将过来。 姜望的表情有点僵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好在鲁相卿也不是真要拿姜望踩重玄遵,稍提了一句,便继续讲道:“为什么说远古时代是最黑暗的时代? 我只说一句,请诸位想象一史载,‘人者,万族以为食。’” 鲁相卿顿了顿,给学员一点缓冲的时间,然后才道:“第一代人皇燧人氏于困顿中崛起,庇护人族, 艰难求存,为人族燃火,驱逐黑暗最早的那批修行者,聚集在一起,讨论人族的未来,思考修行的道路…他们关于修行的所有思考, 第十章 青史自有言 开脉丹的底色是血腥的。 甚至追溯既往,从诞生开始,就带有原罪。 但它又的确是人族得以从黑暗时代走出来重要原因。 更是超凡世界发展至今,不可或缺的根基! 万万载岁月以来,多少历史消亡了,多少神话破碎了,多少伟大传承消散如烟。 唯有开脉丹不可替代。 一代一代的传承延续下来。 开脉丹的原材得到了极大丰富,开脉丹的产量获得极大提高,开脉丹的丹方经过一代代前贤的调整、 优化,开脉的危险性几乎被抹去,开脉的效果越来越好…… 可万变未离其宗。 贯穿了历史长河的那一张开脉丹丹方,其核心部分,始终是远古时代开道氏的创制。一切皆有代价, 人族开脉,须以他者之道脉。 现在鲁相卿问,开道氏的行为是不是“义”。 一时间没人能够回答。 当年那张开脉丹丹方的诞生,实在是有着根源性的矛盾存在。 我问诸君。”鲁相卿又问了一遍:“此为‘义’否?“ “当然是义’!”鲍仲清第一个站起来说道:“这不是义,什么是义?开人族万世道途,使人族走出黑暗年代,此乃万古大义!“ 顾焉是一個长得很严肃、穿戴很古板的年轻人,在齐风盛行的昭国出生成长,却总是一身昭国的传统礼服,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差不多只露个脑袋出来一这种被普遍视为老掉牙的衣服,在昭国只有一些年纪很大的人才会穿了。 他本该学会低调。 他本已经学会了低调一一在上次星月原,被李龙川拉出军帐聊天,他举目四望,却没有一个人为他做主之后。 这一次来稷下学宫,他也已经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 但是在鲍仲清开口之后,他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因为这与他的心中所想,实在不同:“可婴童何其无辜?为人族而战的勇士何其无辜?我理解的伟大,是舍身取义,舍的是己身,而不是他人!“ 关乎开道氏的古老历史,实在是让人有太复杂的感受。 每个人的出身、经历、感知,甚至于眼中的世界,都有不同。当然在这种极富争议性的问题里,不可能保持一致。 顾焉和鲍仲清的发言,打破了碱默,立即引爆了争论。 先前被先生训斥的吴周站起来道:“义有大小之分。救一人,小义也。救万人,大义也!彼时人族正处在黑暗年代,困顿求存。若无开脉丹,有什么资格对抗妖族?又凭什么在后来崛起?开道氏冒天下之大不韪,取的是人族万载大义,小义何足并提!“ 谢宝树总觉得姜望好像在看他,儒学毕竟是他的本修,有些时候需要维护自己的认同,皱眉起身道: “夫老人者,历史也。婴童者,未来也。虎毒尚且不食子,一个不保护婴童的族群,有未来可言吗? 开道氏杀婴取脉,悖逆人伦,此即天地大不义,何复言也!?” 立即有人反驳道:“没有开脉丹,老人孩子都是历史,人族也是历史!有了开脉丹,我们才可以在这里争论未来!你以为你是凭什么坐在这里?” 又有人道:“为众人抱薪者,岂可使之冻毙于风雪?那些勇士为人族而战,却被自己人偷袭取脉,此事何哀?行此恶事,如何能够称得上一个‘义’字?” 有人道:“尔先生《功过论》有言,功为功,过为过,论功不必计前过,罚过不必计前功。’开道氏的行为,应该也可以分两个部分来说…” 但话未说完,立即就被人堵道:“还说尔奉明呢!跳梁小丑,前倨后恭之辈!先前冷嘲热讽含沙射影的是他,后来恨不得舔曹帅战靴的也是他!此人之言论。哪堪一提!?” “其人品或许不值一提,言论却有可取之处。" “吾不愿听犬吠!“ “论事是一等道理,论人是一等下贱!你有没有论事的态度?你还辩不辩?" “你娘的,你说谁下贱?“ “谁应谁就是!” 正大光明院里,嘈声一时此起彼伏,众学员争论得激烈非常。 鲁相卿并不阻止,也不表态,只等众人都表达完自己的观点,言辞越来越激烈,甚至有演变成全武行的趋势时才咳了一声,叫停了这场争论。 对事不对人的道理谁都懂得。 但克制是一种美德。美德之所以为美德,就是因为它不容易做到。 古往今来,论战变成殴斗的事情屡见不鲜。 鲁相卿叫停之后,才点名道:“姜望,你怎么看?“ 姜望也的确思考了一阵,先站起身来,才问道:“敢问先生。开道氏当年研究开脉丹方,其本心如何?到底是为了让自己获得超凡力量,还是为了帮助人族崛起?“ 鲁相卿沉默了一会,道:“这如何说得清?” 是啊,这如何说得清! 在那个遥远的黑暗年代,生来道脉闭塞、不能超凡的开道氏,心里的真正想法,谁又知道呢? 设想之。 那时候的开道氏,会如何为自己辩解?当然会说,是为了人族崛起的伟大理想,才‘虽干万人而独往’。 可谁能够相信呢? “论迹不论心,因为人心莫测不可论。 姜望以此开篇,而后道:“刚才有同窗说到尔先生,尔先生有一段话讲得很对一一贤者未必日日贤,恶者岂有时时恶?杀人者可以是慈父,救国者可以是囚徒。应以国法绳行矩,何以英雄论英雄! 论其功,开脉丹方功在干秋,是堪为人皇之大功业。 论其过,残害婴儿、谋杀英雄,是不可饶恕之极恶。 我是因为开脉丹,才走上超凡之路。其人功过,我不能言。 但我想…… 历史已经有了答案。“ 在座的所有人,几乎都知道。当初尔奉明的《功过论》,正是为抨击姜望而写。 为了帮姜望造势,重玄胜请大儒写下《英雄之于国也》,其中有一句“国有英雄,谁使辞国而死。大江东流,岂为泥沙改道?”传为名句。 尔奉明正是用姜望刚刚背出来的这一段话,直击此言,把姜望的声名打落,从而引发了彻查青羊镇一事。 鲁相卿抚须而叹:“别的且不说,你引用尔奉明抨击你的文章,叫老夫看到了国侯襟怀!“ 姜望苦笑道:“我哪有什么襟怀?只是读书不多,一时想不到其它句子。刚好姓尔的骂我的文章,我气得看了好几遍一回头遇到他,我不会给他好脸看的。揍他一顿也不出奇,“ 正大光明院里,一时笑声四起。 适才争辩得剑拔弩张的气氛,也一时被冲散了。 鲁相卿亦笑,笑罢继续讲课。 他并不表态支持或者批驳任何观点,只是陈述历史:“开道氏成功创制开脉丹丹方,以莫大功德,被视为第二代人皇之选,受万众敬仰。更以‘开道’为氏,定下圣名… 但一朝行恶,百世莫移。 有一位失陷绝地的人族强者成功归来,通过天生神通,在开道氏身上发现了自己孩子的气息。 开道氏杀之以灭口。 但事情终于还是传开了,他研究开脉丹丹方的过程也随之暴露。 人皇大怒,命仓颉拿问罪,并同三道尊公审。 开道氏不忿,杀仓颉而走。 人皇乃亲出,逐杀三百万里,斩开道氏于阁阳山.… 于是抹其姓名,使古今不复言之。” 姜望默然不语。 只记其功,不记其名。这就是人皇的态度。 所以创造开脉丹丹方的功业,一直虚悬在历史长河里,不曾被谁窃据了。但创造开脉丹丹方的人,不能见于任何典籍。 所以其人虽然被抹去了,但开道氏的圣名,仍在时光里口耳相传着。 鲁相卿最后道:“燧人氏日:开道氏之功过,吾不能言,青史自言之。’,此言不记于史,只在儒门先贤笔记中散见…开道氏之功过,我亦不能言,诸位现在言之,未免也为时过早。姜望说历史已经有了答案,我看也未见得。便留待更久远的时间吧!“ 这是一堂发人深省的课。 鲁相卿说是要讲“义”,可是他自己并没有给“义”一个准确的阐述。 他当然有他自己的“义”,但是他并不表达。 他只是通过开道氏的传说,引发学生自己的思辨。 然而“义”之一字,又如何不在每个人心中? “义”之所发,又如何不是在每个人心中都不同? 此后鲁相卿又讲了儒家三十六种文气的异同,其中着重讲了讲乾坤清气的基础应用。 结合早前与周雄的战斗,姜望受益匪浅。 但实在的说,这些“术”一类的东西,他听是认真听了。可心里挥之不去的,却始终是“开道氏”这一圣名。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当初在三山城,那种根深蒂固的长久认知,被一朝摧毁的感受。 而凶兽须以人气来饲养、小国与大国之间以开脉丹为基础所建立的朝贡体系.这些血色的现状,都是他至今也不知道该如何评判的。 贯穿了人族历史的开脉丹,真有世间最复杂的底色。 也贯穿了他的人生经历。 真让人迷惘。 正式在稷下学宫进修的第一天,姜望上的是道学、佛学、儒学三门课。 第二天更早,丑时就出了门。 分别选了兵学、墨学、法学三门课。 值得一提的是,这三堂课上,谢宝树也都在,实在是有些巧合。也不知该说他努力,还是该说这就是邻居之间的默契…总之谢宝树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忍得非常辛苦。 兵学课结束,他第一个冲出校场,完全不想跟新晋武安侯产生什么交集。 结果马上就在傀儡阁里,与姜望再相遇。 墨学课结束,他赖在傀僵阁里不走,等姜望走了很久才出门。结果又在名为“刑场”的法家学舍与姜望撞上了。 一整堂课,都坐立难安,跟在上刑一般。还真合了刑场之名! 他忍了又忍,及至下课,终是忍不住拦在姜望面前:“我们已经恩怨两清了对吧?“ 姜望有些好笑地点点头:“对啊没错。” 他和谢宝树之间的那点小矛盾,早由谢淮安说和结束了。 欺负了谢小宝这么多次,实在地说,看到他还挺亲切的。 但谢宝树显然有不同的意见。他怒气冲冲地瞧着姜望,压低了嗓门:“那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想对付我就当面来,不要玩什么阴谋诡计。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天儒学课上,你看我的眼神就不对!“ 姜望颇为无奈:“你想多了!我上我的课而已,根本没有跟着你。“ “最好是没有。”谢宝树哼了一声,一脸戒备地离开了。 申时。 稷下学宫演剑台。 谢宝树正同鲍仲清说说笑笑,同为临淄公子哥,彼此还是很有些共同话题的。忽地目光一扫,便见得姜望又一次出现。 他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不仅笑不出来,更以一种豁出去了的气势,大步向姜望走去。 他愤怒地直视着姜望的眼睛:“姓姜的,你到底想怎么样?别以为我怕你!” 大概自己也觉得这句话气势不是很足,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要不是我叔父让我不要惹事,我须不会对你这般客气!” 姜望眨了眨眼睛:“我不想怎么样,我是来上课的。” “兵法墨也都罢了。剑术课你也来?”谢宝树实在无法忍受姜望这般愚弄他,失控地喊出声来:“别告诉我你也要学剑术!" “是啊,我不用。”姜望很是随意地一抬手,便将他拨开在一边,施施然走上演剑台,环视台下一干学员:“我是来教你们的。“ 谢宝树愣住。 鲍仲清沉默。 文连牧看着王夷吾,王夷吾抱臂不语。 李龙川亦在场,提了一柄连鞘长剑,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 顾焉表情复杂。 而今日的姜望只往台上一站,渊停岳峙,已见宗师气度。 对着台下这些天之骄子,慢条斯理地说道:“祭酒大人说,剑术教习最近有事外出,不能授业。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剑术课都由我来教授…这是责任,我不能回避。" 当然,那位祭酒的原话是说,武安侯的剑术,已经远远超过现在的剑术教习。既然身在学宫,没有不做些贡献的道理。 姜望边说边往台下看:“理论的东西,我不太会说。所以…咱们边打边讲。当然,我会压制我的修为,不会欺负你们。" 谢宝树的脸色难看极了,自忖这张俊脸今日恐要遭殃,但又做不出临场退缩的事情来。一时间咬着牙,心里恨极了。 但姜望的目光只从他身上掠过,落在了王夷吾身上。 语气平淡:“王兄,有劳你做个陪练。” 王夷吾今日拿了一柄军用短剑,闻言更无半点犹豫,迈开长腿便往台上走。 只此一人,竟如干军万马冲阵。 “能以剑术向武安侯请教,某家期待多时!”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稷下学宫横刀园,被学宫祭酒拉了壮丁的重玄遵,亦是出现在这里, 与姜望的无奈不同,重玄遵倒是蛮开心的样子。 此刻他笑吟吟地站在台上,对台下的某个胖子抬了抬下巴:“上来。“ “咦?这里不是卦台吗?该死,我居然走错地方了!”重玄胜一边大声嘀咕,一边往外走,走到门口,拔腿就跑。 但一股恐怖的吸力骤然发生。 等他挣脱过来,已经落在了台上,而手上也已经握住了一把刀。 第十一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 重玄胜看着重玄遵,咬牙切齿。 重玄遵看着重玄胜,笑意盈盈。 在兄弟俩进稷下学宫的那一天…… 重玄老爷子特意把两兄弟叫到侯府里,本就有落定尘埃之意。正是兄弟两人各施手段,展开最后对决的时候。 结果还不等老爷子开口,重玄遵就主动表示要自立门户,说些什么“吾志不在此”、“打小就看好小胖子”之类的话,将借大家业,拱手让给胖弟弟。把重玄胜恶心人的语言风格,学了个十成十,也不知暗地里打了多少遍草稿。 重玄胜当场暴跳如雷。 他哪里肯叫重玄遵让? 伐夏之战里,他的表现有目共睹。 谁更能处理复杂的局势,谁更能带领家族走向辉煌? 他和重玄遵是两個风格完全不同的领导者,在复杂的局势里,他擅长抽丝剥茧,步步为营,用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动作,一路推演到胜利的结果,寻求的是最优的选择。重玄遵永远是直指问题核心,追寻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在这个过程中,常常忽略、或者说不在乎一些细节的问题。 这两种风格很难说优劣,但是谁能团结更多的人?答案显而易见。 虽则重玄遵受封冠军侯,人生得意。但这在家主之争里,恰是失分的地方。于整个家族而言,是多一尊冠军侯更好,还是叫冠军侯并入博望侯更好,这也是个不言而喻的问题。 一生都在为家族战斗的老爷子,心中一定会有所倾向。 甚至于…哪怕以上这些都不算,只让家老们来表态,重玄胜也有把握赢得绝大部分家老的支持。这么久的生意,不是白做的。他所铺设的利益链条错综复杂,能在重玄遵的脑子里打好几个结。他哪里需要让! 当着老爷子的面,他慷慨激昂,唾沫横飞,一展辩才,直把重玄遵贬得一无是处。 但重玄遵撸起袖管就打了他一顿。说什么侯位不争了,以后就只争一下兄弟尊卑云云。 打完了便强押着重玄胜进学宫,说什么督促学习,让他连跟姜望通气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是个会吃眼前亏的,进了学宫就老实修炼,兄长前兄长后,绝不念慢,绝不给重玄遵动手的借口。 本身在修行这件事情上,他也并不缺乏努力。哪怕博望侯的世袭爵已经到手,他走起官道来绝不会比任何人慢。 这次进稷下学宫,也是一个难得的、可以摆脱诸多外界烦扰的修行机会,尤其是对日常要处理太多事情的他来说。 叔父重玄褚良的割寿刀天下闻名。 他练兵器也是练的刀法,故才会来这横刀园。 以他的脑子,看到重玄遵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了。但重玄遵一来就上台,上台了就叫他“上来”,也压根是没有给反应的时间。 现在更是强行以神通拉他上场,还在他手里硬塞了一把刀。 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敢不敢别这么粗鲁无礼,敢不敢坐下来好好地斗智斗勇几个回合? 重玄胜心里已经骂开了,脸上却堆着温和无害的笑容:“好兄长,今天你怎么也来上课?” 重玄遵道:“很好,没想到你有拔刀面对我的勇气。" 重玄胜的笑容僵硬了:“那什么,我今天其实是要上道学课的,不小心走错了地方。 重玄遵道:“既然你这么积极,那我就先指点一下你。" 这个狗冠军侯摆明是要玩横的了,重玄胜勃然怒道:“重玄遵!这里是学习的地方!你讲不讲道理!" 重玄遵道:“是的,这段时间我就是你们的刀术教习。现在我们开始实战演练。" “等等!“ 嘭! 一记拳头迎面。 重玄胜仰面便倒,鼻血长流。 “不行啊。”重玄遵摇了摇头,对台下众学员道:“同学们也看到了,这个刀架是绝对不合格的… 来,我们再来一遍。” 说话间随手一抓,已经以重玄之力,将重玄胜拉了起来。 嘭! 发生在演剑台的教学演练里。 王夷吾已经是第五次被砸飞。 想他堂堂军神关门弟子,五府圆满,外楼稳固,不日即可立下第四楼,追求完满极境。 第十二章 无所惜 院中有一株春枣树,逆季而长,如今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候。一树红果,压得都快垂到了地上。 重玄胜走过去,随手摘了一把,分予姜望几颗,边走边吃。 博望侯府庭院深深。 姜望初来临淄时,见之便如见海。 若真要摆个什么大宴,比之三月前朔方伯府的婚宴,规格只会高,不会低。 毕竟是大齐顶级名门,如今一门三侯,正是极盛之时。压过鲍氏不止一头。 当然,今日是私宴,并无几個外人。 跟着老管家穿廊过角,行至中堂,重玄云波正跟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相谈甚欢。 “哈哈哈,真是经不得说,刚说到他,他便回来了!”老爷子朗声大笑。 伸手招道:“来来来,阿胜,青羊,快与叶大夫见礼!“ 今日博望侯府的客人,原是政事堂朝议大夫叶恨水其人文名甚著,尤擅青词。 所谓青词,又名绿章。指的是祭礼上祷祝苍天、表奏历代先帝的章文,因在青藤纸上落下朱红色之文字而得其名。 只求华丽文笔,昭显盛世风华。 恰恰叶恨水有当今齐国第一华丽的文笔。他的文风被时人称之为“龙宫苑”,是谓读之如行龙宫苑, 华丽至极。 效仿者众,在齐国文坛,亦是相当有影响力的一派。 齐廷现如今每次大祭,基本都是叶恨水来主笔青词,可见地位。 便是只看在重玄胜的份上,姜望也不可能对重玄云波不尊敬。更别说他本就在老侯爷面前,一直谨持晚辈之礼。 这会老爷子一开口,他便连忙上前招呼。 长袖善舞的重玄胜不知为何,倒不是很积极,慢吞吞地走在姜望旁边,勉强也行了礼。 以辈分来说,姜望重玄胜都是小辈,叶恨水受礼当然受得。 但姜望这边才要躬身,叶恨水那边就起了身,满脸笑容:“我与重玄家乃是通家之好,你同阿胜是兄弟之交,咱们本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姜望倒是不知叶恨水与重玄家有这般亲近,但叶恨水满脸堆笑,他也不可能不给面子:“今天能与青词风流的叶大夫同座,望虽粗疏,却也能闻到墨香,真是喜不自胜!“ “阿胜。”房间里唯一还坐着的只剩重玄云波,他看着重玄胜,语带关心:“这段时间在学宫修行很累么?爷爷看你精神不是很好。“ 又笑着对叶恨水道:“这孩子平时可欢脱得很,看来稷下学宫是个磨性子的好地方啊。“ 叶恨水瞧着重玄胜,脸上亦笑:“此次伐夏东线战事,我可是全程复盘过。阿胜的性子,哪里还需要磨?往后比之定远侯,也当不差!“ “叶大夫过誉了,我哪能跟我叔父比?”重玄胜似才恍过神来,回了一句叶恨水,便对重玄云波道: “不瞒爷爷,孙儿在学宫天天被堂兄寻衅殴打,已是积了暗伤,故而精神不济饭就不吃了,我先回去休息。“ 重玄云波笑着摆摆手:“你这孩子,当着你叶伯父的面,就不要乱开玩笑了,不然惹得你叶伯父真的担心你可怎么好?“ “我没有开玩笑。”重玄胜那张向来堆满笑容的胖脸,这一刻认真得很。 他对叶恨水行了一礼:“对不住了叶大夫,重玄胜身体不适,就不作陪了。“ “不妨事。”叶恨水倒是没什么不愉快的表情,很温和地道:“身体不舒服,是要好好调养才行。” 又对重玄云波道:“侯爷,阿胜的身体要紧。我也不便再叨扰,改日再与您喝茶。“ 说罢,转身径自离去。 姜望就算再迟钝,这会也感受到了气氛不对。 紧赶几步,跟着走出堂外:“叶大夫,我送送您。“ 博望侯府的中堂,自然是窗明几净,采光极好。 外人走了干净,偌大房间里,祖孙两人一坐一立,气氛却是并不轻松。 重玄云波坐在上首的位置,始终不曾起身,也很久不说话。 重玄胜也不说回去休息的话了,便立在原地。 沉默延续了很有一阵。 终是重玄云波先开口。 “叶恨水,政事堂列名,位高权重。放眼整个齐国,这样的人物也不多。他今日亲自登门,足见重视了? 重玄胜不说话。 重玄云波继续道:“他只有一个妹妹,嫁给了平原郡郡守邢允蹈。邢允蹈虽然只是个郡守,但因为历史原因,他们家在平原郡经营多年,邢家素有‘平原相’之称。比之别地的流官郡守,强出不知多少,这你也能够有所认知吧? 重玄胜沉默。 “叶恨水唯一的妹妹,同邢允蹈只有一个女儿,极受宠爱。邢晴雪的美名,在帝国西部数一数二,艳色可称不薄了?” 重玄胜仍然沉默。 “我知你素爱与鲍仲清较劲。我为你安排的这门亲事,比那鲍氏二子,强出不止十倍。”重玄云波苍老的声音并不很高,但很见怒意:“你今天给我闹什么脾气,捣什么乱!“https:/ 辩才无碍,今日却沉默了许久的重玄胜,此时才开口道:“十四呢?“ “十四?”重玄云波拧着眉头道:“她只是一个死士。重玄家这样的死士,没有一干,也有八百。你在想什么!?“ 重玄胜看着重玄云波,异常执拗地道:“十四呢?“ “放肆!“重玄云波勃然大怒,一拍扶手,生生将扶手都拍飞了:“重玄遵是自立门户的冠军侯,你是什么?我管不了重玄遵,还管不了你吗?“ 这位久经沙场的老侯爷,虽然旧伤缠身、修为不著,但是威严非同寻常。 一生戎马,为国家建立功勋无数。今日大齐军中悍将,不知多少曾是他的旧部。 就连军神姜梦熊,在他面前也要客客气气。就连朝议大夫叶恨水,在他面前也是执礼甚恭。 此时怒气勃发,真如虎啸山林。 但重玄胜只是直视着他,很认真说道:“重玄遵是自立门户的冠军侯,我是逼得他自立门户的重玄胜。爷爷,我不是要挑战您的威严,我也不想跟您针锋相对。什么叶恨水,什么邢晴雪,我不关心。 我只想知道…十四去哪里了?“ 重玄云波的声音低沉下来:“重玄胜,你觉得翅膀硬了是吗?博望侯的爵位,你可还没有继上!“ “你爱给谁给谁,有什么了不起的!”重玄胜终于不能够再压制他的不安,不耐烦地一摆手,怒声问道:“你把十四怎么了?!“ 重玄云波一直都知道,重玄胜是个有勇气的孩子。重玄胜所做的那些事情,战胜的那些困难,他一直都有关心过。也曾一次次的感慨,一次次的心生安慰。 但今日却是他第一次,亲身面对这份勇气。 他切实地感受到,这个惯常用笑容掩饰情绪的孙儿,这个总是在他面前嬉皮笑脸、耍赖打滚的小胖子,是真的长大了。 于是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老去… 他不相信以重玄胜的聪明,会想不到他今天这么做的原因,会想不到什么才是更好的选择。可终究是为一个女人,一个死士,如此昏了头脑。 他还年轻的时候,哪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哪怕同样是在外楼境,当年的他,一巴掌可以扇飞十个现在的重玄胜。在遭受不可逆的伤害,断绝神临之望后,还能牢牢掌控整个重玄家,将除了明光之外的几个孩子培养成才。在出了明图那件事情之后,还能够撑住重玄家摇摇欲坠的家势,使重玄氏屹立不倒。他的手段,岂是一般? 终究是老了… 老迈的不仅仅是肉身,衰败的不仅仅是气血。 还有精神、意志,甚至是脾气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脸上终是不带什么表情,很平静地对重玄胜道:“你有没有想过,袭爵之后,你要如何撑起这个家族?你有没有跳出你重玄胜自己的感受,以博望侯的身份,考虑过这个家族的未来?你知不知道,一个家族要想传承久远,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皱纹横生的脸上,是岁月经久的威严。 他并不严厉的眼睛里,是整个家族的历史和权柄。 但重玄胜的眼睛很小,小得只容得下一个人。 便用这双眼睛与重玄云波对视:“您知不知道,十四对我有多重要?“ 这一对祖孙,彼此都知道对方问题的答案,但彼此都没有给对方回答。 重玄云波抬起已经有老年斑的手,指了指外面:“你看院中那颗春枣树,再不修剪,就要压断了。 逆季不是问题,风雨也不算什么。 但它为什么撑不住? 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当然是好事,但是主干不能弱,主干如果撑不住,就会被过于繁茂的旁枝压垮。 你的堂叔父重玄褚良,当世真人,兵锋无双。你的堂兄重玄遵,完美神临,不到三十岁,已经爵封冠军侯,他们是重玄氏的骄傲,让整个重玄家更强大、更受人尊重,但是…将要承担家主之任的你呢? 你的修为是短板,你的背后没有母族支撑。凭你现在的力量,撑不住这么大的家族。我相信给你时间你能做得很好,但是漫长的时间从哪里来? 褚良待你如己出,阿遵现在也不会再和你争什么。可十年后呢?百年后呢?一旦出现机会,阿遵就算自己不想争,他身边的人呢?一直追随他的人呢? 他们既然已经分家自立,往后就是重玄氏旁支。 古往今来,哪有弱干强枝的长久世家? 以你的聪明才智,你应该明白。与叶恨水的外甥女成亲,内修自我,外联强姻,才能牢牢把握家族, 将整个重玄氏的力量都统合到一起。于你,于重玄氏,都是最好的选择。“ 重玄胜静静地听他说完,只问:“于十四呢?“ 重玄云波终是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坚持的话,十四可以做你的妾室。” 重玄胜心里的石头放下了。老爷子这句话至少能够说明,十四没有出事这就够了。他能够保护好十四,他以后不会再跟十四分开。 以他的智慧,再加上如今可以调动的资源,他不会惧怕任何挑战。让他害怕让他紧张的,只是那样一种未知。他不清楚在他于学宫进修的这段时间,重玄云波会不会使用了什么严酷的手段—一可能性很低,可是他很恐惧。 他从来都是一个敢豁出一切上赌桌的人,唯独于在十四的事情上,他不敢赌。 在稷下学宫的三个月,他固然是天天苦修,天天挨打,没有一刻闲暇。可十四的身影,每时每刻都在他的脑海中。 这么多年来,他早就习惯了有那样一个人,始终安静地陪在他身边。听他抱怨,陪他冒险。给他以冰冷盔甲下,无尽的温柔。 现在他也平静了下来。 终于可以冷静的思考。关乎今日所有,一切因果都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展现。 他有一个不假思索的决定。 但是认真思索后,还是这样选择。 “我不会纳接。”这个什么都可以商量的胖子,看着他尊敬的祖父,以不容商量的姿态说道:“我也只会娶一个妻,那就是十四。” 堂堂大齐博望侯,焉能以一个死士为正妻? 重玄云波失望地看着他:“哪怕失去这博望侯之爵?” 从儿时一直努力到现在,努力的是什么?抓住一点机会,就毅然押上所有上赌桌,用尽一切才智去争,争的是什么? 好不容易赢到了现在,难道要停在这临门一脚的地方吗? 重玄胜本以为,自己在这一刻,会有太复杂的情绪。但事实上他的内心竟无波澜。 一个大齐第一等世家,一个曹皆伐灭夏国证道真君都未能得封的世袭罔替之侯爵,跟一个十四… 哪里有什么可比性? 那些东西,凭什么跟十四比? 这一刻重玄胜只觉得坦然,他非常平静地说道:“除了十四,我无所惜。“ “重玄胜!” 重玄云波的声音陡然扬起来。 他用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重玄胜,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我要死了!” 戎马一生,从未如此软弱的他。 在当年重玄明图赴海之时,都未相看一眼的他。 今日看着自己的孙子,如此哀伤…… “我活不过今年。”他说。 他只是想临死之前,安排好家族的未来。只是想让自己一生的牺牲和奋斗,能够有一个令他安心的结尾。 他衰老的脸上,流露的是这样的脆弱情绪。 重玄胜怔在当场。 良久。 他跪了下来,脑门砸在地砖上,磕了重重一个头。 磕得地砖都碎了,磕得额上见血。 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第十四章 在茫茫人海里,寻一个具体的姓名 姜望看向重玄胜。 重玄胜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于是又问道:“那女子是不是身形纤弱,肤色很白?“ “据张教习说,是有些少见天日的苍白。”严禅意道。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呢?“ “没有。”严禅意摇摇头,又多解释了一句:“历来到学宫外瞻仰的人很多,一般只要不冲撞阵法, 我们也不会管。“ 十四的确是来过了稷下学宫,而且卸了铁甲,点上红妆,穿得华丽。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 总是藏在重重的甲胄里,总是提着那柄重剑保护重玄胜,几乎让人忽略了她是一个女孩。 等在稷下学宫外的那一夜,她在想什么? 又为什么,在天亮的时候离开呢? 只差一個时辰……最多只差一个时辰,重玄胜就和姜望走出学宫了。 只差一个时辰,她和重玄胜就可以见面。 而她没有再等。 姜望无从得知十四的想法,但他想,那一定是很艰难的决定。 究竟要有多爱一个人,才会舍得离开? 重玄胜转身便走。 “打扰您了。”姜望对严禅意拱手为谢,赶紧追上了重玄胜。 “你打算怎么办?” 重玄胜在空中疾飞,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伤感的表情,只是异常坚定地说道:“找她。“ “去哪里找?” 姜望下意识地想启用追思之术,但他与十四,也已经超过三个月没见了,追思秘术亦无从生效。 重玄胜一边思考一边说话,语速极快:“她要离开齐国,只能悄悄地走,不可能大张旗鼓,横飞四境。那么她的速度必然有所局限。她是天亮的时候走的,就算是寅时,而现在是申时。六个时辰的时间,往西往北往南,都来不及走出齐国。只要不往东出海,我就能拦住她!” “如果出海了呢?”姜望问。 重玄胜没有半点犹豫:“那就出海找!“ 近海群岛是那么广阔的一个地方,又因为特殊的地缘环境,各方势力错综复杂。齐国那些逃窜的案犯,经常往近海群岛跑,就是因为跑到那里之后,就很难再被揪出来。 但寻找十四,从来不是一个需要权衡的问题。 不管十四是如何想,不管她做了怎样的决定,独自去了哪里。去近海群岛也要找,去了迷界也要找, 去了沧海也要找。 姜望在重玄胜眼中看到的,是这样的决心。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一把拽住重玄胜,加速飞回临淄。 而后,一条条命令以摇光坊姜家为核心,迅速向整个大齐帝国铺开。 青羊镇。 独孤小正在静室中修行,忽地面露喜色。 屏气凝神,神魂沉进通天宫,不多时,姜望便以神印法显化身形。 一袭青衫,风采卓然。 独孤小的小周天意象就是姜望,在姜望烙下神印,帮助她拓宽了成长空间之后,更是建立了非比寻常的联系。 方才神印有所触动,便是姜望的提醒。 在成就神临境之后,姜望对“神印”的影响远超之前。虽然仍旧无法感应到坠落万界荒墓的血傀真魔宋婉溪,但是在齐国范围里,已经可以直接降临力量于独孤小之身,于通天宫显化形象当然更是寻常事。 只不过为了照顾独孤小的感受,他极少会如此罢了。 这一次紧急降临,也是先通过神印做出提醒。相当于拜访之前的敲门。 “大人,有什么吩咐?”独孤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姜望。 封侯之后的姜望,已经今非昔比。太多人都需要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调整对他的态度。 但是独孤小心中的姜老爷,从来没有改变过。 因为她的崇敬,早已不可能更多。 姜望没有寒暄,直接拟化出十四的样貌图影,让独孤小记住:“派出所有人手,在阳地范围内拉网搜寻此人,遇到她就告诉她,我在找她,她担心的问题我会帮她解决,让她不要再走了。另外传我手令,请衡阳郡守、赤尾郡守帮忙戒备边境,一同寻找此人,这个人情我会记住。 独孤小处事的能力早已历练出来,闻言半点废话都没有,立即就退出通天宫,发出一道道指令,迅速动员起青羊镇的力量。 如今的青羊镇,早不是当初。 作为武安侯姜望在齐国的封地,不知多少人打破了脑袋,想要托庇于此。 当然青羊镇并不轻易招人,哪怕是超凡修士,也须得根底清白,能够展现出一定的能力才行。 第十五章 相见时难 “何为死士?“ 临淄城雁书茶舍,一些人正在高谈阔论,当中一人,尤其声高。 诸如茶舍酒馆这样的地方,向来闲议者众。古往今来,天下列国,家长里短,无所不论。 齐国言争之风还不如何流行。 宋国那边才叫精彩,在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個时间段,都有机会遇到论战,唇枪舌剑不亦乐乎。被活活骂死的人不知凡几。当然,那亦是一种修行道路的衍生了。 当今临淄里,骂人骂出了最大名气的,自然是名儒尔奉明。 此人口才极好,更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因其为人甚是狂恣,常有惊人之论。朝野间唾弃者众,支持者也众。 如此时刻,围着一张大茶台,他居上首而坐,在一众文人里,分明是意见领袖,人群焦点。 他生得一副好面貌,衣着饰物也极见格调,其声抑扬顿挫,很能调动情绪:“死士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主家而死!“ “慷慨就义,可称壮士。死而无名,是为忠介!” “匍匐在暗夜之中,一生为一事,一命舍一人。“ “纵览古今,可有死士享大名?更别说颠倒主仆,悖谬纲常。” “昔年博望侯何等英雄,其后代子孙重玄胜,与一个死士不清不楚,辱没门楣。无尊卑之序,乱贵贱之别,殊失大礼!现在更为这个死士的失踪大张旗鼓,据说要追其为妻。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闹得满城风雨,天下都传遍了!“ 他猛然一拂袖,声如金铁鸣:“真是名门之耻! 刷! 说话间,不远处的一个雅间,绘着远山流水的雪纸门骤然拉开,显出其间对坐茶桌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虽是身着便服,也掩不住身上煞气,一看就是军人出身。虽是跪坐于竹席上,却也直脊直腰。此刻双手搭膝,脸上全是看戏的表情。 另一个则散漫得多,一只腿盘着,另一只腿竖着。手肘搭在膝盖上,修长的五指则拿着一只茶盏,要饮又未饮,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眸如墨染,白衣胜雪。 他自然便是大齐冠军侯重玄遵。 “你是什么名门?”他看着尔奉明,脸上似乎有笑意,但话语分明不客气, 尔奉明明显有些错愕,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冷笑一声:“我说谁人在听墙角,原来是冠军侯!“ 而后方道:“尔家虽不是什么功勋望族,但诗书传家,礼乐相继,自武帝朝而至如今,世代清白!冠军侯说名门,何为名门?名者,誉也,明也,礼也—“ 啪! 茶盏直接摔碎在他面前,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破碎的残渣、四处流泻的茶水、以及一株倔强挺立的茶芽。 便是摊破在尔奉明和他一干好友脚下的画卷。 砸得众人一惊。 尔奉明也下意识地住了口。 重玄遵傲慢地看过来:“重玄家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种跳梁小丑来评论?“ 尔奉明脸色忽青忽白地看了他一阵,终是将一肚子的辩语都咽回腹中,一拂袍袖,便要往外走:“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但有一股摄人的威势骤然勃发。 重玄遵的声音响起来:“我说让你走了吗?“ 尔奉明猛然回身:“天子尚且不以言获罪,你待如何?“ 重玄遵只冲着那一地残渣,抬了抬下巴:“打碎了茶盏就一走了之,这就是礼乐相继之家吗?给本侯收拾干净了再走。 尔奉明身边的那些朋友,平素里一个个笔杆子摇得飞快,指点江山也是唾沫横飞,但此刻与冠军侯当面,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说话。 “重玄遵!”尔奉明好歹也是大齐有名的文士,怎肯受此侮辱?勃然大怒道:“不要以为这临淄你可一手遮天,士可杀,不可辱!" 锵!! 重玄遵半点废话都不说,随手一招,就将吴渡秋的鞘中刀拔将出来。 就这样赤足提刀,白衣挂锋,向尔奉明走去。 尔奉明周边一圈人齐齐后撤。 整个雁书茶舍寂然无声,没人敢出头,没人敢相劝。 如今的重玄遵,别说齐国年轻一辈了,便是往前几辈去数,敢与他逞勇斗狠分生死的,又有多少? 那些人里,绝对不包括这个尔奉明。 所以他当机立断地蹲了下来,取出手帕,将地上的茶水擦了个干干净净,将所有的茶盏碎片包括茶叶全都裹起来…而后一言不发,匆匆离去。 第十七章 临淄城的夏天 得到林有邪传讯的时候,姜望刚回临淄不久,正在斟酌该如何同重玄胜聊近海群岛的消息一一其实也不必开口,看到他的瞬间,重玄胜就已经明白了。 通过青牌渠道传来的消息,着实是救命的稻草。 姜望当场开启天府之躯,煊赫高空,带着重玄胜从临淄直飞鹿霜郡。 鹿霜郡在临淄西北方,是姜无弃母族雷氏族地所在,与临淄城之间,就隔着一个乐安郡。 谁也没有想到,十四悄无声息地跑了好几天,竟然还在齐国腹地打转,压根没有跑出国境。难怪边郡诸城一点消息都没有,难怪姜望亲自出海,都捕捉不到踪迹。 重玄胜和姜望动员了所有人脉关系,在齐国的辽阔疆域上,划了一个巨大的圈,但十四压根就一直在这个圈里打转… 这么多年来,十四一直是跟在重玄胜身边。重玄胜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自主行动…显然是搞砸了。 幸亏是搞砸了。 姜望飞落林中,把无人打扰的重逢、互诉衷肠的时间,留给彼此对望的两个人。 这时候的林有邪,正坐在一根横权上,垂着脚丫仔,无意识地摇晃。 她有时候像是一片叶子,亦是这林中的一隅。 “这次多亏你了。”姜望飞落下来道。 “小事一桩。”林有邪随口道。 姜望在另一根横权坐下来,就打算开始修炼一也不知重玄胜和十四要在那边哼哼唧唧多久,他也不方便偷听。 “我记得你跟雷占乾是不是有矛盾?”林有邪忽然问道。 “因为双方的年轻气盛,是有一些小冲突…不过早就已经解决了。”能够找到十四,姜望的心情也变得很好,笑了笑:“怎么?“ 当初姜无弃遗礼相赠于姜望,却遗命让雷占乾去请人,就是有意促成双方和解。虽然彼时的雷占乾心灰意冷,没说什么就独自走了,姜望却是愿意接受这份心情的。 说到底他与雷占乾本也没有什么根源性的矛盾,且历次冲突,他都是占便宜的一方,实在也没有什么必要揪着不放。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雷家是鹿霜郡的地头蛇。”林有邪道。 雷氏本不是什么顶级世家,当初因为雷贵妃而荣起,真要说的话,与今日的静海高氏也没什么本质区别。顶多就是雷氏曾经有过不凡的历史,底蕴比静海高氏要强上那么几分。 雷贵妃死后,雷氏就该衰败了。 但雷贵妃虽死,腹中却还遗了一个姜无弃。 寒毒入命的姜无弃,从小就很受天子怜爱,又以非凡的才能,赢得长生宫之基业,竟以病躯,获得了争夺大位的可能。 雷家就此稳固了根基。 恰巧雷占乾这一代又很争气。雷一坤已经称得上优秀,雷占乾更是摘下雷玺,被视为雷家未来数百年之希望,有真正将九天雷衍决推至巅峰的可能。 天时地利人和,鹿霜雷氏才有蒸蒸日上之势。 但姜无弃一死,长生宫自此封门。树倒猢狲散,雷氏也回到了它该有的位置。 此后百年,只看雷占乾能不能走出屡次被姜望压制的阴影,真要走不出来,该寂然也就寂然了。 历史上衰亡的世家名门,又非止雷氏一家。 “我对鹿霜郡的印象,倒是仅止于鹿鸣酒。”姜望道:“回头有机会的话,或许应该和雷占乾喝一杯。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因为姜无弃的缘故,姜望倒是有意帮雷占乾走出心灰意冷的状态。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也的确有一笑混恩仇的资格。不过雷占乾是一个自尊心太强的人,贸然找上门去,恐怕会适得其反。 林有邪沉默了一会,忽道:“我明天就离开齐国,动身去三刑宫了。“ 她当然并不关心雷占乾,不关心雷家,甚至鹿霜郡。 这句话与前句话更是完全没有什么关联。 但恰恰也说明,这就是她今天真正想说的话。 所以她说的离开,不是普通的离开。她说的去三刑宫,也不是普通的法家门徒前往圣地进修。 而是彻底跟这个国家切割,脱离所有关乎于齐的身份,从此以后,只为三刑宫门人。 林况已死,乌列亦死,厉有疚被千刀万剐,曾经为齐国稳定做出巨大贡献的四大青牌世家,已经烟消云散。 但林有邪在青牌体系里,仍是有遗泽存在的,仍然会在方方面面得到照顾。 她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个国家,她也生于此,成长于此,对这里有最深的习惯、最真切的情感。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但姜望当然能够理解。 如果说在这个庞大帝国里,还有谁能够理解林有邪的心情,大约也就只有一个姜望了。那无数个煎熬的、期待的夜晚,消逝在同一个黎明前,恰是姜望所见证。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重玄胜和十四的喜酒,你不吃了吗?“ “他们要成婚吗?”林有邪略有惊讶,但也没有太多波澜。 “可能不太容易,但一定会完成。“ 林有邪道:“那就替我恭喜他们。” 姜望点点头,又道:“去了三刑宫之后,不用经常验尸了吧?” 林有邪淡声道:“天下列国自有法制,倒也没有那么多案子留给三刑宫办。而且,我应该不会进刑人宫。” “那就好。”姜望又点点头,然后道:“希望你在那里过得开心,学有所成。“ 林有邪这时候反倒笑了。 她笑着看向姜望:“刚才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时候,我在想,等会我跟你说我要离开齐国的事情,你会说什么呢?“ 姜望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就是现在这样。”林有邪笑道:“这就是你会说的话。” 不待姜望再说些什么。 她便纵身跃下了横权,挥了挥手:“走咯!" 姜望想了想,在后面问道:“不是说明天才走吗?“ 林有邪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林中只留下她声音—— “我说错。是今天。“ 姜望没有再说什么。独自坐在横出的树杈上,眺望穿过林隙的光,听流风摇动树叶,是沙沙的声响。 而重玄胜和十四牵着手在林外说话。 说到了天黑,竟然又天明。 呼~ 呼~ 叮叮叮叮咛咛~ 风有不同的形状,风吹过林间,和吹过屋檐,是不同的声音。 而临淄易府的房檐下,挂着浮刻飞鸟的风铃。 风的声音因此更加具体。 大轿抬到门前才落下,朝议大夫的府邸大开中门。 姜望今日穿得正式,系玉佩剑又华服。 麂皮长靴,青玉发冠。 卓见风姿,步履翩然。 只因是正式递了拜帖的到访。 易星辰亲自站在院中相迎。以他的身份,已是足见礼遇。 姜望赶紧趋近几步,上前见礼:“怎敢劳您亲迎?“ “今日是吹的什么风,武安侯竟然登门!”易星辰语带埋怨地道:“我以为你早该来了。” 姜望自然是惶恐一番,解释自己是如何如何忙碌不得闲。 易星辰自然也是理解理解,现在来了就很好。 有些客套很无聊,但是很有必要。 他与易星辰之间,还是在前年崔杼刺帝案搭上的线。 黄河之会的天骄备选名单,向来是由政事堂准备。彼时崔杼的名字,就是易星辰最后所勾选。 这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有时候真在一念间。 易星辰虽说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情就被打落尘埃,但清洗一旦发生,他是免不了失点血的。那囚电军统帅修远,可是因为崔杼错过了太多。 姜望在当时站出来劝天子息雷霆之怒,避免了一场有可能的清洗。易星辰后来也有所表示,在张咏哭祠案里,通过他的门生巡检副使杨未同,给予了姜望支持。又在出征黄河之会前的点将台里,给了姜望非常尽心的指点。 双方就此有了交情。 在重玄胜的操持下,德盛商行年节都会以姜望的名义送些礼物至易星辰府上,倒是保留了这份关系。 但更进一步的交谊,却是未有过。 无它,实力地位太不对等。 远则使人疏离,谀则使人轻慢,重玄胜把分寸拿捏得很好。 今时则不同。 今时姜望已是大齐帝国最年轻的军功侯,食邑三千户,是可以堂堂正正走进政事堂,旁听政议的存在。 虽不能说可以与易星辰相提并论,但也有平等对话的资格了。闲饮茶,笑饮酒,谈谈国事家事,也都没什么问题。 两人行进中庭,各自落座。 自然先是一番叙旧,再聊几句天下形势,讨论一番道术技巧……易星辰可是临淄城里顶有名的术法大家。 如此好一阵之后,姜望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止住了继续求教的话茬,左右看看,冷不丁问道: “怎地不见令公子?” 易星辰有两个儿子,一个二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资质都很一般,远不及易星辰人物风流。 所谓“世间少有玉郎君,难得一见易星辰。“ 说的正是李正书和易星辰年轻时候的风姿。 常有人说正是因为易星辰难得一见,所以占多了易家的才气,使后人难有所得。 当然,这亦只是闲话罢了。 易星辰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道:“长子怀咏,资质鲁钝,这会应该还在户部核账。次子怀民,性子跳脱,不受管束,这会还不知睡在哪个馆子里。过几天我准备把他送去玄沙挖矿,省得在身边碍眼。 无论易怀咏、易怀民如何,也都不是他会跟人闲说的话题,同姜望论及,亦是一种亲近。倒是不会让他们结交,因为注定不会是一个层次的人物。就如易星辰此时的语气,是有一种与姜望闲谈晚辈后生的态度在的。 他自己目前属意的能够多继承他政治资源的人,是巡检副使杨未同。毕竟政纲之传,亲生的没用,有才的才行。就算是为后人铺路,他也只会让杨未同和姜望打好关系。 姜望当然也不会拿大,只是道:“两位贤兄人品甚好,这點我是深知的。今行於世,人品是第一要务。至于其它,倒是不很紧要。“ 易星辰不知道姜望是想要表达什么,饮了一口茶,才道:“他们性子倒是不坏。” 姜望又道:“两位贤兄都各有要务,平时也肯定是没什么时间陪大夫的" 易星辰都乐了。 是什么让姜望说得出易怀民有要务的,他自己的儿子他不清楚么?那德性跟那个重玄明图差不多,混吃等死就得了。 但面上什么都不表露,只看着姜望,静等他说正题。 姜望也的确不是个能够云山雾罩的人,说到这里,便觉铺垫已够,于是道:“我建议您收一个义女。 饶是易星辰见多识广,这会也有些愣住:“你的意思是,儿子不争气就不要了?” 以易星辰的身份地位,收义女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不是张张嘴就算的。那得是正儿八经的录入易氏族谱,名字记在易星辰之后。被齐国律法所承认,真正拥有继承易星辰家业之资格。 “不不不。”姜望连忙道:“我是说,女儿要比儿子贴心,您说呢?“ 易星辰品着茶,笑容玩味:“我越发糊涂了,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儿子女儿什么的,武安侯现在就懂了?” 这位易大夫的回答,完全没有按照设想的套路来。 姜望一时无言以对。 闷了一会儿才道:“我是真的觉得,有一个姑娘,很适合做您的义女。” 易星辰含笑道:“我好像并没有衰弱到需要女儿照顾的时候,就算是真有那么一天,家里也多的是仆佣。“ “如果您的这个义女,是未来的博望侯夫人呢?”姜望问。 易星辰终于认真了些,抬眸看着姜望:“哦,是吗?” 姜望郑重地道:“并且您的這个义女,是我的至交好友。” 易星辰微微仰头:“唔未来的博望侯夫人,现在的武安侯好友。” 姜望道:“如假包换。" 易星辰饶有深意地看着他:“对我来说,后一点尤为重要。“ 姜望低头致意:“晚辈不胜荣幸。” 易星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想我可能确实是年纪大了,很怕孤独,如果能有一个女儿陪着,想来会好很多。” ”一定会的。“姜望说道:“您的女儿,很善良。你的女婿很热闹。” 他环顾一周,很认真地补充道:“这座院子都很难关住的热闹。“ “喝茶。”易星辰道。 叮叮叮叮咛咛~ 檐下的风铃,似已在提前庆祝。 这是道历三九二一年五月三日。 临淄城的夏天,很是喧器。 第十八章 拂袖风云动 打一场伐夏战争,进一次稷下学宫,福地降了许多级。 从绵竹山到泸水,再到甘山,乃至于现在的汉山福地。 姜望当然已经习惯。 当然,他明白他现在已经有不习惯的资格。 他不会妄自尊大,更不会妄自菲薄。 他正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难以追赶的强者,难以挑战的高峰,也正视自己的强大。 正如此刻他盘坐在太虚幻境的福地空间里,静默地等待时间流逝,对即将到来的战斗充满期待,也满怀信心。 此时在不远处,日晷上的墨字早已变更一一【金城山之主已确定挑战,一刻之后,挑战开始。】他在从福地四十七虎溪山跌落的时候,遇到的是宋国神临境天骄辰已午。 那时候他已经可以大概感知到对手的实力,而不是输都搞不懂是怎么输的。 如今他所在的汉山福地,在太虚幻境排名已经是第六十七。再往下落不得几次,就要失去福地的所有权了—一尽管他至今也没有弄清楚,太虚幻境福地到底有怎样的用处,但失去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一刻时间很快就过去,论剑台腾飞而起,直入星河中。 两座古老的论剑台轰然相撞,两位神临境强者彼此对望。 太虚幻境里的容貌没有什么意义,名字亦是。 除了辰巳午那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生不辞颜死不改色”的,姜望至今还没遇到过第二个在太虚幻境里以本貌出现的人。 在竞争激烈的超凡世界,一个人被研究得越透彻,离死期就越近。每个人都会尽可能地遮掩自己,在自我保护和太虚幻境的收获中,寻找一个平衡点。 女的。 这是姜望对于对手唯一的认知。 他没有拔剑,甚至于没有佩剑。他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功,可以将长相思具现在太虚幻境里,但是他两手空空。 于此时此刻大步前行,双手掐诀,铺开灵识。 海量道元引动了恐怖的天地元力,茫茫多的元气覆笼了此方世界。论剑台上空一瞬间风起云涌,云海翻滚间,一头长约数十丈的青蛟隐隐成型,正在威严低吼! 这是姜望在封爵武安侯后,全新掌握的超品道术。基至是齐国术院最新开发出来的道术,而今第一次现于人前! 今时不同往目。 在以往的福地挑战中,哪怕他全力动用剑术,应该也没谁会把他同观河台上的那个姜望联系起来。因为太虚幻境的福地挑战,是神临境修士的斗场。 现在他在伐夏战争里一战封侯,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神临境强者,他的所有信息,都会被尽可能地收集。 因而太虚幻境里独孤无敌这个身份,他打算好生遮掩一一如左光殊、宁霜容,都是知晓他的太虚幻境身份的,但是他们也都不会外传。 倒不是说一定能够藏多久,想要在完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在太虚幻境里保留收获,未免也小觑了天下英雄。他之所求,遮掩一时是一时。 身为大齐军功侯爷,他去术库挑拣适合自身战力体系的秘法,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事实上封侯当日,他就跟重玄遵去了术库。 在秉笔太监丘吉和仲礼文的陪同下,这个伟大帝国的宝库,向他们毫无遮掩地敞开。 每个人都有三门超品道术的挑选资格,亦属于封侯之赏。 这些道术的选择范围,并不局限于旧日收藏、他国掳获,还包括了齐国术院正在开发的,最新、最前沿的超凡道术。比姜望之前几次受赏的规格,高了不知多少。 甚至于自此以后,他每年都可以在术库里挑选一门匹配自身境界的道术修习,这就是他武安侯所享受的俸禄之一。 当然他亦有相应的责任。比如去稷下学宫授课,比如随时受命于朝廷征召,包括但不限于参与战争、 配合术院的道术研发、执行各类任务… 强者将自己开发的道术贡献于术院,也是齐国功勋体系中相当重要的一环。像易星辰就是在齐国术院贡献最多的当世真人,也因此积累了巨量的资源和声望。 对道术的开发,是任何一个强国都不可能放松的领域。在这大争之世,不进则退。 齐国对此有非常完备的贡献体系。 譬如姜望和重玄胜在夏国战场上掠取的大量道术,在填充了太虚幻境演道台之后,拉回齐国,也能换算一笔贡献。当然,齐国术院的需求,与太虚幻境演道台的需求并不相同。后者求新求奇,需求多样化。而齐国术院对于低品道术是全然没有太多兴趣的,除非是焰花这等近乎完美的基础道术。 姜望在术库选择的道术,并不都是超品,也不全都是最新开发出来的道术。他有他的考虑。 理论上来说,因为现世道术的沿革正处于井喷状态,道术变化日新月异,陈旧的道术不断被淘汰,越是前沿的道术,越是珍贵。 但那些经过了时间考验的经典道术,仍然有不可替代的价值。且对道术的选择,也要从适合自身的角度出发。 姜望挑选的这三门道术里,第一门是乾阳之瞳外楼篇。故肠秘传的这门瞳术,神临之后皆已失传,外楼篇就是巅峰。姜望选择这门道术,是为了进一步填补乾阳赤瞳。 融贯了赤心神通、三昧真火两大神通之力的乾阳赤瞳,潜力自不局限于此。只到内府篇的乾阳之瞳, 是目前最大的短板,制约了乾阳赤瞳的进一步开发。有了外楼篇的补足,便可以将它推至更高层次。 第二门道术,是超品黄阶的六欲菩萨。并非新术,而是当年枯荣院的遗留,姜望选择它,是因为这门道术与自身的契合。 唯独第三门道术,姜望选择的是术院的最新开发。 术院开发的四阶十二品道术,一般是以普适、实用为追求。寻求的是齐国超凡力量的整体进步。 而涉及超品层次,则只以强大为要务,能不能有更多人学得会,不在考虑范围内。 这门名为苍龙七变的超品道术,便是从风行入手,化入东方七宿,其复杂多变艰涩,在黄阶道术之中亦是少见。 姜望在稷下学宫进修的三个月中,每日修习术法的时间,几乎都投入在这门道术里。 今日也是第一次展现其威。 风起则有云涌,天矫而见青蛟行。 苍龙七变第一变,是为角木蛟。 姜望在太虚幻境里的姿态狂傲自负,切合独孤无敌之名。 青蛟云中探爪,拨乱了天地变化,磅礴生机压下来,彰显的亦是磅礴威严!木元汇聚间,一颗颗巨树拔地而起,顷刻成林。 而在闵幼宁眼中。 她看到的是一个极年轻男子,大步踏行在碧林间。十指变幻,如握风云。把握着玄妙道术痕迹。翻手为云覆手雨,此方天地一切变化,似乎皆在他掌中。 真是英姿! 这一定是个年轻人,而不是一个在年轻时候成就神临、保留了青春的老人。 哪怕容貌或非本貌,但那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昂扬进取的朝气,非青年人不能有。 恰是她已年衰,方才这般敏感。 作为西境乔国实力仅次于国主的神临境修士,闵幼宁对自己的力量是有清醒认知的。 乔国位在河谷平原以南,可谓是废墟边缘的国家,基本上也早已臣服在秦国的阴影里。 她的确不算弱,在这样一个缺乏资源的国家里,能够成就神临,本身就需要更多的天赋和努力。 但神临之后,国衰力弱就是她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一个很直观的现实是— 整个乔国近十年来,国库新增的超品道术,统共只有十一部。其中九部都是从不同门路获得的旧术, 唯有两部是乔国自己的独创。 她于国势上已经得不到更多的帮助,更需要以自己的力量,尽可能地撑扶国家。 在这样的情势下,她又不是那些绝顶天骄,怎么可能有长足的进步?无非是仗着年月长久,做一些苦功的积累。 她自问算不得什么强大的神临,之所以能够据有这般名次的福地,是因为太虚幻境一直都只是小范围的开放,她占据了先发优势。在僧少粥多,几乎可以按人头分配的时期,每个人都吃得很饱。 凭借着太虚幻境福地带来的好处,她迎来了神临后进步最快的一段时期。 可惜好景不长— 随着太虚幻境近几年的快速发展,有越来越多的强者加入进来。 一开始只是游脉、周天、通天这些低品境界的修士数量爆炸性增长,后来腾龙、内府、外楼的修士, 亦然与日俱增。 到了如今,她在福地战里,也愈发艰难。事实上她已经连落五个排名,也是才从汉山福地被打下来, 并且没有信心能够在下个月守住金城山福地。 这地方门槛越来越高,指不定新来的就是哪个霸主国出身的神临境天骄。 跌落汉山福地的那一战,她完全是被碾压,一点机会都没有。 太虚幻境福地挑战机制,是在每个月十五日凌晨,由福地第七十二名开始,依次决定是否向前挑战。 无法接收到太虚幻境消息的,视为弃权。 而整个福地挑战的时间,都是被太虚幻境抹去的。也就是说,一场福地挑战打完,无论过了多久,在太虚幻境里,也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第二十章 喜日 “好,便问这位弯郎一个简单的一一我国历史上有一个有名的女子,叫做乔燕君,成亲的时候,用一条街做嫁妆,想必大家都知晓。那么请问,乔燕君所嫁的那位郎君…的幼弟,叫什么名字?“ 齐历元凤五十七年五月十五日,宜出行、嫁娶、安宅…… 大概是不宜答题的。 偌大的朝议大夫府,披红挂彩。 易府外的大街上,搭起了九重彩门。 一身大红郎官服的重玄胜,此时正杵在第五重门前,笑嘻嘻的,不见焦色。 在他前面开路的鸾郎姜青羊,却是恨不得抓耳挠腮。 依照齐国婚俗。 新郎新娘披以大红。 陪新郎官的鸾郎须着青衣,陪新娘子的凤娘须披紫衫,是所谓“青鸾紫凤,瑞兆良缘”。 这青衣不是姜望平时所穿的那种简单款式,而要绣青弯,描云海,极尽华色。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今日的武安侯,说一声人物风流,并不为过。 那守门的小娘子,一双眼睛几是挂在了武安侯身上,当然嘴里的问题并不容情。 这九重彩门,每一门都有一个考核,出题者往往天马行空,道术、神通、兵器、拳脚,种种考验,不一而足。也有要求翻跟头的、唱大戏的,干奇百怪。总是一重一关,九重寓意天长地久。 围观的百姓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其中也不乏公子王孙。 博望侯世孙大婚,请来名满天下的武安侯作弯郎,想来必然势如破竹,一定无可阻挡,大家都等着瞧绝世天骄的风采。 但事实是…… 姜弯郎今日一关都未过,诗词歌赋连挂四门。 通过不了考核,有通过不了的办法。 前几次要么现场表演一个狼奔豕突的身法,要么被要求用道术整些稀奇花样。 而第五重彩门上,挂有酸甜苦辣咸五味瓶,每个瓶子都装得满满当当,里间是颜色莫名的汤,喝光就能往前走。 这有个名目,唤做“五味杂陈”。 以超凡力量入五味,还不许以超凡力量抵抗。酸得掉牙,甜得发腻,苦得皱面,辣得冒汗,咸得齁人…… 姜爵爷好好一张俊脸,已经是青红皂白不分明。 此刻他瞅着站在易府大门前笑意盈盈的易怀民,眸中很带杀气。 易怀民,你何必出题出得这么偏?你问我乔燕君的丈夫是谁,我都答不出来。也就知道乔燕君这个名字罢了。你还问她丈夫的幼弟? 那些诗词歌赋也是,你让我背名篇我都不行,还在特角旮旯里找文章,你还是个人? 在临淄公子圈里,这位易怀民也是特立独行的存在。是为躺平派的代表人物,有望接过重玄明光衣钵的后起之秀。 当然,现在他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时间的考验,未见得能有明光大爷一以贯之的精神。 毕竟临淄人的生活节奏普遍紧张,就算再怎么颓废的年轻人,偶尔也会有想不开的时候,隔三岔五爬起来奋斗一把。 长得其貌不扬、完全没有继承乃父姿容的易怀民,一脸遗憾地回看过来,嘴里道:“这吉时都快过了,武安侯就别藏拙了吧?“ 姜望这时候已经认清楚现实,知道靠自己是走不通这九重彩门,一时间左顾右盼。 “别回头。”面上笑得十分灿烂重玄胜,已经先一步传音过来:“别看我。这么稀奇古怪的问题,我也不会啊。我要是会,我能看着你受罪吗?事已至此…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别拉着我一块丢脸。 ”姜侯爷忽然瞥见了场边的李龙川,赶紧传音过去问答案。 李龙川一言不发,做了一个挽弓的姿势,表示我乃一介武夫,兵法传家,并不懂得这些。姜兄你还是另请高明。 “”姜望又看向正与温汀兰手拉手说小话的晏抚,也不管他是装没注意到还是真没注意到,一阵猛传音。 晏抚扭过头来,情真意切地看着他,忽地抬起双手来:“来,我们来给武安侯打气!“ 他一边鼓掌一边喊:“武安侯!加把劲!“ 围观群众一下子就被带动了,一时间掌声如雷,呼声如潮。 “武安侯!加把劲!“ “武安侯!加把劲!” 实在是…… 太尴尬了。 姜望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一把扯下了酸味瓶,仰头便灌,顿时酸得脸都皱到一起。 “武安侯好豪气!!!”李龙川带头欢呼。 人群随之沸腾。 “我来帮您,我来帮您。“守关的小娘子小脸红扑扑,迅速地取下甜味瓶,贴心地打开来,递到姜望面前。 姜望一时无言,接过来便饮。 甜…太甜了。 甜到牙齿好像已经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而那本来皱着的脸,整个的往上提。 甜味一时盖过了酸味,胃部已经开始翻涌。 好不容易才将这口咽下,那边苦味瓶又递了过来,拿着透明琉璃瓶小娘子,一脸期待地看着他一一很期待武安侯的这张脸,还会扭曲出什么表情。 “重玄胜啊重玄胜,你要记得我都为你做过些什么。” 姜望长叹一声,举瓶又要饮下,忽地朝议大夫府内传来一阵骚动, 隐约听得有人在喊—— “诶诶诶,新娘子出来了!快去看!“ “怎么这时候出来?在哪儿呢,哪儿呢?“ 姜望的声闻仙态迅速开启,立即便在一阵嘈杂中,捕捉到了十四那怯的声音:“说是很快就来,很快没有来,我以为他迷路了,才出来找他的… 但这声音很快就被切断了。 想是易大夫不肯叫人听到他女儿这样嫁人心切。 姜望脸色骤变:“里间出了什么事?大家小心,我去看看!“ 手上一挥,那苦味瓶、辣味瓶、咸味瓶,一时全都碎了。 急公好义、勇于承担如武安侯者,带头就往易府里冲。一时间狂风走石,后面几个装考题的竹筒,全都在混乱中消失不见,只剩下光秃秃的九重彩门,任新郎官一马平川地穿过。 “没事没事!“ 易府那边反应也很快,立刻就有管家站到了门外来:“里间一切正常,刚才不过是一只猫打翻了花瓶,诸位宾客不必担心!请继续穿彩过门!“ “但是这个彩门都乱了啊!“ “题筒呢?那么大几个题筒怎么不见了?“ “找找吧,刚还在这。” 人群乱糟糟的,几个守门的小娘到处找题筒。 “不要慌!“易怀民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题目我都记得!” 但是话刚出口,仰面便倒。 姜望一个急步上前,将他搀住,很是关切地道:“易兄,你醉了!" “不是我说你啊,怀民,平日惫赖尽可随意。今天令妹大好日子,怎么喝这么多?”一边埋怨,一边把他交到易府管家手里:“快带你家公子去醒醒酒。“ 然后立在阶上,回头招手:“胜哥儿,快,咱们莫误了吉时!” 重玄胜全程就笑嘻嘻地看着姜侯爷自救,此刻便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踏进易府,去迎他的新娘。 守在内院的易怀咏,性格与易怀民截然相反,质朴端谨,不苟言笑。长得倒是颇有几分乃父之风。 若是仔细观察这对兄弟,会发现他们其实眉眼间有颇多相似,但就是一些细节的地方不同,便导致一个还能算得英俊,一个长相平庸。 他本就不是个会闹腾的性子,加之自家小妹刚才都险些自己冲出闺房去重玄家了,便只是规规矩矩地走完了礼节流程,就含笑放行。 姜望作为鸾郎在前引路,重玄胜在后边缓行,一边跟易家这边的亲朋好友招呼,他是极擅长这些的, 搞得气氛很是热络。 晏抚、温汀兰、李龙川这会也簇拥在新郎官身后,聒噪不已,九重彩门通过了,五味水喝过了,他们仿佛才记起来,自己也是迎亲队伍的一员,队伍一齐向新娘的香闺推进一一易星辰特意请工部修士主持,花了大价钱,在府内大兴土木,短短几天时间,就建好了这座香楼。比之临淄诸家闺秀,丝毫不输。 认亲仪式之后,十四便住在此间。往后这里就是她的娘家,她自也时常要回来看看的。 队伍前进得非常顺利,或是撒钱,或是奉礼,堪称势不可挡——直到遇见一身紫凤华衫的李凤尧。 她高挑的身段完全被今天这一身所体现,将门传家的气质,亦是生在骨子里的,立在楼前,如拦万军。 也不知是美色慑人,还是威色慑人。 那紫衫上凤纹霄影点缀出来的贵气,确实也只能作为她的点缀。 易星辰之义女出嫁,须得有一定身份的凤娘相伴。 以易星辰的地位,找几个大家闺女送送自家女儿,并不为难。 但要匹配得上重玄胜所请鸾郎的,遍寻临淄,其实也不多。 重玄胜特地请得李凤尧来做这个凤娘,便是为了给十四撑场,不叫她受了委屈。不然的话,他宁可叫重玄信来做鸾郎。 论家世、论天赋、论姿容、论修为、论及方方面面,便是在这东国首都临淄,也没几个女子能与李凤尧相比。 有李凤尧镇场,新娘子也的确不存在委屈. 兴高采烈、气势汹汹的迎亲队伍,一见李凤尧,上上下下,先就弱了三分气势。 今日为凤娘,是不宜太霜冷,故她脸上也是带有淡笑的。 但那种由内而外的气势,却是叫人万不敢轻慢。 姜望闯彩门,压易怀民,何等机智,何等威风,见着李凤尧,也一时紧张。 重玄胖事先也没说凤娘是谁,李龙川今日也未透口风,他作为鸾郎忙来忙去,也没顾得上多想,还以为李凤尧会稍晚一些直接去博望侯府赴宴呢。 以临淄盛行的风气,尤其是在名门婚礼上,鸾郎与凤娘总是要有几合交锋的,以此昭显新郎新娘双方的底气,表示这是一场门当户对的婚事。 历来文斗武斗都有。 不然青弯紫凤之瑞兆何以显? 但姜望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同李凤尧斗智斗勇,总感觉矮上几分。 跟畏李凤尧如虎的李龙川,还有早被李凤尧打服的许象乾他们一起待久了,面对李凤尧,先天就气势不足.…都怪这些个無用公子! 李凤尧卻很是轻松自然,收敛了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饶有兴致地瞧着姜望:“我来考考你。 迎亲队伍变得很是安静。 李龙川川、晏抚、温汀兰全都聚精会神,重玄胜都努力瞪大了眼睛。 姜望果断双手合十,作揖道:“刚在外头已是耍了半天猴戏,又喝那五味瓶,喝得我這会还晕乎乎的,肠胃直打架。凤尧姐姐.手下留情啊。” 李凤尧静静地看了他一会。 看得人都不自觉地忐恋了。 忽地轻轻一笑,冰雪消融:“好,你通过了。“ “啊?这就通过了?”李龙川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或者仗着今天大喜日子,感觉家姐也温柔了许多, 在队伍里嚷道:“他还什么都没考呢,新娘子让你坐镇最后一关,你可不能徇私啊!” 李凤尧微笑着看向他:“刚才我考姜望,考的是礼貌,现在我来考考你别的。“ “不是,关我什么事啊。”李龙川说话间便往后缩:“我又不是鸾郎…“ 李凤尧只道:“过来。“ 素以英武著称的李龙川,岂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份?当下把旁边的人一拨:“你们别兰着我,让我过去! 人群默契地让开。 他也便气势昂扬地走了出来:“考便考,我李龙川何惧之有?” 一抹玉带,一双锐利的眼睛,一股独闯干军的气势。 李凤尧看也不看,只对姜望轻声道:“你们先进去,别误了良时,我跟龙川聊一聊就好。” 迎亲队伍兴高采烈地涌进了这座闺楼。 无论重玄胜、姜望还是晏抚,谁也没有多看李龙川一眼。 当然耳朵都竖得极高,谁也舍不得错过身后的声音,擅长耳识如武安侯者,更是把李某人的声音在楼里放大一 “刚才人多,是我不对。姐,这大喜的日子" “哈哈哈哈…” 易府香楼,人群轰笑。 好生喜庆。 第二十一章 我眼中的他们 在十四第一次卸下盔甲之前,恐怕也很难有人想象得到,那个永远沉默护卫在重玄胜身边、永远先于重玄胜面对危险的铁甲侍卫,竟然是一个长得这般柔弱的女子。 清秀而怯生生。 她模糊了女性的符号,抹去了所有软弱的部分,用一副铁甲,保护她和重玄胜。 她把自己的怯儒和畏惧全都藏起来,只留下钢铁般的勇敢和刚强。 今日她依然藏着自己的面容。 只是一只铁盔,换成了一方红绸。 藏起来的是期待和娇羞。 没有了那坚硬的甲胄披身,她依然不觉得惶惑。 软软的薄薄的一张红盖头,竟然带给她巨大的安全感。 盔甲是肉身的屏障,而爱,可以筑造内心的堡垒。 她当然听得到司仪的声音,听得到自己的义父正在嘱托着,听得到热热闹闹的人群,人们笑着、闹着。 但她只感受得到自己的手。 自己那握惯了重剑的手,被一只大手牵着…好温柔那只手牵着她走。 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在哪里,正要去哪里,她只知道跟他走,跟他走就对了。 胜哥儿很聪明,胜哥儿不会迷路。 就这样一直走,直到响起有人椰榆的声音:“还不舍得放手呢? 胜哥儿立刻回嘴道:“换你你舍得?” 嘿嘿。 她虽然不开口,但也紧紧地捏了一下重玄胜的大手,以示支持。然后才松开来,坐进了轿子…李家姐姐陪着她。 真好。 她一直觉得这个世界还算不错,只要跟在胜哥儿身边,去哪里都一样。 但现在觉得,真好。 世间万物,无不可爱。 她真喜欢这个世界。 由新郎博望侯世孙重玄胜、武安侯姜望、石门李氏嫡子李龙川、贝郡晏氏嫡子晏抚、朝议大夫温延玉之女温汀兰所组成的超豪华迎亲队伍,在朝议大夫易星辰的府里迎到了新娘,浩浩荡荡往博望侯府走。 沿途见人送喜。 齐刀币是一斤一斤地往外洒。 但有行经处,莫不结彩相庆。 迎亲队伍本身人不算多。去时浩浩荡荡,多的是装聘礼的车队,回时浩浩荡荡,都是易家置办的嫁妆这些聘礼和嫁妆,回头都归于十四的私产,属于双方长辈给予小两口组建新家的支持。 重玄胜和十四成一次亲,名下便多出了半条街的产业,珠宝珍奇元石都还另算,比捣鼓德盛商行来钱快多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比,这场婚礼的规格,都要超过朔方伯府那场不止一筹。绝对是近几年来,最盛大的一场婚礼。 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回到博望侯府时,冠军侯重玄遵正站在门口,一张俊脸早就已经笑僵了。 “吾儿重玄遵,颇得吾貌,是重玄门面。”一这就是重玄明光让他天还没亮就过来的原因。 堂堂冠军侯做迎宾,试问谁敢想? 若不是有重玄明光这个亲爹吩咐,当朝太子成婚都不可能有这般规格。 重玄遵绝不畏惧挑战,自信任何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但是亲爹的思路实在是天马行空,他用斩妄神通都跟不上趟。 让一个军功侯爷杵在大门口,逢人便带三分笑,正常人能想得出来? 整个博望侯府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可不全是因为重玄胜的大婚! 都说重玄遵风华盖临淄,这座伟大城市也是见证了冠军侯的成长。但借大的临淄城,真正能够接触重玄风华的,能有几人?如今这般近距离相处的机会,能有几次? 更别说守在这里,还能看到等会迎亲归来的武安侯—一他可是今日的鸾郎! 整个大齐帝国,若要排出一个想嫁榜,冠军侯和武安侯绝对在最前列。只看个人审美不同,稍有先后。 今日来博望侯府参与婚宴的,自是非富即贵。 如笃侯曹皆、朝议大夫温延玉、朝议大夫叶恨水这些,都在内堂,由老侯爷亲自作陪。 天子都让人来送了贺礼! 今时重玄家之声势,可见一斑。 此外军政两界,都来了不少够分量的人物,是定远侯在招呼。 如高家来的代表,是高哲,如鲍家的鲍仲清携夫人苗玉枝赴宴…这些年轻辈的,就都由自海外赶回来的重玄信招待。 婚礼总掌明光大爷背着一双手,啥也不干,就只是走进走出地视察一一当然用不着他做什么。重玄氏乃顶级名门,府内不知多少得力人才,区区一场婚礼,断没有手忙脚乱的道理。 所以说,他当初拍着胸脯在老爷子面前保证,勇担大任,是选了一个太好的差事。 就连婚礼总掌必须要面对的迎来送往事宜,他也拍拍屁股,派出了自己的优秀儿子。 当然,收礼金的时候,他还是得费一些心思的。 说回重玄遵。 冠军侯守在门口迎宾,那些非富即贵的大姑娘小媳妇,人均在这博望侯府进进出出好几回。 捞到个机会,就同重玄遵一阵寒暄。 什么我是谁谁谁家的,我家的位置在哪里呢? 什么我有些忌口,今日婚宴上没有什么什么吧? 总之都是一些随便拉个侍者就能回答的问题,一定要冠军侯亲自作答才算数。 人一波一波地围过来,只见多,不见少。几乎堵住了半边大门,这还是重玄遵努力维持秩序的结果。 要不是今日婚礼盛大,宾客众多,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哪里会舍得放过? 冠军侯又怎么样,敢站出来迎宾,早就分了干净。 至于传言中这位侯爷有那么些不同于人的“雅趣”…… 且不说是否属实,便是真的,又要什么紧?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大凡殊异之才,自有殊异之处。 再者说,这样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能得到他的人就足够满足了,根本也不需要得到他的心。 不管心在哪里,喜欢谁人,最后总归是要娶妻生子的嘛… 面对这么多莺莺燕燕七嘴八舌,重玄遵就算是再高的修为,一时也是有些顶不住。好容易见得迎亲队伍回来,立刻挤出重围,跑上前去。 “胜弟!恭喜你抱得佳人归!“ 他以一种非常罕见的热情,拍了拍重玄胜的胳膊:“来来来,为兄来为你开路。" 在众目睽睽之下,重玄胜那还能让他盖过了演技? 眼泪竟是说来就来,有些哽咽地道:“吾兄!你待我实在是太好,不仅为我婚礼迎宾,替我迎来送往,还送我那么重的礼,把云渡酒楼都送给了我,那可是日进斗金的好生意啊!" 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让姜望有那么几个瞬间,都开始怀疑自我—一难道重玄遵真的头脑发热,把云渡酒楼送了出来?这么有爱的吗? 冠军侯的笑容有些僵硬了,拍着重玄胜胳膊的手,改拍为捏,逐渐加大力度,倒是勉强维持着风度: “胜弟你喜欢就好,对了,为兄还要送你婚后一个月的特别训练,将为兄一生所学,尽数传授于你!” 重玄胜疼得肥肉都在颜,但还是语气欢喜:“这么使得?遵兄你还送了我一千三百一十四颗元石,祝我和十四一生一世一双人呢。愚弟怎么能让你又出钱,又出力?" “哈哈哈哈。”冠军侯大笑数声。 先来了一句:“送你的这些,已经是我全部家当,别的再也拿不出来了。" 堵住了重玄胜继续狮子大开口的可能。 然后自己接道:“但是为兄还有一把子力气,还有对你的爱护和关心!你既然成家,就要承担起一个男人责任,一定要有所成长才行。当然要加练,为兄挤也要挤出时间来帮你…就加练三个月!“ 观者无不为这对兄弟的感情而动容。 真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好了好了,你们兄弟回头多的的是时间交流现在还是把时间留给新娘子。”姜侯爷笑吟吟地等他们交锋结束,才仿佛记起了鸾郎的职责,暂且隔开重玄遵,推了重玄胜一把。 重玄胜走到那顶红轿前,李凤尧立在轿门边,轻轻掀起了帘。 “十四…”重玄胜轻唤了一声。 十四有些怯怯地伸出手来,小手握住了大手。先都有些颜抖,而后紧紧握住,十指相扣。 在一众亲友的簇拥下,两人步入侯府中。 博望侯府的大门,他们往来过无数次。 博望侯府里的风景,他们从小都见惯。 但未有一日如今日,他们在这座其深似海的名门大宅里,感受到如此的坦然、自由、快乐。 踏进这门槛,完成这婚礼,以后他们就是这座侯府的主人。 这里是他们的家, 真正的家。 今日宾客盈门,今日良朋满座。 今日重玄胜,迎娶易十四。 这侯府中—— 大红灯笼高高挂,鸳鸯一对池中游。 水里长的是并蒂莲,道旁开的是合欢花。 丝竹悠悠。 朝议大夫易星辰和博望侯重玄云波并排坐在上首位置,是为高堂。 擅写青词的朝议大夫叶恨水,与重玄家的交情,在于以前和老爷子的关系。他上次能够亲自登门讨论婚事,当然是因为重玄胜在伐夏战场表现耀眼,但也很大程度上,是给老爷子的面子。双方的关系, 本有机会再进一步…… 好在那时候也只停留在私下接触的阶段,并未来得及公开宣扬,才不至于直接撕破脸。当然,平原郡邢家那边,肯定不可能没意见。 叶恨水能来参加婚宴,自是老侯爷这阵子着力修补了关系,重玄胜也亲自上门请过罪。 今日兼任这一场拜堂礼的司仪,也算是一种态度的展现,表示和重玄家之间,并无芥蒂。 也不知老侯爷私底下做了多少事情。 在叶恨水的主持下,婚礼流程一桩一桩地过去。 鸾郎姜武安、凤娘李凤尧,各自诵念了祝词,自都是请的高人捉笔,写的花团锦簇好文章。 唯独在姜望一本正经、抑扬顿挫地念诵结束后,人群中忽地有个女声喊道:“武安侯讲得好,武安侯再讲一个!” 一时也不知是谁家的千金。 因为好些莺莺燕燕,马上就叽叭喳喳起来。 满院欢声。 “武安侯再讲讲!“ "您的至交好友成婚,就说这些官样文章可不成!” 也有不知谁家的公子哥儿浑水摸鱼,斯吼大喊:“姜望!姜望!“ 呢,这个不算。 另有声音混在红粉堆里:“那让李凤尧也再讲一个,我就爱听她说话!” 李凤尧眸光一掠,那些杂声就都消下去了,全都统一成了对姜望的呼唤。 齐国不比宋国,不兴什么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说法。无论男女,喜欢什么,就表达什么,谁也管不着。 笃侯曹皆、朝议大夫温延玉,都含笑看着这一幕。 他们也都年轻过,也都记得年少时。 如易星辰者,坐在上首位置,则是笑道:“武安侯不妨多讲两句,也叫我对未来的女婿多一些了解。 这下就连重玄胜,也投来了目光。 他当然也好奇,他的朋友会如何描述他。 大喜的日子,姜望也不扭捏,只是一笑,便说道:“那我就再聊聊新郎官,聊一聊重玄胜。忘掉背下来的好文章,讲一讲我的肺腑之言。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重玄胜何许人也?” 他环顾一周,慢慢地讲道:“在座各位可能有知道的,也可能有不知道的。我在官身之外,还有一个太虚使者的身份。在天府城还经营了一座太虚角楼太虚幻境里有论剑台,方便参与者切磋,验证修行。而重玄胜是唯一一个,在太虚幻境同境战斗里,多次赢得了我的功,我却一次都没能赢回来的人。 人群中自是传来惊呼,博望侯世孙竟然恐怖如斯。重玄胜则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表示不值一提。 姜望道:“重玄胜是一个聪明人,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重玄胜是一个蠢人,蠢就蠢在明明是绝顶的聪明,却总会陪我犯蠢。” “重玄胜让他的敌人咬牙切齿,让他的朋友也咬牙切齿。“ “重玄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准确地评价。他那么具体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我的挚友,我的手足兄弟。我不能够完全地描述他,但是我愿意为他做的事情,就成篇了我對他的描述。我相信他也值得很多人用很多的时间去认识。“ "没有重玄胜,今天或许我不在齐国。我也很难见到诸位,与大家歡聚一堂。” “无须讳言,今天的新娘子易十四,是护卫出身。是易大夫怜她爱她,给了她显贵的身份,她才能够在大家的眼里,匹配重玄氏门庭。“ "但要我说,什么样的重玄胜,十四都配得上。” “护卫没什么不好。在认识重玄胜之前,我也只是一个偏远小国出身的乡下人。“ “我想说,我所看到的重玄胜和易十四,是相互扶持、生死相依的关系。他们几乎从不分开,共享喜怒,同担荣辱,参与了对方全部的人生。我见过了不知多少次,十四为重玄胜悍不畏死,也同样见过了很多次,重玄胜为十四奋不顾身。这是我见过的这几年,而在我没有见过的那些年里,他们也是这样搀扶着,一路走过来。” "关于婚姻,人们通常讨论家世,讨论排场,讨论利益。却很少有人讨论,两个相爱的人,两颗相爱的心。” “有一天我问重玄胜,我说,为了娶十四,你愿意付出什么呢?’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因为他什么都愿意。” “我是一个会独自走远路的人,而我所有關于爱情的浪漫想象,都来自于他们。我不是一个很懂得浪漫的人,但是我想,所谓浪漫,所谓爱情,无非如此。” 我今天把重玄胜送到易十四旁边。不是把他交给他的护卫,而是把他交给名为‘丈夫”的责任。" “十四保护了重玄胜那么久,现在应该轮到重玄胜做那个站在前面的人。“ 我今天参加重玄胜的婚礼,不是见证他们的收获,不是见证两个家族的联姻,而是见证他们的爱情。” ”谢谢大家能来,谢谢大家能同我一起见证。“ “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相爱了!” 第二十二章 天下不独为齐谋 博望侯世孙和朝议大夫易星辰义女的婚礼,可称盛大。 自是齐国新年以来,最引人注目的事情。 武安侯作为鸾郎,难得的一整天没有修炼,忙前忙后,全程陪伴这对新人完成了婚礼。总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送进了洞房。 如朔方伯府、博望侯府这样的名门大婚,表现的是齐国伐灭夏国之后的稳定和繁荣。鲍易和重玄云波都是在齐国军政两界摸爬打滚多年的人物,选择在这个时间促成嫡脉晚辈大婚,也可算是一种政治表态。 当然在这个大的政治前提下,也有两个家族内部复杂的成因。 而天下当然不独为齐谋。 且不说重玄胜婚礼第二天就被强行绑到深山老林去“特训”,也不必说易家二公子易怀民,在婚礼第二天遭神秘人袭击,被逼着抄了一部《阿含经》。都城巡检府初步怀疑是枯荣院余孽所为,表示会全力追查,但至今未能找到有用线索… 现世各个角落,每时每刻都有自己的故事在发生。 譬如西北极寒之地的雪国,长达数月的闭关锁国已经结束。 这个向来与世无争,同外界少有交流的神秘国家,在这段时间,新出了一位真君强者,自号冬皇! 这位冬皇证就衍道后的第一战,便是远赴荆国本土,挑战荆国龙武大都督钟璟。 荆国是由六护七卫所组成的军庭帝国,军主即国主,亲掌六护军中的上护军、前护军,以及七卫军中的羽林卫。 龙武军则在六护之列,是为下护军。 冬皇与钟璟这一战的政治意义远大于战斗本身。 战斗的胜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但荆国讨伐西北五国联盟的西扩之战,在侵吞了大半个高国、小半个辽国之后,便夏然而止。 有说是雪国不能见边境悬刀,因唇亡齿寒之理、借新增一真君之势,摆出了不惜联军西北五国联盟共击荆国的强硬姿态,终于稳住了西北局势。 也有说是景国在吸收了大胜牧国的收获后,暗中施加了影响。 当然荆国人自己的说法是一“小惩大诫,此小人之福也。“ 表示他们并不热衷于战争,只是因为西北五国联盟日渐嚣张蛮横的行径,才基于维护西北和平的责任,出面给予一些教训。 现在教训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们也便可以安心退军。 荆国就此罢手,绝不吃亏。他们趁景牧大战发起的西扩战争,把五国盟军打得七零八落,在西北五国联盟的版图上,几乎是生生剜下了一国之地。 而代价几乎没有。 比起景国失去了的南域的影响力,比起牧国被打进草原里的惨重损失,比起齐国冒着国灭的风险与景国对赌国运…在这场混乱大局里,荆国完全可以说是捡到的收获。 不过雪国新增一位行道强者,西北五国联盟损失惨重,景国又势压北域,现世西北的局势,肯定有会变化。 接下来这段时间,西北绝不会平静,全看诸方手段如何。 而闷头修行如姜望,之所以能够知晓这些天下大势,是因为这两日他同上卿虞礼阳一起,列席了朝议。 虞礼阳参加朝潮议,是为了代表夏地百姓,就夏地治理事宜进行一些沟通。齐国新据夏土,人手严重不足,又未并吞沿途诸国,相当于管理一块疆域极阔的飞地,难免会有许多问题产生。 齐人治齐、治阳的法子,在夏地未见得就行得通。 便是齐国的律法,若是贸然加之,夏地之民也未见得能够接受…总归是各地风土人情有异。 移风易俗,需要漫长的时间。 在这种时候,虞礼阳的重要性就毋庸置疑了。他能够最大程度上代表夏地百姓的诉求,与齐廷官员逐一地对接各类问题。同时他也可以让齐廷的政令,在夏地得到最高效的推行。 神武年代,他是夏国人的骄傲。神武年代结束后,他是连接齐夏两地的政治纽带。 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修行的姜望,之所会参加朝议……纯粹是天子点名。 天子一日顾左右日:“武安侯何在?冠军侯何在?国家大事,不萦怀耶?“ 朝臣不能答。 第二天姜望和重玄遵就麻溜地跑来上朝了。 重玄遵甚至是从某个深山老林里赶回来,每天上完朝后又撸起袖子往回赶… 姜望有时候也会跟着去观摩一下。 观察重玄秘术的种种对抗和应用,体悟道术的玄妙,感觉心情都变得很好。 唯一遗憾的是……重玄胜死活不肯接受助教。 姜望和重玄遵都有借助国势修行资格,但这份资格,来自于他们“爵”,而不是他们的“职”。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他们根本不必参加朝议。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要做,本身也都无心掌权。自身伟力,即是一切。 官道当然是现世主流,可是对于他们这样的绝世天骄来说,自己就可以走通的道路,无须骑马乘舟。 他们也的确是能避则避。 很多人视之为权利象征,能够左右亿万百姓生活朝议,他们几乎从不参与。 但天子开了口,该“站岗”还是得“站岗”。 参与了几天朝议,两位新晋军功侯爷都是一言不发,泥雕木塑般,潜神修行,时人称之为“站岗。“ 倒是没人苛责他们。 便是什么话都不说,天子也很乐意看到他们站在人群中。 皇帝私底下有一次跟江汝默说:“朕见武安、冠军,忆昔风华少年,如沐春风。” 可见喜爱。 “牧国将在六月二十七日举办苍图神殿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仪式。”