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阴魂客栈当掌柜那些年》 第一章 铁算盘 周实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处破屋,腹中饥饿。 一翻身,一尊被蜘蛛网缠住的破旧佛像映入眼帘。 这里是…… 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周实很快明白,自己穿越了。 大梁,天祚十七年。 这具身体的主人也叫周实,周家店人。 这个世界的周实自幼丧父,母亲把他拉扯到十岁,撒手人寰。为了抵债,周实卖了家中的三亩薄田,带着银两去江都闯荡,历时十五年,从一个跑堂的小伙计做到江都丰德楼的大掌柜。 可惜丰德楼的两个少东家一个好嫖,一个好赌,不学无术,所以老东家才将祖传的生意交给周实一个外人打理。 老东家一死,两个败家子儿就惦记着丰德楼的生意,要变卖家产去挥霍。 受老东家知遇之恩的周大掌柜当然不许他们败光这辛辛苦苦打下的产业,两个小子居然污蔑周实觊觎丰德楼,将周实赶了出来。 这周大掌柜也是个犟骨头,你说我眼馋你们的祖产,那老东家给我的银股我是分文不取,只要了老掌柜送给他的一副算盘,两袖清风地回到周家村,暂时在一处年久无人的破庙里落脚。 好有骨气的大掌柜……穿越而来的周实不禁暗挑拇指,但就是这份气节让周大掌柜三天滴水未进,在昨天夜里气血攻心而死。现在寄居在这皮囊里的已经从江都赫赫有名的周大掌柜变成了键盘高材生周实。 他苦笑了一下,丰德园大掌柜,相当于全省顶尖大酒店的经理或董事吧,这可是前世只想回老家当公务员的他不曾设想的身份。 可惜掌柜变成了前掌柜,眼下这身体已经三天没有吃饭。再饿上两天,他也要步周大掌柜的后尘了。 他翻遍了身上的口袋,又在庙里搜寻了一番,别说银子,连个铜板都没看到。 难办了…… 他对着神像犯发愁。 饥饿同时蚕食着他的身体和精神,这感觉好像身上开了个口子,把身体里的东西一股脑泻了出去,没有疼痛,却是比刀剐更难受的滋味。 这是周实前世不曾体验过的滋味。 怎么办……周大掌柜的记忆还残留在脑海里,加上前世的知识,或许可以再去江都混饭吃…… 可江都距离此地有上百里,等他到了那儿,怕是一口气也不剩了。 饿、饿……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思虑再三,他终于拿定了主意。他套上不知穿了多少年的布鞋,伸手拿起在床头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褂。 小褂之下是周大掌柜从丰德楼带走的唯一一件物品——老东家留给他的一副算盘。与寻常算盘不同的是,这副算盘完全由铁打造。 他掂量了一下,感受到铁算盘的重量,又在算珠上拨了两下。 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是这副身体长年使用这算盘留下的烙印。 带上吧,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还能卖了换钱…… 他最后环顾了一下庙宇,目光在神像上停留许久。 这神像双手结印,面容模糊,好像……被人刻意毁坏一样。 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 他不想久留,对着朽坏的门板犹豫了一下,最后从墙缝中挤了出来。 久违的阳光……周实眯起眼睛,抱着铁算盘走上了一条小径。 乡间没什么好路,都是被行人踩出来的。他希望这条路能带他到人流密集的地方,好寻一份差事干。 小径越来越宽,两旁的田地越来越多,他的肚子也越来越难受。 太阳开始向西边落下,就在他饿得头晕时,突然眼前一亮—— 一面“酒”字旗高悬! 酒楼,还是客栈?周实没有多想,赶紧一步一踉跄地向那面象征着工作和食物的白旗靠近—— 白旗? 奇怪,在这副身体的记忆中,乡间的酒楼客栈悬的应该是黑底红字旗啊,哪有白底黑字旗?而且这旗杆不是立在建筑之前,而是之后……风俗不同,还是东家的个人爱好? 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强打精神,迈步踏入店内。 店面并不比那间破庙大,只有一层,周实差点碰到门上的蜘蛛网。 适应了店内的昏暗后,周实看见几张八仙桌整整齐齐地摆在店内,却没有配套的长凳。 唔……在周大掌柜的记忆里,确实有些酒家不设长凳,不过…… “店家,店家!有没有人在——” “谁?” 一个身影从柜台后缓缓站起。 周实心中一惊。 从柜台后出现的人十分矮小,严重驼背,尚不及周实的胸口高,头却是异常的大,在昏暗的光线下好像一块怪石。 他的眼睛——周实暗吸一口凉气,披散的长发下,老人的左眼全白,已然失明,右眼却没有眼睑,看上去比常人大上一倍不止! 好严重的残疾…… 那人见周实脸色煞白,操着嘶哑的声音说道: “呵呵,小老儿幼时害病,样貌骇人,客官莫怪,莫怪。” 周实不自觉地抚了抚心口,随机应变道:“有道是奇人自有异相,是我少见多怪了。请问您是店家?” “不错。蔽店虽小,酒肉也够客官饱餐一顿,可要来点什么下酒?” 我可没钱……他眼睛一转,把这家小店的大小角落看眼里,顿时计上心头。 “这店未免太暗了,大白天的屋子里也这么暗。”他故意在店内踱了几步,说道。 “呵呵,只因小老儿瘸了腿,行走不便,没法添置灯台……” “这里也很奇怪。”周实敲了敲身旁的八仙桌,道,“这些桌子倒是好物件,却没有配套的长凳……不是买的吧?” 老头的右眼微微转动,注视着周实。 “不错,是一家大户扔掉的。” “哦,其实没有座位也不是问题,附近的苦力只要能有个地方站着喝碗热酒就满足了,不如把桌子收起来,等备齐长凳再用。不过……” 他摇了摇头,道:“这些桌子摆得不好。” 怪老头八成也看出周实是个行家,他咧开嘴,露出硕果仅存的几颗烂牙,笑道: “请问哪里不好?” “太挤了。” 周实伸开双臂,一边比划一边说: “酒楼里的桌椅讲究‘远不疏,近不阻’。远,要让不同桌的客人不相互打扰,但如果遇到同行熟人或酒逢知己,能不用起身就把杯子碰上; “近,也要让客人和传菜的伙计能自如地穿梭其间,不受阻碍。” 怪老头用一只畸形蜷曲的左手抚摸下巴,道:“在理。这位客官,你好像很了解做生意的门道啊。” 事成一半!周实在心中暗暗高兴,脸上却没有丝毫流露。 “过奖过奖,也就是精通些待人接物、记入算出、迎门送客的本事,必要时也能在灶上行走,不至于露了怯。” 若是内行听了这话,一定要高呼傻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但他却有自己的底气在里面。 现代知识加上江都名楼丰德园大掌柜的记忆,就是他的底气! 想到这里,周实故意长叹一声:“唉——” “客官何故叹气?” “只恨我家老母年迈多病,我只好辞别老东家,可这乡下哪有让我当掌柜的地方?我拿什么吃饭呢?唉——” 周实只管张开大嘴胡说一气,打出一张悲情牌。 他低垂着脑袋,好像随时会掉下眼泪来,。 不过那怪老头似乎没有立刻被打动,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 “咳咳,小老儿独自打理这家酒楼确实有些力不从心。如果客官不嫌我这儿庙小——” “不嫌,不嫌!”他连忙接茬,“某飘零半生,未遇明主……” “免了,免了。”怪老头摆手道,“那么,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掌柜。小老儿不敢说什么工钱,只要是小店盈余,必有你的一半。” 这么大方?周实的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最终被饥饿压倒。 “那个,有没有吃……” “来,我们先签个莂。” 签个……什么?周实正在疑惑,怪老头已经跳着一只瘸腿返回柜台,拿出了一卷竹简。 这个世界的生产力应该处在明清时期,怎么还用竹简? 周实在这具身体中残留的记忆中翻找,发现这个竹简就是怪老头所说的“莂”,是把写在竹简上的契约从中间剖开,双方各执一半,留作凭证。 那要是有人拿假的蒙事怎么办?所以竹简当头有一个“同”字,撇成两半后可以合上,这就是“合同”的由来。 “莂”在这个世界作为一种传统保留了下来,在一些正式场合使用。 “来,在这里签个名字。” 怪老头用一只蜷曲的手递来毛笔,周实卷卷袖子,在竹简上工工整整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怪老头猛地把竹简一抽,“啪”地一甩,竹简自动分成两半,一式两……半式两份。 “呵呵呵,欢迎,周大掌柜。” 老头笑得阴森,让周实心里有些发毛。 “那个,”眼下实在是饿急眼了,顾不得那许多,“我走得匆忙,没吃午饭,有没有……” “有,有。”怪老头颤颤巍巍地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窝头,一碟咸菜,“凑合一下,垫吧垫吧。” 这窝头可不是周实前世在超市吃的那种掺了白面白糖的窝头,而是实实在在的棒子面蒸出来的,不仅干巴,而且剌嗓子,里头还有些鸡毛草杆沙子之类的。 他强忍着喉咙的不适把冷得和石头一样的窝头吞下,感觉肚子里终于有了一点相当虚无的充实感。 他太过专心于咀嚼这三天来的第一餐,根本没注意到怪老头一瘸一拐地去把门板合上了。 “多谢。东家,您怎么称呼?” “小老儿姓莫,叫我莫老就是。” “莫老。”周实点点头道,“我什么时候上柜?明天?” “不,今晚。” 莫老咧开几乎没牙的歪嘴,笑道。 “今晚?”周实一愣,这天已经黑了,做谁的生意?哪有这个点来住店吃饭的? “不错。” 说话间,他感到脊背一冷,头皮一麻,好像一阵冷风在封闭的店内吹散开来。 他连忙转身,差点没吓得叫出来。 几个人径直穿过紧闭的门板,进入店内。 这些“人”低垂着头,面目模糊,浑身似有青绿的光在闪动。 而周实甚至可以透过他们的身体看到店内的桌子——这些人是半透明的! 再向下看,这些人根本没有脚!虚幻的衣摆下,只有一阵雾气! “哎呀,我没告诉你吗?” 他机械地转过头,正对上莫老那只硕大,没有眼皮遮挡的怪眼。 “我这客栈不招待活人,只招待死人。 “周大掌柜,这是一家阴魂客栈。” 第二章 卯时三刻 阴魂……周实浑身汗毛倒竖! 再回头去看那些立在八仙桌前的虚影,面目模糊,下身不接地,可不就是阴魂的模样! 现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 “呵呵,想跑?” 莫老好像察觉到了他的心思,阴笑着拿出手中那一半合同。 “这上头白纸黑字签着你的名,天地鬼神作的证,你能跑到哪里去? “你出了这门,我保你天亮之前被阴差勾了去,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周实看着莫老那副不知是人是鬼的模样,如坠冰窖。 他说得对…… 这老头本就长得不像人,还能开一家招待阴魂的客栈,一定有什么厉害手段……我已经中了他的套! “嘿嘿,你看你的脸色,跟咱们的客人可有三分相像了啊。 “放心,我是个正儿八经的大活人,只是干些捞阴门的行当而已。只要你认认真真做事,我保你安然无恙。” 捞阴门! 他知道那句俗话:刽子手的刀,仵作的眼睛,扎纸人的手艺,二皮匠的针线,专捞死人钱,谁见谁倒霉! 捞阴门可以泛指和死人沾边的行当,常人往往敬而远之。 “来,先把这豆子吃了。” 莫老从怀中掏出几颗黑色的豆子,周实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别怕,这个能暂时压住你的阳气。要是让身后那几位发现你是活人,难保他们起歹心——阴魂对生命的渴望超乎你的想象。” 周实咽了下口水,大脑飞速旋转。 不管合同有没有莫老说得那么玄乎,自己都惹不起这个捞阴门的老东西…… 但他如果真的想要我的命,也没必要大费周章地听我唠上半天,不如直接咒死我拉倒…… 一番头脑风暴后,他得出的结论是:这怪老头暂时不会要我的命,而混在这一堆死人当中,还是听他的吩咐比较安全。 想到这里,他把心一横,从莫老手中接过豆子吞下。 他感觉好像有冰块在食道中滑行,整个胸腹慢慢变得冰凉。 短暂的眩晕之后,他睁开眼,居然发现破旧的客栈不再那么阴森了。 “明智之举。现在,把这个端上去。” 在周实吞下豆子时,莫老已经在柜台上摆开酒碗,依次往里倒酒。 他暂时压下顾虑,将一碗碗成色可疑的酒端到八仙桌上。 在上酒时,他惊讶地发现那些阴魂的模样发生了改变。 它们刚进来时,他只看到一个个面目模糊的虚影,很是骇人。而现在,它们的面孔、衣着清晰了许多,不再像风一吹就会消散一样虚无。 这是刚才那些豆子的作用?周实这么想着,耳中开始能听到阴魂们的私语。 “您是打哪来的?” “周家店,离这不远。你呢?” “我是坛子村人……您是怎么死的?” “唉,别提了,那天给牛上犁,那挨千刀的畜生突然发疯,扬脚给了我一下,就到这了。” “不错了,我可是跌到井里,被活活冻死的,那个受罪哦……” “别说了,来,喝酒!” “喝!不知道咱们接下来要去哪,是阴曹地府啊,还是转世成人啊?” “我觉得应该先去地府报到,再……” “嘿、嘿!你小子!” 周实正在旁边听得入迷,忽听得莫老在柜台后叫他。 “你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莫老训斥道。 “啊?”周实一时没反应过来。 “客人谈话,你抄着胳膊站在旁边听算怎么回事?” “哦……” 周实一拍脑门,这才回想起这一行的规矩。 “别拿死人不当客人,你以前在酒楼里怎么干的,在这儿就怎么干!别让客人说咱们店大欺客。” 店大欺客……他茫然地看了看店里,心说咱们只能算欺客。 “别愣着啊,上小菜。” “明白。” 周实使出身体记忆中的绝活,同时端起六盘花生米,在桌间游走。 在墙角那一桌,三个老汉正坐在一起唉声叹气。 周实不动声色地从桌边掠过,伺候另一桌的同时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这三个老汉是给一家大户赶车的,也干些采买拉货的活。昨天他们从城里买炭回来,不只从哪飞出来一群马蜂,把驴给蜇了。这驴一疼,一惊,直接把车带到沟里,车上的三人头着地,被一车上千斤的炭压在身上,死了。 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能噎死。 摆在面前的酒,三人一口没动。 周实把最后一碟花生放在老汉们面前,道: “几位爷,这是咱们店里自己卤的花生,下酒吃和牛肉一样香。” 一个老汉苦笑着说:“咱们都是死人了,还用得着这个吗?能饿死不成?” 周实笑道:“几位爷,话不能这么说。有道是‘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不长。’您看那天地多高,多厚,碰见倒霉时候照样要涝,要旱,何况咱们呢? “诗里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要我说啊,既然到了这儿,不如好吃好喝快活一顿,明天再计较明天的事,您看呢?” 其中一个老汉的脸色缓和了一些,叹道:“这些道理我们也懂,都是要死……已经死了的人了,还能操心什么呢?反正我们也没有老婆孩子要操心……” “您说的是。”周实连忙跟进,“咱们先快快活活吃上一顿,等来世……”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真的有来世吗? “来世再也不干拉车的活了!我要跑码头,做生意,赚大钱,娶个漂亮媳妇,再生他十个八个的!” 坐在另一头的老汉突然亢奋起来,周实只好接话道: “十个八个哪够,应该是十个女儿,十个儿子。” “不要儿子,不要儿子!儿子长大了怕要学他老子去拉车,结果翻在阴沟里……” “老王,你怎么又说拉车的事!来,老王,老黄,咱们三个兄弟一场,干!” “干、干!” 桌上的气氛热烈起来,引得其他桌的客人侧目。 一时间,这挤满了阴魂的客栈里多了几分生气。 周实看着三个老汉好像在逃避什么话题一样,拼命喝酒,还划起了拳。 在这一晚剩下的时间里,他在阴魂间穿梭,上酒上菜,陪客人说话,忙得不可开交。 客人们好像也没有发现这个兼做伙计的大掌柜是个活人,在他一张巧嘴下,客人们好像忘记了自己已死的事实,把酒言欢,好不痛快。 就在店内的气氛慢慢活跃起来时,只听得莫老大喝一声:“卯时三刻,结账送客!” 阴魂们立刻放下手中的酒碗,从袖子中摸出钱来。 “掌柜的,算账!” 周实抱着铁算盘一桌一桌结账收钱,把铁算珠打得噼里啪啦,没有一点差错。 像来时一样,阴魂们纷纷穿过紧闭的门板,向店外走去。 呼—— 忙了一宿的周实慢慢靠到柜台上,气喘连连。 “这就累了?”莫老边收拾柜台边说,“还没完呢,看那。” 周实顺着莫老手指的方向望去…… 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还有一个阴魂背对着他们而站。 “去招呼一下,我去后头眯一会儿。” 交待完,莫老一瘸一拐地向后门走去。 “怎么招呼啊?” “用你的算盘。” 第三章 死人账 “我曾是个军人……” 破旧的客栈里,只剩下周实和老头两个人。 那穿着破旧的老头盯着桌上没有动过的酒杯,缓缓开口道: “元泓十年,先帝西征,讨伐胡人,我跟着去了。五年后,胡人败退,我又跟着廖大将军南征,在西南驻扎了五年,虽没立下什么战功,但也为国家出了把子力气,我的背上至今还有胡人的弯刀留下的刀伤,南越的野人留下的箭伤。 “天祚三年,我回到家乡,因参军有功,得了五亩良田,娶了媳妇,生了个女儿……我很知足,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了此一生……” 老头的脸上突然青筋暴起,怒道:“那西庄的刘恶少看上了我家女儿,脏了她的身子,我老伴上刘府去讨说法,结果那恶少……居然放狗咬人,把我老伴活生生地给……” 说到这里,老头的眼中似要喷出血来,而一旁的周实却面如寒铁。 “我那女儿也投井自杀了,我拿着锄头要去宰了那畜牲,谁知道我多年不曾握刀,连他们的家丁都打不过,被打死在门前…… “可恶、可恶……” 周实眉头一皱,看着老头的身上有黑烟散出,老头的面目也越来越扭曲。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手中的铁算盘在嗡嗡作响。 一连串算式冲入他的脑海,令他一阵眩晕。 “有谁能替我宰了那畜牲,有谁能为我妻儿报仇,谁都行,谁……” “我。” 周实吐出一个字,就让老头气得发抖的身体骤然僵硬。 “你?” “我。” 他说着,从背后拿出铁算盘,放在八仙桌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老人家,报上你的生辰。” 老头狐疑地说出生辰,只见周实用左手三根手指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拨着,将老人的生辰八字代入运算。 三下五除二,四下五落一。 生死由命定,恩仇须亲还。 这是刚刚铁算盘送入他脑海的寿数算法,专算阳寿! “为国家效力十年,妻子、女儿、自己皆含冤而死,享年四十九岁,阳寿未尽。” 周实轻轻地将代表结果的算珠拨下,道: “许你人魂还阳三刻,不必去寻尸首了,就用这两魂三魄去寻仇吧。” 老头露出难以置信地表情,怔怔地看着自己渐渐露出血色的双手。 “去吧,在天亮之前,你都能以这副模样行走世间。 “为国家挥了一辈子刀,这回为自己挥刀,可要使点劲。” 老头把双手紧紧攒起来,道:“多谢掌柜。” “快去吧。” 周实看着老头穿过客栈紧闭的门板,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铁算盘还真厉害…… 刚才的寿数算法,只要代入人的生辰八字,就可直接算出此人的阳寿。如果死时阳寿未尽,还能将余数折还,让死人还阳! 他漫不经心地在铁算盘上划了几下,突然觉得其中一颗算珠有些异样。 他用两根手指转了转算珠,突然觉得手上一沉,脑中一震。 眼前似有无数狂乱的黑影跃动,回过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方尊。 这方尊由青铜铸成,花纹精美不失威严,既可作为礼器用于祭祀,也可作为酒樽举杯痛饮。 这是铁算盘给我的? 算清一笔死人账,就能获得奖励? 金手指! 与此同时,关于这方尊的信息涌入周实的脑海。 这方尊名为“琥公尊”,乃大梁武帝御赐琥国公镇远大将军之物,也是琥国公的陪葬品。 周实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这金手指倒是早些出现啊!不然我也不至于上了这老东西的当,跑到这什么阴魂客栈来当掌柜…… “呦,人送走了?” 莫老一瘸一拐地从门帘后钻出。 他不是要睡觉吗,这么快就醒了?周实连忙把琥公尊藏到衣服底下。 “怎么样,算盘用得还趁手吗?” 周实悄悄把算盘背到身后,摆出“周大掌柜的笑脸”,道: “东家,莫老,您知道这铁算盘的来历?” 莫老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烟斗,惬意地嘬了一口,才悠悠开口道: “这铁算盘可是个宝贝。早年在阴魂客栈当掌柜的人,都要请铁匠打一把算盘护身,只有用铁算盘才能算清死人账。” 死人账……周实若有所思,人死之后人财两空,大概只有恩怨、寿数才是值得计较的,所以铁算盘才能算清人的阳寿? 不过……他觉得莫老刚刚说的话里有玄机。 “莫老,您说‘早年在阴魂客栈当掌柜’,难道这样的客栈不止这一家?” 莫老盘起瘸腿,坐在柜台后的板凳上。 “呵呵,小子,天下哪里有死人,哪里就有这样的客栈。不过,虽然我们叫他们死人,但也只是三魂中的地魂暂时无法散去而已,并不是真的死人。” 所以是“死了,但没完全死”…… “我们这一行,即使在捞阴门中也是极为特殊的。世人称我们为‘走马客’。” “‘走马客’……” “不错。走马黄泉路,川流奈何桥。我们走马客能在两界之间行走,专门引渡徘徊阳间的亡魂。开客栈只是其中一种形式而已。” 莫老一仰头,吐出一口和他的嗓音一样粗糙的烟雾。 “也是你小子和我们走马一行有缘,居然没被走马掌柜专用的算盘克死。” “克死?”周实诧异地重复道。 “铁算盘专算死人账,用它算活人账属于阴阳倒置,忤逆天道,要遭报应的。” 莫老在柜子沿磕了磕烟锅,接着说道:“好在铁算盘在五行中属金,你又五行缺木,铁算盘克不到你,不过该折的阳寿怕是逃不了。” 周实一惊,连忙抄起铁算盘,代入周大掌柜的生辰八字运算。 三下五除二,四下五落一…… 算到最后一步,那一颗算珠好像卡住了一样,怎么都拨不动! “这……”不应该啊,结果是“一”,但这一颗算珠拨不动,那不就是…… “恐怕比我想的还严重。”莫老开口道,“你的阳寿,怕是连一年都不剩了。” 周实这才明白,活到现在不是周大掌柜命好,这个世界的“周实”在自己穿越时就已经被铁算盘夺尽阳寿了! 所以我才能穿越……难道是周大掌柜使用铁算盘次数太多,自己的阳寿不够抵债,就把同名同姓同生辰的我拉来了? 冷静,冷静…… 周实做了几次深呼吸,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 虽然运算结果是不到一年,那我也不至于立刻暴毙,还有时间…… 最重要的是,我能从铁算盘中获得奖励! 只要我算的死人账够多,或许能从铁算盘里找到延寿的方法。 莫老看着周实低头沉思的样子,好像有些惊讶。 “你比我想象得要冷静。” 周实抬头笑道:“不冷静又能怎样呢?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况我签了合同,能跑到哪里去?” 莫老点点头,道:“不错,你很适合干这一行。 “我们走马客不说别的,命是个顶个的硬。你只管好好干,说不定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说着,他一下子从板凳上跳了起来,单腿着地。 “把前面收拾一下,你也去休息吧。你的房间的后院左边。” 周实长叹一声。 唉,不知道那个当兵的老人家怎么样了。 …… “来,喝!” 西庄刘府内,几名衣衫不整的青年正围着满桌佳肴痛饮美酒。 “刘少,继续说啊,后来那女的怎么样了?” 被称作刘少的青年放下酒碗,擦了擦嘴道: “嘿嘿,那姑娘确实不赖,可惜投井了,不然我带她来给哥几个尝尝。后来她老娘找上门来,被我放狗咬死在田里,还有她老爹,一把老骨头,摇扇子都费劲,还来找我寻仇,哈哈哈……” “哈哈哈,刘少威武!” “来,喝酒!喝!” 突然,大门被风吹开,重重地撞在墙上。屋子里的烛台同时熄灭。 “搞什么——来人,点灯!” 刘少感到有些扫兴,他伸手去抓肉,却碰到了一团热乎乎的东西。 “这是……” 他摸索了一阵,才发现这热乎乎湿哒哒的东西是从自己的腹部冒出来的。 “咦?” 剧痛袭来,他这才发现,被自己抓在手里的是……自己的肠子! “救命!救……” 又是一刀飞来,割破了他的喉咙,呼救声戛然而止。 刘少从血泊中慢慢抬起头来,只看见一个天神一样伫立的身影。 “呼、呼、咳咳咳……” 那身影的手中握着一把刀。 刀,无情地落下。 …… 招待阴魂最大的好处是,它们根本不会弄脏东西。 周实只把八仙桌重新排列了一下,又把碗碟收拾起来,就进入后院。 后院是一方小小的天井。他趴在水井边望了一眼,发现里头是空的。 他摇摇头,径直来到自己的房间,闩上门,把铁算盘和琥公尊摆在桌上。 我倒要看看,这铁算盘给的奖励有多厉害…… 就在他碰到琥公尊冰凉粗糙的表面时,一段记忆涌来…… 第四章 琥公尊 父亲问,读圣贤之书,通古今之事,寒窗十年,一朝中举,如何? 他说,不好。 父亲问,以家产为本,往来江都京城,行商坐贾,富甲一方,如何? 他说,不好。 父亲问,你想干什么? 他说:我要学骑射,刀枪,上阵杀敌,报效祖国。 父亲没有说话,走了。 第二天,父亲带着一位老者回家,对他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师父。 他跟着师父习武十年,练得一身好武艺,又苦读兵书,通晓养兵练兵之法。 师父去世前,握着他的手说,飞鸟尽,弹弓藏。若有一日功成画麟阁,当急流勇退,不沾朝政,以图尸首完全。 师父去世第二天,北方传来战报,胡人南下,势如破竹,河西沦陷大半,京城告急。 他如愿以偿,成为一名士卒,因作战勇猛升任百夫长,并很快拜将,领五千铁骑阻击胡人主力,一路北伐,将胡人赶出中原。 初战告捷,他上表朝廷,应乘胜追击,一举剿灭胡人主力。 朝廷的使者很快赶到军中,带来委任状和一副御赐的铁甲,封他为大将军,率军北上。 三年后,他站在可汗的面前,眺望中原。 三年后,胡人残余势力被彻底剿灭,再也没有新的可汗产生。 他挥师南下,又接到诏书——命羽林大将军即刻还朝,接受封赏。 殿堂之上,天子亲自为他斟酒,封他为琥国公,镇远大将军,自开国一来唯此一人。 但他习惯于在马鞍上睡觉,在温暖的布帛上总是彻夜难眠;那些玉盘珍馐也不合他的胃口,他更加怀念和兄弟们围着篝火烤肉吃的夜晚。 他闲不住,干脆在家练习骑射刀枪,梦想着有一日再被征召。 然而,朝中的阉党文人早看他不顺眼,听说他在家中习武,立刻联合上奏,称琥国公养兵屯甲,意图谋反。又将他在关外多次不从王命的事拿出来说了一通,皇帝春秋已高,日渐多疑,竟然听信了谗言。 他在家中拖着老迈的身体日夜操练,没有等来召令,只等来了一尊毒酒。 消息传到边关,十万边军齐声喊冤,声震京城。 将军只想当将军,而太平盛世容不下将军,也容不下功臣。 那盛毒酒的方尊多像当年封他为大将军的诏书,华丽,冰冷,致命。 方尊成为琥国公的陪葬品,在大墓中沉睡了数百年。 直到一个男人进入他的墓室,捡起了方尊。 “呵呵,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若听你师父的话,何至于此?你的怨气,也为我所用吧……” 那个男人从背后摸出一把铁算盘。 “嘶——” 周实按着太阳穴,从强烈的怨气中抽离出来。 “这是琥国公的记忆……不对,最后那一段明显是方尊的视角!那个男人是谁? “盗墓贼?那是肯定的,但他说了一句‘为我所用’……而且他拿着铁算盘!他是这铁算盘的主人?” 周实摩挲着下巴,想到: 不对,莫老说过,阴魂客栈的掌柜都有铁算盘,那个男人的铁算盘不一定是我这一把。 但琥公尊只有一个! 这铁算盘是丰德楼的老东家送给周大掌柜的,并没有说明来处。 用铁算盘算活人账会折寿,老东家之前肯定用过,但也活到了六十多岁……说明老东家用得不多,这铁算盘八成是他从别处得来的…… “我手上这一把,就是那个男人的?是他从琥公墓里盗出方尊,放进铁算盘的算珠里?他要这方尊做什么……” 周实的目光回到手中的方尊上。 琥公尊虽然在墓中埋了数百年,还是光可鉴人,一点锈迹都没有。 仔细看时,他发现方尊中居然有半满的酒! “毒酒?不可能啊,埋了数百年,怎么会有残留?” 谨慎起见,周实从放在屋子一角的笤帚上撅下一根稻杆,伸进方尊中沾了一点酒,洒在地上。 “真的有东西,不过不一定是酒,一点香味都没有……” 突然,洒在地上的液体快速蒸发,蒸腾的气体中显出几个狰狞的人脸! 周实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什么鬼!” 那些半透明的人脸很快消散,但他明显感到屋子里的温度下降了许多,寒冷刺骨——和昨晚阴魂进门时的感受一样! “是阴气!” 周实把方尊放下,搓了搓胳膊,心想:看来方尊中的液体——姑且称作阴酒吧——是琥国公怨气的聚合体,阴气极重,一旦洒出就会这样。 “只洒出几滴,就有被阴魂包围的感觉,真厉害啊。要是拿来对付活人……” 周实很满意,这琥公尊日后怕是有大用处。 他还发现,静置的琥公尊中,阴酒却泛起了涟漪。 “阴气和阳气不相容,就像昨晚我吃了莫老给的豆子才能看清阴魂一样,这阴酒一旦感受到活人在身边就会泛起波澜……” 不错,这个可以当生物雷达用! 周实在铁算盘上找到取出琥公尊的算珠,轻轻转了两下,琥公尊就立刻被吸入算珠中。 “还挺方便的。” 这是他从铁算盘中获得的第一件奖励,可惜救不了他的命…… 说到奖励,周实决定重新审视这个铁算盘。不管怎么说,这玩意不是能随意使唤的奖励系统。 那个男人的事,以后也要多多留意——在算清死人账,从算珠中取得奖励的时候。 好累啊—— 整整一宿没睡,刚才又看了一个将军的走马灯,他觉得有些头重脚轻,赶快爬到炕上睡下。 在他的感受里只是一个翻身的工夫,就被莫老叫醒了。 “呜——哈——几点了?” “还有两个时辰开张。” 那你喊我干嘛……周实只敢在心里抱怨,绝对不敢对着那副可怖的面孔表达不满。 “你可是我好不容易拐来的掌柜,不可能只管些算账的事。” ……你刚才说“拐来的”对吧? 怪老头那一长一短两条腿出人意料的灵活,领着周实来到柜台后。 他在地板上跳了两下,说:“把这块板子掀开。” 周实照办,弯腰在木板的边缘摸索,用手指卡住边缘的凹槽,将整块地板掀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这是地窖。” 这么小的客栈,按说是不需要地窖的。莫老接着解释道: “酒是粮**,阴魂喝不得阳气太盛的酒,只能将市面上买来的糟酒放入生米,封坛,在地窖里放置一个月以上才能给它们喝,这就是我们的酒窖。” 周实小心地和莫老保持着距离,对着地窖口发起了难——这么小的地窖,我怎么下去…… 莫老裂开只有一半的嘴,笑道:“这地窖口只有我能挤进去,你只要知道这里有货就行。地窖底部还有些生肉,也是专给死人吃的。” 周实回想起昨晚端上的几盘肉,都是糟兮兮的,但却没有什么异味。 “你身上阳气太重,暂时不用管灶上的事,只要上菜就好。” 周实把木板合上,又坐下来听莫老讲了许多走马客的规矩,在心里默默记下。 一抬头,又是三更天了。 和昨晚一样,二十来个阴魂涌入客栈,在八仙桌旁站定。 周实早已吃下掌柜的黑豆子,那些阴魂在他眼里不再阴森可怖。 他按照掌柜的吩咐,挨桌上酒上菜,小心地听着阴魂们的谈话。 “咦,老马呢?” “没看着……八成是散了吧。” “哦,他也散了……他是个实在人,希望他托生个好人家。” 人有三魂七魄,人死之后,天魂轮回,人魂消散,只有地魂因种种原因可能滞留阳间,再加上残留的几魄构成这些阴魂。这是莫老告诉他的。 “他们说‘散了’,应该是指进入轮回吧,看来阴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能解除因果。” 大部分滞留阳间的阴魂都只是舍不得离开人间,只要在阴魂客栈喝上几晚酒,和老的小的死人说说话就能看开。像昨晚那个老兵只是个例。 周实还看到了昨晚的三个拉车老汉,他们看上去也豁达了许多,还拉着周实一起喝酒,被后者——这客栈里唯二的活人谢绝。 他穿梭桌间伺候着,有了昨晚的经验,加上对这副身体里记忆的活用,他和客人搭话、上菜都熟练了不少。 “幸亏周大掌柜是从跑堂干起的,积累了不少宝贵经验啊。” 就这么过了几个时辰,坐在柜台后的莫老突然大喝: “卯时三刻,结账送客!” 阴魂们立刻起身,道:“掌柜的,算账!” 客人陆陆续续结账离去,周实终于放松下来,趴在柜台上气喘吁吁。 这伺候人的活真是费力又费神…… 这时,他看见莫老伸出短了一截的食指,指着周实身后。 他转过身,看见一个青年依然站在桌边,怅然若失。 掌柜的夜晚远远没有结束。 周实管莫老要了一碗酒,送到那青年面前,语气柔和地问道: “这位小哥,你还有什么恩怨未了?” 那青年看着周实靠过来,先是一惊,然后一愣,摇了摇头。 “我没什么恩怨…… “只是想不明白,我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五章 红灯笼,白灯笼 怎么个意思,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客官,你可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的?” “我不过是睡了一觉,一起来,就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排队走在路上,还有人打着灯笼指引方向……有个人招手让我跟着他走,我害怕,跑了。我一直跑一直跑,一抬头,就看见你们家的招牌……这里的人好像也友善一些。” 这青年看见的莫非是黄泉路? 睡一觉就死了……周实不禁产生了共情。 “别急,你先好好想想,昨晚你睡在哪?睡觉前发生了什么?” “昨晚……我睡在坛子村张员外家……” 青年打开了话匣子,说起昨天的经历。 他叫陈柱,是个货郎,挑着担子在江都周围行走,捯饬些烛台、斗笠之类的小物件,也能自己做些手艺活。 那天他糊了一些灯笼去集市上卖,日落后挑着卖剩下的灯笼走到坛子村时,突然被一个身着黑衣的老者拦下。 此公自称是坛子村张员外的管家,今天是张员外的少爷娶亲的日子,结果新娘子还没来,挂在门口的红灯笼先破了几个。 大户人家娶亲,自然讲究场面,那挂在门口的都是圆桌那么大的灯笼,上哪去找替代?于是员外吩咐全家下人一齐出动,去周围找能扎灯笼的手艺人。 管家一出村口刚好看见陈柱挑着灯笼走在路上,上前问明他的身份,大喜过望,连忙带着陈柱往员外家赶,要在新娘子到家前重新糊几个大灯笼。 作为一个行脚商,卖货郎,陈柱本来就居无定所,平时在乡下只能随便找户人家,给几文钱或者一些货,请求借宿。既然管家答应他能在员外家住一晚,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到了员外家,只见里里外外都装饰成了大喜的样子,只差灯笼了。陈柱立刻动手,把自己的灯笼拆了,找管家要了几张红纸,重新扎成两个大灯笼。 他的手艺真是没话说,员外家用的灯笼两人都抱不过来,寻常的手艺人还真做不了。 解了员外家的燃眉之急,陈柱立马成了座上宾,胖乎乎的张员外握着他的手不住地道谢,请他留下吃酒。 他被安排在一处偏屋里,管家把大鱼大肉和酒菜端到他面前,道歉说前面都是张员外的朋友在庆贺,他一个货郎不方便露面。陈柱也不在意,大吃大喝了一顿,跟着管家去客房休息。 结果,一觉醒来,就看见黄泉路上人挤人了。 货郎的故事讲完了,周实只觉得头疼。 也难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谋财害命?他一个货郎,能有什么财,被员外这个土财主看上?杀人灭口?他整晚都没见到娶亲现场,什么都不知道啊;见色起意?这更是胡扯…… “这事唯一的蹊跷在于,哪有晚上娶亲的?不过也不排除新郎新娘八字偏门,良时排在晚上的可能……” 周实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头绪,陈柱可是从整晚的懵圈状态回过神来了。 “唉,我一个货郎,餐风露宿,日晒雨淋,到朱门前躲雨都要被家丁打一顿的人,怎么死也死得不明不白的……我还没娶媳妇啊!” 我也没有!周实不耐烦地在心里想,看着陈柱哭了起来,他也越发急躁。 “客官,你先别哭……”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老天啊,我不想死啊,啊……” 算了,让他先哭吧。周实拿出铁算盘,说:“报出你的生辰八字。” “八字?哦,是……” 周实摆出铁算盘,将八字代入,用寿数算法运算。 三下五除二,四下五落一。 生死由命定,恩仇须亲还。 嗯? 他拨动最后一刻算珠,刚好归位。 寿数二十七,余寿……没有? 不是谋杀! 这样的话,应该就是自然死亡。古代营养、医疗条件差,这陈柱靠着一双赤脚行走四方,难免落下什么病根,可能是在睡梦中猝死的。 他把结论告诉陈柱,结果对方哭得更伤心了。 “我不信,不信啊!我这一辈子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怎么就成了孤魂野鬼了,啊……” 看他完全没有释怀消散的意思,周实感到无比棘手。 这铁算盘都说了你是寿数耗尽而死,你怎么不信呢? 他只能任由陈柱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自己跑回去求助莫老。 “莫老,不好办啊。” 莫老原本专注于擦拭柜台,听到他的话,才慢慢扭动硕大的头颅,将一只怪眼对准他。 “你不好办,我就好办吗?” 周实把货郎的经历、铁算盘算出的结果说了出来,又说: “要我说,这位就是自然死亡的,让他在咱们这喝几天酒,找个老哥们开导开导他,就行了,现在先随他去吧。” 莫老有些心不在焉地听完,拿出烟斗,道: “没有这么简单。卯时三刻仍无法散去的,必定是地魂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这不是他自己能把握的。” 周实皱着眉头说:“那么,他的死真有蹊跷?” 莫老的右半边脸少了一大块皮,牙齿裸露,如果不出声,平时根本看不出他是不是在笑。 “你说呢?” 我说,我能说什么…… 周实不敢和怪老头顶嘴,只好顺着货郎被害死的思路往下想。 问题只能出在张员外家,张家少爷的大喜肯定有古怪…… 对了,陈柱的魂在我这,但尸首在张员外家! 现在天刚亮,张员外家可能才发现货郎死在了床上,他们会怎么做?报官?那也要先保护现场,所以尸体应该还没处理掉。 去检查一下他的尸体,看看有没有外伤! 周实打定了主意,找莫老请了假,向仍在抽噎的货郎问了路,出门向西。 坛子村就在周家店旁,周大掌柜的记忆里有一点模糊的印象。 坛子村,因周围有几个小山包,而中间地势又比四周高,看上去像一个泡菜坛子而得名。 周实在土包上一看,果然正如陈柱所说,那唯一一个大院就是张员外家,十分醒目。 此时太阳高悬中天,他没有犹豫,立刻向着张家大院走去。 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肯定不行,先在门口观察一下,看看有没有动静。 他躲在一颗桑树背后,看着张家门口一片安静,完全没有彻夜办喜事的痕迹。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翻墙进去时,大门突然打开了,露出了一个人头。 那人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一番,缩回门里,很快带着几个人扛着什么东西出来了。 周实瞳孔一缩。 那是灯笼!是陈柱描述的,足有两人合抱的大灯笼! 和他的描述不一样的是——那些灯笼都是白色的。 白色的灯笼,黑色的“囍”字,显得无比诡异。 第六章 红盖头,白骨头 “管家,到这就差不多了吧?” “说什么呢,老爷吩咐了,要尽量离村子远一些……” “真是,在哪烧不一样……” “别废话!你忘了昨晚……快走!” 领头人看来就是接待陈柱的管家,他带着一行人提着灯笼,一路向南离开了村子。 周实一直跟着他们到了村口,看着他们鬼鬼祟祟地爬上山包。 陈柱糊的是两个大红灯笼,而那些人提着的是白灯笼…… 而且哪有在大喜的日子挂白灯笼的?多晦气啊! 民间说红色在人的眼里最醒目,白色在鬼看来最清晰,所以有红事、白事的说法。在娶亲时无论如何不能用白色。 可是那么大一个“囍”字…… 周实看着管家一行人远去,又看了看天色。 现在是下午,大概三四点的样子,村民们还在地里没有回来,所以他们才挑这个时间出来处理白灯笼,为的就是掩人耳目。 张员外只是个土财主,家里用不了多少下人,这管家带着七八个人出来,家里怕是不剩几个人了。 现在就是溜进张家的好时机! 拿定了注意,周实一路飞奔,跑回张家大院。 他从地上捡了些石子,扔向大门,然后跑到一边躲起来。 石子敲在门上,没有任何人出来骂“谁家的小鬼手这么贱”。 他又试了一次,还是没有人响应。 好机会!他轻轻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溜进院内。 院子没有前世在古装剧中看到的大户人家那么大,大概只有两进。 “要是被人发现,我怎么解释? “嗐,家丁都跟着管家出去了,最多被女眷或员外发现,到时候我抱着头往外冲,谁能拦得住? “陈柱说自己昨晚住在偏房……” 周实轻手轻脚地走到偏房前,把耳朵凑上去,没有听到动静。 他一咬牙,把门推开,闪身进入。 门在身后合上,他发现室内实在太暗,就算没有点灯,也根本不像是下午。 他很快发现了原因,这屋子的门和窗户都被纱给蒙上了,只有一点微弱的光线。 “就算刚死了人,也不必弄成这样吧,这家人肯定有鬼!” 等眼镜适应了黑暗,周实看见屋里的床榻上有东西。 是一具尸体! 他凑上去,仔细辨认尸体的面容,确定是陈柱无疑。 “死了快一天了,还不找人处理,就把尸体停在家里,这家人心真大……” 周实嘟囔着,把一旁的烛台点亮,开始检查陈柱的尸体。 “衣装整齐,外表看不出明显的外伤,姿势也正常,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没有打斗的痕迹……” 种种迹象表明,陈柱确实是自然死亡。 当烛光扫过陈柱的脸时,周实的动作突然一顿。 尸体双目禁闭,但是眼皮好像有些不对劲…… 他伸出两根手指,扒开尸体的眼皮。 空的。 眼皮下是一个空洞,眼珠不翼而飞! 怎么回事! 周实吓得倒退两步,手中的烛台突然熄灭。 身后吹来一阵冷风。 门和窗户都关着,哪来的风? 他慢慢地转过头去—— 身着嫁衣的新娘就站在他身后。 什么人?怎么进来的——不对! 他目光下移,看见长裙之下根本没有脚。 不是活人! 新娘的袖子慢慢抬起,露出两只化作白骨的手掌,向他伸来。 周实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只能条件反射般地做出之前在脑中预演过无数次的动作—— 他的手射向背后的铁算盘,转动一颗算珠。 琥公尊在手,他直接将方尊中的阴酒从头上浇下。 阴酒好像寒刃一般划过皮肤,滴到地上,冒出由无数狰狞的鬼脸组成的青烟。 鬼新娘的骨掌在空中停滞,茫然地摸索了一阵。 周实大气不敢出,忍受着阴酒浸透衣服带来的不适。他甚至担心自己的心跳会惊动鬼新娘。 “怦怦,怦怦……” 鬼新娘好像失去了目标,转过身,向黑暗处滑去,慢慢淡化,消失。 等确认鬼新娘真的离开后,周实才发现自己因长时间屏住呼吸而头晕眼花。 “呼——呼——呼——” 幸好之前就做过准备…… 周实在来之前,就考虑过如何应对阴魂。莫老说过,怨气过重会使阴魂变为厉鬼,闻阳气而动。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碰上只有死路一条。 铁算盘是他在这个诡异世界的安身立命之本,琥公尊则是他唯一的“武器”,都要随身携带。 用客栈里的耗子确认过琥公尊中的阴酒没有毒后,周实首先想到的用法就是用阴酒极重的阴气来掩盖阳气,不被厉鬼发现。 “当时想的是在头顶、肩膀沾上一些就好,结果一害怕半杯都洒出来了——冷冷冷……” 周实搓搓自己的胳膊,却抵挡不住刺骨的寒意。阴酒迅速变成青烟,一时间屋内满是狰狞的人脸,若是常人看见非得吓死不可。 “那到底是什么鬼——” 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穿嫁衣的鬼,出现在离奇死亡的陈柱房中,昨晚张家少爷办了喜事,用的居然是白灯笼。 这时,琥公尊里的阴酒再次盈上,而且泛起了涟漪! “我身上的阴酒还没散去,那琥公尊感受到的阳气是——有人来了!” 周实连忙猫下身子,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爬进停尸的床下藏好。 “好家伙,以前看的恐怖电影是床上有人,床下有鬼,现在倒过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将一束阳光照进屋内,又很快关上。 周实摸着墙壁贴到门上,偷听门外的动静。 “看过了,那小子没什么问题,死得透透的。” “那就好,刚才看门锁开了,我还吓了一跳……” 有门锁? 周实更是吓了一大跳,连忙往自己脑门上洒了一些阴酒。 刚才进来的时候门没锁啊! “这鬼很厉害啊,连开锁都会……原来这是鬼新娘的陷阱!” 要没有琥公尊在身,怕是他也要去阴魂客栈报到了。 门外的谈话继续,是一男一女两个声音,男声很明显是管家。 “太太,您先去休息吧,少爷由我们来送就好。” “不行,我要亲自送我的寿儿走……可怜的孩子,怎么就没了……” 周实眉头一皱,张家少爷死了? 这也印证了他的猜测,昨晚办的是一起冥婚! “那小子怎么办?” “唉,停了一天,看来是不会变了,今晚拉去埋了吧。幸好那是个行脚的货郎,不会让我们吃官司。” “是。” “记住那位高僧说的,下葬时一定要头北脚南,烧些纸扎的牛羊,还有纸元宝……” “我们记着呢,请太太放心。” “嗯,记得给那倒霉鬼也烧一些吧,寿儿成亲用的灯笼还没结账,让他留着下辈子用吧。” “明白。那太太,我先去准备了。” 听着声音远去,周实站起身来,把琥公尊收进铁算盘里。 他揉揉太阳穴,一个计划在心中慢慢成型。 眼看天色渐暗,他顺手扯下窗户上的黑纱,把蜡烛和火柴揣进袖子里。 “看来这陈柱的死人账,很快就能算清了。” 约摸一个时辰后,天已全黑了。 张家的下人在管家的带领下,合力扛起一口大棺材。 一个较为壮硕的家丁则背起一具用白布死死包裹起来的尸体。 他们没有执火,摸黑直奔北面而去。 大约走了一个钟头,他们才钻进了北山的一个小树林里。 管家看看方位,又抬头辨认月亮的位置,道: “就是这儿了,把少爷放下,挖坑。” 六个家丁抄起带来的铲子开始就地挖掘,又花了半个钟头,才挖出一个墓穴。 管家沿着墓穴周围走了一圈,满意地说:“不错,不错,下葬吧。” 这时,突然一阵寒风吹过。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众人打了个寒颤,有个胆小的家丁凑到管家跟前,说: “管家的,咱们把灯点起来吧……” “不行!那位高僧说了,下葬的时候不能……” 就在这时,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光点。 管家气急败坏:“哪个这么没规矩,想害死我们吗?你……” 他硬生生把半句话咽进肚子里。 微弱的光线下,几张狰狞的人脸时隐时现! 风又吹起来了,这回更烈,好像整片树林都在窃窃私语。 三个低垂着头,面目模糊的虚影出现在他面前。 “鬼,鬼啊!” 管家被吓得跪在地上,其他人想跑,纷纷被自己方才铲起的土块绊倒。 “呵呵呵——大半夜的出来挖坑——是埋死人——还是,埋——活——人——啊——” 一阵哭中带笑的声音传来,直接让管家尿了裤子。 “妈妈呀——” “我看,就——埋——你——最——合——适——” 第七章 镇煞 “鬼爷,不不,祖宗,您饶我一条小狗命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管家就地磕起了响头,求爷爷告奶奶地哭着。 远处的“鬼爷”手中提着灯,身着黑纱,再加上三个阴魂侍奉左右,看上去还真像说书人讲的阴差。 假扮成阴差的周实看着管家和家丁们这副狼狈样,不禁暗笑。 “不错,扮鬼的效果比我想象的好,也亏得古人迷信。” 他清清嗓子,用不阴不阳的语调唱道: “半夜杀人,毁尸灭迹,你们啊,跟着我去地府——报——到——吧——” “不要啊,鬼爷,人不是我们杀的,不是啊!” “从——实——招——来——” “是是是,是这么回事……这棺材里其实是我们少爷和少奶奶……” 管家哆哆嗦嗦地说出这件怪事的缘由,虽然有些语无伦次,但周实还是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张员外年过耳顺,却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盼着他给张家延续香火。可算命的却说,张少爷天生天煞孤星命,一辈子也娶不上媳妇。 张员外原本不信这一套,但请了几个算命先生都得出同一个结果,这可把他愁坏了。 有一回,张家买通媒人,瞒报张少爷的生辰,和外地的一个女子定了亲事。结果下聘当天,大中午的突然阴风四起。写聘书时,那墨怎么都磨不下来,吓坏了对方家里人,说什么都不敢要聘礼,这亲也没娶成。 去年,一个游方的老僧在张家借宿,听说少爷的事后,给了他们一个破解天煞孤星命的方子—— 张少爷的天煞孤星命之所以这么厉害,是因为他在阴时阴刻出生,煞上加阴,结成煞中煞。但只要找一个在阳时出生,比他大十岁以上的女子,就可以克制他的阴命,镇住他的煞气。 死马当成活马医,张员外又给媒人塞了大把大把的银子,终于找到了这么一位“佳人”,而且长相端正,行为端庄,让张家很满意。 正如那位高僧所言,这一回的问名、下聘都很顺利,只等把新娘迎进门,两口子就能好好过日子了。 没曾想,就在迎亲当天,新娘上轿子时摔了一跤,后脑着地,死了…… “……那高僧说,少爷的天煞孤星比他想得更严重,活活把新娘克死了……可是酒席都布置了,亲朋都到场了,这怎么收拾?结果两家人一合计,得,午席改晚席,阳婚变冥婚……那高僧交代完下葬的事宜,就走了……” 听管家讲完,周实长叹一口气。 这家人心真大…… 不过,还有疑点。一个游方僧,怎么管起了婚丧嫁娶?八成也不是个正经和尚。 还有,那偏房里的鬼新娘又是怎么回事?如果那新娘真的是意外死亡,就算有怨气,也不至于变成厉鬼啊…… 对了,差点忘了我是为什么来的—— “那——货——郎——” “他他他……他也不关我们的事啊,装少奶奶的棺材还没到,门口的大红灯笼就破了,我找那货郎重新糊了两个,还请他吃酒,在我们那住下,谁曾想只一晚,他就死了,而且他糊的灯笼也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白的……” 而且死得很蹊跷,两只眼珠都没了。周实想了想,难怪这家人不处理尸首,八成也是那游方僧的主意,为的是防止尸变。 “对了,陈柱住在偏房……难道偏房原本是用作婚房的,所以鬼新娘会停留在那里,直到被我撞见……” 管家也交代不出什么东西了,只能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你——们——几——个——” “鬼爷饶命,饶命!” “向北逃命,天明前不准回头。” “是,是!” 管家连忙和家丁们互相搀扶着起身,向北狂奔而去。 “呼,趁现在,去张家大院。” …… 月上柳梢,张家大院主房内,身材臃肿的张员外正在来回踱步。 “呜呜呜,我的寿儿,呜呜……” 张员外正在心烦意乱中,媳妇又在旁边哭,一股无名怒火在心头生起。 “哭哭哭,就知道哭!别吵,我想事情呢!” “你个没良心的,非要给寿儿找个扫把星,这下好,把我的寿儿也克死了,呜呜……你还我寿儿!” “那能怪我吗?还不是那个高僧出的主意……” 夫妻二人正在争吵,突然—— “呜!” 一阵邪风硬生生把门吹开,又迅速合上。 同时,屋里的烛灯同时熄灭。 张员外一回头,吓得跌倒在地。 一个身着黑衣,头戴白帽的男人站在他面前。 在他的两侧,三个面目模糊的虚无身影垂手而立。 “什么人!” 周实沉声道:“收你命的人。” “啊——” 张太太在床上尖叫,而张员外是个不信邪的主,他迅速起身,抄起身旁的香炉,向周实扑来! “让你装神弄鬼——啊!” 张员外捂住脸连连倒退,只觉得自己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再一抬头,无数狰狞的鬼脸包围了他,那一张张血盆大口似乎要来撕咬他的血肉。 “鬼啊——来人,来人!” “冲撞阴差,判你们夫妻折寿十年。”周实冷冷地宣判。 “差爷不要,差爷,饶命,饶命……” 原本躺在床上的老太婆立马下地,跪在地上求饶。 “哼,还敢抗拒吗?” “不敢了,不敢了……” 周实表面上波澜不惊,其实刚刚差点乱了阵脚。 “这张员外不仅肝脏肥大,胆儿也不小啊,看见鬼还这么嚣张……看来我扮的还是不够像,要不是提前把琥公尊拿在手里,就要露馅了。” 方才周实看见张员外拿着香炉冲来,立马将琥公尊里的阴酒向泼去,这才制服了他。 “你们两个,跪好!” 张员外和他的媳妇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 “我问什么,你说什么,不许隐瞒!否则到了地府,有你们好受的!” “是、是……” “我问你们,你们今晚让家丁去下葬的棺材里,装的是何人?” 张员外脸色发白,心说果然是为这事儿来的! “是我家儿子,张寿延,和儿媳……不不不,是还没过门的媳妇林氏。” “两人是怎么死的?” “是意外,意外!我家儿子今早不幸摔死,那林家的小姑娘也是……” 张员外正在交代,一旁的媳妇却打断了他。 “死老头子,你还不说实话,想害死我们吗!” 嗯?周实眉头一皱,有隐情? “你可想好,现在说出来,可以算你坦白从宽。等到了我那儿,用坛子大的铁钩子把你的舌头一勾,真话假话可都说不出来了。” “我……我说,说!” 张员外这才放弃抵赖,从实招来。 “其实那个小媳妇……是被打死的……” 第八章 审判 打死的? 周实心中大骇。 张员外见阴差都来勾自己的魂了,哪还敢狡辩?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都交代了。 原来,自从那高僧给他们出了这娶亲镇煞的法子后,张员外就请媒人帮他寻找在阳时出生,比儿子大十岁以上,而且八字相合的女子。 可要求这么苛刻,哪是一时半会能找着的?在媒人动用关系四处搜寻的日子里,那高僧干脆就住在张员外家,日日焚香念佛,还帮他们看风水。 半年之后,媒人那边终于传来好消息,找着了这么一位“一身阳气”的女子。高僧再次出手,选定了迎亲的日子。 但是就在酒席当天,张家少爷出了意外,喜事变丧事。没奈何,张家只好着手操办丧事,请人去告诉亲家,这婚结不成了。 结果对方一看,亲没娶成,那张家送来的聘礼也得还啊,想攀张员外这棵大树的打算也泡汤了啊,自家女儿也老大不小了,家里这张嘴也交不出去,这可怎么办? 干脆,一咬牙一跺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到嘴的鸭子飞了。 昨天中午,张家这边正在准备起丧,突然下人来报,新娘子到了。 张员外还以为是送信的和亲家走岔了,结果出门一看…… “我也不知道,那姓林的这么狠,连自家女儿都下得去手……没办法,这要闹到衙门那儿,对方咬死说女儿是我们害死的,怎么办?只好请高僧再出主意,办一场冥婚,让寿儿下去也有个伴儿……” 听着张员外的讲述,周实不知不觉把拳头握了起来,打心里觉得恶心。 一般的禽兽可干不成这种事! “林氏的八字,给我。” “啊?”张员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家存着新娘的生辰八字,“啊,有有有,稍等一下……” 他站起来,又不敢在阴差面前站直,只好猫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三个鬼魂之中挤过。 当他走过鬼魂身边时,发现它们的“目光”一直跟着自己! 好家伙,这是真的鬼……列祖列宗保佑…… 他从屋子另一边的大柜子上取下一个木盒,又颤颤巍巍地走回来,在地上跪好,把木盒举过头顶。 周实拿过木盒,打开,取出放在里面的一张布条。上面写着两位新人的生辰八字。 他从背后摸出铁算盘,将林氏的八字用寿数算法运算。 张员外大着胆子,偷偷瞥了眼阴差的动作,又吓得连忙低下头。 连算盘都有,这……这是个生死判官啊,完了…… 三下五除二,四下五落一…… “啪。”周实拨动最后一颗算珠,轻叹一声。 运算结果是余寿四十二,对不上。 “这八字是假的。” “啊?”张员外和媳妇同时抬起头,又立马磕在地上。 “冤枉啊,我们哪敢骗您,这是对方报给我们的!” “你们被人骗了。”周实冷冷地说。 不知道是媒人还是林家,为了凑上张家的要求,瞒报了林氏的生辰! 就算那高僧的法子有效,新娘的生辰也对不上,所以张少爷可能是活活被自己的天煞孤星命克死了…… 而且林氏的惨死可能也和这个有关系,命数这东西玄妙得很,周实自己也想不明白。 还有最后一个疑点。 “你们说的那个高僧,现在在哪?他在你家做了什么?” “这个……寿儿一死,高僧交代完下葬的事,今天下午就走了。他在我家也只是夜夜吃斋念佛,哦,还指导了我们家的风水。” “你们门前的那棵桑树,可是他要你们栽的?” 周实中午再门口观察张家的动静时,就是躲在一棵桑树后面。 后来他觉得不对劲,老话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这不是犯忌讳吗?像张家这样的大户不会这么不讲究。 “呃,不是,这树在那儿好多年了,有些邪异,只要去砍它,家里就会发生点怪事,但只要不动它就一切正常,所以就由着它在那儿了。” “高僧倒是说过那树是天生地长的东西,不要动它。”张员外的媳妇补充道。 最后一个问题。 “那货郎是怎么死的?从实招来!”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嗯?” “差爷……判官息怒,那货郎与我们无冤无仇,只是在我们家睡了一晚就死了,而且还少了眼珠,我们害怕有鬼……有邪祟,又怕吃官司,只好一并偷偷埋了……” “那高僧怎么说?” “说是被林氏的怨气害死的。” 岂止是怨气,都变成厉鬼了…… 差不多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周实想立刻回去算清陈柱的死人账,但又看看眼前等待发落的两人,决定先解决他们的事。 他呼出一口气,提高调门—— “张家夫妇听好!” “是、是!” “你们二人知情不报,让良家林氏有冤难伸,货郎陈柱惨死梦中,罪大恶极!” 夫妇两人趴在地上,抖得和筛糠一样。 “念你们不知内情,林氏之死非你二人之罪,我且饶你们二人一命。” 听到这话,两人连忙磕了一串响头。 “多谢判官开恩!”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货郎陈柱的坟也归你们打理,每年清明多烧些纸钱;他横死的偏屋日后不要进人。 “自今日起,你们收的地租一律减少三成,不许私自加租,往年农户所欠之款项,一笔勾销。” “是、是!” “积德行善,才能福寿延年。如果你们敢违令,我当晚就来找你们。” “不敢,不敢!” 张员外拿来账本,恭恭敬敬地递给周实查验。 好家伙,虽然只是个土财主,地也不少啊。 周实看完,把账本一合,收到衣服里,唱道: “好自为之!走也——” 和登场相比,谢幕就显得有些寒酸了。周实领着三个阴魂,大踏步地推门离去,留下张家夫妇跪在地上长久不起。 过了一会儿,张员外慢慢地抬起头,左右张望一下,对媳妇说: “嘿,走了走了。” 媳妇慢慢起身。经过这么一吓,连哭的心思都没有了。 她无神地盯着昏暗的屋子,嘴里念念有词: “善恶到头终有报……” …… 周实走到村口,才把这一身别扭的行头扯了下来。用来蒙窗户的黑纱质地粗糙,让他直痒痒。 他看着身后的三个阴魂,抱拳道: “多谢三位老哥哥,今晚多亏了你们。” “客气,客气。” “咱们谁跟谁啊,周大掌柜,记得请我们喝酒啊。” “唉,真是可惜了那姑娘,好端端的,居然被自己的父母害死。” “走吧,回客栈,那小子还等着你呢。” …… 一个钟头以后。 阴魂客栈的一角,周实和陈柱相对而坐。 客栈内的嘈杂似乎和他们无关,因为陈柱专注于周实讲述的故事——关于他死亡的真相。 “原来如此……” 陈柱听完,身体向后一靠,似乎忘却了这是没有靠背的长凳,幸亏周实及时拉住他才没有摔倒。 “多谢,多谢……” “你比我想的镇静。” 确实,陈柱已经不像昨晚那么哭天喊地,而是静静地听着周实的讲述。 “呵呵,也许是看开了吧……没办法,生死有命。” 周实点点头,问道:“你可有什么遗愿,我来想想办法。” “有。我父母年迈,不能下地……” “你身上的银两我帮你要回来了,我来托别的走马客给你送去。” 这是周实和莫老商量好的办法。 “谢谢掌柜。” 陈柱把酒一推,道:“可惜我没有东西拿来结账,只好下辈子还你了。” 周实笑道:“想赖账?你摸摸自己的衣兜。” 陈柱一愣,从身上摸出几张冥币。 “咦?” “这是张家烧给你的,算是小小的补偿吧。” 周实接过冥币,在铁算盘上象征性地拨了两下。 “那,掌柜的,我走了。” 陈柱的身影慢慢变淡,化作一缕烟,进入轮回。 与此同时,周实转动一颗算珠,手中多了一个小竹筒。 这是铁算盘的奖励——火折子。 第九章 厉鬼上门 火折子,是古人为了保留火种而发明的。 在竹筒上钻孔,将火种放入竹筒内,通过控制内部氧气含量让其阴燃。需要生火时,就将竹筒打开,让火种接触氧气,从而复燃。 火折子的巧妙之处就在于顶端钻孔的位置、数量、大小,要让火种阴燃而不是熄灭。 而周实手中的火折子,来历可不简单。 一段记忆从铁算盘钻进他的大脑—— 摸金,也就是盗墓者,常常挑晚上下手,以掩人耳目。 但黑灯瞎火的,不好干活;点着的灯,不好携带;过去又没有火柴,所以火折子是每个盗墓者的必备。 周实的视角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盗墓贼,入行三十年,从不走空。江湖人称“铁铲李”。 这铁铲李有多能耐?传说前朝末年,天下大乱,皇帝离京避难,留下的太监宫女就动起了心思,将宫里的宝贝倒腾出去卖钱。 当时的大太监,内务府总管顺出了一个天青釉葵花洗,御用!这宝贝,总能让他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吧?可没曾想,拿到黑市去,人家不要。 总管急眼了,这宝贝天下无双,按说是有价无市,怎么会有市无价呢?结果人家说,前天有人来过,出手了二十件天青釉葵花洗,你这个,我真的收不了。 总管在宫里待了二十年,对宫里上上下下的宝贝心里都有数,这款御用葵花洗最多不过十件,哪来的二十件?一定是假的! 结果人家把东西拿出来,总管傻了,那二十件葵花洗都有御制的章子,而且落款不一,是当朝三位先帝的年号! 这二十件天青釉葵花洗,都是从皇陵里掘出来的! 不用说,这都是铁铲李的手笔。 什么侯墓王陵,他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朝代更迭之后,铁铲李一路南下,寻找三百年前一个藩王的墓穴。 他花了半个月,终于确定了墓穴的位置,挑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准备动手。 盗墓不是杀人放火,只是担心古墓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见了月光会出来作乱,所以不能在有月亮的晚上干活。 铁铲李名不虚传,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打好了盗洞,直通墓室。 三柱香烧完,没有异常,他这才那火折子点燃火把,下墓开棺。 藩王的墓室并不大,防盗措施也很一般,根本妨碍不到他。 他在其中挑挑拣拣,只选自己看中的陪葬品,通过盗洞送出。 宝贝太少了,根本不值得这一趟…… 没办法,开棺吧。 按道理说,古墓不宜开棺,一是积累数百年的阴气对人有害,二是担心尸体在棺材里发生变化。 但之前成功出入皇陵的经历让铁拐李本就旺盛的自信更上一层楼,他决定冒险一试。 搭好杠杆,一声“升官发财”,铁铲李把厚重的棺盖掀开,火光照亮棺内…… 一双没有眼珠的脸正对着他。 “啊……” 一片黑暗后,视角转换。 “呵呵,天下无双的阴门中人,最终败给了自己的贪念,真是……” 一个男人将火折子从地上捡起,从背后摸出铁算盘。 “令人欣喜。” 回忆结束,周实揉着太阳穴,靠在墙上。 又是那个男人…… 瘦高,身着马褂,虽然看不清面貌,但从声音、衣着基本可以确定与琥公尊的记忆中出现的是同一人。 看来这铁算盘还真是他的…… 我想想,大梁一统天下之前是乱世,南北政权林立,相互攻伐,而铁铲李就生活在二百年前的南北朝末、大梁初年,可琥国公生活的年代要比这个早得多,那个男人到底是哪个年代的人…… “不对,他不是当事人死后立即去收拾遗物的,而是不知过了多久才去,无法确定年代。 “那个男人的问题以后再说,问题是……” 铁铲李死前看到的东西。 藩王的尸体少了一双眼睛,难免让人联想到陈柱的死法。 而且铁铲李一看到他的尸体就死了,这也很古怪。 “看来那藩王死得也很蹊跷……” 周实摇摇头,那是千里之外,五百多年前的事了,他再好奇也没用。 他摸了摸手中的火折子,决定先藏起来,等送走阴魂后再研究。 他偷眼一看,确认自己方才的异常并没有被坐在柜台后抽烟的莫老察觉,就继续去伺候客人。 拉车的三位又和他聊了一会儿,听说陈柱已经“散了”,三人看上去也很高兴。 很快,莫老一声大喝,阴魂们纷纷结账散去。 周实环顾四周,庆幸地发现没有人留下。 也是,这周围哪能天天有人冤死呢。 和莫老打过招呼,周实回到自己的房间,从铁算盘中取出火折子。 关于它的信息涌入脑海。 这火折子是盗墓贼铁铲李的遗物,随他出入大小陵墓。铁铲李暴死后,又在藩王墓中积累了大量阴气,本身也起了变化。 这火折子中保存的,不再是明火,而是阴火,只有感受到阴气才会燃烧。 周实打开竹筒,里面的火绒立刻冒出幽幽的蓝火。 “天天接触阴魂,我身上的阴气也很重啊……不过也可能是这阴魂客栈里阴气重的原因。” 这样的话,以后就可以用这个来探查阴气。 不错啊,琥公尊感应活人,火折子感应死人,凑在一起可就真成雷达了。 而且由于铁铲李死前含了一口贪念,而且他常年盗墓取宝,火折子也见多识广,所以它的阴火能识别宝贝。 在一定范围内,火苗会指向贵重物品! 这是个宝藏探测器啊。周实很满意。 实验一下火折子的阴火有多大威力吧。 周实小心翼翼地将手靠近火苗,不仅没有感到炽热,甚至有些阴冷。 看来不会不小心点着什么东西…… 他放心了一些,转动算珠,取出琥公尊,将阴酒倾倒出来一些—— 顿时,火光冲天! “妈呀!” 周实吓得倒退一步,身旁尽是扭曲的鬼脸,在蓝色的阴火中翻滚! 他连忙将竹筒合上,火焰立即消失。 “吓死我了,琥公尊的阴气还是太重……” 房门“咚”的一声被打开,莫老出现在门口。 “你喊什么?” 周实心说,这门闩上也没用啊。 “没事,看见好大一只蜘蛛,吓了一……” 这时,他眼中的景物旋转起来,眼前一黑…… “小子,小子!” 一股刺痛传来,旋转停止了。 “你身上的阴气怎么这么重!” “没事……” 看来阴火虽然不会灼伤皮肤,但对魂魄是有损害的,不能乱用。 “熬夜太多,而且昨天遇到的东西不干净,所以有点头昏。”他扯谎道,同时强迫自己站直。 莫老点点头,说:“那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拿……谁?” 周实一愣。 “还能有谁?不就是昨晚跟着你回来的东西吗?” “啊?” 他脊背一凉。 “在哪?” 莫老指了指周实的背后。 他机械地转过头—— 一个身着红嫁衣的女子站立在眼前。 第十章 山人之死 “妈呀——” 周实吓得向后一跳,被莫老一推,摔倒在地。 “别慌,我看她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昨天我在张家……” 周实快速爬起,退到莫老身后,把没来得及汇报的经历向他说了一遍。 “这就是害死陈柱的凶手啊!” 听完周实的讲述,莫老倒是不慌也不忙,想了一想,才慢悠悠地说: “你说她是张少爷的媳妇,因为被父母害死强配了冥婚才化作厉鬼……嗯,倒是说得通。” “对吧?莫老,快作法除了她!” “不过,你看她像要挖你眼珠子的样子吗?” 周实一时语塞。 那鬼新娘规规矩矩地将一双仅剩骨头的手合在身前,没有要行凶的意思。 也对啊,如果要害我,她完全可以在路上动手,何必跟我回客栈,在老走马客莫老面前显形呢? “那,她到底是……” 莫老瞪着一只怪眼,把鬼新娘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道:“你说她是厉鬼,可我看不到多少怨气。八成是无法散去的怨魂吧。” 所以才跑到客栈里来了? “等一下,莫老,你看她的手!那是正常人的手吗?” 莫老点点头,说:“确实不像,看来她不止是被打死这么简单。要不,你问问?” 周实看着鬼新娘,犹豫了一下,这才柔声问道: “姑娘,请问你找我有事吗?” 鬼新娘没有任何反应。 “姑娘,如果你有什么冤啊仇啊,可以说出来,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对了,能不能把你的生辰八字报给我?如果你是冤死,我可以让你还阳片刻。” 鬼新娘还是不说话。 “莫老,你看这……” “算了,要是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就先让她在我们这儿待着吧。” “在——这?” 周实指指自己的房间,那自己还怎么住? 和女鬼共处一室,想想就刺激。 “当然不是在你这屋。让开点。” 莫老向前两步,举起胳膊,舞动起来。 “莫老,你这是……” “别吵。” 只见莫老好像变了一个人,用一条独腿在原地旋转起舞,时而跃起,时而俯身。 周实在旁边看着,感到舞动的莫老散发出一股不可直视的威严! 那鬼新娘也有了动静,她慢慢地在空气中滑行,跟着舞动中的莫老离开了周实的房间。 “这怪老头果然有些手段……”周实觉得自己小瞧了这把自己诓进阴魂客栈的老头。 不一会儿,莫老回来了。他顺手把门带上,说: “暂时安排她留下,别惊扰到客人。” “嗯。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厉鬼闻生气而动,专门攻击活人。虽然鬼新娘暂时没有表现出攻击性,但周实还是忘不了陈柱的死相。 莫老低头想了想,说: “你知道她家在哪吗?” “呃,好像是周家店再往北三十里的一个小村庄……你要带她去报仇?” 鬼新娘是被家人害死的,那一口怨气也是针对自己的父母。如果她能报仇雪恨…… “这是下下策。厉鬼不同于怨魂,就算解开怨气也无法消散,甚至可能见血而变,到时候我也很难对付。” 周实敲敲下巴,说:“莫老,我一直在想,她会不会是被刻意‘制作’出来的?” 他的怀疑不是没有理由的。发生在张家的一连串事件看似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但都和那个“高僧”有联系,让人很难不多想。 “我也这么觉得,我们阴门中确实有人能炼尸化鬼……” 两人合计了半天也没想出办法,那“高僧”离开张家就不知去向,上哪去找?何况炼尸化鬼这么邪门的本领,不是现在的周实能对付的。 “过两天再去张家的偏房里看看吧,幸好我让张员外把偏房封锁,保护现场,先等些日子,让房间里的阴气散一散。” 他这么想着,送走了莫老,在炕上躺下,睡了个昏天暗地。 接下来两天,客栈平安无事,所有阴魂都能在卯时三刻准时离去。周实也趁这个机会好好补觉。 唉,昼夜颠倒真是难受…… 拉车的三位还是没有进入轮回的意思,好像贪恋客栈的“美酒”一样,不过三人相当健谈,周实闲下来时也愿意和他们聊天。 