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 1. 第一章 客从何来? 《仰他》全本免费阅读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堆着黄金仙宝无置处。 山间人多,鬼多,精怪多。 春三月,晚霞散成绮。 西边的地平线冒出一只体态纤娜的狐狸,皮毛本是雪白,却在霞光照耀下,闪烁桃粉色的光泽,油光水滑,如江南产的最上等的丝绸。 狐狸初生时,开眼见到玄天之上一轮弯月,便以蛾眉月自名。 蛾眉月咧着獠牙,衔一杆粗柳枝,枝两头沉甸甸往下坠,弯得像把弓,各挑两壶封了泥的女儿红。他哼着小调,瞥了眼路旁边木桩子上盘腿坐着的白胡子老丈,对其点一点头,继续往前头走。 蛾眉月在附近转了整整三圈,又绕回来,停在白胡子老丈面前,长尾巴一摇,卷住四只黑爪子,放下柳枝,问:“老参,麻烦问个事,这附近应该有个狐狸窝的,怎么不见了?” “狐狸的鼻子就是比狗灵。”老丈含笑嘟囔着,白胡须长得扫地,还不嫌麻烦地编成麻花,“世道不好,歹人到处跑。你从哪儿来?” 蛾眉月如实回答:“姑苏。” 白胡子老丈又问:“姑苏好吗?肯定是比邙山好喽?” 蛾眉月抬起右前爪,拱起来舔得湿答答,一圈又一圈在毛脸上绕,“刚去的时候还成,小菜好吃,南曲好听,就是老下雨,胳肢窝下的毛黏黏糊糊,容易打结。后来就没意思了,乱糟糟的,逼得人东躲西藏。” “南斗转到北边,北斗又绕到南边,全都乱了套,姑苏不好,这里也没有安生日子过。”白胡子老丈叹一口气,左手抓住右边空空荡荡的袖子,眯眼想了会儿心事,嘴又很快咧开,“我一瞧你的样子就知道是在找地界,猜你找不到,必回来问我。我且不叫你,看你绕圈子好玩哩。” 蛾眉月放下爪子,四只爪子端端正正搁着,“那狐狸窝挖在一棵三人成抱的桃树底下。北邙山只有那么一棵桃树。人参族满山跑,对山里最熟悉。劳您老给我指个路。” 白胡子老丈嚼着自个儿胡须头,看起来是个操闲心的,问:“比之以前,这儿是大不一样了。你走了几年了?” 蛾眉月用爪子挠粉色耳朵,小尖尖滴溜滴溜上下弹,“日子过得稀里糊涂,记不清了。不过,我离开的时候,没见过这丛灵芝。”黑爪子指了指老丈脚下长到成年男子膝盖高的一丛灵芝。 白胡子老丈脸色瞬时一暗。 蛾眉月知道为什么。 灵芝能长这么大,寿数必然是百年以上,但这丛灵芝已经死了,化为焦黄的朽木,不仔细看,根本就像堆黄土。 百年修为一招散尽,可惜了。 白胡子老丈说:“我这老友四百多年前破土,去了都有一百多年了。你已经是个异乡人,难怪连自己的窝也找不到。” 蛾眉月用肉垫遮住眼睛,“老参,你认出我了。” 白胡子老丈哈哈一笑,“小老儿惯会记旧账,你离家前,偷了我一条新鲜羊腿。” 蛾眉月的爪子把一坛酒往前拨,“老参,我请你喝上好的绍兴女儿红。” 老人参精缩鼻子嗅空气,仿佛不饮自醉,眯眼问:“你这酒原先是给谁的?” 蛾眉月慢吞吞说:“自然是,他。” 老人参精问:“老友久别重逢的酒?” 蛾眉月吞吞吐吐:“饯别之酒。” 老人参精的眼底原本一片混沌,却在一瞬间亮了起来,“好狐狸!你要飞升了!” 蛾眉月心中得意,咧开嘴,再次露出尖尖的獠牙,“快了,就在这一两个月里。” 老人参精朝蛾眉月招手。 蛾眉月往前挪了挪身子,任老人糙如沙砾的手心撸他头顶心,舒服得喉咙里“呼噜噜”打闷雷。 “好啊,你是有福气的,在世道大乱前抽身。”老人参精眸子再一次浑浊起来,“我猜,如果不是桃元,你也不会精进得如此快。不过,你还欠我一条羊腿,这两坛酒都孝敬我吧。” 蛾眉月怯怯地、含糊地“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蛾眉月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老参,我想见桃树。” 呼噜噜—— 老人参精的身子一冲一冲,竟然打起了瞌睡。 蛾眉月性子柔,但桃树的事日日绊在他心头,纵然是无礼,他也顾不得了,等了那么一小会儿,用爪子摇老人参精,“老参,醒醒!” 老头猛然睁眼,嚷嚷:“什么参?你要见小参?哦,他在洛阳城,你自己寻着味儿找去。” 小参是老参的孙儿,还没化人形的时候,就叉开两条尖腿,啪嗒啪嗒跟在蛾眉月身后充作小弟。 “他不愿见我是不是?”蛾眉月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说。 老人参精摇头,“小参怎么会不愿见你?啊,你记挂着那件事。你和他逃家远游,结果又把他一个人丢在洛阳城,自己跑去——姑苏!是这个名儿吧?放心,小参从来没放在心上。” 蛾眉月想从老人参眼睛里揪出鬼儿,“我不是说小参。” 老人参精眨眨眼,“那是谁?” 蛾眉月朗声道:“桃树!” “哦,他呀——”老人参精捋着白胡子,“也远游去了,还没回来。” 蛾眉月愣了一下,乜斜老人参精,“老参,你在骗我。他没了桃元,千年内化不出人形,根本不可能自个儿挪出邙山。” 老人参精沉沉叹了口气,“要不说他待你比待自己好,听你起意远游,立刻把自己的元丹赠予你。眼下你都要羽化成仙了,他却连人样子都没能化出来。”他盯着蛾眉月的狐狸眼珠子,“你是因为一条羊腿,怕我见了就唠叨?还是说,有什么其他重要的事绊住了手脚?” “怎么会。”