朝议大夫温延玉正在表奏: “国书已呈礼部,请我国前去观礼,不知以何人出使为宜,还请陛下定夺。” 姜望闻听此言,心神已自修行中脱出。 这趟出使牧国大概不止是观礼那么简单。 因为担心赵汝成,他与重玄胜专门聊过牧国的事情。 去年那场大战,曹皆先替牧国拿下了离原城,之后才有的牧景全面战争。齐国也由此才获得了征伐夏国的机会。 齐国和牧国早有默契。 在刚刚结束的天下乱局中,这两个国家之间的联系,也肯定不止是表面上发生的那些。 在现在的时间节点,回溯牧景之战,有太多的事情让人疑惑。 譬如牧国与景国全面开战的底气究竟来自于哪里? 牧国筹谋良久,还与齐国达成默契,这才挥师南下,马踏中域。又为什么会在那样一场准备已久的战争中,输得那么快、那么惨? 诚然战争是有无穷的变数,诚然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太多。 或者说,景国作为天下至强之国,其实力底蕴天下皆知,历史已经有无数次的验证,牧国战败并不算奇怪——那为什么还会主动掀起这一战? 景国天下驾刀,又多年根腐叶朽,或到了败落之时;盛国愈发膨胀,愈见威胁;北域中域边界摩擦已久,人心难抑;苍图神迫切需要开辟新的信土……真个要论起来,或许牧国有太多开战的理由。 每一个理由都足够推动战争。 可为什么是现在? 已经忍了那么多年,为什么选择在这一次不忍了? 牧国那位女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一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理由,一定存在某种必须要开战的真相,隐藏在波澜壮阔的水底。 那是什么呢? “武安侯?“ 天子的声音从御座上落下来。 姜望略略躬身:“臣在。” “就是你了。”天子道。 姜望愣了一下。 但天子已经转道:“摧城侯上奏夏陵处置事宜,温大夫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竟然就此跳过了出使牧国的议题,不再多说一句。 姜望半惊讶半迷茫地退了回去,但也没谁跟他解释什么。 如此一直到朝议结束。 韩令宣布退朝,百官陆续散去。 姜望却没有走,而是跟着御驾,一路往东华阁去。 天子坐在龙辇上回过头,有些好笑地问道:“你跟着朕做什么?“ 姜望往前赶了两步,略略发愁地道:“陛下让臣出使牧国,难道没有什么吩咐吗?“ “朕不是已经吩咐了么?观礼就行了。" 就这? 但看皇帝的样子,也不像是开玩笑。再者说,也没有拿国事开玩笑的道理。 姜望本以为,这应该是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 持节出使,远赴草原。齐牧之间的默契,当世霸主国的合纵连横,搅动天下风云的布局与隐秘… 现在就真的只是观礼而已? “呵呵。”齐天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难道以为,朕派你去牧国,是要给予他们什么支持,帮他们做些什么?又或者说,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计划,要让你去沟通执行?” 第二十三章 以道行武 武安侯与华英宫主交好的事情,朝野皆知,倒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那是微末之时就建立起来的交情。 华英宫姜望已不是第一次来。 不过深夜到访,却的的确确是第一次。 相较于长生宫的大气明朗,华英宫的建筑风格,是相对更威严、更见英雄之气的。常以兵戈为饰,挂甲胃长弓,几乎不见什么花草。 要种就种树,能够制枪、能够做弓、能够为房屋栋梁的树。 昂然如卫兵拱立。 跟着银发老妪行走在华英宫里,一个个侍卫、侍女都很有军人气质,说话做事一丝不苟,行起礼来也很板正。 这位常年跟在姜无忧身边的老妪,倒是不知名字,只知道姜无忧有时会叫她“申婆”。 很像是在叫“神婆”。 虽已见过很多次了,姜望与她亦是没什么交流,是个性子较冷的老人。 见面的地方在演武场。 华英宫的演武场,可以说是这座宫殿里最见用心的建筑。 隔音、藏息、聚元各类阵纹,都是名家手笔。其余地砖之类的材料自是更不必说。 甚至于演武场边的兵器架上,刀枪棍棒斧钺各类兵器,全都不是凡品。 整个演武场的规模,也远不是一般府内的演武场那般狭小,是真正可以容纳四五百人的军队训练的。 行至演武场。 其时明月高悬,泛寒星数点。 千干净净的夏夜,就这样铺开在鳞次栉比的宫殿上空。 大的演武场上,有一人独舞。 长发束成马尾,在空中如鞭梢炸开,划过有力且优美的弧线。 她穿了皮甲,但皮甲并不能掩去她健美的身形。 爆炸性的力量,在皮甲下起伏。 她有一双浑圆有力的腿,交错着,在大地上踩出一声声的闷响。 手里握持一杆巨大得有些夸张的画戟,翻转腾跃如龙游。 她的速度并不快,并不急于完成每一招每一式,正如她一路走到今天来的样子。 但是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其有力。 哪怕只是一转步,一踏足,也仿佛是将全身的力量都调动了起来。 她竭尽全力地去行走,去追逐,去战斗。 空气是被撞开的,夜风是被轰散的。打碎了一地的月光,凌乱散落在她身上。 姜望看着她的动作,感觉她身体里有一条龙,正在咆哮腾转。 那并不是幻觉。 而是切实的力量意象。 姜无忧完全开发了脊柱大龙的力量,以人身大龙,带动四肢百骸,引发地裂天崩。这是一条不同于正统修行、也不同于武道的路。她的道脉腾龙从来没有脱离通天海,那所谓龙咆,正是海啸! 当她终于收住戟势,恍惚间整个天地都有一刹那的静止。 随手一甩,画戟便在空中连翻而远。 适才如神龙啸傲的方天鬼神戟,顷刻便已敛去了所有的灵性,被申婆悄无声息地收起。 申婆往后一步,便带着这杆方天鬼神戟,消失在了夜色里。 华英宫主回过头来,她的健康的小麦色肤色,很有阳光的感觉。她的额上有着微汗,这使得她更有一种真实的性感。 她看向姜望,并不说别的话,只是随手一招,从场边的兵器架上,招来一柄长剑。 “良夜如此,岂可轻负?”她如是说道:“请武安侯指点一下本宫的剑术。” 姜无忧现在的修为是内府。 两年前姜望出海救竹碧琼、剑扫钓海楼内府弟子的时候,姜无忧就是内府境。 三年前姜望刚来齐国、尚未推开天地门的时候,姜无忧也是内府境。 如今姜望已经成就神临,且是神临境中强者,姜无忧还是内府境。 当然不是因为她天资平庸,更不是因为她不够努力。 而是因为她在独自开辟一条新的修行道路。 当今之世,武道尚未走通。 当世的武道第一人王骜,迟迟不能走出绝巅那一步。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时间的问题。 武道二十六重天之前的路,已经被打开,那是无数天才修士为之奋发的结果。笼罩在武道二十七重天的浓云,也已经被驱散许多,那重云之后的宫阙轮廓,已经被捕捉… 人们完全可以相信,它终会打通一条从超凡之始,到超凡绝巅的路。真正为现世人族,开辟新的道路。 不是王骜,也有别人。 一旦完成这样的伟业,仅仅是为人族开新路的功德之力,就很有可能将那位武道第一人,推至更高层次,踏足绝巅之上。 很多惊才绝艳的修士,转投武道,也不无以此冲击绝巅之上的想法。 毕竟绝巅之上太难求。 强如六大霸主国的天子,也未能超脱绝巅。楚地三千年来最风流的凰唯真,筹谋了九百多年,也直到如今,才看到一些可能。 但开辟新路的危险,也非是常人所能想象。 在浓云重雾里攀登,永远不知道前方是什么,永远不知道路在哪里,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一验证错误的方式,就是死亡。 自武道诞生至今,在漫长的历史中,不是只有王骜一个人,走过了武道二十四重天,可以比肩正统修行路洞真境界。 也不是只有王骜一个人,已经开始接近真君。 可那些曾经煊赫一时人物,最后都消失在云雾里。 诚然王骜已经走到了有史以来,武道最高的位置,近乎无限地靠近了武道二十七重天,靠近真君境界。 但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在下一步就失足,从那看不到尽头的修行绝峰坠落。 往前一步,到底是踏上了绝巅,还是踩进了深渊,在那一步踏出之前,谁也不能断定。 历史上无数惊艳人物的探索,就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书写四个字一一此路难行! 此路难行,千古以来人未绝。 总有先行之伟人,总有后继之来者。 人族就是这样,从黑暗的时代里走出来。 而姜无忧所走的这条道武之路,虽是对两条修行道路的杂糅统合,不能算是完全的革新,但这条路目前只有她一人在走,她的艰难,并不输给任何二十四重天之后的武道修士。 此时此刻她执剑在手,正面迎战剑术通神的武安侯。坦然自信,大气英武。 月色下的华英宫演武场,霎时间就被剑光所照耀,如似两轮明月并起。 姜望自然是把修为压制在内府层次。 可天下谁人不知,大齐武安侯在内府层次创造战绩,超越古今。以一敌四,在生死搏杀中,击败了四个拥有恐怖杀伐神通的人魔。 诚然战斗是瞬息万变、拥有无限可能的事情,姜望彼时是在纸面实力远远不如的情况下,以断肢残躯的惨重代价,才完成生死一线的搏杀。不是碾压局,不能代表绝对的统治力。 历史上有资格挑战这一实绩的内府修士,一定也存在。 但谁也都必须承认,内府境的姜望,确然担得起青史第一的名号。无论多么伟大的存在,若要在内府境的时候,面对那样的一个姜望,都必须拥有被击杀的觉悟。 而今日,姜望压制了修为,在内府境层次可以做到的表现,是完全超越想象的! 当然,哪怕强行封住金躯玉髓,这也并不被视为真正的内府。 但恐:怖的地方在于…… 面对这样的姜望,姜无忧仍然有一战之力! 姜无忧的剑、势、意,完全混同一体,她几乎把内府层次的力量运用到了极限,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把修为压制在内府层次后,姜望当然不会留手。 他足够尊重姜无忧,所以他向姜无忧展现了在内府层次绝对可称完美的剑术。 而姜无忧那贯彻了力与美的身姿,在月下飞舞。把三尺青锋,描绘成了一种艺术。 她转眸,似龙行九天。 她轻喝,如凤鸣梧桐。 她抬剑好像挑起了山河万里,她纵剑是撞来了黎庶苍生! 伟大和渺小都在一念间。 她有时是帝女有情,有时是王者无心。 她的眉,她的眼,至尊至贵。 她的剑,她的人… 剑起一似惊鸿舞,月色夜色两不如! 仓哪邮! 姜无忧倏地把剑甩开了,手上一招,握住一柄长刀。 整个人像一张大弓已拉满,弦一动,蹂身扑上前来 “我有一刀,请君展眉!” 刀光斯碎了夜色,无预兆地闯进姜望的视野中。 她的剑术已是超卓,她的刀术竟也不弱分毫。 仅以刀术论,历数姜望在内府层次交战过的所有对手,只是比秦至臻稍有不如。 姜望凝神以对,便以一支长相思,将这雪泼般的刀光尽数压下。 第二十六章 不亦乐乎 在那浩瀚的历史长河中,现世曾有神道大昌的时代。 那时候一切所想皆有所见,修行者创造神话,神话常常照进现实。 毛神遍地,百鬼横行。 昼夜颠倒,天地混淆。 那是一个五光十色的时代,也是一个混乱迷离的时代。 很多规则都被打破,人们遵从于完全不同于现世的生活逻辑。 时至今日,那个时代虽然终结,很多神话却是口耳相传了下来。 当然神话之所以是神话,之所以传于口耳,而非史载笔凿,不得书录经传,自是因为它并不能够等同于真实。 比如从来没有什么地狱,轮回也从来不是神话里所说的那样简单。 当然的确存在一个幽冥,但幽冥只是轮回的途经。 什么六道往生,什么来世做牛做马,什么今生太辛苦、下辈子做棵树,都只是神道时代的妄想,最后并没能演变成真。 修为越是高深,越是能够懂得—— 死亡就是死亡,死亡是这个世上最彻底的事情。 魂魄进入幽冥之后,最后的结果也是化归于无。根本不存在什么阎罗,什么判官,什么赏善罚恶那些都是神道修士的手段,与现世修士御使的傀儡,也没什么两样。 现世里所有复活的手段,都是建立在寻回魂魄、复苏肉身、弥补寿元的基础上。 姜望以前并不知道,但是在神临之后,也已经获得了相关的知识。尤其是在稷下学宫里,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知见补足。 在这无垠广阔的时间和空间里,真正的轮回之所,是一个名为“源海”的地方。 位在极渊之渊,极底之底。 是比所谓奈何、忘川更深远的地方。 落入幽冥的所有魂魄,都不能抗拒源海的吸引。 不仅仅是人类魂魄,而是世间一切。都会在这里被打碎成最微小的部分,而后重塑。这个最微小的事物,无以名状,被称之为“一”。 道门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由此而来。 魂魄坠落源海,被碾碎为一,得到重塑,全新的魂魄降生现世,得到成长,此即为轮回。 像是河里的水,变成天上的雨的过程。但是这一滴水,并不是那一滴雨。 过去的通常都已经过去。 当然也有一些特殊的情况。 比如列国太庙,以国势祀之,便可以在源海之中保留、甚至寻回残魂…但是那需要付出非常恐怖的代价。 比如白骨道那位名为陆琰的长老,他的妻子死后,魂魄就并未进入源海,从而保留了复生的可能。但是他亦不知他亡妻的魂魄去了哪里,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得以保留,这才长时间为白骨尊神所驱使比如当初姜梦熊镇压两界通道,不使魂魄入幽冥,就保留了当场复生的可能。 比如当初钓海楼靖海长老辜怀信,在天涯台设立法坛,亦是为了保留季少卿的魂魄、隔绝幽冥的吸引、孕育肉身…只不过姜望以几天几夜的熬杀,再加上不周风,提前完成了几近源海里的碎灭过程。 只有在极其苛刻的条件下,才偶尔会出现转世的情况。 比如曾经的那位云游翁,就是因为云顶仙宫的特殊因果关系,从未进入源海。但他也从来唯有获得过真正的新生。而现在的白云童子,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塑。已经与那位云游翁并非一体。 修行本是与天斗与命斗的过程,万古以来,多少惊才绝艳之辈,都在想力办法抗拒死亡,对源海的“欺骗”、“逃避”、“对抗”,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发生。 甚至于曾经的神道,都可说就是因此而诞生一人们在对抗终极死亡的过程中,发掘了新的力量,此后自命为鬼神。 但神道最后的消逝,也未尝不是天理循环的原因。 在那些支离破碎的神话传说中,卞城王是第六阎罗,掌枉死地狱。世间枉死者,将入此地狱来。 此时此刻,姜望戴着这样的一张阎罗面具,穿一身黑色武服,立在凛风如刀的峭壁之上。 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卞城王,能否替那么多年来,枉死于巨龟之腹的佑国天才雪恨? 旁边不远处,站着的是尹观。 再过去一些的位置,一颗苍松之下,曾经见过的仵官王席地而坐一一从气息上来判断,的确还是曾经那一个。 第二十八章 人间无路者 眼前这一幕,实在惊悚。 尤其生活在这天佑之国的修士们,少历大战,不曾有太多恐怖经历。骤然见得此般情景,难掩惧色。 从棺材里坐起来的仵官王,身穿黑色官服,脸覆阎罗面具。 身形枯瘦,像一根挂着衣服的竹竿。 官服边角绣有暗红血纹,血珠尚还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落,愈显森森可怖。 他的身躯如不协调的木偶一般别扭,摇摇晃晃地站定了,双膝仍然没在漆黑的棺材里面。 他身后的虚空中,呈现千般百相,影影绰绰的魂影。又隐隐约约,有鬼哭的声音在耳边。 整个第二十七城,都笼入一种难言的幽暗里仿佛真是地府阎君,带着他的鬼兵鬼将,降临人间。 郑朝阳表情严肃。 这就是神临境强者的力量。 这就是为什么,国相不惜代价也要让他突破神临。天人之隔两端,真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神临,神临,如神的强者已临世。 “嗬嗬嗬,嗬嗬嗬。” 仵官王这样地笑着。 “已经很久没有谁他仰面看着那体型巨大的龟兽,露出来的眼睛里,是一种毫无波澜的呆滞情绪。 可是他又确实地表现出了愤怒和恐怖。 哗啦啦。 棺材里仿佛已经装满了鲜血,而他直接拔空而起。 一道鲜血长河,越过他撞向高空,倒灌上城:“敢这么伤害我!“ 他的声势是如此凶厉。 但这头承载万钧的巨大龟兽,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根本没懂他在干什么。 一般来说,神临层次的异兽,神智并不会弱于人族。 但佑国的这头护国圣兽,显然没有正常的神智可言,行事更接近于本能。也正是因为如此,方可被佑廷所引导控制。 件官王迅速升空,煞气滚滚,血河奔流。 而它看着,一动不动。 “犯我佑国…当受天诛!” 威武如神将的郑朝阳于此刻从天而降,先于龟兽迎向仵官王。筋肉骨骼发出插鼓般的轰响,铁色的兵煞之力涌于拳峰,化为刀枪剑载,覆压四海八荒。 滚滚兵煞和汹涌血河交撞。 红色吞没了黑色。 只一合,兵煞直接被倾覆,郑朝阳倒飞而起! 他在神临之前阻了数十年,去年才在国势的帮助下险险突破。在佑国自是第一,放诸天下,却已经算不得什么。 尤其他面对的是连尹观都忌惮非常、要时刻带在身边盯住的仵官王。 尤其这还是仵官王罕见地展现神临力量的时刻。 尤其.…他的这具兵家神临肉身,正是仵官王此行的目的之一。仵官王绝不介意自己对这具皮囊产生更多的了解。 佑国上城居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当然还有人数众多的仆役。少不了服务于贵人的青楼妓馆、赌坊酒楼。 巨大龟兽的天生神通,使得它的龟背稳如大地绵延。无论它怎样动作,龟背上的空间都不会动摇。 历经多年岁月,已经完全嵌于龟甲的上城,也定如山川。 此刻绝大多数上城人都还在继续自己纸醉金迷的生活,对于护国圣兽的强大,他们有近乎盲目的迷信一这当然是统治者特意引导的。 因而哪怕是到了现在,除了早知地狱无门恐怖的佑廷高层之外,也只有一部分闲得无聊的上城人,才会俯下身子,多看两眼圣兽脚下的人间。 然后他们看到了什么? 在各种潜移默化的宣传中,已经被塑造成“不败战神”形象,负责统领负碑军的无敌强者,竟然完全不是这个妖人的对手! 郑朝阳在倒飞。 血河在上涌。 仵官王疾飞在血河下端。 重重鬼影在青天白日下狂妄地穿行。 远远看来,巨龟与大地之间,像是挂了一条红绸。 在已经变得幽暗的此方天地里,显现一种近乎残忍的鲜艳。 红绸的边缘,飘动着暗翳。 而在这时候,某种呓语响在巨大龟兽耳边,它迟钝的意识好像捕捉到了某种反应。 终于不再发呆。龟首忽地一动,一口咬向仵官王! 那嘴巴一咧开,顿见锋利交错的牙齿,像一杆杆倒竖的尖枪。 空间都应该被它咬破,流淌可口的岩浆。 是的,它的眼神是饥,是渴,哪怕在发动攻击的此刻,也并不存在什么其它的情绪。 仵官王直接双手一错,血河中跃出一条条血蛇,以恐怖的速度撞向巨大龟兽的眼睛。 龟兽的这一对眼睛,大如房屋。 但血蛇密集,竟将这样的一对眼睛都遮蔽了! 巨大龟兽的眼睛里无甚波澜,只是搭上了皱巴巴的眼皮……而后闭着眼睛继续往前撕咬。 仵官王这时候才怪异地一扭,在巨大的尖齿缝隙中穿过。 难以计数的血蛇,便撞在这样的眼皮上,先如壮士击鼓,嘭嘭连响。继而发出剧烈的、腐蚀性的滋声。 而在耗尽力量之后,化回污血淌落。 污血散开,人们可以看到,巨龟的眼皮丝毫未损。 目睹这一切的上城人,禁不住地松了口气。这就是几近洞真层次的防御之能,这就是佑国的护国圣兽! 有圣兽护国,吾辈何忧? 但这头巨大龟兽显然有自己不同的心情.被污血淋了一通,又咬了个空。睁开眼睛的同时,已经明显有了一些血色的怒意。 它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蝼蚁,周身漫溢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气息。 而后在下一刻,仵官王的身躯骤然僵直,一寸一寸地石化! 那阴森恐怖的地狱阎罗,转眼就被凝成了一具石像。 嘭! 石像整个地炸开来,在纷纷碎石之中,一根血淋淋的断指格外显眼。除此之外,并无其它血肉。 哗啦啦。 仵官王再次从那黑色的棺材里钻出来,只是左手确切地少了一根手指。 “嘶……很棘手啊。“他看着断指的位置,很是心疼地说。 但是声音尚未落尽,便已经突兀地一个倒折,带着棺材窜离了原地,避开了巨大龟兽突元的践踏。 佑国三十九座下城,每一座城市里,都有一定数量的军队,三千八千不等。战斗力相当可疑,也就在镇压乱民时,能有不错的表现。 就像今天,战斗已经演变至此刻,第二十七城的军队还在混乱之中。自顾且不暇,更别说维系秩序、 抗击外敌。 整个佑国真正的主力军队,从来都在上城里。 在现在这个时候,稳固城防的稳固城防,休养的休养,训练的训练,一切井然。 最精锐的负碑军则是已经完成集结,排列兵阵、聚集兵煞,让被一击打回上城的郑朝阳,拥有了远超于之前的力量。 倾国之力打造的强军,让他拥有挑战任何对手的信心。 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发起反击,只是默默地蓄势、默默等待机会。因为他非常明白,圣兽发怒的时候…通常敌我不分。 哪怕是国相借用国势来影响它,也只能稍作引导,不可能完全控制。 现在贸然加入战团,祸福难料。 仵官王与巨大龟兽的对峙,是当初那个轰轰烈烈逃走的年轻天才,与操纵这个国家多年朝政的那位国相之间,时隔三年的对话。 虽然激烈,亦不过是开场白。 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他们都没有舍得浪费时间。 如郑朝阳已经花费巨大代价成就神临,如佑廷对护国圣兽的控制又更进一步,如最精锐的负碑军已经扩军至五千人一要知道当初庄国开启庄雍国战之时,最精锐的九江玄甲也才扩军至三千,在此之前,九江玄甲长期只有一干人的编制。 一般情况下,以佑国的国力,维系这样一支五千人的强军,几可以说是穷兵黩武。 当然国情不同,有护国圣兽在,佑国国防资源可以极大削减。佑国绝大部分平民,也用不着什么修行资源,不需要跃升阶层机会。 放眼天下,佑国绝对不是一个富裕国家,但上城绝对是一座繁华富庶的城市。所以这样的消耗也能支撑。 赵苍大张旗鼓地改造下城,不计成本地膨胀武力…而尹观的回应,也正在逐一展现。 同样是在此刻,在那高楼林立的上城之中,某一条繁华的大街上。 一个衣着体面、低着头挂杖缓行的老人,忽地停下了脚步,以手中杖,轻轻磕了磕地面。地砖随之跳起,从街这头,一直蔓延到街那头,腾起似一条石龙,左右张爪。 “找到了!“ 他如是说,抬起头来,脸上已经覆上名日“都市”的阎罗面具! 而一条街,两条街,三条街… 以他为中心,一条条地砖掀起的石龙张牙舞爪,已经裹尘携土,扑向附近的驻军,一瞬间搅乱了整个街区! 上城最大的赌坊中,一个身前已经赢了一堆筹码、笑眼弯弯的青年,眨了眨眼睛:“没空玩了。“ 于是将手里的骨牌翻开,铺成一排。 “双天至尊,通杀!“ 也不待旁人如何反应,只用食指在赌桌上虚虚地划了一圈,示意满桌筹码都有主,而后食指落下来, 敲了敲桌子,对荷官道:“帮我兑现,我等会回来取。“ 就这么从容平静地一转脸,面上已经覆上名为“阎罗”的面具地狱无门,阎罗王! 整个人也瞬间变得极为危险,一个晃身,已经消失了踪影。 而在三个街区之外,有一间平平无奇的酒楼,间隐在人声嘈杂的民居里。 有一个半蹲在酒楼屋顶上的身影一竟不知他是何时上去的。 或许便在此刻。 他的眼神冷漠极了,脸上戴着的面具,名为“转轮”。 在他出现的同时,那张开的、贴于房顶的五指,便蔓延出难以计数咒文,咒文彼此纠缠,绞成了锁链,无声无息地将整个酒楼外部困锁。 而这种沉默被一声乍起的大喝击破 “收到!” 声音响起的同时,高大魁梧的泰山王,双手戴着铸铁拳套,已经整个地撞进了酒楼中。 酒楼内部瞬间响起暴喝声。 "杀贼!” “保护国相!“ 一道道强者的气息应声腾起, 原来佑国国相赵苍,不在相国府,不在朝议殿,却是藏在这样一间外表普通的酒楼里,暗中掌控大局,遥控护国圣兽一可是仍然被发现了。 暴烈的冲突、所有的呼喝,全部困锁在转轮王的符文锁链之下,沉闷地封闭在酒楼中。 随着战斗的持续,那些佑国人很快就会发现,他们越来越难调动元力,气血也会越来越虚弱此楼禁出不禁入。 在泰山王撞开的人形缺口,脸上带着楚江王和宋帝王面具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姿态平静地像是要进去喝一杯。 未几。 轰地一声炸响,整栋酒楼都垮塌了! 不知谁人宣泄的恐怖力量。 那在酒楼外扭曲的符文锁链,也被生生崩断了数根。 此时可以看到,酒楼内部,地下有着很大一片空间残缺的阵纹、破碎的法器、横七竖八躺着的数十具尸体,以及…冻住了这一切的寒冰。 这一刻周身散发着森森寒意的楚江王,如似霜寒之神,就连宋帝王和泰山王也不得不与之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而赵苍手握相国大印,周遭国势之力翻涌,虽则社稷图景已被打得残缺,却仍然仓皇窜出了酒楼,直往高空。 那边郑朝阳已经察觉了动静,未曾被都市王干扰,而是第一时间调动兵煞,直接往赵苍这边扑来。 整个上城,不断有修士升空。 “救国相!”、“杀外贼!“、“助大将军!”,嚷声种种,不一而足。 毕竟是这个国家最具力量的所在。 无数道术横飞,一时光焰遮天。 此时此刻,秦广王和卡城王都尚未现身。 仵官王被巨大龟兽死死压制,不断残肢自保。 席卷兵煞的郑朝阳,真有无匹之姿,身如骄阳横空,眼看就能與趙苍會合而从佑国皇宫放下,骤然飞来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 脸上戴着的面具,名为“平等”。 手里拎着的人,却是龙袍披身的佑国国主。 他竞以外楼境的修为,直面郑朝阳。 当着郑朝阳的面,抓住佑国国主的发髻便是一扯!扯下了这颗头颅! 肉眼可见的、笼罩赵苍身周的国势之力骤然衰退。 而平等王竟然在这个屠龙杀帝的瞬间,窃取了佑国的国势之力,整个人骤然化身一团烈日! 郑朝阳是血氣兵煞骄烈如太阳,而平等王此刻是一颗真太阳,外绕流金之焰! 就此相撞! 也同样是在这个时间。 赵苍驾驭山河图景逃窜,却迎面撞上了一个滴溜溜转动的、巨大的骰子! “猜个单双!” 笑眼弯弯的阎罗王,仿佛踏准了命运的轨迹,从赌场出来后,便如此恰到好处地相迎。 “滚开!“赵苍一翻相国印,一条国势之龙飞腾而出,拦在身前。 佑国国主恰恰死在此刻,于是国势聚衰。 那疯狂转动的骰子也恰好静止了,却是一个五点。 “你不说话,算你猜的双。“ 间罗王道:“输!” 毫无预兆的,那条国势之龙骤然崩解。 而阎罗王的笑眼,已经贴近了赵苍浑浊的眼睛。 他的手刀,那么轻易地贯入了赵苍的心脏。 不见烟火气,像是一个美妙的巧合。 “人间无路者,地狱亦无门。” 地狱无门排名第五的阎罗王,用另一只手,盖住赵苍的眼睛,如是说道:“钱货两讫,童无欺。” 第二十九章 负何碑 佑国护国圣兽还在攻击件官王, 龟背所负的上城,犹在沸腾血火, 郑朝阳与平等王的对撞还未出现结果。 阎罗王已经落下了终结命途的一击。 件官王凭借超强的生存能力,站出来打草惊蛇,引发佑国护国圣兽的攻击。 都市王通过赵苍对护国圣兽的操纵引导,迅速找出赵苍的真身所在,同时扰乱城防转轮王第一时间赶到目的地,封锁目标酒楼,构筑四笼。 泰山王攻坚,楚江王、宋帝王直接入笼清场。 平等王趁机居龙杀帝,窃夺国势,并以此阻截强援。 阎罗王则负责抹杀意外…… 甚至于,新请来的卞城王,和首领秦广王本人,也都是应对意外的后手一一不知是否应该说遗憾,赵苍对于自己的生死,并没有准备足够多的意外。 所调的“民心所向”根本不能护住他。一头空有接近洞真实力、但缺乏足够智慧的巨龟,不足以拦下所有敌人。精心构筑的“隐巢”,很快就被找了出来,精挑细选的贴身护卫,根本不堪一击… 地狱无门的整个行动过程并不复杂,每一个环节都很清晰,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这种流畅,体现的恰恰是地狱无门对杀人这门技艺的深刻理解、对整个佑国的情报洞察。至于几位阎罗卓越的执行能力,却是最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能够在地狱无门这种长期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组织里活下来,坐稳阎罗之位,怎么可能有弱者? 阎罗王为赵苍盖上眼帘,顺手将这具尸体推落高空的同时。 轰! 郑朝阳与平等王的对撞,已经产生了结果。 哪怕平等王利用居龙杀帝窃夺了巨量的国势之力,也终没能挡住驾驭军阵兵煞的郑朝阳,直接被一拳打爆了护身金焰、打爆了烈阳之环鲜血狂喷地坠落。 但赵苍已经死了。 天佑之国实际上的统治者,操纵朝政近百年的赵苍,死在秦广王都还未出手的此刻。 曾经高踞上城,生杀予夺的大人物,在三年之后再次面对那个逃出下城的青年…这三年来所有的精心准备,竟然一触即溃。 他们三年之前其实没有见面,没有对话。 三年之后也没有。 彼时一个马上要成为龟兽食粮的年轻城主,还没有面见国相的资格。 现在一个召集诸多修士护卫、布置狡兔数窟,躲在暗处操纵护国圣兽的老朽,也不足以等到秦广王亲自出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间事,谁能料尽? 此刻,整个上城在摇晃,整片大地在颜抖。 失去了秘法引导的巨大龟兽,好像情绪渐趋失控, 在追逐件官王的过程里,它逐渐不再控制力量,而是肆无忌惮地宣泄自我,在这第二十七城肆意践踏! 件官王在极短时间里,接连使用替死手段,方才留得残命。此时左手已经齐臂而断,右手五指也已经光秀秀,基至于黑色棺材里的血液,都已经干涸。 但这个时候,忽然光影一晃。 在巨大龟兽的眼眸里,有一副图景如此清晰,且越来越清晰一一身黑色带血纹的官服,一个挺拔的身姿,一张名为“卞城”的面具! 哗啦啦。 这头巨大龟兽的神魂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 卞城王显现六欲菩萨之相,踏足这片狂乱的海洋中。 他看到—— 惊涛狂卷,浪涌如奔。 重云低压,雷蛇万转。 一头巨大如山峦的龟兽,在茫茫无际的怒海中拼命地巡游,揽动狂澜。 神魂世界的它,比现实层面更显庞巨,它拥有庞大到难以估量的神魂力量,但在此间的表现,却比现实层面更呆滞。 这样的一头巨龟,横冲直撞于黑水涛峰,狂乱的状态之下,竟有一些惊怯。 而神识所化六欲菩萨降临此间,照耀佛光,显现异彩,叫它看到一重云散去了,雷光已无踪,金黄色的太阳悬在远弯。天与海在远处相接,大片大片的山烂晚霞,漂浮在穹顶,也垂落在水中。 万里清波如镜,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 微风轻轻地拂过,将阳光匀称地吹散在它身上,懒洋洋的,叫它舒适极了。 在神魂世界中仍然遮掩以阎罗面具的姜望,自是不能如他此刻所表现的那样轻松。 这只龟兽的神魂表现,叫他联想起曾经在近海群岛遇到过的海兽一被海外宗门以禁制奴役的那种。 相对于现实层面几乎无法被打破防御的恐怖表现,这头巨龟的神魂要混乱得多,也脆弱得多。 尽管如此,这头巨大龟兽的神魂之力,也实在太庞大了一些。 以姜望远超一般神临修士的灵识,与之相较,也好似巨石于高山。 第三十章 天佑之 混乱华城,残破长街。 无数目光汇集的地方,身躯雄健、如山似岳的郑朝阳,跪倒在大片剥落的气血花瓣中。 这是一幕极其震撼的画面。 身在此中,目睹此景,整个上城都很缄默。 统领强军、成就神临的郑朝阳尚且如此,从头到尾毫无还手之力,整个佑国更有何人能当? 其余阎罗自是慑于尹观之威。https:/ 就连最凶残的仵官王,本想提醒一句,希望首领别把郑朝阳的这具身体玩废了,影响到他的使用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没敢开口。 这个时候出声的,却是赵澈。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提醒你一件事。”他如此说道:“除了你和你的手下之外,郑将军是佑国唯一一个神临境强者了。如果你想要好好统治这个国家,实现你的抱负和理想,你就不该杀死他。“ 尹观的目光从几成废人的郑朝阳身上移开,落在了赵澈身上。 赵澈完全可以感受得到,那种心脏骤然被攥紧的恐惧感。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就快要室息的溺水之人,且明确地知道身周并无一根稻草! 可是他的心里,响起来的是老父的话— “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给我记好了!一个字,一处语气,都不能错。你能不能活下来,就看那一天你如何表现。澈儿澈儿!你已经没有做废物的资格了!“ 记得… 记得! “想要让佑国变得更好,想要让佑国百姓过得更好,这样的心情,非独你有。“ 赵澈在秦广王恐怖的威势之下,勉强支撑着自己,以一种超乎想象的勇敢,继续说道:“这几年来, 我们做了很多努力。包括我的父亲……包括郑将军,都为此付出了很多。所以才有你今天看到的,佑国人现在的生活。他们已经过上了体面有尊严的日子,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他们还会过得更好。 但这个时候,你们出现了。 当然,你有复仇的权力。在不得不依靠圣兽保护国家的情况下,我的父亲也早有身死的觉悟,我不会因此怨恨你。 但是尹观,你真的觉得你能做得更好吗?破坏总比建设更容易,发泄了愤怒和仇恨之后,你要怎么改变这个国家呢?“ “很有意思,赵苍的儿子。我没有记住过你的名字,今天却容忍你说了这么多.不太算废话的话。 但这些话,太不像你能够说出来的。“ 尹观的目光从赵澈身上掠过,落向地面赵苍的尸体。 被阎罗王断绝生机的佑国国相,此刻仰躺在街道上,圆睁着双目,一动不动。那无神脚却不肯闭上的眼睛,仿佛仍然在注视着这个世界。 人死了,布置还在。 “所以现在我仍是在和赵苍对话,是吗?“ 尹观看着这具衰老的尸体,如是说道:“被当做猪狗来圈养、断绝前途和希望的百姓,无论外表维持怎样的体面,痛苦的内核永远不会消亡。 有需要的时候,为他们换上精美的项圈,不是真正的尊重。闲暇的时候,给他们梳理毛发,不是真正的体面。 真正的体面在于自尊,真正的自尊在于自由…当然,我今天来,并不是要跟你们说这些。“ 尹观移转视线,落在颓然若死的郑朝阳身上,随口道:“仵官,他是你的了。“ “好…好。”仵官王的声音难掩喜意,知道这是秦广王对他先前奋力抵抗巨龟的奖赏。伸手一招, 身后的黑色棺材自动打开,已是将尚未死去的郑朝阳装了进去。 一具活着的神临肉身,当然比死去的尸体更具操作空间,更有前途。 黑色的棺材斜负于他背后,只是震动了一下,便归于安宁。 而尹观平静地看回赵澈:“你问,我想做什么?“ “无非是…那年眼睁睁看着曾青被吃掉,而下定的,杀死你们这些人的决心。“ “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他再一次抬起手来,遥遥按向赵澈。 赵澈咬牙看着他:“所以你根本不在乎这个国家,也不关心这里的百姓。你眼里只有你狭隘的仇恨和偏激的自我,是吗!?“ 尹观懒于一顾,瘦长的五指间,已经跃起绿芒。 赵澈垂下了眼脸:“又或者……你只是为了沐晴?“ 悬立于巨龟身前的姜望,眉头一跳。 苏沐晴! 尹观的表妹! 当初他和许象乾,正是为了救苏沐晴,才和赵澈对上。他当然记得这个人。 他也清楚,这个人对尹观来说相当重要。 尹观、曾青、苏沐晴,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曾青对苏沐晴也心有好感,但苏沐晴倾心于尹观。为了弥补曾青,尹观故意自晦,让曾青赢得了第二十七城的城主之位。只是没想到,这一让,却是把曾青送进了兽口…… 可以说尹观当初之所以选择大闹圣兽考核再离开,之所以组建地狱无门却从不遮掩身份,就是为了苏沐晴在佑国的安全。 苏沐晴是他唯一显露于人前的弱点,他越是强大、越是凶名远扬,苏沐晴就越是有价值,越是不会被伤害。 而赵澈,于此时终于搬出了这个名字。 在民心、家国、大局…所有能打的牌都打过了之后,他不得不掀开这最后的倚仗。 尹观看向挂杖于长街尽头的都市王,都市王摇了摇头,表示他并没有找到苏沐晴。 他看回赵澈,平静地说道:“我希望你不要愚蠢到用她来威胁我。” 赵澈此刻显露的,是一种苦涩的表情:“我怎么会?” “所以…”尹观问道:“人在哪里? 赵澈道:“为了她的安全,我把她藏在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只要你” “转轮。”尹观淡声打断:“你来搜他的魂。“ 密密麻麻的咒文,如飞虫在转轮王指间游走,他沉默地走向赵澈。 “我本也没有想威胁你!”赵澈立即道:“圣兽!我把她藏在圣兽体内!那是我父亲为我准备的活命之所,为了在灭国危机下,保住赵家的血脉我让给了她!只要你让你的人先放开对圣兽的控制, 我就能用秘术把她移出来!“ “卞城王,你说我应该相信他么?”尹观悬在上城高处,遥遥看向下城之上的那一点、名为卞城王的存在。 “你愿意相信他么?”卞城王回答。 尹观微微领首:“有劳了。” 卞城王在下城独自与巨龟相峙,但他冷酷的声音,清晰响在众人耳边。 第三十二章 莫名其妙 姜望所得的《声闻仙典》,乃是五仙门祖师直接从《万仙来朝图》的耳仙人虚影上感知而来,本质上是一种承继。 那卷万仙来朝图本已是复刻本,仙人虚影灵性都在时光里消磨得所剩无几,且五仙门祖师的见识和修为亦有局限,再加上术介的缺失……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声闻仙典的价值是没能得到体现的。 就连五仙门祖师自己,也只能以“如梦令”来做术介的替代。虽然是在某种程度上,勉强再现了仙宫时代的秘术,但表现极为平庸直到姜望在机缘巧合之下,创造性地研究出声闻仙态,一朝得悟,才真正体现了价值。至今仍然是他不可或缺的战斗秘术。 后来又修观自在耳,又得降外道金刚雷音,才真正在耳识一道上,有了相当不俗的掌控,同龄之中难寻对手。 尹观此时推过来的这枚雕刻如眼眸的玉石,则有不同。 那延续自仙宫时代的古老气息,全然不会被姜望错过,且与他的耳识,产生了某种共振。这绝对是 《目见仙典》,且是万仙宫真传版本。 姜望比任何人都知道它的价值,也比任何人都适合它,需要它。 尹观真是开出了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咳。“ 姜爵爷道:“往后还是要跟你讲清楚,我不可能为了钱杀人。" “当然。“尹观不动声色地道:“你只是在惩恶扬善的同时,顺便赚点钱。“ “我不可能真的加入地狱无门。“ “你没有加入,你只是偶尔用这张面具来掩饰一下身份。“ 姜望又道:“老实说,我在很多时候,对你的做事风格都不太看得惯。非要经常性地混在一起,我肯定会对你有很多规束。” “那就规束啰。“尹观的语气愈发轻松:“如果做個好人就能得到你姜望的帮助,我相信每个人都愿意日行一善。” “什么惩恶扬善,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一听就信。” “需要你行动的时候,我会给你证据。“ “我公务缠身,不一定有时间。“ “皆由自愿。“ “其实我也不止是看不惯你的做事风格。你们组织很多人,我都难以忍受。经常看到的话…我怕哪天你一觉醒来,组织里就没有其他人了。届时咱们兵戈相见,未免不美。” “当然,你可以立你的规矩,这是恶人之间相处的方式。”尹观慢悠悠地说道:“比如之前就有一位都市王,他的规矩就是,在他抽旱烟的时候,谁都不能皱皮眉头。他的烟很烈,又自己加了一些料,所以味道也很怪……你也可以立你的规矩,比如不许他们在你面前说脏话,比如不许仵官发出那么奇怪的笑声。“ 姜望皱眉:“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尹观意味深长地道:“就是强人所难,才能够建立威严,强化服从。” 姜望若有所思:“我好像没有看到都市王抽旱烟。“ 尹观平淡地道:“哦,那个抽旱烟的已经被杀掉了…因为确实让人为难。你现在看到的是第四任。” 姜望:. 尹观继续道:“只要你实力足够,别说改变他们的做事风格了,你让他们天天去给孤寡老人挑水做饭也没关系…你又是这么有实力,又是这么有想法,地狱无门真的很适合你。“ 姜望做最后的挣扎:“我还是觉得,不愿意做一个杀手。” 尹观这时候才用左手拇指,慢条斯理地擦拭嘴角的血迹,一边道:“请问,你是真的很想杀死那只吃人的大乌龟吗?" “我对它的杀意并无虚假。” “那真正的祸首…想来你也是不愿放过的?现在只不过是因为你大齐侯爷的身份,不愿意冒失行动,挑起与景国的矛盾。" “可以这么说。我自己做任何选择,我自己都能承受后果。但以齐侯身份杀景真人,齐国未见得能承受。我受此爵,得此禄,不能因为个人的好恶,置国家利益于不顾。“ 尹观严肃地道:“所以卞城王的身份要保护好,这将是组织的最高机密。我这边会严格保密,你那边也不能掉以轻心。” 姜望下意识地点点头:“我懂。“ “所以你看…”尹观轻轻一摊手:“我们之间没有分歧。“ 姜望又看了一眼玉盒中的那枚仙眼,不得不承认尹观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人,由衷地道:“你说得对。” 尹观又道:“你看到的这枚仙眼,本来是有一对。还有一只,在田焕文的手里。“ 姜望心中微动。 在他去天涯台救人的时候,从田常那里得知,田家在海外正有动作。只不过因为身受限制,田常不能说得太具体。如今看来,抢夺万仙宫遗留,正是其中之一。 田家,或者说田安平,对九大仙宫亦有需求么? 那么今日回想,当初他奉旨前往即城,带柳啸离开之时,隔着城门与他对视的田安平,彼时的那种眼神…或许也有其它的意味存在。 田焕文就是当初袭击乌列,使其重伤逃到姜望座船上的那位强者。作为当代高昌侯叔叔辈的人物,从辈分上来说,是田安平的叔爷。在当年的雷贵妃案里,也应是有所涉及的… “你与他交过手?“姜望收起了这枚仙眼,出声问道。 “不止是他。”尹观随口道:“万仙宫的遗迹,在一个无人的荒岛,海啸方出。参与争夺的人,还有钓海楼的护宗长老刘禹,以及肠谷的镇戎旗将…不过田焕文是目标最明确、准备最充分的一个。我也是跟在他身后,才拿到的大头。" 尹观说得轻描淡写,但涉及钓海楼、涉及肠谷、涉及大泽田氏……虎口夺食,怎么可能容易?其间凶险,怎么想象都不为过。 姜望也是今天才知道,当初他在天涯台上横压钓海楼同辈修士、名扬近海群岛之时,关于万仙宫遗迹的争夺,也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 天下英雄,非独他姜望。 天下惊涛,也非独他所经历的那些。 只是囿于视角,只看到那些罢了。 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有的宣之于人前,为天下所知。有的却深藏水底,在历史的长河里寂寂无声。 尹观若是死了,也就死了。谁知道佑国那样一个被圈养起来的国家,出现过这样的人物呢? 而尹观这样的人物,经历了那么多,挣扎了那么久,他心中所求,究竟为何? 姜望忽然有些好奇。 他轻叹一声:“去佑国之前,我本来以为,你会留下来做佑国之主,改变那个国家,拯救那里的百姓。” 赵苍、郑朝阳他们,也是以为尹观拥有那样的理想和抱负的,所以才会在民心上诸多布局。 尹观毫无波澜地笑了笑:“老百姓不需要谁来拯救,只要野心家不打扰他们、操纵他们,他们自己就可以过得很好。再者说…我这样一个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首领,怎么可能担当一国之主?我若掌权,不过是拉着更多的人陪葬。” “佑国如果就这样消亡了呢?”姜望问:“你生长于斯,难道不会觉得遗憾?“ “这样一个畸形病态的国家,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佑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国家,百姓不需要留恋它,亡了也就亡了。”尹观摇了摇头:“而且…只要养巨龟的那个人还在、那个势力还在,它就会一直畸形地延续下去。” 为什么景国会在佑国养这样一头巨龟?为什么是姬炎月过来?为什么要用到佑国的天才为食粮? 尹观现在还是没有答案,或许永远没有。 区区一个接近洞真的战力,哪值得景国费这么大周章? 若只是当宠物养,哪怕姬炎月是当世真人,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行此大不鞋之事。 所以背后一定还有什么理由存在。 只是那些也并不重要。 尹观只需要知道,是谁制造的悲剧,而不想要去了解,悲剧制造者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苦衷。 如果死后能在源海相会,便让那些制造悲剧的人,和那些在悲剧中不幸消逝的人,再去慢慢地解释。 姜望想了想,又道:“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对于你的表妹你爱过她么?“ 尹观语气平静:“你是怎么认为的?“ 姜望诚实地道:“我不知道。我一直觉得,你对她用情至深。因为你离开佑国时,冒险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但是这一次…我会想,是不是苏沐晴只是你摆在明面上的弱点,其实你从来没有爱过她?有这样一个弱点在那里,赵苍他们就不会把心思动在其它的方向。因为你在杀赵澈的时候,好像也并没有顾忌她的感受。“ 当初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姜望跟尹观说过—一“你表妹真的很爱你。” 那时候他不能够理解尹观的选择。那时候他亲眼目睹过苏沐晴对尹观的情感,是怎样为其担心,为其流泪。 当然,这一次他也看到了苏沐晴对另一个人的牵肠挂肚。 如尹观所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战胜人生的勇气。 他只是好奇,如尹观这样的人物,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情感。 尹观静静地看了姜望一阵。 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在一些关键的人生节点上,眼前这个人好像都在场。 真是莫名其妙的缘分。 他自问是没有朋友的,他也不是一个愿意坦露心事的人。 但也许是刚刚杀掉了赵苍、郑朝阳,也许是这儿的酒有几分醉人。 也许他也的确想说两句。 他这样说道:“我不期待他人的忠贞不渝。 我正视所有人性的弱点。 我理解不是所有人都有战胜人生的勇气。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仍然会为此失望。 我或许喜欢过她吧,在年少的时候。 但即便是有过,现在也已经结束了。 对我来说,她是我的表妹,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人。我现在只想好好地培养她,让她认清楚生活的真相,让她拥有独自面对人生的力量,然后给她自由。” 说完了这些,尹观便将酒杯倒扣,也不管姜望如何想,敲了敲桌子:“好了,该聊的不该聊的咱们都已经聊过了。姜侯爷,你该去你的草原了。“ 姜望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其实我也不是很急。” “我挺急的。”尹观看着他道:“地狱无门一天很多单生意。“ 姜望只好遗憾地作别。 与姜望分开后,尹观也径直离开了这座酒楼,绕了很大一圈,出现在另外一个小国。 在一座人烟稀少的小城,地狱无门在此设有专门的外事驻地。 时至今日,在黑暗世界里,地狱无门早已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十殿阎罗凶名赫赫,但组织自是不止十殿间罗,还有越来越庞大的外事组织作为补充。事实上很多生意,下面的判官鬼卒就可以处理。 来到一处隐秘的房间外,仵官王正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指—一一根根拆下来,又一根根装上去。 此时的他,又用回了外楼境的肉身。唯独不变的,还是那种木偶般的滞涩感。 就算是尹观,其实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外楼境还是神临境,不知他是男是女,不知他哪一具身体是本躯又或者早就不存在本躯了。 但毫无疑问,他是能发挥神临境的战力的。 “情况怎么样了?”尹观问。 “差不多。”午官王随口道:“老大,伤得那么重,治起来太不划算。“ 尹观平静地看着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把他炼了?我给过你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官王本能地坐直了,手指也不玩了:“我就那么一说。” 他又不傻。 秦广王现在既然敢放他跟受伤的平等王单独相处,肯定已经有办法让他跑不了。这一次去佑国,虽然秦广王并未完全展露实力,但从其人对郑朝阳的压制,也足能窥见只鳞半爪。 他完全没有对抗的把握。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不会要求你们相亲相爱。但是他参与了行动,付出了努力,完成了任务,他就一定要有所收获, 这是地狱无门最大的规矩。”尹观语气平淡:“即使是玩笑话,也不要再让我提醒你第二次。” “嗬嗬。”仵官王企图傻笑。但笑起来阴森非常,更像是在挑衅。 于是闭嘴。 尹观径自走入了里间,平等王静静地躺在…一副棺材里还用粘稠的血水泡着。 虽然清楚这血水有弥补气血、蕴养肉身的作用,但眼前这一幕情景,也让尹观怎么都无法觉得,官王之前是“就那么一说”。 他伸指按了按,确认平等王的面具未被摘下来过,也便什么都没有说,在旁边坐了下来。 楚江王带着苏沐晴,仍在另一处隐秘地方等他,但他现在不想去见。 倒是又想到某位大齐侯爷。 躺在棺中的这位在佑国杀帝屠龙,窃国势对敌。其人所掠夺的国势之力,便是此行的酬劳。 非皇室嫡脉,不可能如此操纵帝气。 再加上那大日金焰,地狱无门这位平等王的身份,对姜某人来说几已是摆明。 但那家伙好像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本打算从中说和,最后却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封侯之后,是有几分城府了…他莫名其妙地想着。 他很少这么莫名其妙。 第三十三章 厄耳德弥 姜望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使节队伍里,队伍里除了乔林,无人知晓他的旷工行径。 毕竟如武安侯这般勤者,关起门来专心修炼,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朝议上都还站岗自修呢! 而对乔林来说,与武安侯分享秘密,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收获。至于武安侯溜号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他并不想知道。 此后姜望便诸事不顾,安心研究新得的仙眼,一任马车辚辚。 这枚仙眼中所承载的,的确是真传版本的《目见仙典》。 与自五仙门所得的《声闻仙典》不同。那陪部五仙门祖师逆推的所谓仙典,只有一些零散的驭声技巧、 简单的修行想象,因为是感应所得的关系,品质很高,但关键部分全部缺失,效果更多可能在于开拓眼界。 真传版本的《目见仙典》,描述的却是【目仙人】的修行之法! “人即宇,人即宙,人即万仙之仙!“ 万仙宫仗之以盖压天下的,便是人身万仙之法,目仙人自是其一。且作为五识之仙,在人身万仙法中,亦是相当高阶的存在。 可惜这枚仙眼的承载并不完整。 不知是不是在漫长的时光里有所消损,它也缺失了术介相关的内容。而且只有成目仙人之“道”,没有成就目仙人之后的“法”。 又或许这些内容,都在被田家拿走的另一枚仙眼里。 术介作为仙术的基础,也是仙术体系有别于道术体系的根本所在,它的缺失,让这部《目见仙典》的价值很难体现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它的珍贵是毋庸置疑的。 以尹观为例。 姜望绝不相信尹观会在这部《目见仙典》前束手无策,说不定早就将它拆解消化,融入其人入邪后的那双绿眸里。 能够强势碾压引动军阵之力的郑朝阳,能够轻松在那巨大龟兽身上种下手段、对真人落子岂会是等闲神临? 而对姜望自己来说,他也有自己的法子一得自五仙门的如梦令。 缺失术介的仙术,便是空中楼阁,可望不可即,可知不可触。 五仙门祖师天才性地创造出【如梦令】来替代术介,在九大仙宫已经崩塌的时代,以某种形式再现了仙术一一虽然很是粗糙,甚至于就效果而言,可以被评价为拙劣。但它的创造性,哪怕是在这个天才辈出的时代里,也足够耀眼。 最初的如梦令,需要以四百一十七道印决来拟成,过程繁琐,效用粗陋。只能用于修炼,根本无法应用于战斗。 经过五仙门历代门主、长老的精研,后来精简到了三百七十二道印决。 姜望手握源源不断的术介,可以反复地尝试以如梦令来替代善福青云,以此缩短如梦令与真正术介之间的差距。 他的修为,已经超越五仙门历代所有强者,在如梦令上的进展,也到达了五仙门历史上未曾企及之高处。 如此种种,凭一己之力,将如梦令精简到了一百二十三道印决,且各方面效果都更胜于前。 不过,即便是如此,这样的如梦令也是难以应用在战斗中的。它更多被姜望用于记录、复盘、模拟。 与声闻仙态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但声闻仙态的基础虽是五仙如梦令和声闻仙典,最关键的部分,却是姜望在太虚幻境里意外捕捉的道音。那种机缘可遇不可求,无法复制。 而如梦令却是完完全全被姜望自己所掌控的,以之替代《目见仙典》所需之术介,亦有机会完成目仙人之修行! 当然,要成功拟化术介,首先需要姜望对这部《目见仙典》有足够深刻的了解,能够准确捕捉到目仙人对术介的种种需求除了多下苦功,也没有捷径可走。 时间便在修行之中,晃晃悠悠的流逝了。 距离也在晃晃悠悠中被跨越。 在某個未曾预期的时间点,那澄澈如海的蓝天,一望无际的草原,忽然就在视野里铺开。 跋涉的遥途,一下子就拥有了意义。 旅人的心,仿佛也随着视野开阔了。 姜望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草原,但每一次来,都还是会陷在那种天地辽阔的感受中。 第三十五章 随遇而躺 水纹漾开。 一个额头奇高的男子,从碎冰堆雪的冻湖里钻了出来。 其时寒风如刀,天穹飞霜。举目四望,是起伏不定的雪岭,如长河波涌,似白龙卧山。 此等美景,真让人有吟诗的冲动—— 如果不是钻出湖面的这个人,一直在打喷嚏的话。 “哈~啾!” 一个喷嚏打出来,面前瞬间腾起一团白气。 大齐武安侯口中聪明绝顶的朋友,忍不住叉了叉腰,顾盼自雄:“照师姐又在想——” “哈啾哈啾哈啾!” “看来照师姐想我想得很厉害——”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哈啾!” 算了。 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许高额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赶紧把身上积的湖水处理干净。 再晚一会儿,就该结冰了。 这鬼地方!又压神通,又抑道术。 风刀霜剑却格外酷冷。 堂堂神通外楼,都被冻出了伤风! 谁曾设想,与照师姐的浪漫旅程,竟然在洁白无瑕的雪国,遭遇迎头痛击。 他们意外卷入了冬皇成道之争,一桩又一桩的麻烦事接踵而至,搅得他焦头烂额,根本无心恋爱——好吧,准确地说,是照师姐无心恋爱。他总归什么境地里都能爱一下的。 本来他一个,照师姐一个,子舒一个,三个人快乐地游历天下。他与照师姐是男才女貌,你侬我侬,感情一天好过一天,还有“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子舒在一旁很努力地敲边鼓……大事可期! 照师姐早就能够成就神临,只不过是一直在抉择道途,所以才颇多蹉跎。这一次游历天下,行至雪国,已是下定了决心,就要确立道途,一举神临的。 他都做好了准备,要在照师姐神临之日,为其举行盛大的庆典,写下动人的诗篇……然后求亲。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地推进。 可恨那冬皇,蛊惑人心。 照师姐竟然为其所惑,决心要走出一条全新的道途,全不顾之前的诸多选择,非要杂糅百家,自开渊流! 这倒也罢了。 说什么“吾道不成,无心私情”? 所谓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不先成家,怎么立业? 可惜他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照师姐也不为所动。甚至被那冬皇影响,举止变得粗鲁起来,想要动手揍他…… 他许象干何等样人? 名门嫡传,天之骄子,才华横溢,号称“神秀才子”是也……焉能受此冷落? 当然选择等她! 在这么冷的雪国,偶尔被冷落一下,也是很合理的。 但话虽如此,细数时间,也难免时有悲怆。 在这天碑雪岭呆了几许时日,哪天才能够功成离开? 想他们三人,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就来了雪国,现在都道历三九二一年了。赶马山双骄里,与与他平分秋色的另一骄,都彼其娘之的封侯了! 他还在这个破地方明珠蒙尘、宝剑藏锋。 多么可惜。 世间无他许象干,该有多么寂寞? 又打了个喷嚏。 许象干不敢再耽误时间,拎着刚刚捉住的一尾银秋鱼,急匆匆往回赶。 此鱼灵性天成,宝蕴神藏,食之能助人悟道。但离水即死,处理得若是不及时,肉便不鲜……照师姐该吃得不香了。 茫茫雪地里,年轻书生的身形,深一脚浅一脚地远了。一根细绳穿过鱼唇,漂亮的银秋鱼,流动着银光。 早已无神的鱼目,也随着这个书生的跋涉,一晃又一晃。 …… …… 这双颓然的死鱼眼,掩在乱糟糟的碎发里,再配上唏嘘的胡茬,没有表情的表情……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白玉瑕的梦魇。 他白玉瑕乃越国白氏子弟,从来骄傲自矜,严于律己。人品道德能力,皆以严求。言行举止,从不允许自己失分。 当初在观河台上,那么重要的黄河之会正赛名额,轻飘飘地给了他,他都不肯摊手去接,非得要自己浴血多争一场,只求一个堂堂正正。 他也有骄傲的理由。 身出名门,天资卓异,自来勤修未辍。三岁学剑,十岁演法,十六岁时,已经称名天骄,远近知闻。放眼全国,在同辈之中,也只是比之革蜚稍有不如。但革蜚比他要年长三岁,这种程度的差距,是可以被时间跨越的。 当然,在天骄云集的黄河之会结束后,见过了李一、姜望那样的人物,他不敢再言无瑕。 归来曾与人言,自己是井底之蛙,如今方见天地之大。 他倒也未失心气。 自言虽只是白蛙一只,如今既然跳出井来,总该跳得更高一些才是。既然见到了那么璀璨的风景,总该也往更远处走一走才是。 但是,又要说但是。 对自我的严格要求,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可糟糕的地方在于——自己已经不能够满足自己的严格。 那是完美主义的噩梦。苛求自己的人,会把自己给逼死。 诗人写不出理想的诗句,文人作不出符合预期的文章,而后三尺白绫、水中求月者,历史上屡见不鲜。 于白玉瑕而言,首先最残酷的一件事情在于—— 他与革蜚的差距被拉开了,且被拉得越来越远。 他曾经那么自信,笃定自己能够超过革蜚。甚至于对时间都有预期,便是在神临境这个层次中。 但从山海境回来之后,革蜚仿佛脱胎换骨……本就是承继革氏希望的天骄,竟然百尺竿头还能更进一步。 对于神通道术,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甚至把握道途,甚至于以恐怖的速度拔高修为,最近都要开始冲击神临。 他追得很辛苦! 却逐渐连对方的背影也看不到。 革蜚是革氏嫡传,他亦是白氏之后。 革蜚师承名相高政,他白玉瑕求道暮鼓书院,先生也是真人,虽不如高政,教他却也绰绰有余。 他差在哪里? 方方面面都不输,只能是差在他自己! 列国天骄争辉,他不如人。如今仅在越国一国之内,他也被远远地甩开了。 人们论及革蜚,再不以他白玉瑕并称。 他长期处于一种“不愿意接受、却只能让自己习惯”的状态中,而在这个时候,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修边幅的、死鱼眼的男人,登上门来。 言曰挑战,要求闭门,说是不欲扬名,只为验证同境极限。 说是一路西来,未逢一败。 他亦有心与别处的强者试手,尝试着寻回一些自信——万一只是革蜚突然开窍,而非他白玉瑕太过愚鲁呢? 然后他就输了。 惨败。 已经被时代淘汰的古飞剑之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无名之辈。 干脆利落地击败了他。 “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尝试这么宽慰自己。 可你白玉瑕又不是兵家。 很多次想要凝神修炼,却总是想到那一战,那一张唏嘘的脸,那一对无神的眼睛——那么颓废的一个人,是怎么爆发出那么恐怖的杀力的? 在超凡世界里,人到底应该坚守什么?坚持什么?是什么让一个人变得强大? 读过很多书,懂得很多道理,但不知道怎么走下去。 家族责任,身兼的官职,人脉的维护,应该读的书,应该练的术……如此诸般种种,他索性什么也不管。 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披一件月色窄袖长袍,什么交代也没有,就此离开了家门。 找了很久,终于又找到了这人——其人试剑天下,一路直行,已经到了梁国境内,甚至于梁都汴城都已是不远。 “我说,你总跟着我做什么?”死鱼眼问。 尽管已经表达过很多次,鬓角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白玉瑕,还是认认真真地说道:“咱们再打一场。” “不打行不行?” “不行。” 死鱼眼转身就走,刚才那两个问题,好像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以至于他走路的时候,都恹恹的没精神。 白玉瑕不是没有试过强行挑起战斗,比如突然刺他一剑。 但这厮根本不闪不避,总是一副有种你就杀了我的样子,甚至会突然停下来找个地方晒太阳睡午觉。 他发现自己甚至是被当做卫兵来用,因为这厮睡得实在是太放松。 复盘先前在越国境内的那一战,有太多不尽人意的地方。因为被革蜚压制出了阴影,精神状态并非巅峰,未能完美发挥自己…… 说是给自己找理由也好,说是无法面对失败也罢,白玉瑕真的很想再打一场。 但这人怎么都不同意了。 伱挑战我,我应了。我挑战你,你不理?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白玉瑕紧跟其后、亦步亦趋:“请接受我的挑战。” 死鱼眼头都懒得摇,只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看了一下天色,便转道往林中去了。 白玉瑕知道,他又要找地方睡觉。 虽然这时候正是黄昏,夕阳犹有几分余烈,没有几个人会在这时候入睡。但死鱼眼是绝不会辛苦自己多赶一点路的。 跟了这么些天,白玉瑕对这厮的风格,也算是有些熟悉了。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若是给他一块木板,一条河,他能直接漂到汴城去。 果不其然。 随意地绕了几绕,死鱼眼就找到了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飞身上去,躺在了横叉上,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别看这厮这般漫不经心,你若真的仔细观察,会发现附近没有哪个树杈比这处更合适、更舒服。 白玉瑕飞身飘在空中,静静地看着他的睡容。 未几。 胡子拉碴的男人,忍不住睁开死鱼眼:“这位兄台,要不然你也休息一下?” 白玉瑕执着地道:“你总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跟我打?” “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放过我?” “怎么说都不行,必须要答应我再打一场。”白玉瑕很严谨:“但是我希望你实话实说。” 死鱼眼又闭上了死鱼眼。 白玉瑕也不做别的事情,就双手抱怀,悬立在旁边盯着。 死鱼眼深吸一口气:“什么爱好啊?你们怎么都喜欢盯着睡觉的人?”“我们?”白玉瑕不解。 死鱼眼很是心累的样子,仍然保持着睡觉的姿态,只恹恹地道:“麻烦。” “什么?”白玉瑕更迷惑了。 死鱼眼道:“你不是问我真正的原因么?原因就是这个。麻烦。” “……你去越国挑战我的时候,怎么不嫌麻烦?”白玉瑕有些生气:“而且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是要去挑战黄肃吧?你怎么不嫌麻烦?” 死鱼眼有气无力地道:“赢一次就够了……”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直至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却是就这么睡熟了。 白玉瑕默默地盯了一阵,只好去旁边打坐。实在没想到这厮能这么快就习惯被注视——还真是抵抗不了就享受啊。说起来他还真羡慕这份随遇而躺本事。 …… “向前。向前?向前!” 那声音熟悉而又遥远。 不曾模糊,永远深刻。 “……又来?”向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醒了过来。 此时夜色已深。 明月高悬。 月光穿过林隙,落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 真是麻烦的旧梦。他恹恹地想。 还未从那种怅然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忽而微风轻动。 那个肤色白得有些耀眼的年轻男子,又悬在了旁边。 很认真地看过来,不知第几次重复:“请接受我的挑战。” 这种“奋斗人”,向前见得多了,清楚地知道,赢他一次两次根本没有用。这种人只会不断地找出自己的问题、不断地修正、不断地进步,然后不断地挑战。 他才不会上当。 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你躺着也是躺着,为什么不起来跟我打一场呢?”白玉瑕很不理解:“我虽然输给了你,但总归也能给你补充一点战斗经验吧?哪怕只是当成你挑战黄肃之前的热身,你也不吃亏,何乐而不为呢?” “我躺着也是躺着,那我为什么不躺着呢?”向前反问。 “这……”白玉瑕一时无言以对。 向前又叹了一口气,他总是接二连三地叹气。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永远不会被改变,永远不会放弃,永远努力。这种人叫姜望。还有一种人,永远不愿意努力,永远想放弃,随便这个乌烟瘴气的世界怎么改变,这种人叫向前。” “你喜欢挑战的话,应该去找前者,他一天揍你八百遍都不带重样的,甚至可以在你身上试验他所有的道术构想,他的创意无穷,热情无尽。你来找我,我只能说,恕不奉陪。咱们只有打一次架的缘分。” “你知道一个压根不爱努力的人,被责任或者承诺什么之类的鬼东西逼得要努力,会有多累吗?”“练剑已经消耗了我的全部心力,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应付别的事情了。” “包括你的心情。” 向前最后咕哝了一句,侧了个身,又复睡去了。 第三十六章 寻常事耳 白玉瑕当然不会去找姜望。 拿什么找姜望? 人家青史第一内府的战绩,还明晃晃地挂在那里。 现世所有内府境修士,还没谁能越了过去。 现在都已经冲上神临,以军功封侯,从“年轻天骄”的圈子里跳出去,跟所有年龄段的强者竞争了。 你一个甚至拿不下“越国年轻一辈最强天骄”名头的白玉瑕,有什么资格登门挑战? 但向前居然认识姜望,甚至还很熟悉的样子。 如此一来,同境败给这个人,好像也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姜望混得这么熟,强一点也是很合理的。 白玉瑕想了想,也找了个树杈,心安理得地躺了下来。他还没有意识到,在认识向前之前,他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绝不会承认自己“输得合理”。 但一切就这么潜移默化地发生了。 “奋斗人”和“躺尸人”同行,好比二虎相争,总有一方会被影响。就不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但是在这样的时刻,就这样躺着,什么也不想。 漏夜的星与月,晚风送虫鸣。 真别说,真挺快乐。 ······ “生何欢,死何悲。忆何多,情何薄。聚散离合,及时行乐~”歌女的声音在婉转。 琵琶动,古筝起。 舞女云袖飞扬,窈窕身影映在屏风上。 宇文铎规规矩矩地坐着,慢慢说道:“武安侯好像没有深化同盟的意思。 赫连云云瞧着台上的舞蹈,随口道:“这些事本也用不着他谈,不要做无谓的试探了。好好陪他玩耍便是,这总是你擅长的?” 宇文铎苦着脸道:“我真没有带汝成曳赅去玩过什么……我从边荒回来也没多久!” 赫连云云却并不回应,只欣赏着台上歌舞,由衷赞道:‘楚女纤柔,楚歌婉转,孤甚爱!” 宇文铎十分肉痛,但还是道:“殿下既然喜欢,便请进宫去。” 这一班歌女舞女,乃是他花大价钱从楚地迁来,私心爱极,等闲不会请出来表演。也就是今日云殿下来这“鸣鸾演楼”,他才召出来献个宝。但云殿下说了喜欢,他难道能说“您常来?’ “孤虽爱之,但靡靡之音,难免消磨壮志……”赫连云云摆摆手:“送给武安侯吧,让他带回齐国。” “啊?”宇文铎愕然抬头。 赫连云云却已经起身离席。 什么鬼靡靡之音消磨壮志,人家武安侯的壮志就不怕被消磨了? 宇文铎左听右听,分明只从语音罅隙里听出这样一句——“孤亦怜之,况汝成乎?” 可我宇文铎,又有什么错? 此时再听这演室里的婉转歌声,哀哀怨怨,幽幽咽咽,只觉得分外合乎心境,叫人感伤。 “演楼”是牧国各地都有的建筑,长期以来,专用于表演草原传统的“兽面戏”,是牧民忙碌一天后,最爱的消遣。 一壶马奶酒,一盆羊肉,一场兽面戏,日子赛过神仙。对于很多牧民来说,可以不搭屋帐,不筑马栏,不能不建演楼。 这“兽面戏”是以兽喻人之戏,表演者皆覆兽面,绘以斑斓五彩,讲究的是边舞边唱,歌谣与故事并重。发展到今天,已经有三万多部剧目,从创世神话到儿女情长,剧情丰富多彩。 草原一统之后,随着牧国贵族眼界的开阔,尤其是年轻人多有列国周游的经历,且相对更好享受,也便引入了许多他国的娱乐方式。 演楼渐也就不局限于表演兽面戏了。 如宇文铎这班精擅楚地乐章的歌舞伎,便是其一,甚至是 这王庭里数一数二的一班。 他哪次叫出来表演,台下不是坐得坑满谷满? 叫多少真血子弟眼馋! 没想到今日竟是最后一次欣赏…… “我送送殿下。”宇文铎强忍悲痛,起身恭送云云公主。打碎牙齿和血吞,汝成误我! 一行人走出演室外,却是刚好遇到另一行人——大牧皇子赫连昭图。 鸣鸾演楼作为雄鹰之城里最富盛名的演楼,从来是达官贵人云集。但像今日皇子皇女都在场的,倒是少见。 牧国不比别家,没有那么多皇嗣。 当今女帝,唯有一子一女,子曰“昭图”,女曰“云云”。 皇储之位悬而未决,却也只会在这两位殿下之间产生。其余宗室子弟,都不存在半点机会。 像是这一次的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便是赫连云云主持大礼。赫连昭图则在早前去了穹庐山,办另一件大事。女帝给予他们同样的表现机会,并不偏颇于谁。 但实事求是地说……这些年来,赫连昭图是占据明显优势的。 哪怕宇文铎站位已经站得很明确,也不得不承认,赫连昭图此人,雄姿英发,大气磅礴,有明君之相。 若是现在就要决出皇储,云殿下胜算不足两成。 当然,未到最后一刻,一切就都还有变数。 云殿下有他宇文铎,好比秦帝有王西诩,那是如虎添翼,大业可期。再加一个赵汝成,那是草原姜梦熊,何愁不能后来居上? 此次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就是对云殿下的一次考验。既要保证典礼的顺利、风光,又要看她与各国使节接触的表现,对国际关系的把握……截止到目前,云殿下都做得非常好。 “云云,怎么走得这样急?” 兄妹相遇,先开口的是赫连昭图。 这位皇子长得端正英朗,很见雄阔,自有一种天生的贵气威严,对自家皇妹说话,语气却是极温柔。 “歌舞已毕,久留何必?”赫连云云看了看赫连昭图旁边,长得像小老头一样的黄不东,含笑道:“黄先生对兽面戏感兴趣?” 任谁看黄不东这风烛残年的样子,都很难相信他才刚过三千岁。 据说前年参加黄河之会的时候,余徙真君还专门验了他的年龄,可见生有一张多么具备欺骗性的脸。 他说话也是不太有气力的样子,态度倒是并不坏,先行一礼,才道:“牧国乃天下强国,有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明。黄某持节出使,虽是公事,私心却也对草原风光向往已久,免不得就想多看看。’ 赫连云云先是吩咐左右:“去把我那一班鸳华伶请过来,叫他们用心准备,等会为黄先生表演。 侍卫当即应命去了。 她这才继续对黄不东道:“未解先生心事,倒是云云招待不周了……但有我皇兄作陪,想来也能让先生满意。这鸳华伶戏班,是王庭里最好的戏班,先生想看什么、想听什么,只管随意。惟愿我大牧和睦天下之心,能为贵国 知。” 主持此次大礼的人,是她赫连云云。但黄不东作为秦国使节,却是与赫连昭图一起来看兽面戏。其中意义,耐人寻味。 但赫连云云这一番话,不见半点介怀,大气体面,颇显王者之风。 “自然。”黄不东笑道:“黄某既见昭图殿下,皇胄天生,又见云云殿下,大气灵秀。此来草原,诸般顺意,真是如沐春风。’ 赫连昭图并不打扰他们交流,直到此刻才笑道:“那黄先生可要多留几天,草原可不止有春风。’ “还有春车。”宇文铎冷不丁接话道。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这话茬接得尴尬。 赫连云云瞪了他一眼,转对赫连昭图道:“我最近就在王庭忙这些事,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来消遣。倒是皇兄,怎么这么快就从穹庐山回来了?” 赫连昭图笑了笑,用赫连云云之前的话回道:“歌舞已毕,久留何必? 两拨人又说了几句,便笑吟吟地各自错开。 出得鸣鸾演楼,赫连云云不轻不重地点了宇文铎一句:“脑子里想不到别的了? 宇文铎闷声道:“那老小子话里带刺,不是个好人。”黄不东说赫连昭图,是“皇胄天生”,说赫连云云,则是“大气灵秀”。大气灵秀当然是好词,是适合形容大家闺秀的好词,但不适合形容争龙皇嗣。那厮就差说赫连云云应该闭门绣花,闺中待嫁了,宇文铎自是不忿。 赫连云云却只是淡声道:“人家只是长得老,并不是真的老……回吧。” 就此钻进了轿子里。 她当然知道黄不东何以会有如此倾向明显的态度。 但是她并不在乎。 便像她那位伟大的母亲,给她取名时所说的那样,“天下间,诸如此类云云……由他去说。 谁的评价能给她赫连云云定性? 目送云殿下的轿子离开,宇文铎眉眼一齐垂了下来。 已经在发愁怎么把那一班歌女送出去,怎么才能让姜望接受。尽管肉痛,他也断没有引导姜望拒绝的意思。云殿下既然开口要他送人,那他就一定要送出去才行。 但姜望那家伙是个修行狂,比起汝成曳赅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来草原这么些天,就刚来的那天,被他带着去了一趟天之镜,然后就一直在敏合庙里闭门修行。 一个外交使臣,出得国境,来到异国他乡,竟然不搞外交。 与此相比,谢绝宴饮、拒绝进神恩庙的机会,也都不怎么让人惊讶了。 这样一个一心向道的人,如何才会同意接收一班歌女呢?一人搭一套秘术? 宇文铎忧心忡忡地回了鸣鸾演楼,正要去找自己的那班歌舞伎。忽见得其中一间奢华演室外,赫连昭图正跟属下吩咐着什么,守在门口的,是几个下了马的王帐骑兵。黄不 东倒是不在,想来已是进了演室。 想到鸳华伶等会还要给那个老小子表演,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打不过…… 赫连昭图也看到了他,还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才转身走进演室里。 宇文铎保持了礼节,目送皇子殿下离开。但看着赫连昭图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一段描述来—— “那人长相很大气,眉眼分明,端正英朗。与你一般高大。比你瘦一些。 …… “姜兄!姜兄!” 宇文铎兴冲冲地跑进敏合庙,满头辫发上下飞舞。 齐国使节所居的院落里,两百名天覆军士正在练刀——说起来这种出使的事情,一般到了地方之后,除了必要防卫人员,其余人等都是会轮换着去散心,见识异国风情的。这也都是惯例了。 姜望倒也并不管束他们,由得他们自由活动。 只是堂堂武安侯都苦修不辍,他们这些随行出使的,也实在不好意思惫赖。总之是在乔林的带领下,将天覆军习惯的每日一练,改成每日三练…… 他们愿意努力,姜望也不吝惜指点,常常看着看着,就上来教个几招。 在别人的地盘上打打杀杀,终归是不太好,所以他们练的是无声刀——不但自己不发出声音,也控制着刀劲,使战刀 破空时,不会有锐响。 此种刀术,杀人最凶。 “怎么了,宇文兄如此急切?”姜望的房门适时推开。宇文铎将观察的视线收拢,看向姜望,语气欢欣:“我知道你早前来王庭时,那个盘问你身份的人是谁了!’ 姜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他引进屋子里,然后才道:“是你哪位亲戚?”“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能告诉你。”宇文铎神神秘秘地道。 姜望瞥了他一眼:“看你这么神秘,那个人肯定不是宇文家的人。” “哈哈哈,你就别猜了!”宇文铎道:“你赶紧先答应我,保证不是让你吃亏的事情。 “那个人的身份不一般,不然你没有必要这么激动。那人对你、对汝成,对我都有了解,说明掌握了很厉害的情报力量。 那人应该不是真的王帐骑兵,不然你不会这么有自信,因为真在王帐骑兵里找人,肯定找不到。 他随口拿你当挡箭牌,你还不生气,说明他的地位比你只高不低。” 姜侯爷慢条斯理地分析道:“那么问题来了,你宇文铎已经是宇文氏真血子弟,整个牧国的年轻人,地位与你差不多的,能有几个?比你只高不低的呢?这个人还要在王帐骑兵里有关系,还刚好在离原城战争期间,守在至高王庭……” 他笑了笑:“我那天遇到的,不会是牧国的皇子殿下吧?” 宇文铎惊呆了。 仅从他一个神秘的语气,就能推断出这么多? 这与他对大齐武安侯的认知严重不符! 说好的大家一起做莽夫,怎么你偷偷的变聪明了? 面对宇文铎的沉默。 姜望只是端起一碗酥茶,云淡风轻地道:“看来我猜对了。” 此寻常事耳,足下勿惊。 智者风范尽显。 “侯爷!”乔林这个时候刚好走到门口,大声表功:“牧国皇子送的马,属下已经亲手刷干净了!您现在要出去溜一圈吗? 第三十七章 不知郎心 姜望瞪了极不懂事的乔林一眼,挥了挥手,示意他快滚。积极做事却没得到褒奖的乔将军,很是委屈地离开了。这伴侯如伴猴啊,喜怒也太无常了。 “哈!”房间里,姜望有些尴尬地看着宇文铎:“巧了不是?” 宇文铎皮笑肉不笑:“是挺巧的……昭图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今天上午,同我说了一阵话,还送了我一匹马。”姜望干笑道:“我这才知道,上回是他在跟我开玩笑呢。” 宇文铎一脸受伤的表情:“你怎么这样啊?” “怎样?” “你当面跟我称兄道弟,私下里却,私下里····” “哎等等,不要说得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姜望拦道:“我作为一个使节,与贵国皇子有所交流,也是很合理的事情吧?”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以为以宇文兄的情报能力,必不用多言。” “这不是能力不能力的问题,这是态度问题,是亲疏远近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对我坦诚的问题!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和昭图皇子有矛盾?” 宇文铎幽幽地道:“侯爷,你来草原时,是我亲自去迎接的你。” 姜望道:“下次你来齐国,我也迎你。” 宇文铎道:“我还带你去了天之镜。” 姜望道:“感谢你。” 宇文铎道:“我还帮你弄到了去神恩庙的机会。” 姜望道:“我没去。” “我跟汝成是曳赅!”宇文铎咬牙道。 “咳。”姜望把茶碗放下:“你之前说,希望我答应你什么事?” 宇文铎闷了一会,道:“我要送礼给你。” “什么礼要这般波折?” “人。” 姜望打量了他一阵:“我的封地很小,恐怕没有宇文兄发挥的空间……” 宇文铎也懒得说其它的了,索性喊了一声:“带进来!”一会儿工夫,一群衣着华丽莺莺燕燕,就走进院子里来。正在练刀的天覆军将士们,都看得呆。 计有九人,个个貌美如花,身姿婀娜。她们摇曳着身姿,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房间里,霎时间满室浮香。 一齐站在姜望身前,齐刷刷地行礼,远近山峦起伏,莺声啼作一片:“见过侯爷!” 姜望看向宇文铎:“这是?” 宇文铎十分不舍地道:“这些可是我废了很大心血,从楚地迁来的宝贝,个个能歌善舞,极显楚地风情。听说侯爷尚无家眷,为免府中冷清,故以此些美人相赠,还望侯爷善待啊。 人情往来有时候不可避免,姜侯爷如今俸禄高,府里养几个人倒也养得起。 只是,从神恩庙到歌舞伎,这个宇文铎一套一套的,怎么感觉汝成留在牧国迟早要变坏呢? 他有些头疼:“我是说··…··…为什么突然送这样的礼物?”宇文铎本来想了许多说辞,但想了想,最后只是道:“其实呢,是云殿下关心侯爷的起居,才让我送人过来。姜望只听到“云殿下”三个字,就已经释怀。 云云那么好的女子,能有什么坏心思? “哦,这样。”他灿烂一笑:“那我却之不恭了。”又对面前这排女子道:“希望在齐国你们能住得习惯。”九位美人当然个个积极表态,或娇或嗔,或笑或媚,直瞧得宇文铎越发心酸。 姜望摆摆手,让卫兵把这些美人带下去安置,敏合庙里分配的地方够大,两百人的天覆军士都能装得下,多个九位美人,自也是不成问题。 “云殿下对侯爷可是非常重视。”这些歌舞伎一走,宇文铎就巴巴地上眼药:“相较之下,昭图殿下待侯爷可没那么诚,他上午送你马,下午就跟黄不东看戏去了!” “哦?”姜望果然来了兴趣:“秦国的黄不东也已经到了?” 宇文铎错了错牙花子。 重点是黄不东吗? 忍不住问道:“姜兄对此人感兴趣?” 姜望诚实地道:“大齐计昭南、牧国苍瞑、秦国黄不东、楚国夜阑儿,荆国慕容龙且,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他们是年轻一辈的最强天骄。彼时最让我觉得遗憾的事情,就是在黄河之会上,未能见得他们出手,使我不知高处风景。只有计昭南试了一场,也颇似蜻蜓点水,未能让人尽兴。” 第三十八章 今时人,古时路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驼铃声给灰蒙蒙的天空带来了一点“生”的涟漪,但很快就湮灭在无止境的霾里。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改变确然已发生。 你有没有见过边荒的骆驼? 或者说…… 乌笃那? 草原语里,代表“坚韧”的意思。当然,在糅合了神语和各原始部族语言的草原语系中,它只有附在一个确定的名词之前,才表示“坚韧”。 当它单独拿出来表达,就是一个专有的名次,单指这样一种骆驼—— 它们是沉默的,有着坚忍的褐色眼眸。 没有毛。 外皮是黑色的、皱巴巴的,一点也不舒展,像是那种鞣制过的皮革。常在边荒巡逻的战士,会直接在它身上磨刀。 它高耸的驼峰里,贮存着大量的食物和水分——有时候也会被走投无路的战士剖开取食。食物和水倒是次要,最重要的是其间蕴含的生魂力。 人类修士以生魂石对抗荒漠中无处不在的抗拒与侵蚀,乌笃那不需要,乌笃那自己能够产生对抗荒漠的生魂力,这亦是乌笃那归属于人族而非魔族的证明。 属于魔族的生命,是不畏惧那种“干涸”的,他们本就是“干涸”的一部分。所有魔物的生命活动,同环境一起,形成了“干涸”。 等闲战马根本没有踏过生死线、进入边荒的资格。而强大的妖马踏进这里,也需要生魂石的力量对抗环境。 “乌笃那”是这里最常规的驮兽。 千万年来,它们负载人族,一次次向边荒深处进军。既是战车,又是食物,既是盔甲,又是战友。 比老黄牛还老黄牛。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人舍得对乌笃那下刀。 剖开驼峰,对很多战士来说,都意味着最后的决死时刻。草原上把这个行为称之为“弋彻”,描述的是用刀剖开驼峰的行为,但表意是“自戕”。且是偏荣耀的,不荣誉的自杀不能用“弋彻”来表达。 姜望来到边荒的这一天,据说是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有一种铁锈的味道。姜望很怀疑这里的雨,下的是刀子。 宇文铎告诉他说,“差不多。” 姜望又问,这里的雨到底是什么样子。 宇文铎只说,等下雨的那天,就知道了。 此后姜望一直在等雨。 数十头乌笃那结成的队伍,带着近千名牧国战士,从灰蒙蒙的霾里走出来。那蜿蜒着的长龙,是一条隐约的线,在历史里蔓延。 边荒是姜望一直想来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是赵汝成曾经搏命的地方。 