他也尝试和被安置在后院草棚里的鬼新娘交流,但对方还是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但也没有攻击他。 看来她真的没有恶意……老是叫人家“鬼新娘”也不合适,以后就叫“小林”吧。 两天后的卯时三刻,客人结账后,只有一个身着粗布短衣的中年人站在屋角喝闷酒。 周实抄起铁算盘,停在他旁边。 “这位客官,请问……” “哦,对不住,你们这的酒太好喝了,没留神您,见谅,见谅。” 对方这么客气,周实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那中年人一抱拳,接着说道: “见过两位走马爷。” 嗯?这位这么…… 这时,原本坐在柜台后的莫老来到周实身后,看了看中年人,道: “憋宝的?” “不敢,不敢,我只是学了点皮毛,离真正的憋宝人还差得远。” 憋宝,是民间外八行之一,也称为“相灵”“牵羊”,专门寻找天灵地宝。 原来这位中年人姓王名壮,早年间在南方讨生活,师从一个老瞎子。 那老瞎子天生眼盲,按照憋宝人的修炼方法,在一间装满天灵地宝的黑屋子里待了一年,才练就了憋宝的本事,能“看见”宝物身上的灵气。 王壮虽然没有憋宝人的天赋,但因手脚利落,胆大心细,被老瞎子收为弟子,跟着他走南闯北,也学了些本领。他从老瞎子口中知道了不少盗门、阴门的事情,走马客的传说就是老瞎子告诉他的。 老瞎子死后,王壮到北方,当了一个山客,平时就在山里寻找些山珍,有时也干些阴门的活,比如摸尸之类的。 昨天,王壮在周家店后山上寻到一棵野山参,据他判断应当在百年之上。 他按照取参的方法,用带血的丝线串上铜钱,将山参的叶子拴好,正要扒土时,突然口吐鲜血,倒地而亡。 “我这一生无儿无女,平时摸那些横死山中的尸体,知道自己终有一天和他们一样,也没什么好牵挂的。只是我身上有一本山经,是握跟随师父时记录下的,说是毕生心血也不为过,扔在山里可惜了。 “还有,我想死个明白,看看我是着了什么东西的道。 “两位走马爷,劳驾去我死的地方瞧一眼,帮我把山经捡回来。” 又是一个死的不明不白的……周实回想起在张家的刺激经历,不大愿意走这一趟。 唉,不去也不行啊,不然王壮没**回。再说,奖励还是很丰厚的,不仅有铁算盘给的奖励,还有一棵百年山参…… 想到这里,他在心里苦笑道:“发愁也没用,莫老是无论如何都会让我去的。” 果然,莫老说道:“放心,我这掌柜替你跑一趟。” “多谢两位!” 不一会儿,王壮离开,周实带着铁算盘出门上山,客栈内只剩下莫老一个人。 他正在用畸形的手清点物品,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乌鸦的叫声。 “嘎——嘎——” 他立刻出门,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小信筒。 看过里面的信,莫老脸色一变。 “坏了……” 第十一章 血人参 接近正午时,周实钻进了山客王壮所说的那片林子。 还好,山路不是很陡峭,不然以他的体能根本上不去。 “呼——呼——” 行至一片空地,周实停住脚步,回想王壮说过的话。 “在山坡的阴面,向下走到两颗大松树之间……这怎么找啊?” 山客常年靠山吃山,对山路自然熟悉,而且他们自己有一套在山里标记位置的方法,周实也听不懂。 “慢慢找太费时间了,正好试验一下火折子的能力。” 转动算珠,火折子到手。 他将竹筒帽取下,蓝色的火苗立刻钻出。 这座山并不大,按照王壮的描述,他横死的地方应该就在附近二里地之内,应该很好锁定。 果然,火折子的火苗燃烧了一会儿,就开始向西边摇曳,似乎在为主人指示方向。 周实向着火苗所指的方向走了没有半刻种,就望见了两颗大松树。 “这玩意还真灵!” 他把火折子收回算盘,俯下身子,慢慢地向松树摸进。 “王壮也是个老江湖,却不明不白地翻了船,我也得小心一点。” 离两颗松树还有二十步远,他没有发现异常,但也不敢再贸然靠近了,只能向左迂回,寻找视野开阔的地方。 “在那儿!” 周实眯起眼睛,串着铜钱的红丝线在草丛中十分醒目——那是王壮留下的标记! 但是却没看到王壮的尸体…… 他更加警惕,向后退了两步,从地上挖起一块泥土,用手按实,向山参的位置扔去。 没有反应。 他小心地换了几个位置,又扔了几次,确认草丛里没有埋伏。 “草丛太高,看不见尸体,看来除了靠近没有别的办法了……” 周实从铁算盘中摸出琥公尊,在自己身上洒了些阴酒掩盖生气,又把琥公尊和火折子都握在手里,随时准备应对袭击。 “琥公尊里的阴酒没有动静,周围没有活人……火折子的火苗只是旺了些,没有发生爆燃,附近也没有鬼魂……” 他尽可能猫下腰,向红线标记的位置摸去,很快,那被红线缠起来的一丛人参叶子就近在咫尺。 “怎么还没见到尸体?” 就在周实奇怪时,一副白骨映入眼帘。 什么? 他心中警铃大作,连忙后退两步。 白骨? 怎么可能?王壮昨天晚上才死,怎么半天就变成了白骨? 可是看那副白骨身上包裹的衣物,和阴魂客栈中的王壮一模一样,只能是他! 等等,这里的土壤…… 他定睛一看,这山参周围的土壤居然是鲜红色的! 而且红色以山参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在外围逐渐变淡,直到周实现在站立的地方,已经和普通土壤别无二致。 “太诡异了,要不先撤……” 周实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但是他又想起上次张家大院事件,他当时也想赶紧脱身,没有仔细检查偏房、弄清鬼新娘的来历,结果被女鬼找上门来…… 逃避不是办法! 他一咬牙,快步上前,从白骨的衣物中摸出一本泛黄的旧书后立刻退到二十步之外。 这时,头顶传来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一只麻雀落在那副白骨周围,挣扎了两下就一动不动了。 与此同时,周实闻到一股异常的香味,连忙屏住呼吸退后。 “是毒! “那山参以血肉为食,一旦感受到活物靠近,就放出毒气,然后吃掉尸体。 “为了防止猎物警觉,它只在感觉到猎物后才使用毒气,而且剂量不大,所以周围的草木都没有被毒死。而我用阴酒掩盖阳气后,它察觉不到,也就不会放出毒气。 “这东西是个祸害,连见多识广的憋宝人都栽在它手上……” 周实趁着身上的阴酒没有散去,快步上前,一把扯住沾了鲜血的丝线,用力一拉,将那山参连根拔起。 果然,那山参隐藏在土壤下的部分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 他拿出火折子,点燃山参上散发的阴气,幽幽的蓝火瞬间包围了血红的山参。 “这东西常年与尸体为伴,积攒了不少阴气,一点就着。虽然不能直接烧毁它,但至少能祛除阴气,让它没法害人。” 周实把那本山经揣进衣服里,将火折子收进铁算盘,用手拎着红线,拖着山参就奔山下去。 回到客栈,周实把山参交给莫老,又交代了自己在山上的经历,只是隐瞒了自己用火折子烧尽阴气的事。 莫老将山参提在手里,瞪着一只怪眼打量了一番,摇摇头说: “不对,这山参最多十年。” “啊?十年的人参能长成这样?” 周实一想,这才明白过来:“哦,是因为它吸食血肉,所以长得快?” “没错,这个叫血参,是南疆出产的东西,十分邪异。” 莫老将山参身上的红线拴好,绑紧,继续说道: “单株的血参毒性不强,很容易被不怕毒的野物吃掉,但这东西的可怕之处在于可以连片生长!传说前朝时百越血参泛滥,千里荒芜,甚至殃及岭南。” 南疆出产的东西,也难怪王壮不认识……等等,周实皱着眉头问道: “南方的东西,怎么跑到北方来了?难道是人为移栽过来的?” 莫老磕磕烟锅,道:“你算是说着了。” 他从柜子下拿出一团小小的信卷,递给周实。 周实将信卷展开,看见上面写的是—— 一路报,毒师来此,留神为要。 莫老解释道:“‘一路报’是走马客的行话,意思是同行得到的消息。” 同行注意,有毒师到你们那儿,一定要小心留神。 “毒师?” “对。消息来自江都的走马客,应该错不了。”莫老呼出一口烟,道,“毒师不属阴门、盗门,是最下作的行当之一,专门制毒害人。既然有消息传出来,怕是已经开始作乱了。” 周实指了指柜台上的血参。 “不错,这东西八成就是毒师放的,本想在这荒山野岭养上几年,结果被你连根拔起。” 这不得算我功德一件……等等! 周实的胃抽搐了一下。 “那毒师就在附近?他会不会知道是我坏了他的好事?” “保不齐。三百年前,百越的血参流入中原,遭到朝廷的注意,结果被大力清剿,凡私藏者皆斩,已经绝迹很多年了。毒师把这么个稀罕玩意千里迢迢地带到北方,结果毁在了你的手上……” 那我简直是他的不共戴天之敌啊!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这家客栈,怕是开不长了——你往后站站。” “啊?”周实向前两步—— “哐!” 在他的身后,门板突然被破开,一时间木片飞溅! 周实连忙转身,将铁算盘护在身前。 只见一个身高八尺,一身短打,带着铁护腕的男人站在店内的桌子上,背手而立。 “你们两个,谁是走马?”不速之客居高临下地问道。 莫老吸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地说:“我是东家,他是掌柜,我们都是走马客。不知客官您是?” 男子从背后摸出一块金光闪闪的令牌,道: “刑部金牌捕快,余长仁。你们两个,赶紧收拾包袱离开。” 第十二章 江都来客 周实定了定神,摆出“周大掌柜的笑脸”,说道: “官爷,容我说一句。我们两个一走,这小店怎么办?” 余长仁四处看了看,说:“这是家店?” 周实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只能挂着笑脸说:“官爷,您让我们走,总得说个理由,给个去处不是?您说……” “让你走你就走,哪那么多废话?” 还挺霸道……周实心里有些冒火,但只能先强压下来,等莫老发话。 莫老倒是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给我们几天时间,我们和老主顾说一声,和同行交代一下,就走。” 余长仁冷笑道:“别蒙我,你们捞阴门的哪有什么主顾,不就是些死人吗?我可告诉你们,南疆来了个炼毒的妖人,专门对付你们捞阴门的,到时候死无全尸可别哭!” 莫老漫不经心地说:“有劳官爷提醒。” “三日后,我再来这里,要是你们还在这儿——” 他腰部一颤,一股劲力顺着腿向下,将脚下的八仙桌震成了碎片! 借着这力道,他身形一卷,风一般飞出门去。 周实看着一地碎片,咽了口唾沫,不敢去看莫老。 出乎他意料的是,莫老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说: “又要换地方了……” “那个,莫老,您说这余怀仁为什么逼着我们走?” “你没听到他说的?” “如果说毒师要报复我,我能理解,可他说什么‘专门对付你们捞阴门的’,这是什么意思?阴门和毒师有什么关系?” 莫老把烟杆收起来,说: “毒师以炼毒、下毒为业,因为毒这东西防不胜防,所以人人忌惮。不过我们阴门在两界间行走,有些道行的走马客或许能克制他,所以他要先除掉碍事的。 “不过说实话,在大多数人眼中,阴门和毒师没什么区别……我看是有咱们的同行打点了上头,才没让我们俩受牵连,不然早就抓我们去严刑拷打了。” 确实啊,那毒师带来的血参就是被我除掉的。 “那,咱们真的要走?” 莫老指了指一地的木片。 “不走,等他回来治我们一个妨碍公务?” “那余怀仁真的这么厉害吗……” “当然。刑部金牌捕快,在三法司中也是顶尖高手,必定有些工夫在身。靠你我肯定无法对付。何况他不可能独自出来办案。” 三法司,指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个部门,也就是民间所说的“六扇门”。 有那么一瞬间,周实觉得莫老会放自己自由。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如果离开银魂客栈,不当走马客,那他必死无疑。 按照寿数算法得出的结论,他的寿命只剩下不到一年。 “那,莫老,咱们去哪开客栈?” “哪里有死人,我们就去哪。先不想这个,你去睡一会儿,晚上还要干活呢。” 周实回到房间,一觉睡到夜半三更。 阴魂上座后,周实找到山客王壮,将那本山经交给他,又把血参、毒师的事说了一遍。 听完,王壮点点头,道:“唉,居然栽在毒师手里,真叫人郁闷。” 他伸出一只虚无的手,按在山经上,说:“多谢掌柜的为我办事。这山经就算是我的谢礼,请笑纳。” 周实吃了一惊,他本以为王壮要把这山经传给谁,才委托他上山取回,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送给他一个外人! “王大叔,这……” “别客气啊,我无亲无故的,也没有人给我烧纸,只好拿这个当酒钱。”王壮笑呵呵地说,“这东西对你们走马客也有用出,交给你,也算给我憋宝一行找个传人。” 说罢,他站起身来,行了个盗门的礼,道:“掌柜的,我走了!” 周实看着他大步向门口走去,身影慢慢变淡。 “客官,慢走。” 卯时三刻,没有阴魂留下,所以周实可以提前休息了。 收拾好桌子碗碟,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从铁算盘中取出这次的奖励——金丝钓。 周实的右手食指上好像戴了个金色的扳指,将它拉开才知道,这是层层叠叠缠绕在手指上的金线! 他眯起眼睛,找到金线的末端——一个筷子尖大小的钓钩。 关于金丝钓的记忆涌入脑海。 盗门秘宝金丝钓,只要将钓钩安在一件物品上,让别人收下,就可以从这人身上“钓”出一件物品。 这金丝拉开足有三里长,即使在阳光下也不可见,所以极为隐蔽,不会被人发现。 不过,这一次周实没有得到金丝钓原主的记忆,用火折子确认过,这上头也没有阴气缠绕。 “看来不是从死人手里摸的……只可惜没法看到和‘那个男人’有关的记忆了。” 不过周实并不觉得多遗憾,毕竟金丝钓本身就是极具诱惑力的奖励。 “要不是那姓余的走得早,我非得拿他试试不可。” 困意袭来,周实一沾炕就着,睡了个昏天暗地。 梦里,他变成了被开除之前的周大掌柜,在江都名楼丰德楼打点生意,好不风光。 可惜他没睡多久,就被莫老摇醒。 “怎么?” “醒醒,有人找你。” “找我?” 周实睡迷瞪了,第一反应是之前那个阴魂的死人账没算清,人家找回来了。 “这天还没黑呢!” “不是死人,是活人找你。” “活人?” 周实心说我也没认识几个活人啊……难道是来找周大掌柜的? 穿好衣服到前头一瞧,来找他的是个瘦猴一样的小子,十几岁的模样,穿着一件白布小褂,满头都是汗。 周实在这具身体的记忆中翻找,明白了来者的身份——丰德楼的跑堂伙计,刘小四! 刘小四一看见周实,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几乎要哭出来—— “周大掌柜,我可找着你了!” “不是……小四?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知道您是周家店人,跑到周家店挨家挨户的打听,有一个老伯说前些天看见一个穿长衫的人往这边走……先不说这个,掌柜的,快跟我回去吧,咱们丰德楼要被卖了!” “啊?” 周实一惊,在他的记忆里,丰德楼是江都四大名楼之一,经过周大掌柜的操持,产业足足翻了一倍,怎么这就要被卖了? “怎么回事?” “咱们路上说!您先跟我回去……” 刘小四说着就要来拉他,周实连忙躲闪。 “等等,我现在走不开……” “掌柜的,我知道少东家欺辱了您,但您好歹看在老东家,还有丰德楼上下四十多口子的份上,救救丰德楼吧,求您跟我走……” 拉扯之间,周实瞥了一眼莫老,发现后者瞪着一只怪眼,面无表情的观察着他和刘小四。 “坏了,我毕竟是穿越来的,而且来时和莫老编了瞎话,万一让他看出端倪来,后果难以设想……” “小四,你先别急,这位才是我现在的东家,我得听他的吩咐。” 刘小四畏缩了一下,看来他也害怕莫老的相貌。 莫老清清嗓子,道:“你不是常说丰德园老东家对你有恩吗,知恩不报可不行,许你一天假吧。” 周实知道,这是莫老给自己面子,没有追究自己的谎话。 “多谢,那小四,咱们快回去吧。” 刘小四拉着他出了客栈,一辆两匹马拉的车等在门口。 周实一惊,他来的这么急吗? “掌柜的,您坐稳了!驾!” 刘小四把周实塞进车里,自己抄起马鞭,催促马儿一溜小跑。 “丰德园到底出了什么事?”周实问道。 “唉,还不是两个少东家……” 第十三章 债主们 据刘小四所说,周大掌柜离开后,丰德楼成了两个少东家的地盘。 这两个少东家一个是赌棍,一个是嫖客,哪有心思做生意,一门心思盘算着拿柜上的银子出去挥霍,丰德楼只好靠账房赵先生支撑着。 今天是初三,按说应该是丰德楼给上游结账的日子,可柜上的现钱都被少东家拿走了。结果,酱行、肉铺、粮店一齐找上门来,说不还账就堵门。 那赵账房只会算账,哪见过这阵仗?好说歹说债主都不肯松口,两个少东家又不知道在哪潇洒呢。只好让刘小四租了马车,赶紧到乡下来找周大掌柜回去救火。 现在店里都是债主,同行等着看笑话,客人也进不来。再这么下去,债主闹到衙门,丰德楼真的要卖给别人抵债了。 真行啊你们,掌柜的才走不到半个月,连店都要被卖了。周实听完,在心里吐槽道。 上了大路,马儿这才开始跑起来,把车上的周实颠了个七荤八素。 “慢点,小四,慢点……” “不能慢啊,再晚就要吃官司了!” 过了中午,马车这才进入江都城,又花了半个钟头才停在丰德楼门口。 “掌柜的回来了!” 刘小四一边吆喝着,一边扶着脸色苍白的周实下车。 周实抬头一看,店门上头的匾用隶书写着“丰德园”三个字,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装饰,显得简约而古朴。 “掌柜的,你可是回来了!” 店门里迎出来一个戴瓜皮小帽的瘦高男人,手里拿抹布擦着汗。不用说,这个人就是账房赵勤丰。 赵勤丰将抹布丢到一边,伸手来扶周实。 “掌柜的——” “呕——” 一路颠簸,周实全靠没有吃早饭和午饭才没有因为晕车吐出来,副作用是晕得更严重了。 现在一闻到赵勤丰身上混合着汗味的臭抹布味儿,周实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酸水。 “呼——呼——带我进去。” 赵勤丰被吐了一身,但也不敢有怨言,只好自己先行退下,让刘小四带周实进店。 他一跨过门槛,店里的人纷纷站了起来。 “周掌柜,别来无恙啊。” 周实虚弱地还礼,吐出来后他感觉好了不少,挨个辨认起这些债主的面孔。 “都是周大掌柜的熟人啊,难怪这么客气。”他想。 店内的空气由胶着转为尴尬,这些债主都知道周实被少东家以“贪图丰德楼产业”的名义辞退,现在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又被请回来,真是名不正言不顺。 酱行的掌柜姓成名有义,四十来岁,长得尖嘴猴腮。见同来的几位都不说话,自己先开了口。 “周掌柜,不知如今在何处高就?” 在一家客栈伺候死人……周实当然不会这么说。 “成掌柜说笑了,不过在家翻翻地,种点粮食糊口而已。” “呵呵,那周掌柜此番回来,有何贵干呐?” 好家伙,反客为主了,按说应该我问你有何贵干才对…… “听说丰德楼欠了诸位的钱,我回来帮诸位算清这笔账。” 成有义笑道:“周先生本已返身田亩,如今又来为丰德楼操劳,此般大仁大义,成某佩服。” 周实脸上带笑,心里却想:这姓成的说话带刺,分明是讽刺我已经被赶走,又回来收拾烂摊子,多管闲事。 “成掌柜,陆掌柜,孙掌柜,请坐请坐。几位吃了饭没有?小四,让后厨起灶,再拿好酒来,我配几位贵客喝一盅。” “不用,不用。”成有义摆手道,“我们是来办事的,办完事就走,不敢叨扰。” 你们从大清早坐到现在,这还不叫叨扰? “哪里的话,您几位天天照料我们,哪能让您空着肚子回去?” 周实给小四使了个眼色,让他快去后厨,自己来应付这几位债主。 “几位,丰德楼上个月欠款多少?” “来,都在这了。” 三位债主掏出账本,翻到一页,让周实核对。 “周掌柜……周先生,您给评评理,咱们小本营生,都指着别人的嘴吃饭,万一周转不开,可就要关门大吉了。”肉铺的孙掌柜抱怨道。 “这个数,赵先生已经核对过了,不会有错,只要丰德楼把账结清,我们立刻就走。”粮店的陆掌柜说道。 周实看似在看账本,其实也在思考这三位债主的事情。 平常都是一到初三,赵账房会带上钱去结账,怎么这个月被人找上门了,这也算不上拖欠啊……再说就算是要账,需要三个掌柜同时上门吗?随便派个账房、伙计跑腿不就行了? 再仔细看这三人,成有义从刚才开始就颇具攻击性,说话最多,但欠酱行的钱远不如欠粮店的。而粮店的陆掌柜只是粮店三个掌柜之一,还是最年轻的,话语权不高……至于胖乎乎的孙掌柜,讲的话有点言过其实,他的肉铺可是江都最大的…… 想到这里,周实心里有数了。这次债主上门,明显是有人主导的。 他把账本合上,说: “几位,赵先生应该把店里的情况和你们说了。这钱,我们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 成有义笑得有些阴。 “没关系,我们等东家回来,让东家来处理。” 等那两个小子回来,不得把丰德楼打包送给你们…… “两位东家怕是做不了主,何况他们现在不知所踪。” “他们做不了主,成先生就做得了主?您想拿什么来做主?” 成有义,你把这话说出来,可太寒碜人了。 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和你客气。 “老东家生前交代得很明白,丰德楼的生意都由我来打理。我做不了主,谁做主?”周实的语气越来越冷。 成有义不依不饶:“我们和周先生相识多年,有些话不好意思在台面上说。你已经被丰德楼的东家辞退,怎么还来管丰德楼的生意?现在的东家说你贪图家产,你说老东家把生意交给你,你让我们信谁?你若没有遗嘱为证,不是空口无凭吗?” 周实冷笑道:“遗嘱?这就是遗嘱。” “哐!” 他从背后摸出铁算盘,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吓得三个掌柜向后缩了一下,差点跌坐在地。 “这铁算盘是老东家生前所用之物,他将此物托付给我,就是让我把持丰德楼这把大算盘。诸位,你们谁能说出这算盘不是老东家的东西,我周实,就一头撞死在这算盘上,绝不反悔!” 三个债主面面相觑,他们谁都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待人和气的周掌柜,现在居然面露凶光,发下这么狠的毒誓! 第十四章 砸招牌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凝固。 肉铺的孙掌柜见状,赔着笑脸道: “周掌柜,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咱们当然不是怀疑您的本事。” 这家伙果然是个墙头草…… “和气生财,周掌柜,丰德楼从来不曾拖欠,又是老主顾,缓两天也不是问题。”粮店的陆掌柜说道。 成有义知道周实是冲他来的,还没缓过劲来,只能咽了咽口水。 “几位,丰德楼没有按时结账,确实是我们的问题,我给几位赔不是了。”周实拱手道,“但你们应该也不是趁人之危的人,我们做不成生意,拿什么还给你们呢?” “是,您说的是……” “请几位看在我周实的面子上,再宽限几日。到时我亲自登门,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们,再和几位的东家赔礼。” 周大掌柜在江都摸爬滚打,让丰德楼重回四大名楼的行列,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再加上周实刚才发狠,债主们显然也不敢再逼了。 周实见三人都不说话,又补上一句:“成掌柜,您说呢?” 成有义抿着嘴,道:“按周掌柜说的办吧。” 债主们刚达成一致,刘小四推帘进入前堂,唱道: “慢转身——黄金肉、熘腰花——” “三位,吃了再走?” “不了,不了……” 周实和三个掌柜象征性地客气了几番,送他们到门口。临走时,成有义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实一眼。 “这眼神……” 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无奈? “成有义虽然尖酸刻薄,但也是个老生意人,知道和气生财的道理。丰德楼是他们酱行的大主顾,真把丰德楼的招牌砸了,吃亏的还是他们啊,为什么今天非要撕破脸不可?” 这里头有门道啊…… 回过身来,原本一直躲在后厨的账房赵勤丰钻了出来,握住周实的手腕说:“掌柜的,多亏了你啊,那成有义差点把我吃了!” 周实轻轻甩开他的手,苦笑道:“别叫我掌柜。没听人家说吗,我都被辞了,还来管丰德楼的事,真是狗拿耗子。” 赵勤丰连忙说:“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心里都有数,这丰德楼没有你可不行啊!要我说,你这次回来,就别走了……” 不等周实回话,小四凑上来说:“掌柜的,那几位都走了,这菜怎么办?” 赵勤丰说:“让后厨先停吧。这两个菜……掌柜的,你没吃饭吧?” “喂,我可没带钱啊。” “瞧您说的,哪有自家掌柜吃饭还要付钱的道理,快坐快坐。小刘,拿碗米饭来!” “欸!” 周实半推半就地坐下来,撸起袖子,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黄金肉送进嘴里品尝。 这可是以抓炒闻名的丰德楼的招牌菜……嗯? 他越嚼越不对劲。 这黄金肉其实就是酥肉,将里脊肉切成条,裹上糊,下油锅炸至金黄,再配上咸口或者甜口的酱汁。 可这盘黄金肉,不仅不脆,居然连面衣都是稀糊糊的! 再尝一口熘腰花,一股骚味直冲鼻腔,呛得周实连忙吐了出来。 “呸——这菜怎么回事?陈师傅的手艺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时,刘小四拿着一碗饭回来了。 周实向碗里一瞅,就把它重重地磕在桌上。 “老赵,你看看,这米都黑了!还有这个,虫都没洗干净!你们怎么能拿这种东西给客人吃?” 老赵和小四对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陈师傅呢?叫他出来!” 陈大有是丰德楼掌勺大师傅,从业二十余年,一手好厨艺闻名江都。 在周大掌柜的记忆里,陈师傅有酗酒的毛病,也因为这个耽误过事,被掌柜警告后收敛了一些。除此之外,他身上找不出什么毛病。 而现在。一脸横肉的陈师傅站在周实面前,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陈师傅,这怎么回事?幸亏这些菜没让三位掌柜吃了,不然谁还相信我们能还得上账?” 周实没想到的是,陈师傅没好气地回嘴道: “还还账?就这么个做法,咱们不出半个月就得散伙!” 周实一愣,看看刘小四,看看赵勤丰,问道: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柴禾也不让烧,调料也不让使,连切个花刀他都嫌慢,还做什么菜?没端一盘生的上来就不错了!” 周实连忙追问,这才知道原因。 原来是丰德楼的两个少东家为了节约成本,严格限制进货,连柴禾、调料都要数着数用,这还怎么做菜? 难怪黄金肉稀烂,熘腰花骚气……以那两个败家子的性格,能舍得进新米吗?肯定把陈米翻出来用啊。 所以陈师傅才这么大火。自己干了二十年厨师,要被两个毛头小子指手画脚,还脏了自己的手艺,这搁谁身上不上火?没给他们两刀都算客气的了! 老赵叹了口气,道:“掌柜的,你再晚来两天,就看不到我们丰德楼了……” 周实叹了口气,道:“那两个混小子呢?” “阿贵去找了,我和他约定过,黄昏时找不到就回来。” 阿贵是丰德楼的大伙计,和刘小四不同,为人聪明、上得台面,也识字,必要时能接管店里的生意。 “看来阿贵和小四是兵分两路,一个来找我,一个去找少东家。债主在店里坐着,总得有个能拿主意的回来。” 周实摇摇头,道:“行吧。明天咱们能开业吗?” 老赵说:“不开业也没办法,那几位能等几天?” 陈师傅余怒未消:“开业是可以,但也只能让客人啃菜叶子,吃白米饭了。后厨现在什么材料都没有,就是那两盘菜,都是昨天客人剩的。” 周实感到一阵恶心。 “昨天剩的,还拿来炒给客人吃?” “那也得有新鲜的啊!” “唉,得,小四,明天去买点菜回来吧。” “呃,柜上可没钱……” 这两个少东家,我迟早要逮住他们揍一顿…… 周实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说道:“晚上给我留个门,我到时候拿钱回来。” “拿钱?从哪拿?” 周实抄起铁算盘,说:“我去一趟酱行。” 第十五章 怨灵上身 酱行和丰德园不在一条路上,周实大步流星,拐了几个弯,正好在酱行的伙计上门板时赶到。 “哎哎,伙计,等会等会——” 周实快步上前,拦住了伙计。 “我们打烊了,你明天来吧。” “我找你们成掌柜。” “成掌柜?”伙计狐疑地看了周实一眼,放下门板说道,“等一下啊。” 不一会儿,成掌柜从里屋出来了。他一看见是周实,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周掌柜,我们打烊了。” “呵呵,成掌柜,我不是来买酱的。” 成有义转身对伙计说:“我说周掌柜不是那么厚脸皮的人嘛,上个月的钱还没给,怎么好意思再来赊账?” 周实并不生气,只是笑道:“贵店这么急着用钱,还能容我们赊账,真是慷慨。” 听到“急着用钱”几个字,成有义的脸明显抽搐了一下。 “不着急,下次一起就是。” 说罢,他转身就走。 见他继续装傻,周实只好又递一句: “成掌柜的家人可好?” 成有义身体一僵,慢慢地转回来,说: “你想说什么?” “哈哈,没什么,只是想择日登门拜访,不知是否方便。”周实笑道,“不是我自夸,我也学了些相面看地的本事,要是宅子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也乐意效劳。” 成有义的眼睛开始飘忽了。他想了一想,让伙计去忙,自己走出来对周实说: “此话,当真?” 周实只是笑,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成有义突然感到肩头一凉,身子一斜,好像有无数鬼影从身上钻出! “这……” “别怕。” 周实紧闭双眼,手按在成有义的肩上,似乎在暗暗发力。 很快,那些扭曲的影子像烟尘一样散去,周实这才收手,道: “我看掌柜身上有些邪祟之物,方才已经驱赶干净了。” “多、多谢周掌柜。” 成有义还在震惊之中,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周实居然有驱邪的本领,还能一眼看出自己身上的问题! 周实在心里暗笑,刚才自己只是把琥公尊藏在袖子里,沾了些摸在他的“一把火”——肩膀上,被他的阳气一冲,阴气迅速消散而已。这在成有义的眼中就成了驱邪。 不过,虽然“驱邪”是装神弄鬼,但周实之所以这么做,是他敢肯定,成有义家中确实有鬼! “不知成掌柜最近去了什么邪门的地方,沾染了污秽?” “我……”成有义左右看了看,确认没人能听到,“唉,不是我,是我家小儿子……” “令公子如何了?” 讲到这里,成有义突然激动起来,道: “周掌柜,没想到你是如此奇人,真是失敬。请您大人有大量,帮帮我的儿子,您是我全家的恩人!” “言重了。令郎如今身在何处,请带我走一趟就是。” “多谢周掌柜,这边请!呃,要不您的算盘先放在我这?” “不用,我带着这个正好防身。” 怎么这么急,幸好带了铁算盘来。 成有义显然也顾不上酱行的事了,他拉着周实,又是一通七拐八拐,一路走到江都城边,这才到达成家的宅子。 成有义和周实情况不同,他既是酱行的掌柜,也是酱行的股东,相当于半个东家。加上江都人爱吃酱,大大小小的饭馆都要用酱,酱行的生意远比丰德楼大,所以他自然比周实一个打工的阔绰。 “虽然比不上张员外家,但考虑到是在江都城内,算得上非常豪华了。” 不过,这天还没黑,怎么把门关得这么严实? 成有义在门上拍了几下,停一会儿,又拍了两下。 这显然是他和家人约定好的暗号。 不一会儿,门开了,露出一个头来。 “老爷,人请来了吗?” “没有,凑不齐钱啊。不过我请了另一位先生来。” 成有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周实先进,自己关门。 “咦?” 一进门,周实先是疑惑,因为小小的院子里,居然到处挂着黄灯笼,上面还写着“灾厄勿近”“妖邪退散”之类的文字。 “周掌柜莫怪,这是之前几位‘先生’留下的。来,这边请。” 成有义带他进入内房,里面一片昏暗,还到处挂着红绳,像是要镇住什么东西一样。 “不好意思,我们不敢点灯,那东西一见光就……” 床榻上躺着的男孩,应该就是成掌柜的小儿子。 周实绕开布置得和陷阱似的红绳,在床边坐下,轻轻拿起男孩的手腕。 脉搏正常,脸色正常,就是有点瘦。看上去就和睡着了一样…… “请人来看过?” “他已经昏了四天,全靠一口米汤吊着,大夫瞧不出原因,又请了几个道士和尚,花了上百两银子,都不好使。后来我打听到乡下的一个驱邪人很有本事,结果人家张嘴就要二百两,我上哪弄去……只好挨家上门要账……” 这也印证了周实的猜测。 在三位债主上门要债时,他就怀疑是领头的成有义着急用钱,才把老脸一丢,豁出去了,能收回来一点是一点。 可是成有义作为酱行的掌柜兼东家,人脉很广,真要用钱为什么不找人借呢?至少同行会很乐意卖他这个面子。 所以,他一定有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急需用钱的原因,那么这钱一定是花在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上。 以周实的了解,成有义虽然缺点颇多,但吃喝嫖赌是一样不沾,不然靠他打理的酱行早就衰败了。那么,还有什么地方花钱多呢? 治病。 看成有义来要账的时候活蹦乱跳的,一定是家里人生病了。 可看病能一攒劲把他的积蓄都看没了? 那就只能是不干净的病,和妖魔鬼怪沾边的那种。 他们做生意的,最忌讳这些邪祟,所以成有义才把这事捂得严严实实的。 “就只是昏迷不醒吗?”周实扒拉了两下将男孩捆在床上的布条,发现绷得很紧。 “不是,只要一见光,他就开始乱喊乱叫,见谁咬谁。他第一次犯病的时候就把他娘咬了……他娘伤心过度,被我送回乡下娘家疗养。来的师父说,这是被上身了。” 周实点点头,但他还要做进一步的确认。 “麻烦成掌柜退后,我来尝试一下做法。” 见成有义有疑虑,周实又说道:“放心,只是试探一下,绝对伤不到令郎。” 成有义跺跺脚,叹道:“好吧,我儿的性命,就交给您了。” 他小心地穿过红绳陷阱,退出屋外。 “欸,稍等。”周实连忙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 “令郎的生辰八字……” 成有义走后,周实轻轻呼出一口气,道: “呼,现在只有我们俩了。” 周实从铁算盘中拿出琥公尊和火折子。 为了保险,他先在自己的三把火——头顶、双肩上摸了几滴阴酒,镇住自己的阳气,又不沾染太多阴气。 “唔,方尊内有两片涟漪,看来成掌柜没走远啊。” 他拿起火折子,将火苗靠近男孩。 蓝色的火苗突然蹿起。 果然是被阴魂附身了! “莫老说过,阴魂若长时间徘徊阳间,会慢慢积攒怨气,最终变成怨灵或厉鬼,这怨灵就能附在人身上。” 成有义说见光就犯魔怔,看来阴火不算。 周实掏出铁算盘,用寿数算法,代入男孩的生辰八字运算…… 就在他专心拨打键盘时,男孩突然睁开眼,开始嚎叫! “成有义!你这没爹没娘没良心的货,我给你家打工,连死都死得不明不白! “成有义!你等着,我早晚咒死你!先从你儿子开始咒起!” 第十六章 这外甥,烧了吧 门外传来脚步声,周实连忙喊道: “别进来!” 这怨灵就是冲着成掌柜来的,他要是冲进来,没准当场就被上身! 听到脚步声戛然而止,周实在怨灵操纵男孩发出的叫骂声中继续打算盘。 三下五除二,四下五去一…… 余寿五十五! 床榻上的男孩好像被抽走了什么,突然力松劲泄,原本打直的身体也软了下来,仿佛入睡了一样。 “铁算盘还有这种妙用,看来让怨灵直到这身体不属于自己,它就会安分下来啊。” 门外传来成有义的声音: “周掌柜!我儿子怎么了!” “没事!你离远点,别听屋里的动静!” 请过不少人来驱邪的成掌柜明白,有些邪祟发出的声音都是有害的,于是连忙叫了下人,一起退到院子另一边,把耳朵捂住。 周实在屋子里洒了些阴酒,又把琥公尊塞到男孩的手中,然后将窗帘一把扯开。 “成有义!你……” 一接触到光线,男孩立刻开始尖叫起来,但只叫了两声就停了。 周实挑衅似的说:“叫啊,你不是很喜欢叫吗?” 男孩的身体依然不正常地绷直,而且双目泛白,但却没有继续咒骂。 他的左手腕微微抖动,想甩掉琥公尊,但却被周实牢牢抓住,松开不得。 琥公尊可有琥国公积累数百年的怨气在身,一个小小的怨灵哪能反抗它的威压? 日落时分的阳光洒在屋子里,让阴酒迅速散开,无数扭曲、狰狞的鬼影围绕在室内唯二的活人身旁。 在怨灵眼中,周实显得无比威严。 “我先听听你有什么仇,什么怨,然后再决定怎么处理你。你立刻从这孩子身上离开!” 男孩的身体微微颤动,却不见怨灵显身。 “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你若不出来,我就立刻祓除你。” 在周实的威胁之下,男孩的身体终于起了反应。 一股青紫色的瘴气自男孩的五官中钻出,在室内盘踞了一会儿,却没有进一步的变化。 “哦,可能是怨气更重,位格更高的琥公尊在压抑它,无法成型。” 周实把琥公尊收进铁算盘,瘴气开始旋转,凝聚,逐渐化作一个人形。 这就是怨灵? 周实只听莫老说过这种存在,从没亲眼见过。这怨灵和普通的阴魂不同,不是青白色,而是青紫色,而且明显要实在很多,不像阴魂那么透明。 而且,即便是阴气缠身,能看清阴魂样貌的周实,也觉得这怨灵面目可憎,五官出现了不小的变形。 “说吧,你为什么缠着这孩子?” 怨灵双目泛红,露出一嘴大得不成比例的尖牙,发出的声音好像用指甲扣木板,教人牙酸。 “我原本是酱行的一个伙计,三个月前,我在干活时被酱缸砸死。那姓成的怕吃官司,就偷偷地将尸体处理了,害我死得不明不白……我恨!我要让他的儿子也冤死,让他知道知道这滋味!” 是这么回事? “我来问问成掌柜怎么解释。如果情况属实,我会给你个交代。” 周实又拿出琥公尊,怨灵立刻化为青紫色的浓雾。 “你在这里等我,不许害这孩子!” 他还不放心,将琥公尊放到男孩的枕边,防止怨灵又上他的身,然后穿过红绳陷阱,推门而出。 一进院子,成有义立刻迎了上来。 “刚才怎么回事?我不是说不能点灯吗?” 周实只好扯谎道:“没点灯,那东西一见我来,就发狂了,不过已经被我驱赶出来,不会再害人了。” 成有义在心里想,这周掌柜还真有些道行,之前那么多高僧老道都拿它没办法,结果一见他就被降住了! 不等成有义道谢,周实就问道: “酱行最近是不是出过人命?” 成有义脸色一变,过了一会儿才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人在做,天在看。” 见他还在迟疑,周实又补充道:“事关令郎的性命,实话实说对谁都好。” “唉,其实是这么回事……” 大约半年前,成有义的外甥来江都找他,请他让自己在酱行做工。 他的外甥今年二十岁出头,在乡下是个出名的懒汉,离地痞无赖只有一线之隔。此人的父母——也就是成掌柜的姐姐姐夫见他老大不小了,也没什么本事,又不肯下地,只好将他送到城里的弟弟那儿。 酱行的生意本就忙,这外甥一不会写字算术,二不会待人接物,能干什么呢?成掌柜无奈,只好让他干些力气活。店里的伙计都知道这是掌柜的外甥,平时也有个照顾。 但是这外甥可是个懒骨头厚脸皮的主儿,他闹着要进城,就是来舅舅家蹭吃蹭喝的,哪想过自己要干活? 结果,平时上工从来看不到他人,不是去勾栏听曲,就是去赌场耍钱,而且都记在酱行的账上。结果酱行这边隔三差五被青楼、戏园找上门,成了同行之间的笑柄。 这可苦了成有义,花钱给自己请了个祖宗,还不能辞退。那外甥光是败舅舅的名声还不够,有时在外头喝多了,还要来酱行耍酒疯,把酱行上下闹得鸡犬不宁,伙计们也是怨声载道。 这泼皮在家里学了满嘴的脏话,到了江都,学的第一句干净话竟然是: “成掌柜,借我十两银子花,如何?” 那一天,外甥和一帮本地的无赖喝了酒,又跑到酱行来闹。几个伙计不让他进,结果谁知道他哪根弦搭错了,居然从后墙翻了进来,结果直接落在墙角的大酱缸里。 不管什么酱,晒都是必不可少的工序。那墙角的大酱缸里头是满满的黄豆酱,外甥头朝下插了进去,直接被淹死在里头,直到第二天工人翻酱时才被发现。 成有义这下更加头疼了,外甥死在自家,他怎么和姐姐交代?万一传出去,自家的酱缸里酱过死人,谁还来买他的酱? 结果,他一时迷了心,没有报官,而是和知情的伙计把这事瞒了下来。他们把外甥的尸体捞出来,偷偷埋在酱行的地下。 外甥死时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一口怨气无法排解。久而久之,徘徊阳间的地魂变成怨灵,来找成掌柜报仇。 周实听完,发现周大掌柜的记忆中确实有青楼的龟公上酱行要账、衣衫不整的男子大闹酱行的轶事,都是从客人那里听来的。不过周大掌柜是个讲规矩的人,客人说的话,从来是听过就忘,而且从不在背后议论。 “好外甥,好姐姐啊……”周实在心里赞叹。 “您说这,这叫我怎么办?唉,也是我一时糊涂,胆小怕事……”成有义陷入自责之中。 周实让成有义靠后,自己回房间和怨灵对质。 没想到的是,那怨灵既然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以为意。 “是因为怨灵已经失了心智,没有善恶观?不,那外甥应该本来也没有这种东西……” 周实取出琥公尊,将怨灵再次打成烟雾,随后把男孩身上的布带解开,捆在自己背上,又把铁算盘捆在胸前。 最后,他费力地穿过红绳陷阱,掏出火折子,点燃,然后拔腿就跑。 火折子的阴火在屋内炸开,幽蓝的火焰吞噬了整个房间! 站在院子里的成有义瞠目结舌——肉眼凡胎的他,只能看到周实背着自己的儿子前脚跑出,后脚屋子里就闪烁起蓝色的鬼火! 那鬼火中——好像是自己外甥的脸在嚎叫! 这周掌柜到底做了什么法,阵仗这么大? 周实把男孩交给成有义,道:“怨灵已除,应该很快就会醒了。这间屋子要打开窗子,晒上七天再住。明白了?” “明、明白了……” 这时,周实看到铁算盘上的一颗算珠闪烁了一下。 有奖励?难道祓除怨灵也算死人账……也是,外甥的地魂已破,他做的恶得到了报应,这笔账可以划掉了。 信息进入脑海,这次的奖励是——一本书? 书的封面上写着两个大字—— 碑手! “成掌柜,如此大恩大德,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这个简单。”周实干脆地回答道,说明来意。 “借我十两银子花,如何?” 第十七章 同行是冤家 周实原本只想借个十两银子给丰德楼应急,谁知道成有义表现出惊人的大方,一拿就是一锭二十多两的大银子。 “成掌柜,你这是做什么?” “不要推辞,我儿的性命岂止这么多钱?你拿去用便是。” 周实心里明白,那一锭大银子平日里根本用不上,明显是成有义家里压箱底的救命钱,自己怎么好意思拿?最后还是请他收拾了一包碎银子,又花了些工夫说服他收下欠条。 “本来就是我们丰德楼欠了酱行的钱,哪有欠上加欠的道理?” 成有义握着周实的手,憋了半天说不出话。 “大恩不言谢,周掌柜,您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言语。” 他把周实送出巷子,目送周实离开。 “这成有义,这种时候不是挺‘有义’的吗,平时那么尖酸刻薄干什么……不过生意场上不容良,他也是被敲打成这模样的。” 周实摇摇头,心想小四和铁算盘给的奖励都在等着我呢,赶紧加快脚步。 刚拐过一个弯,一面墙堵住了他的去路。 奇怪,走错了?来时明明走的是这条路啊? 他想转身,却发现脚下仿佛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不好!” 他连忙去摸铁算盘,却感到肩头一凉,脖子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抵住了。 “别动,否则让你脑袋搬家!”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威胁道。 周实咬咬牙,这是着了道了! “我问什么,你说什么,不许有假!我问你,你从哪儿来?” 江都周边口音,男性,年龄在三十岁以上,不一定是冲我来的……周实只能分析出这些信息。 “我刚从一个掌柜的家里出来。” “哪个掌柜,说清楚了!” 脖子上的凉意更重了,周实不想给成掌柜带来危险,只能应付道: “不知道,他没告诉过我。” “哼,别想耍花招!他找你做什么?” “他家有人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我去给他看看。” “驱走了?” “对。” “怎么做到的,从实招来!” 周实的大脑转得要冒烟了,既不能交代出铁算盘的事,又不能让对方起疑…… “用阴火,可以烧死怨灵。” 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真假。 突然,一股力道来抢周实手里的铁算盘,但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卡住算盘,让对方没有得逞。 “咳咳,走马黄泉路。” 周实一惊,回想起莫老说过的口诀。 “川流奈何桥。” 他突然感到身体一轻,肩膀上的压力也消失了。 “没事了,转过来吧。” 周实转过身去,看到了一个农民打扮的中年男子。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但他头上还戴着一顶草帽。 “莫非你也是……”周实保持警觉,没有继续往下说。 汉子也不说话,只是指着周实手上的铁算盘,道: “你就是莫老请的大掌柜?” “你知道莫老?” “那当然,他可是我们这一行响当当的人物……”汉子冷冰冰地说道,“我叫阮魂雄,就是我给莫老报的信。” 周实一惊,道:“是关于毒师的?” “不错。” 阮魂雄……周实连忙报上自己的名字。 “阮前辈,请问你刚才是……” “我收到消息,说江都成家有人被上身了,所以收拾家伙急急忙忙地赶来,在这宅子周围布下符箓镇邪,结果一抬头,宅子里是阴火冲天……” 周实的心一沉,心说坏了,自己戗行了! “我从中午忙活到天黑,结果被人捷足先登……我看你从宅子里出来,不知道你是个热心的阴门中人还是练邪术的妖人,只好出此下策,先把你截住,问明身份。没想到你是同行,多有得罪,莫怪。” 我说那怨灵怎么这么脆,原来是已经有人设阵削弱过了,所以我才能顺利地将它祓除…… 周实尴尬地笑道:“没事,没事。阮前辈千里迢迢地赶来救人,晚辈佩服。” 他自觉理亏,实在不好意思指责对方扮演劫匪吓唬自己。 “拿钱办事而已,可惜了那三百两银子。” 原来是你啊! 那个狮子大开口的驱邪人! 阮魂雄似乎察觉到了周实微妙的心理活动,从衣兜里拿出一卷绳子,让它自然垂落,道: “这根镇阴索,要用在山阴长成的麻编成,在黑狗血里浸泡一个月,又在太阳下暴晒三年,期间用铁杵反复敲打,才具有伤及怨灵的能力。光这东西就值一百两。再加上我在宅子周围布下的好几打符纸,从中午忙活到天黑……” “前辈不要说了,晚辈佩服!”周实赔着笑脸道,“您在信中写的毒师,能不能展开说说?” “一时半会儿说不完,咱们明天约定个时间碰头,到时再说。” “好,那我就陪……请前辈吃晚饭,就在郁青街的丰德楼,你认着招牌来就能找到,我等着您。” 周实突然被一阵风迷了眼睛,再睁开眼时,只有空荡荡的街道,一轮明月初升。 这阮前辈真是个冷如冰霜的家伙……不过也不怪人家,自己张罗了半天,结果被人截胡,一点好处没有不说,连本都折进去了…… 周实加快脚步,捂着一包碎银子向丰德楼赶。 刘小四提着灯笼,就候在丰德楼门口。一见掌柜回来,他连忙迎上前: “掌柜的,钱有了吗?” 周实把银子交给小四,精疲力尽地说:“拿着,明天出去买点肉、菜,不要多,只要把丰德楼几个招牌菜备齐就行。” 小伙计晃了晃这包银子,说:“这银子……” “成掌柜借的,记得让老赵记在账上,尽早一块还上。” 刘小四无比惊讶。掌柜走得匆忙,他和账房老赵就在合计,这掌柜的去酱行借钱?咱们上个月的钱还没还上呢!而且这成有义前脚带着一帮砸场子的债主才走,咱们的周掌柜就要去借钱?这不是找骂吗? 结果,这钱还真借来了! 他心里是一肚子不明白,但看掌柜疲惫的样子,又不好多问,连忙将掌柜引到提前准备好的房间。 送走刘小四,周实环顾四周,发现这就是周大掌柜以前住的房间,连室内陈设的位置都没变过。 他把门闩上,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对着天花板直喘粗气,不住地犯恶心。 “是用的阴器太多了,还是那怨灵太厉害?也可能是最后火烧怨灵处理得不当,对身体的损耗太大……以后必须节制点。” 他这才惊讶地发现,过去几天天天熬夜,现在自己居然毫无睡意。 “唉,先看看铁算盘给的奖励吧。” 他转动一颗算珠,手上多了一本纸张泛黄的线装书——碑手。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道: “碑手第一式——开碑手!” 第十八章 碑手三式 少年渴望的,是江湖,是快意恩仇,是刀光剑影。 少年拥有的,是铁锤、铁凿,和无数由阿爸从山上背回来的石头。 他是一个石匠,因为他阿爸就是石匠。 石匠的工作很苦,很危险。他们要拉着车进入山里,将相中的石头就地砸成石料,再搬回来进行加工。山间的小路很窄,而且坎坷崎岖,车不能行,马不能踏,运回石料只能靠人。 他们家能作为石匠立足,靠的就是刻碑的手艺。 财主捐钱开渠,县太爷走马上任,文人墨客挥毫泼墨,都爱留下碑刻,以供或许并不存在的后人瞻仰。方圆百里内需要碑刻的,都会想起住在山里的父子俩。 少年十岁时,阿爸开始教他刻字,一年后,他刻得比阿爸还好。阿爸说他是个天才,无论什么技法,看一遍就会,摸一边就熟。 自此以后,阿爸就放下凿子,拿起锤子,往返深山采集石料,将刻碑的工作交给儿子。 但他不想一辈子都住在山里,数着虎口上的老茧过日子。他向往说书先生口中的江湖,他想成为一名大侠,行侠仗义。 那一天,一个员外过寿,阿爸进山采集为员外刻长寿碑的石料,要三天才能回来。 他仔细观察员外家人送来的祝文,将一笔一划记在心里——他和阿爸都不识字,连自己刻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但阿爸却说,不识字的石匠才是好石匠。 门外传来动静,他以为是阿爸回来了。可一推开门,他发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躺在门外。 他连忙将男人抬到屋内,为他上药。石匠被石头碎片扎伤,被锋利的石头划伤是家常便饭,所以家中总是常备着非常好用的药膏。 男人发了一天的高烧,第二天才悠悠醒转,可以下床走路。 男人报出自己的来路,少年这才知道,这位就是他一直想成为的大侠——一个武艺高强的镖客。 男人说自己丢了镖,同伴皆死于土匪之手,只有他自己带伤逃了出来。 男人无处可去,请求少年让他住下。少年瞒住了阿爸,将男人安顿在屋后放石料的草棚子里。 阿爸要进山好几次,才能带回满意的石料。在这段时间里,男人成了少年唯一的伙伴。 白天,男人在门前练武,少年在门前搬个板凳看,有时也请他教自己几招。 男人练完后,会坐下来和一辈子没出过大山的少年讲起自己的故事,讲起山外面那片辽阔天地的事。少年听得如痴如醉。 和学碑刻时一样,男人教的招式,少年也是学一遍就会。 一个月后,男人的伤好了,阿爸带着石料回来了。 第二天,五名朝廷金牌捕快带领一百人包围了石匠的小屋,以巨大的损失逮捕了男人。 少年被棍棒死死按在地上时才知道,他一直崇拜的大侠是一个杀 人如麻的悍匪,朝廷悬赏五千两取他的人头。一个月前,官府派重兵上山清剿,他身负重伤,狼狈地逃窜到此处,官府又花了好大的工夫进行排查,才锁定这里。 少年年幼,逃过一劫,阿爸却因私藏匪首下狱。 那年秋天,男人被斩,阿爸死在牢里,少年继续做石匠。 闲暇时,少年开始习字读书,他想知道自己刻的是什么,他想知道自己一直坚信的是什么。他还练武,将男人教给他的一招一式练了千百遍,不知是要记忆,还是忘却。 五十年后,几块碑出现在民间,震惊天下。那碑文所用的石头虽然粗糙,但上面的碑文,其行笔,其行文,其立意,其境界,其势,其法,其度,皆举世无双,当世无对。 京城中世代研究碑文的老学究断言,这些碑文绝对不是用铁器刻下的,而像是用手指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只可惜碑文没有落款,没有人知道这些碑文是何人所写,何人所刻。 少年变成了老人,他刻的最后一块碑,是自己的墓。 就在他用手指书写墓碑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如此绝妙的手笔,此后怕是再难出世了吧。” “你想干什么?” “我想请你刻一块碑,一块空前绝后的碑。 “我还要请你留下一本书,一本能传下你的手艺的书。”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身着一袭黑色长衫,在他的怀里,一把铁算盘安然沉眠。 周实像是浮出水面一样从庞杂记忆中抽离,慢慢放下铁算盘和《碑手》。 “又是那个人!” 那个在琥国公、铁铲李的记忆中都出现过的男子!铁算盘的前任主人! “他要刻一块空前绝后的碑……这倒是一个弄清铁算盘来路和他本人身份的线索,从而找到克服铁算盘诅咒的方法。不然我真的只有不到一年可活…… “记忆中的少年刻下的碑,只要被人发现,必定青史留名,我得留意一下相关的信息,看看有没有这样的碑文传世。” 只有“亲眼”看过那少年刻的碑,才能明白那碑文的奇谲,周实觉得只要自己必定能一眼认出。 “这个以后再说。” 周实的目光重新回到面前摊开的《碑手》上。 “这应该就是铁算盘的主人让少年留下的书……” 《碑手》只记载了三招,但周实发现,这三招练至大成,都是发挥空间极大的武功! 第一式,开碑手,调动全身的劲力汇聚于掌心,可以破开碑石,破坏力不俗。如果内力足够,甚至只需将手覆在石头表面,就能将其震碎!练至大成,可以劈石断玉,随心所欲地切割顽石! 第二式,书碑手,也是少年常用的招式。将内力灌注指甲,可以直接在石头表面书写,银钩铁画,浑然天成! 第三式,穿碑手,周实认为这是碑手三式中最神奇的功夫。 穿碑手,可以让手穿过物品,隔山牵牛! 再往后翻,则是一些总结出来的培养内力、锻打筋骨的方法。 这《碑手》可真是个宝贝!周实困意全无,当即按照《碑手》的记载开始练习。 不知不觉间,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丰德楼周大掌柜回归后的第一个营业日,到来了。 第十九章 重整旗鼓 练完功的周实在炕上静静打坐,让血气由四肢重归丹田。 “呼——” 一口浊气吐出,周实缓缓地睁开眼,感觉眼前一片清朗,连呼吸都畅快了几分。 对于没有任何武学基础的他来说,《碑手》上记载的运气之法从基础练起,上手容易,不需要外物辅助,简直是为他这种人量体裁衣的武功秘籍。 换句话说,就是对新手非常友好! 他站起来舒展筋骨,发现打坐运功一个钟头就像睡了半天的囫囵觉,精神百倍。 “掌柜的,掌柜的?” 门外传来小四的呼唤声。 “掌柜的,你起了吗?” “起了,进来吧。” 小四把门打开,送进来一盆热水和毛巾。 “早饭预备上了,我先去菜场,一个钟头就回来。” 刘小四作为丰德楼的伙计,不仅要伺候顾客,还要照料掌柜起居,十分辛苦。不过从跑堂伙计干起的周大掌柜习惯亲力亲为,从不随意使唤他。 “好,去吧。陈师傅起了吗?” “呃,还没有,您不是不知道,陈师傅最喜欢睡懒觉。” 送走了刘小四,周实用热水洗了脸,擦了擦身上的汗,想要试一试这一晚上练功的成果。 他运足一口气,提起右掌,猛地击向墙壁! 碑手三式——开碑手! 只听“啪”一声响,周实感到一股冲击力从手臂传来,震得肩膀都疼。 他拿开右掌,只见粗糙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个手印。 “这墙是砖头垒起来的,硬度一般,但也只能留下一个手印。而且这一掌下去,手好疼……看来这碑手要日积月累地练才能发挥威力啊。” 周实甩着手,从屋子里出来,一路走到前堂都没看到人。 “怎么回事?按说这个点也该起了。” 开酒楼在古代叫勤行,因为讲究的就是一个勤字。别看酒楼一天 最忙的时候就是中午、晚上那么一会儿,但酒楼里的人从日出到日落都不得歇。采买、切配、打扫、算账,都是活,根本闲不下来。 周实回到后院,敲了敲账房老赵的门,见没有人应答,干脆直接推门而入。 果然,赵勤丰在炕上睡得踏实,鼾声连天。 “老赵,老赵!” “嗯?” 赵勤丰被周实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日上三竿啦,怎么还不起?这半个月的账呢,拿来我看。” 老赵慢悠悠地穿好衣服,跟着周实走到前堂,在乱糟糟的柜台下翻了一会儿才找到账本,递给掌柜。 周实把账本翻开,发现前面几十页都是井井有条,把买入支出,所欠款项记得清清楚楚,让人看了都舒服。 再看后头,喝!好一笔糊涂账,买菜只有个数字,欠款连债主的名字都没有,记得乱糟糟的。 周实看完,把账本一合,严厉地说:“这账谁看得懂?” 赵勤丰见掌柜生了气,支支吾吾地说:“少东家说,过去记账太麻烦,不如省点事……” “他们知道什么?你也是,既然我回来了,过去怎么干现在还怎么干。去把过去半个月的账重新写一遍,我回头来看。” 老赵收了账本,坐到桌子边改去了。 周实说话时撑着柜台的台面,沾了一手的油,看来这柜台也有日子没擦了。再看店里,一地的灰,这让人怎么有食欲…… “擦洗应该是一个叫王得志的小伙计干的活,看来这两天也懈怠了。” 这时,刘小四正好提着菜篮子回来,周实让他把东西放下,问起了情况。 “王得志呢?店里这么脏,他怎么干的活?” “王得志上个月底就被东家开了,说是店里不需要老是拖拖抹抹的,不用浪费一个人的工钱……现在是我干着他的活,这两天店里事太多,我就疏忽了……” 周实翻了个白眼,这两个不着家的败家子还能给自己添多少乱? 看着刘小四瘦猴似的模样,他实在没法出言责备,何况擦洗本来也不是他的活。 “让阿贵再去外头雇人吧,你这两天辛苦了。” 周实大致检查了一下小四买回来的菜,让他直接送到后厨。正好这时候阿贵也进了前堂。 “掌柜的,起得真早啊。” “哼,不起早行吗?你看看这店里成什么模样了!” “呵呵,掌柜别急,少东家毕竟少不更事,难以主持大局,不过您这不是回来了吗?只要丰德楼有您主事,主顾们心里就有底啦。” 周实不禁在心里暗叹,这阿贵的嘴真是厉害。 大伙计和一般的伙计不同,可以相当于人事处负责人兼大堂经理,是掌柜之下的第一人。不仅要管理店内上下员工,还要面对客人,所以必须人情练达,处事精明。 在周大掌柜的记忆中,这阿贵在某些方面有些精明过头了。得留个心眼。 “我不在的日子里,客人们可有什么意见?” “嗯,几个老主顾说咱们店里的东西味道变了,但没有说不如以前,其他的倒还好。” 这话说得真是巧妙,既不说少东家的“改革”不好,也不说丰德楼离了周大掌柜也没事。他倒是没有撒谎,但只讲一部分实话,这样谁都不得罪。 周实打发他去叫醒陈师傅和厨房的小工,准备中午迎客。 “掌柜的,账本做好了,您过目。” 赵勤丰把重新做好的账本递给掌柜检查,周实仔细看了一遍,基本都对得上,而且做得很漂亮。 “这赵勤丰虽然是个和稀泥的高手,但业务水平还是很高的,不过必须要有人看着他才能施展。” 这边放下账本,陈师傅一卷帘子进入前堂,粗声粗气地说: “掌柜的,这回我该放多少料,烧多少柴啊?” “您说放多少就是多少,灶上的事您才是内行。” 陈师傅出了这口恶气,方才回去上灶。 “陈大有的手艺是丰德楼的灵魂,但这个人有点小心眼,而且有酗酒的毛病,我得看着他点。” “小四,把门板打开。” “诶!” 周实看着刘小四忙里忙外,心想: “这个小伙计虽然不识字,愣头愣脑的,但手脚麻利,心眼也正。唉,拿着最少的工钱,干着最累的活,以后找个由头给他涨工资吧。” 只一会儿工夫,周实依靠自己的观察和身体里的记忆,就把丰德楼上下几口人的特征总结了一遍。他知道,如果这里能成为新的阴魂客栈,他酒必须要长期以周大掌柜的身份打理两边的生意,而且会面临更多困难,必须对手下的人有充分的了解。 到了正午,陆陆续续有几桌客人上座。不过在周大掌柜的记忆里,这种情况可以算是门可罗雀了。 情况远比阿贵说的严重。 有了阿贵伺候着,周实不用像在客栈时那样忙于应付顾客了。再加上小四负责传菜,他的工作量一下子减去一大半。 站在柜台后面,周实仔细地打量不同的客人,尝试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判断这菜是否合他们胃口。 “掌柜的,算账!” 一桌人吃完,周实就抱着算盘去算账--这回他不敢用铁算盘了,找老赵要了个寻常的木算盘用。 几个老主顾吃完,心满意足地对他说:“嗨,这才是丰德楼的味道!前两天怎么回事?” 阿贵连忙接茬:“实在对不住,前两天我们的厨子啊,生病了,是他徒弟掌勺,味道自然不如以前。现在厨子病好了,又能伺候您几位了,当然要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您要是吃的高兴,以后常来,咱们丰德楼啊,一直是这个味儿!” “欸,周掌柜,好些日子没看到您了,您干嘛去了?” “哦,我去乡下看看老人,昨天才回来。” 周实心说不错,那败家子估计从没伺候过客人,丰德楼其他人也帮忙掩盖家丑,这些老主顾都不知道周大掌柜因为觊觎别人家产被赶出去的事。 送走最后一桌客人,把店里收拾了一番,又监督老赵记好账后,周实对阿贵说: “今晚有我熟人来吃饭,把楼上雅间收拾出来。” “好。您那位贵客什么时候到?” 周实想了阮魂雄的职业和风格,道: “大概天黑吧,到时候你伺候一下前面。” “得,那我让陈师傅准备好菜。” 话音未落,背后传来一声吆喝: “周掌柜!” 周实一惊,这声音是…… 转过身去,换了一身衣裳,肩上扛了个大口袋的阮魂雄站在门口。 不是说晚饭的时候见吗! 阿贵一看,“掌柜的,这位是……” 周实有些尴尬地说:“就是那位熟人,让陈师傅起灶,再拿二两酒来。阮先生!您楼上雅间请,咱们边吃边聊。” 把阮魂雄请到雅间坐下,周实问道:“阮前辈,不是说好晚饭的时候见吗,怎么这就来了?” “下午我就得往回赶,我不像莫老,客栈里只有我一人,哪能一走走两天。再说,我们走马客都是昼夜颠倒,午饭就是晚饭。” 说得好有道理…… 阮魂雄把口袋放到脚边,说道: “我来说说那毒师的事。这儿没别人吧?” 周实起身,掀开门帘,确认阿贵和小四都在后院。 “放心吧,没人。” “好。这要从上个月说起,那天,我的客栈里来了个阴魂……” 第二十章 还阴伞 卯时三刻,那阴魂还是无法散去,阮魂雄就上前询问,看看它有什么东西放不下。 问过之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它死得不明不白,担心老婆孩子,这在走马客处理的阴魂中属于最平常的,阮魂雄当时也没有放在心上。 天明之后,他出发前往阴魂的家。这个人是中午死的,按照停尸三天的规矩,应该还没下葬,只要偷偷进去看一眼尸体,查明死因就好。 他到了阴魂的家,确定里头没有人后翻墙进去,发现死者的尸体被白布裹了起来。 这是什么奇怪的习俗?他打开层层叠叠的裹尸布后,吓了一大跳—— 死者的体表已经完全变成了绿色,浑身遍布大大小小的脓包,脓水直流! “是疫病?”听到这里,周实忍不住叫出了声。 阮魂雄瞥了他一眼,他立刻噤声,后悔自己不礼貌地打断了对方。 “我也觉得是,所以立刻夺门而出,生怕染病。等我回去后,把事情的经过和那阴魂一说,他当时没有释然的迹象,但我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它。 “我们偶尔也会碰到这种情况,有的阴魂知道自己的死因后,心生怨恨,反而加重了自身因果,变成怨灵或厉鬼。我以为它已经产生了变化,于是通知周围的走马客留意,同时通过渠道上报官府,说发现了不明疾病。 “结果五天后,又有一个阴魂死于相似的疾病! “这就引起了我的怀疑,这两个阴魂一南一北,如果是传染所致,那么疾病应当已经扩散开来,但周围的村庄又没有出现其他患者;如果是被相同的源头传染,这两人近期又没有出过村子,根本没有任何交集。 “所以我怀疑,有人下毒……不过上次那个买家可真是阔绰,一张嘴就是二百两银子,看来他真的很看重自己孙子的百日宴啊。” 讲到这里,阮魂雄突然说起了无关的话题。周实正在纳闷,只听得门外传来上楼梯的声音,阿贵端着酒菜掀帘而入。 “来——喽——黄金肉,熘腰花,小炒豆角,清炖蘑菇——掌柜,客官,慢慢吃,慢慢喝。” 阿贵走了,周实在心里叹道:好敏锐的洞察力,不愧是老走马。 阮魂雄立刻恢复冷漠的神色。他又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儿,确认阿贵下楼后,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但我当时也只是怀疑,直到四天前,我才确定有人在背后操弄。” 他给自己斟上酒,就着菜喝了两口,连声称赞,然后继续说道: “那时又有阴魂要我探查死因。我到了地方,发现尸体也是一身脓包,形状恐怖。我正要出来时,突然察觉有人在周围徘徊,于是藏匿起来。不一会儿,一个人来到尸体旁,在尸体上摆弄什么…… “我一时冲动,一把擒住那人,结果搏斗之中着了他的道,让他给跑了。” 阮魂雄说着,卷起右臂的袖子。 周实一震,那只胳膊从小臂到肩膀,都呈一种深紫色,上面还有几道狰狞的刀口。 “阮前辈,你……” “幸好我反应快,用刀放出毒血,又用特殊的方法处理过,这才捡回一条命。” 阮魂雄把袖子捋下,道: “只可惜跑了那畜生。后来,我又接到莫老的消息,说他发现了一棵产自南疆的血参。” 阮魂雄讲完拿起筷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菜,完全不顾周实是否听懂了。 所以阮前辈将发现血参的事和自己的经历结合在一起,这才断定有毒师流窜到了江都周边…… 周实自己在心里为阮魂雄的讲述添上结尾。 阮魂雄吃饱喝足,抹抹嘴,从脚边的布口袋里取出一个铁盒放在桌上。 “这是那天我和毒师搏斗时,他留在现场的东西。小心点,别碰。” 周实小心翼翼地打开铁盒,发现里头躺着一株蘑菇。 这蘑菇通体细长,从伞盖到根部呈现由红色到蓝色的渐变。 “这东西……是‘还阴伞’!” “你认识?”阮魂雄抬头看着周实,他本以为这小子是个愣头青,没想到还挺有见识的。 周实在山客兼憋宝人王壮送给自己的那本山经上见过,书上写的是“通体细长,状似枯萎,色彩由赤转靛,置之暗中有异光。” “对,这是一种长在尸体上的蘑菇!不过……” “不过什么?” “这也太大了……” 山经上说,还阴伞最大的不过一寸出头,而铁盒子中的还阴伞足由一尺来长! “这还阴伞多见于埋葬在潮湿环境的尸体上,靠吸收尸体的养分成长,所以天生阴气富集,生气不足,长不了多大。这么大的还阴伞……恐怕是用了什么秘法种植。” 阮魂雄点点头,之后未做表示,似乎陷入了沉思。 “阮前辈,我有个猜测,会不会这还阴伞就是毒师害人的原因?” “你是说,他用自己毒死的人来作为还阴伞的养料……有意思。” 周实点点头,补充道:“是‘他’还是‘他们’尚待考证。” 阮魂雄将铁盒子合上,塞回口袋,又将口袋背到肩上。 “总之,你要时刻小心,之前那毒师差点栽在我手上,他应该认出了我使的手段属于阴门。如果他或者他们想什么大动作,一定会将阴门中人视为眼中钉。” “明白。” “以后你和莫老会长住在这儿吗?” “顺利的话。” “好,以后我就到这儿来找你们。告辞。” 阮魂雄走了,留下周实一个人在雅间里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才喊阿贵上来收拾盘子。 “阿贵,我明天得回乡下一趟,大约到后天晚上才能回来。你管一下店里的生意,不许再想以前那么懈怠了。” “好。” “还有,两个少东家还没找到?” “今天有您在这儿,我就没去找了。不过少东家十天八天不回来是常事,一回来恐怕又是要钱。” 唉,丰德楼前途堪忧啊。 周实摇摇头,决定先回房练功,等待晚上客人上座。 第二十一章 无目之像 第二天一早,周实洗过脸,吃了早饭,就让小四去帮自己找辆驴车,准备动身回客栈。 “昨天多少赚了一点,不过重要地是把口碑挽回来,让酒楼恢复正常运转。唉,只要那两个败家子别再出什么幺蛾子就好。” 很快,车夫赶着车到了店门口,那是一辆驴拉的平板车。小四和阿贵送他上了车,目送掌柜远去。 “咱们要多久才能到?”周实问车夫。 “天黑之前一定把您送到周家店。别看我这驴老,一身都是劲,跑起来连马都追不上!” “那倒不必。”周实连忙摆手,回想起自己从客栈到丰德楼的经历,心说要是自己吐到莫老身上,那当天就变成客栈的顾客了。 驴车走得很稳,周实在车上坐得无聊,手指漫无目的地在铁算盘上拨弄,在心里列了个待办事项清单: “首先是上次鬼新娘——小林事件的余波,要再去张家的偏房搜索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遗留的线索。然后让莫老把客栈的生意交给其他走马客,就能进城了。 “唉,在酒楼里接待死人真是缺了德了,千万不能被人发现,尤其是在酒楼干活的。阿贵、小四、老赵、陈师傅,还有后厨的小工,他们都住在店里,要是知道自己身边就是阴魂歇脚的地方,非得闹辞职不可。 “阴魂上座是夜半三更,只要早点打扫好店内,让他们早点休息就是。农耕社会的人和我不同,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习惯熬夜,应该不会发现。 “但是莫老住哪啊……他那副尊容怕是没法扮成酒楼的小工,只能委屈一下,让他也藏起来。 “江都不知道有多少走马客,可别再戗了行,得让莫老提前打点一下。” 思绪纷杂间,周实的心里也燃起了希望。 江都府是个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不知道有多少死人账要算,不知道能从铁算盘中获得多少宝贝。 他的寿命不知还剩下多少,留给他克服铁算盘诅咒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今天的天气很好,空中飘着几片云,不算太晒。两边的农田青黄交错,马上就该秋收了。是不是有牛车、驴车与他擦肩而过,车夫会很热情地用土话打招呼。这样一副乡村画卷让周实暂时把烦恼抛之脑后。 到了下午,驴车行至一片村庄。 周实忽然惊觉,问车夫:“老伯,这里可是坛子村?” “对,离周家店也不远了。” 当时周实让刘小四雇车时,只说自己要去周家店,一是怕暴露客栈位置,毕竟有个毒师藏在暗处虎视眈眈;二是怕阴门中的事被外人知晓,那不知道会捅出多大篓子来。 不过现在,周实改变了主意。 “我就在这儿下。” “啊?这离周家店还远哩!” “我在坛子村也有亲戚,正好去他家坐坐。车钱付过了。” 周实下了车,直奔张家大院。 “现在就去偏房,省得再跑一趟了。现在离日落还有大约一个时辰,这里到客栈又没什么难走的路,可以摸黑行进,三更之前肯定能到。” 他按照记忆,熟练地找到张家大院。 “上次走的是正门,但这会儿家中怕是有人在,还是从墙上翻进去吧。” 张家的院墙不是很高,他把铁算盘绑在背后,搓搓双手,助跑几步,脚在墙上点了两下,手指就抓住了枪头。 练习《碑手》之后,他的身体素质提升了一大截,虽然离真正的习武之人还差得远,但也不是原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掌柜了。尤其是手上的力量。现在的他,只靠手指抓住向外凸出的墙头,就能把自己的身体拉上去。 他只露出个眼睛,见院子里没人,这才轻巧地翻进院子里,稳稳落地。 “管家和下人哪去了?对了,马上就是秋收,管家可能带着人去看地了。” 张员外家的地全部租给佃户耕种,每到秋收临近,都要派人去看看地里庄稼的长势,看看谁家的地今年交不上租子。尤其是今年,张员外在“阴差判官”的胁迫下减少地租,那颗有的忙活了。 运气真不错,不过主房和后院里八成有人,还是要小心些。 周实轻手轻脚地挪到偏房门前,发现门被几张镇邪的黄纸贴了起来。 “看来张员外听了我的话,把偏房封了起来,不过这是不是有点过头了……” 他用口水试了试,发现根本揭不下来,干脆拿指甲把黄纸劈开,推门而入。 屋子里比外头凉快不少,这倒不是因为阴气,而是偏房本就背阳。 “没什么变化,也就是把尸体移走了,把蒙住窗户的黑纱撤了。” 他扫视一圈,从门开始,沿着墙仔细检查。 忽然,他身体一僵。 墙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神龛,里头供奉的是送子观音。 按说这偏房曾经做过婚房,里头有送子观音也很正常,加上上次进来时房间的窗户都被黑纱盖住,室内一片昏暗,所以周实根本没有细看。 但这一次,明亮的光线下,他发现那送子观音的头部有些损坏。 眼睛被人抹去了。 周实脊背发凉,他回想起了自己刚刚穿越时身处的破庙,也是周大掌柜横死的地方! 那破庙里的佛像也被人抹去了眼睛! 再加上货郎陈柱的死状,新娘变成了厉鬼…… 周实的大脑像是要炸裂开一样,这当中到底有什么联系? 他想把抹去双眼的送子观音带回去给莫老看,但有不敢触碰那诡异的神像,只好作罢。 “反正以后还有再来的机会,而且张员外发现偏房的‘封条’被揭开后,必定更加谨慎,不会随意进来,更不敢搬动里头的东西。 “先撤吧……” 周实把门拉开,最后瞥了一眼那送子观音像。 没有眼睛的神像散发着诡异的威压,让他不敢抬头与之直视。 神佛闭目,不忍见苍生疾苦…… 那抹去神佛的眼睛,又是为了什么? …… 子夜,周家店旁的客栈内隐隐有烛光闪烁。 一个身影躲在远处,静静地观察。 月亮摆脱乌云的纠缠后,那人动了起来。月光之下,可以看见他的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绑带,脸上有两道狰狞的疤痕穿过右眼。 他悄无声息地摸到客栈的门,握了握拳头,推门而入。 就在他左脚将要迈入店门时,突然身体一颤,猛地转身…… “砰!” 他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飞入店内,顿时鲜血四溅。 店外传来一声浑厚的厉喝:“动手!” 第二十二章 天罗地网 昏暗的店内,负伤的毒师快速起身,而那将他轰入店内的壮汉已经向他扑来。 月光的照射下,那壮汉抬起的手腕如白练一般明亮。 距离太近,毒师只能双臂交叉格挡。 一拳! 毒师的双臂传来断裂声,他向后跃起,试图缓解冲击力,结果重重地摔在墙上。 壮汉站定,阴沉地说道: “刑部金牌捕快余长仁,奉命缉拿炼毒妖人。束手就擒可以少吃点骨头。” “咳、咳……你们这帮走狗……也想抓我?” 他猛地扬手,向空气中泼洒出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余长仁脚下发力,将地面踩出一个凹坑,向目标扑去! 得手了!毒师暗喜,他刚刚洒出的是自己炼制的毒药,一旦解除空气就会迅速挥发,变成毒雾!只要吸上一口—— “咔!” 不等他反应过来,脸上又挨了一拳! 这一击将他的头直接砸进墙壁,若是常人,怕是脑袋早已变成一滩掺杂着碎骨的稀泥。 “这家伙可真抗揍。”余长仁收回拳头,不知对什么人说道。 此时,又一个男人走进店内。此人将一条铁棒握在手里,不停地舞动着。那铁棒末端似乎缠着什么东西,正在随着他的动作飞舞。 “别大意,这家伙应该是用了以毒淬体之法,让身体的坚韧度远超常人。”挥舞铁棒的男子沉声说道,“我说过,要配合我的纱舞行动。刚才要不是我反应快,你早就被毒雾放倒了。” “嘿嘿,也许我就是相信你老马的本事才敢冲在前面的呢?你先把他捆住再说。” 被称作老马的捕快无奈地摇了摇头,手中铁棒舞动,带动捆在铁棒末端的黑纱向被打入墙内的毒师卷去。 就在黑纱快要碰到毒师时,他的脖颈突然一扭,将头从墙壁中甩出,吐出一口飞针! 不好!老马急忙抬起铁棒,但余长仁更快,直接挡在他身前,用精钢护腕挡下飞针。 刚刚还奄奄一息的毒师此时又恢复了战斗力,他伸出右手,化拳为爪,向余长仁的脸抓来! 月光之下,毒师的右手变得漆黑如墨! 余长仁见状,没有迎击,而是向后一跃让出一片空间,然后抡起右臂,让精钢护腕去扫毒师的利爪,从而化解这一招! 然而,预想中拦住毒师的右手,并重击其下颚的情况并没有发生,他这一击居然空了! 诧异之余,余长仁感到一阵头晕眼花,险些栽倒,被老马扶住。 “不好,是血化毒!” 虽然刚刚老马用他不知有什么门道的黑纱隔绝了毒师放出的第一样毒气,但他被打得头破血流,那血液中蕴含的毒素进入空气后,能扰乱人的感官。刚才余长仁以为毒师要硬碰硬,谁知道毒素让他的判断失误,被毒师钻了腋下的空子! 老马一挥铁棒,用黑纱把自己的口鼻捂了个结实,而余长仁伸开双手,身上小山一样的肌肉块块隆起,额头青筋暴突—— “喝!” 他运足一口气,强行冲破身上的穴道,把毒素逼了出去! “走,追!” 这一边,毒师踉踉跄跄地逃离客栈。 他不敢回头,只顾逃命。 没想到朝廷这么快就注意到了……八成是前些日子去收还阴伞的时候杀出来的那个捞阴门! 大师说得不错,阴门中人才是最大的威胁…… 跑了约摸三里地,毒师觉得腿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那个捕快好厉害,恐怕是朝廷派来的金牌捕快……就算我的身体用毒淬炼过,挨他两拳也吃不消啊…… 可恶,月亮一露头就要被赶上了……要是周围有什么活人…… 正在他方寸大乱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人朝着他走来。 天不亡我!毒师心中大喜,张开右手,就向那人扑去! 只要吸了他,我就能…… 那路人看毒师来袭,居然不躲也不闪,而是抬起右掌…… “呜啊!” 一股力道正中他的腹部! 开碑手! 周实心中慌乱,急忙向后退了几步,躲开捂住肚子的袭击者。 这什么人? 他刚刚只顾低头赶路,突然跳出一个衣衫不整的怪人,伸手就来抓他的脸!他条件反射地运起内力,使出他唯一会的一招——开碑手! 毒师这边心中大骇,要不是自己的身体除了一个罩门外都经过毒药淬炼,刚才这一掌足以重创他的内脏! 高手! 今晚出来杀个渡阴魂的,怎么碰到这么多高手! 不过他也管不了这许多,眼前这个小子绝对没有身后两位捕快恐怖,自己只要施展起大师传授的吸魂之法,马上就能脱身。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将里头的毒药向周实洒…… 突然,他的动作一僵。 一双白骨捂住了他的脸。 行走江湖多年,手上沾了数十条人命的毒师不可能被这东西吓到。他见过各种各样的障眼法、迷魂术,对阴门中的事也听说过不少,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站起。 那双白骨组成的手缓缓转动他的身体,直到他看清这双手的主人…… 红盖头是他看见的最后一样东西。 一阵剧痛,一声惨叫,毒师的双眼只剩下两个血窟窿。 “啊——” 他急忙咬破舌尖吐出一口舌尖血。 他的放手一搏起了作用,小林身为厉鬼,被这至阳的舌尖血一刺,后退了一步,隐入黑暗中。 “老马,这边!” 失去了双眼的毒师敏锐地嗅着空气中的气味——青草香,花香,菜香——就是这个! 他并拢五指,漆黑的手指好像一把利刃,划向周实所在的方向。 周实躲闪不及,胸口的皮肤被划破,留下一道血痕。 毒师快速收手,把指尖的鲜血含在嘴里,同时用另一只手精准挡下周实的开碑手。 周实一惊,这家伙已经瞎了,居然还这么敏锐? 毒师的手坚硬如铁,巍然不动,震得周实手臂发麻。 “哼,等着,我迟早要你变成我的药引子!” 毒师丢下一句狠话,向后一跃,脚下一点,就钻进了地里! 周实看傻眼了,这是什么工夫? 这时,两个捕快也追了上来。他们远远地看见一个陌生的人影站在远处,喝道: “公差办案,速速回避!” 好熟悉的声音…… 两个捕快在周实身边停下,四下观望,却没有看见毒师的影子。 “见鬼!喂,你有没有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这里跑过?” “有。他……钻到地里去了。” “地里?” 余长仁和老马四下看了看,果然看见一个小土包。 “是地遁!盗门的玩意!”老马说道。 “这家伙不是毒师吗,怎么还会这种东西……喂,你怎么了?” 周实突然一阵头晕,摇摇晃晃地好像要跌倒,被余长仁扶住。 “诶,你这把算盘……你是那个死人客栈的?” 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周实还是不满地指正道:“是阴魂客栈。” “呦,你们认识?”老马诧异地说。 “说来话长……我们带他回客栈再慢慢地说。” 客栈内,莫老把灯点上,坐在柜台后,看着满脸狼狈的捕快和刚刚吐过,更加狼狈的周实,阴森森地笑道: “如何,抓住那毒师了吗?” 余长仁双手握得骨节发白,他知道这是莫老明知故问,但也没办法,谁让他们教那毒师跑了呢。 老马倒是和气一些,他十分礼貌地说: “走马爷,这次确实是我们外行了,请您务必协助官府,将那为非作歹的毒师缉拿归案。” 一旁的周实还是头晕,但他从捕快和莫老的谈话中了解到,原来之前余长仁赶他们离开,就是为了设下陷阱埋伏毒师。虽然莫老在周实不在时和他们两人沟通过,但他们还是坚持毒师是官府悬赏的要犯,只能由官方的人来捉,结果就是让毒师给跑了。 周实有些站不住,他估计是自己和毒师交手时不慎中了毒,才会感到头晕。 见气氛变得尴尬,老马将话头转到周实身上,笑呵呵地说:“周兄弟,我叫马家湘,刑部金牌捕快。这位是余长仁,你认识的。能不能说说,那毒师逃走前发生了什么?他可伤到你了?” 发生了什么…… 周实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 “他向我杀来,我给了他一掌,废了他的眼睛,然后他就跑了。” 第二十三章 疑云重重 余长仁和马家湘对视一眼,似乎难以消化周实的回答。 身怀炼毒之法,合两名金牌捕头之力都难以生擒的毒师,居然这么容易被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掌柜给废了双目? “我说,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啊。你若虚报敌情,要以妨碍公务论处!”余长仁恶狠狠地威胁到。 马家湘连忙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乱说话,转而温和地对周实说: “呵呵,周兄弟不愧是阴门中人,果然有本领在身。若你真的废去那毒师的双目,可算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虽然抠他眼珠子的是小林,但周实没法实话实说。毕竟小林是个厉鬼,要是让朝廷的捕快知道他们和厉鬼搅在一起,难免怀疑他们是练邪术的妖人,或者是被厉鬼迷惑心智,派人来祓除小林,那就麻烦了。 小林不仅没有表现出攻击活人的欲望,还在生死关头救了周实一命,这种情况实在太反常,很难和官府的人说清楚。 “经此一役,那毒师短时间内应该是无法再出来作案了。但是你们要更加小心,此番周兄弟重创毒师,也被他记住了样貌,日后必然来报复你们。”马家湘诚恳地劝道,“虽然周兄弟和莫老本手段非凡,但那毒师净使些下三滥的手段,防不胜防啊。” 这个马家湘说话就让人很舒服。 “多谢马捕头提醒,今晚也是多亏二位先伤了毒师,又在后面紧逼,我才能一击得手。如果日后两位来江都,我一定好生款待。” 余长仁冷哼了一声,道:“如果再抓不到那个毒师,我们恐怕很快就会再见了。” 两名捕快起身,一抱拳,道:“走也!”,就奔出门去。 周实趴倒在桌子上,虚弱地说:“莫老,我好像中毒了……” “不是毒。来,把这个喝了。” 莫老递过来一碗酒,周实把它倒入嘴里,只觉得冰凉醒脑,眼前的景象慢慢停止了转动。 “你给我喝了什么?” “阴酒,平时给客人喝的那种。”莫老说着,把酒坛子收了下去,继续说道,“根据你的描述,我估计那毒师使用了一种邪门的秘法——吸魂术。” “吸魂术?” “你说那毒师在逃命时突然袭击你,并且从你身上取了一些血才遁地逃走,对吧?” “呃……是的。” “原本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毒师,对他没有威胁,那忙于逃命的他为什么要袭击你?我想,他为的就是以你的血为引,从你身上吸取生气来治疗伤势。不然以他当时的身体根本无法遁地。” 莫老把烟杆拿了出来,点着,抽了几口才说道: “这吸魂术是从西域传进来的秘书,以活人身体的一部分为引子,吸取他的生气乃至魂魄。而施术者可以凭此充实肉体,甚至延长寿命。” 周实感到胸口的伤口隐隐作痛。 “别怕,那毒师只取了你的几滴血,危害不大。你刚刚感到头晕,就是因为被吸了生气的缘故,所以我用阴酒中的阴气给你补上。如果你不是阴门中人,我还真没办法救你。” 还能这样……周实吐纳几次,感觉身体确实自在多了。 “哦,对。莫老,你看看这个。” 周实打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瓶。 “这是?” “这是我趁乱从那毒师身上抢来的,不知道是什么。” 这当然不是实话。 这是周实用铁算盘中的金丝钓,从毒师身上“钓”来的! 当时他刚给了毒师一记“开碑手”,就立刻从铁算盘中取出金丝钓。毕竟琥公尊、火折子都不适合对付活人,唯一能起作用的只有它。 毒师伸手来取血时,周实自知无法防御,于是将计就计,将金丝钓的钓钩挂在自己的身上。毒师取了他的血,就相当于吃了他的“饵”,被钓钩挂上了。他一拉,一提,钓钩就带着这毒师身上的小黑瓶到了他的手上。 莫老拿着小黑瓶仔细端详,最后放到柜台上。 “从外观看不出什么,但是既然放在毒师身上,那应该是毒药吧。” 周实沉重地点点头,他还以为能从毒师身上钓到什么好东西呢。 “不过,如果能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毒,下次碰到时好歹能有个防备。这个你就先小心收着吧。” 周实把小黑瓶收了起来,想了想,开口说出自己的疑惑: “这毒师会的也太多了,又是炼毒,又是遁地,又是吸魂术,都是来自不同地方,所属不同门类的东西。你说,他的背后会不会有一个组织?” 莫老点点头,道:“这也是我的担心。如果真是这样,那个组织一定净是些妖人邪士。不知道他们在谋划些什么。” 周实叹了口气,莫老和阮魂雄不谋而合,都觉得妖人们正在策划什么阴谋——对了! “莫老,我这次去江都……” 他把为成有义的儿子驱邪、遇见阮魂雄以及把丰德楼作为新的阴魂客栈的打算说了出来。 莫老听完,坐在凳子上默默地吸了几口烟,道: “嗯,丰德楼……原来那就是你的老东家?嘿嘿,我还真是捡到宝了。” 他吐出一口烟,说:“可以,江都那么大,确实得多几个走马客,否则像那个好外甥一样的怨灵厉鬼只会越来越多。” 说到怨灵厉鬼,周实想起了小林的事。 “莫老,小林家那边……” “我托一个同行去看过了。”莫老敲敲烟锅,“她的父母和弟弟全部死于非命,官府正在查。” “是小林……” “不,死者双目完好,都是被人杀害。” 周实皱起眉头,这怎么回事?不是小林干的? 林家把小林害死,给张家那个天煞孤星的少爷配婚,就是小林的这口怨气将她逼成了厉鬼。冤有头债有主,她去找家人索命也很正常,但林家的人居然不是她杀的? 有人抢在小林之前杀了她的仇人?为什么?行侠仗义?可知道这件事的还能有谁呢?难道…… 周实背后一凉。 “莫老,会不会有人为了不让小林进入轮回,从而杀死她的仇人,让她无处寻仇?” “你怎么会这么想?” 莫老的一只怪眼直勾勾地瞪着周实,让他没法说谎。 “我也一直想着小林的事,所以回来的时候顺路去张家看了一眼,在货郎陈柱横死的偏房里发现了一尊被抹去双目的送子观音。” 他没有说出自己之前见过无目的佛像,因为那涉及自己穿越的事。万一莫老发现周大掌柜已经死过一次,怕是会把周实当成厉鬼当场祓除。 “抹去双目……”莫老沉吟了一会儿,道,“虽然是个怪事,但和小林未必有关。毕竟求神拜佛都是迷信,干扰不了人间的。” 周实耸耸肩,对,迷信,每天晚上满满一屋子的死人来喝酒划拳都是迷信。 “说来小林呢?她被毒师的舌尖血溅到后就不见了。” “童男子的舌尖血虽然是至阳之物,但也只能驱散阴气,伤不到厉鬼的。你看,她不就在你后面吗?” 周实一回头,披着红盖头的鬼新娘就站在身后,吓得他向后一跃,撞在柜台上。 “妈呀,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神出鬼没的?” 莫老抬脚抵住柜台,这才没有被周实撞翻。 “什么神出鬼没,她本来就是鬼,你想让她怎么出没?” 也是…… 小林好像听懂了他们的谈话,向角落的阴暗处走去,消失不见。 “所以她为什么老是跟着我?” “报恩吧,也许。” 周实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咱们去江都,她也跟着?” “恐怕她跟不跟过来不是你能决定的……” 周实叹了口气,和莫老商量了一下搬到丰德楼的各种细节,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觉睡到天明。 …… 周家店以西的一片荒地上突然出现一个小土包,一个男子从中露出半截身体,又挣扎着将双腿从土中挖出来。 “呼——呸、呸!” 他吐出嘴里的泥块,一屁股瘫坐在地。 月光泻下,可以看见他的双目是两个血窟窿! “真该死……” 正在他包扎伤口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嘿嘿,你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他猛地回头,忘了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你怎么来了?” “大师说朝廷已经察觉了我们的动静,派了金牌捕快到江都搜查,谁知道让你给碰上了,嘿嘿……” “别笑,等你遇上就知道厉害了。” “嘿嘿,我正等着呢。” “大师还有什么命令?” “嘿嘿,大师说,就定在春节。” “春节……”瞎眼男子顿了一下,似乎在计算时间,“还有不到五个月。好,到时候,整个江都都会……” 第二十四章 阴魂客栈在江都 临近子夜,安静的街道上只有一辆牛车在缓步前行。 周实扶着一个齐腰高的柜子,坐在车夫后面。 “前面拐过弯就是。” 在他的指引下,牛车在丰德楼门前停下。 丰德楼的门板已经合上了,周实跳下车,在门上连叩了六下。 不一会儿,门里传来了刘小四的声音:“谁?” “我,掌柜。” 刘小四把门打开,他和掌柜约定了晚上在前堂里等敲门,一直等到了现在。 “来,搭把手,帮我把这柜子弄进去。” “掌柜的,这是……” “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来,你扛那边。” 小四给牛车的主人结了账,和周实一起抬着柜子进入后院,安放在周实的房间。 “得,放这就行,你赶紧休息吧。” “掌柜的,我给您烧壶水,您洗一洗吧。” “不用不用,我将就一下就得。” 刘小四作为跑堂伙计,没有自己的房间,平时就把前堂的桌子拼在一起当床,连睡觉带看门。所以周实要晚归时都是和刘小四打招呼,让他给自己开门。 周实在炕上坐下,擦了擦汗,确认刘小四离开后院后才把柜子的锁打开。 “莫老,您还好吧?” 一个披散着稀疏的长发,长着一只怪眼和一只瞎眼,脸部严重变形的老人慢慢地从柜子里爬了出来,不是阴魂客栈的东家莫老还能是谁! 周实扶着莫老在板凳上坐下,让他好好喘口气——他太矮,腿又瘸,爬不上炕。 “莫老,委屈您了。” “咳,我们走马客,一双赤脚踏阴阳,没什么委屈的。” 要把阴魂客栈搬到丰德楼,最要命的问题就是莫老。他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这上百里的野路根本走不得,只能坐车。可他这副模样要是让人看到,谁还敢拉他们?再说丰德楼只有一个门,他又翻不了墙,只能和周实一起进门,所以必须要骗过开门的刘小四。 他们最终敲定的办法是,把阴魂客栈的柜台改装一下,让莫老藏在里头,一路直达丰德楼。 “旗子呢?” “您放心,我随身带着呢。” 周实从怀里拿出阴魂客栈的“酒”字旗。 “嗯,明晚把这个挂上,阴魂就知道上这儿来了。” 酒字旗,作为客栈的表示,常用黑底红字。而阴魂客栈的酒字旗却是白底黑字。这是因为活人看红色最醒目,死人看白色最清楚。 “我睡哪?” “我都给您安排好了。您来这儿。” 周实走到墙边,摸索一阵,拉开一道暗门。 “这是酒楼藏钱的密室,除了我和东家没人知道。我在里头给您放了被褥,保准冬暖夏凉。” 丰德楼草创之时,江都深受土匪侵扰,这密室还有在土匪来抢劫时藏人的功能,所以透气方面也不成问题。 “真有你的,得,那我就住这儿了。” 此时已过子夜,莫老在密室里睡下,周实则在炕上又练了一阵碑手。 经过几天的修炼,他已经隐隐感受到了些内力,只要按《碑手》上记载的方式呼吸吐纳,就能感受到一股暖流随自己的心意在体内流动。 他伸出一根手指,猛地捅向糊窗户的纸。 第一指节明明已经穿过窗户纸,再抽回来时,那纸上竟然没有一个破口! 这就是碑手三式中最奇妙的一式——穿碑手! 不过,以周实的程度,只能算掌握了些皮毛,要达到让整只手穿过碑石的程度,还需要勤加修炼。 他心满意足地躺在炕上,心说这丰德楼的条件可比那乡野间的客栈要强多了。 不过,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一战,他还是心有余悸。 “要不是小林及时出现,就我这三脚猫功夫,根本对付不了那毒师。被这样的家伙惦记上,真教人寝食难安。 “他有多少同伙?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这都是未知数。再加上铁算盘的诅咒……真是一团乱麻。 “还是要以提升实力为重,幸好江都城这么大,不愁没有死人账算……” 这么想着,周实慢慢步入梦乡。 第二天中午的营业证明,丰德楼确实在逐渐回归正轨。上次那桌老主顾吃完回去后,又带了不少熟面孔回来,点了一大桌子。 “掌柜的,看啊,就是他,上回说什么‘再也不来丰德楼啦’,结果这回吃得比谁都欢。” “哎哟掌柜的,真是对不住,我哪知道你们的师傅生病了。得,这顿算我的!” “怎么就算你的,说好我请!” 这一桌老主顾都是附近的生意人,在丰德楼少说吃了有十来年,能得到他们的认可,说明丰德楼的出品算是过关了。 周实找老赵要来账本,发现这两天又有了盈余,再过些日子应该就能还上上个月的账了。 晚上歇业后,周实看着小四和阿贵收拾前堂,又和老赵把今天的账记好,才把门板合上。 作为掌柜,有些事可以交给下面人去做,自己只要负责柜台上的事情就好。但周大掌柜素来亲力亲为,周实暂时不打算改变这个习惯。 他以上茅房为借口,溜到自己的房间给莫老报信,说马上大家就歇下,可以准备“开张”了。 周实出来,正好撞见刘小四拿出被褥准备睡觉,于是叫住他,说: “小四,我和阿贵说过了,以后你俩睡一屋。” “啊?那谁看着前堂?万一来贼了呢?” “什么贼会从大门进来?直接翻墙不好吗?再说你这身板儿,就是进贼了,你能拦得住?” “呃……” “你在前堂睡了这么多年,进过贼吗?你把桌子上弄得都是汗,你让客人怎么想?” “那,那我去和阿贵哥睡了。” 周实之前就和阿贵商量过,刘小四在丰德楼的年头也不少了,一直尽心尽责,不能老让人家睡外面。阿贵表示同意,这样前堂就能空出来了。 听到门外打更的声音,他连忙到店外等着。 不一会儿,一辆驴车出现在街角,周实赶忙迎上去。 “阮前辈,一路辛苦了。” 客栈里的阴酒带不过来,在丰德楼现做又来不及,莫老只好给阮魂雄发信,请他从自己的客栈拿些现成的阴酒来,算是借的。 周实把十坛子阴酒搬进店里,小声道:“多谢阮前辈!” 阮魂雄点点头,道:“后天我来拿钱。” 说罢,他拿鞭子捅捅驴屁股,走了。 这个前辈还是老样子…… 夜半三更,周实把阴魂客栈的“酒”字旗放到门外,莫老出来,坐在柜台后,这就算开张了。 阴魂很快填满了一楼,周实还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客人。 吃过豆子——莫老解释说,这东西叫“死人米”,吃了能在体内产生阴气,从而接触阴魂——周实开始一桌一桌地给它们上酒,同时注意听他们谈话。 “兄弟打哪来啊?” “西边儿,前两天洗澡的时候被水草缠住,淹死的。” “唉,我是发烧烧死的……” “没想到死了还能喝上酒,来来,再来一碗。” 拉车的三位前天就没来,看来是“散了”……听着阴魂们的谈话,周实不禁回忆起帮他扮鬼吓唬张员外的三位老哥。 能来客栈喝酒的,都是死后有人烧纸钱的。那些死后没人牵挂的阴魂大多对阳间也没什么牵挂,所以一般不会停留多久。 卯时三刻,阴魂离去,只有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性留在店里。 来活了!周实拿着铁算盘,上前询问:“这位客官,你还有什么尘事放不下?” “呃,所以我真的死了?” “如假包换。” 那男子的脸上有泪痕,分明是刚刚哭过。 他叹了口气,道:“唉,早知如此,昨天就不该去那怡春苑……” 怡春苑? 周实来了兴致,把胳膊支在桌子上,道:“细说。” 第二十五章 牡丹花下 这中年男子是巴蜀生人,是个做船运生意的富商。 七天前,他跟着自家的船队,满载货物顺流而下,打算到位于入海口的天下第一港——涓州去买,再载几船产自南洋的货物到江都。这条商路他走了十余年,可以说十分熟悉。 昨天,船队在江都停靠,他去打探一下本地的市场,好确认要去涓州进些什么。 在一家酒楼里,他听人说江都新开了一家青楼,名叫怡春苑。这家的招牌罗子卿是个举世无双的美女,弹得一手好琴,写得一手好诗。 这富商以风流自诩,实际就是好色。他一听这个,什么打探市场、拜会商行通通抛之脑后,决定当晚就去“见识见识”。 到了怡春苑,他直奔主题,一见老鸨就甩出个金元宝,直接被引去见到了这位江南名妓。 两人喝酒弹琴,吟诗作对,好不痛快。结果这富商只是在罗子卿的房里睡了一宿,再醒来,就到丰德楼了。 周实发现,这些赖在阳间不走的阴魂总是死于“一觉醒来”,可见睡觉是个十分危险的事。 “没了?” “没了。” 真要命,又是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主儿。要是死在家里,在野地里还好说,死在怡春苑这么个热闹去处,让我怎么查? “唉,人们常说匪商同路,都是不要命的行当,我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也知足了。我就是想……” “死个明白?” “……对。” “还有吗?” “麻烦您跑一趟码头,跟我的船老大说一声,让掌柜去把货换成钱,给我家人留一部分,剩下的算给他们的辛苦钱,让他们找商行另寻差事吧。” 嗯,还是个挺不错的老板。周实在心里认可道。 明天就去码头?不行,还是先弄清楚这富商是怎么死的。生意人最容易得罪人,万一凶手就是冲着富商的船队来的,我这一去反而会给他们带来危险。 “鬼爷,我给您写个条子,让我的掌柜给您拿二十两银子……” 这时坐在柜台后的莫老发话了:“别费劲了,死人写的字活人看不见。” 可惜了……周实在心里叹息道,没有计较富商管他叫“鬼爷”的事。 “那,鬼爷,我的事可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明天我就去查。” 富商突然面露微笑,让周实十分不适。 “怎么?” “没什么……一看您就是个正经人,不知道青楼的规矩。” 这话怎么听得这么…… “什么意思?” “您想一想,哪有大白天跑去逛青楼的?干这事儿得上灯以后再去,而且往往是一夜……” 周实连忙喊停,免得自己怀疑这趟活的正当性。 确实啊,我现在身兼两职,白天还要忙丰德楼的生意,不能随便脱身。也只有晚上才能去调查。 何况那罗子卿哪有那么好见?这样的名妓,不是有钱就能请着的,不懂规矩的人肯定会被拒之门外。 想到这里,周实老老实实地向富商请教怡春苑的规矩。 富商好像来了性质,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这里头的门道: “那地方和窑子不同,玩的不是下三路,而是雅。比如说一进门,就有龟公来给你敬茶,这不同的茶就代表不同的爱好,你得先给他赏钱,然后……” 他足足讲了半个钟头,末了说道:“呃,不过打点那老鸨是必须要钱的,我又没法给您开银票,您看这……” 周实摆摆手,道:“我自有方法。” “好,那我就等您的好消息。” 富商起身,行了个礼,穿过门板消失了。 莫老此时也收起了烟杆,道:“你真的有办法?那罗子卿可不好见。没有刚才那胖子的家资,人家连门都不让你进。” “我不一定要被人请到罗子卿房里吧?” 莫老顿了一顿,明白了周实的意思。他嘿嘿地笑道: “行,那你可别乐不思蜀啊。” 你个老不正经的!他在心里暗骂,转身去收拾店里的东西。 第二天,店内生意照旧。周实则看准机会回房补觉、练功。 晚上,周实正忙着招呼客人,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吆喝: “周掌柜,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他回头一看,来者穿的一身都是缎子,右手拿着佛珠,左手盘着核桃,看着好生阔绰。 “孟兴源,江都四大名楼之一越清楼的掌柜,素来与周大掌柜不和。” 周实一边翻找出和这孟兴源有关的记忆,一边热情地迎上去,道: “我当是谁呢,孟掌柜,快请!” 他虽然脸上带笑,但心里忍不住嘀咕:这姓孟的不是善茬,丰德楼刚刚从风波中走出,千万别被这小心眼儿找出破绽。 周实亲自帮孟兴源打扫干净板凳和八仙桌,请他入座。而他正要坐下,突然开口道: “周掌柜,楼上雅间有人吗?” “呃,没有。” “那我上那儿去。” 周实在心里暗骂:你不早说!刚才还抄着胳膊看我给你收拾桌子! 来的都是客,他又不能把不满写在脸上,只好喊道: “小四,去把雅间收拾收拾,请孟掌柜上楼。” “啊不不不,你们家刘贵在哪呢?让他干不行吗?” 啧,这姓孟的果然是来找茬的…… “阿贵!” “来喽!掌柜的,你叫我?” 周实比划一下,道:“请孟掌柜上楼。” “得嘞!孟掌柜,您上面请!” 孟兴源背着手,跟在阿贵身后慢慢地走上楼梯。 他点了一个小炒肉、一个辣子鸡、一个炝锅腰花、一个炒猪肝。周实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能吃掉这么多。 他在柜台后等了半天,也不见阿贵下来,心想大伙计八成是给老东家缠住了。他正想着,正好小四端着菜从后厨出来。 “小四,把菜给我。” “啊?” “给我,我来给那贵客送去。” 他端着菜盘,尽量无声地走上台阶,在最后一级台阶听着雅间里的动静。 “孟掌柜,算我对不起您,可是丰德楼待我不错,我不能……” “不错个鬼!你看他们怎么使唤你的,还不是让你跑前跑后,干些下人的活?” 听到这里,周实高唱一声:“来——喽——孟掌柜,您要的菜”,推帘而入。 他的闯入显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阿贵站直了身子,孟兴源则向后一靠,说: “要不说丰德楼生意好呢,也不看看是谁亲自来上菜。” “哈哈,也不能总是我上菜,来了稀客,我不得好好伺候着吗?” “您这一个店里三个伙计,多少有点铺张吧?” “不能够,真要忙起来,再来三个伙计都嫌少!” 阿贵看出了两个掌柜言语间的刀光剑影,只是立在一旁不说话。 周实见状,佯装责备道:“怎么回事?是不是阿贵你没伺候好孟掌柜?” “啊,没有没有,阿贵就是陪我说说话。”孟兴源笑道,“周掌柜,这阿贵可是我的左膀右臂,在您这儿当伙计,可是人尽其才。” 周实心想:姓孟的,你来直的是不是?当初阿贵在你们越清楼就是个跑堂的,是周大掌柜看出他的本事才邀请他来丰德楼,你有眼无珠还不许别人知人善任? “哈哈,阿贵现在是丰德楼的顶梁柱。要是没了他呀,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张呢。您吃菜,您吃菜。” 孟兴源拿起桌上的竹筷子,左右看看,最后还是放到一边,从自己的袖子里摸出一双银筷子。 他在几道菜上都拨拉了两下,只吃了两筷子,就拿出手帕擦嘴,站起身来说道: “嗯,丰德楼名不虚传。周掌柜,过两天我请您到越清楼吃一顿,请您务必赏脸。” 说罢,他一拱手,走了。 周实看着一桌子基本没动过的菜和被撇到一边的筷子,只能强压住心中的火气,对阿贵说: “把剩菜收拾了,晚上给大伙加个菜。” “掌柜的,我……” “别说了,又不是你把他招来的。” 当天晚上,周实来到怡春苑门口。 第二十六章 怡春苑的异香 怡春苑的位置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足有四层高,每层楼都是窗户大开,浓妆艳抹的女子倚着窗台,对着楼下往来的人流搔首弄姿。她们的身体沉浸在楼内的红光之中,好不诱人。 大梁律规定,卖春场所不许在大街上揽客,在街上不许看见青楼内衣衫不整的女子,所以她们只能在窗台边“展示”。 此时大约是日落后一个时辰,正是怡春苑最忙碌的时候。周实眼下正身处人潮之中,被裹挟着向门口前进。 “真没想到这地方生意这么好,把江都四大名楼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儿人多啊!” 周实在心里暗叹,常说酒色财气,在他看来,色应当排在酒前头。 一进门,艳丽的红光就照得他睁不开眼。一股香味直冲鼻腔,让他浑身燥热。 怡春苑里从一楼到四楼都是打通的,下面两层的栏杆边都趴着向楼下抖搂手帕、搔首弄姿的姑娘。 一个佝偻着背,太阳穴旁贴着膏药,额头用木板刮出淤青的妇人殷勤地迎了上来,对周实说: “官人,您看看咱们这儿哪个姑娘合眼,我让她好生伺候您。” 周实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看也不看那老妈子,把手中的折扇甩开扇着风,说道: “听说你们这儿有一位叫罗子卿的姑娘,我想见识见识。” “哎呦,官人,实在不巧。罗姑娘今天身体欠佳,没法接待您。要不您再看看?” 周实把纸扇一合,道:“扫兴!让你们这儿最贵的姑娘出来看看。” 老妈子应了一声,伸出手来要赏钱。 据富商所说,这赏钱和嫖资不同,是专门赏给领姑娘的老妈子或者龟公的。同时这也是客人身份的证明,要是给的少了,人家就不会让你见着要价高的姑娘。 周实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银子,故意在老妈子眼前晃了两下,塞到她的手里,不屑地说: “你看小爷我是差钱的主儿吗?” 老妈子一惊,用银子当赏钱的,那可是大客户! “不是,不是,老爷您天生一副富贵像。小柳!小柳!” 一个姑娘迈着莲花步走下楼来,拿手里的小团扇遮住脸,对两人行了一礼。 周实看也不看,挥手道:“嫌我给的少?这瘦得都没人形了,看着就败兴。给我换一个!” “不不不,您给的够多了。小柳,你回去。欢欢,你下来!” 又下来了一位姑娘,此人丰满了不少,个子也比刚才的小柳高一些。 “嗯,这个还行,扶小爷上楼。” “诶诶,欢欢,小心伺候着!” 看着这位财主上了楼,老妈子才把银子揣进兜里,去伺候下一位顾客。 她没想到的是,那块小银子有一根肉眼无法察觉、就是触摸也发现不了的细丝。 周实这边刚上二楼,右手轻轻一抖,不一会儿那块小银子就回到了他的手上。 “嘿嘿,这金丝钓可不是一般的好用。” 欢欢把他领到三楼的一个门口,又施了一礼,把门拉开道:“老爷请进。” 这怡春苑里不知点得是什么香,让他身上越来越热,口干舌燥。 他只能尽量不去看欢欢的身体,说道:“我看见个熟人,你先进去,我马上就到。” 欢欢心中纳闷,哪有在青楼里打招呼的?那得是什么情景? 不过她也不敢多嘴,应了一声就进去了。 周实左右看看,发现三楼几乎没人,看来是专门给有钱人用的。 正好!他俯下身子,沿着栏杆快步走到楼梯,直接上四楼。 “按富商所说,罗子卿接客就在四楼。” 谨慎起见,周实把一直藏在衣服底下的铁算盘拿在手里,一旦遇到危险可以随时从算盘中取出家伙防身。 他现在发现,像琥公尊、火折子这样阴气浓重的东西不能使用太多,也不能长时间带在身上,否则容易阴气入体。所以他只把金丝钓缠在手上,以备不时之需。 “这层楼的香味更重了……” 富商说,罗子卿的房间在楼梯右边…… 周实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他在门上敲了两下,然后立刻躲到楼梯上观察。 没人出来…… 他小心地走上前,把门轻轻拉开。 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先是一面画着春宫图的屏风。绕过屏风后,他发现这间屋子远比自己想象的大。 “哦,原来是这么布置的……怡春苑的四楼其实只有一个房间,将整个中庭包围起来。不愧是头牌的所在。” 房间里的红光不像外面那么鲜艳,让人看着舒服一些。 周实的计划是先找事发地点,再找尸体。因为过了一天,尸体估计早就被怡春苑的人处理掉了,但是案发地总会留下点线索。 “也要小心,万一这地方是个‘十字坡’,还得准备随时开溜。” 他拿出琥公尊,在自己的三把火上点了一些阴酒,然后端着方尊向前摸进。 走着走着,那面屏风又出现在眼前! “怎么回事?走了一圈了? “这房间居然是空的?” 不对劲! 诧异之余,他从铁算盘中取出火折子。 火苗向他身后倾斜。 他回头看去,只有空荡荡的房间。 “这……” 突然,琥公尊中的酒面泛起一道涟漪。 他瞳孔一缩,不假思索地跳起! 背后传来一声巨响,一个造型精美的铁艺物件在他刚刚站立的地方砸出一个坑! 周实转身落地,直接将半杯阴酒泼在身前。 阴酒落在地上,迅速升腾起一大片狰狞扭曲的人脸。 “啊!” 空荡荡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周实浑身汗毛倒竖,这房间有问题! 他不敢久留,直接撞破房门向走廊逃去。 而木门之后却不是走廊。 而是黑夜。 他撞碎的不是房门,而是窗户! 这里是四楼! 冰冷的寒风打在脸上,周实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在下坠! “啊——” 不等他惨叫出声,就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托住,从下坠变为上升。 在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回到了四楼的环形房间,只是身后的窗户被撞烂,夜晚的寒风让室内的温度迅速下降。 琥公尊和火折子被他牢牢攥住,而铁算盘则由一根布条固定在身上,并未丢失。 “刚才我明明是想撞开房门,结果却从窗户摔了下去,又被人救了上来——是幻术?” 这时,他又惊恐地发现,空气中慢慢浮现出一个人影! 这个人像是从什么隐身状态接触了一样,趴在地上喘着粗气。 “什么人!”周实厉声喝道,先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但当那人抬起头来时,他的气势顿时烟消云散。 那人身材矮小,穿着和楼下的老妈子一样的衣服,一头披散的白发—— 她的眼睛,是红的。 她的口鼻,从脸上凸起,两边还竖着几根黑色的细长胡须。 她的嘴里,是一口尖牙。 她张开一直咧到耳根的血盆大口,向周实扑来。 第二十七章 激战怡春苑 周实反应极快,右脚蹬地,闪过那老妖婆的尖牙,却没能躲过她的爪子。 “撕拉”一声,他的右裤腿被扯下一块布料,腿上也多了三道血痕。 好快的爪子! 那老妖婆比周实更敏捷,见一击未中,直接在空中扭转身体,嚎叫一声,再次袭来。 周实又泼出一杯阴酒——刚刚就是琥公尊的阴酒刺激了老妖婆,让她立刻显形,希望这次也有相同的效力。 但他低估了对方的速度。老妖婆敏捷地在空中调整体态,在阴酒落地之前就把爪子伸到了周实眼前! 他立刻把身上的布条一拽,让铁算盘转到身前,挡下她的爪子。 “这老东西速度太快,先走为妙!” 周实立刻甩开老妖婆,向门跑去。谁知就在离屏风还有几步远时,房间的地板突然开始起伏,把他绊倒在地,手中的琥公尊也不慎滑落。 “不好……” 他迅速起身,可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好像房间的墙壁正在向他压来! “冷静,这是幻术!” 周实的大脑好像僵住了一样,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呼吸? “刚才把窗户撞烂,冷风灌进来后,老妖婆立刻显形……难道不是因为她害怕阴酒,而是因为房间里的香味被吹淡,才导致幻术失灵? “而我一远离窗户,幻术又开始起作用了!怡春苑里的异香才是幻术的根源!” 周实立刻屏住呼吸,在自己的脸上扇了几下,顿时清醒了一些,至少脚下又有了实感,不像是站在棉花上了。 视线也清晰了一些,周实看到,那老妖婆正趴在地上,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但她的身影在幻术中不断变化位置,难以捉摸。 “那老东西动作太快,根本抓不住,何况有幻术在身…… “琥公尊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失去了范围攻击的能力…… “唉,搏一搏吧。” 他尽可能放缓呼吸,跪在地上,双眼迷离,假装自己仍被幻术束缚着。 他用余光看到,在扭曲的光线中,那老妖婆已经站了起来,张开大嘴…… “哧!” 只一瞬间,周实的左臂就传来一阵剧痛,鲜血四溅。 他的膝盖离开地板,运足一口气,将全身的劲力都凝聚在右手上,一掌正中老妖婆的腹部! 开碑手! “呜嗷——” 一声惨叫,周实感到左臂上的压力减轻了,才将左臂从脖子上放下。 在老妖婆发动攻击的一瞬间,他用左臂护住脖颈,以一条手臂为代价争得反击的机会。 脖颈,这是野兽攻击时首选的部位。 幻术慢慢消散,周实惊讶地发现,店里的陈设也发生了变化! 带有花纹的地板渐渐融化,露出了楼宇结构本身的木板;看上去就造价不菲的华丽八角灯消失了;屋子里德红光渐渐散去,只有墙边的几个油灯给昏暗的室内增添一点亮光。 好家伙,整个楼都在幻术之中? 周实没有时间惊讶,刚才那一记开碑手虽然打得结实,但未能一击致命。 那老妖婆捂着肚子,慢慢站起来。 她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 “咕噜……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去死!” 房间突然被火光照亮,老妖婆的手中火焰喷发,将她整个包裹在内! 这也是幻术? 就算是幻术,这炙烤着皮肤的炽热感,直冲鼻腔的硫磺味,都是如此真实! 周实哪敢亲身验证,他拔腿就跑,把火焰甩在身后! 巨大的环形房间有充足的空间可以躲避,但他背后的灼热感越来越强烈,好像火焰正在追着他跑! 这个他转了两次弯,但依旧没能摆脱烈焰的追捕! “这什么鬼啊!” 怎么办?跳下去?这里是四楼! 赌一把! 他压低重心,利落地蹬地转身,直面火焰。 “如果这不是幻术,我就完了……” 就在他破釜沉舟的时候,眼前明亮到刺眼的火光中突然出现一个影子。 “不要伤人!” 女声? 周实看见那影子张开双臂,保护自己,而火焰就好像撞到了一堵墙一样,戛然止步! “子卿,你退下!” “我不!” “那小子和胖子是一伙的!都是我们的仇人!” 挡住火焰的看来是个女孩,而且和老妖婆认识! 火光更烈,已经到达了白炽的程度。 “最后一遍,子卿,退下!” “呜——不行!” 女孩的身体轻轻颤抖,原本平举的双手护在身前,似乎就要支撑不住了。 周实迅速转身,飞速逃离火焰。 “这个房间是环形的,也就是说——” 又拐了两个弯,火光再次出现在眼前,勾勒出一个矮小的影子! 听到脚步声,老妖婆猛地转头,结印的双手分开,再次亮出利爪—— 周实屏住呼吸,脚下加速,抬起右掌—— 开碑手! “呃!” 老妖婆的爪子离周实的脸还有一寸,周实的掌心已经将劲力送进了她的内脏。 周实只练了几天的《碑手》,最多只能发挥开碑手的一成威力。但就是这一成威力,连挨两下,还是在最柔软的腹部,仍她是个什么东西化成的妖怪也无法承受。 果然,一口鲜血从她口中飞出,锋利的爪子也缓缓垂下。 周实撤开手,看着老妖婆慢慢倒下。 “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妖怪,八成就是她害死了富商……不管了,先宰了再说。” 他运足气,瞄准老妖婆的脑袋,一掌举起…… 突然,又是一股异香钻入鼻腔,他连忙捂住口鼻。 像是一阵风刮过一样,一个人出现在他身边。 不等周实反应,他的身体已经被托了起来,向着被自己打烂的窗户飞去! 这是四楼! 又来? “唔啊啊啊啊——” 夜色占据视野,冷风灌进鼻腔,大地向他冲来—— 突然,好像被风托起一般,视线开始上移! 他在飞啊! 恢复了冷静的他发现,带着自己在空中滑翔的是一个人—— 但是被扛在肩上的他看不清对方的全貌,只知道此人力气不俗,能扛起一百二十来斤的自己就跑,而且能御风而行,不是凡人。 “这……到底是要救我还是要杀我?” 一分钟的工夫,周实降落在了一片池塘旁的淤泥上。 说是降落,其实是那神秘人稳稳落地,而被扛在肩上的周实因为惯性直接飞了出去,在淤泥上滚了好几十圈才脸朝下地停下。 一个女声传来:“对不起,对不起,你没事吧?” 这一通滚,他的身上也是泥、脸上也是泥,四肢剧痛,几乎晕死过去。那神秘人见状,慌忙上来把周实的脸翻过来,使劲拍打着他的脸。 “呜,咕……饶命!” 这一通拍打好似几个霹雳在周实耳边炸响,把他抽得死去活来。 “啊,对不起!” 神秘女子慌忙停手,向后退了几步。 周实心说再不站起来,怕是命都没了。他抹了抹脸上的泥,清理视线,看见那神秘女子—— 一身绢丝的衣裳包裹全身,身材高挑,曲线优美。一头长发披散,在月光的映射下好似星河垂落。 她的脸,口鼻吐出,双目狭长,隐约可见嘴唇下尖利的牙齿。 一张和那老妖婆一样的脸。 第二十八章 鱼目混珠 老妖婆! 周实吓了一跳,连忙撑地站起。 “疼疼疼……” 双臂和双腿同时传来剧痛,限制了他的行动能力,结果是只能变躺为趴。 那女子要来扶他,吓得他又后退两步。 “你……你是什么东西!”周实喝道。 “我?”女子好像很无辜的样子,她伸出一根足有周实小臂长的爪子,指着自己像狼一样狰狞的脸,说道,“我是个人啊!” 她的爪子碰到了自己凸出的鼻子,慌忙拿手捂脸,将口鼻硬生生“按”了回去。 看见如此诡异的一幕,周实确定了,这女孩是个妖怪! “你听我解释,这是那个……睡觉压的!” “呸!你骗鬼啊!” “你听我说嘛!我们不是有意要害你的!”那姑娘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我大姨她……” 大姨?那个老妖婆! 果然是一伙的! 周实把铁算盘拽到身前,心说把这东西缠在身上真是个好主意,不然万一丢了…… 他心里一沉。 完蛋,琥公尊! 琥公尊被丢在怡春苑里了! 他只习得了《碑手》的一点皮毛,全身最重要的武器就是琥公尊,结果丢了! 刚才一通混战,根本来不及捡……这下惨了。 那妖怪女孩见周实提高了戒备,自己也冷静下来,道: “你想一想,我要是想害你,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里?刚才从大姨的狐火中救了你的不也是我吗?” 原来刚才挡住火焰的也是她,这么说来,她好像和那老妖婆间有冲突……等等,狐火? “你是……狐狸?” 妖怪女孩似乎想否认,但想起刚才自己的窘态,只好点点头,从背后拽出一根毛茸茸的尾巴。 “我叫罗子卿。” “怡春苑的头牌?”话一出口,周实才觉得这个说法有些冒犯了。 但罗子卿却不在意,点点头道:“是的。” “我叫周实。你的大姨是刚才那位……婆婆?” “是的。很抱歉伤到了你,但是我大姨不是坏人。” 周实露出不失礼貌的微笑,指了指自己满是血污的左臂。 “我知道,真的很抱歉!” 见罗子卿一副低头认错的样子,周实心里也有了几分底气。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威严起来。 “怡春苑是你们的产业?” “是我大姨买下来的。” “昨晚有个富商在怡春苑毙命,怎么回事?从实招来!” 罗子卿垂下头,咬着嘴唇,似乎在纠结什么。 “哼,天理昭昭,哪里容得你狡辩!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听到最后一句,罗子卿明显畏缩了一下,她嗫嚅着问道:“你是官府的人?” 周实心想,这姑娘真好骗,听着一句词就知道是什么角儿……我还没把“你有权保持沉默”说出来呢。 “……对啊,我乃官府捕快,来此查办怡春苑命案!你别怕,就算你不是人,只要好好交代,照样可以争取宽大处理。” 罗子卿犹豫了一会儿,周实这才敢肯定,富商的死和这罗子卿和她大姨脱不了干系。 “我说,我说。”罗子卿慌了神,开始交代,“昨天,有个很有钱的男人要来见我,然后……” “住口!” 一旁的芦苇丛中突然传来一声厉喝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周实严阵以待,仔细看着摇动的芦苇,希望判断对方出现的位置。 老妖婆从芦苇丛中钻了出来! “子卿,不许告诉他!” “大姨!” “我让你住嘴!你这小妮子,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了吗?” 二对一……周实彻底放弃跑路的想法,决定放手一搏。 “呔!这姑娘本要弃暗投明,你这老妪为何横加阻拦?” “哼,弃暗投明?你是何人,我们怎么知道你是明是暗?” “我是官府的捕快,来怡春苑查案……” “呵呵,官府的人把案子都查到怡春苑了?是不是要在床上清剿土匪啊?” 周实被老妖婆呛了一下,但立刻找回思路。 “你这厮不要胡搅蛮缠!昨日一名商人死在你们怡春苑,我就是来调查此事的!” “哦?杀人见尸,你拿什么证明有人死在我们这儿?你拿什么证据证明你是捕快?你一没穿官服,二没有令牌,这是什么光腚捕快?” 好家伙,这老东西打架厉害,说话更厉害! 拿什么证明……当然不能说是死者亲口他死在怡春苑的,我又没能好好搜查四楼,还真拿不出证据来…… “杀人的证据岂能给你这嫌疑人看?我此番是常服走访,未带着令牌。” 老妖婆冷笑道:“冒充公干可是重罪。你可敢报上名来,让我看看可有你这名捕快?” “你难道认识天下的捕快不成?” “这你不用担心,有你这等身手,又身怀法宝,只能是鼎鼎大名的名捕,我们在官府上下都有耳目,岂能没听说过你?” 啧,还真诓不了她……周实眼珠一转,心生一计。 “呵,好,那你可听仔细了——本捕乃是刑部金牌捕快余长仁,你可听说过?” 余长仁的名字一出,老妖婆明显被震住了一下,但她很快又说: “余大人出来办案,居然连兵刃都不带?” 周实知道这是她在套自己的话,可惜她怎么也想不到,周实真的见过这余长仁。 “我那副铁护腕太惹眼,要是带着,还算什么常服走访?” 老妖婆心里也没了底,居然知道余长仁惯用的兵器,这小子难道真的是…… “听闻余大人的武功名冠关外,尤其是一手通背拳当世无对,怎么不见大人施展?” 呵,还来这套? “通背拳,我还真不会,但是我的内力如何,你应该有所领教。” 通过练习《碑手》,周实已经知道那余长仁最厉害并不是一身蛮力或者什么招式,而是浑厚的内力! 记得初见余长仁时,他腿脚不动,只靠内力下冲,就轻松将脚下的桌子震成碎片!习练《碑手》后,初步感受到内力的周实才明白那是怎样恐怖的内力! 老妖婆的腹部仍在疼痛,她此时彻底确定,此人就是金牌捕快“铁手腕”余长仁,江湖上人称内力当世第二的余长仁! “如何?还有什么想问的?” 周实见老妖婆不说话,一直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碑手的奇妙之处在于,不需要苦练内力,只要将全身的血气聚集在掌心,也能发挥和内力相同的威力。 “没有了?哪该我问了。昨夜,巴蜀商人许保财是怎么死的?” 老妖婆心想,不愧是刑部的人,居然消息这么灵通,仅仅一天就找上门来! 她彻底泄了气,对着罗子卿招了招手,示意她来说。 “昨晚,那姓许富商花了大价钱,点名要见我。我和他相谈甚欢,问及他做的是什么生意,他说……” 周实听完,心中豁然开朗,难怪她们非杀了许保财不可! …… “啊,阿嚏!” “感冒了?” 余长仁擦擦鼻子,不满地说:“你以为我是谁?还会感冒?” 马家湘笑着说:“哈哈,听说内力深厚的人六疾不生,如果是真的,那八成是有人在念叨你。” “我娘都死了多少年了,还有谁念叨我这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主儿?喂,信上写的是什么?” 马家湘把信鸽刚刚送来的信仔细看了一眼,面色陡然凝重。 “去码头。” 第二十九章 有怨报怨 巴蜀巨贾许保财,跟随自家船队顺江而下,而他的船只所载的货物之一是…… “整整三千张狐皮。” 周实心中豁然开朗。 难怪…… “三千张狐皮!三千条我同族的生命!我当然要为同族复仇!”老妖婆咬牙切齿地说道,她的脸依然保持着野兽的特征,所以看上去更加狰狞,“我在他身上发现狐狸的毛发后,就立刻调整了怡春苑里的香味,让他饱受窒息的痛苦后再死去! “但这还不够!我要杀光他的船队,再慢慢折磨死他的家人,为我的同族报仇!” 听着老妖婆狠辣无比的发言,周实却无法反驳。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许保财和她有血海深仇,杀人偿命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杀他报仇也就算了,这关他的手下、他的家人什么事?你不要殃及无辜!” 一直旁观的罗子卿也说话了:“对啊婆婆,你造的杀孽太多,会自损修为,永世无法成仙的!” “你懂什么!我的父母、妹妹、妹夫,一大家子人都是被猎户害死的,只有我带着子卿逃了出来!只许别人杀我满门,不许我杀他满门?这是什么道理?” “杀你们的也不是许保财啊?” “如果没有他这样的人做皮毛生意,我的家人怎么会被杀?” 周实一张巧嘴,却找不到由头来辩驳。 “你不是金牌捕快吗?好,我这把老骨头,要杀要剐随你。但是此事是我一手操弄,和子卿无关。放了她,我就束手就擒。” 周实敲敲脑袋,自己只是冒充余长仁,也没法真的把老妖婆带回衙门候审啊,而且这妖怪的事怎么判?谁来判? “咳咳,那三千张狐皮,都是来自有灵智的狐狸吗?” “呵,怎么?你们人类婴儿的灵智不比狐狸高,是不是杀婴儿就不犯法?” “所以,你杀许保财一事,我就不计较了。但是你无论如何不能去滥杀无辜。人要穿衣,就像你要报仇一样,天经地义。” 这段话甚至说服不了周实自己……这真是个离谱的世界。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又不是捕快,管这么多干什么? “你杀了许保财一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以后绝对不许杀人,否则朝廷自会派人来诛灭你们!” 老妖婆瞪着眼睛,显然不服气,但她忌惮“余长仁”的实力,不敢再有怨言。 她本以为杀死许保财这件事天衣无缝,他一个有家室,有名头的富商来逛窑子,肯定不会让外人知道,谁能想到他死在怡春苑?但是只一天工夫,朝廷的金牌捕快就找上门来,可见官府的消息远比自己想象的要灵通。 既然如此,那她想去巴蜀寻仇的打算也就泡汤了,没准她还没上路,就会先被捕快逮住。 修行不易,如果朝廷不再追究,那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 罗子卿见状,向周实深深鞠了一躬,道:“谢谢你放过大姨!” “那许保财的尸首呢?我要交还给他的家人。” 老妖婆的语气平复了一些,她捂着腹部,缓缓地说:“城西的广义胡同第七号,是一个小院子,里头长着一棵桃树。那胖子就埋在桃树的左边。” 周实点了点头,他知道老妖婆肯定不愿与他同行,所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 “你们可以回去了。” 罗子卿扶着老妖婆,钻进了芦苇丛。 周实松了一口气,原本强撑着站直的身体也软了下来。 “这一趟可不轻松啊,又是打架又是辩论,弄得我口干舌燥。” 他慢慢地钻过芦苇丛,找到了街道。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身在江都城的南城边缘,越过这个湖就是城外。 “怡春苑离这里可不近啊,那罗子卿飞了一阵就到了,而老妖婆更是拖着一身的伤紧随其后……看来妖怪也是这个世界的一大势力,不可小觑……嗯?” 周实猛地顿住,看着前方的街口有一队打着白灯笼的人从路上走过。 这支由大约二十来人的队伍排成两列,安静地走在深夜的街道上,队伍的末尾抬着一个大棺材。 “出殡的?” 周实在离队伍大约二十步的地方停下,等到他们过去后才继续向西,不到一个钟头,就到了广义胡同七号。 “哦,确实是棵桃树。这老妖婆做事真是滴水不漏,把尸体埋在桃树下,应该是为了防止因怨气产生尸变,回来找她麻烦。而且树会吸收尸体的养分,过个十年八年,什么证据都没有了。” 他用手在桃树左边的地上摸了摸,果然,土地只有表面坚硬,但底下都是松的,明显才被翻动过。 没有工具,他只好直接上手扒拉。好在土壤疏松,很快就摸到了东西。 那是一具被白布包起来的臃肿尸体。 周实把尸体刨出来,泥土推回去,扛着尸体就向丰德楼跑去。 “好家伙,大半夜在江都城偷尸体,这要是被人看见……” 等到了丰德楼门前,周实已经精疲力尽。 和约定好的一样,周实学了两声猫叫,门应声而开。 “查清楚了?”站在门后的莫老问道。 “呼哧——对。许、许保财呢?” “我在这儿!”富商从桌边站起,举手说道。 卯时三刻已过,除了富商之外的其他阴魂都已散去。 “那你们聊,我先去睡会儿。”莫老说着,一瘸一拐地向后院走去。活人看不见阴魂,但能看见他。要是让哪个醒得早的伙计看见掌柜的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还好,万一看见莫老可就麻烦了。 周实把尸体慢慢地放在地上,和富商做到同一张桌子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听罢,许保财长叹一口气。 “我死得真够冤的,居然栽在两只狐狸手上?” “那两只狐狸道行不浅。你的船上真的有狐狸皮?” “是的……当然没有三千张那么多,我那天跟罗子卿吹牛来着……” 周实叹了口气,道:“你的尸体在这里,我怎么交给你的家人?” 许保财想了想,道:“还是得拜托我的船队。呃,但是怎么和他们交代呢……” “这你不用担心,我自有方法。你只要告诉我怎么证明我和你是一头的就行。” “哦,这个好办。请拿笔墨来。” 周实皱了皱眉,道:“不是说过了吗,死人写的字活人看不见。” “我知道,所以我画几个符号,你把它写下来,记住,到时候画给我的掌柜看就行。” “笔迹怎么办?” “这个只是暗号,不存在什么笔迹。” 这个主意不错啊…… 周实从柜台拿了纸笔,交给许保财。 “我开始画了,请你一定要看准。” 许保财用手指在半空中比划,周实则模仿他的动作落笔。不一会儿,从账本撕下的纸上就有了五个符号。 这些符号都由汉字的笔画构成,乍一看像是字,但其实是一些自创的符号。 “这是我们商会成员内部的暗号,原则上只能记忆并在商会内部作验明身份之用,不能外传。这个的意思是带我的尸体回家。” 周实拿起纸来,看了又看,努力把上面的文字记在脑子里。 “呃,你们的暗号连收尸都能表示?” “是啊……”许保财叹了口气,说道,“常言道:‘多匪之处必多商贾”,穷地方才出商人,所以商会内部才会肝胆相照。” 封建时代的商人和现代商人可不一样,那是四民之末,处处受限,而且在交通、信息不发达的古代,行商就是玩命。 “不过,您打算怎么解释我的死法?如果可以,请帮我隐瞒死在怡春苑的事……” 嚯,你敢去还不敢认了? 周实把那张写着记号的纸收起来,道:“放心,我一定办的神不知鬼不觉。” 许保财点点头,站起身来,在身上拍了一拍,苦涩地笑道:“果然钱财乃身外之物,现在我身上居然分文没有,真是可笑。” 周实耸耸肩,给这名巨富倒了一杯阴酒。 “算我请你的,喝了上路。” 许保财愣了一下,笑道:“好,作为谢礼,请你把那个暗号记牢,以后若要和商会打交道,前面两个‘字’定有用处。但千万不要外传。” 他一饮而尽,咂咂嘴,说:“嗯,和西域传来的葡萄酒、北国出产的夫子佳比起来毫不逊色。掌柜的,我走了。” 许保财穿过门板,消失不见。 铁算盘上一颗算珠轻轻转动,周实看了看天色,离大家伙起床还有半个钟头左右,而房里还有莫老…… 干脆就在前堂看看这次铁算盘给了什么奖励。 他轻轻地拨动算珠—— 一个女人出现在面前。 第三十章 美人在骨不在皮 周实的呼吸瞬间停滞。 好美的人啊…… 目如秋水,眉似星落,婉约间还夹着着几许英气,那眼神似乎在俯视 缕缕丝绸缠绕周身,勾勒出让人浮想联翩的曲线,仅露出一双脚。周实的邪念被那一双脚勾起,忍不住要…… “掌柜的,掌柜的?” 这美人为何是男子的声音? “掌柜的,你怎么了?” 刘小四? 周实猛地惊醒。 刘小四焦急地摇晃着他的肩膀,不停地呼唤他。 “掌柜的,你没事吧?” “停停停,怎么了?” 见周实清醒过来,刘小四才住了手,说: “我一出来,就看见您对着这扇子流口水,我还以为您怎么了呢!” 扇子? 五感渐渐回归,周实看着刘小四的眼睛,手指确实摸到了扇面和扇骨。 原来是一把扇子? 周实立刻把扇子合了起来,咳嗽两声,道: “咳,嗯,没事,我起得早了,不小心又睡回去了。” “可我看您一直在看这把扇子,嘴里还念叨……这扇子上画了什么?” 刘小四凑上来,周实连忙把扇子合上。 “没什么,一个朋友送来的。快把店里打扫打扫。” 刘小四也没有多问,和掌柜一起忙活了起来。 “这扇子真是邪门,居然能让人产生如此下流的幻觉……” 他偷偷把扇子收进铁算盘里,又抹了抹衣服上的口水。 “和金丝钓一样,没有相关的记忆,看来不是什么年代久远的物件。不过威力倒是有的,要不是刘小四把我叫醒,恐怕真的会陷进去,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 周实给这把扇子命名“虚妄扇”,警醒自己在扇子中看见的都是虚妄,红粉骷髅而已。 “仔细想想,这扇子用处不少啊,我正好缺能正面控制敌人的武器。” 他左臂上的咬伤还在疼,可能要找个大夫看一下。 “不知道对女的有没有用……” 说到这个,周实在心里列了个清单。当务之急是去怡春苑把琥公尊捡回来……老妖婆肯定不乐意看见我,要是知道我的东西落在她那儿,没准就贪下了。怡春苑又被笼罩在幻术里,我一进入就会十分被动。 但是罗子卿那小姑娘——小妖怪看的像是个老实人,能碰上她最好,但碰不上,偷偷溜进去找琥公尊也可以。 然后就是眼下藏在后院的许保财的尸体。 周实当然想尽快把尸体交给船队,但是经过许保财的叙述,他对商贾抱有相当高的戒备,何况他也不能确认许保财真的放下前尘,不会报复自己这个多少有和稀泥之嫌的人。 万一那暗号其实是“就是这小子害的我,兄弟们替我报仇”,那可就热闹了。 失去了琥公尊,他的正面战斗力一下就被砍掉了一半。要是整个船队几十上百号人来围攻他,就凭这半吊子的碑手,他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手段还是不够多啊……” 周实正在感叹时,阿贵也起来了,新的营业日即将开始。 餐饮真是个吃苦力的行业,何况周实身兼两职。 午饭过后,他翻看账本,发现这两天的营业额虽说快要赶上周大掌柜没离开丰德园之前了,但要还上账还差得远。 “这么看,要到三十才能还上八月欠的账,可这个月的账怎么办?就算成掌柜不好意思上门要账,肉铺、粮店的账也还不上啊!” 丰德园虽然名气大,位列江都四大名楼,但客流量比其他三位差太远了,而且几个招牌菜都是家常菜,利润不高,所以非常依赖周转。一旦周转出现问题,比如上个月那两个败家子拿钱出去挥霍,那就是毁灭性灾难。 “对啊,还有两个定时炸弹在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响呢。还是得派人出去找。” 这时候,赵勤丰向周实欠了欠身子,开口道: “掌柜的,我提醒您一下,上个月的工钱还没结呢……” 周实一拍脑门,心说完犊子,把这事给忘了! 倒也不能怪我,毕竟我穿越来这么久,也没领过工钱啊。 “呃,你放心,丰德楼绝不拖欠工钱……只是按时发可能有些困难。” 老赵苦着脸,说:“掌柜的,我在丰德楼干了这么久,当然知道您是讲规矩的。但是我和其他伙计不同,我有一大家子要养活,这一个多月见不着工钱,你让我怎么办?” 他这话说得可能有些奇怪,但周实很能理解他的苦衷,而且心里相当的愧疚。 “老赵,实在对不住。但我向你保证,最迟下个月,我就是上街要饭也把这三个月的工钱一块要来!” 这下可好,要还的债又多了一笔。 天天算死人账,这活人账还没算清呢…… 等入了夜,周实立刻动身前往怡春苑。 “动作要快,回去还要干客栈的活呢。” 虽然昨晚怡春苑发生了点骚动,但客人们不知内情,只当是青楼每晚都会上演的吃醋打架戏码。所以今晚怡春苑生意依旧红火。 “哎呦,这位少爷,您又来啦?” 周实一惊,昨天那个迎门的老婆子他给认出来了。 要不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呢。能在怡春苑这种规格的娱乐场所做事的也不是一般人,见一面记一人的本领是必不可少的。 “啊,是啊,你们这儿的姑娘不错。” 周实又掏出昨晚那点银子,又点了一个看上去羞答答的姑娘,又在楼梯口用金丝钓收回银子,然后撇下姑娘直接上四楼…… 就在他快要迈上四楼时,脚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官府公办,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门被踹开,几十个佩着刀的壮汉一拥而入,客人们慌忙逃窜。 周实连忙压低身子,趴在楼梯上观望。 “衙役?捕快?反正是官府的人,而且很多!” 什么情况? 来查许保财案的?他的手下报官了? 那也不应该驱散客人,应该封锁现场啊,万一凶手就在其中呢? 还是说官府已经掌握了充足的证据,要抓的就是怡春苑的东家——那个老妖婆? 不管了,找琥公尊要紧,经过这么一闹,再来找可就难了! 周实弯着腰,快步上楼,正好撞在一个姑娘身上。 “哎呦!” “罗子卿?” “你是……昨天的余捕快?” 罗子卿被撞到在地,看清周实的脸后慌忙向后挪动。 “你不是说不计较了吗,怎么又带人来抓?” 周实向下看去,官府的人已经爬上了二楼,万一被他们发现…… “嘘,先藏起来!” 周实不由分说地拉着罗子卿的胳膊,轻车熟路地进入环形房间。 这里的陈设依旧,看来幻术又起作用了。 “听好,来抓你的人和我不是一伙的,我只是来找东西的!” “你是说这个?” 罗子卿从身上摸出琥公尊。 “对!” 周实大喜,连忙伸手去抓,却被罗子卿一把拦住。 “不行!你先告诉我怎么做才能骗过他们,不然我不给你!” “他们”当然是指官府。 周实心急火燎,他又打不过这狐狸精,只好说道:“尸体已经转移走,那姓许的办事很小心,根本没人知道他死在你们这儿!” “骗人!那他们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八成是昨晚的骚乱——也就是我和你大姨打起来的事。听好,他们不一定是为了那人来的,你到时候有什么说什么,反正也骗不过那些人精,但是千万别提许保财,也别提你是狐狸精!否则你就等着杀头吧!” “我不是狐狸精,我是狐妖!”罗子卿不满地说道,把琥公尊递给周实。 这小丫头也没多少心眼……周实把琥公尊揣进兜里,门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坏了!” “有没有地方让我藏一下?” “我会幻术!” 周实想起这小妖怪连自己的脸都藏不住,驳回了这个提议。 “不行!你们这儿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有!” 罗子卿拉着他站起来,他惊讶地发现,这罗子卿比他还高半个头! 她弯腰拉起一块地板,对周实说:“这里!应该能下到一楼。” 这好像是怡春苑楼层间的缝隙……身后传来破门声,周实无暇多想,带着琥公尊就钻了进去。 罗子卿这边刚把地板合上,捕快们就涌进了房间。 “不许动!官府公办!” 第三十一章 意外收获 装饰奢华的房间内,原本的床榻被收起,换成两个不知从哪弄来的板凳。 罗子卿的大姨坐在板凳上,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握刀而立的十来名捕快。 门开了,一名捕快抬着一张桌子,费力地挤过狭小的门,将它放在老妖婆和另一个板凳之间。 “拿这个干什么?”一名捕快问。 “嘿咻——呼,谁知道,都是‘他’吩咐的。” “让咱们在这干等,‘他’人呢?” “还在搜一楼,过会儿就该上来了。” 说话间,门“咚”的一声被踹开,一个身着捕快官服的小个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坐在老妖婆对面。 捕快们一见此人,立马噤声,恢复把守的架势。 “他”把胳膊支在桌子上,双手交握,正好遮住脸。一块金色的令牌从他手中垂下。 “刑部金牌捕快赵璇,问你几句话。” 老妖婆明显不吃这一套。冷哼一声。 “笑什么笑?” “没什么,只是刑部的官爷三天两头光顾蔽店,真是蓬荜生辉。” “别张嘴闭嘴官爷官爷的,看清楚了,我可没有那么糙!” 赵璇的双手打开,露出一张略带几分稚气的女孩面孔。 “是,犯妇失言了。” 赵璇把手肘重新架起,由于她个子不高,这个动作让她的上身别扭地前倾,让站在侧面的几名捕快拼命憋笑。 “诶,你刚才说刑部的人三天两头光顾,是什么意思?” 老妖婆耸耸肩,说:“官府公干,我也不敢多问。” 赵璇被她将了一军,慢慢地转向靠墙站立的几名捕快。 这些都是江都府衙的人,奉命配合金牌捕快查案。他们平日仗着自己的身份,行为也不大检点。 此时他们被赵璇盯住,感觉到一股杀气直指咽喉,自己过去干过的坏事都涌上心头。 “怎么回事?” “不不不……不知道啊,不是我们!” 见这帮人求爷爷告奶奶的样和赵璇释放出的杀气,老妖婆心中一凛,这小丫头和“余长仁”不是一起的!她不知道余长仁来怡春苑调查许保财失踪的事! 难怪昨天余长仁既没穿官服,又没带家伙,原来不是奉命办案,而是私下调查! 捕快这一行鱼龙混杂,从原地痞流氓——比如说旁边这几位,到绝世高手——比如桌子对面这位,一应俱全。余长仁这样名震江湖的高手虽然吃的是公家饭,但和三教九流都有点关系,被人私下雇佣或者和许保财有交情的可能性不小。 “所以他才那么爽利地放过我们,原来接的是私活啊……不行,万一被这赵璇察觉就麻烦了!” 想到这里,老妖婆开口道:“食色性也,官府的差爷是我们这儿的常客,经常来玩,算不上什么公干。” 赵璇慢慢转回来,问:“他们给钱吗?” “呃,大多数是给的。” 赵璇点点头,收敛了杀气,慢悠悠地说:“你们不是我的人,按说下了班,我就管不着你们。但是谁要是敢欺男霸女,欺行霸市,让我知道了,我不仅要扒他的皮,还要取他的命!” 一众捕快冷汗直流。 “呼,我们继续……” “赵大人!” 门突然被拉开,一名捕快冲了进来,附在赵璇耳边说了些什么。 “啧,果然。” 赵璇挥挥手,让那人退下,她的目光比刚才更加冰冷。 “猜猜我们在你的后院里发现了什么?” 老妖婆听完,瞪大双眼。 …… “你就是罗子卿?” 另一间房内,同一张桌子横在赵璇和怡春苑的头牌之间。 “是的。” 赵璇看着她,心中忍不住赞叹她的美貌,但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如冰霜。 “巴蜀人?” “对。” “你在这里干了多久?” “两个月。” “嗯,昨天晚上怡春苑发生骚乱,是怎么回事?别想着糊弄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罗子卿牢记周实“有什么说什么”的教诲,开口道: “昨晚,有个客人点名要见我……” “叫什么?长什么模样?” “他叫余长仁,个子很高,长得很结实……” 赵璇向后一仰,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余长仁?你确定吗?他是干什么的?” 罗子卿以为赵璇起了疑心,连忙加重了语气说道:“肯定!他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好像是官府的人……” 赵璇忍不住伸手在嘴上抹了抹,追问道: “他……点了你?” “对。” “你……接待的他?” “呃,没有,是我大姨接待他的。” 