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裙下》 1. 驸马又闹事了 《溺裙下》全本免费阅读 平阳城的三月依然有些寒凉,长街上的草木耷拉着,皆因前不久方下过一场雹子雨。官府的兵士们正向街上夯洒黄土和白盐,为接下来几日的寒食节做准备。 正值下午,架起来的露天市集已然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临西街的春香楼里忽然乌泱泱的冲出一群衣衫不整的嫖客,叫喊着有人闹疯病,引得人纷纷围观。 楼内跑出一人,是个身着华服的男子。他手中还拿着火星四溅的一挂鞭炮,就那样掷在台阶下,噼里啪啦的响了一通,炸的红烟四散。 寒食节本不应有这物什的,遑论前月才在北疆战场上折损了数千兵士,村镇尽毁,皇帝早就下令五日茹素,禁明火和庆典,家家门插柳枝以示哀悼。 他肩上半挂着一条狐裘,裘衣上沾染着淡色的酒渍,看着已经要醉晕过去了,走路摇摇晃晃,一下便跌坐在石阶之上。 紧跟着又跑出四五个香艳打扮的姑娘,见男子这副形容,急忙上前喊道,“驸马爷,驸马爷,您还好吗?” 底下的看客后退几步,不住的窃窃私语,“驸马爷前不久才因纵马毁田被长公主殿下关了禁闭,怎的现下又给放出来了?” 被唤作驸马的男子打了个酒嗝,眼神迷离的拍了拍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姑娘的脸蛋,然后一把推开追出来的小厮和老鸨的搀扶,依靠在石柱上,大声喝道,“你们这些人,都瞧不起我曹敦。” 曹敦伸出手,一只金雕玉的令牌从袖中滑出,摔在地上,赫然刻着阳信长公主府的字样。有人想要拾起令牌,却被曹敦踩住手掌,扯着冷笑狠狠碾着。 他朝看热闹的人群点了两下,“尔等小民,却日日在背后谣传我不行,我不行?分明是刘韫那个妇人她有磨镜之癖啊!” 此话一出,先前还想要凑近的那些姑娘们吓的一抖,连忙跪下,哆嗦的不敢说话。石阶下的看客也愣怔下来,一时间鸦雀无声。 曹敦似是已经醉的一塌糊涂,丝毫未注意到自己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他看着身后的姑娘们俯首于地,却明白是因为他们不敢妄议公主,害怕公主动怒。 想到这里,他越发酒壮人胆,趔趄着强拉出一个女子,“你,你说,我行不行。” 那女子哭的如同梨花带雨,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会不住的摇头。曹敦大怒,一个巴掌赫然印在那女子脸上,霎时间,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 市集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有不怕死的躲在远处交头接耳,有好信儿的四处探听,直到引来了夯土的兵士,讨论的声音才逐渐消散。 为首的军士看到引起骚动的罪魁祸首是曹敦,他手里的长鞭松了松,无可奈何的招来一个兵士,朝他耳语几句。 此时的公主府内与长街上截然不同,珠帘静垂,内室生香。被自己驸马宣扬有磨镜之癖的阳信长公主正歪在榻上,合眼小睡。 她乌黑的鬓发微乱,狐皮被半披在身上,露出一段白皙如玉的脖颈。翠色的镯子套在腕上,像是一汪春水凝在那里,衬的越发肤白胜雪。 一个高瘦的男子立在她身边,虽然身着仆役服饰,却依旧难掩清俊。他怀里抱着一枝开着黄花的腊梅,透过歪扭的梅枝和不远处博山炉里燃出的烟气中看去,一张略长却轮廓分明的脸,丹凤眼似是含了水般。薄唇紧抿着,就那样垂着头,睫毛微颤,不知想着什么。 刘韫睁开眼,笼了笼散落的青丝,许是方才小憩的很好,眸子闪烁几下,视线凝在了那人身上。她支起身子,狐裘从肩上滑落,滑腻的膀子便暴露在空气中。她浑然不在意,香气氤氲在两人周围,刘韫只是那样看着他,可那人的头越发低垂,良久,她才开口,“卫言,你过来。” 因睡醒而沙哑的嗓音里杂着几分柔,听的人耳根微红,他别过脸去,那枝抱在怀中的腊梅也跟着微颤。 见他不动,刘韫隐隐有些动怒,却还是压了下来,“这是本宫的命令。” 卫言不情愿的挪到榻前,却在靴尖即将触到那落在地上的狐裘时刹住脚步。他蹲下身来,将狐裘捡起,动作有些慌乱,“而今难掩春寒,还望殿下注重自身。” “本宫要你替我披上。”她仰着脸看他,莞尔一笑。 卫言连忙躬身,表情谦卑:“殿下万万使不得,奴踏入内室已是罔顾礼法,已是羞愤欲死,如何敢触碰殿下玉体。” 她最讨厌他这副样子,如此恪守礼法,和她那名存实亡的浪荡驸马截然不同。刘韫的目光落向他怀中的腊梅:“你一直抱着它?” 卫言点头不语,刘韫从榻上下来,长长的裙摆凌乱的随着动作飘落,却还是露出双足。卫言慌忙偏头,她赤脚站在狐裘之上,越发委屈,扯住他的衣襟,染着凤仙花汁的橘红指甲掐住他的下巴,让他注视着自己。 “本宫只说自己想看腊梅开在寒食节,你便趁着出使月支国的张使君来平阳做客时,向他讨教种植之法。” 她拧着黛眉,凑近道,“你宁愿辛辛苦苦做这些讨本宫欢心,却不愿意成为本宫的人,到底为什么?” 见卫言一副惶恐悲戚的样子,刘韫不自觉的拔高声音,“看着本宫的脸!”他终于把目光投向她,淡色的眸子里能看见刘韫的面容。 卫言看着眼前的人,她眉目浓秀,一颦一笑满是天真的妩媚,像是未央宫里被悉心呵护的石榴花,沁着想让人情不自禁的朝露,颤巍巍的立在那儿,勾着他的心神。 他心念微动,苦涩的情感交织着不知名的跃动,想要冲破自我坚守的原则,却被死死压下。 半晌,他清亮的声音落了下来,“殿下收留奴的家人,还破例让奴随侍左右,是奴的恩人,殿下自是值得世间千万珍奇,为殿下培植腊梅,皆为报恩。” 刘韫放开了他,将狐裘踢至一旁,赤红着眼道:“恩人?好!好!好!”她深吸一口气,按了按松动的鬓发,似是气的发抖,“本宫便让你永世都还不完这恩情。” 她斜睨着卫言,又恢复了往日的居高临下,“你妹妹容色甚美,寒食节后,陛下会来平阳小住,到时便入了未央宫罢。” 卫言却只是眼睫颤了颤,俯首叩头,声音谦卑,“奴代小妹谢过殿下提携。”刘韫看着他这副模样,气的头痛。 这时,使女秋桑掀帘而至,压低声音道,“殿下不好了,驸马在春香楼犯了疯病,污蔑殿下清誉。” 她见刘韫赤足站在地上,连忙把丝绸锦鞋拿了过来,再看跪在地上的卫言,心下了然。却只是在默默从架子上取来外裳,给她披上。 刘韫披着外裳坐在镜前,秋桑替她篦头插簪。她透过铜镜看见如同一只呆雁的卫言,叹息一声,“真真儿是本宫命里的煞星,罢了,你且去寻来那尊青月白瓷瓶,把腊梅插上了事。” 然后边给自己戴耳坠子边道,“那疯货又做出什么蠢事儿了?”见卫言抱着腊梅转出内室,秋桑方说道,“驸马吃醉了酒,先是在街上撒泼,现下府兵来报,说是污蔑殿下有,磨镜之癖。” 这句话一出,刘韫啪的一声拍在桌上,腕上的玉镯被砸裂了痕。她起身道,“替本宫更衣,叫金甲武士随行。” 她朝帘外看去,瞧见卫言修建梅枝的身影,“叫卫言也跟着。” 没一会儿,她披着白狐大氅,容妆艳丽的出了府门,端坐在坠金步辇上,身后跟着数十名金甲武士,皆手持重剑。府兵在前夯土垫道,浩浩荡荡一行人经过,原本屋舍敞开的各家窗门瞬间关闭,只因长公主出行,不得冲撞贵人天颜。 长街之上,官府的兵士围住春香楼,正在疏散人群。曹敦还抱着柱子不撒手,口中喃喃自语,不是我不行,是她有磨镜之癖,磨镜之癖啊! 刘韫瞧见春香楼前的骚乱,只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长指揉着那处,不无疲惫的唤来秋桑:“去告诉那些兵士,让他们不用驱散行人,不是要传谣吗,今儿本宫就好好的传个遥。” 仪仗一直行到春香楼前,刘韫坐在帘子后面,看不真切容貌。长街之上的人皆跪下叩首,只听得一声:免。方直起身来,垂首不敢观望。唯有几个胆大的人,朝仪仗看去,风穿长街而过,帘子拂动间窥见刘韫容貌,皆被美的酥了身子。 曹敦看见熟悉的步辇仪仗,却只是抱柱子抱的更紧。他砸吧砸吧嘴,说话间一股酒气,“这不是阳信长公主殿下吗,现下舍得来找你的驸马了?” 刘韫冷笑几声,手指微动,几名金甲武士便走上前去,将台阶之上曹敦扯了下来,扔在步辇跟前。他衣衫凌乱,大半个胸膛都露了出来。曹敦想要拢住外袍,金甲武士却钳制住他,迫使他额头抢地,连磕三个响头。 曹敦面色涨红,五官拧在一处,狰狞的叫喊着,“你这个贱妇,我好歹也是老臣之子,出身士族,同你成亲那日开始,分居便也罢了,而今又要如此折辱我!” 秋桑上前,狠抽了他一巴掌,他半张脸鼓成小丘,却还是不住的挣扎着。刘韫掀起帘子,走了出来。 和醉态难看的曹敦相比,她身形袅娜的立在那里,云鬓高梳,狐裘裹身,白色的飞毛团住脖颈,衬的她越发端庄娇媚。 她的鞋尖点在曹敦鼻尖之上,鞋底上带起的尘土黏在他面上,“驸马,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曹敦仰着头,看着她的模样。天下谁人不爱阳信长公主的脸蛋,端方中带着一股子媚气,娇憨可亲,只是你若是看久了她那双春水一样的双眸,就会明白过来,那里藏着的从来都不是脉脉情意,而是想把人玩弄于掌中的嚣张和专横。 他恨透了她,曹敦呸了一声,“我当然知道。”刘韫容色冷的似是块冰,睥睨着脚下的人,轻嗤了一声,“你说本宫有磨镜之癖?” 曹敦梗着脖子,不说话。见他沉默,刘韫转向人群,目光扫过那些战战兢兢的看客,指着一个挑扁担的货郎,“你过来。” 货郎连忙来到她面前,叩首道:“小人参见殿下,殿下长寿永安。”她说道,“你来说,驸马可曾说过这话?” 货郎不住的磕头:“小人不敢,驸马口中满是秽语,小人不敢说。”刘韫的足尖使了些力,碾得曹敦吃痛,她冷哼一声:“如实讲,原封不动的讲出来,本宫非但免你不死,还重重有赏。” 见刘韫这样说,那货郎斟酌片刻道 2. 诘问 《溺裙下》全本免费阅读 从回府开始,刘韫便一直魂不守舍,呆坐在榻上,盯着插着梅枝的那只青月白瓷瓶发呆。秋桑想要替她解开大氅,却被拒绝。 直到额头被炭火发出细汗,她的右眼溢出一滴泪,又无声的拂去。卫言刚进府们,便被秋桑拉走,“你快些去劝劝殿下罢。” 卫言快步跟上秋桑,急切的问道,“殿下怎么了?”秋桑不耐,她十分不理解卫言此人,若是说他不倾慕刘韫,但凡是刘韫的事情都极为上心,哪怕是她说的一句梦话,一句玩笑都牢牢记下。恨不能将自己囫囵个儿的掏给她,但若说他倾慕于她,可刘韫三番直白相告,却每次都谦卑回避。 “殿下回来后,也不更衣,也不说话,就呆在哪儿,现下只有你才能劝解殿下了。”秋桑替他开门,却在卫言要进去时叫住他,“你切莫再违抗殿下,惹殿下生气。” 卫言一顿,他颔首道,“秋桑姑娘放心,我自有分寸。”话音未落,他便步伐加快,掀帘入室。甫一进去,便看见刘韫正在拭泪,双眼通红。卫言眼神微暗,他轻声道,“殿下,奴回来了。” 刘韫并不看他,只是把脸转了过去。