蛾眉月低头,抬爪子,舌头顺着手臂,一上一下舔舐。 老人参精闭上眼,摇头晃脑,“迟了一百多年,我不信就为请喝一杯酒回来。” 蛾眉月说:“我飞升的日子越来越近,只有还他桃元,我才能安心走。” 老人生精猛然撑开眼皮,高声呵斥:“别在这个时候闹别扭。你不历劫了?一道天雷劈下来,揣着桃元保命容易!我从小看着你们长大,我替他做主,桃元你先揣着,等飞升成仙,你再下凡——”他突然眼神飘忽,语气也含糊起来,“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吧。” 悬在山林之上的天渐暗,隐隐有雷声传来,西边一道道闪电照亮天际。 偏偏是雷! 北邙山中,春雷再常见不过,但蛾眉月分不清这是寻常的雷,还是历劫之雷。 狐狸历劫飞升应的是雷劫,一道天雷劈下来,要么一命呜呼,要么肉身灭,神魂飞。 总之,就是迫在眉睫。 他一定要把桃元还给桃树! 老参是老人家,只 2. 第二章 客所欲为何? 《仰他》全本免费阅读 狐狸进洛阳城,这并不稀奇。 以姚黄魏紫闻名天下的花冠之都挤满了化形的精怪。凡人视之为平常,但眼见着以兽形穿梭于熙攘街巷中的纤细白狐,人们仍频频对其指点。 化了人形,就存有人性。 存人性之精怪不能是异兽。 想要融入世俗,就要认同其体系,分出个三六九等。 蛾眉月刻苦修炼四百年,就是修不出人身。 这固然有兽族化神易,化形难,草木族化形易,化神难的缘故,但他不敢承认,是桃元这颗至宝不肯在其体内生根。 湿润的黑鼻子嗅过布庄,嗅过肉庄,嗅进一家药材铺,从几百种药材香里辨出参香。 蛾眉月蹲在门槛上,观察掌柜拉出一只只檀木抽屉,抓几把草木尸体,秤斤两,随后包入油纸,又捆了一把山参交到来客手里。 小参不在这里。 “哪来的畜生!滚!”掌柜冲出柜台,抄起墙边的木扫帚就要往蛾眉月头上招呼。 蛾眉月钻入旁边的小窄巷,跳过巷转角的书画摊,摊边站一个书生,身后依次挂“邙山八景”图,他认出其中一轴——落英缤纷的大桃树下背立一白狐。 药材铺掌柜追出十多丈就转身回去。 蛾眉月一心想那画轴,跳回去,却见一群身着暗紫长袍的人围住那个书画摊,有男有女,气势汹汹,为首男子的大手抓上“桃树与狐”,粗暴地撕扯下来,捏成一团,砸到摊主的脸上。 “活腻味了?你难道不知道天下禁桃?堂而皇之将桃花置之闹事,是想为灭天道者歌功颂德?” “爷,这些画我都不要了,您饶了我……” 噼里啪啦—— 乒乒乓乓—— 紫袍男女对摊主拳脚交加。 蛾眉月恨得龇牙咧嘴,压低脑袋,想直接扑上去撕咬。 他看到了紫袍胸前的姚黄牡丹族徽。 龙门军? 邙山温氏? 晦气! 蛾眉月尾巴一摇,趁乱钻入窄巷更深处。巷旁的门“吱吖”一声被推开。蛾眉月身子弹躲开。从门里走出一个少年。 十七八岁,白发高束飞扬,浑身散发浓烈的参味,不是小参是谁? “小参!”蛾眉月喊了一声。 白发少年只穿了一件中衣,手里抓着药罐子,转过身,愣住,随即松开表情,大喊:“哥!”他跑过来,边跑边跪下膝盖,扑住蛾眉月,用脸蹭他的毛脸,“回来多久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参味和药渣子的残香瞬间将蛾眉月吞没。 蛾眉月磕磕绊绊问:“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我——” 门内跟出来一个妇人,三十多岁,簪牡丹,腹部高高隆起,手上抓着绣绷和旧衣,谨慎地瞟一眼蛾眉月,盯住小参,“参郎,他是谁?” “怎么不披件衣服再出来。”小参站起来,丢开药罐子,揽过妇人的肩膀,微笑对蛾眉月说,“哥,这是我媳妇。”他轻拍妇人的肚子,“还有我家老二。”他蹑手蹑脚将簪花妇人往门内推,“别着凉,我说几句就来陪你。” 簪花妇人慢吞吞跨过门槛,人进去了,门却半掩着。 蛾眉月高扬起头,“夫人身上不止参味,家里是开药材铺的?” 小参蹲下身,垂手一抛,熟练地将药渣倒到路中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不怕你看不起我。” 蛾眉月说:“没什么不好,安身立命。” 小参盯着蛾眉月好会儿,问:“哥,你来洛阳做什么?” 蛾眉月说:“找你。” “参郎,我腰酸。”妇人的声音从半掩的门扉里传来。 “哎,来了。”小参抓了抓头,“哥,你在哪里落脚?得空了,我带你逛逛洛阳城。” 蛾眉月一字一顿说:“你和我长大的地方,狐狸窝,残桩处。” 小参快步走过去,把门关好,背对蛾眉月,顿了许久,转过身,有气无力靠在门上,“爷爷还好吗?等我媳妇平安生产,我们进山去看他。” “昨夜,老参飞升了。” 小参“啊”了一声,表情木木的,并没有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哥,你知道爷爷化了什么神吗?” 蛾眉月说:“不知。” 小参的脸更惨兮兮,“没名没号,就不能给他设灵位、上香、供牺牲(注1),大丫头的病,老二的安危,家里的生意,我的差事,都指望他照顾呐。” 门内传来妇人的声音:“请客人到屋内来说话。不能陪了这个,晾着那个,两边都照顾不周。” “知道了。我哥这就走!”小参高声回应,清澈的双眸满是期盼地看着蛾眉月,“哥,担待些,改日我请你喝酒,咱们聊个够。现在我家里有要客。” 眼瞅着小参就要往门内钻。 