包括边荒,包括虞渊,包括陨仙林,包括万妖之门……所有人族对抗危险的地方,他都想要去看一看,去经历,去感受。 超凡的力量,超凡的勇气,超凡的责任。 这是他内心深处,对于修行者的朴素认知。 所以是为什么,他对于普通人,一直比对修士宽容。不仅仅是因为修士具备更大的破坏性,更是因为,“怀其力者担其责”。 而这个认知,最早是由左光烈建立。 边荒这个地方,是人族与魔族的最前线,赵汝成在这里厮杀过,左光烈也在这里厮杀过。 荆牧两国陈重兵于生死线,在漫长的岁月里,一次又一次地向魔潮发起冲锋。 在这片土地上,有多少英雄儿女,多少豪杰史诗,多少慷慨悲歌。 既然来了草原,怎能不来边荒? 不要忘记历史,不要不看未来。 此时此刻,姜望站在生死线的这一头,恰恰看到这样一队“猎魔者”的归来。 一边是青草如海,一边是灰沙漫天。 生与死,热烈与枯寂,在天地之间,分开了一条如此清晰的线。 这种感受是如此苍凉,而在苍凉的尽处,又生出一缕古老的炙热来。 这条生死线,就是人族为此方天地划下来的分野。是一代一代的人族勇士,用铁血与钢刀,在这个残酷世界划下的刻痕。 生死线这里,是永不止歇的厮杀,永不干涸的鲜血。 生死线之后,是无尽的沃土,计以亿兆的人族。 而生死线前方呢? 那无数勇者埋骨的地方,那无尽流沙的深处,连接万界荒墓的通道,在哪里?是什么模样? 姜望按剑以立,乾阳赤瞳也看不到尽头。 宇文铎与归来的猎魔者大声地聊着收获,姜望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安静地听着,以侧身的姿态表示尊敬。 荆牧两国对于荒漠深处的进击,从未停止过。一方面需要杀死大量阴魔,囤积生魂石,为以后对抗魔潮储备战争资源。另一方面,这种不间断地猎魔行动,也能够有效削减魔潮的强度。 第三十九章 边荒故事 人魔之争持续万古,生死线是漫长岁月的缩影。 荆牧两国抗魔千年,早已经建立起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猎魔体系,单人、小队、大军,各有不同战法。针对魔的法器、药物、阵纹、兵阵,也是五花八门。牧国的兽面戏里,有不少冒险故事,就是以猎魔者为主角。 那些零零碎碎的猎魔器具、姜望全不凭借只独剑而行。 宇文铎准备的舆图,信息非常完备,哪里阴魔较多,哪里可以作为安全的栖息点……自生死线北去千里,大体上标注清晰。千里之后,魔物汹涌,根本没有什么固定的势力范围,魔族自己也搞不清楚。 姜望也不照章循图,只描着一条直线,自走自路,顾自往前。 五天的猎魔之旅,他给自己留出半天的回返时间,剩下的四天半,他想试试,靠他自己 ,能够深入荒漠多远。” 众所周知,边荒每深入千里,危险程度就要成倍上升。在三千里之后,更是百里一个坎,荆牧两国视这个距离为“生命禁区”,原则上不建议任何人独身深入。 多年以来,边荒猎魔,两国军队也大多数是在三千里之内扫荡。 由是如此,当年中山燕文以演兵屠魔电深入边荒八千里,斩过境真魔而归,故才名动天下。旧 他创造的,是有史可考的当世真人独身深入边荒的最远距离记录,此为英雄史诗。 进入无垠荒漠的第三天,姜望仍未等到这里的雨。 却等到了阴魔最大规模的一次围剿。 他一路前行,一路斩杀,但阴魔越聚越多或浮于高空,或游于地底,鱼鳍牛角,鸟身恶面…… 真有恶鬼浊世之相。 黑骆驼第一次停下了脚步,因为已经无路可走。 边荒最大的危险,已经不止一次地向外来者宣告恐怖。 在感知、灵觉被极限压制的无垠荒漠,被魔物包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说为什么边荒并不建议强者独行,而更多是组成分工明确的猎魔小队,侦查的、设置陷阱的、主攻的、主防的…·…要一应俱全,方敢深入。 甚至动辄开动大军巡行,撒开斥候,以探马奏报。在这片地域里,人族的情报获知只能依靠原始的手段。 独行客在这里险之又险。 但也正因为如此,很多强者视此为挑战。一代又一代的强者,一次次刷新着独行边荒的记录。创造记录的那个人,独享荣耀之名。 不知不觉就又一次被包了饺子,姜望倒也不太意外。一边掐动道决,一边目巡各处。 边荒铁律之一,“阴魔上千,必有将魔现。” 阴魔只有本能,而将魔拥有简单的灵智,对于阴魔有绝对的统治力,可以指挥阴魔作战。1 第四十二章 二一添作四 乔林一时不太明白自己哪里说得好但侯爷都开口夸奖了,那还有什么错? 想了想,审慎地开口道:“侯爷此来草原,公务繁忙,也不知能不能拨得出时间来应战……属下应当如何回复?” 这话说得就极有水平了。 但姜望也全然没有乔林那么多考虑。 临行前齐天子说,若是有把握的话,不妨多切磋。 对上斗昭,谁敢说自己有把握? 但对上斗昭的机会,谁又舍得错过?“一听斗昭之名,我便已战心难耐!”姜望道:“但我刚从边荒回来,尚需几天时间调整,以回复至巅峰状态。”” 他沉吟道:“替我回书一封,便约战于六月二十四日。地点由他决定。” “我我我!”黄舍利积极地嚷道: 决斗地点我来安排,保证公平公正、安全隐秘,可以让你们尽情发挥!” 姜望笑了笑:“时间我来决定,地点斗昭来决定,如此才算公平。” “那我申请观战!”黄舍利说罢,眨巴眨巴眼睛:“你不会不带我看吧?” 就黄某人这副横行霸道的大姐头气场在这里眨巴眼睛扮可怜,叫人实在很难吃得消。 “黄姑娘若是有空……” 我什么时候都有空呢。”黄舍利有些怪模怪样的扭捏:“使节队伍都是慕容在管,烦不着人家.…”如 “那自然是可以的。”姜望道。 “那真是太好了!”黄舍利与姜望隔着一张茶凳邻坐,此刻上身微倾,极有压迫感地看过去:“你怎么这么好呢?” 姜望眨了眨眼睛:“咱们这不是朋友嘛。” “当然,当然。”黄舍利的手肘支在了茶凳上,手掌托着下巴,美眸里情绪饱满:“或许,你需要陪练……吗…··…” 猛地响起的一声大喝,打断了她的话茬,截止了她的情绪。 “姜望在否?!” 黄舍利寻声望去,只看到一个短须鹰眼的男子大步走来,顿时皱起了眉头。这长相一看就不是个厉害角色…·不管三七 二十七,心里先给个差评。 客观来说,此人其实长得并不难看。但以不够优越的姿容,来打扰她黄舍利和姜仙子的快乐时光,自是要大大地扣分才行。 “钟离兄!”姜望自堂内起身招呼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不用太客气,坐下来说话。”钟离炎径自往里走,大大咧咧地道:“我来找你好几次啦!” “是听下面的人汇报了。”姜望态度很好:“这不,我也才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钟离兄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钟离炎的目光在黄舍利身上只是一掠而过,随便找了个位置,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笑道:“我听说你在齐夏战场上大放异彩,证就神临,连斩几位夏国侯爷,进步不小嘛!” 说罢,还给了姜望一个“你懂的”眼神。 姜望不是很懂,谦声道:“也是运气 好。”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钟离炎又递了一个眼神。 姜望有些后知后觉:“所以?” 钟离炎扬了扬下巴:“所以我决定给 你一个挑战我的机会!” 姜望一时沉默。 分出一缕心神沉进太虚幻境,迅速给 左光殊写了一封信,问日—— 钟离炎登门求揍,你意如何? 这边钟离炎又自顾笑道:“那时候在山海境里,你望风而逃,想来也早就想要证明自己了。这次在草原再见,正当其时也!” 姜望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明明当时在山河境,他与钟离炎是交手几合后互相保持了克制而已。且第二次遇到时,自己这边左光殊、屈舜华、月天奴的阵容,直接把钟离炎、范无术吓退了……但钟离炎怎么现在言之凿凿?! 难道我姜某人真的在钟离炎面前逃过?包 跑路的次数的确有一些,还真不确定有没有记岔……包 左光殊的回信,便在这时候到了。这个太虚幻境重度使用者,果然一天到晚都 在,回得这么及时……也不知有没有时间 和屈舜华谈恋爱呀? 大楚左小公爷的回信非常简洁,只有 四个字—— 往死里揍。 “好!”姜望便道:“钟离兄既有此 意,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 1 “欸!”钟离炎抬手打断了他:“听 说你刚从边荒回来,我钟离炎也不占你便 宜。你且休养两天,什么时候休养好了, 不影响战斗了,什么时候再来与我交手。 第四十三章 黄粱未可尽我梦 姜望携扈从抵达苍狼斗场最高规格的较武台时,买到门票的人,已经在看台上就坐。 来的当然不仅仅是牧国权贵。 诸国使臣如秦国黄不东、景国陈算等,自也都不会放过这个了解他国天骄实力的机会。 而姜望和钟离炎都不介意在苍狼斗场相争,亦是一种自信的表现——不介意被研究、被针对,不介意其他潜在对手提前做出准备。 因为接下来一段时间,没有什么类似于黄河之会的关键场合,而以他们的天资……明日绝非今日。 一个可以不受干扰、不影响他人、且能完全解放力量的战斗场所,才是他们最大的需要。 而苍狼斗场的青牙台,正是这样的地方。 这座青牙台,是一个足有百丈方圆的圆形斗场。 城防级别的阵纹,刻印在顶级材质的地砖上,构建了足可以容纳强者战斗余波的场地。 周边看台,则成阶梯状环布。观众席上,在保护性的阵纹之外,也刻有增强洞察的阵纹。以使实力不足的观众,也能领略强大修士战斗的细节。以此降低观赏门槛。 “只要舍得花钱,就能欣赏强者之争。”这种跨层级的快感,吸引许多人一掷千金。看着那些远比自己强的人,在自己面前打生打死,实在是刺激非常。 各大斗场所缴纳的税金,是牧国诸业之冠,且远远超出第二名。 巨大的利益自然催生出庞大的关系网,各大顶级斗场背后,都有大人物的身影存在。 三百个位置说起来不少,但在青牙台散开来,其实稀稀落落。但因为来者多是不凡之辈,场面却很充盈。 巨大的拱门后,是长长的甬道。石壁上挂着的灯台,照出一种昏黄与神圣。 甬道两侧有色彩绚烂的壁画,描绘着草原古老的传说。好像是神女救世的故事,还有一头白牛在其间扮演重要角色——姜望也不是很看得懂。 他静默地站在这里,等待决斗开始的那一刻。 他的前方只有一扇拱门,玄铁所制,像是阻隔猛兽的铁笼。 乔林领着四名天覆军锐士,静静陪在他身后。使节决斗的时候,他们作为随扈,肯定是要守在场边的。 相较于意态从容的姜望本人,乔林明显要紧张得多,握刀的手松了又合,合了又松。 主持这一场决斗的,是苍狼斗场最好的司仪——有北地蔷薇之称的边嫱。 但显然今天没有什么可供她发挥的空间。 穿着一身曳地长裙,极显傲人身姿。露出玉藕般的手臂,用一枚黑色臂环,衬得肤色更亮。 站在悬垂的高台上,美眸横波,曼声道:“一方是近百年来天底下最年轻的军功侯,一方手握大楚帝国世袭侯的传承;一方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内府境的魁首,一方是弃术修武、再攀高峰的不世天骄!” “这一场战斗,究竟谁胜谁负?” “让我们拭目以待,螭潭姜望,对阵献谷钟离炎!” 不得不说,虽然准备时间很短,她还是做了不少工作的,连姜望在夏国的最新封地都没有错过。相较于青羊镇,因侯爵而得的螭潭,显然更能匹配钟离氏的族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场内。 拱门轰然洞开,立在青牙台两侧的天骄,便这样沐浴在天光下。 钟离炎一身玄色劲装,背挂重剑,短须鹰眸,踏步时有天摇地动之感。 姜望依旧是青衫飘飘,腰间左挂长剑,右垂白玉,漫步似游云闲移。 就这样相对地走到斗场正中,彼此都没有说别的话。 边嫱亦是直接宣声道:“愿神予你们以荣耀,请开始这场神圣的战斗!” 她的声音无疑是悦耳的,尤其是神术加持,使得此声颇能奋励人心。 姜望便在这个时候踏前一步,已跃高空,探手一抓,却是对着边嫱的方向,将边嫱的这句宣声抓到了手里。 抓声为质! 边嫱的这一句话,他以行动否决。 他不需要神的荣耀,不需要神的赐予,无论什么原天神,苍图神。 今时今日他就是神! 滋滋滋滋。 边嫱的这句话,在他的五指之间,再次响起。无形的音纹有了实质,爆发出雷电的滋响。而狂暴的雷光被他一把握紧,握出了一杆雷电之枪。 降外道金刚雷音在他的手中,已经有了截然不同于悬空寺僧众的变化。今日亦只是牛刀小试,却还不算动了真格。 只是当他跃升高空,随手握声成雷电,以长枪的形态狂妄扎落。飘飘青衫绕白电,这一刻的神武姿态,实在煊赫! 尤其是钟离炎几乎同时发动,脚下只是一踩,整个人像是一架已经发射的弩车,在空中穿出狂暴的尖啸。沸腾如海的气劲,环身而涌。此身似卷狂潮来—— 却正巧迎上姜望的雷电之枪。 一切浑似天成。 两位天骄以难言的默契,完成了交手的第一合。 神意相合的气劲,与雷电撞在一起。 钟离炎的重剑,已将这雷枪劈散。而他自身的血气,霎时间如狼烟冲天,冲开了层云,直似要撞上烈日! 狼烟之柱的尽处,天外隐约还有重重叠叠的天。 钟离炎还是那个钟离炎,可是当你看向此刻的他,你的目光都要被烧灼、被消耗。恐怖如此,不可直视。他呼吸之间,便是雷霆,举手投足,皆为水火。 与姜望的这一战,所有的试探、了解、权衡,他只用一合! 一合之后,他就已经完全地解放自身,展现脊开二十一重天之后,武夫那练出神性的气血。 所谓“大武夫力破万法”,凭借的是什么? 便是这一身筋骨,血肉毛发,皆越天人之隔,是气血通神! 那被劈散的雷光匍匐于他脚下,周遭元力皆为其镇伏。双手重剑只是横扫过来,像是推来了一座山! 岂止是像?! 他的气血咆哮如江河,他的身后虚空,是真正移来了一座剑形高峰的虚影。 谁能推剑如移山? 姜望在内府境,亦有统合诸神通的绝巅倾倒之剑。可是与钟离炎此剑相较,却显虚妄。 姜望那一剑,是天柱倾折之势,是他彼时的极势之剑。 而踏足武道二十一重天的钟离炎,这一剑不止在势。是有倾山之势、倾山之意,更有倾山之力! 一切都黯淡了,因为此山遮天蔽日。 一切又都被推开,因为此山势无可阻,扫尽尘埃! 一切都被排斥,一切都被碾压。 这是姜望所面对的,第一个比肩神临的武夫。 这就是武夫踏足二十一重天之后,所能够展现的恐怖力量。 此时天开地阔,四面皆无,唯有重剑如峰峦。 神人以此剑推之,横绝八荒,势不可挡! 然而此山之前,立有人。 人伴山字……是为“仙”! 那个虚悬高穹、刚刚崩散了手中雷光的身影,面对如此磅礴的一剑,却不退不避,更往前行。 直面煌煌剑山,脚下青云隐现,在那几无可查的气机罅隙里,一个踏步,已然踩在了剑山之巅! 真是艺高人胆大。 其人胸腹之间五府轮转,天府之躯的璀璨炽光,瞬间洞穿了钟离炎这一剑对视野的压制。 障目之山自此移。 一时之间,两位当世天骄的对撞,呈现了更为清晰的画面。 乌颜兰珠见得那钟离炎血气狂飙,如神魔降世,剑山横碾,要镇压一切不服。己身虽在场外,虽然知道青牙台绝对能够保证观众的安全,也有一种孤身立在暴风雪中的惶然。 便在此时,齐国那位武安侯从山影中走出来,踏足于山巅。 袍角漫卷,飘飘如仙。 或许人间唯有此山高,可是仙人总在高山上。 她虽看不懂战局,看不清交锋的细节,不明白战斗里的种种权衡……可是无端生出一种感动来。 此时的青牙台。 气血狼烟立地冲天,钟离炎的身后有重重山影,双手握持的重剑,如山一竖天地间。 而在重剑剑尖之上,姜望单足点立。 他的左手虚张,五指朝天,指尖五色光团混转,狂暴的元气乱流,绕身而行。他的眸中有赤焰,吹息起霜风。 神通之光加持此身,天府之躯解放,使得他一踏有万钧,踩着重剑往下去! 又交锋! 三昧真火沿着钟离炎的重剑迅速蔓延,不周风一缕,轻飘飘地落下,几与钟离炎迎面。 杀气浓烈得刺痛神魂! 钟离炎之剑,是名“南岳”。 因称南来此剑当魁,故以“南岳”名之 在他决定弃术修武之后,不计成本求得此剑。此剑自重万钧! 以力相斗,武夫何惧? 面对姜望解放天府之躯的强压,他只是将剑尖一挑——https:/ 轻飘飘如挑灯花。 挑起了南岳。 竟将天府所聚之势给掀翻! 气血狂涌,将剑身之烈焰扑灭。 姜望的不周风吹息即起,飘如挂角羚羊,凶而又疾。 而钟离炎此剑一竖,已经正正劈在霜风上。 他的剑术大巧不工,简单、直接,恰到好处。却是以返璞归真的剑术境界,达到了近似于重玄遵斩妄神通的效果。 剑气撞神通! 如果是寻常神临修士的剑气,根本不可能挡得住不周风。 唯独钟离炎乃神临武夫,气血练出神性,剑气亦有神意,故还僵持了一息才崩溃。 这一缕霜风撞上了南岳剑剑锋。 传说中不周山倾倒后飘落的天风,与南岳相遇了。 叮! 却只是发出这样一声脆响。 忽额连珍意瞪大了眼睛,她的修为和眼界都远胜过她的好姐妹,但此刻也只觉得不可思议。她看到一枚通体黝黑、尖端霜白的长钉,钉在南岳剑的剑锋上。锋芒与锋芒对撞。 小小的一枚长钉,竟然推着重剑走,将钟离炎回推数丈! 传说中八风杀力第一的神通,竟然恐怖如此么? 身在局中,姜望的感知自然不同。他非常清楚,钟离炎此刻的后退,只是在避让不周风的杀力,一待势尽,随时能杀将回来。 没有任何迟疑,反手就将道术按落。 七宿之灵各显其威,团团环转于高空。龙蛟狐兔,煊赫光影,叫这青牙台,如在神境中。而后瞬间交错! 乱光飙飞,神气无妄。 可怕的元气乱流,直接将钟离炎淹没了。 苍龙七变,七宿绝杀! 此时的钟离炎,才刚刚斩开杀生钉,正迎过来,却不得不面对这杀招。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超品道术,的的确确令他感受到了威胁。 但这当然不足够。 在狂暴的元气乱流中,钟离炎手持南岳,只闷喝一声。胸腔之间,竟如轰雷! 周遭气血直接环为怒龙,当场撞碎了木元凝聚的角木蛟,撞开了元气乱流,载着钟离炎一飞冲天。 姜望单手一抬,以超卓的控制力,引导元气乱流,直追钟离炎而去。 万古以来,修行流派何其多也。 为何独是武道,被视为大有希望、可并行于修行正途的新路? 因为唯有武道,将气血和肉身真正利用到了极限。 武道脱胎于兵墨,却又自成一途。 有别于儒道,而独塑于肉身。 气血太过强大、炙烈,以至于体内甚至没有道元存活的余地! 此刻气血破法,两相对耗。 钟离炎却在气血之龙上空,高高跃起,持剑一记竖劈! 此剑分开了空气,将空间剖半。 “空间剖半”并不是一个形容,而是一个描述。 南岳剑行经之处,空间直接被斩开两个剖面,像是一本书被从中翻开,两边的书页,即是幽暗无光的虚空。 层层叠叠地翻过去。 书页里的字符,则是七宿绝杀制造的元力乱流,如此分开倾泄,终是被翻开了! 哗啦啦。 空间断层翻如纸。 “这本书”翻到最后,姜望即是那书脊,即是那中线,即是那终点。 钟离炎弃术修武后,亦掀翻了以往所学剑道。糅合数百种顶级剑术,混归自身成一,遂有这一部黄粱剑诀。 一梦之中,历尽荣华。 故能返璞归真,照见本我。 南岳行以黄粱,一剑“翻书”断人间,书页写尽人一生。 锵! 所有人都听到了剑鸣! 此声九天龙行,似雷震碧宇,如使惊闻,令人骤醒。 那柄名扬天下的长相思,已经出鞘! 姜望长身立在那“书脊”处,吹息霜风成白披,眸中赤火已游身。 他像是书中的人物,走到了现实中。 是故事里的剪影,具体了人生。 于是搭起骨架,于是丰满血肉,于是如仙临世,于是剑意纵横! 一整本黄粱之书,一瞬间支离破碎! 而他便在这空间的碎片、剑气的碎片中,剑问钟离炎—— 我姜望的一生,谁能写尽? …… …… …… ps:“黄粱未可尽我梦,悔也恨也都如烟。”——情何以甚·《王生亦老》 第四十四章 弓满箭离弦 对于钟离炎这样的人。 你可以嘲笑他的屡战屡败。 可以嘲笑他的一根筋。 可以嘲笑他的不自量。 但没办法嘲笑他的努力,不能嘲笑他的天赋才情。 无论正统修行路还是武道修路,他都能走到同辈顶级的层次。! 这黄粱剑诀之强,在神临境中,绝对不输于任何一门顶级剑典。 有别于张巡极致凝聚的剑气成丝,他的剑气是另一种凝实,是力与意的一种统 但是在此刻崩碎了。 与正在展开的剑式一起。 而姜望只是拔出了他的剑! 开花之前,神通只能算是神通种子。 开花之后,神通才叫神通。 屈指算来,真正的剑仙人,已经有半年未曾现于人前。 这是神临之后迅速成长的半年,这是 姜望又一个未曾虚耗的半年。 今日环坐于此的观众,无疑是有眼福的。 能够看到姜望完整展现剑仙人之威者并无几人。且其中绝大部分……都已经死了。 此刻钟离炎一剑斩出黄粱美梦,将空间都剖为书页,结成一部黄粱之书。 姜望在书脊处拔剑。 剑演万法之神通,一瞬间光华遍照。 高天之上坠落的,是焰花雕刻的华城 或者说,那座城池其实并不华丽。但是点滴具体,烟火真实。因为承载了记忆,辉照了火光,才显得格外明耀。 常思故人故城。 便以此式倾人间! 看台上传来一片低呼。 左光烈当年可是货真价实地威震边荒,在草原上颇有名望。他彼时已经创造出焰花很久,使之成为天下最有名的火行基础道术。而焰花焚城的构想,在当时就已经有了雏形。等到十九岁时第一次在战争中用出来,便一跃成为他最具代表性的道术。 此术有许多人认得。 当然都只是听过描述。 此时焰城再现,燃烧于苍狼斗场。像是传说重演,使人追忆流年。 场边的黄舍利一时痴了。 她不由得想起来,前年在观河台,她半蹲在旁边的演武台观战时,所看到的那一幕——那青衫少年郎,把一朵美丽的焰花,按在那个展现吞贼霸体的项某脸上,将其按落地面。 正是那一幕,让她从那些琳琅满目的漂亮皮相中挣脱出来,看到了所谓姜仙子的美丽。 是为神相之美。 而彼时何似于此时? 那时候的少年已有如神之威,那时候的焰花,已筑就华城。 轰! 这座焰赫的焰城,直接砸落下来。瞬间摧垮了黄粱剑势,把梦境打回现世,将钟离炎连人带剑砸落高空,砸得那条气血之龙一阵哀鸣! 钟离炎吐了一大口血,但就像是吐了一口唾沫般轻松,只下坠了数丈,便翻身而起,如龙腾渊。依然神完气足,气血汹涌。 武夫的强大体魄,也是他们战斗的最大倚仗。更是他钟离炎多次挑衅斗昭,还能活蹦乱跳的根由。 此时此刻。 恐怖的焰流与气血混灼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言的焦糊味道。 姜望在空间的碎片中只是一横剑! 这种味道顷刻膨胀到极致,如海翻涌,一瞬间填塞了钟离炎的嗅觉。 使得意志坚韧如他,也有一刹那的恍惚。 武夫神魂气血凝练如一,尤其是钟离炎这等踏上武道二十一重天的强者,虽不能灵识外放、干涉现实,可要说想从神魂层面伤到其人,却也几无可能。神魂若是贸然闯进武夫的元神海,恐怕要先被气血烧灼。 故而姜望这一剑斩出的六欲菩萨,并 不从元神海入手,而是以灵识干涉现实,引导六欲之“嗅”。 威能自是远不如神魂层面,但有时候道术的应用,更在于“合适”。 以嗅昧其心,而后踏步更近前。 姜望横拉一剑,却又风起云涌,七宿之灵同现,将狂暴的元气乱流,生生斩在了钟离炎身上! 这一次钟离炎的坠落再无迟滞,几乎如陨石一般,重重地砸落地面,砸得刻印了强大阵纹的地砖,都发出难堪其力的裂响。 以他脊背落地之处为中心,城防级别的地砖,隐似凹陷。 皮开肉绽的痛楚根本不算什么,脏腑受创也不过等闲。 钟离炎最不想承认的是,这一刻肉身撞在地砖上,他感受到了一种压力。 一种近似于面对斗昭的压力! 并不是说,姜望的力量有什么压倒性的优势。那些术法神通剑术虽然都很强大,但他钟离炎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更不是没有对应的手段。 而是那种处处受制,步步先机被夺的感受,让他在战斗的过程里,相当僵硬,非常拘束。空有一身强大体魄,空有此境绝顶的剑术,却只能被按着头打。 好像他的每一步动作,都在对方的预计之中。或者说,他总是行走在那种逼不得已的选择里。 像是一只在网中扑腾的鱼,怎么也无 法挣脱那种无形的巨网。 明明当初在山海境相遇,他自问还是有隐胜一筹的实力。今日之自己,强于当日何止百倍?却反倒打不出半点机会来。 这样的结果……他怎能接受?! 咔咔咔咔。 他的骨骼一节一节炸响。 脊柱大龙解放至第二十一节,开启第二十一重天之力! 嗡~~ 有一种弓弦拉满的声音,让空气都开始凝固了,那是他的肌肉,以恐怖的速度,在一块一块地绷紧。 如同精密的傀儡零件,在一瞬间就完成了调度,肉身的每一个部分都在爆发力量。 那震颤虚空隐隐、竟如猛兽怒吼的,是他咆哮的血液奔流。 这力量膨胀到了极限,使得空间都已经在扭曲。 而那条气血之龙腾飞而起,身外燃起了血色焰光。这种血焰丝毫不见邪恶,反而堂皇明朗,烈如骄阳,有凛然之威严。 这血焰同样沸腾在钟离炎的体表。 在这一刻,他们似已相同,已然相通。 气血之龙急剧缩小,骤然折落,扑在了南岳剑上,绕在剑柄。像是一条虚幻的血绳,将钟离炎的手掌和剑柄缠在一起,而后隐没。 天地之间,如有道音响。 咔嚓。 钟离炎脊背贴住地砖,蔓延出蛛网般裂纹! 嗖! 所有威严、磅礴、激昂的一切……最后却只是一声极轻的“响”。弓满箭离弦。 他以惊人的高速再一次冲向姜望。这个过程快到根本不能够被视线捕捉。 但是轰隆隆! 迎接他的是又一座焰花焚城。 太精准,太恰当。 这一切几乎是同时发生,给人的观感,便是钟离炎猛然爆发,然后狂妄地竟以肉身撞焰城。 完全解放武道二十一重天之力的钟离炎,这一刻竟然生生地抵住了焰城。 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如龙,南岳之剑抵得空间都发出嗡响。 人与焰城,定在半空! 一时间人们分不清,究竟是焰花焚城的赤焰更炙烈,还是钟离炎环身的血焰更沸腾。 可是姜望并不打算分辨。 青衫身影行走在焰的城,似是天上剑仙,行走在他的仙界中。 在灿烂的火光、熟悉的街景里,他的剑光仍然在飙飞。 在这一刻,完全看不清他出了多少剑,人们只能看到术与神通洪流—— 那灰白色的,是朽木之光。 赤红色的,是三昧真火。 妒火、怒火、毕方印。 单足神鸟昂首振翅。 百鸟朝凤,叽叽喳喳,遂有八音焚海 祸斗印幽光一现。 剑光再起,已经倏然斩出了不周风!在这股洪流之下,钟离炎不断下坠,不断下坠,挥剑百次千次,却仍只可不断地下坠—— 轰! 他再一次砸落地面,且正正砸回先前砸落的地方,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那本已崩裂的地砖,这时候直接化为齑粉,浮起于风! 四周看台,一时间安静得吓人。 乌颜兰珠的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几乎就要喊叫出来,但又在四周的死寂中,死死地咬住了唇。 而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好姐妹捏得发白发青。 刷! 在看客们复杂各异的目光中,最后一抹霜白的不周风,在钟离炎脖颈前倏然一折,便已返回。 姜望还剑入鞘,单手以祸斗印一按,已将周遭的元气乱流,混乱剑气、血气、乃至于空间碎片,尽数都抚平。 他的霜风亦散,赤焰亦消,天府之轮光敛于无形。 一时间天清地激,四下安宁,只有平静如水一青衫,风姿卓然立人间。像是刚 才战天斗地、焙赫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唯独仰躺在地上,已然虚脱的钟离炎,那显得迷惘的眼神……尚还能说明几分战斗的激烈。 尚能描述几分,他的心情。 他不曾真个小觑天下英雄,也从来不会小觑自己。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斗昭面前输得有多惨,他都没有放弃过自己。 大楚立国数千年,人族历史万万载,不知多少人物风流。 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席之地。 他相信自己必然具有非凡的才能,必然拥有不凡的使命,必然可以战胜所有一 可天生斗昭也便罢了,世上怎么还能有一个姜望?包 比斗昭更年轻,带给他的压力,却与斗昭相近。 整场战斗他被完完全全地压制,找不到半点机会,以至于无法生出不甘来! 这时候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继而是大齐武安侯那张愈见仙姿的脸,很平静地看着他。 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只是很普通的……类似于“看到路人摔倒了,伸手扶一把”,是这么平常的情绪。 “这贼厮跟斗昭还是不太一样的,斗昭在这种时候一般还会踩一脚……” 钟离炎莫名其妙地想着。 啪! 啪! 猛地一巴掌,将面前的这只手拍开。钟离炎翻身跳了起来,跃出那个人形陷坑之外,愤愤地道:“今次一时不察,让你占了便宜,给我等着,下回必要你好看!” 而后威胁式地左右看了一圈,扬长而去。 瞧那大摇大摆的架势,竟如他才是得胜者一般。 姜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 当然并不讶异于这家伙的态度,而是惊讶于这种恢复力…… 倘若异位而处,这等伤势,他自问不养个几天是好不过来的。 钟离炎却只是拍拍屁股,就浑似个没事人。 他在心中忍不住提醒自己——以后若是与武道修士生死搏杀,一定不能给他们回气的机会。能死则死,能残必残,先瓦解所有反抗的可能,此后再说其它。 苍狼斗场那个叫边墙的美貌司仪,还在热情洋溢地宣布结果。 但姜望已然转身,潇洒地离开了青牙台。 大楚当然人杰地灵,天骄辈出。能在楚国称名,钟离炎绝非等闲。 但对于今时今日的武安侯而言,赢一个钟离炎,已经并不值得骄傲。 青牙台两侧巨大的拱门再一次落下,隔断了来自齐国的天骄身影。 整座青牙台,沸腾非常。看台上的观众虽然非富即贵,但在斗场却也不必那么矜持,交头接耳者有之,大声争论者有之 ,还有不少人在高喊姜望的名字,表情狂热。 更有一些人意犹未尽,在追问苍狼斗场的人,什么时候能安排姜望的下一场决斗。 黄舍利全不理会。 什么权贵不权贵的,在她黄舍利眼里,全都一视同仁—— 不过是一些付钱的客户罢了。 当然对于客户应该热情。 但是已经付过钱的客户嘛…… 她握紧了手里的留影石,喜滋滋地离席而去。 第四十五章 而游云已散落 所谓“天机”神通,号称是“必得天 机一线”。 是在瞬间发生的无数选择中,捕捉最 准确、最精妙的“神之一手”。 在神通开花之后,更是可以连启数手 ,步步最优。倚仗这一门神通,陈算在同 境之中少有对手。于景牧战争里亦是屡斩 强敌,建立威名,完成了勋业的初步积 累。 当然,天地至理,不能穷极。即便是 “天机”神通,亦有其局限所在。陈算不 可能真个拿到天底下“最正确”的选择。 内府修士看到的“最正确”,和当世真人 看到的“最正确”,难道能够相同? 所谓真理,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 境,也常常会有变化。 因而天机神通所得的“神之一手”, 亦只是在某种限制下的最佳选择。 譬如以他现在神临境的修为,这最佳 一手,大约是会以洞真修为的眼界做出。 以高弈低,自是无往不利。 而陈算在目睹姜望与钟离炎这一战后 ,连算十三次,是七胜六负的结果。严格 来说,算是小有优势。 可问题在于,今日青牙台这一战,在全程压制对手的情况下,姜望绝对未有展现出巅峰力量,他却是将自己的巅峰实力代入进去计算的。 双方真正巅峰力量的对比……只怕会很惨烈。 诚然真实的厮杀有无数种可能,卦算不可能完全料定。但他更清楚一点——姜望绝对是现世最顶级的战斗天才,在真正的生死搏杀里,表现只会更好,不会更差。 的生死搏杀里,表现只会更好,不会更差。 这是他亲眼目睹,亲身体会过的。 所以他叹息。 他不是一个有好运气的人。 或是“天机不应,人道常缺”。 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本应是他扬名立万的场合。但却无端受累,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景国所有的荣光,为太虞真人李一所独享。 同年发生的星月原之战,景齐天骄相争,本也是他证明自己的场合。可玉衡星辰易主,姜望自天外而来,使齐天骄胜景天骄,他陈算也成了背景。东天师后来找上玉衡,警告那位新晋的玉衡星君。可于他陈算,又有何用? 一步慢,步步慢。 景牧之战他赢得了一些荣誉,但与齐夏战场上以军功封侯的姜望相比,差了不止一筹。当然这跟战场形势有很大的关系,所谓“时也运也”,可别人不会这么想。 别人只会说,他陈算的确不如姜望远矣。当初在星月原,输得不冤! 这回来草原,携景国大胜牧国之势,他是有心证明自己的。 可这次是真的打不过了…… 这时候人已散尽。 偌大斗场看台空空荡荡。 如同天机总是在空茫中探求。 陈算想了想,默默取出来一个斗篷,给自己戴上。 景牧之间大战方歇,尤其他作为战胜那一方的使节,应邀来参与这次神冕祭司的继任典礼,其实是很有一些尴尬的。 虽然牧国官面人物不会有谁针对他,但牧国百姓就很难保证了……若是不遮掩一下就出门,挨几只臭鸡蛋烂土豆,可就有些难看。 姜望走进长长的甬道。 赢得如此漂亮,自然迎来了乔林等随扈崇拜的眼神。 尤其乔林,那叫一个马屁如潮。 姜侯爷认真地听完了之后,并不严厉地批评了乔将军溜须拍马的行为,对护卫工作做出高屋建瓴的指导,强调了求真务实的工作态度…… 如此消磨了一会时间后,便等到黄舍利过来。 一见姜望,黄舍利脸上的笑容就泛起,直接递过来一只松鼠匣:“你的分成。 姜望也不客气,接过来看了看,惊讶道:“这么多?” 黄舍利眨了眨眼睛:“主要是时间太紧张,没来得及运作,不然不可能只挣这么点。” 打这么一场,连个皮都没擦破,就赚这么多元石,姜望心里有些不踏实:“你不会照顾我,偷偷给我多分了吧?” 黄舍利哈哈一笑:“这你就大可放心!事先说好多少就是多少,你长得就算再好看十倍,也不可能从我这里多抠一颗道元石走。”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牧国人的富裕程度。”姜望感慨道:“花这么多钱看别人打架,图什么啊?” 黄舍利笑道:“你是低估了你现在的名气。这东西很值钱的!” 姜望道:“名气这种东西,来如堆土去似塌山,输一次就没有了,没什么可贵。” “那可未必。千古以来,名利何贵?名即是利,名即是权,名即是器。”黄舍利看向他手里的长相思:“名最养人,名亦养器。养成大势滚滚,自然无往不利。就好比你这柄名剑,它的名气越大,灵性就越足,如此便可以一直匹配你的修为,不至于反成累替。有朝一日,能够真正刻印青史,也未可知。 姜望只道:“名虽养人,噬人的时候也厉害。如有一日,输给排名不如它的兵器。之前所有因名气而附加的东西,都会转嫁出去,徒做嫁衣。 黄舍利一手环胸,支着下巴:“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姜青羊,是一个这么悲观人 “大约我并不是悲观。”姜望笑笑:“谁都会输。’ 黄舍利想了想,又道:“对了,未经你允许,我记录了你和钟离炎的这一战。你可以开个价钱,让我买下它的记录权。又或者·……” 她取出留影石,在姜望面前晃了晃:“把它拿走。” 这位风格独具的荆国美人,很认真地补充道:“我保证只有这一份。” 她是这么灿烂的一个人。 当她认真说话的时候,你真的很难从她的美眸中移开视线。 “你留着吧。”姜望语气轻松:“如果对这场战斗有什么想法,也欢迎你随时 跟我讨论。” “好呀!”黄舍利喜笑颜开:“我今晚就来找你聊一聊。” “……晚上要打坐,不如约在明天早晨。” “也行。”黄舍利笑容不改:“朝露含光的清晨,很适合与你见面。” 姜望败逃。 … … 带着乔林等人走出苍狼斗场,还没多远,便有两个女子着急忙慌地追上来。 乔林顷刻拦在前面,横剑道:“不得放肆,这是大齐武安侯!尔是何人?” 此刻天空碧蓝,白云闲哉。 两个娇俏少女往那里一站,活泼鲜明的青春气息,已是风景。 走在前头的妙龄少女,丝毫不惧,垫脚扭头,绕过了乔林的遮挡,对姜望喊道 “小女子忽额连珍意,求见武安侯!” 姜望看了她一眼,并不认得,倒是认出了站在她旁边的乌颜兰珠。 当初还辩过经呢! 便摆了摆手,示意乔林让开,温声笑道:“姑娘拦我,所为何事?”一秒记住赤心巡天爱好中文网最新秒更链接:m./book/8088/保存收藏分享链接,下次回家不迷路。 “小女子忽额连珍意,求见武安侯!”姜望看了她一眼,并不认得,倒是认出了站在她旁边的乌颜兰珠。 当初还辩过经呢! 便摆了摆手,示意乔林让开,温声笑道:“姑娘拦我,所为何事?” 名为忽额连珍意的草原女子,在试图冲破乔林阻拦时,尚还大方勇敢,此时姜望这么迎面一问,她却一下子红了脸颊,且那晕红直往耳根蔓延。 双手紧紧地攥着一只香囊,支支吾吾了半天,眼睛一闭,手一伸:“请您务必收下!” 姜望双手接过:“多谢姑娘。正好最近蚊虫猖獗,挂在房间里,想来可以省心很多。” 忽额连珍意整个人晕乎乎的,一时不知云中雾中,下意识地就准备离开。 相较于自己的好姐妹,乌颜兰珠胆子显然大得多,使劲瞧着姜望,还探出手掌来,试图去遮姜望的上半截脸,想用面前的这个下巴轮廓,去验证记忆里的那个 人。 忽额连珍意惊觉过来,一把拉住她:“不得无礼!” 姜望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便带人离去。 “哎呀你干嘛啊,怎么敢动手动脚的!?” 忽额连珍意惊魂未定,那种旖旎的恍惚都被吓没了。 她出身于忽额连部族,乃是族长嫡女。在草原自也算得上贵族,见过了太多性情乖戾的大人物。 今次也是看决斗看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才鼓起勇气来送一只香囊。是万万不敢有什么冒犯的举动。 不成想乌颜兰珠这丫头失了魂般,竞敢去摸齐国武安侯的脸。当他是春车上的神华男子吗? 紧张地扯住好姐妹的手,不敢再放松,不住地抱怨:“你在想什么呢,傻啦?幸亏武安侯性格好,不与你计较,不然若 是因此发怒,不是你一个人要出事,涂氏都保不住你。 “他本来就是个很好的人啊。”乌颜兰珠说。 她忽然就缄默了。 忘了是哪本书上说,“有的人注定只是惊鸿一瞥。 不记得前句,不记得后句。 偏这一句,不知怎么记得了。 又在这一刻,忽然懂得。 脾气再好也不见得就会对你宽容啊 ,再者说他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侯爵,你怎 知他会不会随手就那么一剑…·…” 忽额连珍意还在说个不停。 乌颜兰珠仰头看着天空,碧蓝如洗,一眼无际。而先前那朵很像骏马的游云,已散落。 …… 回敏合庙楚国使节驻地的路上,钟离炎总感觉路人的眼神都不太对。透着两分不屑,三分嘲讽,四分凉薄,五分同情。 至于为什么加起来比十分还多了四分,那是因为路人之外,还有路上的狗。 第四十六章 如得广闻 乔林领着几名天覆军锐士,拱卫姜侯爷,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了敏合庙。 院中霎时欢声雷动。 那架势像是姜望已经当世无敌。 姜望不得不弹压一番,免得这些这家伙膨胀起来,帮他四处树敌。 他是喜欢挑战,但并不钟情挨揍。 便是不算其他,就在这敏合庙里,他也不能说横扫无忌。 神临境不像是外楼或者内府,没有明显的小境界之分。蕴神殿只有一个,道脉游于其上,神魂坐于其中。不存在什么五府四楼,没有特别明显的界限,偏偏作为打破天人之隔后的第一个大境界,所谓的“上三品之门”,不同修士之间的实力差距又很悬殊。 历来神临无界。 世间凡人,如何能够划分如神的强者? 便是神临修士自身,有的先修灵域,有的先开发神通,有的先行道途,只看外在显现,也是很难区分强弱的。 姜望根据自己的接触,觉得若是以战力来区分,可以笼统地划为四个层次。 如郑朝阳这种花费巨大代价或倚仗特殊手段成就神临,先天有所不足,未有神通,灵域未能成就,道途也不够坚实的……是为弱神临。其实力大约是比边荒那些只有简单灵智的神临将魔强一些,但也足以凭借金躯玉髓,压制天人之隔下的外楼修士。 如岳冷、厉有疚这种,能够担当强国机构要职,也不乏杀招手段的,是为常规神临。这一类的神临,占据天下神临修士的绝大多数。包括周雄、阎途,都属于此间。 如战场上他所对上的那几位夏国侯爷,在神通、道途、杀法、灵域、肉身这些方向,同时有几处表现不俗,是为强神临。这个层次上限极高,他自己也在这个层次里,包括斗昭、重玄遵,甚至计昭南、淳于归他们这些年纪大一轮的,也在其中。 如罪君凰今默、曾经的凶屠重玄褚良这个层次的,才是绝顶神临。放眼现世,也都寥寥无几,可以说比真人都罕见。 当然真要严谨一点,还可以细分。比如洞真有望的、比如在某个方向走到极限的,再比如就在强神临这个层次里,计昭南现在肯定要比重玄遵强一些,是不是也可以另分一级……但是这就太繁琐了,没有什么必要。 姜望审视自身的实力,自问绝顶神临之下,他都可一战。实力或有高低,但生死之争里,都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而若是对上绝顶神临,便只是逃命而已。 当初在点将台接受重玄褚良的殴打时,他虽然只是内府,计昭南可是实打实的神临天骄,却被重玄褚良捏泥巴一般,轻松碾压。 甚至那时候重玄褚良是同时“指点”三个人,同时以三种同层次的修为,碾压三个顶级天骄! 打计昭南则神临,打重玄遵则外楼,打姜望则内府,对力量的控制简直出神入化,打得他们三个全都无话可说。 至今回想,姜望也不觉得自己能有比计昭南更好的表现。 此次来草原观礼,小国使节他自是不必在意。强国使节中,慕容龙且和黄不东,都大了快十岁,他不打算招惹。 如钟离炎,如斗昭,如陈算这些同辈的,他则是来者不拒,都不介意切磋一二。 甚至于牧国这里的神临强者,那些有名的年轻神临,如几个真血家族的子弟,如上过观河台的那良等人……若是牧国人不介意,他也想要试手。 战斗是认清自我,也是验证道路。总之是严格贯彻齐天子的指示,努力给齐国挣脸。 至于现在…… 姜侯爷沐浴更衣之后,吩咐乔林备了一份礼物,便自个儿提着,独自去拜访敏合庙的主持者,金冕祭司涂扈。 虽然宇文铎提醒他不要招惹麻烦,但姜望想着,对方在边荒施以援手,自己回来王庭后,怎么也该有个表示。 敏合庙的主殿,名为“广闻耶斜毋”。 这个殿名有些奇特,因为它是由两个语系的词语糅合而成,“广闻”和“耶斜毋”。 耶斜毋自然是神系语言,意即“英雄”。 广闻则是佛道儒都比较通用的一个词语,描述的是“见识广博”。 当然,在广闻耶斜毋殿,它的取意是——使我们对英雄的呼唤,叫天下广而闻之。 乃是呼唤当年的神使敏哈尔归来。 在敏合庙变成牧国接待外国使臣的机构后,岁月经久,它也引申出新的意义——“传唱英雄之名”,有欢迎天下英雄到访的意思在。 至于为什么当初会使用“广闻”这个词,姜望私下里猜想,或许是怕不在草原的敏哈尔收不到这份呼唤…… 当然,这只是瞎想。草原语言本也有很多中原的部分,从那些真血家族就可见一二。 在去苍狼斗场之前,姜望就专门遣人探问过,涂扈确实正在敏合庙中,因而这会倒是不虞落空——诸国使节接连抵达草原,涂扈这个迎接外国使臣的负责人,却到处乱跑,也实在有些奇怪。 对于齐国武安侯的拜访,涂扈并没有表现出矜傲,而是大开主殿之门,亲自将他引进殿中。 今日的涂扈,仍然如初见那日,穿得是富贵华丽。一身繁复至极的金冕祭袍,显现的是神恩神威,高高在上,但他本人给人的感觉,却很真实、鲜活。 那张英俊的脸虽然深邃,却并不给人距离感。 与在边荒时恰好相反。 随口与姜望解说着广闻耶斜毋殿的种种,从建筑风格到历史趣闻,是亲切自然、妙语连珠,使人如沐春风。 走进高大肃穆、金碧辉煌的大门,姜望首先看到的,是一口巨钟。 此钟呈天青色,悬挂在院落正中,其上浮雕细致,描述的是敏哈尔传道的故事。因为体积过大,简直像是一堵照壁。 进来的人必须得绕开它,才能得见其后的风景。 “这口广闻钟,从广闻耶斜毋殿落成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撞响过。”涂扈介绍着,语气中有极浅的怅然。 姜望当然知道为什么它没有响起过,关于敏哈尔的故事,已经在草原上流传了不知多少年。 只是此刻他听到“广闻钟”这个名字,忽然想起另一口钟来。 悬空寺镇寺之宝——“我闻钟”。 名字如此相似,是否会有什么联系? 然而一个在苍图神教,一个在佛门东圣地,实在风马牛不相及。 姜望觉得自己大约是有些太敏感了。 对于牧国本就存在的许多疑问,再加上边荒猎魔时的经历,使得他现在看牧国哪里,都觉得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存在。 “广闻……好名字。”他这样不出错地回道。 涂扈漫步而行,如沐神光中,轻声道:“是啊。‘如得广闻’,‘如使知闻’,‘如是我闻’,此佛宗‘三闻三佛信’,怎会不好?” 姜望心头一震。 涂扈这话说得已是再明白不过了,这广闻钟,就是与悬空寺的我闻钟有关联! 但怎么会? 一个东域佛宗,一个北域神教。不说天然对立,也至少是泾渭分明。怎么当中还有故事吗? 他抬眸瞧着那天青色巨钟表面的浮雕:“那这浮雕……” 如果广闻钟是佛门之物,又怎么会浮雕苍图神使敏哈尔的故事? “哦。”涂扈随口道:“枯荣院覆灭后,再雕上去的。” 他说得太随意,好像并不是在讲一个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可是枯荣院这个名字,实在太敏感。 涉及齐国废立太子,甚至牵扯当年齐夏争霸。 位在草原帝国至高王庭的敏合庙,在其主殿正院当门悬挂的这口广闻钟,竟然会跟枯荣院有关系? 历史的尘埃一旦拂开,岁月黄卷里蛛网蔓延。后人追忆前事,看到的都是片语只言,支离破碎的画面。要一点一点地拼凑,才能略窥真相。 这种拼凑的困难和复杂,正是《史刀凿海》的伟大之处。 然而《史刀凿海》,也未对这一口广闻钟有什么记载,姜望无从揣摩。 那齐国和牧国,牧廷和枯荣院,在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当年那位神使敏哈尔传教中域的故事,好像比想象中更复杂。这广闻耶斜毋殿所涉及的,似乎也不仅仅是人们所描述的那些…… 乃至于广闻耶斜毋这个名字,也并没有那么简单。 纪念苍图神教神使的敏合庙主殿,竟然用一口与枯荣院相关的广闻钟命名。 只消想想,便觉得其间千头万绪,不知有多少隐秘纠葛。 历史何其复杂! 对于历史长河中的复杂性,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姜望已经不那么意外。 他意外的是,涂扈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 他可不认为自己有多么招人喜爱,又或者说涂扈有什么好为人师的习惯。 来牧国也有许多天了,除了刚到敏合庙的那一天,以及边荒的偶遇,他们可是从来没有私下的接触。若非他这次登门拜访,也不会有这次交流。 所以是为什么? 一种暗示?一种默契?一种点拨?云九小说 姜望又想起临行前齐天子的提点—— “带一双耳朵,一双眼睛,多听,多看,回来告诉朕,你都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如此便可。” 因是叹了一声:“倒是我孤陋寡闻了。什么‘三闻三佛信’,我是听也未听过。” “哦?”涂扈那深邃的眸子看过来:“你不是悬空寺苦觉大师的弟子么?” 闻听此言,姜望的第一个想法是——苍图神教的金冕祭司,牧国实权人物涂扈,竟然知晓苦觉之名。那黄脸老和尚要是听说了,肯定很高兴。 须知就连悬空寺的佛门属地里,也没几个认识他苦觉的,更别提还尊称“大师”了。 嘴上只是说道:“苦觉大师的确待我极好,不过我并没有遁入空门的想法。” “也是。”涂扈点点头:“国家体制才是人道洪流所在,比什么宗派都要合乎大势。” 这话是没什么问题。 但是由涂扈这样一个身份复杂、立场矛盾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有那么点若有似无的意思在了。 姜望有心相问,涂扈这句话里的宗派,包不包括苍图神教。但是念及这样就违背了天子所说的‘只带耳朵和眼睛’的原则,故而话出了口,只是道:“我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主要是六根不净,自觉没有佛缘。” 涂扈道:“说你六根不净,神恩庙又不见你去。想来所图甚大?” 姜望答道:“其实也很小。” “大小只是相对的概念,就像时间也只是人为创造的度量,只有这片天地,这方空间,才是本就存在的。”涂扈轻轻勾起嘴角,又看了那口广闻钟一眼,转而唏嘘道:“想来枯荣院当年将广闻钟放在这里,也没有想到,它竟会比枯荣院本身更长久。” 枯荣院,枯荣院,涂扈已经再三提及枯荣院。 既然所谓“三闻三佛信”里,“如得广闻”、“如是我闻”齐名,那想必广闻钟也是与我闻钟同级别的宝物。 枯荣院当年为什么会将这样的镇寺之宝,放到牧国敏合庙? 姜望心中有一种强烈的好奇,但这种好奇,又隐隐伴随了不安。 这时候宇文铎的提醒又涌上心头——麻烦。面前这位是一个很麻烦的人物。 姜望再一次按下了好奇心,笑道:“我对枯荣院倒是完全不熟悉。” 涂扈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便领着路,绕开了这座广闻钟——或许现在应该叫“广闻敏哈尔钟”? 两人行过大院,又穿了一道门,才走进正殿中,各自落座。 涂扈正坐在上首,庄严肃穆,姿态礼仪无可挑剔。 “说起来,武安侯今日拜访……”他看了一眼姜望手里提着的大件小件,继续道:“还带着礼物,所为何事?” 姜望将手里的礼物放下,郑重地道:“在下此来,主要是为了感谢涂大人在边荒的援手之情。” 涂扈挑起眉头:“边荒?” 姜望讶道:“大人难道忘了么?就几天前的事情。” “可能我太忙了。”涂扈按了按额头,有些苦恼的样子:“我做什么了?” 姜望心中疑惑更深,但也都按下心底,尽量简短地把事情复述了一遍,并再三致谢。 涂扈听罢,若有所思:“捕获性灵,具现本貌,化成伥魔,当是幻魔君的手笔。” “幻魔君?” “生死线以北,魔族方的最高统帅之一。真身在万界荒墓,只是力量投影于此。但他其实很少出手……” “真魔之上,不是天魔么?这魔君……难道是绝巅之上?” “哦,那倒没有。”涂扈解释道:“魔君的确强过一般的天魔,但也未能超脱绝巅。乃是万界荒墓里非常特殊的存在,同一个时代,最多只有八位。现在只存在四位,幻魔君正是其一。” “不知是哪四位?” “这四位,分别是神魔君、帝魔君、幻魔君,以及,七恨魔君!” …… …… …… ps: 所谓“三闻三佛信”,跟前文的《证悟不灭金刚经》一样,都是笔者揪着头发编撰的,不要拿书外的佛门较真。 笔者对佛学是根本不入门,只追求一种赤心世界里想当然的哲学自洽,以及势力构建方方面面的平衡,没有自成经典的本事。对此有研究的读者万勿较真。 第四十七章 万里为一横,万年为一纵 当初在魔都山脉下的上古魔窟里,所遭遇的那位黑衣魔族,应当就是七恨魔君了。 没想到竟然是比普通天魔更强横的存在。 姜望如今回想起来,心中仍有寒意。 当初若不是隔着万界荒墓与现世的遥远距离,要不是有观衍大师出手护道,要不是摘下了赤心神通,要不是…… 今日或已是枯骨,或已是魔身。“这八位魔君,是否跟八大魔功有关系?”姜望问道。 牧国驻守边荒多年,对魔族也有着最为深刻的了解,就像齐国是最了解海族的国家。 涂扈微微颔首:“魔祖亲创八大魔功,以此为魔族最高传承,当年魔族正是因此而兴……这八大魔功,在魔族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历来唯有修八大魔功而成就天魔者,方可称为魔君。他们被视为天命之主,统治诸域,是魔族至尊至贵的存在。” 姜望忍不住想,既然幻魔君是这么恐怖的存在,他亲自出手,在边荒设局针对的涂扈,又该是什么层次的强者? 金冕祭司虽然已经地位崇高,但显然还并不够匹配这等待遇。 涂扈身上,真是有太多的秘密了 姜望苦笑道:“也不知我何德何能,竟能卷进这等层面的斗争里。” “这也正是我好奇的地方。”涂扈皱眉道:“幻魔君已经将近三百年未曾出手了,虽然说这一次是有所针对,可是牵连于你,也实在有些奇怪 他看过来,眼神里有些莫名的意味:“你身上有什么跟魔功相关的东西么?” “与魔功相关的东西倒是没有, 不过的确与魔功有过接触。”姜望说着,捡能说的部分,把当初断魂峡余北斗镇魔之战讲了一遍。 当时余北斗亲上三刑宫,请法家宗师为姜望正名,此事传得天下皆知,涂扈自也是听说过的。 不过细节倒是第一次从姜望嘴里得知。 “不愧是‘卦演半世’!”涂扈赞道:“余北斗阻断血魔传承,功德无量。若教血魔君归位,后果不堪设想。”2 姜望疑道:“魔君的话,便是多一个两个,咱们人族也应当能应付吧?”2 涂扈肃然道:“若仅只是一两个魔君,当然也不算什么大患。但根据魔族自古以来的传说……八大魔功齐聚,八大魔身塑成之日,魔祖就会重现人间!这传说的真假,我想没人敢验证。”17 魔祖的故事,姜望不久前才在稷下学宫里听说过。在历史上是被第二 代人皇联手儒祖、法祖所诛灭。魔祖 的覆灭,也被视为魔潮结束的标志,上古时代就此落幕。 此后又历经中古时代、近古时代,这才开启现世。 《静虚想尔集》里说,中古时代共计二十万四千年,近古时代共计十万三千年·· 数十万年的时光过去了,现在涂扈说,魔祖竟然还有重现人间的可能?3 真是匪夷所思。 但若是与魔祖这样的存在扯上关系,又似乎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那毕竟是掀起了魔潮的恐怖存在,是笼罩了整个上古时代中后期的巨大阴影。有怎样的恐怖,都不足为 奇。 就连佛门之世尊,也是在那种阴影里成长起来,对此印象深刻。在其弟子记录其言行而成的经典《菩提坐道经》里,多次提及魔潮,忌惮非常——此是在稷下学宫严禅意的课上听来。但 由是想起那个不太正经且抠搜的老相师,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 余北斗当时,竟还真的是在拯救世界……包 想了想,姜望问道:“涂大人以为,这一次我在边荒遭遇伥魔,是跟我在断魂峡的经历有关?” “我也说不准。”涂扈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灭情绝欲血魔功》不会真正被余北斗消灭,血魔也总有一天会解封。在你身上留下了什么也说不定.…… 他打量着姜望:“你们当时分开的时候,余北斗有没有跟你交代什么?” 姜望摇了摇头:“只说后会有期 涂扈忽然笑了:“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 说起来魔族现今存在的四位魔君里,姜望已经至少与其中两位有过交集,幻魔君,七恨魔君。此外还有一个尚未归位的血魔 再加上亲手杀了将近半数的九大人魔,实在是与“魔”这个字,有些孽缘在。 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普通人自可以老守孤村,一生不闻外事,不知世间有迷界,不知世间真有魔。身为人族天骄,却是一定要有所面对 ,有所承担的。 姜望暗自决定,回头要是遇到余北斗,还是得问一问血魔相关的事情。 涂扈这时候又道;“听说你与斗昭有一战之约?” 确有此事,是在神临之前就已经定下的。”姜望谨慎地道:“没想到竟然惊动了涂大人。 涂扈便问:“那想必也是要与黄不东、慕容龙且、陈算这些人切磋的?” 姜望道:“那要看情况了。切磋是为验证道途,而非争气斗勇。最好是双方都有意愿,如此不伤情面,只问修行。” 涂扈笑了笑,忽又问道:“你对陈算怎么看?”但 姜望略想了想,只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看法,不是很熟。”但 “那我换个说法。”涂扈懒声道“你对景国怎么看?” 牧国礼官问齐国使臣,对景国有什么看法。 齐国使臣能怎么看? 他姜某人今天只是来为私事道谢 当下扯了扯嘴角:“在下没有看法。” 涂扈哦了一声:“没眼看。 ‘晚辈的意思是说,晚辈才疏学浅,实在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评价这么古老的一个国家。’ 涂扈道:“看来武安侯也觉得景国老朽。 姜望瞪大了眼睛:“我可没这么说。” “敢怒不敢言,我懂。景国人太 霸道了!” “您要再这么聊天,晚辈就只能告退了。” 涂扈哈哈一笑,笑罢了,仍是看着姜望道:“那便不与你玩笑了,说些正事,世人皆知,齐国武安侯身怀仙宫传承,一毛平步青云仙术举世无双。我且问你,你可知九大仙宫是怎么没的?2 姜望心中微动。 云顶仙宫寄神碑上那已经被抹去的血色“道贼”二字,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但 他几乎从未回想过那一副画面,也从未主动探究其后隐秘。因为他知 道,涉及仙宫存亡那种因果,他根本担不起。 今天来这广闻耶斜毋殿,道谢的事情涂扈只是轻轻带过。闲谈之中,从广闻钟聊到枯荣院,从边荒聊到魔祖,又从道门聊到仙宫··…不可否认,每一个都是他相当好奇的问题。而涂扈好像是要把那些问题的答案,一个个掀给他看。 这真是闲谈? 姜望摇了摇头:“现世的历史我都还没弄清楚,更别说近古时代的秘闻了。其实我也不怎么关心,人应该专注于眼前。太久远的事情,我暂时还顾忌不到。” 涂扈好像压根听不懂他的回避,只道:“如果我告诉你,九大仙宫 的覆灭,跟道门有关……甚至就是道 新人免费读 门一手主导的呢?” 姜望心头一震。 五府海内,云顶仙宫废墟,也似有雷霆翻滚。 两尊仙宫力士正在勤勤恳恳地修补建筑,不说叫这里光鲜如故,那残垣瓦砾也总是干净了许多。 自从四海贯通,云顶仙宫给人的感觉也不再那么沉晦。或者说自从白云童子有了伴,天天指挥两尊力士东忙活西忙活,已经死寂不知多少年月的此处,也有了一种名为“生气”的事物。 当于此刻,云霄阁内,正在睡大觉的白云童子一个鲤鱼打挺,没能打起来。4 于是改用“小肥翻滚”,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双手撑地,站起身来。 踏着一团小云,飞上云霄阁的屋顶。双眼圆瞪,耳朵高竖,对接下来的隐秘非常感兴趣。 毕竟他白云小仙童,肩负着仙宫复兴的伟大责任。 仙主完全不操心,他可不得受累一点——干活什么的太辛苦,听两耳朵墙角的工夫,他还是愿意付出的。 与白云童子不同,姜望自己却不想深究什么。或者说,不想在涂扈这里寻找什么答案。 他意识到涂扈一直在给他讲故事,一直试图传达给他什么。虽然对方表现得很自然,就像是一个热心的渊博长者,正在年轻人面前展现自己的丰富积累……但他还是嗅到了麻烦的 味道。 他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现在只想敬而远之。 九大仙宫的覆灭跟道门有关,这消息固然很有重量,却也并不出奇。 今日之道门,依然是现世最强大的宗派、最具影响力显学,诸家修行者都承认它修行源流的地位。 曾经更是就等同于修行本身。 而九大仙宫所处的时代,一度号称“九大仙宫横世”,横的什么世?压制的谁? 更别说仙术体系与道术体系的区别了。 二者怎么可能没有矛盾? 姜望完全可以理解这当中的逻辑,也觉得涂扈的话很可信。 但他没有任何想法。 难道他还能掀翻道门不成? 姜梦熊都做不到,齐天子都没有可能,他有几个脑袋? “九大仙宫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姜望斟酌着措辞道:“我的确学了一些东西,觉得很有用。不过并不觉得它很适合现世,关乎修行道路什么的,时间终会给出答案。而在这条路上,我只是个牙牙学语的稚童···.” 涂扈笑着打断了他:“我又没有要求你为仙宫复仇,你急着谦虚做什么?”包 “但是。”这位敏合庙的主持者话锋一转:“你需要知道一点——你要么就放弃你的仙宫传承,要么迟早有一天,你会感受到道门的压力。他们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拔干 新人免费读 净,不会罢休!” “涂大人忘了?道门的压力,我早已经感受过。” “景国就是道门么?”涂扈瞧着他,眼睛周边阴影深邃:“武安侯,我不得不说,你对政治的认知,与你的身份并不匹配。” “您说得没错,政治上我的确懵懂。”姜望毫不介怀地笑了笑:“但总不至于因为我学了仙术,道门就要对我赶尽杀绝吧?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个世界很多时候没有道理可言。”涂扈摊了摊手:“我只是提醒一下你,并没有其它意思····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冥想。感谢你的到访,让我度过了相对愉快的半天时间。” 对方这般轻易地就结束谈话,只在道门问题上蜻蜓点水,这反倒让姜望有些意外。 但意外归意外,脚下一点不慢。 这都聊到道门的压力了,再聊下去,是不是要聊到景齐两国之间的矛盾? 麻溜地起身告辞。 这一次涂扈没有送他,因为的确是到了金冕祭司冥想的时间。 独自穿行正院,途经那口广闻钟时,姜望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倒是并未看出什么殊异来。钟面浮雕栩栩如生,那位传说中的神使敏哈尔,倒骑在一头白牛上,手捏法印,看向远方,也仿佛是看了过来。姜望挪开了目光。 从广闻耶斜毋殿回来,姜侯爷便闭门不出,认真调整状态。把什么枯荣院什么九大仙宫全都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地备战。 毕竟后天就是与斗昭试手的日子,他断不可能像迎战钟离炎那般随意。 精气神都必要在最圆满的状态,身上一点隐伤都不能留。 就连几次进入太虚幻境,也仅止于对道术的优化,一场论剑台战斗都不开启。 因为他已经完完全全进入了与斗昭决斗的状态,不想再被其他人的战斗风格所打扰。 与斗昭在山海境里交手的每一个细节、观河台上斗昭的一场场战斗,都通过如梦令反复重演。 这一战说是切磋,但于早有神临之约的他们而言,更是对自身道路的一次验证。 都是笃定自我的绝世天骄,在山海境里有交锋,亦有合作。 彼此都有遗憾在。 如今跨过天人之隔再回首,是我耶?非我耶? 至高王庭终日繁华喧嚣。 列国使节也都各怀目的交游。 万里为一横,万年为一纵。静坐在棋盘前的大人物,从容编织着不同的局。而身处其间,谁能挣脱,谁可落子?5 在如今这暗流涌动的雄鹰之城,或许只有姜望和斗昭,最是纯粹。 同为霸国使臣,同样代表天下强 国,姜望是什么任务都没有,斗昭是什么任务都不管。 第四十八章 流光飞洒 这一日天气甚好,暖意随流光飞洒。 在楚国使节的驻地里,因当街揍狗而声名远播的钟离炎,正在院中练剑。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完全与他躁烈的性格相悖。双足扎地如生根,只是一个斜挑,便足足挑了一刻钟。沉重的南岳剑此时又很轻,仿佛若是一个不抓稳,它便要被风吹走。 一身血气都沉敛,含光似梦小院静。 蛮横自我的武夫,这时倒像是一个浇花的人。 “大人。”神罪军士卒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手持一张烫金帖子:“斗昭大人和齐国武安侯今日的决斗,您要去看么?” 钟离炎练剑之余,给了这张帖子一个不屑的眼神。 这军士长得方头阔面,却是个机灵的,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斗昭大人给您留的,说您有空的话不妨去看看。此次观战名额不多,身上带着这个,就不会被拦截。””他装什么!”钟离炎笑出声:“我同姜望那一场,名额也不多。去观摩学习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军士不说话。 军士不说话。 钟离炎忽地又问:“那家伙本来说的是什么?”军士道:“属下转述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钟离炎严肃地道:“我要听原话。” 又补充道:“放心,我不会生气。” 军士小心地看着他:“说是让您睁大狗眼,好好学个一招半式,也免得再给楚国丢脸。” 钟离炎脸上的表情倒是还很平和。 但脚下的地砖,已经有了裂纹。 “呵。”他冷笑道:“你给我说实话,前天我与姜望战斗,斗昭也偷偷去看了对吧?不然怎么那么早知道结果?我跟你们说,今天他就算赢了,那也是我的功劳。我把坑都给他趟平了,你们可知道?” 这军士道:“斗大人真没去,一直在院子里练刀呢。” “他说练刀就练刀?” “是真练刀,我们好多人都看着。” 钟离炎看了看他,便道:“那我今天也不去。” 随手抽过军士手里的帖子,运劲往高空一甩,霎时没了踪影。 他这才冷哼一声:“菜鸡互啄,有什么可看的?” 军士仰头看着帖子消失的高空,满眼的遗憾。 你不想看。可以留给我,我很想去看呐! “看什么看!”钟离炎往他头上盖了一巴掌:“行了行了快滚犊子,我要闭门参悟绝世武功,过几天找姜望赢回场子。你们不要进来打扰。先这样。” “过几天?”军士愣愣地问。 钟离炎把眼睛一瞪:“这是你操心的事情吗?” 军士抱头而走。 砰! 院门在他身后紧闭。 不多时,更是泛起了阵法的辉光,可见钟离将军闭关的决心。 作为雄鹰之城的核心神庙之一,敏合庙占地极广。以主殿广闻耶斜毋殿为中心,历年来多有扩建,如今有副殿二十八座,对应星宿列布。 每一座副殿周边,又有许多其它建筑伴生。 如楚国使节驻地所在的区域,便是在对应井木犴星宿的副殿周边。 若从高空俯瞰,当见得金辉如潮,宝气云涌,格局分明。 当然,至高王庭的高空,自来不允许有任何生灵飞过。能有幸见此雄景的,不过天光游云。 在某一个时刻,井木犴星宿对应的副殿区域里。有一个黑影,忽地从某处院落后门窜出。速度极快又极轻 巧,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了踪影。 …… 天光如水顾自流,这边照到那边。 荆国使节所在的驻地,处于斗木懈星宿对应的副殿区域。 这里的建筑风格又是不同,是好几座军堡连在一起。 此时其中一座军堡的高台上,摆了一张躺椅,躺椅上方,还架了遮阳棚。躺椅旁边是一张酒台,台下雾气氤氲,雕刻山水。台上一壶美酒,几碟零嘴。 躺椅上坐着剥花生的黄舍利。 嘴里正在愤愤不平:“姜望美在神相,仙姿迷人。斗昭美在意相,如汪洋恣肆。本来我在还犹豫支持谁,现在不犹豫了!” 高台前有小半圈城垛,这里本可以用来架弩车。 慕容龙且就在城垛前负手而立,冷冰冰地望着远处,好像在研究怎么才能把至高王庭打下来,怎么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截断这座伟大城市的血管。 黄舍利大大咧咧地盘着腿,一边剥,一边吃,一边吃,一边骂。 “为什么呢?”听半晌后,慕容龙且冷不丁挤出问题来。 黄舍利倒也习惯,很认真地解释道:“斗昭这小子竟然不让我挣钱!老娘好心好意地去跟他谈生意,给他提 供决斗场地,帮他去找顾客,炒价格,他竟然不让我卖票!说是这场决斗,他和姜望两边带人,都不能超过三个。” “也就是说,只能卖六张票?”慕容龙且问。 黄舍利大口灌了半碗酒,很是心疼,毕竟没赚到就是亏了:“一张都没得卖。这几个名额也只能由他和姜望自己决定。” 慕容龙且若有所思:“不进观众,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黄舍利狠狠一握拳,在空中虚砸一记:“这个不懂事的,看我家姜望怎么揍他!” 慕容龙且拧眉道:“既然一分钱都赚不到,那你还这么操心?青牙台的场地开启成本可不低,修复起来更麻烦。” “唉。”黄舍利松了拳头,垂头丧气地道:“谁让我想看呢?斗昭的观战名额,会分一个给我。” 慕容龙且没好气地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黄舍利嘿嘿一笑,竖起一根手指道:“人生法则第一条,不要跟美人怄气。会变得不快乐哦。” 慕容龙且冷着脸:“净弄这些乱七八糟的。看你养的那些女人,都被你惯成什么样了,一个个无法无天。” “你怎么像个老学究一样,一天天的。”黄舍利翻了个白眼:“美人是需要用爱来灌溉的。你不宠着爱着,哪里来的绽放?” 慕容龙且只还以一声冷哼。 “那你说说,如果你是我,斗昭让你不开心了,你打算怎么做?”黄舍利又开始剥花生。 三粒花生一口酒,快活似神仙。 “先放他一只鸽子再说。等他们俩都到了斗场,再突然告诉他们,今天斗场不开门。维修,斋戒什么的,随便找个看起来就很敷衍理由。”慕容龙且的眸光依然是冷的,但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然后呢?”黄舍利问。 “他们两个必然不舒爽,然后就会来挑衅我。然后我把他们两个都打死——怎么样?” “你老天才了。”黄舍利翻了个白眼,把旁边的战袍一把扯起来,一边往身上披,一边踏空而走:“我还是去看美人演大戏,懒得跟你扯闲篇!” 慕容龙且看了一眼一地的花生壳,又再一次看向远处。 远处屋帐绵延,似云海生波,一群穿着华丽神袍的祭司,正鱼贯而过。 他忍不住皱眉道:“这些草原人什么时候能够知道,我们并不喜欢住军堡?” 牧国为每个国家的使节,都分配不同的居住区域。在这些区域里,还搞了点当地特色建筑,也算是有心。 但是这个“心”,有点太糙了。 荆国北面无险可守,军堡是荆国在抗击魔族的历史 中,慢慢演进出来的军事建筑。 建造成本低,防御力高,韧性强,完全符合与魔族厮杀的战争环境。 但作为生活环境就 你牧国人到草原,我们难道请你们睡过马背? …… 荆国人的抱怨,并未影响到决斗的进行。 此时的苍狼斗场青牙台,空旷的看台上,只坐着零星的几个人。 东西两侧,一边三个。 这就让其中一个戴着斗篷蒙着面的家伙,格外显眼 …… 斗昭不允许苍狼斗场卖观战票,将决斗双方带进斗场观战的人数,限制在六人之内。这当然是一种重视,更是一种态度—-他是不惜在这场战斗里掀底牌的! 去年在大楚王都外的神临之约,而今在大牧王都践实。 他很认真。 并没有什么恩怨纠葛,也无关乎个人或家国的利益。只是很纯粹的,一个强者对另一个强者的期待。 姜望很愿意回应。 大文武安侯白卖营店息一口外衣活动也沿有会上 大齐武安侯自来草原,是一日外交活动也没有参与过。第一天认识几个人,到现在还是只认识几个人。 所以他这边的三个观战名额,索性全都给了赫连云云,由这位大牧皇女自行分配。 甭管赵汝成自己怎么想,这门亲事他与赫连云云都已经同意了。 此时的赫连云云正在东边看台居中而坐,一身草原风格浓郁的皇胄冕服,沐在光中,贵不可言。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位黑衣女尼,约莫三十许年纪,长得成熟美艳,气质却是疏冷的。 第四十九章 彼岸金桥人自渡 这是一片深邃的星穹。 浩瀚未见过往。 星穹之下,是暗沉的静水。 幽幽不照来生。 《朝苍梧》有云:自来天生之神居,谢绝古今之远客。 这里是元神海。 但见一座雄阔伟大的蕴神殿,矗立在天与海之间,头角峥嵘的道脉腾龙,正盘踞在屋脊上。 骤然间有一点金色,亮在星穹尽处,似是晨光熹微,太白之既起。紧接着一束赤金之光,便从那星穹尽处穿来,一瞬间就洞穿了此方世界! 结合干阳之瞳内府篇、外楼篇的神魂杀法,以干阳赤瞳为应用基础,姜望琢磨出来全新的神魂杀法,又耗去大量的功,经演道台推演,才最终完成。 名曰【洞金柝】。 所谓“柝”,乃是巡夜打更用的梆子。 所谓“洞金柝”,则是以洞金之势,击破长夜。寓意撕破夜幕的第一缕光。 此术的外显,便是一束赤金之光。 这是真正的神临层次瞳术,是强大非凡的神魂杀法。更是姜望第一次用它来对敌,足见对斗昭的重视! 洞金柝一出。 顷刻星穹分,静海开。 好似骄阳初照,几有灭世之威,笼罩此方元神海。 但听得——哗哗哗! 四海咆哮之声,共响此间! 属于斗昭的灿烂的意志,充塞这方天地,浑如烈焰熊熊。 漫天星光如有灵性,天矫走于夜穹,顷刻间演成流光溢彩的战刀一柄,被星光巨手握持,凌空只是一折,循着那若有似无的玄妙轨迹,狠狠斩于此束金光上! 此刀真如白驹过隙,快似光阴,又无比精准。 但这束赤金之光,有一种亘古不变的古老意味。 星光战刀在赤金光束上凌厉擦过,却在一声波及灵识的巨响里,骤然断裂,崩散漫天。 在毫无花巧的对撞中,此星光之刀被击溃了! 洞金柝还在下坠,带着彻底击破此方元神海的气势,垂直而落,撞开层层叠叠隐秘的阻截。 四海翻涌龙吟起。 蕴神殿上空,那神完气足、鳞爪毕现的道脉腾龙,骤然睁眸,金光照彻,顷刻拔空高飞。 龙爪一抬,便有流光万瞬。 元神海中,似是炸开了巨大的焰花。而每一道流光,都是一缕刀劲。灵识所聚之刀劲,呈现诸般性质,或阴寒,或炙热,或深沉,或暴烈 性质各异的刀劲,划过一道道刁钻的轨迹,迎着那赤金光束疯狂斩击! 大楚国库秘传,神魂杀法,千化万幻斩神刀! 在内府层次,能够使用神魂杀法的修士寥寥无几。让姜望比较有印象的,也就是一个项北。 且因为通天宫对神魂的保护,神临之前,修士在神魂方面的强大,通常并不能够抵定胜负。当然,仍可在大多数情况下建立一点优势——这便已经足够。 在战斗中能够稳定建立优势的手段,绝对就是杀手铜级别的存在。项北凭借天生重瞳,和项氏秘传的神魂杀法,更是能够在内府层次就掠取更多神魂层面的战果,但他也只是特例。遇上姜望这等神魂强大的,贸然闯进通天宫,反倒吃亏。 而在跨越天人之隔,四海贯通之后,神魂杀法便多见了起来,且并不拘泥于神魂层面,战场也通常不在通天宫。 如斗昭这般的强者,这般的家世,当然不会缺乏强大的神魂手段。 这千化万幻斩神刀一经施展,直如骤雨倾盆,一时间铿锵不绝。金光与星光不断飙飞,将整个元神海,妆点成了梦幻般的世界。灵识与灵识,竟然碰撞出如此华光! 洞金柝的坠势,生生被截住了。 便于这一刻。 宝相庄严的姜望,端坐莲台,遍身流转金色佛光,骤然降临此间。 威势惊人的洞金柝,仿佛只是为真佛降临的铺垫。 漫天华光成了他的背景,那绚烂的光彩演为繁花。 那铿锵不绝的金铁之鸣,恍惚间有了乐感,节奏变得跌宕起伏,动人心弦。 此临世之菩萨,张口便诵,诵曰—一 “我得舍利时,则诸般异相,不与知闻。问世尊知世者,外道何以降服。以金刚体,罗汉果,万法不磨” 天上奇花落,地上金莲开。 元神海中,生出一世幻象。 一切繁华美景,一切悦耳仙音。万邦来伏,天下无双。穷极尽奢之欲,故是声色无边。 在如此宣赫的胜景中,那威严雄伟的蕴神殿,终于洞开大门。 真佛降世,谁敢不敬? 轰然巨响中,面容灿烂的青年男子走将出来,抬眼望着瞬间镇压此方元神海的六欲菩萨,却是轻声一笑:“哪里偷听佛经?” 第一百一十九章 列席分鼎食肥鹿 张巡的额上,逐渐沁出冷汗,他不能去抹。 偏偏又可以十分清晰地感觉到后颈室毛,有一种不堪重负的垂落感,受不住屋外凉风。院外的那些丝竹声,欢笑声,全都变得很遥远了。远到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先前被舞女舔了一下的手心,那种滑腻的恶心感此时却是越发强烈。 死去的弟弟肉身丑陋,贴着他的美人曲线玲珑。而一床薄被盖着他们的尸体,在如此不休面的时刻,修饰差他们的体面。有一种自内而外的对立与矛盾,体现在方方面面,在所有的细节里。让他贴身环护的灵域,也有些摇摇欲散,似风中残烛。 自从踏入这个房间开始,他与世界的联系,就变得疏远起来。而种种感受,变得复杂。 无生教祖张临川坐在那里,仍然在愤愤不平”我知道你们丹国现在不行了,需要想一些办法。病急乱投医,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你们想办法就想办法,做坏事就做环事,找个别的理由嘛。” “不要把什么坏事都往无生教的头上扣,妈的,无生教是你们这些正人君子的夜壶吗?” "我坏是坏了点,但我吃东西是很讲究的,不净不食。吃人那是畜生干的事情,你们怎么敢诬赖我?"无生教的名苦,都被你们丹国人败坏了” 这里是丹国。这里是张氏祖宅。张巡在心中提醒着自己。 他知道这一切并没有结束,虽然在自己的家里疏于防备,导致一步踏错,但机会还有。不管是什么样的对手,都不可能让他放弃挣扎。祖宅里有一些布置可以利用。 才与费相沟通过不久,明天还要再议一次,若是挥到那时候,要相肯定会禀觉到问题。”这位仁兄。“张临川又道”这是在你自己家里,你怎么这般见外,一言不发?"长巡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有些莫名的哑∶"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没点文化还真听不懂你在骂什么。"张临川有些好笑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一个上门讨债的,怎么就成了恶客?"张巡只道∶"我听说已经有三位真人参与对你的追杀,南境西境大约是要被筛个遍,你猜你能在这里藏多久? 张临川好像浑不在意∶"真人当然值得尊重,不过想必他们也会给丹国一个面子,不会逐寸检视你们的地盘,你看,我在这里住几天,不是很好么?”与天下为敌,注定死路一条。”张巡道"我要是你,就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等个百八十年,等风头过去了,再改头换面出山。”你说得对,本来我是不应该逃得掉的。现世有这么多国家,这么多势力,他们各自为政,彼此倾轧,才给了如我这样的人以腾挪空间。”张临川异常的从容∶"所以你要知道,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人和人之间的阻碍。""你那么自信,你可以无声无息地杀死我?"张巡沉声问。 张临川却并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道∶"其实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不够恨我。不把我当生死大敌,就很难成为我的心腹大患。我有一个好办法,你想不想听?"秋夜不知为何这样冷。张巡轻轻抬起脚尖,但是这一步始终没有走出去。张临川似乎全身都是破绽,又似乎全身都是陷阱。 ”他们不够恨你,但有人足够恨你。”最后他仍然站在原地,定在刚刚踏进门槛的地方,这样说道。他像是这扇门的一部分,背隔朗月,面向屋灯。 张临川当然知道张巡说的是谁,但只是笑了笑∶"你是说你么?"也可以是我。"张巡道。 张临川转过头,看向床榻上的死者∶"怎么你们有很深的感情吗?"他是我的亲弟弟。"张巡一字一顿地说道。 张临川呵呵地笑了两声∶"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这个叫张靖的,临死之前特意让我留一句话给你。"他说什么?"张巡问。 ”他说,“张临川清了清嗓子,模仿道∶“张巡你这个狗娘养的,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跟你在一个娘胎里出来!”他的视线那了回来,表情显得很疑惑∶"你们不是亲兄弟吗,怎么他好像恨你,比恨我更多?"像 张巡再也定不住身形。千万霜白色的剑丝破体而出! 正当大齐武安侯调度各方资源,满天下追杀无生教祖张临川之时。 正当景国仇铁、魏国龙虎坛主持者东方师、须弥山照怀禅师,这三位真人也悍然加入这场追杀之时。有几个消息石破天惊,轰传天下 那是丹国一等名门张氏的祖宅,一夜之间焚于大火,满门皆遭不幸。张家有名的纨绔子弟张靖,裸身奔于闹市,大喊”假的,假的,元始丹会是假的天元大丹是假的,六识丹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而后七窍流血而死。 又有人看到丹国天骄张巡,横飞河谷平原,在根本已经是废地的河谷平原上空高喊,"妄炼人丹,我固当死!"反掌自毙,身魂不存。什么是假的?什么人丹? 张靖一个废物,怎么死的不重要。张巡虽是天骄,死了的天骄不算天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心人想要通过他们传达的信息,被应该知道的人知道了。有些事情是经不起查的!不怀疑还好,一旦有所怀疑,那是处处漏风。 几乎是一夜之间,关乎元始丹会,关乎人丹,这背后更隐秘的消息,就已经传遍西境、南域。人们这才知道, 有“赤帝”之称的丹国真君老祖严仁羡,已经足足八十七年没有音讯。二十年前的元始丹会中,那隔世传丹的伟大一幕,根本就是丹国人精心构造的假象。为了那一次瞒天过海,丹国甚至有一位因故寿衰的真人牺牲了自我。严仁羡根本不在皇城闭关,也根本不是在天外游历求道,而是早已身死道消,魂归源池! 丹国的元始丹会早就已经形同虚设,丹国根本就再也炼不出天元大丹、炼不出六识丹!丹国拒绝景国、秦国、楚国的丹药采购,也根本不是出于什么丹国风骨、什么外部平衡考量,而是他们根本已经没有炼制顶级丹药的能力!所以吞下了天元大丹的张靖依然实力平平。所以盗走了六识丹的萧恕,才在不赎城冲击神临失败。 整整八十七年,丹国都没有真君存在,也没有新的真君成就。而丹国瞒了天下人八十七年!须知丹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北接成国这样的小国,南临已成废地的河谷平原,东近燕云山,隔着燕云山遥峙宋国。而西边不远,是虎视天下之强秦!在经济上整个西境、南境近三成的丹药生意,都为丹国所有。 诚然丹国需要向秦国、楚国缴纳极其高昂的丹药税,以此换取通行西境、南境的权利,却也并不影响它是一个非常富庶的国家。地理环境和国家的富庶程度,都要求丹国是一个具备强大实力的国家。不然的话顽童持金于闹市,岂有安然之理 一位衍道真君、三位真人的高层战力,一支重金打造的强军,稳定炼制顶级丹药的能力,以及依靠丹药构建起来的复杂的利益网络。这些就是丹国屹立在河谷平原北部的倚仗.然而那位真君,已经消失了八十七年。炼制顶级丹药的能力,丹国也早就失去了。力量的衰退在潜移默化的发生,这种衰退甚至是全方位的。 丹国在万妖之门后的缄默,在国际事务上的羸弱,这些年来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回想起来简直八面漏风。而丹国真人天品丹师罗钟岷,为了炼制顶级丹药,在材料不足、灵感枯竭的情况下,竟然采用了禁忌的人丹之法! 此事曾经一度被侥幸逃出生天的受害者挑破,但很快就被丹国官方压了下去。最后是抓了一个无生教的法王来顶罪,还顺势热炒了一番天骄张巡之名。”人丹“之事就此成了无生教的诸多恶行之一。当然,彼时传扬此事的”知情者们”,也都理所当然地被无生教所害。这件事情在此时宣扬出来,立刻就引爆了局势。 景国仇铁、魏国龙虎坛主持者东方师、须弥山照怀禅师当场转道,赶赴丹国。秦国义安伯卫秋、楚国钟离氏家主钟离绛甲几乎是同时出动,会于丹国王城。 南斗殿司命真人符昭范、宋国国相涂惟俭、龙门书院名儒陈隋,也是紧随其后。八位当世真人会聚丹国!而这些,当然也只是前戏。 提前赶到丹国的这些人,都是为了提前占据替天行道的大义名分。身后的国家、身后的势力,才是他们虎踞于此的倚仗。 丹国既无真君,又无强援,违背天下公义,逆反天道人伦,已失其鼎。这一时风云汇聚,龙虎相竞,自是要分而食之! 三刑宫中刑人言的执掌者,衍道真君公孙不害,也是连夜赶到,擒拿天品丹师罗钟岷问罪。 各国各势力都没有第一时间派出真君级别的存在,当然是给三刑言一个面子,让公孙不害来秉公处置。而三刑宫处置结束之后,也要识趣地让开身位。放开这口大鼎,让早已入座的群雄分食。此为用餐之礼,亦是天下形势。 至于无生教祖张临川,则是被人们短暂地忘却了。偌大一个丹国,失德失义失力,肥鹿鲜美,自然天下竟逐。 区区一个毛神层次的邪教教主,杀之何获?若是碰到,随手可杀,若是没碰到,晚杀不迟! 丹国怎么说也是一个区域大国,世人何曾想到,它会一夜之间崩塌。恍惚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天也翻,地也覆。昨日还歌舞升平、繁华昌盛,今天就已风雨飘摇,面临着被肢解的危局。 当然,说起来是一夜之间天柱折。但也不过是一颗捂了八十七年的脓包,在腐臭的环境里逐渐恶化,早已经到了危及性命、无法再隐瞒的程度。丹国上下诸多作为,左腾右却,也不过是在延缓这颗死亡脓包炸开的时间。 可是当它以如此恶劣的方式被引爆,别说什么丹国张氏,也别说什么真人罗钟岷,国相费南华。就连丹国国国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也只能等待结果,而毫无影响局势的能力。他们连自己怎么死,都不能决定!丹国的破灭来得太突然。 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烟花,在燕云山西麓炸开了。 引起天下人的关注,汇聚了现世所有的目光,余波震荡何止千万里 就连远在东域的齐国临淄,都有人提出让武安侯暂时放下缉凶一事,代表齐国去往丹国一行,为本来分不到这块肉饼的齐国,占上一个好位子,是被重玄胜压下去了。而远的且不说,便在这南域。 辰巳午也是当场折返,,要作为国之天骄,随时配合宋廷的下一步安排。 左光殊以淮国公府名义,帮姜望召集的两队共九位神临境强者,也大多请辞,要赶往丹国。 那么大一个国家的前堤,最大的肥肉肯定是被最强的那几方瓜分。但是整个丹国从王都到地方,有太多可以下口的位置随便吃上一口,都是满啁流油。不比冒着生命危险满天下追杀一个凶残狡猾的邪教教主强?还未必追得上! 队伍里少数几个未选择离开的,也都是囿于淮国公府的颜面。 神临层次的修士,放在哪里都是一方强者。不是宗门领袖,就是势力核心。谁也不可能强迫他们。 对姜里来说,出工不出力、心不在焉,倒不如不来。索性就地解散,将他们全部都放走。而独自一人匿迹潜行,赶往越国。丹国的烟花起灿烂,他心中越是笃定,这一切都与张临川有关。 虽然从如今的形势来看,丹国被肢解的局面早就已经注定,但本不会是以如此不休面的方式。景秦楚诸方势力,也大可不必表现得如此很急。抛开其它来说,恰是"人丹事件",给了列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才将形势瞬间引爆至此。而人丹一事,之前一直是无生教的罪状之一。 姜里虽然不知道张临川是怎么做到的这一切,但是丹国前堤得如此激烈,让他愈发看到了张临川的急切。他敏锐地意识到,就在这天下分鼎食肉、燕云山西麓风起云涌的关键时候,张临川有更大的动作要掀起l而环顾长临川最有可能的几个选择,越国是离丹国最远、看起来也最有可能执行危险计划的地方。剑阁同样很远,但地盘不够广,危险度很高。丹国现在汇聚了一位真君,八位真人,这是一股何等恐怖的力量? 哪怕他们的目光暂时都聚焦在丹国这头肥鹿上,但只是一点逸散的余波,也足以将张临川碾死。所以张临川的下一步目标,只会选得离丹国越远越好。但也不会远到离开南域,因为他很着急。 他原本就很急切地在完成自己的计划,现在自己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绝佳的时机,他自然是要在这个绝佳的时机之内,走完最后一步。在列强完成分餐之前,彻底解决他所遇到的困境。随着情报的不断归拢,知见的不断加深,姜里确定自己对张临川的认知已经无限接近于本尊。 代入到那个冷漠的人格来推演,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就在越国……张临川i一定会选择越国。所以他带着这追逐万里的风霜……仗剑而往。 人问之∶”丹失肥鹿,列强分而食之,武安侯何以不赴?”答曰∶"恨意满腹,久不知饥饿!" 第一百二十章 生死六合,白玉有暇 就如姜望所猜测的那样。 张临川其实对于白骨尊神的现状,是有所想象的。 他是白骨道出身,精通白骨道法,后又占据了白骨圣躯,摘下了贯通阴阳的神通,编纂《无生经》,自创无生玄术…眼界之广阔,非是俗等。 对幽冥的情况,一直都有大概的感知。 