卫言见状,沉默着走到她身侧,不远不近的站着。半晌,刘韫声音发闷,“怎么不站近些?” “奴风尘仆仆回来,怕衣服上沾染的寒气会凉到殿下,但又见殿下伤神,想为殿下解忧。”他语气恭敬,却抬眼偷偷瞄向上首的人。 刘韫依旧不作声,卫言看向燃着的金丝炭炉,走过去将炉火熄灭,一缕青烟散出,焦味混着香气扑鼻而来。 刘韫的视线投了过来,她身量纤细,即使是裹着裘衣也并不臃肿。卫言半跪在她身边,撩起的衣摆蹭到她的脚边,“殿下现在可还热?”刘韫眼中带泪,将腕上裂了痕迹的镯子褪了下来,掷在地上。镯子滚了几圈,叮当的掉在卫言脚边,“它碎了。” 卫言垂目,拿起镯子,这是当年他随刘韫前往长安时,救下一个翡翠商人,那人为了谢他,让他挑随意挑选。那都是些价值连城的好宝贝,饶是刘韫都连连称赞。 他当时见她似是很爱一只通体碧翠的玉镯,不住的盯着那镯子看。他当时鬼使神差的也觉得这支镯子与刘韫很是相配,便换了它送给刘韫。 看着玉镯上的裂纹,他的眼里有光亮闪烁几下,“殿下不是因为曹氏黯然神伤?”刘韫冷哼一声,一个掌印落在卫言脸颊上,却并不疼痛,轻轻地,“为了他?” 她吸了吸鼻子,将裘衣解开,“本宫与他本就是被强凑在一起,他有心爱的人,我亦不爱他,成婚当日,本宫便与他约法三章,各自寻爱。” 刘韫的手指抚上卫言的脸,捏着他的下巴道,“时间久了,他觉得面子挂不住,想要反悔,本宫绝不将就。”她顿了顿,轻声呢喃,“本宫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卫言想起曹敦的那番话,依然一声声的回荡在他的耳畔。他嘴角微动,眼底的情绪变化着,似是浓雾。 他的手指摩挲着那支玉镯,突然苦涩的笑了一声。刘韫却打了个冷颤,她本来裹着裘衣,热得发汗,可卫言却将炭炉熄了。卫言察觉,连忙起身把炭炉燃起,又把灌好的汤婆子呈了上来。 刘韫拍了拍身侧,示意他也坐过来,卫言未动依然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两人僵持不下,刘韫接过汤婆子,他又俯首立在一边。 刘韫自觉可笑,连放在几案上的那根梅枝顿觉碍眼。她看向卫言,见他唇线紧绷,面无表情,心生乏味和怨怼。她本是天之骄女,少女时有先皇先皇后疼惜,现在有皇帝亲弟撑腰,哪怕想要东海龙王的夜明珠,也会有人巴巴的送上来。但是卫言是例外,卫言是她摘不到的星星,他永远那样守礼,但他只对她那样守礼。 刘韫的骄傲不许她再这样追逐下去,她不屑于强迫卫言,她知道,倘若自己用强权玩弄于他,他会屈服,她要他心甘情愿,要他再也无法克制,要他为自己疯狂,这样刘韫才能得到最顶级的乐趣。 让一个冷静自持的男人不顾一切,忘乎所以的爱上自己,这是最完美的臣服。 她握着汤婆子的手紧了紧,然后发狠砸向那只瓶子。只听得哐当一声,汤婆子击落了瓷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瓷片散落一地,而那枝腊梅也掉了下来,盛放的淡黄小花蔫了许多。 卫言神色凝固,唇角抽搐,心脏似是被揪起一块儿,生疼。他又想起曹敦那句撕心裂肺的喊叫,她不爱你!她不爱你!她只是得不到你! 他闭上眼,室内一片寂静。守在门外的秋桑听见异响,连忙冲了进来。 她看着一地的陶瓷碎片,又看了看青筋浮在额上的卫言,和坐在上首面容冷漠的刘韫,想要劝和却被刘韫喝退,只好退到帘外,将门合上。 卫言睁开眼,眼里有丝丝血色。只一瞬,却又恢复清明,他走到那处,脚步发虚。 梅枝被他拾起,周围的陶片割伤了他的指节,鲜血涌了出来,他却混不在意,“殿下既然不喜欢,奴便把它扔掉,切莫气坏玉体。” 刘韫起身来到他身边,绣鞋将要踩在陶片上,卫言手快的想要将陶片拂走,却被鞋底踩住手掌,碎陶瓷扎进掌心,可他却似是感觉不到疼痛,一声不吭的跪了下来。 刘韫并未想到他会这样做,连忙退后一步,拉起他的手掌查看。崩裂的碎陶刺了满手,她看着心疼,“你是不长眼吗?” 卫言想要抽出手,却被死死握住,他叹息一声,“若是不这样做,被割伤的便是殿下了。”刘韫不知该拿他怎么办,良久,她问道,“卫言,你何苦一直拒绝我?” “你到底,是心悦于本宫,还是恭敬于本宫?” 卫言一滞,呆呆的抬眼看她。眼前的人刚刚哭过,睫毛上还晕着水汽。她容色认真,原本总是斥着散漫气的面庞此刻也不再那样满是虚飘飘的矜贵。 卫言的自卑就这样涌上心头,随着刘韫的执手疑问,他明白,倘若把自己那颗心剖白给她,里面的汹涌情感会灼伤彼此,但她会开心,即使自己对她来说也许真的只是得不到的玩意儿。 他那样看着她,若果成全她的想要,至少在得到的那刻,她是幸福的,而他这个卑贱的奴仆,也会得到短暂的幸福。 可若是她遇见了新的人,那人也一样让她挖空心思想要得到,那么他便会被弃掉,嫉妒的看着她扑进新人的怀中。 卫言在心里喊叫,奴心悦公主,可理智却阻断了他。有那么一瞬,他很想舍弃礼义,舍弃尊卑,哪怕只是随她上榻,被人非议理论,他也愿意。只是,他又想起落泪的她,卫言不愿再见她哭泣。他不确定自己被舍弃的那日,自己会对新欢做出怎样的举动。 他垂下含着浓烈情意的眼眸,决心只做谦卑的立在她身后的奴隶,“殿下是天之骄女,奴只是有幸得殿下垂怜,以一生报答殿下恩情。” 刘韫无从得知卫言是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才忍着割心之痛说出这话。她缓缓松开他的手掌,起身从他身边走过,鞋底踩在那根梅枝上,花瓣零落凋谢。良久,她的声音传来,“以后,你不必入室侍奉,本宫不需要你报恩。” 卫言鼻子微酸,强压悲戚。刘韫披上大氅,在拂袖而去前,只留下一句,“本宫不想再见到你。” 在她离开的那刻,他跌坐在地,身躯止不住的颤抖,隐忍抽泣着。秋桑一直守在门外,见刘韫面色极差,甚至不比方才在长街上处置驸马时温和,她瞧了一眼内室,见卫言呆坐在那里,便知这次又是不欢而散。 她翻了个白眼,咬牙切齿的踢了他的衣摆一脚,“这就是你说的自有分寸?” 抱怨过后,便连忙跟在刘韫身后,“殿下要去哪儿?一会儿便到了晚膳时间,不如用过饭后再出去如何?” 刘韫道,“不必,差人告诉卫灵儿,让她专心研习献圣之舞,若是出了差池叫陛下不快,本宫便摘了他们全家的脑袋。” 秋桑打发婢子去传话,又让小厮赶紧备马,“卫姬一直刻苦研习,一日不曾松懈。”刘韫在路过卫言培植梅树的温室时,停下脚步。里面还有几株腊梅开放,老枝上点缀着淡黄。 秋桑见她神情恍惚,忙道,“先前卫言还说,要拿这梅花给殿下做点心,他为了延续梅树花期,费了不少心血。” 刘韫扭头就走,语气冷淡,“叫人将这些梅树砍了,以后公主府内不许有一株梅树。”秋桑心里一惊,给跟在身后的婢子使眼色,婢子连忙跑去找人砍树。秋桑看了眼那些梅树,她从未见公主这样火大绝情,往日也有与卫言争吵的时候,但通常卫言都率先服软就范,只是这次,怕是公主被彻底激怒。 她叹了口气,明明都嘱咐他聪明点,别那么固执。分明那样心悦殿下,偏认为自己卑贱如泥,认为若是同殿下爱在一处便是对殿下的羞辱。 刘韫上了车马,秋桑服侍在她身侧。往日卫言也会被她命令同乘,但今天的刘韫只字未提他的名字,只是冷冰冰的坐在那里,“去甘露苑。” 甘露苑是皇帝登基后特意为刘韫修建的,从泉山引温泉水下来,亲自监督设计,送给刘韫做生辰礼。 车马却迟迟未动,刘韫本就不快,此时更加烦躁,“怎么还不走?”秋桑连忙安抚道,“奴下去看看,殿下莫急。” 她掀帘查看,见卫言背着衣箱堵在前面,赶车的小厮面露难色,“秋桑姑娘你看,他莫不是疯了。”卫言受刘韫青睐是全府都知晓的事情,自然不敢对他做些什么。秋桑见他这副样子,越发无奈,便出声唤道,“卫言,你堵住殿下车架,所谓何事?” 卫言背着衣箱来到车边,躬身道,“奴并未有心拦车,只是此去甘露苑匆忙,未带常用衣箱,奴特意送来,劳烦秋桑姑娘了。” 秋桑看了看刘韫,她凑到近前,“殿下,卫言拦车送衣箱。”刘韫懒得看他,“把衣箱放好,让他滚去领罚。” 秋桑微愣,“可是。”刘韫瞥了她一眼,眉头微皱,车外的卫言听见她的话,将衣箱放在车内,后退施礼:“奴 3. 氤氲 《溺裙下》全本免费阅读 刘韫捡起弩箭,短箭的尾羽处绣着一朵金色兰花。她扭开机关,倒出个被卷成拇指大小的纸卷,上写着一行小字。她将纸条扔进炭火焚毁,把那弩箭扔给秋桑,“带回去处理了。” 秋桑还有些惊魂未定,她强忍着颤抖把弩箭收好,一边替她重新插簪一边抱怨道,“金兰苑的人怎么回事儿,每次传讯都这么唬人,心要被吓出来了。” 整理好仪容,刘韫撑着下巴不知思索什么,她的目光落在被炭火煨着的茶壶之上,若有所思的开口,“秋桑,你说曹集术这老贼若是知晓金兰苑查到了他的猫腻,会不会憎恨我们给他儿郎准备的这份大礼啊?” 炭火烧的正旺,噼啪的声响传来,热气晕着刘韫,她面颊绯红,笑得无害。秋桑却没来由的打了个冷颤,她跟在她身边这样久,还是看不透这位公主的心思。 她只是抽出一卷书,摊开竹简,指着那行字道,“他会把这份大礼照单全收,和着血吞进肚子里。”刘韫看向竹简,赫然写着‘辅车相依,唇亡齿寒’。 “曹敦是他的儿郎,是他自己行事狂放落下把柄,殿下除去他也只是为了天家尊严,他既要把自己套进忠臣肱骨的模子里,就势必不敢声张质问。”秋桑言辞冷静,似是只在说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 刘韫咯咯的笑了起来,她心情极好,“说的不错,看那老贼不爽很久了。”秋桑却凑了过来,颇为好奇的问道,“殿下,奴想知道您同曹敦说了些什么,他一下子就安分下来,像是丢了魂魄。” 刘韫笑的更加开怀,她依靠在软垫上,神色散漫,“自古以来都只听说扒灰,可他却反扒了自己阿父的灰。” 秋桑没懂,刘韫轻啧了一声,指节敲在她的额上,“方才还很是机灵,怎的现下又听不懂话了?”她眼珠儿一转,“他和他阿父的爱姬有染,先前都传曹侯爷宝刀不老,年逾花甲还能得女,殊不知这位女公子按理应当喊他句爷爷才是。” 此话一出,车内安静了几秒。秋桑呆呆的看着刘韫,踌躇很久才问道,“殿下就一点儿也不生气?” 刘韫古怪的瞥她,“本宫生气做甚?那老匹夫自是乐意,等什么时候惹本宫不快,便干脆把这等腌臢事儿都给他捅出去,叫大家都乐上一乐也就罢了。” 见刘韫这样,秋桑便不再多做言语。主仆二人无聊,便挤在一处绣花玩。刘韫正描花样子,浸了藤黄的毛笔左斜一下,右弯一下,只寥寥几笔,一朵栩栩如生的兰花便跃然纸上。她正打算夸赞自己几句,车窗却被人用竹竿轻敲,随即车马也慢了下来。 “殿下,奴来迟了。”是卫言,他骑着一匹枣色的高头大马,还背着一个褡裢。马儿被他牢牢的控着,威风凛凛的鬃毛不住的飘着,打了两个呼噜。 刘韫放下花样子,推开车窗,卫言翻身下马,矫健劲瘦的腰显得格外吸睛。他微微躬身,额上还带着汗珠,一看便知是快马加鞭的追上他们。 得了免礼的话,卫言便心虚的抬眼看她,却见刘韫面上并无怒意,反而看着很高兴。