蛾眉月朗声道:“你对老参说,当年我们一起远游,是我把你弃在洛阳城。” 小参低下头,嚅喏:“不是人人都像你,有勇气往外头闯,更有勇气不回头。我从小不就是这样吗?羡慕别人强,想要自己跟着强,又发现自己害怕,每每后悔,做什么事都是虎头蛇尾。” 蛾眉月晶亮的眼珠子敛成一线,“你很好,至少不会害人。谁都有失去勇气的时候。你有不愿承认的事实,我也有。趋利避害,害人利己,是你我这等凡夫的本性。” 小参不言语。 蛾眉月说:“你已经被俗世所接纳,我不该拉你出来。但桃树对我很重要。我只问你两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如实答了,我以后离你远远的。” 小参哑然说:“好。” 蛾眉月问:“桃树、灵芝和你爷爷的一条手臂都是被同一些人害的?” “嗯。” 蛾眉月烦躁地踱步绕圈,咧嘴,嘶吼,又问:“你告诉我,邙山是谁家的菜园子?” “邙山,洛阳,它到什么时候,都姓温!”门被“哐”一声踹裂而飞,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传来。 蛾眉月“哇”一声叫起来,弓背,炸起毛。 紫袍男女冲出来,将峨眉月团团围住,拔剑,剑尖寒光凛凛,一再收紧圈口,眼见就要刺入。 簪花妇人惊呼:“参郎!”她笨拙地跑出来,将补好的紫袍披到小参身上,胸口正是邙山温氏的族徽——金线绣出的姚黄牡丹。 下一刻,小参怒吼一声,朝蛾眉月扑过来,扼住他脖子,死死将他压在地上,逼得他喘不上气。 “大胆妖孽,竟敢冒犯温氏!我龙门军替天行道,绝不姑息此等恶人!” 蛾眉月乌黑的眼珠子缓缓地转动,他没有看紫袍男女,只盯着双眼通红、莹莹有泪的小参。 这是曾经永远跟在他身后,“哥啊哥”叫个不停的小参。 小参整个身子都压在蛾眉月身上,“束手就擒,谁都不用死。” 蛾眉月不再挣扎。 紫袍男一脚踹开小参,“你算老几?你说不杀就不杀?天下所有的妖孽都该死!” 蛾眉月看怀有身子的簪花妇人,看被踹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参,终是,不动,不言。 紫袍男拔剑,对准蛾眉月的脖子狠狠刺下。 小参扑过去,用双手抓住剑刃,“噗噗噗”,鲜血溅出来。 簪花妇人惨叫一声 ,晕倒在一旁。 紫袍男冷哼一声,“妖孽只会可怜妖孽。你想死?容易啊!” 小参用血肉之躯死死抱住血剑,“妖孽是该死!只是,三爷,咱们大小姐刚刚诞下麟儿。温家只有那么一个男丁。小少爷未满月就给主人家造杀业,不吉利啊!” 紫袍男不动了,扫视其他人,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开,他又将围聚在巷口的民众呵斥走,下令:“把这死狐狸压进龙门军死牢。等咱们酒喝舒坦了,再找这样的乐子。” 蛾眉月进了龙门军死牢。 夜里,蛾眉月舔舐自己皮毛上的小伤口,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毛都被口水秃噜了,露出粉色的毛囊,却发现再怎么舔,也舔不平心里的不忿。 是温家—— 温家人杀了桃树。 老参,还是被我知道了。 你已经飞升了,拿我没办法。 牢里的烛火突然一根根熄灭,守卫们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黑暗中,狐狸眼珠子的虹膜盈盈发亮。蛾眉月弓紧背,压低脑袋,朝着牢门外一个潜入的身影嘶吼。 “哥!是我!” 小参? 小参打开牢门,却没跨进来,“哥,走,别再回来!” 蛾眉月端坐在地上,“放走我,你想好作何解释了吗?” 小参说:“我虽没用,唬人的口才却还有。” 蛾眉月不挪动分毫,“是温氏杀了桃树。你放我走,我还是会杀回来。” 小参说:“你做什么我不管。我管不了你, 3. 第三章 客是谁? 《仰他》全本免费阅读 小孩生机蓬勃,血最香最甜,闻着味儿就能找到。 蛾眉月在温家大宅潜行,从一间院子里的树枝跃到另一间院子里的树枝,钻入被木棍顶起掀开一条缝的窗棂,细柳状身子疾行,穿过重重帘帐,躲到床底下。 垂下的床帐格出一条细长的缝,蛾眉月从这条缝里看到四个匍匐在地上颤抖的女人,她们双臂平行置于头顶,头埋在臂间,一声高过一声喊:“大小姐,饶命啊。” 谁? 温家大小姐吗? 蛾眉月把视线右移,瞧见一双精致的皮靴,上面用金线绣姚黄牡丹,紫衫随着那女子身体剧烈晃动而飘来飘去,一柄暗红雕纹木剑挂在她腰上,剑尖擦着她的腿摆来摆去。 老友! 温氏竟然把桃树层层剥削,刻成了一柄桃木剑! 欲界,魁星阁有预言,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南北倒悬,必有七元厄运星君降世,结桃花印,灭天道。 天下之人因此寻桃,禁桃,灭桃。 不容桃花存世的是这些人,昭然用禁物为法器的也是他们! 从古至今,正邪、是非就没个公道! 热血在躯体里沸腾,直冲头脑,愤怒要在腔内爆炸,蛾眉月蹿了出去,如一束白光在四个侍女之间闪烁、折返、穿梭,在意识到温大小姐是站在净房内,他已是避之不及,心中一喝:“去他丫的风度廉耻!”一口咬上温大小姐腰上挂剑的皮带,撕咬下来,一瞥,溺桶里浑黄的液面一圈一圈泛着涟漪,浮起一个带着发旋的婴儿头顶。 