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德》 1. 第 1 章 《有德》全本免费阅读 裴让在父母的葬礼上,再次见到了他的异母哥哥,裴峥。 距离上次他们俩见面,已经过去了五年。 那时候裴让刚刚升入初中,一向不着家的裴峥破天荒地回家住了一晚上,顺手送给他一枚白玉雕成的毛笔挂坠。 也许算是升学礼物。 裴峥没说,裴让也没问。 只在双手接过挂坠后,乖乖地颔首说:“谢谢哥哥。” 他向来在裴峥面前表现得很乖,这种乖巧是他父母都未曾看见过的。 大概是因为他比父母更识时务,知道这个家里到底谁说了算。 父母的葬礼很简单,来悼念的宾客只有与父亲走得较近的伯父一家。 祖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父亲是最小的老幺,祖父本人都还在疗养院苟延残喘,父亲这个当儿子的先撒手人寰。 不过祖父本人肯定不会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戚,自从父亲将母亲迎娶进门后,祖父便单方面和父亲断绝了父子关系。 裴让这个跟随母亲到来的野种,自然没有参见祖父的资格。 裴峥倒是长期住在祖父的老宅子里,相比父亲,他跟祖父更亲近。 这次要不是父亲母亲一块出了事故,再加上裴让还只是个刚升入高三的学生,家里没人能承担丧礼事宜,裴峥估计都不会出面操持他并不怎么熟悉的父亲和根本没什么关系的继母的葬礼。 裴让自然是感激的,在面对裴峥冷漠的俊脸时,乖巧得甚至于狗腿。 除却感激,他另外还要考虑葬礼结束后他这个未成年学生的生活——他对父亲的遗产一无所知,也许是觉得自己会长命百岁,父亲从没跟他提过财产相关的事情。 他目前手里只有存着上个月剩余生活费的银行卡,葬礼结束后他还得交一部分资料费给学校,如何安稳地生存到高考结束,是一个问题。 高考结束后他可以找兼职养活自己,但高三学业繁忙他抽不出时间。 所以只有讨好他现在年轻有为的异母哥哥裴峥,抱紧裴峥大腿,他才能平安无恙地继续生存下去。 裴峥比他年长八岁,现在已经接受了家族公司的事务,和伯父并列为家族顶梁柱。 或许讨好裴峥,裴让会比父母在世时过得更好,毕竟父亲都被断绝关系了,靠为数不多的艺术天分画画换钱花,有点钱也是和母亲一块出去旅游,或者洒给曾经裴让尚且健在的弟弟身上。 裴家估计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魔咒,也正是在裴让进入初中的那一年,他年仅六岁的亲弟弟因食物中毒夭折。 裴让至今都没能想起来这个弟弟叫啥名。 幸好他也没有其他的弟弟妹妹。 不过弟弟死后,他仍然过着每月领一千块左右生活费的清贫生活。 多少给涨一点啊。 涨一百也好。 虽说他日常住学校,除却伙食和书本费,没有额外的开销——父亲到底是给他交了学费和住宿费的,没有吝啬到底。 但钱多一点,总是好的。 谁会嫌钱少呢。 如今,钱少的裴让使劲浑身解数抱大腿。 奈何大腿长了腿,三天葬礼下来,裴让只能看到他来去匆匆的背影,掰着手指头数数,他只跟大腿说过三句话,一是哥哥好,二是哥哥辛苦了,三是哥哥您吃了吗。 根本没有机会发挥他的抱大腿技术。 大腿很明显,不想跟他有什么牵扯。 等到父母的骨灰盒下葬,裴让觉得自己可以收拾收拾包袱,出门打工了。 他好手好脚的,一定不会被饿死。 * 可能上天着实看不下去他这倒霉样子,终于在从墓园回家的车上,裴峥主动跟他说了这些天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裴峥坐在车的副驾驶位,后排的裴让看不见他的表情,还差点儿以为他是在跟司机大叔说话。 反应过来后,裴让特意压了压嗓音,略带哭腔道:“我没有想太远的事情,只是想先把书读完。” 非常的知足常乐,非常的热爱学习。 裴峥没有回应,裴让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竖起耳朵等待他对自己的审判。 好半晌,裴峥淡淡道:“那你到我那儿住,我供你到大学毕业。” 裴让的嘴角禁不住扬起,他尽可能地控制住,只怯怯回答:“谢谢哥哥,我平时住学校,不会多打搅您的。” “叫哥就行了。”裴峥纠正,“另外你今年高三,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社交浪费时间,还是住家为好,我有套房子离你们学校挺近的。” 裴让愣一愣神,他其实没有打算提出过多的要求,只要有人出钱供他上学就行,其他琐事他自己能处理。 裴峥竟然想得那么面面俱到。 明明他们见都没见过几次,最多都是电话交流。 这让裴让想起了他人生中收到的唯一一份礼物,那件白玉毛笔的挂坠。 来自裴峥。 他哥在某种程度上,真是个好人。 裴让压不住嘴角,幸好他在后排,幸好他低着头。 于是他听话地改了口,说:“谢谢哥,劳您费心。” 裴让的东西不算多,除了书籍资料,就是几件换洗的衣服。 他日常穿校服,故也没有买太多的常服,行李一个箱子就装完了,看上去有点寒酸。 