刘韫眼尖,一眼便看见了那个鼓鼓囊囊的褡裢,“你且上车,把它也带上。” 卫言心领神会,推开车门便坐了进来。车内温暖,他本就有些燥热,便不自觉的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秋桑见状,便同刘韫说道,“殿下,奴去外面叮嘱小厮们些事情。” 刘韫把她打发走后,扔给卫言一根铜质雕花杆子,“把窗子支起来点罢。” 微凉的山风窜进车内,刘韫面上的绯红缓缓退去,她凝视着卫言,又把目光挪向褡裢。卫言有些失笑,他解开那东西,里面露出来各色小玩意儿,都是刘韫喜爱的物件。 有玉石九连环,一副象牙围棋,还有卫言替她买来的连环画,上面尽是些山野村志,多讲些鬼魅之事。 他拿出一个冒着热气的用褐色油纸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的剥开略有些渗油的纸张,露出来被烤的金黄的胡饼来。 那胡饼酥的不行,上面还撒了厚厚一层胡麻,看的刘韫咽了咽口水。卫言把胡饼递给她,“赶来时买了东街的胡饼,想再吃到就得等寒食节后,只是到时怕要伴驾回长安,奴想着殿下爱吃,便特意吵着阿婆再烤一炉,是殿下喜爱的羊肉馅儿。” 刘韫真的有些饿了,她本就是赌气想去泡汤泉,要不定是要用了晚膳再走的。 她掰下一块,饼皮也跟着落了下来,里面夹着满满的泛着油的羊肉馅儿,仔细看还加了茱萸。那半块饼被递回给卫言,“赏你的。” 盯着卫言一口一口的吃了,刘韫方才安心的吃净饼子。卫言替她净手,又下意识的拿帕子裹在她的手上,细细的替她擦干。 直到帕子被塞进指缝,他猛然惊觉不妥,想要抽手,可刘韫却死死的扣住他修长的指尖。卫言感受到她的手指在摸索着他的指节。 “本宫还没许你这样亲近伺候罢?”她尾音微挑,全然不似生气,言语间满是逗弄。卫言指尖轻颤,他面色涨红,“殿下不是还说再也不想见到奴了吗?” 刘韫轻笑,她松开手,可擦手的帕子却被留在卫言掌心。她兀自挑起一点珍珠霜涂在手上,漫不经心道,“你替本宫带来许多好物件,一会儿就赏你入内伺候罢。” 卫言刚想开口,她带着芬芳香气的手却轻拍在他的下巴上,“卫言,甘露苑的汤泉本宫很喜欢,你别扫了本宫的兴致。” 说着,她收回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软垫上,合上双目,“本宫要小睡一会儿,不许唠叨。” 煨在炭火上的茶炉还冒着热意,卫言拨弄着炭火,害怕她冷。又将支着窗子的铜杆拿走,改放下透气的竹帘,这样既能散烟散热,还不至于降低温度。 他就那样安静的看着刘韫的睡颜,她睡着的时候像只乖巧的兔子,软软的在那儿。连他都没有发现,自己莫名的带着和煦的笑意。 他们之间总是这样,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而后又双双服软,似是那些争执都从未发生过,她那样挑逗着他,似是给鱼儿团了一团饵食,只需要一点便叫他咬勾。而他就这样装成失忆,偷偷的享受着这些隐秘情绪带来的快乐。 等到了甘露苑,天色暗了下来。仆役早就候在门口,等着公主车架。这是一处雅致的宫苑,悉数保留着自然景致。竹篱,窄道,看着只像是一处静心打造的村舍。可若是向内走去便会发觉其中别有洞天,四面竹影深深,庭院里有着造型奇异的太湖石,耸立在一汪汪池水中央。亭台楼阁隐在月色之中,只看得清楚那些楼台的影子。 刘韫有些冷,她裹着厚厚的裘袍走下车子。山中夜晚寒冷,还有露水,脚下铺着的巨大石块虽然经过悉心打磨,却依然有些湿滑。秋桑扶着她,卫言则在后面收拾一应物什。 “陈元参见殿下,殿下长寿永安。”为首的是个和蔼的中年侍官,他是甘露苑的总管。“白露堂已经备下晚膳,殿下可要先行用过再去泡汤?” 一行人走进甘露苑,鹅卵石铺成的幽径直通着竹林深处,等穿过一道垂花门,便显露出诸多楼宇来。她思索半刻,“都备了些什么?” 陈元说道,“有冷蟾儿羹,鸭子金针煲,蟹肉小饺,葱泼兔,还有殿下最爱的茱萸酱菽乳,和一道红糖糯米圆子,里面炖了一点子燕窝和雪片糖。” 刘韫方才吃过胡饼,并不是很饿,但又怕不用膳的话,一会子泡汤会心悸。她皱起眉头,这些都没什么想吃的,但懒得叫他们再准备,便道,“便上那道 4. 甘泉怡情 《溺裙下》全本免费阅读 卫言正在拨弄炭火,金丝炭燃的旺盛,暖阁里温度反而有些干热。刘韫的发丝半湿,身上裹着的锦袍也有些发潮。卫言没想到她会这样匆匆过来,只得红着脸出去叫来秋桑。 秋桑替刘韫用丝绸包上头发,又擦干爽身子后才放她吃饭,“殿下也真是的,一点儿也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 刘韫不说话,难得安静的用瓷勺在碗里搅来搅去,却忽地把碗推到一旁。秋桑微愣,刚想问可是哪里不妥当,刘韫便抢先道,“怎么有枸杞,本宫最不爱这东西了,叫卫言把这些都挑出去。” 白玉碗里装着小半碗澄盈盈,香喷喷的冷蟾儿羹,嫩白的蛤蜊肉若隐若现,闻着一股子鲜甜味儿。秋桑知道刘韫只是找个由头把卫言叫来,便只好忍着笑应下来。 推门出去时,却见卫言正抱臂守在外面,见她出来,第一句话便是,“殿下可用膳了?”秋桑看他这样子也不知是该高兴他的上心还是生气他的一根筋,“还没,殿下找你进去,那羹里怎的加了枸杞?” 卫言明白过来,他连忙进了暖阁。却见刘韫已经慢吞吞的开始用那碗羹,只是枸杞被撇到碗边,一动未动。她抬眼看他,闷闷不乐的吃着。卫言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是奴有罪,竟忘了叮嘱小厨房这事儿。” “今儿是忘了叮嘱本宫不爱吃枸杞,明儿只怕见到本宫都忘了本宫是谁吧。”她把勺子赌气一扔,啪嗒地碰在白玉碗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卫言拿过小碗,仔细的将枸杞挑了出来。刘韫撑着脸看他,“还挺熟练的嘛。” “奴忘记叮嘱这事儿,是因为方才急着去检查侍卫轮岗,殿下久不过来,甘露苑难免松懈。”他对上她的目光,接着说道,“殿下先前吃葱泼兔不吃葱丝,吃腌瓜胙不吃茱萸丝,吃鹿肉笋白羹不爱笋丝,但却都要他们的味道,奴每日练习挑菜,自然熟练。” 刘韫似是被呛到,她剧烈的咳嗽起来。卫言急忙给她顺气,宽大的掌心轻拍在她的后背上,能感受到凸起的骨头,她太瘦削了。 刘韫饮了口茶缓了缓,“你这是对本宫积怨已久啊?”说着,她夺回那碗羹,颇为不忿的用了起来。 卫言不急着回答,而是看着小半碗羹见底,方笑道,“非也,是给殿下解释,奴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殿下是谁。” “殿下永远是奴的殿下。”他面上挂着温和的笑,眉眼也弯了起来,像是空中的朗月。 笑意晃神,刘韫愣怔住,不知怎的,她的手莫名的攀上卫言宽大的袖口,“卫言,伺候本宫沐浴罢。” 她身上的玉兰香气绕在袖侧,眼眸晶亮,神色认真。卫言身体僵直,他有些磕绊的跪下,可袖子还被刘韫抓着,一只手臂只得停在半空。 良久,他慌乱却强加镇定的声音才传来,“万万不可,若殿下执意如此,奴只能剜眼谢罪。” 卫言不知道刘韫是何时离开的,只感觉身前的玉兰花香渐渐变淡,耳边唯有炭火碎裂的声响。廊外的温泉池内又有了人影和女子的叹息声。 水声淅沥,卫言缓缓起身,走到廊上。长廊边种满翠竹,伴着廊内摇曳的灯火,他清隽的身影被无限拉长,投到素白的墙壁之上。 今晚月朗星稀,微风阵阵,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天气。他立在那里,把自己隐在竹影之中,痛苦的闭上双眼,鼻尖萦绕着的玉兰香气又回来了。似是一副情毒,侵入他的五脏六腑,让他药石罔效,病入膏肓。 过了半个时辰,刘韫裹着锦袍出浴,长时间的浸泡让她脚步发软,行走处带着水滴留成的细线。绕过照壁和屏风,便看见了呆站在那儿的卫言。 她身形单薄,肌肤白的像是透玉,两颊绯红。周身流露着一股子柔弱和舒畅。“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卫言只是跟在她身后,随着她进了暖阁,“奴守在外面,守护殿下的安危。”刘韫垂下眼睫,不再说话,而是让秋桑为她更衣,准备在蒹葭汀睡下。 就在她要就寝时,卫言却突然唤住了她,“殿下,驸马一事。”刘韫的视线扫过他,卫言连忙解释道,“曹敦毕竟是曹侯之子,殿下记得要去信一封告知陛下此事。” 刘韫掀开灯罩,一口气吹灭了烛火,室内霎时间暗了下来。站在厅里的卫言看着内室的黑暗,神色落寞。 “本宫知道,早就给陛下去信过了,你也早些安置罢。” 紧接着,秋桑执着一盏灯将他送出门,“你快些回去罢。”卫言接过灯盏,秋桑又没忍住说道,“你今儿个脑子是怎么了?这种事情也需要你来指点?可是仗着殿下的宠爱恃宠生娇了?” “你既然绝了殿下的心思,就万不该再有此等行径了。”秋桑语重心长的朝他说道。卫言听见这话,他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我并非对殿下无意。” 一阵长久的沉默,卫言跌跌撞撞的提着灯跑远,秋桑看着他被门槛绊倒,可那灯还宝贝的抱着。秋桑轻拍额头,脸也随之皱了起来,心下感叹道,诶呦,这下摔的可真实诚。 第二日,晨光熹微之时,刘韫便渐渐转醒。她许久没有睡的这样安稳,虽然还有些迷糊,只是发呆的盯着百蝶帐子顶看,数着蝴蝶玩。 秋桑听见里间的声响,便悄悄的掀帘而入,“殿下可是醒了?可要叫水洗漱?”刘韫的指尖掀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双眼睛来,“好,今儿早膳用什么?” 正说着,秋桑将帐子用金钩子挂住,又把丝鞋拿了过来。转身朝博山炉里填了一把香,炉子里冒出淡青色的烟雾,朝空中飘散。 四五个端着各式盆具的小使女进来,秋桑和刘韫的另一个贴身使女夏棉一起替她梳洗。刘韫还有点困倦,慢条斯理的拿青盐擦了牙,又仔细的漱了口。夏棉捧着一个胡桃木嵌金盒子,里面放着十多瓶颜色各异的精露,“殿下今儿想用什么精露净手净面?” 刘韫懒得选,照旧是玉兰露。夏棉在热水盆里倒了些下去,仔细的浸了巾帕,递给刘韫。 温热的巾帕覆在面上,还混着阵阵花香,她清明过来。简单梳了发髻,早膳便跟着摆上厅里的小桌。 刘韫饮了漱口茶,方才落座。她看了眼菜色,果然有红糖糯米圆子,还有些时兴小菜,看着清淡爽口。她的目光转到摆着的一小碟油糕,被炸的金黄,还透着里面的豆馅儿,连心情都好了不少。 她看了眼秋桑和夏棉,“你们俩陪我一起用些。”秋桑和夏棉相视一眼,刚想推脱却被刘韫打断,“行了,这儿是乡野处,又不是在长安,我就喜欢和你们同桌用膳,陪我说说话也能热闹点儿。” 这话倒是实话,刘韫总拉着秋桑和夏棉一起用膳,先前还被古板的御史参了一本什么与奴同食,罔顾体面。虽然被刘韫当场呛回,但后面便只在平阳才这样干。 