溺桶里埋着个人! 那个—— 孩子? 蛾眉月长尾巴一扫,卷翻溺桶,半臂长短一团粉肉摔出来,没有一声哭。 明明是来吃小孩心肝的! 现在是干什么! 蛾眉月,夭寿! 温大小姐不乱不惊,向后一跃,双手结出个法印,一声吒,潋白光的法圈迅速扩大,金色的咒言在圈内旋转,朝蛾眉月劈头盖脸罩了过去。 蛾眉月将桃木剑向上一抛,一声狐啼,震碎法圈,音波弹向温大小姐,只见她向后一倒,没有了动静。 蛾眉月跳到半空,衔剑落定。 两名侍女们尖叫着往屋外跑,“狐妖入府了!” 另两名侍女以同样的方式化出剑意,左右向蛾眉月包抄而来。 蛾眉月跳起来,白身子在空中打转,一脚踹一个。 化出的剑意消散,两个侍女倒地不醒。 蛾眉月四爪落地,走到温小公子身边,从头至尾,他都没听到孩子哭,大概是被金汁溺死了。 凡人婴孩粉粉嫩嫩,真就像团死肉,怪难看的。 蛾眉月放下桃木剑,一口咬住孩子的脖子,脖子实在太短了,他不得不用黑鼻子顶起孩子的胖下巴,尖利的獠牙只要再往下一戳,就能听到脖子“嘎吱”一声脖子断。 温小公子身子颤了颤,蛾眉月也跟着抖了抖毛。 “哇”一声,小孩子喷出粪水,喷了蛾眉月一脸。 蛾眉月懵了。 小坏崽子,找死是吧! 蛾眉月喉咙里“呼噜噜”,松一下颚,再一次咬上去,毛在温小公子脸上撩,直接把他逗乐了,发出令人厌恶的笑。 不咬脖子。 掏心掏肝! 蛾眉月松开嘴,前爪尖在温小公子胸口转来转去,定心脏所在。这爪子挠来挠去,小坏崽子直接笑个不停。 等会儿有你哭的。 太脏了,吃下去生病。 先舔舔。 蛾眉月把温小公子舔了干净,但屎不好吃,他厌恶地咳嗽,边舔边干呕。 这一舔,直接把人舔睡了。 梦中被人挖心肝,挺好! 受死吧,小坏崽子! 小坏崽子阿嚏打喷嚏,好么,醒了,一手抓住蛾眉月的黑鼻子。 蛾眉月愤怒地嘶哑咧嘴,吼小东西,威胁小东西,但越吼,小东西抓得越紧,另一只手也摇得更欢。 堂堂邙山温氏原来生了个呆的。 蛾眉月弯下前爪,遮住狐狸眼珠子,另一只爪子拖来一张草纸,盖在温小公子身上。 吃凉肉拉肚子,温温。 蛾眉月尾巴一疼,心中大叫不好,自己被小坏崽子闹得心烦意乱,失了警觉,一股强劲的力道从尾巴传来,他栽倒,被人拖拽,头朝下,尾巴朝上,被人拎了起来。 温大小姐冷哼一声:“从未见过如此愚蠢的妖孽。我的耐心耗完了。送你一程。” 温大小姐弯膝取桃木剑,一剑刺下。 那剑刺的不是蛾眉月,而是指向了温小公子的胸口。这女人手比狐狸准,一剑刺个透心凉。 蛾眉月抱住温大小姐的手臂,咬得她鲜血淋漓,她却死死抓住他的尾巴不放手。 温大小姐毫不迟疑地收剑,又香又甜的血珠子顺着剑身淌到地上。她陷入一种癫狂的状态,魂儿也不在,跪下来,撑开五指,稳准狠掏出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小孩的心脏很小,像是颗鲜红的李子。 温大小姐甩开蛾眉月,跪下来,用桃木剑撑住身子,抓着小孩心脏的手垂下来,对着蛾眉月轻颠,鼓嘴“咗咗咗”逗弄:“小乖乖,吃,可香甜了。” 他看出来了,这个温大小姐是个疯的。 灵兽的耳朵尖,蛾眉月能够听到温小公子的血越淌越慢,不,血流停了,呼吸几乎不可闻。 温小公子正在慢慢死去。 这是蛾眉月喜闻乐见的。 死吧,反正,总要死的,他就是来让他死的。 蛾眉月的每根狐毛都竖起来,试探性地走上前,舔了舔温大小姐手心里的心脏。小孩的血果然最香甜。蛾眉月暗自发狠,一口把心脏嚼了,吞下肚,明明是想细品复仇的滋味,他却觉得索然无味。 屋外响起一阵阵脚步声,蛾眉月跳到一边。 一个暗紫华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温大小姐大呼:“父亲,他死了!” 温三爷从温家家主身后钻出来,“肯定是狐妖杀了小公子!” 众人看向蛾眉月,他嘴边的毛还沾着人血。 温大小姐说:“妖孽吃了他的心肝。”她低下头,一绺绺黑发落下来遮住脸,嘴角上钩,“我们温氏又后继无人了。” 人的心啊真是肮脏。 这世道太黑暗,小坏崽子,你死了也未必是坏事。 华袍肃穆男子的目光沉沉盯在躺在地上的温朔,面无表情,“列阵,捉妖!” 蛾眉月扑向温三爷,以一束灵光直穿他胸膛,他惨叫倒地,死了。 这是蛾眉月四百多年来,杀的第一个人。 玄天之上,骤然响雷,一道闪电劈下来,击中了从灵光凝成狐狸身的蛾眉月,将它一击瘫倒在地。 飞升在即,一旦造杀孽,必会受天罚。 四百多年,蛾眉月困于厄运之预,一点都不敢释出力量,世人惧怕于他的灭世之力,却不会想到,最避讳这霸道之力,担心自己杀一人,便会杀百人,杀千人,就会杀万人的是他七元厄运星君自己。 蛾眉月大概是欲界有史以来最窝囊草包的灭天道者了。 龙门军列阵,一道道剑光悬在人的头顶,只要家主一声令下,灭狐。 蛾眉月摇摇晃晃站起来,吐出地之浊气,纳进天之清气,白光笼罩周身,狐狸身化为一少年,从手指指甲,不,从脚底到头顶,他拥有修士都不曾有的洁净,那样完美无瑕,那样恍若是梦,他缓缓抬手,桃花瓣之光缠绕光洁的手臂。 “是七元厄运星 4. 第四章 客后悔呼? 《仰他》全本免费阅读 温朔其人的确有些意思。 温家对外宣传他是现任家主温羲与小妾所生,其母身份姓名不详。温家大小姐温望本是他生母,如今却成了他的长姐。知道“姐既是母”这件事情的知情人皆被温家家主肃清。 温望之才足以比肩世间任何奇秀男子,年二十有一,未嫁。