还有个大姨!赵璇忍不住浮想联翩,这罗子卿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左右,那她大姨应该是四十多…… 以这罗子卿的长相来看,她大姨也是个美人啊,而且半老徐娘,风韵犹存…… “咳咳,然后呢?” “然后,呃,四楼有人打架,打得很激烈,差点出人命。不过很快就被我们赶出去了。” 赵璇点点头,她怎么也没想到,这趟查案还有个意外收获…… “行,昨晚的事就说到这里吧,我不是为那个来的。” 赵璇很快收拾好心情,语调重回冰点。 “关于怡春苑后院的四十六具尸体,你知道些什么?” …… 江都,三江交汇之地,是大江之上除了涓州外最繁忙的港口。 周实到达时正好是中午,也是码头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候。船夫、商贩、脚力、小吏从他身边穿过,叫卖自己的商品或力气,叫骂别人的商品或力气,好不热闹。 “丙字来船了!” 不知哪里吆喝了一声,穿着短褂或赤膊的苦力立刻涌向泊位,争抢从船上运下的货物,大吼着讲价议价。 走了一会儿,一排大小不一的帆船映入眼帘,这是商船的泊位。 “许保财说,他的船在甲字三号泊位……” 周实发现,从丙字到甲字,停泊的船越来越大,越来越新,而且造型逐渐统一,甲字则几乎是同样的船只,明显是定制的船队。 “看来甲字是最大的船才能停泊的……” 甲字泊位的附近明显冷清了不少,船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船夫,居高临下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周实站住了脚,心想周围应该都是许保财的船,所以干脆大喊一声: “有管事的没有?” 一艘商船的船舱里走出来一个俊朗的青年,他穿着小褂,露出肌肉分明的两条胳膊。他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都是褐色,明显是常年在江上跑船的人。 “你是干什么的?” “我有你们东家的消息。” 那青年眉头一皱,向身边的人吩咐了什么,然后对他喊: “上来说话!” 第三十二章 码头奇遇 船上的一个伙计放下一块踏板,周实手脚并用,从踏板爬到船上。 踏板很陡,两名伙计各抓住周实的一只手,将他拉到船上。 他本以为这是个善意的举动,直到发现自己上船之后,他们也没有立即松手。 “合着是戒备我啊……”周实在心里默默吐槽,不过这足以证明船伙计的经验丰富。 古代交通不便,行船又要经过大量荒无人烟或者穷乡僻壤的地方,自然会遭遇盗匪。所以船上的伙计至少要会写拳脚,有组织有纪律才能保住生命和货物。 “先生,里边请。” 两个伙计松开手后,“热情”地将周实请进船舱,其间借肢体接触确认他身上有没有藏兵刃—— 一个伙计突然挡住他,对着身后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周实心领神会,配合地把双手举高,说:“请便。” 一个伙计慢慢上前,从他的衣服里摸出被捆在背上的铁算盘和兜里的琥公尊。 “这不能算兵器吧?” 那个俊朗青年对伙计做了个手势,微笑地对周实说:“不好意思,行个方便。” 周实点点头,任由他们把铁算盘取下,但没有拿走琥公尊。 “劳驾帮我收好。” 青年带周实走进船舱,问道:“您说有我们东家的消息?” “对。许保财是你们东家吧?” “是。” “请拿纸笔来。” 就在青年去拿东西时,周实听到甲板上传来铁器摩擦木板的声音。 “果然有家伙……” 不过周实不怕,有琥公尊在手上,即使面对一船的伙计,也能震慑他们一下。如果有不怕鬼的来纠缠,他就用开碑手伺候。 “纸笔在此。” 周实拿起笔,在纸上画上许保财教给他的符号。 “我看看……” 青年拿起纸,仔细辨认。周实则小心地和他拉开距离,蓄势待发。 过了好一会儿,青年才慢慢地把纸放下。 “看来……是真的。先生怎么称呼?” “蔽姓周。”周实没有放下警惕,只报出姓氏。他没有报假名,主要是铁算盘被他们看见,只要在江都酒楼业稍加打听,就能知道他是丰德楼的大掌柜。 “嗯,我叫莫诚,是跟随船队的行船掌柜,东家不在时候就由我做主。”青年倒是不含糊,说道,“东家是怎么死的?” “他在城郊游玩时,不慎突发心疾,被我撞见。临走前,他将这个密文交给我,让我来找你们,把他的尸体送回家乡。” 据老妖婆所说,她杀死许保财的方法十分高明,是用幻术让他呼吸失常,最终窒息而死,身上一点外伤都没有。这一点周实也在尸体上确认过了。古代医学不发达,用“心疾”这个大概念很容易糊弄过去。 而且许保财心宽体胖,看样子心脏就不大健康,所以周实编的谎话不易被拆穿。 “原来是这样……那他的遗体现在在何处?” “请你在子夜之前到江都丰德楼那条路上,我带着遗体等你。请隐蔽些,你知道的,许先生说想要完完整整地走。” 莫诚点了点头。按照律法,死状可疑的尸体必须交由官府检查验尸,免不了损坏,这在古人看来就是死无全尸,就是大忌,尤其是许保财这样的富豪尤其忌讳这个。所以莫诚也想避开官府的视线悄悄处理此事。 周实的猜测是对的,那个暗号其实也可以传递更加致命的信息。 比如一个商会的富商被人绑了,强迫他画出符号,找商会骗钱,那就可以画一个假的出来,让商会知道自己身在何地,是受人胁迫才交出符号的,好让商会报官或请人解救。 如果许保财是被周实害死的,那他给出的符号就会让周实受到上百个精壮伙计的围攻。 “丰德楼……好,我一定按时到达。” “那,我先告辞了。” 周实谢过莫诚,转身向船舱口走去。 身后传来一声口哨,他没有理会,径直走到甲板上。 当他掀开遮挡船舱的门帘时,看见甲板上的所有伙计都在专心致志地吃饭,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轻巧地走过伙计们身边,习惯性地向他们的饭桶里看了一眼。 青菜、豆子、馒头…… 周实止住脚步,上前问道: “几位老哥,请问你们平时吃的东西都是哪里做的?” 几个伙计看见他上来搭话,十分诧异。 “呃,行船的时候当然在船上做,靠码头的时候可以改善一下,从码头买现成的吃。” “现成……是码头做的?就这个?” “对。你看,有菜,有馒头,还有鱼。” 一个年纪较小的伙计抱怨道:“在水上吃鱼,在码头也吃鱼,我都要长鱼鳞了。到时候一洗澡,哗哗地往下掉……” “你小子,有这个就不错啦。江上湿热,馒头又放不了,天天啃死面饼子,我的牙都要硌坏了。” “唉,跑船嘛,吃的就是这碗饭,有什么办法……” 周实点点头,一个点子在他心中慢慢成型。 他下了船,在码头闲逛了一圈才离开。 就在他离开车水马龙的码头时,两个商贩打扮的高个子正好来到乙字泊位旁。 他们背着手,似乎在欣赏身旁的商船。 其中个子较矮的悄悄说道: “看样子,他们今天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嗯,我们先撤吧,反正打点过码头的人了,只要他们的船一动,就立刻给我们报信。” “刚才的信上说了什么?” “哦,是赵璇,她也在江都查案,给我们打个招呼。” “赵璇?怎么是她……” “你认识?我只知道她去年才当上金牌捕快。” “认识,她是从刑部内选拔上来的,以前和我打过交道……这丫头不仅愣,而且蔫坏,有点缺心眼……反正不是省油的灯。她在查什么案子?” “没讲。她只写了一句……” “什么?” “……余兄雅兴。” 这一边,周实回到丰德楼,将老赵、阿贵和陈师傅叫在一起,说出自己的决定。 “几位,丰德楼以后要给码头的泊船提供饭食。” 第三十三章 拓展业务 “这……” 坐在周实对面的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写满了错愕。 “掌柜的,这吹的是什么风啊?”老赵率先开口问道。 “有什么问题可以讲出来。”周实淡定地回答。 “我们丰德楼再怎么着,也是江都名楼啊!要我做菜给那些力巴吃?”陈大有吹胡子瞪眼地说,“我不干!这要是传出去,不是砸我们的招牌吗?” “是啊,掌柜的。”老赵也附和道,“咱们丰德楼的祖上可是从京城起来的,当年甚至还上过皇上的餐桌,就是靠着这名头才能在江都立足。这要是变成跑码头的食堂,会让别人看笑话啊!” 周实面无表情地扫视众人,他早有心里准备,知道自己的主意必定遭到他们反对。 “债主堵门,这还不够他们笑话的?”他冷冷地说道,“老赵,你应该最清楚丰德楼账上是个什么情况。按照我们现在这么做生意,什么时候能还上欠款?” 老赵把脖子一缩,不说话了。 陈大有扯着嗓子说道:“那以后丰德楼里都是光着膀子,一身汗味儿的力巴喝酒划拳,谁还来咱们这儿吃饭?这生意怎么做?” “不用他们过来,是我们把饭菜做好,给他们送去。” “啊?吃我们的东西,还要我们给人家送过去?”陈大有把腿盘起来,把身体别过去,说道,“哪有这规矩?我们这儿是酒楼,不是哪个工头包下的食堂!” 周实反击道:“你一嘴一个规矩规矩,我问问你,什么是规,什么是矩?” “这……” “规画圆,矩画方,规矩也不过是工具。”周实说道,“当年,咱们丰德楼的开山东家就是被京城的规矩排挤出来,流落到江都开店的。可是京城那帮天天把‘规矩’挂嘴上的,谁能想到丰德楼在江都能站稳脚跟,打下一片江山?” 陈大有是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被掌柜这么一说,心里也觉得有道理。 “咳咳,陈师傅,掌柜的,消消气。”阿贵这才开口,“要我说,来的都是客,做谁的生意不是做?不过陈师傅的手艺虽然没话说,但那些跑船的伙计吃过什么好东西?咱们出的菜未必合他们口味啊。” “就是嘛!”陈大有就坡下驴。 周实明白,阿贵看似站在陈师傅一边,但其实是在给掌柜递话头。于是他接下去说道: “阿贵说的在理,所以我打算从外头再雇个师傅,专门负责供应码头的伙食。这个师傅不需要有多大本事,手脚利落,挥得动大勺就行。” “那这后厨谁说了算?”陈大有质问道。 不用掌柜开口,阿贵连忙接上:“当然是您陈师傅了。那外头找的厨子哪有您懂行,以后恐怕还得劳您调教呢。是吧,掌柜?” 周实点点头,心说这阿贵实在是太过聪明了。 “不错,有陈师傅在后厨看着,我也放心。您的意见呢,陈师傅?” 陈大有一耸肩,道:“我当然听掌柜的。不过要是新来的毛手毛脚,耽误了事儿,您可别怪罪我。” “得,那就先这么定了。阿贵,你明天就出去找人,最好能找他五六个来,也让我们有个选择。” 阿贵答应下来,赵勤丰又说话了。 “呃,掌柜的,您这一雇又是两个人,等他们上了灶,那每天采买的食材又要翻上好几倍,这……这得花多少钱啊?” “再多的钱也得花,这是我们丰德楼翻身的大好机会,不容错过。” “但是……这万一要出了什么差错,那撒出去的钱不都打水漂了?咱们丰德楼一直讲究谨慎经营,这一下子把规模扩大那么多,是不是太……” “你都说是万一了!我们谨慎经营的结果你不是没看到,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要了我们的命。要不下回债主上门的时候,你来应付?” 赵勤丰不敢言语了。 “老赵说得也有道理,丰德楼经不起更大的打击了。但这不是我们故步自封的理由!这次扩大经营,我们一定要把每个环节都做透。阿贵,就从选人的把关开始。” “我明白,掌柜的。” “还有问题吗?” 周实环顾四周,见阿贵镇静从容,陈师傅一脸无所谓,赵勤丰则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 “那就这么定了。诸位,能不能救丰德楼于水火,就看这一次了。” 周实交代完,其他人陆陆续续地回去休息。 他拿了块抹布收拾了一下柜台,准备回去找莫老“补补课”。 他毕竟刚刚步入阴门,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学习。之前在张家、在怡春苑两次遇险的经历让他知道,这个行业危机四伏,必须从各方面充实自己的实力。 “呼——万事开头难,至少把调子定下来了。” 在离开前堂时,周实又悲观地想到:万一这还不算开头呢? …… 是夜,一支队伍从北边出城,直奔郊外。 这一伙大约有二十来人,除了领头的外都穿着衙役的衣服,打着衙门的灯笼。 他们拉着四辆蒙着白布的平板车,跟在一个衣着破旧、扛着一把铁铲的男子身后。 出城后走了大约半个钟头,队伍停了下来。 领头的男子扛着和他一样高的铁铲,在周围晃了一圈,跺了跺脚,说: “就这儿了。” 铁铲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用铁铲的铲沿在地上画了一个图案,拿起挂在身上的酒葫芦喝了一口,又喷在地上,嘴中念念有词。 然后,他又取出三根香插在地上,依次点燃。 “喂,怎么还不动手?让我们搁这干等着?”一个衙役不满地说。 男子不慌不忙地说:“不按规矩了,一会儿要起了变化,我可护不住你们。” 那衙役嘟囔了两声,不说话了。 三根香同时烧完,没有异常。 男子喝道:“把灯笼都熄了!” 一瞬间,周围重归黑暗。 男子将巨大的铁铲高高举起,胸中憋了一口气,猛地向地上砸去! 一旁的衙役们见状,条件反射地畏缩了一下,但想象中的巨响并没有传来,那铁铲就像滑进水里一样,轻松插在土壤中,没进去一半。 男子以拳击掌,再抓住铲把,一弯腰,一使劲,一块巨大的土壤就被他掀了起来!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且不说这需要多大的力气,那铁铲虽然大,也不可能完整地掀起这么大一块土啊! 只几下工夫,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就被男子挖了出来。 “好,把人抬过来吧。” 衙役们把板车拉到巨坑边上,将上头的白布掀开,露出堆叠在车上的尸体! 男子将铲子插在地上,吆喝道: “落叶归根,见者有喜——” 说罢,他踩着铲子,一纵身,就跳到了地面上。 “先生,你那铲子不要了?”见识了他的本事后,那帮衙役明显客气了许多。 “先下尸,再拔铲,这也是规矩。你们忙,我去抽口烟。” 衙役们以两人为一组,一个抓胳膊,一个抓腿,将尸体“荡”进坑中,尽量让尸体整齐排列,不要有挤压。 “来,一、二、三……” 一个衙役显然是累了,手没抓稳,让尸体的胳膊从手中滑落。 “哎呦,抱歉……” 他以为尸体的上半身会砸在地上,但是并没有。 因为尸体的手抓住了他。 ps兄弟们对不住,今天状态不好,第二更好像写不出来了……咱们明天三更补上。 少更是我的问题,咱们记在账上,等上架的时候再加一更。 第三十四章 竞争上岗 “妈呀!” 那衙役吓得头上溜走三魂,脚下散去七魄,疯狂地甩手,想把尸体的手甩下去。 可那只乌青色的手却如铁铸的一般,死死攥着他的手。而且力道越来越大! “啊啊啊——” “嘎吱!” 一声脆响,那个衙役的手腕被拧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 “怎么回事!” 黑暗中,衙役们迅速向发出惨叫声的地方聚拢,完全没有注意到同样的变化也发生在他们身后—— “噗!” “呃?” 一名衙役身体一顿,惊讶地低头,看见自己的胸口上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掌。 “啊啊——” 手掌消失,带出一串鲜血,他的心脏就这样被贯穿! “怎么回事?” “有人袭击!抄家伙!” “家伙没带啊——啊!” “救命!救——” 衙役们乱成了一锅粥,几个黑影在他们之间穿梭,所到之处,都有人倒下! “把灯笼点上!” 一声浑厚的喊叫似从天而降,巨大的铁铲挥过,瞬间将一个黑影斩成两截。 “啊——先生?” “快去点灯!不要乱跑!” 那领头的埋尸人下令,可此时衙役们早已作鸟兽散,哪里还能理会他的命令? 衙役们以为是尸体起了变化,只要撒腿狂奔就能逃过一劫,可他们哪里知道自己没有它们快? 惨叫声此起彼伏,埋尸人向着他们逃窜的方向——回城的方向奔去。 月亮终于出来了,埋尸人眯起眼睛,借着微弱的光亮仔细辨认尸体的位置。 看见了! 五十步开外,有两个跑动姿势极其怪异的身影。它们一个似乎折断了腰椎,用两条腿拖着瘫软的上身一路狂奔。而另一个则四肢着地,像狼狗一样追逐着前方的“猎物”。 他没有犹豫,将铁铲高举,向着四肢着地的尸体掷去! 巨大的铁铲划出破风声,正插入那尸体的腰腹。他没有停下脚步,用手将铁铲拔出,又投向另一具行尸,将它戳倒在地。 埋尸人再拔出铁铲,举目四望,只见四下无人,惨叫声也越来越远。 他知道自己赶不上,只能拖着两具尸体往回走。 回到一地狼藉的埋尸坑旁,他清点了一下尸体的数目。 少了三具。 埋尸人慢慢起身,向江都的方向眺望,手握成拳。 …… 三更之后,丰德楼内又忙碌起来。 与白天不同的是,晚上忙碌的只有掌柜周实一个人。他接待的也不是活人,而是阴魂。 在阴气附体的人眼中,客栈内十分热闹,每张桌子边都坐满了人。 其中一桌的人最是古怪,他们都穿着劳动阶层标志性的小褂,但却浑身湿漉漉的,似乎要滴下水来。但那些挂在衣服上的水珠一旦低落,就会立刻消失不见。 周实端着几碗阴酒,送到那一桌,听见他们的谈话: “真够倒霉的,那是一阵什么怪风?” “唉,老是听别人讲江心有时会起怪风,这回让我们碰上了。” “我还准备跑完这趟去娶媳妇呢……唉!” 周实心想:看来这几位都是在江里淹死的,难怪浑身都是水…… 这时,他看见莫老在抬手招呼他,于是走到柜台前,听莫老有什么吩咐。 “喂,你去问问他们的船上载的是什么,在哪翻的。” “问这个干嘛?” “让你去你就去。” 他哪里敢和莫老唱反调,只好端着一碗阴酒,向那一桌“淹死鬼”走去。 三言两语,周实成功和那几位船伙计打成了一片,问出了实情—— 这一伙人都是跑船的伙计,几日前载着一船货从上流的丰城出发,将货物运到涓州。 可昨天在江心行驶时,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还下起了雨。虽然他们极力控制船只,但奈何那一阵风太大,把他们的船整个掀翻。那个河段水流又急,就算船上的伙计个个都是好水性也没能幸存,全在这儿了。 听着伙计们一口一个“妖风”“怪风”的,周实心里却有不同的看法。 那阵强风很可能是江上突发的强对流天气,它连现代的轮船都能掀翻,何况是一条小小的木船? 而那一船的货物,他们倒也不遮着掩着,直接说了出来—— 是蜀地运往涓州分柜的现银! 足足上万两! 周实回到柜台,向莫老如实汇报。 “呵呵,你看,这生意不就来了吗?” 周实心里一凉,不会是让他去江里捞吧? “呃,莫老,我不会游泳……” 莫老舒舒服服地抽了口烟,道:“就算你会游泳,也抵挡不住大江之中的水流。” “那您的意思是……” “行内的事,就得让内行来干。” 周实点点头,他心里对阴魂客栈这个无底洞的资金来源有了点认识。 卯时三刻,没有阴魂留下。周实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叹息。 他和莫老回到房间,莫老一头钻进暗室补觉,他则坐在炕上练了一会儿《碑手》,才在炕上小憩。 经过这些日子的修炼,周实发现,按照《碑手》上的记载运转内力后再睡可以极大地提高睡眠的效率。眯上一个时辰,就像睡了一宿一样,醒来时精力充沛。 可惜他连一个时辰的睡眠都很难有,大约一个钟头多一刻钟后,刘小四就端着热水来叫他起床了。 下午,一大早就出门的阿贵回来了,还带回十来个人。 有道是三条腿的猪不好找,两条腿的厨子遍地都是。这个时代没有烹饪学校,没有厨师资格证,只要抡得动大勺、能把菜烧熟的,都能管自己叫厨子,可以说毫无门槛。 丰德楼可是江都名楼,阿贵打着这旗号,自然不愁招不到人。但招来的人本领如何可就另当别论了。 周实好说歹说,终于请动了陈大有,让他出题来考验这几位“应聘者”。 陈师傅出的题目在周实看来十分简单,就是一个炒米,一个炒白菜。 “陈师傅,这个题目会不会有点……” “怎么?那您来出题,我不管了。” “别,陈师傅,我这不是向您请教吗?这炒米和炒白菜怎么能看出厨子的水平呢?” 陈大有有些得意地说:“这炒米,就是看翻勺的功夫。我跟着师父学厨那会儿,就是拿生米练翻勺,不加一滴油,不用锅铲,全靠翻勺来把米炒熟、炒透。谁要是把米炒得有黄有白,或者越炒越少,那就是个外行!” “哦……那炒白菜呢?” “您可别以为这白菜便宜就是好做,这里头也有门道。白菜一沾盐就出水,一出水就瓤,不脆,很难把控。要把白菜炒得脆生,清爽,没有个三五年的功夫根本下不来!” 周实点点头,心说这厨房里的门道确实多,又想起了莫老说过的话:行内的事,就得让内行来干。 第三十五章 再上门 不得不说,陈大有的考题出得还真巧妙,在第一关炒米就淘汰了一半——一个把米撒了一灶台,被周实直接拉下;一个颠了几下勺就抬不起手来了;还有三个看上去似乎会一点厨,但炒出来的米有的焦黑,有的不熟,都被无情地淘汰。 只有八个人角逐下一轮。很快,八盘炒白菜就摆在了周实面前。 “掌柜的,您先请?”陈大有态度不错,让周实先尝。 “我哪能尝出好坏,还是您来吧。”周实也谦让了一下,给足了陈师傅面子。 陈大有拿筷子,蜻蜓点水般依次在每盘白菜上叨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品尝。 “这个,盐少了,没口。这个,水尿巴汤的,你是炒啊还是煮啊?这个,没熟,这个,太老,都蔫了……这个——嗯?” 陈师傅在最后一盘白菜上顿了顿,嘴里细细嚼了两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周实见状,让阿贵去拿两副筷子,两人也在最后一盘白菜上挑了一筷子,送进嘴里。 “咦?” 嚼了两下,周实皱起了眉头,这白菜炒得真是…… 脆、嫩,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鲜味,一股烟熏火燎的香味。 “厉害!”一旁的阿贵忍不住赞叹道。 “这是谁做的?”陈师傅拿筷子指着那盘炒白菜问道。 在灶台前站成一排的应聘者中,一个看上去最年轻的小伙子举起了手。 这小伙子看着二十岁左右,稚气未脱,刘海略长,几乎遮住了眼睛。他穿着整洁的外衣,和其他只穿着小褂的应聘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只放了盐?”陈大有走到小伙跟前,说道。 小伙从容地点点头。 “以前学过厨?” 小伙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 陈大有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扭过头,对周实说: “掌柜的,咱们捡着宝了嘿!” 周实走到小伙子跟前,发现对方比自己矮了将近一个头。他和蔼地问道: “小伙子,你叫什么?” 小伙低着头,小声回答: “薛安。” “薛安,你可愿意在我们丰德楼干?不瞒你说,我请你们不是给前堂的客人做菜的,而是给码头跑船的做饭食的,这活可不轻松。你能扛得住吗?” 周实这么问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看薛安的身子骨实在单薄,而且外表比较讲究,不像是干苦力活的,所以才这么确认一番。 薛安点头。 “好。” 周实拍拍手,又留下了三位陈师傅评价比较高的。这次丰德楼总共招了四个厨子,专门供应码头。 他本想让薛安来当码头饭食的掌勺,但看他那羞涩的模样,不大放心让他管人,所以只好让陈师傅兼管。 厨子有了,还差几个新的小工,周实吩咐阿贵明天再去找。 看看时间,差不多是午饭的点了。他又吩咐几个新师傅在后厨旁观,一来是熟悉熟悉后厨,免得明天抓瞎。二来是让他们看看陈师傅的手艺,免得以后有人不服管。 陈师傅仗着自己的好手艺,有些刚愎自用,容不得别人质疑。所以周实为了保证后厨的和谐,将供应前堂的和供应码头的分成两个班子,名义上让陈大有主管,都是为了照顾他的面子。 周实回到柜台后坐下,看着店里陆陆续续上人,小四和阿贵传菜,忙得不亦乐乎。而他自己只要在老主顾上门时迎接一下就行。 这一边,他刚刚结完一桌的账,一转身,就看见一个驼背男子袖着手,在门口东张西望。 此人全身上下都是黑色,脸上还贴着膏药。加上神情猥琐,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这位客官,你找谁?”周实嘴上客气,心里却料定这人不是来吃饭的。 “嘿嘿,这儿,是丰德楼吧?” 周实皱起眉头,心说这门口那么大一块招牌上写着呢,你不会自己看? “这就是丰德楼,请问你有什么事?” 男子嘿嘿地笑了,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顶头写着两个大字:欠条。 “是你们东家让我上这儿来的。” 周实心里一凉。 “你们东家在我们怡春苑欠了钱,让我拿着欠条到柜上支钱来。” 完犊子,这犊子果然在外头惹祸了。 周实拿过欠条,仔细阅读。 “今江都丰德楼东家朱本善欠怡春苑贰拾伍两整……” 朱本善,是丰德楼的二东家。 “怡春苑……看来这该死的玩意儿是跑去嫖了,结果钱没带够……不,也许是本来就没打算给钱,结果被人抓包了。我说这男子眼熟呢,原来是怡春苑的龟公。” 这个败家玩意儿,还要把丰德楼的名字写上,嫌不够丢人是吧? 周实把欠条交还给龟公,道: “你后天来吧,现在店里忙着呢。” 龟公连忙笑道:“别啊,请问您是?” “掌柜。” “哦,失敬失敬。掌柜的,你们东家可在我们那儿等候着呢,咱不能让少爷等着急了是不是?” 原来是把人给扣了…… “你看,我们店里在营业,我一时半会儿走不开啊。” “不劳您大驾,只要您把钱给我,我这就把欠条撕了,再回去请少爷好好吃一顿酒,天黑前他保准回来。” 不好说,你要让他喝高了,没准借着兴头继续嫖呢,那就不知道要欠下多少账了。 周实心中明白,他刚刚给新来的师傅一人一两的定金,现下柜上的钱本就不多,要是再拿出二十五两,那明天怎么采买? 此时阿贵见掌柜被来路不明的人缠住,也凑了上来,问道:“这位客官,怎么回事?” 龟公以为阿贵是个跑堂的,本不屑于和他说话。但他又见这伙计长得端正,觉得这不是个寻常伙计,在店里应当也说得上话,于是拿出笑脸来说道: “没什么,你们少东家在我们那儿打了欠条,掌柜的正要给我支钱呢。” “真的?欠条让我看看。” 阿贵原以为这是个来敲诈的泼皮无赖,但欠条上白纸黑字写着二东家的名,画着二东家的手印。 “掌柜的,这……” 周实示意他退下,对龟公说道:“我亲自去一趟。” 龟公不以为意,笑道:“掌柜的,不是说了不劳您大驾吗,您把钱给我便是。” “钱,没有。” 龟公把脸一拉,道:“我说掌柜的,你这样可就不好看了。” “我得先去见着人,才能给钱。” 龟公冷笑道:“呵,开窑子的土匪我没见过,开酒楼的无赖我倒是见着了!你们东家欠了账,你这掌柜的来抵赖,怎么?丰德楼连嫖都要赊账?” 阿贵见他声音越来越高,吸引了店内客人的注意,连忙阻拦。但龟公不依不饶,嘴里骂骂咧咧,说的话越来越难听。 周实这会儿心里冒火,手指攥得嘎吱响,让阿贵退下。 可阿贵看掌柜这副模样,好像要和龟公打起来,那可就不是丢人这么简单了!所以说什么都要拦在他和龟公之间。 周实没奈何,只好低声说道:“我认识你们东家!” 这一句话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结果另外两人都是一愣。 “掌柜的,这……” “阿贵,你回去照顾店里。你这龟公听好,我与你东家是相识,先带我去见你们东家,我自有计较!若你敢有半个不字,我就请你吃一顿拳头,保证让你的脸上张灯结彩!” 这龟公本就是无赖出身,欺软怕硬的主儿。他以为周实一个掌柜,算个体面人,所以才可劲地逼他。没想到此人面露凶光,似乎真的要教训他! 他软了下来,答应带路。 “阿贵,等我回来。” 阿贵似乎重新建立了对掌柜的认识,看着他跟着龟公远去。 “嘿、嘿!”店里两个老主顾招呼他,道,“你们掌柜,真的认识怡春苑的东家?” 阿贵连忙拿好话和酒菜来堵他们的嘴。 周实跟着龟公离开丰德园时,一路人马也盯上了他们。 “大人,他们出来了!” “小心跟上,别让他们发现。” 第三十六章 苑后藏物 “大掌柜,我去请东家。” “诶,等一会儿。” 到了怡春苑,龟公把周实安顿在一楼,想上楼去报告,却被周实拦下。 “你就说,是一个姓余的老熟人来找她。” 龟公不知道周实的名姓,应了一声就上楼去了。周实左右看看,自己去拣了一把椅子坐,满鼻子都是熟悉的异香味。 “说来前天晚上来拿琥公尊的时候,正好碰上官府的人来查案。看来也没查出什么东西,不然这怡春苑早就被封了。 “唉,封了还好,那败家子儿就不会跑来给我惹祸了……” 周实方才也是没有办法,才把自己和那老妖婆的关系说了出来。引起阿贵的遐想倒在其次,主要是自己这“余长仁”的假身份会被识破。 不过,反正许保财的事已经告一段落,前天还有官府的人来搜查,量那老妖婆不敢借此发难。而且周实也担心她和那没心眼的罗子卿真把自己当成余长仁,给自己招来麻烦。借这个机会把身份讲明也好。 过了一会儿,那龟公下楼来,对着周实行了一礼,道: “我们东家请您上去说话。” 龟公把他带到三楼,指了指右手边的一扇门,说道: “您自己进去就好。” 周实等着龟公下了楼,才拉开那扇门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相当狭窄,陈设也简单很多,看来是东家办事的地方。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屋子的两边都是书柜,真不像是青楼里的地方。 老妖婆正坐在书案后,烛光将她的脸映得很阴森。 “果然是你啊,余老爷。” 周实听出了她话里带刺,也不着急,只是拱手笑道:“几日不见了,近来可好?” 老妖婆把手支在书案上,眼中的瞳仁渐渐变细。 “呵,怎么,官爷雅兴,跑到丰德楼做起掌柜了?” 周实摆手笑道:“请见谅,那日若不出此下策,我哪还有命在?” “行,都说狐狸精明,你倒把狐狸给骗了。”老妖婆向后一靠,说道,“也罢,那许保财的事就算是过去了。你今天找我做什么?” 周实见她没有在许保财的事上再做刁难,心说她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 那老妖婆何等聪明,她知道自己的把柄握在周实手中,若真和他撕破脸,吃亏的终究是自己。而且许保财真的没有化作怨灵厉鬼回来找她麻烦,加上周实的本事,她猜测这小子八成是阴门中人,不好招惹。 “呵呵,不怕您笑话,我的人欠了贵处的钱,被扣住了。我想请您通融一下,放那小子一马,让我回去好好管教他。” 周实故意不提被扣的是自己的东家,但这点小花招哪能晃过老妖婆。只见她眯起眼说道: “他是你儿子?” “呃,不是。” “你的亲属?” “不是。” “没想到您还是一位侠义之士,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被扣在青楼,这么丢脸的事也值得你为他出头,真教人佩服。” 周实一看瞒不住她,只好赔着笑说道: “实不相瞒,那小子是我老东家的儿子。老东家有恩于我,我当然得出面。恳请您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一马。” “哦,那你的老东家身体还好吗?” 周实心里一沉,道:“前些日子刚走。” “节哀顺变。那么,那小子现在就是你的东家?” “……是的。” “哦呦,那应该是他使唤你来的?” 周实在谈话中一直尽量绕开他和朱本善的关系,为的是让老妖婆觉得他来请求放人是出于道义而非上对下的命令,只求她抹不开面子向他开口要钱。但这点小伎俩一下子就被老妖婆识破了。 “……是的。” “那简单了,只要你把令东家的债还清就好。” “哈哈哈哈……我没带钱。” 老妖婆冷眼看着他,道:“你在拿我当猴耍?” “老太太,我就不跟您打哈哈了,我们丰德楼现在周转困难,生意不好做,真的拿不出现银来……” 其实二十五两还是能拿出来的,不过一拿出来,丰德楼也该关门大吉了。 “求您看在我们相识的份上通融一番,我东家下个月一定能把钱还上……要不,您把我东家打上一顿,出口恶气也行!” 老妖婆咳嗽一声,道:“放人,也不是不行。只要你帮我个忙。” 周实连忙说:“您吩咐。” “吩咐什么?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哪一行的人,管哪一行的事?” 她问的当然不是周实的职业。 “之前骗了您,是我不对。在下周实,实在的实,阴门走马客是也。” “走马客?”老妖婆一惊。 她之前猜测周实是阴门中人,主要是因为见过琥公尊的厉害,以为他不过是个摸尸捞尸之类的,碰巧捡到了什么宝贝。 谁想到他居然是行走阴阳的走马客! 难怪他能料理阴魂,不让许保财化作厉鬼回来复仇…… “原来是走马爷到此,失敬失敬。”老妖婆起身行礼,道,“老身名唤胡舒,同族都叫我胡老太。” “胡老太。”周实点头道,自报家门后,这胡舒明显客气了许多,“请问您要吩咐我做什么?” “唉,说不上吩咐,只是我这怡春苑里出了点事,要请您帮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您请说。” “是这样——前天有官兵来我这里搜查,他们掘开后院的土地,居然在地下发现了四十多具尸体!” “啊?”周实后退半步。 “请不要多想,如果这确实与老身有关,那官府的人早把我捉了去。”胡老太正色道,“我是上个月才来到江都,盘下这怡春苑的。而那些尸体埋在地下至少有半年之久。” “那官府的人怎么说?” “确认此事与我无关,分批运走尸体,要求我们配合。” 周实等了一下,以为她还没讲完。 “然后呢?” “没了。” “没了?” 四十多具来路不明的尸体,这么大的案子足够震动朝廷,居然就这么轻飘飘地处理? “老身也觉得奇怪,这里头肯定有什么问题。” 周实想了一会儿,有些为难地说:“您是要我查这个?这个有点……” “不,我只是想托您帮我看看怡春苑里有没有脏东西,毕竟那么多来路不明的尸体,我也不是阴门中人,看不出门道。另外,我想请您帮我留意官府那边的动静。您先别急着推辞,能那么了解刑部金牌捕快的肯定和官府有关系,请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 胡老太这么一说,周实也不好拒绝,何况还欠着人家的银子呢。 而且,这件事确实蹊跷……还是回去先问问莫老吧。 “刚才我们的谈话,会被别人听到吗?” 那龟公就在店里,更别说那些青楼里的姑娘了。 “放心,整个怡春苑都在我的幻术之内,我不想让别人听到,别人就听不到。” “我知道了。那我回去准备一下,明天下午再来。” “我等着您。” “那,我的东家是不是可以……” “当然,不过他中午喝了不少,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您把他背回去,还是让他在我们这儿把酒醒了再说?” 周实心说让我背他?我恨不得拿他当滑板滑回去! “那就麻烦您了。” 胡老太把他送到一楼,说:“怡春苑的事,真的要请您多多费心。” “哪里,哪里……” 周实别了胡老太,走在回丰德楼的路上。 “这走马客的身份真不是一般的好用,看那胡老太太土转变多快!” 他得意地想着,完全没注意到身旁多了一个影子。 “继续走,不许喊。” 周实后背一凉,他感觉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抵在了他的腰上,微微生疼。 那是一把匕首。 第三十七章 金牌捕快,赵璇 “不许转头,只管继续走。” 他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用利器威胁自己的是什么人。 “个子不高,戴着帽子,声音又嘶哑,分不清男女……” “听好,你回去之后,上二楼的雅间,别让伙计进来,然后把窗户打开。听明白就点头。” 周实幅度很小地点了两下脑袋。 “别跟我耍滑头,我现在能拿刀抵着你的腰子,晚上就能拿刀取了你的脑袋!” 腰上的刺痛突然消失,周实又走了两步,才回头四望。 两旁的路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从他身边擦过。哪里还有那神秘人物的影子? “这两天不仅晚上见鬼,白天也能见鬼…… “那人能悄无声息地近身,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看来是个高手。不过他并没有取我性命,还要在我的地盘约见,显然不是怕大路上杀人太惹眼,而是真的要和我商量什么……” 周实一边想一边走,一进丰德楼,就叮嘱刘小四道: “我用一下雅间,别让人来打扰。” 刘小四虽然不知道掌柜要干什么,但还是答应下来。 周实带着铁算盘和账本走进二楼的雅间,把窗户打开,想了想,还是把算盘放在桌上,把账本在旁边摊开。 “现在天色正亮,铁算盘放在衣服里太不自然,肯定会被那位高手察觉,不如大大方方地放在桌上,只当是我在算账。” “掌柜的真是忙啊,这会儿功法还要打算盘。” 周实大惊,回过身来,只见方才还空空荡荡的板凳上多了一个人! 他怎么进来的?从窗户?可这里是二楼,而且底下就是人来人往的街道……周实一点都没察觉! 那人作一般市民打扮,戴着一顶帽子,把一只脚大大咧咧地放在板凳上。 此人虽然举止粗鲁,但面庞却是相当清秀,可称得上明眸皓齿。 女的? “你就是丰德楼掌柜,没错吧?” “我是。请问您是……”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块金色的令牌,周实心里一凉。 “刑部金牌捕快,赵璇。” 金牌捕快! 怎么回事?许保财的事被官府发现了? “冷静,冷静……许保财虽然富甲一方,但他的死亡尚不足以惊动刑部,应该不是为他来的……” 但如果官府发现事情涉及妖物,那可就不好说了! 周实正在头脑风暴的时候,赵璇不慌不忙地发话了: “你别怕,我只是问你几件事情,只要你如实回答,我就不会为难你。” 周实尽量摆出波澜不惊的样子。“您请问,草民不敢隐瞒。” 可是赵璇的第一个问题就让他呛了一口: “你刚才和怡春苑的东家谈了些什么?” 她是从什么时候盯上的? “没什么……说来有些丢人,是我们丰德楼的东家欠了钱,被他们扣了,我是去赎人的。” “赎出来了?” “……嗯。” “哦?”赵璇向后靠在墙上,那神情就像拿住了耗子的猫,“你们丰德楼前些日子才被债主堵了一回门,这两天又盘算着把生意做到码头去,哪里能拿得出二十五两银子?” 她的消息好灵通…… “咳咳,确实拿不出,所以我央求怡春苑的东家,请她先行放人,我下回再把钱补上。” “呵呵,俗话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怡春苑的老婊子倒是很讲人情嘛,见不着钱就答应放人?” 周实心想,万万不能把胡老太委托自己的事说出来,万一这金牌捕快再回去调查一番,查出了许保财的事,他自己也要倒霉! “不怕您笑话,我和那怡春苑的胡老太还有些交情,所以她才……” “一个酒楼掌柜,和一个青楼老鸨有交情?你不是在骗我吧?” “草民岂敢……” “你不敢骗我,却敢骗那胡老太,说你是刑部金牌捕快?我在刑部干了四年,怎么不记得‘铁手腕’余长仁长你这副模样啊?” 赵璇的话如同一个霹雳,炸在周实耳边,几道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她怎么知道的? “我只当她善于推理,消息灵通,能发现我和胡老太有过交涉,能分析出丰德楼的财务状况,可她连我冒充余长仁的事都知道……难道刚才我和胡老太说话的时候,她在外面偷听? “不可能啊,除非胡老太的幻术失灵了……” 赵璇靠在墙上,一张俏脸满是得意,似乎在欣赏周实六神无主的样子。 “你以为,我没法掌握同僚的行踪?两只狐狸精的幻术就能把我蒙了?别摆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怡春苑里头那么香,瞎鼻子也能被熏得打喷嚏。” 赵璇摇头晃脑地说道:“前天,你扮成阔少,到怡春苑里调查许保财死亡一事——别反驳,你们走马客就是干这个的。在四楼,你和胡老太打了起来,最后被怡春苑的头牌,八成也是胡老太的亲人救下,然后冒充余长仁吓唬胡来太不许纠缠,对不对?” 周实辩无可辩,在他的眼里,那一脸坏笑的小姑娘就如同自己曾经扮演的过的阴曹判官一样,无所不知。 “赵大人,真是,明察秋毫……” “别,别夸我。”赵璇突然抬起手打断他的话,又用手按住声带,模仿男子的声音说道,“‘嫌我给的少?这瘦得都没人形了,看着就败兴!’” 这一下堪称致命一击,周实只觉得腿脚松软,连忙扶住桌角。 “你是,那天那个……” “你看不上眼的欢欢,没错。” 靠!这天杀的小丫头! 难怪她对怡春苑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原来是早就打入了内部! 卧底! 赵璇得意洋洋地说:“怎样,你还有什么谎话,一口气撒出来吧。” 周实差点给她跪下,连忙拱手道:“草民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原以为,金牌捕快是刑部遴选出的高手,像余长仁、马家湘那样。但他却忽略了一点,金牌捕快不仅要能缉捕,更要善推理!赵璇就是个绝好的例子! “服气了?”赵璇见周实再没有话说,像个小孩子一样叉起了腰,说道,“那你就听着吧。我这次来不是抓你的,而是要委托你的。” 委托? 周实一愣,又来? 赵璇收敛了得意的神色,严肃地说道:“据我的推断,怡春苑四十六具尸体一案,应当是阴门中人所为!而且是阴门中掌握了炼尸之法的妖人!” 第三十八章 新的委托 赶尸之法! 周实心中一震,立刻回想起前世看过的一些电影和小说。 “赵大人何出此言?” 赵璇沉声说道:“怡春苑事发后,我安排人去分批处理埋在后院的尸体。 “原计划是分批运到城外,然后集中埋葬。这样做一是避免让百姓恐慌,二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以防始作俑者听到风声逃跑。 “结果去了十五个,回来了五个。就这五个人还被吓破了胆,在自家床底下躲了一天,话都不会说了。” “那其他十个……” “在城外发现了他们的尸体,相隔很远,在埋尸地点和江都城之间,而且身上的伤口相当可怕。他们显然是在逃跑过程中遇害的。最重要的是……”赵璇呼出一口气,面不改色地说,“尸体少了两具。” “所以您的判断是,尸体杀死了他们?可为什么不是有人杀了他们,然后偷走了尸体?”周实还是没搞懂赵璇的逻辑。 “原因有二。第一,在现场和江都城之间还发现了不少被严重破坏的腐烂尸体,和衙役的尸体混在一起。从脚印分析,这些老尸确实是从埋尸坑那里跑来的。第二,埋尸人不知所踪。” “也许是吓得躲起来了呢?” 赵璇耸耸肩,道:“这埋尸人是我花了老大工夫找来的老手,这点小场面不大可能吓着他。相反,他的嫌疑最大。” 埋尸人也是阴门中人,能接触到操纵尸体的邪术似乎也说得过去…… “呃,那您想委托我什么事呢?” “帮我留意阴门中的动静,摸清哪些人可能掌握赶尸之术。最好能查到那埋尸人现在在哪。” 周实犯难了:“这怎么查?” “放心,如果我想得不错,他过两天可能会自己找上门来。”赵璇高深莫测地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拍在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我不会让你白干的,来,收着这个。” 周实定睛一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是一个五十两的银元宝! “哎呦喝,不合适不合适,这点小事还要您破费——”他欢欢喜喜地把银元宝拿起来,一摸,笑容就僵了,“赵大人,这个……是官银啊?” 赵璇笑道:“不错吧?绝对不缺斤少两。你每提供一条有用的线索,我就给你一个元宝,这么好的买卖不比开酒楼强?” 周实冷笑了两下,明白了她的用意。 官银是官府铸造的银子,上面打有特殊的标记,只有官方能使用。赵璇给的官银当然不会缺斤短两,甚至亮得和镜子一样,但周实也不敢拿它出去花。 民间使用官银,和私自重铸官银,都是重罪! 赵璇的意思很明确:我不会亏待你,你也别跟我耍心眼,收了好处就老老实实办事。如果你知情不报,或者沆瀣一气,我有的是办法弄你。 周实毕竟也是阴门中人,相比和官府,当然是和那罪魁祸首的关系更近。她防一手也是对的。 就算知道她的意图,周实也不敢不收。他大大方方地把银子收进袖子,感觉好像在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个绞索。 “多谢赵大人,周某但当竭力。不过我得了消息该怎么联系您?” “这个简单。你想找我的时候,就在这丰德楼的门口放一个笤帚。如果事情紧急就放在右边,事情不急就放在左边,我的人看见了就会通知我。” 周实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确认自己记住了。 “明白了。” “嗯,我那边还有事,不打扰了。” 周实条件反射地客气了一句:“您不喝点茶再走?” 赵璇摆摆手,说:“我不爱喝茶,先走一步。” “我们这儿不仅有茶,还有饮子、酒酿……” “饮子?”赵璇一听,立刻坐回板凳上,“甜的吗?” 周实一愣,回答道:“有甜的。” “那我要一碗,不,三碗甜的!” “得嘞——” 周实掀帘而出,叹了口气。 “这全是肌肉记忆啊……” 他让小四去后厨要三碗莲子红枣汤,只说是自己要喝。 不一会儿,小四端着三碗汤回来了,周实接过盘子,再次嘱咐他不要让人来打扰,同时问了一句: “少东家回来了吗?” “呃,还没有。” “阿贵呢?” “他说要去码头探探路子,顺便把菜刀、锅子备齐。” 周实点点头,让阿贵去码头是他的主意,所以没有多问。 回到雅间,赵璇的双手正轻拍着桌面,那双眼睛一见甜汤就发出光来。 “您的甜汤。” “谢谢!” 三碗甜汤很快见底,赵璇意犹未尽地用勺子刮着碗底,试图再挖出一勺。 “唉……掌柜的,结账。” 她不甘心地把碗放下,从兜里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 这甜汤本来就是拿来送给客人解腻的,哪还能受钱?何况这银子够在丰德楼摆上几桌了! 周实连忙阻拦:“用不了这么多!” 赵璇摆摆手,道:“用不了的就给我存在柜上,下次我再来。” 她向后挪了一下,让膝盖离开桌子,保持着坐姿腾空跃起,落到窗户外面。 周实立刻上前,趴在窗户向下看。只见人来人往,哪里有那一头栽下去的女孩的影子? 好厉害的轻功! 他回头看看三只空碗和桌上的银子,叹了口气,收了银子和账本,下楼让小四上来收拾。 此时天近黄昏,客人们陆陆续续地结账离开,新来的四个厨子走进前堂,和掌柜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周实的目光集中在那个最年轻的、名叫薛安的厨师身上。他的手艺确实了不得,让他做码头的饭食真是有些屈才了……让他先做一阵,看看能不能上大灶。 送走最后一桌客人,阿贵也回来了。 “都安排好了?” “是的。”阿贵把身上的包袱放在椅子上,气喘吁吁地说,“这是新的家伙什,请您验一验。后厨的灶也垒好了,小工也找好了,明天一早就能上灶。” “好,好。”周实看着阿贵通红的脸,想起他已经将近两个月没拿到工钱,心里不仅愧疚。 “只要把码头这条路子打通,丰德楼就能起死回生……” 说来也真有意思,周实作为一个穿越者,本来只想着扮演好周大掌柜的角色别穿帮,把开在丰德楼的阴魂客栈打理好,从铁算盘中找到救自己命的法子。 可没想到,经过几天的忙碌,周实一边算死人账,一边算活人账,让多少阴魂瞑目,让多少活人开颜。虽然辛苦,危险,但周实心中的成就感也是巨大的。 他慢慢把这两份工作和自己的生活绑在一起。 “这就是打拼事业的感觉啊……”周实苦笑一下,心想只要自己能活下来,倒是不介意一直留在这个世界,做这丰德楼的大掌柜。 “诶,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是让你走吗?” 一声大吼把他从思绪中拉出,这个声音在这副身体的记忆中,简直就和半夜鬼叫门没有区别! 第三十九章 酒壮怂人胆 “二东家!” 阿贵喊了一声,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迎上去。 “二东家,您可算回来了!” “咳,去,让后厨给我炒几个菜上来,再开坛子好酒!” “呃,陈师傅可能已经休息了……” “他敢!去告诉他,要是我吃不上口热乎的,嘿!他也别想吃丰德楼这口饭!” 周实眯起眼睛,冷冷地打量正在耍疯的朱本善。 此人年方二十,原本应当是男儿求取功名、成家立业的年纪,但偏偏染上一身坏毛病,全然没有一点当家做主的样子。 此时,他也看见了站在柜台后的周实。 他把拦在面前的阿贵一把推开,上前一步,指着周实的鼻子就骂:“我说怎么进来就闻到一股骚气,合着是撵出去的狗又跑回来了!” “二东家,你听我说,周掌柜他是……”阿贵又拦在两人中间,想要打个圆场,但又被他推开。 “直娘贼!要不是你贪了柜上的钱,我哪里会被人扣住!你快收拾包袱滚,否则小心我去告官,让你吃几天牢饭再说!” 刺鼻的酒味让周实皱起了眉头,这朱本善虽然平时就没个人样,但也不至于像他哥哥一样恨。看来是酒还没醒透。 周实被他骂得狗血淋头,心里反而没有一丝波澜。他直接无视那根指着自己的食指,对阿贵说:“扶二东家回去休息。” “诶!二东家,来,您这边走……” “别拦我!那贪我祖产的贼,我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朱本善骂骂咧咧地被阿贵带出前堂。过了一会儿,阿贵回来了,对周实讪笑着说: “掌柜的,你看这……” 他心里明白,丰德楼正处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全靠着周实才能支撑下去。他生怕掌柜被二东家这么一骂,一赌气,撂挑子回乡下。那丰德楼可就真的气数将尽了。 “喝大了,没事,我明天再和他计较。”周实摆手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明天的事。” 朱本善那点从市井无赖那儿学来的花花肠子,哪里能瞒得过两世为人的周实?他一眼就看出来,那小混蛋知道自己被青楼扣下是件多么丢人的事,所以不敢和掌柜对峙,装作酒疯还没过去蒙混过关。 “明天再教育他,要是他现在发起疯来,怕是要耽误晚上客栈开张。” 周实和阿贵一起把明天营业的细节又讨论了一遍,又把账算清楚。末了,周实用商量的口吻对阿贵说: “以后你出去采买、商谈,把刘小四也带上吧。” 阿贵疑惑地说:“带他干什么?我一个人就够。” “让他和你学学,我来抽空教他认字算数。这小家伙挺能干,人也老实,又在我们这儿干了好几年,不能一辈子跑堂啊。” “嗯……我倒是无所谓,别耽误了店里的生意就好。” “不会,不是新找了几个伙计吗?跑堂肯定有人干。”周实又补上一句,“不会你找来的人连端菜都不会吧?” 阿贵笑道:“那哪能啊。也好,以后我算是有个帮手了。” 之前周实一直惦记着给小四升职加薪,但苦于那小子呆头呆脑的,又不识字,干不了别的活。所以请阿贵当他的老师。 “刘小四倒是不笨,人又勤快,只要能学到阿贵的一半,在别的酒楼都能当个大伙计。” 周实和阿贵商量好后,阿贵先去休息,周实则在柜台看了一会儿账本,等听到打更声后才去后院,挨屋确认大家都睡熟了。 之后,他回到房间,给密室里的莫老报了个信,说一切准备就绪。 夜半三更,阴魂上座。 今晚的客栈倒是冷清了一些,除了翻船的几位外就只有两桌阴魂。 翻船的几位老哥倒是开朗,周实趁机向他们问了一些船上的事。毕竟马上要做码头的生意,了解一些总有好处。 “这条大江,最险要的就是三峡,就算是我们这帮老船巴,在那峡谷里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过那峡谷两边的山可真是好看,我以前也去过北方,但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山……” 其中最年长的一位相当健谈,他虽然不识字,说不出什么文雅的词汇,但听他的描述,周实就觉得那雄奇的河山就在眼前。 “我们跑船的,其实不怕下雨,就怕太阳。那天上一片云都没有,太阳赤剌剌地照下来,江水就像要烧开了一样热。有的愣头青不知道太阳的可怖,在船上能被晒昏头,落到水里淹死……” 他讲得是眉飞色舞,周围的船伙计也时时应和几声,相当热闹。 最后,老船夫长叹一口气:“唉,以前就觉得跑船辛苦,想着什么时候攒够了钱回老家娶个媳妇。现在死了,反而想再跑一次船,再看看那好看的山……” 众人无不慨叹。周实开口道: “您几位就落在河中,与江水化为一体,不是想去哪看就去哪看吗?还能一路到达东海,去哪龙宫里头坐坐哩!” 听他这么一说,几个船伙计都乐了,又喝了不少阴酒。 上回阮魂雄送来的阴酒快要见底,好在他们自己做的阴酒马上就能开坛了。 卯时三刻,莫老吆喝一声,阴魂们纷纷穿过门板离去。 留下的是一个身着长衫的瘦高男子。 在莫老的示意下,周实坐在他身旁,和气地说: “这位客官,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那男子好像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什么人?这是哪?” “客官,这里是阴魂客栈,我是这里的掌柜,姓周。” “阴魂,难道……我死了?” 周实自信地点点头。 “这……”那男子咬着嘴唇,似乎小声骂了一句,“唉,我这事儿还没办完呢,怎么偏偏现在……唉!” 周实见这位客人似乎心有不甘,连忙说道:“您放心,有什么事情,我替你去办就是。我们走马客就是干这个的。” “你帮我……”男子想了想,说,“只能这么办了,这样,你得去……” “稍等,稍等。”积累了一点经验的周实笑着摆手说道,“您得先告诉我,您是怎么死的,死前都干了什么。” 男子警惕地说:“这个有必要吗?” “有。” “这……是这样,我记得我是在屋子里给人抄书……” 第四十章 秀才之死 这名男子今年三十二,在私塾读过书,中了个秀才之后就再没有进举,只能在老家乡下做个教书先生,日子过的倒也惬意。 今年年初,秀才搬到江都城居住。他写得一手好字,就在城西租了个小房子,靠给人抄书、写信过活。 虽说大梁朝的印刷技术已经相当发达,但是手抄毕竟能保证字体的精美,收藏起来也比较有面子。 三天前,他刚刚接了个大活,时间又紧,只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抄,终于在昨天晚上抄完。 他松了口气,原本打算今天一早就把抄好的书交给雇主,结果就在他懒腰的时候,突然脑后一痛、一凉,就倒在地上失去了直觉。 “唔……” 周实听完,先用现代人的视角分析了一下。 废寝忘食地工作了三天,很难让人不往猝死那方面想…… “报一下你的生辰八字。” 他把秀才的生辰代入寿数算法,在铁算盘上拨了一阵。 余寿三十一……阳寿未尽,看来确实是非自然死亡。 “你有何心愿未了?” 秀才想了一会儿,说:“我好不容易抄完的书还没有交付,能不能麻烦您去一趟我的住处,把书交给我的雇主?” 这家伙真敬业…… “我和他约定好,抄这一本书给十两银子,请您把钱拿到,交给我在乡下的母亲。” 抄一本书就给十两银子?周实心中疑惑,这个行业这么赚钱的吗? “没问题。” “那就拜托您了。” 周实等了一会儿,发现他居然没有想弄清自己死因的意思。 “唉,你不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呃?”秀才一愣,“那当然好,当然好。” 这家伙有点奇怪啊……一般的冤魂最想知道的不就是自己的死法吗?这家伙怎么这么豁达? 虽然心里起了疑虑,但周实并没有表现在脸上,问清了秀才的住处后,就送他离开客栈。 “莫老,刚才那家伙有点不对劲。” 莫老虽然只是坐在柜台后抽烟,但是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在柜台边敲敲烟锅,慢悠悠地说:“他并不好奇自己的死因,对吧?” “是的……您不是说,卯时三刻仍不肯离开的阴魂多是因为死得不明不白,一口怨气无法消散,才会滞留阳间的吗?这位压根不在乎自己的死法啊?” “简单,那就说明他是因为别的原因无法进入轮回。” “别的原因?你是指他的母亲?”周实回忆了一下,在他短暂的走马生涯中,也见过不少因为无法放下家人而暂时留在阳间的。不过它们在客栈里喝了几顿酒,和周围的阴魂聊聊天,最多让周实给它们开导一番也就看开了,怎么会到了卯时三刻还无法散去,那怨气得有多重? “说明他孝顺。”莫老耸耸肩,由于他那颗硕大到畸形的头颅,这个动作更像是缩了缩脖子。 周实找莫老求助,当然是希望他以自己丰富的经验见识来指点迷津,结果他只是绕圈子,当然不能让周实满意。 “莫老,您老人家见多识广,您觉得这秀才心里会不会有鬼?” 莫老吐出一口烟,拿烟杆对着店里比划了一下,说:“何止是他心里,你看这屋子里头,到处都是鬼。” “您别消遣我了……” “呵呵,你也真是不经逗。”莫老笑道,“我确实有些揣测。” 看着一脸期待的周实,他话锋一转:“但也只是猜测。要说阴魂的事,我当然比你在行,;但若是活人的事,你这个大掌柜不比我知道的多?我是怕干扰你的思路,所以才不说的。” 周实不满地叹了口气,回头去收拾店面了。 “对了,莫老,昨天有个叫赵璇的金牌捕快来找我……” 周实忙了一整天,这时候才有机会把怡春苑地下发现尸体、尸体伤人、赵璇怀疑是赶尸人所为的事告诉莫老。 莫老听罢,缓缓说道: “这个叫赵璇的捕快确实厉害,不过她让你寻找线索,真是找错人了。” “啊?”周实不明所以。 “赶尸,以前叫移灵,看似是和死人打交道,但其实应当属于蛊门而非阴门。”莫老一边抽烟一边说,“传说赶尸由蚩尤所创,为的是让战死的士兵返回家乡安葬。赶尸人会用秘法驱使尸体行走,将克死他乡的人带回老家,交给亲属。 “驱使尸体,这在外人看来当然邪异,但其实不过是让尸体模仿赶尸人自己的动作行动。据我所知,正统的赶尸人应该没有让尸体和一帮衙役厮杀的能力。” 那么赵璇怀疑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也不全错,她的怀疑从一开始就明确指向了埋尸人! “所以应该是阴门中人所为?那个失踪的埋尸人?” 莫老点点头,道:“我也觉得他最可疑。虽然这事发生在江都,作为阴门中人的我们不能不管,但你在调查此事时一定要小心。埋尸人和我们走马客向来不和,万一起了冲突,你怕是要吃亏。” “呃,埋尸人不也是阴门吗?为什么和我们不和?同行是冤家?” 莫老摇摇头,道:“自古尸鬼不同路,至于原因,我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你说话非要留一截吗?周实心中不爽,但也不敢表现在脸上。 他们说话的工夫,天色已经微明。周实赶紧扶着莫老回到密室,在炕上运了一下功,倒头就睡。 也就是一个钟头,小四就来喊他了。 “真怀念一天能睡四个小时的岁月……下午再补吧。” 他快速穿好衣服,洗漱一番,一进前堂就看见新来的厨子、小工和跑堂一共十站在阿贵身后等他。 “掌柜的,菜都备齐了,人也到齐了,能开工吗?” 周实遏制住自己讲两句的冲动,说:“开工!” 第一天供应码头,周实的计划是只准备五十人份的饭食,先看看反响。 “起灶!” 小工们立刻动手,开始准备食材。 不得不说,阿贵招来的人确实靠得住。这些小工年纪都不大,但手脚麻利,洗菜、切墩都很熟练。 很快,师傅们也上灶了。四个师傅虽然本事参差不齐,但做大锅菜还是很有一手的。 “多放些盐,口调得重一些。”周实吩咐道。 这是他从翻船的几位船伙计那儿总结出来的。行船是个苦差事,流汗也大,所以船伙计都偏爱重口味的菜。反正江里有的是水。 这时,小四来报:“掌柜的,有人找你。” “谁?”周实心想,谁会一大早跑来找自己?这离饭点还远着呢。 小四说出那人的身份,周实连忙向前堂跑去,生怕让人家多等。 第四十一章 秀才家的异常 “周掌柜,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钱掌柜,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坐!” 来找周实的不是别人,正是怀月楼的钱德安钱掌柜。 周大掌柜的记忆中,钱德安在江都四大名楼之一的怀月楼当了将近三十年的掌柜,可以说是个老前辈。 周大掌柜刚到江都时,一度沦为乞丐,被丰德楼的老东家收留后才干起了跑堂,最后一路做到大掌柜。这样的出身在孟兴源这样的同行眼中是最低贱的,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但是钱德安却不同,他曾多次指点刚当上掌柜的周实,在丰德楼衰落时甚至在自家怀月楼里为丰德楼打广告,帮助丰德楼重回江都名楼行列。两人私交甚密,可以说亦师亦友。 这位已经长出白发,开始发福的中年人爽朗地笑着,和周实一起坐下。 “钱掌柜,您来找我有什么吩咐?” “哎呦,你瞧你说的,来看看你都不行啊?” “行,行!小四,沏茶!” 钱德安和周实寒暄了几句,拿了茶水,压低声音说道: “周掌柜,咱俩这么熟,我就不和你兜圈子了。我听说你被少东家赶了出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实苦着脸,说:“唉,是这样的……” 他把老东家去世,少东家着急要分家产,以周大掌柜藏私为借口将他赶了出去,结果丰德楼被债主堵门,又把乡下的他请回来救火的事说了一遍。 钱德安大怒道:“这两个败家子,欺人太甚!他们人呢?我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顿!” 作为江都有名的老掌柜,钱德安和丰德楼的老东家是一辈的,当然有资格教训两个少东家。 讲到这里,周实想起来了,把小四叫来问道: “二东家起了吗?” “呃……”小四露出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地说,“我刚才看了一眼,二东家的房间里没人……可能是翻墙跑了。” 这小东西!周实心中烦躁,但是丰德楼现在这么忙,哪里能腾出人手去找?只好先随他去…… “什么!”钱掌柜瞪大了眼睛说道,“周掌柜,你说这小子会跑去哪儿?” 周实苦笑道:“还能是哪,勾栏瓦舍,青楼赌场,无非是这些地方。” “岂有此理!你等着,我这就放人去找,明天天亮前准把他捆到你面前!” 说罢,他就要走,周实连忙拦住。 “钱掌柜,我们丰德楼已经受了您很多照顾,怎么能让您帮我们处理家事?” “小实,你千万别和我客气,朱大哥和我拜过把子,他的崽子也是我侄子,我当然要管!先走一步!” 钱德安风风火火地离开,留下周实在原地发愣。 “这钱掌柜,还真是个侠义之士…… “他在怀月楼干了三十多年的掌柜,人脉极广,要想在江都找个人确实算不上困难。 “要是他能把朱本善找到,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他……” 周实晃晃脑袋,驱赶杂念,到后厨视察一番,看着师傅们把饭菜装进桶里,固定在扁担上。 “阿贵,辛苦你了。” 虽然周实本想亲自去码头卖饭食,但一来他昨晚休息不好,经不住晒;二来他本就是眼下丰德楼各大酒楼的话题中心。上个月被赶出丰德楼,昨天又被青楼的龟公找上门来,他要是再玩消失,恐怕会让人说闲话,对丰德楼的名声有损。所以他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阿贵。 “那掌柜的,我走了啊。” 阿贵领着两个新来的伙计和小四,合力挑起扁担出门。 周实让阿贵把小四也带上,让他学学怎么和人打交道。 眼看一行人消失在街角,周实回到店里,把新来的伙计叫出来,交代了一些店里的规矩和注意事项,准备中午营业。 虽说是新来的伙计,但以前八成也干过跑堂的活,怎么传菜、唱菜,基本不需要教,直接上手。 营业状况不错,一楼几乎算是坐满了。但这样只能算挽回了口碑,远远不能填补丰德楼的债务黑洞。 “还是要看码头的情况……” 正午刚过,阿贵就带着人回来了。 “情况如何?” “很好!”阿贵虽然浑身大汗,但却一脸兴奋,“这一点都不够卖的,那些船伙计都说实惠又好吃!” 他把收来的钱交给掌柜记账,周实点了一下,道:“不错。” 一旁的小四发现掌柜并没有他预想的那么高兴,问道:“怎么,掌柜,这不算大获成功吗?” 周实摇摇头,说道:“这才哪到哪啊……阿贵,码头的管事开了什么条件?” “十抽一,先交二十两银子的定金。” “你看,这真是雁过拔毛啊。” 刘小四傻了,他估计是没想到码头的人还要从中抽成。 周实笑道:“跟着你阿贵哥好好学吧,这里头的门道还多着呢!不过万事开头难,今天算是开了个好头,我们明天把准备的饭食翻上一倍,争取把生意做到甲字和丙字泊位。” 之前去码头找许保财的船队时,周实就发现泊位中停泊的船只从甲到丁,越来越破、小,以此推断船伙计的经济状况。 他一开始就把目标瞄准乙字泊位的船,这上头的船夫有点闲钱,有条件吃些好的改善一下,但又不像甲字泊位的船规矩严明,必须留人在船上待命。 周实听完阿贵的汇报,让他们先去休息,自己也回房间一觉睡到饭点。 晚上闭门之后,他交代明天的采买要翻倍,和伙计、厨子讲了今天在码头的营业状况,给他们加油打气。 “丰德楼现在遇上了困难,但有了码头这条线,我们一定能把亏空补上!” 新人和老人一起露出了笑脸,看得出他们对丰德楼的未来也有了信心。 将近子时,周实来到秀才租住的小院,确认四下无人后,才翻墙入内。 “秀才说,这个小院住了四户人家……虽然院子不大,但他一个抄书的能租得起这样的住处,说明业务状况很不错啊。” 有了多次半夜“造访”别人的院子的经历,周实快速摸进了秀才的屋子,脚下没有发出一点响动。 这间屋子是院子里最小的一间,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书案、一个小小的书柜。 周实摸到了桌上的火石,想了想,还是把火折子拿出来,用阴火照明。 这一是防火,二是隐蔽——阴火只有少数阴气重的人才能看到。 幽幽的蓝光之下,周实立刻发现了两个异常—— 这屋子里没有尸体! 字纸散落一地,明显有人进来过! 第四十二章 中毒与解毒 怎么回事? 有人报官了?且不说秀才和邻居不熟,平时没有往来,死在屋子里也不大可能被发现。就算是官府的人来查,也会贴个封条吧? 地上散落的纸张太多,范围太广,不像是秀才垂死挣扎中碰掉的。 “应该是有人在他死后进入这里翻箱倒柜地寻找什么,然后带走了他的尸体。” 周实拿着火折子,在室内仔细检查。 “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血迹。看来秀才的描述基本上是正确的的,可能是毒或者什么邪术……他一个抄书的,能惹上什么麻烦,以至于别人要来杀他呢? “因情?看他那副尊容应该不可能……因仇?他平日里深居简出,一向谨慎做人,结不了什么仇啊……因财?他的收入大概只有我的一半不到,他那单‘大活’还没拿到钱呢……嗯?” 秀才之前说,他接了个大活,报酬是十两银子。结果他刚把书抄完,就一命呜呼了! 花十两银子,请他抄一本一个人三天就能抄完的书,实在是太多了。要么是雇主做慈善,要么就是那本书有什么特殊之处! 杀他的人是冲着那本书来的? 周实刚刚想到这里,又发现了另一个疑点。 “秀才是在抄完后就立刻暴毙的,那他刚刚抄好的书不就应该放在……” 他看向空空如也的书案。 “……书案上?那为什么要翻找呢?到底是凶手另有所图,还是单纯地为了混淆视听?” 越想越乱,周实的目光扫过室内,这么小的空间,还能藏什么东西…… 突然,他的目光锁定在了地上的一张纸上。 那张纸上写满了秀才工工整整的楷字,但是让周实震惊的是纸角的一个图案—— 巴蜀商会的暗号。 他把那张纸拾起来,就着火折子的光亮仔细阅读。 “是一封信的结尾,但只写了些客套话,没有有用的信息…… “这个暗号由四个伪字组成,前两个和许保财给我的一样,是巴蜀商会的意思,后两个不知道是什么含义。不过这封信没有落款,很可能是用暗号来表示写信人。 “这个暗号一般只能在巴蜀商会内部流传,写在这里说明至少收信人能解读这个暗号……是写给巴蜀商会的信?到底是秀才帮别人抄的,还是他自己写的?” 周实来了兴致,他把地上散落的纸张一一捡起,试图依据上下文拼出一封完整的信。 然而,满地的字纸中却没有这封信的上文。 “床底下还没找……” 周实趴到地上,伸手到床下摸索…… “啊!” 伸进床下的胳膊就像被捅了一刀一样,一股剧痛直冲大脑! 周实把手抽回,只见左臂的小臂上赫然出现两个出血点。他想要站起,但眼前突然冒起了金星。 胳膊从火辣辣的烧灼感变成冰冻感,并且开始发麻。 “床底下有东西!有毒!” 他跪在地上向后退,用牙齿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来,把中毒的左臂死死扎紧,防止毒素扩散。 他从铁算盘中取出琥公尊,直接将阴酒泼向床底! 阴酒落地,狰狞的鬼脸升腾起来,在狭窄的屋子里扭曲翻滚,周实也忍受着被阴气侵入体内的痛苦。 果然,受到阴酒的刺激,一个黑影从床下飞出,钻到了书柜后面!速度之快,周实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 麻木感越来越强烈,可能随时都会毙命! 轻拨算珠,手指上缠绕上一道金光。周实甩出金丝钓,勾住书柜,将它拉倒在地,然后又泼出阴酒。 火折子在阴酒散发的阴气重剧烈燃烧,把屋子里照得和白昼一样亮。但是在鬼脸的遮挡之下,那黑影直接扑到州市的脸上,让他没有一点反应的机会! 他这才看清了黑影的真面目——一条尺余长的大蜈蚣! “啊——” 剧痛传来,好像整张脸皮被人整个剥下一样! 视觉、听觉同时抽离,周实捂着脸跪在地上,似乎已经丧失了反击的能力。 铁算盘中储存的宝贝没有一样能解毒! 但是触觉还在,他依然把琥公尊和火折子死死握在手里! 孤注一掷! 周实把左手的琥公尊直接倒扣在火折子之上! 阴火爆燃,蓝光覆盖了整座屋子! 毒素让他暂时失明,根本看不见屋子里的状况,但大蜈蚣没有发起进一步的攻势。 但是毒素依然威胁着他的生命! 没法子了…… 周实将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白色瓷瓶拧开,把里头的东西倒进嘴里,然后摸索着向门爬去。 视力恢复了一些,他又能看见了,而且身体的麻痹感也减轻了许多。 “果然是解药!” 那个白色小瓷瓶,正是周实用金丝钓从毒师身上盗来的东西! 他不知道白色小瓶中是什么东西,只是猜测是毒药。但是毒师使用的毒都装在黑色瓶子里,为什么又冒出一个白瓶? 颜色,很可能是用来标记装着不同内容的瓶子的。 比如说,在使用一些极端危险,连毒师经过淬炼的身体也无法承受的毒药时,需要给自己服用的解药。 这当然是一场豪赌,如果那瓶子里也是毒药?那还好说,因为山客王壮给周实的那本山经上记载着不少种蜈蚣,在关于解毒方法的记录中都有一句:可以毒攻毒! 如果解药对蜈蚣的毒素无效?但生死之间,周实只能赌上一把。 “嘶——” 刚才的阴火爆炸,对周实的身体也造成了相当的损伤,但对那只蜈蚣也一样!只要是活物,就没有能不被阴气伤到的。 这为他赢得了时间! 周实用模糊的视力,甩出金丝钓,从床底下钩出两张纸,然后拿起书案上的火石使劲碰撞,点燃了灯台! 他把灯台扔向书柜,转身出门,大喊道:“着火了!着火了!” 听到两边的房子里传来动静,他才翻墙逃离。 “起火了!快灭火!” 身后的院子里传来人声,唤醒了附近了居民。 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从对门的院子里跑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周实。 “喂,你是干什么的?” 坏了!周实在心中暗骂一句,这半夜三更的突然起火,他一个生面孔出现在这里,恐怕会被怀疑成纵火犯! 来不及细想,他从铁算盘中取出一把折扇,一把抖开! 虚妄扇的扇面正对着那名男子!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迷离,嘴巴大张,直勾勾地看着扇面。 他的胳膊不自觉地向前伸出,口水从嘴里流下…… 趁他被虚妄扇魅惑住,周实挣扎着起身,向马路跑去。 “对不住了……” 他拖着伤躯,一步一踉跄地向丰德楼的方向跑去。 “莫老,咳咳,救命!” 来到丰德楼门外,周实拉开门板,直接摔倒在地,在地上打着哆嗦。 “诶,这不是这儿的掌柜吗?” “这是怎么了?好像伤得很重!” 阴魂们纷纷起身,想要出手相助。 “别碰他!” 莫老一声大喝,抱着烟杆冲向周实。 “诸位,今晚先散了吧,这小子快没命了!” 阴魂们闻言,迅速出门散去。 莫老把烟杆插在周实嘴里,说道:“小子,吸两口!” 周实照办,两口烟进肚,就像吞下了两团火! 与此同时,他也恢复了一些力气,身体不再像处在冰窖里一样冷了。 “小子,起来,跟着我跳!” 莫老粗暴地把他拽了起来,自己跳起了舞。 周实迷迷糊糊地模仿起莫老的动作,一点点逼出体内的阴气。 第四十三章 请神镇鬼 一步、两步、三步…… 莫老跳的舞很简单,以六步为一循环。每跳一步,周实都能感受到体内的阴气弱了几分。 很快,莫老停下脚步,更换了烟锅里的烟草,让周实再吸几口。 “咳、咳……” “怎么样?” 周实掐着被烟呛疼的喉咙,眼泪止不住地流。 “呼——好,好点了。” “你小子搞什么去了?再晚一点,阴气侵入你的丹田,就是我也救不了你!” 周实虚弱地瘫坐在地上,把在秀才住处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不过他没提自己用火折子引爆琥公尊脱险的事,只说是被蜈蚣咬了以后才被阴气入体。 莫老听完,摸摸下巴,说:“飞蜈蚣?那可是一种相当厉害的蛊虫。若不是你带着毒师解药,恐怕下场就和那秀才一样了。 “你的处理是正确的,不把那只飞蜈蚣烧死,它不知道还会害死多少人。但愿火灾不会伤到左邻右舍。” 谁不说是呢…… “你抢救出来的信呢?拿来看看。” 周实从袖子拿出一叠纸,摊在桌子上,从中找出首尾连贯的三张出来。 这封信用了三张纸,最后一页上画着巴蜀商会的暗号。 信的开头是“俞大人敬启”。 “古人云: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封信写的倒是文采飞扬,而且相当含蓄,大体的意思是拜托这位“俞大人”多多为朝廷遴选人才,让人杰地灵的‘蛮荒之地’也有报效朝廷的机会。 “综合暗号来看,这个所谓的‘蛮荒之地’应该就是巴蜀。希望俞大人给巴蜀好处?这个俞大人到底是什么官衔,能荫庇巴蜀?”周实一边分析,一边询问莫老的意见。 “不晓得,我对朝廷的事不在行。不过你觉得这和秀才被杀有关吗?” 周实想了想,说:“应该没有,毕竟秀才的屋子被人翻了个底朝天,这封信也没有被带走。反而是他死前抄的那本书不见了。虽然这封信也很可疑。” 写给大人物的信,雇写得一手好字的秀才誊抄一遍也很正常,但为什么不把誊抄好的信拿回来以后再把暗号加上? “要么秀才是巴蜀商会的人,要么这封信是他偷来的。回头听听他怎么说。” 周实看看空无一人的店里,问道:“呃,阴魂都散了,那秀才今晚还会来吗?” “放心,你看着。” 莫老拿了一碗阴酒,一瘸一拐地向店外走去。 “莫老,我来吧!” “不行,你刚被阴气入体,再接触阴气重的东西会有危险。” 莫老把阴魂客栈的酒字旗上头的“酒”字用阴酒描了一遍。 “秀才身上怨气很重,会被客栈的酒字旗强行招来。” “呃,那他来了,我是不是得避一避?” 莫老深吸一口烟,再吐出,让周实整个人笼罩在二手烟之中。 “这烟也是走马一行的宝贝,这样阴气会被烟雾抵挡在你的体外。不过还是速战速决比较好。” 莫老掐了掐手指,说:“卯时三刻,你自己看着办吧。” 周实一转身,形容憔悴的秀才就坐在角落。 他坐到秀才身边,清了清嗓子,说:“我刚才去了你的住处,发现……” 秀才慢慢抬起头 四目相对,吓得他向后跳起。 秀才的脸拉长了一倍,脸上几乎一点肉不剩,变成了皮包骨,两个凹陷的眼窝如同黑洞一样,哪还有一点人样! “莫老!” 秀才把嘴张开,下巴一路滑到地上,那张嘴足够吞下他自己! 他猛地站起,拖着一张巨口就向周实冲来! 周实急退,撞在柜台上。而柜台后的莫老突然冲出,向已经化作厉鬼的秀才洒出一把糯米。 “哗——” 糯米落下,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阻挠了秀才的步伐。 “撒币!”莫老冲周实吼道。 “啊?” “撒纸钱!快!” 莫老塞给周实一叠黄纸,自己则在脸上抹了两下,手里不知哪里变出了一根鞭子,一面小鼓,跳起了能驱散阴气的舞蹈。 周实把纸笔向秀才甩去,莫老双掌一拍,那些纸钱突然起火,纷纷贴附在秀才的身上!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上了闩。 大路断了行车辆,小路断了行人难。 喜鹊家雀奔房檐,大人小孩要安眠。 只有一家门没关,扬鞭打鼓请神仙……” 莫老一边跳,口中还念念有词。周实看着莫老的舞蹈,只感觉他好像变了一个人,浑身散发着癫狂和威严! “脚踩地来头顶着天,老君炉里走一番。 金翅展,银翅颠, 金翅能跑十万里, 银翅能打海角腾起飞到天边, 天边有那个擎天柱, 柱下站着一位老神仙。 老神仙,听我言,我本是,那一个端公走在人间, 人间有邪忙作乱,快请您,收拾了金鞭和银鞭, 张开金翅和银翅, 跟我去,把太平安康还给人间……” 莫老越跳越快,声音越来越低沉,就好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牵线木偶在狂舞! 周实被莫老身上的威压震撼,双腿不自觉地打起了哆嗦。 秀才被身上的纸钱困住,动弹不得,在莫老疯狂起舞时,它的身形也发生了扭曲,被拉到十余丈长,在店里盘曲起来! 看样子,化作厉鬼的秀才正在被莫老压制! 趁着莫老陶醉在舞蹈中,周实把铁算盘拿到手里,取出了琥公尊。 烟雾的效应减退,刚刚被阴气入体的周实一碰到琥公尊,就如同碰到一块冰一样。 但他没有考虑自己的工夫。琥公尊能把成有义那化成怨灵的外甥打散,应该也能镇住厉鬼! 果然,秀才的挣扎力度小了很多,继续被拉长、盘曲…… “右手拿起文王鼓,左手拿起二郎鞭; 文王鼓,不叫鼓,二郎鞭,不是鞭。 先说鼓来后说鞭,我这鼓可不一般。 选来十年老柳木,割了虎皮来蒙面。 削的砍的刨的圆,底下拴着八根弦; 挂上了,哪吒闹海金刚圈, 画上了,钟馗捉妖神气添……” 狂舞中的莫老伸出手,把鞭子抖搂开,用像打雷一样的声音低吼道: “蹲下!” 周实立刻照办,莫老甩出鞭子,狠狠地抽向已经盘成一团,只有一张巨口露在外面的秀才! “打一下,颠三颠,打三下,颠九颠, 前三后四左五右六十八下……” 莫老的鞭子随着他的口诀四处抽打,很难想象那具畸形的身体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秀才好像被一只大手握住,身体慢慢缩小,但那张巨嘴还没有合拢—— 巨嘴中寒光一闪—— “天上一百单八宿, 共打一百单八鞭——呃!” 莫老突然一顿,手中的鞭子也软了下来。 秀才的巨口中突然射出一根细长的舌头,刺穿了莫老的腹部! “莫老!” 舞动停止,秀才盘曲的身体也慢慢散开,恢复了人形。 那张巨嘴依然大张,下巴正好到达它的脚下。但它的身体不再是皮包骨头,明显比刚才更强了! 它的舌头从莫老的身体收回,然后射向正试图将莫老带出门去的周实! “噗!” 第四十四章 双鬼交锋 周实眼见秀才的舌头再次射出,急忙转身,用身体护住已经受伤的莫老。 “唔!” 刺痛从肩膀传来,然而想象中自己被贯穿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舌头只刺破了皮肉,就停止了前进。 周实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女子挡住了他的视野。 “小林?” 小林背对着他,一只骨爪死死抓住秀才像针一样的舌头! 她双手齐出,抓住舌头猛地一拉,将秀才拉到身前,一双骨爪伸向他的眼睛—— “噗嗤!” 秀才的眼窝被小林刺中,喷出两股黑血! 它似乎被激怒了,巨嘴一张,就要把小林整个吞下! 但小林只是把双掌重新叠在小腹,没有躲闪的意思。 秀才的动作突然停滞,大张的巨口从脸颊开始撕裂,长到畸形的下颚被整个扯下! 化作厉鬼的秀才重伤,但凭着本能发起垂死进攻,它的舌头从仅剩上颚的“口”中射出,直接洞穿了小林的腹部,然后向右横扫,将她切割开来! 周实暗暗揪心,但小林就像没有察觉到一样,用手轻轻掐住秀才的舌头,直接将其拉断! “小林的身体只剩下白骨,所以刚才那一击只是从腰椎旁划过,没有伤到身体?” 失去了巨口和舌头,秀才已经没有攻击攻击手段了。他的身体开始拧动,似乎想钻出店门,逃到外面。 这可是厉鬼!万一让他跑了,江都不知要遭受怎样的祸乱! 它像钻头一样冲向门板,但就在接触门板的一瞬间突然失去旋转,被门板挡了回来。 “是琥公尊的作用?”周实想起了在成有义家中时,怨灵就算被打散也无法逃离那间屋子。 果然,秀才也发现了让它失去力量的根源。它调转方向,向放在桌上的琥公尊冲去! 不好!周实连忙舍身扑上去,要抢过琥公尊,但他哪里有厉鬼快?眼看琥公尊几乎已经被握在它的手里,周实却趴在了地上—— 开碑手! 一掌拍在柜台脚上,木质的柜台瞬间被开碑手震成了碎片,琥公尊也从秀才的手中滑落。 就在秀才想要攻击周实的时候,小林拦在了它的身前,一双骨爪死死抓住它的头颅! “嘎吱——” 骨掌之下,秀才的头颅直接崩裂,它的身体也化作了一团黑烟。 周实看着两个厉鬼间恐怖又诡异的较量,暗暗咬住嘴唇:这个秀才比成有义的外甥厉害太多,而小林又远远在它之上! 它在莫老的攻击中还有余力偷袭并得逞,周实拿它毫无办法。而小林一出手,战局立刻反转! 这个小林,真的只是被怨气逼成厉鬼的鬼新娘吗? “小子,快,快扶我起来!” 莫老虚弱地抓住周实的肩膀,有气无力地说。 “莫老,你受伤了,还是躺着比较……” “快点!” 见莫老如此坚决,周实只好照办,小心地在扶他起身的同时不碰到他的伤口。 “呼,呼——” 莫老甩开周实的手臂,稳了稳身子,似乎在暗暗聚气。 “你,先离开……” 他对小林说道,后者的身形慢慢变淡,消失不见。 “把我的鞭子,和鼓,给我。” 周实从一堆木片底下翻出两样宝贝,送到莫老的手上。 “咳、咳……日落西山黑了天,龙离长海虎下高山……” 莫老嘴中念念有词,又跳起了舞。不过这一回它的动作迟缓了不少,而且也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他跳了一阵,那鞭子抽了几下空气,时而在小鼓上拍几下,秀才被击杀后产生的烟气慢慢就散去了。 “呼,行了……” 莫老的身体晃了一晃,周实赶紧把他扶住。 “我去给你找大夫!等着啊!” 莫老摆摆手,说:“不用。” 周实一看,瞪大了眼睛——老头的腹部明明被捅了个对穿,伤口居然消失了! “幸好当时神识还在我身上,不然真的要栽了。” “莫老,您到底是……” 莫老捡回了自己的烟杆,不急不忙地重新撞上烟,点着火,说: “你知道跳大神吗?” “呃,听说过。好像是一些人能请神上身,施展神力……” 莫老吸了一口烟,说道:“我就是跳大神的。” “您是……端公?” “可以这么说。我小时候跟人学会了请神,看来老本行还没落下。” 莫老向周实介绍起了所谓的“跳大神”。 跳大神,又称萨满舞,属于巫门中的一行,内行人都称呼为“请神”。 请神起源于北方蛮人部落,后来传入关内。掌握请神本领的人被称为端公或者神汉。 请神时,一般需要一神、二神两个人相互配合。一神是神上身的对象,二神则是助手。被请来的可以是“仙”、“神”,也可以是死去的人。 莫老刚刚就是请动一位“神仙”上身,才有了和厉鬼抗衡的能力。可惜他的身体太差,又没有人帮忙,只能请动“神仙”的一部分力量,被秀才钻了空子。 “呃,您说请神属于巫门,那您怎么又到阴门中当走马客了?” 听了周实的问题,莫老顿了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造化弄人……先别管这个,你赶紧把店里收拾一下,这要是人让人看到可就解释不清楚了。” 店里的柜台被周实一掌拍碎,桌椅在刚刚的打斗中全部被掀翻,可以说是一片狼藉。 可是闹得这么厉害,后院的人居然没一个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也是厉鬼的能力之一。”莫老答道,“刚才秀才显现真身的时候就把这店里和外头隔绝了,我们在这里闹得再凶,外头也无法察觉。” 原来如此……也省的我找借口了。 “那秀才是怎么回事?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天之内就变成了厉鬼?”周实记得莫老说过,厉鬼和怨灵是无法排解怨气的阴魂变化出的两种危险存在,但变化需要时间。比如成有义的外甥就是在死后三个月中慢慢积攒怨气才变成怨灵的。 “小林不也是?这里头肯定有人在搞鬼。” 一语双关啊…… 小林也是死的当天就变成厉鬼,杀死了货郎陈柱……难道是同一人所为? “莫老,这世上有能制造厉鬼的方法吗?” 莫老吐出一口烟,道:“谁知道呢。” “如果小林和秀才都是被制造出来的……实力差得好远啊!” “没错,所以小林的死恐怕另有玄机。” 周实一皱眉,追问道:“另有玄机?是指死因吗?” “死因是一方面,死法是另一方面。嘶,不行,我得先回去睡着,你快点收拾。” 周实看着一地碎片和已经从窗户纸中渗入的光亮,没有坚持扶他回屋。 “唉,今晚是彻底别想睡了。” 他把已经变成木片的柜台扔到外面,把碎片打扫干净,这才拿起铁算盘。 算珠转动,一个枕头出现在周实的手里。 这是铁算盘这次给他的奖励——黄粱枕。 第四十五章 黄粱一梦 先生经常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是千年来多少士子的梦想。 每当先生说起这句话时,脸上会流露出做梦一般的表情。当时还是学童的书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从“圣贤书”中抬头,看一看学堂外面的花草。 书生七岁那年,父母将他送进学堂,拜一个花胡子老秀才为师。 十九岁考中秀才,三十二岁赐同进士出身。时任礼部侍郎是他的同乡,把他拉进礼部,官拜仪制司主事,正六品。 有官拜侍郎的同乡照应,他的官路要比常人顺畅很多。但他不知道的是,礼部侍郎已经参与到党争之中。 书生一辈子都忘不了身居高位的同乡对他说的话:身居庙堂,如身在怒风,不知飘落何处。你好自为之。 三年后,礼部侍郎所属的一党赢得胜利,成功弹劾对头的领袖的枢密使。书生作为胜方的一员,擢为郎中。 三年后,胡人南下,皇帝南下避难,而书生作为留守京城的官员,成了胡人的俘虏。 同僚们有投诚效忠的,有宁死不降的,而他在屠刀和官衔之间选择了后者。为了笼络人心,胡人提拔了所有投诚的官员,他升上了正四品。 胡人的地盘越来越大,他的官职越来越高。当胡人一统天下,杀死年幼的汉人皇帝时,书生已经成了礼部尚书。 胡人靠弯刀打下江山,又因弯刀丢掉江山。入关时被封为藩王的部落首领一齐起兵,争夺帝位。天下再次大乱,京城就在乱战中被反复攻陷。 京城没沦陷一次,国号就更迭一次,书生衣服上的补子就变化一次。 当他成为一品大员时,在南方韬光养晦的汉人政权抓住机会,一举收复失地。 耄耋之年的书生脱下官服,换上囚服,作为向胡人投诚的汉奸跪在了刽子手的刀下。 临死前,他想起自己刚刚穿上官服时,那个同乡说过的话:身在庙堂,如身陷怒风,不知飘落何处。 现在,风停了。 大刀落下,书生猛地惊醒,问到了一股饭香。 他正坐在幼时居住的房子里,一个男子背对着他,正在照料灶台上的米饭。 男子身着一件黑底红凤凰纹马褂,手中的蒲扇轻轻摆动,维持着柴火的燃烧。 察觉到书生醒来,男子慢慢地转身,露出了微笑。 “在我的枕头上睡得好吗?” “这……是梦吗?” 男子把锅盖掀开,小米的香气升腾而起。他盛出一碗,越过氤氲的蒸汽,递到书生的面前。 “你是问刚才,还是问现在?” 男子的眼中带着笑意,如同夜晚湖水般漆黑深邃的眼眸中映着一张苍老的脸。 这时,书生终于想起,他曾见过这个男人…… 周实从记忆中剥离,在板凳上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这一次的记忆信息量太大,让他既激动,又恐惧。 “又是那个男人!” 书生的记忆最后,在他小时候居住的房子里煮米饭的,就是多次出现在不同记忆中的男人,铁算盘的前任拥有者。 以前只能看到他身上的衣服,这一回总算是看清了他的样貌。 五官端正,但也仅此而已,算不上多英俊……但是眼睛,黑得让人心里发毛…… 经过这些天的学习,周实对这个世界的历史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他很快判断出书生所处的年代——大梁之前的大一统王朝大桓末年、南北朝初年,距今大约二百余年。 但是那个男人生活的年代却难以判断——因为他长着和书生的同乡、时任礼部侍郎一样的脸! 这怎么可能? “在记忆的最后,书生虽然觉得自己一生的经历就像做梦一样,但是他的样貌确实已经变老了,所以他的经历都是真实发生的! “那他明明被杀头了啊!怎么又……不,这还不是最诡异的,最诡异的是他三十二遇到那个男人,七十多岁被处斩,这四十多年过去了,那个男人的样貌没有一点变化!” 他是长生不老之躯? 恐怕只能这么解释…… 最要命的是,那个男人会不会现在还活着?如果他真的长生不老,为什么铁算盘会流落到周实手上? 周实看着面前的铁算盘,愈发觉得这是个烫手的山芋。 “可惜老东家已经去世,而且身前没有明确交代过这铁算盘的来历,只说这是传家之宝……” 迷雾重重,周实用手中已有的线索也推断不出什么,只好把注意力重新落回那个枕头上。 这是那个书生醒来时,枕在头下的枕头。 周实把手放在上面,手感如同抚摸温暖的肌肤,向彻夜未眠,长期熬夜的他发出致命的诱惑。 “外形上和普通的枕头无异,但这触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做的,里头填充的是什么。” 书生的记忆让人想起一个成语,所以周实将它命名为“黄粱枕”。 黄粱枕,可以让躺在上面的人瞬间入睡,而且无法叫醒,只有当闻到食物的香气时才会醒来。 “功能倒是简单粗暴,但具体的用法还需要开发。” 周实打了个哈欠,跃跃欲试。 这时,隔开前堂和后院的帘子突然被掀起,吓得周实赶紧把黄粱枕收到铁算盘里。 “掌柜的?起的这么早?” 是小四。他揉着眼睛走进前堂,看见周实已经坐在店里,十分惊讶。 “啊,我晚上睡不着,所以出来坐一会儿,算算账。” “哦……嗯?柜台呢?柜台哪去了?” “啊,我看那柜台太破了,就搬出去扔了。没事,我屋里还有一个,到时候换上就行。” 周实回丰德楼时,为了悄悄地把莫老带进来,把他藏在了从乡下的客栈搬来的柜台里。现在那个柜台正好派上用场。 “您是说您从乡下带回来的那个?那个比咱们的可破多了。” 这话是真不假,丰德楼的柜台是找木匠定制的,周实屋里的那个是莫老不知道从哪里捡的,而且为了把他装进去,还把里头的条条框框拆了个干净。 “破的也能用,眼下非常时期,顾不得那么多了。” “那您还要扔……” “咳咳!所谓‘人不通古今,马牛而襟裾’,店内的陈设再豪华,做的东西不好吃照样要关门。一个柜台而已……” 周实一通忽悠,把小四唬得一愣一愣的。他挠挠头,说:“您刚才说什么人啊牛啊的,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句诗,意思是人如果不能通晓古今,就和畜牲穿上了衣服一样……所以你快些出去采买,别耽误起灶。” 他好不容易把小四忽悠走,阿贵又出来了。 “呦,掌柜的,起的这么早?” “应该是‘睡得这么晚’。我回去眯一会儿,你过一个钟头,蒸两个窝头给我送来。” “好。” 周实带着铁算盘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黄粱枕取出来,放到床上。 他要亲自试一试这黄粱枕的功效。 第四十六章 黄粱枕 周实的脸一贴到黄粱枕,仿佛意识都被抽离出身体,瞬间就进入梦想。 短暂的昏沉之后,他发现自己在梦中也能保持清醒! “清明梦?这个神奇啊。” 他在心里默默数数,重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既然这是我的梦里,那我应该可以按自己的意志改造梦境……” 他开始冥想,先是想象出一片白色的空间,他就飘浮在这片纯白的虚无之中,然后开始放入实体,充实细节…… 他很快就站立在一间屋子里。 电视、电脑、手机、电灯……一应俱全,这是按照他前世租住的出租房为蓝本建造的。 可惜,虽然外观可以做到一模一样,但里头的现代化设施却无法使用。毕竟这都是他用脑子想象出来的,不可能模拟出智能设备。 “可惜,好想打把游戏……” 念头转换,出租屋变成了一间练功房。 “我来试试在这梦里能多大程度上影响正在睡眠中的身体。” 他在宽阔的练功房里摆出格斗的姿势,快速出拳和踢腿。他发现,只要想象出重力和空气的存在,完全可以像在现实世界中一样做动作。 “可惜梦里没有触觉,所以在这里锻炼身体是没有意义的。” 他有些失望,但又突然想到,如果锻炼身体是因为现实中的身体并没有动作而失效,那运转内力会怎么样? 想到这里,他盘腿坐下,五心朝天,开始运转《碑手》。 “嗯,毕竟是在梦里,不受现实世界的干扰,更容易进入状态。” 可惜,梦境中没有触觉,没法立刻获得反馈。 “不要紧,我先运转几个周天,等醒了再说。” 他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调动体内的内力。 由于他的注意力发生了转移,练功房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空,最后消失,只剩下周实在一片虚无之中盘腿打坐。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窝头的香味冲入他的鼻腔,让他解除了运功状态。 与此同时,原本轻盈的身体好像被填入了重量一样,触觉也在慢慢恢复。 “看来是阿贵端着窝头进来了。” 突然,周实身体一沉,向“下”急速坠落。 “掌柜的,掌柜的?”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阿贵正在轻拍他的肩膀,试图将他唤醒。 “掌柜的,你要的窝窝头。” 周实慢慢地坐起身,发现浑身都是汗,身体好像虚脱了一般。 “哦,辛苦了……我睡了多久?” “按您吩咐的,一个钟头。掌柜的,你这屋很热吗?我来把窗户打开。” 周实拍拍脑袋,伸手去拿窝头,啃了一口,问道:“小四呢?他回来没有?” “回来了,菜也备齐,可以起灶了。” 周实点点头,说:“让师傅们早些准备,别忘了,今天要做出一百人份的饭食去码头卖。” “明白。” 阿贵应了一声,离开了掌柜的房间。 周实啃着窝头,感觉平日里吃着噎人的棒子面居然变得可口了一些,仿佛自己好久没有吃东西了一样。 两个窝头下肚,他跳下床,活动一下筋骨。 “这一觉睡得真是舒坦,好像把这些天里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 虽然运转《碑手》可以帮助入睡,提高睡眠质量,但终究没有黄粱枕这般效果。 “以后不怕熬夜了。” 他慢慢地运转起内力,感觉浑身的经络都在发酸,好像刚刚练完功一样。 “嗯,虽然梦里的身体锻炼没有效果,但修炼内力确实可以在现实中得到反馈。” 人在睡眠时,大脑依然在工作。周实的意识在梦里练功的同时也命令身体跟着运气,从而起到修炼的效果。 随着内力慢慢充实,他已经慢慢摸索出碑手的境界。 “以我现在的水平,大概能发挥出碑手的两成功力,而穿碑手则已经能穿透一寸厚的木板。但是书碑手的修炼还是没有头绪。” 按照《碑手》上的记载,这“书碑手”才是碑手三式中的精髓,修炼方法也非常苛刻。要在凝聚起深厚内力的同时,还要观摩书法作品,在心中积累文气,才能练成。 “这书法作品可是值钱玩意儿,不好找啊……” 周实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左掌。以他现在的开碑手造诣,已经不敢在墙上随便尝试了。 他把衣服脱下来,等汗散去后再重新穿好,到前堂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画了几个图案。 “小四,小四?” “掌柜的,你叫我?” “你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原本在后院打水的刘小四应声而来,看见掌柜的正拿着一张纸,对着阳光细看。 “来,你看看这个。” 周实指着纸上的第一行字,说:“这个是‘掌柜’,也就是‘我’。我在底下画了张脸。 又指着第二行字,说:“这个是‘伙计’,也就是‘你’,这个小人像不像?还有这个,这个是……” “我认识!”刘小四高兴地说,“这个是‘丰德楼’,就是咱们的招牌上写的字。” 周实笑道:“不错,算你机灵。还有这底下,是数字,从右往左是从一到十,回头再教你大写,你就能自己记账了。” 刘小四一愣,问道:“掌柜的,你这是?” “你不是不识字吗,我教你呀。” “这,掌柜的,我这人脑子笨,再说跑堂也不需要认字……” “你难道就打算一辈子干跑堂?不识字,人家把你卖到南洋当猪猡,你还乐呵呵地画手印呢!” 周实不由分说地把已经晾干墨迹的纸折起,递给刘小四,说:“拿回去,三天内把它记住,我就给你涨工钱!” “真的?”一听涨工钱,小四的眼睛都在发光。 “君子一言。记得我早上怎么说的?人不通古今——” “就是畜牲!”刘小四连忙接道。 周实笑骂一句:“你看你笨吗?拿回去用心记,跟在你阿贵哥后面好好学,艺多不压身。” 刘小四之前还奇怪,掌柜怎么要他和阿贵一起去码头卖饭,现在才知道这是掌柜在锻炼他,不禁心里一暖。 他从十岁开始,在不同的酒楼干了快十年的跑堂,总是拿着最少的工钱干着最累的活,哪有人乐意教他识字? 在这个时代,识不识字是划分阶层的铜墙铁壁。穷苦人家最多能请人教孩子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不识字,就只能一辈子干些苦力活谋生。 刘小四之前看识字的账房、大伙计拿的工钱比自己多出一倍,心里只能羡慕,没想到,他自己也有认字的机会! “谢谢掌柜!” “去忙吧。诶,等等。” 周实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把一只脚已经迈过门帘的小四叫住。 “怎么了?” “去把这个笤帚放到店外头。” 第四十七章 薛安的建议 关于秀才的问题,周实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向赵璇汇报。 虽然作为阴门中人,他对官府抱有相当的戒备心,但此事实在凶险,他不打算单枪匹马地处理。 秀才的阴魂在短短一天内就变成了厉鬼,他的尸体和生前抄的书不翼而飞,飞蜈蚣……这些现象很难不让人怀疑背后有人在操弄。 周实起身,把房间里破破烂烂的柜子搬到前堂,把表面翘起的木片处理了一下,又反复擦拭,让它看上去不至于那么破旧。 就在他干活的时候,阿贵带着三个伙计和刘小四挑着扁担走进前堂。 “掌柜的,我们走了!” “嗯,好。” 周实应付道,手里的活也没停下。 “掌柜的。” 嗯? 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喊他,周实以为来了客人,起身一看才知道是新来的那个小师傅。 “你是,薛——薛安?” “掌柜的,我想和你说两句话。” 小师傅身上的围裙还没有解下,发梢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看来是刚从后厨出来。 “哦,有什么事?” “我们给码头做的菜,可以改进一下。” 周实一听,也来了兴致。之前“面试”的时候,他和陈师傅都被这个小伙子的手艺震撼。 “说来听听。” “船伙计们干的都是苦力活,口味重,但我们调重口就全靠放盐和酱油,口味实在太单调了。” “所以,你的意见是?” “酱、辣椒。” “啊?” 薛安的发言太简短,周实一时没反应过来。 “酱,可以让味道更醇厚;辣椒,刺激性强,还能祛湿。” “哦……”周实想了想,点点头道,“说的在理。不过我们丰德楼的菜以抓炒为主,也没有红油赤酱的菜啊——你会做?” 薛安点点头。 “好啊,那就交给你了!” 薛安用一种微妙的表情看着周实。 “怎么?还有什么事?” “没有。” “什么?” “酱和辣椒,没有。” 呃…… 周实一拍脑门,责怪自己还是用现代人的思维考虑问题。 辣椒产自西南,交通不便,在江都城里不好弄啊。而且还有价格的问题…… “小薛啊,我们毕竟是供应给船伙计的,他们哪吃得起辣椒?不过你的提议是很好的,这个酱,我可以想想办法。要什么酱?” 薛安不假思索地说:“豆瓣酱最好。” 也是巴蜀的玩意,这薛安难道跟的是川菜师父?周实为难地说:“咱们这儿的黄豆酱不行吗?” “最好是豆瓣酱。”薛安重复了一遍。 “好,回头我来跟酱行打听打听。”周实说道。 “还有,我们店里的菜单子,或许可以改进一下。” 嗯?周实一皱眉,问:“菜单有什么问题吗?” “抓炒以北方鲁菜为尊,但不一定合南方人的口味。我们既然在江边上,为什么不做水产呢?” 周实摇摇头,说:“你不知道,江都四大名楼之一的望江楼就是以河鲜闻名。人家有名声在外,而且是几代人传下来的手艺,我们这从北方来的酒楼做鱼虾,哪能比得过人家。” “未必。” 周实一挑眉毛:“你会做河鲜?” “会。” “你能比望江楼的师傅强?” 这回薛安沉默了一会儿,说:“应该能。我没吃过望江楼。” 好大的口气!不过周实倒是不讨厌他,毕竟自己见过他的手艺。 “他说的有道理啊,江都是鱼米之乡,鱼、虾、鸭子都是江都人爱吃的东西。而且近水楼台,都是新鲜玩意儿,要是能把河鲜也弄到我们的菜单上……” 不过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周实也不敢想得太美。他问薛安:“你到底是在哪学的厨?” 一听这话,薛安低下了头,不言语了。 “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这样,我明天弄条鱼回来,你露一手。” “好。” 周实正要让他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补充道: “但是千万别和陈师傅说,明白吗?” 薛安点点头:“所以我才来和您商量。” 这小子!周实咧开嘴笑了。 陈大有的小心眼他早有领教。他之前安排陈大有当名义上的后厨首席,让薛安听他指挥,就是为了照顾陈师傅的面子。 虽然陈大有应该不是不识大体的那种人,但毕竟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还是让薛安暂时把本事藏一藏比较好。 好在薛安一向低调,在后厨只管做菜,而且从来不管别的灶上的事。 有想法、通人情,周实越来越喜欢这个小伙子了。 “掌柜的,怎么,今儿是我第一个来啊?” 说话的是一个身穿马褂、手里盘着核桃的中年男子,刚刚迈过门槛走进店里。 周实一看是老主顾,忙起身相迎。 “呦,王先生,您今天来的早啊!” “早、早!我下午得跟着东家出去收东西,赶紧来吃点好的。” 王银昌,在当铺、古玩行当“眼人”,也就是鉴定师,在业内十分出名。据说他从业二十年,从来没看走过眼,人称“一眼王”。 以他的本事,并不需要再哪一家店铺供职,全江都的当铺、收藏家都排着队请他帮忙。 “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 王银昌在周实进入丰德楼前就是丰德楼的老主顾,他每次出门给人看东西,都要先来这儿吃一盘黄金肉、一盘炒肝尖儿,还要喝二两酒。 很快,菜来了。但他并不急着吃,而是先喝上一口酒,挑起一块黄金肉,唱歌似的说:“猪肉长力,猪肝明目,看啥都不会错!” 很快,店里陆陆续续地开始上人。阿贵和小四不在,周实亲自领着新来的伙计在店里招呼客人。 在店里的客人慢慢结账离开时,门口传来一声吆喝:“周掌柜!” 今天熟人还真多……周实以为是哪个老主顾来晚了,谁知道进门的是钱德安钱掌柜。 “钱掌柜,您这是?” 钱德安长得太壮,直到他站在自己面前,周实才看见被他牢牢抓住的人。 “哎呦,您轻点喂——” 朱本善的耳朵被钱德安拧在手里,疼得脸皱成一团。 钱德安说到做到,把不知所踪的朱本善带到了周实的面前。 “哼,周掌柜莫怪,这小子忒可气了,您猜我在哪找到的他?你自己说!” 这败家子是个窝里横,他在被带来的路上只顾喊疼,不敢反抗。但现在回了丰德楼,他不知从何处生出十二分的力气,脚下扎根,腰部发力,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手上,狠命一挣,这才将钱德安的两根手指挣开。 他揉着耳朵,骂道:“钱德安,你这直娘贼,我可是丰德楼的东家,哪能容你一个掌柜欺辱?今天我就要先开了姓周的家贼,再把你……” 钱德安大怒,撑开五指,一巴掌呼在他的脸上,让他在原地转了两转才摔倒在地。 “你这小忘八,还敢顶嘴!你这癞皮狗、癞蛤蟆、臭虫……” 周实见钱德安只是骂,半天不再动手,连忙一把抱住他的腰——居然抱不过来——喊道: “钱掌柜不要哇,虽然他是您的干儿子,您打死他也天经地义,但您可不能真往死里打呀!拿鸡毛掸子教训一顿得了,要是打坏了,老东家在九泉之下也要心疼啊!” 钱德安原本都被气迷心了,周实这么一提醒,到处找家伙。 “鸡毛掸子呢?” 周实死死地把手轻轻放在钱德安和水井一般粗的腰上,喊道:“东家,快跑啊!鸡毛掸子就在窗台根底下,要是让钱掌柜找着了,你可就没命了哇!” “我打死你这个小畜牲!我打死你这个败家玩意儿!还让老子到窑子里去找你!那老太婆都能当你娘了!畜牲!我打死你……” 第四十八章 疑云重重 “一个线人而已,不需要您亲自跑一趟吧?” “这个线人可不简单,他是我们安插在阴门中的唯一一条线,恐怕最后钓上鱼的就是他这根线。” 马路上,一高一矮两个人正在赶路。高个的身材壮实,把衣服撑得鼓鼓囊囊的,粗壮的脖子逼迫他低头看路,好像时刻准备和人打上一架一样。 这么一位壮汉却跟在身形单薄的矮个前面,和矮个说话也是毕恭毕敬。 “我确实听说过,走马客行走阴阳两界,在阴门中地位极高,但这都是些市井传说,不足取信。” “传说也不是无源之水。阴门中邪门的行当多了去了,那些摸金的、捞尸的,哪一个没有厉害人物?他们凭什么都服气走马客?这就说明走马客肯定有些厉害手段。我们作为捕快,和三教九流都要搞好关系……你还是太年轻,不懂我们这行的门道。” 高个心说我比你大十几岁呢,不知道是谁太年轻……不过他也不敢顶嘴,只是跟在矮个后面赶路。 “诶,到了。待会儿进去以后,我来跟他交涉。你呢,多听多看少说话。” “是。” “也要留点神,他在许保财案中扮演的角色很微妙,实力肯定不俗。千万不要把他当作寻常的酒楼掌柜。” “呃,赵大人,这门板怎么合上了?” “嘘,听……” 赵璇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里头传出的动静: “哎呦我的亲娘诶,爷爷,你饶我一名吧,哎呦——” 高个一听,急了:“赵大人,这是被仇家找上门了!” “把门板拆开!” “赵大人,您后退一步!” 高个只一推,门板立刻碎裂。他像熊一样巨大的身躯冲进店里,喝道:“呔!何人在此……” “娘啊,爹啊,求求您别打了——” “小实,你把手松开!我今天非要打死这个小畜生!” “钱掌柜,不能再打了,再打他就要下去陪您大哥了!” 一个和高个一样壮实,不过头发已经花白的大爷拿着鸡毛掸子,发疯似的抽打在被捆得四脚朝天的青年身上。而另一个男子则跪在地上,抱着大爷的腰为青年说情。 青年和大爷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注意到破门而入的两人,只有男子闻声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 “赵大人,这里头哪一位是线人?” 赵璇清清嗓子,说:“咳咳,几位忙着呐?” “不忙不忙。”周实撒开钱掌柜的腰,站起身,一边拍灰一边说,“您两位来点什么?” 此时,他已经认出了赵璇,知道她是受到自己的信号才来的。 赵璇摆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扫视一下店内,问:“雅间有空吗?” “有有有,二位,上面请!钱掌柜,要不您先歇一歇?” 钱德安把鸡毛掸子一甩,气呼呼地坐在板凳上,拍桌道:“拿茶来!” 几个伙计原本被钱掌柜的怒气吓住,在他鞭打二东家时躲在门帘后面看戏,这个时候才慌慌张张地去给钱掌柜备茶。 周实看了眼躺在地上呻吟的朱本善,在心里估算一下,认为他大约还有三分气,于是放心地和两位“贵客”上了楼。 一进雅间,赵璇大大咧咧地岔腿坐下,叫着要喝甜汤。 而跟在赵璇后头的大个子则靠墙站立,双手交叉,眼睛死死地瞪着周实。 “咳咳,小何,你也坐下吧,周掌柜也不是外人。”赵璇介绍道,“这位是何守信,刑部银牌捕快,我的副手。以后没有紧急情况,就由他和你联络。” 周实一拱手,说:“何大人,草民周实,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行了行了,说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吧。”赵璇端起一碗甜汤,说道。 “是这样,昨天……” 周实把围绕秀才身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从他“得到情报有个秀才几日没露面”说到秀才变成厉鬼,被自己和莫老拿住,掩盖了阴魂客栈招待阴魂的事。因为说这个要费太大工夫,阴门中的事让外人知道也不好。 赵璇此时已经喝完两碗,正要去拿第三碗,但手指在空中抽动了一下,还是放了回来,好像要把它留到最后享用一样。 “厉鬼?飞蜈蚣?这……”何守信将目光投向上司,似乎想求证什么。 银牌捕快,其实就是刑部直属的武装力量中人数最多的一级,再下头就是俗称“铁牌”的地方捕快。他虽然本领不俗,但能耐和见识都跟金牌捕快相差甚远,根本没见过这种事。 赵璇倒是波澜不惊,追问道:“那只飞蜈蚣处理掉了?” “我放了一把火,应该是烧死了。”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嗯,所以那个秀才在死后不久就变成了厉鬼,而且有人翻动过他的屋子,拿走了他临死前抄的书,有人为操作的痕迹,对吧?” 何守信好像发现了世界隐藏的一角,惊讶得眉毛都快挑到发际线了。 “我的推测是这样:凶手出于某些目的,杀死了秀才,在屋子留下飞蜈蚣专门对付来查清此事的人,并故意制造出在房间内翻找的假象,然后拿走了那本书。” 赵璇的语气相当平淡,就好像在说“这甜汤不够甜”一样,但周实却大为震撼。 虽然赵璇得到的信息是他“处理”过的,但她的推测和自己相去甚远! “这,恐怕得麻烦您解释一下。” “不怪你,凶手使用了不少障眼法,恐怕换个没有经验的捕快来也会被蒙骗。”赵璇说着,伸手去拿甜汤。 “首先,如果凶手想要那本书,为什么不直接去原主那里偷呢?如果这本书十分重要,在原主那里保管严密,那原主怎么会这么随意把它借给一个外人抄写?这说不通,所以凶手不一定是冲着那本书来的。 “然后,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为什么要用飞蜈蚣这种厉害的蛊虫?是为了掩盖死因?可他们已经把尸体带走了!是为了掩盖身份?可他们又把飞蜈蚣留下,让人很容易就能想到这是蛊门中人所为。所以飞蜈蚣只可能是留下来对付别人的。 “最后,你应该也发现了,秀才的房间就那么大,哪有什么地方用来藏那本书,根本不需要翻找。所以翻找的痕迹也是伪造的。” 赵璇分析得头头是道,周实听完就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看起来有点缺心眼的姑娘在推理上要领先自己太多! 第四十九章 另一种可能 赵璇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说:“这个案子很有意思,我会想办法抽出人手调查一下,但你最好别指望我们能查出什么东西。” “嗯,最好能查到江都城里谁曾花大价钱请别人抄书,搜查的重点应该落在那些有钱的书香门第中。” “我知道,前提是能腾出人手。” 周实点点头,继续说:“关于怡春苑诈尸案,我还没有找到线索。” “我们也没有,真是棘手啊。”赵璇叹了口气,说,“哪怕不是线索,给我们点思路也好啊……” 莫老说,赶尸不属于阴门,而是属于蛊门,但周实还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赵璇。 如果让她知道诈尸案不是阴门中人所为,那周实这个线人的重要性就会大幅下降。 赵璇见他半天不说话,开口问道:“你和怡春苑关系怎么样?” “呃……” 好犀利的问题…… “我和怡春苑的东家算是认识,谈不上有什么关系。怎么了?” “没什么。虽然那两只狐狸没有作恶的意思,但它们毕竟是妖物,我想多安排些人防着它们。” 周实心领神会,说:“但当竭力。” 但他心里想的是:“看来赵璇已经猜到胡老太会让我帮忙打探官府的动静……” “嗯。那就没别的事了。”赵璇起身,一只手搭在门帘上,“如果你有线索,还是按这个暗号联系我们,由何守信来和你接头。” 周实把两人送出门去,目送他们走远。 “掌柜的,这两位是?” “哦,熟人……小四?你回来了?” 刘小四被晒得发红的脸上净使笑意,他说:“回来了!掌柜的,今天的生意比昨天还好,我们一到码头,就有上百人围上来,两担子饭菜立马就被抢光了!” “……他们付钱了对吧?” “当然!” 站在柜台后的阿贵也笑着说:“明天再多做一些吧,我们很快就能把欠钱还上了。” 周实心里自然高兴,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这只是个开头,来,把账给我看看……” 他翻开账本,把阿贵收来的钱细细清算,然后对照着丰德楼的欠款计算了一下,说: “二十天。按照今天这个营业量,二十天后我们就能还清上个月的欠款,还有你们的工钱。钱掌柜走了?” “哦,我们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钱掌柜离开……说来他把二东家打得够呛啊。”阿贵回答说。 “二东家人呢?” “我们扶他回后院了,在东家的房间里躺着呢。” 周实冷笑一声,带着账本走进后院,在主房上敲了两下,才推门进去。 朱本善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嘴里哼哼着,看来好像动一动都会疼。 周实在床边坐下,“体贴”地问道:“二东家,您伤得怎么样?疼不疼啊?” “那个姓钱的,竟然敢把我当活猪打!看我回头不带人拆了他的怀月楼——哎呦——” 按说钱德安虽然年迈,但壮得出奇,哪怕是用鸡毛掸子也够打残朱本善了。但是他不知使了什么技巧,把朱本善打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却硬是没有一道致命伤。 “二东家,二东家,您先冷静冷静。那怀月楼家大业大,人丁兴旺,我们哪惹得起人家啊!” “胡说!我们丰德楼也是江都四大名楼之一,我凭什么要怕他!” 周实摆出一副苦脸,把账本递给他,说:“东家,您看看这个吧,咱们丰德楼马上就要没啦!” 朱本善把账本拿来,翻了两页,看看账本又看看周实,眼睛瞪得像汤圆一样大。 “这……怎么欠了这么多?” “唉,您知道钱掌柜为什么找您去吗?” 朱本善一皱眉,对啊,以前自己怎么花天酒地不务正业,这位干爹也没这么大反应啊。 “他要收了咱的丰德楼,跑来找我谈价钱。你说我一个掌柜,哪能做得了主?钱掌柜只好撒网去找您,这一通找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花了多少银子,他能不上火吗!” “嘶——他要收了丰德楼?开价多少?” 朱本善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反正他和大哥本来就想把丰德楼卖了,各奔东西,全然不顾这是他们家两代人打拼出的祖产。 只要价钱合适,他不介意把这凝聚着父亲爷爷毕生心血的丰德楼卖了! 周实知道这败家子对银子没概念,多少钱他都敢卖,所以苦着脸说: “还出钱?一文没有!不让我们倒赔就不错啦!” “啊?” “您看看咱们欠了多少钱,还得亏钱掌柜愿意接盘,不然债主早就告官了!二东家,我们就算舍不得丰德楼,也不能让您和大东家吃官司啊!” 朱本善是个绣花枕头,白活了二十岁,只知道吃喝嫖赌。现在一听要吃官司,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完全慌了神。 “这、这怎么办!” “二东家,您别急,我估计欠这点钱也不至于挨板子……”周实继续吓唬他,把朱本善吓唬得六神无主。 丰德楼当真到了要卖了抵债的地步?当然没有,那都是周实吓唬他的说辞。 实际上,周实拿给朱本善的账本上只有他回来救火前的账,由于他被赶出去的那几天记得账太乱,他当时命令赵勤丰换个账本重新理账,那记了一半的账本正好拿来吓唬朱本善。 钱德安要收丰德楼的事当然也是假的,人家未必乐意料理这堆烂摊子。 周实见朱本善急了,见好就收,放轻了语气说道: “二东家,你先别急,丰德楼的伙计都是好样的,一定能找到办法。放心,我已经把债主劝回去了,他们月底才会来搬东西。” “搬、搬东西?” “人家算过了,把丰德楼里的桌子啊,椅子啊,这些东西都搬走,差不多能还上账。” “啊……” “唉,您也千万别怪我,我知道,自己现在是个外人,按说不应该插手丰德楼的事。但您和令尊都那么照顾我,那帮债主又只给我面子,所以我才回来看看。对不住您,我啊,得回乡下了……” 说罢,周实起身就走,他的手刚碰到门帘,朱本善就出声了: “慢着……” 成了!周实转过身来,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二东家,不,朱先生,我在这里太碍眼了,怕是会被别人说闲话,实在不敢久留。” “不不不——哎呦——周实,不,周掌柜,您千万别这么说。上回是我不懂事,我给您赔罪,赔罪……” 朱本善躺在床上,滑稽地挥舞着右手,嘴里连连说着好话。 真是个草包……周实在心里摇了摇头,说: “朱先生,您有意留我,但丰德楼的大伙未必有您这么大度啊,要是有人不待见我……” “你放心,从此以后,丰德楼的生意就是你说了算!谁要有半句怨言,我就立马赶他——哎呦,疼啊……” 周实笑了,又安慰了朱本善几句,这才离开了他的房间。 “呼——搞定一个,还有一个……” …… 从丰德楼出来,何守信跟在赵璇后头,小声说: “赵大人,我看那周实的嘴里水分太大……” “嗐,谁都有自己的秘密。”赵璇不以为意,“这回算是小小的敲打,让他别跟怡春苑的老狐狸走得太近。” “还有那个秀才的事……您当时没把话说全吧?” 赵璇叹了口气,道:“确实。记得七年前的岭南厉鬼大案吗?那是一个修炼邪术的妖人,将自己活生生炼成了厉鬼……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那个秀才自己就是凶手。整个案子,都是秀才以生命为代价自导自演,给周实下的套!” 第五十章 入梦 夜半三更,阴魂上座。 今晚的客栈相当冷清,许多熟面孔解脱前缘,进入轮回,但却不见新的阴魂加入。 没有死人账可算,周实心里当然感到可惜,但更多的是庆幸。 毕竟阴魂客栈每多一个客人,就是多一个死不瞑目的人,多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 趁着生意惨淡,周实凑到莫老身边。 “莫老,明天下午我要出去,可能会晚点回来。” 莫老一下就猜到了他的想法。“你还是放不下秀才的事?” 周实点点头,说:“不管怎样,我都答应过要把钱送给他的母亲。” “那可能是个圈套。”莫老提醒道。 “我答应过他。”周实重复了一遍。 莫老把脸撇到一边,沉默地抽着烟。 秀才案目前有两个切入点,一是让他抄书的雇主,周实已经拜托赵璇去查;二就是秀才的家,如果秀才所言是真的,那至少可以通过他的母亲调查一下秀才的社会关系。 当然,要是对死人的承诺无法兑现,他晚上也睡不踏实。 送走最后一桌阴魂,周实执意把莫老扶到后院。 “咳咳,你当我是大小便不能自理的百岁老人吗?” “您上次受了伤,还是小心些为好。” “没关系,我请动的不是一般的仙家,只要在‘上身’状态下,被捅一刀就和被蚊子咬一口一样。” 莫老自己走进门去,回到密室休息。周实还要回去收拾前堂,所以没有跟着他。 “呼啊——好累啊,赶紧收拾好,在黄粱枕上好好睡一觉……” 他撑着懒腰,一转身,和黑暗中的一双眼睛四目相对。 “掌柜的,刚才那人……是谁?” 刘小四傻站在井边,边打颤边问道。 他只是出来撒个尿,居然看到掌柜带着一个长相恐怖的老人回到房间…… 周实仰天长叹,说:“等我一下。” 他回到前堂,从放在柜台上的铁算盘里取出黄粱枕,然后回到后院。 “对不住了,小四。” 他举起黄粱枕,一把扇在还处于懵圈状态的刘小四的脸上。 刘小四即将摔倒时,被周实及时扶住。 他在阿贵的房门上敲了两下,然后直接推门进去。 “谁啊——掌柜的?” 在床上酣睡的阿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周实把灯点上,把肩上的刘小四放在地上属于他的被窝里。 “小四?这是怎么了?我都不知道他出去了……” “在茅房旁边睡过去了,正好被我撞见。” 周实把小四身上的被子盖好,对阿贵说道:“他这两天确实太累了,明天就让他多睡一会儿,我去采买。” “这怎么行?您可是掌柜的!” “掌柜的也不能‘长’在柜台后头啊。这样,你明天起来以后别喊小四,蒸两个窝头端到我屋里。” “我明白了。” 周实把灯吹灭,回到自己的房间。 刚把门合上,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脏跳得有多快。 “刚才太危险了!幸好我反应及时……或者说黄粱枕反应及时……希望小四能把睡前看到的东西当作梦,反正只要我一口咬死,他也拿不出证据。” 只要用头部碰到黄粱枕的表面,就会立刻安睡,不闻到食物的香气就无法醒来。 “行,我也该睡了。” 周实一碰到黄粱枕,立刻进入虚无的梦境。 “先让梦境变成纯白,然后就开始修炼吧……嗯?” 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黑点,当周实察觉到时,那个黑点迅速变大,变成了…… 一片纯白中竟然漂浮着一扇门! “我没有想象这个东西啊,这是从哪来的?” 周实向它伸出手,立刻就碰到了刚才还和他保持着距离的门。 “好像完全随我的意念驱使,真有意思……” 门被他轻轻推开,门后出现的景象是…… 丰德楼? 门里面是丰德楼的的前堂,一个单薄的背影正坐在一张桌子前,肩膀高耸。 “那个人是……小四?” 周实迟疑了一下,还是站起身来,迈步向门里走去。 果然是刘小四,他正在用手指一笔一划地描着一张纸上的字,嘴里还轻声念叨着什么。 “掌柜,伙计,丰德楼……” 看来他对学字很上心啊,连做梦都在学…… 周实已经肯定,这就是刘小四的梦境。 “看来被黄粱枕带入梦乡的人,梦境都是相连的。” 周实伸手在小四眼前挥了挥。 小四受到干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店里,又低下头继续“描红”。 “不过,只有作为黄粱枕拥有者的我能够主动改造梦境和进入别人的梦境,只要我想,即使在别人的梦境中也可以不被发现……” 周实满意地点点头,发现小四正在描的几个字少了些笔划,还有些变形。 “梦境里的东西都是依据主人的记忆创造出来的,有错误也难免。” 他伸出手,努力想象一只笔的样子,花了些工夫才让毛笔出现在手中。 “不过我可以在别人的梦境里具现自己的想象,只不过比较费劲。” 他想象自己的形象像空气一样透明,用笔纠正了纸上的错字,整个过程都没有被小四察觉。 然后,他附在小四的耳边,轻声说: “喂,小四,你听着,你在睡觉前看到的东西都是一场梦,你一醒,就会忘记。” 未必管用,但总得试一试,看看我能不能在梦中给人施加暗示。 他通过那扇门回到自己纯白的梦境,盘腿坐下,开始运功,直到窝头的香味把他唤醒。 阿贵蒸了六个窝头,给掌柜、他自己、小四一人两个。整个丰德楼他们三人起得最早,其他人醒后会自己蒸窝头解决早饭。 周实吃完,从钱柜里数出钱币,背上背篓前往菜市场。 清晨的菜市是最热闹的,各大酒楼饭馆都会选择在这个时候采买。 菜市在城西的边缘,方便乡下的菜农将食材运进城中。而且离河也不远,也有鱼贩在这里叫卖——虽然不如鱼市的新鲜。 周实按照丰德楼的菜单,很快就将背篓装满,转而寻找薛安要的鱼。 “只是让他露一手,用不到多好的鱼,随便买条草鱼就够了吧?” 一个鱼贩坐在路边,在身旁用木头搭起一个架子,上面用草绳挂着已经死去的鱼。 “小哥,不来看看吗?这可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 他看了看,指了指其中最肥的一条。 “得嘞,我给您过秤……” 突然,一只强壮的手臂按住了周实的手。 “我要是你,可不会在这里买鱼。” 拦住他的是一个身着背心的精男子,比周实矮半头,皮肤的颜色证明这是一个长年在河上讨生活的中年人。 鱼贩不高兴了,说:“喂喂,这可坏规矩了啊!” 周实看了那男人一眼,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买这条。” 男人耸了耸肩,转身消失在人流中。 接过用草绳串着的鱼,结了账,周实迈开步子向丰德楼走去。 那男人就站在远处,目送他离开。 “呵呵,能看见死人的因果,却看不穿活人的把戏吗……” 第五十一章 码头事变 “掌柜的,这鱼不对。” “啊?” 中午忙完后,趁着师傅们都休息了,周实才请薛安露一手。 然而薛安提着周实买来的鱼,伸手捏了捏鱼腹,就说这鱼有问题。 “眼睛浑浊,身体也不僵硬,看来是死了很久了;鱼鳃是黑色的,八成不是江里的鱼;还有这个肚子……” 薛安让周实摸摸鱼腹,继续说道:“明显填了东西,估计是为了压秤。” 果然,鱼腹摸起来硬邦邦的,似乎底下藏着一个小疙瘩。 “这鱼不是从鱼市买来的吧?” “呃,不是……” 周实暗暗懊恼,自己居然被一个小贩蒙了。 “这么说来,那个男人是好心劝我不要上当,结果被我当成来抢生意的了……” 薛安熟练地将鱼破开,放出鱼腹中的沙子,边处理内脏边说:“没关系,鱼还没有臭,能烧。” 他从鱼颈处下刀,将鱼剖成两片,一半切片,一半切丝。 其实他本来想一半切花刀,但周实猜到了他想做类似松鼠鱼的料理,连忙制止。毕竟一整锅油的成本有点高。 薛安打了两个个鸡蛋,将蛋清分离、打发,和鱼片一同下锅。出锅时,鱼片通体洁白,形似柳叶,拼在一起宛如出水芙蓉。 另一边,鱼丝焯水,捞出。锅里用大油,下入葱蒜炝锅,下鱼丝,下酱油……只一会儿工夫,一盘重色重味的鱼丝就摆在周实面前。 看着薛安的操作,周实暗暗心惊,阿贵到底是捡了个什么宝贝回来? “这是芙蓉鱼片和仿鳝糊。” 芙蓉鱼片……周实夹起一片,只一吸就滑入嘴里,柔顺而不散,能吃到鱼肉本身蒜瓣状的纹理。口味清淡、鲜香俱齐,没有半点腥味。 再看那盘仿鳝糊,薛安用烹饪鳝鱼的手法来做草鱼,虽然口感上差别很大,但味道毫不逊色。汁明芡亮,咸鲜回甜,这要是再以河鲜为主打的馆子里足以成为招牌菜。 在周实品尝时,薛安就在一旁安静地垂手而立,脸上没有半点紧张的神色,看来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信。 事实证明,他的自信是对的。周实现在只能扼腕叹息,自己没有买到好鱼,白瞎了薛安的好手艺。 但他毕竟是掌柜,架子得端着。所以他放下筷子后,强行压下已经来到舌尖的溢美之词,语气平淡地说: “不错,确实不错,但是能不能上菜单得令说。” 就算有薛安的手艺,丰德楼的顾客能不能接受河鲜也是个问题,毕竟丰德楼是以北方抓炒闻名,冒然转型只怕会变得不伦不类…… 而且原材料也是个问题,丰德楼里没有长年和鱼打交道的人,鱼市的规矩也不懂…… 周实敲敲下巴,心说像薛安这样的人才,可得想办法留住了,别让别家挖了墙角。 “薛师傅,让你做码头的饭食实在委屈你了。” 薛安摇摇头,说:“都是做菜,一样。” “这样,您以后名义上是后厨二把手,但拿和陈师傅一样的工钱,您看行吗?” “谢谢。” 周实请薛安回去休息,自己亲自来做扫尾工作。 “有意思,薛安今天做的两道菜都是淮扬名菜,而他前两天又说自己会做川菜,看来是个全能选手? “这样的厨师不在饭馆当掌勺,也不在家里安生等着各大酒楼来请,居然和寻常厨子一起来竞争丰德楼的岗位……他是外地来的,在江都名声不响?或者刚刚出师,打算从基层做起?” 不管怎么说,薛安眼下确实在丰德楼供职。只要能把他留住,必定能给丰德楼开辟一片新的—— “掌柜!掌柜!” 听到有人喊自己,周实转过身,正好看见小四冲进后厨。 “小四?怎么……”看见刘小四的脸,周实心里一惊,“你这一身是怎么回事?” 小伙计的眼睛变成了乌青的一个肿块,头顶起了好几个大包,身上的衣裳也撕烂了,好像和人——被人打了一顿一样! 刘小四一见掌柜,眼泪都下来了,他哭喊道:“掌柜的,快去码头吧,阿贵哥被人绑了!” “啊?”周实大惊失色,连忙问他是怎么回事。 “我和阿贵哥,还有三个伙计挑着饭食去码头。原本我们卖得好好的,结果来了一帮人,说这是他们的地盘,把我们的担子掀了,钱抢了,把阿贵哥绑走,要我拿钱去赎人……” “那其他伙计呢?” “那伙人一围上来就跑了,他们只逮到我和阿贵哥打……” “他们把阿贵绑到哪去了?” “就在码头……说什么只要在丙字泊位大声学狗叫,就能找到他们……” 周实心里冒火,不自觉地攥紧拳头。 “你怎么样?” “我没事,您快去救阿贵哥啊!”小四拽着掌柜的胳膊,着急地央求道。 该死…… 周实大步走到前堂,抄起铁算盘,直奔码头而去。 码头人来人往,周实在人流中穿梭,很快就走到泊位旁边。 “劳驾,您刚才看没看见有人打架……请问,您看见有人打架吗?” 他从丙字泊位一直走到甲字,沿途一路拉人询问,试图问到绑架阿贵那一伙人的去向。 但是,被他问到的人要么一脸茫然,要么摆摆手,直接快步走开。 “有些事真的不知道,而有些是知道线索,但不敢说……是怕得罪那一伙人?” 在甲字泊位询问时,一个老船夫叫住了他。 “喂,你是要找青龙帮的人?” 青龙帮——码头帮会? 老船夫坐在船上,冲站在岸上的周实喊道:“丙字泊位有一个挂着红底蓝条旗的房子,他们的老大就在那里。不过你得当心,青龙帮可是连官府都要给面子的帮派,你一个人去怕是要吃亏。” 难怪刚才那些人都讳莫如深的,都是怕惹麻烦。 “船家,那你不怕他们吗?” 老船夫指了指船上的旗子,说:“我有商会护着,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倒是你,一副生意人打扮,千万别犯傻!” 谢过老船夫,周实直取丙字泊位,果然看到了挂着那样旗子的建筑。 “站住!” 他正要进去,却被门口两个壮汉拦住。 “小子,要进门去,先学两声狗叫来听听!” 周实的额头青筋暴起,但他强挤出一丝笑意,对那两个壮汉说:“好,你看我学的像不像——小子,要进门去,先学两声狗叫来听听!” 第五十二章 青龙帮 “怎样,学的像吗?”周实微笑着问道。 两个壮汉立刻反应过来,这孙子反将一军,说我俩是狗啊,当即抡起拳头就要招呼他。 周实侧身闪过一拳,暗暗运气,一掌拍在一个壮汉的腹部,然后反手一巴掌扇在另一个壮汉脸上。 他没有使用开碑手,担心闹出人命来不好收拾,但他随手的一击也足以让两个壮汉瞬间失去反抗能力。 “啊、啊……” 被击中腹部的壮汉痛苦地倒在地上,眼睛泛白,昏了过去。而挨了一巴掌的壮汉则捂着脸颊,一脸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回去告诉你们管事的,我先打他的狗,要是他不见我,我就拆了他的狗屋!” 壮汉连滚带爬地进屋报信,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当家的说,请您进去说话……” 周实没看他,抬脚跨过躺在地上的那位,大步向里走。 这间屋子看上去像是哪个商会的分柜盖的会馆,里头相当宽敞,有三层高,但三层全被打通,变成了一个小型的宫殿。 二三十个赤膊大汉站在一个肥胖的光头边,恶狠狠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 “慢着。” 一个纹着过肩龙,足有六尺高的大汉像一座山一样拦住了周实的去路。 “你是什么人?不管什么人,见当家的都要搜身。” 周实没有理会他,只管抬脚向前,直接撞在了过肩龙的身上。 他感受到对方铜墙铁壁一般的身体,但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硬生生顶着过肩龙向前! 过肩龙心中大骇,急忙拉开弓步,想阻止周实的脚步,却发现自己还在不受控制地向后滑动! 两旁的围观者都十分吃惊,这个看上去有几分瘦弱的男子居然毫不费力地推动过肩龙?这是什么怪力! 周实的视线被挡住,只管向前,两边围观的喽啰也动了起来,想要阻止他继续向光头靠近。 “都别动手!壮士,可能报上大名?” 周实猛地向后一撤,使出十二分力气向前顶的过肩龙失去支撑,摔倒在地。 “丰德楼周实,见过当家。” 他一拱手,向光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周先生真是好功夫,但你为何要伤我的人?” “那两个看门的没眼色,不让我见当家,我自然要替当家教训他们。” 光头向后一靠,知道这是对方给自己的台阶,所以没再追究。 “阿龙,你先退下。请问周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我的人被您的手下捉了,我来带他回去。” 光头向左右吩咐了一句,一个喽啰立刻离开,似乎是去提人了。 “周先生,如你所见,我的手下都是些粗人,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光头笑呵呵地说,“我姓杜,家里行五,江上的兄弟抬举我,唤我一声杜五爷。眼下在这江都操持青龙帮,给来往商船提供方便,广交天下朋友,合伙做生意。请问周先生在何处落脚?” 周实一拱手,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回五爷,我是丰德楼的掌柜。” “丰德楼?那可是江都名楼啊,失敬失敬。”杜五爷脸上笑意不减,“周先生一表人才,功夫不俗,想必是……啊,您的人来了。” 两个喽啰带着被五花大绑的阿贵走到杜五身边。 阿贵脸上没什么伤,但看上去十分虚弱,肯定也挨了一顿好打。而且绳子捆得太紧,他有点喘不上气。 周实忍住直接冲上去的冲动,指着阿贵问道:“五爷,这是怎么回事?” 杜五爷呵斥道:“你们这些腌臜蠢徒,这可是周大掌柜的人,还不给我松开!” 阿贵被松开后,在原地晃了两下,但还是甩开了要扶住他的喽啰。 “掌柜的……” 周实又对着杜五爷抱了下拳,说:“五爷,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冲撞了贵帮,我给您赔罪了。 “但是我的人挨了打,这件事必须要有个交待。” “哦,没问题。”杜五爷笑道,挥了挥手,“只要这位伙计说出是谁打了他,我便将那人交由你们处置。” 皮球踢回周实他们这里。 阿贵见没人阻拦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掌柜身边,低声道:“掌柜的,青龙帮在江都势力太大,我们惹不起啊,还是各退一步吧。” 他说完,抹了抹嘴角,笑道:“我当时也懵了,记不住和哪位兄弟动了手,所以全当兄弟们和我切磋了一场吧。” 杜五爷拍掌道:“不愧是周掌柜的人,好痛快!不过……”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语气变得冰冷:“你们在我的地盘叫卖,经过我的同意了吗?” 周实眯起眼睛打量着他,道:“我们早已得到码头佥事的许可,为何还要贵帮首肯?” 周围的喽啰们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哄笑起来。 刚才还装作严明治下的杜五爷并没有制止他们大笑。 “周大掌柜,我们青龙帮有三百多口子等着吃饭呢,要是在码头摆摊的都不肯给钱,你让兄弟们吃什么?我们在码头对付流氓无赖,在江上对付河盗船匪,不能白忙活吧?” 他们对付流氓无赖的方法,就是自己成为流氓无赖,再把其他流氓无赖收编进来。而河盗船匪,几乎都是杜五爷的拜把子兄弟。 “我们不会为难任何人,毕竟和气才能生财。只要你们缴上两成所得,丙字泊位最好的摊子就归你们了。” 码头的佥事本就要抽去一成,杜五爷再抽两成,那丰德楼要猴年马月才能还清欠款! “两成,可以。” “好!爽快!”杜五爷合掌笑道,“我就爱和爽利人做生意。” “但前提是,请你给阿贵赔罪。” 周围瞬间安静,阿贵拉着周实的袖子,轻声说:“不要……” “既然阿贵说不出是谁打了他,那我只好找头目要说法。杜五爷,请你现在就给阿贵赔罪。” 杜五爷的手慢慢合拢,周围的喽啰也向被包围在中心的两人靠来。 周实把手按在铁算盘上,心中已经想好了对付他们的方法。 “周掌柜,我很久没有这么为难了。” 杜五爷一发话,喽啰们瞬间停止移动。 “要不这样,刚才阿贵先生说,全当和兄弟们切磋了一场,那我们不如再切磋一场。阿虎!” 人群中走出一个挺着将军肚的壮汉,长发扎成鞭子垂在脑后。 他浑圆的肚子上伤痕密布,显然是多次出生入死留下的痕迹。 “请周掌柜和阿虎比试一场,我出个彩头——只要周掌柜胜,从此您的人可以随便在码头叫卖,我们不收一分钱。如何?” 周实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阿虎。 “没有刚才那个过肩龙壮,就算是练家子,我也不是不能对付……而且可以免交保护费,条件很诱人啊……” 周实点点头,说:“请赐教。” 喽啰们立刻后退,给即将决斗的两人让出一片圆场。 “掌柜的,你……” “阿贵,你拿好我的算盘。” 杜五爷挥手让手下拿来烟杆,自己坐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抽了起来。 “嗯,不许抄家伙,不许撩阴、插眼,那样打起来不好看,也不许逃窜,以及——” 他呼出一口烟,说: “生死由命。” 开始了!周实侧身站立,观察对面的动作。 他对武术的了解仅限于前世看的电影,所以没有装模作样地摆个架势,反正会被一眼看穿。 “无所谓,反正只要碰到一掌,我就赢了。” 周实运起气,心里掂量了一下阿虎的体格后决定不用开碑手,但要运足十分内力让他瞬间倒地。 脚下一蹬,他疾速奔向阿虎,瞄准了他那很容易瞄准的肚子—— 然而,阿虎却没有丝毫架招的意思。 “铛——” 周实灌注全部内力的一掌拍在阿虎的肚子上,发出了敲钟一般的声音! 他的肚子就像铁一样硬! “怎么,这就没了?” 阿虎扬起手,一巴掌扇在周实脸上。 第五十三章 战胜与解围 耳边锣鼓齐鸣,嘴里甜咸交加,等短暂抽离的意识回到身体,周实发现自己四肢着地。 听力慢慢恢复,叫好声、谩骂声将他包围…… 他狠狠地甩了甩头,双手一撑,站了起来。 “呦,周掌柜,您好本领啊,挨了阿虎一掌还能站起来。”杜老五坐在不远处,端着烟杆笑道,“阿虎,看来你要输了!” 阿虎冷笑几声,大步向对手走去。 该死,刚才不应该留手的! “他们一个叫阿龙,一个叫阿虎,我还以为这两人本事差不多,没想到阿虎这么厉害!” 阿虎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像熊一样张开双臂,向周实冲来! 但周实早有准备,一猫腰从他的腋下空当钻过,反身对准肋骨击出一掌! “铛——” 又是这样!这家伙连脆弱的肋骨都这么硬! 硬气功? 周实连忙抽手,谁曾想这正是阿虎设下的陷阱。他铁钳一样的手掌甩来,死死卡住周实的右手,同时举起坛子一般大的拳头—— 开碑手! 情急之下,周实也顾不得什么人命不人命了,一记开碑手直袭对方面门! 阿虎一惊,连忙松手,让这一掌从脸颊穿过,打了个空。 他后退两步,似乎看出了这一掌的威力不同凡响,不能硬接。 “这家伙看着是个莽汉,但他不仅敏锐,而且反应极快!” 这是周实首次单独正面对上比自己强的对手! 阿虎的警惕性被刚才的开碑手拉满,不再主动进攻,而是兜起了圈子,寻找破绽。 这引起了周围喽啰们的不满。他们要看血腥的搏杀,而不是对耗! “阿虎,上啊,别怂!” “打死他,打死他!” 这家伙真的很忌惮开碑手,既然如此…… 周实甩甩胳膊,抬起右掌,就向阿虎猛冲过去。 阿虎心中一震,这不明摆着是冲着我的面门来的吗?这意图也太明显了! 明显归明显,有了刚才的教训,他也不敢硬接,只好偏头躲过,同时从侧面抡拳袭击,量周实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也招架不住! 但他哪里知道开碑手的奇妙,只听咔嚓一声,他的拳头上就传来一阵剧痛! “啊——” 周实那一掌只是佯攻,为的就是遮挡阿虎的视线,而且阿虎不知道开碑手不需要动力链,在狭窄的空间也足以发挥威力! 周实用左掌放出开碑手,直接废了阿虎一只手,然后收回双手,后撤半步,一记开碑手直击他的胸膛! “铛——” 没用! 周实后退两步,看着阿虎在原地运了一口气,将胸腔的淤血吐出。 “这家伙浑身上下都有硬气功护体,就算挨了一下开碑手,也只是吐口血……” 阿虎擦了擦嘴,狞笑道:“怎么,没招了?你该不是只会掌法吧?” 周实心中一沉,居然这么快就被他看出来了。 “哼哼,你要么是天生骨骼惊奇,要么是学了什么高人的一招半式,练出了内力,但完全不会运用!你根本破不了我的金钟罩!” 说完,阿虎首次拉开架势,散发出沉重的杀气。 “上啊,虎哥!宰了他!” 周实把心一横,偷偷搓了搓双手。 “这招还没用过呢……” “纳命来!” 阿虎怒喝一声,鼓足气势,把双臂交叉护在身前,就向周实扑来——这样周实就不能直接伤到他的要害! 反观周实,他不慌不忙,伸出右手—— 说时迟那时快,阿虎明明已经压到了周实身上,却突然身体一软,跪倒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周实从容地抽回被血染红的右手,任凭阿虎跌倒在地。 “别乱动,我刺破了你的胃,只要稍微一动,引发大出血,就会立刻毙命。” 碑手三式——穿碑手! 围观的喽啰傻了眼,慌忙让出空间,躲开向杜五爷走近的周实。 “快去请大夫,他还能活。” 丢下这句话,他转过身,对阿贵说: “走吧,快到饭点了。” 刚才周实和阿虎决斗时,又从外面跑进来几十个喽啰看热闹。然而现在,偌大的会馆中上百号人,居然没有一个敢去拦周实和阿贵,只是把门堵住,不让他出门。 那个一手拿着铁算盘,一手还滴着鲜血的身影,真如同地府里的判官一般! “怎么,你们也想和我练练?” 就在态势一触即发的时候,杜五爷身旁传来一阵咳嗽。 “咳咳,五爷,诸位,切磋斗彩而已,何必搞得这么僵呢?” 周实回身望去,背后的喽啰立刻让出他的视线。 说话的是一个手里拿着一根竹竿的壮年男子,而且有点眼熟…… 那男子微笑着走到周实身边,一拱手,道: “周兄弟好本事,虎哥好功夫,大家以后可以多多切磋,常常走动,没必要斗个你死我活。你们几个,快去叫大夫啊!” 周实见他客客气气,而且杜五爷也给他面子,于是抬手问道: “在下周实,请问大哥是?” “哈哈,周兄弟,怎么连我付于江都认不出了?今早我们还在鱼市见过!” 原来是他!难怪那么眼熟,是那个阻止我买鱼的人! “五爷,这位是丰德楼的掌柜周实,算是我的老朋友啦。他只是不常来码头,不晓得规矩。您能不能……” 一直阴着脸的杜五爷慢慢舒展眉头,语气和缓地说: “原来是付先生的朋友,那也应当是我的朋友了。周先生在比武中取胜,我当然会言而有信。你们都听好,以后丰德楼的人在码头叫卖,你们谁都不许为难!” 付于江揽住周实的胳膊,冲杜五喊道:“谢谢五爷!那我就先和朋友去吃酒了!走吧,老周,今天可得你请我啊……” 他和周实一路走一路说笑,装出认识多年的样子,阿贵跟在他们后面。果然,一直走出码头都没有人阻拦。 在他们离开后,青龙帮会馆内,几名手下围住杜五爷,似乎在商量什么。 “五爷,真的就这么放他们回去?” “不放能怎么办?阿虎阿龙都打不过那个姓周的,何况付于江还要保他们。” “那个付于江真的和他们有交情?我不信。” “我也不信,但是付于江的面子还是要给。”杜五爷把烟杆放到一边,神情凝重,“一个摊位而已,如果能息事宁人最好。何况江都有了这么一位能人,必须拉拢到我们这一边……” 另一边,已经离开码头的三人。 “多谢付先生出手相助。”周实一抱拳,说道。 “哈哈,不客气不客气。” “请您到丰德楼小坐,我请您一顿。” 付于江一点没客气,说:“好啊,正好我们交个朋友。” 阿贵只受了些皮肉伤,并无大碍,他们路过药铺时买了些治跌打、补气血的药,让他和小四好好养伤。 回到客栈,他让伙计把阿贵扶到屋里,交代赵勤丰去给阿贵和小四上药,然后请付于江上二楼雅间。 