几个人正快快乐乐的吃着,门外突然来了个小厮,“殿下,谒舍来了俩个道士,还带着汝南袁氏的推荐信,说是寻一处主家讨生活,不知殿下可要引见?” 刘韫放下筷子,“汝南袁氏的人?”小厮点点头,把竹简呈上,刘韫摊开来看了,确确实实印着袁氏的私印。 她嚼了点丁香在嘴里,和着茶吐了。方起身道,“袁氏什么时候也喜欢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了?” “不过怎么是你来报信?卫言呢?怎么不见他人?”刘韫问道,小厮急忙解释,“正是卫郎遇见的这两个道士,他们给卫郎袁氏的信,本以为安置在谒舍也就罢了,谁 5. 贵不可言 《溺裙下》全本免费阅读 参赞细细的盯着他,眼中满是欣赏,像是精益求精的匠人感叹于存世之宝时的爱惜和讶异。他极为斩钉截铁的说道,“殿下府内藏龙卧虎,这位卫郎虽现在仍是仆役之身,但依小道来看,实乃贵人也,官至封侯也未可知啊!” 他眯起眼来,掐指一算,乐了起来,“不只千户百户,还是万户侯啊!”莫说旁人,饶是卫言都不甚相信。 卫言眉头轻皱,面色凝重,“仙长莫要胡言,即为奴隶,自然想的都是如何侍奉好殿下,不被责骂鞭笞已是言之幸事,又怎敢肖想封侯之事?” 刘韫却轻啧一声,她很信这道士的话,“依本宫来看,参仙长所言并非夸张,你有着一身本领,绝非池中之物,就那样安心待在我身边一辈子?” “倘若本宫给你一次立功的机会,让你得以施展自个儿的抱负,你当真会放弃?”这话轻飘飘的落下,刘韫目光流连在他的面上,似有星子闪烁。 卫言直视着她,启唇道,“奴不愿有任何心思隐瞒于殿下,奴自然会紧紧抓住这机会,不敢有一刻放松。” 刘韫唇角微弯,手掌轻拍在案几之上,“你若当真做出浪费机会的抉择,便也不是本宫看好的人了。” 参赞并未说完,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如果小道推算的不错,最迟半月,少则五日,这位卫郎便会脱胎换骨,跻身朝野。” 虽说刘韫早有把卫言引荐给皇上的打算,却也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还没有头绪去实行。她的指尖敲打桌案,发出空空的声响,“哦?此话当真?” 参赞十分笃定的点头,他那有如鹰眼一般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卫言,不放过他的一寸肌肤,“你还会与天家攀亲。” 此话一出,满室哗然。 参赞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下一瞬只见谒舍中跪下乌泱泱一片,商移反应过来,连忙扯着他的袖子强拉他跪下。 卫言闻言一惊,他是最先跪下的人,俯首于地,想要开口认罪却不知该说什么。 与天家攀亲?他不敢肖想,但若问是否有肖想过,是有的。在与刘韫的朝夕相处时,他也有想要沉沦的时候,可他自知身份卑贱,哪怕日后有了得取功名的机会也无法与她成亲。 少顷,刘韫若有所思的起身,环顾着四周,“好端端的跪下做甚?都起来罢。”她走到参赞面前,他此时才开始惶恐,不住的颤抖着。 刘韫根本就没想责罚他,只是颇有兴趣的半蹲下来,命令他看向自己,“你说的,可是实话?” 参赞吞了吞口水,虽然身边的商移拼命的拧他胳膊,却还是涨红着脸点头,“以小道毕生才学担保。” “秋桑,安排这两位仙长暂且住下,一应事物都要打点妥当。”她拎起卫言的领子,第一遍没拎动,等第二遍时,卫言顺势踉跄跟上,“本宫乏了,今日就这样罢。” 直到过了假山,她的手从卫言的领口滑落,那处的衣料已经起皱。刘韫坐在廊下,看着湖面的波光粼粼出神,良久她才说道,“而今未嫁娶的宗室女都和你年龄不相配,唯一的就剩下安悦郡主和丹善郡主,陛下尚无子嗣。” 卫言听出她是在盘算有哪些可能的郡主符合这天家姻亲,刚想开口却被刘韫抬手示意噤声,“你莫多言。” 她瞪了卫言一眼,长睫垂了下来,掩去了眸中的神色,“那道士真可恶。” 卫言站在她身侧,温和道,“殿下莫信便是了。”刘韫仰脸看他,眉眼间满是难过和气愤,“可是本宫要信他说你日后会大展身手,本宫要你封万户侯!”她没来由的有些委屈,“本宫若是只信一半儿的话,无量天尊会不会生气啊?” 春日的风裹挟着花香,她身上的玉兰花香又一次萦绕在卫言的鼻尖,吸进心头。他垂首看她,水汪汪的眼里映着他的影子。湖面被廊下屋檐飞出的燕子划破平静,他的心也跟着颤了两颤,柔软和酸涩涌在胸腔中。 就这样对视了不知多久,他情不自禁的想要轻抚她的脸庞,却还是在空中滞了半刻,背到身后,死命的捏成拳头,掌心里被掐出指痕。 “殿下,无量天尊一定不会生您的气。”他言语软的像是这春日,“奴也不会同什么郡主们攀扯,只要殿下依旧愿意垂怜于奴,奴就永永远远是殿下的人。” 卫言很少剖白心意,刘韫愣住了。她下意识的扯住他的衣角,像极了昨夜,只是不再染着情欲,而是小心翼翼的询问,“你,是本宫的人吗?” 卫言点头,他唇角微弯,温柔的神情软化了凌厉立体的五官,“此处是风口,殿下当心被吹伤,随奴去暖和些的地方罢。” 而谒舍此时却显得忙乱多了,自刘韫和卫言相携离开后,几个小女使也凑到参赞身边,叽叽喳喳的想让他为自己相面。参赞疲于应付,像坐在一侧的商移求助,却干脆被无视。 最后,还是秋桑和夏棉将那些女使驱散,“好了,还不快去做各自的活计?” 秋桑转身朝参赞和商移道,“二位仙长,甘露苑并未设太多的客房,因此谒舍的后院被收拾出来权当做暂时歇息的地方,每日正点会有侍从送饭食过来,倘若有什么想吃的玩的就同谒舍的女使讲,他们都会为你们安排妥当。” 秋桑又嘱咐了几句,吩咐谒舍的侍从带着他们前往住处,便和夏棉一同离开。 等到了安顿的地方,商移把带路的侍从支走,合上屋门便朝着参赞的屁股踹了一脚。参赞吃痛,却没有叫喊,“商移!你这是做甚?有病否?” 商移冷哼一声,“你下次再这样不要命,莫怪我把你撕碎了喂鱼。” 参赞揉着屁股,一瘸一拐的走到他面前,“别同我装傻,你分明也看出来那马奴同长公主殿下有姻缘,怎么?不爱听?” 他打量着商移,见他一声不吭,手里捏着的茶杯险些掉落,“不是吧?你真动心思了?” 商移似是哽住,他苍白的面容忽然挂上了一抹可疑的红晕,却咳嗽两声道,“你多想了。” 参赞坐在软凳上,兀自饮了口茶,“商移,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他依靠在软垫上,双腿交叠起来,“你潜心沉淀这么久,绝不是为了一出山门就被这位公主殿下再勾走魂魄吧?” “而且人家一看就不属意于你,卫言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长公主虽然挑驸马爷的眼光挺烂,但是挑二嫁的驸马呢,”他停顿了一下,措好词后道,“反而有一种吃一堑长一智的境界。” 商移懒得理他,而是支开窗子,看向窗外的春景。虽说是谒舍的后院,可环境雅致幽静,庭院里还种着一棵高大梧桐。 参赞走到他身边,轻拍他的肩膀,“她是绝对不会和你有结果的,她也不会和你这个,呜呜呜呜!!” 话还没 6. 遇刺之后 《溺裙下》全本免费阅读 猩红色的池水翻涌出巨大的泡沫,水花纷飞,刘韫从水底钻了出来。她原本轻薄的月白色中衣也被染成淡粉,额上还有未化开的血痕。那刺客的尸身缓缓浮了上来,向岸边飘去。 刘韫还未反应过来,只听见水声哗啦,卫言三步并作两步,似是要将她揉进周身骨髓之中。他宽大的掌心扣住刘韫的脊背,袖袍落入池中,湿意满满攀爬向上。 在方才的打斗中,刘韫的发髻零散,发丝像蛛网,黏在面庞,脖颈之上。 可是被箍进卫言温暖的怀抱之中后,鼻翼间的血腥味儿被淡淡的梅香冲散,她狂跳不止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双手也揪住了他衣袍上的细带,声音放的很轻,“我没事儿,别怕了。” 这时,秋桑和夏棉手中各执兵器冲入蒹葭汀,她们被贼人刺客拖累,缠斗许久才一路杀了过来。刚入内,便看见先前洁净的长廊里满是屏风碎屑,竹树花草被砍落践踏了满地,只余下些许残叶。 汤泉池上还蒸腾着白气,与较冷的春夜的风纠缠在一处,池水中央的两人正紧紧相拥。夏棉刚想过去查看刘韫的安危,却被秋桑一把扯住,她拿袖口擦拭剑上的血迹,拉着她退出了暖阁。 二人并未发现秋桑和夏棉来过,卫言此时大脑空白,明台混乱,所思所想全然没了章法,昔日为自己设下的重重枷锁均被这一击而敲碎,如同万丈冰川顷刻之间崩塌消融。 他打横起刘韫,手掌结实的撑在她的大腿处,一步一步走出温泉池。将她放在暖阁的榻上,把炉子烧的热热的,又给她围上干燥的锦袍。 刘韫的发丝还滴着水,水珠落在地毯之上,无声的融了进去,留下一圈水痕。卫言半跪在地上,仰视着她,“殿下,奴唤秋桑来替你更衣梳洗。” “先别走,陪我坐一会儿。”刘韫的视线投了下来,一双明眸水润润的,“就一会儿。” 他只当她是害怕,便应了下来,“好,奴便陪殿下解闷逗乐。” 回廊的风没了屏风竹帘的阻隔,回旋着吹进暖阁之中,驱散了些许暧昧的情潮,可又被热气填满空缺。 “秋桑!你没看见殿下浑身是血吗?”夏棉隐隐发怒,还要再冲入暖阁,却被秋桑绊了一脚,吃痛摔在地上。 秋桑连忙将她扶起来,耐心解释道,“你没看卫言已经在里面了吗?而且殿下的身手别人不知,你我还不知?一会子再进去也不迟。” 她喊来陈侍官,眉头紧皱,面如寒冰,“你这颗脑袋怕是想换个脖颈顶着了罢?”这话一出,陈侍官本就因逃窜和搏斗而歪扭的长顶官帽吓的直接掉在地上。 他连连喊着自己有罪,却不忘为自己辩白,“秋桑姑娘,甘露苑的布防你自是知道的,都是卫郎和殿下一起敲定的。” 只见寒光一闪,先前被擦拭的长剑抵在陈侍官的咽喉,剑锋刺穿了层层包裹的衣料,露出一道红痕,“那你的意思是,这是殿下的过错喽?” 陈侍官垂目盯着那剑,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急切道,“小人怎敢,一时惊惧口不择言罢了。”他顿了顿,忽然一颤,身下晕开一滩水迹,秋桑愣了片刻,连他自己都呆如木鸡。 夏棉从他身边跳开,高喊道,“陈侍官,你怎么尿了!!!” 下一瞬,秋桑也连忙弹开,陈侍官颇为窘迫的想用手捂住,可却又顿觉不雅,面色涨红的像是秋日枫叶。末了,他大叫一声,晕厥过去。 秋桑扶额叹息,支使小厮把他抬去清理,然后看管住等待刘韫发落。这边来了几个身着玄色长衫的人,他们装束一致,衣襟处均用金丝绣着栩栩如生的兰花,乍一看去和刘韫接到的短箭上刻画的兰草纹样一模一样。 那几人同秋桑对视一眼,便齐刷刷的进了不远处的院落中。夏棉抱着脏兮兮的长剑,冷哼道,“金兰苑的这帮人,果然到哪儿哪儿不安生。” 秋桑睨了她一眼,没搭碴儿,反而拎着她满是血污的袖子道,“快些去净身罢,我在这儿候着殿下。”夏棉刚要应答,秋桑想起些什么,“等等,你且去谒舍守着,看着那两个道人。” 