裴峥瞅了一眼那带滑轮的透明箱子,没说什么,只干脆利落地帮他把箱子放后备箱。 他在一旁陪着罚站,等到他哥关上后备箱门,紧赶着说谢谢。 等到他哥上车,他才跟着开车门。 罚站期间无所事事,他将裴峥的背影从头打量到脚,发觉他哥比他矮半个头。 以及他哥的腰很细,脱下西装外套只剩内搭衬衫,勾出那腰只紧紧一握。 这大概就是精英人士良好的身材管理。 若裴峥不是他亲哥,也不是他未来金大腿,裴让真会忍不住吹一声流氓哨,赞一句身材不错。 * 精英人士日理万机,将裴让和行李送到新住处后,就让裴让自行安排生活。 当然,自行安排生活的前提是,裴峥给裴让转账一万。 裴让差点没给他哥当场磕一个,说要不还是您当我爹吧。 不过人设得保持。 他只是一个双亲刚刚去世自己还在上学的柔弱少年,除了乖乖听哥哥的安排外别无出路。 “哥,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裴让露出一个勉强的但又懂事的感激笑容。 裴峥点一点头,似被他这样的强颜欢笑所打动,还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裴让还以为裴峥会说点儿什么,但这一次他也什么都没说。 转身就走了人。 真是风一样的男子,裴让看着裴峥清瘦挺拔的背影,想着应该很容易扑倒。 父母葬礼过去,自己生活也有了着落,裴让也终于允许脑子想点儿有的没的。 说实话,父母意外遭遇车祸离世,裴让心里并没有悲伤的波澜,反而有种我就知道的释然感。 谁让父母在弟弟死后就潇洒地环游世界,在路上不出什么意外就是最大的意外。 他们又不在意裴让的死活,裴让自然也不在意他们。 当然装还是可以装一装的,在坟前哭嚎两声甚至能挤出货真价实的眼泪,裴让觉得自己不读书也可以去冲击奥斯卡。 自己的生活是最重要的,裴让从小就知道。 裴让把箱子推到裴峥指定的房间,打量了下周遭摆设,发现整洁如新,他直接入住不用打扫都行。 裴峥平时住这里吗? 裴让窜到厨房里,打开冰箱没有看到粮食储备,冰箱新崭崭的空空如也;又窜到卫生间,墙壁马桶干净得能照出人影,但也没有摆放洗漱用品。 还是说裴峥有哪怕不住也要把房子打扫干净的强迫症? 嗯,估计是的。 裴让看他西装外套和衬衣都没褶子,大概能猜到他是个讲究人。 从卫生间窜出来,裴让才想起自己一上午没有进食,先去学校食堂蹭一顿便宜午餐,然后再去宿舍拿回来自己的生活用品。 该省省该花花。 以及他要特意去会会宿舍那几个傻叉,将他们再次揍倒在地,指着领头那个大傻叉鼻子说,这破地方爷从今以后都不住了! 唯一遗憾的是,他再也不能在下晚自习后,关上宿舍门大揍特揍傻叉们。 在校外住,是要按裴峥说的,抓紧时间好好学习。 裴峥说,要供他读完大学呢。 * 裴峥很少做对自身无益的事情。 原本出面主 2. 第 2 章 《有德》全本免费阅读 裴让很轻易地习惯了裴峥家的生活。 一是因为裴峥的大平层很宽敞,二是因为裴峥请了专门的钟点工阿姨负责打扫和准备裴让的一日三餐。 这些是不用裴让花钱的。 而且裴峥每周还定时定点给裴让打生活费,被裴峥收留不到一个月,裴让的存款已经超过五万。 裴峥的钱真是大风刮来的吗? 裴让看着银行卡余额,陷入沉重的思考: 他也没有做过特别值得这些钱的事情,本来想说表现得狗腿一点谄媚一点,把金大腿抱好,但这近一个月下来,他和裴峥依旧只是电话联系,面见不着,话也没说几句。 思来想去就只有一个原因,裴峥是个做慈善的大好人。 裴让认真寻思起逢年过节给裴峥磕三个响头,拜裴峥为义父的可操作性。 无功不受禄,裴让深知为人处世的道理。 看一看日历,今年的中秋国庆一起放,有八天假期。 虽说高三生的假期已经被砍到只有三天,但裴让想这三天约裴峥过个节还是绰绰有余的。 话说回来,如果他高二真的考过物理竞赛被保送,那他现在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时也命也,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天才类型的选手,走高考的路子稳扎稳打,考上市内的二流九八五也很不错。 知足常乐,热爱学习。 裴让念叨着这两句人生格言,写完为裴峥准备中秋礼物的备忘录,溜溜哒哒地走到学校,开启他下午困得要死的学习生活。 * 因为裴峥这住处离学校就五百米距离,故他保留着和住校时一样的踩点上课的习惯。 在预备铃声响起时,裴让丝滑地在他靠窗的王位落座,对上他亲爱的物理老师姚乐淳并不友善的目光,而后露出略带挑衅的笑容。 姚乐淳拿他没办法,不管是踩点上课还是挑衅什么的,谁让他疯起来把姚乐淳的眼镜都打掉过,而姚乐淳也没办法找他家长兴师问罪。 他家长又不管他。 眼下又到了高三,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管是身为老师还是身为学生,都默契地遵守这样一个仿佛约定俗成的法则。 可能是因为毕业以后,再也不见了吧。 只是想一想,裴让的嘴角便翘得更高了些。 他这般自娱自乐再一次惹得班级里的某些傻叉不爽,特别是他原宿舍的那几个。 