谁知付于江摆手道:“不用,不用,我是个粗人,在雅间待得不自在。” “那就请您在楼下凑合一下,看看有什么合意的菜拿来下酒。” “呵呵,喝酒还是要寻个僻静处……” 他的眼睛左右晃了一下,示意周实把耳朵凑过来,说: “莫老何在?” 第五十四章 捞尸人的委托 “在下捞尸人付于江,见过莫老。” 在周实的房间里,付于江向莫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阴门中人的礼。 捞尸人,是阴门中的一行,专门在大江大河上行船,处理那些淹死河中的尸体。 “好,好。周实,你们俩好像见过了。” 周实端着装有酒菜的盘子进屋,把门闩好,这才把发生在码头青龙帮会馆的事情说了一遍。莫老听完后,说: “那你更要谢谢付先生了。” 付于江拿起酒杯,豪爽地说:“谢什么谢,要说谢,可得是我谢谢你们啊。” “此话怎讲?” “上回收到你们的情报,我才能从江里捞出那么多银子,足足三千多两!放心,你们那一半绝对少不了。” 原来是这样! 周实想起来了,那是许保财事件结束之后,客栈里来了几个在江中翻船淹死的阴魂,他们说自己的船运载了上万两白银,通通翻在了河里。 当时莫老知道后,说什么“这生意不就来了吗”“行内的事就得内行来干”,原来是把这个情报卖给了捞尸人! “不行,说好多少就是多少,规矩不能乱。我们只收一百两。”莫老正色道,“没主人的东西,按说谁捡着就是谁的。要没有你,我们也没办法下水去捞那些银子。” “莫老真是慷慨,那我就受之无愧了!”付于江抱拳道。 一百两! 周实心里大为震撼,莫老说的“生意”也太来钱了! 不对,付于江可是捞到了三千多两……这么说来,捞尸人才是来钱的行当。 周实一瞬间动起了转行的心思。 莫老似乎看穿了他的小心思,斥责道:“你可别不服气,沉在江水里的银子,你能下去捞吗?你非变成淹死鬼不可!” “哈哈,莫老大可放心,如果周兄弟淹死在江里,我就是把长江截住也要捞起他的尸体,绝不让周兄弟变成淹死鬼!” 这话怎么那么奇怪…… “付先生不要在意,我只是佩服您的本领而已。那船本就翻在水流湍急处,一船的银子不知被冲到哪里。而您居然能捞回这么多,真是厉害。” “小意思,小意思。想当年我师父把一足贯铜钱撒到河里,让我下河去捞,必须捞回八百枚才允许出师。唉,那会儿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说罢,他一仰头,又是一饮而尽。 你们捞尸人真的很有钱啊…… 莫老把那只怪眼对准付于江,说:“付先生此次来,应该不只是喝酒叙话的吧?” “莫老好眼力。”付于江放下酒杯,擦了擦嘴,说,“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事情拜托两位。” 哦?周实正襟危坐,细听这位捞尸人有什么委托。 “事情是这样……” 前天下午,付于江撑着小舟顺流而下,向着江都前进。 捞尸人平时吃在江上,住在江上,只有在发现尸体后才会将其捞起,带回自己搭建的临时码头。如果是附近居民、商会所属船只的船伙计的尸体,那自会有人来捞尸人处寻找、认领。 不过捞尸人的工作可不止是把尸体从水里捞上来。那些淹死的尸体多半是客死他乡,多少都有点怨气,很容易生成脏东西。捞尸人在捞起尸体必须要做适当的处理,杜绝后患。 所以这行其实也相当危险。 付于江行着船,突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个黑点漂浮在江心。他凭借经验,判断那是一具浮尸。 浮尸在下流,他加快船速,要截住顺流而下的尸体。但他很快就发现,尸体在以不正常的速度向他靠近! 那具浮尸居然固定在江心,没有顺着河水漂走! 逆流尸!付于江暗叫不好,这样的尸体已经产生了变化,必须赶紧处理! 他施展起捞尸人对付逆行尸的办法,将尸体带回自己的小码头封存,尝试用捞尸人代代相传的方法来处理它。但是无效! 没办法,这已经超出了捞尸人专攻的范围,他只好来江都请莫老去解决。 听完付于江的讲述,莫老沉默了一会儿,对付于江说: “那尸体还没有起变化?” “可以说一点尸变的迹象都没有。” “嗯,你先到外面等一会儿,我们商量一下。” 付于江知道,两人要谈一些走马客行内的事情,让他一个外行在这里不方便,于是配合地到院子里等着去了。 他一出门,莫老就问周实:“你怎么看?” “既然他说没有尸变的迹象,那就不是尸体的问题,而是有东西附在了尸体上。”周实回答道。 莫老点了点头,算他的回答通过了。 “不过莫老,我有一个问题……”周实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您不是说尸鬼不同路吗?我看付于江和您关系挺密切的啊,还会来找我们帮忙……” 莫老正要去拿他的烟杆,听到这话就停了下来,用一只没有眼睑的怪眼瞪着周实。 “结合这两天发生的事,你不明白为什么吗?” 为什么……这两天发生的事? 周实想到了秀才变成厉鬼,和他在丰德楼内搏斗的事……而且付于江无法处理附身于尸体上的东西…… “您的意思是说……会有人制造厉鬼,去害处理尸体的人?” “有过这种先例,所以才导致阴门中的两大行解下了梁子。不过这是必然的,毕竟谁都不能接受别人拿刀顶着自己的心窝。”莫老叹道,“或许这样也好,你也看到了,两大行的人联合起来能攫取怎样的暴利。难免有心术不正的人想利用这种联系。” 确实,这个世界是存在死后复仇的。如果一个负责毁尸灭迹,永绝后患;一个负责拷问阴魂,那…… “那付于江为什么……” “我在阴门中的身份……很微妙,所以付于江才能放下戒备。”莫老还是摸出了烟杆,但被周实拦下——他不抽烟,要是弄得一屋子烟味被人发现,实在解释不清楚。 “总之,你就放心跟着他去吧。注意,你到时候要如此这般……” 莫老交代完,把付于江喊了进来。 “付前辈,多多指教了。” 第五十五章 逆流尸 “付前辈,我们真的要大晚上行船吗?” 当天晚上,周实跟着付于江回到江都码头。 “耽误不得啊,你放心,我这艘船绝对翻不了。”付于江信誓旦旦地说,“另外,我可不是你前辈,换个称呼吧。” “那我就叫您大哥。付大哥,泊位好像是在这边……” “不不不,我的船不可能和商船停在一起。” 两人沿着江走了一阵,一直走到码头的边缘,一个打着灯笼的人看见了他们,向他们走来。 “是青龙帮的兄弟吗?” “是,付先生,恭候多时了,请跟我走。” 原来如此,付于江把自己的船交给青龙帮看管,以便掩人耳目。 那打着灯笼的人把他们领出码头,指着岸边的一个小鼓包,说:“那就是您的船。” 付于江写过那人,带着周实走到岸边,把布一掀,露出一只小舟。 “周老弟,请吧。” “呃,不先把它推下水吗?” “不用,你站稳就行。” 周实忐忑地踏上小舟,发现连坐下的地方都没有。 “走——喽——” 付于江抄起竹竿,在岸上一杵,一撑,小舟就滑进了江水里。 周实下意识地放低重心,却惊讶地发现脚下一点颠簸都没有,平稳得像是踏在坚实土地上! “怎么样,周兄弟,我这只捞尸船不赖吧?”付于江在他身后笑道,“这只船可是用存尸十年以上的棺材改造的,阴气极重,这样的船江水不敢收,所以才能往来波涛如履平地。这么说吧,就是我俩被卷到河里淹死了,这捞尸船也翻不了!哈哈哈……” 周实讪笑着,心说这捞尸人说话真是没遮拦。 明月高悬,倒映在江水中,江风微微拂面,只要暂时忘记脚下的小舟是盛尸体用的,那在这样的环境行船真是一种享受。 “周老弟,你看着水中的月亮像什么?” “像玉,沉在水里的玉。”周实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想到了“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付于江撑着船,唱道: 往来大江上,弹指二十年。 何日折舟楫,来赴黄泉宴? ……好瘆人的渔歌。 不知道是不是长年孤身行船,载的又是尸体,现在终于有人配他说话的缘故,捞尸人相当健谈,让周实一个做酒楼生意的都有些招架不住。 约摸半个钟头后,付于江把船慢慢撑向岸边,说:“到了。” 到了?周实眯起眼睛,果然看到岸边有一间茅草屋,看来那就是停尸的地方。 但是这里也没有河滩,很难停船啊。 “付大哥,这船要停在何处?” “站稳了。” “啊?” 捞尸船震了一下,周实惊恐地发现他所站立的船头调转了方向,直直地瞄准岸边。 “喂,付大哥,你不会要……” 付于江像树懒一样死死抱住竹竿,猛地发力一撑! “喝!” “啊——” 捞尸船的船头微微翘起,好像飞起来一样,向着岸上冲去! “嗵!” 一声闷响,捞尸船“降落”在岸上。 周实惊魂未定,但他脚下依然稳稳当当的,就好像被粘在船上了一样。 “老弟,还好吧?” “……付大哥好本领。” “哈哈,过奖过奖,主要还是靠着这只捞尸船和这根一十八节罗汉竹。” 付于江举起自己手中的竹竿,道:“这根竹子也是我们捞尸人的宝贝,用它来撑船,上水下水都像飞一样快,而且不需要插到江底就能撑!走,我带你进去。” 这间小屋建在岸上的高处,但也只比江面高出丈余。 “付大哥,这屋子比江面高不出多少,到了汛期不会被淹吗?” “会啊,所以每年入秋和开春都要换个地方重新盖。但也没办法,那些浮尸在处理之前不能离江太远,否则更容易尸变。” “没有灯吗?” “不能见光,会刺激尸变。” 周实从铁算盘中摸出火折子,把盖子打开,立刻冒出幽幽的蓝火。 此地用作停尸,他和付于江又都是阴门中人,所以周围的阴气能供应阴火的燃烧。 阴火多见于墓地、坟场等阴气环绕的地方,本身就是尸体产生的东西,所以不会刺激尸变。 “嘿,你身上还有这好东西!”付于江一眼就认出了阴火。 阴火驱散了黑暗,让地上的一具尸体显露出来。它上身的衣服敞开,额头、胸口、双脚都贴着符纸。 在得到付于江的许可后,周实把贴在脸上和胸口的符纸轻轻掀开,以便仔细观察尸体。 死者是男性,看面相不会超过五十岁,个头矮小,长着一双招风耳。他的衣服上有蓝色和红色两种花纹,看打扮不像是江都城里人。 尸体袒露的胸膛苍白而光滑,没有伤痕。 “这尸体被泡了不知道多久,却一点腐烂的迹象都没有,确实有问题……嗯?” 周实这才注意到,火折子的火苗发生了偏移。 他站起身,围着尸体转了一圈,发现火苗的尖一直指向尸体的头部。 “这尸体身上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而且还在头部,他也没有首饰啊。” 他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把火折子伸到尸体的脸上,像作法一样环了一圈。 一旁的付于江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以为周实在施展什么秘法,不能打扰。 当火折子凑近尸体的嘴巴时,阴火偏移,好像要被吸进嘴里一样! 在嘴里? “付大哥,他的嘴里有东西。” “哦?” 付于江让周实退后,确认尸体身上的符纸贴好后,用十八节罗汉竹制成的撑船竿打开尸体的口腔。 尸体的口中隐约散发出蓝光。 “什么东西?” “付大哥,你往后站,让我来。” 周实把火折子立在地上,轻轻转动铁算盘上的一颗算珠,右手食指上多了一个金色的“戒指”。 在这样的光线下,付于江没有看见他的动作。 他慢慢放下金丝钓,让和针眼一般大小的钓钩触碰到发出蓝光的物体。 手上感觉到分量后,他轻轻一拉,嘴里念了一声“来”,就将一团蓝光从尸体的口腔中拉出。 在付于江的眼里,对于尸体中出现的不明物体,当然不能直接上手去抓。但周实只动了动手指,一声轻唤,那道蓝光就被他“唤”了出来! 这是走马客的手段? 周实提着金丝钓站起,发现那团蓝光渐渐黯淡,露出了原形。 “这是……” 第五十六章 中原人的礼物 “珍珠?” 付于江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去拿,但立刻被理智拦下,只是凑近观察那散发出蓝光的东西。 “是珍珠,而且成色不错。不过为什么要含在嘴里?” 周实想了想,说:“是遭遇河盗,慌忙间把值钱的东xz在了嘴里?或者是拿来治病的,结果从胃里翻了出来?” 他在丰德楼听客人说过有用珍珠来治疗皮肤病的,但也不会整颗吞吧? “我倒觉得,这会不会是什么习俗……”付于江迟疑了一会儿,说道。 “习俗?” “他的衣服很奇特,很像是生活在大江两岸山上的夷族,在死人嘴里放珍珠可能是他们的入殓方式。” 付于江长年在江上生活,和两岸的原住民打交道也是难免的。 “有道理,不过我们这样猜也猜不出什么。不如……” “怎样?” “直接问他本人。” 付于江看周实把铁算盘拿在身前,心里有数:这才是走马客的真本领! “那我到外面站一会儿。” 小屋里只剩下周实和地上的尸体。 他深吸一口气,先把琥公尊取出,放在尸体的手里。再按照莫老教的方法拨动算盘。 三下五除二,四下五落一。 走马客来此,有冤则速起。 阴风乍起,火折子的火苗骤然变亮,尸体上缓慢浮现出一个人的形状。 这是周实在离开丰德楼时,莫老传授给他的走马客独门秘诀,唤灵算法。只要在尸体上使用,就能唤来死者的阴魂。当然,仅限于游荡在人间的阴魂。 唤灵算法是有风险的,万一阴魂已经化作怨灵厉鬼,响应了呼唤,那使用者就有性命之忧。不过这具尸体显示死者并没有受什么折磨,也没被下咒,不会变成厉鬼。至于怨灵,琥公尊就足够压制它了。 阴风呼啸,看来这回唤来的是怨灵,但周实心里却十分淡定。这阵仗,比成有义的外甥可差远了。 “阴魂听好,你已身死,化为怨灵。我问你几句话,只要你如实回答,我就帮你进入轮回。否则你将一直游荡在生死之间,受尽折磨。明白了就给我安定下来!” 果然,阴风慢慢平歇,只有一道道扭曲的怪影在狭窄的空间里流动。 “不错,可以交流。” 周实把尸体手中的琥公尊取回,尸体上悬浮的人形立刻充实起来,化作了死者的模样。只是它的脸被阴影覆盖,浑身向下滴水,正是淹死鬼的模样。 “你是什么人,因何落尸江中?” 那怨灵的嘴开合几次,才发出声音。 “我是……火家族人……韦沅……” 怨灵的声音断断续续,说出的话也缺少逻辑,颠三倒四的。周实费了些工夫才理解他说的话: 他叫韦沅,是居住在上游三峡河段的“夷人”火家族人的一个氏族首领。 火家族据说是大梁建立以前,中原大乱时走水路前往蜀地避难的汉人。他们在巴蜀的入口处定居,与中原长期隔绝,形成了独特的以氏族为中心的社会。 火家族由几大姓氏部族组成,这韦沅就是韦氏部族的首领。 “我是……被族长惩罚……被投入江里的……” 周实心中一震,被处死的? 韦沅断断续续地道出原委—— 两年前,一个中原人带着厚礼来到火家族居住的山上,希望面见族长。 族长是由火家族五个氏族的首领推举出的领导人,掌管族内大事,拥有绝对的权威。 族长接见中原人那天,包括韦沅在内的五个氏族首领全部在场。中原人先是展示了自己带来的丝绸、金银和火家族最缺的铁器,让几个首领看得眼睛发直。然后,他说出自己的来意——希望能在火家族人的土地上种植药材。 见面礼代表着诚意,只要答应中原人的请求,火家族年年都能得到更丰厚的报酬。 深山中的生活确实艰难,和中原人做交易可以极大地改善他们的生活。虽然嘴上没说,但五个首领都动了心。不过最终还是要听族长的命令。 出乎首领们意料的是,族长严词拒绝。 “我们的祖先用几代人开辟出的土地,是用来养活我们的,不是用来做交易的。” 族长的命令是绝对的,就算五个首领再不满,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中原人带着几船礼品离开。 临行前的夜晚,中原人找到韦沅,希望能和韦氏部族单独交易。这正合韦沅的心思,而且韦氏一族也在山中秘密开垦了不少土地,可以在隐瞒其他部族的同时偷偷种植。 一拍即合,中原人留下了一船货物和一些植株。中原人说,这种药材生长所需的条件异常苛刻,只有这山中能够满足,只要能种活一株,他就会全额支付报酬。 韦沅和族人歃血起誓,约定严守秘密,将植株移栽到了韦氏一族的秘密土地上。 两年间,中原人的货船来了两次,将报酬从下游运到韦氏一族的领地。韦沅让族人尽量保持低调,但还是难免引起其他部族的怀疑。 正如中原人所言,那种药材不好养活,第一年就死了三分之一。到第二年,就只剩下三株存活。但中原人派来的手下检查过后却很满意,说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两年来,韦氏一族制定了严格的保密程序,让其他部族即使怀疑他们手中莫名出现的铁器和丝绸也抓不到把柄。反正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平时和江上的商船交易来的正常物品。 然而,事情却突然朝着韦沅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负责照料植株的族人意外死亡,而且在地里发现的尸体只剩下了白骨! “等等!”听到这里,周实大喝一声,“你刚才说只剩下白骨?你们种的到底是什么?” “中原人……叫它……人参……” 人参?只剩下白骨的尸体? 血人参! 第五十七章 血人参的线索 那是半个多月前,周实还在周家店的阴魂客栈中时,招待了一个名叫王壮的山客。他就是在山中中了血人参的毒而死! 血人参本是产自南疆的毒物,被毒师移栽到江都附近的山上,最后被周实处理掉。 “你们种植人参的事被发现后,族里是怎么处置的?” “我作为首领……被当做主犯严惩,投入江中……我们开辟的土地被没收……” “那些人参呢?” “不知道……应该是被销毁了……” 不对,仔细想来,当初我看到的血人参已经相当成熟,让我误以为是十年以上的山参。但是王壮对山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山里有这样经年长成的宝贝,他以前怎么会不知道? 周实有了一个猜测:王壮发现的血人参就是从韦沅那里移栽过来的! 他将从南疆弄来的幼苗交给韦氏一族,让他们秘密培养,结果两年后被火家族人发现,不得不转移到江都,结果还是被走马客毁了…… “我问你,你被投入江中是什么时候的事?” 可能是怨灵的记忆有残缺,韦沅茫然地抬起头,沉默了一会儿,说: “那天,是满月……” 这个月的十五还没到,如果是上个月的十五,那就在王壮发现血人参之前几天,足够毒师移栽血人参,时间吻合! “你的嘴里含着一颗珍珠,这是怎么回事?” “死人衔珠……火家族的传统……” “你定在江中不动,有什么怨气难解?” “我……我……” 阴火摇曳,韦沅脸上的阴影消去了一些,露出两个流着血泪的窟窿。 “我错了……是我害了族人……我对不起他们……” 屋子里阴风再起,韦沅的形体也扭曲起来,他的声音刺得人耳膜生疼。 周实攥紧了琥公尊,随时准备将它扔到尸体上,打散怨灵。 “你先别激动,我可以帮你一把。报上你的生辰。” 三下五除二,四下五落一。 生死由命定,恩仇须亲还。 “阳寿四十九,余寿……零。看来他命里该有这一劫啊。没法让他还阳了。” 周实把铁算盘背到身后,说:“我可以暂时替代你的人魂,让你给一个人托梦。你自己想好选谁。” 借魂托梦,这也是走马客的绝活。 阴魂只有地魂,而走马客可以将自己的人魂暂时“借给”阴魂,让它可以自由活动,和活人接触。但只有在梦中才能让常人感觉到。 “我……我想好了……请您……” 周实盘腿坐下,将铁算盘横在膝上,闭上眼睛,拨了几下,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被抽离了身体。 他“看到”自己飞出停尸屋,沿江水逆流而上,飞入群山之中。 从山中流出的支流旁隐隐可见一处村落,看来这里就是火家族人居住的地方。 周实的视角完全由韦沅控制,很难观察周围的地形,但还是尽量把沿途的景象记在心里。 韦沅瞄准其中一座建筑,俯冲下去。 木质结构的小屋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在睡觉。看得出他睡得不踏实,嘴一开一合,像是打鼾,也像是梦呓。 韦沅没有犹豫,让从周实那里借来的人魂和老者的三魂融合—— 星空下,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晚风吹过,掀起一片金黄的浪潮。 一名老者就站在不远处,仰视星空。 “族长……” 老者转过头,发现了韦沅。 “阿沅?你怎么……” 长长的白眉飞起又落下,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你一个罪人跑来干什么?要索我的命吗?” 韦沅冲过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阿爹,我知道错了,阿爹……” 老人的双手颤抖一下,但终究没有去碰韦沅。 “唉,你这小混蛋……” 视野渐渐模糊,梦要醒了。 像是挨了一记闷棍一样,周实猛地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停尸屋中,火折子的火苗只剩下红豆大小。 “韦沅散去了……还好,这家伙的怨气没那么重,很好解决。” 铁算盘上的一颗算珠转动了一下,这笔死人账的奖励到了。 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休息了一会儿,才缓慢地起身,把火折子收好,出门去找付于江。 等回了丰德楼再看奖励吧,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 “哦,行了?” “冤仇已了。” “不愧是走马客!来,这是你的。” 付于江递给周实一条被木棍串起的烤鱼。 “这可是我刚刚下河打的鱼,趁热。” 周实接过表皮滚烫的烤鱼,吹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小块鱼皮,顿时口中香气翻滚,连出气都带有烟熏的香味。 好吃……新鲜的鱼肉真不是死鱼能比的。 他在火边坐下,一边烤火一边把韦沅的故事说了出来。当然,他没有说自己知道韦氏一族种植的药材是什么。 “莫老说,人的生气、怨气都会从七窍钻出。我猜那颗珍珠被他含在嘴里,吸收了大量怨气,所以才会发光。” “是这样啊,嘿嘿,那可是是个宝贝。”付于江笑道,“这样,我出五十两,把这珍珠让给我,如何?” “那尸体本就是你捞出来的,我哪好意思……” “别客气别客气,大家以后常来往……” 付于江坚持要给钱,周实礼让了几回,还是同意了。 趁这个机会,他还想多了解一些江上的事。 “付大哥,我看青龙帮的人都很尊敬你啊。” “在江上讨生活的,谁不给我们捞尸人面子?他们要是有个万一,还得靠我们去收尸呢。” “那您和渔船的关系怎样?我想知道那些渔船都在哪里卸货,怎么把鱼卖到市场上。” 付于江笑道:“怎么,丰德楼已经把主意打到鱼身上了?可惜,如果你是想靠关系收鱼,恐怕是没戏。” “怎么说?” “且不说我和渔民的关系怎样,你们丰德楼的体量,能吃多少鱼?他们不会愿意为你们专门供鱼,除非你肯出远高于市场价的钱。整个江都的水产都要在鱼市交易,你还是去哪里找鱼吧。” 看来希望和渔民私下达成交易的计划是泡汤了。 “可我听说,这鱼市的水很深啊……” “那倒是,鱼市会优先将好货供应给望江楼那样的大酒楼,能摆出来卖的实际上都是次品,而且没有和白条帮打过招呼的酒楼肯定会挨宰。” “白条帮是鱼市的幕后老板,对吧?”周实听顾客谈起过这个组织。 “是的。他们长年霸占鱼市,强迫所有想在江都出售渔获的渔民将货运到鱼市,自己再从中抽成。酒楼要想买到好鱼,首先就要过他们那一关。” 第五十八章 鲛人泪 欺行霸市,真是和青龙帮不相上下的一伙恶棍啊。 “我常听那些渔民说,白条帮和望江楼有些不明不白的关系,所以望江楼才能第一时间拿到最好的水产,巩固自己在江都的地位,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周实在心里盘算:如果弄不到好鱼,那真是白瞎薛安的手艺了……回头再和他商量吧。 他们两人把烤鱼一扫而空,付于江熄灭篝火,抄起竹竿,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捞尸船和来时一样,飞也似地行驶在江中。由于此行是下水,甚至比来时还要快上几分。 小船很快停在青龙帮的野码头,周实下了船,谢过付于江,快步向丰德楼走去。 当他推开丰德楼的大门时,阴魂还没有散去。他和莫老打了声招呼,就立刻投入到招待阴魂的工作中。 卯时三刻,他才搬了个板凳坐到柜台前,把此行的经过说了一遍。 “不错嘛,我教你的算法这么快就掌握了。” “那是您教得好。”周实适时地恭维道,同时委婉地提出建议,“不过,您要是还想起了什么好用的招数,最好早点教给我,笨鸟先飞嘛。” 莫老边掏出烟杆边慢悠悠地说:“那得你走到那一步才行,不然我怕你会走火入魔啊。血人参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周实在回来的路上就拿定了主意。他说:“这是一条很重要的线索,对追查毒师的目的和能力尤其有用。我想坐付大哥的船直接去找火家族人问个清楚,一定要确认韦氏种植的血人参有没有处理掉。” 他打算过些日子再找付于江帮忙,请他捎自己进峡谷。这样做的目的是掩盖情报来源,避免他摸清走马客有借尸还魂的能力。 尸鬼不同路是古训,这既是对付于江的防备,也是他的保护。 “另外,麻烦您给阮魂雄阮前辈捎个信,告诉他我这边有关于血人参来路的线索。他也在追查毒师的事情,要是能陪我一块进三峡就好了。” “没问题。” “余长仁和马家湘那边……有点麻烦,这两位神龙不见首尾,根本联系不上。而且他们查的不是毒师,更像是毒师背后的势力。我明天就给赵璇的人发暗号,不过怡春苑藏尸案就给他们忙的了,八成抽不出身。” 结果能靠得住的还是我们阴门里的人啊…… “嗯,你不是说要去找秀才的母亲吗?” “哦,对!” 周实一拍脑门,阿贵被青龙帮劫持、付于江请他处理逆流尸这两件事发生在一块儿,害得他都把这茬忘了。 “今天,今天中午过了就去,天黑前指定回来。反正也不远。” 秀才的家在江都南边的刘家村,来回大概两个多时辰就够。 把莫老送回密室休息后,周实才在床上坐下,查看铁算盘的奖励。 转动算珠,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出现在手中。 这颗珠子近乎透明,呈水滴状,细看其中仿佛有多种色彩变化,但只要稍稍移开目光就会消失不见。 铁算盘的奖励——鲛人泪。 《搜神记》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传说中的水居之民,居然真的存在啊……” 周实把鲛人泪凑到眼前,透过它所看到的一切,都仿佛置身水中。 手持鲛人泪,即使在水下也可以自由呼吸,并且不受水压影响,能像在空气中一样行动自如,还能极大地提高对水流的感知能力。 “不过在陆地上就只是颗外观华丽的宝石而已……如果以后有下水取回尸体的需要才能用上。” 他把鲛人泪收好,拿出黄粱枕,一觉睡到天亮。 清晨,小四一如既往地端着窝头来叫掌柜起床。 “你的伤没事了?” 小四的眼睛还没有消肿,但也仅此而已。他说:“我不要紧,而且已经上过药了。” “阿贵呢?” “阿贵哥可能有些内伤,不过还能下床走动。” 周实点点头,道:“你们两个先养几天,店里的活就交给新来的伙计。” “掌柜的,让阿贵哥歇着吧,我不要紧!” 深知刘小四的脾气,周实笑骂道:“我知道你皮实,那是让你歇着的吗?那是让你抓紧时间用功的!上次教你的字都记住了?” “记住了!” “拿纸笔来,我再多写几个,你回去好好学,过两天我可要考你!” 周实把丰德楼的菜谱默写了一遍,这些都是伙计们记在脑子里,时常唱给客人听的。这些就挂在嘴边的词学起来应该会轻松一些。 “拿去,好好学啊,不懂的去问你阿贵哥,正好他这两天也闲着。” “好!” 小四走了,周实从床上坐起,伸展了一下筋骨。 等到赵勤丰从家里赶来,他把师傅和伙计叫在一起,交代店里的事。 “阿贵和刘小四这两天没法上工,小王,你顶个班,去码头卖饭就由你负责。” 小王是新来的伙计中较为年长的,会算数,而且天天跟阿贵去码头。 “我?”一听掌柜点自己的名,他就打了退堂鼓,“我不行的,我连算账都不会!” 周实明白他们的顾虑,说:“码头那边我都打点过了,你们放心叫卖,决不会有人惹事。” “话是这么说,但是昨天……”伙计们嘀咕起来,丰德楼的人在码头挨了打,还被青龙帮劫走的事让他们相当恐慌。要不是丰德楼的条件好,他们提桶跑路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昨天的事已经解决了。在码头,只要你们报我的名字,就每人敢为难。” 伙计们半信半疑,心说你一个酒楼掌柜,帮派还会给你面子?真是天方夜谭。 周实知道他们心里的疑虑,拍拍手,道:“老赵,拿账本来,发工钱了。” 赵勤丰一愣,连忙去把账本拿来。 “老赵,你的;陈师傅,你的……还有小四和阿贵的,我待会给他们送去。” 白花花的现钱在桌上流转,看得新来的大师傅小伙计眼睛发直。这是结清上个月的工钱,没有他们的份。 “上个月的工钱拖了,所以再加一成。你们都看见了,丰德楼就算把这店面都亏完了,也不会让你们吃亏!” 伙计们感觉心里踏实了许多,周实再做什么安排,都没有人质疑。很快阿贵和刘小四的活就被大家分了。 “不错,该采买的去采买,该收拾的收拾,赶紧开工!” 伙计们迅速投奔工作岗位。赵勤丰凑了过来,小声说: “掌柜的,那你的工钱……” “下次再说,反正是我管账。” 为了稳住军心,周实只好吃点亏,先把其他几个老员工的工钱凑上,还要再加一成利息。 “不过无所谓,现在我也不缺钱,光是昨天一晚我就赚了五十两。” 下午,他叩开了刘家村一户民居的家门。 ps感谢敖黎的打赏 第五十九章 错误的梦境 “有人在吗?请问家里有人吗?” 周实在门上敲了几下,并没有得到回应。 他后退几步,观察起这栋民居。 这是乡下很常见的带小院的平房,不过外墙很明显有修缮过的痕迹,所以看上去很新。 “秀才的收入比我想象的要高啊,这里可比他租住的地方强多了。” “喂,你!干什么的?” 一个乡下汉子气势汹汹地向周实跑来,手里还举着一把锄头。 周实连忙退后,摆手道:“我是王进的朋友,来探望伯母的!” “王进的朋友?”汉子听到秀才的名字,脸色缓和了一些,“那你说说,王进是干什么的?” “在江都城里,给别人抄书的。” 汉子确认周实不是来走空门的贼后才把锄头放下,说:“看来真是进子的朋友,刚才对不住了。” “没事,没事……” “我姓刘,家里行二,大家都叫我刘老二,就住在村口。”汉子说道,“他老娘一个人住,眼神又不好,所以他拜托我们这些邻居帮他看着点。刚才我在地里,看见你一个生人东张西望地往村里走,所以才一路跟到这里。你找刘老娘有什么事?” 原来一进村子就被盯上了…… “刘大哥,你和王进关系不错?”他试探性地问道。 “那当然,他可是我们刘家村的秀才。”刘老二挺起胸膛,看上去很为这名后生骄傲,“他虽然是个读书人,但对我们这帮庄稼汉也是客客气气的。逢年过节他还会托人从江都捎东西散给我们,真是个好小伙啊。” “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哟,那可有年头了……他在江都里讨生活,过年的时候回来也是晚上来看一眼,住一晚就走,根本不和我们打招呼。不过我听他老娘说,他每年都会回来那么几次。” “这样……伯母不是眼睛不好吗?您平时还能碰到她?” “什么?不,因为进子拜托我们帮着照顾他老娘,所以我只要有空就来坐一会儿,陪她说说话什么的。你是要进去吧?” “啊,对。不过我有几句话要事先说明……” 他顿了一下,说: “很遗憾,王进他已经离世了。” “啊?死了?怎么会?” “他在城里染了病,三天前不幸病逝。他临终前托我来看望他母亲,但千万不能让母亲知道。” 为了证明这番话的真实性,周实掏出几张折叠起来的字纸,说:“这是王进写给母亲的最后一封信,他托我转交。” 这封信是从秀才的住处搜出来的信件之一,他带来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 “我不识字,看了也没用。”刘老二冷静下来,说道,“确实,要是知道进子没了,老太太肯定受不了……唉,好好的小伙子,这么说没就没了……” 他捶着自己的胸口,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悲伤。 “刘大哥,节哀顺变,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照顾老太太。” “对。我回头和邻居们说,千万别让老太太知道进子的事。他们有时也会来帮着照顾,最好和他们打声招呼。好在老太太现在一阵明白一阵糊涂,糊弄过去应该不难。” 周实点了点头,他刚才还担心以后王进没法再露面,怎么把老太太瞒住。现在看来这根本不是问题。 “你不是带了话来吗?跟我进去吧。敲门不好使,反正她也听不到。” 两人一前一后地推开门,走进院子里。 院子不大,边长不过十余步,但十分整洁,看来平时乡里乡亲没少帮着收拾。院子中央是一棵杏树,它的枝杈张开,足足占据了院子的一半面积。 刘老二走到里屋的门前,高声喊道:“老太太!你儿子的朋友来了!” “谁啊——” 屋子里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刘老二示意周实跟上,一起走进里屋。 “老太太,您刚起?” 一个老人坐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屋子的角落。 “谁啊?” “老太太,我,刘二!” 刘老太眼睛看不见,只能伸出手在面前乱抓。刘老二走过去,把老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让她确认自己的身份。 “哦,赵三儿啊,今天来得挺早啊。” 刘老二冲周实无奈地笑笑,说:“赵三儿也是我们村里的。她老糊涂了,根本记不住人,上回还说我是进子的媳妇呢。” 这不是记不住人,这是产生幻觉了…… “进?进子?”一听到儿子的名字,老人猛地抬起头来,“进子回来了?” “呃,没有……我是王进的朋友,我叫……” “今年的杏子可该熟了,进子怎么还不回来……” 看着老人依然絮絮叨叨地说着“进子”,刘老二打断了周实,说:“没用,她耳朵不灵,要大点声才行。” 周实提高声音,道:“老太太,我是王进的朋友!他托我回来看看您!” 老太太这才停下,说:“进子可有日子没回来了!” “是!所以他托我回来看您!” 老人的脸上再次出现茫然的神色。 “你是谁啊?” “我是王进的朋友!” “哦,你是小孙啊。” “小孙?”周实转向刘老二。 “她经常提到这个人,好像是进子读书的时候认识的朋友,以前经常来她家……那得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哦……老太太,我不是小孙——算了,我就是小孙,王进让我回来看看您!” “哦!进子还好吗?” “好着呢!” “他说杏子熟了他就回来,怎么还……” 杏子的果期在夏天,现在都过秋分了…… “他早晚要回来的!” 刘老二看看天色,说:“我得先回地里了,不然今天的活干不完。请你你多陪老太太一会儿,顺便帮她把晚饭烧好。米和柴都是现成的,锅子在院里。” 这正合周实的意。他答应下来,看着刘老二走出院门,才把腰间的一个小布包拿出来。 “老太太,这是王进捎给您的银子,您收好。” 他把老人的手放到银子上,让她知道这是什么。然而老太太一碰到银子,就立刻抽回手去。 “银子……放到床底下吧。” 周实照办,老太太叹了口气,说:“唉,进子这两天是不会回来了……” 这老太太也是可怜…… 他此行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调查秀才的社会关系。但是王进一年到头不着家,老太太又老糊涂了,靠问是问不出来线索的。 他从铁算盘中取出黄粱枕,将它轻轻贴在老人的脸上。 一瞬间,老人就昏睡过去。周实连忙把她扶住,让她慢慢躺在床上,然后立刻着手准备烧饭。 “把米烧出香味大概要半个钟头,足够了。” 他把黄粱枕扔在地上,自己枕上去,迅速进入梦乡。 虚无的梦境中,一扇门悬浮在面前。 他推开门,走进刘老太太的梦境,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小院里。 看上去年轻一些的刘老太太正在打扫院子,忽听得门口传来一声呼唤:“娘!” 她丢下扫把,向门口跑去。 “娘!我回来了!” “我儿——” 这对母女抱在一起,刘老太太老泪纵横,使劲在儿子的脸上摸着。 “让娘看看,你瘦了没有——这次回来,可能多待一会儿?” “娘,这次回来,我再也不走了。我就在家里种种地,一直陪着您……” 夕阳下,儿子搀扶着母亲,有说有笑地从硕果累累的杏树下走过,真像一幅农家画卷。 周实看着这阖家欢乐的场景,冷汗直流。 那个人是谁? 那个被刘老太太称为“儿子”的人,根本不是他认识的秀才! 第六十章 追问 就算刘老太老糊涂了,记忆出现偏差,但怎么会把朝思暮想的儿子的长相忘记? 而且梦境呈现的是人的潜意识,怎么会完全换成了另外一张脸? 周实赶紧跟着两人走进屋里,想仔细辨认“王进”的面貌。可是他一推开屋门,就只看到刘老太太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 “她的梦直到儿子回来找她为止……可能她也无法想象,儿子长年陪在身边是一种什么感受吧……” 米饭的香味钻出鼻腔,周实的身体飞速下坠,回到现实世界。 睁开眼,耳边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隐隐的饭香飘荡在室内。 床上的刘老太也醒了,她一边喃喃地念叨着“儿,我儿”,一边撑着床板要坐起来。 周实把老太太扶起来,才回去照料米饭。不一会儿,他端着米饭和筷子坐在床边,服侍老太太吃下。 老太太没牙,只能把米饭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周实就算想问话也只能等她吃完。 “老太太,俺看你来啦!” 门外传来一声吆喝,把周实吓了一跳。一个壮汉扛着米袋大步走进屋里,发现一个陌生人在对着自己傻笑。 “你是什么人!” “大哥,听我说……”周实把自己编造的来历又说了一遍,算是取得了这壮汉的信任。 “俺道是谁,原来是进子的朋友!” 他把米袋扔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埃,然后指着自己说:“暗叫刘重,村里的人都叫俺重牛。” 周实指着地上的米袋说:“牛大哥……啊不是,刘大哥,你这是……” “这是给刘老太的米,老人家不能天天吃棒子面啊。” 正好,来个可以问话的。 “刘大哥,请问你上次见到王进是什么时候?” “嗯,这我还真记得,是三年前,他帮我们张罗修水渠的事,来过我们家一趟。” “修水渠?” “对啊。”刘重撩起裤腿,在床边坐下,“我们村原来的渠坏了,又凑不出钱来修。进子跑到隔壁村的一个大户家里说了好几天,才让那老财主出钱帮我们修渠。那天他要去老财主家时正好路过我那儿,请我拿些干粮给他带着。” “那,当时的他,脸上有伤吗?”周实小心地试探道。 “没看清啊,当时是晚上。你问这个干嘛?” “哦,我当心他在老财主家吃了亏。” “他敢!进子可是我们村的一宝,他要是敢动进子一根汗毛,我们全村都要去和他拼命!” 奇怪,如果当时的王进已经是“秀才”假扮的,那他怎么敢……等等。 “您以前和王进熟吗?” “呃,不大熟。我和他住在村子两边,而且我的地又离村子远,平时没什么来往。不过进子可是我们村头一个秀才,我当然知道他。” 仅限于听说……难怪“秀才”敢在他面前露面。 “刘大哥,我听说进子经常给老太太写信,她又不识字,怎么看?”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离得远,只负责给老太太送吃的……不过只要村里来帮忙的人看到了信,肯定会去找隔壁村的马老先生念信。他开了个私塾,进子就是他教出来的。” “哦,只要老太太能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就好。” 王进的老师马老先生,那也是一条线索。只要把“秀才”写的东西拿去给他看,或许能凭笔迹辨认出是不是王进所写……除非“秀才”在很早之前就“替代”了王进,那就得再做打算了。 周实心里装着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刘重聊了几句,就离开了王进的家。 临走时,老太太还在念叨着“杏子熟了,进子怎么还不回来。” 走出院门,周实思绪纷杂。 “我此行是完成王进的托付,顺便调查他之前在村子里的生活经历,希望查出他为何在死后迅速变成厉鬼,结果居然发现他压根不是王进!” 他是谁? 他为什么以王进的身份来到阴魂客栈? 他把真正的王进怎么了? “冷静,其实还有一种可能,秀才只骗了我一个人,他只是知道王进的住处和老家,假装成王进来骗我。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这个很好证实,去问问秀才的邻居就行。刚才在梦里看到的真王进长得还挺有特色,很好描述,也很好辨认。” 他回到丰德楼时已近天黑,店里正是繁忙的时候。 没有阿贵和小四,前堂里明显混乱了许多。伙计们传菜唱菜倒是没什么问题,就是不会察言观色,和客人搭话。暂时接管柜台的赵勤丰也没有指挥调度的本领,只能看着跑堂的伙计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 “掌柜的,你可回来了!” 老赵一看见周实,连忙让出柜台的位置。 周实把伙计叫过来,重新安排好分工,这才让晚上的营业顺利进行下去。 “前堂里必须得有个能管事的,不然真的转不起来……阿贵的作用无法取代啊。” 赵勤丰一看最后一桌客人起身,立刻打报告要回家。周实本想开个短会,交代一下阿贵和小四缺席时的分工,因人不齐也只能作罢。 “其实稍微留他一会儿也没事,可人家跟我不一样,家里有老婆等着呢……唉,我这样的好老板上哪去找呦……” 收拾好前堂,周实到阿贵和小四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让他们好好养伤,又硬着头皮去朱本善房里汇报这两天的营业状况。 朱本善还没法下地,知道丰德楼的状况后,他对周实的态度好转了不少。听到丰德楼的债务正在慢慢被解决,他更是不吝溢美之词,把周实好一顿夸。 “哼,这小子的话不能往心里去。现在他是动弹不得,又欠了一屁股债,所以对我这么客气。要是等他伤好了……” 夜半三更,阴魂客栈照常开业。 在招待阴魂时,周实就思考着今天的事哪些能和莫老说,哪些不能。 “秀才和王进不是一个人,这是我靠黄粱枕知道的,不能告诉他,其他的……” 最后,周实只能说王进和村民没什么交集,老太太又糊涂了,这条线行不通。 “本来也不能指望这条线行得通。”莫老摇头道,“还是要靠他在江都的关系调查。” 第六十一章 井中溺尸 第二天早晨,周实把笤帚放在门的左边。不到晌午,何守信就应约而来。 周实把他请到二楼雅间,开门见山地把昨天在王进家中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何守信不是阴门中人,而且对阴门的了解远不及赵璇等金牌捕快,所以只要说“用走马客的手段得知老太太记忆中的王进和秀才不是一个人”就能蒙混过关。 何守信听完,抱着胳膊沉吟了一阵,说:“我会上报给赵捕头,但是我们恐怕一时半会儿抽不出人手来调查。” “为什么?” “唉,赵捕头这些天住在衙门里等消息,闲得无聊,就把堆放在江都衙门的陈年卷宗翻出来看,结果发现大量悬案、疑案,大发雷霆,让衙门里所有差使、衙役倾巢出动,重新调查近三年的悬案。”何守信耷拉的眼皮足以说明他这两天有多疲惫,“现在衙门里连猫都被安排了逮耗子的任务,完不成就要阉掉。” “好狠……” 何守信向后一靠,用手揉着太阳穴,说:“最狠的不是这个。其实赵捕头发现衙门里的人糊弄差事,玩忽职守后,一度决定要先把他们阉掉,连劁猪匠都请来了……虽然最后被我劝住,但她还是坚持让劁猪匠拉来一头公猪,在衙役们表演一场,说是杀鸡儆猴。” 这丫头果然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揣摩…… 周实犯了难,江都衙门的腐败可是名震江南的,三年的积案啊,这要处理到猴年马月?再说赵璇也不是常驻江都的官员,她要是一走,谁来查秀才的事? “何大人,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你?”何守信上下打量了周实一番,似乎对他有所怀疑。 周实并不气恼,只是笑道:“为官家分忧是我们的义务,何况两位大人处理积案也是为百姓伸冤,是天大的好事啊。再说,连赵大人都信得过我,您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他想帮助衙门办案,一是要让赵璇赶紧腾出人手,来调查秀才的身份;二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在查案的过程中算死人账,从铁算盘中获得奖励。 何守信想了想,他记得赵璇曾对他说“那个丰德楼的周实一肚子花花肠子,也该挨劁”,足见这个掌柜确实有些本领。 “赵捕头对你的评价很高……” “对吧。我毕竟是阴门中人,要是有什么诡异的案子,大可让我去一探究竟。” 何守信搓搓下巴,道:“我这儿确实有一桩奇怪的案子。要不,请你和我走一趟?” 为什么要用这种说法……周实笑道:“可以,但我得等午饭过后才能脱身。” “没问题,到时候我再来找你。” 送走了何守信,周实一转身就迎来几位老主顾,其中就有“一眼王”王银昌。 “王先生,又来生意了?” “对!还是老样子。麻烦快一点,我赶着出城过江。”王银昌在桌边坐下,道,“江对面有一家大户,不知道得了什么宝贝,神神秘秘地要我去看,还安排的是中午的船,真是没礼貌。” 周实催促后厨快些出菜,让王银昌吃了好去赶船。 好不容易结束了中午的营业,何守信就出现在店门口。他换了一身衣裳,在丰德楼门口走过来走过去,显然是在等周实。 “老赵,我出去一下,等去码头的人回来以后把账记上。” 周实交代好任务,抱着铁算盘就出了门。 两人一路穿街过巷,向城北走去。 为了防止碰到熟人,周实没有和何守信并肩而行,而是慢他二十步左右跟在后面,直到何守信停下脚步他才追上去。 “到了。” “这里?” 周实抬起头,看见一座红墙围绕的宅子。从墙皮的剥落程度看,这栋宅子年头不短,而且位于城北,远离闹市区,环境静谧幽雅,颇有些大隐于市的味道。 但是这么一栋老宅子,门口却挂着一串腊肉,真是煞风景。 一个身着蓝底红边衙役服的人推门走出,看见站在门口的两人后先是一愣,然后指着他们说道:“官府公办,上别处去!” 何守信亮出银牌,衙役立刻后退,把两人请进院里。 “请看,就是那口井。” 小院中央有一个显眼的凸起,周实第一眼还以为是个桌子呢,原来是一口被封住的井。 “卷宗上记载的是:半年前,一个姓王的妇人来报案,说自家井中打出的水里出现大量头发,她感到奇怪,用火把垂入井中一看,发现井里居然浮着一具女尸!” 何守信说到这里,观察了一下周实的反应,发现他面如止水,甚至还有点犯困。 “然后官府的人来看了一眼,发现尸体捞不上来,把井封上,此案告终。” “啊?这什么都没查出来啊?” 何守信面如玄铁,道:“这就是卷宗上的记载。此案收录在已结案件中,要不是被赵捕头翻出来,可能就这么过去了。” 周实定一定心神,说:“尸体捞不上来是什么意思?” “卷宗里没细说,我去找当时承办此案的人,他说不管用什么方法去捞那女尸,都只能捞上一桶带头发的水。他们还尝试用绳子去套,结果什么都套不到。那女尸就好像一个虚影一样。” “幻术?”周实猜测道。 “不好讲,但是他们信誓旦旦地说水里是真的有头发,而且是足有三尺来长的长发。” “那住在这里的人呢?他们的嫌疑排除了吗?” “很遗憾,没有。卷宗上说这栋宅子只住了来报案的王氏一个人,衙门传唤过她,但也没问出什么东西,就放她自去了。” “那她人呢?” “正在找。” 这案子查的……周实慢慢感受到这不仅是诡案,更是一起乱案! 他围着这口井走了一圈,发现井口是用一块石板压住后再用泥沾上,似乎并不结实。 “你们掀开看过了吗?” “还没有。我其实在查别的案子,这边先交给江都衙门的人查,但是成效……”何守信怒目瞪着负责此案的衙役,后者低垂着头,冷汗直冒。 几乎没有。周实点点头,说:“把封边的泥凿开,我来看看井里有什么。” “别,万一井里有什么……”衙役的话刚说到一半,何守信眼睛一瞪,他就不敢出声了。 周实抬手劝道:“他说得有理。所以你们把封边的泥凿开后就到外面暂避,我来处理这具尸体。” 何守信阴沉地接过衙役递来的锤子和凿子,算是默许了他的提议。 封边的泥并不厚,虽然用火烤过,但很容易就能凿开。 “周掌柜,那就拜托你了。” 何守信和衙役走出院子,顺手把门合上,留周实一人在院内。 “好,让我来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 他从铁算盘中取出火折子,把盖子拧开,却不见阴火窜出。 “没有阴气,看来封井真的有效……不过万一阴气积压在井里,恐怕会生出很不妙的东西。” 他伸出双手,死死抠住石板的边缘,运足内力,腰马合一—— “喝!” 可惜习练《碑手》主要是提升内力,对力量的提升并不大。幸好这块石板比较薄,最多不过七八十斤重,否则他只能求助何守信了。 他把石板放到井边,松了一口气,才趴到井口向下看去…… 一双苍白的眼睛正与他对视。 ps感谢书友221122233515447的打赏。所有打赏我都记着,等上架一并爆更。 第六十二章 枯柳之下 “我靠!” 周实吓得向后一跳,手掌在铁算盘上胡乱一拨,琥公尊、金丝钓、虚妄扇等乱七八糟地东西飞到他的手上,准备和那女鬼作生死搏斗。 然而等了半天,却不见什么怨灵厉鬼从井中飞出。 他平定了一下心神,慢慢地回到井边,重新审视井里的东西。 尸体的眼睛以下都浸泡在水里,只露出没有瞳仁的眼睛盯着上方。长长的黑发披散开来,漂浮在水面上,宛如一朵盛放的花。 这场景真不是一般的瘆人,但井里的东西却完全没有攻击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浮在水上。 “嚯,难道真的只是一具正在向尸变发展的尸体?” 周实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收回到铁算盘里,拿起火折子凑到井口上。 阴火窜出,但立刻改变方向,将他的手包裹在内! 他差一点就把火折子扔到井里,幸好那只是阴火,并没有真的把他灼伤,只是握着火折子的那只手像刚从冰水中抽出来一样。 “搞什么……火折子的火苗指着井下?井里有值钱的东西?” 女鬼值钱吗?还是说井底藏着什么东西? 周实甩了甩麻痹的右手,却发现火折子的火苗没有熄灭,反而变旺了! “这是怎么回事?就算是从井里溢出的阴气,也不可能比井口很浓啊。” 周实举着火折子在院子里到处乱转,寻找阴气的来源。最终,火折子在院子里的枯柳下烧得最旺。 “这颗柳树有问题!” 他把何守信和另一个衙役叫进来,指着枯柳说:“这颗柳树才是案件的核心,得找人把它挖开,看看底下有什么。” 何守信皱着眉头,仰头看着这颗枯柳,道:“这可得费一番工夫。井里的东西你看了?到底有尸体没有?” “井的事先不急,等把柳树挖开,自然真相大白。”周实打包票道,他刚才就把石板压了回去,“请马上去找人来,但要到天黑以后再动手。” 何守信眉头紧锁,心说:天黑以后不正是妖邪活动的时候吗?难道走马客的本领要到天黑以后才能全数施展?看来晚上必有一场大战啊…… 周实想的却是:得晚饭以后再动手,不能耽误丰德楼营业。还得和莫老说一声。 “你,快去找两个挖土的来,要他们天黑之前就到这儿等着。”何守信对衙役吩咐道。 “是!” 周实一拱手,道:“何大人,那我先回去看看生意,咱们晚上见。” 看着掌柜远去的背影,何守信叹了口气,这帮阴门中人和赵捕头一样难以捉摸。 回到店里,已经有几桌上客了。 今晚的客人不多,一桌老主顾要了两个菜和一壶酒,就在桌边聊起天来。 “听说了吗,最近江上不太平。” “听说了,听说了。据说啊,最近在上游马刀山那块儿翻了好几艘船,都是行至江心时突然被一阵怪风掀翻。那一船的货啊人啊全都被漩涡卷走……” “嗨、嗨,说得和你真见过一样,真的假的?” “当然!最近江里不是老飘过来木板桅杆什么的,而且码头那边也有不少船夫这么说!现在他们都不敢往上游走了!” 周实听得耳朵都竖了起来,假装漫不经心地走到那一桌旁边,问:“几位聊什么呢,这么神秘?” “周掌柜,你来的正好,我最近听说啊……” 这一桌坐了四个人,正在分享见闻的叫许祥海,三代人都在江都做生意,积累下万贯家私。此人对生意不感兴趣,把家里的产业都交给管家打理,自己天天听戏喝茶,也好结交朋友,所以消息灵通,一嘴的志怪传奇。 虽然同桌的几位不大把许祥海的话当回事,但周实不同。他之前接待过在江心翻船淹死的阴魂,所以许祥海的江上奇闻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见周实听得认真,另一位老主顾发话了:“周掌柜,你可别太拿他的话当真。他上回可信誓旦旦地和我们说戏园子里唱《公醉酒》的老生是个当世无双的美人,害得我跑去看了三场!” 许祥海反唇相讥:“我跟你开个玩笑,谁让你当真了?” “你这玩笑也忒过分了!” 周实在心里说,看了三回才认出来男女的你也挺过分的…… “这回又说什么江心起妖风,你倒是说说,这天朗气清的时候,江心怎么会起风?” “怎么不会?须娘娘的本事可大着呢!” 周实连忙追问:“须娘娘是?” 许祥海见勾起了一桌人的兴趣,反而卖起了关子。他先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又吃了两口菜,才慢悠悠地说: “须娘娘是大江沿岸百姓供奉的神灵。传说千年之前,大江上有恶龙作乱,激起滔天洪水,使得大江两岸生灵涂炭……此时,须娘娘从天而降,斩杀恶龙,使得大江水患平息。人们与须娘娘定下契约,年年上供,以求神灵保佑一方平安。” “嘁,胡咧咧。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什么须娘娘须公公的?”同桌的一位嗤之以鼻。 许祥海耸耸肩,又喝了一口酒,说:“江都城建好才多久?不过一百来年吧?可是须娘娘斩龙平江的故事可是流传了上千年之久,至今仍在大江两岸的原住民间口口相传。相对于他们而言,我们这帮江都人才是外来人,不知道也正常。不过……” 他压低声音,说:“即使在原住民中,须娘娘的故事也在慢慢失传。我们懈怠了供奉,须娘娘当然要发怒,到时候……” 讲述戛然而止,一桌人说说笑笑,很快就把这个话题带过。 周实觉得须娘娘应该是从对江上天气变幻、水流湍急的恐惧中产生的原始信仰,不足取信。不过最近江上航行条件不好倒是个有价值的信息。 送走这一桌客人,天已经黑了。周实赶忙回去和莫老打了个招呼,就匆匆赶往城北的那栋宅子。 一进院门,抱着胳膊等候多时的何守信就不满地说:“你们那儿晚饭吃得挺晚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几位,咱们开挖吧。不过一定要注意听我的命令,我叫停,就立马停。注意,千万不能点灯。” 两个扛着铁铲的汉子答应一声,把准备好的灯笼扔到一边,立刻脱下褂子开工。他们也知道官府委托的工作肯定有危险,但报酬也很高。 在夜色的掩护下,周实把琥公尊和火折子拿在手里,紧张地看着两个工人工作。 他也留神观察着火苗,随时准备让其他人跑路。 枯柳虽然粗壮硕大,但根系却不怎么发达,没有阻碍挖掘。这也如周实所料。 挖了大约一刻钟,火折子的火苗“腾”地一下蹿起,周实大喊一声:“停!所有人都出去!” 众人迅速离开院子,周实拿着琥公尊走到枯柳下,用阴火把挖出的坑照亮—— 一只手裸露在坑底。 第六十三章 火树银花 “尸体!” 周实立刻退后,拿出铁算盘,使出唤灵算法。 三下五除二,四下五落一。 走马客来此,有冤则速起。 阴风呼啸,吹得火折子一阵一阵地爆燃。 一个虚影在幽蓝火光的映射下渐渐成型,变成一个女人的形状。不过由于琥公尊的压制,怨灵无法进一步形成实体。 周实清了清嗓子,道:“走马客在此,有冤说冤,不许妄动,否则我这就将你祓除。听明白了就安定下来!” “呼——嗖——” 阴风更加凄厉,那悬浮在柳树下的虚影也扭曲起来,好像在尝试冲破琥公尊的束缚! 这家伙不好对付!周实后退一步,结果脚下突然一紧,被拖倒在地! 他的脚腕被什么东西死死缠住,向井口拉去。 “什么东西!” 他的手在地上胡乱抓着,想抓住什么东西来抵抗那股拉力,结果只抓到了挖坑用的铁铲。 没有时间犹豫,他蜷起身体,让上身离开地面,举起铁铲就向被缠住的那只脚边砸去。 铲沿被磨得十分锋利,切断了缠住脚的东西,让他得以脱身。 顾不得沾了一身的草,周实迅速站起,把脚上的东西清理下来,发现缠住自己的是一缕人的头发! 再看那口井,无数长发从井下钻出,正沿着地面爬行,寻找着猎物! “大意了,本以为尸体埋在枯柳下,井里的东西就只是障眼法。没想到两者是一体的!难怪阴气一路从枯柳蔓延到井里!” 周实在院子里游走,在远离枯柳的同时还要躲避井中冒出的长发。 “琥公尊限制了它的行动,让它无法凝聚实体……但是它已经超越怨灵,在向厉鬼转变!” 回想起在丰德楼大战秀才,琥公尊可以限制秀才的发挥,但是不能直接伤害到它。要是这具女尸也变成了厉鬼,周实可降不住它! 井中伸出的头发越来越长,几乎覆盖了整个院子,甚至向着墙上爬去,要翻过围墙! “啧,只能用那个……” 周实撤到院子的一角,从琥公尊中喝了一口阴酒,然后猛地喷向火折子上的阴火! “轰!” 巨大的火焰升腾而起,其中不断飞出被蓝火包裹的狰狞鬼脸,眨眼间就点燃了院子里的头发! 阴气之于怨灵厉鬼,就如同空气之于常人,以阴酒为引喷吐出的火焰不会满足于阴酒中的阴气,转而寻找周围阴气最旺盛之物——从井下伸出的头发! 大火迅速蔓延,那些头发在阴火的噬咬下痛苦地抽动,迅速收回井里! 与此同时,柳树下传来尖啸声,让他头痛欲裂。 “先解决哪边?井里的头发还是柳树下的尸体?” 头发是它的力量,而尸体才是本体! 周实迅速做出决定,向着那颗枯柳冲去,同时又含了一口阴酒,随时准备吐出火焰! 与此同时,原本几乎覆盖了院子的长发带着阴火缩进井里。然而井中的阴气更盛,一道数丈高的幽蓝火柱拔地而起! 枯树下的尖啸声逼得周实不得不在离它还有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他不假思索地喷出火焰,让整个枯柳都被火焰包围,好像开了一树蓝色的花一样! 但“火树”和火柱没有持续多久就慢慢减弱,厉鬼似乎察觉到这让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火焰是以阴气为食,所以停止躁动,减少阴气释放。 这就是周实等待许久的机会! 他横过铁算盘,又使了一次唤灵算法。 “还要挣扎吗?如果我们不能好好说话,我只好让你形神俱灭了。” 没有回应。周实换了个套路: “你不想让把你埋在这枯柳下受苦的人付出代价吗?” 一阵阴风拂过他的脸颊,但这一回没有杀气夹杂其中。 周实把琥公尊收回,枯柳前立刻凝聚起一个人形。 是一个拖着长发的女孩。她的头发无风自动,如同触手一般在空中舞动。 “呼——呼——” “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可以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周实镇定自若地说,“你叫什么?” 女孩抬起头,露出一嘴外露的獠牙。 “许铃儿。” “你是怎么死的?” 女孩青绿色的额头瞬间隆起几根血管。 “是他……他把我……” “什么?” “是他……吴兆……呃啊!” 许铃儿仰天长啸,已经变成爪子的双手在脖子上到处乱抓,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 “喂,你怎么了?” “别过来!” 女孩一甩头发,把周实抽倒在地。 “吴兆锟!记住,吴兆锟!” 喉咙处的压迫使许铃儿的声音变成了尖啸,她不断重复着那个名字,双眼流出血泪。 周实想去帮,却发现那棵枯死的柳树仿佛活过来了一样,几根树枝缠绕住许铃儿的身体,几乎把她撕裂! 另外几根枯枝则齐刷刷地瞄准了他,锋利的树梢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呃啊——” “咔吧!” 随着一声惨叫和一声脆响,许铃儿消失不见,那棵柳树也被拦腰折断! 厉鬼许铃儿被这颗枯柳祓除! 周实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半天没缓过神来。 许铃儿最后的尖叫仍回荡在耳畔,她拼尽全力,让周实听到那个名字…… “喂,怎么回事!” 何守信刚才就听到院内传来的尖啸声,但周实叮嘱过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能进来,所以他只好咬着牙在门外等着。 但许铃儿被祓除后,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这反而让何守信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周实成功了还是被击杀了,所以才闯了进来。 周实疲惫地抚摸着满是冷汗的额头,走到何守信身边,道:“明天把这课枯柳彻底掘开,看看底下有什么东西,然后到丰德楼来找我。” 以何守信的性格,被一个酒楼掌柜发号施令肯定会让他不快,但周实话语中隐藏在疲惫之下的坚定、决绝震慑了他,让他没有追问。 周实慢慢走出院子,脑海里还在回放刚才激斗的场面。 “要不是许铃儿及时将我推出枯柳的攻击范围,我已经被串成串了…… “但是她的死因还是没有查明……是谁害死了她,并在尸体上栽了一棵能镇住厉鬼的柳树?为什么井里会长出长发……不,她在灰飞烟灭前已经喊出了凶手的名字。” 吴兆锟。 这个名字,在周大掌柜的记忆中出现过。 江都府知府,三品大员吴兆锟! 第六十四章 井中玄机 次日上午,何守信应约而来。 周实把他带到雅间,开门见山地问:“怎么样?” “很遗憾,枯树底下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周实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追问道,“怎么会?那井里呢?” “井里我也看了,根本没有卷宗上记载的尸体。”何守信不耐烦地说,“周掌柜,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周实好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只是喃喃自语道:“什么都没有……怎么会这样……” 何守信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才听见周实说:“很抱歉,看来这个案子朝着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向发展了……要不,你们把整个院子的地都翻一遍看看?” “你在拿我开玩笑?你到底看出什么线索没有?” 何守信发火了,周实畏缩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说:“这个……也许……” “你昨天晚上在和什么东西打斗?这个总能说吧?” “是那个女鬼!”周实瞪大眼睛,哆哆嗦嗦地说,“那个沉在井里的女鬼,它、它从井里爬出来……幸好它没有伤我,只是叫了两声就回去了……” 见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何守信烦躁地摆了摆手,说:“没关系,还是有劳你跑这一趟了。之后我会再找人来处理的。”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何先生慢走啊,何先生,一定要小心啊……” 送走了何守信,周实脸上的畏惧立刻消失,重新变得冷静而深沉。他在思索。 柳树下没有掘出尸体,这和他的猜测一致,果然那棵柳树就是用来处理尸体和阴魂的。 他刚才之所以表现得好像事情完全脱离了控制,就是为了让何守信放弃跟他的合作,他才好独自行动。 这一切都是因为许铃儿在灰飞烟灭前高喊的那个名字:吴兆锟! 吴兆锟是两年前走马上任的江都知府,眼下江都府的一把手,三品大员。如果许铃儿的死和他有关,那所有官府的人都不值得信任! 或许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井中发现“尸体”这么严重的案子也是草草了事,或许就是因为吴兆锟在背后操弄! 昨晚回到丰德楼后,周实想了一宿,决定明面上先脱离此案,并隐瞒许铃儿的事,防止遭到报复。但在暗地里,他不会放弃追查! 虽然成为走马客的时间并不长,但周实也接触了不少死不瞑目的阴魂,为它们了结心愿。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把阴魂的仇和怨和自己融合在了一起,更不要说有好几个阴魂帮过他的忙,或者间接让他得了好处。 生前素不相识,死后肝胆相照。 而且,一个明明可以解脱的阴魂在自己的面前被别人设计消灭,这是莫大的挑衅!就好像一连串大嘴巴子啪啪地抽在自己的脸上! 周实一边下楼梯,一边想着下一步怎么走。 “吴兆锟虽然位高权重,但也不是不能对付……像上次吓唬张员外一样扮鬼?这算是一计,但万一他抵赖或者撒谎,我也拿他没辙啊…… “不对,应该说就算他实话实话,我也拿他没辙。我能怎么办?告官?他自己就是江都城里最大的官;做掉他?三品大员遇害,必然惊动朝廷。到时候再出动几个金牌捕快来调查一番,那就不是掉我一个人的脑袋能解决的了……” 朝廷那里肯定有不少外门的行家高手,周实就算用铁算盘中的宝贝作案也难免被识破。 “掌柜的,我们走了啊。” 阿贵和小四召集伙计,把饭食打好,向周实招呼道。 “嗯,伤都好了?” “好了!”阿贵笑着抬了抬胳膊,示意自己已经痊愈。 “嗯,路上小心。” 他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将事情的原委告诉赵璇,让她直接介入调查。金牌捕快是刑部直属,可以不受吴兆锟左右,而且本身就有反腐反贪的职能。 但是赵璇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动的,必须要有充足的证据才能说服她出手。而且她身在江都衙门,周围可没有自己人,向她报信有传到吴兆锟耳朵里的风险。 二是求助怡春苑的两位狐妖,它们有数百年的修为在身,又会使幻术,或许可以轻松从吴兆锟的嘴里套出话来。而且它们和周实有利益关系,可以用官府方面的动向作为报酬。 可是这样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问题,哪怕他亲口说出徐铃儿就是他杀的,但只要事后抵赖,说自己是被人胁迫或者受人蛊惑就能轻松脱罪。何况胡老太和罗子卿以狐妖的身份混在人类社会中,本就十分危险,未必会愿意冒这个险…… “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证据啊……” 周实有些灰心,为了换换脑子,他跑到后院里想找点活干。 一进后院,他就看见两个伙计扒在井边,不知在看什么。 “喂,你俩干什么呢?” 两个伙计一听到掌柜的声音,吓得连忙转过身,红着脸说:“掌柜的,桶掉到井里了。” “唉,笨手笨脚的,我来。” 周实从墙角拿了铁钩,凑到井边,把长长的铁钩伸到井里去够木桶的提手。 “啧,真够深的啊……” 深? 他被自己的念头一激,原本破碎的思路瞬间清晰了起来。 “我说怎么老觉得不对劲呢,原来是这样!” 江都城建在平原上,城内没什么起伏,各家各户的井水按说应该一样高。 但是那口发现“女尸”的井不一样!它的水位要高很多,所以才能在井口清晰地看见“尸体”! 那根本就不是井!而是伪装成井的深洞! 周实越想越激动,手里的铁钩在井里到处搅动,两个伙计赶忙把他拦住。 “掌柜的!要是桶歪了可就捞不上来了!” 周实把铁钩交给他们,自己回到柜台,把思路理清。 “为什么要在院子里挖一口假井?养蚊子吗? “为了凑风水?那打一口井就是。江都城建在大江干流边上,地下水充足,打口井很方便啊……这个假井不具备井的用途,空有井的外形!难道……井地下藏了什么东西?” 这个想法让他更加兴奋,对啊,江都这种地方,地下水水位一年四季都很稳定,只要把那口假井的水位维持在正常水平就很难被发现。如果是之前往井里投了什么东西,导致水位上升,然后匆忙封死,那就说得通了! 周实拍拍额头,决定再去那栋宅子一趟。 第六十五章 长尾巴的盟友 “何守信在我的引导下,已经相信在宅子内部不存在什么线索了,接下来他应该会把目光投向外围,只留下一两个人手看守现场。这样的话我很容易就能混进去。 “保险起见,还是晚上去比较好。” 周实在心里做好计划,转身投入到中午的营业中。 等到送走最后一桌客人,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用黄粱枕快速入梦,好好睡了一觉。 晚上打烊前,周实正和赵勤丰核对账本,刘小四跑进来说: “掌柜的,有只狗蹲在门旁边,我赶了几次它都不走。” 周实头也不抬地说:“估计是来讨食的,给它拿点剩饭吧。但千万别从前门出去,要是让它认了门,非得天天跑到门口要饭不可。” 小四应了一声,走进后院。周实这边也查验完毕,把账本收进柜台,对老赵说: “后天我就去把欠款还了,你记得把账勾掉。” “好。那掌柜的,我先回家了。” 前堂里只剩下周实一个人。他伸个懒腰,做了几次舒展运动,准备等伙计们都睡下就立刻动身。 小四从后院回来,笑着说:“它吃得还挺欢。掌柜的,这两天来买我们饭食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不少大商船上的人跑来尝鲜,我看可以再多做一些。” 周实表示同意,后厨的师傅们听说生意红火,干起活来也是越来越有劲了。 “诶,上次我教你的字,都记全了吗?我来考一考你。” “好!” 周实这才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教了小四写字,还没教他拿笔啊!只好先让他拿手蘸水,在桌上把掌柜报出的字词写下来。 “嗯,不错,基本上都对。” “再教一些吧,我能记住!”得到掌柜的夸奖,刘小四兴奋地说。 “可以。你这两天在码头学到了什么?和我说说。” 刘小四显然早有准备,不假思索地回答起来。 周实心想:“之前的判断有误,他其实挺聪明的。或许可以交给他更多任务……不行,他还不会算数,太容易被骗。” 他给予了一定程度的肯定,避免让小四骄傲自满,然后催促小伙计快去睡觉。 “呼,和莫老说过了,直接去吧……” 就在这时,他嗅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幻术?” 眼前的景象发生微微的扭曲,一个身材纤长的美丽女子出现在眼前。 “罗子卿?”周实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怡春苑的头牌花魁。 “你好……” 明明长得和周实一般高,但她的一举一动还是像小女孩一样。此刻她置身于陌生的地方,明显有些紧张,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握成拳头垂在两边。 “你怎么来了?怡春苑出事了?”周实首先想到的可能就是官府终于对怡春苑动手,罗子卿是跑出来求助的。 “没有,是我大姨让我来问你,官府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原来如此……说来之前答应帮胡老太留神官府的动作,但这两天实在太忙……而且胡老太也没给联络方式啊,怡春苑可能还在官府的监视之下,我又是被抓过一回包的“可疑分子”,哪能大摇大摆地去找她…… 说到联络方式,周实看了看四周仍有些扭曲的景物,道:“你没有真的跑进丰德楼来吧?这里可住着不少人!” 罗子卿自信地说:“没有,我现在就在外面的街道上,用幻术和你说话。” 原来她就是胡老太的“联络方式”…… “你们店的人真好,还拿东西给我吃。” 刚才的“狗”是你啊!周实忍不住扶额,她自以为高明,实则早就被刘小四这个普通人察觉了。幸好小四生在江都,不知道狐狸长什么样。 平复一下心情,周实问道:“店里没人,你进来说话。” 景象再度扭曲,好像从梦中醒来一样,幻术解除了。 