见秋桑眸光闪烁,夏棉会意,急急忙忙带了些小厮奔往谒舍后院。 相比较于内庭的杂乱,谒舍后院因处在外院的角落,反而并不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室内焚着檀香,青烟直上,熏染着空气。 商移正端坐在书案前画符,明黄色的粗糙符纸上被一道道连续不知所谓何的图案填满,他的右手边已经堆起小山般的符纸。 “啧,商移,你就算要拿符纸骗人,也不必画这样多吧?”参赞倚靠在暖炉边的贵妃榻上,肚子上还铺开一卷竹简,上面还记载着什么“机在目,机在心”之类的话语。 商移轻掀眼皮,淡淡的瞥了眼他,手上动作却不停,“你懂什么,谁知道哪天有人心中有鬼,就被这符给逼出来了呢?” 二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忽然商移的手一顿,他起身走到窗前,神色凝重,“有人来了。” 此时的夏棉不过刚走出划分内庭和外院的垂花门而已,离谒舍后院还有不短的距离。 参赞却从贵妃榻上弹开,跑到商移身边。他对上商移微冷的目光,却唇角微扬,“这么快就处理完那些家伙了?” “接下来就该处理我们了。”商移显得有些愠怒,他罕见的情绪波动起来,额上的青筋若隐若现,“参赞!我先前是怎样叮嘱你的?你光顾着刺激,把正经事全都抛诸脑后了吗?” 面对商移的激动和质问,参赞却显得不紧不慢,他躺回贵妃榻,手指轻敲着竹简,“没忘,但你要知道区区一个长公主,我们根本无法接近他,你要的,难道不是在天子身侧吗?” “放心吧,在做这事儿前我打了一卦,此卦虽凶险,可若是做成了便是险中求吉,按照刚才的时辰,此卦已成,凶卦变吉卦,你会得偿所愿的。” 商移长出一口气,缓缓闭眼,“但我并未叫你去杀她。”参赞冷哼出声,却还是那副看着欠打的样子,“我也没想杀她,何况她命大,不也没死吗?” 参赞起身,递给商移一杯茶水,“好了,莫生气了,她压根儿就不记得你了,你又何苦为了她而百般顾忌。”他的视线落在纸窗之上,轻笑道,“你既打算搅的这儿不得安宁,又何必挂记注定身处风暴中的人是否会受伤呢?” 淡绿色的茶汤在白瓷杯中缓缓晃荡,商移终究没接过那盏茶,而是转身坐回案上兀自画符。参赞也不生气,只是把那茶水一饮而尽,盯着纸窗出神。 没一会儿,夏棉的人就把谒舍围成铁桶一般,她也不打算同商移和参赞讲理,只是微笑着敲开门,“二位仙长,甘露苑内有贼人窃财,我们须得保护客人安全,过一会子便把人手撤下,若多有冒犯还请二位仙长海涵。” 商移和参赞表现出一副深信不疑的样子,甚至都没有多问夏棉一句。商移接着一张又一张的画着符纸,参赞也翻来覆去的翻动着那卷早被他烂熟于心的竹简。 房中燃烧的灯烛逐渐融化殆尽,蜡泪凝在金质雕花烛台之上,结出一朵朵厚重微黄的蜡花。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了,白露堂派来一个使女,拿着一块木令牌请谒舍后院的人悉数去堂前问话。夏棉走在商移和参赞身后,前面则是带来的侍从开路。 这是座宽敞高大的楼阁,青木绿混着发亮的金色绘制成的飞檐画壁,迎面便是一座自挖的湖,从泉山引了活水过来,绕着半座高屋转圈,流淌而去。 而今内里灯火通明,四周种满玉兰树,已经抽出嫩叶,白粉色的花苞坠着枝桠,在月光的映照下发着微光。 刘韫坐在上首,全然不似受了惊吓,反而妆容精致,气定神闲的好似方才死的人不过是被踩死的蝼蚁一般。 商移和参赞甫一入内,便察觉不对。这屋内虽然只有些女使,可一个个身材高挑壮实,眼神锐利有神,仿佛鹰架上的猎鹰,炯炯的目光紧盯着他们。 商移不动声色的观察着,隐约看见她们宽大袖口间闪烁的寒光。他的心骤然一沉,这些并非普通的女使,而是经过训练能上战场杀敌的武婢! 他面上不显,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刘韫探究的目光扫过他,他的唇角弯出一抹淡笑。 “殿下长寿永安,听说苑内进了贼人,不知殿下安好否?”他朗声问道,刘韫并未回答,而是拍拍手,“莫提这事儿,本宫叫你们来是为了一同宴饮用膳的。” 掌声放起,一众女使便鱼贯而入,手里皆捧着食盒托盘,盛放着精美诱人的食物。可她却迟迟未给二人赐座! 参赞还真有些肚饿,他盯着那些饭食,只觉得更加饥饿,“殿下,何不赐座于我们?” 刘韫轻笑,“不急,在食饭宴饮之前,本宫有话要询。” “不知二位仙长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刘韫笑吟吟的问道。 商移抬眼视她,明白了她的用意,在心底轻嗤一句不过如此,却还是回答道,“自是知晓的,只是小道不知殿下此言何意?” 刘韫斜倚在软垫之上,她的手轻揉着太阳穴,“自是字面意思。”她看向商移,打量道,“二位仙长初来造访,本宫虽不知你们是如何寻到此处,但因袁氏亲笔却还是以礼相待,可二位仙长带来的却是祸患。” 她起身,缓步下了台阶,“本宫也不想疑神疑鬼,可本宫向来都是任性之人,既然二位洗脱不了偷瓜,摘李的嫌疑,自有二位仙长的好去处。” 参赞闻言愠怒,他忍不住辩驳道,“我与商移压根儿就没有踏出谒舍后院半步!纵然你贵为公主,又岂可血口喷人!” 7. 如何解爱 《溺裙下》全本免费阅读 从飞檐勾角的层层屋檐望去,暗青色的天空压在这座宫苑之上,隐隐泛起鱼肚白,像是黑夜披着青白的纱衣,一翻身,日头就升上来了。 卫言坐在廊下,他一夜未眠。山中的雾霭随着太阳一起盖了上来,浮在视线可及的苍璧之间。他不敢闭眼,一闭上眼,便又想起那血色的池,找不到的人。 她卧房里似是传出些声响,是床帐的织物摩擦声,细细碎碎的像是花叶抽瓣的呢喃。卫言是习武之人,听力极佳,他知道刘韫许是醒了。她昨夜睡的不安生,就那样靠在自己怀里,只要想把她抱起便会像被梦魇住了那般。直到后半夜,月亮都在梢头上斜斜的歪着时,他才把沉眠的刘韫抱回房内。 那不得安眠的模样,让他想起他早逝的阿母。在破败的茅屋里,死命的护着身后的三个孩子。在那一晚过后,贼寇走了,可阿母却只是睁大着眼,直到满目血丝,就算想要睡去,眉头也从未舒展。她就那样死了,双眼鼓的像是被捞上岸的鱼,篷了出来。 他的心像是坠了千斤巨石,沉甸甸的,说不出一句话。待听见屋内有了话音,便起身朝小厨房去了。生姜在宽刀背上被拍的粉碎,混着红糖扔进沸水之中,又加了些切开的枣子和桂圆。 为刘韫做膳食的女使青环方收拾好进来,便看见卫言在炉灶前忙着煮姜茶,急急的跑过来道,“卫郎怎的在这儿?莫不是殿下要姜茶?让我来罢。” 卫言并未闪开,他有条不紊的向灶里添柴捣灰,直到砂锅里飘出香味,“不必,你且去做你的活计罢。” 女使们都有些怕他,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她们默认这是殿下看上的人。再一个是,他并非不爱公主。 虽然卫言平日寡言少语,但生的眉目温和,初见他的女使都觉得他是少见的清俊,乍看过去不似奴仆。便想着大家都是奴婢,不如凑在一起相互取暖。毕竟其他府邸里也有主家认定的人还同婢子小厮们苟合的。 青环盯着卫言的身影发愣,又想起那次寻访。刘韫有一套自己用惯了的下人,常跟着她四处走动,身上都有些旁人不知的武艺。 当时澧县遭水难,殿下带着零星几人视察水患。在一条羊肠小道上,车马都行的困难。刘韫便干脆舍了宽大的车架,套出快马前行。 两边是高耸遮天的山崖,只留出细细一线天。那天是碧色的,一丝风竟也没有。刘韫和卫言并肩而行,似是在说些什么。 突然,刘韫勒住马匹,回首看了一眼。听见一声箭鸣,将将擦过她的耳畔。可刘韫却好似先前预料到一般,微一偏头,那箭便斜着坠了下去。 青环当时跟在末尾,她心一紧,也知道是遇上匪祸了。 原本寂静的一线天外,忽然响起震天的喊声,两队匪徒冲挤进细窄的小道之中,血肉横飞,马嘶嘶的吼叫着。 他们的目标只在刘韫,却并未想到这位看着纤弱的长公主竟然力气惊人,随身配剑。 混战厮杀之中,她正拿着从包袱里摸出的烧火钳戳中了一个匪徒的双目,便听见刘韫的一声尖叫。那匪徒又蹲在一边捂眼睛直哭。 青环匆匆看去,便见卫言持着柄巨大的刀,刀锋上滴下成串的血珠,挡在了刘韫面前,肩胛处,直插着一柄飞刀,黑紫色的毒血洇开了他的素色衣衫,晕成了一团雾。 澧县附近的匪徒善用毒刀子伤人,多半是能让人扔下去半条命的。但卫言却故作轻松,顺手帮刘韫挡了从背后砍来的一剑,刀背倾斜,横劈向剩下的一撮人。青环见过不少杀人的场面,却也没见过这么杀的。自己都满身的伤,嘴里还不住的吐血,可那柄长刀却跟串糖葫芦串一样的捅人。 在逃脱后行营的篝火中,所有人都离的卫言远远儿的,不为别的,就因为看怕了那样杀人的场面。可他也已经奄奄一息的躺在帐子里,换出来的血水一盆接一盆。她当时还感叹道,女人生产时流的血,也大概有这样多罢。 说这话时,秋桑过来唤她,“青环,去备碗解毒汤,就按先前给金兰苑的人配的那样便好。” 那看来当真是中了会死的毒啊!青环又感叹起来。 待她端着那碗解毒汤进帐子时,便瞧见刘韫坐在榻侧,卫言的手紧紧捏着她的手,一刻也不肯松开。本就苍白的脸更加苍白,发乌的唇还不住的低叫着“殿下,殿下!”,额上沁满细密的汗珠,像是将雨未雨的闷天气时,木窗棱上发的汗。 他被魇住了。 “青环?发什么呆呢?殿下问可否备了荷叶粥,若是备了便呈上去,没备便也不必费心弄了。”青环回神,那方炉灶里早没了卫言的影子,却留着盘旋不止的红糖味道,香喷喷的。 内室里,卫言难得坐在她边上,却是为了盯着她饮下那碗红糖姜茶。刘韫并非不喜,只是今天本就闷闷的,室内一股子潮气,应是山里的水雾的缘故。 “这是你亲自熬的?”刘韫喝了一大口,笑着问道。卫言面色微红,“殿下怎么知道?” 碗被放下,卫言盯着上面的缠枝纹样不说话。“若是青环弄的,姜味儿只会更冲,但若是你弄的,红糖味儿便足些,枣子也向来是去了核的。”她朝他眨眨眼,用筷子向碗里一捯,夹出一块姜丝,“青环喜欢把姜切成块,用滤布包着煮,但你向来是拍碎整姜,这便是又一处不同。” 卫言微怔,他从未想过刘韫竟然这样细心,连这些事情都留意着。他抬眼看她,刘韫还笑盈盈的望来,又兀自把姜汤饮尽了。 “殿下,你对这些事务都处处留心,且自有一番观察,怎的昨日那两个道人,一看便知不妥,却还是留下了?”卫言开口道,他是真的不解,才问出这话。 刘韫先是不作声,而是用勺子搅动着面前的荷叶粥。她的视线略上移了些,黑漆漆的眼仁衔在他的面上,四目相对,似是藕丝,“昨夜便叫金兰苑去查了,没查出什么来,不过是扬州人氏,同他们说的没差。” 想起这事,她便没了胃口。干脆扔了勺子把碗推到一边,撑着手臂烦闷道,“金兰苑都查不出来的人,有意思。” 金兰苑,是她继承下来的。前朝的太和长公主是位声名显赫的弄权公主,一手创办了金兰苑为自己所用,所做之事均为刺杀,下毒,离间等见不得人的事。 后来太和长公主想要造反,却苦于患病,壮年便逝去了。