傻叉室友到底还是学生,没有姚乐淳成年人的耐力和理智,以前看裴让不爽,现在还是看裴让不爽。 不爽也不会诉诸智商,而是诉诸暴力,裴让再次把领头的那位按进厕所的洗手池子里,打开水龙头让他这进水的脑子再多进一些水。 “我说过,别找我麻烦。” 裴让已经疲惫到连感叹号都懒得用。 “这是这个月第四次了,要真把你打废了我可是要赔钱的。” “我已经搬出宿舍,每天吃饭都不在学校食堂了,跟你们碰见的场合只有在教室,为什么还缠着我不放呢?” “我也很疑惑我到底怎么你了,让你领着其他傻叉一起针对我两年多。” “你是不是觉得未成年犯法不会被判死刑啊?那正好我也未成年,要不是可能会赔钱,你有几个脑袋够你掉?” 咕咕噜噜,傻叉在水池子里吐泡泡。 裴让听不懂泡泡语,只好先把水龙头关了,再揪着人头发把他提溜起来。 “说话。”裴让耐心地等待。 傻叉吐了一口水,边咳边笑:“裴让,你不过是沾了裴家的光,不然……” 他咳得话都说不下去。 裴让好心地补充:“不然你们真的会把我弄死,之前我单方面挨打你们是这么说,现在你们单方面被我打也是这么说,换个说辞嘛,耳朵起茧子了。” “你这个疯子!”傻叉咳出了一句真理。 裴让颔首:“谢谢夸奖。” 随即将人随手一丢,又打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洗了手,走出卫生间发现天已经黑透,走廊空无一人,是到了晚自习的时间。 裴让不着急回教室自习,踱步到楼里最适合看天空的位置,仰头与日渐圆润的月亮遥遥对视。 夜风有点凉了,再穿夏季的校服不太合适。 裴让眨了眨被风吹得发涩的眼,没由来地想到,他现在归裴峥管,万一裴峥问起他学校里的这些破事,他的乖巧人设岂不是保不住了? 要不要给姚乐淳一些封口费?裴峥问他的在校情况应该只是向班主任打听吧,没听说过会走访周边同学。 裴让现在只希望裴峥日理万机,忙得根本顾不上他,但顾不上他,他又怎么邀请裴峥一起过中秋呢? 还有九个月就满十八岁的未成年人裴让,遇到人生又一个难以抉择的矛盾。 望着天上那轮晃晃悠悠的胖月亮,裴让觉得自己确实该好好过一个中秋了。 * 溜达回教室的路上,裴让遇见赶去守自习的姚乐淳,到底不能太不礼貌,裴让还是给打了一声招呼。 但姚乐淳脸色铁青,显然是知道了裴让方才在卫生间以一敌三。 “裴让,别以为学校不敢开除你!” “要开早就在高一那会儿就开了,何至于等到高三?”裴让轻笑着反问。 “你们得罪不起裴家,也得罪不起其他家,就放任我们窝里斗咯,反正出人命了只能算家族间的肮脏斗争,可不关学校什么事。” 姚乐淳额角青筋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裴让怕再多说几句气得班主任犯心脏病,到时候碰瓷赖上他,赶紧三两步溜回教室坐好。 期间瞥了一眼后排鼻青脸肿头发还没干的狼狈三人组,裴让若无其事地坐回座位,翻开自己的练习册。 不得不说,在所有解决校园暴力的方案里,校方采取了最无能的一种,但仔细想想,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最管用的一种。 装死总比真死好。 裴让在选择题的括号里写上C,同时也想到如果裴峥真来打探他的在校生活,那他也可以选择必要的时候装死。 不过在此之前,先让他好好过一个中秋节。 * 裴峥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忙碌。 唯一的变化是,他得每周跟他那个便宜弟弟通一次电话。 在保证孩子物质生活的同时,还要兼顾他的精神生活——裴峥买到的育儿书里如是说。 但裴峥认为他也没怎么兼顾好,毕竟每次打电话都是翻来覆去地那几句,吃了吗,吃得好吗,学习上遇到困难了吗,天冷了有加衣吗。 吗,吗,吗。 竟是连问号都懒得用。 不过便宜弟弟快满十八岁,心智应该成熟,知道该怎么照管自己的精神生活。 裴峥寻思着日后取消这一项鸡肋的活动,却在最后一次例行公事里,听见电话那头便宜弟弟小小声发问:“哥,您中秋那天有空吗?” 嗯?裴峥听着这带颤音的小心翼翼,再一次想起他这弟弟是个乖巧且可怜的未成年。 毕竟是父母死后的第一个中秋节呢,裴峥理解。 “我看看。”裴峥快速地翻阅了一遍日程安排,“中秋节当天是空闲的。” 毕竟当天要去跟爷爷吃饭,然后还得应付伯父和大姑。 应付完估计得到晚上,裴峥咽下叹息,“我们当天晚上可以约个饭。” “哦哦,好的。”电话那头裴让的声音有些惊喜,“我正想邀请您呢。” “还是我请你吧,你是学生, 3. 第 3 章 《有德》全本免费阅读 裴让的假期开始于中秋前一天。 裴峥跟他约定好中秋节当天七点,在临江的粤菜餐厅见面,他得利用好时间,给他的金大腿挑一份合适的礼物。 既要显得真诚有心意,又不能把谄媚和讨好外溢出来。 裴让翻着网上能找到的裴峥的公开资料,再结合自己应有的人设,得出给裴峥买一条羊绒围巾。 资料显示裴峥不差钱,自然也不差礼物,故眼界奇高,送奢侈品约等于白费力气;而裴让的人设告知裴让,应当做一个贴心暖宝宝式弟弟,再加上最近入秋降温,送点保暖的物件左右挑不出大错。 