她以女子身继任家主之位,原本受到族人诸多质疑,旁支总是跃跃欲试,温望披荆斩棘到半路,温二公子的降世倒成了解除危机的及时雨。 温大小姐在温朔三足岁时招了婿,一年半后,生下小公子温珏。温望自那次“狐狸伤子”事件后,仿佛变了一个人,冷静沉默果敢,不再像个疯妇,相较于温朔,她对次子上心得多,甚至有时还会对次子笑脸相迎。 温朔不爱说话,大概是因为父亲霸道,长姐冷漠,侄子年幼,师长、侍卫、仆从又都对他唯命是从。 蛾眉月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这八年来,他隔三岔五就趴在墙头根懒懒观察温朔。他杀了温三爷,天道不让他在短期内飞升。他问自己值不值,为了温朔,值啊!他每每下定决心要吃心肝,不是温朔病了,嫌病体带瘟,就是温朔心情不佳,怕吃了抑郁,再不然温朔练剑伤到自己,他坚持不吃笨小孩。总之,就是眼看着桃元在温朔胸腔里扎了根,桃子心脏蓬勃跳动,千条万条血管盘根交错,像是蛛网挂着鲜桃。他感慨少年人的生气,也惊讶于桃元的选择。 不能再这样窝囊下去! 必须搞事! 搞大事! 温羲给那个造出来的小妾立了无名冢,就在温家内院,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温朔会在碑前练剑法。温羲将代表家主继承人的桃木剑交给了温朔。温朔内含桃元,外佩桃剑。蛾眉月每每见此景,心中总是五味杂陈。 狐狸使坏,传了个小道消息给温朔:小妾的坟里埋着空棺材,你不是温家的亲生好大儿。 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八岁的温朔一个人背着铲子,开始挖自己“母亲”的坟。 蛾眉月依旧像只猫一样慵懒卧在墙上,偷偷乜斜温朔挖坟。 他等不及要看温朔见到空棺材,怀疑其父,怀疑其身世,然后怀疑人生,踏上万劫不复的悲催人生路。 温朔还是小孩,力气不够大,挖了总有两个时辰,土馒头还是浅浅一个坑。 蛾眉月嫌弃温朔动作慢,跳下去,慢吞吞走到温朔面前,“要帮忙吗?” 温朔抬眸,寡淡地扫一眼蛾眉月,不惊也不讶,埋头,一铲子插进土,踩一脚,继续挖。 蛾眉月问:“你都不问问我是哪只妖吗?不怕我害你啊!” 温朔说:“一看便知是狐狸精。那只狐狸精。从小喜欢盯着我。” 蛾眉月诧异道:“你知道!” 温朔说:“狐狸偷温朔,小孩都知道。” 蛾眉月因为是狐狸不会流汗,他身子顿一顿,弯下身子,两只前爪子开始刨坑,一小孩一狐狸哼哧哧挖得满头大汗。 半个时辰后,铲子和爪子同时发出“砰”的一声响,挖到棺材了! 蛾眉月眼中熠熠生光,目光一刻不离开温朔,想亲眼见证仇恨的种子在温朔心底生根,发芽。 温朔一掌劈开棺材板,棺钉钉得深,棺材盖几乎是拦腰截断,木板碎片飞出来,温朔将目光投进缝隙里。 温朔的表情凝重,久久没有说话。 蛾眉月得意说:“看你表情,失望了吧。我知道里边是空的。我知道你的身世,想知道的话,求我。” 温朔突然伸来一只手,抓住蛾眉月的后颈,把他提拎起来抱在怀里,一人一狐往后一跃。 温朔问:“何方宵小?出来!” 蛾眉月蜷在温朔怀里,能听到他蓬勃的心跳——是他的桃子在敌人胸腔里拼命跳,整整四百年,谁都不敢接近七元厄运星君,更别说抱小猫一样抱他,这温朔果然天生就是坏种! 蛾眉月恼怒地嘶吼,挣扎着跳出温朔怀中,钻入月之阴影下。他眼见着温朔拔出桃木剑,眼见着从裂开的棺材里像豆芽一样长出一个幽魂。 这—— 是什么鬼东西? 蛾眉月突然觉得这女鬼披头散发的样子有点眼熟! 像某个曾经见过的疯女人。 温望! 不可能啊,温望明明好好活着,这些年,温羲近乎退到幕后,一直是由冷酷无情的温家大小姐统领洛阳龙门军。 只有一个可能——分神。 邙山温氏有两门家传绝学。其一为分神,修炼之人可将自己的三魂七魄剥离出一部分,虽会损伤根本,却可以灭七情六欲,修无情道。其二为夺魄,百年前才被创出,据说只有男性继承人才可能觉醒。觉醒者可以将自己的意志加之于一个较弱意志之人的身上,控制那个人的肉身。 看来温望是分了一部分神魄出来,摒弃部分魂魄和过去,将恨与温朔一起埋葬了起来。 这个疯女人一如既往地疯。 温朔就仿佛是石化了一般钉在原地。 也难怪,连蛾眉月都能看出来,这个女鬼一样的魂魄是温望,作为幼弟的温朔又怎会看不出来,他聪明的小脑瓜只要前后一联想,什么都明白了。 按理说,此情此景是蛾眉月喜闻乐见的,甚至是一直所期盼的,但见温朔一言不发,小脸就像最幽深的潭水一样黑沉,他立刻觉得没什么意思,还得想别的法子捣乱。 温望之魂浮在空中,从丝丝绺绺黑如海藻的长发间飘出来的目光定在温朔脸上,“你的眼睛很像那个人。” 蛾眉月凑上去,才发现温朔的眼眸竟然变成幽蓝色,一对幽瞳——这是鬼族的印记! 温朔—— 鬼、妖、人,真是三毒俱全了。 温望嘶吼:“那个人!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趁我练功入境,迷晕了我。我只记得那双可怖的眼睛,在我身前前晃啊晃。父亲说,万一是个男孩儿呐。你是那个人的孩子。我要杀了你!你怎么能活?你不配活!” 蛾眉月丝丝吸冷气,能够逼迫堂堂温大小姐未婚被强屈辱生下孩子的只可能是温羲。温家家主为了家业兴旺真是——嗯,可歌可泣,感天动地。