而金兰苑,就这样理所当然的被刘横,也就是那位公主的驸马继承。再后来,待新朝创立,金兰苑便干脆做了长公主的遗产,只不过是替天子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当年,刘韫扶持亲弟刘景上位,金兰苑在里出了不少力。一举铲除了与刘景为敌的三皇子党,真真是天子心腹。 金兰苑是皇室的影子,唯独近臣方知晓一二。至于刘韫身边惯用的那批人,都是从金兰苑预备役里挑选出来的嘴严忠心之辈。 卫言顿了一顿,他也难得的皱起眉来,“虽说暂时查不到也是正常的,唯独要紧的是后日陛下要来平阳,殿下虽后面便伴驾回京,可贼人一时不清出来,如何敢迎陛下过来?” 这也是刘韫担心的事,她的长指轻敲桌案,目光落在那碗凉透的荷叶粥上,“罢了,即查不 8. 玲珑心 《溺裙下》全本免费阅读 陈仲清来时,正值黄昏。平阳许久没有这样好的天气了,难得一丝雨意云丝都无,只有太阳斜在远山。四周飘着的霞光像是泼出的蛋黄,染遍了碧蓝的天,成了粉紫色。 卫言奉命来接他,那辆挂着陈氏灯笼的宽大车架从远处驶来,仔细看去车辕上还镶嵌了金片,好生奢侈。 小厮把垫脚的台阶放过去,车方听闻,一个人便不紧不慢的从里面掀帘钻了出来。陈仲清和刘韫同岁,高挑身材,微黑的脸,许是被岭南的毒日头给晒坏了。他见着卫言,笑道,“殿下竟舍得派你来迎我。” 卫言扯出一抹笑,身边的人去卸后头车架上拉着的东西。陈仲清指着几个被红布细心蒙上的高大物什道,“这些东西精细点儿搬,莫要扯坏摔了。” 见那东西顶端还摇摇摆摆的,卫言有些好奇,“陈州牧,这是什么东西?”陈仲清却只朝他眨眨眼,故作高深,“莫急,反正定叫殿下欢喜便是了。” 说着,还是那副悠闲自在,不紧不慢的样子,抬脚打扇的向里走去。 卫言跟在他身后,“陈州牧,您可知道昨儿甘露苑的事了?”陈仲清轻颔首,手上兀自打着扇,灰棕色的丝扇扑扑地划出风丝,吹的他簪在衣襟上的玉石串子摆动着,“那两个道人,暂时没查出什么。确实是袁氏的人,先前在扬州清心观,听说是为袁氏测算,算出来他家长房嫡子因何而卧床不起,又揪出来了作祟之人,在那边做了许多的事。” “好似在扬州颇有名气,我听了都想去找他们打两卦,算算殿下什么时候能派我些清闲的任务。”陈仲清朗声笑道,扇面一甩,坠着的玻璃珠子打到了卫言的手臂。只一下,便酸的生疼。 陈仲清骇了一跳,卫言却不甚在意,反而退到他身侧,“殿下正为此事烦忧,陈州牧入内述职时还请小心。” 两人停在书房前,卫言刚想走却被陈仲清叫住,他顿在玉兰树边,面色平静。陈仲清打量他几眼,那柄极珍视的扇子被藏进怀里,“你失宠了?” 他如此直白呛人,倒叫卫言一愣。他不明所以的瞧他,眼神落在陈仲清有些垂的眉眼之上,“陈州牧可是吓糊涂了,怎么说这些昏话?” 陈仲清乐了起来,他的手捻着下巴,一下接着一下,“罢罢,你们的事儿,我实在懒得掺和。” 卫言死盯着他进了书房,对上他关门的眼,却还是不肯转头。他坐在花树之下,仰脸去看那些未□□的花骨朵,心里烦闷极了,“失宠,哈,这算什么。” “原本也没被宠过。”他心里想着,却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书房里的对话。又想起那小厮的叮嘱,这陈仲清到底多会哄人,他倒要见识一番。 陈仲清进来时,刘韫正挪了个缎子抱枕垫在身后,见他走近,连眼皮都不掀一下道,“昭正,你此去岭南可查到些什么?” 陈仲清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抬手便先倒了杯茶,“殿下莫急,先同我讲讲你和卫言是怎么了?” 他刚想再叹一句这茶汤颜色不错,可杯子却被刘韫一把夺了下来。刘韫撑着脸看他,手里还捏着那杯盏,皮笑肉不笑道,“人都说你陈仲清最会阿谀奉承,怎的今儿发疯,什么话都敢问了?” 陈仲清也不生气,反而凑上前来,怀里的扇子也放在了桌上,“殿下既然不愿谈,那我自然也不再问。”他又为自己斟了杯茶,“殿下可还记得,张仁?” 听到这名字,刘韫反而一惊,“三皇子的旧部?他没死?”陈仲清点点头,他指尖轻沾茶汤,在桌案上写下两字:勾结。 “曹集术这人也怪,先前第一个扯旗支持陛下,看着忠心耿耿实则野心勃勃,他以为陛下年轻没主意,却不想扶持了个最有主意手腕的人。” 陈仲清又说道,“他只怕不仅想要权倾朝野,岭南是他的发家处,虽然看似而今已经断的干净,全家住在天子脚下,没什么威胁,不过是豢养府兵蓄积势力罢了。” “但实则,他是想颠覆江山,自己坐到那位子上。”陈仲清抬眼看刘韫,却不想她并不惊讶,“殿下早就猜到了?”他轻笑一声,“那看来这次长街休夫怕也是算计好了的事儿?殿下早知道那曹敦会这样做?” 刘韫不想瞒他,干脆点头,“对,但我不知曹敦会如此张狂,真是个黑了心肝肺的。”想起他,刘韫就直犯恶心。 陈仲清嘴角噙着丝笑,看着斯文极了,却总叫人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冒坏水出来,“那看来,我这次述职又不得叫殿下满意了。” 见刘韫不答,他靠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捋着扇子的玻璃珠子,“不过有件事,殿下听了定然欢喜。” 刘韫虽不信,却还是提起精神道,“说罢,别卖关子了,本宫有些饿了,一会子去用饭。”陈仲清不再啰嗦,“这次在岭南拿到了曹集术勾结三皇子旧部的证据,他把蜀地堪舆图交给了张仁,又暗中在岭南的私库里造了许多火器,只是,曹家从未正式露面,与张仁交接的是个生面孔,似是琅琊王氏的人,若是牵扯到王氏,只怕事情便麻烦许多。” 这话听的刘韫丝毫不欢喜,反而太阳穴开始突突的跳。她盯着陈仲清手心里的玻璃珠子发愣,“王氏,王氏,他们怎么会参与进这儿。”王氏是百年氏族,门客众多,势力根深蒂固。若是想要将氏族也一起连根拔起,难如登月。 见她为难,陈仲清道,“王氏虽势大,但再大也大不过陛下,殿下只需把这些证据呈交,一切由陛下处理也就罢了。”他的视线凝在刘韫面上,安抚道,“依我看,还是得盯着曹集术的私兵,尽快找个由头让他告老还乡,再慢慢儿的瓦解王氏和旧部那些乱七八糟的联系,再就是,北疆那边的还藏了祸患,但须得一步一步来,万不可一蹴而就。” 陈仲清素来是刘韫最愿意依赖的谋士,他为人也着实可靠,几句话便叫刘韫又烦了起来。她长叹口气,“昭正,只怕后面还得你同王氏交涉,本宫到时做个陪衬也就罢了,王氏家主我实在受不了。” “殿下是受不了王沅那腻腻的眼神,还是受不了王氏那迷宫样的花园?”陈仲清轻笑着问道,刘韫伸出手比了个手势,“都受不了,对了,你先前不是说从岭南带来许多新鲜物什吗?拿来看看。” 陈仲清也比了个手势,摇摇头道,“待用过饭后再看罢,殿下方才不是还喊饿吗?” 两人并肩出了书房,“对了昭正,不日陛下要来平阳,你记得备礼,至于刺客一事,便也都交给你处置了。” 陈仲清一一应下,他瞥见呆坐在玉兰树边的卫言,扇柄一指,“还在那儿等着呢。”刘韫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卫言正孤零零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她轻咳一声,“卫言。” 卫言还是没听出来陈仲清有多会说话,正暗自纳罕,有些忘神。听见刘韫唤她,下意识的跑到她身侧,想去扶她的手。 又恍惚意识到陈仲清还在,手臂一顿,又垂了下去。陈仲清执扇掩面,低低的笑了起来,同刘韫道,“此次殿下可还是随着陛下回京?” 得了刘韫肯定的答复后,陈仲清从袖中拿出一串玻璃珠子,“本想着殿下此次能在平阳多待些时日,先前串了这玻璃珠子打算赠予殿下,却没给陛下准备,现下便干脆给了。” 刘韫接过玻璃珠串,微凉的圆珠子硌在手心里硬硬的,仔细看里面还混着金丝,“这同你扇子上的是一块料?” 陈仲清把自个儿的扇子递给刘韫,“我这串是殿下那块的余料,扔了怪可惜的,便打了串小的。”刘韫最喜欢这些小东西,便收下了,“卫言,你替我收着,明儿串到扇子上。” 她把扇子扔还给陈仲清,“只是,这点东西打发不了本宫,一会子若是没法叫我开心。”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昭正,公主府每月送到陈氏的竹叶酒,怕是没有了。” 提起竹叶酒,陈仲清轻啧两声,摇头晃脑道,“莫说竹叶酒,以后若是我问殿下要葡萄酒,只怕殿下都愿意赠给我。” 说着,二人转过穿堂,正厅早就摆好席面,甫一踏入,便闻见满室的炙肉香气。刘韫坐在上首,面前的小炭锅摆着滋滋冒油的肉片,秋桑跪坐一边刚要布菜却被刘韫拦下,“本宫自己弄有趣儿些,你们也去后面弄一桌胡乱吃了,不必管我们,许久没同昭正闲聊,本宫今儿定要聊个痛快。” 见刘韫这样说,秋桑和夏棉一干人也不纠结,便欢欢喜喜的应了到后面自摆一桌。只是卫言却不离开,而是轻声道,“殿下,太医令先前说过,您还在服用药剂,不能多饮酒,只准三杯。” 刘韫并不看他,只是拿起沉甸甸的金镶玉筷子,夹起一块羊肉。待要吃下去,却被扔在盘里,“本宫知道了,你且下去同他们用饭吧。” 卫言欲言又止,他知道以刘韫的性子,定是要喝醉的。他眉头紧皱,似是下一瞬便叫人 9. 青云 《溺裙下》全本免费阅读 那声音混着急促的风声,不待卫言说话,竹树被吹得枝叶横飞,映在四周矮墙花窗的玄色影子也跟着乱颤。乌云遮住了月亮,竟一丝光都被吞了进去。还没等人反应过来,豆大的雨滴便砸在石板路和沙石小径之上。方才还盘旋着的沙石,顷刻间便被湿气浸透,身子沉了下来,又躺回了泥土里。 水就那样倾盆而下,仿佛刚才清澈的月光是个梦,飘渺着被雨敲散了。这处僻静的地方没有仆役,许是找地方打盹儿去了。卫言只好把刘韫护在袖袍之下,她躬着身子免得淋湿。 幸好刘韫身形偏瘦,仓促之间,她斜睨了卫言一眼。他被雨水淋透,水滴顺着他的颌角流进层层包裹着的衣领之间,昔日一丝不苟的衣袍被雨丝印出一条一条的水痕,逐渐蔓延扩大。 两人跑到廊下,借着长廊里点着的灯笼相视而笑。刘韫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她的裙袍皆湿,还混着泥水,额发也紧贴在面上,裸露在外面的玉佩成串的向下淌水,汇成又一道影子,流到了卫言脚下。两股额外的影子交缠在一起,谁都无法分开他们。 卫言怕她着凉,可身边也没有干燥的衣物,这里偏偏又没有屋舍可以进去修整。风声吹的屋檐下的铃铛作响,更添了几分湿意。 “子寂,这像不像我们有次回长安,我厌倦了礼官每日的食谱,强逼着你陪我去潼县陪我买馍吃,回来的时候,也遇到了这样急的雨里,我们就缩在屋檐下,你变戏法的从怀里掏出还热的馍,笑着同我说一点儿也没被淋坏。” 昏黄的灯下,她似是卸下了那公主的装扮,轻松惬意的同他说这些再温暖快乐不过的话。她叫着他的表字,也不再自称本宫。