当然,围巾自然也不能买太差的,裴让看一看自己存款,咬牙将围巾的价格定在一到两万这个区间。 太贵了他也负担不起。 另外他也得给自己挑一身看得过去的行头,不能让裴峥的钱给他打了水漂,得让这个钱见效。 一通忙活下来,大半天时间过去,他大包小包地赶回家,家政阿姨刚好做完饭。 他给阿姨发了中秋红包,提前祝阿姨中秋快乐,告诉她明天放假一天在家休息。 阿姨连连夸他是个好孩子。 他敷衍地笑笑,有时好孩子的皮囊好用就用好孩子,有时坏孩子的皮囊好用就用坏孩子。 至于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己也没准数。 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生存下去。 吃完饭他草草地收拾了碗筷,将剩饭剩菜封好放冰箱当做晚餐。 休息片刻,便又开始他的复习。 无趣而平静的生活,是他这一个月以来的总结。 偶尔也会恍惚,这是不是真实的存在。 还好在学校里有傻叉们帮他找回从前的真实,但当自己一个人住在裴峥空荡的大平层时,他竟然难得地惧怕起他曾经求之不得的平静。 惧怕? 似乎很久以前有过,那是他刚刚随母亲住进父亲家大别墅里的时候。 说是大别墅,其实是为了和后来他们住的另外一栋小一点的别墅做区分。 他没在大别墅里住很长时间,母亲怀上弟弟后,父亲就带他们搬家了。 裴让记得大别墅有四层楼,第四层是一个露天的花园,但他只能在外边远远地仰头看探出栏杆的往下垂的花枝。 在春天,姹紫嫣红,分外好看。 他没法到四楼去,连三楼都去不了,平时住在一楼角落的小房间。 小房间的窗户对他来说开得有点高,他得搬了凳子才能扒窗户边缘,看到后边庭院里湖水的一角。 特别在有月亮的晚上,湖水随风轻漾,像极了绘本中描绘的海洋。 有月亮的晚上,裴让是不会惧怕的,因为那让外边的湖水看起来很温顺。 但如果遭遇大风暴雨天气,湖水也会狂躁起来,像要张开血盆大口吞吃掉他的小房间。 裴让无处可躲,进入夜晚后,他被勒令只能待在房间,哪怕是想上厕所也不能出来。 为了不尿裤子,裴让尽可能地不喝水,望向窗外的湖水大有一种望梅止渴的效果。 望着望着,他就会犯困继而进入深眠;但没有月亮的日子里,他不敢去看湖水,只能蜷缩在被窝里,伴着风声雨声哆哆嗦嗦地数羊数星星。 好在,裴让精通一百种哄睡自己的办法。 不知道是哪一天了,反正应该还是那一年的春天,四楼的花树仍然开得热热闹闹,裴让在那个有月亮的夜晚再次扒到窗户边,忽然想到四楼的花树会不会将落花撒到这粼粼的湖面。 说起来,他跟这面湖的缘分也止步于扒窗户,在这个家里,他能活动的范围很小,除了客厅和小房间,以及白天的洗手间,别的地方他都不能去。 所以他没办法知道湖面跟落花的相遇。 大人们正瞒着他一个秘密。 年仅五岁的裴让就已经知道,小孩子不可以打听大人秘密的真理。 他在以前那个家里吃过亏,问以前的那个父亲为什么幼儿园的有些小朋友叫他野种,野种是什么意思。 野种到底是什么意思,裴让没有问出来,但他知道野种是会被打被讨厌的意思。 所以已经五岁的裴让不会犯四岁时的错误。 他扒在窗户边,自顾自想象落花散入水中的模样,神思也跟着飘到了月亮上。 在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之际,裴让听见了重物落水的声音。 那应该不是花瓣,裴让想,花瓣不会叫喊。 “放开我!” 仿佛一把利刃,将月光和湖面共同营造的玻璃般的幻梦划破,裴让从板凳上摔下来,坐到了地上。 他感受到了惧怕,是从皮肤外蔓延到心脏的冰凉触感,比暴风雨夜带来的听觉上的恐惧更加深刻,更加无处躲避。 但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这是大人之间的秘密,不能被小孩子探听。 * 可能裴让现在的惧怕也源于不知道,不知道裴峥对他具体什么态度。 他遇见裴峥也是五岁那年的春天。 母亲怀孕了,他们一家要从大别墅里搬走。 大人们在争执一些事情,他们霸占了客厅。 裴让自觉地想回小房间待着,但腿短跑太慢,被十三岁的裴峥抓住了身后的兜帽,而后轻巧地拎去了书房。 “在这儿待一会儿吧,他们还要吵一阵子。”裴峥将裴让引到窗边的软椅子上坐着,见他用余光偷瞟桌子上的点心,很贴心地将碟子推到了他手边。 裴让默默地点头,应该说谢谢,但嗓子发不出声音。 那时候裴峥比他高出不少,他只记得自己的身高都没超过裴峥的腰。 要看清裴峥全脸得仰起头,他不敢,一直低着头,哪怕坐在落地窗边能完完全全看清那面粼粼的湖,他也只是低头捧着酥皮的点心,如同小鼠般一点点地咬。 没有看起来那么好吃,裴让想,但他没有事做,只能吃。 裴峥似乎在看书,他坐在裴让对面,书页的响动很轻。 实在太轻了,仿佛对面没有人存在。 裴让心里害怕,是蔓延开来的触觉上的害怕,赶忙偷偷地抬了头,视线摇晃地对上裴峥专注的脸庞。 那是一个明媚的午后,裴峥坐在落地窗边,约等于栖息在阳光里,从眉眼到发梢都透亮。 裴让记得那时的裴峥留着及肩的长发,梳成低马尾于脑后,裴让刚见他时差点脱口而出一声姐姐。 