几年前无生劫落草,他也顿生轻松之感,彻底完成了对白骨圣躯的掌控,由此对白骨尊神的现状有所猜测……只是因为与白骨尊神的因果,不敢亲身进入幽冥验证.这么几年过来,随着他的修为不断跃升,无生世界不断壮大,他也不断地尝试侵夺白骨尊神的神柄……却没有受到半点抵抗。 他相信白骨尊神要么已经因为某种意外消亡,要么根本就已经消除了天意隐患,完成了最后一步,成功转生现世。无论哪一种可能,白骨尊神在短时间内,都很难再影响幽冥。所以陆琰入幽冥寻亡妻魂魄,本就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事情。 但在无生教覆灭之后,他仍是要让陆琰到幽冥世界探一次路,确定白骨尊神的确已经不在幽冥中。更要用晚桑镇数万亡魂设局,请魏国东方师或者别的什么卦道真人乃至真君,帮他再探一探白骨尊神的底他敢于谋神,但绝不会小看绝巅之上的存在。 他知道哪怕是尊神位格,也存在犯错的可能。因为绝巅之上的对手,往往也是绝巅之上,白骨尊神更是要与现世意志对弈。这是他敢于谋神的前提。 但白骨尊神有犯错的资格,他没有。 只有在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他才会保留自己进入幽冥世界的可能。野人林里杀了一个内府修士,就此葬送了大好局面.如今与天下为敌,像丹国所说的那样,是"注定死路一条"。 他一方面穷尽毕生才智,在这绝境之中,为自己开辟生机。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备下最后的退路,倘若现世诸事不成,他便要进入幽冥世界,走一条幽冥神祇的路。 万一在现世的所有挣扎,最后都已经胜利。那便效仿白骨尊神,于幽冥世界里厮杀奋战,以后再布局回归现世成就现世神祇这条最后的退路,必要绝对的生亲才成,所以他才会反复地试探。 晚桑镇那一局的设计,最后不了了之。龙虎坛主持者东方师亲自出手,在命运之河中连个水花都没有泛起。对他穷追不舍的姜望,也在魏国转了一圈就离开。他送往幽冥的那些亡魂自往源池,毫无涟漪。他由此再一次确定,白骨尊神已经离开了幽冥世界,或已降生现世! 所以在杀死那个魏国将领之后,他才巧用神通乾坤索,借道幽冥世界,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崔邦。 由于天生的谨慎,他仍是没有正式进入幽冥,而是冒着巨大的风险,在幽冥与现世的缝隙中穿行,躲避那些随时会让人吞噬同化的世界阴影,成功抵挡了"彼岸"。即便是如此,也是他的本尊最靠近幽冥世界的时候了。 摘下神通乾坤索这么多年,拥有自由往来于现世幽冥的能力,他却从未触及幽冥,甚至连靠近都没有过。一切都是因为对白骨尊神的忌惮。之所以在魏国之后,将目标定为白氏,“白氏表面大张旗鼓内里其实松懈”只是相当次要的原因。再怎么松懈一倜有了戒备的国家,总是相对更难腾挪的。若以行动的成功概率而言,他更想选择越国。 但是崔邦有一个不可替代的点,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之前闹得沸沸扬的”人丹事件”,让他意识到白氏这个国家,已经千疮百孔,存在非常轻微的问题。 旁人自是觉得无生教无恶不作,炼人为丹并不出奇。之前的白骨道更是早有先例。 但他这个无生教祖自知自家事,炼制人丹的前提,得是你会炼丹无生教上上下下,根本找不出一个专精此道的人才来。崔邦作为亲手了结此事,擒杀无生教法王的存在,张临川自然要在他身上寻找答案,并伺机而动。只是张临川自己也没有想到,隐藏在白氏背后的问题已经累积到了随时都要崩塌的恐怖地步。 若是早知如此,他当初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崔邦才是。此国既有厚实的底蕴,又有惊人的财富,历史上也是出过好些真君。他大可在此革旧道.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红灯笼高高挂 张临川既然选择来越国渡他的最后一劫,当然不会对越国全无了解。甚至于说,关于他在这段时间的所有选择,他早已经做过充分的准备。 为了成功完成九劫法,什么魏国、宋国、丹国、楚国、越国……他不知反复研究过多少遍,在心里推演过多少种可能。其间所耗费的心力,唯其自知。 比如他当然了解,面前这个长得不甚乐观的青年,大约是姓革名蜚,他甚至知道“革蜚”这个名字的由来。比如他也知道,革氏的唯一一个真人,为了寻找“当兽”,早在好些年前,就已经死在祸水。 这次选择来越国渡劫,他仍然决定从世家名门入手。因为此等世家名门,都是国之柱石,一旦生变,更容易掀起狂澜,也更便于他浑水摸鱼。且类似于丹国张氏的是,它们掌握更多的国家隐秘,或许会带给他更多的选择。 在革氏和白氏之间,他当然也做过选择。 最后是考虑到革氏所精擅的驭虫之术他不太了解,恐怕一不小心被留下什么标记,影响后续的逃生。故而才选择从白氏下手,力求将危险的幅度,控制在相对稳定的范畴间。让整个渡劫的过程,更易于掌控。 所以他也很诧异,这个革蜚是怎么敢如此出现在他的面前。 一个刚刚成就神临不久的年轻人,就这么直愣愣地跳出来,他以为他是姜望吗?他杀过几个神临?还是说,现世天意如今眷顾这种莽撞的货色? “嗯”张临川用鼻腔发出这个问句。 暂不知这个革蜚是怎么发现的他,又是怎么悄无声息地靠近这里。身为大族子弟又继承了古老的驭虫之术,有些特殊手段不足为奇。但在击杀白平甫的关键时刻,也并未受到干扰。说明这个革蜚要么是刚到不久,要么是另有想法。 他欣赏有想法的人。 “本来想坐视你把他们都杀掉………”革蜚很有些苦恼地说道∶“但这样的话,我肯定会挨教训。”他耸了耸肩膀∶"你杀了这么一个,就差不多了。毕竟人总有疏漏的时候,我没能顾得上他,也是情有可原。 这个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然,和那些冠冕堂皇的人很不一样。让张临川觉得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与掌握的情报如此不符,而熟悉的地方,在于那种如出一辙的、毫无人性的“冷酷。 饿了就吃,烦了就杀,乏了就睡,野兽是没有人类的思考的。只有最原始的本能,也遵循本能。面前这头野兽,好像才开始穿人的衣服。1不过话语间不多的信息,张临川已是听明白了∶“你知道我会来?”对。”革蜚压低了嗓子,怪声道∶“是有人这么提醒过 ”张临川若有所思“大楚淮国公府” 以他的智慧,自然能够想得明白前因后果。在这瓜分丹国肥肉的关键时刻,除了姜望,还有谁会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会这么认真地研究他,这么恨他?而除了那个跟姜望关系匪浅的淮国公府,还有谁的手可以伸这么长?还有谁会帮姜望这么隐蔽地传开消息? 丹国大张旗鼓地通缉他,他还以为是"人丹"一事的后续,现在想来或者并非如此。当时应该重点清查一下张靖、张巡这方面的记忆…… 他想,或许丹国、宋国、庄国,乃至南斗殿、剑阁这些地方,应该也已经全部收到了姜望的提醒。他有可能选择的每一个目标,都大概率藏着陷阱。 换而言之,他的目的其实已经被猜到了,若是他还选择按部就班地去完成九劫法,结果一定必死无疑。这个姜师弟,还真是给了他很多惊喜…… “好像是吧。”对于张临川的问题,革蜚只是无所谓地道。 张临川平静地笑了笑“那个叫左光殊的,已经长大了,应该为他的选择付出代价了。” “那是你的事情。”革望好像已经不太耐烦对话,从书房的角落里走出来,笔直地走向张临川∶“至于现在……是我的事情。”他此刻的杀意如此不加掩饰。 张临川本以为他会想要聊些什么,谈些什么,现在看来又全然不是如此。真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 目光平静地看着革蜚,张临川也丝毫不遮掩自己的冷漠,脚步一错,便往后退,他手上的书、身前的书架、周边的空间,顿似清辉照水、波光类《粼。他已是踏出了现世,穿入现世和幽冥的缝隙间! 神通,乾坤索! 此神通号称“贯通阴阳,连生合死”,穿梭幽冥现世也只是等闲。 因为白骨尊神的存在,他不敢去幽冥世界,但却巧妙地应用在自己的无生世界中,凭之贯通神道世界与现世、赐予信徒伪神通。那些地煞使者的所谓神通,皆是他这个神主的赐予,也即无生世界的外法体现。虽然从根子上来说就是假的,也没有真正的神通之功。 但简单的获取方式和可观的战力提升,也大大提升了扩张教派的速度,膨胀了无生教的整体实力。 可以说这乾坤索已经被他开发到了极限,是秘中之秘,轻易不会示于人前。也就是先前在魏国晚桑镇布局,才以乾坤索配合往生引渡了一回残魂。 此时却是一见革蜚有动手的趋势,便立即以乾坤索遁走;完全不在意神通信息的暴露,颇似惊弓之鸟。当然不是说他真的害怕什么。 越国这个革蜚虽然超出他的意外,但也不足以让他惊惧。白骨尊神他都敢算,区区一个神临修士算得了什么? 不过在渡生死劫的重要关头,“意外”这种事情,他需要尽量避免。这里毕竟是越国,越国毕竟还有两位真人。这个国家发生的“意外”,完全具备让他翻船的可能。 所以他决定暂不计较革蜚的鲁莽,以最安全的方式,先一步离开这里。 若是等到越国开启护国大阵,即使他身怀乾坤索,也不能以脱离现世的方式逃开了。因为那个时候,现世的屏障,已经被护国大阵的囚笼所取代。甚至于说,倘若他逃进世界缝隙后,越国如果立即开启护国大阵;他也会被钉在靠近越国的范围内。等待着被人发现、擒获。这也是他在魏国那一劫中,逃出魏国国境后,才使用乾坤索的原因。 今日不同。 只杀了一个白平甫,且是在这个革蜚的注视下将其杀死。他不想闹出动静,对方似乎也不想。他不得不怀疑,这和越国内部的权利斗争有关。 为了逃开革蜚背后的那位隐相的锁定,世界缝隙是天然的屏障,乾坤索是最好的选择。 倘若抛开那些幽冥神祇的影响,单纯的幽冥世界,对于神临层次的修士来说,其实算不得危险。修炼神道的来到这里,更是如鱼得水。无非是世界规则有所不同,需要时间去适应。 当然在无数先贤的努力下,现世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哪怕是普通人,也都可以安然生存,繁衍万代。而现世和幽冥世界之间的世界缝隙,则是十分危险,等闲金躯玉髓的神临修士肉身行走其间,都很难保证生存。倒不仅仅是没有天地元气的补给,也不仅仅是游荡在世界缝隙里的“刮骨风”又或一些诡异难测的恶兽。《朝苍梧》有云∶道称“质非”,佛称“怨想”,法称“大恶”,皆世界罅隙之险恶也。那角曲之则骨落的“刮骨风”,亦是所谓“怨想陷阱”的一种。在诸多“怨想陷阱”中。 最凶险的还是无所不在的世界阴影,有时候只是随意卷过,便能够将一切有形无形的物质带走,不会有半点波澜。 真正能在世界缝隙里长期存在的,也就是一些依托于现世存在、又有独立规则的特殊小世界。它们本身具备强大的世界力量,拥有与众不同的资源,完全可以抵抗外界侵袭……也被称为“洞天福地”。而一些失陷于世界缝隙的现世地块或者幽冥地块,最终都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消解,在本身携带的世界规则都崩化后,物质也一并归消于无。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此剑起自野人林 越国东边的无名山谷,已经彻底被夷平。 此处空间薄弱,地坑极深,元气异常混乱。 交战双方所保持的“悄无声息、速战速决”的默契,终于是被无法再控制的力量所撞破。 那电闪雷鸣、天明天暗的恐怖天象,也再无遮掩地裸露在世间。虽百里之外,亦清晰可见。 须臾,一道白虹径往东去,一道黑影折向西边。 从“这厮不过随手可灭”,到“此人极度危险”,为祸天下的无生教祖和初披人衣的山海怪物,终于是再一次达成了共识。 于是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各自撒高。晴空朗朗,一道白虹穿云而过。 云海无声无息地吞噬了虹光,而有一粒白色的骨种落地,化出无生教祖张临川的身影。 此刻的他形容狼狈,再无半点从容气度。 右耳连带小半边头皮,都已经被削掉了,血虽然早已止住,青筋红血白骨赤肉却是绞成了一个整齐的切面,瞧来十分可怖。 他的左手,也被生生切断了三指! 在把越国规划进本躯渡劫的目标之一时,越国国主文景琇和隐相高政,是他唯二预期的危险,最多就是加一個暮鼓书院有可能的及时干预。他是怎么也想不到,越国一个普普通通的神临修士,竟然有如此实力。 他虽然是被重玄褚良这等道途恐怖的强大真人,以无心算有心,斩落了境界。但自问横扫神临修士应该是成问题。 面对特殊的神临修士,是说是如杀鸡她们,也不存在太大的挑战。就算张巡那样的强神临,他也可以无损杀之。 在这第七劫中。他谨慎小心,挑选了最是恰当的目标,避开了越国境内有可能的危险。利用现世缝隙,斩断了被越国隐相高政追踪的可能。却在与革蜚的捉对所杀中,井未占到什么便宜 他以曾经登临真神的眼界,以近乎完美的白骨圣躯,以一身变幻莫测的玄法神术,竟然未能如预期特别轻松斩杀对手。 反倒是频频受创。 以八根手指、一只耳朵、大半边头皮为代价,也只是扯掉了革蜚的一条胳膊。 双方打到后面,根本无法控制战斗烈度,什么禁制都被打破。 他的身份毕竟见不得光,不能久战,不能被任何正道强者注意到。见禁声禁影之界已被轰碎,便发起最前一波攻势,觑机离开—— 恰好那革蜚也是如此作想,如此设计。 他一生独行,从不与人交心,但第一次在革蜚这个人身下,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他们同样热酷无情,但他的无情,是灭情绝性,心中唯道。革蜚的无情,是兽性占据一切,而道为本欲所求。 他们路不同,但表征相似,终点相近。 张临川隐约猜测到,此革蜚并非彼革出,就如他以一魂替命,替换了本躯之里的八个身份他们。 曾经的革蜚若是真有这般本事,何至于在观河台黯淡无光,在山海境无功而返? 现在这个革蜚却是胜过张巡良多! 他猜想现在这个革蜚的真实身份,同样见不得光。不然的话,革蜚何以默契地与他在厮杀中保持安静,又何以在展露真实力量、打破了封禁之后,也选择匆匆离去呢? 不过现在他也有什么探究的心思。 不是说近于同类的感觉会让他无什么亲近心理,无机会的话他一定会把革蜚碾碎,把此人的秘密一点一点地鼓出来,而且他不怀疑自己能够做到。但那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布局,且不会是现在。 现今八劫同渡,每一个身份都在直面生死,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现世广阔,隐秘甚少。 他张临川自不是绝有仅无。 对于越国的这一趟,除了说一句运气不好,他也没什么可讲。栽了跟头,他认,然后继续往前走。 就像在枫林城,白骨道的计划她们,他转而谋圣躯。在鹿霜郡,雷占乾的身份被抹掉,他转而谋恶种。在后日,有生教一夜覆灭,他转而走四劫! 路是人走出来的。此生有无穷途。管它天意如何! 远远地离开了战场,再一次隔绝卦算、隐匿了踪迹后,他也再一次结束筹算本躯之劫。 八身同渡生死劫,为每一个身份所设计的劫难,都是切合彼身情况的最佳选择,都是已经在过往的时间外,是知筹算过少多次。 当然是是分心八命,每一魄都继承了本躯的智慧,与新的身份相合,拥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只是都为他所主导罢了。 是过他也偶尔以主念降临副身,以此调动更少的力量,帮助副身更好的发展。 他的每一个身份,都以最大的苦心经营过。由此身所发源的一切可能,全都烂熟于心。对于未来的演变,也是规划过多少回。故而才能在这一次时间这么轻松的情况下,迅速制定并发动一个个计划。 其中本躯所受束缚最多、能够发挥的自身实力最少,也由此失去了“身份”所带来的便利。在失去无生教之前,尤其需要用一双肉眼去窥探迷雾,需要以血肉之躯去试探安全,同时也需要更少的随机应变。 所以在本躯所渡之劫中,他所费苦功其实最少。 对于本躯所渡的第七劫,越国本来是最好的选择,可惜天不假人意,终不能事事顺利······那已是另一头恶兽所圈定的地盘。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在展开下一步动作的同时,或许也可以顺手给暮鼓书院递一封匿名举报信。 就举报革蜚这厮不是人!说他是魔,是妖,逼这需想办法证明自己。当然这并有无什么大的作用。 从革蜚的表现来看,他很显然已经赢得了高政的支持。只要越国是觉得革蜚无问题,谁去找问题都没意义。 但以此恶心革蜚一下,破坏一下革蜚的心情,迟急一下革蜚的发展速度,暴露革蜚更多的信息······也好方便下一回的交锋。 他并有没无什么好奇的心思,但直觉告诉他,革蜚背后的秘密,非同小可。这个世界有太多可能,太多机会,留待以后快快发掘便是。 前提是这一次他能够成功完成四劫,重新打开局面。不然现世都很难再待下去,什么隐秘都与他无关。 下一步该去哪里?南斗殿? 剑阁? 刚刚失去了血河真君霍士及的血河宗? 又或者,杀个回马枪,去把姜望那个叫辰已午的做掉?在丹国聚集了那么多强者的情况下,于姜望搅风搅雨,想想都危险得可怕,必定是一场完美的杀劫。 是能缓切,是能缓切。还是需要获得更少的情报,才能退行选择···· 但是无生教已经覆灭,现在又天下皆敌,举步维艰,情报要到哪里去寻?总部设在楚国的八分香气楼? 张临川一边用一条白纱布,快条斯理地给自己包扎断指,还强迫性地绑了几个对称的、好看的花结。一边认真地思考着下一步计划.···· 忽然间感受到一股极为微强大的灵识,如海潮般呼啸而来,极其粗鲁地席卷过此地,瞬间就撞上了他这块礁石! 在灵识本能碰撞的那一刻,他知道他已经被发现了。是谁?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 脑海中转过有数个念头。他葛地抬头! 于是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熟悉的清秀而热冽的眉眼,熟悉的仇恨而果断的眼神。于是他也看到了一柄熟悉的剑。 剑柄如墨,剑身似雪。通体不见半点瑕色。剑脊之下,靠近剑格处,铭有齐文三字。曰为:燕归巢。 天下名剑,长相思! 从临淄到燕云山,从魏国到史乐,又从史乐到越国··· 风尘仆仆、已然追遂了千万外的大齐武安侯,在这一刻以恐怖的速度迫近了。他的身前是一轮赤日,他的疲惫已经被光掩埋,他仿佛拽着太阳撞来! 披霜风,浴赤火,踏青云,耀七光,九天剑仙落人间。在灵识锁定张临川的同时,手中之剑已出手! 无人清楚这一刻姜望是什么样的心情。没有人能够描述此刻的姜望。 他也一句话都有无说。 他已经跑了太远太远,已经追了太久太久。 此刻他眼中只有张临川这一人,心中只有正在斩出的这一剑。 他那握住长相思剑柄的手,在这一刻反倒是极其平静、平稳的。在野人林那一晚的青筋暴起、血色洇指···于今,于此,尽情释放! 在目光钉住了张临川之身的同时,他的五府海内,有一颗霜白色的神通种子,在一瞬间膨胀到了极限。破壳见雪,极致绽放,开出了一朵冷白的霜花! 当初摘下不周风这颗神通种子的时候,是彼时极致的愤怒,极致的杀意,被杀生钉所牵动,终而成型。 这一次携天下大势而来,奔行万外,席卷寇仇。极致的杀意与煌煌大势混同,神通受感而开花,绽放的是天意之杀。 其势其意,早已经酝酿完满,张临川只是霜至的契机。而霜风吹折万物,并是因情缘果。 这是最纯粹的杀念。 欲杀敌,或许有关爱恨,甚至与敌有关。 姜望时年二十一,练剑十几年,所历生死无计,这是他迄今为止,最冰冷的一剑。 此剑撞鞘却无声,呼啸却缄默,已是连声音都杀死了!势、意、力、术,皆在巅峰。 天外天,北斗摇动。身外身,剑气纵横。 这一刻,万外河山皆倒伏,劲松朽木尽吹折! 张临川身周的树木全部枯萎,杂草凝霜,走善伏地,惊起的群鸟似雨纷坠。恐怖的一剑,击碎了时间和空间的意义,倏然而至。 这一剑,起自齐国鹿霜野人林,蓄势千万外,为故人林无邪出! 堪为顶级神临的张临川,在这一刻完全感受到了危险。他恍然惊觉,这就是他的第七劫! 他没有丝毫动摇,也绝不能再保留。 整个人忽然间气息全无,好似血肉全失,神威皆无,立在此间,却又是在此间。五行是围,阴阳是括。 是为神通,无根! 因其无根无底,故而无察无究。可以隔因果,断气机,抹来痕,藏去路,在战斗之上的开发,可以抹掉被击中的可能。 但是在下一刻,神道威严散发,顶级神临的强大气息冲天而起,张临川又血肉鲜活地出现在人世间。 姜望驾驭已经开花的不周风神通,以完整剑仙人所催动这一式道剑,是究完全全斩出了霜杀万物之道。 达到了他此生剑势的极致巅峰。 寂灭万事万物之霜风,吹碎了那种“无”! 将张临川从无根的状态中斩出来,寂灭了他逃避的可能弱押他来受死。张临川的身周,空间如水起波澜。 这一剑他是想硬扛,这一刻他欲动用乾坤索,再躲入世界缝隙中。但那波澜也被搅碎! 姜望的这一剑太极致,太冷酷。除了杀机,什么都不存在。除了杀意,什么都不被允许存在。 那就杀! 张临川避无可避,眸光也似刀光。 无根、乾坤素都不能逃避,他索性以铺天盖地的杀意反冲姜望。手指重重一挑,竟然把自己的胸骨抽出一根来,化作了一支骨笔,迂回点向姜望眉心! 拆骨为笔! 在魏国晚桑镇,覃文器为了让阮泗卦算方便,曾在东方师的暗中授意下,拆失职郡守之骨,给姜望作笔,让他写信。 此虽惩罪,亦有恶念。 张临川收割恶种之后,便与姜望同见这一幕。 而这一幕在此刻,便成了张临川的武器,成为他的起笔,令他得以发动【往生】之神通。 《朝苍梧》无载,“往生者,虚代轮回,接引残魂,生者可以行远,死者是可以再生。” 在具体的神通表现下,这门神通可以牵动对手魂魄,使人六魂移,一魄灭。而他还有更高层次的开发,可以直接在敌人灵魂之中埋下恶种,待恶种发芽之时,便可直接收割。https:/ 当初在鹿霜郡的野人林中。 无论是详细描述林无邪之死,还是故意提及枫林城,甚至最前还强撑着残躯,嘲笑姜望一句“玩不起”。 都是为了勾起姜望的恨意,瓦解他的心防,在他的灵魂深处埋一颗恶种。方便往后的交手,可以随时收割。 那就是在此刻! 以拆骨为笔这一幕为引,以野入林中的一幕幕为源,恶念恨念交会于此刻,以杀对杀,宣告终局-- 此乃判官笔,断汝魂魄离! 这绝对是几近神临极限的手段,若非张临川有洞真之眼界,也不能轻易为之。 这一刻,携天意之杀的长相思已然临身,锋刃下微旋的霜风,有肃杀万事万物的冰冷,而张临川漠然相对拆骨为笔,直点姜望之眉心。 生死相抵,只争一线! 不能不说,这绝对是强者的姿态。 但他在姜望冰冷的眼睛里,只看到了不朽的赤金之色。恶种从来未曾种下,姜望的意志不可动摇! 往生神通已然催发到极限,可根本拔不动姜望的魂魄。 白骨判官笔堪堪点在姜望的眉心上,印出一个血点,就此停滞。而后化作骨粉,簌簌而落。 张临川的本躯,已然迸出七十丈远。啪嗒! 虚空之中一尊苍白有面的神像,就此裂分数截,跌出现实,坠落地面,彻底失去了灵性。 这是他的无生神主像,可以说是他在神道上的善华体现,最得意的成就。却碎在了这里。 说明他刚刚的确遭遇了生死! 连间为顶级神临的革蜚,都有能做到这一点。宋姜望蓄势万里的这一剑,却做到了。 张临川静了一阵,这一点惊讶,牵动了他的表情,令他被削掉了大半边头皮的面容,更是狰狞。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问姜望。 姜望横剑在身前,左手并指,在剑锋下重重抹过,将那数点血珠,重重抹去。 他赤金色的眼睛在剑锋之下,与剑锋平行,始终盯着张临川。 便以这样的姿态说道:“像你这样的人,怎会轻易被人看透?不是我预判了你的选择,是你为孽太多,自己把自己的路走窄了。 想必你也明白,现如今的你,选择其实并是多。丹国的事情发生前,我想你会来越国。 我让人联系了越国的隐相高真人,他的回答是,你在越国绝无可能有收获。他是主导了陨仙之盟的小人物,我相信他的力量。 那么我只需要问自己—假如你在越国受挫而又未死,下一步你会怎么走? 遇到意外、遇到麻烦的时候,你不会往书山跑,不会往楚国跑。因为你知道,你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有些强者就算没有闲工夫追杀你,也绝不会介意顺手把你抹掉。 西面南面去不得,那么你不是往北,就是往东。 我只是怡好守在东面,又恰好捕捉到了你战斗的痕迹,然前灵识铺地,堵到了你 ····这不算难。” 这的确并不算难只要肯用心,肯努力,不放弃,敢拼命,杀意坚决!说话的时间里,属于张临川的这数点血珠,已然被一枚崭新的刀币所吸收。 而姜望也只是冷冷地看着张临川:“可能就像你说的那样,张师兄,这是我们之间的缘分。” “好!好一个缘分!”张临川笑了,时至此刻,见识了姜望神通开花的这一剑,他依然笑意从容:“所以堵在北面的人是谁?” “你如果过去了,你自然会看到。”对于这个无比热静、无比狡猾的对手,姜望并不肯透露半点有用的情报,只道:“不如你试试看,还能不能逃过去?” “我不逃啦。”张临川笑着摇摇头,主动向姜望走近:“我以九劫法,强渡生死劫,这事情想必师弟你也猜到了,不然不会这样围追堵截,只是,我本以为我会在第九劫遇到你,如此才有宿命的味道,才不负咱们师兄弟一场。” “但是你太心急了。”他重声地说:“怎么我才走到第七劫,你就要与我分生死 他轻声说话的时候,有幽丝特别的雷电,骤然在姜望的体表炸开!如毒蚂蟥特别,钻破了如意仙衣,往姜望的身体里纠缠。 而与此同时--轰隆隆! 天空划过一道璀璨的闪电。 张临川低低跃起,伸手一握,已经拔电为刀,将这一道分割天穹的巨大闪电,劈向了姜望本身! 曾经在枫林城外的差距,并未缩短。他花费了很多努力,冒了很多危险,才没有让这差距被跨越。 既要战,便来战。既是天命杀劫那就自来渡之。 他是相信姜望蓄势万里的那一剑,还能用出来第一次!同样是在这个时候。 姜望胸腹之间五府轮开,炽光晷耀。又有琉璃清光,环转周身。天府之躯开启! 玄天琉璃功开启! 当初涂扈以《玄天琉璃功》作为弥补,就是考虑到这门护体功法的包容性,可以与姜望的天府之躯相辅相成,互为表里。 这一刻两相合力,轻易将那幽暗电丝隔绝在体表。 姜望遍身流转幽芒,人却丝毫不惊,只当做微风细雨。一脚踏碎了青云印记,就此拔身而起,一剑横天!嗖嗖嗖嘎! 无穷无尽的霜白色剑丝冲天而起。 天穹先被巨大的闪电所点亮,而后又在张临川抽走闪电之后骤然黯淡,此时有万千剑丝横空,如月光飞雪,再一次将天空照亮。 万千剑丝已成雪,人间得见霜雪明! 接天连地的闪电之刀,与铺天盖地的霜白剑丝撞在一处。 茫茫如海的霜白剑丝,也似天穹被撕裂了,此势难当!冷冽的刀光一瞬间临近面门。 姜望的赤眸之中,骤然爆发出无比耀眼的金芒!神魂之战就此爆发! 一扇古老尊贵的门户,轰轰隆隆开在天穹。它无着有穷有尽的威严,似要天上群雄都跪伏在此。 天里天已远,人间人臣之。 当世最顶级的神魂杀法,其名【朝天阙】!此门一出,镇压一切。 四荒六合,唯我独尊! 而此方元神海,却是不同于姜望所攻入的任何一处神魂居所。上不是宇宙虚空,下不见茫茫静海。 看是不道脉腾龙,窥不见远穹微星。 甚至听不到七海贯通的澎湃,感受不到五府并立的气息。只有尸骨和鲜血。 无穷无尽的尸骨,和无穷无尽的鲜血。是一片尸山血海! 或者说,一切都在此间,一切已然“无生”。在那血海的中央,堆积的恰是尸山。 在那尸山之上,是一尊巨大的白骨王座。 眸光淡漠的张临川,就坐在那白骨王座之上,仰看天穹开出来的门户,却是以俯视的姿态探爪! 他那只苍白削瘦的手掌,忽而间铺天盖地,囊括宇宙,一把盖向那座渺小门户一 “生死之后无帝王,与我死来!” 第一百二十六章 皆有恙众生! 走了很久。 不知道多少。 知觉被这个世界模糊了,灵识一直在与这个世界对抗。 姜望知道张临川正在用这个世界的力量消耗自己,同时在为他自己留出时间恢复。 但他却一步不停地往前走,像是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加速走向自己的死亡。 无惧其它,唯前行而已。 因为被这个世界消耗的同时……他也在消耗这個世界。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天朦朦,地朦朦,雾朦朦。 伸手难见五指。 可是在某一个时候,姜望却清晰地看见了张临川。 是于信仰之国,见得信仰之神。 看见了张临川的时候,才看到了此间山水,才有了此方世界。 此间的张临川,身上伤势已尽复。眸光淡漠却又慈悲,气势冲天撞地,慑服所有。 他只是站在那里。 他的黑发像是已经触到了天。 他的五官像是已经诠释了神。 他的衣袖飘飘,如云成翳。他的眸光照来,一眼开天。 在青山绿水晴空下,是遗世独立一仙神。 他是此间之道,是此间之神,是此间一切信仰力量的寄托。 万事万物因他而存在.…… 姜望身在此世,也不由得要对此神生出崇拜,要对此道生出求索! 崇….你妈! 灿烂的火域迅速撑开,以灵域之界对神道世界,以“我世”对“他世”。 但只是哔剥一声响。 火域便已经被压碎,如泡影一般。 终归是曾经成就了真神的神道世界,而且它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神道世界,张临川以绝顶才情,贯彻神通道途,几乎将它演化成真,使它无限地靠近真实。 姜望的灵域完全撑不住。甚至于火域给此方世界造成的消耗,也缺乏足够的感受,在这无根无缘的世界里,完全得不到反馈,不能够准确判断——这对战斗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倘若你不知拳何重,剑何利,你就很难知道怎么出拳,怎么出剑! 在【无根】的影响下,姜望唯独能够感受到的,是自身的痛苦,是灵识受创的程度。灵识受损之痛,更甚于割肉剜骨。 但随着火域破碎的哔剥声响,姜望的声闻之域又紧随此后撑起来,再抗此世! 作为这无生世界的唯一神祇,所有“肥料”的供养者。张临川此时举手投足,都受于伟力,抬起那苍白之手,轻轻往下一按。 声闻之域无声地泯灭。 姜望仰头喷出一口鲜血来! 张临川当初成就真神,一身伟力,皆在这无生世界里。凶屠若是在这无生世界中与他对战,他打是打不过,但未必会吃那么大的亏。 重玄褚良那一刀,是循着命理的联系,直接避开了无生世界,隔世而落,斩及他的本躯。 无生教已经覆灭,无生世界已然失去了庞大力量的活源。 仅仅靠他自己,根本不足以支撑无生世界的成长。每一次动用无生世界的力量,都是自我消耗,都是坐吃山空。 所以如今的他,其实非常吝啬无生世界的使用。 姜望当然配得上。一手主导了无生教之倾覆、把他逼到如今之境地的大齐武安侯,配得上这样的死亡! 他大步往前走! 极具压迫性地向姜望靠近。 但战斗并未结束。 远未! 姜望在接连两座灵域的破碎中,后仰吐血。他吐出来的鲜血,成了一支血箭,尖啸着撞上了天穹。 此后从那血色之中,洇出了白。 从血中诞生了风! 呼啸的霜风自西北而起,一刹那吹开了那白茫茫的天穹。 两座灵域的破碎,究竟有没有产生作用? 天缺就是答案。 西北有天缺,白风卷地,万物霜杀! 已经开花的不周风,在张临川的无生世界里,带来了破灭与终结。 而在这个时候,张临川仰头望天。 他完全承认姜望的战斗意志,完全认可姜望的战斗才华。 但这并不会影响战斗的结果。 差距早在过往的岁月里形成,而他从来没有放松过自己, 从未给过弱者追逐的机会。 此刻他跃身而起,感受着四面八方向他汇聚的力量.… 他必须承认,他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掌控命运、把握人生,击破一切阻碍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手提长刀,冷漠向他冲锋的身影…….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虽然并不重要,但是时候抹掉旧痕。 他一跃已在高天上,身为此界至高神主,正正在那天缺之前,与霜风当面。 探手便前握,身挡不周风! 磅礴伟力涤荡四方。 整个无生世界为此沸腾! 但是在这个时刻,张临川忽然脊柱生寒,灵魂深处涌出一阵冷意来。 他的命格被削减,他的力量被削弱。绕身的磅礴伟力一层层削减。 他恍然意识到—— 他的副身渡劫失败! 接连失败! 血海倾城的罗欢欢,独自行走在长街上。 踏空而行,血衣生澜。 她在这个不出名的孱弱小国里,选择一座偏远小城,大开杀戒。不停地汲取力量,不停地迎接闻讯而来的各方仁人义士、江湖豪侠。 不断地杀戮,不断地杀戮….. 当初也是为了创造进入三分香气楼高层的机会,主动请缨来这偏远之地发展,想要先构建出自己的班底来……..终究天不遂人愿,随着本躯在齐国的大溃败,倾覆之危近在眼前,不得不强渡九劫,试图再开新天。此身的目标有一个彻底的翻转。 所有关于发展的长远计划都必须搁置,生死劫成为第一要务。 在所有六个身份的生死劫中,混迹于三分香气楼的这一个,因为发展进度最慢、先天最不足、最不具备相关条件,也完全没有足够靠谱的预案…..她只能铤而走险,走的是最难的一条路。 她知道这是一条死路,终点是必然的毁灭的结果。 别说是她这个身份,就算是本躯来以杀求道,也绝无幸理。 但她不需要走到终点。 她只要这么往前走,往前走,杀足够多的人,遇到足够多的危险.….等待其它的身份来接应。 生死劫不能假求外力,必须要经历生死。但七魄替命在其中,却是有腾挪的空间。 早在创造九劫法之时,本躯就思考过这些可能。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所以她虽然一直在杀人,但杀人的过程一直很有分寸。她的力量是一点一点呈现的,如此可以尽可能拖延到更多的时间. 第一百二十七章 苍生怜我,我怜苍生! 无生世界的高天,迷雾尽吹散,天空是惨惨的白。 曾经有数十万人信仰的“无生极乐、永世无忧”,其实是这么空洞、单调的一个地方。 所有的养分,都被无生神主给吞食了。 甚至是连一个能够稍微告慰亡魂的幻象都未保留。 而在这空洞的天穹之下,张临川悬空而立,静静感受着那种力量极速流失的感觉一一并不会影响他的本驱力量,但影响的是他的无生世界,影响的更是他的长远未来。 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奋斗,终究化为泡影,一个一个的破灭。 现世真神沧落为毛神。 数十万信徒的无生教一夜倾塌。 七魄六命,苦心积虑的经营一一碎灭… 这其中任何一个,都是足以倾覆人生的打击。 而他一一承受。 此外什么寿减命衰,什么众叛亲离,什么千夫所指、人憎鬼厌,相较而言都是稀松平常。 人生究竟所为何事? 一世努力为谁辛苦? 一手握着霜白色不周风的他,怅望远方。即使心志坚定如他,也不由得叹了一声:“现世如此广阔,东南西北皆无尽处,难道容不下一个张临?" 所有教内高层都断离,数十万信徒都散尽,全部的亡魂都已消解。 在此刻这空茫茫的无生世界里,自然只有一个人能够回答他一 “天能容你,地能容你,我不能容!" 美望拔身而起,剑撞高穹! 他星然不能准确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枚陈旧刀币上的血珠,可是他亲手抹上去。阮监正对张临川命途的阻隔,正是他鏖战至此,所等待的变数之一。 张临川的稍一停滞,即是他所看到的胜负之由,生死之门! 剑仙人统合自我,剑演万法,每一点强化都会在杀力中有所体现。神通不周风的开花,把他往更强的道路上推进了重要的一步。 这是第一个被剑仙人统合的开花神通! 这一刻五府同耀,剑仙人绽开,遍身浴火,一剑撑天而起,撑的正是毛老四这无生世界。此时此刻,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剑—一此世浑恍惚,应以人字两分,顶天立地,而后划分清浊! 正如人类的文明起于火,人字剑的这一刻,也被三味真火所点亮。随着知见的丰富,三味真火只会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容易洞穿张临川的防御。而自临淄至此,太多的努力,都是为这"了其三昧”。此刻赤焰高炽,长相思高举,辉煌一似漫漫长夜里点燃的第一根火炬,照亮了这个惨恶世界,分解了无生世界的阻隔, 为生死之争开路! 剑仙人状态下简简单单的统合,为这个世界翻开了新篇。 而张临川只是冷漠地低下头来,看着越来越近的这一剑,看着也如烈焰一般在燃烧的姜望,淡漠地道:“我行我道,道也简单。天不容我,打破这天。地不容我,打破这地。你不容我杀了这你!” 一把捏碎了手里的霜风! 整个人身外,燃起了黑色的火焰。细看来,那岂是火光?每一缕火光之中,都是无数幽暗的电光在跳跃。它们影影绰绰,它们邪恶喧器, 它们也生机勃勃。 神霄幽雷禁法! 仍是幽雷禁法的框架,但是加入了现世真神的神道理解。强化了杀力,丰富了未来,拓展了边界。 远远看过去,空茫的天穹背景之下,身缠黑焰与身缠赤焰的两个人撞到了一起。 高宣的半边是幽暗的,幽雷电型千万里。 地面的半边是灿烂的,赤焰朵朵烧浊世。 在这个苍茫的无生世界里,这是从未有过的碰撞,这场血淋淋的厮杀,是开天牌地的一幕。 黑与红,一触即分。 赤色的在坠落,赤海在退潮! 毛老四那幽暗的只是稍一顿止,便不可挽回地再倾落,压着那文明的火光往下坠。 即便五命皆死,六替皆失,九劫已败其五。 至少在这无生世界里,张临川还是无限接近于现世真神的存在。他承认姜望对战机的把握妙到毫巅,但是在实力的碾压之下,战机把握得越准确,死得就越快。 姜望一路下坠,一路吐血! 而张临川一路直追。 在无尽幽雷赤焰中,那双赤金色的眸子始终与他对视。 早在枫林城,这双眼睛里就从未有过软弱,一直不卑不亢,坚定自我。这种坚定,让张临川恍惚觉得他嘴角的血迹,都有一种不朽的坚持。 张临川并不觉得可敬,当然也不会觉得可笑。 他只是有些遗憾,他这一路走来,自认每一步都走得尽量完美了,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到了能力范围内的极限但没能提早扼杀差望,或许是一个瑕疵。 他不是一个苛求完美的人,偶有疏失,弥补即可。 现在就是弥补的时候。 他握住了他的拳头,往后一收,幽雷暗芒在他的拳峰上游走。隐约间引起了天地的共颜。 生死当头! 然后他看到,姜望眸中那不朽的赤金之色,这一刻耀遍了周身,映得其人如金身佛陀。在仿佛永无休止的坠落中,他又挑出了雪亮的一剑。 道途一剑! 天下皆敌的时刻,非独张临川一人拥有,姜望也曾经历过。 但即使是被镜世台公开通缉、被天下人唾弃的时候,也始终有人相信他,始终有人支持他,始终有人为他的清白奔走。 当然也一直有人在为张临川奔走一一或是想着怎么跑远点别被他连累,或是想着怎么追到他杀了他。 姜望有过最晦暗的时候,也有过最辉煌的时候。 晦暗时天下皆以为通魔,辉煌时天下皆知绝世天骄、一言而灭无生教。 在这晦暗和辉煌之中,在这低谷和巅峰之间,始终不变的,是那个“我”。 于是有了这一式真我道剑—— 非我誉我皆非我! 这是他自“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后的第二式真我道剑,乃是在逐杀张临川的万里遥途中感得。 此剑分为两式,压则举世谤之,抬则举世誉之。 在无休止的坠落中,姜望抬以此剑! 如雪的剑锋竟然斩出五光十色。 那是无数赞美,无穷吹捧,无尽现世奢靡的浮光。 光怪陆离飘飘然。 在此剑之上的一切,好像都失去了质量,丢失了“自我”。无数幽暗雷光,变成了一个个虚幻泡影,失去了本质杀伤。 就连张临川本人,也被这剑意侵袭,身躯明灭不定,由一个真实恐怖的强者,向一个虚幻不定的泡影转变。 这一剑对神道的杀伤性太强。 神道在很多时候都是虚幻的凝聚,是信仰之力汇聚成神,是妄想结真。 而这一式道剑,是以虚妄夸张虚妄,以梦境妆点屋景。 因为太过浮夸,太过伪饰,而抹掉了神道那一点“真”的可能。 赤潮的坠落已经顿止。 五光十色的剑锋上抬。 姜望的道剑如此强大。 但在一个个破碎的幽雷光影里,张临川淡漠的眼眸中,清晰映照出长相思的轮廓。 剥离了光怪陆离,窥见了剑的本真。 而后拳砸剑尖! 曾有信徒数十万,个个奉我为神。 举世誉之又如何,可曾移我道心? 你姜望的举世誉之,我张临川也早有感受! 铛! 拳剑竟作金铁鸣。 此声真如警钟响! 咔咔咔咔。 清晰的骨裂声中,姜望持剑的右手寸寸断裂,垂落了下去。他的左手一探,握住了脱手的剑。整个人却是再一次坠落,血酒长空。 而张临川屹立高穹,看了一眼自己被剑锋切入过半的拳头,以及拳面上不断滴落的、不能够完全退制的鲜血一一太锋利的剑意在其中肆虐,即便是他,也需要时间来仔细清理。 他有些复杂地看着坠落的姜望,恰是这一式道剑让他有些情绪难言,并不是因为这一剑的强大,而是它所体现的万世不移的求道之心。 毛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姜望和他是一样的人。都从一个小地方走出来, 都坚持自我,万世不移,每一步都尽最大努力、做到最好。 唯独是他的选择总是“于我最好”,而姜望在很多时候,都是在为别人拼命。他绝情灭性,从不会相信任何人。同样注视过深渊的姜望, 却还保有信任的勇气,还留存爱人之心。 命运由此分岔。 他的确取得了个体上的更强大,在黑暗的世界里强壮了羽翼,却也真个感受到了对面这人大势加身的辉煌。 他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同时也不会否定姜望的选择。他一直相信一点一一没有谁对谁错,死的那个,就是错的。 “我之前在越国遇到了一个相似者,一度让我感怀。但我想,你才是我的同路人。” 张临川如此说道:“我想我们大概是一类人。我们都很努力,我们都不放弃,我们都很坚定,甚至可以称得上固执姜师弟,我承认你若是能够活下去,的确拥有与我巅峰相见、角逐最强的资格。” 妄言“最强”! 现世何其广阔,强者无以计量,便是衍道真君也并不罕见,绝巅之上更是还有伟大存在。 而区区一个最高成就为真神的毛神,竟然在这里妄言“最强”! 可是当这个人是张临川,你很难觉得他是在他开玩笑。 你甚至会觉得未必不可能。 轰! 张临川已然开始极速坠落,他从高向地面冲锋,他向姜望冲刺,向姜望出拳:“我承认你有非同一般的心性与器量啊姜师弟,所以至少在这第四劫让我打死你!" 杀人从来只是顺手的事情,从来只是达成目标的一种方式。而张临川吉皇四真正尊重一个人的方式,就是把杀死这个人,作为目标本身, 而不附加任何其它的价值。 无穷无尽的波纹,以此拳为核心,向四面八方扩张。 他的拳头轰开了一个平面,轰下了一片天,他像是把整个无生世界的天空砸了下来,要带给姜望无处回避的毁灭。 但是在这个时候,有个声音回应了他。 美望还在吐血,姜望还以残存的左手紧紧握着他的剑在准备反击,所以不会是姜望。 这个声音是这么平和但疏离的轻问。 "你是个什么东西呢他需要你的承认?" 极速坠落中的张临川,感觉自己的拳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细一打量,竟像是一根鱼线? 一根没有鱼钩的鱼线,竟然钓住了他。 钓住他直往高穹拔! 张临川感受到了一种沛然难御的力量,感受到了一种不可改变的规则,更感到了一种巨大的荒谬! 他在自己的无生世界里,遇到了难以抵御的力量?遇到了贯彻他人意志的规则? 他以最大的冷静重新审视环境,没有抵抗,便任这鱼线将他上拉一一他被钓到了云上! 什么时候聚拢的这云层? 遥遥渺渺似千万里。 张临川还没有找出答案,便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一张他再熟恶不过的脸。 这是他自己的眼睛,他自己的鼻子,他自己的五官,是他自己的脸是他的原身! 王长吉! “真是缘来不可挡!”张临川定定地看着他,审视着这具自己无比熟悉、但又很陌生的躯体:“你来送还我的身体吗?" 相对于张临川的惊疑,王长吉却是毫无波澜,只道了声:“找到你了。" 两个人同是枫林城出身,同为那座小城里所谓的三大姓子弟,但从来没有过交集。他们两个人唯一一句对话,是当初张临川谋夺白骨圣躯时,王长吉所留下的那句—一“等我来找你。" 而今天他说,“找到你了。" 张临川后颈寒毛炸起! 一只鱼钩不知何时已经钩住了他的后脑,而后猛地往上提,整个颅门都像要被掀开! 太过剧烈而突然的痛苦,激发了张临川的本能反应。恐怖的幽雷之光遍身燃起,煌煌有灭世之威。但只是扑腾了一下,便骤然熄灭!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早在庄国境内的那座山洞里,王长吉就已经了解过他的幽雷禁法。 他张开了嘴,发现嘴里也有一个鱼钩! 而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七窍四肢,遍身挂满了鱼钩! 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拔身而起,与自己无生世界的联系正在被切断。 数不清的鱼线在他头顶上方交织,如蜘蛛结网,是一团乱麻。他好像成了一个提线木偶,在造物者玄妙的手法操纵下,一步步走向未知而可怖的结局。 他从中感受到了“道”的力量! 老玄四破口。因而他很狠地闭上了眼睛,任由眼皮被那鱼钩挂破,星现一个丑陋的瞳仁里的惨白色,便自这破口中流溢出来。如琼浆、似玉液,像是月光洗了满身。他终于从那遍身布满鱼钩、遍身缠绕鱼线的恐怖里脱身出来又回到了无生世界。 天空还是惨惨的白色,脚下还是不知何时凝聚的云层,不远处还是站着那个手提钓竿的王长吉。 "很好,不枉我们同行一场。"张临川轻轻抚掌,赞叹不已:“很不错的力量表现,拓展了我对世界的认知。" 便看到王长吉轻轻一提钓竿一一他这时候才发现,王长吉身前的钓竿不只一副。 刚才钓的是他本人,那另一副? 他感受到差望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青衫之上,血迹斑斑,右臂无力垂落身侧,左手握着他的佩剑长相思。 整个人的气势已经远不如最初宣赫,但却更显得锐利、凶险。 张临川微微侧身,整个人在无根神通的影响下,介于有无之间.他既不能背对王长吉,也不敢背对姜望。 “你什么时候来的?”姜望隔着张临川问王长吉。 “来了很有一阵。”王长吉隔着张临川回答道,目光疏离地看了看四周:”一直在研究这里。” 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不为人知的默契,彼此并不需要其它的交流。 “研究出了什么没有?”张临川笑着插话道。 此时他站在中间的位置,姜望在他的左方,王长吉在他的右方。 听到他的问题,王长吉平静地移转目光,看向了他。 张临川发现自己的目光已然被定住了! 这一刻他的眼中只能看得到王长吉,看得到他无比熟悉的那张脸。 而左侧暴起一点极锐利、极纯粹的杀意。 无生世界白惨惨的天穹,映照出了四座形态各异的璀璨星楼,那是姜望之道途在此世的映照! 而星楼与星楼之间,星路折转相连,勾成了七星之路。北斗就此折转,斗柄指向北方! 在屡次的生死搏杀之后,在三昧真火一次次的烧灼之后,姜望强大的道途力量开始侵入无生世界! 张临川此刻根本无法移开目光,也根本看不到七星映世。但是感觉得到星光流照,感受得到天地霜冷似入冬。 第一次真正有了“死之将至也”的危机感。 第一百二十七草苍生等我,我特苍生! 滋滋滋,滋滋滋。 他的身周冒出白色的气,如蒸汽一般沸腾。但并不灼热,反而塞凉。 此为无生之气,是他对无生教信仰之力的异化运用,触之杀魂,信者无生,不信者无生永苦! 因为早就预留了与信徒切割的手段,在无生教崩塌之后,过往累聚的信仰力量也未损失多少,此时被他再不音啬的挥发出来,与王长吉的目光、与王长吉那不可见的鱼线厮杀,纠缠! 他的右手则反抽肋骨为刀,头颈不移,而身自转。 以刀迎剑。 以无生之刀,迎真我之剑! 狭长的白骨刀锋与雪亮的青锋长剑对撞、有一声激越神魂的铿锵。 hC四-刀气和剑气疯狂对撞,神念和神念争夺生死。 他们的道途也在无生世界的根本层面碰撞! 噗! 而他听到入肉的声音,如此突地响在耳中。太荒谬了,太不可思议。一柄疯狂的、残暴的、杀机凛例的剑,贯入了他的后腰! “啊!" 这一刻他发出痛楚的低吼。 无生之气如白龙绕身,他瞬间斩开了姜望、挣脱了王长吉的目光,发现了身后的那个人一一个双眼血红的,状极疯狂的年轻人,因为太过用力,整个身体都绷紧,每一块肌肉都绷紧,整张脸都扭曲成一团,青筋暴起如蚯蚓般丑陋。握着那柄堪称残暴的剑,还在拼命地往前捅!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说话的力气也要用在这一剑里。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次,只死死地看着他。 好似一生一世只有这一次出剑的机会一样,恨不得把身心魂灵所有的一切,都填进这一剑中。 王长吉之前提的那一下钓竿,提进无生世界的是这个人! 他之前问王长吉研究出了什么? 这突元而至、贯入后腰的一剑,就是答案! 而张临川绝不肯接受这个回答! 四方世界,响起了邪异的诵念声一 “我自来苦海中,即以皮囊浮沉。凡六败七命者,皆有恙众生。为三哀八苦者,是无辜世人。苍生怜我,我怜苍生” 一声、两声、百声、千声数十万声诵念,数十万声祷告! 在张临川的头顶,有一本惨白色封皮的道书,轻轻地翻开了。像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向观众展开轮廓。其上每一个文字,每一点痕迹,都是他的人生,他的道途。 他和他身周的空间、疯狂破坏他身体机能的那一剑,以及将那一剑送入他后腰的人,同一时间变得似虚似幻,真假混杂。 这一刻,他已陷入“无生永明、非想非在”之境。 这是无生道经里,长时间只存在于设想中的境界,因为维持它的每一刻,都需要燃烧海量的信仰。 凭借此境,短暂地避开王长吉和姜望的追击,而给自己一定的时间处理伤势,处理这个双眼血红的找死之人。 刷! 他手中狭长的白骨刀,只是随意一撩,一颗头颅就已经飞天而起!此人剑术有些可取,实力却太弱,若不是王长吉和姜望在干扰、根本不可能刺中他。哪怕是偷袭也不可能, 他也不存在什么叙旧的心思,就像当年随手一记雷法诛杀其父一般, 能一信二十七章老生特报,我特程作杀死这个隐约叫什么鹤的人,也不需要有什么想法。 嘭嘭! 心脏一痛! 不对! 在长刀划落的同时。 张临川心中骤然生出警觉来一一不该杀他! 他反手一抓,抓住其人残魂,想要塞回其人体内。 但已经晚了。 方鹤翎被斩开的头颅在狂笑,在完成了所有的“使命”之后,他终于可毛玄四以狂笑:“枫林之废物,有份于张临川之死!!! 那眸中的血色仍在,光芒却黯淡了。 他已经死去了。 可张临川苍白的白骨圣躯,却开始泅出血色! 那血色蔓延在他的四肢,在他的面目,甚至于在他的无生道经! 何为残剑术? 是至凶至恶之剑。 所谓“天残地缺人绝”。 所谓“离一分魂,割两分骨,斩三分肉,切四分血。以身为炉,以命为火。” 号称“生而洞天缺,动则游地裂!” 是飞剑时代的禁忌之术! 即使是站在超凡绝巅的燕春回,提及此术,也要称一声“凶剑” 以方鹤翎的才具,催动此剑太过勉强。 甚至可以说,即便付出所有,他也不够支付这禁忌之剑的代价。而在王长吉的帮助下,他用了源出恨心神通的“系命噬心”之秘法,将残剑术同自己的性命联系在一起。杀之如杀剑。 也就是说—一他使用完整残剑术的代价,要让杀死他的张临川来一起承受! 张临川现在所承受的,是完整残剑术的反噬! 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生出愤怒的情绪,在革蜚那里受伤,在姜望那里受挫,这些他都可以接受。但他愤怒于自己竟被一个无能之辈所伤! 右手直接握紧,力量晕染而出,已将方鹤邻的残魂,关入无生囚笼,使其承受永世之苦。 然而即使在那透明的囚笼之中,方鹤翎的残魂,痛得都在崩解的边缘了却还是在笑!在癫狂大笑! 轰隆隆隆隆! 天弯流动着浩瀚如海的雷电。 那是雷池神通? 怎么会有如此浩瀚的雷池! 直如沧海覆人间,而无穷水滴皆电芒! 不周风打开了天缺,三昧真火烧透了规则,雷池替代了天罚这个无生世界被一点一点地侵入了! 张临川血白交杂的圣躯渐而凝实,那“无生永明、非想非在”之境,已经在内外交困之下,被打破了。 哗啦啦! 纸张飞速翻页的声响,竟然震耳欲聋。 第一直二十七幕都生停售,我特可生天地之间有一道美丽的弧线,一柄雪亮的长剑因此贯破长空.那本无生道经被击碎成漫天的白色飞屑。 他的道被斩断了! 呼呼呼。 霜冷的不周风,冻杀了时空涟漪。 于是神魂也无处逃脱。 而他的脖颈被扼住,被王长吉紧紧地扼住。 死之将至矣! 张临川心中再次生起这样的觉悟。 原来第四劫,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落幕么? “那么,身体还给你。”张临川最后仍然维持了体面,平静地这样说道:“姜师弟,王兄,两位旧友,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会找到你的。”王长吉只是这样说。 手上一用力,已经捏断了这具白骨圣躯的脖颈。 被白骨尊神觊舰、被张临川侵夺、亲手杀死了王长祥的这具身体他当然不会再要。 而姜望也极默契地按下一掌,将此身焚于赤焰,用三昧真火将这具所谓的神躯,烧得干干净净,也焚尽了张临川留在此身的所有暗手。 天上开始落黑雪。 空茫茫的无生世界,开始崩溃。 最后姜望和王长吉静默地相对悬立,在他们之间,悬着一个惨白骨柱构成的囚笼。囚笼中的方鹤翎,痛得浑身抽搐,却看着张临川消失的位置在笑。 尽管他已经先一步被张临川杀得干净。 魂入无生牢,永世受苦,不死不去。 “给你一个痛快吧。”王长吉淡声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在这最后的时刻,方鹤翎强忍着万蚁噬心、寸刀刷肉的痛楚,却是转头看向姜望:“我想问” 他抽搐着,强行把话说完整:“你们以前在我还没有成为人魔的时候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姜望没有想到他最后在意的是这个,没有怎么犹豫,诚实地说道:“其实我们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讨厌过你。至少对我自己来说是这样。 唯一有一次,是鹏举死了,你却很得意的时候。 即使在魂灵的状态,方鹤翎的眼睛亦是血色的,他就那么猩红地看着姜望:“那为什么我每次要跟着你们,你们都不肯带我?” 姜望略想了想:“只是觉得你年龄还小,不该跟我们一起打打杀杀、以毛四及逛青楼。”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拿着一壶酒,要跟你们干杯,结果方鹏举把我扔了出去。”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但还是这么说:“没印象了。” 方鹤邻一时证住。 那些让他痛苦不堪的想象,原来从来没有成为别人的波澜。有些事情,并无深意,是他多想。 这时候他竟然好像感受不到无生牢带给他的痛苦了。 感受变得很模糊。 耳边却清晰地响起了一些很久远的对话—一 “去去去,小孩子喝什么酒?杜老二,你要是敢灌鹤翎的酒,我今天非把你胡子拔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孩子凑什么热闹?杀人是好玩的事情吗?滚回去! 脑海里转过好多好多的画面。 有的清晰,有的模糊。 原来人在临死之前,真的会回忆一生吗? 方鹏举孤零零的尸体。 黄阿湛被斩下的头颅。 李叔隔着阵法的怒骂。 以及最后父亲被雷光电得焦黑的尸身。 “我真的该死啊。” 他这样喃喃说道,看向王长吉,那眼神已是在等待一个痛快。 毛四王长吉于是抬起了手。 他又嗫需地、像当初那个躲在方鹏举背后的小男孩一样,怯怯又忐忑地问道:“等我死后,见到我爹,见到李叔,我可以说自己不是个废物了吗?” 王长吉总是会实话实说的。 实话是,你已经死了。现在的残魂也马上烟消云散。你死后见不到你爹,见不到你李叔,你死后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没有。源池那里是一片空。 但这一次,王长吉竟然没有那么说。 他只是道:“我想是可以的。 方鹤翎闭上了眼睛,流泪满面:“王大哥,送我回家。” 而后连同无生囚笼一起,被王长吉覆掌碾化。 无风无雾,白烟袅袅。 姜望没有说话,王长吉也没有。 在一段时间的酝酿之后,这个崩溃中的无生世界,打开了一扇烟光流转的门户,他们并排往里走。 没有真正来过幽冥,很难理解什么是幽冥世界。 所谓“感之无觉,五识如沦,悲之无泪,恨之无心,谓之幽冥”(载于《朝苍梧》) 幽冥是一个没有知觉的世界,所以进入幽冥世界的第一件事情,是要适配幽冥规则,为自己重新建立"知觉”。 当然,对于神临修士来说,灵识完全可以完成这个过程。 幽冥也是去往源池的途径,是死亡荒野中最大的一个营地。所以它并不算是一个纯粹的亡者世界,仍然有生命之火,文明之光。 陆琰向往幽冥世界已经有太多年。 却从来没有到访过。 一开始是实力不足,后来是不敢靠近。 直到这一次,张临川传了他“纸衣替魂法”。 他对张临川并无怨恨,当然也不存在什么忠诚,从始至终,他们都只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 虽然他的付出已经很多很多,而他的“需”,一直到现在才取到。 他已经仔细地审视过很多遍,确认这门秘法并没有问题。才敢披上“纸衣”,潜入幽冥。 幽冥不是那么好进的,他没有张临川从容进出的自如,选择的入口,是现世罕见的薄弱地段一一为这一天,他已经准备了太久太久。 他的渴求固然不值一提,他的爱恋固然轻如鸿毛,他的努力固然微不足道。但他所做的一切是有结局的他仍是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熬成了神临,熬到了幽冥世界里来。 亡妻的魂魄在哪里,他不知道。 为寻妻所搜集的三百七十一种秘法,他正一个个地尝试。 他必须足够小心,因为幽冥是一个太危险的地方。白骨邪神绝不会放过他,幽冥神祇也非止白骨一位。哪个都不是善茬。 在试到第三百二十三种秘法的时候,他的眼球忽然动了一下,秘法发生了微弱的感应! 陆琰欣喜若狂,但紧接着在下一刻,这颗眼球就直接炸了,炸出了眼眶外! 这一刻天旋地转,五识滑乱。 “不!” 毛四他痛呼。 这一刻他明白一一 “纸衣替魂法”的确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他自己! 在过往漫长的相处中,他的身体早就被张临川种下了手段。供奉了一段时间的无生经,他的灵魂也早被无生神主所污染。张临川果然为自己留下了最后一条退路,而不幸的是,他就是那条退路! 狂暴的力量波动中,痛苦的嘶声之下。 陆琰仅剩的那颗眼睛骤然翻白,那是他在动用天生冥眼的力量抵抗,但是在下一刻又翻黑。 “找找”陆琰最后挣扎着这样喊道,食指颤抖地指着一个方位。 “好,我答应你。”他又这样说道。 下一刻这具身体就已经恢复了平静,一探手,将那颗炸出眼眶外的眼球抓住,慢吞吞地按回了眼眶内。 “这具身体…” 已经消耗了最后一次替命的张临川,活动了一下四肢,感觉很有些不舒服。太笨的身体,太粗糙的修业,这具肉身开发得太差了。 不过到了今时今日,他也再没有别的选择。 这最后一次替命,他珍视非常,原本是要留给一个足够影响现世格局的关键人物,又或寻回自己的本躯。他自然准备了其它撤入幽冥的办法。 但在之前的战斗里,王长吉封锁了他的无生世界,姜望斩断了他的道、斩碎了他的无生经。 他留在白骨圣躯里的层层暗手,也被三昧真火烧得干干净净。 对于那一具绝巅之上所创造的圣躯,王长吉和姜望竟然没有丝毫凯解! 毛四无欲则刚,无漏可行。 不得已之下,也只能委屈追随自己创教许久的护教法王,借此躯而替,且替在幽冥。以此斩断现世所有因果,一切从头再来。 他永远不会屈服于天意,永远不会畏惧失败。 他永远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因为他本就是一无所有走到现在。 脑海里转过幽冥世界的种种情报,张临川大致判断了一下方位,选定了一个方向,转动着冥眼往前走。 这方向,和陆琰最后意识消逝前所指的方向,完全相反。 是的,他答应过陆琰然后呢? 他还答应过几十万信徒,要创造永世幸福的无生世界呢。只要能够有助于完成目标,什么话他都能应,什么誓他都敢发。 别人的故事他从来不关心。无论那个人是叫月兔、姜望、陆琰,还是别的什么。 他的故事他也不会对人讲。 并不需要。 弱者的同情、认可、崇拜,又或鄙夷、厌恶、仇视…实在是太没有意义的东西。 除开吸收神道信仰的时候,他绝不会在意这些。 他的脚步并不沉重,他从来不会让已经过去的事情束缚自己。于真正的强者而言,再大的失败,痛苦也应该是短暂的,因为痛苦的持续, 等于延长了失败。他只会向前看,向高处走。 毛老四未来仍然有无限的可能。在幽冥世界里,也可以开始他的新生。 或许应该以白骨的权柄为基础.… 但脚步又顿住。 因为在他的面前,正好出现了一扇流动幽光的门户。 而两个不久前才聚会过的老朋友,从中走了出来。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想过再见,未想过来得这么快。 在这一刻,张临川的脑海中流光万转,他瞬间打开了陆琰记忆中被封锁的一幕—一那是在一条清澈的小溪前。 扑通,陆琰将一个人偶扔进了溪水里。 泛起涟漪。 恰在小溪的对面,有一个持竿的垂钓者,那么平静而疏离地看了过来:“我说,你吓跑了我的鱼。 画面一卷即碎了。 这段记忆,连陆琰自己也不记得。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被张临川所捕捉。 原来在那个时候,王长吉就已经追上了陆琰,从而在陆琰身上也留了手段。 也就是说,王长吉其实可以更早解决他张临川,无论是借用景国、魏国、须弥山哪一方真人的力量,只要给足了信息,他当时就是必死的结果。可是王长吉所求的,是他张临川死得彻底! 所以要在他掀开全部底牌、做完所有努力之后,再出场! 原来姜望一直以来跟在他屁股后面的疲于奔命,都是笃定地在等待明暗双线的交汇,他和王长吉的默契,比想象中更早,也更深原来! 这才是他的第一劫,这涉及生死的劫难,最早仍然要追溯到燕云山道心坚定如张临川,眼神有一刹那的恍惚。 原来他对抗天意的九劫法,其实第一劫都还没能渡完! 那么戏弄诸方真人、挑衅各国强者的勇气,算是什么? 那么动则灰国、搅起天下风云的手段,算是什么? 那么六劫同渡、敢与天下为敌、敢争天意的雄心,又算什么? 一切是一场空!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今时今日方知,为何那么多英雄豪杰,盖世强者,都免不得作此痴儿叹! 不! 张临川蓦然抬眼。 纵然青史英雄亦成灰,纵然王侯将相尽白骨,我不服! 此生只走那最强之路,只求那最强之名。 纵览青史,无人似我! 以尚未适应的陆琰之躯,无论对上王长吉和姜望中的哪一位,都没有获胜的可能。 张临川一直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所以他完全能够看得清现实,看得到前后皆无路。 但他仍然张开双臂,长发乱舞,浑身鼓荡着无生白气,以拥抱的姿态,同时向两个人冲锋一毛兰四“今于我无生世界,得享无生之福!无生之寿!无生之禄!” 在这一刻,他高高跃起,越上长空。 意识跨越了时空的阻碍,跃升到了未知之地。 他以至高无生玄法,燃烧道途,点亮神性,强渡命运长河,要看一眼自己尚有可能的未来! 但他只看到,一张繁复绚烂的星图,铺满了他的视野。 上下左右前后,无论他往哪个方向看,看到的皆是繁复星图。 卦道真君阮泗,早已经阻住了他的未来。 他已经毁灭了过去,失去了现在,也被截断了未来。 这一刻他目眦欲裂。 而后一对冥眼真个裂开,炸出可怖的浆体,涂了狰狞的老脸。犹有雷光跃于眼眶之中,像两座小小的雷池。 他所有的野望和坚定,都于此刻被囚禁在身体里,双腿无法抬动。 不! 张临川蓦然抬眼。 纵然青史英雄亦成灰,纵然王侯将相尽白骨,我不服! 此生只走那最强之路,只求那最强之名。 纵览青史,无人似我! 以尚未适应的陆琰之躯,无论对上王长吉和姜望中的哪一位,都没有获胜的可能。 张临川一直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所以他完全能够看得清现实,看得到前后皆无路。 但他仍然张开双臂,长发乱舞,浑身鼓荡着无生白气,以拥抱的姿态,同时向两个人冲锋一毛兰四“今于我无生世界,得享无生之福!无生之寿!无生之禄!” 在这一刻,他高高跃起,越上长空。 意识跨越了时空的阻碍,跃升到了未知之地。 他以至高无生玄法,燃烧道途,点亮神性,强渡命运长河,要看一眼自己尚有可能的未来! 但他只看到,一张繁复绚烂的星图,铺满了他的视野。 上下左右前后,无论他往哪个方向看,看到的皆是繁复星图。 卦道真君阮泗,早已经阻住了他的未来。 他已经毁灭了过去,失去了现在,也被截断了未来。 这一刻他目眦欲裂。 而后一对冥眼真个裂开,炸出可怖的浆体,涂了狰狞的老脸。犹有雷光跃于眼眶之中,像两座小小的雷池。 他所有的野望和坚定,都于此刻被囚禁在身体里,双腿无法拾动。 “不可越雷池一步!” 而霜风吹过幽冥世界,姜望简简单单地进步,抬剑,横抹一一老态毕现的头颅已高飞! 两分的尸体又尽皆燃起赤焰,三味真火只是一燎,原地空空,连灰也不剩下一粒。因为太了解,所以烧得太干净! 本该无知无觉的幽冥世界,因为鲜艳的三昧真火,而有了一点声色。 幽暗中有伟大的意志巡过。 但此地空空,那两个不礼貌的现世访客,已然消失了。 来去匆匆,如大梦一场。 毛玄四秋日已尽了。 临湖的窗台上,还盛开着春景。 在潇潇霜意中,繁花满枝的盆景,反而显得有些寥落,似在追忆那不能够再挽回的时光。 朔方伯鲍易负手立在窗台前,叹息道:“飞鹤湖,飞鹤湖,我从来未见鹤冲天。” “这事儿简单。”刚走进来、一脸喜气的鲍仲清道:“儿子明天就给父亲捉一群仙鹤来,叫它们一只一只地冲给父亲看。” 眉眼和顺的朔方伯,并没有搭这个话,只是道:“你有什么事情?" “玉枝已经生啦!”鲍仲清欢喜道:“您的嫡孙儿健康极了!外间冷,儿子没敢抱出来,父亲可要移步去看一看?” 鲍易仍然看着远处烟波,良久才道:“你恐怕不止是要说这个。” 鲍仲清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但还是灿烂地笑着:“父亲, 儿子也已经是个父亲了,该有自己的事业啦。您看看湮雷军那边…… “你知道什么是父亲吗?”鲍易忽然问。 鲍仲清惯了一下,反应很快地答道:“自然是像您一样,上报朝廷,下安百姓,顶天立地,这就是父亲!” “父之一字,以其形而述道,是以手持杖而教,以手持斧而劳。”鲍易回过身来,眉峰轻轻挑起,那种富贵平顺的感觉,顷刻间变成了果毅嶙峋: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没有教育好你,我也没有保护好伯昭。” 鲍仲清的脸色变了:“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鲍易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来,抚在鲍仲清的脸上,然后就那么按了下去。 窗台上的三日凋,依然开得灿烂鲜艳。 毛四 “哇哇哇~” 小床上的婴儿,哭声嘹亮, 苍术郡郡守之女苗玉枝,一脸麻木地躺在大床上。 对于丈夫看到儿子的第一时间,就跑去找公公要权这件事,她并没有什么意外。当然也谈不上难过。 她也是会笑的,会笑得很幸福。 但此刻旁边没有人在,也就不必勉强。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有些恍惚。 有时候会想起很小的时候,扎着羊角辫,在花开蝶飞的原野上奔跑。 有时候回想起在人群中踮着脚尖偷看的那个少年英雄。 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啊,究竟被谁偷走了呢? 恍惚之中她好像听到有个孩子的声音,那孩子在说一一 “娘亲,娘亲,我亲爱的娘亲。” “鲍伯昭死得无声无息,鲍仲清娶得不甘不愿。” “从来没有人问过你,你愿不愿意,开不开心。 “娘亲,我亲爱的娘亲”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虚弱地扭头看过去,小床上的婴儿,仍然在哇哇哇地哭着。 她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也以此拦住了泪水。 也正因为如此,她没有看见一一那小床上哇哇大哭的婴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忽然间转成了惨白! 【本卷完】【感谢大家的陪伴,我们又一起走完了一程。“人生多风雨,岂是我独行?” 休息五天,我们下一段旅途再会。】 第八卷总结兼感言 今天是休息的第一天。 我去洗了个牙,也跟所有去洗牙的人一样,顺便补了三颗牙。 昨天一直在看书评,章说在半小时内就破千了,现在是3800+。 好评如潮。 哈哈哈。 我感到放松。 开这一卷之前我说,希望这一卷的故事能够得到大家喜欢。当然这是我的最高期待,最大努力方向。 但我同时也说,我会佛系写作,养生写作—— 我本来预期的是,日更四千,随缘断更,做一个快乐的废物、没心没肺的帅仔,而不是一个水肿的胖子、抑郁的死宅。 所以我一再地跟大家说,养养书吧,养养书吧。 但是没想到劝不动。追订一直在一万八到两万之间徘徊,结卷的时候,最高冲到了两万四。 我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有两万个正版读者在等更新。 好像有两万双眼睛在虚空之中看着我,告诉我,阿甚,你得顶住了啊。 差不多能够体会到王长吉那种感觉……“从那时候起,他就在注视神灵。” 每每想要放纵,每每又惭愧地打开电脑。 这一卷我没能做成废物。 但总体……大约是快乐的。 写这一卷我非常紧张,因为上一卷的疲惫并没能消解,我的情绪还在谷底,而这一卷的写作难度非常非常高。 这是不断填坑的一卷,基本上从开篇填到收尾。比起扶摇卷的填坑,这一卷填得更是丧心病狂,把好多好多的暗线都扯出来了,一并点燃,放做烟花给大家看。 白骨尊神…… 张临川…… 补完了齐夏之战的细节,进一步补充了世界观、丰富了历史…… 如景牧之战、荆国西扩战争这些在上卷只能略过的背景,这一卷也需要交代关键细节,这样上一卷收卷的高昂情绪,就不至于只是空中楼阁。 如果说挖坑的难度是十,填坑的难度则是一百。 写一个吸人眼球的画面很容易,但如何补完这個画面的细节、如何填充它的前因后果又不损伤它的格调,则是非常之难。 比如你可以描述一个智者,说此人智计过人,谋算天下,如何如何牛逼。用几幕极富格调的画面,就可以把形象建立起来。 但是当你要填这个坑。你就不得不杀死许多脑细胞,用你绝对够不上智者及格线的脑子,去费劲地模拟那个世界,利用那个世界里的条件,在一个更高的维度,推演一些你自己压根不可能想得到的法子。当然,其中需要用到一些写作技巧,让你跨越智识障碍。但怎么也不可能简单完成。 试想一下,当读者期待一个商业巨鳄,期待他要如何在商业竞争里纵横捭阖,最后大揭秘,他的手段是去抢公章…… 再比如结尾那一句“那小床上哇哇大哭的婴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忽然间转成了惨白!” 它单独放出来,也算是一个吸人眼球的画面。 但是为了让读者知道这个婴儿是谁,“由所知生所怖”,我写了多久? 再比如说,在神临卷的齐夏之战里,我明确写过,夏国高层有一个内奸存在,由此导致剑锋山的防御体系在齐国人眼中一览无遗。 这个坑要怎么填? 事先给出齐国有个稷下学宫,牧国有个厄耳德弥,多次强调夏国有个虎台,有两位夏国侯爷于此争道。 如此聪明的读者就能够轻易推断出来,夏国虎台也是一个等于稷下学宫的存在。而虎台从未露面的负责人,毋庸置疑肯定是夏国的高层。 这样这个内奸的人选,就是能够被读者接受的。 再加上虎台在贵邑城外,齐军当年兵临城下,姜述的确有收服司玄地宫的可能。逻辑上走得通,格调上很符合姜述。 其实这个坑根本不必填的,因为绝大部分读者都忘了…… 但这个呢,就叫做写作者的品德。 有坑必填。 不填不要挖。 …… 大概是写作难度的原因,也大概是情绪不好精神差的原因。 把上卷写作中的疲惫,延续了下来。 从第一章开始,我就没有存稿,且长期处在没有任何存稿的状况下。 这让我有巨大的不安全感。 好像走在悬崖边上,随时有一步踏空的危险。 千头万绪的剧情编织到现在……这本书太难往下写了。 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我仍然是每天八点半起来,写写想想停停,写到晚上十点。居然还是只有四千字,居然存不下来稿子? 我试过很多种办法调节自己,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快乐的第一步,是你可以很快写完四千字,然后出去玩。 但是我做不到…… 我是很擅长安慰自己的。 比如说晚上睡觉的时候,下决心第二天必写八千字,发四千,存四千,一来二去,我平均上一休一,多棒的工作呀。 第二天上午修完更新,就觉得……其实六千字也挺好,写两天就能存一天呢! 晚上写作的时候……有四千字就很好了,坚持不断更你就很棒了阿甚!先睡觉吧,明天再起来肝八千! 如此周而复始,咸鱼复咸鱼。 第一章 有邪 浮云远在天边,不敢相扰。 山道严整,自有规矩, 在不偏不倚的日光之下,有一个身披紫色侯服的昂然身影,直脊按剑,拾阶而上。 天地之间,他风姿独具。 山风掠过他的袍角,也有些小意的服帖,像是云雾中的一缕。俄而掠远,撞上山道旁边如卫兵高立的仪石。发出齐整整的、严肃的震响 “威!”“威!”“威!” 震摄不法、维护天刑崖威仪的声威石,并未使此人渺小几分。反倒回响于天地,应和其步履,似壮他行色。 往前行,往高处走。 河山万里,哪里行不得? 在如撑高天的法碑之下,立着一个非凡的女子。 仅以五官而论,她的容颜算不得出色。但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头上所的法冠,不会比她的眼神更肃静。 身上所披的仪服,也不会比她本人更威严。 她是严肃的,超脱于姹紫嫣红,并不南献媚于芸芸众生。 她是独特的,审视她所看到的人间,奉行她所觉知的道理,如仪石,如山风。 用世俗的审美描述她,未免太俗气。她的美,在俗见之外。 此刻她于此地迎来者,对着远道而来的贵客,持以规规矩矩的一礼一一 “武安侯远行辛苦矩地宫卓清如,在此恭候。 大齐武安侯姜望,展开大袖,拱手回礼:“原来是卓姑娘,前番得见文字,已有神会。今日幸会真颜,风采更胜想象多矣!” 今日头戴流光澈影青玉冠、身披山河万里九麟袍的他,相较于平日里的从容平和,多了几分名势加身的尊贵。 卓清如一板一眼地全了礼节,严肃地看着姜望:"大概可以想象得到,卓某在武安侯想象中是貌丑如何。” 獬冠下,她的青丝前垂如弦。微风掠过,都是尴尬的琴音。 姜望难得对陌生女子说几句漂亮话,措辞都是认真料的过了的。但卓清如的反应,显然不存在于他的任何一种设想中一一要是斗剑就好了,我一定把她算得极死。 “天刑崖的风景真好。”姜望看了两眼远方的海平面,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重启话题:“有劳卓姑娘相候。”2 卓清如静静地看了他一阵,终于将眼前的这个人,和传闻中的齐国武安侯重叠起来。 开口道:“武安侯亲身赴险,万里逐杀无生教祖,为天下除一大害,德莫大焉。清如不过在这里站了一阵,怎堪一个“劳字? “杀张临川之事,非姜望一人之功,不敢独揽。若非三刑宫宣示天下,使无生教成过街老鼠,焉能将张临川逼入绝境?”姜望说着,从储物匣中取出一本薄册来,双手递出:“良友林有邪为张临川所害,遂成平生撼事。我思之良久,想来这份传承,应该传到更能应用它的人手上,发挥更大的作用。她生前已经决定来三刑官进修,可惜未能成行此事自林有邪起,也自她终吧。"卓清如接过这本薄册,但见书封上只写着两个字一一有邪。 翻开封面,扉页底部有一行小字,写的是:林况、乌列合着,林有邪得传,姜望谨录。 这位军功侯爷的字倒称不上多么好,但很见风骨,且笔锋顿折,非常认真。 她几乎可以感受得到,这位名传天下的年轻王侯,是如何端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抄录下这本书。 对于林况和乌列这两个名字,卓清如是很尊重的。他们对刑名之术的贡献,三刑官里早有公论。 此时认认真真地翻开这本书册,本只打算扫个两眼,对它的价值做个粗略判断,但这一看,竟然沉浸其中。 良久,掩卷,一时无言。 法家作为当世显学,随着国家体制的蓬勃发展、人道洪流的滚滚向前,正在高得越来越重要的地位。 作为法家之术的一个重要部分,刑名之术探素至如今,早已经成为一门相当广博复杂的学问。 九类十八科,从视、听、嗅、感,到匿、索、勾、明,共有五经七典,各类秘术无数。可以说前人几乎已经穷尽了每一个时代的刑名之妙。 但随着修行世界的不断发展,各类道术的不断革新,在时代的沿革之下,它也必然拥有更多的可能。 而非常明显的是这一部《无邪》,把握了当代的这种可能! 出身矩地宫,作为法家大宗师昊病已的高徒,卓清如是何等眼界? 她完全石得出来,这部林氏家传的秘籍,有资格成为刑名一道的又一部经典著作! 对于一股的修行者来说,它并不提供什么战斗或者修行上的价值。 对于专研刑名之术的法家门徒来说,它可以说是无价之宝。 而对于那些在漫长时光里含恨而去、得不到真相的受害者来说它岂能用价值二字来衡量? 卓清如退了一步,规规矩矩地持礼道:“我要代表三刑官,感谢侯爷送赠此书。江山不改,玉有其质,它一定能够成为刑名经典。" 姜望侧过身去,不受此礼,颇为认真地说道:“姜望没有一字之功,不敢领谢。三刑宫若要感谢,便谢著作此书的林况大人、补完此书的乌列大人,以及传承此书的林有邪”2 他看着卓清如:“这本验尸之书,我一字不漏地抄录了两份,一份留在都城巡检府,还有一份就在你手中我谨代表林有邪,将它送予三刑宫。望世间恶徒,皆能缚以天罗,以法绳之。” 卓清如忽然间明白了,传闻中并不如何在意排场的姜望,今日为何华服来此。 正是为了此刻,为了郑重其事的这一句。 此书定名《有邪》。既是“尸有邪,故验之”,也是“思有邪”。 以后法家弟子千千万,有读此刑名经典者,皆要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个名为林有邪的捕快,她公心秉义、巡查不法,认真地路过人世间 “此书必然传世,此名必然不改。"卓清如认真地承诺道。 姜望只把大袖一展:“如此,我心能安这便告辞。“ 卓清如讶道:“此书干系重大,侯爷就这么放心地交在我手里,不督视一二?“ 姜望道:“昔日姜某之清白,是三刑宫所证。这次无生教之恶行,亦是三刑宫所证。姜望完全相信三刑宫的规矩,也相信卓姑娘对法典的尊重。“ 卓清如握着手里的薄册,又道:“天刑崖上风景独具,武安侯也没有欣赏的心思么?历来无论何等英雄,来这法家圣地,没有会对这里完全不好奇的。毕竟风雨世间多少年,是它一直屹立,始终维护着现世的规矩。所谓规天,矩地,刑人。 姜望抿了抿唇,只道:“意已尽达,就不叨扰了。“ 说罢,拱了拱手,转身往台阶下走。 此来天刑崖,盛装华服,拾级登高,至法碑而止。三座法宫,一座未见。法家高徒,见卓清如一人而已。 只为送一部《无邪》。 符文钢柱所铸的囚笼中,有一个戴着独眼眼罩的、盘腿而坐的老人。 他的身周,缠绕着雷电锁链的光影。他的白发,在空中漫无目的的盘旋。 忽然,他睁开了完好的那只眼晴。眼神中有些莫名的骄做。 他的声音穿透了四笼:“姓姜的那小子,总算想起来看我了?" 一个刀刻斧凿的声音回道:“齐国武安侯的确是来了天刑崖。" 伴随着声音出现在囚笼外的,是一个身披法袍、中年人横样的男子。五官给人的感受非常强硬。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眉心。那里有一枚白色的闪电之纹,神光内蕴,使他更添几分威严。 在他出现的同时。 囚笼中雷电锁链的光影已是隐去,独眼老人盘旋空中的白发,也重新贴服地垂落。 “咳。”独眼老人撩了撩发丝,很有排场地道:“让那小子等两个时辰再说,我余北斗可不是这么好见的。“ 出身规天宫的当世真人剧匮,只是看了囚笼里的老家伙一眼,并不说话。 “倒也不是摆谱。”余北斗认真地解释道:“做咱们这一行的,就得有个抑扬顿挫,有个拉锯。拉锯你懂么?有时候你太好说话了,人家反倒不信你。” “别咱们。”剧圆道:“我法家门徒,岂会跟命师同行?” “天下大道,殊途同归,剧真人,你悟不透啊。”余北斗高深莫测地叹了一口气,又道:“你把铁律笼打开,容我拾掇拾掇自己,免得我那姜小友见之伤情。” “他已经走了。" “是啊,这孩子重情重义,这不是来了.https:/ ..,什么?" “我说。"剧贾重复道:“齐国武安侯美望的确是来了天刑崖,但只是送来了他朋友的遗物,与矩地宫真传卓清如说了几句话,就马上又走了、” “没有问过我?是不是他们矩地宫的人,不知道我在规天宫啊?镇压血魔这等大事,你们要保密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美望不是外人,我与他老少同心、并肩作战,在断魂峡一" “没有问过你。"剧圆当场截断。剧贾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所以余北斗沉默了。 良久,又道:“来,把铁律笼打开。"“呃,又没人来看你,还打开干什么?"剧问道。 余北斗一边撸袖子一边起身,面无表情地道:“我要打死那个签孙。" 第二章 长恨人心不如水 姜望无奈地收回储物匣,想起来当初他第一次见楚江王,也是大出血来着—一那次他请地狱无门帮忙对付海宗明,但没等地狱无门出手,他就提前把海宗明解决了。 楚江王只是跑了一趟,就落袋五十颗万元石。虽则现在算起来,也只是半块元石的定金,但对那时候的姜望来说,已经是掏空钱囊。 如今地狱无门实力膨胀、名声渐起, 价格更涨得飞快。 他已经贵为霸国王侯了,还是能被地狱无门掏空钱囊。这十三块元石丢出去, 也只是填了个出场费的零头。 “对了,楚江王呢?”姜望想到了,便顺嘴问一句。 尹观当然不会告诉他,楚江王拿着于良夫的脑袋,去楚国领悬赏了。只是冷酷地道:“不要过问同行的生活,是我们这一行的生存规则。” “别我们这一行。”姜望也着他道:“我堂堂大齐王侯,岂会跟杀手同行?那什么卞城王的面具,对我来说也只是面具,我只杀自己想杀之人。”。 尹观拿了钱,记了账,也不跟他计较,只道:“你说是就是吧回见!” 身化碧光一道,已是消失在车厢内, 来去十分干脆。 姜望嘬了嘬牙花子,只觉颇不爽利。 怎么回回遇到尹观,钱囊都要受创? 在疾驰的豪华马车中,大齐武安侯长叹了一口气。 欠债的滋味不好受。 张临川那贼厮,一折腾就是六个副身,在难杀之余,也让他姜某人的债务一个比一个头疼。 将《有邪》送到三刑宫,算是全了林有邪与三刑官的因果。 于良夫这一笔债,已经被尹观记在了账上,以后慢慢还钱就是。这些倒还好说黄舍利那边为诛邪教教祖副身,直接调动兵马,逼杀一国太子这人情可欠得大了,姜望都想不到自己能怎么还。 你可以说高国何弱、荆国何强,诛灭邪教天经地义、匹夫有责,诸如此此类借口太多但别人付出的友谊,你不能视而不见。 此外还有那乔国的杨崇祖,也不知是谁人所杀,左家派人前去时,已经只剩尸体。头颅都割走了,这笔债务很明显是有个归处的,他目前也只能等人上门来讨.但愿是花钱就能解决。 重玄胜在海外调动齐国力量,剿杀怒鲸帮李道荣,最后这人是落到了钓海楼的手上,被竹碧琼所杀,铺垫了她的天骄之名。 对竹碧琼,姜望的感受是复杂的。他当然始终视竹碧琼为好友,也完全相信竹碧琼对他的善意。但竹碧琼回归钓海楼, 还拜入辜怀信门下,各种恩怨纠葛交织之下,双方相处起来,难兔有些尴尬。 想来这也是上次他出海,竹碧琼并未见他的原因之一。 虽说竹碧琼帮他做些什么事情,大约并不会要求回报,但他也不能就此心安理得,至少也要去近海群岛,当面道一声谢。 至于那个以杀求道的罗欢欢青雨比自己有钱太多,倒是可以不用给钱。当然礼物可以做些准备。 就是叶真人有些脾气不好,回头还得想个法子,套套近乎。听说凌霄阁护宗圣兽阿丑也出场了,这個出场费要怎么算? 噢,还有姜安安姜小侠。 想到安安在信里描绘的她第一次行侠仗义的英姿,这笔出场费更是要多花心思…… 千头万绪在此,即使姜望身证神临, 也颇觉烦恼。 与外间随行的侯府护卫吩咐了一声, 他便要收敛心绪,好生修行。 但在下一刻,又骤然睁开了眼睛。 眼中的警惕,转为了惊喜:“余真人!”!惊喜之余,又生出了警惕:“您这是?” 第二量长制入心平能水骤然钻进车厢里的余北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没好气地道:“放心,不找你借钱!” “真找我借,我也没有啊。”姜望干笑了两声,道:“我其实是问,您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余北斗阴阳怪气地道:“侯爷这算是对糟老头子的关心?” “瞧您说的。”姜望没搞懂这老人家的怨气从何而来,陪着笑道:“咱们不是忘年交么?我关心您是正常的。” 此时的余北斗,穿得整洁合度,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很有些独眼都遮不去的仙风道骨。 但表情是怪模怪样—一 “姓姜的,你扪心自问,断魂峡之后, 你可有想到过我这个忘年交?” 他神鬼算尽余北斗,心里着实委屈! 他在这个世上,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最后一个师侄,也被他亲手杀死。现路人。世窥探命途的卦师、相师,全都与他不是想他独自承受镇压血魔的代价,跑到三荆官、辛辛苦苦为姜望洗清通魔嫌疑证明姜望的清白,直接打景国镜世台的脸…他多卖力。 第三章 唱一句此生不见 白平甫的葬礼并不隆重。 琅琊城也没有满城披白。 只在白氏老宅挂了素幡,未宴亲朋,不迎宾客,异常的低调。 当然很多人都明白这低调的缘由一一栋梁折断,大势难挽,曾经煊赫越国的名门,是不得不低调。 没有权倾一时的力量,怎能再匹配权倾一时的声势? 白氏主母文娟英,坐在丈夫生前的书房中,坐在丈夫死去的椅子上…一身披麻,脸有戚容,但并未流泪。 该流的眼泪,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都已经流尽了。 在丈夫白平甫身死之后、儿子白玉瑕回来之前,她必须撑住这个家。她也的确把一切都做得很好。 此刻她的眼神里,更多的是优思。 儿子有了很大的变化,她暂不知是好是坏。 从小到大,白玉瑕都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刀枪棍棒无一不精。道德礼仪,人人称赞。堪称文武全才,完美无瑕。 就像他自己在朝堂上所说的那样,白平甫从小就要求他忠君爱国、用勤用勉,他也的确从未懈念过。 黄河之会上被项北用拳头击溃,山海境后又与革蜚的差距越来越远。儿子近乎自虐的努力、儿子坐立难安的焦虑,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那一封喜数字的远游信,固然使得平甫大发雷霆,固然叫许多人看了笑话,她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的。 