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在门板后出现,左右看了一圈,才拖着身体匍匐着走进店里。 那是一只长着棕色毛发的小狐狸,四肢末端呈黑色,唯一不同于寻常狐狸的就是背后硕大的三根尾巴。 周实拿着算盘和账本坐到桌边,让罗子卿趴在长凳上。这样万一被伙计发现,就可以说自己在算账,习惯性地把数字念了出来。化作原形的罗子卿体型很小,只要躲在桌子下就不会被发现。 他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掩盖自己的说话声: “江都衙门在金牌捕快赵璇——也就是带人搜查怡春苑的那个人——的带领下,正在处理过去三年积压的悬案,暂时抽不出人手对付怡春苑。不过他们肯定会派人盯着你们,平时要小心一些。”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来,胡老太还不知道诈尸的事。于是他又把从怡春苑挖出的尸体在下葬过程中发生集体诈尸,有几具尸体不知所踪的事说给罗子卿听。 “我的猜测是:怡春苑藏尸案的罪魁祸首暂时没有线索,所以官府想放长线钓大鱼,悄悄处理尸体也是为了掩人耳目,等待犯人再次作案……” 周实讲述的过程也是梳理思路的过程,等于是把怡春苑藏尸案的经过又审视了一遍。结合这两天发生的事,他又有了新的猜测: 赵璇用雷霆手段清查积案,也许是为了搜集线索、清理舞台。一方面可以查明怡春苑藏尸案的凶手在此之前有没有做过案——那么多尸体不可能是凭空变出来的,另一方面则是把江都城里外的诡异之物——比如那棵枯柳、那口假井——打扫一番,防止这些东西出来混淆视听,干扰调查思路。 想到这里,周实灵机一动。 “另外,我发现了一个官府正在查的诡异案子。如果我能先官府一步查明此案,就能赢得他们的信任,获取更多情报。” 他话锋一转,给罗子卿下套: “但凭我一个人,恐怕有些吃力啊……”他向后一靠,露出苦恼的样子,“虽然几乎锁定了犯人,是一个普通人类,没什么危险。但要搜出罪证,必须要有和狗——不,‘比狗还灵的鼻子才行’。” 他打了个比方,观察罗子卿的反应。 果然,听到这话,原本趴在板凳上的小狐狸猛地直立起来,把两只前爪搭在桌边。 周实笑道:“怎么,有兴趣?” 小狐狸点点头,三根尾巴在空中直晃。 “那,咱俩结个伴?”周实说着,伸出右手。 狐狸的爪子和他的手握在一起,盟约达成。 ps感谢敖黎、书友161239317421送出的月票。 第六十六章 井底之物 熟悉的宅门出现在视野中,这是周实第三回来到这里。 “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院墙上出现一个小黑影,冲他挥了挥爪子。 这是罗子卿和他约定的信号,意思是“安全”。由于不确定有多少力量看守现场,他决定充分利用罗子卿这个帮手排除碍事者。 他向前助跑,在墙根下猛地跳起,双手抓住墙沿,把自己的身体拉到墙头上。 院子的一角躺着一个人,似乎陷入了沉睡。 周实一跃而下,稳稳落在院子里。与此同时,小狐狸也来到他身边,在原地转了两圈,高挑的少女就取代了三条尾巴的小狐狸。 “麻晕了?”周实指着那人问道。 那人正是负责看守现场的衙役,此刻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双手反转死死抠住土地,好像稍一松手就会跌落无底悬崖一样。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周实感到有些好笑。 “没有,我只是用幻术让他把‘前’错认为‘下’,只有躺在地上才不会掉下去。而且现在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看来幻术再厉害,再难防,也只能迷惑感官而已。周实觉得自己发现了狐妖幻术的缺陷,默默记在心里。 “说来这宅子真小啊,和怡春苑比起来差远了。”罗子卿不常出门,这次近距离看到普通民居,让她感到十分新鲜。 “不要和你们怡春苑比,这是民房。”周实无奈地说,这是拿来住人的,不是用来做生意的。 “为什么不能比?不都是青楼吗?” “你从哪看出来这是……那种地方了?” 罗子卿一脸无辜地指着大门,说:“从那里看出来的。门口不是挂着一条腊肉吗?” 嗯?周实眉头一皱。 “什么意思?” 罗子卿终于找到一件她知道而周实不知道的事,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我大姨说,门口挂腊肉就是坐皮肉生意的意思,只不过这里比较清静,一般只接待熟客。还有,腊肉的数量就是姑娘的数量。” 她的话让周实整个愣住。 是这样吗?这里居然是私人窑子? 这么说来,许铃儿这个名字也颇具风尘气啊…… 无论是官府的人还是周实,和皮肉行业的接触都不多,最多也就是知道青楼、窑子之类的,认不出门口的记好也实属正常。要不是行业翘楚罗子卿在这里,他们还真想不到这里居然是那样的场所! “许铃儿就是这里的‘姑娘’?那吴兆锟是嫖客?这两者发生矛盾的可能很大,那吴兆锟的动机也能解释了……”周实觉得案件的进程一下推进了不少,在心里庆幸此番有罗子卿同行。 “你到墙上放风,如果有人靠近,就用幻术迷住他们。”说完这句话,周实才觉得用“迷住”不妥。 “好。”罗子卿点点头,又说道,“不是放风吗?那到时候我用幻术通知你。” “不用。”周实说着,开始脱衣服,“那个地方闻不到气味……” 话没说完,自己的前方变成了万丈深渊,要把他吸走! 他连忙躺倒在地,双手反转抠住土地,好像稍一松手就会跌落无底悬崖一样。 “抱歉抱歉,我看到你脱衣服,习惯性地用幻术……” 重力感恢复正常,周实慢慢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青草。 “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还是装没听到吧。” 他清清嗓子,试图缓解尴尬,然后把脱下来的上衣叠好,放到鞋边,赤着脚向那口被石板盖住的井走去。 挪开石板,用火折子试了一下,确认井中的阴气已经所剩无几,但还能让阴火燃烧后,他从铁算盘中拿出鲛人泪含在嘴里,捏着鼻子纵身跳下。 “扑通!” 井水淹没了他,寒意刺入皮肤,钻进身体,冰冷刺骨。 但胸口突然出现的一团暖流抵消了不适,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适应水下的环境。眼皮刺痒,生出一片透明的薄膜来隔水;手指、脚趾间也长出了蹼,划水更加有力。 喉咙传来一阵刺痛,他试着呼吸,随即条件反射地剧烈咳嗽起来,差点把鲛人泪吐出去。但是习惯水涌入肺部的感觉后,他能自如地在水下呼吸了! 不止如此,他挥了挥胳膊,发现行动自如,几乎不受水流阻力的影响。 这是鲛人泪的作用。 火折子发出的微弱火光是水下唯一的光源。阴火以阴气为燃料,即使在水下也能燃烧。 周实划了两下水,就让身体在水中的姿态变为头下脚上,向着井底游去。 “奇怪,这里明明是死水,却很干净啊。” 火折子能照亮的范围十分有限,一丈开外的地方就只能沉浸在黑暗之中。 “到底了……不对,井底怎么那么亮?” 周实打了两下腿,看清“井底”的真面目后,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银子! 阴火摇曳,照亮了堆满井底的银元宝。 周实拿起一个,掂了一掂,确认这是一锭五十两的银子,而且没有官印。 他用力把整只胳膊插进银子堆中,居然摸不到真正的井底! “天啊,这到底有几千两……” 这口假井,居然是一个小金库! ps补完了,求一下收藏。至今没有来推荐,能翻到这本书真的是全凭缘分啊。 第六十七章 地下空间 “放眼整个江都,能积攒这么多现银的,大概只有钱庄各大商会的分号吧……既然藏在这里,这些银子肯定不干净……” 周实在水下思索着,身体不自觉地漂了起来。 “原来如此!当时火折子的阴火指向井下不是因为那些头发,而是因为井底藏的这些银子! “现在的问题是,这些银子和许铃儿的死有关系吗?她是发现了这井里的秘密,才会被杀的?不对……这种猜测是建立在默认吴兆锟就是凶手的前提下,现在不能这样限制自己的思路……” 他想了想,向水面浮去。 “噗哈!” 冲出水面的一刹那,他瞬间失去了呼吸的能力,只好先把鲛人泪吐出,攥在手里。 “子卿,子卿……”他轻声呼唤道,井口马上露出罗子卿的脸。 “拉我上去!” 罗子卿的脸离开了一会儿,一根毛茸茸的尾巴从上面垂下,落在水面上方一尺的位置。 周实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拽住它,轻轻拉了一下。 尾巴立刻上升,带着他离开井中。 “呼!多谢。”站在坚实的土地上后,周实松了口气,说道,“说来你的尾巴能伸这么长啊。” “还能更长……你查到什么了?” 周实把怀里的东西亮了出来,让罗子卿吃了一惊。 “银子?” “对。我要下去再多捞一些上来,麻烦你在上面接应。” 周实把银子放在地上,再次跳入井中。 如此反复十余次后,院子里出现了一座有一人高的“银山”。 “呼,麻烦你用幻术把它们遮起来,不能让别人看见。” 罗子卿照办,一股香味传来,周实眼睁睁地看着那堆银子慢慢消失。 “说来我还有个问题,笼罩在幻术中的人会不会因为闻到香味,从而察觉幻术、打破幻术?” 罗子卿摇摇头,道:“不行,除非他已经破解过一次我们狐族的幻术。就算如此,我也可以调整气味的浓度来尽量避免被人察觉。” 周实又问道:“那如果你离开这里,幻术能维持多久?” “那要看气味能维持多久。像今天这样无风的夜晚,一个钟头还是没问题的。” 一个钟头……有点短啊。 周实甩甩胳膊,把鲛人泪扔进嘴里,再次跳入井中。 “真要命,这里头到底藏了多少银子,要不先拿这么多……不行,也许银子的主人有办法确认银子的安全,必须要在今晚全部搬出去才行!” 想到这里,他把心一横,发狠似的冲向井底,抱起一堆银子。 “嗯?” 银子的高度下降之后,井壁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井壁上居然出现了一个洞! 周实连忙靠过去,用火折子把“洞”照亮,发现洞里也是银子,和井底的银子一样高。 “不对,与其说是洞,这更像是从井底向水平方向开凿出的通道。” 通道的顶部和银子间有一点空间。他比划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身体刚好可以从通道中钻过,顿时生出了看看这通道能通到哪里的念头。 保险起见,他先回到地上一趟,把金丝钓交给罗子卿。 “听好,你从现在开始数数,如果数到三千我还没出来,就使劲拉这个。” 罗子卿看着缠在手指上的金丝钓,觉得十分好玩,立刻答应道: “没问题,一千我能数到!” 听她这么一说,周实反而心里没底了。 “九十九后面是什么?” “嗯,是一百。” “一千前面是什么?” “一千……唔……” 她捂着脑袋想了片刻,果断地说:“九百九十九!” 好,至少她识数。 周实把金丝钓的末端缠在自己的腰上。之前他做过实验,金丝钓虽然又细又韧,但划不开任何东西,不知道这是盗门的什么秘法。 “我下去了。” 他带着鲛人泪回到井底,一头钻进通道当中。 堆满银子的通道也没有多少空间供他活动。他没法打腿,只能在背部紧贴通道顶部的同时用双手攀着身下的银子,缓慢地向前“爬行”。 出乎意料的是,通道很短,他只扒拉了两下就到了尽头。 但是通道的尽头不是思路,而是另一个“井底”! 周实仰起头,发现压在头上的又是深不见底的水,他通过通道,从一口井到了另一口井中! “这里头到底有多复杂啊?”他不禁担心起来,挖假井的人不会是迷宫爱好者吧? 来都来了,他决定在有限的时间中尽可能深入地探索,反正有金丝钓缠着,他不至于出不去。 长了蹼的四肢一划,他的身体就飞速向上升去。常人在水中急速上升,肯定会因无法适应水压的变化而感到不适甚至危及生命,但在鲛人泪的加持下,水压根本影响不到他。 “噗!哗啦!” 只划了一次水,周实就飞出水面,又重重地落回水里! “啧,有点得意忘形,把连通器原理都忘了……” 周实终于搞清了假井的构造:它是一个u形连通器,其水平的底部就是那条通道,银子全部堆在那里。 周实吐出鲛人泪,尝试着呼吸了几下,发现窒息感越来越严重。 “氧气很稀薄……不行,喘不上气啊!” 没办法,他只好利用鲛人泪,在水下吸足一口气,再回到水面上。 火折子的火苗骤然出现! 这一边有阴气,但不重。周实不敢大意,借着火光环顾一圈,爬到了“岸上”。 他把手中的火折子举高,在幽蓝色光线的照耀下,一片地下空间映入他的眼帘。 “在地下居然有这样的地方,那口假井只是伪装起来的入口!” 他向前走了两步,借着火光观察四周。 “有很明显的开凿痕迹,为了支撑上方的土壤,还安装了几根立柱……不行,这口气到头了!” 他赶忙返回水边,在水下又吸了一口气才返回。 “嗯?” 刚才他没有注意到,地上居然有不少丝状的纹路,好像有一把细丝在上面拖过……是头发? 井里的诡异长发是从这里生出的? 再抬头,一个黑影出现在不远处。他快步上前,用火折子照明,发现那是一口没有上板的空棺材。 “在这底下放棺材?难怪阴气重。不对,这棺材是空的……” 周实绕着它走了一圈,用手摸着棺材,手指和背后同时传来一股凉意。 “这棺材还是铁打的……铁棺材可是用来困住行尸的啊,但它现在是空的……是还没有把尸体放进去,还是在尸体放进去以后……” 这样的联想让他打了个哆嗦,赶忙拿着火折子四下乱照,确认这地下空间中没有一具从棺材逃出的行尸在盯着自己。 “呼,别自己吓自己了,也许这棺材根本没用过……” 正想着,周实的脚下传来“咚”的一声,一个黑影从他脚下飞了出去。 “啧,踢到东西了。” 那黑影是个方形物体,在不远处的地上滚了两滚,盖子打开,滚出了一团纠缠在一起的头发。 第六十八章 略微极端的搬运方法 周实心中大骇,连忙跑过去看个究竟。 被他踢飞的是一个小铁盒,人头就是从里头滚出来的。 他用火折子确认阴气正常后,才小心地把人头翻过来,仔细端详。 一张五官精致的女性脸庞。虽然不及罗子卿,也可以称得上是个美人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不看牙齿和眼睛,这张脸和许铃儿长得一模一样! “许铃儿的头在这里,那枯柳下埋的是她的身体?” 是这样啊,难怪怨灵出现在枯柳旁,而那些诡异的头发从这井中生出。两股力量同属于半厉鬼化的许玲儿,只是被人为地分成两部分。 周实小心地把盒子重新装好,捆在腰间。 他不禁感叹,自己的胆子在这个月中得到了惊人的提升。 “这个地下空间可以说是甬道,不知道会通向哪里。” 离和罗子卿约定的时间还远,他想尽量向甬道深处探索,于是先返回水下吸足一口气,然后大步向甬道深处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计算步数,防止因缺氧倒在返回的路上。 走着走着,耳边传来细碎的声响。 “是水声!” 他含着一口气,只能强压住兴奋的心情,尽可能保持步幅和步频的稳定。 甬道里空气稀薄,很难维持呼吸。但只要有活水,他就可以不收闭气时间的限制向前探索。 这当然存在风险,但周实有足够的把握,认为值得一试。 水声越来越大,他这一口气也快要到头了。此时的他颅腔里嗡嗡作响,视野中幽蓝色的景物也开始泛出黄绿色。 “快啊,快啊……” 平滑的地面到了尽头,一条河流出现在眼前! 地下河!周实一语双关地松了一口气,赶紧上前把头埋在水里,深深呼吸了几次。 “好险好险……” 大脑从缺氧停机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周实开始总结在甬道内发现的东西。 “之前我就奇怪,这死水怎么会那么干净,原来是利用了连通器原理:在下雨或者人为向井内注水时,连通器的两边水位同时升高,而隐蔽起来的这一边就会溢出水来,和这地下河交汇。这样的设计可以避免假井中的水发脏发臭,增强隐蔽性。” 但是为什么井的水位会异常上升,导致周实发现这口井是假的呢? “井是半年前封的,半年前是初春,大江汛期,地下水位偏高。所以假井的水位也要升高才能不被发现?不对啊,那么多银子堆在井底,要不是我把银子挪开,这个连通器几乎就被堵死了…… “所以这些银子应该是在井被封死之前,匆忙间沉入井底的!这样就能解释井水为什么会升高,以及为什么要把这个巧妙的机关废掉。” 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周实很快又明白了许玲儿身首异处的原因。 “把头部放在这里,她的阴魂所化出的怨灵厉鬼就能分出一部分力量看守这口井,防止有人进入井底和地下甬道。好阴毒的设计啊。” 周实只觉得一阵一阵地犯恶心,为了看守这些来路不明的钱财,就要让一个女孩身首异处,化作厉鬼游荡在人世…… 不用说,想出这个设计的一定是个对阴门很有研究的人,甚至可能是阴门中的孽障。既然如此,周实有义务为阴门清理门户。 “钱财的事先放一边,关键是这个甬道中那口空棺材。” 用来封印行尸的铁棺材,多用于已经产生尸变的尸体。尸体一旦开始尸变,就会不可避免地变成行尸,这个时候最明智的处理方法就是直接火化。但这个时代的人讲究全须全尾,入土为安,很难接受等同于挫骨扬灰的火葬,所以才要用铁棺材。 “这玩意不存在留着备用一说,所以要么是还没有,要么是已经用了,但不管用。不管怎么说,挖这个甬道的人曾经需要处理一具行尸,但在匆忙间将铁棺材抛弃到甬道里。 “是的,匆忙间。不管是井底的银子还是这口铁棺材,都带有明显的‘匆忙遗弃’的痕迹。” 到底是谁花这么大的工夫、出于什么原因建造了这个甬道,又为什么匆忙将它遗弃? 目前嫌疑最大的当然是吴兆锟,但周实有种奇怪的预感,这个甬道的建设未必和许铃儿之死有关系。 依据当前的线索只能推理出这么多了。周实把头从水中拔出,准备返回。 “等一下,那些银子还是全部运出去的好,但是这么一下一下地搬实在太慢……” 他灵机一动,站在湍流不息的地下河旁,对准甬道的土壁猛击一掌。 他的开碑手造诣又上了一层楼,现在已经能初步控制击出的内力在目标内部的游走,让目标依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受到破坏。 这个深度的地质以硬度较小的岩石为主。在开碑手的作用下,岩石小范围地塌陷,堵住了河流的去路。 周实掉头就跑,被堵塞的河水涌入微微倾斜的甬道,向藏在地下的井口奔来。 他一纵身跃入水中,一头冲入覆盖着银子的井底,顺着原路返回地面。 “罗子卿!” 长长的尾巴带着他回到地面,罗子卿看见他出来,露出不高兴的表情。 “你怎么出来了?” “你好像很失望?”周实心中恼怒,这不是咒他吗? “我还没来得及用这个呢……”罗子卿抚摸着手指上的金丝钓,难过地说道。 这丫头…… “待会儿有你用的时候,先靠后站站。” 两人拖着还在睡梦中的衙役,带着刚刚捞出的银子退到院墙上,只听地下传来沉闷的响声,而且逐渐增大,好像地下有一头巨兽正在低吼! 突然,一条水龙从井中冲出,又落回地面,发出一阵脆响。 “哇,这是……”罗子卿发出一声惊叹。 周实刚才利用碎石堵塞了地下水的河道,让河水冲入甬道,其巨大的压力将井底的银子冲出井中,形成了这样的景象。 数千两银子散落在井口周围,而井口却成了喷泉,喷出几丈高的水柱。 这样确实比较省事。 周实拍拍手,对罗子卿说:“现在,我们去拜访一位贵人。” 第六十九章 埋伏 深宅之中,一个男人躺在榻上。虽然闭着双眼,呼吸均匀,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此时,一阵阴风吹过。他从床上坐起,不慌不忙地整理好衣物,面对站在自己床头的闯入者。 “来了?”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平缓,没有一点慌张的样子。但是他的双手却在微微颤抖。 闯入者低垂着头,一头长发泻到地上,不发一言。 “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跑到这里来,只请你好好思忖一番,是否值得跑这一趟。”男人说道,“钱,官,都好商量。只要你从这里离开,我就当作无事发生。” 闯入者慢慢抬起头来—— “吴——兆——锟——” 男人的眼睛骤然睁大,原本强装出来的镇定自若顿时荡然无存。 “你——是你?” “吴兆锟,我好恨啊……” 男人紧咬着嘴唇,一丝鲜血从牙齿间流出。但他多年行走官场,往来黑白两道锻炼出的心理素质发挥了作用。他冷哼一声,沉声道: “哼,如果你是想报仇,那你是找错人了。杀你的人可不是我!” 看着那半人半鬼的身影向自己伸出手臂,吴兆锟却没有丝毫畏缩。他努力瞪大眼睛,牙关紧咬,恶狠狠地说: “来呀,有种你杀了我!来!” 此时,正把耳朵贴在门上的周实一扬手,对身后的罗子卿说:“且慢!事情不大对劲。” 罗子卿的脸因为用力拧在了一起,道:“维持这样的幻术很累的!” 此地正是江都知府吴兆锟的大宅。周实带着罗子卿翻墙潜入之后,就让她用幻术笼罩整座宅子,防止佣人们醒来,然后对在主房安睡的吴兆锟施下量身定做的幻术,让他看见化作怨灵的许铃儿。 这是周实的计划。这里毕竟是江都,人口密集,阳气旺盛,没法像在张员外家那次一样请客栈里的阴魂来扮鬼。好在有罗子卿帮忙,可以用幻术达到同样的效果。 但是,吴兆锟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他怎么这么冷静,而且好像知道今晚会有人来害他一样……不对!” 周实心中一凛,对罗子卿说:“有诈!走!” 两人一同向院墙奔去,可是半空中落下的两个黑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们一高一矮,高的那个足有八尺来高,肩膀宽阔如同隆起的肉山,两条树干一样粗壮的胳膊一直垂到膝盖。而矮的那个看上去像是个正常人,一头长发扎在脑后,负手而立。 “他们一直藏在房顶,难怪吴兆锟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两个黑影缓缓起身,月光从云层后倾斜而出,照亮了他们青绿色的脸。 周实一惊,他们不是活人? 是尸体! 就体型来看,那个高个不像是一般的尸变后的尸体,肯定是经过人为改造的! 周实回想起自己和莫老谈及赶尸时的对话: “虽说赶尸听上去很诡异,但寻常的赶尸人也不过是驱使尸体行走,省了肩扛手拉的工夫罢了。真正妖邪的是赶尸人中专攻炼尸之法的一脉。” “炼尸?” “对。你想想,寻常的尸体可以赶,那尸变的尸体呢?妖物的尸体呢?有些心术不正的赶尸人就想到,如果人为地让尸体产生尸变,或者搜集一些得道精怪的尸体来驱使……” 周实警惕地看着眼前那像小山一样雄伟的身影,这个肯定是尸变后的行尸,甚至可能经过人为引导变化的方向。 身旁的罗子卿也摆出了战斗的架势。周实摸不清对方的深浅,而且对方也没有出手的意思,一时拿不准他们是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僵持中,屋内传来吴兆锟一声厉喝:“你们还等什么,宰了他们!” 原来是在等命令! 一听到吴兆锟的声音,巨型行尸先动了起来。它拖着两条巨臂,一步一颤地向周实和罗子卿走来。 现在逃跑,只会暴露后背,被敌人偷袭…… 周实迅速对形势做出判断,对罗子卿说:“你来对付这家伙,那个小个子交给我!” “好!” 虽然有碑手在身,但周实获得提升的只有内力,单论肉体强度远不及修炼百年,能扛着他飞跃半个江都城的罗子卿。 周实绕开巨尸,抡起双掌,向着自己的对手冲去。 “尸体不会疼,而且在赶尸之法下,重伤内脏也没有意义……那就直接破坏它的骨骼!” 思绪转动间,一人一尸间的距离已不足十步,但那长辫体还没有防御的意思。 周实没有犹豫,脚下发力,右掌直扑腹部! 长辫尸依然直立不动,似乎觉得没有架招的必要。谁知周实手腕一转,右掌直接从它的腋下传过,用自己的肩膀抵住了长辫尸的胸口,用左掌拍击它的腰侧。 开碑手! 肩膀感受到在长辫尸体内爆发出的劲力,周实把身体猛地一抽,原本插在长辫尸体身后的右掌一转,一回,正拍在它的后颈! 一次佯攻,一次偷袭,一次以退为进,他用两记开碑手完成了一次设计精巧的攻击! 两股内力在长辫尸的体内交汇,让它的腰和颈部两处发生变形,整个身体被折成三截! 得手!周实完成攻击后,立刻后撤十步,判断长辫尸的受伤情况。 “这家伙的皮肉真够硬的,脊柱都折成这模样了,外皮还没有断裂的意思,还能站着……再补一刀!” 周实立刻运转起内力,二度迎上。 就在他迈出第一步时,长辫尸突然一只手按住脸,一只手按住腰,同时一推,折成三截的身体立刻复位! 它晃了晃脑袋,拉开架势。 周实心中暗道不好,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全力运转内力,只求这一掌能使出一百二十分的效果。 长辫尸扎稳马步,伸出一掌,他要硬接周实的开碑手! 只听“啪”的一声爆响,一人一尸的手掌合在一起,一股劲风以两人的手掌为中心向周围扩散,荡起一阵烟尘。 周实感觉到,长辫尸的手臂已经粉碎性骨折,但它硬是仗着坚硬如铁的肌肉维持住手臂上的劲力,没有丝毫泄力的意思! 这具尸体果然不简单!有这样的肌肉支撑,它的骨头根本形同虚设,就算打成粉末也没用! 周实想退,却发现两只手掌像是被嵌在一起了一样,无法抽离! 怎么回事? 他脚下发力,却不能拖动长辫尸分毫,手掌也无法取回。 没奈何,他只能抬起左掌,向它的手臂拍去。 但长辫尸也击出左掌,这下四只手都被合在一处,无法扯开! 周实挣了几下,双掌依然被死死地焊在对方的手上,加上它恐怖的肌肉强度,就如同用双手去撼动泰山一般徒劳无功。 “哼,不松手是吧?” 他吐出一口气,体内流转的内力突然紊乱,然后重归正常,只是和刚才的运转方式完全不同。 “那你可千万别松手!” 两股内力只冲掌端,周实的双掌径直穿过长辫尸的双手,直接拍在它的脸上! 碑手三式——穿碑手! 第七十章 行尸在江都 得手了! 但是穿碑手和开碑手没法同时使用,这一击只能脱困,无法对它造成实质伤害。 周实迅速退后,有了刚才的教训,他不敢再贸然出手了。他毕竟是血肉之躯,如果再像刚才那样被缚住双手,就等于失去了所有攻击和自保手段,只能任其宰割! “既然如此……” 长辫尸也缓过劲来,重新摆好架势。 周实心中疑惑:“这家伙的动作好奇怪,明明有着刀枪不入的身体,却不主动攻击,总是等着我先动手……难道是没有接到指令的缘故?” “呃!” 身后传来一声呻吟,罗子卿被击飞数丈,在周实身边落下。 此时的罗子卿已经亮出了妖化的形态:手指末端伸出锋利的指甲;脸部发生了变形,口鼻吐出,獠牙外露,双眼血红;浑身的肌肉块块隆起,体型暴涨了几乎一倍。 不远处,巨型尸张开巨大得不成比例的双臂,一步一步地向它的猎物走来。 “这家伙力气好大……”罗子卿的声音中带有野兽的低吼。她抹了抹嘴,三根尾巴在她空中游动,一双兽耳高耸,看上去十分焦躁。 连狐妖的身体都无法抵挡巨型尸! “别急,这两个行尸都是受吴兆锟控制的,只要把他……” “还不能杀他,对不对?” 周实阴沉地点点头。如果杀了三品大员吴兆锟,且不说朝廷会派什么高手来搜查凶手,许铃儿一案唯一的线索也会断掉。 “而且这个大块头一直横在我和屋子之间,如果不干掉它,就别想靠近主房一步。” 这丫头看上去憨憨傻傻的,怎么一打起架来就变聪明了…… 罗子卿血红而狭长的眼睛瞥了他一眼,问:“怎么样,有招吗?” 周实低声说出自己的计划。“可以一试。” 这是他在仓皇间想出的战术,如果这招没用,那只能冒着被袭击后背的风险逃跑了。 罗子卿低吼一声,张开爪子,迎着巨型尸就冲了上去! 双方都有惊人的力气,而罗子卿的幻术又无法对尸体生效,两人打起来那叫一个惊天动地,连站在五丈开外的周实都能感到一阵阵攻击的余威。 反观他这一边,那长辫尸就像“死了”一样,扎着马步一动不动。 “这算什么,卖我个先手,要使诈?等等……刚才吴兆锟下的命令是‘宰了他们’,那巨型尸就在努力执行任务,为什么这个长辫尸表现得这么消极?难道…… “驱使它们的不是同一人?巨型尸听吴兆锟的命令,而这长辫尸则另有所属?” 周实一边想着,一边把双手摸向背后的铁算盘。 驱使长辫尸的人还在暗处,这无疑为周实的计划增添了几分不确定性。 “管他呢,兵来将挡……” 他的双手猛地从背后抽出,琥公尊和火折子同时握在手中! 打开火折子,吸了一口琥公尊的阴酒,他鼓足气,将口中的阴酒向火折子的火苗喷去! 阴火瞬间爆燃,无数狰狞扭曲的鬼脸从火中飞出。这些恐怖的面孔沾染上阴火后,开始疯狂翻滚,如同被烈火灼烧的人一样! 院子里瞬间被幽蓝的火光笼罩,这些翻滚膨胀的阴火直直地向着长辫尸咬去,将它笼罩在内! 火焰瞬间吞噬它的躯体,冰冷的火光中只看见一个阴影在挣扎。 趁此机会,周实转身确认另一边的战况,发现罗子卿还在和巨型尸缠斗。她的利爪在巨人的身上划了一道又一道,却不见任何效果。 “她修为尚浅,远不如老妖婆,不用幻术是真的不行……” 这一边,长辫尸身上的阴火慢慢黯淡,重新摆好架势。 周实只能相信罗子卿,他脚下一蹬,再度发起攻击。 这一次,他的动作稍慢,直等到长辫尸针对他的掌路做出应对后才放心攻了上去。果然,两掌一合,就如同焊死了一样再难分开。 “子卿!” 就在此时,罗子卿用尾巴让身体离地,一爪就斩开了巨型尸的脑袋,在它的眼鼻之间留下一道一指深的伤痕! 和它巨大的身体比起来,那颗头颅实在太小,即使是这样的伤也无法阻止它的行动。 但一听到周实的呼唤,罗子卿立刻退后两步,双脚扎稳,扭动腰枝,拼命甩动自己的右臂! 随着她的动作,周实的身体诡异地向后飞起,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一样! 尸体本身阴气就重,沾上阴火就能燃烧,而且消耗阴气也可以一定程度上限制它的行动。 第七十一章 知府的情人 罗子卿的脸部已经恢复正常,但一对兽耳和背后的尾巴还没有收起。她笑着说:“确实很有意思。说来这东西是拿什么做的,居然这么结实……” 说话间,她的手指又动了一下,金丝钓立刻根据她手指的动作作出反应,一把将周实掀飞。 “啊——” “呜!抱歉……” 金丝钓可以放大使用者的手部动作后作出响应,要是一直被它钓着,起码要摔个半死! 周实赶紧去摸身上的钓钩,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它。 “不行,钓钩太小了,如果不是注视着根本拿不下来……” 周实以前都是直接把它放回铁算盘,但是现在它在罗子卿手里,只有先取回到自己手上才能发动铁算盘的存储功能。 “那,那怎么办呀!” 周实揉着依然一抽一抽犯疼的胳膊,说:“你从身上随便拿点东西给我,这样金丝钓就会从我身上钓起一件物品,钓钩自然就能松开了。” “好,我看看……”罗子卿在身上摸了一遍,掏出半个馒头,说,“这个可以吗?是我准备晚上吃的……” 那不馊了吗……周实在心里默默吐槽,接过那半拉馒头,一个小小的黑影就从自己的背后飞出,落到罗子卿的手上。 “咦,这是……” 罗子卿把脸凑上去细看,但刚一看清就立刻把它甩飞。 “虫子!” 虫子?周实一愣,连忙蹲在地上,把她甩掉的东西拿起来细看。 这确实是一条两寸长的虫子,它身上的环形条纹在月光的照射下清晰可见。 “我身上怎么会有虫子,刚才爬到我身上的?”周实想到这里,突然背后一凉,“不对,爬到我身上的虫子不能算是我的所有物,不会被金丝钓感应到……这虫子是长在我身体里的?” 而且赶尸属于蛊门,蛊门的看家本领当然是下蛊…… 周实立刻起身,向着长辫尸被轰飞的地方冲去。 果然,被击出一个豁口的墙壁周围,砖瓦撒了一地,却不见长辫尸的影子! “该死,居然趁我被金丝钓缠住的时候跑了……刚才和我接触的只有这家伙,一定是它在我身上下了蛊!” 这具尸体不是由吴兆锟指挥的,所以一定是跑回去找它的主人。 没办法,事已至此,只好先把许铃儿的案子解决。 周实轻盈地从罗子卿身边走过,说: “走吧,我们去拜会一下江都知府。” 他在主房的门上叩了两下,然后一脚把门踢开。 “打扰了,知府大人。” 绕过绘着风月松鹤的屏风,映入眼帘的是整整一墙的瓷器字画和装饰考究的床榻。 周实四下看看,却没有发现吴兆锟,偌大的床榻上也是空空如也。 他笑了笑,走到床边,轻声说道: “知府大人,这样可不大体面吧?” 床下伸出了一只手,然后是手臂、半身……江都知府,三品大员吴兆锟颤抖着从床底爬出。 他慢慢站起,坐在床边,不去看周实和罗子卿的脸。 虽然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但他还在极力维持自己的威严。 “我的条件不变,如果二位愿意离开,我就当今晚无事发生。两位若看上了这院子里的东西,吴某愿拱手相赠。” 周实笑着摇了摇头,心说不愧是当朝高官,心理素质还是可以的。即使到了这种境地,他还能冷静地谈条件。 “我不要你的东西。许铃儿是怎么死的?” 吴兆锟一愣,条件反射地要抬头,却又立刻低下。 “许铃儿?你们是她什么人?” 周实笑着说:“算是客人和店家的关系吧。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许铃儿……”吴兆锟似乎在思考,如果这两个人只是来为许铃儿复仇的,或许自己可以略去一些事情…… 但周实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从你和许铃儿怎么认识的开始说,不要想着说一半藏一半。”他冷冷地说,“如果你没法解答我的疑问,我不介意用不那么体面的方法问出真相。” 吴兆锟叹了口气,从头说起了自己和许铃儿的事。 许铃儿的父母本是一户富裕人家,她自幼学得琴棋书画,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可惜一场瘟疫带走了她的双亲,自家的生意也迅速萧条,很快就到了要变卖家产还债的地步。无依无靠的她被老鸨王氏看上,带着她住进了那栋宅子中。 这老鸨虽然在皮肉行业干的风生水起,但并不满足于此,一直惦记着打通向上的关系。可惜那些官老爷哪里看得上青楼女子,于是她另辟蹊径,去寻找那些破落大户的女儿,将她们培养成官爷的情人。 果然,她看好的许铃儿被新上任的江都知府吴兆锟相中,成了他的相好。 吴兆锟的丈人是当朝礼部尚书,两朝元老,他将自己的女儿之一许给吴兆锟只是为了收个进士女婿,吴兆锟夫妻当然谈不上什么感情,各取所需罢了。比起冷冰冰的夫人,吴兆锟更加倾心通情达理、楚楚动人的许铃儿。 半年前,吴兆锟为了帮丈人处理一件事操劳多日,好不容易逮到和许铃儿共处的机会,结果一高兴喝高了,说了些不该说的事…… “等等。”周实打断了他,“把话说明白。” 吴兆锟慢慢地说:“泰山七十大寿,和他交好的一些老友、想和他交好的官商要把礼物送到京城,托我在江都转接。为了避嫌,只好在暗中办理这件事。” “然后你就杀了许铃儿?” “不,我只是一时心急,说了些狠话,想封住她的嘴。谁知那婆娘闹将起来,哭着要投井。我一时糊涂,她一时气急,结果真的死在了井中……” 需要封口的礼物,怕不是避行贿受贿之嫌那么简单……不过他丈人毕竟身居高位,在官场行走数十年,小心谨慎也是正常的。 “你继续说。” “唉,既然铃儿已死,说什么都迟了。但是那栋宅子可是我藏家私的地方,不能被搜查。看着她的尸体,我鬼迷心窍,想道了一个一石二鸟的方法。我早年间曾学过一点以尸养鬼的邪术,就把她的尸体分开,帮我看住家财……” 周实冷眼看着一脸痛心疾首的吴兆锟,觉得这家伙的话虽然不能全信,但好像也找不出什么破绽。 他拿情人住的宅子当金库,把贪下的银子存在设计精巧的井中。这样一来即使被人发现他时常出入那栋宅子,展开调查,也不过能查出他养了个相好而已。这样就等于给他的小金库打了一层掩护。 以尸养鬼,也符合周实在地下甬道看到的景象。 “那两具行尸也是你做的?本事挺大啊。” “不,那是我买来的。湘西有不少人家会买行尸来看家护院,我也托人买了两个来以防不测。可惜敌不过两位的本领……” 不对,他在撒谎!那具长辫尸明明不听他的指挥! 周实在心里盘算了一番,拿定了主意。 他笑着说:“多谢知府大人相告。今晚多有打扰,万望海涵,告辞。” 第七十二章 放长线 吴兆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告辞? 他本已经做好了被格杀当场的心理准备,结果两个来路不明的闯入者就这么走了? 即便对方这么说,他还是等到房门合上以后才敢抬头。 月光透过窗户倾泻在床前,他们确实走了。 吴兆锟呆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站起来。 “被人饶了一命啊。” 熟悉的声音让他气不打一处来。他没有转身,对不知何时进入房间的人说:“你的行尸真是脆弱,差一点坏了大事。” “知府大人息怒,并非是老朽行尸弱,而是他们强。从那两个年轻人使的手段来看,一个是修炼二百年左右的狐妖,另一个则是兼修阴门、盗门的高手,我的巨力尸实在难以相抗。” 那声音阴沉、稳重,明明措辞和语气都平缓无异,但却能让人听出嘲讽的滋味。 这让吴兆锟更加烦躁。“强词夺理!你那些当宝贝供着的尸体呢?为什么不用?” “呵呵,知府莫急,那东西用起来动静太大,我怕惊扰了四邻,给大人带来麻烦。” “哼,我的麻烦还少吗?他们连井底下藏着什么都知道!你们当初是怎么说的?有厉鬼看护,万无一失,结果还不是被人闯了进去!我告诉你们,要是我的事情暴露,你们也别想好!” “当然,当然。” …… 周实和罗子卿一路飞奔,一直跑到丰德楼所在的郁青街才停下。 “喂,就这么放过他?”罗子卿质问道。好不容易解决了两具尸体,问出了真相,却要这么溜走,这让她实在难以接受。 “别急,别急。”周实笑道,“放长线才能钓大鱼。” 他有七成把握相信吴兆锟在许铃儿的死因上没有撒谎,毕竟他有的是办法封住她的嘴,没必要亲自动手杀自己无依无靠的情人。真正的疑点是,许铃儿到底听到了什么。 位高权重的丈人过寿,想巴结他的人就托女婿转交寿礼,这件事本身很正常,并没有吴兆锟说的那样需要守口如瓶。 好在周实已经想到了调查的方法。他和掌管码头的青龙帮姑且算是打过交道,去问问最近也没有装满金银财宝的货船离港就是。而且青龙帮盘踞江都港多年,要说没有打点过江都知府,恐怕没人会信。 “我和青龙帮能算不打不相识吗?好像不行……不过可以托捞尸人付于江去打听,他在青龙帮的面子大。” 吴兆锟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和盘而出,不如先听个大概,再自己调查,这是周实果断离开的原因之一。而第二个原因就是那躲在暗处的、操纵长辫尸的赶尸人。 一个靠科举进仕的三品大员居然精通赶尸之法,这实在难以置信。而且如果两具行尸都是吴兆锟亲手炼制,那他何必要放弃其中一具的操控权呢? 所以周实断定,操纵长辫尸的人才是真正的赶尸人,而巨型尸只是他交给吴兆锟使用的而已。 两具行尸就能让周实和罗子卿疲于应对,那要是再来几具,或者赶尸人亲自出手,情况会相当危急。但从两人闯进主房都没有受到阻拦可以推断出,那赶尸人只是出于某种目的和吴兆锟合作,只要不危及吴兆锟的性命,他就不会出手。 所以周实也不敢拿吴兆锟怎么样,只好先撤。 这样的道理很难和罗子卿讲明白,所以周实直接安慰道: “没关系,记得我们从井里‘捞’出来的银子吗?那栋宅子和吴兆锟的大院不同,周围住家密集,我们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肯定会引起注意,何况还有个衙役躺在街上……只等他们报官,官府的人来调查银子的来路,且看吴兆锟怎么收场。” 当然,作为江都一把手,如果他想隐瞒此事肯定是有办法的。不过周实也不指望这点证据就能把吴兆锟拉下马来,最重要的是要给他制造麻烦,摸清他的手段,寻找他的破绽。 “我也不是孤身一人,金牌捕快赵璇可还在江都呢。以她的性格,对贪官肯定很感兴趣。所以还是要把动静闹大,引起她的注意。” 至于周实和吴兆锟间的私仇,可以等事情真相大白以后再做处置。 罗子卿听了周实的解释,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弯来。 “好吧,但你一定要告诉我结果。”她知道了故事的开头,当然想看到故事的结尾。 “没问题。” “那我先回去了,不然大姨该骂我了……” “慢。” 罗子卿转身就要走,听到周实的叫停,她猛地站住,两只耳朵“蹭”地一下竖直。 “我的东西,你还没还我。” 罗子卿无奈地从手指上摘下金丝钓,依依不舍地递给周实。 “不错,你现在可以走了。” 看着罗子卿一纵身跳上房顶,消失在视野中,周实笑着把金丝钓放回铁算盘,然后推门走进丰德楼。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天要亮了。 …… 赵璇慢慢地站起身来,低头盯着脚边的尸体。 “看来致命伤是贯穿心脏的那一击。凶手先是把他捅了个对穿,然后才把他的头割下。不过在此之前,死者和凶手经历过一番搏斗,死者的右臂就是在那时被砍下的。” 在她的身旁,一位身着长衫,须发尽白的老者则说:“刺穿心脏的物体并非利器,折断了两根肋骨,留下的创口也不小。我看很像是……” “像是?” “像是人手。赵大人,我认为是死者是直接被凶手的手贯穿身体的。” 赵璇耸耸肩,说道:“那可真是货真价实的‘凶手’。许老爷子,您看死者的手臂是被什么斩断的?” “利器,显然是用锋利的刀刃一刀砍断。” “哦?那就怪了。”赵璇围着尸体扰了一圈,漫不经心地说道,“既然凶手带了兵器,为什么要用手来结果死者呢?如果凶手有徒手贯穿人体的功夫,那他带着兵刃干什么呢?” “赵大人的意思是……” “没有什么‘锋利的刀刃’,凶手是徒手将死者的胳膊砍下的。” “这怎么可能?肢体的断面非常整齐,用手……” 老者正要反驳,一个衙役突然闯了进来。 “赵大人,赵大人!已经用画像确认了,死者就是吴盛晖!” “嗯,看他的拳头就知道了。”赵璇捧起起尸体仅存的一只手,看着上面密布的老茧和凸出的指节,“此人就是号称‘七百里江第一拳’的混龙拳掌门,吴盛晖。他也算得上是一流高手了,居然被人轻易格杀,还是用这么诡异的方式……” 她站起身来,一抹冷笑爬上嘴角。 “终于啊,丢失的那两具尸体,终于现身了。” 第七十三章 案件再起 “掌柜的,掌柜的?” 老赵的呼唤声让周实回过神来,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账簿上。 “掌柜的,再去睡一会儿吧。”赵勤丰似乎觉得周实这两天频繁走神是休息不好的缘故。 “不用,你接着说。”周实揉着自己的眉心,继续听老赵汇报这两天的入账支出情况。 从吴兆锟家回来已经过了三天。三天里,周实一直注意着丰德楼内各路客人间的谈话,却没有听到任何和吴兆锟有关的消息。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算是三品大员,吃穿用度也要和市井接触,坊间消息虽说掺杂着大量奇谈怪论,但总会有些真实的信息。 数千两银子凭空出现在吴兆锟名下的宅子中,居然没有掀起一点波澜……是江都衙门太让人失望,还是他低估了江都知府的手段? “……连同成掌柜借的十两银子,我们欠的账算是还上了。但是以现在的营收来看,新伙计这个月的工钱怕是不能及时发下去。” “不要紧,我们在码头的生意只能算刚起步,还有增长的余地。”周实让老赵把账本合上,说道,“只要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周掌柜!” 周实差点咬到舌头,这声音浑厚而带有刻意装出的熟络,正是他所说的“幺蛾子”。 即便如此,他还是转身笑脸相迎:“何先生!可有日子没见你了,快请快请!老赵,让后厨热一壶酒,再准备三个荤菜送上来!” 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上楼梯,但说笑声刚进雅间就戛然而止。 何守信阴着脸说:“我可不是来吃饭的。” 周实笑道:“来都来了,何不好生享受一顿?” 其实他想的是,自己无偿帮你查案,差点断了两条胳膊,哪有不宰你一顿的道理? “何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何守信把袖子一捋,瞪着他说:“你很会装糊涂啊。” 周实只是笑,不接他的话,他只好自己说下去:“那五千两银子是你干的好事吧?真有你的,我还真以为你是个二把刀呢。” “何大人过奖了。既然人赃俱在,为何不……” “你以为这是抓小偷,有人有赃就能上枷子?”何守信走到门边,轻轻挑起门帘,确认没人上来,才继续说道,“现在的情况,只能证明吴大人有一座宅子,这宅子里突然冒出一堆银子。他只要说不知道银子是从哪来的,或者说这都是他自己积攒的俸禄,我们能拿他怎么办?” 他坐回桌边,道:“我和赵大人是来办案的捕快,办完案子就走;他是江都最大的官,十年二十年坐镇江都,哪有人愿意听我的指挥去得罪吴大人?” 周实装出一副为难地样子,说:“那我把银子翻出来,就是做了一桩错事了。” “那不可能。赵大人的意思是,贪腐当然要管,但要先汇报京师,从朝廷调人来查。在此之前不宜打草惊蛇。其次,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什么事……怡春苑藏尸案?” 何守信点点头,说:“这还要感谢你的助力。若没有你的帮忙,井中沉尸案不知道要花费我们多少工夫。现在,我们可以调集更多力量查办怡春苑案了。” 周实把耳朵竖了起来。他这么在意怡春苑藏尸案,一是因为案件本身情节恶劣,而且可能蕴藏着其他阴谋;二是因为胡老太的委托,让他留意官府对怡春苑案的调查方向。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请尽管说。” 何守信摆手道:“不用那么小心,你帮了我们大忙,我们现在和你是合作关系,当然要共享情报。” 说到这里,周实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连忙叫停。等菜摆好,阿贵退下后,谈话才继续。 “不知什么原因,尸体的腐烂程度非常轻。我们用画像的方法查明了八成尸体的来路,都在江都本地,剩余的还在调查。不过基本可以确定这些死者都是江都附近的人。另外,对尸体的检查发现除了他们诈尸后受到的破话外,他们身上没有致命伤,死因难以确认。” 周实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或许是用什么邪门的手段害死的。” “这也是我们的想法。但是接下的事就比较诡异了。怡春苑案的尸体发生诈尸后,有两具尸体不知所踪,你知道吗?” 周实点点头,这是赵璇第一次到丰德楼时告诉他的。 “就在昨天,城西发生了一起杀人案。” 他顿了顿,似乎在考量周实的承受能力。 “凶手是一具尸体。” 周实立即反应:“是丢失的尸体?不对,你们怎么知道就是那两具尸体干的?” 这反应让何守信有些惊讶,听他的说法,好像尸体出来伤人司空见惯的事。 “呃,赵大人请来一位擅长望气之术的看事先生,他发现现场有和怡春苑的尸体一样的阴气。” 望气之术…… “那死者是谁?” “你听说过混龙拳的掌门石盛晖吗?” 周实点点头。混龙拳在江都很有名望,门下弟子众多,出了不少高手,在坊间传得神乎其神。 “他就是死者。” “啊……这么说来,那行尸很厉害啊。” “是的,赵大人说他是什么‘八百里江第一拳’,确实有些功夫在身。但他死状奇惨,看来尸体更胜一筹。” 周实略微权衡了一下,就把在吴兆锟家中遭遇行尸的事说了出来,只是隐瞒了罗子卿的参与。 何守信听完,心中十分震惊,原来江都还有行尸……不对,这个周掌柜能以一敌二,消灭行尸,单说拳脚功夫就在“八百里江第一拳”石盛晖之上! 看来自己真是小看他了…… “但是两具行尸被我放跑了一个,操作它的应该就是制作行尸的人。恐怕他在怡春苑案中也扮演了同样的角色。” 赶尸本身只是驱使尸体返乡的一门本领,而人为地利用尸变改造尸体属于闻所未闻的邪术,基本可以确定是同一人所为。 “这样啊……这是很重要的情报,凶手很可能还在江都!” 何守信说着,站起身来,道:“我这就回去报告赵大人,过两天再来找你。” 说罢,他丢下饭钱,风风火火地掀帘而出。 周实坐回到桌边,看着桌上一口没动的菜,把阿贵喊了上来。 “把这三道菜热一热,连带酒,一起送给江都衙门的赵大人。” 第七十四章 字画诡梦 “怪事?” 王银昌脸色铁青,似乎回忆昨晚发生的事对他来说是一场酷刑。 “是的……您先坐。” 周实坐下,看着王银昌又灌了一口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说:“掌柜的,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你这可是在为难洒家……周实的脑子微微一转,笑道:“您这话问得就奇怪了。嗯,我不能说不信,但也从来没亲眼见过。总之是半信半疑吧。” “但是我昨晚可是见过了。” 王银昌把酒喝完,双手绞在一起,说起了自己昨天的遭遇—— 前些日子,他去江对面帮人看东西。人家催得紧,他在中午上船渡江,下午就赶到了雇主的家里。 那是一户书香门第,家中也有良田百亩,算是相当殷实了。一进门,王银昌就通过陈列在宅子里的文玩字画大致推断出了这户人家的家底和喜好。 他们请他来看的是一幅山水画,上有题诗一首,落款则是前朝书画名家袁咏圣。此人书画双修,堪称当世一绝,加上大梁建立之前的战乱,使得他流传下来的真迹更是稀少。即使是“一眼王”王银昌,也从来没见过真迹。 可惜的是,王银昌看了一阵,就看出了做旧的痕迹。虽然其字其画都堪称绝佳,但确确实实是仿品。 他把结论告诉雇主后,对方却不怎么遗憾,反而问他是否有意收下这幅仿品。 王银昌不仅是个鉴宝师,对古董文玩也喜爱非常,尤其爱收集书画。虽然这是一幅仿品,但同时也是一幅杰作,而且开价极低。听主人家这么一说,他当即答应下来,把字画拿回了家。 回到家里已是半夜,但他舍不得睡,挑着灯把这幅山水画看了一宿,根本不舍得放下,结果抱着它就睡着了。 结果夜里,他做了一宿的噩梦。 先是怀里的画变成了一张血淋淋的人皮,然后周围燃起了大火,将他困在灼热的烈焰中。当他进退维谷之时,猛然发现那张人皮正是从自己的身上扒下来的…… 他猛地惊醒,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不过此时他还只当这是个寻常的噩梦,没有放在心上,于是把山水画挂在墙上,没有理会。 结果当天晚上的梦更加诡异,他看见一个老人来到他的家,就着灯光描摹那幅画。就在王银昌要把老人赶出去时,赫然发现那老人就是自己,而且描摹的是他自己惨死的景象! 惊醒之后,他发现原本钉在墙上的画居然自己调了个个儿,变成画面朝墙! 再把那画翻过来,差点把他吓得背过气去——原本的山水居然变成了血池炼狱,而题诗也变成了诅咒! 这一下把他吓得六神无主,慌慌张张地从家里冲出来,在街上瞎逛了半天,依然没有缓过劲来。他又不敢回家,只好到人多的丰德楼来坐着。 王银昌说完,一边伸手要酒,一边发愁道:“我现在真是有家不敢回!不,别说回家,我那宅子都不能要了!” 周实见他喝得太多,示意小四给他上醒酒汤,道:“王先生莫急,我陪你走一趟便是。” “你?”王银昌一听,把眼睛一瞪,说道,“掌柜的,莫非您有驱邪镇鬼之能?” 周实在心里暗笑:镇鬼的本事我没有,但招鬼的本事却有,而且很大。 “算命先生说,我是阳时阳刻出生,先天一副至阳之体。什么凶宅鬼居,只要我一进去,立马烟消云散……” 他吹起了牛,把处在绝望中的王银昌唬得一愣一愣的,心说:我和周掌柜认识也有将近十年了,他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本事……唉,反正我都到了这地步了,人家愿意帮忙,为什么要拒绝呢? 想到这里,他犹豫着开口道:“周掌柜,那幅字画真的诡异非常,我怕害了你啊……” “王先生何出此言?只管放心,我只是去看一眼,如果对付不了,那我就帮您找道行更高的人来处理。” 见周实如此自信,王银昌心中大喜,说:“周掌柜呀,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呐!快请快请……” 他拉着周实的胳膊就要走,周实连忙站住,说道:“等午饭过后可好?我这还有生意……” 王银昌从兜里甩出一锭银子,拍在柜台上,说:“我这也是生意!周掌柜,就算我求你了……” 周实知道他是真的被吓得六神无主了,现在抓住了自己这根救命稻草,当然不肯撒手,只好跟赵勤丰和阿贵交代一番,由着王银昌把自己拉出门去。 “周掌柜,你带着算盘干什么?” “啊,这副铁算盘有辟邪的作用,正是趁手的家伙。” 两个大老爷们在路上拉拉扯扯的实在不好看,两人一路上引得路人频频侧目,周实只好背过脸去,防止被熟人看见。 “就是这儿!周掌柜,拜托了!” 周实气喘吁吁地抬头,看见王银昌带着自己停在了一个小宅子前。 这是江都城内比较常见的小宅,基本上都是一室一厅的构造,没有院子。但考虑到江都的地价和王银昌精致的吃穿用度,能买下这座房子足见他平时的收入有多高。 周实迈步就要往里进,却发现王银昌没有跟进来的意思。 “周掌柜,对不住,我实在不敢……” 周实笑了笑,以示安抚。他说:“无妨,请你去买个馒头过来,要滚烫的。如果你进来后看见我倒在地上,就把馒头凑到我的鼻下。” 他们刚刚路过的街上就有买馒头的,他刚才不说,非得现在? 但是王银昌没有丝毫怨言。听周实的说法,这次驱邪怕是十分危险,而他却愿意为自己冒这个风险…… “麻烦你了,周掌柜。” 王银昌走后,周实才抬腿迈进屋子。 如他所料,小小的客厅中装饰华丽,香炉、屏风、镜台等极少不会出现在市民阶层家中的家具堪称一应俱全,再加上墙上悬挂的书法画作、柜子中陈列的文玩雕刻,更加体现出王银昌的阔绰。 不过这些和吴兆锟的家比起来可是小巫见大巫…… 周实正观察着,就不自觉地被一副行书吸引。虽然知道那是仿品,但仿的肯定是大家之作,飘逸而不失稳健,真是一幅佳作。 他不自觉地在心里描摹那纸上飞舞的笔画,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破裂、游走,好像有一股力量在引导他的内力。 他发现,自己的内力居然按照那幅书贴的行笔方法运动起来! “书碑手?” 这契合了碑手三式中的精髓——书碑手的修炼方法,通过观摹书画来运行内力,再付诸指端,形成“指过留痕,如笔走龙蛇;手起为刀,可吹毛短发”的效果! 周实心中大喜,这碑手三式中最后一式,也是最为神奇的一式也能够修炼了!多亏王银昌收藏的书法佳作! 不过,他没有时间仔细欣赏房间里的其他作品来提升书碑手的境界。从这里到有馒头买的闹市,来回大约需要半个钟头,他必须在王银昌回来之前完成对那副山水画的调查。 他找到了唯一背面朝外的那副书画,将它取了下来,仔细查看。 “嗯,画的是日落江山,真是画得妙,诗也妙……” 他用火折子试过,发现画上确实有阴气依附。 “看来里头真的有脏东西……这么好的作品,直接烧了确实可惜,不如留给我提升书碑手……哼哼,你不是喜欢托梦吗?来我梦里试试?” 按照在来时就想好的策略,他拿出黄粱枕,就地躺下。 虚无的梦境中,周实盘腿而坐,等待“客人”的到来。 果不其然,梦境出现了扭曲,变成了他没有想象的景象——血池之中,周实抱着那副书画,将自己身上的血肉一点点剐下来…… “呵,一点创意都没有,看我的——” 念头微动,梦境变幻,那副字画被浸泡在黄白之物中,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正要在那稀世仿品上行轮回之事…… “呜——” 山水画上突然出现一个人脸形状的凸起,它张开嘴,发出骇人的尖啸! 第七十五章 反客为主 在黄粱枕的作用下,周实可以自如地操纵自己的梦境,那字画的尖啸根本伤不到他。 不过他终究是心善,没有将恶心的想象继续下去,而是让画面定格在一个十分危险的阶段。 “喊够了没?再喊我就继续了啊。” “别!不要!” 擅长营造噩梦的字画居然开口求饶了! 周实念头一动,将那带着气味的梦境挥去,让那幅仍沾着鲜血的字画固定在纯白色的梦境之中。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扰人清静?从实招来,否则你就回刚才的地方洗澡吧。” “别!我说,说……” 字画低头认错,而周实的注意力却放在不远处连接其他梦境的门上。 “嗯,被黄粱枕强行拖入睡眠的人,我都可以进入他们的梦境,但对别人梦境的影响有限。而这副字画可以闯入并改造别人的梦境,在这一点上它比黄粱枕还厉害……不对,至少在我的主场,它改造梦境的能力远不如我……” 正是因为字画主动闯入他的梦境,才会像现在这样受制于他。而那扇门就是连通字画“意识”的入口。 可那扇门和周实之前见过的大相径庭,完全是用腐朽的材料组成的,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是怨灵的意识?莫老说过,怨灵擅长入梦……看来黄粱枕在对付怨灵的时候可以建下奇功啊……” 此时,一股饭香味钻入周实的鼻腔,他知道这是梦将结束的标志。 他一招手,把书画攥在手中,笑着说:“出去以后乖乖等我命令,不许吓人,否则我就让你在现实中‘美梦成真’。” 威胁完毕,他把书画扔向那扇腐朽的门,自己快速下坠,回到现实的身体中。 刚醒来,就感到一股灼热感粘在脸上——王银昌拿着馒头堵住了他的口鼻,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醒了醒了……”他赶忙伸手推开。 王银昌拿开馒头,好像松了一口气,说道:“你刚才睡死在地上,我还以为……” 周实不动声色地将黄粱枕藏到身后,清清嗓子道:“咳,此物确实不好对付,不过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总算把它制服了。” 王银昌看着掉落在地上的诡异字画,不自觉地后退两步,说:“这上头……真的有鬼?” “不能说是鬼……算了,还差最后一步,麻烦您出去等我消息。” 这位相识甚久的周掌柜说自己会驱鬼时,王银昌还不大相信,这可是让他噩梦连连,甚至能自行移动,害得他有家不敢回的诡异物件! 他都本来都打算花重金去请得道高僧来此诵经七日驱邪,再主持水陆法事,开坛布道…… 直到刚才他亲眼看到周实在这诡异物件旁呼呼大睡,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已经制服了它! 睡一觉就解决了?这是什么偏门的驱魔法门? 不过看着周实一脸轻松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睡意,王银昌也被他的自信折服,转身就到门口候着去了。 周实伸了个懒腰,把字画捡起,发现那上面的画面和文字已经恢复了正常,哪有王银昌所说的血池炼狱。 他轻声说:“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把你拽出来?” 没有反应。 这家伙胆子这么大?不对,刚才走得匆忙,没和它商量好……也许是它无法离开依附的物品? 周实拿出琥公尊,小心地将几滴阴酒点在画面上。 阴气升腾,在他已经看出几分亲切感的狰狞鬼脸之间,一个淡淡的影子慢慢站起。 那是一个约摸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他的脸部虽然有些微微的扭曲,但并不严重,看来还没有完全变成怨灵。 他一拱手,哆哆嗦嗦地说:“在下蔡有林。” 周实捡了屋子里看起来最贵的椅子坐下,问道:“你因何不肯进入轮回,要在阳间惊扰活人?” “先生——不,老爷莫怪,我也是没有办法……” 蔡有林讲述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是闽南生人,自小聪敏好学,尤其写得一手好字。只可惜他寒窗十年,却连年不中,变成了一个老童生,只能靠给人抄书写信度日。 在他三十岁那年,一个人花重金请他临摹一副书贴。他本以为这只是一桩寻常生意,却没想到雇主在看过成品后大为赞赏,当即邀请他制作赝品。 贫穷使他难以抗拒酬金的诱惑,他迅速投身到对仿写仿画的钻研之中。三年之后,他仿的名家大作已经能与真迹毫无二致,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他的雇主就拿他制作的仿品去做旧,然后当成真迹出手。 在所有赝品中他仿的最多的就是袁咏圣的山水题诗。他的雇主也不知从哪弄来了许多袁咏圣真迹的仿品,他就照着仿品制作赝品。因为袁咏圣生在乱世,其作品有许多流落民间,真假难辨,所以脱手赝品比较容易。 而他在日复一日的临摹中,也在慢慢地提升自己的书画水平。不知不觉间,他对那位号称“书画双绝”的袁咏圣越发地崇拜。而用赝品鱼目混珠,败坏袁咏圣名声的行为也让他心生愧疚。 在和雇主合作十年后,雇主送来了数额空前的一笔单子——制作袁咏圣遗作的仿品。 此时,他的良心已经被折磨到了极致。一方面,他不想再干造假的行当,他将袁咏圣视为引导自己钻研书画技艺的师父,认为这是欺师灭祖的行为;而另一方面,雇主身后的势力深不可测,他不敢忤逆。 而且,他也真的很想见识一下袁咏圣的遗作。 很快,雇主像往常一样送来仿品,而这件仿品却让他失望至极——他在欣赏时,根本感觉不到以往的那种震撼。看来这件仿品的水平并不高,远在他之下。 即便如此,他还是抱着十二分的认真去仔细揣摩仿品上每一个笔画、每一次顿挫中的用意,并用自己的手段加以改进,从而完成了比仿品质量更高的赝品。 大功告成,这是他最为满意的一次仿制。同时,他也悲哀地想到,再完美这也是赝品。 雇主前来验货后,没有拿出应允的巨额报酬,而是掏出了尖刀。 空前的赝品,当然要绝后。 雇主看着合作了十年的伙伴,或是出于怜悯,或是出于嘲弄,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当朝内务府管事大太监。而之前交给蔡有林的“仿品”,全都是从皇宫中盗出的真迹。 一幅真迹,换一幅赝品。真迹送回,赝品出手,这就是大太监发财的法门。 蔡有林死前,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他写出的是真迹,该有多好。但那不是怨念,而是愿望,所以他才没有化成完全的怨灵。 他的几滴鲜血溅在了仿品上,让他的一缕残魂得以附在上面。 听到这里,周实在唏嘘之余不满地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制造噩梦吓唬人?” 第七十六章 长河落日图 “那是因为……” 蔡有林沉默了一阵,才继续说道:“我不想让世人因为我的作品,降低对于袁咏圣的评价……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罪行玷污了袁咏圣的名字!” 这家伙…… “所以你就附在这副赝品上,吓唬它的每一任主人,好让他们快点将赝品脱手?” “是的……我知道这样做很愚蠢,但我已经身死,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不过这些年来,由于经常被和题名‘袁咏圣’的作品放在一起,我也见识了不少出自我手的赝品。只要让我发现作假的痕迹,一定会托梦给买家,让他们放弃购买,这也算是我一点小小的赎罪……” “你是哪朝哪代的人?” “我死于元泓元年。” 将近四十年前的人了……这家伙居然在阳间徘徊了这么久,却没有变成怨灵? 周实搓着自己的下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依附在字画上阴魂。 “你还有什么尘愿未了?” “我?”蔡有林愣了一下,道,“我只是想把我制作的所有赝品都收回来,这样我死也能瞑目了。” 周实翻了个白眼,心说好家伙,你这个愿望未免太大了! “你制作的赝品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 “严格地说,是八百七十二件。” “要全部找到得费多少工夫?何况你的手笔质量那么高,又经过了四十多年,谁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蔡有林坚定地说:“找到一件算一件。反正现在的我有的是时间。” 你有时间,我没有啊!周实在心里骂了一声,想再和他商量商量:“其实没必要全部收回吧?古董这东西,本来就是讲究眼力的行当。一眼认准,真假自负,那些没眼力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买了赝品……” “那也不行。赝品就是赝品,怎么都真不了。别人看不出来,但我心里清楚。既然我心里清楚,就不能装作不清楚。” 蔡有林这番话掷地有声,让周实拿这个做赝品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没辙,先带他回去让莫老看看吧…… 周实无可奈何地说:“把你带回来的这位王先生是个鉴宝师,他早就看出这是仿品,只是觉得仿得巧妙才收下的,你不用再吓唬他了。我先把你带回去,再好好商量。” 和蔡有林交代好,他才把字画卷起来,出门去找王银昌。 “周掌柜,怎样?那邪祟被你……” “解决了。你这幅字画我得拿走处理掉,就算我买下的,你开个价来。” 王银昌一听说解决了邪祟,自然是喜形于色,哪里还肯管他要钱。 但是周实坚持一码归一码,最终达成约定:王银昌把丢在丰德楼的那一锭银子拿走,周实再贴上五两银子——刚好是王银昌买下这幅字画的价钱。 “周掌柜,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客气,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以后我们常来往。” “常来往,常来往!” 周实之所以这么说,还是惦记着王银昌家里那些名家字画的仿品,希望能通过观摹来提升书碑手的造诣。 从王银昌家里离开,周实揣着蔡有林的仿品,直奔丰德楼而去。 “掌柜的,你去王先生家了?” 一进门,正在打扫的阿贵就问道。 “啊,是。”周实挥了挥手里的东西,说,“王先生给的礼品。” “礼品?字画?”阿贵一愣,他也伺候王先生好几年,深知此人对自家珍藏的文玩古董最是爱惜,怎么这么轻易就送给了掌柜? “礼尚往来,礼尚往来。”周实搪塞道。他之所以告诉阿贵字画的事,不过是考虑到大伙计经常进出自己的房间,看见突然多了一幅字画,不要起疑心而已。 午饭时间已过,店里也该休息了。周实没有等去码头的伙计回来汇报情况,就直接回了房间。 一进门,他把门闩好,从窗户确认没人走进院子,才轻轻敲打墙壁,把莫老请出来。 “莫老,请掌眼!” 他把“日落江山题诗图”展开,莫老瞪着一双怪眼看了一会儿,道:“嗯,好画,好字。如果我没看错,这应该是仿的南朝袁咏圣,可对?” 周实一惊,道:“莫老,您还懂字画?你怎么知道这是仿品?” 莫老用少了一截的短指指了指自己大得不成比例的那只眼睛,说:“但是附在上头的这位有点碍眼,害得我看不大清。先请他出来说话吧。” 听到这话,字画微微抖动了两下,一股阴气溢出,蔡有林的阴魂就出现在字画上方。 “见过老人家。” “我可不老……”莫老一纵身,在炕上坐下,道,“你们说说,是怎么回事。” 周实把在王银昌家的经过和蔡有林的经历说了一遍,莫老听完,说道:“嗯,看来是此人的执念并不在自己身上,怨气不重,加上被这字画中的文气压着,所以没有变成怨灵后还能控制自我。 “但是你要收回赝品,那可是个大工程,并非一年半载就能完成。” “老先生明鉴,只要我还留在人间一日,就要寻找一日,否则我……” 莫老抬手打断了他,道:“你的诚心很可贵,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毕竟是死人。如果有一天,这字画里的文气压不住你了,让你彻底变成怨灵厉鬼,为祸人间,那该怎么办?” 蔡有林沉默了。 “到那时,我们只能让你形神俱灭。这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我……” 蔡有林低头沉思。过了半晌,他吐出几个字: “《长河落日图》。” “什么?”周实没听清。 “我所依存的这幅画,名为长河落日图,乃是袁咏圣在临终时完成的空前绝后的杰作。只要能找回这幅画的赝品,我也算了却心愿了。” 周实提醒道:“你依附的这幅画不就是赝品吗?” “不,我以《长河落日图》为蓝本制作了两件赝品,这只是其中之一。我想找到另外一幅,将两件赝品一并销毁。” “这就是你的心愿?可是……”周实看了一眼莫老,“实现这种退而求其次的心愿,是没法保证进入轮回的吧?” “确实如此。”莫老说道,但目光一直落在蔡有林身上。 “没关系,只要能收回这件杰作的赝品,就算形神俱灭也无妨!”蔡有林坚定地说。 周实被他的觉悟折服,但还要请示一下莫老。 “莫老,您看……” 莫老一耸肩,道:“这样最好。” “多谢两位!” “慢着慢着。”周实知道,就算莫老同意了蔡有林的提议,最后去干活的还是他,所以必须把事情问清楚,“另一幅赝品怎么找啊?鬼知道那太监把它卖给谁了!” “这个不用担心。郑公公提过,其中一幅赝品是送给刑部尚书的,那么珍贵的物件他不可能随意出手,一定还留在手里!” 但是已经过去将近四十年了啊!当初的刑部尚书恐怕早就入土了……算了,这样好歹算是有个线索。 “说来我要练书碑手,有书画的行家蔡有林在身边当然是极好的助力,所以找不到另一幅赝品或许对我有利……” 但是周实立刻打住自己的小算盘,觉得这样实在太龌龊了。他和蔡有林应该是互惠共赢的关系,而不是单方面的利用。 刑部尚书……金牌捕快都是刑部直属,回头问问赵璇,看她知不知道四十年前的刑部尚书的后人现居何处。 蔡有林的事告一段落,莫老就回密室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些天特别爱在密室待着。以前他总要在白天出来走动几次,而现在只在晚上客栈开张的时候出来活动。 周实把《长河落日图》的仿品在墙上挂好,正要好好观摹一番,就听到门外传来小四的呼唤声。 “掌柜,掌柜……” 他无奈地把门打开,问:“怎么了?” “越清楼来人了,说要见您。” “越清楼?”周实一愣,越清楼的人来干什么? 第七十七章 越清楼的邀请 “周掌柜,别来无恙!” 周实穿好衣服,一进前堂,就看见一个中年人带着两个陌生的伙计站在店里,脚边放着一副担子。 “许先生?”他认出了这名中年人是越清楼的账房许聪,算是孟兴源的副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许聪拱手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家掌柜听闻丰德楼已经在码头上卖起饭食了,特地差我送来几样家常小菜,让丰德楼的诸位开开胃口。” 嚯,这是寒碜人来了!这话里的意思是不就是“丰德楼已经沦落到去码头卖饭的地步了”吗! 周实心里不痛快,但当着许聪的面也不好撕破脸,只能笑道:“有劳孟掌柜操心了,我们只是想着多个门路多笔财路而已。” “哈哈,周掌柜太谦虚了。丰德楼在码头的苦力们中可是名声赫赫,在下一步,就是江都丐帮也要看您三分脸色。”许聪一边十分爽朗地笑着,一边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喂,你说谁是……”小四受不了了,出言还击,被周实严厉地拦住。 听到前堂的骚乱,阿贵从门帘后走出,一看是越清楼来的人,顿时傻了眼。 “哎呀,刚才没看见,这不是阿贵先生吗?自从你离开越清楼,我们可就再没见过了啊。”许聪笑道,“哎呀,也真是我们掌柜不识人才,没看出阿贵先生还有沿街叫卖的本领,否则越清楼的前堂早就开到码头去啦!” 他偷眼一瞥,发现身边的阿贵脸色铁青,双拳握紧,看来他也受不了许聪的嘲弄。 这家伙说话这么难听,肯定是孟兴源那个老东西让他来挑拨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周实轻轻碰了碰阿贵的手,示意他保持克制。 “我们掌柜还说,请丰德楼的诸位上我们越清楼用晚膳。跑船的力巴口味重,几位老是和他们吃一个灶,怕是肠胃要出问题。” 周实笑眯眯地说:“多谢孟掌柜的好意。阿贵,到后头把薛安叫出来。” “啊?”原本怒火中烧的阿贵听掌柜这么一说,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听见吗?快去叫薛安,我们可不能让孟掌柜等着。” “啊?”原本得意洋洋的许聪听周实这么一说,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周实抬脚迈过许聪带来的担子,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孟掌柜想得太周到,其实何必劳驾许先生引路,我们又不是不知道越清楼在哪!薛安,今晚咱们出去吃。” 