是哥哥,不是姐姐。 裴峥眉眼锋利凛冽,面色 4. 第 4 章 《有德》全本免费阅读 “您最好不要打裴让的主意。” 在进入别墅庭院时,裴峥低声警告伯父。 也许是住处比较近的缘故,他来祖父这边聚餐,总是能在门口碰见伯父两口子。 姑母要等一阵子才能到,据说还在路上堵着。 希望她嫌太堵了直接掉头回家吧,裴峥在心里祈祷。 伯父这边却在装糊涂:“我不太清楚小峥你的意思呢。” “他既然由我照管,便自然由我负责。”裴峥倒也没做过多解释,只冷硬地放出威胁。 “少爷您别担心,”严叔适时打圆场道,“我们只是给小少爷送了点儿中秋礼物。” 他强调“我们”,大概意思是他们二者的一体的,他会看着伯父。 裴峥半信半疑,信是信严叔本人的品行,疑是疑伯父私下的小动作。 但目前也只能点到为止,多的话不方便说,裴峥瞅了眼伯父,后者波澜不惊地微笑着,仿佛裴峥是闹脾气的小年轻。 而裴峥就是不想闹得太难看,不然不会一次次明面上提醒伯父,奈何伯父着实是笑面虎一只,裴峥拿捏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除了对待严叔的行踪特别紧张外,伯父基本上不会有过分的情绪外露。 也好在他还剩点儿这样特别的应激反应,不然裴峥几乎都要以为他已经跨越了人的界限,成为非人的种族。 裴峥正思忖着,伯父这非人类便另起了话头,仿佛方才的不愉快并没有发生。 “小峥,待会儿吃完饭拿两盒月饼走,今年南州酒家的冰皮月饼很不错哦。” * 因着是中秋节,疗养院里大部分老人都被儿女接回家过节,整栋楼里也清净。 伯父是清净的环境里唯一喋喋不休的噪声源:“话说今天天气不错,要不然我们就在四楼天台上吃饭,那里又有阳光又有花草。” 裴峥和严叔都默契地不接他话茬,反正他想起一出是一出。 “小峥,问问你姑到哪儿了?来晚了我可不会给她留螃蟹。”伯父又说。 “医生建议你最好不要吃海鲜。”严叔这回接了话。 他们已经到了三楼的走廊,伯父并没有放弃挣扎,为自己据理力争道:“是鄱阳湖的螃蟹,又不能算海鲜。” 严叔毫不留情地反驳:“河鲜也不能吃。” 裴峥自行联系了姑母,得到她一张小熊流泪的表情包,后面缀一句:“呜呜,小峥,你们先吃吧,我赶上最后的甜点就行。” 其实可以不来的,裴峥想说,虽说见一面少一面,但很明显爷爷他老人家对他的儿女并不待见。 伯父倒还好,伯父脸皮厚。 不过,这不是裴峥该管的事情,他只需尽好身为晚辈的责任,“好的,您路上小心。”他发出了消息。 走到爷爷房间门口,伯父和严叔自觉地让了开来。 “你先陪爷爷说会儿话,我去厨房看看螃蟹。”伯父说。 “我看着您伯父看螃蟹。”严叔说。 得,脸皮厚也扛不住饭前寒暄的尴尬。 裴峥也习惯了,长辈们靠谱的话他冷眼旁观,长辈们不靠谱的话他挺身而出,这是他在这个家里精准的定位。 等到这二人拉拉扯扯地迅速撤离,裴峥整理好衬衫上多余的褶皱,而后敲开了门。 可能因为过节,爷爷的精神好了些,正拄着拐杖在铺满地毯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见裴峥进来也没有停下锻炼。 “今天就你过来了?”爷爷问。 “伯父和严叔也来了。”裴峥顿一顿,“姑母还在路上。” 爷爷停了脚步,拄着拐杖看向窗外,嗤笑一声:“都赶过来盼我死呢。” 裴峥硬着头皮岔开话:“您先坐会儿歇歇吧,都锻炼这么久了。” 他紧走几步上前搀扶,爷爷觑了他一眼,只将拐杖撇给了他,自顾自坐到了手边的摇椅上。 “你工作这么忙,连跟司小姐见一面都没空,倒有空闲撺掇你伯伯姑姑来气我。”爷爷说着咳嗽起来,裴峥把拐杖放一边,半蹲下.身给老人家拍背。 本想装傻沉默地糊弄过去,但话到了嘴边拦也没拦住:“他们自己想过来看看您,特别是姑母,你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我还不知道她打什么算盘?她和你伯伯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玩意儿。”爷爷平复了咳嗽,声音沙哑又凌厉。 裴峥知道劝不拢,也不硬劝,只道:“我倒也不想他们来打搅您,但他们都不会听我的,您也知道。” 甚至于现在都不怎么听您的了。 爷爷果不其然地沉默,连带着背都佝偻了不少。 没办法,教育失败的苦果只能自己吞咽,裴峥也对此事无能为力。 别迁怒到他身上就行。 “说说吧,你最近在忙什么?”爷爷终于转移了话题。 裴峥挑挑拣拣地说了些公司的事情,而后主动委婉地说明他对司小姐并无好感。 “我也不是催你结婚,小峥,”爷爷声音平缓得有些无奈,“你也知道,我时日不多了,哪怕你不结婚,有个伴儿都好。” “我会照顾好自己,爷爷。”裴峥回答。 以前倒是有个伴儿的人选,但那个伴儿只把他朋友,所以到现在都只是朋友。 他还装作没事人一样,去给人家当了伴郎。 除了那货,裴峥余生里大概是不会有合适的伴侣了吧。 偶尔的偶尔,裴峥很羡慕伯父。 哪怕不正常得像个非人类,严叔都没有想过抛弃他。 而裴峥的真面目一旦暴露,估计他和那货连朋友都做不成。 反正爷爷时日无多,糊弄糊弄老人家得了。 