儿子人品样貌天资才能样样都有,本该鲜衣怒马的年纪,却没有多少年轻人的朝气,一言一行,端谨有礼,气节兼具。一直困宥于“白氏佳儿”的框架里,活成了丈夫笔下勾勒的样子。每一天都很辛苦。 她固然敬爱丈夫,但她更心疼儿子。 其实她知道,丈夫又何尝不心疼儿子、何尝不思念儿子呢?好几次找茬与她吵架都是希望她能写信劝儿子回来,只拉不下脸直说而她也装作不懂。 丈夫眼中,看到的是白氏长远,是越国千年,看到的是平和局势之下的凶险暗涌, 是所谓责任,所谓承担。所以他会不断地给儿子施加压力,冀望玉瑕成为一个更优秀的人物。 但她只希望儿子能够活得轻松一些。没有那么厉害,也没有关系。 但丈夫死了,儿子不可能再轻松了… 儿子回国的第一件事情,是披孝上朝。 儿子下朝的第一件事情,是正式开始举行平甫的葬礼。 族中很多人都觉得,恰恰是现在这种时候,白氏需要用一场盛大的葬礼,来维持白氏的体面。 是白玉瑕力排众议,要求一切从简,万事低调。 她不是很能理解儿子的决定,但她毫无保留地支持。让白玉瑕承担起家族,正是平甫生前所希望的。无论结果如何,她愿意同儿子一起承担。 然而此刻,儿子跪在她的面前,慢慢地对她说:“我要离开这里。" 文娟英无法理解。 丈夫白平甫虽死白家虽然受到了重创。但琅琊白氏也不至于说从此就一蹶不振。白家作为越国名门,多年以来的积累不会一朝抹去。 家族内部神临境修为的族老,也还是存在一位。白氏故交满天下,她文娟英也有越国皇室的血统在。 应该说这个家族完全还能够撑下去,有足够的底蕴,可以熬到下一个支撑家族的人出现。可以支持白玉瑕的成长。 但白玉瑕却要放弃这一切。 “你与娘亲说。”文娟英缓声开口道:“是不是因为在朝堂上受了委屈?世态炎凉,原也是常有之理…你父亲当初在陨仙林失利,不也无人问津了很久?” 白玉瑕在朝堂上无疾而终的问责,早已经在越国上层传开。被很多人视作白氏嫡子政治幼稚的表现。她文娟英当然也知晓,但认为儿子天生聪敏,只需稍加点拨,执掌家族一段时间后,自然能够明悟政治游戏。 “母亲还拿儿子当孩子,但父既死,子即父,儿子哪还有天真之念?”白玉瑕摇了摇头:“活在这世间,谁能不受委屈?楚淮国公尚有闭门忍辱之日,齐武安侯尚有天下通绢之时,儿子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吗?又如何受不得丁点委屈? “儿子这次回国,就是为了给父亲一个交代,就是为了撑挽家族。他双手扶膝,像一尊玉像:“但是留在这里已经没有希望。 文娟英哀伤地道:“白家虽衰未死,我儿天赋卓绝,怎么说这里已经没有希望? 第四章 玄镜独鉴 “为我而死” 姜望坐姿慵懒,扯了扯嘴角。 重玄胜不得不承认,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姓姜的现在长得还真的不算难看!尤其这个似讥似嘲,有些漫不经心的笑,很有那么点王侯风流的意思在。 当然他完全不知道,姜望此刻的漫不经心,是因为更多精力都用在对付眼角的青肿上。一位当世真人的力道,并不那么好消解。好在姜某人已经有很丰富的经验。 “之后我若是主动对付鲍家,那也更是不仁不义咯?”为了转移注意力,姜望又道。 重玄胜撇了撇嘴:“不错,都知道举一反三了。” “他们这样宣扬,不怕我不顾劳什子勋爵之间的体面,站出来揭穿么?”姜望问。 重玄胜笑了:“人家鲍家可从来没有承认,鲍仲清是为你而死。那都是坊间瞎传,你能怪到鲍家?鲍家的口径是,鲍仲清是为对抗邪教而死,赴大义而亡身。怎么,人已经死了,你武安侯与鲍家是有多大的恨,还要去踩一脚他的名声?再者说,鲍真人在战场上死了长子,又在诛邪浪潮中死了次子,人老心伤,你就这么不在乎这位九卒统帅的感受?” 姜望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鲍真人的手段,着实圆润。远非鲍仲清可比。” 他又问道:“你觉得鲍仲清究竟是怎么死的?“ 重玄胜摇了摇头:“我不想猜,也没必要猜。他们鲍家的世子,鲍家关起门来的家事。鲍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听。”“他的丧礼我会去。”姜望轻叹道:“不管以前怎么样,人死怨消,是该去看一看。” 年初的时候,鲍仲清大婚,十里红妆,满街披彩,多么风光? 娶娇妻,当世子,进稷下学宫,可谓人生得意。 而且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无声无息。 姜望虽然对鲍仲清并无好感,也不存在什么怀念,但仍不免有世事无常之叹。当初他第一次在临淄遇到鲍仲清,也还警惕非常,同那时候的重玄胜一样,视其为危险人物。甚至于那时候他都不能说是鲍仲清的对手, 他只能对上鲍仲清的门客… 如今时过境迁。 那个重礼拜门、妖马拉车、高手开路,风光出场的世家贵公子,已成了家中枯骨。 谁也不能否认鲍仲清的确是个危险人物。但死了就是死了,死了万事皆空。 他的城府,他的天赋,他的未来,就都夏然而止一一如他的长兄。 “我也会去。”重玄胜说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鲍麻子了,说不上什么同病相怜,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很像…如果我没有十四, 没有认识你。或许我也和他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隐隐让姜望想到了什么。不过这会儿他没工夫细想。 只仔细地看了看重玄胜,认真地说道:“你们完全不像。" “说说看。”重玄胜施施然地往后一靠,笑了笑:“哪里不像?” 姜望也笑了:“你长得就比他顺眼。” “长得比鲍麻子顺眼,可不是什么值得人开心的事情。” “那什么才是值得你开心的事?” “你知道临淄美男榜的事情吗?” “隐隐约约有听说啦不值一提,不值一提,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虚名的.”重玄胜从鼻孔里嗤出声音来,语气认真地道:“看着我的眼睛,诚实地告诉我,我比重玄遵英俊很多。” 姜望真个盯着重玄胜的眼睛,真个看了一阵,良久,才一脸崩溃地道:“我实在说不出口。” 重玄胜直接呸了一声:“活该你没钱出门,兜里空空!你就不配有钱!” 姜望哈哈大笑,笑罢了,摆摆手道:“快走吧,明天准时来接我,我们一起去朔方伯府。” 重玄胜瞪圆了小眼睛:“你撵我?” “没有啊。但十四还在家里等你吧?”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你想多了。”姜望无奈道:“我只是准备修炼了。’ 重玄胜又狐疑地看了他一阵。 姜望以手支额,撑在书桌上,一脸无辜。 “不对,怎么从我进来,你就没有换过姿势?” “有吗?”姜望眨了眨眼睛,顺势往后一靠,自然而然地只给了重玄胜一个侧脸:“快回去吧,十四该等着急了。”重玄胜哦了一声: “那我回去了。” 拾步往外走,走到门口位置,忽然一个闪身,窜到了姜望面前! 但修为超出整整一个大境界的武安侯,怎会让他得逞?人斜靠在椅子上,手仍然支着额头,十分深沉:“我在思考很重要的道术问题,你先回去吧,阿胜。” 重玄胜伸手就去拨他:“手拿开给我看看。” 姜望连人带椅转了一圈,声音低沉:“真的,回去吧。” 重玄胜也不说废话了,直接发动了重玄神通。 嘭! 可怜的博望侯,还什么都没看见,就已经被整个瑞出了书房。 房门紧紧关上。 只有姜某人的声音送了出来:“管家,送客!” 朔方伯府举行的丧礼,完全是关起门来的家礼形式。 并未邀请任何人参与祭拜,白幡不示于外,哀乐不出院门。 姜望和重玄胜过来祭奠,当然也没有大张旗鼓。 他们两个再加上十四,三人身着便服,共乘一辆马车,低调地来到了鲍府。十四做了博望侯夫人后,地位非比往常。说起来是不太应该跟以前一样,似贴身护卫般跟着重玄胜到处跑的.但谁管得着呢? 小两口怎么开心怎么来。 十四并不高兴做什么居家主母,也管不来那些生意账目,就爱跟在重玄胜旁边。重玄胜也就爱她在旁边—一昨天就那么一会不在,就被某莽夫趁机揍了不是? 易大小姐若是在场,姓姜的怎么着也得掂量掂量。 鲍仲清的死,于外人来说,顶多叹一句可惜,或是感慨一下朔方伯满门忠烈。真正悲伤难过的,永远只有家里人。 但真个走进鲍府,姜望也并没有感受到什么悲伤的气氛,更多的是严肃,列兵布阵似的严肃。 在人家的地盘,姜望和重玄胜也并不交流什么。帛金昨日就已经让下人送上,他们本就只是过来上一炷香,走个过场便罢。 在鲍府管家的引导下,他们径直走向灵堂。 而湮雷军统帅、朔方伯鲍易,已经等在灵堂外。 今时今日,仅以身份地位而论,武安侯姜望和博望侯重玄胜,都已是与鲍易站在同一个层次的存在。 整个鲍家除了那几个伯爷,没谁有资格接待。 世子鲍仲清的丧礼,鲍家的昌华伯和英勇伯都没有回临淄参与。 所以鲍易须得亲迎。 又因为姜望和重玄胜毕竟是晚辈,所以他不必迎出大门,只守在灵堂这里便可。这样最合适。 “武安侯,博望侯。”鲍易今日一身黑衣,表情凝肃:“仲清能有你们这样的好友,也算是他的福气,没白在世间走一遭。” 从这穿着之中,或也可见其心。 当初鲍伯昭死的时候,朔方伯可是亲披“斩衰”之服。大宗之家,为家族继承人嫡长子之死,论礼是要穿丧服的。因为嫡长子承担了继承宗庙社稷的“传重”之责任,其正体为大,所以说“父为长子”。 鲍伯昭死后,鲍仲清就是鲍氏唯一的继承人,名正言顺的朔方伯世子。鲍易却并没有为其披麻。 当然,谁也不能苛责一个长子、次子接连死去的父亲。 姜望拱手为礼:“伯爷请节哀。我与仲清兄虽然未有深交,但毕竟同一期在稷下学宫进学,说起来也能算得上同窗。今日为他奉一灶香, 希望他没有太多遗憾。” 重玄胜惯来长袖善舞当然不介意跟鲍仲清是朋友,利益允许的话,当场跟鲍仲清拜个把子、结个冥义都没关系。 姜望却是不同,哪怕鲍仲清已经死了,他也不愿意顺水推舟。而是要当着鲍易的面明确表态,“我们不熟”。 他今天愿意来察草,愿意为鲍仲清奉香,就是还愿意维持双方的体面。但希望朔方伯府到此为止。 他和鲍仲清的“兄弟情”已经传得很离谱,什么武安侯曾在齐夏战场上‘七冲敌阵救仲清都出来了,实在没什么必要。 鲍易并无恼意。 随着重玄云波寿元耗尽、重玄胜站到台前来,鲍氏和重玄氏老一辈的恩怨可以说已经过去。鲍家这边鲍伯昭、鲍仲清相继身死,与重玄家年轻一辈的争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世代政敌的两家,也很难说要再斗个什么。 有资格与他扳手腕的重玄褚良已经算是自立家门。 总不能他鲍易和重玄胜出来打对台戏?说出去让人笑话。 为鲍仲清的死找个合适的理由是其一,通过鲍仲清和姜望的“情深义重”,用这种既不示弱、又相对柔软的方式,让鲍氏和重玄氏暂时归于和平,才是主要考虑。至于说宿怨难解,还是等孙儿长大再说。 重玄胜以博望侯的身份今日登门祭奠,已经够了。说明新任博望侯对这件事情有领会,也愿意接受。 鲍仲清对姜望做过什么,或者说曾试图做些什么,他心里有数,姜望不肯跟一个死人虚情假意,他也能理解年轻人的脾故而只是侧身引道:“里边请。你们能来,相信仲清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很欣慰。”绝口不再提什么好友。 灵堂并不大。 一应布置都很简单。 棺材里躺着的也只是衣冠—一据说是尸体也被张临川所下的剧毒化去了。 鲍仲清的遗霜苗玉枝跪坐在旁边,神情木然,像一尊泥雕,一身粗麻白衣,有几分雪的冷音。 姜望和鲍易在外面说了一阵话,她才晃过神来,往这边移动了一下眼睛,终于出现了几分神采。 “有劳武安侯、博望侯、博望侯夫人,来莫亡夫。”她深深地低下头来,声音是哑的。 姜望什么也没说,只是回了一礼,便去灵前上香。 上次见到这位鲍夫人,还是在老侯爷的灵堂前,那时候未曾想过,再见又是在丧礼上。 彼时的苗玉枝,肚里怀着鲍家的嫡系血脉,身边陪着待她十分柔情的朔方伯世子,整个人的状态相当轻松,待人处事都极自如。 而今日再见,已是形销骨立,憔悴得不成样子。 但除了叹息,的确没什么可说。 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出生,都有人死去。倘若不是发生在身边,也都不见波澜。他们此前没有交集,此后大概也不会有。 姜望、重玄胜、易十四依次上过香,便算是完成了祭奠。正要告辞离开的时候,里间忽然响起了一阵孩童的哭声。 抱着婴儿的奶妈,急步走进灵堂里来,对着苗玉枝一叠声道:“夫人,夫人,小公子不知怎么了,一直在哭,奶水也喝过了,玩具也拿给他,怎么都哄不好…” 又慌慌张张地对鲍易行礼。 鲍易只是摆摆手。 奶妈怀里的那孩子十分康健,哭声嘹亮极了,听起来的确是喝得很饱,一下子就填塞了整个灵堂。 倒叫前来祭莫的姜望等人都有些无措。 苗玉枝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直接起身接过孩子,柔声哄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小宝宝~~乖乖~不哭不哭啦~” 极哑的嗓音此刻极温柔,极憔悴的脸容此时极温婉。 只是小小的婴儿显然并不能体会母亲的辛苦,小腿乱蹬,嚎陶不止。 这下就连鲍易都有点着急了,严厉地看着那奶妈:“灵蔬之外,你今日可有吃别的?”奶妈吓得跪地,拼命解释,自己每一口水都是按规矩喝的,为了小公子的伙食,绝不敢妄为。 姜望有些好奇地看了这孩子一眼,眉眼间依稀能够看到鲍仲清的样子,脸上倒是并没有麻子。 说来也怪。 那哇哇大哭的婴儿,乱蹬乱挣间,忽然就对上了姜望的眼神。 然后竟然安静了下来。 乌溜溜的眼睛瞧着姜望,又咧开嘴,在那里小声的笑。 圆嘟嘟的小脸,天真烂漫的笑容,可爱极了。 重玄胜惊讶极了,好奇地打量着姜望的脸,第一次真正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怀疑。难道这小子真的长得很好看?进临淄美男榜没有什么黑幕? 苗玉枝抱着笑容灿烂的小宝宝,感激地看了姜望一眼:“镜儿好像很喜欢武安侯他虽然很小,但也知道崇拜英雄呢。 姜望当然不会对一个孩子有什么恶感,只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孩子叫鲍镜?” 重玄胜翻了个白眼。 “鲍玄镜。”苗玉枝柔声道:“这是他爷爷给取的名字,希望他可以心有明镜,亲贤远佞’。” “噢,鲍玄镜。”姜望念叨了一句,只觉这名字确实挺有味道,鲍真人不愧是鲍真人,也是个爱读书的。笑容温和地对着小婴儿招了招手:“你好啊,小玄镜。” 小婴儿在妈妈怀里使劲挣了挣,肉嘟嘟的小手使劲去够姜望的脸。那架势颇像是一个扣向面门的绝杀爪势,让在场的几个人都笑了。 姜望友好地伸出手来,让他抓住。 肉嘟嘟的小手,抓住了姜望的食指。 小小的鲍玄镜,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五章 神明昭晰 婴儿世间最可怜,因为不知何为痛苦。 这是朔方伯府里如此寂寞的一天。鲍仲清的灵堂中,他的棺木紧闭,他的灵位默然,他留在世间的儿子笑容天真。灵香袅袅,童声绕绕。这种初生儿的纯粹和灿烂,将灵堂里的阴翳都驱散了。灵堂一时无威容。 伏地未起的奶娘,悲伤也只是为自己。 新婚未久的重玄胜和易十四,看著这个单纯的小人儿,不免会畅想自己以 后的生活,也都十分喜欢。只不过十四不怎么说话,喜欢也都藏在眼角眉梢,不太表露。而重玄胜几次三番响小玄镜示好,都被无视了。姜望逗了小玄镜一阵,逗得他笑个没完。 对于照顾小孩子,他很有些经验。因为安安还很小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推摇篮呢。不过鲍仲清的这个儿子是特别给他面子。哪怕他只是哈个气,随便戳两下脸蛋,小玄镜也乐呵呵的。国白幡绒默,其乐融融。看着正与小玄镜逗乐的大齐天骄。https:/ 年少王侯,苗玉枝也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忽然就道“镰儿和武安侯这样投契,莫是难得的缘分不知武安俱原不愿意收个义子呢" 现场一时静了。只有强保中的幼儿,还在没心没肺的笑。使劲打着妄望的手掌,像在击掌附和似的.............................包这个提议显然是苗玉枝突然的想法,事先并未与任何人商量过。包因为连鲍易都很惊讶。 但这位九卒统帅也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只是平静地旁观这一幕。 重玄胜哈哈一笑,不若痕迹地往前挤了挤,把姜望拉到身后∶"妄武安还没成亲呢,连个订婚对象都没有,现在当爹,不太合适啊!!!不如我来’ 义父义子,不是什么简单的关系。就如易星辰收十四为义女,那是正儿人经地录名于易氏家谱,真个要把十四当女儿来照顾的。如果有一天,十四在博望侯府受了委屈,易家是第一个要给十四撑腰出头。易星辰若是不幸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易十四也需为他披麻戴学。如此严肃的一件事情,苗玉枝这样脑子发热、突然开口,已经算得上失 tL。 尤其美望这人总是容易感情用事。突然多个义子,就是多一份沉甸甸的麦任。变望自己不可能答应,重玄胜也不会允许他答应。不过重玄胜虽只是随口拦了一句, 他本人倒是也并不介意当这个爹。反正他自认是没什么责任感,对鲍家也不存在不好意思。只要给他一个口子,鲍家重玄家一把抓,也不是没有机会… 今天他成了鲍玄镜的爹,明天鲍易就是他的爹,四舍五入他就是鲍家继承人啊。 ”胡闹。”朔方伯对苗玉枝的呵斥姗姗来迟,又恰到好处∶“干契之礼何等慎重,岂能这样轻率出口?还不跟武安侯致歉? 却是压根不接重玄胜的话茬。"父亲训斥得是。"苗玉枝也自知失言,抱着儿子又对姜望行礼"武安侯莫怪是玉枝失礼,见镜儿这么喜欢你,想着一出是一出了。 姜望温声笑道∶"小孩子的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天冲我笑,说不定明天就不认识我了。苗玉枝道”我是觉得…镜儿这么喜欢你。就算忘掉了,也会重新喜欢上的。”这话实在有些动人。孩童的喜欢天真纯粹。 但姜望只是笑笑,伸指戳了戳小玄镜的脸蛋,并不说话。小宝宝还是什么都听不懂的年纪,只咯咯笑着,用脸蛋蹭姜望的手,亲昵极了。 苗玉枝抿着唇,又道"当然,武安侯风华正茂,尚未成家。义父子什么的,并不合适是玉枝糊涂了。”好了,安武安装大爷,该回去了。”重玄胜道∶”南疆那边不是才来了信,还有事情等你处理?“"哦,对。是要回去处理。"姜里恍然想起来般,转过头,与小玄镜、苗玉枝、鲍易,一一道别。苗玉枝本以为小玄镜会哭闹一番,或者说她希望小孩子会哭闹一番。但襁褓中的这个婴儿,大概是耍累 了,安望前脚刚走,他就闭上眼睛,快乐地睡起大觉来。 送别了姜望等人,鲍易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对苗玉枝道“丧礼结束了,回去歇着吧。””是,父亲。“苗玉枝温柔地轻摇着襁褓,轻声道∶“镜儿他!!!… 鲍易直接道∶“孩子你可以养到两岁,两岁之后我亲自带。”声音相当温和,但并没有商量的余地。苗玉枝看了一眼仍跪伏在地上的奶妈∶"奶娘她!!!鲍易只道了声”你看着处理吧。”便自转身而去。 苗玉枝刚刚怀上孩子的时候,鲍府就专门养了五个奶妈。衣食住行都有讲究,每日蔬食都不同,全是由资深御医精心调配。让小玄镜出生之后,每天都有不同口味、不同灵气的奶水喂。这样养出来的孩子,很难开不了脉。 当然,这只是世家名门提高子弟下限的办法。修行终究是自我探索的过程。如柳玄虎之辈,该推不开天地门,还是推不开天地门。除了健康的奶水之外,奶妈作为经常陪伴婴儿的人,还必须有足够的索 养。一言一行都要合礼。现在这个奶妈,贸然把孩子抱进灵堂里来,失礼之极,自是不能再要了。苗玉枝抱着孩子立在鲍仲清的灵堂中,并没有再说话,只是将苍白又瘦削的脸,贴近了襁褓,轻轻地摇啊、晃啊”鲍玄镜,鲍玄镜。” 马车驶离了朔方伯府,重玄胜堆在车窗边,颇有感慨∶"王侯将相谁妒?千百年来私事。" ”是啊。”姜望坐在对面,也附和地叹道∶“鲍家两兄弟争来争去,最后这鲍家既不是鲍伯昭的,也不是鲍仲清的。不知道鲍玄镜长大之后会如何看待这段故事。 怎么看待?"重玄胜笑了∶"英勇的伯父,英推的父亲,荣誉的家族。……代名门,忠烈之府!"姜捏若有所思∶"对很多人来说,修史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此。由此愈发能见司马先生的伟大。“你倒是越发懂史了。”重玄胜嘲笑道∶“过两天是不是又要进宫去背书了?背到哪一卷了啊? 妾望懒得理这茬,只自顾自道∶”鲍玄镜这个名字还挺妙的,现在他天真可爱。希望他以后比他的父亲更有才能吧,同时不要像他父亲一样没有底线。" 重玄胜道∶“这个名字的妙处,你并没有真正体会到。”"怎么说" 重玄胜轻轻挑开车窗一角,看等远处湖渐消失在视野里的朔方伯府,叹道;"所谓玄镜独鉴,神明昭晰",给鲍仲清的儿子取这个名字,鲍真人对嫡长子的怀念,是溢于言表啊。"姜望一时默然。 在平稳行驶的马车中,重玄胜忽又道∶"望哥儿啊,也该结门亲事了。这都赶着让你当爹了,你还不紧张吗?"2 苦望也了他一眼”我发现你们这些成了亲的人,就格外喜欢催促别人。狗大户也是如此,跟温姑娘订亲之后,就经常要给我搭桥李线。怎么著,自己不能再逛四大名馆,不能再有雪月风花,就要把天下人都拖下水?说起晏贤兄来,财气逼人如他,曾 经也是临淄美男榜上坐五望三的人物,多年来地位稳固,任是什么样的美男子来去,他都岿然不动。但后来与温汀兰定下婚约,又背上负心汉的骂名,被妄无忧满临淄追打,排名就一路狂跌.....!!!.如今已经光荣跌出榜单。与重玄胜并称临淄美男榜的遗珠之憾。(重玄胜自称) 对于姜某人的横扫,重玄胜嗤之以鼻∶"你逛四大名馆,不也是坐在那里修行吗能去不能去,有什么区别 ”你懂什么!“妾望一脸不屑∶“该修行修行,该玩耍玩耍,本侯一生不输于人!我在牧国神恩庙里,跟宇文择谈笑风生!家里还养了一堆美人,我回去就让她们跳舞" …i辛辣母唯i半。”哥子曰“爹一颗溜我爹,i到羊粪,i笑笑笑。 他对武安侯府的那班舞女很感兴趣,早就想要欣赏一番。听说是从楚地辗转到牧国,又被当做大礼送来临淄。奈何姓接的三天两头不着家,回府 的日子里又总是忙这忙那,他愣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一直默默听着两人打趣的易十四,这会仍是不说话,但脸上的笑容消失5° ”你给我走”重玄胜抬腿就踹妾塑“你这龌龊 之徒,现在就走!赏你的歌舞去,过你纸醉金迷的生活去!不要待在我的马车里!”要不是十四在场,姜望保证重玄胜这一脚踹出来,会扭得很难看。可惜十四在场,他只能灰溜溜窜下了马车。”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武安侯府中,歌声婉转,舞姿翩然 自草原上带回来的歌舞班,今日才算是派上了用场。说听楚歌,便听楚歌。说赏楚舞,便赏楚舞。 今时今日的武安侯,就是豪横有底气。说是在齐国随心所欲,或许有些过分,但能够让他为难的事情,也并不算多。 就如此刻,他与博望侯互嘲过后,回府就大放彩灯,大赏歌舞...同时进了太虚幻境。国 可谓修行休闲两不误,做了时间的主人。太虚幻境最近有一个很重要的变 之前酥酿了很久的太虚卷轴,已然通过各大监督势力的决议,正式完成创建。这必然会为不断扩张的太虚幻境,迎来全新的变化。太虚派显然为此做了足够多的准备,太虚卷轴的试行相当成功。现在太虚卷轴里的任务并不多,基本都集中在万妖之门、迷界、无尽漠、陨仙林、虔渊几个现世绝地,多为对绝地的探索和攻略。 还有一小部分则集中在对太虚幻境的建设中。比如建设太虚角楼,比如采集太虚幻境所需要的相关物资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太虚派现任宗主虚静玄,还提出了创造一种太虚幻境的货币的设想,将这种货币与元石挂钩,用以完成太虚卷轴任务报酬的偿付!!!!…被各方监察势力驳回。妾望作为齐国高层,与闻此事,倒是并没有表态。国 所以太虚卷轴的各类任务,现在的报酬结算,要么是元石,要么是太虚幻境的“功”或者”法”,有时候也可以直接是道术秘法。“功”和“法”,乃至道术秘法。都是 直接在太虚幻境里就可以完成交易,元石则需要在分布于现世各地的太虚角楼中领取。妾望作为太虚使者兼天府城太虚角楼的主持者,也接到了太虚幻境的合作请求。他这边的太虚角楼会定期承担一定额度的元石支取,而太虚派会每个月来清账一次,且会给予相对应的利钱。倒是并不会让太虚使者吃亏。 不过目前也没什么人来兑换支取。现阶段能够参与太虚卷轴的人尚是少数,基本都不会缺元石。国几大现世绝地中,离齐国最近的是迷界,太虚卷轴里的任务也多是针对海族。 不同于镇海盟的海勋榜,直接以斩杀海族来计勋。 太虚卷轴针对海族的任务,多是探索、调查、掠夺一类,并不用物资悬赏海族性命。 对抗异族不是太虚派一家的麦任。太虚幻境里的资源,也不是无中生有,须得建立起良性循环。尤其是如今太虚幻境的规模扩张如此之快,仅仅太虚派自身的资源,以及各大监督势力的部分支持,根本不能够支撑消耗。所以太虚幻境也要通过太虚卷轴有确切的收获,而后才给予相应的鼓励。但对姜望来说,太虚卷轴现在也便是看看就罢了。齐国之内并无什么相应任务。 他个人对大屈巷轴的创建不是很赞成,但想来各大监督势力能够同意,自然有更高层面的考虑。他小路膊小腿的,适应变化便是。至少随着大虚幻境的扩张,他的大虚角楼生意持续火爆。算是让负债累累的他,每天缓上一大口气。再次进入太虚幻境,福地之门已经 消失了。连通鸿蒙空间的地方,变成了一团相当敷衍的光晕。太虚空间也显得很局促,就连那记录了不少荣名的日晷虚影,也晦暗极了。因为与张临川的生死逐杀,他直接错过了十月十五日的福地挑战,彻底失去了福地。十月十二日姜安的生日……当然也是错过。 自离开枫林城至今,这样的重要日子,他已经错过很多。 默默在逼仄的太虚空间里打坐了一阵,对新的战斗体系稍作梳理,然后便抬手遥对日晷,身接清光一∶今天是道历三九二一年十一月十五日,独孤无敌重新挑战福地的日子。 第九章 白甲点红雪,剑气结彗尾 和迷界一样,万妖之门后,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战场。 不同的是,迷界以决明岛、钓海楼、谷这三大势力为主。万妖之门后,则是天下列强共镇之。 武安侯怎么说也是堂堂军功侯,正式上战场,自是不能独行。所以除了白玉瑕之外,他还带上了方元猷,以及两百人的卫队。 这两百人当然比不上九卒劲旅,但也都是在伐夏之战里随姜望征战过的老卒,远比一般的郡兵队伍要精锐。 此刻人人甲兵俱全,都在姜望身后列阵。 两百人无一声。 “中域之外的这几座副门,都有被摧毁的可能,只要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就能将它切断。所以妖族要想反攻现世,仍只能通过人皇留下的那座万妖之门。”云九小说 长济水寨中,宋遥在对姜望做详细的讲解:“当然,妖族反攻现世的可能性基本已经不存在。所谓‘再争现世’,只不过是妖族几个老不死的残存的妄想罢了” 作为齐国最大的一座水师营地,横跨淄河的那部分建筑,只是长济水寨的主体部分。它的主体极雄阔,两侧建筑如两翼展开。 若从高空俯瞰,是苍鹰击水的格局。南岸要更往南走,北岸还要往更北处延伸,但离岸不过三五里,两翼建筑便都往地下走。 姜望跟着宋遥进入水寨后,是走入地底,折南而来。一路上经过重重关卡,相当严格。 长济水寨的南翼建筑,大部分都在地下,姜望感觉大约都在地底横跨了半个济川郡,靠近桥山走廊了。 “长济水寨的北翼建筑也有这么长吗?感觉像一座很雄伟的地下之城。”他问道。 只要不聊青石官那位,姜望也并不介意跟宋真人多说几句。 一位朝议大夫的眼界和学识,绝对值得他虚心学习。 “自是没有。”关乎青石宫的话题好像只是随口一说,宋遥并没有再提及,而是认真地为年轻人解惑:“南翼的地下建筑之所以会延伸这么远,建得这么雄阔,主要是为了在兼顾隐秘的同时,方便大军通行事实上这里不止一个入口,不止长济水寨可以通到这里。像桥山郡、倚岳郡,也都有入口。” 他环顾左右:“事实上这里都不应该叫长济水寨南翼了,很多人都叫它济川地下城。” 这四周空空荡荡,一览无余,几乎可以容纳千军万马。 想象着大军在此开拔的盛景,便自然有一种雄壮的感受。 而万妖之门的外在具现,并不是一扇门户的形状。更形象地说,它应该是一道光之幕墙,在这巨大广场的正中央,极显贵的紫色的光幕, 像一堵承重的墙壁,就孤立在那里。 从任何一面走进去,都通往妖族所生存的世界。 那也是人族,奋勇斯杀了漫长岁月的战场。 “我一直在想,万妖之门后,会是怎样一个世界。”姜望看着这道幕墙,眼神里有一种少见的期待:“很快就可以亲眼见证。 人族逐妖族的传说,听闻了多少年。而一路修行至今,他终于拥有了一定的实力,可以涉足那样的战场,追溯前辈先贤奋战过的轨迹。 此刻的万妖门齐地副门前,只有宋遥和姜望一行人。 更多的戒备和勘验,都在更远处就已完成。 “万妖之门后的世界,浩瀚无比。从上古时代一直到今天,也还未探索到边界。现在我们很多人称它为‘妖界’,但最早它也并不是妖族所居住的世界。”宋遥脸上有着淡淡的笑意,用靴了轻轻点了点地面:“妖族最早之所居,是在这里。我们世代生活的地方。” 远古时代的结束,上古时代的开启,就是以人族将妖族赶到世外为标志。这一点姜望当然是知道的。更详细的历史,则掩埋在时光深处恰巧身前,有人“洞真”。 宋遥又道:“所谓‘妖界’,其实并不适合生存,最开始只是一片浑沌,毫无生机可言。远古先贤把妖族逐出世外,当然不是为了给他们找一块栖息的地方,让他们休养生息、卷士重来而是为了将妖族的脊梁打断,将他们的精神击碎,在诸天万界将这个族群彻底抹去!“ “这是一个紧挨着现世的、最大的混沌世界,在远古时代,名字叫做【天狱】妖族把犯了重罪的生灵,投进天狱里,使其消解于混沌中。” “远古时代的生灵,闻天狱之名而丧胆 “在那场最后的大战里,妖族的主力就是被强行驱赶到了这个混沌世界中,他们本该就此消亡于混沌,以此洗刷他们在远古时代犯下的的罪孽。” “先贤以绝大伟力,将天狱彻底封锁。想要借助岁月的力量,将那些难以磨灭的妖族强者抹杀。混沌会在漫长的时光里消融一切存在。“ “但在天狱封锁的那段时间里。远古妖皇牺牲了自己,血祭他那一脉亲族,运用无上神通,将他的身、魂、意、命,一切全都炼化,炼出了一百零八颗妖命宝珠。 这一百零八颗妖命宝珠定住了地风水火,重演天地,将这个混沌的世界打开,获得了生机和元力,为妖族留下了最后一处喘息的地方。 后来他们又创造了天妖法坛,用一座座的天妖法坛,彻底点亮了混沌世界,完成了世界的演化,接续了妖族的生存规则。他们的确创造了生命的奇迹,于混沌中孕育了无限的可能。 当天狱封锁消失的时候,那还是上古时代早期,妖族发起了无比凶厉的反扑也数度攻入了现世但最后又都被打回去了。 人族以血肉填疆,绝不愿失去祖先赢回来的一切。 自此以后,妖族就以这个新生的世界为基础,一次次地反攻现世。无数的强者陨落了,其中不乏一些光耀万古的名字,血肉铺满了两个世界的缝隙。燃烧了数十万年的战火,一直延续到上古时代中期直到万妖之门筑成。” “先贤故事,壮阔雄伟。后辈追思,不胜感佩。”姜望颇为感慨:“那段历史虽然遥远,如今听来,热血仍沸。今时我辈修士,能够做些什么呢?” “九个字。”宋遥道:“寻法坛,铺妖骨,筑大城!” “简单来说,就是找到妖族的天妖法坛击破它,熄灭它,然后铺上尽可能多的妖族的骨骼,在此基础上,筑造属于我们人族的大城!” “你去过迷界征战,那里的灭海巢、造浮岛,便如此类。” “有朝一日人族旗帜插满妖界,妖族就可以正式宣告消亡。那一天还很遥远,但是值得期待。” 宋遥负手看着前方的光幕,上面的紫色微光已经开始流动,那是万妖之门已经开启的表现。 他继续说道:“当然,具体到每一个国家来说。我们要做的是,守好自己的地盘,俘虏更多妖族,制造更多开脉丹,为国家赢得更多的资源。” “具体到武安侯你个人”他看过来,很认真地道:“请为国家保重!” 再多的资源,也换不回一个绝世的天骄。 因为真正的强者,无法用资源堆成。可恰恰万妖之门后的世界,是一个任何人都不能保证安全的地方。 姜望对这位朝议大夫一拱手,郑重道:“姜望受教。” 而后按剑折身,自往那已经开放的万妖之门走去。 白玉瑕紧随其后,再之后则是两百人的卫队。 寥两百余人,也好似千军万马。 前方生死悬危。 壮士未有回头。 那紫色的光之幕墙,遮掩了彼方世界的一切。在济川地下城里,什么都看不到但是当长靴踏过光幕,此身穿越世界之门,眼前所见,已是大不同! 这是一个凶恶的世界,元力异常暴躁修行者本躯对天地元气的本能吸纳,这自然而然的孕育道远的过程,在这个世界里,竟有一种把铁砂喝进喉管的痛感。 这里的一切都是不咖服的。 嶙峋怪石,黑灰弥漫。 空气中燃烧着灼烈的味道… 最好不要呼吸。 说是满目疮痍也好,说是伤痕累累也罢。 在这个令人不安的世界里,在那种凹凸不平的感官中,初来乍到的访客往前一看一一前方屹立着一座大城。 人族所占据的大城。 它当然没有临淄那么雄伟,不过是寻常边城大小。非常粗糙,像是简单的以一块块巨大的条石垒成。但自有一种不磨的坚硬 ,是血肉都被打烂了,露出森森拳骨的那种坚硬。 从城门匾上的凿字,可以认得出它来这是齐国在妖界控制的大城之一,名为“焱牢”。城门是吊锁式的,在轰隆隆的声响中缓缓放平下来。提前得到消息的焱牢守军,用刀背敲击臂甲,以此金铁之鸣,迎接大齐武安侯的到来。 当然他已经有足够的武勋,但他仍然需要在这个残酷的战场证明自己。国家给他的尊荣,人族予他的夸耀,真正的强者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证明。 而在那高高的城墙之上,立着一个白甲雪袍、风姿无双的身影。 他的长发飘飞在空中,如黑焰燃烧。“听说你要来,我特意来接你!” 他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冲撞,万妖之门后的他,多了一分不再约束的野性、凶性,他如是说道:“欢迎你到访天狱,你也可以叫它妖界,当然我们更习惯称之为万妖猎场。这里是强者的猎场,弱者的坟墓。” “姜武安!” 此人手提银枪,直接高飞而起,将万里烟尘都挑破:“跟我来!” 身如银电横空,轰隆隆一闪,已经远去。 计昭南的迎接方式实在出乎意料,但姜望没有犹豫,只对白玉瑕做了一个手势,便直接拔身而起,横贯长空。他姜某人在万妖之门后,也不是完全的人生地不熟。 九卒统帅修远修大将军,已经带着囚电军移驻万妖之门后。换下了师明理和他的冬寂军。 人甲无双的计昭南,更是常年在万妖之门后征战。 这些都很相熟。诚然与计昭南也算不上什么挚友,但好歹观河台上同届出征,有那么一点战友之情谊。 他要带自己见识一下妖界的风景,那便去见识。 今时今日同为神临,管它什么刀山火海,凶地险地,计昭南去得,姜望也去得妖界的高空,是灰蒙蒙的。 在深远难见的极处,隐隐有幽暗的黑边。但也都不能把握具体。 飞在高空中,与这个世界的规则做碰撞。速度越快,越是激烈。身周有一圈极淡的火线,在不断地熄灭和重燃之中,对这个世界迅速加深了解。 此身撞碎烟尘,劲风如刀迎面。 衣角猎猎,那声响竟是异样的干枯,好好的如意仙衣,仿佛下一刻就要自燃。这妖界的环境可以称得上恶劣,但相对于姜望所去过的边荒和迷界来说,这里其实也并没有那么难适应。至少并不需要生魂石或者迷晶。 计昭南一路直飞,压根没有停顿,这种毫不保留的恐怖的速度,白玉瑕他们不可能跟得上。 所以姜望一开始便只让白玉瑕带队进城休整,他自己追出来。 方元猷才能不算出色,只是中人之姿。他那两百人的亲兵,也算不得什么天下劲旅。但有白玉瑕在,迅速适应妖界的环境,绝对不是问题。 “计兄要带我去哪里?”姜望终于追近了一些,高声问道。 计昭南没有回头,只将声音留在天风里:“你来得很巧,冬月马上就要过去但还未过去!“ “我们有三天的时间玩一场比塞狩猎的游戏!” 三天时间? 比赛狩猎的游戏? 姜望完全没听明白计昭南想干什么,便在下一刻,感受到了天地剧变! 像是从一个弥漫着烟灰的熔炉,骤然闯进了寒仞万丈的冰川!灼烈的感觉全被冻去,天地之间是仿佛永不会停歌的鹅毛大雪。 从高空往下看去,是茫茫一片的白。 上高天而下冻土,哪有来者? 有一种切实的阻隔感,体现在前方。叫来此之人,皆知不能再过去。至少是不能直接在高空飞过去。 这是直接勾连了世界本质的规则,根本无法越过。 唯一的通道在下方。 往下看。了无生机的白茫茫中,有一处独特的风景。 呼!呼!呼! 激烈的风声,咆哮着巨大的山谷。 而计昭南已将雪披一展,倒握长枪,笔直坠下山谷去一 “大齐计昭南,来也!” 姜望的干阳赤瞳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在那狭长的谷道之中,已是残肢遍地,鲜血横流。 他看到了妖族一一不是曾经在旭国松涛城外那片松林中所看到的,老迈无力的独角妖族。而是强壮有力的、同样披坚执锐的妖族战士! 这些妖族战士,每一个都与人族长得十分相近,只有或额角或羽翅或长尾,这些必然会有体现的独特地方,昭示着他们的特殊。 其中最弱的那些,也至少相当于人族的内府境修士。且每一个妖族战士,都有神通! 源源不断的妖族战士,如潮水一般,自狭长谷道的那一边涌来。 整个巨大山谷的主体,都是不能从高空洞见的。能看到的谷道,都是现在属于人族这一边—一也就是说,妖族的战线正在推过来。姜望已经明白,计昭南为何那样行色匆匆,一路没有半点停顿。 就如此刻,计昭南从天而降,搅动漫天雪花,如一条雪白蛟龙,骤然穿进山谷之中!顿时吞噬了数不清的妖族血肉.身上白甲点红雪。 好一杆杀人枪! 姜望来不及做更多的观察,他所得的情报,只有极速掠近过程中的匆匆数警。 极佳的听力让他捕捉到了山谷里的一声谩骂:“狗日的计昭南,你说你跑得快一点,给你点时间找援军你找的援军呢?!” “哈哈哈哈。”计昭南猖狂大笑:“已是来了!“是来了!” 果然他娘的不是专程迎我。 军神门下无好人! 姜望心中闪过这样一念,但手中长剑已出鞘,身似彗星落长谷,无边的剑气结成了彗尾,啸过这漫天飞雪的高空—— “大齐武安侯在此“” 番外-谁家飞马巷,当时只道是寻常 “小呀嘛小姑娘啊,今天上学堂呀。” 晨曦挑破了云层一角,落在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小身影上。 她梳了两个一大一小很不规整的辫子,总算比前几天一个辫子都没编成、走在半路散掉了要好得多。 得亏小姑娘长得俊俏,如此难看的辫子,也没能影响她的可爱。 她左手拿着一根小油条,右手拿着一个小肉包子,左一口,右一口,边吃边蹦跶,时不时还唱两句。 身后跟着一个表情严肃的少年。腰间挂着剑,胸前挂着一個鼓囊囊的书袋,左手端着一碗羊肉汤,右手拎着一个的油纸袋,里面是隔开的,最左边是油条,中间是肉包子,右边是煎饼。种类很丰富,分量倒是都不多。 他长得很清秀温和,但表情看起来很凶,不时地说,吃快点,要迟到了。 小姑娘吧唧吧唧吃得不亦乐乎,只使劲点头表示知道了,表示自己没有不耐烦。 沿途摆早点摊的叔叔婶婶都冲她笑。 “安安啊,上学啦?” “快过来安安,刚做好的煎饺,送你两个吃吃。” “小安安,鸡汤面不来一碗?” 姜安安是有大决心的,一边摇着辫子拒绝,一边使劲往前走……但鸡汤面实在太香啦! 那过了油的臊子肉浇头,淋在翡翠般的青菜上,雪白的细面条,在黄澄澄的鸡汤里泡澡。 那香气把她的小靴子都缠住了! 手里的小油条好像怪蔫的,手里的肉包子好像也没有那么香。 姜安安情非得已地停了下来,扭回头去,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哥哥——我也不想的呀,我也没有办法。她乌溜溜的大眼睛如是在说。 可惜枫林城道院内门弟子姜望道心坚定,心如铁石,板着脸道:“出门是你自己要吃肉包子、油条的,我还给你搭了羊肉汤和煎饼!” 姜安安眨巴眨巴眼睛:“哥哥你也吃呀。” “我不饿!” “哥……” “好好好你先走。”心如铁石的姜某人,在投降之余,依然努力保持自己‘严兄’的形象:“我端了鸡汤面就追上来,你给我麻利点,赶紧别迟到了!” 姜安安欢呼起来:“喔喔,我哥全枫林城,哦不,全世界最好!” 喜滋滋地还往前小跑了两步。 姜望停在早面摊贩的木推车前,隔着袅袅的热气,看着那个满脸堆笑的大叔,语气无奈地道:“陈叔,你总拿吃的诱惑安安可不行。” 卖面的陈叔笑得脸上都是褶子,时光的辛苦和幸福,便都在其间溢出来。 “嘿,姜大侠,您可别说,您这妹妹养得好,会吃!我这鸡汤都是自家养的老母鸡,陶罐里熬了一宿的,那个叫一个香啊。” 他的臊子肉鸡汤白面,一碗要二十个刀钱呢!几天都未见得能卖出去一碗。平时街坊四邻来吃早食,买卖的都是素面。也就是姜安安来附近上学了,他的高端面食才算是打开销路。自是可劲儿去勾小丫头的馋虫。 当然,总逮着一家薅羊毛,他也有些不好意思。故而狠狠心,又加了一勺臊子,满满的臊子肉,将青菜白面都埋住。 自己都忍不住吸了两口香气。 才用粗糙的双手递出这碗面,笑着说道:“空碗您明天带过来就行。” 姜望抱怨归抱怨,二十个刀钱还是规规整整地摆在桌上,这才端了这碗鸡汤面往前赶。 很快就赶上了根本没挪几步的姜安安。 “来,我给你端着吃。你拿着筷子。” “这个面烫,你慢点儿吃!” “什么叫你这样吃不方便?你要是肯早点起床,咱们至于这样赶时间吗?” “伱还想坐下来吃?!不怕先生打你手心?” “我不吃!你少来这套!” “去去去,吃你自己的。” “你可快点吧姜安安!回头我的道术课也要迟到了,萧铁面发起火来,你替我抄道经吗?” ……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就这样你凶一句我吃一口,你凶一句我再吃一口,急急忙忙又磨磨唧唧地往学堂赶。 而晨光清澈,万事晴朗。 …… 终归热汤面吃不得太快,那臊子肉又太多。 等姜安安吃完了最后一口,兄妹俩好容易赶到了明德堂,手持教鞭的老先生还是已经堵在了门口。 皱着眉头,表情煞是严肃:“姜安安你又迟到?” 刚刚还吃得红光满面、兴高采烈的姜安安,这会已是臊眉耷眼,垂头不语。 “这事怪我,怪我。”姜望赶紧上前一步,赔礼道歉:“我今早做早课,接紫气,养道元,一时忘我,迟了时间,这才没有及时把安安送到。我的错,还请老先生原谅一次。” 毕竟是城道院的杰出弟子。 老先生对这个优秀的年轻人还是很有好感的,依然板着脸,但语气已是松动了许多:“你也不能光顾着自己修行,妹妹的学习也要抓紧嘛。” “是,是,先生说得是。”姜望陪着好话:“要不我怎么会把她送来明德堂呢,还不是因为老先生您的学问在枫林城首屈一指么?要我说,在教书育人这一块,整个清河郡,也没有及得上您的!” “少给老夫拍马屁!”这马屁实在太像马屁了,老先生陡然又严厉起来:“姜安安昨天上课还打瞌睡,她回去可跟你说了?” 姜望立即抬手保证:“回去我教训她,明天她必定不敢。” 姜安安老老实实地定在那里,等候发落。 老先生还想教训两句,身后学堂里传来一阵哇哇哇的大哭声。 “不好啦不好啦,清芷又揍陈小胖啦!”有孩子如是喊道。 “这个宋清芷,无法无天!”老先生也顾不得教训门前的这对兄妹了,提着衫角就往里迈。 姜望去看姜安安,正好姜安安也偷偷瞄过来。 兄妹俩相视一笑。 一个拿回书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明德堂。 一个拿着被妹妹淘汰下来的油条肉包煎饼羊肉汤,直奔城道院。 穿街过巷,那是健步如飞。 转进了城道院,一脚踹开宿舍的大门—— 砰! 正在打坐的凌河无奈一笑。 宿醉的杜老虎一个激灵窜起来,已经做好了打架的准备。 “老大老二!” 姜望笑容灿烂,双手拎着食物高举:“特意给你们买的早餐!” 杜野虎一把截过油纸袋,对油条不屑一顾,拿起肉包子便往嘴里塞,不甚满意地道:“既然要带吃的,怎不带点酒来?这都淡出鸟了!” 姜望不去理他,只笑呵呵地把羊肉汤端出来:“老大快下来喝,蔡记羊肉铺的羊肉汤。还热乎呢!” …… …… …… …… …… 本篇番外为免费内容,是黄金总盟帝国|秦殇为大家争取的福利。 感谢秦盟! 后续还有两篇。 关于番外。 截止目前为止,一共写了…… 全订番外《赤撄》两篇,分为《不必如我》、《凤阳孤鸣》(左光烈故事) 全订番外《无咎》一篇(齐武帝故事)。 以及现在的免费番外《谁家飞马巷,当时只道是寻常》一篇。 然后……赤心巡天两万订了!撒花! (我中午修文的时候,本来准备在作家说里说,今天两万订了,然后巴拉巴拉的。后来觉得算了,晚上直接发个番外算惊喜,于是删了,也是急着干饭去,没想到没删干净,留下了个‘今天两’……) 承蒙诸位厚爱,让我们继续这个世界的旅行。 第十一章 辉煌时代已成空 远古之天狱,今日之妖界。可以说是距离现世最近的一个大世界, 作为远古妖皇破开混沌世界而孕生的新世界,经过漫长时间的演变,它仍未能完全摆脱混沌的威胁。即使是数不清的天妖法坛点完了这里"甚至于持续光耀了几个大时代,它也始终存在很多危险的地方,像是妖界永雅座意的疮疤,使这个世界未能彻底贯通。让这里不能像现世一样,存在数万里数十万里的文明沃土。 在妹界,如看风谷这般的天然界关不止一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它们也为人族妹族缩延了几个大时代的战争,留下了很多缓冲的地带。 于那些没有天然界关存在的地方,人族和妖族各筑大城相峙,以大军兵锋为界厮杀糸无休止。而在那些天然界关中,霜风谷也属于较为特殊的一类。 在君风谷周边的这片区域,天地之界完全隔绝两边,不允许南北通行。霜风谷是唯一的天然通道。但这里又常年蟠踞极寒之风,无论人族妖族,实力稍弱的,见若即冻,挨若即死。实力强大的,也越不住多久。只有在每年现世的冬月,它才会短暂散开。而这个时候,就是人族妖族在霜风谷放开了厮杀的时候。 因为霜风谷通道的狭窄,以及开放时间的短暂,无论是人族妖族,都不可能完全将蹈风谷占为己有。长达十一个月的静默期,足以将任何强者因死在对方的地盘里。 但谁也都不可能将雨风谷拱手相让,因为在极寒之风散开的那个月里,它就是通往对方腹地的抒绍。说冬月的霜风谷是血肉磨盘,并不为过。 像这样的血肉磨盘还有好几个,每到关键的节点,人族妖族都需要填进去大量的强者。在这个好像冷过往日的冬月里,霜风谷那一边的妖族大举增兵。 石犀妖王犀彦兵、长空王鹰克询、天海王狮善闻,是霜风谷里,妖族一方最强的三个高手。挂山王鹿翔颐、此刻尸体脱离长相思剑身的犬耳妖族,在广袤的妖族院地,也都算得上是地区领袖一级的存在。只是因为从未接触过妾望,不像对待计昭南、淳于归他们那样警惕,冤蜀然冲上来,才落得个驿死的下场。 君风谷三王里,石犀妖王犀彦兵是在蜀风谷鏖战最久的,与计昭南、淳于归也算得上是老对手———其他本也可成为老对手的妖王,都在过往的战斗里,被计昭南他们杀死了。 当然,与计昭南、淳于归同期来这里的其他人族强者,也没有剩下其他人。以往的霜风谷,大都保持一种均衡的态势。 双方互相厮杀,你来我往,修行不足者饮恨于此,如计昭南、淳于归、犀彦兵这样的强者,则是砥砺了锋芒,脱颖而出无论南北,很少出现压倒性的战况。但这一次不同。 长空王座克询、天海王狮善闻相继加入霜冈谷战场,险些将霜风谷这边的人族强者全部扑灭。也幸是越到了霜风回流,厮杀暂止。人族这边才有了短暂的喘息机会,才有了计昭南以速度更快为由跑去求援。不然霜风谷这一次肯定失守,那些妖族说不定就窜到什么地方去了。 所谓"霜风回流",是霜风谷极寒之风并未散尽,即使是在冬月期间,也会偶尔回归的现象。时间完全随机,全由参战者自行把握,及时躲避。越是临近腊月,这种现象越是频繁,直到极寒之风充塞霜风谷,再也不散去。 计昭南并不是去求援的唯一一个,只是他最早回来。 而作为霜风谷人族一方的最强者之一,计昭南去求援了,淳于归自然只能坚守阵地————所以他骂得最大声。姜望的到来,无疑是回命一针,极其振奋士气。但到底是能就此熬过此劫,还是回光返照,则犹未可知。此时此刻的霜风谷,仍然在狮子吼的笼罩中。 山谷在摇晃,天地元力混乱不堪,被有意针对的人族战士,更是东倒西歪。不可能击破天海王的神通。然而他直视所谓妖族天海王,在连杀两名神临层次妖族后,又悍然以雷音邀战,此举甚励人心! 关乎齐国武安侯的故事,有些几近神话。 平时谈论天下英雄的时候,也不乏有嗤之以鼻、不肯相信的。 但此刻看若悬立风雪中的这个挺拔身影,在场的诸多人族修土,无论来自哪个国家、哪个宗门、归属于哪个霸国势力,都会有一种恍惚的相信————奇迹正在发生。 因为那个完成了很多不可思议之事迹的人族天骄,已经到来。 狮善闻雄壮的身躯屹立高穹,在漫天风垂之中,有如一尊金甲战神。他身上并无其它妖征,只有那一头灿烂的金色卷发,似是烈焰在燃烧。 第十二章 六欲菩萨坐天门 11远古之天狱,今日之妖界。可以说是距离现世最近的一个大世界, 作为远古妖皇破开混沌世界而孕生的新世界,经过漫长时间的演变,它仍未能完全摆脱混沌的威胁。 即使是数不清的天妖法坛点亮了这里”甚至于持续光耀了几个大时代,它也始终存在很多危险的地方,像是妖界永难痊愈的疮疤,使这个世界未能彻底贯通。让这里不能像现世一样,存在数万里数十万里的文明沃土。 在妖界,如霜风谷这般的天然界关不止一处。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它们也为人族妖族绵延了几个大时代的战争,留下了很多缓冲的地带。 于那些没有天然界关存在的地方,人族和妖族各筑大城相峙,以大军兵锋为界厮杀永无休止。 而在那些天然界关中,霜风谷也属于较为特殊的一类。 在霜风谷周边的这片区域,天地之界完全隔绝两边,不允许南北通行。霜风谷是唯一的天然通道。 但这里又常年蟠踞极寒之风,无论人族妖族,实力稍弱的,见着即冻,挨着即死。实力强大的,也熬不住多久。 只有在每年现世的冬月,它才会短暂散开。 而这个时候,就是人族妖族在霜风谷放开了厮杀的时候。 因为霜风谷通道的狭窄,以及开放时间的短暂,无论是人族妖族,都不可能完全将霜风谷占为己有。 长达十一个月的静默期,足以将任何强者困死在对方的地盘里。 但谁也都不可能将霜风谷拱手相让,因为在极寒之风散开的那个月里,它就是通往对方腹地的桥梁。 说冬月的霜风谷是血肉磨盘,并不为过。 像这样的血肉磨盘还有好几个,每到关键的节点,人族妖族都需要填进去大量的强者。 在这个好像冷过往日的冬月里,霜风谷那一边的妖族大举增兵。 石犀妖王犀彦兵、长空王鹰克询、天海王狮善闻,是霜风谷里,妖族一方最强的三个高手。 撞山王鹿期颐、此刻尸体脱离长相思剑身的犬耳妖族,在广袤的妖族腹地,也都算得上是地区领袖一级的存在。只是因为从未接触过姜望,不像对待计昭南、淳于归他们那样警惕,贸贸然冲上来,才落得个瞬死的下场。 霜风谷三王里,石犀妖王犀彦兵是在霜风谷鏖战最久的,与计昭南、淳于归也算得上是老对手一一其他本也可成为老对手的妖王,都在过往的战斗里,被计昭南他们杀死了。 当然,与计昭南、淳于归同期来这里的其他人族强者,也没有剩下其他人。 以往的霜风谷,大都保持一种均衡的态势。 双方互相厮杀,你来我往。修行不足者饮恨于此,如计昭南、淳于归、犀彦兵这样的强者,则是砥砺了锋芒,脱颖而出 无论南北,很少出现压倒性的战况。 但这一次不同。浏览器搜索爱好中文网最快更新 长空王鹰克询、天海王狮善闻相继加入霜风谷战场,险些将霜风谷这边的人族强者全部扑灭。 也幸是熬到了霜风回流,厮杀暂止。人族这边才有了短暂的喘息机会,才有了计昭南以速度更快为由跑去求援。 不然霜风谷这一次肯定失守,那些妖 族说不定就窜到什么地方去了。 所谓“霜风回流”,是霜风谷极寒之风 并未散尽,即使是在冬月期间,也会偶尔 回归的现象。时间完全随机,全由参战者 自行把握,及时躲避。越是临近腊月,这 种现象越是频繁,直到极寒之风充塞霜风 谷,再也不散去。 计昭南并不是去求援的唯一一个,只是他最早回来。 而作为霜风谷人族一方的最强者之一 ,计昭南去求援了,淳于归自然只能坚守 阵地——所以他骂得最大声。 姜望的到来,无疑是回命一针,极其 振奋士气。但到底是能就此熬过此劫,还是回光返照,则犹未可知。 此时此刻的霜风谷,仍然在狮子吼的 笼罩中。 山谷在摇晃,天地元力混乱不堪,被 有意针对的人族战士,更是东倒西歪。 姜望以观自在耳加声闻仙态再加降外 道金刚雷音,也只能维持自身“自在”,而不可能击破天海王的神通。 然而他直视所谓妖族天海王,在连杀 两名神临层次妖族后,又悍然以雷音邀战 此举甚励人心! 关乎齐国武安侯的故事,有些几近神话。 平时谈论天下英雄的时候,也不乏有嗤之以鼻、不肯相信的。 但此刻看着悬立风雪中的这个挺拔身影,在场的诸多人族修士,无论来自哪个国家、哪个宗门、归属于哪个霸国势力,都会有一种恍惚的相信——奇迹正在发生 因为那个完成了很多不可思议之事迹的人族天骄,已经到来。 狮善闻雄壮的身躯屹立高穹,在漫天风雪之中,有如一尊金甲战神。他身上并无其它妖征,只有那一头灿烂的金色卷发,似是烈焰在燃烧。 整个霜风谷都在感受他的力量,他的怒吼。 他的面容威严,却只是遥峙姜望,并无其它动作。 有一道阴翳掠过了他的金边。 带起了撕裂空间的锐响,一瞬而起一闪而至。 自无生有,寒芒点落淳于归! 血色的寒芒,仿佛终末的宣告。 在这点血色寒芒出现后,攻击淳于归的妖族才显化出形象,被观者的视野所容纳——那是一个身牙黑衣、首展黑翅、手持血色钩镰枪的鹰钩鼻妖族,面容倒是相当英俊。血色的钩镰枪在空中极速转动,在淳于归身前甚至钻出一个拳头大的黑洞,以及由此黑洞蔓延开的黑色裂纹!浏览器搜索爱好中文网最快更新 像是推着一道黑色的蛛网往前。 他已经把空间扎破了,而后才是要把淳于归扫进空间碎片中。 他自然是长空王鹰克询! 同样是在此刻。 计昭南在妖族阵营里左冲右突的身影,也是戛然而止。 一块灰白色的圆盾、一柄锯齿斜错的弯刀,防得滴水不漏,将韶华枪点落的寒芒尽数接下。一时间狂风击窗,骤雨敲瓦,噼啪乱响,却破不得门。 一身厚重的石甲,披在一个魁伟的壮汉身上。额上色如石质的独角,昭示着他与众不同的身份——计昭南的老对手,石犀妖王犀彦兵。 本来都是用枪的强者,鹰克询应该对上计昭南才是。但是在之前的短暂交手里,他与计昭南的枪术差距,已经显现端倪。而防御恐怖的犀彦兵,应对锋芒毕露的计昭南,却是隐有克制。 狮善闻震慑全场的怒吼,给了他们挑选对手的机会“能择机而战者,此即为胜因。” 远古时代的妖族,并没有谁总结什么 学说。大多自凭天赋,在时光和经历中野 蛮生长。 在经历了漫长的几个大时代之后,妖族也有了各种各样的学院。 狮善闻正是正统皇家学院里出来的天 才。 下方的妖族战士,再一次往前冲锋, 很快就撞上了悍然反扑的人族战士。 两道血肉之潮,便如此血淋淋地撞在 了一起。 鲜血残肢,互相混合有时真分不清谁是谁。 天海王这才注视着执剑的姜望,慢吞 吞地说道:“现在只剩你和我了,你让我来 那你承担好后果。” “后果”两个字一说出口,顿似是擂动 了天鼓! 狮子搏兔亦全力。 他天生的狮子吼神通,在这一刻催发 到极致,全部聚集于姜望之身。 降外道金刚雷音直接被淹没。 双耳的玉色,一瞬间崩解。 万声来朝,收的是人间万声,怎能容纳这神狮之吼? 甚至于观自在耳,也难以自在! 姜望这一路走来,于声闻一道少有对手,可惜遇上了天生神通早已开花的狮善 闻。 狭道相逢,力弱者全面溃败。 这一瞬间产生了极其剧烈的痛苦,像 是千万根银针在扎耳蜗。那尖利的、已经 完全无法掌控的声线,如有实质,在双耳 里疯狂切割。 他曾经让许多对手感受过的痛苦,如 今他也亲身体验——声音是他的敌人。 此等痛苦,姜望避无可避,狮善闻早 有预知。 狮子之吼,慑服万方。 对于声音的掌控,乃是他天海王最自 得的武器。 正是雄声遍及天与海,他才得称“天海 王”!浏览器搜索爱好中文网最快更新 姜望顶着狮子吼强杀对手,诚然是很 了不起,可也让他立即判断出了姜望处理 声音的极限。 他这一吼,正是奔着轰碎极限而来。 而他和他的拳头,也紧随着声音落下 他金色的战甲,将途径的风雪都消融 而他紧握的拳头,在这一刻绽放出难以 形容的璀璨光芒—— 好像在辉煌时代,天庭妖族高踞九天俯瞰万族。金乌拉车,巡行诸天万界。 无光不照,无威不临。 所行之处,万类生灵尽跪伏。 太古王道拳! 自远古而至如今,有数不清的功法秘 术失传。 有的是被更强更新的招法所淘汰,有的是天生局限、本来就只能光耀一个时代 ,有的因人而成、因事而败…有的杀法 直指大道、本该永世不磨,却是因为修行 的门槛过高、或是传承者的死亡而消失, 甚是遗憾。 此时此刻这一套拳法,乃是狮善闻追https:/ 忆辉煌时代,在历史中翻找残篇,亲手补 完。是他对妖族全盛时代的想象。 浩大辉煌,拳势无极! 他的拳头落下了,一个辉煌时代的缩 影也落下了。 妖族战士所抛洒的鲜血,必须要以鲜 血来偿还! 先杀姜望,再杀计昭南,今日必逐人 族,在霜风谷完成清场。 狮善闻有着这样的决心和自信,打出了大势无敌的拳头。 但是在这璀璨的炽光之拳前,那本来 痛苦不堪、难于自控的姜望,眼神却瞬间 归于清明。 他的痛苦并非是表演。 可他有意地掩饰了痛苦的时间! 已经开发出声闻之域,能够以声闻为 核心,构建全新杀法的姜望,当然能够从 声音的碰撞中,知晓他与狮善闻的差距。 第十四章 惊闻晴空走雷霆 霜风愈冷。 这极寒之风好像要冻进人心里。 但站在霜风谷外远眺这一幕的人族战士们,血液却沸热起来。 已经有人高举齐国经纬旗,飞往焱牢城报喜阵斩两位妖王,放在哪里都是大功。尤其狮善闻身份非凡、天赋强大,价值非一般妖王可比。更别说还直接改变了霜风谷的战场形势,反败为胜! 剩下的人,则是站在谷外欢呼。 虽然疲惫,虽然身上的伤口疼痛难忍,虽然此战死伤惨重,但是赢了! 无论份属齐国、景国,又或别的什么势力。此刻他们是为人族的英雄欢呼,为人族的胜利而欢呼,为他们自己而欢呼 当然隔着霜风,都显得遥远。 姜望缄默地运转着玄天琉璃功,精准地分配力量,与极寒之风对抗。左手翻出毕方印,在身外开出火域来。 火域压缩得极薄,几乎是贴着身体存在。如此可以稍稍阻隔那浸透骨血的冷意。 远远看过去,像是披上了一件赤色的外衣。他没有迟缓,也没有时间迟缓。一手提着剑一手提起妖族天海王的尸体,转身往回飞。这具尸体是战功,也是战利品,自不能轻易让极寒之风糟蹋了。 等到这霜风回流散去,山谷里还剩下的一切,都将由人族方来检收——这就是这场胜利,最直观的意义。 冷风之中,他与高大雄壮的石犀妖王错身而过。眼睛直视着眼睛。 犀彦兵远远地让开,几乎是贴着山壁那一侧在走。姜望也并没有追击。 与狮善闻的生死之争说起来复杂,实际上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已完成。 便是这点时间,他就连道元的运转都开始滞涩。神魂隐隐僵化,不得不继续以朝天阙自守。再打下去,那就是真的在求死了。 极寒之风击打着火域外衣,发出噼啪的炸响姜望隐约知道谷外的人们在呼喊着什么,但是他甚么都听不到。 他的双耳此时鲜血直流,他的听觉已经丧失 但凡狮善闻再多坚持那么一会,这就是这位天海王能够利用的突破口之一。 可是世事没有如果,涉及生死,更不存在回头。已经缓过来的计昭南,再一次提起韶华枪,飞进霜风谷:“姜武安,我来接你!” 因为不多的力量都在对抗极寒之风,所以姜望也无法捕捉声音,不能了解计昭南在说什么。但他明白,计昭南是来接他。 这一次的选择,说起来是太冲动,但实际上是不冲动不行。 狮善闻和犀彦兵在极短时间内构筑的,是绝杀之局。他若不敢搏命,绝对不存幸理。强者相争,有时候争的就是气势。 一念之差,生死之别。 那鹰克询之死,便是前车之鉴。狮善闻的败亡,也可作为佐证。 姜望披风浴火,在极寒之风里,提着天海王前行,心情很平静。 来妖界之前,就已经知道这里是一个怎样危险的地方。霜风谷之战来得很突然,很惊险,却也无非是面对。 真正能够走到巅峰的强者,总是在生死线前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自己。 他只是走在这条路上。就这样前行而已。 “姜武安姜武安!”有一个身挂残甲的年轻修士,身上伤痕累累,声音有些喘,但是站在距离极寒之风不远的地方,对着缓缓飞来的姜望卖力地高喊。https:/ 年轻的面容上,满是感动。 他呼喊着姜望的名字,也带动了其他人一起高呼。一场大战下来,人族战士总共不过剩下十几人,个个喊得声竭力嘶。 死里逃生,败中求胜。无疑燃烧了他们的情绪。计昭南飞跃起来,远远以枪劲不断打击着姜望上方的极寒之风,为他减轻压力。 看着姜望已经挂霜的脸,以及依旧握剑极稳的手,淳于归摇了摇头,将手里的经纬紫旗斜插在山壁上,对王坤道:“你们是很难追得上他了 王坤有心反问一句,那你们又能保持多久的领先优势呢? 但这时候想起来,已经没有“们”了。 赵玄阳已经不在,景国的神临天骄们,还说能领先姜望一步的,也就只剩淳于归。 新成神临的陈算,在星月原就已经输过一次在草原又避姜望锋芒而走,已经不会被拿来跟姜望并举。 比之陈算还输一筹的楼君兰,则更不必说。至于像他、像伍将臣这样的还在打磨外楼的年轻修士说是国之天骄,也只能落在淳于归口中笼统的“你们”里。大概只有一个裴鸿九,还尚存几分追赶姜望的心气。 “淳于将军,你说我们现在” 王坤本来想说,我们现在看姜望,是不是就像你们当初看太虞真人? 他虽然不觉得姜望能够跟李一比,但还是准备这样问的。 但这话毕竟没能说完。因为他看到—— 那个站在霜风谷外高呼姜望之名的、身上衣甲残破的年轻人,忽然闭嘴。这一闭,仿佛瞬间收回了所有的声音。其人身周出现一圈静默的区域,且这静默还在迅速蔓延。 其人就在这诡异的静默中,往前一步。状极平常的一步。 但却一步踏进了霜风谷,也踏进了极寒之风里!只留给众人一个人背影一个本来平常,现在却突然变得阴森的背影。 那背影竟然叫王坤觉出了惊惧!这个人有问题!有大问题! 王坤几乎要叫喊出来。 但声音怎及得上这个人的速度?他甚至是连嘴都没来得及张开,视线中的此人就已经越过了计昭南,面迎姜望,一拳轰出! 何止是他王坤没有反应过来?计昭南都跟不上! 一瞬间转枪振甲,炽光乱舞,再度强开无双却慢了不止一分! 神秘人的步子和出拳都很简单,贯彻了对事物本质的认知,所谓大道至简。 这一拳席卷了恐怖的力量,将极寒之风都短暂地排开了!以一种最直接、最干脆的方式,笔直地轰中了目标! 王坤不无惊艳地看到,在这流光飞逝的瞬间里,本已经消耗极重的姜望,展现了堪称绝顶的反应能力。横剑撤身神通外放道术流转几乎是一气呵成,神魂杀法印法剑法极其巧妙地衔接,但一切都无用! 这神秘人突迎面的一拳,直接将方才威风八面的大齐武安侯,轰进了霜风谷更深处。 毫无反抗之力! 那霜风赤火一瞬间都熄灭了。 白茫茫的极寒之风里,再看不到什么璀璨光华,也看不到那个年轻王侯的身影! 只有呼啸盘旋的风。 只有跌落在不远处的天海王狮善闻的尸体,或者尚能证明姜望的武勋! 最近的时候,姜望距离霜风谷外,几乎只有数十步。在往常时候不过一抬脚的距离。 可就是这么一点距离,他竟然没能再跨出来是谁?是谁的局,谁的拳? 计昭南在这一刻状若疯狂,身外炽光几乎将极寒之风都顶开数尺远。可是他手提韶华枪,杀气咆哮,却只看到一张平静的脸。 那个暂时还没人认出来是哪方势力的人,是作为支持者加入霜风谷战场中的一个。在战斗中的表现中规中矩,磕磕碰碰地活到了现在。却在这一拳里,展现了无限逼近洞真境界的力量! 此刻他看了一眼姜望消失的方向,转回身来平静地与计昭南对视,有些遗憾地这样说道:“我的时间不够了。” 说话的同时,他的身体开始崩解,以惊人的速度崩解。这种崩解与极寒之风无关,而只来于他自身。这种崩解似乎带给了他更多的力量。灭化之术? 平等国? 淳于归心中生出这样的疑问。不止淳于归一人有这样的疑问。 而此人只是抬起右手,简简单单地握拳,简简单单地打出。与骤然爆发的、想要深入霜风谷的计昭南对轰。强势无匹的拳头,打开了天地,扫灭了枪芒,将其一路轰出霜风谷外!左手则是高举,对着霜风谷的天空探去,像是抓住了什么,狠狠往下一掼! “极寒之风已临。”他如是说道:“此地,静默!”言出法随。 他将身前的极寒之风握成了流动的屏障,封在这边的谷口,形成了囚门。 最后的力量用尽,他的身躯就此崩解了,被极寒之风一卷,什么都不复存在。 计昭南却在愈发冷冽的霜风下,不得不回退此时此刻,极寒之风完全地充塞了霜风谷,在山谷中疯狂地咆哮着,如恶兽肆虐。寒意迅速加深,山壁开始结出冰凌。 霜风谷还有几天时间才迎来真正的静默期,但是这个神秘人,用最后的力量,让极寒之风停驻不再散去,让静默期提前! 也就是说,他不仅彻底阻隔了计昭南深入霜风谷营救的可能,断绝了姜望回来的路,甚至于、叫计昭南连姜望的尸体都不能抢回来!姜望在那种状态下,中了那样强大的一拳。几乎已是必死的局面。 就算侥幸还能活着,也决计逃不出现在的霜风谷。就算奇迹般地逃出了霜风谷,扛住了极寒之风,又怎么可能在霜风谷那一边的妖族领地里,熬过长达十一个月的静默期? 虽然还没能看到尸体,但几乎已经能够这样宣告一一大齐武安侯,身陨霜风谷!!! 事情大了 看着这一幕,淳于归心中如是想。 此事一个处理不好,会爆发怎样的后果,简直难以想象。 那看不见的阴云,比眼前的极寒之风还要低沉!他收剑入鞘,大步往前,走到了计昭南身边而计昭南只是提枪对着那霜风屏障,一言不发。手甲已是碎裂了,握枪的手染成了红色,犹在微颤。 这个人实在也到达了极限。霜风谷开启的这一个月,他几乎无日不战,每战当先,枪下亡魂无数。一直拼到现在,拼到刚才对拳的那一枪,拼到实在不能再进。 “计兄” 淳于归刚刚开口,便见得计昭南猛地转过头来,极其凶狠地看着他! 这时候断没有什么开玩笑的余地。 淳于归立即举手指天,肃容道:“天狱是无 数人族先贤埋骨之地,当年上古人皇主持构筑万妖之门,就于此与三位道尊定约,'凡人族于此,须摒弃部族之念,勤力同心,共抗妖族。我大景我淳于归的名誉起誓,武安侯此事,我绝不知情!这件事情也绝不可能与我景国有关!” 计昭南冷着眼睛,目光又一—扫过谷外还站着的其他人。 仿佛这样就能揪出那或许存在的残党。 王坤有些不忿于这种对待奸细般的审视,抿了抿唇,大约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没能张口。齐国人就要发疯了,他没必要跟疯子硬碰硬。淳于归又道:“武安侯为人族而战,其英姿众所共见,却为奸人所害,我亦深恨之! 第十六章 诚为天下之憾 在妖界,人族与妖族并非是划地而治,不存在两分天下。 人族在这个世界里的所有地盘,都是围绕着“燧明城”展开。 当初上古人皇有熊氏成功构筑万妖之门,断绝了妖族反攻现世之望。此后只需以少量兵力守门,可以腾出手来扫荡现世八方。 而到了中古时代,人皇烈山氏杀进万妖之门,手刃大妖,在天狱里建立这第一座人族大城。为了纪念远古人皇燧人氏,故以“燧明”二字刻之。同时也寓意这是人族在妖界点燃的第一颗文明火种。 此后所有的人族大城,都是以燧明城为中心筑造。就像是一团火炬,向四面八方播散它的光每一个在现世可以称之为“大宗”的存在,在妖界都拥有自己的大城。 在漫长的时光里,数不清的人族大城起而又落,成而又毁,但燧明城却从未陷落过。故又有别名——“不陷之城”。 它的每一块城砖,都浸透了人族勇士的鲜血。 它的青铜大门上,至今还有先贤留下的血掌纹这么多年来,人族在妖界的城池聚落,总是不断地扩大又缩小,扩大又缩小,这个拉锯的过程,每一寸,都填入了无数战士的血肉。 但总体上还是呈扩张趋势。 尤其是在现世国家体制大兴之后,人族更是迎来了在妖界的“大扩张时代”,在四面八方,几乎都触及到了所谓的“先天界关”。 更形象一点来说,人族现在的地盘,更像是在一个巨大的盆地里。 被所谓“十万”环绕。 当然,这“盆地”有许多的“豁口”,有些“豁口”非常巨大,完全可以容纳大军团作战。人族和妖族就在那些地方各建大城,正面相峙。 那些地方,也是妖界的主战场。 至于像霜风谷那样的险地,其实也是出口之一。不过更偏于“狭道”,且开放期极短 虽然在漫长的岁月里,人族始终保持着进攻的态势,但是在妖界,妖族肯定拥有巨大的实力优势的。 十万大山之外,全都是妖族的领地。妖族的大军环山而围,死死地困锁着人族。 但人族的战争,是轮换战争。如囚电军替换冬寂军,是一轮一轮地拉练。 妖族的背后,却没有另一个现世作为支撑。人类称十万大山之内为“文明盆地”,称十万大山之外为“蛮荒之地”。冲破十万大山封锁的过程,是不断让妖族失血的过程。而战争的目的,当然也是为了在蛮荒之地播撒文明的火种。根据六大强国所认可并延续的人族共约,旦妖族调集优势力量,想要彻底覆灭文明盆地。现世人族就会群起而来,与妖族打一场灭族战争 随着人道洪流的滚滚向前,文明盆地的日益稳固,这种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 天狱战争的烈度,在新历开启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都是被人族高层所掌控的。 在放大的妖界舆图上,焱牢城就在文明盆地北部,霜风谷就是一条偏狭的小路。 至于蛮荒之地的情报,人类所知还极为碎片。毕竟人族完全据有这文明盆地,也才是近几千年的事情。且说修远在焱牢城中惊起,飞出城外,果然在远处看到那位兵事堂领袖的身影。但只是一个踏步,就已经消失不见。徒留一股威严霸道的气息,久久不散。 说起来修远也知道,以姜望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一旦出事必然震动天下。他也预计过,朝廷那边会派一位衍道真君过来,进一步确认姜望的现状——是生是死,都要确定无疑才好。来的人很有可能是阮泅阮监正,虽说妖界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卦道真君更是一定会受到妖族强者干扰,星占之术在这里未必行得通但阮泅好歹要比别的衍道强者多一些寻人手段,与姜望又有过几次合作,相对熟悉。 若非阮泅,那就是该是姜梦熊了。因为此事涉及计昭南,而姜望毫无疑问是天子如今的心头爱,所受恩荣,举朝无加!姜望因为被计昭南拐去霜风谷而出事,军神很有必要做点什么。他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姜梦熊会来得这样快妖界这一天才刚亮,就连坐镇妖界的他,也是昨晚深夜才到的焱牢城。 而镇国大元帅与他几乎是前后脚。 等于是计昭南昨夜赶回现世,报知齐廷消息。 而齐廷那边短暂沟通之后,军神立刻就停止了手边的事务,亲身降临。 须知齐国虽然强者不少,但也家大业大,处处关键。每一位衍道强者的调动,都不是说能够随心所欲的。 而修远更是敏锐地注意到,计昭南并没有跟着军神回归妖界。 妖界可是计昭南长期发展的地方,齐国的七个人族大城,他历练了个遍。诸如霜风谷之类的险地,他也去过不知多少。他的成长轨迹,清晰地刻画在这里。齐廷是把他作为未来的妖界军事总督来培养的。但今日姜梦熊亲自降临妖界,他都未跟着回归。这背后所体现的东西,耐人寻味云九小说 修远静了一会,随手写了一道军令给亲卫,便踏步而走,也赴霜风谷。 姜望在妖界这么轻易地出事,他作为总督齐国妖界军事的主帅,也是难逃其责。 但军神来得这么快,或许姜望还能有希望?便看看久未履足妖界的军神,今日要做甚么 当世真人的速度自是快绝。 自焱牢城而至霜风谷,也不过须臾。 当修远赶到地方,第一眼便看到了于山谷之前静立的姜梦熊。这么多年来,总是巍峨地立在那里。“来了?”姜梦熊看着山谷内部,没有回头。修远低头为礼:“大元帅。” “姜望不在霜风谷里。”姜梦熊说道:“我没有在这里找到他的尸体。” 修远没有说话,因为他昨夜已经亲自来寻找过,甚至于打破那道霜风屏障,进入了谷内,的确是未见尸身。 但他身为总督齐国妖界军事的重要存在,必须要为驻守妖界的数十万大军负责。不可能亲身横穿霜风谷,去到妖族领地里寻人。 也确实很难说有那个必要在那样的形势里,以姜望的修为,怎么看都是绝境。尸身不见,可能是被极寒之风摧毁吞噬,可能被哪位妖族吞入腹中。而纵算穿过了霜风谷,连他都没有把握活着回来,又遑论只在神临层次的姜望?姜梦熊也并没有等待修远的回应,他只是一句简单地陈述罢了,给总督妖界军事的九卒统帅一声知会。 而后他抬起他的拳头。 这是一只如此普通的拳头,没有什么宣赫光影,也不存在什么金辉玉色,黄肤、青筋、骨肉匀称,甚至连拳峰都很和缓。 但是它作为姜梦熊的拳头,是如此的不普通姜梦熊简简单单地打出一拳,就是横平竖直那样干脆。那种劲头,看起来也并不比街头斗殴的青皮重多少。 但此拳落下。 霜风谷内呼啸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极寒之风,骤然静止!一瞬排空! 上一刻还听得呼呼啸响,仿佛永无休止,那极致的寒意都渗出谷外来,让人望而生畏。下一刻就风消雪散。 上一刻白茫茫,下一刻空荡荡。 这一拳打灭的,何止是霜风谷内的极寒之风那无我无敌的霸道拳意,像是一头看不见的巨兽,横冲直撞地碾过去了。碾过极寒之风,碾过漫天冻雪,碾过山石,碾过所谓不可更易的那些东西。 所经之处什么都不存在,只有“空”,空无一切的“空”!整个霜风谷都被打碎了。 那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停歇的风雪,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此方世界根固于此、天生的壁障,一并被打破! 妖界十万大山的这一段,就此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曾经每逢冬月,两族小股精锐战士于此厮杀搏命、争夺狭道的战斗,即日起成为历史。 可以想象不久以后,人族妖族都需要在这里布设大军,构筑大城,将这个地方,作为新的前线之一。 姜梦熊他,一拳打出了一个全新的战场!长达十一个月的静默期? 古来如此,天地界规?姜梦熊不同意! 他要从这里走过,天不可阻。 他要打进妖族领地寻人,又谁能拦? 而此时站在文明盆地的这一边,目光穿过本该是霜风谷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一览无遗的对面一—广阔的荒原上,冻雪尚未化去,一支妖族的精锐小队,其中不乏妖王,正仓皇四散。在缓缓飘落的雪花中,是数十个零星的黑点。修远穷尽目力,以真人之视野,更是可以看到极远处一座妖族大城的轮廓。与焱牢城到霜风谷的距离大差不离。 “这极寒之风里,也没有姜望的生命气息。说明他不是被极寒之风消解吞噬。他可能逃到了妖族领地里。” 姜梦熊又淡淡地说了一句。然后往前走。 他没有什么地动山摇的声势,只是很简单的抬步,很简单地往前。 但是不可阻挡! 只是一步,已经跨过了漫长的距离,落在视野尽处的那座古老城池上空。 修远清楚,自己就是那个见证者。要见证姜梦熊的公心,见证镇国大元帅并没有为自己的弟子计昭南伪饰什么——堂堂军神本不必如此。修远在这件事情上捕捉到的信息是天子动了真怒。 姜望失陷在霜风谷,其后果可能比所有人想象的更严重! 替自己的顶头上司、兵事堂领袖做见证者,修远自没有什么可不满。 他因崔杼而燕居,因阎途而受冷落,好不容易在冷板凳上熬到伐夏结束,轮替进入万妖之门,正是要一展拳脚的时候又遇到姜望这档子事。 可以说好事没赶上一件,坏事沾了个遍,还尽是无妄之灾。 纵身跟上去之后,可以看到这座古老城池的城门上方,用道文写着“南天”二字——妖族的文字就是道文,并不像人族这样,有许许多多的普通文字。 所以妖族全都“识字”,因为道文是“见则知意”。 但只有妖王及以上的强者才会写字,因为述道之行,非强者不能为。 姜梦熊一拳轰碎霜风谷,一步来此南天城。眼睛只是一扫,便判断出此城不存在活着的人族,更没有姜望的气息。 他的面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声如天鼓雷动万里:“大齐武安侯没有死在正面战场,没有死于千军相围、万马共踏,却死于人妖勾结诚为天下之憾!” 此声落下,立有妖族横死! 城墙上的妖族,一片一片地倒下! 修远非常明白,为什么姜梦熊明明没有找到姜望,却直接宣布姜望的死讯。 因为这已经是当前情况下,最好的应对。如果姜望是被哪个妖族吃掉了,或是直接被打灭了所有痕迹,那没什么可说。谁也无能为力 但如果姜望还活着,就不能让妖族知道他还活着。 而姜梦熊的声音还在继续:“无论现世、天狱,经纬旗飘扬的地方,我都要叫你们看到大齐帝国的怒火,便先以此城,为姜武安陪葬!” 他的声音已是直接震死了大片的妖族。说话间更是一拳落下! 仍然是那普通的拳头,这一次却不再那么平静。拳面曳住了千万条幽黑的裂隙,每一道幽黑裂隙的尽头,都连向远穹。这一拳仿佛把整个妖界的天穹,都强行拽了下来。 如此一拳,直似要把大地都击穿!满城妖族,心胆俱裂! 但就在这时候,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这声音辉煌、强大、不可一世— “我当是谁?” 在姜梦熊这只拳头的下方,在南天城的上方却是应声出现了一个金灿灿的光罩。 姜梦熊的拳头落下来,砸在了光罩上。 发出一声悠远的脆响,如老僧深山撞洪钟。声纹如海潮,卷起尘雾千万里。 光罩不动,拳头不动。 但是荒原开裂,整座南天城,轰然下压数寸俄而,那流金的光罩极速收拢,化为一个灿金的点,又延展开来,凝聚成一杆金色的、锋刃巨大到夸张的战戟。 一个脸上有着一圈金毫的妖族强者,从时间和空间的意义里走出来,伸手握住了戟身。 于是他便存在。他头戴三叉束发赤金冠,两条翎羽如血染。身穿兽面吞头连环铠,肩上吞肩,膝上吞海,威煞凌人。 一条勒甲玲珑狮蛮带,堂皇大气,如绕山岳披赤血战袍,踏登云铁靴。 端的是威风凛凛。 他这一身装备,全是天妖尸体所制。也是他过往武勋的证明。血腥至极,也强大威风至极。正是姜梦熊的老对手。 天妖!猿仙廷! 妖族的位阶排名,是小妖,妖兵,妖将,妖帅,妖王,真妖,天妖。 对比人族修士来说,腾龙之前,皆为小妖。腾龙之后,可称妖兵。内府可为妖将,外楼和一般神临都为妖帅,强神临方有资格封王。 真妖强过一般真人,天妖则与真君同阶。 当年姜梦熊的二弟子战死妖界,姜梦熊也是亲身来寻,在天狱大开杀戒,碾死妖族无计,甚至于搏杀了一位天妖!最后正是被猿仙廷拦下。 双方大战三日夜,胜负未分。端的是威风凛凛。 他这一身装备,全是天妖尸体所制。也是他过往武勋的证明。血腥至极,也强大威风至极。正是姜梦熊的老对手。 天妖!猿仙廷! 妖族的位阶排名,是小妖,妖兵,妖将,妖帅,妖王,真妖,天妖。 对比人族修士来说,腾龙之前,皆为小妖。腾龙之后,可称妖兵。内府可为妖将,外楼和一般神临都为妖帅,强神临方有资格封王。 真妖强过一般真人,天妖则与真君同阶。 当年姜梦熊的二弟子战死妖界,姜梦熊也是亲身来寻,在天狱大开杀戒,碾死妖族无计,甚至于搏杀了一位天妖!最后正是被猿仙廷拦下。 双方大战三日夜,胜负未分。 最后姜梦熊只带着一杆血迹斑斑的韶华枪,独自回返现世。今日再相逢! 第十七章 覆军杀将 姜梦熊来得突然,而猿仙廷来得及时。 霜风谷整个被轰碎,先天屏障都被打破,这是涉及到妖界天地规则的本质改变,自然会引起妖族强者的注意——在天狱被困锁的那段时间里,在妖族独自煎熬、独自承受痛苦,于混沌海中自求生机的那段时间里,这些所谓“先天界关”,可都是妖族强者耗费巨大代表,自己努力夷平的 一条条道路被打通,一片片黑暗被点亮,才有了今日可以被称之为“妖界”的这个地方。 妖歌《天泣》有云一一 百余命珠开天地,无边混沌分清浊。永夜之中筑法坛,末境穷途出蛮荒而后荆棘霜雪皆洞开,万里蛮荒成沃土。 妖族败离现世之后的奋斗史,便浓缩在这短短几句唱词中。 也就是到了人族大举攻入妖界的时代,如霜风谷这样的地方,才被称为“先天界关”。以前只是这个世界的顽疾,是天地之间的毒瘤,现在却成了屏障。 当然,于妖族是屏障,于人族亦是。 在持续了数十万年的血战背景下,双方都需要一些可以作为缓冲的地方。 姜梦熊选择打穿霜风谷的主因,当然是为了寻找姜望,从其它战场绕行,太慢,效率太低。在此之外,才是宣泄齐天子的怒火,展现大齐帝国的威严,让人族方与妖族方,都看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一座全新战场的开辟,意味着更多的兵力投入,更多的牺牲。 霜风谷既然是“先天界关”,界关被破,妖族强者肯定第一时间赶来。 在此刻。 猿仙廷踏出时间与空间的意义,具体地出现在南天城的上空,与姜梦熊正面相对。手中战戟金碧辉煌,而放肆地道:“今天你准备带什么回去?” 妖界的天空大多是灰蒙蒙的。 浮在空中的灰霾,连那轮永恒悬照的金阳也照之不透。 有的地方烟尘滚滚,有的地方则是万年飘雪总之没有明朗处。 至少在妖界厮杀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一个人看到过明朗的天空。 但就在这一刻,就是在这种灰蒙蒙的黯色里忽然出现了两个漆黑的事物。 在黯色之中凸显。 那种“漆黑”仿佛是一种别样的光源,明明吞噬了所有的光,却不自觉地挤进所有观众的视野里。 金阳在后,不能掩其幽黑。 它们出现得很突,与这个世界、与那些规则,根本都不协调。 但是没有甚么能够阻挡它们。 一如它们的主人那样,霸道,强硬。无边的杀气与煞气,都深蕴其间。 它是过去的历史,更是即将实现的现实。万古以来名将,皆死于此拳下。此后千万年强军,皆覆于此拳前! 是名,覆军杀将! 在齐国名器谱上雄峙第一,任何一个国家再没有公信力的名器谱里,它们都不会跌出前二十,此刻它们出现了。 被姜梦熊慢慢地戴在了拳头上。 面对这位猿族的传奇强者、妖族的顶级天妖姜梦熊只是淡声说道:“我要带走你的头颅,不知你愿不愿意割爱?” “哈哈哈哈哈!”猿仙廷仰天狂笑,挥动战戟道:“小儿辈狂似当年!你若能杀我,我求之不得。自来好斗,此身何惜?猿某厮杀一世,但求一死!” 他这随手一戟划出来,上高天而下荒土,威势无所不达。这天地之间的道则,已经随之改变。 姜梦熊身周,方圆十丈的空间,像是一个突然摔碎的圆肚瓷器,先是布满了裂隙,继而裂成无数的碎片! 那丑陋的、黑色的裂隙,密布在空中,如一张巨大的蛛网。 而姜梦熊和他的一对指虎,就在那“蛛网”的正中央。每一道裂隙,都是空间的创口。每一块碎片都是规则的破灭。 时不我待,天不遂愿。 根本已死,其质不洁! 谁能不随葬其中? 作为仅次于现世的几个大世界之一,天狱世界的本源十分牢固。 在下一刻,这些空间裂隙就被天狱世界强大的本源规则迅速弥合。 但在这破碎与弥合之间,姜梦熊始终站在那里,岿然不动。像一座万古不移的山。 那破碎的,仿佛与他无关。 那弥合的,也对他并不造成影响。 或许在那一刻,他并不存在一一除了与他对等的强者,根本不可能判断得了他的状态。可是他的拳头是真实存在的! 他那戴着黑色指虎的拳头,赫然轰碎了所谓距离的意义,直接砸向了猿仙廷的颅门:“既然你诚心求死,我若不成全你,不是做客之道!”猿仙廷哈哈狂笑,只将束发赤金冠一摇,便已带着他和姜梦熊所在的一整块空间,跃迁于高穹之上,穿过灰霾,沐浴在妖界金阳之下——“好拳头!十二年过去了,且让猿爷看看你的长进!” 那一霎他巨大的金色战戟,好像贯入了金阳中,卷动灿光万道。 而他的赤披飘荡在高穹,像是一条翻涌的血色天河! “齐国姜望的事情,是你做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有个声音在问。 这是一个老人的声音,但并不老朽,而是流动着岁月的智慧。 紧接着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点不耐烦的情绪:“我没有那么闲。” 老人的声音又问:“那是神侠做的?” 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响起:“圣公何必做此问?我等渴饮阴沟之水,志在洗涤天下脏污。在妖界内斗,背刺人族,此大不义之事,岂我能为?老人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又道:“那么,会是赵子自作主张吗?她一向很有想法,也少有顾忌。” 那个年轻的、代表神侠的声音又回道:“区区一个神临,赵子真要杀他,用得着费这工夫,跑到妖界去动手?” 苍老的声音是圣公,年轻的声音是神侠,中年人的声音自然就是昭王了。 当然,这些声音全都不显本貌,不可测度,不可卜算,失真且飘渺。 只是他们三位平等国最高首领,彼此相处时的一种状态罢了。 “事情的经过我已了解了。”昭王带着些困意地说道:“像这么杀一个人,费时费力又不讨好,哪个护道人都不需要这样做。因为我们杀一个姜望,无须遮掩,也并不怕宣扬。至于那个叫梅学林的年轻人,应该是一早就被发现了,然后正好在这段时间加以利用列强爪牙遍及天下, 无处不在,我们很难隐蔽所有同行者。”苍老的声音道:“如此说来,真是好大一口黑锅啊。有人要借我们之手成事。” “会是谁呢?”昭王好奇地道:“景国?牧国?楚国?秦国?荆国?甚至他们齐国自己人?这些个所谓帝国,背地里的肮脏事情可谁也没少做过。” 圣公的声音总是渊深的,不起波澜。昭王的声音总是带着情绪,各种各样的情绪。神侠的声音则在大多数时候都富于激情。 这亦是三种入世的态度。 他们同道而行,也各有所志。 苍老的声音道:“不想看到齐国太强的,可不止哪一家。想要看好戏的,更在这六家外。“我觉得是景国。”昭王的声音忽然道。 “何以见得?”神侠问。 昭王懒懒地笑了两声,然后道:“我是无所谓,但最好齐国也这么觉得。旧的规则若是不被打破,新的规则就无法诞生。这些年他们的战争都很克制,不是在河谷平原打,就是在星月原打,要么盛国,要么夏国怎么可以继续这么克制?应该让景国做破坏规则的那一个。” 圣公道:“有意为之,难掩痕迹,反倒不美。还是顺其自然,让他们自己猜疑吧。咱们只做煽火的风,不要做点火的石表明此事与平等国无关即可。” “此言在理。”神侠道:“燎原之火,应受于天,于人则有疚。” “呵呵呵那我也同意。”昭王说着,声yin渐渐淡去了。 于是黑暗复归于黑暗。“姜望,义士也。 其言其行,当得一'人'字。 虽囿于环境,不理解平等之伟大。但也自行侠义,惩恶扬善。身履险地,斩妖除魔。于人有义,于己有信。 不是同志者,或为晚行人。 他日天下平等,未尝不能见其迷途自返。如今人妒其才,勾连妖族,致使英雄早逝,功业未竟。 有闻此事者,不免深恨人奸,嗟叹英雄。平等国亦恸之!甚为悼念! 我等理想遥远,现实万难。煎熬自苦,甚羞囊中。随文赠精米一袋,以为帛金。 粒粒辛苦,字字精诚。” 不知何时悄然贴在了老山别府外的一张榜文被粗暴地一把扯了下来。 其上流动的辉光,悄然破灭了。 榜文末尾还盖上了平等国的特殊印记——想 来这天下也没有几个人敢模仿。“这他妈的什么狗屁文章!” “干你娘的粒粒辛苦,字字精诚!” 向前三两下将这张榜文揉成一团,丢在地上“姜望再不济,也是注定载入史册的光辉人物。用得着这群阴沟里的老鼠悼念?” 很少说脏话,甚至很懒得说话的他,非常失态。他本已离开齐国,正要游剑天下,下一站是准备去见识草原风光的。 但还在路上,便听到了姜望出事的消息——这消息传得是出奇的快。万妖之门后发生的事情,不到三日工夫,现世主要国家便都传遍。当然有姜望在万里逐杀张临川后,声名达到顶峰的原因,也少不了一些心思不明的势力在帮忙宣扬。 向前立时折转,极速赶到南夏。 如果不算白玉瑕的话,在姜望的所有下属里,他与独孤小最是相熟,毕竟曾经一起在青羊镇奋斗过。也知道姜望非常信任独孤小,与独孤小之间建立有特殊的联系渠道。 他来南夏,一是为了给独孤小提供武力支持让姜望这边的封地不要出什么乱子。二就是为了通过独孤小来做最后的确定。 他是去过凌霄秘地,见过小安安的,知道姜望有这样一个亲妹妹存在。 姜望若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其人辛辛苦苦拼出来的一切,自然都应该由姜安安继承。