他七元厄运星君庆幸留温朔一命,就像他自己说的,这个小坏崽子肯定会弄死温家。 温望凝神结剑阵,十一柄剑气在她身后旋转,齐齐射向温朔。 温朔一动不动。 蛾眉月喊:“小鬼,你脚下长根了是吧!” 温朔仍是像块木头桩子杵着不动。 蛾眉月释出力量,将剑和两人都往外震开。 温朔侧身卧倒。 蛾眉月跳到温朔身前,身后的灵狐之神越来越大,像是白色的焰火一样蹿起来,压了温望神魄一头,他的声音开始高亢重叠:“他的命——轮不到你来收!” 蛾眉月还想把元神撑得更大一些,尾巴又是一紧,这感 5. 第五章 客瞎了眼? 《仰他》全本免费阅读 小孩子长得真快,当年那个会哭会笑会唬人的小男孩终是变成了温二公子。不负温家家主所望,温朔正一步步成为照亮玄夜的明月,墨、剑、咒都成绝,堪称欲界千年来第一奇才。 唯一可惜,是温二公子寡言少语,几乎是个冰人。 对于温朔的生身父亲是谁,蛾眉月心里有底。 身居苏杭,死葬邙山。 邙山是汉朝君、晋朝臣趋之若鹜的归葬地。不是王侯将相、世族大家就能在邙山建墓,而是,其墓在邙山,才是后世眼中实至名归的贵胄。 蛾眉月拜访了司马将军大墓。他敲了敲墓门,两头守墓兽为其开门,进到主墓室,看见鬼将军正在和三男女打麻将。 司马将军双手“噼里啪啦”在石桌上洗麻将,抬头,啧了一声,“月君,良心发现,终于想到来看老哥哥了?” 蛾眉月放下女儿红,轻声喊了声:“司马将军。”他扫视一圈石桌边的男女,“这几位怎么称呼?” 司马将军把麻将排成一条,前后调整次序,下巴戳戳一个女的,“这个是.......记不得了,你们自己说。” “奴家是十三。” “妾是十五。” “小爷是二十五。” 蛾眉月含笑道:“三位夫人好。” 司马将军“啪”一声,拍下一个幺鸡,“不是夫人。月君若嫁我,吾便让月君当夫人。” 蛾眉月抬起前爪,折起来舔毛,不搭理鬼将军。 司马将军为晋王之后,死后化为鬼中名士,在山中结庐,好养菊,不嗜杀,上等风流种,是鬼中段正淳。 司马将军亦笑道:“每每言及紧要处,惯会装聋,作哑,磨得吾心痒难耐。” 蛾眉月说:“司马将军,我来此,是为打听一件事。” “但说无妨。” 蛾眉月问:“十七年前,将军可曾——嗯,那个——结识一个温姓女子?” 十三、十五、二十五全都停手,死死盯着鬼将军。 鬼将军清了清嗓子,“你得说仔细些,化鬼时间太长,容易搞混一些人。” 蛾眉月一一扫过十三、十五、二十五。 鬼将军把麻将向前一推,“没意思,不打了,你们出去,月君留下。” 三人出去后,蛾眉月说:“邙山温氏长女,温望,你可对她行过非分之举?” 鬼将军仍是一脸迷茫,“不记得。漂亮吗?哪里最漂亮?” 蛾眉月肃下狐狸脸,淡淡描述了一遍温望的容貌,观察鬼将军的神情。 鬼将军歪头,拧眉,揉太阳穴,突然眼睛一亮,用拳头击打手心,“她呀!后腰有颗红痣,晃起来连吾都觉得□□,觉得马上要一鬼呜呼了!” “真的是你!” “是我。耳鬓厮磨,神魂颠倒,着实是一段美谈。温大小姐怎么了?” “她给你生了一个儿子。”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怎么不去见?你让一个孩子没有父亲!如果一个人总是琢磨自己是谁,迟早会疯掉的!”蛾眉月两只前爪搭在石桌边,推得上面的麻将晃动起来,然后,越晃越烈,直到他放下爪子还在晃,他突然意识到,不是石桌在晃,是整个司马大墓在剧烈摇晃。 糟了! 已经来了? 这么快! 天旋地转,地动山摇,镇墓兽从石门外钻进来,“将军,温氏龙门军杀进来了!” 鬼将军跳起来,手中化出一柄长枪,从下至上一挑,划出一道明亮的花枪,擦着蛾眉月在空中打了一个后翻的身子而过,“月君,你伙同温氏害我!” 此刻,蛾眉月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温朔知道他在这里,决不能! 怎么办? 要逃吗? 来不及了。 温朔他没有见过自己化成人形。 蛾眉月凝住元神,低声哼哼唧唧,从狐身化为一少年,白肤赤/裸,蜷紧身子,缩在地上。 鬼将军看一眼,再看一眼,最后深深看一眼,“月君,下不为例。吾先赶走温家的人再来和你相会。” 不能打,那是你亲子。 不能杀,那是你亲父。 温望下令诛杀鬼将军。 自挖坟寻亲的雨夜,温朔露出湛蓝幽瞳,蛾眉月看出来了,温望后来也琢磨出来了。她所有的屈辱、不甘和怨恨都是因为温朔,她不能杀温朔,但如果温朔能亲手杀父,不为是一种报仇雪恨。 嗙一声巨响—— 司马大墓整个炸开了,四周立刻卷起漫天土黄色的灰尘,待灰尘落下,越来越清晰的视野中,他看到垂剑缓缓而来的紫袍少年,以及笼罩在周身金光闪闪的咒术法圈。 而这个时候,他蛾眉月居然是光着的,□□! 在恐惧温朔杀疯了,在窘迫温朔认出他,在苦恼编什么理由蒙混过关之前,他先感受到的是羞怯。 剑光一闪,温朔闪到他眼前,桃木剑尖只离他鼻尖半寸,“恶鬼,受死!” “乒”一声,另一把剑把桃木剑隔开。 腰挂双环佩的少年“哎呦”一声滚到地上,连剑也丢了,“二叔,你下手好重,震得我手疼。这人身上没有鬼气,也无妖气!错杀无辜,天下人该笑我们温氏无能了。” 如果不是温珏那一剑,蛾眉月今日要死于桃木剑下。 温朔—— 你够狠! 温朔冷淡的目光扫一眼蛾眉月,很快划开,脚一踢,勾起宝剑飞向温珏,“剑再拿不稳,罚!” 温珏抱住剑,连连点头,“我都听二叔的。” 蛾眉月咬牙切齿喊:“温朔!” 