努力维持最后的家和万事兴,给爷爷和他都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 不过,爷爷还是在餐桌上跟伯父发了火。 裴峥适时地帮忙说了几句好话,严叔则拆了只螃蟹放伯父碟子里。 到底严叔让步准许伯父吃一口螃蟹。 伯父依旧乐呵,也许是因为螃蟹,又也许是因为爷爷的火气对他已经造成不了太大的威胁。 一顿饭快到甜点端上来的时候,爷爷终于歇了火——以前爷爷脾气挺好的,不会生气生半个小时,可能因为以前伯父和严叔待一会儿就告辞了,今天是伯父非要顶着火力吃完一整顿饭。 而就在此时,门外又响起了门铃声。 姑母到了。 * 毁灭吧。裴峥想。 他已经说完他一周的说话量了。 毁灭吧。 * 其实,关于姑母和爷爷的矛盾裴峥也不甚了解。 祖母和爷爷离婚后,就带着姑母定居国外,裴峥十三岁之前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位姑母的存在;父亲和伯父则被爷爷抚养长大。 可能他们父女俩最大的矛盾就是根本不太熟。 不过,现在人也到了,场面话还是要陪着说。 裴峥看一看桌子中央没动几只的螃蟹,干脆把自己的筷子都推远了些。 他就是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晚上和裴让约饭都是定的自己喜欢的馆子,中午吃不饱 5. 第 5 章 《有德》全本免费阅读 裴峥说四点半到家楼下接裴让。 原本没说这茬,裴让还准备打车去餐厅。 这下倒也好,省事儿。 不过就是裴峥会提前看到他拎一个礼品袋子。 裴让没有保留惊喜的习惯,想着在车上给裴峥礼物也行,还能突出他这个“乖巧弟弟”不够圆滑的天真。 等待的时间里他再次复习了一遍社交话术,整理好自己的着装,拎着礼品袋子在四点十五分下楼,在楼前的林荫道来回走动。 大约在四点二十分,一辆银灰色的大奔从小区东门的方向驶来,他停下步子,车也停在了他身侧。 车窗徐徐落下,传来裴峥的声音:“等了有一会儿了吧。” “也就刚下楼。”裴让答,正想绕到车后排,被裴峥叫住。 “坐副驾驶,反正现在只有我们俩。”裴峥说。 大腿发话,裴让怎敢不从,乖乖地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手上的礼品袋子就被裴峥看了个正着。 裴峥也不吱声,瞥见裴让系好安全带后,平稳地发动汽车,似等待裴让自己开口。 行吧,送礼自然要主动。 裴让先扯了些闲话,绕了一圈绕到了礼物上: “哥,这些日子多有麻烦您,我也不会挑什么礼物……” 话还没磕磕巴巴地讲完,裴峥那边先行打断了:“谢谢,你有心了。” 这样就可以了吧。裴让心想,胳膊上被自己肉麻起来的鸡皮疙瘩也平复下来。 “是围巾,希望您能喜欢。”裴让补充说。 “别那么客气。”裴峥专注地看向前方,没分余光过来,“你都客气一个月了。” 语气不轻不重,裴让暗自揣摩,寻思着裴峥多半是听腻了他您来您去,忙点点头:“好的,哥。” 裴峥轻笑了一声:“你一直那么乖的嘛。” 裴让一时也不知他是夸奖还是讽刺,咬牙假笑着:“过奖了,哥。” 不管是夸奖还是讽刺,都应承下来了事。 裴峥没那么多话,裴让不找话题车厢里便再次静谧无声。 但他的话术还要留一点到餐桌上,不然饭会吃得很干巴。 裴让已经绝望地想为什么他哥会来接他了,总不可能是为了拉近他俩的距离。 也许是顺便呢。 大概有二十分钟的车程到餐厅,裴让百无聊赖地看着车窗外边流动的街景。 到秋天,作为行道树的洋紫荆依旧能迎风招展地开花,裴让默默地在心里数着花树的颜色,用来打发时间。 期间,他还是没忍住偷偷地用余光打量他哥。 裴峥相貌生得极好,侧脸线条优越而锋利,无论何时都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对此,裴让只能用他这位生人勿近的哥哥比他矮半个头作为安慰——属于是某种意义上的精神胜利法。 哪怕是在装乖,裴让骨子里的顽劣依旧在不服气地跳跃。 要压制不住,会不会完蛋? 完蛋的结果是他被裴峥逐出家门,从此卑微地打工过活;当然如果裴峥背后有黑.道势力,他可能活得不是那么齐全。 综合来说,完蛋的结果没有那么坏,只是他目前还不太想完蛋。 所以压制,所以装乖,所以选围巾当礼物,所以打量裴峥也只能偷偷地看。 再根据裴峥的不满意,悄悄修改装乖的程序,例如在下车前,裴让用着热情又不算客气生分的语气说道:“哥,要不要先打开礼物看看?” 裴峥解着安全带,他今天外搭一件烟绿色的风衣,但没有板正地把拉链扣子都系上,内搭的衬衫被安全带都勒皱了。 “你放后排吧,我回去了再拆。”裴峥说,没分给裴让一点目光。 裴让捉摸不透——不让他客气,那为什么裴峥自己那么生分——只能照做,探身将礼物放好,随裴峥一道下了车。 哪怕他真比裴峥高出半个头,此时也只能跟在裴峥身后亦步亦趋,且还得稍稍弓一弓身子,显得对大哥不是那么冒犯。 裴峥预订的是靠窗的散座,能看见环绕市区的西江,正值傍晚,江面一半浅灰一半橙黄,有灯已经亮起来了,沿着岸边,细碎得像已经不太常见的星光。 