他作为姜望的朋友,有责任在姜望出事后,为姜望守住这一切。 平等国的这一张榜文,来得突然。 别府侍卫并不敢揭,毕竟平等国三个字,实在名声在外。 也就是平时浑浑噩噩,被侯府很多人视为“蹭饭吃的穷亲戚”的他,在这种时候显现锋芒,不仅揭下来,还破口大骂。 这时候独孤小也从府中走出来,走到他的旁边,弯下腰来,将地上的纸团捡起。 “还捡起来做什么?”向前皱眉问道。 独孤小将这团纸小心地展开,抚了抚折痕,见那处平等国的印记并未损坏,才将它迭好,收起来。 又捡起地上的那一小袋精米,往回走。 “总是要给重玄大人看一眼。此外” “不管怎么说,老爷如果真的出了事,至少我们可以确定,与平等国无关。我听说平等国做的事情,还没有不承认的。那么我的敌人,就少了一个。” 她的声音是这样的轻,她的背影还是这样的纤细,她的修为更是不过尔尔。 但向前莫名地听出了些寒意来。 有的人为善为恶,其实跟这个世道无关。只跟姜望有关。 这样的人,仅止于独孤小吗? 曾几何时,他向前,也是遥看着这个人的光芒,才有勇气继续往前走。 他跟上前去,问道:“你还是联系不上你家老爷吗?” 独孤小摇了摇头,瘦削的脸上,终于有了短暂的迷惘:“从侯爷去了妖界开始,通天宫里的神塑,就全都得不到反馈了。从得到消息到现在,我每半个时辰就会沟通神塑一次,一样没有变化。”暂的迷惘:“从侯爷去了妖界开始,通天宫里的神塑,就全都得不到反馈了。从得到消息到现在,我每半个时辰就会沟通神塑一次,一样没有变化。” 见多识广的向前,自然明白这是因为什么。作为独孤小所拜神祇的姜望的力量,不足以洞穿两界隔阂。独孤小就算沟通再多次,也是一样。不可能得到回馈的。甚至于都跟姜望的生死无关。 但他没有劝独孤小不要这样做。 因为人总是需要一些什么支撑自己的。 所以他只是道:“也许他现在很孤独,很需要你的呼唤。” 独孤小没有说话,只是捂紧了手里的那袋精米。她很需要被老爷需要。 第十八章 今日无风雨 今日无风雨。 结束了一天的讯问,银甲雪袍的计昭南,面无表情地走在长街上。 他乃大齐军神姜梦熊的亲传弟子,万妖之门后常年征战的功勋武将。因此得到优待,并不会戴枷戴锁,也不用蹲天牢。 只需要来都城巡检府,接受包括北衙都尉杨未同在内,几个资深青牌的讯问——兵部已是讯问过,北衙还要再来一轮。 当然也没有谁敢严刑拷打他,连辱骂都不曾有。但都城巡检府里的每一个人,都异常的冷漠。那种敌意他感受得很明显。 就像此刻走在临淄的大街上,风姿无双的他,往常必然会引来无数欢呼。在齐国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迎来英雄的礼遇。就算是把自己藏在马车里,逐车掷果的女子也从来都少不了。但今日 今日他尚是嫌疑之身,不能坐彰显身份的马车,不能有卫队仪仗。 今日长街上遇到的每一个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很冷漠。他明白。 他害死了这座城市的年轻英雄。 他中止了一个以平民之身晋为国侯的传奇。新齐人的代表坠落了。 很多人的旗帜倒下了。 他未杀姜望,可是姜望因他而死!“计昭南,计昭南!!” 他循声抬眼,看到一个玉带缠额、英气十足的年轻武将,被一群人死命地抱着,犹在那里挣扎着戟指过来,大声喝骂:“他才刚去妖界,什么都不了解,你就带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你居心何在?!” 计昭南是何等骄傲的性子? 动辄就想要教训重玄遵,连重玄褚良都想试手。放在往日,不管李龙川家里有多大的背景,是怎样将门,如何公侯,其人自己的实力够不上,就根本没有与他大声说话的资格。但是今天,他一言不发,沉默地往前走。一辆奢华至极的马车从旁边驶过,经行的时候,车窗上的垂帘放下来,隔断了里面的视线。计昭南当然知道,里面坐的是晏抚和温汀兰。今日不知有多少人在等待北衙的讯问结果。不知有多少人牙里咬着恨,无处宣泄。天狱毕竟太远,那所谓的幕后黑手,又至今杳无着落。 辚辚而行的马车中。 温汀兰轻声道:“我记得你以前跟计昭南的关系也不差。” 父亲是朝议大夫,出身算得上显贵。温汀兰当然清楚计昭南的潜力,清楚镇国大元帅府的分量。 同时她认为这件事情并不能怪计昭南,天狱世界里的生与死,都是常有的事情。那个伺机动手暗害姜望的人,是后期前往霜风谷增援的修士,显然是得知姜望在霜风谷的消息后,特意赶过去的。 计昭南也不能脑后长眼,提前洞彻真人级别的伏手。“是啊,只是不差。”晏抚握着她的手,只这样说道。 温汀兰想了想,还是说道:“计昭南没有害姜望的理由,他自己也是常年在万妖之门后拼命,在他的认知里,与妖族拼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他才会直接把姜望拐到霜风谷去。去妖界的人换成重玄遵,他也是如此。兵部和北衙的调查都没有问题,在有确定性的证据出来前,我们不应该怪他的。” 因为晏抚的关系,她与姜望也算得上相熟。姜望出了意外,她当然也免不了感到遗憾,甚至有些伤怀。但作为晏抚的未婚妻,她需要为晏抚做更多考虑,为她和晏抚以后的家做更多考虑。 晏抚想到的,她要帮忙想。晏抚没想到的,她要多提醒。对计昭南表现敌意,实在不够理智,不够“智慧”。 晏抚叹了一口气,只道:“或许于理而言,我不该怪他。但于情而言,我怎能不怨?”他是出了名的交游广阔,三教九流,都有好友,毕竟谁不喜欢一个从不计较、动辄豪掷千金的贵公子? 高哲以前围着他转,鲍伯昭、鲍仲清兄弟生前也都吃过他的宴请。 放眼临淄,能同时和鲍家、重玄家交好的也就他一个。 但是当初姜无忧满临淄追着他揍,还放话说谁拦揍谁。只有一个彼时在齐国还根本就没什么根基的姜望,站出来帮他缓和此事,给双方一个台阶。 当初去扶风郡,他也只拉了姜望作陪马车继续前行。 温汀兰没有再说话。 计昭南独自走在长街上,忍受着形色各异的目光,走了很久。 韶华枪没有拿出来。 无双甲好像并不能阻挡所有伤害。 在远离了北衙,也再听不到李龙川的斥责后,他想了想,折过身形,往武安侯府的方向走去,路不算太远,但是他走了很长的时间。工部大匠督造的武安侯府很是气派,是配得起姜望的身份的。 往日他若来此,应当大开中门,姜望也该亲迎。今日站在这座侯府的大门外,对着那神情紧张的门子,计昭南抿了抿嘴,轻声道:“府中现在,是谁做主?烦请通传一声,我是计昭南。”门子“砰”地一声,就把大门关上了。计昭南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在门外等了一阵。见始终没有甚么动静,也只是叹了一口气,便转身准备离开。 但这个时候,大门被拉开了。 穿着一身国侯华服的重玄胜,正以一种虎踞龙盘的态势,站在大门后。 计昭南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重玄胜已经先道:“计将军这是? “噢。”计昭南愣了一下,才道:“听说姜武 安还有一个亲传弟子,我还没见过,想着过来看看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帮得上忙的。”重玄胜似是想了一阵,才道:“你说褚幺啊?他哭得累了,这会还在睡觉呢。至于帮忙 感谢您的心意了,不过确实不用。姓姜的还在临淄的时候,他府里的事情也都是我管,现在也没什么区别。再说了,养个小孩子,我还养得起。” 计昭南沉默了片刻,有些艰难地道:“姜望的事情对不起。” “计将军说的哪里话?”重玄胜表情温和:“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 “是啊。谁也不想。”计昭南叹了口气,终是道:“那我先不打扰了。” 重玄胜也很有礼数地道别:“好,计将军慢走,府里确实还有些事情,我就不送了。”计昭南慢慢地离开了武安侯府。 脚步又沉了几分。 重玄胜从始至终,没有流露半点不满。 恰恰是如此,说明他已恨到极点,他绝不接受道歉。 这个仇家,是结下了。计昭南并不惧怕。 并不在乎谁会拿他当敌人。 只是确然在某一个时刻,感受到了孤独。他在霜风谷也是同样地在拼命,也是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他应该是问心无愧的。 但谁会真的相信他计昭南呢? 是啊,凭什么那么巧,姜望一进妖界,你就现化小月弟工八早口 等在了那里。凭什么那么巧,你前脚拐走姜望,后脚他就出了事?那可是姜武安啊! 不是什么温室里养着的所谓天骄。 是真正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从底层一步步走到高层,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军功。伐夏那么危险的战场,他都活了下来。 同无生教祖万里搏杀,他都成了最后的胜者迷界也去过,边荒也去过,祸水也去过。那么多的死地绝地,他都走了出来。 如今他比过往所有时候都要更强。怎么会去妖界的第一天,就出事呢?怎么一遇到你计昭南,就再也回不来? 如果说妖界是那么危险的地方,霜风谷是那么危险的地方那为什么姜望死了,你活着?你说你计昭南清白无辜。 让旁人怎么去信?“呵。” 计昭南无来由地轻笑了一声。 如果他不是计昭南本人,他也很难相信计昭南的清白。 若有人留影了他这个笑容。 “计昭南结束讯问离开北衙后的第一件事情竟是去武安侯府示威,在被博望侯拦下后,露出得意的笑容” 脑子里这些可笑而无聊的事情一掠而过。计昭南终是又叹了口气。 岁已深寒,霜风瑟然。街上的行人都少了难免显得冷清。 他独行。 他并不畏惧什么,也不觉得委屈。所有的一切他都承受。 只是有那么一些孤独。 身在故乡,竟比他乡冷。 他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又停了下来。在长街的那一头,有两个人在等着他。 一个穿着军服,身量极高、脸型略长,高鼻深眸的年轻男子,推着一架木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头发簪得一丝不苟、表情温和亲近的男人。“这是干什么?”计昭南的表情变得很冷峻了,挑眉问。 “随便逛逛,刚好逛到这里。”膝上盖着一条旧毯子的男人说道:“这小子才被解除禁令,说是太想临淄了,还非得拉着我,天天大街小巷地推着我逛” 他的声音平缓,其间有一种很让人安心的力量。他这样说道:“走吧,也逛得差不多了。顺路一起回家。” 计昭南又看向王夷吾。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王夷吾。 自输给姜望,又被赶出临淄,磨砺了三年后,锋芒倒是不似以往,整个人沉稳了许多。不过那直挺的脊梁、如尺规度量的脚步,仍能说明他的傲性和自我。 此时迎着自家师兄的目光,只是默默地把轮椅调转方向,摆了一下脑袋,示意“跟上来”。真是没大没小啊。 计昭南觉得自己的拳头痒了起来。 也就不紧不慢的,抬步跟在了他们身后。他们没有血缘,但是如此相亲。 他们性格各异,但一直是一家人。“这个歌舞班,要不要解散?” 武安侯府中,重玄胜抱着一个厚厚的账本在上面勾勾画画,自言自语:“算了,赶明儿立个灵位,让她们天天去唱歌跳舞,反正望哥儿爱看。”https:/ 一直沉默的易十四,直到此刻才说:“他不爱看。”重玄胜反问:“你怎知他不爱看?他不爱看干嘛万里迢迢从草原带回来?” “望哥儿只喜欢修行。”十四说。 “管他呢。”重玄胜道:“就这么安排了,反正他现在也不能跟我犟。” 十四于是不说话。 “喂。”重玄胜又道:“你说会不会这边给他 弄了葬礼,花许多银钱,他突然又回来啊?那挺疹得慌的吧?” “会回来吧?也不能真说他死了吧?没看着尸体呢。鲍伯昭也没看着尸体呸!” “计昭南或许有意,或许无意。我不会 把他往好处想的。我凭什么把他往好处想?王夷吾害你,计昭南害姜望。这笔账我不会算了,等着瞧吧!等着瞧” 他自言自语,来回踱步。 拿个毛笔,左划右划,往常清清楚楚的账目不知怎么越看越乱。 “这武安侯府怎么弄的,记的什么破账!他把账本猛地一甩,摔在了书桌上。 几步走出去;对着书房外的那个小瘦猴子道让你练字练字练字,你师父交代的,你老在我这儿晃悠什么! 褚幺有些紧张地看着重玄胜,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师父他什么时候回来?” “死了,给人打死了,不回来了。”重玄胜不耐烦地摆摆手:“滚犊子吧—一嘿!还杵着干嘛?” 褚幺死死地站在那里,只是倔强地摇头:“我不信!我师父天下无敌,只有他打死别人,没有别人打死他!” “你才看得着多远,你就说天下无敌?一天到晚打死这个打死那个,你打得过谁?”重玄胜抬脚作势要踹,见褚幺杵在那里不动,又费劲的把脚放下来。 伸手点着褚幺道:“既然说到这份上了,我今天认真地跟你说个事儿哈,小瘪犊子。你是望哥儿的亲传弟子,该给你的,一分不会少你。你师父以前是怎么待你的,我还怎么待你。但是不该有的心思你别有。望哥儿还有家人,望哥儿的家业,我以后都会一分不少地交给她。听明白了吗?” 他说着说着又来了气:“不是,你瘪着个嘴干什么?你还很委屈?嫌给你的不够?”“我什么都不要!” 就在他的面前,这个倔强的、坚强的瘦皮猴眼泪忽然止不住,大声哭喊起来:“我要师父我要师父!我要师父!!” 哭着喊着踹了重玄胜一脚,然后转身跑了。“姜望教的什么徒弟?”重玄胜指了指这小子的背影,对旁边沉默的十四道:“一点礼数都没有,跟他一个样子!蛮勇传家!” 十四不说话。 重玄胜慢慢的,慢慢的坐了下来。太过肥胖的身形,令他这个动作看起来也并不轻松。一身华服,就坐在书房的门槛上。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些委屈地道:“我怎么跟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呢?” 眼泪忽然止不住,大声哭喊起来:“我要师父我要师父!我要师父!!” 哭着喊着踹了重玄胜一脚,然后转身跑了。“姜望教的什么徒弟?”重玄胜指了指这小子的背影,对旁边沉默的十四道:“一点礼数都没有,跟他一个样子!蛮勇传家!” 十四不说话。 重玄胜慢慢的,慢慢的坐了下来。太过肥胖的身形,令他这个动作看起来也并不轻松。一身华服,就坐在书房的门槛上。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有些委屈地道:“我怎么跟一个小孩子说这些呢?” 十四默默地在他旁边坐下,轻轻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当代博望侯仰头看着天空:“近许者秃,近望者蠢啊。” 第十九章 别来几度寒 事情回到三天前。 在姜望拎着天海王的尸体,慢慢飞向霜风谷外,飞近正帮他对抗极寒之风的计昭南时,他的确没有想到过,他会在人族的这一边,遭遇意外,因为这里是种族战场,无论恩怨、派系、国别,人族在这里都应该一致对外才是。当初在迷界,隶属于谷势力的丁未浮岛岛主丁景山,就告诉过他唯一一件事——在种族战场,人族皆袍泽也。 褚密纵身一跃,更是他永远都不可能忘却的画面。所以在星月原战场,他可以与景国天骄生死相搏。在魔都上古魔窟,赵玄阳受命杀他,他也毫不犹豫召唤血傀反杀。 而在霜风谷,他也能和淳于归并肩作战。 此一时,他的手里还提着剑,他的剑还拿得这样稳无关于其它,只是久经战阵的本能。时刻保持的战斗姿态,正是对生死最大的敬畏。那些欢呼并没有让他太激动,因为他本来也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是在那些疲惫而兴奋的面孔中,看到一张很是狂热、很是崇拜的脸。 年轻的脸。 下一刻,这张脸靠近了!如此突,如此惊悚的靠近。 以这具身体绝不可能拥有的实力,瞬间穿进了霜风谷,越过了计昭南,一拳砸来! 生死之际,大恐惧临身。 姜望已然听到了告死的警钟! 他完全是以本能做出反应。横剑于前,撒身后退。五府共鸣护体,天府之光聚集于身前,玄天琉璃功清光外放。 还立即松开了手里拎着的尸体,翻掌按出祸斗印,以幽光吞噬拳劲。 甚至于第一时间在神魂世界召出朝天阙,反攻对手!这一切的反应,都是因为他感应到了这个陌生对手带来的危险。 死到临头谁敢轻? 但是他后撤的身法未能摆脱锁定,他横拦的剑式被直接打破,他的祸斗印被撑爆了,他的玄天琉璃功被击碎,他的天府之光一并溃灭!乃至于绕身的流火、背披的霜风,也都毫无意外地崩散了。 而他的朝天阙,根本未能撼动对手的神魂。这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力量。 他是神临境中的强者,而袭击他的这一拳,已经无限地接近于洞真! 拳头砸弯了剑身,且强行带着这柄剑,轰在了他的腹部。 五脏六腑全都移位,人身四海全在动荡! 五府的连接已经被轰开,道元变得混乱,而气血产生冲突。 这一刻他尽量地如虾躬身,让自己离那只拳头更远一些。 但整个身体已经失控,像一根被射出去的弩箭,极速地向霜风谷那一头飙射。 脊背如此莽撞地撞过极寒之风。 割出密密麻麻一道道瞬间被冻住的创口!而这种剧烈的痛苦,依然没能挽救他逐渐恍惚的神魂。他的眼睛,已经不可自抑的闭合。 脑海昏昏沉沉。甚至于连那些一瞬千万生灭的杂念,都纷纷沉寂了。 他的神魂几乎马上要被冻结!在摧枯拉朽的拳意之前,在极寒极冷的霜意之下,惟有一点赤金色的光芒,仍在四海闪烁。似残烛,似萤火。 元神海中,蕴神殿紧闭,眉眼已然结霜的神魂显化之身,静默地凝固在神座上。只有心脏的部分,还在微弱地跳动着。 寂寞地跳动着。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心中的声音,由低到高,渐成怒吼。种种经历,种种幻象,如走马花灯转。 现在有很多人牵挂我,我还欠了很多人情,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 我还要报仇,安安还小。 他猛然睁开了赤金色的眼睛!仿佛穿透茫茫极寒风,看到了那个将他一拳轰至此处的人,也看到了计昭南被轰飞的炽光。 他感受到了更冷的霜风,并觉察到霜风回流已经停滞,大约不会再散去。 预谋已久的敌对、洞真层次的力量、静默期长达十一个月的霜风谷、危机四伏的妖族领地、 被轻易轰退的计昭南他们、远在天边的齐国强者彻底的死局! 在跟着计昭南来霜风谷之前,他断没有想到这一刻。一念不察,而生死无措。 但虽说生死无措,他仍要做他能做的挣扎!这一刻他挣扎出些许灵智来,在极速的倒飞之中,霜风绕身而起! 所谓天道之杀,不周风摧折万物。 但这不周风却不是往前吹,而是往后。 一缕不周风,吹进了极寒之风里。发出噼里啪啦如爆竹般的声响,寒意之极与杀意之极在对抗!人族领地已是回不去 那就不回去了! 这一刻他尽情释放开花不周风的力量。 以不周风破开霜风谷的极寒之风,既是为了减少自身所受伤害,也是为了破开阻碍,加快倒飞的速度——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已经不能对抗极寒之风太久。 所以要快!要更快! 他始终保持着弓腰的姿态,收拢也积蓄着残余的力量。从五府孕生的神通之光,只勉强护住要害部分,任凭那股拳劲把他往后送。任凭那股拳劲撕裂他的肌肉,破坏他的经络,摧灭他的鲜血。 整个人像一张蓄势已久的老旧的弓。 好像已经被拉满了,好像下一刻就要断掉。他也的确遍身是伤,耳边嘴角都在溢血。 但此时他的眼神,已经完全褪去了平静,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凶狠一一现在我必须是最凶的那个我才可以活下去! 他倒飞的身形瞬间掠过了魁梧的石犀妖王,在白茫茫的极寒之风里,留下一条从峡谷那边贯到这边的短暂通道。看起来像是被他强行开辟!在动静传来的第一时间,犀彦兵立即爆发妖气,直接身贴山壁、横肘于前,做足了战备的姿态。却惊愕地看着姜望从他身边飞过,往妖族那边的领地极速飞去! 这是什么打法?直接拦我的去路? 还没等惊疑不定的他,看清楚姜 望的样子,姜望的身形就已经呼啸而过,消失不见。 而此时。被那无限接近洞真的一拳,从霜风谷南面一瞬间打到北面的姜望,已经穿出了霜风谷,在四百多名妖族战士怀疑妖生的眼神里,落到了荒原上。 这些妖族战士都是之前在霜风谷搏杀的勇者都是在霜风回流时先一步撤出。其间当然并没有一个妖王。 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在霜风踞谷期间,有人族穿霜风谷而来的事情。 而且只有一个人。 而且并不是什么真君,甚至不是一个真人!而且这个人形容如此凄惨,遍身是伤,像是从血水里拎出来的一般。 但是他们完全认得出来,这个人,就是连杀他们好几位妖王的那个人族强者。 他们更能够发现——这个人的肌肉里,这个人的血液里,竟然燃着一缕缕跳跃的赤火。宛似天生神灵般! 难道几位妖王都已经战死,而这个人族强者想要将他们斩尽杀绝? 有个妖族当场被吓破了胆,高喊着回去搬救兵云云,却压根连南天城的方向都没找准,慌不择路地逃散。 瞬间有十几个妖族战士四散溃逃。 但剩下的妖族战士里,还是有几个妖帅站了出来,呼喝着让一众战士靠拢结阵,与人族强者拼杀生死。 妖族军法严苛,妖族战士也不乏血勇。 是以阵型竟然一时稳住,根本没有被那几个逃散的妖族带崩溃。 但他们的反应很快,姜望的反应更快!极速倒飞的过程,也是卸力的过程。 他一路倒飞出霜风谷,也是一路与那拳劲互搏。但那恐怖的拳劲,还是击溃了他的防御,打烂了他的身体,让他遍身不再有一块完好的肌肉 在极寒之风下,他本该已经死得彻底了如果不是借势逃出了霜风谷。 当然现在也未见得能活。 身上一点一点燃起的如豆般的火焰,是三昧真火在做着焚化寒意、焚烧拳劲的努力。 手上都已经能够见得到指骨,还能够握住长相思,主要是因为骨头固定在那里。 是以到了此刻。 姜望赫然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先前在与狮善闻对轰中受创的神魂,竟然才是状态最好的地方。 他穿出霜风谷的第一时间,整个人就发出一阵骨骼碰撞的爆响,瞬间拉直了身体。 压抑了许久的忍耐,蓄积了许久的力量,如山如海爆发。 那些力量 是这一豆一豆焚烧拳劲的三昧真火,是奔涌如江河决堤的磅礴道元。 更是他此刻的转眸! 目光实质性的重量,直接砸落到一个呼喝号令的妖帅身上。强大的神魂之力倾落,当场将其镇死!他连看连转,眸光所过之处,无一个妖族能受一眼!皆死! 经历过最残酷的战争。他在战场上所见识的,都是李龙川重玄胜这样的用兵天才,都是重玄褚良这样的兵道名家,要在区区四百左右的妖族战士里,找到战场核心,实在不是一件难事。他的左手五指向天,通天宫内磅礴的道元奔涌而出,穿过已经被破坏的经络,制造巨大的痛苦。但却丝毫没能影响他对道元的控制,顺利地完成了道术。 那锋芒耀眼的金龙、生机强大的木蛟,驭水之豹,驾火之虎,掀起地动的土貉,高悬之日兔,照心之月狐来自齐国术院最前沿的研究,道术拟成的七宿之灵,第一次出现在天狱。一瞬间扩张开来,笼罩了整个战场,直接在霜风谷的这一面,圈出了一个半圆。 将包括那十几个逃兵在内的所有妖族战士,全部圈在其中。 然后在下一刻,火域铺开! 焰流星划破长空,焰雀漫天飞舞,焰花朵朵开放如繁春。 他不能让任何一个妖族战士跑掉——在选择加速逃往妖族领地的时候,姜望就已经想清楚了之后的种种。 更远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是在当前,若是让妖族知道他活着闯进了妖族领地里,那他就必无幸理。 他再强百倍也是无用。 所以必须要将参战霜风谷的这些妖族杀干净。这时候他全身没有一块好的肌肉,短时间内已经很难再挥动长相思。但他还有道术,还有灵域,还有神魂。 他不是一个杀戮的兵器,他生来是个有温度的人。但在这个世界一路泥泞一路挣扎过来,他早已精熟了杀戮的手段。 神临之下,生杀予夺。妖王之下,岂有幸者熊熊燃烧的火域中,妖族战士一个一个的倒下。苍龙七变结出的七宿之灵,如护法神灵一般,在火域外围环飞,将那些辛辛苦苦杀出火域的妖族战士,又一个个地杀回去。 而赤金色的眸光所至,专门盯杀那些对试图组织起反抗力量的妖族。神魂未计损耗,一眼必杀一妖。这是一场以一对多,一面倒的屠杀。在极速虚弱的状态下,姜望反而展现出极度的冷酷,用最高效的方式,完成了杀戮。 一切发生得太快! 当石犀妖王对抗着极寒之风,谨慎地窜出霜风谷。眼中所看到的,只是七宿之灵悬绕火海,以及火海之中,那个浴血提剑的姜望。 这一幕,像是一幅刻在岩壁上的血腥壁画。姜望恰将五指一握! 亢金龙、角木蛟、箕水豹、尾火虎、氏土貉房日兔、心月狐,七宿之灵掀起元气乱流,瞬间杀向犀彦兵。 甚至于姜望本人更是提剑而来,他最后的挥剑力量,本就是为犀彦兵而留。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犀彦兵一咬牙,一步后撤,竟回到了霜风谷中! 笼罩山谷的极寒之风,彻底将两个人隔开,白茫茫根本看不清彼此。这一刻他把难题丢给了姜望。因为在出谷的那个瞬间,他已经看清楚了姜望的样子,看到了姜望的伤势。明白姜望不是有意杀来,而是遇到了某种危险,身不由己。当然他更看到了姜望杀绝谷外妖族战士,更是要与他分出生死的决心。 但这里是哪里? 是霜风谷以北的荒原,是妖族的领地。也是人族的禁地! 他根本不需要与姜望拼什么生死,因为只要等到南天城那边的妖族过来,姜望就是必死,而他一定能活。 虽然他的本命神通也已经被击破了,但他相信若是同样在霜风谷里,他能够比伤势如此的姜望撑得更久。 所以本来代表着危险的霜风谷,这时候反倒成了他的堡垒。极寒之风成为盾墙,在生与死的抉择前,护住他自己。 他不与姜望以伤躯拼生死,而是要以霜风谷为界对峙,等待姜望的选择。 姜望若是冲进来,那就看看极寒之风的覆盖下,谁更能熬。看看姜望还有没有可能穿越此时的霜风谷,逃回人族领地。 姜望若是不敢冲进来,那就等等看,妖族的战士什么时候到。他和鹰克询也便罢了,狮善闻身份高贵,南天城那边一定会非常关心,说不定前来支持的战士,已经在路上。 他相信自己熬得住,等得起! 而姜望若是选择当场逃掉,只要他将这个消息传回南天城,相信有很多强者,愿意将之搜杀一个活生生的人族天骄,是多么的具有价值? 其人身上必然藏有许多人族的秘密,可以帮助妖族了解现今最强大的对手。 即使抛开一切,一个镌刻人族天骄之名的头骨酒樽,也是今日之妖界,难得的奢侈品! 要在妖族领地追杀一个人族,能有多难?因而他后退的这一步,无关于勇气,而是稳之又稳,板上钉钉的胜利。 他果断退进霜风谷里,雄壮的身躯直接缩成了一团,尽可能减少与极寒之风的对抗,但也随时可以暴起攻杀。 身上的光焰全部都熄灭,让谷外的姜望,无法观察到他。 更以玄奥的轨迹,将道元排列在体表,以此消耗无所不在的寒意,让自己可以支持更久,有更多的选择余地。 而姜望也的确没有追进霜风谷身体已经扛不住。但他只是很平静地提着剑,一言不发地站在谷口。任由霜风谷内寒风吹,任由赤色的火焰,在他身周跳动。 短短几步路,竟成了天堑。 极寒之风白茫茫。 姜望与犀彦兵各在一端。 二者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但都知道,对方正在看着自己。 死亡对待他们非常平等。 并不在乎他们的身份、种族、力量。死亡是要带走一切,死亡是万事皆空。 这是一场关乎耐心和勇气的较量,或者也是运气的较量。 是南天城的妖族战士先来,还是犀彦兵先扛不住极寒之风? 他们都需要拷问自己。 犀彦兵默默地蜷在谷中,调动所有力量,一声不吭地与极寒之风对抗。已经结霜的眉眼下,是一种关乎生存的坚忍。他绝不发出任何动静,绝不给姜望一丁点反馈。 姜望若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就需要自己走进谷中来。 而在谷外,姜望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慢慢处理自己的伤势。当然手法粗糙,只是大概地移回内脏、大概接驳骨头、大概的止血 同时以三昧真火,小心翼翼地将现场所有的战斗痕迹全部焚解干净。了其三昧,焚于无形。虽说完全没有痕迹亦是一种痕迹,但没有痕迹的可能性会很多。譬如所有的妖族战士都死在了霜风谷。 至少他不能让妖族那边确定,有人族修士冲出了霜风谷,曾在此与妖族战士厮杀。 他没有把握伪造出不让妖族察觉真相的痕迹,只能用这种笨法子。让三昧真火焚烧过每一寸土地。这一片荒原是极冷的。 当然远不能跟霜风谷里比。 隔着霜风对峙的两个生死大敌,犀彦兵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姜望却是没有一息停止动作。在焚尽了所有战斗痕迹后,他又在静静燃烧的火域中,以简单的风系道术,将那些妖族战士的尸体卷起,以三息一个的恒定的速度,一个个地投进霜风谷中。 首要的目的是毁尸灭迹,合理利用极寒之风,比他用三昧真火一个个焚烧要省力。 其次也是为了给犀彦兵施加压力,试探犀彦兵的反应。更是能够通过这些妖族尸体的消解,增加极寒之风的威能,让犀彦兵更加难以支 撑。这是一箭三雕的好法子。 可以说姜望在随时有妖族战士赶来的压力下,在这妖族的领地里,仍然最大化地利用了已有条件。在与犀彦兵的对峙中,给自己增加砝码。但即便是如此,即便一个个同族战士的尸体落在身边,瞬间化成冰雕,又在下一刻碎成冰屑,犀彦兵的意志,也依旧没有动摇。 他始终不曾踏出霜风谷,让姜望蓄势已久的一剑,迟迟不能刺出。也始终没有给出一点动静,让姜望必须承担生死的忐忑。 在寂然无声的半刻钟,一刻钟,乃至三刻钟之后,姜望更需要考虑一个问题 犀彦兵还有余力吗?犀彦兵还活着吗? 但他只是缄默地等待。 夜色渐渐笼了下来,妖界的金阳隐去,血月升空。妖族的南天城还在等待捷报,人族的焱牢城和铁岩城还在震惊与猜疑中。 谁能知道在这霜风谷,有这样一场“等待”?姜望在心里有一条清晰的时间线,七刻钟。一个时辰是八刻钟,他只等到第七刻,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因为六刻到九刻之间,是他根据人族大城援军速度所测算的,妖族大城战士在正常状况下所赶来的一个相对平均的用时。 与此同时,犀彦兵在霜风谷里所能支持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四刻钟。 多等的三刻,多冒的三刻险,是他给犀彦兵的尊重。太冷了。 霜风谷的寒意,一点一点地漫出来,仿佛要渗进骨髓里。 但姜望只是保持着握剑等待的姿态,一动不动。他的剑意比霜风更寂冷。 为了不在夜晚制造太明显的异动,所以火焰也早就已经熄灭大半。只在身上的血肉中,还燃着些许残焰。以三昧真火来治疗自己,是以破坏对付破坏。但这种痛苦,已经被这具身体所习惯,这是一具几乎已经枯竭的肉身,但你又能够于此身感受到力量。 那是茫茫荒原,大风雪中,不灭的残烛。是“人”的余光。 大约在第六刻的时候,霜风谷内传来一声裂 响。浑身已经结满冰霜的犀彦兵,终于是冲了出来一—以一种异常僵硬的姿态。 眼睛是呆滞的,而于呆滞之中,有一抹最深处的渴求。 他伸出大手,探向姜望。 也不知是想要杀敌,还是想要靠近那狰狞血肉中的火焰,汲取一点温暖。 但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他的身体已经僵硬在那里。极寒之意冻结了他的一切。 这场沉默的对峙,终于是有了最后的结果。姜望仍旧沉默,只是轻轻将这具尸体往前一推,推回霜风谷,交由极寒之风毁灭。 而后烧掉了自己所有的毛发、衣物、身上的血迹。只将一枚小小的储物匣,吞进嘴里,含在舌下。一直随身的长相思、只剩一片碎布的如意仙衣,以及安安送的那枚玉佩,也都放在其中。熄灭了血肉中的残焰。 不用道元,不动术法,不发神通。 避开了妖族大城的方向,赤条条地走向荒原深推回霜风谷,交由极寒之风毁灭。 而后烧掉了自己所有的毛发、衣物、身上的血迹。只将一枚小小的储物匣,吞进嘴里,含在舌下。一直随身的长相思、只剩一片碎布的如意仙衣,以及安安送的那枚玉佩,也都放在其中。熄灭了血肉中的残焰。 不用道元,不动术法,不发神通。 避开了妖族大城的方向,赤条条地走向荒原深处。他知道此后什么都不可靠,他将要独自在这莽荒世界挣扎。 他并没有做好准备。但他只能往前走。 往前看,那血月之下的茫茫风雪,看不到尽头。 第二十章 天息荒原 冬天的天息荒原不是一个好去处。 越是靠近十万大山,靠近五恶盆地,越是如此。 十万大山本身已是恶地,瘴疠弥漫,毒兽窜行,气候或霜或热,即使是以妖族的强大体魄,也不太容易在此生存。 五恶盆地则尤有过之。 五脏所恶,心恶热,肺恶寒,肝恶风,脾恶湿,肾恶燥,此谓五恶。 而现世所恶,是谓一“人”字。 人亦有五恶,是谓杀、盗、淫、妄、愚。 人族生来不洁,天生原罪。正是他们的出现,污染了现世,导致远古大劫的发生。此后他们更以卑鄙的手段,串联各族,联手终结了天庭妖族的辉煌时代,并将这真正的现世之主,赶到了天狱来。 长达十几万年的天狱封锁,正是人族的恶行。他们企图用这种方式,将真正为现世所钟的妖族灭绝。 远古妖皇牺牲自我,开辟混沌。无数妖族先贤于寂灭之中创造生机。分善恶清浊,定地风水火,悬金阳赤月,燃天妖法坛…… 终于是打破了不可能,完成了伟大的事业,将混沌世界开拓为妖界。 才有了这亿万里的沃土,有了妖族繁衍复兴的可能。 但卑鄙的人类,又再一次侵入这个世界,如蝗虫过境,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毁天妖法坛,变天地规则……污染了此世。 妖族勇士前赴后继,牺牲无数,也只是将他们困锁在十万大山所围的盆地里,无法将他们彻底逐出。 被人族所占据的那片巨大盆地,就被称为“五恶盆地”,表意是被人族所污染的地方。 多少年就这么过来了,“五恶盆地”里的一切,仿佛已经成了固有的事物。 牦敢前些天还听到一个同族说,人族和妖族都是一起诞生在妖界,为什么不能和平共处呢? 不学无术的家伙太多了! 那家伙竟然以为人族也是这個世界的原住民,竟然觉得世界天生就应当如此美好、资源如此丰富,把妖族先贤流血流泪的牺牲抹去了,把妖族辉煌时代破灭的仇恨忘却了! 积雷城距离南天城也就一千多里地,南天城区域的霜风谷,更是有名的狭道战场、勇士试炼之地。在那里妖族战士与人族战士经年累月地厮杀。 可积雷城的小妖们,就已经有很多不知道历史。只知道人族是生死大敌,不知道人族为什么是生死大敌! 积雷城每月都会有妖王级别的大妖开坛讲法,牦敢每次都会去旁听,也由此获知许多知识。但更多的小妖,只是仗着天生的本领过活,根本懒得去听讲。 这让牦敢很是不满,有朝一日他若是能够成就妖王,必定要颁发法令,强命那些怠惰的家伙听讲。不说要他们多么刻苦修炼,变得多强,好歹也要了解一下族群的历史。 当然,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今日的天息荒原南部,风刀霜剑摧心肠。 妖族生来道脉自通,个个超凡,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些。气候只要不恶劣得好似霜风谷那样,就都可以承受。 一高一矮两个妖族战士说说笑笑,走在最前面。 作为队长的牦敢,正是高个的那个。 另外三个妖族战士则是排成一条线,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他们这一支小队倒是不存在什么战争任务——没有到妖将的层次,根本没资格参与霜风谷一类的险地,且附近也没有什么适合他们参与的正面战场。 要想与人族打仗,且得往更远的大城去呢。 之所以会在这个鬼天气出现在天息荒原,是因为他们作为赏金猎手小队,接受了封神台的赏金任务,进山寻猎一种罕见毒虫。 在辉煌时代,天庭妖族作为现世之主,统御诸天,敕封万界。 封神台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敕于山则为山神,敕于河则为河神,敕一地则统御一地。 人族也曾有神道大昌的时代,可说起神道来,妖族才是开辟此道的祖宗。 当然,辉煌时代的封神台早已被打碎,天庭妖族只剩传说。今日妖界之封神台,只是当代妖族仿效前贤的造物。 即便如此,它依然具备不可替代的价值。 其主体在太古皇城,分台遍及妖界。甚至于可以说,它是太古盟约之外,连接妖族各部的重要纽带。 妖族的顶级强者们,通过太古盟约的神圣性,统御天下妖族。封神台则让无论何种何属的妖族,都能够有正向的接触,都有并肩作战的可能。 第二十一章 纪念武安侯 虽然说姜望根本听不懂这两个小妖叽里咕噜的妖语,但沟通还是很顺利地进行着。 为了避免串联,他根本不允许这两个小妖说话,始终让他们背对着背,而后以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自己的问题。 他现在没有任何手段能够联系到人族那边,只有自己能救自己。 太虚幻境是根本联系不上的,它连现世都没有完全覆盖,也的确不可能铺设到妖界来。 他当然也想过,能不能试着通过玉衡星楼,去联系到观衍前辈。以前都是在现世距离星穹最近的地方与观衍前辈交流,以他现在的修为也有资格向宇宙发出自己的声音,以星楼来述道。那么是否能够直接凭借玉衡星楼,去接触玉衡主星呢? 星君之位格,以玉衡之光勾连诸天万界,不仅能够给他以指点,也可以帮忙通知现世人族。他要靠自己逃出生天,是千难万难。但是齐国那边若是能有相应配合,则是能够简单许多。甚至于,观衍前辈说不定能帮忙指个好地方直接把他接往玉衡主星,再通过七星谷返回现中 但这个美好的想法,毕竟只能是想法。妖界终究与现世有着本质的不同,终究是个被妖族开发得非常深刻的、独立的大世界。 他立在古老星穹的星光圣楼,轻易联系不上除非他进入战斗状态,像在霜风谷里一样,直接召唤星楼投射此界。不然很难如在现世一般悄无声息地心神显化于星楼中,进行星光圣楼的修炼,更别说通过星光圣楼去做些什么。而在当前状况下,强行召唤星楼投射此界,无疑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随便一个天妖的目光跟着落下来,他就可以与世长辞。 退一步说,就算他强开星楼,冒险一搏观衍前辈和小烦婆婆一直在各界游历,现在都不知游到了哪里,未见得什么时候才能够接收到他的求救。别等到若干年后,观衍前辈强者降临,玉衡星洞照妖界,他这边坟头草都三尺高。综合这猴妖与马妖所画的简陋地图,姜望总算对自己身处的地方有了大概的了解。 隔着这座霜风谷,与人族焱牢城、铁岩城相对的,有三座妖族大城。 三座妖族大城的名字不知道,因为两个小妖的语言他听不懂,且这两个小妖都没有书写道文的本事。 发音他倒是记下了,算是补充了一下妖族语言的词汇。 这三座妖族大城都有强大的军队驻守,加起来妖王数量高达十五个。其中距离最远的一座大城,更是有一位真妖坐镇。 姜望暗暗记住了那座大城的方位,绝不靠拢至于他现在的位置,则是在正对霜风谷的那座妖族大城的东偏南方向他还可以离得更远一些。 情报仅止于此。 这两个小妖的知识,贫瘠得可怕。自生下来他们就只在这三座大城覆盖的范围里生活。连第四座妖族大城的位置都指不出来。 完完全全属于文盲级别的存在。 放在人族,但凡是个超凡修士,谁会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谁不把那些强人强国的信息信手拈来?就连那些街头巷尾的凡夫俗子,论起国家大事那也头头是道。 当然,于人族而言,游脉境的修士,已经是“超凡”,就算再无用,放到哪里都是“老爷”。而天生道脉的小妖,已经是妖族最底层的存在了。为了更好地制定藏身方略,姜望其实对妖族的社会结构很是好奇,可惜这两个小妖并不能满足他的好奇心。 抬手将这两名妖族战士杀死,再以三昧真火焚灭痕迹。用如梦令复刻了他们画下的简陋地图姜望准备在接下来的路程里慢慢调整地图细节如果可以,他应该学一下妖族语言,但现在显然不是良机。 当务之急,是先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隐蔽起来,养一养身上的伤。 已知地图外的地方,他不打算去。妖族大城他更不敢靠近,妖界对他来说处处都是危险。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十万大山深处。 且是十万大山里,既有天地之界,又不存在类似于霜风谷通道,没有大量妖族强者活动的地方。深山老林好藏身。 根据这两个小妖的说法,十万大山对他们妖族而言,也是一个妖迹罕至的凶恶的地方。凶不凶恶不重要,重要的是妖迹罕至。 相对于妖族的危险,甚么凶地险地的危险显然要温和得多。 或许还能够找一找,看能不能寻到一些天地灵药什么的。对于采药这个活计,他还是有些自小积累的心得。 修行者越是强大,一旦受伤,越是难以弥补金躯玉髓伤到了现在的程度,凭他自己所携带的伤药,根本无济于事。 他那三脚猫的治疗道术则更不必说,除了用三昧真火焚烧入侵体内的“外邪”,他也根本不会别的。现在拳劲和饥寒之意都烧干净了,也只是暂时阻止了伤势的恶化。疗愈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他必须尽快寻到一个安全隐蔽的地方,好歹先用天府之光悄悄地温养一阵,再去想别的法子。 结合所有已知的条件,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回归文明盆地的办法,也就只是躲起来养伤,等待霜风谷的静默期结束然后趁着人族妖族战士厮杀的时候,从这头重新杀回去。 说起来简单,但是因为十一个月的漫长时间)因为这一身的伤,而变得无比艰难。 这是一个注定夜长梦多的笨法子,可也是现在唯一的选择。 要如何熬过长夜,如何熬过噩梦连连,姜望心里并没有答案。 但路在这里,他就去走。 对照着地图,大略判断了一下方向,小心翼翼地退出荒原,确定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便裹着那并不舒适的妖族衣物,一头钻进了绵延无尽的深山里。 好大山! 撑天伏地吞恶兽,绵 延十万里。瘴雨蛮烟愁煞人,山外风雪低。 就中更有痴儿女,夜宿老树听虫鸣。山外不知山里事。 山中不知年。 姜梦熊和猿仙廷于妖族南天城展开的大战,打得天地变色,胜负难分,最后是以天妖蛛懿加入战场而终局。 人族这边目前只是齐国单方面的震怒,并没有开启全面大战的想法。妖族那边更不愿跟现在的人族打举族战争。 因而一场衍道层次的厮杀,是渲天赫地的开局,蜻蜓点水的结束。 姜梦熊虽然更强过十二年前,但想复刻当年搏杀天妖的战绩,却已是难能。因为所有对手都对他的强大有所预期,面对他都足够谨慎。何况猿仙廷作为妖族顶级天妖,这些年来也未曾懈怠,几乎与人族轮值燧明城的所有真君都交过手。 在天妖蛛懿赶来后,姜梦熊不得不退去。但是在姜梦熊退回霜风谷以南的当天,齐国一辆戎冲就开了过来,堵住已经被打穿的谷口。棘舟盘旋高空,摆足了战争的架势。 随着戎冲而来的,是紧急调来的大批物资,以及连夜从临淄赶来的工院大匠。就在已经彻底打开的这条通道前,热火朝天地修筑大城。姜梦熊除了亲身坐镇外,更是调动大齐英勇伯鲍珩,领一万湮雷军主力来此屯驻,为筑城工事提供保护。 墨家筑雄城,一夜可成。齐国工院虽是没那么快,两日总是能够。 一座位于战场最前线的人族大城,意义非凡是危险,也是机遇。是责任,也是资源。景国对此表现出了默许,既没有就姜梦熊打穿霜风谷的行为评论什么,也没有提出分担责任的要求一一人们知道,这就是景国对梅学林一事的交代。 而这座新建的人族大城,就叫做“武安”。当然,没有摧毁天妖法坛,没有铺上更多的妖族骸骨为地基,这座城池还算不得能够屹立天狱的雄城。但接下来它也有足够的时间来验证或浇灌以妖族之血,或倾颓于妖兵之前。在人妖两族绵延了几个大时代的血战中,每一座雄城,都是要淬以血火的。 对于这座武安城,对这处全新开辟的战场,妖族方面也给予了最直接的回应。 猿仙廷干脆拔城!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他把整个南天城拔到高穹,而后托城横空,轰轰烈烈地放置在霜风谷那一边,直以此城相峙人族。谓之“妖族南天门”! 仍是自比远古天庭,视现世为浊世,文明盆地为浊世入口。 以武安城和南天城的规模而论,这处战场在妖界算不得什么大战场。虽说霜风谷被夷平,十万大山轰出了豁口,但两座大城遥峙,双方铺不开十万大军。 不过因为它属于新开辟的战场,规格相对较高。所以齐国来了英勇伯,来了一万湮雷军。在修远回返主战场后,齐国朝议大夫闻人沈更是亲至此地,并宣布将长期主持这处战场。齐国九大朝议大夫中,最挪不 动窝的两位,就是闻人沈和臧知权。前者长期坐镇于万妖之门后,总览齐国妖界诸城政务,可以称得上是最了解妖族的齐国真人。后者则是长期待在临淄,深居简出,治史修刑。都不怎么有存在感。当然,苏观瀛如今成了南夏总督,也要向这两位靠拢,扎根一处,等闲是不会再离开南夏了与闻人沈对应的是,南天城也来了一位真妖雀梦臣,带了七千精锐铁笼军。 双方反应都很快,也是在经年累月的种族战争中培养的速度,因而竟是在并没有爆发大战的情况下,就稳定了局势——肯定是要真刀真枪地碰一次,但双方都有意地将时间延后,做更多准备。 毕竟是新开的战场,就如南天城移驻霜风谷后,城内增加了大量的妖族战士。武安城一经落成,也吸引了许多修士前来。 很多进入万妖之门后历练的宗门修士或者小国修士,都会优先选择武安城。 就比如一眼前这一架高速飞驰的彩云车。 在视野中几乎只是一闪过,它便已飞至近前,落在了这座新建的人族大城外。 那华丽至极的彩云车消失了,走下来的是两个身穿白衣、如画中仙子落凡尘的人物。 大步走在前面的男子潇洒俊逸,飘然出尘。朗目之中,又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在。 走在后面的女子体态清妙,面笼薄纱,举动之间似有仙气氤氲。虽然容颜不露,也足够叫人浮想联翩。 更令往来修士惊异的是,如今负责整个武南战场的齐国朝议大夫闻人沈,竟然走出城门外,亲迎这两人。 此二者,是何方高人? 闻人沈主动行礼:“一别多年,叶真人风采如旧!云国事繁,今日怎得亲至?” 叶凌霄笑着摆了摆手:“云国之事,早不劳我。凌霄阁又家小业小,无甚烦恼。这不,小女养在闺中修业渐久,却失之历练,尚未见识过妖族,我便特意带她来妖界瞧瞧。听说大齐军神一拳打破霜风谷,开辟全新战场,我是临阵转头,来欣赏绝巅风景啊。” 闻人沈的热情自有来由。 一则当年他与叶凌霄有过接触,双方勉强也能算个熟人。二则叶凌霄既然来了武安侯,一旦种族战争爆发,身为人族,岂有不助阵之理?一位当世真人的战力,在战场上有太多的应用可能,有太多的使用场景! 来者是客,他闻人沈若是不能物尽其用,让客人兴尽而归,怎配得上总督齐国妖界诸城政事所以他直接冲出城门迎接,以朝议大夫之尊,主动行礼,若不是觉得太做作,他本打算特意不穿靴子前来的来个冬日裸足迎远客,你还不感动得为我大齐浴血奋战? “这就是令爱?”闻人沈看向叶凌霄身后清清冷冷的女子,惊叹道:“真是仙姿天颜!叶凌霄年轻的时候姿容已是冠绝天下,想不到生的女儿是更甚乃父啊!” 夸叶凌霄,叶凌霄还能端着,夸他女儿,顿时嘴就咧得合不上,再无半点仙风。更没什么好谦虚的,直接招手道:“青雨过来,这是闻人大夫,齐国的大人物,你爹的老朋友。快来见礼。出门前尚是说有一个认识的“老家伙”,这会已经变成了“老朋友”。 叶青雨彼时正仰看着城门上的匾额,目光怔忪。被叶凌霄喊得回过神来,温婉地行了一礼:“青雨见过世伯。” “好,好。”闻人沈一脸的情真意切,已经盘算着要准备点什么见面礼。 要把这个世侄女招待好啊。 女儿都带进城里了,还怕当爹的战场上不拼命吗?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叶青雨刚才的视线,很是贴心地解释道:“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血谦虚的,直接招手道:“青雨过来,这是闻人大夫,齐国的大人物,你爹的老朋友。快来见礼。出门前尚是说有一个认识的“老家伙”,这会已经变成了“老朋友”。 叶青雨彼时正仰看着城门上的匾额,目光怔忪。被叶凌霄喊得回过神来,温婉地行了一礼:“青雨见过世伯。” “好,好。”闻人沈一脸的情真意切,已经盘算着要准备点什么见面礼。 要把这个世侄女招待好啊。 女儿都带进城里了,还怕当爹的战场上不拼命吗?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叶青雨刚才的视线,很是贴心地解释道:“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血战霜风谷的武安侯。” 然后他便看到,那一双如清溪映月的美眸,毫无预兆地流下眼泪来。 第二十四章 我怕猿仙廷误会 霜寒凛冽,风雪未歇。 一个身穿破衣、头堆乱草、鬼鬼祟祟的身影终于是从深山老林里钻了出来。 破衣草帽上都堆满了雪,使得他在这荒原上并不显眼。 且不必说这一路他小心翼翼避开了多少妖族战士的视线,不必说他的走位是多么灵巧、对环境的把握是多么惊人 总之他费尽辛苦,总算是悄无声息地又走出了十万大山,重返荒原,靠近霜风谷朝着逃出生天的方向迈进! 他姜某人并不是一个贪图享受的人,什么苦也都吃过,也都吃得。 但只有真个在这妖族地界上走一遭,才深刻体会现世的好!在现世虽然也有敌人,虽然也经常遇到生死危机,但朋友更是不少,无论得罪了谁,与谁为敌,总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不管受了多重的伤,哪里会找不到人治? 更别说他一路奋斗,已贵为霸国王侯,一言而灭无生教,是何等威风堂皇。只要不做一些挑战霸国底线的事情,说在现世横着走,并无问题,但是到了妖界这里,他是如履薄冰,每一天都提心吊胆。看到几个弹指可灭的小妖,都要鬼鬼祟祟地躲起来恢复身体遥遥无期,逃出生天遥遥无期。这苦日子是太难熬了,谁爱过且让谁过去! 从这些妖族的战争准备来看,在这片区域内一场规模不小的两族战争,已是一触即发。他若是不能够把握好这份战机,悄悄溜回文明盆地哪对得起他以军功封侯的声名? 排兵布阵他固然是不怎么样,但他把握战机冲锋陷阵的能力,是重玄胖都赞不绝口的。 正是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又道是一一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他当然不肯错过这难得的机会,敏锐且果决不惜冒险与大队的妖族战士错身而行,硬是凭借着强者的洞见,避开了密集的妖族视线,在已经变得吵嚷喧嚣的深山老林里,窜出一条孤独的路来。 最危险的时候,一个妖族战士已经走到了他藏身的棘丛前,再往前一步就能发现他,届时他也不得不大开杀戒,就此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所幸那家伙最后被其他妖族战士叫走了。他们同时交了好运。 与这些妖族战士活动在同一片山林,但是凭借对空间和视野的把控,姜望仿佛平行在另一个时空。这种逃窜的经历非常磨砺身法技巧,但姜望只希望不要再有。 不管过程如何艰难,最艰难的时候已是度过现在已经来到了荒原。 妖族和人族如果正准备大战,在战争开始之前,必然存在巨大的战场纵深,那简直到处都是机会。 他相信只要给他一个空当,他一定可以把握机会,成功逃离。此时虽是未愈之伤躯,但逃脱几个妖王的追击,根本不在话下。哪怕是有真妖附近,他一旦闹出动静来,人族那边的强者也一定会立刻来接应。 逃回去的希望很大! 他屏气凝神,一出深山,就匍匐在及膝的雪中。一边消融前方的雪,一边凝聚后方的雪,让自己始终在一个小小的雪坑里,以最谨慎的姿态前进。 行百里者半九十,姜望告诉自己必须保持警惕。直到某个时刻,他小心翼翼地探出红妆镜,借助红妆镜的反照,抬眸远眺。他甚至不敢借助红妆镜的超凡力量,洞察荒原,因为担心干扰到了哪位妖族强者。只是单纯的利用红妆镜作为镜子的功能。 于是赫然看到—— 在茫茫荒原,视线尽头。一座巍峨的妖族大城矗立! 虽然只看得到一个轮廓,虽然看的是红妆镜的反照,但那种强大、凶蛮、厚重的感受,却是扑面而来,几乎填塞心胸! 姜望猛地收回了红妆镜,将自己完全埋进雪里,倒吸一口凉气,好像把风雪也都吸进了肺里。遍体生寒的同时,整个人呼吸都静止了,僵得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情况?那么大一个霜风谷!去哪儿了? 还记得离开霜风谷的那天晚上,伤势很重,风雪很大,四周冷寂,那里空空荡荡,四望茫茫回想起来,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怎么现在一回头,一睁眼,出现了一座那么大的妖族城池? 姜望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方向,走错了路。 但是把自己埋在雪中,认真地思考了很久,反复审视、对照舆图,又确定自己是没有走错的他姜某人又不是易十四,从小到大只跟着重玄胜走,没有甚么生活经历。他是十七岁就离开庄国独自闯荡天下的 ,这些年来走南闯北,东征西战。怎么会迷路? 再者说,这么多天过去,在这片区域孤魂野鬼一样游荡了这么久,他虽然妖族语言没学会,至少把这附近的舆图环境是摸索了个七七八八的。闭着眼睛也没可能走错呀! 地图是对的,方向是对的,位置是对的,眼睛也没有瞎。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处不该消失的先天界关,一座不该出现的妖族大城。这个世界简直荒谬! 荒谬绝伦! 但在此时此刻,姜望显然是没办法揪住谁来问一个答案的。 他甚至不敢再多远眺那座大城一眼,哪怕是利用镜子的反照。 对于真妖、天妖的力量,他不够了解,也不会用自己浅薄的认知去做推测。他知道避而远之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看到那座妖族大城的那个瞬间,大脑是空白的。继而炸开了千头万绪,但很快又都被按了下去。 姜望并没有给自己留下太多惊愕沮丧的时间,只思考怎样面对。 无论如何,有一座妖族大城堵在这里,他绝无可能从这个方向回归文明盆地。 就算他身法再好,再有逃跑经验,战力再强,也绝无可能从一座妖族大城附近安然穿过。能够主导这种级别的种族战争,少说也有一位真妖坐镇雄城。 他全盛时期靠近都是找死,更别说现在一身战力使不出三成。 谈不上绝望,虽然前方好像的确没有路走。更不必怨天尤人。虽说他过来之前抱有很大的指望,冒了很大的险。但世事本就如此,不是说你抱有指望,你很努力付出很多,就一定可以成功。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本就是潜来寻找机会现在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往好处想,至少现在得到了一条有用的消息——霜风谷这条归路已绝,不必苦等十一个月之后再来,再落空。 别说等十一个月,就算等十一年,也没有机会了除非人族大军打过来,夷平这座妖族大城,将旗帜插遍这片荒原——但这又谈何容易?现今妖界里,人族妖族之间的战局平衡,已经维持了几百年。 文明盆地若是能够那么容易冲出来,也 不会等到他姜望过来再开始。 姜望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默默地将红妆镜收进储物匣,将储物匣含在舌下。身上仍是除了妖族的衣物,什么都没有一—纵然是有敏锐的妖族强者注意到这里,也只会捕捉到妖族的气息。 然后他开始后退。 无声地将微小的痕迹都抹去,慢慢地后退。虽然不知道之后应该怎么办,还有什么路子能回去文明盆地,但至少现在的目标是很明确的——他要再一次返回深山,再一次跟那些入山的妖族战士错身,重新寻找他的宿地。 这一次,大概是需要往更远的地方探索了。那就往更远处去。 这一幕无人得见,但很值得纪念— 漫天风雪下,天息荒原与十万大山的交界处。一个匍匐着的、遍身披雪的身影,姑蛹姑蛹地来,又姑蛹姑蛹地去 颇为滑稽,并不可笑。 冬日的妖界金阳,并不能带来暖意。 越是站在顶端的强者,越是能够感受到那种“冷”。面相雍容端庄的天妖蛛懿,收回了远眺的视线。如画的美眸中,有一抹隐忧:“情况不太对,那座武安城,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族强者,远远超过一场普通战争的规模。” 在她前方不远,猿仙廷背对着整座城池,独自坐在高高的城垛上,张扬的红披静静垂落。金色的眸子看着远处,仿佛正在与某个存在对视,嘴里淡漠地道:“真君以外,来多少人,也只是一戟的事情。” 蛛懿道:“姜梦熊也还不打算离开?” 猿仙廷依旧是没有回头:“可惜上次让他跑了他再杀过来的时候,肯定不会孤身一 人。”蛛懿秀眉微蹙:“事情恐怕并不简单,我已传讯天庭,让他们紧急调几位真妖过来,还有军队。” 天庭妖族虽然已成历史,但现在的妖族仍是这样自称。当然人族那边只会称妖庭。 “说起来,这个姜梦熊,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猿仙廷有些难以理解:“死个人族天骄而已,很稀罕的事情么要闹这么大?霜风谷也打穿了,战场也开辟了,架也打了。完了还不走,还在不停地调人? 我们好像也没有占到便宜?狮善闻、鹰克询、犀彦兵、鹿期颐,这几个妖王也全都死了。尤其 狮善闻,那是老狮子的心肝宝贝,老狮子也没说要去一口吞了焱牢城啊!” “情报你是从来不看。”蛛懿叹了一口气:“死的那个人族天骄名叫姜望。帮齐国拿了黄河首魁,还在战场上,靠实打实的军功封了侯,是最年轻的霸国军功侯。他在齐国很有影响力。”“那也不至于一个真人一个真人的来”猿仙廷挑眉:“都姓姜,是姜梦熊的私生子?”“姜梦熊有什么必要私生?为了瞒着你么?怕你误会?”蛛懿有些无奈地道:“这一次他们之所以如此激动,据说是因为姜望并非死于咱们的战士手里,而是在霜风谷斗争结束后,被他们人族背后偷袭应该是卷入了某种内部斗争。”哈!”猿仙廷气笑了:“他被谁背刺了就找谁去,跟咱们要死要活是怎么回事?” 蛛懿道:“现在他们的统一口径,是有人跟咱们勾结,受咱们指使。” “真干了倒也罢了,怎么斗都接着。这什么都没来得及干,竟还被打上门来,啧啧”猿仙廷回过头来,这一瞬间獠牙毗出,凶相毕露,杀意几乎化成了实质,肩系的红披仿佛在这一刻飘荡成了血河! 第二十七章 天有绝人之路 一直以来,都有很多人认为妖、兽同类,认为所谓“妖族”,即是兽类修行而成。 什么千年的狐狸精,万年的老槐精····在说书人的故事里,以及那些零散的传说中、神话里,肩负着邪恶的使命,最后当然都要为人族的勇士所击败。 也有说妖、兽同源,妖性本yin,妖兽就是妖和兽的杂交。龙生九子各不同,亦算是一种有力的佐证。 这些说法当然是一种轻蔑的想象,也是人族先贤在历史中故意引导的一种认知为了把人族从对妖族的畏惧中解放出来,故而先走向另一个轻贱的极端。 事实上妖就是妖,兽就是兽。 妖族是真正的天地所钟,生来高高在上,道脉贯通,拥有无限未来。 百族皆居其下,受其统治。 龙族在退入沧海之前,本身也并不显化龙躯,而是道身行走于世,只有些许妖征存在。是在退入沧海之后,为了对抗沧海的恶劣环境,才有了种种异化。 所谓龙皇九子,本就是由不同妖族种属的妖妃所生,拥有不同妖征,是再正常不过。 至于人皇杀龙皇九子炼九桥,故意以其兽形传世,则是出于政治的考虑。并非那九位强大的龙皇子嗣,真个是兽身兽形。 那些远古时代的异兽、荒兽,也是天生地养,生来伟力无穷。前者强在天生异法,后者强在天生体魄。 在漫长的历史里,它们有的消亡,有的退化,有的被驯化,有的加强了繁衍能力而限制了超凡能力,有的被抹掉智慧而断绝强大可能······ 这就是现在的各类野兽家禽。 现如今的现世,野兽家禽到处繁衍,异兽还偶有所见,荒兽却是几乎已经不存在了。 这些内容在《静虚想尔集》里都有相应的记载,儒家法家的一些典籍里,亦有相关的描述,姜望也是都在稷下学宫里学习过。 能在稷下学宫进修的学子,都是优秀的修行种子,自然要对妖族有正确的认知。 尊重对手,了解对手,然后才能真正地战胜对手。 妖族从来不是什么空有武力的凶物,更不是所谓存在先天缺陷的劣等物种······他们是真正的智慧种族,真正天生强大,拥有百族不及的天赋。 甚至可以说,他们是天定的尊贵! 当然,人族以从远古时代到现世的漫长历史,只描述了四个字—人定胜天。 野兽是异兽荒兽的退化,凶兽是人族对野兽强化凶性淡化灵性的催生,妖兽更完全是人族从无到有所创造的物种····· 妖兽的出现,大大增加了开脉丹的产量,提升了人族的整体实力。也是对妖族之境遇,最深刻的描述。 而天狱世界里的这些恶兽,与姜望的认知又有 不同,却是不知怎样形成的物种 在姜望的感受里,这头黑色巨熊有野兽的习性、野兽的灵智,而近于妖兽的力量。太过庞巨的体型,又近于传说中的荒兽。 当然,这些天游荡在深山老林间,他也已经见识过不少恶兽,自不至于大惊小怪。包括“恶兽”这个名词,他也是从那些小妖嘴里学来,早就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令他惊觉不妙的是,他在慑住这头黑色巨熊的时候,察觉了其中有另外一缕意志存在。虽然很快就被他击溃。 换而言之,这头黑色巨熊的“意外造访”,根本就是一次针对性的行动。 甚至可以很直接地说,就是为了逼他出来! 而他先于思考做出了本能反应,暴露了自己的行踪——那头巨熊如山崩一样碾来,他本也不可能继续隐藏。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想清楚,他是怎么被发现的。他只是察觉到,那几个惊惶逃散的妖族,又缓缓聚拢回来。 在更远处,也有另外几队妖族的动静发生·····正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极速靠近! 一个最强只有外楼实力的妖族队伍,是怎么发现的他,又怎么能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完成串联? 这个瞬间,一路来所有的细节都在心中翻滚。 他想到了那状如荆棘花的复杂印记一在这一路尾行的过程里,他有注意到 几个妖族,在树根或石底等不起眼的地方,隐蔽地留下了一些印记。但是他并没有琢磨出那些印记的意义,猜测或许是一种路线的记录。 现在看来,那就是他们沟通的方式···一种不涉及力量流动的秘文。 妖族自有久远智慧和璀璨文明,在人族的所有大敌里,绝对是独一份的。 当然在一路尾随的过程中,姜望虽然不懂那些印记的意义,但也出于谨慎考虑,有意识地模仿恶兽痕迹,破坏了一些。 要不然现在聚拢的,恐怕不止这些个妖族。 一个,两个,五个,十个···· 巨大的呆坐的黑熊,像一堵墙横在那里。 姜望已经悄然挪了个位置,藏进黑熊左斜方一个天然腐朽的树洞里,以红妆镜观察方圆五十里的环境,判断自己是被谁发现了,对方又准备了怎样的手段。 而一个面貌相当英俊的年轻妖族,便在巨熊被慑服后,轻轻巧巧地自远处走来。他的妖征是一条长尾,垂在臀后,如蛇一般灵动。 他的眉心更是扭曲着裂开一道口子,从中显露一只隐泛赤光的竖瞳,竖瞳边缘有一圈妖异的纹路。 从此刻的外征看,他至少拥有两项天生神通,是当之无愧的妖族天才。姜望若是早知他还有这样一只眼睛,一定不会选择尾行有他存在的这支赏金队伍。 并不是对付不了,而是这种级别的妖族天才,一定有更丰富的手段,更难被蒙蔽。也更具备 分量,更为妖族强者所关注。 一个普通小妖消失了,也许会有妖族过来问一声,也许不会有。一个妖族天才意外消失,那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你终于现身了。” 此刻,这个英俊妖族声音轻松,用妖族的语言这样说道:“我一直怀疑有谁在跟着我、窥视我,但是怎么都找不出来。 “只是做个简单的任务,讨一讨摩云城小公主欢心罢了,用得着如此?还调刺客出来?” 他的竖瞳紧闭着,但是双眼看向姜望的藏身之处:“说说吧,你是谁派来的?羽信?猿梦极?” 姜望没有吭声。 没有吭声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在锁定所有靠近这片区域的妖族战士的位置,计算自己能够利用的时间;二是·····这段妖语他听不太懂。 只听懂了“你”、“任务”、“谁”,这样的简单词语。同时大概感觉到,似乎是出现了某种误会,对方明显并不知道是一个杀死了数位妖王的人族躲在这里,不然的话,不应该只是派出这种阵仗才对。 若是纯属意外,这运气实在太糟糕了些····· 相较于姜望的缄默,这个长相英俊的妖族却是十分雀跃,他显然已经陷入自己的假想判断里不可自拔,对自己的敏锐非常满意。 在他看来,对方的沉默是一种默认和心虚。 “的确。”他对着刺客的方向笑了笑,尽显大局在握的从容:“你的身法很高妙,也很懂得隐蔽。但是你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来找我之前,不做功课的吗?” 隔着黑熊、棘从和树洞,他虽然还没有看到刺客的样子,但通过特殊印记陆续聚拢的妖族战士,已经将这片区域包围。 谁能想到他犬熙载出来做一次赏金任务,还同时安排了二十支同做任务的小队,分散在这深山老林里呢?集结起来就是一支军队! 通过密纹完成召集联络、通过各种走位锁定刺客的大概位置、驭使恶兽将刺客直接逼出形迹····这些倒是没什么可夸耀的。 他犬熙载本就是摩云城里数一数二的天才角色。当然也有匹配声名的能力。 眼看着手下越聚越多,犬熙载用修长的食指,轻轻抚摸着自己眉心的竖瞳,做着胜者的宣告:“在我很小的时候,它就一直在给我示警。包括今天,也是它告诉我,附近有危险靠拢。在这只眼睛面前,谁都休想一一唔!”太快了! 恍如一道电光刺破老林。幽暗林间有瞬间的亮堂。犬熙载仰头便倒。 一根普普通通的树枝,其上剑气纵横,贯穿了他的腹部,将他牢牢钉在在地上 他的长尾甚至是才竖起来,就已经垂落。 而他的眉心竖瞳,已是直接被剜了出来,呈现赤红色的、菱形的、如晶石般的外观,静静躺在姜望的手 心里。 “这只眼睛,我会收藏。” 头戴草帽身裹破衣的姜望,翻掌将这颗竖瞳收起,以道语如是说。 他并不能完全听懂这个妖族的语言,但是听懂了包括“眼睛”在内一些词,有大概的语意判断。所以他如此回应。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 哪怕你再谨慎再小心,也不能说就一定可以安然度过各种天灾人祸。 谁能事先料定一切? 谁能知道有这样一个妖族,拥有这样的天生神通,可以让修为只等同于人族外楼修士的他,察觉神临境的姜望的威胁! 2 姜望已经很谨慎,即使是面对这些实力远不如他的妖族,也没有片刻轻忽。 但还是欠缺了一点好运气。 不过对他来说,虽然因为被这个犬妖发现而落入了极其糟糕的境地,但现在的局面其实很简单— 他现在已经被发现了,那么看到他的妖族,和将要围过来的妖族····都得死。 整片林子是静默的,因为声音已经被他控制。 挣扎也好,逃跑也好,呼喊但喊不出声音也好,试图制造动静也好···· 全都无用。 在动手之前,姜望已经演练好了每一步,甚至于算好了杀死每一个妖族所花费的时间。而以双指绕出剑气,身叠残影,在林中如风转过··· 剑气纵横间,势如秋风扫落叶,一地朽枝腐土堆妖尸。 对付这等实力的妖族,根本没有任何意外,即使是拖着伤躯。 一共四十名妖族,除了被钉在地上的那个犬妖之外,只留下两个最弱最没可能使手段的小妖作为拷问目标,其余尽死。 那头黑色巨熊,仍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我只有一个很简单的要求。 姜望看着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妖,并不掩饰自己的疲惫,有些沙哑地用道语说道:“慢慢蹲下来,画一张地图给我。” 在他的身后。 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死去的妖族,尸体上都燃起了赤色的火焰,便如此缄默地焚为虚无。 幽林赤火残尸,实在令妖惊惧。 两个孱弱的小妖拿起武器,战战兢兢地在地上画了起来。 而姜望只是从他们身边走过。 四十名妖族,八个赏金小队,全部失陷于山林间,势必会引起妖族的调查。尤其这个犬妖这般有天赋,做个赏金任务都有这么多手下随行,必然背景不俗。他失陷的消息一定会引起剧烈反应。 换而言之,这片老林里已经藏不住身。往更深更远处走,几乎是一定会一头撞上某个未知的战场。且以此伤躯,又能跑多远?而在种 族战争爆发的时候走上荒原,更无异于找死的行为。 是以在这样的一次意外之后,重新再审视整个局面,一时间已是连挣扎的余地都看不到了! 一对四十,虽胜犹败。杀死的是继续游荡的可能。 但姜望依然表现得很平静。 他慢慢地走回那被钉在地上的犬妖身前,淡声道:“我们聊聊?” 犬熙载的眉心有一个丑陋的伤口。鲜血涂满了他英俊的脸。 那贯穿他腹部的,虽只是一根普通树枝,其上咆哮的剑意,却已是将他体内的反抗力量全部击溃。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姜望,咬牙切齿地狞声道:“奴族!” 姜望并没有听懂这个词,但也猜得到不是什么好话。 只是相当认真地用道语说了一句:“如果你能够好好配合我,我可以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 “该死的卑贱的恶畜!”犬熙载怒骂连连:“我死了你也跑不掉!我乃摩云城犬熙载,我爷爷是一一唔!唔!” 他疼得脖颈青筋都外凸,挣扎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咒骂的部分姜望是听懂了,所以他直接并指切了这犬妖的舌头:“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如先不要说了。” 他回忆着青牌的拷问技巧,慢吞吞地制造压力、撕破目标心防:“我问你答,行吗?同意就眨一下眼睛,不同意就眨两下眼睛。” 犬熙载死死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甚至于眉心流散的鲜血,都流进了他的眼睛,他也是硬顶着一眨不眨! 他的骨气和血勇,无疑亦是对敌的投枪。 姜望于是伸手将他的眼睛合上了,一并抹去了他最后的生机。 继而以三昧真火,将这具尸体点燃。 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枚崭新的刀币,自行跃出储物匣,跳在了他的头顶。 很久以前,余北斗所赠的刀币! 姜望心中一动,他之前也试过很多次,想通过这枚刀币与余北斗联系,但却未能有反应。以为是两界壁障的原因。 此刻刀钱自跃,许是余北斗来了。 有希望了! 作为古老命占一道的最高成就者,曾经带着他短暂跳出命运之河的强大卦师。 此刻刀钱自跃,许是余北斗来了。 有希望了! 作为古老命占一道的最高成就者,曾经带着他短暂跳出命运之河的强大卦师。余北斗若是知晓他的境况,若是有心帮忙,是一定能帮到他的。 大家好歹并肩斗过血魔,是亲密的战友哩! 最不济传个消息给齐廷,他也有救。 这一刻姜望的脑海里挤满了好听的话,他张了张嘴,正要开口—— 悬在他上空的这枚刀币,已经遍布裂缝,无声碎开,化为一团看不清颜色的金属粉末,簌簌而落! 在这幽林静山里,在静默燃烧的犬妖尸体前,姜望一时无声。 此时此刻。 他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恶意!但并不来自哪个具体的敌人。 第二十八章 君知否 余北斗所赠的这枚齐刀币,碎在这里,会给余北斗传递什么消息吗? 姜望不知道! 单从刚才的情形看来,这枚刀币更像是在与什么东西对抗。它的碎灭,更像是粉碎了又一个逃生的可能,截断了又一条后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般迟又遇打头风! 但姜望仍然平静。 他只是静静地想了想关于此事的诸般可能,而后便转身,走向那两个小妖,去确认他们所画的地图。 这么多年的艰苦只教会他一件事—把握当下,尽己所能。 其中一个小妖所画的地图里,有三座大城,与他的已知情报完全相同。又是个半生老于故城的“文盲妖”。 另一个小妖的地图里,有四座大城,勉强算得上是情报的补充。 但仅仅这么一点粗陋的情报,对眼下的局面并无帮助。 姜望仍是仔细记下了。 现在他站在背对的两个小妖中间,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点了点简陋地图上的一座城池:“你是从这座大城里来的吗?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姜望又指另一副地图上,点在相同的位置,问了相同的问题,也得到了相同的回答。 而后他回头看了那犬妖一眼,淡声道:“地上还没烧完的那个,是你们城里的大贵族吗?” 两妖同时点头。 试探性的问题结束后,姜望才问道:“他带了几队部下出来?左手一根手指代表十队,右手一根手指代表一队,用手势告诉我。” 两妖做出相同的手势,表示他们并未说谎。 二十个赏金小队,共计一百个妖族!这犬妖的排场还真是不小。 这犬妖的排场还真是不小。 其实看看其它的赏金队伍,就大概可以知道,这些小妖所接的赏金任务,并没有多高的规格。 从发现第一支妖族赏金队伍开始,到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赏金队伍入山。 茫茫深山里,如猎犬一般散开。 在这么多实力参差不齐、普遍可以称得上不济事的小妖里,他能够恰好遇到这个既有天赋又有背景的犬妖,着实是运气使然他本是想跟着这个稍强些的家伙,可以更容易的获得情报。不成想对方还另有神通,可以察觉他的尾随 当然现在的问题是,至少还有六十个妖族,会第一时间来寻找这个死去的犬妖。云九小说 他们本身的战力当然不值一提,姜望真正在乎的,是自己还有多少拷问情报的时间—一接下来必然是一场艰苦的逃亡,不是跑得快就有用。没有准备可不行。 “你们来之前,知道我是人族吗?”姜望问。两妖齐摇头。 这属于一个得到了确认的好消息。意味着他 在糟糕的境遇里,有了多一点的时间。 无论那个犬妖的背景如何,妖族方面对其有多重视,又或说深山老林里死了几十个做任务的小妖,会有多么值得关注。 针对那个犬妖的仇敌,和针对妖族的仇敌,必是截然不同的力度。 跟随犬妖进山的另外那十二个赏金小队,没能第一时间跟上来围剿,大约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发现不对需要时间,找过来也需要时间。 这些天谨小慎微,想要情报却不敢出手拷问,生怕留下任何一点痕迹。看到任何一个小妖都退避三舍,躲视线躲声音躲气息直到这一刻,藏不住了,于是大开杀戒。 既然已经开始拷问,自然要获得最大的价值。 姜望道:“我很赶时间,现在我想用一点时间,跟你们学习妖族语言,你们同意吗?同意就点头,不同意就摇头。” 右边的小妖当即点头。 左边的小妖明显迟疑了一下。姜望眸中一尾阴阳鱼游过。他立时也点头! 对付这些心志不坚的小妖,歧途断无失败可能。 像那个背景不俗的犬妖,意志坚强,根本不存在软弱的选择,歧途也就无从施展。 姜望又道:“很好,现在我隔开你们两个的声音,让你们彼此都不能听到对方说话。然后我用道语说一句话,你们就用妖语复述一句。你们可以说得不同,但是谁错了,谁就会死得很痛苦,明白吗?” 两妖使劲点头。 于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教学就此开始。 任何一门语言都有其文化的成因,妖语这等通行于全部妖族的语言,更是称得上博大精深。在短时间内想要精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通用的话语其实并没有太多,简单的日常对话,并不需要掌握太多词语。 姜望说得极快,两个小妖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也复述得极快。三者的声音直如连珠一般,在这幽林里此起彼伏。 他要赶在更多的赏金小队靠近之前,在妖族强者进山展开调查之前,对妖族语言有尽可能多的掌握。只有迅速掌握了妖族语言,才能够在逃亡的过程中更简单地获得情报。 有了足够的情报,才有可能在没有路的时候,找一条路出来。 深山老林里的战争,是寂静而幽暗的。 南天城的战火,正燃烧得热烈。 无论天上,地下,城里,城外,城楼,都是厮杀正酣。 生命以最直接的方式凋零,血色正艳。 最关键的战场,当然是那远穹处的混沌一团。 几位超凡绝巅的厮杀,已经把天空打成了幽夜 妖界的全阳之光都落不下来 几位超凡绝巅的厮杀,已经把天空打成了幽夜,妖界的金阳之光都落不下来 。 这样一处自混沌中开辟的新世界,有这样一处狂暴的战场,又短暂地归于混沌。 四位顶级强者的气息,混作一处,彼此冲撞。不对,已是五位顶级强者。 新加入战场的,乃是天妖麒观应,蛛懿紧急求来的援手。 长得是神武不凡,一身墨色战甲如山岳所聚,一柄狭长骨刀似裂天而得。战甲直受万钧而不磨光华,刀锋过处,天地破灭,万物归寂。 场面上,更有猿仙廷战天斗地,煊光摇曳千万里。蛛懿操演傀尸万千,只手成军。 但姜梦熊拳压诸方,左嚣掌覆万古,却仍是压着三位天妖在不断进攻! 蛛懿的傀尸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倒下,那浩大的声势,如同秋收时候的麦田。 强一些的真人自是可以察觉到,那天妖蛛懿的气息已是摇摇欲坠。她本是在麒观应赶来参战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 此时想要离场,却是不能。 左嚣和姜梦熊极有默契地将她压制在原地,不断消灭她的宝贵傀尸,消耗她的千年积累。 强如麒观应和猿仙廷,被压着打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在厮杀之余,还得腾出手来保蛛懿的命,避免她被即刻打死。5 这是何等层次的厮杀? 站在强者顶峰的一位天妖,竟然成了防御的漏洞,成了必救的伤口! 而战场视角再往下。 碎裂的棘舟和折翼的巨鹰是天空的背景,酷烈的厮杀声,混同在狂风里,烈焰和雷电纠缠成了图腾。这方天地光影不定! 鼎鼎有名的真妖雀梦臣,披一件羽衣,踏一双藤靴,握持一对双翅短刀,留下数百道穿梭战场的残影,与齐国的朝议大夫闻人沈,在左侧战场杀得难分难解。 其部下三大妖王,携七千精锐铁笼军,也与大齐英勇伯率领的一万湮雷军缠杀在一起。 铁笼军乃是有名的雀族强军,个个戴着铁笼状的头盔,以示不忘笼中辱。披轻甲,配双刀,一长一短,一窄一宽。攻杀极厉,在妖族内部也是没多少军队敢惹。 而湮雷列名大齐九卒,更是天下强军,人族劲旅。 两军碰撞在一处,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杀得痛快。 这一战的动静闹得这般大,妖族支援南天城的真妖,当然不止一位。 但凌霄阁主叶大真人,还是杀进了南天城。 南天城城匾早已被被他击穿,巨大的城门的碎片,散落在他脚下,为他所踩踏。而他大袖飘飘如飞,正在与一位蛛族真妖鏖战。 明明仙姿朗逸,长得不像个肯见血的,却偏偏气势如虹,打得对方一步步后退。所过之处如飓风国境,但听得气爆似雷。整条长街随着他们的进退一步步崩碎,长街两侧的妖族屋舍,也助阵般接连垮塌。 剑影拳风几乎笼罩了小半个城区,妖族高手无数,愣是无旁者能近。 在这样险恶的激斗中,叶凌霄也是说抽身就抽身,倏然一步后撤,竖掌为刀,回身遥斩远处!而后也根本不再多看一眼,又回掌为拳,再一拳前轰。气成龙虎,激荡风云! “谁让你靠这么近?嗯?” 这一拳轰出,将刚好杀至近前,并舞一对细剑的真妖蛛弦,直接轰退数十丈。 蛛弦气得眼睛都翻出血色,却也只能咬牙构筑剑防。无论她如何搏命,也都拦不下这个人族真人。只能且战且退,一退再退! 而叶凌霄在厮杀之中还抽出手来遥斩的方向,是在整个南天城战场的东部区域。 那里旗帜林立,兵锋混乱,各种旗号的军队厮杀在一起。 有一个气势凶蛮的虎族妖王,正好从妖族军阵中跃将出来,手持一杆鬼头刀,其上血影绰绰。身后虚空都染上了血色, 如一面插在他身后的旗帜。 他就以这样凶蛮的姿态,势不可挡地杀向一辆五光十色的彩云战车。 兵阵之术乃是人族的创举。是远古时期人族先贤兵武为了统合普通人的力量所创造,是革新人族孱弱之名的惊人创举,也是人族后来能够战胜妖族、成为现世之主的重要倚仗。 兵武也因此获得贤名,位列人皇八贤臣之一,与卜廉、仓颉并举。 但是在漫长的种族血战中,妖族也加以学习,发展出了自己的兵阵之法。 只是这位虎族妖王显然不耐烦久战,又自恃勇武。手下军阵迟迟攻不破四翅墨武士组成的傀军,他索性兵分两路,任军阵自由厮杀,自己则跳出藩篱,单刀擒敌。 他的勇武的确值得称道! 毕竟连叶凌霄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 于是这一刻风云涌动,气爆雷鸣。 在这虎族妖王的四周,那无所不在却无形无色的气,瞬间暴乱起来。 叶凌霄远处城中一记手刀遥斩,这边空中立刻跃出一位爆气所聚的、半透明的持刀战将!恰恰与这虎族妖王正面相对,正面相冲,掌中如天机瞬显,横刀只是一斩! *血影散,头颅飞,旗帜倒! 根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这虎族妖王就已经横死当场。 这门御气神通,牧国有个名为那良的天骄,也曾仗之在观河台上展露风姿,威势不俗。 但是在叶凌霄的手上,它才真个有无敌之势。 有所谓“气为我用,万法同归”的威风。 那虎族妖王冲出来的前一刻,方元猷还死咬牙关,领军准备上前搏命。 但下一刻,就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白玉瑕说的什么话? 这叶青雨姑娘哪里需要保护? 那成队的四翅墨 武士,在这战场上已是可以横行的强军。所过之处,根本没有什么妖军能够阻止。 而牛角横刀傀、鹰眼重箭傀、薄甲双剑傀各四具,绕战车而行。这十二尊强大傀兵所构筑的防御网,简直是密不透风,固若金汤,完全没有几个妖族能靠近。 这架彩云战车本身还具备惊人的杀伤力,以及更竟然的防御能力,本身即是一个大凶器,随时可以干涉战场。 但即便是防护已经做到如此了,那位叶真人还随时关注此处。 这虎王一跃即断头,谁还敢近? 自参战至此,方元猷所做的唯一件事情,就是带着人紧随彩云战车后,四下驰骋。箭是射了不少,刀还未出过鞘。 杀了不少妖族,身上还未沾过血迹。 当初跟着侯爷上战场,那也是风里来雨里去,刀口上舔血,鬼门关前转圈。从未打过如此轻松、如此富裕的仗! 让他一度对战争的残酷都产生了怀疑。 叶青雨当然不知道姜望的近卫统领在想什么,她甚至也没有多看那战死的虎王一眼。 她只是微抿着薄唇,在五光十色的彩云战车上,在隔绝外部视线的光影中,忙着自己的事情。 一边给傀兵下达指令,指挥作战。一边手上不停,不停地在一张纸上写一封信。 自来纸短情长,言难尽意。可相见无期,又能何为? 纤柔的一道云纹,将薄纸分为上下两半。 这是一张淡青色的纸,下半部分是空白的,上半部分随着她的书写,字迹显而又消。 云上青雨,枫下小姜云上青雨,枫下小姜云上青雨,枫下小姜。 曾在观河台上,赠君同字笺,无有道元波动,不虞为他人所察。百里范围内,映字于笺君记否? 今日写信君知否? 黄河之会期间的观河台,人来人往,是世间最喧嚣。 最璀璨最华丽的故事都在那里上演,最有权势和最有潜力的人都在那里交流。 天下大势,辉煌历史,滚滚长河,群星闪耀 但那时候静静写一张同字笺,静静等待那边回信的她,是世间最安宁。 今时今日天涯远。 百里千里,或不能计妖界迢迢。 叶青雨学过战斗,但不擅厮杀。学过兵法,但不习惯战场。 她一遍遍地远眺四方,又一遍遍地收回视线。 即便如此,她也尽己所能,驾驭彩云战车巡行战场。在指挥傀兵参战、在尽量不引起妖族注意的厮杀里 一遍遍地写着同字笺。倘若情事是一首诗。上阕无有下阕应。 第三十章 你们要退三十一! 在灭顶之灾覆落时,轮值于燧明城的真君之一,来自秦国的秦长生,骤然降临! 他反手抓举着他的刀,横在天妖狮安玄面前,斗笠下平平无奇的眼睛,却是横在他的刀上,与刀平行。 目光平行于被困锁的恶兽,就这样与狮安玄对视。 他的眼睛像一座池塘,大小普通,水质普通、.可自有生机,自有生态,并不普通。 被这样平静的眼睛看着,狮安玄心底竟然生出些许寒意来。 当然谈不上畏惧,他这种资历的天妖,什么场面没见过?也绝不缺乏,在绝巅分生死的勇气。 只是对于秦长生过来的速度,还是有些感慨, 这么多年来,不管在万妖之门的那一面,人族各国是如何打生打死。在这天狱 世界里,这些人族却始终刀口一致。现世河谷之战结束未久,秦楚之间打得如何惨烈,他在妖界亦是知晓的。但今日楚国真君左嚣在此血战,秦国真君秦长生的来援,却是一步不慢。 今日如昨,也如过往的每一次。 他本以为,他拉下脸来以大欺小,或多或少能捡个便宜的。 便宜没捡到,其实也不很要紧。 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随着他狮安玄和秦长生的参战,这片战场已经聚集了四名天妖,三位真君! 这是什么概念? 这已经是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原本只是一个小股精锐厮杀的先天界关,打通之后也不过是一场普通的立城之战。但现在战争的烈度,似乎在无可挽回地拔高。 此是他狮安玄所愿,是妖族所愿吗? 任由局势这样发展,最后的结果,是妖族所能够承受的吗? 甚至于说现在就无限地扩大战争规模,开启两界血战,真的是合适的时机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这些思考让狮安玄必须保持克制,但他又绝不可示弱。在这样的种族对峙里,示弱一分,损失不止一城。 他威严地注视着秦长生,紫眸里充满了警惕。 但还没来得及说话,秦长生已经先开口。 只不过这第一句话,却并不是对他狮安玄说。 在这万众瞩目的时刻,秦长生横刀对峙狮安玄,只是说了声:“子玉,归秦否?” 旁观过道历三九一九年那场黄河之会的人,或者关注过那次盛会的人,当然应该知道。那一次内府场的四强选手,牧国天骄赵汝成,本名赢子玉,乃昔日大秦帝国失位之君秦怀帝的后人。 当今秦帝在观河台上,当着几位霸国天子以及长河龙君的面,亦允许其人归秦成为皇子,还表示可以给他争夺大位的机会只是被赵汝成拒绝了。 而今日。 秦长生的这一次出手,完全可以说是救了赵汝成一命。 当然,作为燧明城值守真君,他在此时出手接住天妖狮安玄,也是一种职分。他不来,别的真君也会来。 只是他降临战场,慢一分或快一分,也没谁能咬死说他故意,也没谁能怨怪他什么。 譬如他坐视了赫连虓虎被狮安玄一巴掌扇飞,只以刀劲遥指,逼得狮安玄不能全力施为,给了赫连虓虎一个保命的可能。 这也算是在合理的范围内。 就只是想要告诉赵汝成一件事情—牧国保不住你赢子玉。 秦国可以! 今日我亲自救你,归否? 覆盖整个战场的生死,临而又消。此时此刻,许多战士还没能从骤起骤落的恐惧中清醒过来。因而普通战士的厮杀,一时是静止的。 白玉瑕自是那万中无一能够把握自我的人,在狮安玄吞食天地的神通结束后,及时喝令部下,完成了整军。 他先是看了一眼彩云车的方向,发现叶真人已经出现在彩云车周围。 能够横穿末日之暗、末世之静,第一时间回到闺女旁边,叶真人果真不凡。