温珏道:“二叔,他认识你啊!” 温朔并不看蛾眉月,只道:“专心,应敌!” “温朔,你啊——该找个大夫瞧瞧眼疾。”蛾眉月道。 鬼将军朝蛾眉月扑过来。 蛾眉月怒吼:“离我远点!” 温朔捏剑诀,口中唸咒言,“叮叮叮”三个金光咒圈在他头顶、左臂、右臂呈品字形扩大。温珏也念咒,但他只有一个咒圈在头顶。 鬼将军抓起挂在脖子上的一只象牙号角,对着苍茫邙山“轰隆隆”吹响,一时间,晋朝鬼兵被阴风吹来,像砂一般聚拢成形,眼中磷光湛蓝,像是万点幽光浮在空中,飘来。 温朔的三个咒圈还在扩大,温珏的咒圈却停滞不长,连手中的剑都在晃荡。他们身后跟着二十来个温氏门人。 在双方针锋相对之际,温朔突然说:“珏儿,你的衣服脏了。” 温珏一听立刻低头,“哪里?脏死了!”他急忙扯下外袍,手臂连抖好几下,才甩开紫袍。 温朔双眸一眯。 那紫袍飘了起来,吹落在蛾眉月身上。 蛾眉月穿上紫袍,悠长地、怨怼地“哼”了一声,撇开头。 蛾眉月知道温望要温朔杀司马将军之时,一头就扎进北邙山,进到将军冢,但他没其实想清楚他要说什么,更想不出他要怎么办。他知道自己该作壁上观,仇不该由他陈,不该由他申,最不该由他解。他是七元厄运星君,生平谨记干干净净活,不造杀孽,安心等飞升,便是彻底脱了厄运。可他就是想也没想就来了。从什么时候起,他把自己给陷进去了,可惜,等明白了,也就晚了。 蛾眉月,你夭寿! 眼下,两方打起来了,必是你死我活。 非要掺和,看你怎么办! 温朔咤一声,左臂的咒圈飞弹出去,直冲一队鬼兵,蛾眉月闪身, 6. 第六章 客魂归何处? 《仰他》全本免费阅读 温朔一行离开将军冢。 他们走远后,魂飞湮灭的鬼将士们风吹沙聚,蓝色幽瞳浮在桃花雨中,茫然相望。 十四、十五和二十五跪成一圈,哭天抹泪喊:“天煞的狐狸,既然饶过我们,怎么就真灭了将军。将军做错了什么?将军啊,从今往后,三缺一啊!” 也就在这个时候,蛾眉月打了个喷嚏,他被捆仙绳捆成粽子,绳的另一头牵在温珏手里。温珏走得很慢,时不时会转头瞧一眼蛾眉月。反倒是温朔,走了几天几夜,都只能看到讨人厌的后脑勺。 蛾眉月知道,他要上魁星阁,受七星官审判。 欲界之修士,但凡有灵根的,必从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北斗七星中任取一星之力。七星官便是欲界之中,掌握七星力量的最强者。七元厄运星君能同时运化七星之力。这也是为什么蛾眉月生来便知自己与他人不同,是灭天道者。 天下文枢——金陵城。 蛾眉月走了一路,就想了一路鸭子,熟的鸭子,秦淮河畔的盐水鸭,早就想尝尝了。除了鸭子,他什么都不敢想,其他的,只会让人伤心。 他们进了一座东边的山,深山老林间竟然长着一棵桃树,结满毛桃,挂满桃胶。天下灭桃久矣,这大概是人世间唯一一棵野桃树。 温氏子弟立刻乱剑砍倒树。但年青弟子从小就听老人说,桃子鲜甜多汁,诱人食欲,是恶魔的果实。谁都没见过桃子,见了,谁都又想吃一口桃子。 温珏怯怯地瞥一眼温朔,“二叔,要不,我们吃一口?” 温朔丢下一句“随你们的便”就坐到篝火边,啃起了馒头。 “好嘞!兄弟们,上手!吃进嘴里,就当没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家里人!”温珏一声令下,温氏子弟张牙舞爪扑上去,一个个啃桃子啃得“嗦嗦嗦”往下淌甜水。 温珏拿了个最大的桃子屁颠屁颠跑到温朔身边,手一抬,眼睛放光,“二叔,你也吃。” “捏紧捆仙绳。妖孽狡猾。”温朔看也不看桃子。 温珏手一拉,蛾眉月顺着捆仙绳跌撞到温珏和温朔之间,“结实捆着呐。二叔,你吃!”他蹲着挪动脚尖,把桃子抬了抬,就放在温朔眼皮子底下。 温朔望着篝火,火焰在他黑色的瞳孔里蹿起来,“我最讨厌桃子。” 蛾眉月抖动一下,温珏手一滑,桃子滚到温朔靴子边。 温珏要捡。 温朔呵斥:“不准捡,让它烂着。” 温珏耸肩吐舌,想拉走蛾眉月。 温朔又道:“你去吃,我帮你看着。” 温珏连连点头,想将绳子递给温朔,温朔不接,绳子掉在地上,被温朔一脚死死踩住。 蛾眉月凝着地上青粉相接的浑圆桃子,想起了桃树的桃元,所以,温朔讨厌桃子,是因为桃元是桃子的样子? 呵,他逼温朔吃了吗? 明明是他一叫,温朔立刻迫不及待地吃了。 蛾眉月冷哼一声,把头歪到一边。 温朔眼皮抬一下,问:“不服气?” 蛾眉月不搭理温朔。 温朔用手轻抚自己的眼睛,也不说话了。 两人僵了好一会儿,蛾眉月实在憋不住火,问:“在你们温家人的眼里,妖孽的命如蝼蚁一般微末,可以随意碾死是吗?” 温朔说:“寻常妖孽另当别论。灭天道者,诛。” 所以,在温朔眼里,善恶并不分明,而是有大恶、小恶的先后。大恶之人纵使什么也没做,也要为一个灭世的可能而去死! 但蛾眉月从小就认识这个小孩,他不相信温朔心里没有一点本善。 蛾眉月说:“或多或少,你还是有点可怜妖孽的。如果我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精,未行任何恶,你会放过我吧,甚至还会和我做朋友?” 温朔道:“没有发生的事,我不知道。” 温朔不知道他就是那只狐狸,或许他只是存了世人皆有的一种偏见,认为灭世者就一定会行恶,他顶多是愚,骨子里还没有那么绝情。 要告诉他吗? 告诉他,他会为难吗? 蛾眉月纠结得要命,只愣愣盯着温朔。 