裴让就这么愣了一会儿神,裴峥已经坐到位置上,开始翻看菜单。 “大概七点多的时候,月亮升起来,这个位置能看到。”裴峥的视线并没有从菜单上挪开。 不过裴让还是很感激他的解说,顺势起了点儿开玩笑的胆子:“那我们要在这儿吃饭吃三个钟头呢。” “我是打算待到八点钟的。”裴峥放下菜单,扫了裴让一眼,“你不坐吗?” 裴让讪讪地坐下,讪讪地想,果然还是不要轻易搭茬了。 * 裴峥本想给孩子个台阶下,说不愿待那么久吃完就可以打车回家。 但台阶都是要争取的,孩子自己不争取,裴峥也不愿意上赶着给——中午给了太多台阶,都能垒起一栋楼。 “想吃什么自己点。”裴峥已经在菜单上打了好几个小勾,把菜单推过去,裴让还在发愣。 他蹙一蹙眉,故作不悦:“男孩子扭扭捏捏的可不好。” 一语点醒梦中人般,裴让立马接过菜单,快速地扫描了一遍后,果断勾了两道菜。 “我觉得够了。”裴让不扭捏地说。 裴峥拿回菜单,看见新勾上的是炒菜苔和赤豆小圆子,不是什么大菜。 他这下能够确定,裴让这孩子切切实实是在讨好他。 当然可能是因为裴让本来就乖巧。 但裴峥觉得裴让很可能是为了讨好自己才变得乖巧。 怎么说,裴让也是在裴家生活了十来年的人,而且方才他在车上偷偷打量自己的目光略带危险。 裴峥不在意这种乖巧是真是假,只是假的乖巧会更有意思些。 不过看起来,裴让努力维持着这样的乖巧,大约是不会给裴峥添太多麻烦。 看来偶尔改变主意,多接触接触这未成年,能有别样的收获。 * 把菜单递给服务员,正好服务员送来茶具多件套。 裴峥回答服务员说要正山小种,他比较习惯喝红茶。 没问裴让的意见,裴让不吱声就是没意见。 裴峥见他不自在地悄悄捏桌布,忽地冒出个坏主意。 “吃完饭我跟你一块回去,正好那套房子近,我也懒得开车去别处。”裴峥若无其事地说。 裴让捏着桌布的手紧了紧,面上挤出一丝笑:“好,好的。” “不想我回去住?”裴峥偏要多问一句。 “不是不是。”裴让的笑容自在了些,“今天中秋节,您……你跟我一块回去住,我也开心。” “开心就好。”裴峥心里舒坦多了,果然不能光闷着吃瘪,还得看别人吃瘪。 但这样捉弄小朋友的行径跟他伯父姑母的恶劣行为没有差别,属于治标不治本。 等到能治本那天,他一定…… “正好我也能看你打开礼物了,哥。”裴让接着说。 嗯?裴峥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不过显然此话一出,裴让面上的局促都舒展了许多,眼睛亮亮的让裴峥都有些失神。 行吧,裴峥承认自己对亮晶晶的狗狗眼没抵抗力,虽说便宜弟弟的眼睛是狭长的丹凤眼,但只要亮晶晶裴峥都能把这玩意儿当狗狗眼的代餐。 那货就是只阳光开朗的人形金毛犬,裴峥心里弯弯绕绕跟座迷宫似的,被他那双亮晶晶的狗狗眼一瞧,所有阴暗角落都无所遁形。 他曾经有考虑过在那货结婚后养只金毛犬聊以□□,奈何实在太忙抽不出养狗的空闲,也没有精力去面对金毛犬比自己更短暂的人生。 他送走死人就已经足够他忙活了。 6. 第 6 章 《有德》全本免费阅读 能用的话术一个没用上。 裴让心里苦,裴让不吱声。 只有说心里话时裴让才能流利地造出长句。 真诚是与人交往的唯一必杀技,裴让清楚,但裴让不敢。 饭也吃得索然无味,饭后还得跟他哥回家一块住。 果然是因为看他这个月过得不错,上天总要给他使一点绊子。 裴峥全然没察觉到他的如坐针毡,优雅且快速地将每一道新端上来的热菜卷走一半,期间还不忘续水倒茶,吃得可谓荤素搭配营养均衡——裴让怀疑他哥是不是中午逃了个难。 幸好餐厅上菜的速度不快,不然他们可能不到六点就吃完所有菜品,而后干坐着等待月亮爬上来。 裴让边啃叉烧边想,要不要给他哥多留点儿菜,当然如果不够吃他哥可能还会点。 胃口真不错。 可能见他没夹多少菜,对面的裴峥终于放下筷子,抬眼问道:“菜不合口味?” “都很好吃。”裴让放下叉烧就答话。 “那行,剩下都是你的,我吃好了。”裴峥扯了张餐巾纸细细地擦拭嘴角,又抬手把茶壶剩下的红茶倒进杯子里,而后再拎了铜水壶续水。 一套操作行云流水又闲适惬意。 裴让看着桌上摆盘还算完整的一半菜肴们,胃稍稍有点抽搐。 他胃口没那么好,而且被人盯着吃饭,感觉怪怪的。 “吃不完不用勉强。”裴峥贴心地补充。 裴让差点没当场扔下筷子,说他也吃好了。 但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而且菜的味道也确实不差。 外边天已经擦黑,裴让悄悄地瞥了眼他搁旁边的手机,六点二十。 裴峥似乎没有闲着刷手机的习惯,只拎了茶杯侧身看江景,很快就将自己凝固成雕像。 裴让这才注意到周围的散座都坐满了人,服务员在桌与桌之间忙碌又灵活地穿梭,食客们多是一家子聚会,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只他们这一桌,在一众热闹欢笑里安静得格格不入。 大约是有些落寞的,裴让瞥着裴峥的侧脸想,好好的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偏要抽出时间来陪他这个名义上的弟弟。 裴让自己倒是习惯了这样的安静,不管是节日还是普通的日子。 