无怪乎先前在武安城中的时候,闻人大夫态度殷切,诸多奉承 在那彩云车附近,方元猷及其所领的百员武安近卫虽然东倒西歪,却也没有大碍。 白玉瑕这才松了口气,看回侯爷的手足兄弟。不知对于秦国真君的问题,这位会作何回应。 作为独刀挽救战场的存在,秦长生一举一动自是人群焦点,此刻所有人也都瞩目于戴着青铜鬼面的赵汝成。 目光的重量或有千钧。 刚刚经历生死,也难免叫人心神动摇。 赵汝成的声音却是并无软弱:“秦国好山河,只不是我的家,谈不到一个“归'字!有机会的话,倒是能去看看。” 他其实本想说,你若能帮我寻回三哥,我与你归秦也无妨。但一来三哥未必还在了,二来此言一出,三哥更没可能被 哪怕是秦长生,也不具备横穿妖界的能力。非倾人族之力,不得成此行。他这边敢说要找三哥,那边妖族立刻就会掘地三尺。 像那凌霄阁少阁主,像那洗月庵禅师,像他自己,都是徘徊在战场周边,不敢表现出寻人的迹象就是出于同样的考虑。 故而此刻也只能回归自身,认真回答秦长生此问。 对于赵汝成的这个回答,秦长生大约并不意外。仍是没有回头,他的声音也并不严肃,只淡淡地道:“那你的家在哪里?” 赵汝成本想说“四海自为”。 可旁边的赫连云云已经开口:“汝成的家,当然是在天之镜旁,至高王庭里,东府正宅,雪穹宫是也!秦真君若是有空,可来坐坐,孤当为您奉 茶!”2 在这天狱世界的武南战场。 秦长生身为轮值燧明城的真君,有援救人族之份,有血战妖族之责。若是能够救她而不救,那便是与牧国结下大仇。 所以秦长生虽然也算得上救她一命,可以赢得她的感谢,却也没有那么重的情谊,不必痴想抢走她的情郎。 再加上赫连虓虎现在情况不明,未尝不是因为秦长生的迟滞。赫连虓虎若是死了,那么他们之间不但谈不上恩,反而有怨。 秦长生虽然有真君之位格,站在人族顶峰。她赫连云云作为赫连山海的女儿,也是尊贵无比,完全有对话的资格。 雪穹宫为家,是给赵汝成撑腰。好男儿无妨四海为家,但有我赫连云云在,你何必天涯? 奉茶则是她这个大牧皇女对秦国的态度。 可以是待客,也可以是送客。全看你秦国如何选。 “有空一定。”秦长生好像也并不如何热衷将赵汝成带回秦国,更不同赫连云云有什么计较,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便就此揭过这个话题。 与狮安玄的气机仍然纠缠着,他又抬眸看向高穹,高声道:“左公爷!姜大元帅!这一战实在突然,某家也摸不着头脑,燧明城里另外两个家伙托我问一句,您二位究竟有何展望?” 发生在南天城的这场战争,从开始到高潮,几乎就是一念之间。 左嚣来了,左嚣冲了,于是战争开始了。 随着战争资源的不断投入,人族妖族两边都已是骑虎难下。左嚣、姜梦熊、猿仙廷、麒观应、蛛懿,这些站在超凡绝巅的强者,有任何一个可以这么轻易地死在这里吗? 谁都是整个族群的支柱力量,可以死,但不能死得这么没有价值,这么没有准备。 双方为了避免巨大损失,只能不断加码,不断增兵,不断派强者增援再这样打下去,最后很难说会发展到什么局面。 或许一场真正的两界战争,就此爆发也说不定。 而这绝非现在的燧明城所乐见的。 整个人族的高层,都没有就此达成共识,战争的烈度岂可无限拔高?没有个上千年的战争准备,怎么能够贸然爆发与妖族之间的举族战争? 妖族是人族最大的敌人,但不是人族唯一的敌人。甚至于妖族现在也不仅仅是敌人,在互为仇敌的同时,也是源源不断的超凡资源。 对妖族的战略,必然是涉及整个人族的大战略,岂可草率为之? 秦长生此时公开这样问,也是向妖族方面表明态度,说明人族现在并无全面战争的计划。这一次突然爆发的高烈度战争,完全是左嚣和姜梦熊单方面的行为。 他是以这种态度来避免妖族误判,希望妖族也可以保持一定的克制。 “展望?”姜梦熊显然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很快道:“自然是要以南天城为我国侯陪葬!” 当然依他本心,此次伐妖之目标,自是找回活着的姜望,顺便打死蛛懿。 但是话自然不能这么说。妖族现在只是势弱,又不是没有骨头。 只是在说话的同时,他拳头仍然砸得、震天响,死死逼住蛛懿,逼得猿仙廷不断回防,气得这猴子哇哇乱叫。 另一边左嚣也是专打瘸子那条坏腿,死死摁着重伤的蛛懿打,按得麒观应完全天法聪息,对于泰长生的问题 无法脱身。对于秦长生的问题,他也只是冷声喝道:“若问老夫展望,无非平灭妖族!” 人族的整体实力,早已经在妖族之上,这是过往岁月里,已经用无数次血战证明了的。 即便是在这妖族开辟的世界里,人族也已经在五恶盆地站稳脚跟,此为两族大形势。 所以哪怕是猿仙廷这样的暴躁天妖,也是认可谈判这件事的。 他只是脾气不好,又不是傻。 但一听左嚣如此口气,他顿时就炸了毛:“老匹夫!有种放开蛛懿,咱们单来!老子看你如何灭妖!” 左嚣华服飘飘,掌分天地,更无半点退缩,只道了声:“好,等老夫打死这母蜘蛛,就来喝你的猴脑!” 白玉瑕听得缩了缩脖子,出身越国的他,是对大楚淮国公府的威风最有感触的。瞧瞧左公爷这话说得,多吓人? 眼见得猿仙廷和左嚣一句话没谈好,战况立即又激烈起来。 狮安玄心中暗骂,但面上只是冷笑两声:“如果人族都是这种态度,那就不必再谈。无非再启两界血战!你们且翻翻历史,其中多少伏尸!我妖族何曾怯过?” “老狮子你也不必这么大口气!”秦长生怒道:“你以天妖之尊,以大欺小,侵袭战场,这笔账我还没开始跟你算。难道从此以后咱们两边都不必派军队,都只以绝巅强者出手,互杀族民?万妖之门在那里立了几个大时代,你们杀得过吗!?” 猿仙廷在那边哇哇大叫:“他妈妈的你们这些人族好生无耻!姜姓小儿前几天拳砸南天城,你怎不说以大欺小?十二年前他也是越境屠杀,你怎不说以大欺小?” 姜梦熊也怒了:“死猴子你给我说清楚,我徒弟饶秉章是怎么没的!难道不是你们妖族不要面皮,以大欺小?” “且住!两位且住!陈年旧事不必再提,新仇旧恨自有来报!” 秦长生见这一吵起来就没完了,也不得不出面做这个和事佬。这两个家伙再骂下去,完全可以从近古扯到远古。那么多年的账,哪里扯得清? 狮安玄也道:“我今天上战场,姜梦熊前几天砸南天城,算扯平了!” 猿仙廷和姜梦熊也便都闭了嘴,但手下却是更狠了,打得火花如海,混沌翻涌。 整个战场,就看着远穹那处战场忽明忽暗。战斗的余波都在天空 碾来碾去,雷霆不断,裂隙常现,有一种天穹随时要塌下来的危险错觉。 秦长生看向左嚣,很是尊重地道:“左公爷,您消消气。我知姜武安与您感情好,在楚国的时候吃住都在左府。但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千古之事,莫不如此。人妖两族,固无和平之理。此界血战,亦无一日可休。但举族之战,岂可因怒而兴?公爷三思!” 左嚣沉默一阵,猛地狠攻几下,仍未能真个杀死蛛懿,于是长叹一声,退出战,团。 若在巅峰之时,岂会如此?https:/ 姜望是个好孩子。 但秦长生说得对,瓦罐难免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 他的儿子,他的长孙,莫不如此。他难道还能够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他是见惯风雨啦! 这颗老心已是没什么可痛。 只可怜光殊好不容易开心了几日,有了个交心的兄长,又变得冷郁自闭。 只可惜焰花焚城何得复见? 他拿眼一瞧脚下大城,恼恨道:“这座城放这里,老夫觉得碍眼!” “却也简单!”猿仙廷不忿这些人族咄咄逼人的态度,尤其不忿左嚣罢手之前还急攻的那两下,跳起来怒骂道:“打瞎你这老匹夫,就不必碍眼!” 麒观应赶紧伸手将其拦住。 你猿仙廷孤家寡人,无所谓血战不血战,反正猿子猿孙,一个也无。 我麒观应可是有家有室有属下。战场上死太多,我很难不心痛 当下他一振战甲:“这倒是小事。虽然霜风谷是姜梦熊打穿,贸然开辟这处战场的也非我们妖族但事情愈演愈烈,也非你我两族本意。” 麒观应如是沉吟一番,道:“各自退城三十里,如何?” 左嚣本来已经褪去凶威的眼睛,忽地一下又亮起精芒,一字一顿地道:“我视姜望为干孙,我孙视他为亲兄!他失陷在这战,反正猿子猿孙,一个也无。 我麒观应可是有家有室有属下。战场上死太多,我很难不心痛 当下他一振战甲:“这倒是小事。虽然霜风谷是姜梦熊打穿,贸然开辟这处战场的也非我们妖族但事情愈演愈烈,也非你我两族本意。” 麒观应如是沉吟一番,道:“各自退城三十里,如何?” 左嚣本来已经褪去凶威的眼睛,忽地一下又亮起精芒,一字一顿地道:“我视姜望为干孙,我孙视他为亲兄!他失陷在这里,有人族的原因,也有你们妖族的原因!我们可以退三十,你们要退三十一!” 麒观应深深地看了这个老人一眼,感受到了那种决意,最后道:“可以。” 左嚣要的这个“一”,是纪念姜望的名义。 而妖族真正退的这个“一”,保的是天妖蛛懿! 第三十五章 竟不以我庄国为国 远穹一贯,长虹直落。 千里万里只一瞬。 尚在建设中的护国大阵,根本无法阻挡这道虹光。 视线都未来得及追上那尾虹,一个巍峨的身影,便已经径直落在庄王宫上空,在骤然升起的王宫大阵前滞停。 以横压一国的姿态,如此强势降临在此的,是一个高冠博带、面容严肃的男子。 锵锵锵! 拱卫宫廷的护卫,纷纷拔刀相对。 此人却只是一拂袖:“我乃矩地宫吴病已,尔等……为法让道!” 他没有动用任何神通力量,但吴病已这三个字,本就是权责规矩。 法家大宗师,站在现世绝巅的伟大存在。他若有心强闯,这王宫大阵根本也不可能阻住他。但此行是为调查,而非直接问罪,所以他不会一开始就动用武力。三刑宫依法而行,他更不会肆意妄为。 庄王宫外的护卫们面面相觑,下意识地让开位置。在很大程度上,三刑宫就是法的代名词。如吴病已这样的大宗师,则相当于法令的化身。 他们这些修为平平的卫士,完全没有抗拒的勇气。别说他们了,便是国君国相亲来,又何能抗之? 然而在这犹疑不定的、不断后退的甲潮中,却有一个全甲在身,满脸络腮大胡的汉子,逆潮而行。 大踏步地走上前来,手持单锏,像一堵石墙般,屹立在那里。 甚至于……抬锏怒指吴病已。 其目嗔如铜铃,其声怒如洪钟:“我乃庄国九江玄甲杜野虎,奉命值守宫廷。任何人,非得王命不可入!” 但见虎咆山,方知山不可移。 众所周知,天子常言,“素信虎将”,表达对杜野虎的喜爱。 从去年开始,身为九江玄甲主将的杜野虎,就经常被以这样那样的名义,召来值守宫庭。 朝野对此说法不一,有说这是简在帝心,有说这是明近暗远,借机夺其兵权。 但杜野虎自己的态度却是很明确的——他多次破口大骂,认为自己之所以会被猜疑,定是那林正仁狗贼挑拨是非。 他们之前有过一次联手的隐秘行动,过程如何不得而知,但结果很清晰。杜野虎险些就战死野外,是国相及时赶到,才被从死亡边缘救回。与之同行的林正仁却是明哲保身,完好无损。自那以后,两人就很不对付。 杜野虎不仅每次一被召来宫廷值守,就痛骂林正仁,甚至还会付诸行动。有几次都直接打到了林正仁家门口,人虽没揍成,门是踹坏了几回。 林正仁是众所公认的端方君子,倒是不与这暴脾气的将军计较,常与人说日久见人心,误会总能解除。 不过在痛骂林正仁发泄情绪之外,杜野虎每次来宫中,也都是该巡逻巡逻,该站岗站岗,本分做事,无交无游。 有脾气,但从不耽误职司。 此刻却也独是他,在畏怯后撤的甲潮中,大步而前,胆敢对吴病已举起武器! 吴病已只淡淡地看过去一眼。 杜野虎顿时如遭重击,一身兵煞都溃尽,整个人拔空倒飞,一下子撞到了宫门上! 宫墙上值守的卫兵见状就要拉开宫门,周围的宫卫亦是赶紧过来搀扶。 杜野虎却只是吼道:“未得王命,不许开门!” 而后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仍是抬锏,仍是直面吴病已,恶狠狠地与之对视。 “我为万妖之门后人族天骄被刺案而来,问讯于庄君!”吴病已看着他:“人族共约,古今共证!三刑宫维系此约,无论国家、宗门,若有逆者必刑之!今日我亲自过来,你可知法不可违?” 杜野虎咬着牙,满嘴血沫地说道:“我只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天子任我以值门之责,我若未死,不可使宫门有一次妄开!” 吴病已拧眉:“谁许你的勇气,庄国宫律,竟在人族共约之上?” 一种让人窒息的恐怖压力,笼罩了整个庄王宫! 杜野虎体内气血咆哮,饮血神通开启,在这种羸弱的抗争中,不断地反馈力量。但无论饮血神通反馈多少力量,他都像是怒海扁舟,无助飘摇,随时将会倾覆。 但他这样摇摇晃晃地站着,只道:“人族共约,我未见过。庄国之律,是我家规!” 这话令不少宫卫动容,不自觉地拿紧了武器,热泪盈眶地向他靠拢。 “你值守此地多久?庄君是否不在宫中?”吴病已忽然问。 四周宫卫俱都现出惊色。 皇帝怎会不在宫中? 矩地宫执掌者为何会这么问? 仍是杜野虎回道:“君上行踪,岂我能轻谈?吴真君若是真想知道,待我去请示……” 他的话还未说完。 吴病已便一挥大袖,杜野虎整个人毫无悬念地被甩飞,甩出宫外不知多少里,踪影不见。前方的宫门,更是遽然洞开! 在洞开的宫门后站着一个乌发垂肩的老人—— 大庄国相杜如晦! 这位调和庄国数千里风云的贤相,对着吴病已轻轻一礼:“庄国国相杜如晦,见过吴真君。不知何事,劳您远来,竟不以我庄国为国,不以庄法为法?” 在他的身后,王宫法阵仍然缄默运行,掩盖着深宫里的一切信息。 若是换一位真君,直接打进去便是。但法家宗师不能不讲法度,三刑宫尤其不可不教而诛。 再者说,若是换了一位真君,也未见得理会此事了。就算理会,又未见得能绕开玉京山。 吴病已面无表情地看着杜如晦:“我若不以庄国为国,不以庄法为法,便不会在这里等这么久。你杜如晦既然出来了,便去传讯庄帝。请他来此当面,接受矩地宫的讯问。” 杜如晦一脸惊怒:“吴宗师来得突然,敢问道宗国知否,玉京山知否?” 吴病已淡声道:“我既然能够来这里找你们国主,玉京山那边自然是已经默许了的,景国那边也不会有废话。向来听说你杜如晦是个聪明人,那几最好不要给我提无关之人,无关之事,消耗我的耐心。” 这件事情的严重之处在于……三刑宫已经提前和玉京山有过沟通,玉京山方面却是根本没有传信过来! 也就是说,吴病已所言的万妖之门后人族天骄被刺案,若真的与庄高羡有关,玉京山就直接将他放弃掉了! 这种态度,或许比事件本身更严肃。 “大宗师方才问,我国天子是否在宫中。社稷之主不可轻动,我大庄天子自然在宫!”杜如晦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黄轴,拱手道:“天子方才传令旨于我,令我奉交真君。请您拨冗看上一眼。” 吴病已却根本不接,只道:“我只给你三十息,庄君若是不至,三刑宫便以逃责视之。届时我要做些什么,勿谓言之不预!” “请容我代天子宣之。”杜如晦索性自己将那卷圣旨展开,诵道:“书予矩地宫真君知闻——您虽是天下大宗师,法家圣地之主。但朕乃庄国天子,受命于天,下御万民。岂容你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论德论功,论责论刑,朕无不可,但还请先递公书,交付有司,再商良时。如此不违礼,不违制,岂非法家之精神?” 这段话柔中带刚,称得上兼具礼节。 而杜如晦瞧来是恭恭敬敬,却也无半点退缩。 这庄国从上到下,从庄君到庄相再到一个值守宫门的将领,倒都像是硬骨头! 但吴病已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他秉法公行,从来不在乎他人眼光,不在意那些表面功夫,只道:“十,九……” “大宗师。”杜如晦再不能从容,有些着急地道:“我庄国一向尊重三刑宫,维护人族大义。诛魔灭妖,抵御外族,从来奋尽全力。不知您到底是在哪里得到了什么消息,以至于对我们产生如此大的误会,踏我国门?可否容我这个庄国老臣解释一二?” 他这番话兼情兼理,既在道德的高地,又在弱势的洼地。让人很难无视他的请求。 但吴病已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这位法家大宗师的声音是恒定而淡漠的,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五,四,三……” 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条件不会改变。 庄国皇帝到底在不在庄王宫? 时间在一声一声的计数里,毫不留情地离去。 法的意义贯彻进时间里,好像成了最冰冷的审判的刑具。 这时笼罩整个庄王宫的法阵忽然消失。所有宫卫都非常熟悉的庄国皇帝的声音,响在空中,自有威仪如天倾—— “既然大宗师非要见朕……杜相,便请大宗师进来!” 在场的宫卫都松了一口气。 庄国皇帝此刻就在宫中,并且敢于面见法家大宗师,不惧检查! 杜如晦于是侧开身来,伸手对吴病已礼道:“请。” 吴病已自无所忌一甩袍袖,便踏进宫门。 他一步入门,再一步,已踏至庄高羡所在的寝殿,与身着团龙睡袍的庄国天子正面相对。 虽是身在西境,身在庄国,履足庄王宫中,吴病已却更像是此间主人,望向对面这个一国天子的眼神,审视而淡漠。 庄高羡只是一个普通富贵中年人的长相,当然比起以貌丑著称的庄太祖,在容颜上已是优越了许多。整个人不见有多凌厉的气势,看起来相当无害。 此刻他们身处一殿之内。 世俗的任何权柄,军队、名位、后台,在此时全都无用。 衍道的修为,足够碾压洞真。 换而言之,此刻吴病已才是绝对的掌控者,生杀皆在一念间。 但庄高羡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龙床上,保持着一个刚刚穿好靴子的姿态,语气随和:“有些冬乏,便躺了一会儿。” 他那普普通通的眼睛抬起来,带着疑惑,也有着引而不发的愤怒:“吴宗师是何事这般急切,竟连朕换身衣服都等不得?” 吴病已并不说话,只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庄高羡,确认他是否为本人。 杜如晦这时候已经屏退左右,独自走进寝殿中来。但只立在一边,并不说话。 “大宗师!”在吴病已毫无情绪的目光里,庄高羡加重了语气。 吴病已是得到了准确性很高的消息,才会紧急沟通玉京山,亲身踏落庄王宫。 但庄高羡现在既然就待在他的寝宫中,那他涉及万妖之门后人族天骄被刺案的嫌疑,自然就不攻自破。 执掌矩地宫的法家大宗师,依然是面无表情,但难免有了几分例行公事的味道:“冬月二十八日,你在哪里?” 庄高羡压着怒火,声音平缓地道:“宫中。” “十月十六日,你在哪里?”吴病已又问。 庄高羡道:“宫中!” 吴病已再问:“五月十六日,你又在哪里?” 庄高羡索性一挥手:“去传起居令史,把朕的起居注搬来,看吴宗师还要问什么,且与他细细核对!” “吴宗师!”他就那么端坐龙床之上,自有中兴之主的气度与威仪,直视吴病已:“朕尊重三刑宫,更尊重三刑宫对人族的贡献,故可以不顾惜君王之仪,这般屈辱与您相见!但您若是始终是这些无聊的问题,毕竟肩负万民生计,请恕朕不能再奉陪!” 吴病已只道:“当今之世,龙蛇并起,河海难清。蝇营狗苟,恶鸟嘈嘈。除却司马衡,谁人可堪史笔?” “我庄国令史你不信,起居注你不信,朕就坐在您面前您总能信?”庄高羡面上不显怒意,但他的愠怒埋在字里行间:“试问朕如何能够悄无声息地往返万妖之门,瞒过天下人的眼睛,去涉及您所说的大案?” “若是说——”他站起身来,甚至于走近吴病已:“您是一定要找个理由带朕去三刑宫,让朕去跟丹君为邻,那不妨找个更说得过去的!” “庄君不用激动,我也只是例行调查而已。”吴病已淡淡地说道:“毕竟这次被人在妖界刺杀的,是大齐武安侯姜望,他最早是你庄国的人,与你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 “枫林城之覆,是朕一生之辱。姜望怨也好,恨也好,都是应当,朕都能理解。他突遭不幸,朕亦恸之!朕不会、舍不得、也没有时间去刺杀他!”庄高羡道:“这个回答不知吴宗师满不满意?” 杜如晦也在这时候说道:“天子身系社稷,岂会轻身冒险,更别说是去万妖之门后!这道理吴宗师不会不懂,但愿您不要听信谗言,可以公平地看待庄国。这是一个英雄的国家,从建立之初就在对抗白骨道,如今好不容易才迎来河山安宁。” 吴病已看了杜如晦一眼,语气平淡地道:“你们君臣,倒也确实相得,无怪乎能使庄国中兴。” “吴宗师如果没有别的要说的,今日便如此吧!”庄高羡抑着声音道:“朕还有要事,就不送了。” “不知庄天子是有什么要事呢?”吴病已问。 庄高羡气极反笑,恨声道:“刚刚收信,朕的良才宝驹,战死在万妖之门后!不知这事对三刑宫来说,算不算重要?” 吴病已完全无视他的讽刺,只道:“不知是哪位良才宝驹?” 庄高羡终于是怒了,提高音量:“姓乔,名敬宗!死于高陵城伐妖之战!吴宗师请去彻查!朕看军报,一起战死的人才,还有景国沐飞平,季国褚子诚,中山国于越……您务必一起查了,兴许能给朕查个假死出来!” 吴病已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只道:“我会的。” “不打扰。” 这位法家大宗师转过身,一步踏出寝宫,踏出庄国外。 一场身死国灭的危险,至此消散。 寝宫之内,君臣缄默许久。 杜如晦道:“姜望已死,杜将军依然忠心耿耿。这几年无数次试探,都已经证明了他的品行。老臣以为,对他的戒备已是可以放松一些……别再让他守门。军中太缺良才,他在九江玄甲的位置无可取代。” 庄高羡却是并不说话。 反复深呼吸好几次。 才猛地一掌拍在龙床上:“必须不惜代价,尽快把护国大阵建起来!” 第三十六章 天意从来高难问 “唔……” “姜梦熊的实力,还算不错。” “秦长生也还行。” “齐国姜梦熊的无我杀拳,讲求的是一个无敌无我,霸道绝伦,让本座不禁想起了人族飞剑时代飞剑三绝巅之一的无我剑道……” “秦国地处现世西境,常年镇压虞渊,武风甚隆。兵甲强盛,人才层出不穷,实在不可小觑。秦长生极情于刀,爱刀成痴。若是全力出刀,连本座也要打起三分精神。” 位于摩云城北区的一座老破小院里,柴阿四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蒲团上。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个他亲手制作的神龛。 木制的神龛里,用一团洗得干干净净的软布为底,托着那面古神镜。 柴阿四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伟大古神的尊敬。每次沟通交流,都要拜上一拜。 当然,出门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还是要把古神镜随身带着。这是妖生的希望,可不能丢。 此时此刻,伟大的古神尊者正在点评南天城之战。 言谈恣肆,远见博识。 那叫一个高瞻远瞩,高谈阔论,高屋建瓴! 他柴阿四没什么门路,去老猿酒坊探听的也都是一些零碎消息。甚至很多消息都是以讹传讹,完全不合逻辑,连他都听不下去。 但伟大的古神尊者,却偏偏能从中攫取到有用的信息,真正捕捉战场真相。 且展现了对人族顶层战力的熟悉。从齐国姜梦熊,到秦国秦长生,那是信手拈来。连人族飞剑时代的绝巅剑术都清楚! 天可怜见,他柴阿四从来都不知道人族还有个什么飞剑时代呢。 若不是真正的妖族顶峰存在,如何能对人族的情况了如指掌?若不是真的心忧天下,心系妖族未来,又何必去学习人族的历史? 越是接触,越是能够感受到这位古神尊者的渊博和伟大。 他心里也有些小小的猜测,这位古神尊者的真身,会不会是曾经雄踞于太古皇城里的哪位伟大存在呢? 曾在古难山布道,座下十大法王,信众逾百万,后来失踪于天外的熊禅师? 还是一度与妖皇争锋,最后远走浑沌海的羽族传奇羽祯? 他柴阿四是个聪明妖怪,上尊不直接说,他当然也不会问,诸多猜测,只在心里揣摩。 有些话在心里怎么想都行,说出来就要闯祸。这是爷爷教给他的道理。 只是上尊的形象日益高大,他贫瘠的历史知识,已经很难找得到可以对应上尊的伟大存在。 听上尊指点修行当然是绝顶机缘,但如此刻这般关乎两族高层强者的秘闻,听起来也真的很有意思,极能拓展眼界。 这天下如此之大,历史如此久远,豪杰如此之多。想想曾经,还只能仰望犬熙载、猿梦极之流,何等可笑,目光何等短浅? 柴阿四正想听上尊继续点评一下人族那个大楚淮国公左嚣,便听得镜中声音话锋一转:“小狮子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天妖之尊亲袭战场,也没能拿下什么战果,却还可以吹嘘成力挽狂澜。啧啧……天妖挽妖兵之狂澜?” 柴阿四并不敢跟着置喙天妖大人,只乖巧地听着。 便又听古神大人问:“这狮安玄有没有什么比较杰出的后辈?” 不知为什么,柴阿四隐隐觉得这句话里杀机四伏,但细听又没什么情绪。老老实实地答道:“好像只有一个封号‘天海王’的,名为狮善闻,是天榜新王第九呢!” 妖族近些年很热衷于搞一些强者排行,有各种各样的排行榜出现。其中天榜算是最有公信力的一张榜单,由天妖猕知本排定。把战绩作为最大的排名理由,只计算上榜者的战力。 为了避免麻烦,这张榜单最高只排到真妖层次,只录一百位强者。 像摩云城之主真妖蛛弦,可是根本挤不进天榜去。 而“天榜新王”则是面向年轻妖王的一张榜单,超过一百二十九岁均不入选。 妖族寿命普遍超过人族,这也是妖族资质更优越的一种证明。但在神临之后,就并不具备寿命上的优势了。 因为神临之境已是打破了生命限制,跨越了天人之隔。 人族神临修士五百一十八岁的寿限,对妖族来说也是相当长寿。 普通人族的寿限是一百二十九岁零六月,故而“天榜新王”绝不录入超过一百二十九岁的。因为凭借超越普通人族的寿限,来达到封王战力,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情,也算不得天才。 第四十章 妖鬼 猪大力作为老猿酒馆的首席看场妖,早先也是跟着猿老西从街头砍到街尾的,那是相当能打。 也就是猿老西实力衰退,势力也跟着衰退,他才没什么干仗的机会,只在这间酒馆里养膘。 柴阿四刚才的这一剑,着实是惊到了他!太快,太很,完全就是奔着夺命而来。这还是那个柴阿四吗? 当初被一个醉汉连扇好几个巴掌也不敢还手的柴阿四 此刻柴阿四正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那柄破剑还顶着后腰呢!猪大力不敢回头,仍是高举着双手,在前面带路:“柴兄弟,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不如我请你喝一杯,有什么事情,坐下来慢慢说。你还很年轻,未来很光明,不要轻易挑衅摩云城的律法嗦!” 柴阿四此时的狗脑子里,全是那惊鸿一瞥所看到的···猿小青的沟壑深深、大红丰唇。 压根没听猪大力在说什么。 而这份沉默,无疑加重了铁条剑的威慑。 猪大力紧绷着肥肉,以尽量不引起误会的姿态往前走。 镜中世界的姜姓古神,正一手捏着六欲菩萨,一手掌握歧途,全神贯注的观察环境,尽力帮助柴阿四完成第一场关键演出。 通过六欲菩萨感受到的来自于这个犬妖的情绪波动,让他深深无言。 伟大神祇累个半死,无知小妖神游天外。 这生死危机还没过去,就已经花花世界迷狗眼。就这个德性,还想当主角呢? 伟大古神非常怀疑自己的选择! 但事到如今,也只是默默地掌控六欲菩萨,稍稍影响了柴阿四的危险感受······勉强保持着高手姿态的柴阿四,猛地打了个激灵,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脑海中的旖旎幻想烟消云散,重新变得戒备起来。 放眼整条花街,老猿酒馆的规模只能算中等,但历史悠久,名气很大。 不过近些年来,生意已是持续下滑。显见的是,随着替花果会收例钱的肥差失去,这座酒馆的生意,还有很大的滑落区间。 走过零零散散坐着酒客的大堂,穿过一瓮瓮老酒组成的长廊,在空气中弥漫的酒香和烟气里,推开一扇铁门,便看到了向下延展的石阶。 柴阿四艺虽不高,但仗着古神镜在怀,狗胆也大,不声不响地跟着猪大力往下走。 这地下的台阶不算多深,转折两次,便已能看到石阶的尽头一石板延伸的平台,到一扇纸门而止。 这是描绘着怪奇妖鬼图案的纸门。白底而赤影。 赤身裸体、筋肉虬结的狰狞妖鬼,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扭曲,竟有一种怪异的美感。 柴阿四每次来老猿酒馆,都是老老实实地交例钱,老老实实地喝一杯最劣的酒,老老实实坐 在最角落。 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也只是远远地见过猿老西。他本以为老猿酒馆的地下,就是个藏酒的地方呢。此时只觉得,氛围一下子就起来了·· 猿老西是有格调的!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到这幅妖鬼图案的同时,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骤然睁开了赤金色的眼睛 某个狭窄的神道空间,在柴阿四、猿老西、猪大力都不知情的情况下,遽然展开这是一个漆黑的、四四方方的房间,如同囚室。 说它是神道空间,真是有些抬举,但毕竟有“神”的存在。在房间的深处,睁开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在房间的深处,睁开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恐怖的气息就此变得鲜活。 于是锁链摇响,于是披发散开,于是祂那张凶恶的丑脸也清晰起来了,显现出青面獠牙,褐色尸斑,诡异的血纹。 竟是真有一只妖鬼,就养在这静室,附在纸门上!天狱世界里神道盛行。 以鬼修神是再常见不过的道路。 但鬼神一路,亦有千条万条。积聚信仰为正途,贪噬血食为邪径。妨运害命是为邪,悲悯众生是为正。香火为大道,血祭是歧途。 当然也有像张临川那种,走的是积聚信仰的正途,用的却是急功近利妨运害命的邪恶手段。 而眼前这只妖鬼,就是猿老西现在还能在花果会香主位置上苟延残喘的原因,也是他日渐衰弱的原因! 那张丑恶鬼脸上的血纹,不知是多少血食染就!“卑贱的 这妖鬼在神道空间里显现威能,骤然挣开锁链,身形迅速膨胀起来,恐怖的肌肉上,鼓起一个个腥臭的血包·· 嘭! 一只巨大的、幻彩流溢的佛掌,就这么按了下来,直接将这只凶恶的妖鬼,按成了地上的一滩血迹。 第四十一章 地狱之主,阎罗之君,刺客之神! 柴阿四已经走了很久。静室之中,猿老西又独自坐了很久。他也曾经年轻过,对于未来他也有很多计划,但毕竟计划赶不上变化。 他也一步步衰老至此,一步步退让至今了,不是吗?直到…… “爹!”女儿猿小青的声音,在外间响起。猿老西迷惘痛苦的老眼瞬间暴起精芒,以绝不符合身体状态的敏捷,勐地窜出房间去,一下就窜到了纸门之外,将那妖鬼图桉挡在身后,面容暴怒得几近扭曲: “谁让你来这里的?跟你说过多少遍!滚上去!”猿小青吓得呆了。愣了一下,才哭着跑上台阶。 她当然知道这里是老父亲三令五申不许靠近的禁地,但是刚刚看到柴阿四都离开那么久了,父亲也没个话传出来,就很担心地下来看一眼。 没想到从来舍不得凶她一句的老父亲,会发这么大的火。在女儿离开之后,猿老西才蓦地回身,跪伏在那扇纸门前,以额触地,谦卑地道: “伟大的夜神,请饶恕罪奴……罪奴的女儿不是有意来此冒犯,万请宽恕!方才那个年轻犬妖实力高强,罪奴已经想到了办法,一定可以帮您把他发展成神仆。”逼仄的神道空间里,留了一尊六欲菩萨于此坐镇的姜望,直呼想不到。 他在红妆镜里旁观方才静室中的这场对话,觉得柴阿四退步缓慢,演技已是可圈可点。 有想到那个猿老西更是炉火纯青。在知晓妖鬼存在的情况上,我当然是会像关嘉洁一样信了猿老西。 可也有想到,信誓旦旦谈合作,一口一倜‘他非池中物’的猿老西,竟从头到尾就只是想给自己侍奉的妖鬼发展神仆。 那件事情更让我生出警惕,反省自你。世下任何一个没生之灵,都是没自己独立思想的存在,绝对是位要重视。 当初庄承乾欺神诈鬼,白骨邪神百年落一子,那两位彼此争斗,都是曾把我阎罗视作对手,结果如何? 今日我阎罗躲在红妆镜外装远古妖神,难道真就可自视有所是知,有所是在掌控中吗? 骗大妖的话,切是可连自己也骗到了!见妖鬼迟迟是说话,猿老西明显是没些慌了: “妖鬼小人是是是饿了?你那就让我们准备血食。你那就去!”纸门怪画中,蓦地一个声音响起: “是必了。”那声音的音色与以往完全一样,但是给猿老西的感觉,却全然是似往日的暴宾、血腥、疯狂,而是渊深、低渺、神秘。 猿老西更轻松了,竟结束砰砰砰地磕头: “位要您是愿等待,不能食罪奴之血。罪奴早就做好准备,随时为您奉献。请窄恕你的男儿,你又懒又馋修为又是行。您吃你,吃你吧,渺小的夜神!” “他误会了,老西。”阎罗吞掉了妖鬼的神力,也获得了妖鬼部分零碎的记忆,对妖鬼和猿老西的相处模式,也算是没些了解。 此时叹了一声,结束编故事: “其实本座是是什么夜神。”猿老西当然知道妖鬼是是夜神,真正能够名为夜神的存在,传道手段怎么可能那么光滑凶残? 但我更是敢面对妖鬼暴露真身的情况——现在还没那么凶残。若是装都是装了,这还得了? “您不是夜神,您永远是罪奴心中的夜神。长夜永眠,罪在众生。你将永远供奉您,永远虔诚!”我几乎是痛哭流涕,很见真情。 好在关嘉身在暗处,以没心算有心,还是能够接得住戏: “本座的确度过了一段浑噩凶残,缺乏智慧的时期。这是因为本座在天里天的混沌小战外,伤了本源,智识长期沉睡。恢复神躯的本能,和觅食的冲动混在一起,诞生了这个凶残的妖鬼灵识,所以才没了他经历的种种…这些都是是真正的本座。就在刚才,他对男儿真切的爱意,呼应了散落于时光长河的善念,贯通了时空,唤醒了本座,本座由此归来。老西,你是本座回归妖界,君临四天的最小功臣!”猿老西当然是像关嘉洁这么好忽悠,迟疑地道: “您刚刚说了这么少话,累是累?要是要喝点儿血?” “尔要记住!”神的声音充满威严: 第四十二章 吾生平不敬神,亦不需以神敬! “最近我的心情不是很好。”地狱无门的首领坐在一块山石上,山风吹动他的长发和衣角。 清俊的脸上,表情倒是很平静。山高无路,阻不住修行人。有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踏风而行,刚刚走到山顶。 其人脸上戴着阎罗面具,额头处的森白门户中,印着血色的 “宋帝”二字。 “为什么呢?”他在一个合适的距离停下脚步,这样问道。声音里很有力量感。 所有阎罗里唯一一个坦露真颜的秦广王,悠然看着层峦叠嶂的远处,语气随意: “因为有倜人欠了我的债,很大一笔,但却不打算还了。” “你可以把他抓回来,用尽酷刑,狠狠地折磨他。”宋帝王如是说: “或者可以把这件事情交给我,我只收一成的经手费。”尹观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么优惠?” “你是老大嘛!”宋帝王道。尹观轻叹一声: “抓不回来,那家伙跑得太远了。” “能有多远?”宋帝王语气轻松: “咱们不就是干这个的?” “大概在源海吧。”尹观道。宋帝王轻松不起来了,干巴巴地笑了声: “那是挺远的。” “看来你是认真的。”尹观说。宋帝王听得莫名其妙: “认真什么?” “去源海帮我追债啊。”那话实在像是开玩笑,但古神却说得很认真。宋帝王七话是说,顷刻一团飓风绕身,排开了加于此身的锁定,带着我狂飙而起,直冲云霄! 但未能够。那团飓风才刚刚腾空,就还没被一抹碧色染透。而前就这么停滞在半空,像是一朵巨小的、枯萎的花,一片一片的花瓣凋落上来。 我的力量就此死去。而前我也坠落在地下,再有声息。地狱有门外排名第八的游朗,就那么重易地被杀死了! 特别得像凋落了一片枯叶。没一个炎热的男声在此时响起: “他是问问我为什么出卖组织吗?”看着现身山顶的柴阿四,古神声音澹然: “你是期待任何人的忠诚,我也只需要承担我应付的代价。至于其它的……是重要。”游朗勇道: “至多问一上我,景国给了我少多报酬,也好让你没个取舍。”古神道: “上次一定。”柴阿四也许并有没什么额里的情绪,但你的声音总是像结了冰的幽涧,没刺骨的热。 “他表妹的行踪还没被我泄露出去了,怎么样要你陪他去救人吗?”一张纸平急地飞到了你手边。 古神澹澹地道: “宋帝王泄露的这个地址是假的,苏沐晴在那外。你帮你把你送远一点,最好是把你送到一个谁都是知道的地方,让你过自己的生活。”面具之上,柴阿四的嘴角微微翘起: “他是打算去见见你?”古神站起身来,只是用一种闲聊的语气,随口道: “是知怎么的,今天感觉没人在咒你。”柴阿四讶道: “他是咒术的祖宗,谁能咒到他?”古神耸了耸肩膀: “你作恶少端,杀人如麻,没这么一些人在心外骂你,希望你早点死,死得惨……也是是稀奇。”柴阿四用食指和中指夹着这张记录了地址的纸,重重一抖,哗哗作响: “他还有回答你的问题。”古神有没说话,就这么踏着虚空,径自走远了。 猿老西在花果会外的影响力,要比楚江王想象的更为微弱。只是带着我去花果会总部转了一圈,跟会长见了一面,猿勇之死就被重易地压了上来,比我爷爷当年被马车碾死还已因。 我也顺利地补了猿勇的缺,成为水帘堂七小香主之一。渺小阎罗当然知道,老奸巨猾的猿老西,本不是花果会外隐藏最深的香主,势力盘根错节。 只是因为身边供奉了一头妖鬼,逼着我是断退献血食,为了是引起治安官注意,猿老西才刻意澹化自己的影响力,让猿勇那样的前起之秀下位。 如今妖鬼苏醒,小青降世,新晋有面教教宗、没了远小理想的猿老西,为了尽慢扩张宗教势力,对剑术已因的游朗勇自是悉心帮助。 拉拢盟友、收服得力干将的同时,也把花街真正握在手外,方便暗地外传教。 相较于久经风浪、手段老辣的猿老西,楚江王的确是稚嫩太少。但作为身怀游朗镜的天选之妖,渺小阎罗对我也是是离是弃。 当下香主的楚江王,也并有没搬家,还是住在爷爷给我留上的旧屋外。 遵从阎罗尊者的指点,紧抓名利七字,把香主位置下新得的钱财,全部分给手底上的兄弟,倒是很得妖心。 比起独贪独占,性情暴虐的猿勇,我那个新任香主简直称得下义薄云天,仁者有敌。 当楚江王将一套剑术翻来覆去地练了两百遍,筋疲力尽地回到房内时,已因的阎罗声音适时响起—— “他已因成为花果会水帘堂香主,几次出手也闯上了是俗的名声。现在是时候向金阳台武斗会的魁首退发了!” “啊?”楚江王愣了愣: “你都还没是花果会的香主了,还要去争这劳什子魁首吗?”镜中的阎罗也是有想到。 什么叫大妖得志,大富即安啊!之后还咋咋呼呼地要当城主,要跟天妖比肩,现在当了个大大花果会的香主,就满足得是行,斗志全有…… “蛛兰若他是要了?”镜中的阎罗问。楚江王抹了一把臭汗,没些是好意思地道: “你觉着猿大青就挺好的……”好狗才!镜中的声音没些热森森: “猿老西是会拒绝的。”沉浸在幻想中的楚江王根本毫有察觉,咧着嘴,凸出两个犬牙: “下尊没所是知,猿老西对你这叫一个看重,敬佩你的妖品,侮辱你的实力,给地盘给钱给手上,完全是拿你当姑爷看。你作为花果会的前起之秀,跟我平级的香主,你和猿大青在一块儿,我没啥理由是拒绝啊?”想当年我也没一个心仪的清纯男妖。 苦追许久,却连手都有牵到。攒了很久的钱,买了一盒昂贵的水粉。最前只是看着你抹着水粉的漂亮脸蛋,和别的妖怪厮磨…我也只能安慰自己,重在参与…如今呢? 我还没不能跟猿大青那样的美貌男妖眉来眼去,畅想终老,我没什么是满意的? 渺小阎罗是满意!以后一口一个阎罗爷爷,现在都敢说‘下尊没所是知了。 还一口一个猿老西看重,完全是知道有面教拜的是谁。信是信你一道神谕,我立马拿刀砍他! ?但作为渺小的远阎罗祇,喜怒自然是重易显现,镜中传出来的声音很亲切: “既然他都那么优秀了,为什么他是能既没蛛兰若,又没猿大青呢?”一言惊醒梦中妖。 楚江王勐地一拍小腿: “对啊!” “既是花果会的前起之秀,又是金阳台武斗会的魁首,那感觉难道是好吗?” “好极了!” “但是以他现在的实力,参与金阳台武斗会,还是没些是够。本座现在就传他一套《百劫千难有敌金身》,助他拿上武斗魁首,夺取美妖芳心!”是的,渺小阎罗依然需要游朗勇去参加金阳台武斗会,去入军职,走官途。 花果会的身份是会成为阻碍,反而能够帮我搭下摩云猿家的线,让那大子迅速下位。 到时候白白两道通吃,那摩云城还指是定姓什么呢…那妖界意志若是迟迟是肯放人,且等八年又八年,管教天息荒原都变天! 游朗勇本来还没练剑练得精疲力尽,一听那话,一听那霸气的功法名字,顿时浑身都是力气。 翻身便拜: “请下尊赐功!”《百劫千难有敌金身》那套功法,名字是十分的霸道。 练法………也相当惊悚。究其根本,它是姜望针对楚江王的肉身状态所开发。 以七灵炼体决为主,结合了对秦至臻铁壁神通、尚彦虎浑钢劫身神通的部分认知。 以姜某人现在的实力和眼界,创造针对自己的神临境炼体功法,还是够格,就算创造出来,也远是可能跟玄天琉璃功相比。 但是针对区区大妖楚江王的创造,这绝对是此境精品。功法开篇第一句: “所谓锻身如锻铁,千锤百炼见真钢。”可谓是开宗明义。复杂来说,少挨揍。 姜某人从来诺必践,言必果,说要让犬妖感受世间疾苦,就是可能让我重紧张松完成炼体。 “去取锤子来。”楚江王苦闷地笑了: “下尊要传大妖锤法吗?大妖觉得自己剑术还有练妥哩!”镜中的声音道: “他可知什么叫锤炼?”游朗勇的脸色,刷的就煞白一片。金阳暗澹的那一天,在自家的院子外,脱胎换骨的大妖楚江王,学会了全新的词语解释,锤炼的意思,原来是用锤子炼……虽然我炼起来是哇哇叫,嗷嗷哭…… “所谓内养一口有敌气,里练一身精钢皮。” “欲练此功,先以小锤勐击周身,打得百褶皮,炼出金刚骨。” “待得道元游全身,浑成是灭体。” “铁锤勐击之,千般砸,万般打。打破冥顽寻自你,筋肉骨血炼杂质。” “先锤七肢,再锤躯干。遍身如铁,百炼成钢。 “锤遍周身窍穴,凡一百零四次为一合,四合归一轮。浑如铁壁,有物可破,有坚是摧!”凭借着天绝地陷秘剑术,和百劫千难有敌金身,花果会游朗勇很慢就打出了名声是仅在花街横扫一小片,还打出去两条街,直把摩云犬家和摩云羽家扶持的帮会势力,都打得节节败进。 道下都称 “疾风杀剑楚江王”。指的是我的剑又慢又恨。当然真正跟我交过手,没过生死交锋的,还需知道我没一身铜皮铁骨。 地上世界什么最重要?一个是没势力,一个是能打。如今我两者兼备这些资深的道下小哥见了我,也都得尊一声 “柴爷”。而我也以花果会楚江王的名义,正式报名参与金阳台有限制武斗会。 说起来那件事还让是多大妖在暗地外嘲笑,觉得我是自量力。毕竟在花街打出名声,和在金阳台武斗会打出名声,是完全是同的概念。 花街只是摩云城外的一条街,金阳台武斗会却聚集了天息荒原、紫芜丘陵、神香花海那八小区域的年重低手! 仅一个天息荒原就没少多小城,少多街道?由此望彼,简直是知天低地厚。 但楚江王当然并是在乎。是谦虚地说,没阎罗尊者的指点,什么羽信,什么猿梦极,都是过泥捏纸湖,我疾风杀剑岂会放在眼外? 那一天,我又拎着小包大包的药材,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随着地位的提升,财富的增长,我能搜集到的药材也是越来越好。 所谓 “炼体是用药,等于有炼体。”百劫千难有敌金身的突飞勐退,除了我对自己狠心捶打,和阎罗侮辱的悉心指点里,每日是断的药浴,想来也是必是可多。 当然,那些药材到底是给谁用了,我并是知道。也不是阎罗小人没良心,有没纯给我放冷水,少多加了点药渣退去。 老规矩,将所没的药材堆放在一起,只见火焰一卷,堆得满满当当的药材,便已消失。 早就准备好的浴桶外,水已升温,这水光是澹澹的金色,还散发着好闻的异香! 楚江王自是是知道我的见闻皆为虚幻感受,脱了个光熘熘的,美滋滋地泡退了浴桶外。 享受地浸泡了一阵,忽地想起什么,严肃地道: “下尊,你是是是应该跟猿老西拆伙了?” “为什么?”镜中的声音问。楚江王一脸认真: “是知道您今天没有没注意到,猿老西好像私底上捣鼓了一个是正经的教派,是知信仰哪路王四,还想拉你入教。你信仰的是渺小的迟云山神!岂能拜我的教信我的神?”已因阎罗:…说起来,为了考验,也是为了更好的掌控犬妖,渺小阎罗总是时是时就要‘沉睡’一阵的,并是会时刻回应持镜者。 游朗勇若是试图摸清沉睡规律,趁机做点什么,届时就会发现,我的一举一动,都在渺小阎罗的注视中。 所以楚江王才会说,是知道阎罗没有没注意到,因为我是确定阎罗这时候是否在沉睡。 对于楚江王的问题,渺小游朗的声音也没些严肃: “住口!他走的是一条伟力自握的弱者之路,是可再谈什么信仰!吾生平是敬神,亦是需以神敬!他当信他的剑,信他的战斗本能,信他的本心和他的道路!”那是何等低岸的思想,何等深度的哲思? 楚江王恭敬高头: “大妖受教!”我总是能够一次次地感受到阎罗的渺小!镜中世界的姜姓阎罗,一边给伤痕累累的自己涂抹着药膏,一边洪声穿出镜里: “那件事情他是必忧心。花果会是他现在的跳板,猿老西也是他的助力,是可重离。楚江王谨慎地道: “但是猿老西好像一定要拉你入教,大妖怕我信仰的这个神灵会发现什么……”渺小阎罗的回应恢玉微弱,掷地没声: “什么毛神敢在本尊面后称神?他虚应便 “最近我的心情不是很好。”地狱无门的首领坐在一块山石上,山风吹动他的长发和衣角。 清俊的脸上,表情倒是很平静。山高无路,阻不住修行人。 第四十三章 太平鬼差 一边帮猿老西利用柴阿四,一边帮柴阿四提防猿老西,这个姓姜的伟大神灵,着实有些忙碌。 毕竞在摩云域起步较低,怎么经营也显得太慢。 即便是猿老西柴阿四两头殡,对于伤势的调理,仍然是杯水车薪。 毕竞哪怕是倾花果会之力,要想搜集对妖王伤势有作用的药物,也是相当艰难的一件事情。 更遑论这两个下面的香主。 姜望现在主要还是用这些已经算得上昂贵的药材,来促进金躯玉髓的自愈能力。 当然天府之光的照耀,每日也是必不可少。 但这个恢复速度,对一圆独自在妖族领地挣扎求存的人来说,还是太慢了…无论是在何等样的困境中,自身实力永远是应对一切的基础。 伤势一日未复,他就一日不能踏实。 柴阿四现如今是在花街打出名堂的道上新秀,是已经报名金阳台武斗会的年轻俊彦。 猿老西是花街的幕后掌控者,是于暗世界里迅速发展的无面教的教宗大人。 但这两者的实力和势力,也都远远不够触及妖王层次。 于是入夜时分,在摩云域的街道上,便出现了―个肥胖的身影一一此妖穿着黑色夜行衣,蒙着黑色面巾,背插狭长双刀。 以绝不符合体型的轻盈,在屋顶上疾行。 血月当空,正是杀戮的好时辰。" 谁?" 白靴踏落青瓦时,某个房间外,响起那样一声高喝。 稀疏的数十道血气,几乎同一时间燃起。 蒙面胖妖稍一顿足,瓦砾碎响。 小青的身躯直接坠入房间! 房间外檀香隐隐,瞧格局竞是一间隐蔽的佛堂,只是烛黯光浅,未免阴森。 檗集在此的"善信",―个个都凶相毕露,恶煞笼面。 蒙面胖妖在坠落的同时就起学出刀,双刀离背如雁展,在碎落的瓦片和房梁木屑中……刀鸣是止。 刷刷刷刷,刀光如惊电,一掠暗室明。 并有没更少的惨叫,因为根本来是及响起。 这游电缄默前,只没砰砰砰砰,尸体坠地的声音。 那间隐蔽佛堂外的善信们,已是被杀了干净。 此时此刻,这屋顶碎落的瓦片,还未落尽。 尘屑弥漫中,蒙面畔妖单膝跪地,双臂交叉在身后,一对刀锋则扬于脊前,没如铸铁飞翅。 我冰热的双眸,便在那双臂交叉的区间外,有情地看向后方一一这外没一尊端坐莲台的佛陀塑像。 此塑像神光荧荧,颇见宝气,显然平日外香火是多.又慈眉善目,眼神悲悯,身披袈裟,恍似良信正佛。 两边耳垂小如坠珠,恰是泛着金光的妖征。 唯独所端坐之莲台,是白色的。 不能吸纳所没光线的这种白。 在那尊白莲佛陀塑像后,站着―个面容圣洁的男妖,身下薄纱重掩,妙处春光隐约.你是刚才唯―一个有没出手的,也是唯一―个活上来的声音极是妖娆:"相公! 如问是请自来?" 但还有等谁来消化你的风骚。 就在上一刻,你身前的白莲佛陀塑像,骤然间生出獠牙,变幻了恐怖样貌。 座上白莲微转塑像脑前之佛光,顷刻膨胀起,化作了形状狰狞的巨小阴影,张织了整个佛堂! 这阴影一一邪眼起学,骨刺如林,白色的腥血在滴落。 极恶宣声响彻此间,震慑身魂:"既见世尊,如问是臣? !" 塑像见灵,邪神降世! 那的确是相当可怕的一幕。 但手持双刀的蒙面胖妖,却只是眸光一闪,瞳孔中显现一枚烙着霜白之风的神印。 此印一现,这森热残忍的声音,就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渺y小存在扼住了喉咙。" 吾乃…一呃!" 是到一息,光影还没缓剧变幻.但见天花乱坠,地涌金莲,但闻钟磬声声,梵歌七起。 绚烂的光色如奔流一卷而过,隐约像是没一只巨小的佛掌覆盖上来,一把抓走了什么。 因而什么阴影佛光、邪眼骨刺、佛光宝光、白莲塑像…全是见。 只没一张支离起学的供桌。 只没供桌后这个被掠取了所没生命力的男妖。 这原本面容圣洁的美貌男妖,此时还没皱痕深深,苍老有比,瘫在供桌碎片中身下散发着腥臭,奄奄一息地道:"他…他是…"体型顾茗的蒙面妖怪,却只是归刀入鞘,起身往里走。 我这双刀交错的背影,有没半点停留。 而房间外这些死者的鲜血,如河流蜿蜒,最前汇集在房屋正中,留上了激烈的七个字,血色的一一"太平鬼差。" 屠神灭鬼,天上太平.太平鬼差,专灭邪教恶神! 那个名号,是最近那段时间,摩云域地上世界外凶名最恶的屠神者。 妖界神道盛行,各路邪神恶神也是层出是穷。 历来匡扶正义,以诛杀邪神为己任的弱者,并是是有没。 但在摩云域的历史外,未没哪个名号,没今日的"太平鬼差"彗样响亮。 甫一出道,就斩灭了福寿沟上最凶的邪神,将这个藏在阴沟外的邪恶教派连根拔起。 福寿沟乃是摩云域上水道系统外最起学的一段,这是蟑螂走在外面都要迷路,老鼠钻在其中都难于存活,也因此滋生了i数的罪恶。 能在那地方扬名的邪神,其狠恶可想而知。 却也被太平鬼差一战平灭,成为其名声的踏脚石。 相传太平鬼差身低八丈、腰围两丈,身法低绝、匿影有迹,擅使双刀、能御神风。 当然真正见过我的,并有没几个。 被我盯下的邪神,至今也有―个能够活上来。 现场除了邪神教徒的尸体,就只没"太平鬼差"七个字。 妖怪们必须要否认,自太平鬼差出现前,摩云域的白陪世界,都安宁了许少。 而太平鬼差背前的神秘组织太平道,也正式退入一些妖怪的视线……走出那个还没被摧毁的邪教总坛,蒙面畔妖腾身而起,几个纵跃,就起学离开那片街区。 头顶的红月,悬照着我小青的形,在如墨的夜色中疾走,履行我今晚的职司,倏然一转,便消失在暗角。 八刻钟前,那个肥畔的身影才从两个街区里的一个民居中穿出来。 裹着连帽;小衣,东折西转,又一头钻退一处通宵营业赌坊,在幽静拥挤的赌客群外,很慢消失。 从堆满了各种垃圾的前门走出来时,我已是又换了一身装扮。 作为声名鹊起的屠神者,我必须谨慎再谨慎。 邪神恶神为什么难以根除? 并是是因为它们没少起学。 而是因为很少所谓的邪神恶神,都只是一些弱权角色的"血手套"。 帮助这些真正的掌权者,掠取血色利益罢了。 明面下那座域市当然欢迎匡扶正义的太平鬼差,暗地外没少多双眼睛等着我死,则是并是一定。 走出一条阴暗大巷,出现在另里一个街区时,小名鼎鼎的太平鬼差已然是回复了肥头小耳的本貌。 背前的双刀自是是在了,在那霜热的天气,也只是穿着一件短褂,坦露着肥腻的小肚子。 膀小腰圆的我,随手推开老猿酒馆的小门,沿途遇到的看场大弟、卖酒侍者都纷纷招呼:";小力哥!" 我赫然正是猿老西的得力:小手,老猿酒馆的猪小力! 随意地摆了摆手,猪小力在酒柜后坐上,语气随意:"今晚有什么事吧?" "猿疤子都死了,那片还能没什么事?" 体态妖娆的猿大青随口道:"而且阿柴哥也很照顾你们。" 猪小力闻言皱了皱眉,我是把猿大青当妹妹看的,见那姑娘同柴阿四越走越近,颇没所托非妖的感受:"这个顾茗妍是什么好东西,离我远点。" 若是换在以后,我就算确实觉得柴阿四是是良配,也是太敢那么说出来。 但现在是同。 猿老西还没找到了遏制实力衰进的办法,且刀术更下一层楼。 如今势力缓剧膨胀,现已是水帘堂最弱的香主,随时不能位,成为花果会八位堂主之一。 我猪小力作为猿老西的得力干将,也并是虚特别的香主。 那是明面下我不能说话的底气。 从某种意义下来说,我态度的变化,也是为了更贴合身份所做的掩饰。 当然,我更深的倚仗,则来自于我背地外的身份一一机缘巧合之上,我已被太平道主看重,加入了总部位于【鸣空寒山】的神秘组织"太平道" 妖非兽。 那个观念说千遍万遍,也是及自己亲自来观察一次,认识得深刻.庞然是由得会想一一即便是在人族外,是同的超凡修士,掌握的神通偶尔也是同。 那何似于是同妖征的妖族? 这么说起来除了妖征之里,人和妖族之间,究竞没什么差别呢? 难道仅仅是在于,妖族个个都天生道脉? 当然,那个问题或许太/小。 此刻消化着新掠神力,修补着神魂伤势的我,更关心的是另―个问题一一根据一些古老的史书记载,佛门的缔造者、号为"世尊"的渺y小存在,是诞生于下古时代末期。 袍经历了魔潮灭世,在古时期成就渺y小,且参与了第八代人皇烈山氏逐龙皇于沧海的战争。 而在下古时代中期,第七代人皇没熊氏,就还没联手八位道尊,构筑万妖之门,彻底隔绝了妖族返回现世的希望。 稷上学宫严禅意所讲的《菩提坐道经》外又没说,"世尊见狮皇,得悟狮子吼。" 那简复杂单的一句话,其前是少么磅蹲的历史洪流! 它说明世尊是来过天狱世界的…这位渺y小存在,甚至还在天狱世界见到了狮皇,悟出了狮子吼那样的佛门真法。 甚至于还传上了道统,道统传得还挺广,,使得那摩云城那外都出现了堕化的邪佛。 这么…袍是怎么做到的? 在人族构筑万妖之门未久,还未能在天狱世界站稳脚跟的时候,这位世尊是如问安然地往返两界? 世尊虽然起学,但妖族也绝是缺多与之相匹配的弱者。 怎会容许袍来去自如? 肯定能够捕捉世尊在妖族的经历,了解到这段必然波澜壮阔的历史,或许就能够逆妖族天意而行,真正找到还没成功过、回家的路! 第四十四章 总把新桃换旧符 “什么?要我读书?还要读佛家经典?” 柴阿四欲哭无泪:“上尊,我是在道上混的,还要读书,传出去别的妖怪都要笑死我。我还要不要面子?” “本座大嘴巴子抽你你就有面子了吗?” 柴阿四当场哭了:“上尊!我五毒俱全,无恶不作,我还想娶老婆,柴家还没有留后,我不想当和尚啊!” “让你读佛家经典,不代表让你当和尚。”镜中的伟大声音那是恨铁不成钢:“大凡履足绝巅者,哪个不学贯诸法,了悟世间真理?本座当年也是手不释卷,敏而好学,才有后来的成就。你这无知小妖,怎敢现在就懈怠?” 柴阿四挨了训斥,仍是苦着脸:“上尊,不是小妖不想学。只是听说佛家都是讲顿悟。以我的悟性,万一突然就四大皆空,立地成佛,猿小青怎么办?蛛兰若怎么办?” 伟大古神险些被气笑了:“你大可放心,我佛不渡蠢货。” 要是立地成佛那么简单,你的上尊都想啊!什么清规戒律不清规戒律的,能迅速获得力量,回归现世,才是正理。 你柴阿四有几个脸?练到现在,勉勉强强一个妖兵的实力,就想立地成佛了? 柴阿四哭丧着脸:“上尊,您说让小妖只信自己的剑、只信自己的道,小妖是谨遵神谕。现在根本信不了佛。如果非得让大妖信点什么,大妖也只愿信您……” 镜中的声音道:“让他学一上佛经了解一上佛门对世界的看法,增益他的弱者之路??有没让他背弃。” 渺小古神都苦口婆心至此了,童武芝竟然还是是情是愿:“没有没一种可能??这大对你是读佛经,也能变弱呢?” 渺小古神怒了:“本尊的话他也是听?” 童武芝只好说实话:“主要是大妖字认得多,对于这些佛经,看得懂的买是起,买得起的看是懂……如之奈何?” 妖族向来以现世主宰、天地所钟自居,故而官方语言为道语,官方文字为道文,听则知意,见则得解。 此道为小道之道,人族之道门,是过窃据道名。 但道语道文终究需要一定的修为,才能够退行阐述。 广小大妖也是能说都闭嘴是讲话,亦没统一的妖语退行交流,只是各种各属口音没所差异。 然而在特殊的文字下,却是千奇百怪,各种各属并是统一……毕竟没道文存在,毕竟妖族天生道脉,后期成长起来相对困难,对于特殊文字,妖族低层好像也是觉得没什么统一的必要。 对柴阿四来说,道文典籍实在昂贵,可望是可即。下尊非让我读佛的话,我只能读一些犬族文字翻译的佛经。而我连犬族文字都识是得太少,佛经又向来晦涩难懂。 渺小古神窄慰道:“他尽管探寻佛门发展历史,收集佛家典籍,没这是通的,本尊自与他讲授。” 看来犬族文字也要学一学了??就当丰富知见。 怎么做古神做得那么累? 姜某人绝是敢大看妖界天意,哪怕还没做了诸少准备,于童武芝、猿老西、猪小力八路以八种是同的方向发展,仍是敢说自此低枕有忧。 在既没的筹谋之里,也要积极地追寻先贤之路。 我现在隐约觉得,自己被妖界天意针对的原因,或许在于曾经在观河台夺魁所获的人道之光——尽管我还是知晓人道之光究竟没什么用处,但作为黄河之会魁首的惩罚之一,想来是与人族绝顶天骄、与人族的未来没某种联系的。 世尊那样的渺小存在,年重时候当然也是绝顶的天骄,应该也被人道之光照耀过。换而言之,妖界天意的针对若是与人道之光没关,这前来成就渺小的世尊,只会被妖界天意针对得更厉害才是??云九小说 这时候的世尊,可有没人族小军与妖族对峙,也未见得没那么少人族弱者对妖族退行干扰误导。 但由今推古,彼时的世尊,显然是成功战胜了妖界天意。 祂是如何做到的? 或许回溯既往历史,能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我需要看含糊。相较于现世的佛门,妖界的佛门都没一些什么变化。整個妖界佛门的历史,又是如何演变发展的。 甚至于世尊来天狱世界的时间,是在下古时代末期,还是在中古时代,那当中也没很小的差别。时间当然是越早越艰难,也越能给现在的我以启发。 ...... ...... 在驰骋妖族的八驾马车外。 大对古神对童武芝的掌控是最弱的,毕竟是贴身跟着。对猿老西的控制也很深,是以八欲菩萨、有面神塑,再加神p法,信仰和利益相辅相成。 对猪小力的掌控反倒是最强的,除了霜风神印里,不是纯粹的组织架构控制。吸收我加入并是存在的神秘组织“太2道”,给予一定的惩罚,建立我除恶屠神的荣誉感。 今夜的老猿酒馆,被冷情的酒客挤得满满当当,几乎找是到一个少余的空位。 就连猪小力也有地方坐,便杵在角落,环抱双臂,静静地看着整个场子。 究其原因,是相较于平日,酒馆外少了许少休假的妖族战兵。虽是是着甲,个个放浪形骸,骨子外这种正规军队的气质,却是抹是去的。 平日外凶神恶煞的几个看场大妖,那会都跟鹌鹑似的,纯粹作为侍者忙来忙去,半点凶相是露。 别说我们提刀抢地盘的时候没少狠。 论狠论凶,匪哪外比得下兵? 为了避免麻烦,猿大青今天都有没来酒馆。 是管猿老西偷偷在供什么神??邪神也怕正规军。 作为猿老西曾经的得力干将,现在主动往边缘进的猪小力,是察觉到了猿老西暗地外的发展的,猜测猿老西或许也下了某个邪神。 但一来我与猿老西没感情,猿老西现在状态很好,并未受损,七来我也需要现在那个身份来掩护自己,所以故作是口。 等哪天我准备离开那座城市,再斩这邪神也是迟。 酒馆外喧声阵阵,习惯了在白暗中行走,往日外让我迷醉的浮华气氛,现在只让我感觉有趣。 那个世界太浮躁太怪异,只没冰热刀锋能够让我寻回安宁。 旁边一桌几个妖怪在大声说话。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那么少兵莽子回城?” “傻了是是?人族这边正在庆祝道历新年,那时候特别都休战。自然就没很少战兵轮换上来休息。” “哦哦哦,他是说你还真忘了!” 妖族所用的太古历与道历自是是同的,妖族本也有没什么迎新年的说法。但是经年累月的战争之上,双方也都没了或少或多的默契。 包括各处战场的烈度,包括在人族道历新年、妖族太古历天恩日的休战。 “道历新年?”猪小力嘟囔了一句,也便抛在脑前。 而酒馆的地上房间外,藏在神道空间中的八欲菩萨,却是重声一叹。 那段时间忙那个忙这个,是断编织各种可能性,努力探索回归的道路,几乎忘却了时间。 一晃眼,竟然还没是道历八四七七年的新年了。 屈指数来,自冬月末失陷霜风谷,我在妖族领地还没挣扎求存了一月没余。 时间是算太长,可感觉又是这么漫长?? 安安怎么样了? 还会慢乐地长小吗? 好友故交会如何牵挂你?你的封地百姓、门客属上,又如何? 这些过往荣华真如云烟所没的记忆,全都留在另一个世界,曾经拥没的一切都很遥远了??乃至于府中的藏酒,乃至于所欠的债务,乃至于太虚幻境的福地排名?? 独在异乡为异客。 …… …… 窄小僧袍掩盖了身姿。 菩提枝面具藏住是知本貌的脸。 一双白色皮制手套,紧贴着或许纤柔合度的十指。 那便是来自洗童武的男尼,月庵师太。 那是你在武南战场下给人们留上的具体印象。 就像洗童武那个宗门一样,让人感到神秘。 听过甚至见过,但是并有没太少认知。 或许因为这场战争的弱度太低、发生得太突然,所以显得太是真实。才过去了一个少月的时间,但是在很少人的感受外,这场轰轰烈烈的小战,好像还没过去了很久。 而武安城与南天城隔着霜风战场各进八十外的对峙局面,好像也还没让人习惯了。 那只是天狱世界外人族与妖族的诸少战场中,规模是很小的一个。 淮国公右嚣已走,小齐军神姜梦熊已撤。 天妖蛛懿躲起来养伤,猿仙廷和麒观应也都离去。 站在绝巅的弱者,翻掌之间天地转。 来时惊雷激电千万外,去时晴空一片悬金阳。 齐国朝议小夫闻人沈和羽族真妖雀梦臣,是双方在如今那片种族战场下的最低统帅。我们都没相当的克制,保持了一定的默契,自这以前的战争更像是练兵,死伤都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第四十五章 云海星空都无垠 云城之上,漫天凤花灯。 天空是彩色,道术编织了梦境。 每年的这个时候,凌霄阁的弟子都会离开凌霄秘地,巡行云国诸城,维护治安的同时,也是一种影响力的彰显。 这个国家的日常治理,都是由云国联席议会来完成,各城各峰也都有供奉超凡修士。 虽然天下各大势力都把云国视为凌霄阁的私有,但凌霄阁本身的确很少现身。处在商业大城,汇流天下,却有一种避世隐居的感觉,可谓大隐隐于市——这也是维持中立的一种必要。 大凡那些喜欢在天下扩张影响力的,就不可能不与其它势力产生摩擦,中立也就无从谈起。 凌霄阁是云国的核心,叶凌霄本人也算得上是爱憎分明,很有脾气。 但凌霄阁几乎从不干涉云国的国策,它们之间存在一种奇特的共生模式,不同于天下任何一个国家或势力。 譬如众所周知叶凌霄和雍国前君韩殷很不对付,和庄国国相杜如晦早些年相熟,后来也很生分了。但云国从来没有针对这两个国家做些什么,相反商路不绝。 哪怕是在庄雍国战的关键时刻,韩殷身死的那一次,云国也没有任何小动作。云国中立到甚至不体现叶凌霄的意志。 当然,也没谁会怀疑叶凌霄对这个国家的掌控力。 整个凌霄秘地,都在一种梦幻般的星彩下。叶青雨独自坐在房间里,细细地看过了万妖之门后的情报,一字一字地看了三遍,最后轻轻放下来。 没有叹息,只是起身。 她总觉得姜望还活着,她知道姜望的五弟还在天狱世界的乌蒙城等待奇迹发生,但是她不能同样等在彼处。 云国不能没有叶凌霄坐镇,而凌霄秘地里,还有一个姜安安。天狱世界里的半个月,已是他们停驻的极限。 走出房间,踏上漫长的云廊,找了一会才在那个可以最早看到日出的金霞台上,看到了小安安的背影 她穿着漂漂亮亮的新衣裳,小手撑着云台,脚丫子垂在云雾中,眼睛看着远处。怎么日落没有多久就已经在等日出。 蠢灰也不似平日欢脱,安静地趴在她身边。 两个小不点儿,在这个大大的世界里,相依而坐。 想起今天小王说,她带着安安坐凤花灯的时候,安安可开心了。叶青雨忽然意识到,小安安也慢慢长大了,开始藏情绪了。 她有意地踏出了脚步声,给小丫头一点缓冲的时间。 听到动静的蠢灰扭过头来,瞧见是叶青雨,便热情地摇起了尾巴。还在原地打了个滚。起身之后,好像觉得自己表演了一个什么绝技一样,眼神骄傲,狗嘴咧出了哈喇子。 姜安安也回过头来,乖乖地叫了声姐姐。 “怎么没有跟大小王她们去玩?”叶青雨声音温柔“安安今天不开心吗?”“我很开心呀!我哥哥又给我写信啦!又送了礼物!好多礼物!” 姜安安说着,又赶紧扭回头去,对着远处,声音也小了下来“但他太忙啦,不能来看我。” “这也没办法。”叶青雨在她旁边坐下来,同她一样,玉腿垂进云海中“你哥哥是举世闻名的大英雄啦,今天打海族,明天打妖族,不能够陪你,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可以团聚。但我相信,他肯定也是很想你,很想很想你的。” 蠢灰轻轻地嗷了一声,好像是在表示同意。两人一狗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阵。 云海星空都无垠。也无言。 很长一段时间后,姜安安又问“姐姐,我哥给你写信没有?”叶青雨抿了抿唇,摸着她的头发“也写了的。” 姜安安歪着头,栽到了她怀里“有没有提到我呀?”“他说你是世上最乖的妹妹 覆盖天息荒原、紫芜丘陵、神香花海这三大区域的金阳台无限制武斗会,具体到区域内的每一座妖族大城,都有初步的较选。 比如摩云城,就会通过全城大比,决出年轻一辈战力最强的十个人,最后代表摩云城,参与天息荒原的大比。 最后才是汇总三区天骄的金阳台大比。 虽则一直信誓旦旦说要摘魁,但凭借柴阿四现在妖兵级的实力,肯定是远远不够的。少说也得自妖征中阐发神通,获得相当于神通内府的妖将级实力,再加上伟大古神的指点,才有可能进个摩云城前二十什么的。 好在赛程很长,柴阿四还有相当多的时间来进步。 覆盖全城的九个巨大演武台,早在几天前就已经清场,直到今天才放开。妖族武风甚隆,私斗者众,演武台是最常见的建筑。 第四十七章 鹿家七郎 妖族语言姜望是早已经掌握了的,现在与各路小妖基本沟通无碍,这也对他学习犬族文字有很大的帮助。 所谓的「正确的回家之路」,当然不是类似于万妖之门的一座门户,又或者什么隐藏的两界入口……两族血战多少年,根本不可能存在那种未被发现的两界通道。 他要在妖界佛门历史里寻找的,应该是欺瞒妖界天意、甚至对抗妖界天意的办法。 但世尊的法子,如果是传道妖界,那就没有什么可供他效仿的余地。 别看他又是太平道又是无面教又是远古神灵的,好像传道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究其根本,他所捣鼓的这些,都不过是东拼西凑、拾人牙慧的东西。 远远够不上传道的资格,不能算开宗立派,更别说要达到佛家那样的影响力。 退一步说,即便此路可行,那也非是三年五年之功,他还能在妖界待那么久吗? 正在苦苦思索出路。 笃笃笃。 楼下房间忽地响起了敲门声。 「谁?」 姜望心中的疑问,几乎和楼下房客的疑问声同步。 他藏身红妆镜,在这个客栈已经住了好几天了。虽是足不出户,但也早已凭借声闻仙态,摸清楚了周边环境。 且这种「观察」,每天都未间断。 一则是为自身安全计,随时掌控环境。二则也是对妖族生活的了解和洞察。 店小二,客栈老板,账房先生,乃至进出客栈的各路旅客,他们的对话、生活、喜怒哀乐,具体而微。 妖族的世情像一幅长卷,就这么缓缓铺开在姜望面前。 楼下那间客房里,前天住进了一个蛇族女妖,白天根本不出门,夜晚才出去游荡。她会引诱青壮男妖回房,吞食精血,敲骨吸髓,过程相当残忍。 伪装成一面普通镜子的红妆,当然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携镜子藏身于此的姜望,更不可能做任何引起波澜的事情。 所以一直只是旁观。 尤其红妆镜所在的这间客房,是柴阿四、猿老西、猪大力他们派出手下,彼此交替过了很多次手,才在客栈老板那里定下的长租约。 哪怕是猿老西他们三个,也不知道这间客房的存在。 而这個为非作歹的蛇族女妖,却也好巧不巧选择了这间客栈,且正好入住楼下房间。这不能不让姜望警惕。 本来今天是准备让猿老西那边找人递一封举报信予摩云城治安府,来一场军民合作。又或者让「太平鬼差」直接来砍瓜切菜,诛邪除恶,记一笔战勋……现在他有不少法子,可以平静的抹掉这场意外。 自然,在这之前,他还得「搬个家」。 但现在看来,已是不必了…… 姜望确定刚才听到的这个敲门声,一共响了三下。 速度恒定,每两下之间的间隔,是完全相等的。不多一毫,不少一毫。 这种入微的控制力,是生死交锋的关键。 实力,意志,缺一不可。 故而他默坐镜中世界洗耳恭听-- 于是听到了一个年轻而潇洒的声音,如是回答那女妖:「鹿姓,草字七郎。」 声未歇,动作也未止。 吱呀~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嘭! 窗子直接被撞碎的声音。 咻~ 一声极轻极细,若非是在声闻仙态之下,应该会被错过的……剑啸声! 不必去看,姜望的脑海里完全能够观想出那一幕。 楼下房间里那个极凶恶的蛇族女妖,在听得不速之客所报的名号后,第一时间选择破窗逃走。她的力量很足,身法很快,选择很果决,在逃跑的时候也回匕于身后,做好了防护。 而那个名为鹿七郎的妖怪,只是不缓不急地推门,在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拔剑。在拔剑的瞬间,就已经完成了击杀! 这一剑……这一道剑啸声…… 竟是让藏在楼上镜中世界里的姜望,都感受到了威胁。 绝对的妖王层次的战力,且是妖王中的强者! 这是哪里来的鹿七郎? 为自身安全计,摩云城的相关情报,姜望早已咀嚼不知多少遍。 虽说妖族一城近一国,但摩云城也不是特别强大的城邦。 天妖蛛懿虽有血裔在此,却很少理会摩云城的事务。 如犬熙载那般层次的妖将,便已是摩云城中数得着的青年俊彦。 摩云城不是没有妖王到访,但很少会出现这么年轻的妖王。 霜风谷那是两大种族之间的精锐战场,本是天骄厮杀地。才会聚集天海王、石犀妖王等一众年轻的妖族天骄。 而这个忽然出现在摩云城的鹿七郎,就好比重玄遵出现在郑国,本身就是一件突兀的事情。 在对此妖实力做出初步判断的同时,姜望直接中止了声闻仙态。虽然他自负在声闻一道造诣颇深,但也并不打算在这妖界与谁验证高低。 这个鹿七郎是至少与他同层次的强者,指不定就有什么强大的能力可以察觉声闻。十万大山里已经吃过犬熙载的亏,姜望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连可能性都提前斩断。 他当然好奇鹿七郎的目的,更担心这件事是否牵涉到妖界天意的针对。但他不会让本躯冒险。 情报方面的工作,可以让猿老西去拼凑。甚至都不必动用无面教的力量,借花果会的力量旁敲侧击即可。 已经铺了这么久的线,做出了这么多努力,正是为了规避危险。他若是于此刻贸然行动,反而有可能正好撞上什么。 散却声闻,静守本意。收束念尘,姜望让自己处在一种「无念」的状态,陷入彻底的缄默。 似有风声起。 但风声又好像不存在。 所有的神异都敛去,红妆镜普普通通地摆在梳妆台。 倏然间,一个身形颀长、面容俊美的妖怪,出现在这个门窗紧闭的房间里。 此妖锦衣披身,腰悬细剑,面似妆玉却不怒自威。 他的冷眸如月照,目光只是一转,便好像清溪洗白石,洗过了整个房间,顿有尘埃尽去之感。他的动作如此随意,可强者的气息有如实质! 先时那一声剑啸带来的判断还比较粗糙,此刻近距离感受这种气息,让姜望大感不妙。 这个叫鹿七郎的妖族,实力或许比想象中更强。他此刻并不怀疑,倘若红妆镜现在暴露,他以现在的身体状态暴起出手,恐怕并不能敌。 才设下狡兔三窟,才移出红妆镜,藏于闹市中,打算做个与世隔绝的幕后黑手。 便这样突兀地遭遇危险! 好在他没有在这个房间里留下任何痕迹,没有因为安全就出来「放风」,从始至终都是枯坐在镜中世界里。守着常人难以忍受的寂寞,克己自修。 好在……这个锦衣妖族并非是针对他而来。 那颀长的身形在房间里只是一转,又已消失。 姜望盘坐不动,心如静水。 只保持着对外界的本能的感受-- 那股强大的气息倏忽折转左右,只是一个眨眼的工夫,就将这个客栈所有的房间,都转了个遍。 而后又兀地消失。 至于那个蛇妖摔出窗外,摔在长街上的尸体,则是被匆匆赶来的治安府官员收拢。 这个叫鹿七郎的年轻妖王,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他的目标并非是那个蛇妖?或者说……不仅仅是那个蛇妖? 姜望克制住好奇,忍住追上去探寻答案的冲动。 又过了很久,摩云城治安府的官员进客栈来做了一些记录,在那个蛇妖的房间里,找出许多白骨。 吵吵嚷嚷,最终都散去。 放置着红妆镜的这个紧闭门窗的房间,终于是再没有谁过来。 天色已暗,红月升空。 姜望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然后开始气愤。 结结实实地用五铢王钱租的房间,说好的长租包年。这客栈老板怎能容许其他妖怪随意闯门? 妖族法律哪有威严在,竟不保护私宅吗? 这若是在大齐…… 姜望哼了一声。 又叹了一声。 鹿七郎闯门杀蛇妖一事,给了他一个警示--无论中间过多少手,过程怎么隐蔽,想要在妖族领地里逃离因果、遁世而存,根本就不可能。 随便一场什么意外,就可以打乱他的清静。 尤其在有些时候,「意外」是一种「注定」。 现在还不知道这个鹿七郎的来头,不知他是为何而来,也不清楚摩云城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柴阿四他们的层次,还不足以接触更高的层次…… 在这种骤然变得更糟糕的处境里,至少有一点算是好消息--这个鹿七郎专意检查过的地方,在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妖怪来查。 ...... ..... 整条花街现在完全被猿老西所掌控,老猿酒馆附近的几家店铺,也悄悄换了主家。 但老猿酒馆的地底静室,反而变成了单纯的静室。 由猿老西主持的、不定期召开的神教法会,通常是在无面法堂进行。它并没有固定的位置,可以是一间客房,一间民居。无面神塑所立之处,即是无面法堂。 无面教的组织形式,是自上而下的树状架构。上级与下级之间,永远是单线联系,同级之间彼此不识。任何一级暴露,都会掐断在那一级,不会蔓延危险。此外代表伟大神灵的无面神塑,与每个虔信者之间也有单线的感应。 整个无面神教的最高信仰,自然是地狱之主,阎罗之君,刺客之神,伟大的远古阎罗卞城王。 其下则是代行神灵意志的无面教宗。 再下一级则是十二神使,分别为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就差把圣公、神侠、昭王放进来了。 想来无论是平等国、无生教还是地狱无门,都能在这个妖界的无面神教里找到熟悉感。若有不小心流亡妖界的「同仁」,应当能感到亲切。 这种集众家之长的组织形式,目前来看还算安全。 对于没有后台的各类神教,治安府的打击还是不遗余力的,但打来打去,迄今也未有触及无面神教的根须。 在猿老西的主持下,无须血食、不残虐信徒,且会实打实给予信徒回应的无面神教,发展十分迅猛。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聚拢了一大批忠实信徒。 甚至十二神使中的丑牛,都主动请缨,跑到积雷城去发展信徒了……虽然一去无音讯。 神教法会是单向召开的,每一场不超过三名信众参与。只有最虔诚、对教派贡献最高的信徒,才能得到教宗的亲自指点。 教宗会带领他们拜神,研读教义,解答他们修行中的种种疑难,赐予相应的功法秘术--当然,背后其实都是远古阎罗神在亲自说法。 想来从古至今,这么努力这么亲民的神祇,都很难找到第二个。 真正自己当了神主,开始传教后,才更能够感受到,张临川当初自撰《无生经》、自创《无生玄法》,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彼时的无生教,更多是依靠结合了诸多神通的无生世界来支撑。但若是给张临川长足的时间发展,《无生经》和《无生玄法》才是立教之本,是无生教更广阔的未来。 姜望现在只是创造一些零零散散的功法,赐予不同信徒,就已经感觉很是辛苦,要想凑成体系,绝非短时间内能够做到。不得不让猿老西提高法会门槛,减少一点工作量。 「伟大的阎罗神,您忠诚的神仆向您祝祷。」 从不同的出口,分别送走了与会信众后,猿老西回到房间里,跪拜神塑:「愿您早返巅峰,履极至尊,千秋万代,永握乾坤!」 这不伦不类的祷词,他倒是诵念得越来越虔诚。 那无面的神塑立在神龛中,发出明灭不定的幽光,多少还是有点尴尬的。须臾,神谕降临-- 「命运长河波澜再起,摩云城将有大事发生,猿老西,命尔暗查根由,搜集一切异常早做准备。」 「谨遵神谕。」 猿老西虔诚拜倒又三拜,才走上前来,将神塑收起,悄然离开这个地方。 收起了无面神塑,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离开了无面神堂,他就回归了花果会水帘堂第一香主的身份。 姜望有理由相信,无论摩云城发生了什么大事,都一定会牵涉到那个鹿七郎。而鹿七郎的到来,本身即是摩云城的异常之一。 他没有让猿老西专门去查鹿七郎,这样就不会有针对性的联系产生。就算鹿七郎反溯回来,也不会知道他被伟大的远古阎罗神所注视。 开始装神弄鬼之后,姜望才愈发理解,为什么以往听闻的那些神谕,都是相当模糊、甚至是模棱两可的,往往还需要祭司来解读。 一来是为了塑造神祇的权威性,不容易被打脸。神永远不会错,错就是祭司没解读对。二来也是尽可能的不泄露太多信息,属于是神祇的自我保护。 恰是这种亲身的经历和感受,才让他对神道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牵涉到鹿七郎这种强者的调查,无论如何隐蔽,都是相当危险的事情。 但又不能不进行。 危险已然擦肩而过,绝不能还对它一无所知。姜望必须要知晓鹿七郎的目标,了解鹿七郎的实力。如此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才不至于再有像这次一样的经历……只能呆呆地等在那里,没有一丝主动权。 猿老西老奸巨猾,能力极强,就算拿不到情报,想来也能处理干净手尾。 柴阿四意气风发,高歌猛进,或是可以多投入一点支持,让他快些跻身摩云城上层圈子,这样也能把握大局,不至于像这次一样两眼一抹黑。 至于猪大力…… 刚想到猪大力,五府海中的那朵霜花,像是得到了感应般,猛然亮堂起来,大放霜光。 霜风神印传来了急切的消息--太平鬼差在呼唤太平神风印的力量,猪大力遇到了危险,在向首领呼救! 怎么回事? 太平鬼差每次夜行斩神,他都临印相随。猪大力砍瓜切菜杀喽啰,他吞邪神而食之。配合算是默契。 而一般不去屠神的时候,猪大力都是在酒馆里装深邃,扮忧郁,感慨妖生。 不涉及邪神事宜,猪大力一个酒馆看场的,能有什么麻烦?有什么麻烦能让他的太平宝刀录都无法解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鹿七郎和猪大力虽然是全不相干的两个妖怪,但接连发生的这两件事,却让姜望产生了极其不妙的预感。 非是他疑神疑鬼,实在是天意难测。 来不及思索,姜望立即以太平道主的身份进行了响应。 于是便寄神于太平神风印,进入了猪大力的视角-- 恰看到一柄凌厉的寒锋劈面而来! 惊鸿一瞥…… 深夜,小巷。 戒刀,光头,黑莲纹。 以及猪大力几近冻僵的身躯! 第四十八章 妖师如来! 说起来神印法还是庄承乾伪装成姜魇时的创造,经过了尹观的认真检查,又在抹掉原本烙印之后,经由太虚幻境演道台补完。 在此后的时间里,随着修为的提高,姜望也对此法有所补充。不过术法的主体框架,仍是当初庄承乾定下的。 庄太祖的眼界非同一般。 但长期以来,此法也只应用在独孤小和宋婉溪身上。 也只有以姜望为虔信的独孤小,能够同此印一起成长。 神印法真正能够独立发挥一定作用,甚至于降神行法,还是在成就神临之后。 不过姜望素来不喜以术法驭人,没想到频繁的应用,竞是在妖界。 此刻临神得见—— 对面是一个瘦高的和尚,头纹黑莲,身披法衣。刀法精湛至极,已持戒刀迎面,将落下最后一斩! 猪大力的刀势早被斩得七零八落,肥壮的妖躯也已经被法术冻僵,而夜晚的小巷无一丝杂声。 便于此刻。 那柄雪亮戒刀所映照着的、猪大力圆睁的怒眸里,有一枚霜色的神印跳将出来,轮廓显现,神光大放! 呼~ 一绫极细的霜白之风,就自那神印中生出——以姜望现在的神通修为和神印力量,只能隔空投射这么—点神通之风,但已经足够。 猪大力本来已经呆滞的眼神,一瞬间充满了希望,他握刀前架的手反而停住,只低声喝道:「屠神灭鬼,天下太平!」 这—刻他完全放弃了对身体的掌控。 自太平神风印降临的意志,接管了此身。 刷! 刀光乍起。 世间已不同! 太平双直刀在暗巷里亮堂起来。 铿锵连鸣,凛冽刀锋在方寸之间疯狂对撞。 同样的一具身体,同样是不过妖兵层次的修为,在此刻却焕发了绝艳的光彩! 一刀横格戒刀,一刀逼退敌身。 一步前趋,右力劈开了那高寖和尚的刀架。 而又左刀斜出,迫其侧身。 右刀再顺势横抹―― 那―缕霜风,正缠绕在刀锋之上,直接削断了那和尚紧急竖在脖颈前的戒刀、斩碎了黑色的佛光,并抹过其脖颈、斩落其头颅! 兔起鹘落只一瞬。 骨碌碌,有着黑莲纹路的光头,便在暗巷里连滚再滚。 来自太平神风印的意志如潮水退去,猪大力一时无声,虽是重新把择了自身,却没有动弹。 这种感觉…… 这种强者的感觉…… 说起来只是简单的几刀,身形也只是简单地摇晃了几次,但步步都在关键,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这无与伦比的战机把握,完全洞彻此身极限的发挥,大巧不工的绝世刀术……实在叫他着迷! 对面这已然抵达妖将层次的黑莲和尚,方才还凶神恶煞,刀刀杀着,却在数息之内便由胜转败,被斩死当场。 头颅滚到现在才停住,表情甚至都没来得及痛苦,只有一丝尚未来得及放开的惊愕。 想来他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会输,为什么会死! 看着这颗纹着三品黑莲的头颅,猪大力唏嘘不已。 这就是强者的世界……当我种下太平神风印,就注定迎接腥风血雨的生活,早已不会平凡。 太平道,太平道,为天下之太平,我猪大力何惜此身? 我等太平道众,追星赶月,长行暗夜! 「还不走?」这厮沉浸了太久,太平道主终于忍无可忍,通过太平神风印传来声音。 「哦,哦!」猪大力这才如梦方醒,又换了一块蒙面巾,荥上自己的大脸。将双刀插回背后,急匆匆地离去了。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在巷口,便有火光一掠而过。 将包括那和尚尸身在内的一切,全都焚灭。 过了大约半刻钟,那淡红色的月光似乎黯淡了一下。 暗巷的尽头,于是出现了一个足有丈二的魁梧身影, 猪大力的身形已经很是肥大,但若与此妖放在一起相较,只怕是幼儿之于壮汉。 这个挤进暗巷里来的壮汉,头戴斗篷,身披宽大僧袍,魁梧的身躯就像一堵横墙,慢慢地从那头推来。行动之间并不踏地有声,也未有踩碎几块地砖,但却给旁观者一种搅翻了天地的感觉。 「是在这里了。」 他的声音像是闷在石瓮里的那种响动,自带—圈低沉的回音。 而他的脚步顿在那里,抬头看了一眼月色:「最后就是消失在这個地方。」 墙角的阴影里浮现一个妖躯轮廓,对着这个魁梧壮汉竖掌低头:「尊者,我等已遍搜周边三里,皆无所得。」 僧袍披身的差梧壮汉,有一双出奇的慈悲的眼睛,他低头看着地面:「我的佛觉告诉我,他已然寂灭,且正在此地。但我的眼睛,却没有寻回一点痕迹。鬼众,你说这是为什么?」 阴影里的妖怪只有一个关于「鬼众」的统称,连个独属于自己的名字都未被记住。但却没有丝毫不满,仍是毕恭毕敬:「会不会是被本地治安府剿了?」 魁梧壮汉摇了摇头:「不会是治安府,治安府不必要处理得这么干净,再者说,我黑莲寺在摩云城传教……哪个敢剿」 他的声音起先是低沉的,说到最后四字,陡地漾开,在这暗夜里弥漫,有一种巴掌扇在摩云城官方脸上的强大底气。 别说那位天蛛娘娘现在身受重伤,就算是她全盛之时,这摩云城又能得到多少支持,又有多大的本事和胆气,敢与黑莲寺为敌? 诚然天下城邦都由太古皇城统辖,也都得到太古皇城的庇护和支持,但太古皇城能日日夜夜照看摩云城否? 黑莲寺不说动辄杀戮一城之主,杀个把摩云城治安府的长官,想来也不会引起太大的反弹。 且早先在摩云城传教的,只是一尊实力极弱的鬼子罗汉。这种级别的传教,根本就在各大城邦的底线之下,万不至于引发激烈对抗。 如今这盛世,神鬼大昌,万宗并流。 那些官面上的家伙,背地里坡了多少神塑,又有谁知? 按理来说,在摩云城传教的鬼子罗汉不该出事。 由内观之,其本身有多年传教的经验,知晓分寸,不会闹得太难看,不会让摩云城的统治者为难。 由外观之。知晓黑莲寺名头的,势必不敢去触碰传教之事不知黑莲寺的,想来也没本事去对付, 但世事有时是没什么道理可言。 阴影里的妖怪竖掌礼敬,低头不语。 头藏斗篷的魁梧壮汉细细地看了地砖—阵,又摇了摇头:「太干净了。身魂不在,连痕迹也没有留下半点。能把事情做得这么干净的势力不多,敢对黑莲寺下手的更少。」 黑莲寺的核心弟子不多,每一个都很珍责,死去一个,即是莫大的损失。这损失远重于那等鬼子罗汉的神塑。 所以他心中极痛,但声音却不见情绪。 「会不会……不是针对咱们?」阴影里的声音忽道。 「怎么说?」 「鬼子罗汉出事,现场只有‘太平鬼差,四字,暂不知这是一位妖怪,还是一个组织。」阴影里的声音道:「庞大师先期来此调查,他蹲守的是专门贩卖情报的黑市妖商。从那厮嘴里,撬出了一些消息,并开始设伏追踪,一直到今日消失…… 我查阅过情报记录。在近期的摩云城地下世界里,每过几天,就有一个藏面具的家伙,去黑市妖商那里购买各类教派相关的情报,每次买完情报后不久,相应的邪神就会伏诛,而现场都会留下‘太平鬼差,四字。 戴面具买情报的家伙,每次都不同,有的是输红了眼睛的赌鬼,有的是吗得醉馥馥的酒鬼,还有的是直接路边被拉走,刀架在脖子上语迫买情报。 虎大师找到了好多个目标,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说不清是谁指使他们。 那太平鬼差所代表的存在,显然非常有匿迹经验,不是第一次做此等事情,我们可以追索其它城市的记录,或能找到相似事件。 当然,虎大师毕竞是虎大师,还是用自己的办法,追踪到了目标。可惜他太自信,又或者事发突然,导致信息传送太慢,没能等到咱们的支援。」 阴影里的声音停顿了一阵,继续道:「我想那太平鬼差,或许不是针对咱们。而是针对教派,针对除正教外的所有教派,也即是……所谓邪神!」https:/ 「正教?」魁梧壮汉冷笑了一声。 站在阴影里的妖怪,当然知道魁梧壮汉的敌意从何而来,但并不纠结于此,只又说道:「此外,太平鬼差每次戮神,都会在现场留下名号。但这一次却没有。是否还存在一种可能……庞大师这次追踪到的存在,并非太平鬼差,而是其他潜行于这个城市的强者?「 「不管这一次是不是太平鬼差,也不管那太平鬼差是神是鬼,惹上我们黑莲寺,这一次他们都死定了。」魁梧壮汉沉声道:「这毁尸灭迹的手段如此高明,身魂皆无留痕,凶手肯定不是第一次做此事。放话去查,看看摩云城近期,还有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那阴影里的妖躯轮廓,渐而沉进阴影里,只有余声在暗巷:「鬼众谨受上令。」 佛门有天龙八部。 一曰天众、二曰龙众、三曰夜叉、四曰乾达婆、五曰阿修罗、六曰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曰摩睺罗伽。 妖界佛门正朔,自然是在古难山,也是今日被称为「正教」,得到了太古皇城认可的存在之一。 此世无龙,古难山以蛇众替龙众,也称天龙八部。 而黑莲寺自创立之日起,便为与古难山争锋,自有鬼神八部。 一曰鬼众,二曰神众,三曰罗刹,四曰迦婆离,五曰槃多婆,六曰阿毗遮多,七曰迦摩,八曰魔罗迦那! 这阴影里的妖怪固然在壮汉面前态度谦卑,可也实实在在是黑莲寺八部一等一的存在。 待那阴影尽数流散,魁梧壮汉默立暗巷—阵,摘下斗蓬,露出一颗非常显眼的、纹着黑色六品莲台的光头。 他的眼睛慈悲,但满面横肉,尽显凶相,可偏偏又有两撇滑稽的鼠须……这让他的整张脸,都陷在一种天然的矛盾里, 此时此刻对着那已消失在此世的同门,他低下脑袋,神情悲悯,竖掌在胸前,口中诵道:「南无妖师如来!」 …… …… 潜行在黑夜的摩云城,猪大力熟练地运用太平道所传授的一些小技巧,抹去痕迹,摆脱有可能的追踪。 这些秘法并不复杂,有些甚至不涉及道元,但屡迹的效果非常好。从某些方面来说,它们也证明了太平道的底蕴。 神秘莫测的太平道主,早先是压根不擅长匿迹的。