温朔皱了皱眉,“蛾眉月,别这么盯着我。” 蛾眉月愣住,“你叫我什么?” 温朔道:“听到了就不要装听不明白。” 蛾眉月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你知道我是狐狸,是那只狐狸,你——” 温朔抬起头,眼眸里毫无波澜,“狐狸偷温朔,小孩都知道。” 娥眉月讨厌温朔一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掌握在手的样子。 娥眉月恶狠狠讥道:“鬼王之后,果然心思诡诈。” 温朔面色变也不变,“我知道。” 没错,温朔知道。 不对,他整个人根本不为所动,他来将军冢前,就知道司马将军是他父亲! 难道他—— 娥眉月不敢想下去。 温朔说:“设笼待兽,请君入瓮。长姐早将狐狸即灭天道者告诉我。温家等的从来就是你。蛾眉月,是你太傻。” 蛾眉月蹲下来,抱着膝盖,把头埋进腿中间,浑身颤抖起来,“温朔,你有心吗?你没有。” 温朔慢吞吞将一整只馒头咽下去,“正邪不两立,我选了对的那条路。每个人生来就有使命,我的使命就是消灭恶。” 谁说的! 人变成任何样子,命运皆是借口,重要的从来都是选择。 就像温朔,选择出卖朋友!选择出卖自己小心隐藏的善! 蛾眉月猛然抬起头,死死盯着温朔,东边山里的风吹得他眼角凉凉的,“温朔,愿你长命百岁,厄运缠身,千万——千万——别死在我前头。” 温朔仿若未闻。 “温朔,如果你接受所谓的命运,总有一天,你会认出心底的善,然后,亲手粉碎这分善,一步步成为你所谓的恶人!” “看着吧,温朔,你所信的正道会让你失望的。” 自这夜起,蛾眉月不吃不喝不说话,连看一眼温朔都觉得心慌恶心。 半月后,温朔与温珏压蛾眉月进魁星阁。 等了大约一个时辰,茶水喝个饱,七星官却只到了六位。 “天机老人怕是又记错时辰了!” “那个糊涂虫不来正好,我们开始吧!” “锁死魁星阁!” “玉衡星官,设禁阵,谁都不准进来!” 轰隆隆,两扇沉重的大门被仙门弟子关上。玉衡星官浮到空中,捏法诀,在魁星阁设下强大的禁锢之阵。 魁星阁内,六位星官站在北斗七星阵位,蛾眉月被铁链穿透琵琶骨,蓬头散发,跪在阵眼中。温朔和温珏站在一旁,温珏冷眼看着蛾眉月,温朔原本也看着蛾眉月,却在最后一刻,把目光移开了。 “今有邙山温氏协助魁星阁捉拿七元厄运星君。灭天道者,毁躯,破神,灭魂。” 六星官各自浮到空中,双手结印,劲风在六人间穿梭,将蛾眉月卷到空中。蛾眉月身上还披着残破的温氏紫袍,薄薄一层衫裹着不断从窟窿里淌出鲜血的雪白身体,黑发与衣摆轻盈地摆动着,偶尔能瞥见他纤细脖子上爆出的青紫血管,看不见他的脸,他故意把脸藏在了阴影之下。面对审判,他始终不言,不动,不在意,就好像早就从心到身早就死僵了。金光如刀光剑影般在蛾眉月身侧唰唰飞过,他的体内释出六道光,被牵引入六星官的体内,蛾眉月的裸露的手腕脚腕越来越白,白得近乎透明。 蛾眉月开始痛苦地嘶吼,然后,仰起头,长发挂下来,露出苍白的脸,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流下清泪,“正道!好个忧国忧民忧苍生的正道!拿去吧!都拿去!让厄运缠上你们的身。让你们生生世世不得安生!” 温朔瞪大双眼,颤抖,“他们在做什么?” 温珏哼了一声,“他们在吸取七星之力。” 在这一刻,温朔心里的某堵墙崩塌,他仿佛不明白,自己生在一个什么样污秽人世。 他们为什么! 明明知道那是厄运之力,他们——凭什么! 血仿佛在蛾眉月身体里凝固住了,他好冷,身上这么多窟窿,他疼得身体发木,眼前也越来越暗。 温朔想要冲上去。 温珏手一划,“退下!还不是时候。” 温朔吼:“滚开!” 温珏目光一凛,“没出息的东西!” 温朔一愣,难以置信地盯着温珏。 温珏突然捏诀,从手中射出一个巨大法阵,将六星官与蛾眉月同时收拢在里面。奇怪的是,六星官目光空调黑沉,仿佛又聋又哑,茫然不知自己已成猎物,继续拼命汲取蛾眉月的力量。 人一旦把贪欲赤条条露出来,根本连生死都不顾。 蛾眉月的哀嚎变得轻微、模糊,像含着一口唾沫,悠长地、缓慢地将痛苦释出来。 温珏将温朔向前一推,“朔儿,我已束住所有人,开启夺魄大阵。现在,将妖孽与星官的力量统统为你所用,去吸光他们,绝不能让他们任何一人活着离开魁星阁!” 温朔愣住,木住,呆住,仿佛温珏的话他根本听不懂。 夺魄,温家家主夺了温珏的身体,化黄雀,操纵这早就蓄谋已久的阴谋。一切都是为了温氏的霸业,所有人都是其棋子,包括他温朔。 温朔感受到了欺骗。 先是自己所信的正道,而后,是从小谆谆教导他,要言必行,行必正的父亲。 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比“恶”更恶,借由“恶”,成为至恶。 如此不堪。 如此令人恶心。 温朔说:“父亲,珏儿的身体无法承受这种强度的法阵。他会死的。” 温珏哼了一声,“资质平平之人能得此用处,死也是他的荣耀。” 正道、底线、亲情这些在欲望面前都不堪一击。 他真的要成为他们这样的人吗? 温朔喃喃喊着:“父亲。” 这一刻,正与邪,善与恶,如此模糊,仿佛只是强者的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