裴峥应该和他不一样,虽然他们都没有父母陪伴着长大,但裴峥至少还有爷爷。 裴让什么都没有,很早的时候就没有。 * 大约是有点落寞吧,这小子。 裴峥的余光在裴让身上打转转,得出了便宜弟弟这身藏蓝色卫衣挺好看之外有点落寞的重要结论。 可能是因为父母一个月前刚刚去世,可能是因为伤心之余还要来陪他这个哥哥吃饭以作讨好。 如此说来,裴峥倒挺像故事里的反派。 而且裴峥也不介意做反派,若故事里的主角破防到手足无措,他非常喜闻乐见。 但是现在,先等主角磨磨蹭蹭吃完晚饭了再说。 外边天刚擦黑,更多的灯火已经迫不及待,占领城市的夜晚。 这一带临江,因着江面没办法点太多灯,光污染比别处要少许多,裴峥记得再晚些,等到景观灯下班,在江边散步,仰头能看见星星。 不过,裴峥在江面散步的记忆得追溯到五六岁的时候。 那会儿他父母的感情还没有破裂,他也只是逢年过节到爷爷家住,没有在爷爷身边定居。 作为正经艺术家的父亲总是喜欢晚饭后开车出门溜达,从而寻找创作灵感,有时会带上裴峥和母亲。 车开到临江的地段就停下,一家三口下车步行。 裴峥记得他会抓着母亲的衣摆,小跑着跟上大人的步伐,这样不至于被行道上拱出来的榕树气根绊倒。 而大人们见他如此辛苦,会说笑两句后放慢步子。 傍晚的江风轻柔又清凉,他被吹得迷了眼,就记得半江橙红的余晖晃啊晃。 如今想一想,都已经是老照片里泛黄的故事,他和不算熟悉的便宜弟弟坐在当年刚开业的餐厅里,挑选能看见江面的位置,目送余晖渐渐散去。 他现在也才二十五岁,怎么都仿佛沧桑成半百的老人。 真要年过半百了,那他该怎么办。 裴峥暂时没有答案。 他回过神来,给明显吃噎着了的便宜弟弟倒杯热茶,惹得小朋友有点惊讶,那双狭长的眼里闪烁着不太聪明的光,虽说转瞬即逝,也依旧不太聪明。 “谢谢哥。”裴让还是那么客气。 “饱了吗?”裴峥问。 裴让点头。 “那行,把茶喝了我们就走。”裴峥说。 “不等月亮了?” “换个地方等。” * 他哥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裴让走出餐厅大门,被迎面而来的江风吹得一激灵,感觉到背后的衣服已经被汗打湿。 “到江边走走,当散步了。”裴峥走在前头,没发觉他的异常。 裴让觉得自己这汗是下不去了,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餐厅等月亮呢。 但他哥是金大腿,得听大腿的话。 裴让跟在后头走了一阵,裴峥转过头来,“怎么走这么慢?” 好,好嘛。 裴让紧走几步,和裴峥并肩。 到江边,视野开阔了起来,月亮也不需要刻意等待,平和端庄地栖息在天空。 “吹会儿风还是舒服些吧?”裴峥问。 “没有不舒服。”裴让下意识答。 “看你在里边坐着,热得都出汗了。”裴峥说。 原来您也在暗中观察我? 裴让下意识咽咽唾沫,心里更加警惕起来。 “可能是衣服穿厚了。”裴让嘴上打哈哈。 “那更要出门散散热。”裴峥说。 “嗯嗯,是。”裴让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您说得都对。 “说了,别那么客气。”裴峥拍了一把他胳膊,他强忍着条件反射,没有躲闪。 “我只是不太会说话。”裴让单薄地为自己解释。 灯光黯淡,裴让看不出裴峥面上有任何表情变化,觉察不出喜怒的人很可怕,他也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但是哥,今天能和你聚餐,我很开心。” 裴峥只回答:“那就好。” 他们有走了一段路,这一段的江面被船只挡住,裴峥走到正面看不到船只的位置才停下,江面在此地宽阔得像海。 树影被他们甩在身后,对面的楼厦也与他们隔了海一样宽阔的距离,于是站在栏杆边,满心满眼都是江面的波涛和穹顶的月亮。 裴峥锋利的眉眼泡在波光与月光里,竟然也柔和了几分。 他说:“我以为你会找机会问父母遗产的问题,没想到一顿饭下来说了些有的没的。” “不是的,哥,我约你吃饭就只是吃饭,因为今天是中秋节。”裴让急忙忙地答,原来裴峥竟然是这么想的吗? “别那么着急否认,这本来就是你的权利,而我也有义务跟你说明此事。”裴峥眯了眯眼,“你母亲名下没什么资产,但父亲确实留了东西给你。” “是一幅油画,正放在我车上的后备箱。我们一块回去,我好把画儿帮你挂上。” 油画? 父亲留的? 裴让并不觉得他跟父亲的关系好到能被父亲留遗产的地步。 “怎么,嫌少了?”裴峥紧接着追问。 “没,我只是没想到。”裴让有点心虚。 “这幅画卖出去也有个两三百万,父亲虽然没太多资产,但艺术功底还是不差的。”似乎笃定他嫌少,裴峥补充地安慰道。 “既然是父亲留给我的东西,我不会卖的。”裴让心虚地发誓道。 “行,那回去我们就挂上。”裴峥别过眼去,手搭上石制的栏杆,又要变成雕塑。 裴让急忙忙又喊:“哥,中秋快乐。” 裴峥没侧过脸,只道:“嗯,你也快乐。” * 父亲很早就写了遗书,虽然他的遗产只有一幅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