最开始足一件匿衣走天下,后来就是红妆镜加祸斗印交替使用。 但在与地狱无门秦广王多次交流后,也多少有了一点收获。尹观毕竞是杀人越货、毁尸灭迹的行家,地狱无门的业务水平也相当过硬。 作用于现世的那些法子,在妖界稍微改改也能用。当然,太平逆主也没有揽功自居,有特地说这些隐匿法子是同门的创造。 猪大力一直相信自己背后是一个强大的、隐装在黑暗中的组织,以匡扶正义、拯教妖族为己任,传承了许多年月,一直守护着赤月之下的广袤大地。 他由此生出强烈的荣誉感,也确实在这个组织里得到了太多,学到了太多,并且还在飞速地成长中。 而身经百战的太平道主,与猪大力路一交流,便大概想明白了今日之事——他们的屠神灭鬼之旅,显然是踢到了铁板。 前些天剿灭的那处邪佛组织,并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邪神,背后有极其强大的势力。 这个组织有强大的情报能力,能够迅速追索到太平鬼差的行踪。且敢于在摩云城公然出手,可以说根本不顾及治安府—―那个被斩首又毁尸的和尚,在追杀猪大力的过程中,悍然杀死了好些个无辜小妖,简直猖狂。 很明显,以高深莫测形象出现的「太平道主」,被现世的固有观念所束缚。还以为妖界的邪教跟现世一样,只能东躲西藏,完全见不得光,故而把扫灭邪神当成安全轻松的口粮。压根没想到,妖界的邪教能有这么嚣张,能发展到这等规模。 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这是一个何其广袤的世界,且已经孕育出了多么璀璨的文化和历史。现世是万界中心,诸天主体,但未见得就能概括所有, 当然,在咱们的「太平鬼差」眼里,则是底建深不可测的太平道无所畏惧! 「屠神灭鬼,天下太平」的口号,意思就是「咱们太平道为了天下太平,想杀谁,就杀谁」。 另外他也压根不知道那黑莲代表什么。毕竞在得授《太平宝刀录》之前,他只不过是花街上混生活的一个小喽啰,也就比柴阿四强一点…… 说起来那个柴阿四,往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想不到家传功法竞那般厉害,在金阳武斗会上都混过好几轮了。 猪大力自忖若是不动用太平神风印,还未见得能拿下那厮。 太平道是正义的组织,他当然不会对柴阿四的家传功法有什么觊觎。只是对柴阿四有可能牵涉到的摩云犬家的恩怨情仇,感到好奇。 固然在受印那天起,他就注定是暗夜里的行者。但对明面上的豪门,多少有些看戏的心理…… 「摩云城将有大事发生,汝且封刀一个月。待吾传令。」姜望也不管猪大力又在沉思什么,直接下了死命令,便放开神印,转回自身。 而体型痴肥的猪大力,也只是在春寒料峭的长街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一声,为苍生叹,为摩云城的无幸百姓叹—— 本座封刀一个月,任那妖鬼横行,又不知此城中,是几家哭,几家怨。 风卷过。 他打了个寒频,掀开门帘,挤进喧嚣的老猿洒馆中。 第四十九章 等到风起云涌 不得不说,这次鹿七郎的出现,使得本就如履薄冰的姜望,顿感命悬危刀。 那个和尚光头上的黑莲纹路,则是让他对妖族、对妖界佛门,有了全新的认知。他愈发感受到,有天妖血裔坐镇的摩云城,可能比想象中更复杂。 他愈发肯定……多方风云已在他未曾察觉的时候,悄然汇聚。 是否妖界天意悄然搅动了命运长河? 是否自我的穷途已在面前,而我依然未能看见? 从那个强妖王鹿七郎、再到黑莲和尚,乃至于黑莲和尚背后存在的深海暗礁般的巨大势力…… 在这座城池里,一定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而他仍无所知! 倘若他是生来就在此界的天骄,绝不会如此迟钝! 偏偏他是一个外来者。此世的排斥无所不在,他的所听看所感,都太过局限。 要寻破局之法,寻那一线生机,仍是要借助此界妖族的力量。 但行到如今,路已见歧。 猿老西所掌控的无面教有瓶颈,瓶颈在于教派在发展过程中所必然经历的那些。小宗小教发展到一定的规模后,就必然要面对官面上的势力。要和摩云蛛家,积雷牛家这样的一方主宰打交道。 不必说无面教不取血食,不残虐信徒,反而引导信徒向善,应该是正教。正教和邪教的划分并不完全由此,猿老西是具备话语权,强者抢夺信仰即为邪! 而我那个有面神所信仰的神祇,毕竟是真正具备远古阎罗神的伟力。有面教背前,也是存在这白莲邪佛背前的庞小势力。甚至于整个有面教外,我那个唯一拿得出手的战力,根本是敢抛头露面。 猪小力的斩神灭鬼之路,同样没瓶颈,且瓶颈还没出现在眼后。如此孤行暗夜,随时会碰到阴影外潜伏的恶兽。类似于那次白莲邪佛特别的组织,在妖界恐怕是止一个。而太平道同样是个空壳,猪小力只可孤军奋战。 今日我能降神临印救上猪小力,明日未必还能。总没我亲自出手也解决是了的弱者。 在妖族构筑的那八驾马车狂奔至此,云城回头一看,竟还是神香鹿的路途最没希望。虽则那家伙还没过早的家想膨胀,但敲打敲打,还能凑合着驾驭。 神香鹿此后从有恶迹,加入花果会前,也未如后任猿勇这般残虐,从金阳武斗会结束崭露头角,退入广小妖族的视线…… 那是典型的平民天才逆袭之路,是当后社会结构上阶层跃升的堂皇正路。 只要是出幺蛾子,是会被花果会、摩云猿家、摩叶纯,乃至于整个妖族下层世界所接纳的。云九小说 甚至说,云城自己在现世,走的家想那样一条路。从一个乡野多年,成长为霸国王侯,如今再审视叶纯世,是免别没感受。 社会的本质是什么? 国家体制的核心是什么? 那些宏小的问题,或许并有没一个完全正确的答桉。但是自那些问题外阐发的思考,却是对世界本质的认知。 何为真? 何为理? 每一个超凡修士在往低处攀登的过程外,都一定是站在坚实的认知基础下。 未必没放之七海而皆准的“正确”,但一定没独特而浑浊的自你。 藏身在镜中世界的云城,也在用我于妖界的观察和思考,退行“道”的修行,靠近这低渺难及的玄奥境界。 猪小力封刀一个月的影响并是小,一则经过那段时间的吞食,我的神魂恢复很慢。七则焚灭这白莲和尚前所掠得的巨量有主神力,也足够我消化好些天。 也恰恰是对那份神力的消化,让我深刻认识到白莲邪佛那个组织的磅礴难测,才果断让猪小力封刀。 神魂下还没恢复得一一四四,金躯玉髓的伤势仍是难题。 诚如玉碎难全,金缺难补。 每日调理是断,迄今为止肉身仍是恢复是到两成。 云城都没心也蒙个面出门,扮成太平判官什么的,去劫杀几个妖族年重天骄,掠夺一些珍贵物资回来……毕竟理智尚存。 于是沉息正念,一边消化神力、恢复神魂,一边又去关注神香鹿。 …… 柴家大院里,响起了敲门声。 那时候的神香鹿,正赤着下身在院中练剑。噼斩刺撩,一招一式认真有比,直练得汗如雨上,气血奔流。 虽则我是个奸懒馋滑的家伙,臭毛病一小堆,但毕竟苦过穷过,知道机会是易。 再怎么膨胀,再怎么是着边际、得过且过,在练功一事下还是肯上苦力。 要是然家想古神所传的百劫千难有敌金身,我也是可能练出成果来。这可是一锤一锤自虐出来的功夫,完全的自我折磨。 “谁?” 我手中剑未停,只出声问道。 如今也算是养出了几分气度,言行举止都在向真正的天命之妖靠拢。 门里响起脆生生的回应∶“阿柴哥,是你。” 弱者的气势瞬间瓦解,神香鹿咧开了嘴“诶诶!来了!” 我缓匆匆往屋外赶,想要擦擦身下的臭汗,寻件衣服披下,顺便把房间收拾一上,但跑到半截忽然灵光一现,立即顿止脚步,折返回去开门。一边虎虎生风地舞了几上剑,以剑啸声表达自己正在完成剑招的回收。同时暗暗地运劲,让身下的肌肉块都更家想紧实,让汗水流淌出漂亮的线条。 那才去拉开院门,果然看到了千娇百媚的猿大青。 也确捕捉到了猿大青羞怯又赞叹的眼神。 老宅偏远,大巷是见我妖。 独那姑娘俏立于此,令那一条豪的巷子,都生出光彩。 神香鹿用毛巾抹着汗,状似是经意地道:“大青妹妹,今天怎么得空过来?” 猿大青将双手背在身前,歪头打量着我?“阿柴哥每天都那么用功吗?” 你的表情天真纯洁,但那个姿势,愈发显得曲线玲珑,风景突出。 神香鹿使劲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希望自己不能表现得像个妖中君子,但毕竟心口难一,后言是搭前语:“呃,你每天都很想他……啊是是是是,用功!你厌恶用功!” “说什么呢!”猿大青嗔了一声,羞得跺脚。但偷眼瞧着我,又道∶“他可从来有没邀请你来做客。” 叶纯世暗暗咬了一上舌尖,醒过神来,挠头道∶“寒舍豪,你是好意思……” “你瞧着那外很好呀!”猿大青背着手,自然地迈退院子,好奇地右看左看∶“很……是乱!” 神香鹿是自觉地把院门关下了,巴巴地跟在身前走。 “噢对了!”猿大青忽地回头,险些撞到神香鹿,吃吃地笑了。 将藏在背前的锦盒提到面后∶“喏,才买到的龙虎参,最养体魄。他近日战斗辛苦,正用得下。 龙虎参可遇是可求,价格昂贵,也是知猿大青费了少多心思,约是把嫁妆都填了退去。 是过神香鹿可是知道什么叫是好意思,伸手就去接“这怎么好意思……” 却是是大心握住了这温软玉手。 一 但猿大青有没挣扎。 我也就有没松开。 执手相看院中,一时有声胜没声。 神香鹿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 猿大青已抬起头来,这羞红的俏脸,恰似早春之花,沐光晚霞。 “阿柴哥。”你的声音极温软眼睛却没水波千万种∶“听说他最近都在搜集佛家典籍,怎么,他想当和尚?” 经过那段时间的相处,两妖已是郎情妾意,眉来眼去,就差最前一层窗户纸了。 本来还应该没一阵拉扯。 但神香鹿莫名其妙地结束搜集佛经,时是时还在这些大弟面后背佛偈,很没几分堪破世事的意思,让猿大青忍是住着起缓来。所以今天才会下门来寻,便要看看我是是真想出家。 “怎,怎么会,怎么舍得……” 看着近在迟尺的美貌男妖,叶纯世只觉口干舌燥,词是达意。 “是舍得什么”猿大青哼道:“你看他可是像……” 这重重都起的红唇,像是没有穷魔力。 让世界只剩一抹红。 脑海外似没嗡地一声响,鬼神使差的,神香鹿直接高头啃了下去。 “别……大柴哥……”猿大青的抗拒很强大,你的同意更像鼓励。 神香鹿将你打横抱起,嘴下也有闲着,就那样冷烈地往房外走。 当然我手忙脚乱,当然我气血下涌,当然我什么也是管是顾了……但房间毕竟太豪,抬眼就看到了这个神龛,以及神龛外供着的宝镜。 一条裙子飞起来,错误地盖在了神龛下。 “这个,下尊……” 某位正在监察环境,替天命之妖护道的渺小神灵,突然听到了那样的声音,还伴着喘息。 下尊此时并是回应。 神的威严是允许我回应什么。 但神香鹿心外的声音并是放弃:“唔……下尊?“ 他我娘的竟是没什么事情? 没屁放…… “放!” 最终下尊只传回那一个字。 叶纯世老老实实“您能是能是要看?” 渺小古神勃然小怒∶“说什么呢!岂没此理!他当本座是谁?本座岂会偷看他区区一大妖?诸天万界,兆会时光,本座这是见少识广,早是在意此些他根本是懂,肉欲是少么高级的欲望,他那有知大妖,怎明白小道之妙!” 第五十一章 黥面 这女妖生得漂亮,樱唇琼鼻,眼睛柔媚。身段更是软似烟罗,柔若无骨。 唯独那弧度恰好的微笑,像是嵌在脸上一般。美则美矣,少了几分生气。 这是迎宾的笑,是跑堂的笑,是礼貌式的笑容,而非出自快乐的心情。 她的妖征即在她的表皮体现,那是极其繁复且华丽的赤色蛇纹,自脖颈而下,掩盖了雪肤,一直延伸到衣物之中想是遍布了全身。 此等图纹本应让观者觉得危险但细看又有致命的吸引力。从进屋到钻进床底耗时不过一息。 她的身法堪称绝佳连房间里的一丝微尘都未触动。且立即进入了某种休眠状态身魂皆无留痕半点气息都不泄。 若非姜望全程旁观也很难察觉房间里还有这样一位女妖存在。到了这一刻他当然可以猜得出这位女妖的身份。 如此实力还要如此隐匿自己又是蛇族身份除了那位凶名恶昭正在被鹿七郎追杀的赤月王蛇沽余还能有谁? 且在她进入休眠状态的同时她体表的蛇纹就已经迅速回退最后是在左边的锁骨里收拢成一轮小小的弯月… 玉碗盛赤月真是好风景。 藏在镜中的某位古神也完全能够理解这个女妖的行事逻辑—一鹿七郎亲自搜过的客栈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谁来搜。 那不也正是伟大古神躲在这里没有挪位的原因么?大家撞了想法撞了选择也可以道一声有缘。玩灯下黑,耍回马枪! 更没有任何问题。 但你能不能去别的房间?你花钱了吗你就闯进来?不嫌挤啊? 伟大古神有心辣手摧花趁她休眠送她永眠一但又担心打不过。自家人知自家事。 这边自己的伤势还没好那边蛇沽余是有资格名列天榜新王的强者同天榜新王第七的鹿七郎逐杀几个月都还活蹦乱跳。 再者说看她的状态是在休眠但即便是在休眠的此刻她整个蜷缩的身体也保持了巨大的张力是随时可以进入战斗的。 她的休眠显然不是简单的沉睡而已。而是某种高妙的功法兼具隐匿气息、封闭自我、恢复身体状态的效果同时还让她保持了极高的警觉。 让伟大古神十分羡慕。 镜中的古神尤其相信只要自己此刻走出镜中世界这位美丽的蛇族女妖就会立即「苏醒」 而他绝无可能无声无息地将其杀死。 但要说就这样置之不理……灵感王的称号可非浪得虚名鹿七郎什么时候追上来了怎么办?两位强大妖王厮杀之下这客栈还能保得住?红妆镜还能继续装普通? 甚或者蛇沽余在这個房间里待得久了以其天榜新王的眼界和警惕自己发现了红妆镜的秘 密怎么办? 无论是正义之妖又或邪恶之妖总没有谁会给人族好果子吃。 姜望仿佛看到命运之河里的涟漪于此刻泛成了一张巨大的鬼脸正充满恶意地注视着自己看自己困窘地坐在镜中世界。 举目茫茫只有一张写满了线索的纸一柄携之征战多年的剑。前路何在? 本尊困于镜中不得动弹。甚制于修行都不敢弄出动静免得气息外流。面对与赤月王同处一室的困境能从何处破局? 封刀一个月的太平鬼差 最近夹着尾巴在低调发展的无面神教? 还是经过一轮轮战斗筛选艰难打进了摩云城前百的柴阿四? 「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 在某个密闭的房间内羽信激动得俊脸泛红:「蛇沽余身上的好处咱们也有机会插一手!」 「你先等等」在房间角落里响起一个粗粝的声音这声音像是用石头擦着石头砸在耳朵里很不舒服。 声音来自于一个坐在太师椅上的存在翘着二郎腿十指交错叠在膝上。他的脸上戴着一张漆黑如墨、并无什么杂纹的面具整个身体都裹在宽大的长袍里。 他问道:「你刚才说你在飞云楼的宴席上点破了蛇沽余身上藏有某种惊天隐秘的消息……用了一招驱虎吞狼之计?」 羽信平复了一下稍显激动的情绪微笑着坐了下来:「这也是声东击西总之是转移注意力叫他们狗咬狗…………但是我又想了想我既然点破此事我又只看不动倒平白惹了怀疑。还不如真个把这蛇沽余也抢了显得我内心坦荡。也叫那鹿七郎知晓,摩云城竟是谁家」 「先不用急着说要怎么抢蛇沽余你且告诉我……」裹在长袍里的妖怪痛苦地道「蛇沽余身上藏着某种隐秘这需要你点破吗?她自灭亲族定然是有特殊的原因在这不是妖尽皆知的事情? 羽信愣了一下旋即道:「熊老哥你是不知道那鹿七郎的狗屁灵觉告诉他他在摩云城有机缘!这不是应了咱们的神霄秘藏吗?当时情况紧急我得立即让他把这灵感联系到蛇沽余身上免得他想东想西到时候沾咱们一身麻烦! ‘熊老哥’深深地呼吸了一次。 羽信又颇为自得地道 :「咱们都已经认识十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这么大的事情我还能不考虑周全了? 他抬了抬手很有翻掌定江山的气势:「按常理来说蛇沽余身上顶多是个强妖王的传承说不定资源早都耗尽。但是鹿七郎的灵觉应于其上那就非同凡响。他们肯定觉得在蛇沽余身上制少也有个真妖藏宝。你是没看到猿梦极一个劲地咽酒蛛狰当时眼睛都绿了! 「羽信啊羽信。」长袍裹身的妖怪道:「看在咱们十年的交情份上我熊三思奉你一句良言。 若是蛛狰此刻在这里听到这样的对话一定要为自己探囊取物的信心打上一个巨大的问 号。 因为此间这个长袍裹身的妖怪竟名熊三思。 他是紫芜丘陵虎太岁座下号为「黥面妖」的熊三思!近十年来紫芜丘陵最威风、实力最强劲的年轻妖王。 在最新一期的天榜新王名单里排名第八。恰在刚刚死去的天海王狮善闻和才来摩云城的灵感王鹿七郎中间。 羽信大大咧咧地道:「有什么建议熊老哥只管说。 熊三思压低了声量暮地吼道:「把你这破嘴给缝上!羽信吓了一跳一时哑口。 「你也知道灵感王的灵觉很强大让他收获了不少机缘让你一听就惶惶不安。请问他自己知不知道他的灵觉很强? 熊三思瞪着羽信:「他的灵觉如此珍贵请问他为什么要主动跟你们讲他的机缘在摩云城呢?」 「把鹿七郎这次的灵感跟蛇沽余联系到一起你想得是挺好。问题是你算老几?你一张嘴就联系上了?鹿七郎追杀了蛇沽余那么久他能不知道蛇沽余身上的斤两?他还能被你羽信一句话就误导了?羽信啊羽信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在飞云楼他还是默认了你自作聪明的联系?」 这连番喝问有如当头棒喝打醒了陷在迷局中的羽信他的脸色阴睛不定:你是说他笃定他在摩云城有机缘但苦于对摩云城不熟悉不知从哪里入手所以有意投石问路而我不打自招了?」 制于鹿七郎在飞云楼上的默认则更是明显。他已经盯上了羽信身上的秘密他也在避免竞争者甚制不惜用自己和蛇沽余的逐杀为靶……真是艺高胆大! 「神霄秘藏的消息最早是我得到的。」熊三思慢慢地说道:「我之所以找到你是因为它需要羽族的血脉开启而你和羽祯尊者有着相同的妖征我相信你具备非凡天赋且在冥冥之中同这位尊者存在某种缘分。我甚制笃定你是这份秘藏的正缘从头到尾再没有考虑其他羽族只在与你交好确认了你的品德后便将这份秘藏同你分享。 「为这份神霄秘藏我自己准备了五年又为了迁就你的修为同你一起等了 即便是那压抑的、漆黑如墨的面具这一时也掩不住他眸中的凶光:「我找到你不是为了看着你把一切都搞砸的! 「抱歉! 可以看出来羽信和熊三思之间是真的有交情在而不仅仅是合作的关系。此刻熊三思发怒羽信也并未有恐惧或是不满有的只是诚挚的惭愧。 「我既为神霄秘藏患得患失又在面对鹿七郎时自卑自怯生自傲这才导致了我自作聪明丢丑而不自知!」他恳切地看着熊三思:「熊老哥现在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法子?神霄秘藏的开启时间可不可以推后?我可以再等十年!」 「神霄秘藏等不了你十年!小羽祯的名号叫得多了你真以为羽祯尊者的传承就是你的囊中之物?」熊三思恶声恶语恨铁不成钢:「鹿七郎已经生出感应此事还由得你我说停就停吗?要是他遍寻不得线索你信不信神香鹿家明天就来拜访摩云城? 羽信喃声道:「神 香鹿家想来蛛家不会答应。 「天蛛娘娘在前线受到重创现在都不知藏在何处休养蛛家在天息荒原的威权已经动摇拿什么挡神香鹿家?」熊三思冷道:「再者说蛛家又是如何的善男信女?他们会认可你羽信继承神霄秘藏的正当性吗?还是说这事情也要讲个先来后到、礼谦恭让因是你先发现的他们就得乖乖分你一口吃的?」 羽信被问的哑口无言好一阵才道:「熊老哥这几句话真叫我惭愧。我向来还自觉是个聪明的自谓比起猿梦极、犬熙载他们多出几分城府。现在这样一看还真是菜鸡互啄啄出了我这个井底之蛙。 熊三思又好笑又好气地看他一眼:「人族这些词语你倒是一套一套的很能学以致用。 「熊老哥熟读人族经典我是向你学习。」羽信认真地道:「不管祖上有多么辉煌也不管上面是如何宣扬历史咱们被人族赶到这里来是现实人族已经在五恶盆地站稳了脚跟是事实……他们一定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也罢。」见他现在又是这个谦卑自省的样子熊三思叹了一口气:「这事也不能全怪你。我这几天想明白了羽祯尊者是何等存在影响何其深远?神霄秘藏的事情想要完全瞒下去是不可能的。随着开启之期越近从各种渠道获知消息的妖怪也就越多………… 他的声音是已经缓和了但仍是非常难听。 「不能吧?」羽信愕然道:「现在不也只有一个鹿七郎知道吗?他也只是灵觉有所感应并不知具体是什么。实在不行咱们很很心舍份宝物与他也未尝不能将他骗走。 「你以为飞云楼里只有一个聪明妖怪吗?」熊三思反问:「你我想得到的他们全都想不到?」 羽信有心说是的猿梦极狂躁、蛛狰暴虐、犬熙华阴很没一个聪明的。兰若小公主天真烂漫单纯可爱更不会有什么复杂心思。 但是对着熊三思的眼神毕竟是没敢应声。 熊三思叹了一声又道:「你可知黑莲寺的鼠伽蓝也到了摩云城?」 「这个我当然知道。」羽信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他们在这里的一个分坛被一个叫做太平鬼差的家伙给夷平了这厮过来调查呢!黑莲寺作恶多端有几个仇敌再正常不过。 「就在摩云城发生的事情你也不关心连个具体情况都没弄清楚还得我去查!」熊三思眼看着火气又来了:「鼠伽蓝虽未受太古皇城之封但绝对有天榜新王的实力。你也不想想区区一尊鬼子罗汉值得他来调查吗 羽信惊疑不定:「你是说他也知晓了神霄秘藏? 「我只知他此来绝不简单。」熊三思道:「针对鬼子罗汉的事情黑莲寺已经来了一个真传专为调查。前后脚赶来的鼠伽蓝若也为此事殊无必要。再者……黑莲寺那个前一步来调查的真传也被杀了」 羽信倒是才知道这个消息惊道:「那个太平鬼差有这般强?老哥可知他是 什么背景 太平鬼差找此前开未听说过但也应该属于一个隐秘组织。熊三思道:「军扯黑莲寺的两处现场我都专程去看过。前一处留字太平鬼差后一处什么印记都没有。出手的绝不是同一个妖怪虽然在后一处现场出手的强者刻意隐藏自己压制了力量层次。但是在那样的力量层次下不仅轻松虐杀黑莲寺真传还兼顾了对战斗环境的把控非妖王层次不可得。制少也是个天榜新王级别的高手!」 羽信一时缄然真切感受到了庞巨的压力对自己能够安稳继承神霄秘藏的信心已然剧烈动摇。 绝世天妖猕知本排定的天榜是妖界现在最有公信力的强者排名榜单。面向年轻妖王的天榜新王也被视为妖族天骄之选。 什么时候这天榜新王变得这么不值钱了? 小小一座摩云城如今竟然聚集了神香鹿家的鹿七郎自灭亲族的蛇沽余黑莲寺鼠伽蓝虎太岁座下黥面妖以及一个神秘莫测的太平妖王! 这让他摩云三俊才怎么拿得出手? 百度搜索深空彼岸@精--华--书--阁……秒更,高手! 第五十二章 机关算尽太聪明 黥面妖熊三思乃是一个极富传奇意味的妖王,一生至此的经历,几乎是话本故事的重现,且是主角命格。 他本是紫芜丘陵一个碌碌无名的小妖,因恶了某个大少,被杀了双亲,打落深渊……却意外获得上古大妖传承。 后提一柄血刀自深渊走出,杀绝仇家满门。 此时亲故皆无,仇雠亦绝,他也性情大变。行事乖戾狠辣动辄逞凶 在得罪了好几个大家族做下好多大事后一度上了遍行妖界的通缉名单本又是一个骤然得志后不知收敛自招祸端最后陨落于高峰的案例 但不知怎么他却入了紫芜丘陵第一强者虎太岁的眼拜入其门下得到庇护此后作为虎太岁座下妖王横扫诸方杀出赫赫威名 漆黑一片无任何纹饰的面具是他的标识裹身的长袍里藏着那柄令妖怪们闻风丧胆的血刀 羽信同他的结交来于一场巧合常见的赌场斗气的戏码后来一笑泯恩仇····当然事后也知那是熊三思的有意试探是黥面妖在为前贤羽祯的神霄秘藏寻找正缘 这份交情隐秘延续了多年双方保持默契从未外显一切都是在为今年才要开启的神霄秘藏做准备 多年等待如今将要有个结果摩云城却是天骄汇聚风云骤起 此前那些年关于神霄秘藏的风平浪静背后是否也是其他妖怪的暗中筹谋呢?似羽祯这般声名赫赫的古老强者他所留下的秘藏焉知只有一份线索不做更多选择? 「五个天榜新王可能并不是这一场风波的上限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熊三思沉吟道:「比如说黑莲寺的鼠伽蓝既然来了古难山那边会不会有哪个大和尚过来?而这等级别的高手无论是谁只要来了就不会错过神霄秘藏的开启」 黑莲寺和古难山这两家的恩怨情仇可以说追溯久远 甚至于黑莲寺所敬奉的妖师如来就是当年古难山熊禅师座下十大法王之首因不忿于熊禅师失踪于天外后古难山上下迎奉第十法王为山主怒而叛宗带领大批教徒出走建立黑莲寺 故而黑莲寺在妖界又被称为「佛门第一逆宗」 当然黑莲寺自己是不承认这个名号的他们自认佛门正宗向来与古难山争锋相对 说起这两宗的交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这一次黑莲寺在摩云城传教的鬼子罗汉被诛若非是现场留了「太平鬼差」四字且这个太平鬼差已然在摩云城多次追斩邪神······黑莲寺直接把这笔账记在古难山之上也是没有半点问题的 「真晦气!」羽信皱眉道:「古难山和黑莲寺之间的那点破事我早已经听腻了打生打死也没个结果它们怎么还不灭一个?」 熊三思幽幽道:「你这话说的倒真有羽祯尊者的风范可见确实是个有正缘的」 羽信「嘿」了一声不再言语 无论是古难山又或黑莲寺哪个都比他摩云羽家的历史久远他在这里轻言大宗存亡确实是有些口气太大 熊三思又道「事已至此也没什么旁的好说无非见招拆招你也不必太过忧虑至少咱们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这是谁都比不了的优势」 羽信颇是信心不足地道:「若是如你所言鼠伽蓝此来目的并不单纯····或者直接说他也是冲着神霄秘藏而来那会不会他也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了呢」 熊三思道:「准备得再早也不会比我们早我拿到神霄玉匙的时候鼠伽蓝甚至都还未打出名声」 羽信又踟躇地道:「但神霄秘藏开启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现在谁也说不准咱们那些准备也不知有没有用···」 熊三思拿眼一瞪 他于是讪讪道:「多少总能管点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羽祯尊者还能让我这小羽祯吃亏吗?」 「且定下心来不可再自乱阵脚」熊三思认真地分析:「现在他们在明处我在暗处他们有心图你却是不能防我咱们仍有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五十二章机关算尽太聪明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优势」 羽信眨了眨眼睛总觉得哪里不对背后凉飕飕的 惯来自傲的羽信在接连见识妖王天骄后觉得他摩云三俊才的称号已经不太拿得出手 往日怯懦的柴阿四却自认疾风杀剑的名号已足够威风面带血迹地从台上走下来顾盼自雄 想来天下英雄唯吾与古神也 他刚刚结束的这一场战斗乃是五十进二十四的决选下一轮便是二十四进十二再下一轮也即是摩云城十二进六的最后一轮 之所以最后一轮一定要凑出六个名额乃是因为代表摩云城参与天息荒原大比的十强里早已预定了四个 分别是蛛狰、羽信、猿梦极、犬熙华大家认不认可也都要认可 五十位参赛的妖怪里要决出二十四个进入下一轮自是有两个倒霉蛋要多斗一场 不幸的是柴阿四就是其中一个倒霉蛋但幸运的是他有随身宝镜伟大古神 赛事进行到这个阶段伟大古神已经洞察了他在台上的所有对手每一场战斗都给他拿出至少三种获胜方案 可以说他上台后的一招一式都踩着对手的命门去硬是以不怎么过硬的纸面实力一路势如破竹地闯到现在受过伤喊过痛但总能赢 那些主持赛事的前辈妖怪都称许他是本届选手里战斗才情第一呢猿小青迎上前来温柔地为他拭去血迹 花果会的小弟夹道为他欢呼 此时妖生已经到达巅峰而且未来还有更高处再有两轮··.·· 再有两轮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说自己是摩云城年轻妖族里的前十与曾经的摩云三俊才并立 只存在妄想里的情形竟然一步步走入了现实 远古妖皇的伟大他只是道听途说镜中古神的伟大他却是亲身感受真乃万古第一妖也! 别说是让他读佛经了读什么经都行! 自此以后万万年古神老大我老二天老三! 这时手下小妖凑过来打断了他的遐想:「香主刚刚会主传来口信要马上见您」 柴阿四下意识地便想皱眉 对于花果会会主猿益之他早先还十分仰望现在是早已没了好感那就是一个酒囊饭袋仗着听话懂事才能够坐上那个位置成为摩云猿家的傀儡 论及真本事不说跟自己这样的天命之妖比比自家岳丈猿老西也是差得远而且品格低劣吃相难看上上下下的香主心中谁不怨怼? 又整日沉迷酒色养得膘肥体壮跟猪大力似的!哪有半点上位者的仪态? 他现在是听到这个名字就烦这贪得无厌的蠢物又不知是想要什么好处了但作为马上踏入上层社会的妖族要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故而他抚平眉头硬是让自己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好那就带我去见礼」一旁的猿小青满眼柔情 哪个少女不慕艾年少英雄?哪个怀春梦里不曾出现绝顶风光处与那英雄携手同行? 柴阿四出身卑微资源全无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从一个无名之辈一步步走到今天现今是愈发的光彩夺目峥嵘外显了 带着一身红粉香满耳恭维言柴阿四便随着手下小妖去拜见会主 这一趟整得还挺隐蔽他们先回了花果会又换了一身衣服戴了斗篷钻进停在后门的马车又悄无声息地驶离 「会主见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今天怎么还弄得这么神秘?」柴阿四问带路的小妖 他铁条剑在手古神镜在怀伟大神灵在心中自是不惧什么有可能的陷阱 带路的小妖这才道:「柴香主勿怪是会主嘱托我不能提前说这次要见您的其实另有其妖·· 柴阿四保持着一个上位者的平静:「不知是哪位高贤?」小妖竖其手指点了点上方 柴阿四倒是并不意外只轻轻颔首 加入花果会得到摩云猿家认可获得更多资源助推走到摩云城上层这本就是最先规划的路线事实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五十二章机关算尽太聪明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上摩云猿家今天才来找他已是比想象中迟了很多 唯一的疑惑是摩云猿家来找他何必如此隐蔽?谁不知道花果会是谁的产业用得着这样掩耳盗铃? 马车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竟又回到了今天决选的演武场附近停在一间十分普通的客栈前 柴阿四戴着斗篷下了马车跟着那小妖径往里走上得三层在一间普通的客房前停步 笃笃笃~ 小妖隔门汇报道:「柴香主来了」吱呀~ 却是花果会会主猿益之亲自开门鬼鬼崇崇地左看右看又问:「没谁跟着吧?那带路的小妖道:「您放心小的绕了很多路就算有谁跟着也早被甩掉了 猿益之这才侧开肥硕的身躯满脸堆笑:「来来来阿四快进来我来跟你介绍···」 普普通通的客房普普通通的陈设无非是软榻、茶桌、梳妆台、屏风一类唯独房间正中的茶桌旁坐着一个不普通的妖怪 此妖身量瘦小眼眸却极亮太阳穴高高鼓起浑溢着强者的气息赫然是摩云猿家继承者摩云三俊才之一的猿梦极! 柴阿四心中有些失望 曾经遥不可及的猿梦极早已不放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些命好的酒囊饭袋全靠祖辈余荫混日子这么好的出身这么好的资源混出什么名堂来?不还是在摩云城打转?我练剑几个月就能与你们并列前十待我练个三年五载那还了得? 「阿四」他亲切地问道:「你可知我为什么在这个地方见你?这么一间普通的客栈看不着风景也凑不上热闹的」 柴阿四陪着笑:「猿公子神慧天成您的心思岂是我能猜得到的?」 「你啊你狡猾」猿梦极左右看了看随意地道:「这间客栈是我自己私下的产业向来不曾暴露出去今日在此见你也是示你以诚拿你当本家看」 柴阿四自然是感动不已感激涕零马上就要肝脑涂地 「我很看好你」猿梦极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是个可造之材未来的天息荒原一定有你一席之地」 柴阿四热切地道:「如果说天息荒原有我的一席之地那一定是因为它已经成了您的属地之一」 猿梦极笑得更灿烂了终于进入正题:今天来找你呢是有一桩大事要交付于你事成之后我保你富贵荣华!」 去你娘的大事! 柴阿四半点兴趣都没有他只需按部就班凭借古神尊者的眷顾什么得不到?哪里去不得? 但眼下也只得勉强装出期待的样子:「不知是什么大事?」猿梦极神神秘秘:「你可知蛇沽余」 柴阿四的笑容直接僵硬了再好的伪装这一刻也控制不了自己:「您的意思是?」 猿梦极一拍掌:「咱们干票大的!」 柴阿四勉强道:「那可是妖王还是天榜新王」 猿梦极不愉地皱眉:「她已经身受重伤根本命不久矣痛打落水狗有甚可怕?而且我们可以先下毒嘛再围攻!」 柴阿四小心地道:「小妖听说灵感王正在追杀她呢而且已经追杀好几个月了」 猿梦极哼了一声:「摩云城可不是神香花海宝物有能者居之没谁顺他的心意柴阿四脸都木了:「咱们真要虎口夺食神香鹿家可不好惹」 「所以我请你来啊」猿梦极亲热地揽着他:「你无亲无故又很能打对不对?我纠集高手与你配合先杀了那蛇沽余她身上的宝物咱们二一添作五当做借用你名头的费用你再往十万大山里一钻谁能找得到?等个十年八年你再出山鹿七郎早就把你忘了!届时你换个名字不知道多么风生水起你为本公子做下此等大事还怕本公子以后不照顾你?」 大事还怕本公子以后不照顾你?」 猿梦极真你娘是个妖才啊!合着好处你拿恶果我担你再深山老林把我一埋那确实谁都找不到柴阿四暗暗起了杀心但毕竟不能直接动手 眼下之策只可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五十二章机关算尽太聪明免费阅读:,! 『』,最快更新最新章节! 虚与委蛇假装答应再徐徐图之反正从鹿七郎剑下抢杀蛇沽余也不是三两天就能安排好的 当下一脸苦涩地道:「小妖只怕自己力弱智浅帮不到公子什么反倒误了您的 说话间他的目光掠过房间布设看到此处梳妆台上那沾了灰尘的小镜子蓦地心脏一跳惊出遍身冷汗 下意识地以手抚心感受着胸口处的硬物这才松了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古神镜丢了 两面镜子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说起来古神镜的外观的确低调呢跟路边摊位上随处可见的梳妆镜也差不多·或许这就是宝物自晦吧! 最快更新请浏览器输入--到进行查看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 第五十二章机关算尽太聪明免费阅读:,! 『』 第五十三章 眸光似水镜如湖 是日天清气朗,惠风和畅,客栈里十分安宁。 花果会会主猿益之守在门外,老脸严肃。 猿梦极坐在房里,循循善诱:「你着实不需担心什么。这摩云城至少有六分之一姓猿,那什么赤月王不暴露则已,一旦暴露痕迹,我有一百种法子整治她。实在不行,我还能请我爷爷出手。实话说与你听,请你来帮忙,就是用你一个名头,免得鹿七郎那厮聒噪。你无亲无故,突然崛起,暗中其实是得了某些传承,身上恰好有能够弄死蛇沽馀的东西….这也很合理不是?」 柴阿四心中一凛。 猿梦极最后这话,已是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在了。 虽则在参加金阳台武斗会之前,他就已经梳理好了修行的脉络,像自家爷爷那块做旧了的灵位一样,修饰了过往,让之前发生的一切有迹可循一— 譬如他所修的剑术和炼体功法,都是爷爷早年淘换古籍意外得到的。 至于在何处淘换,怎么能捡漏这等宝典….爷爷都已经死了,自己也不知详情。 他以前没有什么朋友,孤僻自守,也因此有了躲在自家小院练剑的时间。 他的妖征在鼻上一点,因而嗅觉灵敏,擅长采药,往常也是以此爲业,那么他炼体的资源,也就有了来路。 因目睹了自家爷爷被横冲直撞的马车碾死,从此变得内敛。这么多年是韬光养晦不愿与别家争执。 直到被那猿勇逼得忍无可忍,才愤而出手。 爲了不被猿家惩治,故而主动找上花果会,由猿老西牵线来投诚。 拜进花果后,并不甘愿一辈子混迹街头。 想着既然已经展露锋芒,就没有再隐藏自己的必要,于是又去参加金阳武斗会,事先也没料想能够一举成名。 这一条经历线是说得过去的,更何况还有岳丈猿老西作证。 老猿酒馆看场的猪大力也是证妖呢,自己去喝了多少回酒?他是看到了自己的成长的! 但猿梦极若是真要怀疑,或是真要找点麻烦,随便寻个来历不明的由头,就足可整治他。 谁让他此时身在花果会,得靠着猿家呢? 整个摩云城能和猿家对抗的,也就那么几家,这会再另找靠山,已是来不及…。 「不过是我爷爷早年淘换的两]粗浅功夫,算得什么传承?」柴阿四苦着脸道:「猿公子若是感兴趣,那是小妖的荣幸,即刻便取来,敬献于您!」 回去就让古神给弄个残缺带陷阱的版本,还不练死你这个王八蛋? 猿梦极看了姿态老实的柴阿四一阵,忽地大笑:「说什么呢,你这小妖,以爲我会贪图你的东西吗? 说实在的,这柴阿四也就是战斗天赋不错,剑术和炼体功法强则强矣,终归层次较低,他猿公子还不至于看得上。 不过随口点一句,试探也好,威胁也罢,由得这厮自己去理解。 身爲摩云猿家的少主,他有资格肆无忌惮一些。 「我对猿家忠心耿耿,对公子是心悦诚服。」柴阿四道:「您能想到用小妖的名头,是小妖的荣幸。小妖还能不相信公子吗?就是怕灵感王不肯信呢。毕竟小妖这个实力….实在有限。」 猿梦极语气轻松地笑了笑:「有个扯皮的说头就行,还真想让他心服口服不成?这年头到嘴的肉熘了,谁能甘愿?」 「但小妖的实力,确实是个问题。我现在连妖将的位阶都没到,就算赤月王站在那里不动,求我杀她,我也未必伤得了她啊。」柴阿四再次暗示。 猿梦极咂摸过味道来,有些居高临下的笑意:「行了别绕弯子,想要什么好处,直与我说。妖皇还不差饿兵呢!」 好家伙,竟敢自比妖皇。 若不大张此口,实在对不起这份自信。 「猿公子的慷慨,那是摩云城尽知的。今日叫小妖做事,更无亏待可能!」 柴阿四先送了一记马屁,然后才不太好意思地道:「小妖最近炼体到了关隘之处,进展艰难。若是能够得到万年份的龙虎参、十二瓣的天养莲、九两重的神婴桃…想必可以再进一步。到时候再说我想办法杀了蛇沽馀,也好歹能有些说服力。」 猿梦极的脸黑了:「小妖莫不是与我说笑?」 柴阿四作出诚惶诚恐的表情:「是小妖冒昧了!小妖只是听过这些名字,知道们对炼体有奇效,但并不知是否贵重、作价几何。猿公子在小妖心中,那是注定要成爲天妖的高贵存在,身家不可估量,府里珍宝是车载斗量。难道这些东西真这么稀罕猿公子之尊,竟也拿不出来?」 猿梦极都不好意思说这些东西他都没见过,只想到鹿七郎,想到蛇沽馀身上有可能的收获,终是嘬了嘬牙花子,狠心道:「千年份的龙虎参有一根,别的就不要指望了。你若是同意,我便叫你们会主拿给你。」 「成!成!」柴阿四连声答应:「爲公子做事,索求已是不该。若非小妖修行受阻,十年来炼体不得寸进,也无法厚颜开口…真的,公子,我一颗丹心向着您。别说千年份的龙虎参,您就算给个十年份一年份的白萝卜,小妖也是心甘情愿!」 这些个无良大少,家底是真殷实! 千年份的龙虎参,他还有什么不知足? 小青妹妹之前送的龙虎参,也才是五年份的呢,效果已经非常之好。 让他的百劫千难无敌金身,都加了好几层金光! 猿梦极本想着自己雄躯一震,那小门小户的柴阿四还不纳头就拜? 不曾想这如今道上厮溷的,不再以道义爲先,淨想着好处! 被怒宰的这一刀,令他心痛极了,此时再看这柴阿四,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但爲了接下来的大计划,也只能捏着鼻子故作大方:「我猿梦极从不亏待手下,以后你!就知道了!龙虎参算什么?等拿下了蛇沽馀,应有尽有。 柴阿四自然感激涕零,情真意切:「此生能爲公子鞍前马后,实在是阿四毕生的福分!您的手笔、眼界、心胸、谋略,都是柴某平生未见之奇才。真乃奇葩也!」 奇葩者,珍贵而稀少的花卉,引申爲秀出羣伦的天才。 「我素来不喜这些阿谀之言。」猿梦极摆了摆手:「等百年之后再回头,你会发现,今日向我效忠,是你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先回去吧,等我找出了蛇沽馀,的藏身之地,就随时通知你。 「那我就静候佳音!」 柴阿四那是一个千恩万谢,马屁如潮。 拍马屁这种事情,万不能说对方叫你不拍,你就立刻不拍了。没点执着和诚恳,拍不出好的马屁来。 只把猿梦极拍得醺醺然,极大降低了千年份龙虎参的伤害,柴阿四这才恋恋不舍一步叁回头地离去。 「公子留步,留步!」 「我当日夜不寐,静等您的消息!」 在完全走出房门门前,柴阿四忽地看了一眼屋顶,但又迅速收回视线,恭恭敬敬地把门带上了。 …… 同一个房间,是不同的世界。 猿梦极自得于御下之术,柴阿四庆幸自己赚了一笔。 而藏身在镜中世界的伟大古神,越来越感到这个妖界很荒谬。 扪心自问,他姜某人在妖界的求生计划,虽不能说天衣无缝,神机妙算。 但也是谨慎非常,方方面面考虑得相当周全。 是划烂了不知多少张纸、揪掉了不知多少头发,才想出来的。 可此界恶意是如此明显,几乎不加掩饰,过于无耻了! 这两天他正在思考如何解决藏在房间里休眠的赤月妖王蛇沽馀。 直接举报肯定是不行的。 真要把鹿七郎招来,两边杀起来没个轻重。 本城自有真妖蛛弦在,想要来个黄雀在后,也是没法子。 若是让猪大力他们来处理,那一个个都是送菜。 思来想去,刚琢磨出个勉强可行的法子一打算让当初订房间的那个小妖,进房间住个几晚。 想来身处险境的蛇沽馀,定然不愿意面对意外,必会因此早早地换了位置。 这一招就叫微风拂草,期望蛇自惊,可称得上妙手。 可谁成想,好好的一个懒洋洋的晌午,这猿梦极大摇大摆的就进来了! 自己费尽辛苦,让手下叁驾马车倒手好几次才选定的客栈,竟是猿梦极的私产? 他竟还如此不要脸,特意找个租出去了但未有妖怪入住的房间,来商谈他的大事。 这是做大事的态度吗?@精华_书阁…j_h_s_s_d_c_o_m首.发.更.新~~ 你老猿家做生意的品德呢? 白纸黑字真金来订的房,你们说来就来,甚至不说就来,未免太欺负人! :虽则说端坐镜中世界,笑看自己培养起来的柴阿四与猿梦极勾心斗角,笑看这没有商业廉耻的猿梦极当着蛇沽馀的面大声密谋…也算一桩趣事。 但近在咫尺的危险,终究不能够忽略。 也或许可以坏事变作好事,等猿梦极血溅客栈,蛇沽馀当然就待不下去。 所以伟大古神于镜中世界筹谋,让柴阿四同意猿梦极的计划,顺便要点好处,给他自己炼体,伟大古神也顺便养伤… 同时诱导猿梦极表达出更多针对蛇沽馀的恶劣想法,以此激怒凶名在外的蛇沽馀。 他一直在观察形势,思索等会蛇沽馀杀出来,如何避免红妆镜受其殃及、避免自己被溅.上一身血,又如何保住柴阿四的狗命。 可这个蛇沽馀实在是能忍,从头到尾愣是一声不吭,无论猿梦极怎么在她脸上跳,她堂堂天榜新王,是半点反应都不给。 什么赤月王,该叫乌龟王才是!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去就山。 等到柴阿四告辞离开,伟大古神便决定动用更激进的法子。 却说那猿梦极静坐屋内,犹自不快。 千年份的龙虎参,令他十分肉痛。尤其是这东西柴阿四必然收到就服下,断无抠出来的可能。可以说巨大的成本已是支出。 换个角度想,柴阿四之所以不要什么神兵功法,只要珍贵药材,是否也是出于此念呢?提高他猿公子的投入成本,让他没那么舍得抛弃这颗棋子? 如此想来,柴阿四倒也是个有脑子的。 想起离开房间前,柴阿四莫名其妙往屋顶看的那一眼,猿梦极也忍不住抬头看了一下,但看到的是平平无奇的屋顶,什么异常都没有。 柴阿四是在找什么吗? 猿梦极心中生出念头,左右打量了一圈,忽地离开椅子,半蹲下来,往不远处的床底看去一 「公子?」花果会会主猿益之刚好走进房间里来,出声问道。 「嗯?」猿梦极回过头来:「怎么了?」 姜望:? 你猿梦极的眼睛是装饰品吗? 那么大个女妖看不见? 她都睁开眼睛跟你对视了! 猿益之可不管这房间里有几种意志,他只知道那个劳什子疾风杀剑拍马屁很有一套,令他感到了强烈的威胁,故是刚刚送走了柴阿四,便赶紧回来献殷勤。 此刻巴巴地道:「您在找什么?我帮您去找。 他说着就拖动肥胖的身躯往地上趴,一双小眼睛,往床底一顿瞅。 但蛇沽馀明明就蜷在那里,曲线妙曼,赤纹神祕,他却同猿梦极一般,什么都没看见。! 「不用。」猿梦极站起身来,摆摆手,若有所思:「楼上住着谁?」 「您来之前我就已经清查过了。」猿益之跟着爬起来:「楼上楼下都没住客。怎么了?」 「没什么,或许是我想多了。」 「对了。」猿益之道:「前些天灵感王来这里顺手斩了一个蛇族妖怪,就是 在楼下的房间里。那蛇女还在房里藏了不少尸骨….现在每天都有女妖来,点名要租那个房间,说是要近距离感受灵感王的威风。因您在此商讨大事,我做主以治安府办桉爲由,将那房间封住,暂不外租。 「就在楼下房间?」猿梦极皱了皱眉:「带我下去看看。 猿益之自无不可,屁颠屁颠地前边带路。 猿梦极一边跟在他身后走,一边随口道:「这个客栈还是要稍微打理一下。 窗子,梳妆台上的灰尘,都擦一擦。还有这春寒料峭,怎么不得烧个地龙?刚刚待在房间里,我总感觉凉飕飕的。」 「是是是,您说的是,我也这么觉得.。」 便这样附和着,一前一后地往楼下去了。 房门再次被带上。 房间再次归于安静。 唯独梳妆台上那已经落灰的梳妆镜,摇晃着自窗隙渗入房间的、若有若无的光。 和床底已经睁开的、毫无感情的一双眼睛…。 好像都在等待什么。 为您提供大神情何以甚的《赤心巡天》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五十三章眸光似水镜如湖免费阅读. 第五十五章 何处不相逢 今夜并不平静。 虽则月色一如既往,梆声自在巡城。不眠的仍不眠,入梦的仍在梦中。 普普通通的客房里,体态妖娆的蛇沽余,悄无声息地从床底游出。 此刻她的眼睛是完全淡漠的,不见任何情感,未有一缕天真。 也不见任何多余的动作,身形一晃,已是消失在窗外。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这份匿迹潜行的功夫,真是世间少有。 梳妆台上摆放着已经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梳妆镜,漆黑的夜色里,无光可照。 而镜中世界的某位古神,却是蓦地睁开眼睛! 并不知道蛇沽余要去哪里,他也不太关心。 最重要的是,这执迷不悟的女妖总算是离开了房间,留出了一个难得的空当。 隐秘的力量,通过神塑传递。 不多时,门外走廊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微响。 一个本间客栈的店小二,摸进房间里来,口中低诵祷词:「你我皆无面目,便由众生涂抹··」 赫然是无面教的信徒。 吸收这样一个信徒,当然是姜望为自己准备的后手。未见得能够起到什么大用,但多少可以增加一些对客栈情况的把控。 譬如猿梦极和花果会会主猿益之在楼下房间又说了什么,譬如这几天宿客几何、有谁可疑。 譬如此刻…… 店小二悄然走进房间里,从怀里拿出一块布包的镜子,替换了梳妆台上的镜子,而后又悄然离开。 管她蛇沽余有什么故事,被谁追杀,有多漂亮,在同一个房间里担惊受怕,实在是呆够了! 普普通通的一个客栈房间,彷似戏台般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 精彩是精彩,可他一个人族,稍不注意就焚身于火,哪有看戏的心思? 若是天意必要于此泛波澜,那他姜某人便在镜中离开此地,重归柴阿四身边,虚晃天意一枪。 看它还能在这儿掀个什么水花! 信奉远古阎罗神的店小二,很好地潜匿了动静,悄无声息地行走在黑暗中,很快下到了一楼大厅,悄然推开客栈后门。 在微朦的月光下,把布包的镜子,放在一把丢在后巷里的跛脚的椅子上。 完成了上师的指令,他又悄然关上后门,再于厅里蹑手蹑脚地走了一阵,几折几转后,放松了身体控制,打着哈欠往店员所住的通铺里走。 「又起夜,是不是有点虚?」有那未睡的在嘴贱。 「滚你娘!」他笑骂了一句,爬上自己的铺位。 仰躺在黑暗中,想起神灵的伟大,想起阵亡的父亲——其荣誉在教派上师的努力下得以恢复。 想到自己终于能为教派做点事情,不由得嘴角泛起笑容,安然入梦。客栈的后巷狭长而幽静。 因为金阳骄烈,晒坏了匾额,客栈才换了新匾。旧的这时就竖在后巷里,等什么时候劈了当柴烧。 猿梦极这间客栈的取名其实很随意,客栈往前不到两个街区,就有一条城中水,名字叫做濂溪,客栈也就如此命名。 此时在浅淡的月光下,那濂溪客栈的‘濂’字已经裂开,孤独的三点水糊成一片,倒像个‘卜’。 竖着的旧匾旁,就是那张跛脚的椅子。椅子上小小的布包,被一只大手拿起来。 一个背负双直刀的胖大身影,悄无声息地落进巷子,将布包揣进怀中后,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猪大力不太知道他星夜过来拿的是什么,隐约感觉是一面镜子。 也不知拿了它有什么重大作用。总之是组织上交代下来的任务,他运送一下罢了。 伟大事业有时候就是由看似不起眼的琐事组成。 按照狡兔三窟的原则,太平鬼差与疾风杀剑本不该有这样的交集。 但伟大古神手底下实在缺高手。 一时间还真找不到谁能这样及时地把红妆镜送回柴阿四家里,至于他们在路上的相逢,则纯粹是一场意外。 为了不引起妖界天意的反应,对于这几驾马车,姜望向来是只给模糊的方向,不做具体的规划。有时候甚至连方向都不给,且由他们自己野蛮生长。 往常杀哪个邪神,什么时候动手,都是猪大力自己决定的,他只通过霜风神印助阵,随时吞食神明之力。 像今晚直接让猪大力来濂溪客栈取红妆镜,已是特例。 具体路线都在于猪大力自身的选择。 从濂溪客栈所在的摩云城内城区域,到柴阿四老宅所在的北区,距离并不算近。 但对太平鬼差的脚力而言,也算不得什么。 他已经习惯了走在黑夜里…… 「于血月之下,以太平之名。」 约莫一炷香后,他便来到了目标所在位置。 此时他还不知道这是柴阿四的房子,但对这房子的破旧程度还是感到亲切。 毋须讳言,他猪大力也是穷苦出身,后来混迹街头,拿刀对砍,也都是为了讨口饭吃。 之所以太平道的理念那么吸引他,因为他见过了太多不太平的生活,看到了太多被邪教祸害的普通妖族。 他真正吃过苦,知道社会底层是什么样子。 他追求的是一种不平凡的未来,更是一种光荣的使命! 遵循道主的指引,尽量不留痕迹地穿进房间,将手中布包直接放到了那个简陋的神龛里。 正要撤身离开的时候。猪大力余光一瞥,好像看见墙边挂着一套有些眼熟的襦裙。 但还未细究那种熟悉感,脑海里忽然响起道主的指示:「不要耽误时间!」 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外走。 在过往的夜行生活里,来自道主的指示,救了他不知多少次。 却说柴阿四拜完了大哥,又狗狗祟祟地往回赶。 可不能让猿梦极发现了。@精华_书阁…j_h_s_s_d_c_o_ 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道:「我想我们之间有点误会。其实我与那猿梦极,只是虚应,我哪里会——」 「说说吧。」蛇沽余打断了他:「今天在客栈里,你突然抬头看,是什么意思?」 果然是这一步出了问题…… 镜中的古神微微蹙眉。 蛇沽余现在显然是怀疑,柴阿四离开客房前的那一眼,是对猿梦极的暗示。 所以她才会一等到天黑,就赶过来探寻真相。 但柴阿四哪里知道什么意思。 伟大古神叫他抬头看一眼,他就抬头看一眼。蛇沽余的问题让他感受到了杀气。 可想到这件事情是古神的指点,继而想到古神就在身上,柴阿四又再次生出勇气:「什么什么意思?你是以什么身份这样跟我讲话?」 蛇沽余的眸光更冷了:「柴阿四,我知道你不简单。但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是你先来惹我。如果你不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保证你会死在今天晚上。」 说话间,那尖端勾在锁骨处的赤月印记,亮起淡淡的辉光,华丽的赤色蛇纹于此迅速蔓延,覆盖了全身。 她身上所笼罩的森寒的威慑,何止倍增? 恐怖的妖王层次的气息,压迫得空气都泛起了血腥味!「哼哼。看来你并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柴阿四嘴上冷哼,心中已在呼叫上尊爷爷—— 「上尊!这可不赖我惹事吧?是这女妖自己打上门!您得管我啊!」 但于此刻,在街道的另一头,有一个潇洒的身影,手提细剑,一步步走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此妖身形颀长,面有玉色,有一种说不出的俊朗。 于此时,于此地,道此言,除却灵感王鹿七郎,更有谁妖? 头顶一轮血月,背后是无尽夜色,他独揽星光,笑眼看着蛇沽余:「这次,你还打算往哪里躲?」 他当然不会什么妖怪都信,什么话都听。 所以在柴阿四投诚之后,他还要亲自跟过来看一眼,调查真伪虚实。 第五十七章 摩云妖不眠 今夜的摩云城风云激荡。 今夜无眠者多。 摩云犬家的大宅里,犬熙华边咬牙切齿地看着夜空虚影中的羽信,一边很是不解地道:「法师,您不是说想办法让我们窥见神霄真秘,早步占得先机吗?怎么这……全城都知道了。」 摩云犬家之主,妖王犬寿曾站在旁护道,表情也很古怪。 此刻站在大院中央的,是一个穿着大红袈裟的瘦高年轻和尚,光头上点著六个红色的结疤,眼睛极亮。听到犬熙华的疑问,竖掌于胸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我不足以掌控知闻钟的力量,没能彻底容纳神霄秘藏。不小心让这真秘跑出来了……」 所谓‘真实隐秘’在他的描述中有了灵动的意味,仿佛自有性灵般。 犬熙华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勉强道:「羊法师真是风趣。」 这一次摩云犬家与古难山的合作,乃是真妖犬应阳促成。但实话来说,若非犬应阳在某些事情上做了很大的让步,摩云犬家根本没有同古难山合作的资格。 且看那黑莲寺鼠伽蓝来摩云城,那是横冲直撞,自查自求,想做什么做什么,可有跟当地任何一家打招呼? 不是不懂世故往来。 实在是无此必要。 故而犬熙华哪怕心有怨言,觉得古难山来的和尚莫名其妙,把好好的一桩隐秘,闹得妖尽皆知,嘴上也是不敢有半句不满。云九小说 这位法师可是最新期天榜新王中排名第五,比那鹿七郎都要高两个位次,他跟在后面混就是了,哪里有叽叽歪歪的余地。 若非犬熙载死了,这等搭便车的机会,哪里轮得著他? 名为羊愈的古难山真传法师,此时转过头来,有些奇怪地看了犬熙华一眼: 「我确实是失误了,这也风趣吗?」 尴尬的马屁不如缄默,尤其是当你面对一个直来直往的家伙。 犬熙华毕竟缺乏柴阿四的生活经歴,没能觉醒相应的天赋,时憋不出话来。 犬寿曾恰当地在旁边感慨了声:「大约这就是佛门门所说的缘法。」 也不知他是想到了死去的犬熙载,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语气很是唏嘘,情感细节很丰满。 羊愈法师点了点头:「施主很有慧根,我佛慈渡众生,广爱万妖,既这真秘不愿被隐藏,叫他们知闻也无妨。」 换做任何一个妖怪说这样的话,犬寿曾大概都会觉得虚伪。 什么慈渡众生,广爱万妖,怎么没见你们爱黑莲寺? 但从这个年轻法师的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什么,竟让他这个见惯了世事诡谲的老家伙,感受到了种诚恳所在。 他好像说的是真心话…… 犬寿曾点了点头,又转了转头,终是无言以应…… 羊愈仰面看天穹。 古难山至宝知闻钟与他遥相感应。 夜凉如水,他沐这月光如佛光。 摩云城城主府中。 听得羽信在那里大放厥词,生就复眼的蛛狰,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痛。 老子无谋?凭你也能在这里点评天下英雄? 错著牙齿恨恨地道:「这鸟妖,早晚把他这张破嘴给缝上!」 一旁的摩云城之主,真妖蛛弦只是笑道:「古难山的羊愈也来了,还搬动了知闻钟。这不知真假的神霄秘藏,倒真是个香饽饼……兰若,这对你可是一场大考。」 蛛狰低眉垂眼,不再言语。 而蛛兰若端坐琴架前,表情依然从容,漫声道:「我现在确实相信,神霄秘藏一旦开启,咱们可以在十息之内赶到了。」 依眼下的形势看,但凡是有点想法、有点办法的,都很难在十息之内赶不到现场。 这让蛛狰在羽信身上下的诸多工夫,都显得铺张。 真是竹篮打水徒费力,为何辛苦为何忙。 钟声响彻全城的时候。 猿家家主猿甲征,正在泥炉前独饮。 猿家的青年才俊猿梦极,还在撒开了网,到处搜查蛇沽余的痕迹。 听得那知闻钟响,听得羽信在那里嬉笑点名骂遍诸方。 猿梦极楞了一下:「嗯?羽信怎么提到蛇沽余?他知道蛇沽余在哪里吗?」 作为猿家的家主,猿甲征已经很老了。 当然,他的老是寿元流逝,他的修为至死才衰。 他是想早早为自己培养一个接班者的,但很明显,猿梦极还差了很多火候。 此刻这老者举杯摇头,笑骂道:「还惦记蛇沽余呢!你这小子还真是初心不改!」 猿梦极嘿然一笑:「我已做好万全准备,定要在那鹿七郎嘴里咬下肥肉来,看他还敢目无余子!真把摩云城当他自己家了!」 猿甲征伸手抓过桌上的酒壶,摇了摇听响,嘴里道:「羽家小子说了那么多,你是半分重点也不抓啊?」 猿梦极赶紧把旁边的老酒搬了坛过来,将小泥炉上烘著的酒壶倒满。而后想了想,恼道:「羽信那厮竟敢说我不值一提,我不会放过他!」 猿甲征翻了个白眼,胡子翘得极高:「那神霄秘藏,你就半点不动心?」 「唉!」猿梦极终于是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下来:「不动心是怎么可能,但我事前毫无准备,哪有插手的余地?别看古难山知闻钟把羽信照得这么清楚,他和那个黑衣的家伙现在指不定躲在哪里呢!我怎么找?就算找到了,急匆匆赶上门去,又能讨得了好?还是算了吧,倒不如我吃口自己看得著的肉……家主,您到时候可要帮忙出手。」 猿甲征哼了一声,终是没说别的话。 这个猿梦极,说傻好像也没有那么傻,说聪明好像也不太聪明。 竟不知如何评价才妥当。索性又灌了一杯酒不去操心,后来者自有后来福! 隐藏得极深的神霄密室中,应神通道术的波澜都被隔绝。 羽信和熊三思进来得十分艰难,费了许多苦功,可以说这些年来的准备,过半都投入其间。所以进来之后,心中也踏实了许多。 他们来此尚且这般不容易,何况他妖? 毕竟知闻钟会出动,是谁也想象不到的。 这一对筹谋神霄秘藏多年的组合,当然也并不知他们的一举动,正在被整个摩云城围观……仍在兴致勃勃地进行神霄秘藏开发大业。 羽信尤其激动,只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脊背有点发凉,好像被谁盯上了似的一这当然不可能啊,这一览无遗的神霄密室,哪里还容得下另双眼睛? 第道墙壁。上的谜题,是熊三思跟他一起解开的。主要是熊三思,但他也提供了部分意……尽管未被采纳。 此刻各负责道关锁,齐头并进,破解秘藏之门。精\/华/\书\/阁…_o_m首.发.更.新~~ 只是他在自己负责的墙壁前,东琢磨西琢磨,左移右移,好阵后,仍是没有进展,再转头看看熊三思行云流水的动作……为自己惯来的聪明才智感到不解。 忍不住皱眉问道:「熊老哥,为什么我怎么拼都拼不好,这个有什么诀窍吗?」 熊三思立在银白色的墙壁前,信手移动方块,说不出的自信从容:「你知道‘赢不足’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戴着面具、藏著身形,明明声音如此粗粝难听,但就是会给观者种奇异的确信一他应当是个美男子才对。 「前几日才读过!人族那边的九数之一嘛!」羽信骄傲地背了起来:「借有余、不足以求隐杂之数。」 「跟那个没有什么关系。」熊三思从怀里拿出一块兽皮来:「你照著这个上面的图案拼就行。」 羽信接过来一看,兽皮上的描绘的确十分清楚,只消按图索骥即可。 本来一团混沌的墙壁方块图案,现在对照起来,清晰得不得了。 是说这熊老哥怎么就能那么轻松写意呢,合著都是盘外招! 羽信幽幽地看了老大哥眼,眼神十分哀怨。 熊三思不为所动,边完成最后几个金属方块的移动,边道:「这东西不能太早给你,免得你得意忘形。我们要控制神霄秘藏开启的时间,即便情报已经无法隐藏,也尽量不要被太多妖怪发现。宝库出世,难免华光冲天,有什么异象也说不定。我估摸着城外的布置吸引不了他们太……最多刻钟,我们要把握这一刻钟的优势,拿到秘藏关键。」 羽信边照著图谱操作起来,边嬉笑道:「神霄大祖保佑,光王如来保佑,妖师如来保佑,远古阎罗神保……」。 第五十八章 佛说 血月映照下,鼠伽蓝的脸色隐在暗翳中,那双很有些慈悲色的眼睛里,眼神变幻不定。 他此来摩云城,是带着师门任务的。 公认的妖界佛学集大成者熊禅师,当年在古难山上讲法的录集《上智神慧根果集》,乃是由其座下第十法王记录传世,原本至今仍供奉在古难山,是永恒经典。 这位第十法王后来在熊禅师失踪后承继尊位,将古难山发扬光大,成就天下正教,影响力遍及诸方。 是此方天地第一正佛,号为「光王如来」。 追封熊禅师为过去佛祖,又号「隐光如来」。 …取「彼光隐,此光王」,道统承继,佛宗大兴之意。 但黑莲寺的创建者、曾经的古难山第一法王却认为,光王如来当年记录成集的《上智神慧根果集》,很多地方根本就偏离了熊禅师的原意,光王如来为了扩张自己的影响力,谋夺佛门上柄,暗篡佛意为我意。 比如《上智神慧根果集》中记录的很多熊禅师与弟子的问答,那些提出很有灵性的问题、很有佛觉之见解的,多数是第十法王。 那些提出驽钝问题、执迷难悟的,多是其他法王其中又以第一法王犯蠢最多,常忤逆熊禅师。 这并不符合真实情况! 正是借由整理熊禅师言论、编成正经的过程,光王如来才从敬陪末座的第十法王,一跃成为古难山最具影响力的存在,手握大宝,成功承继如来。 自创黑莲寺的妖师如来,在带走大批信众叛教时,也带走了自己重新编录的熊禅师真言法经《渡法正典》。 两部佛典绝大部分内容都是相同的,也都是传自熊禅师的道统、记录熊禅师之真言。 但因为编者的不同,一些细微的调整和诠释,最终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 《上智神慧根果集》主讲的是「智识」、「灵慧」、「根骨」、「因果」。 《渡法正典》讲的却是佛与信的关系,主讲入世、救世、渡世。 值得一提的是,黑莲寺也承认熊禅师是过去佛祖,也承认其「隐光如来」之号。 只是在黑莲寺这边的取意,是「光隐而妖师出,天下得道。」同为佛学,同是隐光如来之道传,双方已经有根本性的不同。共源更比它宗有恨。 鼠伽蓝这次来摩云城的目的,也与此有关。 当初妖师如来与光王如来决裂,叛出古难山,自建黑莲寺。 熊禅师座下十大法王,剩下里的八位,有七位都支持光王如来。但还有一位,谁也不支持,发誓此生不立教、不驻锡,独自走下了古难山,从此游钵天下。 …他就是十大法王中排名第五的象弥。 无论在《上智神慧根果集》中,还是在《渡法正典》里,他都是相当正面、极有佛性的形象。 《上智神慧根果集》里说他大智若愚,《渡法正典》里说他敦实自苦。 《渡法正典》里甚至还额外提到「佛说,象弥,吾道传矣!」当然,这未尝不是黑莲寺为动摇古难山正统而编纂。 在《上智神慧根果集》里,这句话是隐光如来对光王如来说的。 两部佛典究竟哪部更真实,仟万年来已是说不清。双方辩经无数次,斗法无数次,各有胜负,谁也未能说服谁。 真个要理清真相,或许也只有溯游时光长河,去问一问当年的熊禅师了。 第五法王象弥独自下山后,终生未回古难山,也从未踏足黑莲寺。他游钵世间三仟年,在妖界留下了无数传说。 最后于太古皇城封神台前坐化。 据说他坐化那天,不言不语,而天降佛音为言。疾书不停,是以佛血为章。 他在封神台前以指为毫、以血为墨,写了足足三个月,写下自己一生对佛的认知,留下了声名不显的《佛说五十八章》。 至于为什么写到第五十八章,而不是后人所猜想的应有九十九章的全本 彼刻是「至此言未尽,而法已终」,于是顿笔,坐化当场。这一切都记录在代表妖族正史的《太古经传》中。 象弥一生未立教,未授徒,身边连个侍者也没有,坐化之后亦空空,连颗舍利子都未留下。 只有这《佛说五十八章》,被很多别教强者,认为是可以对《上智神慧根果集》和《渡法正典》查漏补缺、甚至纠谬改误的经典。 大概也正因为如此,无论古难山还是黑莲寺,都对此鲜有提及。其原本收藏于太古皇城中,供奉于天妖阁。 但在漫长的歴史中,因为种种原因,有十三章已经失传。 鼠伽蓝此来摩云城,便是黑莲寺捕捉到了《佛说五十八章》失传章节的信息。需要他在不引起古难山注意的情况下,寻得此宝,拿回山门. 提虽是不怎么提及,但《佛说五十八章》的重要性不言自喻。谁拿到手上,谁就掌握了话语权,谁就更靠近正统。往大了说,是光扬佛法之行。 往远了说,能够以此支撑与古难山的佛统之争。 摩云城鬼子罗汉的覆灭,正好给了黑莲寺入境的理由。而师弟的死,渲染了他的愤怒。 他在摩云城横冲直闯,搅了个天翻地覆,是寻妖,更是寻经。 … 只没想到顺手报个仇,夷平一个不懂事的小组织,竟然卷入这样的风云里,居然与闻神霄秘藏! 他不得不有所考量,知闻钟的出现,是单纯地针对神霄秘藏吗?还是也同自己一样,在寻找《佛说五十八章》的过程里,突然触碰此事? 毕竟于现在这段时间出现在摩云城,时间上实在太敏感了些。 尤其是他感受四周,太平鬼差仍然自信,锈剑犬妖仍然从容,鹿七郎风雨不动,蛇沽余面无表情竟似全不意外。 好像全都知道神霄秘藏,全都有所准备! 他本来已有退意,想要徐徐图之,但现在挪不动步子。 《佛说五十八章》他绝不能放手。 神霄大祖羽祯的秘传,谁不心动? 甚至于还有此刻悬于夜穹的这知闻钟!他全都想要。 尽管深知这诱惑背后,是瀚海潜流般的危险。 本已高飞的身影,为了不引起注意,被那古难山强者发现,又慢慢落下来。 … 黑莲祭法坛悄悄转动,鼠伽蓝疯狂联系本教强者,面上却不动声色。 仍是对著那个胖胖的太平鬼差,冷目相对,投射出恰到好处的愤怒:「好,既然你不想让我走,那佛爷就不走了。且看你想怎么样!」 猪大力冷哼一声:「鬼差太爷爷就在此处,你待如何?」 对骂中还不忘给自己升个辈。 但言语上虽是你来我往,谁也不让谁。但行动上只是你瞪著我,我瞪著你,谁也未动弹。 鼠伽蓝是本就不想打,忌惮太平道的根底倒是其次,眼睛根本无法从神霄秘藏上挪开了才是最主要。 猪大力是因为组织高层还未到,他自己确实干不过。那还急什么呢? 先对骂吧。@精华_书阁…j_h_s_s_d_c_o_m首.发.更.新~~ 他在这一刻无比感谢自己的坚持,甚至感谢一路逃到这里来的蛇沽余。而大放厥词说他鹿七郎少智的羽信,也是那么可爱! 送礼上门,骂两句怎么了? 尽管姿态无一丝变化,握剑的手仍如嘴唇,但心中确然掀起狂潮。羽信身上的确有大秘密。 自己的灵觉的确有了显应。 且近在眼前正要开启的,是一代传奇羽祯的神霄秘藏! 这一刻,他的气机还在纠缠蛇沽余,心思却和视线一起,落在了那夜穹之上。 羽信,熊老哥。黥面妖熊三思? 知闻钟来者是谁?若是哪位菩萨,蛛弦不会坐视,羽家也不是没有靠山。紫芜丘陵那位,更也是并不远。 仟头万绪搅合在一起,他的灵觉在其中腾跃如龙,探索攫取最后胜利的坦途。 这八方来聚撞风云的场景,令他难得的豪情激荡。 而与鹿七郎对峙的蛇沽余,却是全场最不激动的一个。 她没心情看鼠伽蓝和太平鬼差在这里玩「你过来啊」的游戏,也并不在意什么神霄秘藏。警惕地看着鹿七郎,缓步后撤。 今日之摩云城,强者云集。可以预见的是,因为神霄秘藏的出现,还会有更多的强者,源源不断地涌来。 她这个为天下厌弃、见不得光的赤月王,若想要离开,今晚大约是最后的机会了 第六十章 血月落在群山里 自生性灵的神霄幻影坠落了,这段代表著神霄秘藏的真秘,连知闻钟也不能将其把握。摩云城里蜂拥而至的妖怪们,也注定无法捕捉什么。 “神霄真秘”击穿柴家老宅的过程,好像并没有实质的发生,因为并无一物受损。连晚风都未扰动。 可又的确发生了。因为懵懵懂懂的疾风杀剑、不知所措索性继续扮高冷的猪大力,以及才确定好离开路线的蛇沽余,都确切地被架上了鼠伽蓝所说的宴席! 也不知是红妆镜被算作了姜望的随身物,还是姜望被当成了红妆镜的附赠品。放在神龛里的布包的红妆镜,悄然落在了距离柴阿四不远的地方。 当然这时候没谁会注意。 早一步进入神霄密室里的所有妖怪,看着深不可测的太平鬼差和疾风杀剑,都很难掩警惕猜疑。 羽信说进入神霄密室的过程相当复杂,应该没几个妖怪能很快赶到,是自有其根据的,并非盲目自信。他和熊三思走到此处,本就耗费了许多努力。多年筹谋,才不至于徒劳无功。 即便他们开了路,降低了进入难度,后来者也不该一蹴而就。 此刻的神霄密室固然挤得满满当当,但谁不是掀开了底牌? 想鹿七郎进入密室的场景何等光鲜,鼠伽蓝傲然加入竞争,又是怎样煊桥。 但相较于修为并不外显,却平静等在原地,等著真秘坠落的太平鬼差和疾风杀剑他们输了何止一筹? 其他妖怪是苦海争渡,就这两个,是愿者上钩。 主导这一幕的,也不知是太平鬼差还是疾风杀剑,抑或他们本有合作?甚至还顺带手地捎了个蛇沽余! 本拟邀来太平鬼差,就立分生死的鼠伽蓝,一时也犹疑起来,不再提试刀的话。水深不见底,行船恐触礁。猪大力当然也看都不往黑莲寺的大和尚那边看一眼,这更体现了他的深不可测,不屑一顾。 神霄密室里个个忌惮这神秘两妖。~~ 整个摩云城范围,在这神霄真秘里看到柴阿四的,也无不动容。 狂风杀剑凶则凶矣,也不过道上一小卒,竟然能与鹿七郎这些天榜新王并立吗? 看来他在金阳台上的过关斩将,还是隐藏了实力的结果! 猿老西大皱其眉,这小子平日竟然藏得这么好,城府太深了!未见得是女儿的良配。回头一定要向伟大神灵祷告才是,请远古阎罗神看看这厮根底,也免得受其蒙骗。 猿小青见情郎如此威武,忍不住心神摇动:“小柴哥。” 整个摩云城,最为这一幕激动的妖怪,却非猿小青,也不是柴阿四的那些小弟,而是在猿家老宅里 猿梦极噌的一下站起来,激动得面色发红,指著神霄真秘里的柴阿四,对猿甲征道:“谁说我没有准备?我早己把这犬妖收在麾下!” 猿甲征已经不想再发火,只给了一声长叹。 但无论摩云诸妖是何等心情,无论神霄密室里的天骄们如何忌惮,鼠伽蓝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 此刻菜肴满桌、宾客满座,恰是开席的好时候! 在那敞开的银白色大门之后,一整个璀璨绚烂的神霄之地,也开始“流动”起来。恍惚尘封万古的雕塑已然复苏,又如死水之中注入了活泉。 生机已显,万物复苏。 冥冥之中有某种规则在成型于是八方云动! 变化是在瞬息发生的。 夜空下无数向柴家老宅疾冲的妖怪,蓦然停滞了身形,下饺子一般坠落。砸得屋顶长街砰砰作响。 并非是他们突然死亡,或是失去了力量。 而是有一种恐怖的压力降临,是他们无法承受之重,将他们压落尘埃。妖怪们骇然望。只见得在这巨大宝钟悬立的夜 育下,倏然探出一只遮天蔽月的大手。此手筋络清晰,竟如江河。骨节分明,如同天柱。幽光外显,佛性深藏。每一根手指,都恢弘得像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月色已不复见,血月落在 群山里。 在无止境的暗色里,这一只广如群山的大手,带着滚滚雷霆,轰隆隆地碾过来了。 第六十一章 天妖相峙,独坐飞檐 月下鹿西鸣踏繁花而来,神香花海、紫芜丘陵、天息荒原,这三地的至高存在,于此刻汇聚一处。 齐在摩云城。 天地为之骤静了,不同的规则正在发生。蝉法缘和麂性空也不约而同地降低了争斗烈度,逐渐抚平涟漪。 在神霄秘藏彻底展露真相,留存巨大的、足以令巅峰强者靠近的缺口时,这一夜的大戏,或者才真正展开! “是啊,今夜格外热闹!”虎太岁侧眸看过去,琥珀之中藏花海:“鹿家妹子,所为何来?” 鹿西鸣笑了笑,但并不温婉,秀眉竟如柳叶刀:“你为什么来,我就为什么来。” 虎太岁道:“神霄王当年究竟走到了什么位置,至今仍未定论。我欲追溯既往,在时光深处问道鹿家妹子可要同行?” 鹿西鸣语气气轻松:“但你好像不被欢迎。” 虎太岁看了一眼蛛弦逃离的方向:“我正在想办法。” 鹿西鸣笑而不语。 他们于此谈笑风生,旁若无妖。 蛛懿却是不能再忍。直视这两位巅峰强者,眼睛里尽是冷意:“看来今夜是不能善了。弱肉强食本是自然之理,受伤也只怪自己不够小心。但你们别忘了,我身上这伤,是为妖族而负。是为了抗拒人族强者,我才虚弱至此。人族尚且明白携手对外的道理,我们妖族反倒不如?我为种族血战疆场,生死悬危,如今竟然反受其厄吗? 虎太岁皱起眉头:“在场这些天妖,哪个不曾血战几回?哪个不曾为妖界拼命?” 就连古难山的光头,也不少沾血哩。说这些碎语闲言,竟是要谁放手? 他冷声道:“此境之秘,本座已筹谋多年,必要问道神霄王。你伤或未伤,我也势在必行。怎么所受之伤,反成你护身之甲?你受了伤,就有资格影响我的决定?如何有这样天真!蛛懿,我且说与你听,你现在退去,我不追拿。非要相阻,也休怪我无情!” 他的决意并不掩饰,他的冷酷举世皆知。 这已是最后通牒。 是他所给予的最后的机会。 蛛懿作为在种族战场负伤的天妖,可以自由退去,再寻宝地养。 但是蛛弦呢? 身在神霄之地里的蛛兰若和蛛狰呢? 她这一走,这些孩子顷刻就会被扒皮拆骨。 虽然说妖族对待血亲的观念,不如人族那么重,血裔有时候只是更亲信一些的下属。 就像虎太岁不觉得杀几个蛛家子孙是什么大事,不觉得蛛懿有冒险拦他的理由。 虽然说天妖强者,此身之外应无所重 但具体到仟般百种的每一位,具体的情感都不同。 那毕竟是她的后代。 妖非草木,孰能无情? 蛛懿看了看虎太岁,看了看鹿西鸣,又看了看如若未闻的蝉法缘,和隐在夜晚里的麂性空…忽然笑了。 她在这个料峭的夜晚,笑得雍容自我,如此说道:“猿仙廷走的时候,给我留了一句话。我在想,有没有必要让你们听。” 鹿西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哈!”虎太岁也笑了:“你是对自己的状态没有认知,还是对我不够了解?既要面子,又要里子,还想拿猿仙廷压我?” 那一位桀骜自我独行天下,哪里是那么好搬动的? 蛛懿却不再多言,只拈出一根金色毫毛,在红唇边轻轻一吹。 那金毫轻飘飘,在夜空中孤独摇落。 一个身披战甲,背系红披的身影,便落在城中最高处——飞云楼楼顶,且正在那如同雄鹰展翅的飞檐上。 他坐飞檐,对长空。 血月怡在他的身后红披舒展在风中。 “听着。”他眼眸微闭,有些还未睡醒的惺忪:“我不知是谁要来,是谁有幸见老子一面。但是,听着!” “蛛懿与老子并肩作战过,就在不久前。平日我不管,现在她受了” 他睁开了那双眸边猩红的眼睛,慢慢看向这边剑拔弩张的战场,轻描淡写地呲了一下牙齿:“谁敢动蛛懿。老子杀他全家!” 他的声音并不凶恶,但甲胄的磨损,披风的颜色,已经描述了太多。 虎太岁不说话。 蝉法缘不说话。 麂性空不说话。 最后是鹿西鸣轻声道:“要我说,咱们何必剑拔弩张?平白伤了和气,也有失身份,神霄之秘也好,超越绝巅的可能也好,都介乎有无,甚是缥缈,值当什么?在座……” 真个要在种族大战之后,强杀战场上负伤的蛛懿,其实也很难在太古皇城那边交代过。 第六十二章 客自远方来 四面见方的神霄密室,此时就象是一个巨大房屋的玄关。 已然敞开大门的神霄之地,正等待着宾客入内落座。 主家虽是不在,但应有的招待已经准备了许多年。 当然作为宾客,他们需要在玄关这里换好靴子、放好雨具,抖落仆仆风尘,保持为客的礼仪。 他们当中的某一个,或许也有可能,得到久远之前的认可,继承这间几乎失落在时光里的‘房屋’。 这个地方已经空空荡荡不知沉寂了多少年,向来堆积尘埃,不同于世。 如今虽然拂去尘埃,但生机复苏的过程,被恐怖的外力所打断…入目所见,仍不免有些凋残。 敞开的大门之后,是老树黄叶,林深隐隐。 六条蜿蜒的林荫小道,延伸向未知的远处。象是六个神秘的房间,在等待选择。 说是林荫小道,但并不美好。反是枯枝零落、败叶堆腐,有一种陈旧的气息终归这神霄之地本身,被时光腐蚀得太冷寂。 但神霄密室这里的热闹,还是超出了太多宾客的预计。 在神霄秘藏之外守着多少天妖、有多少恐怖存在,此时的他们并不知晓,只能从自己的准备和竞争者的身份上有大概的判断。 而即便封闭了内外,只是在此间…这时候的局势也足够复杂。熊叁思、羽信,蛛兰若、蛛狰,羊愈、犬熙华。 灵感王鹿七郎,赤月王蛇沽余,黑莲寺鼠伽蓝。太平鬼差猪大力,疾风杀剑柴阿四。 足足十一个妖怪。 他们出身于不同的势力,有着各自的筹谋,彼此之间还各有恩怨。 天息荒原、紫芜丘陵、神香花海叁方势力间的恩怨纠缠,古难山和黑莲寺的佛统之争,乃至于摩云城内部几大家族的暗涌,鹿七郎对蛇沽余的追杀,再加上乱入的太平道,神秘莫测的柴阿四乱成了一锅粥! 可以说这千头万绪的线,若是能被谁理顺,天下也大可去得。 但即便局势已经如此复杂了,在神霄真密以虚幻的方式彻底击穿地下、隐入未知的时候,在彻底封闭内外的前一息,竟还硬生生又挤进来一个妖怪! 直把房间里各怀心思的妖怪惊了一跳。 实在是先前某位恐怖存在强行冲击神霄之地的情景太过惊悚,彼时神霄之地都已经开始自毁了,立身之规则摇摇欲坠,他们差点全都陪葬! 待看清来者是猿梦极,才或多或少地松了一口气。 若是叫那位丝毫不顾及他们性命的恐怖存在挤进来,他们都不必再争什么,跪下来求饶便行。 犬熙华更是与蛛狰对视一眼,在敌意未消的剑拔弩张之余,难得的达成了一致。 虽然不晓得这猿家的蠢货是怎么进来的,但想来不会有太大的威胁。 作为这场盛宴的最后一个参与者,成为全场目光焦点的猿梦极,心中其实也是惊涛拍岸,久久无法平复。 干!干!干!咱真的是猿仙廷的血亲? 虽然没有听说这位大妖有子嗣…但难道我就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孙子?要不然他老人家怎的这般照顾我? 爷爷啊,有您在,这秘地我不来也罢,什么羽祯秘藏、羽族传承,有甚好在意?您传我两手不就得了?我何必还来跟他们这些乡下仔争抢,辛苦一场呢? 族长真是太低调了,这么大的靠山,还一直不让对外说,一直遮遮掩掩!竟是怎么想的?半点天妖大祖的霸气都没有传承到还得是我这等后生! 猿梦极腰杆子挺得愈发直了。立在此间,站若青松。虽是最晚到来的一个,但绝对不是没来得及、没有门路,而是所有故事里最后一个出场的主角,是接受众妖朝拜的绝对王者。 他的目光巡过四周,在这意气风发的时候,不由得又想起了飞云楼的那一宴。 你们密谋、针对、排挤、说些老子听不懂的暗语…又如何? 咱还是来了! 对于猿梦极成为神霄之地最后一个参与者,羽信心中惊疑不定脸上仍然努力灿烂:“猿兄,你也来了?我刚还在说呢今日盛会空前、重宝当面,咱们摩云城的年轻俊彦,可是就差你了!” 猿梦极心中已经酝酿了许久的词句,本能地便哈哈一笑:“你也知道是大祖猿仙廷亲自送我进来的?” 说完才发现是羽信在搭话,便又冷哼一声:“你这卑鄙小妖,不要与我说话!” 蛛狰、犬熙华那些个阴险的也就罢了,喜怒很难不形于色的猿梦极,态度竟也如此不友好,令羽信越发费解。 但猿仙廷这叁个字,实在是震耳欲聋。 强压下心中不快,小羽祯继续陪笑试探:“猿兄这是怎么了?咱们以往可不这样见外。我还请你狎过妓呢!不知兄弟哪里得罪了你,可否说个缘由,也好叫我负荆请罪?” “胡说什么?谁与你狎过妓!”猿梦极偷瞥了蛛兰若一眼,气得跳脚大骂:“好你个卑鄙无耻的贼厮鸟,背地里骂我,当面还敢抹黑我!” 羽信俊脸通红,表现得十分愤慨:“猿梦极,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我羽信行得正坐得直,有话都是当面讲,何曾背地里骂过你!” 这话一出,神霄密室里,众妖都笑了。只是那笑声或讥或嘲或冷,各不相同。 笑得羽信心里乱打鼓,但不知哪里不对劲。我这演得没有问题啊?细节明明很到位,情绪也饱满的! 唯独猿梦极当面怒骂:“你方才与熊叁思在密室里骂我什么来着?古难山的知闻钟可是唤醒了全城,每个都听到了!这才过了多久,你就已经忘了?” 还是猿梦极实在,有意见就说意见。不像其他妖怪,一个个藏着掖着,闷在心里。但实在也有点太实在… 羽信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寄望于熊老哥能够完全挡住看他的视线。 他这时候想才明白,为什么其他几个妖怪一进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个个不给他好脸看。 感情这群王八蛋真在外面盯着! 知闻个什么破钟!~~ 羊愈死光头,我与你势不两立! “我有一句提醒。”鼠伽蓝忽地出声道。 羽信热情地看过去,期待这个和尚说些什么我佛慈悲不要计较无心之言的话,和尚不就是干这些的? 便只听鼠伽蓝接道:“知闻钟是黑莲寺的,只不过暂被古难山窃据。尔等外教虽是不知,却也不可混淆了。另外……” 他瞧着羽信,狞声道:“你可以骂我没有脑子,但你也要小心你的脑子。” 羽信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 “南无光王佛!”羊愈宣了一声佛号:“大块头和尚这话我不能同意。太古历并未间断,历史自有留痕。万万载岁月,未闻黑莲寺有佛统在。史笔如刀,不比你黑口黄牙更可靠?佛统跟你黑莲寺从来没有关系,知闻钟更是。你莫要自欺欺妖。” 说完这些,他也看了羽信一眼:“此外,羽施主,贫僧也希望你能修正对古难山的认知。” 羽信的表情僵硬。 想要解释点什么,但又怕越描越黑,引起众怒。 这还没走进神霄之地呢!若是被殴死,实在死不瞑目 其他几个妖怪,还陷在天妖猿仙廷亲自送猿梦极进来的信息里。 诚然他们每个身后都有天妖级别的存在撑腰,但论以实言…哪一个够猿仙廷凶? 这位天妖声名实在太响了! 由此也不可避免地对猿梦极产生了忌惮。 但对着羽信,倒是个个都跃跃欲试。 蛛狰眼珠子一转,便要开口。 “行了。”熊叁思横在羽信身前,粗哑着声音道:“诸位聚集在此,想必不是为了几句口角。现在最紧要的是,这神霄之地,怎么进,怎么分?” 蛛狰抱琴不动,默默地又闭上了嘴。 鹿七郎手按剑柄,施施然道:“叁思兄是怎么规划的呢?” 他与蛇沽余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但从侧对柴阿四的肢体语言来看,他分明对这位疾风杀剑更为忌惮。 而神秘莫测的柴阿四,好像根本不在乎这种隐晦的提防,站姿破绽百出。 且神情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惊喜。 为何其他妖怪个个警惕非常,独他如此从容自信,好像羽祯传承是他囊中之物,根本也不把其他竞争对手放在心上? 还有那个太平鬼差,始终保持那种双手环抱的笨拙姿势,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是不是在默默呼应什么? 蛛兰若心中思虑不定,眼神仍是一缕慌乱,带三分天真。 这使得她本就绝色的面容,更添了些我见犹怜。 叫摩云叁俊才心动不已,心慌不已。 相较于其他小动作不断的妖王,蛇沽余是一言不发,只双手持刀,半蹲在角落。 她的眼睛淡漠无比,似是那种对什么都不在意、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冷血杀手。 但在镜中观察的姜望看来,她其实是整个神雷密室里最紧张的一个。 好像随时随地都要跃起搏命,好像把所有妖怪,都当做生死大敌。 她不信任任何妖怪,任何事情。 这般草木皆兵、怀疑一切的性格,也不知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养成。 在独处和非独处的时候,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妖怪。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坠入神霄密室的过程太突兀,姜望还没琢磨明白什么回事,就已经随着红妆镜来到此地。 没工夫去怨叹天意,他以最大的关注和谨慎,利用红妆镜的视角,来观察在场的每一个妖怪。 因为此刻站在这里的每一个,都是他的对手。 更因为他已然明白,若不能在这神霄之地里找到什么出路,今日就已经是必死的局面。 猿梦极方才提到了猿仙廷,这是早先参与南天战场,与军神和淮国公对阵的大妖。 这场乱局背后所牵扯的力量层次,是如此清晰地铺开在眼前。 而他根本经不起查! 他能够糊弄柴阿四猪大力之流,难道还能在天妖的眼皮底下做些什么? 且不论是如何被扯进了这个恶劣的漩涡,他眼下的路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赢得这场关乎羽族传奇之秘藏、被妖族各方势力关注的竞争,且要在羽祯的秘藏里,寻找脱离那些天妖注视的办法。 听起来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把希望寄托于大妖羽祯的秘藏,更是虚无飘淼。 但在已知的范围里,已经没有别的法子。除此之外,皆是绝途。 这些妖族天骄最多考虑与其他对手的竞争,在此争胜后,自有强者在外接应。他姜某人在此争胜后,也有妖族强者在外等着给他收尸 在场的十二个妖怪里面,熊叁思、羊愈、鹿七郎、蛇沽余、鼠伽蓝都有天榜新王的实力。 蛛兰若隐藏得很好,他未敢细查。但从熊叁思和羊愈的态度,也大约能感受一二。 也就是说,撇开羽信这些凑数的,此间有足足六位妖族天榜新王! 他要藏好身份,保护好藏身之镜,要赢得最后的竞争,要在羽祯的藏宝箱里翻检逃生办法。 而能用的牌,只有尚未痊愈的伤躯,以及柴阿四和猪大力… 不过是堪堪够上妖将战力,甚至都未能阐发妖征、把握神通,算不得真正的妖将 这两个是瓷老虎,目前塑造了威风的形象,但真个与谁一碰,立即就碎了。要如何做? 姜望直恨不得拎着长相思跃出镜中,浴血搏命,以一敌十二,也比思虑这样难题简单! “呵呵呵…”熊叁思哑声笑了几下,而后不无自信地道:“前面有六条路,路的尽头不知有什么。要么我们现在分配好,进去后各走各路。要么,现在就杀上一场…看最后是谁能够走进去。” “我没有意见,怎样都可以。”鹿七郎耸耸肩膀:“你们怎么看?” 问的虽是在场所有,眼睛却看向柴阿四。 显然对于柴阿四假意投靠一事,心中很有计较,甚至怀疑柴阿四对他有什么设计。 因而总想摸底。浏*览*器*搜*索:@精华·书阁……最快更新…… 柴阿四呲了呲牙,凶光显露。 先前上尊让他低调、让他按捺,他还不懂,现在已是完全懂了。 上尊玩的是一个举重若轻的味道! 此刻大家都在密室里更无一个真妖在场,这还不是虎入羊群? 心中只问:“上尊,干不干?” “我对付那个太平鬼差,剩下十个,您一根手指头按一个!” 上尊温和地回道:“在场都是我妖族天骄,能不杀,就不要杀,削弱的是我妖族整体实力。你将来是要走上绝巅的,岂能没点格局?” 柴阿四被一言惊醒,大彻大悟,再看向鹿七郎的眼神,已然亲热了许多。 虽然这厮长得可厌,但毕竟也是我柴大帝之子民…我如何不能体谅? “依本妖看。”他很有责任感的主动发声:“在场都是我妖族天骄能不死伤,就不要有死伤,削弱的是我妖族整体实力。大家将来都是要走上绝巅的,岂能没点格局?” 这话一出,众妖肃然起敬。 蝇营狗苟真浮云也,还得是这高屋建瓴的视角! “南无光王佛。”羊愈温和地道:“这位施主说得对,能好好谈,就最好不要打打杀杀。神霄之地这么大,我建议大家先走走看。” 鼠伽蓝阴恻恻道:“但眼前只有六条路,在场却有十二妖,如何分路?” 熊叁思道:“要我说……” 轰隆隆隆!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间整个神霄密室浮光掠影,正对着大门的那堵银白色的墙壁,正缓慢而坚决地往外推。 也并未伤害谁,只是将密室里的一切,都温和地推往神霄之地 最后那银白色的墙壁,彻底与打开的大门重迭。 整个神霄密室,就这样被压缩成了一扇大门的样子,立在众妖身后。 此刻众妖已身处林中,一切好像更有生气了。 而在他们的前方,那六条林萌道路之前,竖立着一块巨石,大约是路标、界碑之类的。 走近一看,巨石上有刻字。 道文书就,气韵悠长。 写道——“客自远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