虽然周身湿透,可开心的似是个孩子。 卫言望着她晶亮闪烁的眼睛,像是陈仲清送她的那串玻璃串子里最透亮的那一颗,在外面的狂风骤雨中愈发的透。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是啊,那时候的殿下年岁不大,总喜欢吃这些街边小吃,可现下,虽然有些挑食,但也不会抗拒礼官的食谱了。” 两人的视线胶着在一处,似抽不完的余线,就那样长长久久的对视着,没有人再说一句话。却在刘韫即将打了个冷颤之前,卫言率先朝她凑近了些,暖意缓缓相贴,沉默中只有雨声淅沥。 她没有让他抱她,也没有说些暧昧的话,而是低着头,让卫言看不清她的眼睛。卫言也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时候的刘韫最需要的并非闲谈,而是放空。 打破这梦一样的时刻的是秋桑。她撑着一把宽大的油纸伞,伞盖划破了雨幕,惊醒了刘韫。 秋桑扔给卫言一把新伞,护着刘韫回去安置。卫言跟在她们身后,却依然一语不发。 雨还是那样下着,偶尔还伴着两道惊雷,照亮了绛紫色的天。刘韫全身泡在热水里,心里似是也下了一场大雨。 等躺到干燥温暖的床上,刘韫翻了个身把自己裹进被褥之中。她的手指不自觉的揪着纱帐,上面织绣的淡青色蝴蝶也跟着拧了起来,似是翩然欲飞,却又被她掐在指尖,断了前路。 她松开了那一角,看着那处布料缓缓放开,却还是留下了一点痕迹。她的手指又拂了上去,轻声呢喃着,卫子寂,我也该放你走了。 第二日,天晴的似是块碧玉,一丝云也无,淡淡的薄雾飘在上头,一会子又飘走,像烟一般散尽了。 刘韫踩在还有些发湿的青石板上,才恍惚反应过来昨儿确确实实的下了一场大雨。陈仲清老早的候在正厅拜别,他马上便要启程前往苏州,回那边处理些事务。 临行前,他凑在刘韫身边,“殿下,若是张使君再来府上,定要替我留一瓮葡萄酒。”刘韫笑着应下,“莫说葡萄酒,你便是想要张使君,本宫都替你做主。” 陈仲清手里的扇子扇的急促些,他连忙道,“我不好那口,这倒是不必了。”说罢,两人笑到一处。看着陈仲清坐上车架,刘韫却让他升起竹帘,仰着脸道,“昭正,本宫等你回来再一同吃肉饮酒,下次定不只饮三杯。” 送走陈仲清,刘韫心里反而有些空落落的。虽说每次叫他回来述职前都憋着一肚子气,但陈仲清摸清楚了她的脾气,等一见面,便忍不住同他促膝长谈起来。两个人是难得的脾气相投,真正的无关风月。 刘韫的目光落在卫言身上,他今日一直躲闪着自己的视线,耳根子红的似是石榴。她知道许是因为昨晚,却按下了心里翻涌着的情绪,一头钻进书房处理起事务来。 府内也异常忙碌,因为刘景,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刘韫的亲弟弟要到了。报信的令官说约莫还要三个时辰,应当正好赶上晚膳。 卫言被派去监督着他亲妹卫灵儿练舞。他本就不懂这些,只好把想要钻出去乱跑的外甥霍珩抱在怀里,一边给他削木剑,一面看卫灵儿跳舞。 因着卫言的缘故,他的两个妹妹都跟着进了公主府。大妹卫珍儿被接来时大着肚子,不论卫言怎样询问,都不肯说出孩子的阿父是谁,直到后面没辙,卫珍儿才哭哭啼啼的诉出被一个姓霍的小吏欺骗,一开始只是说做活换粮,糊里糊涂的就有了身孕的事。 卫灵儿是他的小妹,容色好身段佳,便被刘韫培养着。后来卫珍儿诞下霍珩,却落下了病,只能每日躺在榻上。卫言本就做好了送珍儿出去的准备,没成想刘韫恰巧瞧见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她伸手逗弄着他,笑吟吟道,“好漂亮的娃娃,便留下罢,本宫也不缺养着他。” 霍珩,便是她给取的名。她的手指轻点着还是小不点儿的霍珩的鼻尖,语气也温和下来,“君子如珩,羽衣昱耀。便干脆就以珩为名罢。” 卫言一边想,大手不断的翻飞着,只几下便削出一把栩栩如生的木剑来。霍珩尚在总角之年,可已经长得飞快,相较同龄的孩子还要高大些。虽然眉眼青涩,可却已经能看出随了卫氏的相貌,日后定是个俊朗青年。 他接过木剑,有模有样的舞了几下,颇有卫言的风范。卫言盯着他的动作,却并不满意,“这几日是不是都溜出去疯跑,没好好儿练功夫?” 霍珩低着头不吭声,良久,才磨磨蹭蹭道,“舅父,并非珩儿不专心,而是我想要一把真真正正的剑!”他抬眼看向卫言,透露出少年心气,“先前殿下见着我练剑,都停下来夸我练的不错,还给了我几块饴糖呢!本来殿下说好了要送我一柄真正的剑,若不是舅父拦着,只怕我早就得了那柄剑。” 霍珩越说,卫言的面色就越沉下几分来。他站起身,从边上随手捡起一柄木剑,又把自个儿的佩剑扔给卫言,“你同我比试一番,若是能接我三招,不用殿下赏赐,舅父就给你亲自打一把。” 卫灵儿老早就不练了,而是坐在树荫里看他们舅甥二人吵架。她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辫子,笑的眯起眼来,“姨母替你加油,只是若是你输了,便要告诉姨母你每日偷溜出去见的那位女公子是谁。” 听到这话,卫言回头看她,“女公子?”他又看向霍珩,“女公子?” 卫灵儿走到他身边,笑道,“倒也算不上称女公子的年纪,左不过是个小女娘,比珩儿年岁小些,看着水灵灵的,像是朵水仙花儿。” 卫灵儿还要说,却被霍珩打断,少年人微红了脸,朝着卫言道,“舅父,我同你打,若要是我赢了,你须得答应我个条件。” “我还想要个随身配着的剑穗子,我想要舅父再为我打一串。”他轻声道,卫言心下了然,“好,你这剑穗子可是要送给那位小女娘的?” 一句话让霍珩白净的面上飘起绯红,他咳嗽两声,却还是点点头。卫灵儿来了兴致,“你若是能赢你舅父,姨母还给她也打一副璎珞。” 宽敞的庭院内,霍珩和卫言各执一剑,相对而立。只听见卫灵儿一声开始,剑锋刮出呼呼风声,快的叫人看不清招式。 卫言身形矫健,基本功扎实,木剑在他手里也和能杀人的武器没有两差。那柄剑似是长了眼睛一般,就朝着霍珩招架不住的地方刺去。莫说主动进攻,霍珩只能连连闪躲。 他虽躲的狼狈,可卫言也忍不住赞叹他的天赋异禀。要知道他年岁尚小,却能躲开杀招,这是旁人都求不来的天分。既然是块璞玉,就更要好好打磨,定要他功底扎实,方能发挥出全部。 想到这里,卫言干脆毫无保留的出起招来。霍珩还没接过两招,眼前便晃来一片棕,舅父手里的剑尖儿横擦在脖颈处,“你输了。” 霍珩扔了那柄“真正”的剑,而是捡起来被自己扔在一边的木剑,垂头丧气的坐在卫灵儿身边。卫言走到他面前,两块饴糖被扔进霍珩怀中,“做的不错,虽然还不能给你一把自己的剑,但是可以给你饴糖。” 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又开始削木头。霍珩凑在他身边,睁大了眼睛,“舅父!你这是?”卫言抬眼看他,轻笑道,“给那位小女娘也削一把木剑,但是剑穗子,还得等你赢了我才能拿到。” 霍珩笑嘻嘻的钻进他怀里,却被卫言推开,“当心割伤你。”他便去找卫灵儿腻歪,卫灵儿从他怀里拿走那两块饴糖,“这归我了,但是姨母的璎珞还是会给你的,她是不是喜欢鹅黄,我看她经常穿件儿鹅黄衫子,看着顶可爱。” “对了,你今儿去看过你阿母没?”卫言问道,他把削好的木剑递给霍珩,仔细看 10. 里应外合 《溺裙下》全本免费阅读 那是个难得的美好时光,朝野稳定,金兰苑也不过派遣些杂事,刘韫自然可以安心养病。从春到夏,她身子好些时便披着件长衫,坐在花树下晒太阳。 他立在她身后,眼看着庭院中开满洁白的玉兰,又在夏日临近前凋谢了。转而盛放着一簇一簇的红杜鹃,染的通天的红和热烈。恰巧张使君从西域回来,带回好些新鲜玩意,刘韫就喜欢这些物什,卫言干脆每日除开照料她外,就和张使君凑在一处。 他们在后山开垦了一片地,撒下葡萄,胡瓜,胡麻种子,不出所料的没有硕果累累的景致。 在一个月色澄澈的晚上,刘韫躺在藤椅上,手里拿着把纨扇。纨扇轻轻扇出细风丝,吹起她垂在胸前的长发。卫言守在她身边,替她画像。说来也怪,他本是个粗人,因为常年舞刀弄剑手上布满厚茧,摸上去仿佛粗糙的树皮。可却也喜欢书画诗词,平日里又最安静温和,除开那双习武之人常有的犹如苍鹰般的锐利眼神外,倒也看不出丝毫武将的痕迹。 他正仔细的描摹她的眉眼,难免不了长久的眼神凝视。卫言每每端详,都要红着脸道一句,“奴有罪。” 这幅样子惹得刘韫发笑,却又怕他恼,只好狠狠忍着,随口扯了句,“你待本宫这样好,所求为何?” 卫言执笔的手一顿,刘韫凑过来道,“不似求财,又不似求活命,本宫实在想不出。” 她对上卫言的眼神,狭长的眼里透出些许悲戚,只一瞬却又被压了下去,快的像是夏日的卷云。卫言看着纸上仕女图中人的相貌,又看了看身边刘韫的相貌,简直是一个模子里褪下来的。他搁置了笔,缓缓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不过此言矣。”说着,他把那幅图拿到刘韫面前。 刘韫却只是略看了两眼,她想问他可知道这句的续词。可是在瞥见卫言恳求的眼神后,她莫名的压下来疑惑,权当陪他一起玩这场游戏。 秋桑过来找他时,远远儿的便瞧见卫言坐在树下,不知道发什么呆。她快步走到他边上,轻啧道,“我的天老爷喂,现下全府都忙成什么样儿了,你还在这儿发愣呢。” 卫言回神,他抬头看是秋桑,连忙站了起来,却还不忘拍掉身上的浮灰,“可是殿下有事?”秋桑递给他一个眼神,“不然呢?陛下的车架马上要到了,还不快过来。”说着,她扭身便走,越走越快,到后面干脆跑了起来。 刘韫骑在一匹油量壮硕的黑马之上,身后还有备好的车舆。她略勒缰绳,马儿便乖巧的顿在那儿,“既然人齐了,那便走罢。” 一行人均骑着高头大马,一路掀起无数尘土,就这样纷飞着奔到城门处,那边早预备下仪队和礼官。随着他们走,官兵便开始封路,在沿途用黄土垫道。一时间,平阳城内门户紧闭,十步一岗哨,三步一兵士,把整座城围的如同铁桶一般。 平阳相较长安的地理位置偏北些,因此春也来的晚。护城河外种着的柳树枝条间却也重重叠叠了浅薄的几层绿,从密林中钻出一架宽大车马,六匹栗色骏马拉着一座金顶车舆,仔细看去那探出去的飞檐上还坠着金铃铛,随着前行叮当作响。这乃是天子车马,车身上的玄鸟雕刻上满镶金玉,连套马的物什上都嵌着碧绿的松石。 紧接着,密林中又跟着驶出数十辆辎车,里面装满箱笼,上头用锦缎覆盖着。 刘韫翻身下马,简单整理下仪表,站在城门处等待。 眼见着这架车舆离得近些,终于在刘韫面前停稳。礼官和平阳太守纷纷跪地叩首,“臣等参见陛下,陛下长寿永安。” 车马里传来青年声音,听着稳重老成,“平身罢。”说着,他掀起窗侧的竹帘,露出来一张白净的脸,眉压的略低,反而显出压迫。高挺的鼻并未中和掉那锐利,可在见到刘韫的那刻,原本紧抿着的唇突然笑开了,语气里也满是亲昵,“长姊,且同朕同乘回府罢!” 刘景只比刘韫小了三岁,姊弟二人看着有些相似。只不过刘景的长相更英气大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都无需过多做表情,只要站在那儿便是一副威严模样。而刘韫则恰恰相反,人生的娇媚,可那双眼睛去了几分妩媚,添上许多端庄,看着袅娜风流,却不至于太过妖气。 他们二人自小一同长大,年幼时甚至一处吃一处睡。刘景登基后,旁的姊妹宗室都被分到封地去过日子,唯独这位长姊,被留在长安,时常入宫。 这次刘韫回平阳待的有些久,刘景便干脆借着寻访的由头来寻她,到时便一起回长安。刘韫也有些想念弟弟,起身之后也不推脱,却还是躬身道,“多谢陛下。” 一旁的侍官早早儿的备下马凳,刘韫刚掀帘入内,刘景便欢欢喜喜的把她拉到身边,“长姊!朕盼今日盼好久了!” 车内无比宽敞,不仅能设茶炉,甚至还能放下一座博山炉和小型宫灯。刘景先前是半躺在矮榻上,因着刘韫上车,便端坐着,让侍从给刘韫身后挪过去几个软垫,“这次多备了几个垫子,好叫长姊靠着腰,这样以后久坐便不会腰疼了。” 刘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刘景又变戏法一样的从边上的箱笼中拿出一个木匣,“朕还带了好些降真香,前儿长姊来信,不是说想要些新香吗?正巧朕得来一点同先前不同的降真香,燃起来有股子兰草气味,便等不及带来与长姊一同赏玩。” 车舆缓缓前行,礼官跟在后面,路边还备了乐师夹道演奏取乐。刘韫接过木匣,把它放在身边,打量着刘景,“陛下轻减许多,是不是又不听礼官的话,虽说为了国事夙兴夜寐的也是正理儿,可不能总是彻夜批文,劳心劳神,国事是理不完的,但陛下的身体却是真真儿的会被拖坏的。” 刘韫朝他坐近了些,又怕他因为自己这话不高兴,“陛下这几日在平阳,便把琐事扔在一边,处理些要紧事便也罢了。” “长姊,你怎的一见面便同朕说这些话。”刘景朝她略委屈的看了眼,“长姊莫忧,这些时日虽有轻减,可饮食睡眠都很正常,不过是凤仪宫里的那个同姑母逼人的很。” 提起凤仪宫,里头住着的自是刘景的皇后陈絮,小字明芷。陈皇后出身宗室,母亲便是刘景姊弟的姑母,宁安郡主。 这桩婚事说起来又有乌龙在里头。陈絮与刘景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因着宁安郡主的缘故,陈絮便养在宫中,但却并不招刘景喜欢。 先皇与先皇后是难得的鹣鲽情深,先皇后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早夭,便剩下了刘韫和刘景姊弟二人。剩下的三皇子是沈妃所出,后宫也不过如此。算得上子嗣稀薄。 他们虽然情深意重的,可为孩子挑选夫婿和妻子的眼光都不算太好。先是半迫着刘韫嫁了曹敦,又为刘景选了明知他合不来的青梅陈絮。一手促成两对怨偶不说,还纷纷在两桩婚事了结后撒手人寰,也没看见姊弟两个为了后宅琐事鸡飞蛋打焦头烂额的惨样。 想到这儿,刘韫难得叹气,“陈皇后可还是一如既往的奢靡浪费?”刘景紧簇着眉头,颇为激动的攥着衫袍,“甚至还逐渐变本加厉,她明知朕下令禁杀耕牛,可却大张旗鼓的在宫中食用小牛肉,偏偏还特意给朕送来一份。朕斥责她罔顾法纪,她却作出一副极不解的样子问朕为何要对牛如此爱惜都不爱 11. 好风借力 《溺裙下》全本免费阅读 待到公主府时,天已渐暗。府上廊下点起灯笼,园子中也挑高了玻璃盏,风一吹这种西域来的晶亮玩意儿便左右晃荡着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可内里的烛火却不见熄灭迹象。 刘景走在最前,他熟悉这儿,“这次的宴席设在何处?九安亭还是蕊荷轩?”刘韫摇摇头,她轻拍掉停在刘景身上的小飞虫,“都不是,陛下先去更衣,一会子便有女使引你过去。” 见刘韫一脸神秘,刘景反而来了兴致,他脚步一转便钻进了不远处的更衣室,却还不忘轻声道,“若是这次的席面不尽兴,长姊便要同朕说说何以与昭正这厮如此亲近之事了!” 突然提起陈仲清,反而让刘韫怔住。她皱起眉头,踏上台阶道,“陛下莫要混说!昭正同你我姊弟多年相识,打小便厮混在一处,何来什么过分亲近暧昧?不过是旧识共事,多些依赖罢了。” 他的手抵住门,探出半个身子来朝她眨眨眼,摆明了不信,“朕早看出你二人不对。”不等刘韫说话,木门啪的被关的紧实。刘韫下意识的目光扫向身后的卫言,他却垂着头看不清神色,连身形都是一如既往的挺拔。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心却又悬了起来,不自觉的嘟囔道,“活该陈皇后折腾你,原是因为乱点鸳鸯谱惹人烦。” 她走到卫言跟前,肚里总有万千话想说,憋了半天只道,“走罢。” 卫言抬眼看她,刘韫立于灯下,脸一亮一亮的,随即又化作一团阴影看不清楚神色,原是玻璃灯被风吹的晃荡着,光也晃荡在她脸上。他不知道这句走罢是什么意思,心脏似是陀螺,随着她面庞上的明灭转动着。一抽一抽,良久良久,他才说道,“诺。” 宴席设于公主府正中的园子里,四下支起帷帐,摆了桌案椅榻,香炉食具。四周满种玉兰,状似玉壶样的花苞微微开合,吐送着淡淡幽香。 正中架了一座花鼓,鼓面巨大可让一人踏上作舞。另一侧则是齐整的古乐班子,长排的高大编钟混着月琴箜篌作歌。 刘景换了便服,穿着一身略宽松的绛紫长衫,脑后拢了络子,用翡翠珠子固定成几个辫子垂落下来。他坐在上首,兀自饮了杯葡萄酒,“怪道张使君在你这儿留了这样久,原来是把学来的葡萄酒术倾囊相授,饮着味道更比宫中酿造醇厚。” “陛下说笑了,这是张使君临行前酿造的,府上唯余一坛,特意今日才拿出来。”刘韫笑道,“殿下若是还想要,只怕我这儿也没多的了,只能期盼张使君快些归来。” 刘景放下杯盏,凝眸注视着刘韫,“长姊这身衣裳好看。”因为是家宴,刘韫懒得穿沉重的华服锦衣,只是一件鹅黄裙衫,裙上绣着百蝶图,发髻插几根玉簪,用发梳揽了而已。 刘韫看了眼这身打扮,掩唇笑道,“这料子是今年寿辰时陛下送来的,怪道穿着漂亮。”刘景道,“这缎子是蜀地的进贡,上次朕见了便先挑了些送给长姊,下年许又送来些新的,到时便直接叫他们搬来长姊府里。” 想起之前刘景说陈皇后怨他忽略中宫,刘韫忽然想起陈皇后钟爱蜀锦。只是一年来都被刘景先捡走漂亮的衣料送来给自己。虽说他们姊弟幼时便是如此,刘景得了任何新鲜玩意儿都交给她先玩,甚至连登基前日,他颇为神秘的拉她窥视玉玺。吓得刘韫腿脚发软,还是被刘景哄着看了一眼。 虽说陈絮与她不对付,但她好歹是皇后,皇后不比驸马,哪里是那样容易就换掉的。不如自己顺带帮她一把,虽说自己怎样都要塞人给刘景,但也不妨碍她推自己亲弟一把多关心关心陈絮。 毕竟卫灵儿确实是自己手把手调教出来的,不提刘景是否喜欢,到底也是给陈皇后添堵。 可话说回来,她身为皇后,早就该明白倘若笼络不住皇帝的心就至少要握住六宫的权。皇后与普通妻子不同,这不仅是一种身份,更称得上是一种没法告老的官职。既然带了责任和工作性质,小情小爱便应该被摒弃。既然担了母仪天下这四个字,连死都要尽了皇后的职责。 这次,刘韫决定最后为她说说好话,假使她再把握不住机会,就莫怪她这个长姊要替刘景选个有野心、识大体的贵女坐上后位。 她若因卫灵儿而同自己撕破脸,撒泼撒到自己这儿,刘韫也不会容着她胡闹。 她对上刘景的眼,弯唇一笑,“哪里就用得着那样多的衣料蜀锦了,先前听人说眼下流行锦缎里织金,不仅看着光华璀璨,摸上去也触感冰凉,我猜下年多为这种缎品。” 刘景顺着她道,“哦?长姊怎的提起这个?”刘韫见他不开窍,叹了口气道,“那看来陛下是不记得了,去岁皇后千秋宴,昭正寻来一匹织金丝缎,皇后见了很是欢喜,今岁的千秋宴也快到了,陛下不如留着上贡的缎子送给皇后挑选。” 还不等刘景回答,刘韫也不想管他到底愿不愿意送锦缎给陈皇后,反正话是说完了,便径自岔开话题道,“说起今日宴席,为了让陛下高兴,长姊特意训练了一支班子助兴,若是陛下愿意,不若现在便叫那群孩子上来?” 刘景早对这中央的花鼓感兴趣,见刘韫主动提及,便笑道,“长姊乐得为朕花心思,朕自是要捧场的。” 此时已是月夜,可这块空地却被照的通明,原是烛火里混着夜明珠,发着白冷冷黄莹莹的光。鼓琴声响,伴着编钟清脆的叮咚声音,婉转的女声唱和从帷幕四周传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数十身着桃粉色宽袖曲裾的妙龄女子袅娜踏歌而来,臂弯里各抱着一面红色花鼓。随着层叠裙袍的摆动,似是花瓣垂颤,露出来双脚。细看过去便会发现,每人穿着轻薄丝鞋,鞋头上缝着一排铜铃铛。一步一停,半步一探,腰肢右扭,似是赵女行舞,身形妩媚。 随着步伐晃动,鞋头上的铃铛也发出叮叮声音,整齐划一的融进歌声鼓乐之中。 “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花鼓被齐整放下,如同细浪一般,一圈圈的踏在鼓面之上,鼓点如同没有杀气的行阵乐,勾着人眼神离也离不开,心情紧随着少女的舞姿左摆右摆。 脚底轻踏鼓面,复又斜刮鼓侧,宽袍飞舞。时而站于小鼓之上,时而一倾便落了下来,袖子拂过上身,一翻身便又是一轮踏歌而舞。 刘景看惯了考究的宫廷乐舞,虽偶有欢快活泼之曲,但更多是舞姬在舞,乐师在唱。这般结合了些许民间载歌载舞韵味的舞蹈,令他一时间不知该看配合乐师击打出合拍鼓点的脚步动作,还是看舞姬们灵动飘摇的身姿。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舞台,试图让自己一心二用。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几节曲段过后,正中花鼓之上忽地轻巧跃上一个高挑瘦削女子,蜂腰猿臂,舒展美丽。刘景微怔,他紧盯着那女子,只见她穿着与其他舞姬全然不同的石榴红裙装,乌发用金簪彩宝点缀,额前还坠着条鸽血红链子,一转一动间衬的肌肤胜雪。 此女正是卫灵儿,她腰间系着一条七彩络子,随着动作飞扬起来。连宽袖内里都绣了金丝,翻动之间流光溢彩,仿佛繁星落在袖间。 袖袍落下的那刹那,露出一张小尖脸,黛眉入鬓。一双桃花眼蒙着雾,对上刘景的眼,轻眨了眨,忽而笑开了来,又转过身去。垂下来的长发也跟着拂到后背,在四下的烛火映照之下闪着亮泽,看着似是北海上贡的黑珍珠,瀑布般的流淌到腰间。 卫灵儿微微侧头,她朱唇轻抿,细腰一扭,虚看了刘景一眼。 渐渐地,刘景甚至没注意到先前在鼓下作舞的舞姬们已经退到幕后,唯余卫灵儿一人击鼓作歌。他的手指轻敲桌案,不自觉的开始和歌。那双眼里没有了锐利锋芒,随之取缔的是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的欲。是和着人性本能的帝王,抛开一切,他也只是个普通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