还穿着围裙的薛安一脸茫然,他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双手漫无目的地在围裙上擦着。 “许先生,实在对不住,这两天店里生意好,从伙计到厨子都走不开,我和阿贵、薛安权且做个代表,去越清楼开开眼界!请!” 许聪傻了眼,说什么请他们吃饭,那不过是孟兴源交教他寒碜人的话。他这番来不过是把在码头卖饭的丰德楼嘲笑一番,顺带挑拨离间而已,谁知道这姓周的顺杆往上爬,还真的要去吃饭! 但是不管怎么讲,请人家吃饭毕竟是自己提出来的,现在人家当了真,他也只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带着他们向越清楼走。 一路向北走了半个钟头,越清楼的金字招牌映入眼帘。 和丰德楼的朴实无华截然相反,越清楼的门面可称得上雕梁画栋。先看它的牌匾,在三个金色大字旁是花俏艳丽的彩色浮雕,蝙蝠、鲤鱼、白鹿、嘉禾等祥瑞之物环绕其上;再看牌匾上头的飞檐,几个猕猴骑在檐角,姿态各异,憨态可掬。 相比之下,门上的一副对联反而显得朴素了。不过对联的落款却是江都城眼下炙手可热的书法家冯长清。要请此人出山,没有千两银子的见面礼,怕是连他的门都叩不开。 总之,周实满眼所见,皆是“有钱”二字。 “奇怪,这副对联也是出自大家之手,怎么我观摹之后,一点文气都感觉不到……” 许聪对三人说:“请在此稍等片刻,我去请掌柜亲自来迎接。” 他迈步走进门去,留下周实三人站在街上。 “掌柜的,你到底在想什么?这明显是越清楼讥讽我们的把戏,为什么要往他挖好的坑里跳?”阿贵忍不住说道,平日里一向谨言慎行,彬彬有礼的他在涉及越清楼的问题上总是无法保持冷静。 “什么坑,他还能在饭里下毒不成?”周实满不在乎地说。 “可是……” “周掌柜!” 一声尖锐的招呼打断了阿贵的质疑。孟兴源出现在门口,向三人浅浅地施了一礼,脸上挂着微妙的笑容。 “几位来的好痛快!快请快请!” 三人跟在孟兴源身后走进门里,穿过一个小院子。 院子虽小,却是小桥流水绿荫环绕,要进入前堂还得从桥上经过。 “几位小坐,我去让后厨抓紧时间上菜。” 终于坐定,周实环顾四周,发现越清楼的前堂要比丰德楼的大上一些,再加上前面的院子,这得花多少钱…… 而且前堂里的装饰也是相当讲究,一边是满满一面墙的万里江山壁画,另一边是上千言的扬扬大赋,落款同样也是冯长清。 “也是一点文气都感觉不到,看来这冯长清只是徒有虚名而已。” 饭点将近,偌大的前堂里却只有他们一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此时,周实才发现桌边的气氛是如此尴尬:薛安本就不爱说话,阿贵回到自己备受排挤的地方,更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周实只好亲自端起茶壶,招呼道:“来来来,喝茶喝茶,尝尝越清楼的茶叶怎么样。” 给两人倒上茶,还是没人说话。周实是又好气又好笑,心说自己可是你们俩的上司,没必要这么不给面子吧? 他也不管两人,自己悠然自得地品了一口茶。这不喝不要紧,这一喝才发现这茶叶有多好——唇齿留香,口舌生津,这是他喝过最高档的茶叶。 他随口说了一句:“这里真是奢华啊……” 此时,阿贵才第一次开口:“掌柜的,你带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品茶吧?” 周实把茶杯放下,耸耸肩,道:“那当然,光喝茶可没法填饱肚子。” 他轮流看着薛安和阿贵,说:“我们是为了吃饭而来的。” 薛安若有所思,而阿贵好像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说话间,许聪已经把第一道菜端了上来。 第七十八章 孟兴源的请求 第一道菜是——点心? “几位,点心四品,请慢用。” 一个精致的瓷制方盒中,四碟点心静静躺在里面。 周实拿起了筷子,说:“我来尝个鲜——哦?” 他夹起的是一只虾饺,一入口中,只觉得外皮轻弹,虾仁甘甜,嚼起来十分脆韧。 “不错啊,你们两个真的不吃?” 掌柜发了话,阿贵和薛安也拿起筷子,各自品尝起了面前的点心。 点心四品,分别是虾饺、蟹黄包、荷叶酥、青团,虽然周实之前也吃过这些东西,但还从来没品尝过如此美味、精致的。 “怎么样?”他想听听两人的意见。 “越清楼融合了江淮菜和岭南菜,请的师傅也是一流的,加上选材用心,自然能端出珍品。”曾在越清楼就职的阿贵板着脸分析起来。 “你说呢,薛安?” 薛安放下筷子,轻轻地说:“蟹黄腥了,虾饺的皮不够滑,其他的还好。” 点心吃完,才开始上主菜。金蒜排骨、烧乳鸽、蟹粉豆腐、叉烧,都称得上是越清楼的招牌菜。 当然,这些菜品在现代人周实看来还是有些粗糙,不过在调味技术较为落后的这个时代,能端出这样的菜品,确实无愧于四大名楼的名号。 三人正在用餐时,孟兴源走了过来,笑呵呵地问道:“几位,菜还合胃口吗?” 周实把嘴里的东西咽下,道:“合,合,真教人食指大动啊。” “哈哈,那就好。”孟兴源笑道,“几位尽管放开了吃,吃不下的再带着。若是回了丰德楼,怕是再难吃到这样的好菜了。” 周实点点头,说:“当然,当然。薛安,你说是不是?” 接到掌柜拼命使出的眼色,薛安心领神会,说道:“是的。可惜这些菜都有美中不足之处。” 周实呵斥道:“瞎说什么!这可是越清楼的当家菜,容得你来侮辱?” 孟兴源的脸僵了一下,还是贴着笑问道:“请问这位小友是?” “对不住,孟掌柜,这是我们丰德楼后厨二把手,薛安。年轻人心高气傲,口无遮拦,请孟掌柜不要介怀。” 孟兴源佯装大度,摆手道:“不不不,请问薛师傅,这几道菜美中不足在何处?” “乳鸽太老了,要早些烧才好。” “哈哈,乳鸽这东西就是要久烧久焖才能入味,必须要烧得早些。”孟兴源轻松了一些,回答道。 薛安摇摇头,说:“我是说提前三天烧就好了。这说是乳鸽,其实已经长成了一半,所以油不多,皮不够脆。” 孟兴源微微咧嘴。 “还有这个蟹粉豆腐,口太重了。” “薛师傅莫怪,这道菜就是要重口才能提炼出螃蟹的鲜香。” “不是说盐,是说咸蛋黄。”薛安镇定自若地说,“你们选的螃蟹不够肥美,所以挑出来的蟹黄蟹膏不够多,就用咸蛋黄来补充鲜味。虽然这招很好使,但是不宜放得这么多,可见这些螃蟹有多瘦。还有这个叉烧。” 孟兴源赶紧递话:“做叉烧的师傅可是我花重金从岭南请来的,连材料都是托人捎来的,这总不会有错吧?” “师傅做的确实没什么问题,但是用料却缺了一样。” “哪一样?” “花酿。叉烧最重要的三味调料是红曲米、蜂蜜和花酿。花酿必须特别酿造,只是将采来的花瓣扔到酒里是无法将花香融入酒里的,更不要说用来给肉调味了。而且师傅用的火也不够,可能是江都烧的木头和岭南不一样所致。” 薛安的分析有理有据,把孟兴源说得脸都黑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不能失了架子,只好赔着笑脸连连拱手,道:“受教,受教。哎呀,经过薛师傅这么一指点,我们越清楼的招牌都砸在我手里了。” 周实见火候差不多了,立刻用四根手指对着孟兴源,厉声说道:“薛安,你太无礼了!这可是越清楼‘看家’的东西,需要你一个小辈来指点?” 孟兴源知道周实话里有话,但也不好发作,只能装模作样地劝阻:“周掌柜,薛师傅可是在帮我们忙呢,请不要怪罪。丰德楼收了这么一位人才,我必须得恭喜您啊。” 周实笑道:“什么人才不人才的。真金子在哪都会发光,但他在外头闯了这么些年,不还是帮厨吗。我只是凑巧看到了他的才能,才把他收了罢了。孟掌柜,良禽择木而栖,你说对不对?” 孟兴源明白,周实这是在暗喻阿贵的事,脸上的笑就快挂不住了。 “周掌柜说的是,说的是。” “不说别人,您看看我,十二岁在江都闯荡,干了不下十来种行当,连混口饱饭都难,谁愿意拿正眼瞧我?多亏了老东家把我收留,才让我成了丰德楼的大掌柜……单凭这份恩情,我也不能负了丰德楼啊。要是明天有人给我开更高的工钱,我就卷铺盖跑路,您说我还是人吗?” “哈哈,不是,不是……” “对嘛。不说别的,要是有人明知道老东家对我有恩,还来挖我的墙脚,您说那人还是人吗?” “哈哈,不是,不是……” 周实这番话,把孟兴源说得哑口无言。 当年阿贵在越清楼时,孟兴源只把他当一般伙计使用。再加上酒楼内的规矩繁多,外地出生的阿贵又不懂江都的方言,没少受排挤。那真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晚;吃得比猪差,干的比牛多。 后来周大掌柜来越清楼,一眼就看出这个小跑堂十分机灵聪慧,能看出每个客人的喜好、脾气,手脚也麻利。于是他向阿贵递出橄榄枝,把阿贵请到丰德楼工作。阿贵不负众望,在丰德楼发光发热,很快就成了大伙计,也是丰德楼的一块招牌。哪个老主顾来都愿意和阿贵聊几句,这又培养了他的见识和谈吐。 孟兴源眼见阿贵能耐这么大,心生妒忌,认为是周大掌柜跑来挖墙脚,干些不光彩的勾当,于是在暗地里没少给丰德楼和阿贵使绊子。 周大掌柜是从底层一路干上来的生意人,不想和孟兴源纠缠,坏了和气。但是周实是个愣主,哪里容得孟兴源三番五次来挑事,于是决定给他一点颜色看。 孟兴源也没想到一向礼数周全、隐忍当头的周实会主动出击,跑到自己的地盘来还击,结果落了下风,只能任凭他嘲讽。 周实见菜也吃了, 第七十九章 将计就计 孟兴源觉得,自己真的跟不上周掌柜的思路。 他被周实怼了一通,自知理亏,但又不肯认输,这才搬出越清楼要为知府大人办寿宴这件事出来。一方面要把越清楼的名望炫耀一番,另一方面也是借“请求”周实来帮忙的由头继续贬损他。 谁知道,周实居然答应得如此痛快! 这一边,周实把薛安和阿贵拉起来,道:“既然孟掌柜拉下老脸了,我们哪能推辞!您看我们干什么合适?” “呃,这……” “孟掌柜,正如您说的,这可是知府大人过寿。要是越清楼应付不来,那砸的可是我们江都酒楼的牌子啊!”周实说着,一把揽过阿贵和薛安,说,“我们虽然人不多,但多少能搭把手,不能在知府大人的客人面前掉链子!” 孟兴源原本想转守为攻,这回好像又被反将了一军…… 那也没辙,刚才说人手不足的也是自己,说寿宴重大的也是自己,这把是覆水难收了。 “这,那我谢谢几位……” “应该的应该的。那明天下午见啦!” 周实一抬手,领着阿贵和薛安离开前堂,穿过豪华的庭院。 “掌柜的,你,你疯了不成?”阿贵终于按捺不住,开口说道,“你还真想来帮忙?这哪是求我们,这是损我们吶!” 周实淡淡地笑道:“你平时不是宠辱不惊吗,怎么反应这么大?” 阿贵一愣。 作为从杂役干起的伙计,他这一路换了好几个东家,受了不知道多少白眼,养出了一副油盐不进的心肠。这一家对我好,我就卖些力气;那一家对我差,我再找下一家,对自己待过的任何一家酒楼都做到问心无愧,但也仅此而已。 可以说,他的心里就没有归属感这种东西。 即便是发现了他的才能,将他请到丰德楼当大伙计培养的周大掌柜,阿贵也只当是个有能耐的掌柜。所以,在他被少东家赶出丰德楼时,即使连平日里唯唯诺诺的赵勤丰都表示反对,阿贵也没有任何表态。 那么圆滑、周到的阿贵,怎么会这么抗拒被越清楼压一头? 即使是孟兴源三番五次登门找茬,周实也没有把矛头指向阿贵,反而极力维护。当阿贵被青龙帮抓走时,也是周实以身犯险前往营救。再加上周大掌柜数年来一以贯之的信任,或许都是阿贵发生改变的原因。 如果是之前的他,肯定不会在孟兴源贬损周实时那么难受。 “圆滑是本事,尤其是对大伙计而言。但是我当初挖来的不是一个叫阿贵的大伙计,而是一个能胜任大伙计的阿贵。”周实一边走一边说道,“丰德楼离不开你。” “是……”阿贵生平头一次感受到真正被接纳、被包容。 此时,一直沉默着跟在后面的薛安说话了: “掌柜的,所以我们为什么要给越清楼帮忙?” 周实指了指身后越来越远的越清楼,说:“知府过寿,你们知道这件事吗?” 两人摇头。 “这就说明知府大人是直接找到越清楼的,根本没有考虑过其他酒楼。不只是他,那些商会巨贾、大户人家办筵席,应该首先想到的都是越清楼吧?为什么?” 阿贵和薛安对视一眼,等待掌柜解开谜底。 “别看着我,你们也说说。” “因为菜肴美味。”薛安说道。 “要真的美味,还能被你挑出那么多毛病来?” “因为装饰奢华,能撑场子,能挣面子。”阿贵说道。 “嗯,这是原因之一,也是越清楼和丰德楼间最大的差距。”周实点头道,“但是如果真的要摆阔讲排场,干嘛非要上酒楼来?到会馆去,请七八个好师傅,用上五湖四海的珍馐摆他一桌子,不必窝在酒楼里气派?” 江都建城不过百余年,而且地处三江交汇、南北交界之地,尚未形成自己独特的美食体系。四大名楼也不像京城的那些名馆子有底蕴、有文雅,在周实看来并不是摆阔的地方。 “所以,越清楼成为举办大型宴会的首选,肯定有我们还没有发现的原因。这就是他作为四大名楼的独到之处。”周实下结论道,“也是我们丰德楼的不足之处。” “这……”阿贵迟疑地开口,“我们丰德楼以抓炒为招牌,从来不是办酒席的地方啊……” “所以我们才要求变,要拓宽我们的经营范围,要招徕新的客人。我们以前实在是故步自封,仗着几道从京城带出来的炒菜就自恃为名楼,结果呢?只要店里出点事,立马客人弃座、债主上门。” 他说的正是周大掌柜被赶出去后丰德楼的乱象。 “我要在码头卖饭食的时候,陈师傅和老赵都反对,可是结果呢?还是码头这个我们之前想都没想的市场帮我们渡过难关。但是这还不够,要把丰德楼真正做大做强,不多打些主意是不行的。” 周实走得慢了一些,让薛安跟上自己。 “明天晚上,我在柜台,阿贵在桌边,薛安在后厨,都把眼睛瞪大了看,看看越清楼到底有什么能耐把那些有钱的主吸到自己的店里。” 阿贵和薛安应了一声,转眼间就到了丰德楼。 “掌柜的!”赵勤丰迎了上来,急急忙忙地说道,“这晚饭的时候你们去哪了?店里都要转不过来了!” “去赴宴。” “赴宴?谁的宴?” “今晚是孟清源,明晚是江都知府。” “明晚还要……”赵勤丰花了片刻工夫才转过弯来,“等等,谁?江都知府?你们……” 周实拍拍他的肩,说:“所以,明晚也要拜托你主持店里了。” “掌柜的,这……” “别这这这的,把账本拿来。” 周实查过账本,看着伙计们把前堂收拾干净,慢慢地等着子夜到来。 子夜差一刻,伙计们早已睡下,周实这才把莫老请出来。 “你这两天挺忙啊。” “嗐,别提了……” 夜半三更,阴魂上座。莫老抽起了烟,慢悠悠地对正忙着招待阴魂的周实说: “阮魂雄来信,毒师又出手了。” 第八十章 莫老夜传道,埋尸人现身 “在哪?” “江都城西柳条巷子,死了两个,明日面谈。”莫老抽了口烟,道,“就说了这么多。” 啧,这么快就祸害到江都城里来了……周实闻言,心中自然紧张。 他和毒师斗过一回,知道那歪门邪道的厉害。 “阮前辈明天要到丰德楼来?” “他的信上只说了‘面谈’,我想应该是吧。” 幸好阮魂雄及时通知,让我也有个准备……嗯? “莫老,你这一天都待在密室里,怎么收到信的?” 莫老把烟杆放到膝上,说:“这是走马客之间联络的本事。怎么,想学?” “那得看您教不教。”周实虽然说的客气,但话里带着三分埋怨,“我当了一个来月的走马客,也不过学了寿数算法、借尸请魂两种本事,这哪有阴门中人的样子?” 莫老耸耸肩,说:“阴门里的东西,是你说学就学的吗?行,我就教你一手。拿两根蜡烛来。” 周实从柜台下摸出平时用的蜡烛,擦火柴点着。莫老让他拿一根,自己拿一根。 “看着啊,在纸上写好字后,在自己的脖子上擦一圈,然后念一声‘丰德楼掌柜周实’,把纸丢进去——” 纸张迅速被莫老手中的烛火吞噬,化为灰烬。 与此同时,周实手上的蜡烛突然剧烈燃烧。 “拿一张纸,也在脖子上擦一圈,然后贴到火上去。” 周实照做,发现透着火光的纸上出现了一行字,正是莫老刚刚写下的。但他把纸拎起来一看,纸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看明白了?这叫火中观字,虽然不是走马客这一行创的东西,但是非常好用。”莫老把蜡烛吹灭,说道,“传过去的字都在火里,要透过白纸才能看到,也不用担心被人窥探。” 周实把纸放下,道:“莫老,你有这么好用的东西,应该早点教我啊……” “还不是怕你学点皮毛就出去瞎显摆,栽在行家手上。外门的东西,还是在暗中偷偷摸摸地用比较好。而且,”莫老漫不经心地说出了不得了的话,“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从阴魂手里拿的纸钱有什么用?” “呃……想过。”周实从第一天上柜开始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仪式感”。 “纸钱本身只是画了一堆可能连买纸钱的自己都看不懂的鬼画符的黄纸,而且上面的金额都是瞎写的,几十几百上千两的都有。唯一有意义的,就是功德。” “功德?” “不错。那些积德行善,门丁兴旺的人死后自然有人牵挂,有人烧纸奉香,这就看个人生前的功德有多少。我们走马客从阴魂手上收的,也是功德。 “而功德,就是我们走马客施展本领的依靠。像是寿数算法,借尸还魂,都要消耗客栈收上来的功德。所以我不敢一下把本事都交给你,要是把客栈的功德用光了,保不齐当场就从掌柜变成客人,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懂……”周实总算把阴魂客栈的运行方式弄明白了,终于可以提出自己眼下最关心的问题。 “莫老,既然咱们把话说开了,能不能请您实话告诉我,走马客行内也没有破解铁算盘诅咒的方法?” 莫老答道:“有一种方法值得一试,但我并不建议。” “什么?” “功德算法。这算是走马客这一行的精髓之一了。这种算法可以计算人的功德,将原本在人吹灯拔蜡之后才会清算的功德提前结账,并给予报应。” “这么厉害?”周实心里燃起了希望,这种能力简直就像—— “判官,像不像?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在算珠落定之前,谁都说不准自己这一生的功过。如果过大于功,反而会自折寿命,遭遇灾祸。而且使用功德算法本身就要消耗巨大的功德。以客栈现在的运转,大概需要一年的收入才能使用一次。” 一年!周实瞬间如坠冰窖。 “莫老,你当走马客这么久,难道没有积攒下功德……” “把主意打到我头上了?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想你,有一座现成的酒楼可以利用,在乡野间开的小酒馆也招待不了多少阴魂。要攒下功德那是不可能的。” 难怪,难怪没见过他用铁算盘…… 周实把蜡烛收好,转身看着这一屋子的阴魂,小声说道: “莫老,我一直有个疑问。” “说。” “你刚才说外门就该偷偷摸摸的,但是客栈却开在丰德楼这样的闹市区,这是不是有点危险?” “危险那是相当危险,但是也没有办法。这么多阴魂聚集之地,阴气只会越来越重,必须要有活人的阳气来和它们保持平衡,才不会滋生脏东西。我们走马客一向是大隐于市,为的就是保持阴阳调和。” 原来如此…… “但是,我们这里还有一个麻烦。” “什么麻烦?” “小林。它是个来路不明的厉鬼,阴气极重,有它压着,丰德楼现在是一处阴盛阳衰之地,很容易被盯上。”莫老低沉地说,“你要尽可能地让丰德楼多来些活人,热热闹闹的,才能维护客栈的安全。” 难怪莫老对生意上的事那么上心…… 周实定一定心神,说:“如果从今天开始,把酒楼的生意再拔高一个档次,是不是晚上来的阴魂就会多起来?” 莫老盯着他看了一会,说:“你真的要用这个法子?我可警告你,使用功德算法生死难料,尤其是你们这些生意人,在商场上行走,难免沾些不干不净的事。你对自己用功德算法,那是真的九死一生。如果这一年里碰上什么奇遇,或许能找到别的方法。” 周实苦笑道:“您都说奇遇是‘如果’‘或许’了。再这么着这也是个法子,先预备着比较好。” 莫老点点头,说:“也好。等你再养些阴气,我就把功德算法教给你。生死莫怨。” 不知道功德算法是算上我穿越前的半生,还是直接衔接周大掌柜的半生……周实从来没有对自己小时候干的坏事这么后悔过。 “掌柜的,算账!” “来了——” 第二天上午,阮魂雄应约而至。 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肤色白皙的中年男子。 周实虽然心中疑惑,但既然是阮魂雄带来的人,他也不便多问,趁着前堂没人直接将他们带到二楼雅间。 “阮前辈,下次还是穿得讲究一些来比较好,不然我也不好当着别人的面把你往雅间领。这位是?” 庄稼汉打扮的阮魂雄正要介绍,却被那男子拦住。 “还是我自己来吧。回周掌柜的话,在下于衡,专门帮人挖坑埋尸。”他顿了一顿,说,“从怡春苑掘出来的尸体,就是由我带到江都城外下葬的。” 第八十一章 卖身葬父,身死家中 周实腾地一下站起,又自觉不妥,于是拱手施礼道:“见过于前辈。” 之前赵璇怀疑怡春苑诈尸案是埋尸人所为,毕竟那人在案发后不知去向,十分可疑,还委托周实帮忙寻找。 但周实又想起,莫老说驱使尸体是蛊门中赶尸人的手段,虽然埋尸人不知所踪,但应该不是他所为,这才放心对待这位于前辈。 “什么前辈,我也不是你们这一行的。”于衡有虚弱地笑道,“放心,怡春苑诈尸案确实不是我干的。” 被发现了心思的周实感到有些尴尬,忙转向正在慢慢品茶的阮魂雄。 “阮前辈,你之前说毒师又出手了,能不能详细说说?” 老走马客把茶杯放下,清清嗓子,道:“好,先听我说昨天的事……” 昨天上午,阮魂雄进城为自己的阴魂客栈采买物品,在城边的一个街口上,看到了一个抱着尸体哭泣的女子。 她蓬头垢面,怀里躺着一具用草席包裹的尸体,看上去死了有些时日了。 那女子的哭声吸引了不少路人驻足。听完女子的哭诉,旁观者无不摇头叹气。 原来这具尸体正是此女的父亲,两日前暴病死于家中。父女两人相依为命,全靠父亲干些零活度日。这父亲一走,连下葬的钱都没留下,只留下孤女一人,如何生活?于是她只好想了一个卖身葬父的法子。 说是给父亲安葬,其实也有寻个人家,让自己下半辈子不至于饿死的意思。围观者们虽然都同情此女的遭遇,但也不可能真的把女子买回家去。一来在江都的这个角落来往的人不会有这个闲钱,二来实在不光彩。有好心的也不过丢几个铜板,留几个窝头,让女子能在深秋的寒风中好受一些。 这种景象确实凄惨,但还不至于引起行走阴阳之间,惯看生离死别的阮魂雄的注意。让他停下脚步的,是那具尸体本身的异常。 那张破草席把尸体裹得严严实实,只有膝盖以下显露出来。眼尖的他发现,那双脚既没有肿大,也没有生出尸斑,只是变得铁青。 江都的秋天不像北方那么冷,死了两天的尸体却只有这种腐烂程度,有问题! 阮魂雄不是爱管闲事的主,但是既然尸体有蹊跷,那他一个阴门中人也不能坐视不理,于是当即上前,表示自己可以帮她处理尸体。 当然,尸鬼不同路,他的“处理”方法也不过是一把火烧成灰了事,免得尸体发生变化。 女子哭了几天,早就把眼泪哭干了。一看有人愿意帮助自己,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拉着阮魂雄就拜。 围观的人一看,得,这苦命的姑娘算是有着落了,满意离去。而阮魂雄可苦了,好说歹说也没法让姑娘撒手。得亏于衡及时出现,帮他解了围。 于衡自称是住在附近的入殓师,听说有人卖身葬父专门跑来帮忙的。而他在自我介绍的同时还用手势打了一个阴门的暗语,向阮魂雄亮明自己埋尸人的身份,并且说尸体确实有尸变的征兆,必须快速处理。 三人把尸体带到城外,于衡亲自下铲,挖好墓穴,并专门在墓底颠了一层拌入黑狗血的土,又在尸体上撒了一把生米。 干了这么些年的埋尸人,于衡深知“入土为安”在死者亲眷心中有多大的分量。按说已经开始尸变的尸体必须要尽快火葬,但死者的女儿肯定不愿意,只好先下葬,稳住尸体的状态,等明天再来处理。 黄土覆身,前尘已定。但是阮魂雄留了个心眼,问那姑娘是否知道父亲的生辰八字,他好用寿数算法来确认一下死因。 丰德楼的雅间内,阮魂雄讲到这里,喝了一口茶,并不急着继续。 周实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那可就有意思了……” 结果那女子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引起了阮魂雄的疑心。但他装作没有察觉,给了她几个铜板,就和她道别。 不过这只是做给那姑娘看的假象。他和于衡一路跟踪那姑娘回到江都城中,来到一个民巷。那姑娘钻入了巷子深处的一间民房——可是姑娘明明说,父亲死后她无力支付租金,只能流落街头! 阮魂雄和于衡守在巷子两端,见四下无人,决定进去一探究竟。 结果一进门,一股腐臭扑面而来。两人在房里搜索,居然从床下搜出了一具女尸! 而且那具尸体通体泛紫,血管凸出,和阮魂雄首次遭遇毒师时发现的尸体非常相似! “那姑娘人呢?”周实问道。 “消失了,或者说,逃走了。”阮魂雄拿起茶壶一饮而尽,说道,“也是我们大意了,没留个人看着‘她爹爹’的尸体,结果等我们赶回城外,发现刚刚下葬的尸体也没了。” 周实只想了片刻,就给出了自己的判断:“凶手先害死了一对父女,然后假扮成女儿,在街口‘卖身葬父’,吸引路人,结果被你们二位给搅和了。他应该察觉到你们起了疑心,所以一回到住所就立刻遁走,回去抢救尸体。另外,凶手和毒师肯定有联系,他用的毒就是毒师给的。” 阮魂雄皱眉道:“你怎么确定那姑娘不是毒师?也许他用了易容之法呢?” 周实摇头道:“不会。那毒师被我废了双眼,肯定躲在暗中。而且这种有意识地排布行尸的手段,真是似曾相识啊……” 他把目光投向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埋尸人。 于衡看看两人,说:“你是指怡春苑藏尸案?” “于先生,你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亲历者,能不能请您说说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也好拿来对比一下这一起案子。阮前辈,你也这么想吧?” 阮魂雄道:“经过我大致了解了,但我也想听听于先生的所见。” 于衡揉着头发,说:“也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官府的人来找我埋尸,结果在即将下葬时突然生变……我胡乱砍倒了几个,可惜还是没能救下那些官差。” 周实追问道:“您后来为什么要躲藏起来?” “官府本就不信任阴门中人,只在需要用的时候才找几个凑数。当时的场面极其混乱,我一看死了不少人,自知说不清楚,只好先离开现场,观察官府的动向。”于衡无奈地说,“周掌柜,你应该知道和外人讲解阴门中的事有多困难吧?” 周实想起了余长仁和赵璇对待阴门中人的态度。 “可是这样反而加重了你的嫌疑,现在官府几乎认定那个消失不见的埋尸人就是诈尸案的始作俑者。” “我知道,所以说那是下下策……”于衡苦笑着说,“我实话实说吧,我这次露面,也是想请求二位的帮助。大家都是阴门中人,大概整个江都只有你们会相信我的说法了。” 阮魂雄看着周实,说:“周兄弟,你在江都待的时间最久,消息最灵通,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周实叹气道:“眼下官府集中精力查办怡春苑藏尸案,于先生留在江都肯定不安全,还是先到乡下避一避,等真凶露出马脚来再说吧。阮前辈,你最好也尽量减少往来江都的次数,怡春苑案迟迟没有进展,我怕官府狗急跳墙,直接用排除法来排查凶手,到时和阴门沾边的人都难逃一难啊。” 他的语气十分沉重,把阮魂雄和于衡说得也阴沉起来。 于衡率先起身,拱手道:“多谢周掌柜提醒,那我就先告辞了。” 怡春苑案最大的嫌疑人、官府的通缉对象离开雅间,看来是把周实的建议听了进去。 见他离开,周实立刻把也要离去的阮魂雄拉住,说:“阮前辈且慢,我还有事相告,是关于那毒师留下的血人参的。” 阮魂雄一惊,问:“为什么不在于先生面前说?既然和毒师有关,大家都要有个防范啊。” 周实摇摇头,面色凝重。 “很遗憾,我信不过他。” 第八十二章 周实难解疑心,梁胖子后厨逞威 “信不过?为什么?” “他的出现,未免太巧了一些。”周实看着刚刚被埋尸人掀起的门帘,缓缓说道,“作为被通缉的重大嫌疑人,他居然一直留在江都,留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而且还随随便便地在街上抛头露面。就算是看出了尸体有问题,或者想找阴门中人求助,也完全可以采用更谨慎的方法。 “而且,或许官府的思路也不全然是错误的。诈尸当晚他确实在场,而且偷偷摸摸地玩起了失踪……如果我们假设最近江都周围一系列诡异事件都是由一群来自不同门系的妖人在暗中操弄,那他和赶尸妖人勾连的可能也不小。” 听了周实的话,阮魂雄也开始怀疑于衡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年长十好几岁,但是入了阴门后就一直在乡野间行走,接触的死人多过活人。虽然通过阴魂了解的人情世故远比常人多,但要论心思缜密、头脑灵活,他实在不及主持丰德楼的周实。 “当然,这些只是猜测,但是防上一手总比背上中箭要强。” 周实这才把从韦沅空中得知火家族住地秘密种植血人参的事说了出来。 阮魂雄听完,心中相当震惊,没想到毒师竟然在两年前就开始在大江上游活动,他的计划可能远比自己之前想象的复杂。 “血人参,还阴伞,这都是毒师种下的东西,不知道要拿来干什么用……” 周实也抱有相同的疑问,但他联想到前世看过的一些小说,心中有了个大致的猜测。 “总之,我们既要调查毒师的动向,也要观察官府的动作,还要放着躲在暗处的其他妖人。”周实总结道,“我也学会了火中观字,以后联系就更方便了。” “好。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直接联络就好。” “呃,说到这个……” 周实把自己被铁算盘克的事说了出来,阮魂雄听后,频频摇头。 “你真是……唉,铁算盘只算死人账,所以走马客死后都要把铁算盘带进墓中,你的老东家是从哪弄来的?” “不清楚,他只说是祖上来到江都后收的宝贝,当作传家宝传了一代,最后送给我了。” “老东家多大岁数死的?” “七十多,他基本不用铁算盘,所以没有受到影响。” 阮魂雄叹气道:“能破解铁算盘克命的方法,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是爱莫能助啊。既然莫老说功德算法可以一试,那就搏一搏吧。” 周实苦笑一下,把阮魂雄送出门去。 到了下午,他带着阿贵、薛安三人准时前往越清楼。 “周掌柜!几位来得好,快请快请。” 此时的越清楼内外已经装饰一新,周实看着他们的布置,心中也是赞叹连连。 “要是让我来承办寿宴,在装饰上大概也只能想到挂几个灯笼、寿桃之类的吉祥物,在创意上就被越清楼压了一头啊……” 孟兴源见他仔细观赏着院子里的变化,颇有些自得地说:“看来周掌柜对我这个小院子很感兴趣,那我来为诸位介绍一番。 “请看这些树上的寿桃,当然这个季节不可能结桃子,都是我特意挂上去的;这池子里的乌龟,可是我花了一百两银子从外头请来的千年龟;池子里的锦鲤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十条,对应知府大人五十大寿;还有门两旁的桃树、李树,都是昨日移栽过来的,寓意知府大人‘桃李满天下’,而我们迎客时正好要从树下走过,这就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周实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听一边点头,心说这个孟兴源真是把拍马屁拍出十里桃花来了。这些点子,任哪一个他都想不出来。 “怎么样,周掌柜,我们的安排哪里还有失当之处,请您多多点拨。” “大开眼界,大开眼界。” 孟兴源笑道:“既然看完了,那就里边请吧。” 前堂内,早早搭起了戏台子,一整个戏班子在里头忙活,准备今晚的演出。 “唉,当家的,准备的怎么样了?”孟兴源高声问一个看上去有些年纪的戏子。 “掌柜的,我们都准备齐了,伙计们嗓子都痒痒了!” “先痒着,等知府大人到了,有你们露脸的时候!” 招呼完班主,孟兴源转过身来,对三人笑道:“这是江都最好的戏班子,孙家班。原本啊,他们昨天就要启程北上入京,我费了一堆银子和好话才把人家留下。唉,知府大人可能知道我的苦心呦……” 周实笑道:“放心,您的苦心,可以说路人皆知啊。” “但愿,但愿。那周掌柜,阿贵兄弟,还有这位……” “薛安。” “……薛师父,一会儿我要伺候知府大人,有劳你们分别照顾柜台、饭桌和后厨,事成之后,我一定包个大红包给你们。” 周实摆手道:“别,同行之间互帮互助,说钱可就疏远了。” 一码归一码,他们来越清楼是帮忙的,不是讨活的。要是收了钱,那就真的丢大脸了。 “好、好,那薛师父先去后厨看看,我和两位交代一下。” 薛安看到周实冲着他微微点头后,才离开前堂,走进后厨。 越清楼的阔绰真是体现在里里外外,越清楼的后厨足有丰德楼的三倍大,灶台更是有二十来个,这是举办大型宴会必须的设备。 一进门,他就看见一帮系着围裙的师傅围成一圈,有说有笑地聊着什么。 “那是,梁师傅一出手,那必定是技惊四座……” “是啊是啊,让那知府大人开开眼,我们越清楼才是江都第一楼……” “嘿嘿,要我说,知府大人就是在京城,也没吃过这样的好菜,那不得美死!” “哈哈哈……” 这帮厨子围着一个光头胖子,不停地说着各种奉承的话语,听得薛安皱起眉头,感到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看来那姓梁的就是后厨的掌勺,看上去威望很高的样子。 他正要往里进,那姓梁的胖子突然发话: “嘿!我说你!从哪来的小孩,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说进就进的吗?” 薛安把自己的围裙掏出来系好,才回答道:“我是丰德楼来帮忙的。” 梁胖子一听,乐了:“听见了吗?小子,你迷路迷得远啦,这里是越清楼!” 看见他笑,周围的厨师立马也哄笑起来,显然他们的掌勺不喜欢单独一个人高兴。 孟兴源没有通知他薛安要来?不对,应该是这老痞子拿厨房当自己的地盘,不许别人在此撒尿,所以看见生人就先立个威风。 薛安不理他,自己检查起厨房里备好的食材。 正当他翻看一筐一筐的活鱼时,一直大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掰了过来。 “喂,梁师傅和你说话呢,没长耳朵?” 见薛安既没有赔笑,也没有讨饶,梁胖子心中有些恼怒,要狠狠地治一治这个挑战他权威的愣头青。 “喂,丰德楼的人这么没规矩吗?不会是想偷偷在菜里下‘作料’,陷害我们越清楼吧?” 梁胖子把话说得这么难听,薛安依然面不改色。 “你们让客人吃这个,还需要‘作料’吗?” 他举起自己手里的东西,刚才还不可一世的梁胖子顿时脸色大变。 第八十三章 薛安取计,宾客如云 “所以到时候,我来伺候知府大人那一桌,来自商会、衙门的贵宾就交给二位了。” 孟兴源正说着,一个光头胖子就急匆匆地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什么?”听完后,孟兴源脸色一沉,“不可能,那些鱼都是中午刚到的,怎么会……” “不是鱼有问题,而是……唉,您自己看看吧。” 梁胖子摊开手掌,孟兴源看到他手心里的东西,顿时冷汗就下来了。 “其他的鱼呢?其他鱼有没有……” “不知道,薛师傅正在查呢,反正不只一条。” 薛师傅?薛安?周实听到了关键之处。 “坏了,坏了呀……” 孟兴源脸色苍白,干瘦的身体晃了几晃,眼睛微闭,好像要昏过去一样。 周实把他扶住,问后厨跑出来的胖子:“怎么回事?” 胖子不敢说话,用眼神请示他的老板。 “唉,我来说吧。”孟兴源挣脱周实的手臂,扶着柜台说道,“周掌柜,你来看看这个。” 周实凑到胖子跟前,看见一条一寸来长的虫子在他的掌心蠕动,很是恶心。 “我买来的鲜鱼,生虫了!”孟兴源捂着脸,用万事休矣的口气说道,“这还怎么上桌!要是被客人发现……唉,完了,完了……” 那胖子补充道:“这虫生得怪,不在鱼腹里,而在鱼肉里,要不是薛师傅火眼金睛,我们直到客人吃出来都发现不了啊!” 薛安…… 周实忙问:“有多少鱼生虫了?把那些生虫的鱼挑出来,再……” “来不及!从鱼肉里挑虫就要把鱼撕开,这可是寿宴,必须上全须全尾的鱼!” “那就再卖新的回来?” “您看看现在都几点了,且不说哪里还有活鱼卖,我们的鱼可都是上好的江团,全江都除了望江楼独一份,知府大人就好这一口!要是寿宴上端不上来这道菜,那还叫什么寿宴……我,我一头撞死算了!” 周实连忙把他拦住,好言好语地劝道:“不急,不急。薛安人呢?让他出来,我有话说。” 胖子把薛安带到前堂时,他的手上还拎着一杀鱼刀,浑身腥味。 “掌柜的。” “薛安,那些鱼全部生虫了?” “恐怕是的。这种虫子在江里活不了,肯定是捞上来暂养的时候沾上的,哪一条都跑不了。” “现在去买鲜鱼,来得及吗?” 梁胖子插话道:“来不及!这都几点了,等鱼买回来,都该上凉菜了……” “来得及。” 梁胖子的嘴还没合拢,就被薛安坚定地回答噎住了。 “你做鱼要多久?” “半个钟头,从鱼进后厨到走菜,半个钟头足够了。” 周实点点头,对梁胖子说:“那就让后厨先准备其他的菜,鱼最后上。” “可是,半个钟头,这怎么可能……” 周实不理他,继续问薛安:“你要什么鱼?” “鲫鱼最好,鲢鱼其次,草鱼也行。” “孟掌柜,听到了吧?赶紧让人去找啊!” 孟兴源这才回过神来,说:“可是,这些鱼哪里上得台面……” “空盘子最上不得台面。” “……也是。许聪!许聪!” 越清楼的账房跑了过来,孟兴源对他说:“赶紧去望江楼,再要二十条鲜鱼来。鲫鱼,鲢鱼,最不济草鱼也成,他开多少价都行!快去!” 许聪听令,连身上的抹布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冲出了前堂。 周实见状,问道:“找鲜鱼得去鱼市啊,为什么去望江楼?” “这个点鱼市早就收摊了,只有望江楼兴许还有剩下的。”孟兴源一边叹气一边说,“只可惜我那些江团,十两银子一尾啊,全糟践了。” 薛安见状,和梁胖子一起回了后厨,似乎在交代什么。而梁胖子则频频点头,跟在小师傅的后面。 孟兴源看着他们,说:“周掌柜,丰德楼何时收了这么一位人才?” 周实笑道:“千里马常有。” 他的意思全在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孟兴源知道这是在暗讽自己,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指望这匹“千里马”拯救知府大人的寿宴。 “知府大人什么时候到?” “还有半个钟头……” 话音未落,就听见院子传来一声吆喝—— “知府夫人到——” 两人面面相觑,愣了片刻,连忙冲进院子里。 “哎呀,好漂亮的院子,孟掌柜费心了。” “哪里哪里,只要夫人看得高兴,以后越清楼天天这么装扮!” 两个丫鬟扶着一个衣着华贵,身形臃肿的女子从前门进来。孟兴源上去就施礼,显然这就是知府夫人了。 周实跟在后面,偷眼瞧着这位三品大员的内人。 “看上去五十来岁,和吴兆锟差不多……礼部尚书的女儿,被父亲许给刚中进士的吴兆锟,一路成为知府夫人……说来她怎么先到了?吴兆锟人呢?” 孟兴源和他想到一处去了,问:“敢问夫人,知府大人何在?” 夫人叹口气,说:“别提了,官人前些日子受了风寒,如今尚在床榻,无法来此,只好让我代为赴宴。让孟掌柜白准备了这般景致,实在对不住。” “哪里,哪里。知府大人不能莅临,这院子里的花草鱼虫都要难过的。不过夫人愿意赏脸,它们和我们也是一样的高兴。” 周实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虽然拍马屁是掌柜的必备技能,但孟兴源显然没有阿贵那般熟稔,做不到让客人在不知不觉中被高高捧起。 吴兆锟来不了?啧,肯定是那些赃银的事没处理完,不便露面。也罢,我也不一定要找吴兆锟本人…… “夫人,请!” 虽然孟兴源的马匹拍得太过矫揉造作,但知府夫人并不在意,一张圆润的脸上满是笑意,搭着孟兴源的手走过曲折的小桥。 在这一过程中,周实在心里暗暗祈祷这座小桥不是空有其表,能承受住知府夫人那同样“华贵”的体重。 夫人虽然上了年纪,但穿衣打扮可是没有落下,依然和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一般花枝招展,有些不庄重。她知道吴兆锟出轨吗?呃,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在意……等等。 周实看着她羞答答地跟在孟掌柜身边,还不停地往他身上贴的样子,突然生出一个让他鸡皮疙瘩掉一地的猜测。 既然吴兆锟可以找情妇,她也可以找情郎啊。打扮成这副模样来,莫非是…… 有了这个念头,前方两人的举止怎么看怎么像是打情骂俏。 “夫人,且在这里小坐,茶水点心马上就到。” “别呀,陪我聊一会儿。” “夫人见谅,我还有活干……” 孟兴源好不容易拜托了知府夫人,一回身,就看见露出微妙表情的周实在假装看风景。 “周掌柜,劳你和我去门口,其他宾客马上就到。” 周实强压住笑意,吩咐阿贵招待好夫人后,就跟着孟兴源来到门口站定。 “越清楼,不错、不错……” “李大人,快请快请!” “孟掌柜,许久不见了!” “郑先生,您气色好啊……” 周实从客人的到来方式判断他们的身份:坐轿子来的,都是江都府的官员;而徒步走来的,则是各大商会的富商。 不得不承认,孟兴源在人际这方面比周实强太多,一口一个“大人”“先生”叫得欢快,对方也会给他三分面子,看来都是以前认识的。 “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是越清楼的常客吗……” 好在这些人当中并没有周实的熟人,他得以不用顾忌自己掌柜的身份,把和孟兴源寒暄过的客人往里头引。 很快,天黑了下来,院子里的灯笼被逐一点亮。 “还有客人吗?”周实跺着脚,驱散晚风带来的寒意。 “还有一位,是衙门的人……” 说话间,一个不高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站在两人之间,把周实吓了一跳。 “这、这儿就是越清楼?”那人牙关打颤地问道。 “对对对,您是赵大人?赶快里边请!” 周实把手从袖子中抽出,唱道:“得嘞,您里边……” 灯光照在来者的脸上,让他硬生生把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 “呼,这天气,真是冷死爷们了……” 穿着一身短打的赵璇哆哆嗦嗦地说道。 第八十四章 高朋满座 她怎么在这! 周实心口好像挨了一拳。 刚才还说千万别碰到熟人千万别碰到熟人,这下好,直接碰到了熟人里最棘手的那个! 麻烦啊,何守信说衙门正在查办吴兆锟案,意思就是不让周实冒然插手。要是周实在这里被赵璇认出来,她肯定能猜出他的意图。以她的性格,搞不好会治一个阻碍公务罪! “这家伙是刑部金牌捕快,四舍五入也算是朝廷的人,地位颇高。而且她正在调查吴兆锟私藏银两的案子,要是他不给请柬,反而显得自己心虚……难怪他不来呢! “莫慌,天已经黑了,只要我把脸背着光,她应该认不出我来。” 周实定了定心神,领着赵璇就往里头走。 行至小桥上,她一边搓着胳膊,一边东张西望,道:“嚯,够漂亮的啊,不愧是越清楼。” 见周实不敢搭话,她又问道:“里头有火炉没有?我冻得慌。” 周实咬咬牙,憋着嗓子说:“有,有,我这就让人拿上来。” “怎么,你嗓子不舒服?” “咳,承蒙大人关心,最近受凉了……” “呵呵,最近江都时兴受凉吗?”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就到了前堂门口。 屋子里传来的暖意诱惑着在屋外冻了一个多钟头的周实,但他也不敢向前半步,只求赶紧离开赵璇身边。 “不进来烤烤火?” “不了,不了。”他连忙摆手。 “行,周掌柜,那我们回头再聊。” 她还是认出来了! 周实一脸阴沉地看着赵璇大步走向阿贵,觉得自己被耍了一顿。 “周掌柜……”孟兴源贴了上来,道,“麻烦你去通知后厨一声,说鱼还没到,先上其他菜。” 在江都,无鱼不成宴,一般都是作为压轴大菜,在点心之前奉上,所以还有时间。 后厨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二十来个师傅齐上阵,那真叫热火朝天。 这么多师傅组成的后厨,当然要有一个经验丰富的掌勺管理。而今天…… “薛师傅,您看一下,这样行不行……” “薛师傅,汤好了,麻烦你尝一下!” “薛师傅,我这边齐活了,走菜吧……” 周实看着处在漩涡中心的薛安,不知说什么好。 “越清楼的大师傅不是那个姓梁的胖子吗,他人呢?” 正在寻找时,梁胖子走入他的视野,把一根萝卜递到薛安面前。 “薛——师傅,你看这样行不行……” 薛安双手上下翻飞,在岸上剁着什么东西。他搭眼一看,立刻收回视线,说:“再斜一些,要切到骨头!” 梁胖子喊那声“薛师傅”时,五官都拧在了一起,显然对这个外人抢走自己的指挥权十分不满,但也只应了一声“哦”就回去继续对付那根萝卜了。 周实挤到薛安身旁,说:“孟掌柜说……” “掌柜的?大点声,我听不见!” 周实扯着嗓子压过厨房里的喧哗,喊道:“鱼还要一会儿,先上其他菜!” “知道!” 本来周实还想问问厨房怎么归他管了,但看他连回话时眼神都不离开案板,决定先不打扰他。 人们常说酒楼饭馆是“贱行”,而行内人肯定不服,管自己叫“勤行”。其实三百六十行,归根结底是“手艺行”“能耐行”,有能耐的吃干,没能耐的吃稀。 就像薛安,年纪轻轻,初来乍到,平日里木木讷讷毫不起眼,但后厨一旦出事,马上就能显出他的本领高超。就是梁胖子这种厨房一霸也得在手艺人面前低头。 看着后厨有条不紊——乱中有序地忙活着,周实回到前堂,一眼就看见阿贵在和知府夫人说着什么,逗得她哈哈大笑,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抖。 “哈哈,哎呦,哎呦,笑死我了……孟掌柜,你何时收了这么一根巧舌头?他叫什么?” 阿贵的脸上却有几分尴尬,显然他也没想到知府夫人的反响这么热烈,明明自己只是说了些讨巧的奉承话而已。 站在旁边的孟兴源替他答道:“他叫阿贵,是……” 周实突然出现在他身后,替他答道:“是丰德楼的大伙计,来我们这儿帮忙的。” 知府夫人不认识周实,把眉毛一挑,说:“丰德楼?那个把自家掌柜赶出去的酒楼?那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我说阿贵啊,你还不如就在孟掌柜这儿干,别回那丰德楼受气!” 孟兴源的笑容渐渐难看,但他一转头,就对上周实的目光,只好说道:“咳咳,夫人有所不知,丰德楼那件事都是坊间奇闻。想那丰德楼也是江都名楼,怎么会对自家掌柜做那种事呢,谣言,都是谣言。” 周实悄悄把阿贵拉到身边,嘴唇不动地说:“给夫人留个印象就得了,千万别靠得太近。” “啊?”阿贵在这方面还是十分懵懂。 这老太婆连尖嘴猴腮的孟掌柜都能看上,那仪表堂堂的阿贵也十分危险啊……周实担心的是这个。 他站在墙边,观察屋子里的布局。 “戏台底下的三桌坐的都是吴兆锟的同僚,同知、通判等陪着夫人坐一桌,其他属官分坐两旁;后面是知府的所谓‘学生’,再后面的桌子则是商会的代表,来了有十人左右……赵璇和商会的人坐一起?看来在其他人眼中,从京城来的人地位颇高啊……” 菜只上了不到一半,正是第一轮敬酒的时候。他看见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轮番向夫人敬酒祝贺,并煞有介事地关心知府的身体,并露出痛心疾首的样子。 除了赵璇……这家伙埋头狂吃,那气魄让同桌两位富商都不敢下箸。 “巴蜀商会敬贺表一封!” 菜上得差不多时,就到了敬贺表的时候。 商会代表的桌边立马站起一人,捧着大红的贺表,唱歌似的念了起来: “伏惟陛下天纵圣哲……” 对于高官的贺表,那必须从怕当朝皇帝的马匹开始,再说到祖宗、父辈、师长,最后才是寿星本人,可想而知这一封贺表会有多长。 周实的在心默数:商会、同僚、衙门、名士,还有不知道从哪凑出来的“江都百姓贺父母官生辰书”,怎么也得念上半个多钟头,但愿鱼能在这期间准备就绪…… 突然,他看见赵璇站了起来,对自己招了招手,向院子走去。 众人的注意力全在戏台下宣读贺表的人身上,没有注意到赵璇的动作。 周实等了一会儿,才摸着墙边,向门走去。 “嗨嗨,这边这边。” 赵璇在桃树下冲他挥手。 “搞什么……”他无奈地跟上,不知道这位金牌捕快喊他出来做什么。 “有你的啊,好好的掌柜不做,跑到别人家当伙计来了。” “我这是……唉,你找我干什么?” 赵璇叉腰道:“连声大人都不愿意喊了?” 周实无奈地说:“赵大人,何事呼唤小民?” 第八十五章 鱼戏莲叶间,一菜定人心 赵璇的嘴角微微上扬,道:“少跟我来这套,你是为了见吴兆锟来的吧?” “……”周实无言以对。 “何守信似乎不想让你介入这样的大案,但他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你不要误会他。” “我知道……但是我和吴兆锟有笔账要算。” “什么账?” “死人账。” 周实说的是许铃儿的事。 赵璇一摊手,道:“我就知道。你想怎么查?” 用黄粱枕直接进入他的梦境,看看他会不会梦到赃银的来源;或者试着用金丝钓,他的家已经被赵璇盯上,如果有什么能直接置他于死地的证据,他肯定会带在身上……周实原本想好的两个方案都因吴兆锟缺席而泡汤。 权衡利弊后,他决定有限度地让赵璇知晓自己的手段。 “我会一种秘法,能窥探梦境。吴兆锟现在一定在为洗刷嫌疑焦头烂额,他的梦里应该会有线索……不过没想到他会称病不来。” “窥探梦境?有意思……”赵璇搓搓下巴,说道,“我也告诉一件有意思的事。吴兆锟是真的生病了。” “哦?”周实一愣,不是装的? “给吴兆锟看病的大夫是我的人。据他所说,吴兆锟患的是肝疾,可以传染,现在连知府夫人都只能搬到外面来住。不过,大夫也说这种病很好引发,看来他是要做戏做全套。” 这老东西果然狡猾,这下任谁都没法明着去看望他了…… “你打算怎么办?”赵璇问道。 “我也不能白来一趟,如果赵大人愿意帮忙,我们可以……” 周实把对策说了出来,赵璇笑道:“可以,就这么办。” “等开始唱戏以后就动手。” 交代完行动的细节,赵璇先行回去,免得引起怀疑。 周实向前堂里望了一眼,皱起了眉头。 “二轮敬酒已经结束了,这么戏班子还没开唱?而且孟兴源也不在前堂……” 思索片刻,他从后门直奔后厨。 “开玩笑吧,鱼还没有到?” 一进门,孟兴源的喊声就刺入耳朵。 “随便上点什么,不能让前堂里冷场啊!” “我知道,但是其他菜都上完了!”梁胖子一边擦汗一边说,“要不让戏班子开唱,先把客人稳住……” “但是鱼来了怎么办?上头唱着戏,地下传着菜,这成何体统?这个班主心气高得很,要是我们在他唱着的时候来打搅,他怕是会带着戏班子直接走人!”孟兴源的嗓子都哑了,但还不肯降低声音。 “请让一让……”一个青衣扮相的戏子从周实身边挤过,走进后厨,“掌柜的,菜还没齐吗?这戏再不开唱,怕是到午夜也唱不完啊!” “你……”孟兴源本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又被班主这么一催,顿时心中火起。 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抱怨声、怒斥声中,薛安的声音显微弱但有力。 “安静,准备上菜。” 一时间,厨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角落。 薛安站在墙角的一口大锅旁,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厨房里的躁动一样,静静地按着锅盖。 孟兴源挤过挡在面前的师傅,靠近薛安,想看清他在做什么。 “薛师傅,厨房里已经没有能上台面的菜了……”梁胖子也挤到薛安的背后,说道。 “怎么会,不是有十分珍贵的食材摆在那里吗?” “你指的是……” 薛安一把掀开锅盖,一股香味从锅中升腾而起,瞬间就弥漫在后厨,钻入每个人的鼻腔中。 “这是……”孟兴源的眼睛瞪得像牛一样大。 “在鱼送来之前,就用这个来争取时间。” 片刻之后,每一桌上都多了一个造型精美的瓷盆。 “这是前所未见的菜啊……它叫什么?”知府夫人笑着问道。 一旁的阿贵脑子飞转,看着这道菜的品相,顿时有了主意。 “回夫人的话,这道菜叫‘鱼戏莲叶间’。” 用大骨吊出的清汤之上,浮着切成莲叶、莲花形状的青菜。而碗底则沉着一条条光洁如玉的“鱼”。 后厨内,薛安揉着自己的手腕,向其他人说明刚才这道菜的由来。 “那些江团生的是肉虫,并不脏。我把鱼细细地切开,将成虫和虫卵取出,再捶打成泥,用蛋清上劲,最后做成整鱼形状的鱼丸。”他说着,接过梁胖子递来的茶一饮而尽,“这是岭南的做法,我稍微做了改良。” 岭南的做法……周实瞥了梁胖子一眼,看见后者的表情有些扭曲。 越清楼主打的就是岭南菜,而梁胖子更是岭南菜系的高手。从他听薛安讲解时的神态来看,他完全会这道菜。 “这种处理方法在现代的餐馆会被人投诉的吧……”周实在心里想道。 “鱼来了,鱼来了!” 许聪冲进厨房,他手中的布兜不断挣扎,显然装满了活鱼! “可算盼来了!”孟兴源兴奋地凑上去,一看网兜里的东西,脸色就变了。 “只有草鱼吗?” “别提了,望江楼也没有鱼,我差点给人家跪下,他们才给了我一户渔家的住址,我又跑到城外才把鱼带回来……”许聪捂着肋下,气喘吁吁地说。 “这……万一让帮主发现……” “掌柜的,先别管这个,快下锅吧!”许聪连忙打圆场。 但是周实听了个清楚。 帮主……是指白条帮的帮主?他们垄断了江都鱼市,所有水产买卖都要经他们点头……许聪这么做,很容易遭到白条帮报复啊。 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孟兴源一咬牙,道:“梁师傅,您看草鱼行吗?” 梁胖子微微一顿,看向坐在板凳上活动手腕的薛安。 “行。”感受到目光,薛安代替梁师傅回答道。 “可是……”孟兴源见梁胖子拿不出主意,也转向薛安说道,“刚才上的可是上好的江团!要是这道鱼比不过那道菜,可没法给宴会收场啊。” 江团的肉质绝非草鱼可比,何况这草鱼还是没有经过挑选的,无法保证质量。 要用这样的草鱼做出比肩江团的味道,怕是很难啊…… 薛安转转脖子,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压力。 “万般皆下品,惟有艺随身。只会仰仗食材的厨子都是第二流的。”他站起身来,说道,“开工!” “好!” 第八十六章 入梦的收获 “鱼来——” 一声吆喝,伙计们端着压轴大菜,排队进入前堂,吸引了所有宾客的目光。 按规矩,给每桌上菜也要以客人的地位排序。知府夫人那一桌理所当然地第一个上菜。 在桌边伺候的阿贵看见鱼端上来,暗暗松了一口气。刚才他已把平生积攒下来的奇闻轶事、古代神话、市井杂谈全吐了出来,为的就是不让知府夫人等得无聊。要是这鱼再不上来,他恐怕要亲自上戏台唱两句了。 不过,当他看见盘中的东西时,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浓油赤酱淋在鱼上,加以葱姜芫荽点缀,要是单看这一道菜,至少在品相和香味上可称上佳。 但这是一场酒席的压轴菜! “越清楼以岭南风味闻名,之前上的菜也都是原汁原味的做法,怎么到了压轴菜变成重油重酱了?”阿贵心里着急,眼珠一转就想到了原因,“我说这鱼怎么拖了这么久,肯定是后厨出问题了,原来准备好的材料用不了,临时换的食材品质一般,只好用这种方法掩盖……这道菜这么突兀,客人能接受吗?” 他感觉嗓子眼发紧,要是这条鱼不能让客人满意,那之前的努力可就付之东流了。而且以孟兴源的性格,肯定要把责任推给他们这些外人…… “香,真香!” “还是这样的菜吃得舒服。” “卫大人,您再来一点……” 听到客人的评价,阿贵的心终于能放下了。 知府夫人尝了两口,以手帕捂嘴笑道:“哎呦,还是这种味道吃得惯。越清楼的东西未免太清淡了一些。” 阿贵一面陪话,一面在心里想:越清楼的师傅肯定不会这么冒险,那就是…… 薛安,真有你的。 最后一道点心上完,伙计们把杯盘撤下,换上茶盏果子,再把台下的灯吹灭,戏班子总算开唱了。 “你本是宦门后啊——上等的人品——” 不愧是名震京师的孙家班,一亮相,台底下掌声雷动;一开嗓,台下又是鸦雀无声。 正唱着,周实猫着腰,来到戏台下靠左边那一桌。 “江大人,您家里送了东西来。”他冲一位客人耳语道。 “嗯?”知府属官同知江锐正沉浸在戏中,被周实打扰,很不耐烦地说,“什么东西?” 周实把手中的折扇打开,说:“在后院,请您移步。” 江锐的视线落到扇面上,眼睛瞬间瞪大。 一个美人躺在他的膝盖上,娇嗔地说:“大人,咱们去后院吧……” 他擦擦口水,撑着桌子站起,对周实说:“走,走……” 同桌的几位并没有在意他的离开。 江锐双手探出,试图去抓住眼前的“美人”,一路跟着周实走进了后院。 “嘿嘿,美人……” 周实“啪”地一下合起虚妄扇,赏了他一枕头。 顿时,江锐像一条破麻袋一样瘫倒,被身后的赵璇扶住。 “可以啊,这是你们走马客的手段?” “……是。”周实果断选择舍弃走马客的风评,悄悄收起虚妄扇,拿出黄粱枕,“按计划进行。” “好。” 在黄粱枕的帮助下,他迅速进入虚无的梦境,推开通往江锐梦境的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都同知江锐护驾有功,擢为太子太傅,钦此!” “臣领旨谢恩!” 周实无奈地看着跪在公公面前接过圣旨的江锐,心说:好俗套的梦…… 他早就想过,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别人做什么梦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如果梦里没有有用的信息,那入梦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黄粱枕可以切换梦境。 念头转动,场景扭曲,穿着朴素的江锐和其他学子一起焦急地等待着招榜的到来。 “这是他中举的时候吧,这回的梦又是回忆了……” 看着江锐在榜下振臂高呼,周实果断地切换梦境。这一回又是他母亲送别自己去江都上任的梦。 再换,再换…… 终于,吴兆锟出现在梦中。 江都衙门内,吴兆锟端坐在书案后,一边喝茶一边说: “马上我要送一船寿礼到泉州,再走海路北上,你让船舶司行个方便。” “是。”江锐恭恭敬敬地说。 周实心想:看来“送寿礼给老丈人”是吴兆锟对外的说辞……同知作为知府属官,也负责航运工作。既然吴兆锟要专门让江锐行方便,看来那所谓的寿礼肯定有蹊跷…… 一股饭香钻入鼻腔,周实迅速脱离梦境,回到冰冷的地面上。 “怎么样?”赵璇端着一碗卤肉问道。 “姑且算是有些收获……下一个。” 江锐也被唤醒,但黄粱枕抹去了他睡前一小段时间的记忆,加上赵璇和周实躲到了一边,他很自然地以为自己是出来吹风,结果酒劲上来,就地睡倒。 确认没有人看见自己的失态后,江锐摇摇晃晃地回了前堂。 在他回到座位时,台上已经唱了一刻钟光景,台下巴蜀商会那一桌的一位就坐不住了。他刚才挨桌敬酒,此时酒力下涌,不得不赶紧找地方发泄。 他看了看台上,估算了一下,觉得自己能在唱到紧要处前赶回来,于是起身向茅房走去。 “借过,借过……” 他撩开门帘,一只脚踏入后院,就感到脑后吹来一阵凉风,接着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呼,没想到还有自己上门的,省得我出手了。” 站在门后的周实把此人翻过来,让赵璇就着门帘后透出的微弱光线看清他的脸。 “荣康商号当家老板,卫延兴。巴蜀商会的人。”赵璇对身在江都的各路人物都了如指掌。 “当家老板?巴蜀人?” “对。荣康商号主营木材生意,整个巴蜀出产的木材有三成是他们的。” “这位大老板,怎么跑到江都来了?” “他半年前来到江都,名义是作为巴蜀商会总会的代表,来调查江都分会的管理情况,顺便打探江都周边市场,打点人际关系。”赵璇回答道,“这个要看吗?” “无非是换了先后顺序而已,看。” 梦中,卫延兴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从书案上拿起几张字纸。 确认无误后,他在纸的右下角画上巴蜀商会内部的暗号,然后推门而去。 周实低下头,看见秀才的尸体横在地上,双目浑圆。 第八十七章 草蛇灰线,水落石出 虽然是在没有触觉的梦里,但周实还是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嗡嗡作响。 秀才是卫延兴杀的?不,这个已经不重要了……他看见秀才的尸体没有半点惊慌,足以证明他早就知道秀才的死,就算不是他亲自动手,也是他的同伙杀的! 那封信……在那封信上留下巴蜀商会暗号的也是他! 周实定一定心神,再次切换梦境。 这一次,他又回到了江锐梦中的那个书房。卫延兴局促不安地站在书案前,不去看吴兆锟怒气冲冲的脸。 “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按照您的吩咐,把暗号留在信上后,就先去把信的原件烧毁,结果一转身的工夫,那老秀才的尸体就……” “你拿我当傻子糊弄吗?那么大一个死人,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我警告你,别想拿这个讹我,否则我这就让巴蜀商会见识一下你的真面目!” “讹你?呵呵,吴大人,请您想一想,从您找到我那天开始,咱们俩可就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讹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卫延兴也是破罐子破摔了,他一个商人,竟敢对三品大员这么说话。 令人惊奇的是,他这番话反而让吴兆锟冷静下来。他低头思索片刻,再抬头时,语气缓和了不少。 “我不是那个意思,请见谅。我想你也知道,那老秀才的死是小事,但万一让别人发现,很可能把你我都扯出来,到时候我们的计划必定败露,而且会惹来杀身之祸啊!” 卫延兴冷冷地说:“那老秀才是飞蜈蚣咬死的,只要你把那毒虫的来源处理好,任谁都无法证明人是我们杀的。” “嗯,在理。” “俞大人回话了吗?” 吴兆锟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而周围的景物都开始变淡了。 周实皱起眉头看着四周,卫延兴没有被唤醒,但是这场梦境就到这里为止了。 “看来这个梦是卫延兴心里最隐秘的,他居然用意志强行中断了梦境!” 一般人梦到自己极力想忘记的内容时,确实可能突然惊醒,但黄粱枕的作用使得卫延兴无法醒来,只能被迫进入下一个梦境。 这回他身在另一个书房里,手捧书卷,目光却停留在身旁的书柜上。 周实在有限的梦境中走了一圈,判断这里是卫延兴自家的书房。 “父亲。” 他一转身,看见一个青年站在门口。此人看面相,应当不到二十岁,简直和卫延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平儿,进来。” 被父亲唤作平儿的青年走到书案前,垂手而立。 “父亲叫我做什么?” “平儿,你明天就要动身的,东西收拾好了吗?” “父亲放心,我早就让下人打点过了,明日天亮就能启程。” “嗯,那我交代你的事……” “孩儿都记着,进京之后,先去拜会大人……” “别在这里说。平儿,我以前一直担心你认死理,不肯按父亲说的做,结果是我小看你了啊。” “父亲,我是卫家长子,理应为家族分忧。此次入京我是如探囊取物,一定带着功名回来,光耀门楣。” “好孩子,去吧。” 周实看着那青年离开,而卫延兴低下头来,双目失神地自语道: “富贵险中求……” 一股香味传来,周实猛地下坠,回到现实世界。 “怎么样?有收获吗?”赵璇一边啃着手里的鸡腿一边问。 “收获有些巨大,先让他回去。” 两人躲到一旁后,卫延兴迷迷糊糊地从地上坐起,看看四周,浑身一震,连忙向前堂跑去。 “喂,你在他的梦里看到了什么?”见卫延兴离开,赵璇立刻从藏身之处走出,对周实说道。 周实并不打算原原本本地把所见告诉她,至少要掩盖一下他和秀才之间的事情,不能让旁人知晓阴魂客栈的事。 所以,他只说自己之前认识的一个老秀才离奇死亡,在梦中确认了是卫延兴所为。 “不过,尸体消失这件事比较离奇……另外,我在他的房间里搜出了一封信,就是卫延兴让他抄写的。” “信上写了什么?” “没什么” 第八十八章 科举舞弊 “明白什么了?” “赵大人,我们先回去,等酒席结束以后再说。” 周实心乱如麻,但是解开疑案的兴奋感压倒了一切。赵璇虽然不解,但也没有多说,转身回到前堂。 酒席在一更天结束,孙家班班主、孟兴源和周实一起站在门口送客。 “孟掌柜,今日真是尽兴啊!” “哈哈,您慢走。” “孟掌柜,我们商号下个月要办接风会,也拜托你们了。” “多谢多谢,慢走。” 商会的人十分热情地和孟兴源搭话,而衙门的人则矜持许多,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擦过。 留在最后的是知府夫人。 周实左手抓右手,把头撇到一边,不去看夫人和孟掌柜告别时的嗲样。 最后,孟兴源整理一下衣服,对丰德楼三人说:“几位,今日有劳了,明天我一定登门道谢。” 周实笑道:“孟掌柜何必见外,您登丰德楼的门那不是常有的事嘛。” 孟兴源在生意场上行走四十年,养成了刁钻刻薄的性子。毕竟无奸不商,你不睚眦必报,同行必然拿你当软柿子捏。丰德楼从他这里挖人,他想当然地去报复,但今晚他却发现,阿贵在各路客人面前应对自如,和他在越清楼时死气沉沉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是他放跑了人才,而是他自己培养不出人才。 再回想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想到他一个五十多的老前辈跑去欺负人家二十出头的小娃娃,顿时一张老脸开始挂不住了。 周实见他满脸窘迫,开口解围道:“孟掌柜,过去的事就算了吧。” “不,我……” “你上次来丰德楼时,没有端出好菜来招待你,是我们的不周。” 孟兴源一惊,连忙说:“不不不,那其实是……” “客人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筷子,那当然是菜不合胃口。”周实微笑道,“下个月,下个月请您再来丰德楼一趟,我保证让您满腹而归。” 孟兴源自问:你有周掌柜这样的气量吗? “好,下个月初一,我必登门拜访。” “一言为定。”周实一拱手,道,“告辞。” 三人走在回丰德楼的路上,久久无言。 阿贵和薛安默契地并肩而行,和掌柜保持一定的距离。虽然相互间没有交流,两人还是在暗中默默博弈,看谁先提出那个同时存在于两人心中的疑问。 走到郁青街上,阿贵终于忍不住开口:“周掌柜,你真的要请孟掌柜吃饭?” “君子一言。” “我知道……孟掌柜他素来与我们不和,我担心他借口找茬。” 能从阿贵口中听到这么坦率的发言,真是难得。 “放心,他不敢那么做。”周实笑道。 既然掌柜那么说,两人也不好再提出质疑。 “今天不早了,你们赶紧洗洗睡吧,明天还要开张。” “是。” 老赵晚上要回家,所以让一个小伙计在前堂守着,给晚归的三人开门。 周实像老妈子一样催促他们回房休息,为的是不影响阴魂客栈的开张。要是到了子夜他们还不睡,那就只有再请黄粱枕出马了。 子夜差一刻,周实到房间请出莫老,把晚上要和赵璇碰头的事告诉他。 阴魂上座之前,周实走到郁青街上,左右张望,却不见半个人影。 “在这里谈?” 赵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把他吓了一跳。 他把赵璇带到街口,见四下无人,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把自己在卫延兴梦中的所见又仔细说了一遍。 “嗯,他作为巴蜀富商,却和吴兆锟搅在一起,害死了你那个秀才朋友,再栽赃给巴蜀商会……”赵璇若有所思地说道,“目的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在此之前,我再确认一下,吴兆锟的丈人,当朝礼部尚书叫什么?” “俞子材。”赵璇对周实如此执着于这位大官感到很是惊讶,“他和井中女尸” 第八十九章 拜相失路,入行无门 “……其他商会了吧?” 周实没有回答,或者说已经做出了回答。 商会,由一个地区的富商们联合发起,以乡土亲缘为纽带,互相扶持的民间组织。大梁定国初期,依照前朝律法严格打压商贾,将商帮列为非法组织。但在天下太平之后,朝廷又慢慢放开对商帮的限制,使得其迅速发展为更为庞大的商会。 虽然天祚年间已经不再限制商贾子第科举入仕,但商人在官府面前依然抬不起膝盖。而且大家都是做生意的,难免有你家的东西卖得贱,把我家的生意抢走,我只好卖得更贱这种事发生。所以商会也承担着提升商人地位、避免恶性竞争的功能。 成员极为富有,依靠宗族乡土紧密相连,商会恰好符合这些条件。 赵璇抱着胳膊说道:“当今天下能称为‘商会’的,大概只有江淮、晋中、巴蜀这三个。排除巴蜀后,还剩两个。” 说着,她斜眼看向周实,似乎希望他再提供一些线索。 “赵大人,这具体是哪个我肯定不知道啊,我又不是商会的人。”周实无奈地摊手道。 两人身上的心眼都不少,一个像尽可能地套出话来,一个又不像被牵扯进去。所以他们说话就像挤牙膏一样,谁都不愿意交底。 赵璇的脑子转了一回,觉得他确实不应该掌握了其他线索,而且他提供的信息已经是极大的帮助,于是开口道:“我这就去上报,先从江淮商会查起。如果能破案,算你大功一件。” 周实连忙说:“不敢当,为朝廷分忧乃是……” “行了,我不会把你抖出去的。”赵璇打断了他,站起身来,“这两天你要照常营业,如果有怡春苑诈尸案的线索,还是像以前一样联络何守信。” “明白。赵大人慢走。” 赵璇站定,微微一提起,纵身跳上屋顶,消失不见。 “她迟早要把江都的房顶都踩上一遍……”周实在心里默默吐槽,向丰德楼走去。 “回来了?” 阴森的客栈内,几个半透明的人影坐在桌边,似乎在窃窃私语。听到活人的动静,它们同时扭过头来瞪着周实。若是常人,这副景象足以把他吓死。 周实疲惫地靠在柜台上,把今晚的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有意思,居然把商会也扯进来了?” “不止如此,如果科举舞弊案坐实,那京城将刮起腥风血雨啊……” 莫老吸口烟,说:“京城的阴魂客栈最近会很忙碌。” 喂,这种时候就不要说这么血腥的笑话了……周实腹诽道。 “但是秀才的身份还是没有弄清,他是谁?为什么冒充王进?他是怎么变成厉鬼的?”他若有所思地说,“我打算再去王进母亲家里看看,虽然那老太太糊涂了,但没准能在无意间说出什么重要线索。” 莫老点点头,但是提醒道:“不能耽误客栈的事啊。” 也不能耽误酒楼的事。说实话,我最近在上班时间溜号的频率有些高了,这样下去伙计怕是会有意见。 “放心,我尽量错开。最好等赵璇那边查出些东西来后我再去,至少要对秀才的来路有个基本的把握,免得给王进的家人带来危险。” 也许是最近丰德楼的生意蒸蒸日上,阳气渐旺的缘故,今晚的客栈是自周实回来以后最好的。这些阴魂单个看去十分诡异,但数量一多,相互间一交流,反而让客栈里多了几分“生气”,不那么阴森了。 “掌柜的,来聊一会儿?”一个阴魂向他招呼道。 周实知道这是位爱唠嗑的主儿,于是左右看看,发现店里没有需要自己的地方,这才偷闲起来,和他坐在一处。 这个阴魂名叫李春,在北方出生,是个江湖艺人。他年轻时跟着师父在京城周围走动,学了不少本事。奈何师父去世后,他没能耐在京城立足,只好到南方来谋生。 李春走南闯北,见识颇多,对于江湖上的事知道得远比周实这个继承了酒楼掌柜记忆的穿越者多。而且他说起故事来引人入胜,又爱穿插些让人捧腹的插科打诨,所以周实很爱和他聊天。 这位是怎么死的呢? 他们江湖艺人都是“走马**”,向来不靠长地。今天在菜市场撂地,明天就在大街角卖艺,都没个准头。问题是靠卖艺为生的人多,而地方就那么大,万一撞上哪个地界管事的心情不好,这能开张的地面还能更小,难免发生争地盘的事。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江湖艺人有自己的规矩,那就是“先到为主”。这可不是先来后到那么简单的,而是先来到这个地方的人是主,后到的是宾;行客拜坐客,宾拜主,这就是江湖人口中的“拜相”。而李春就栽在了这个规矩上。 一年前他来到江都以后,在城里逛了两圈,却没有见到多少撂地卖艺的。他自然是大喜过望,自己居然抢到了一块生地,连忙挑了个人来人往处施展本领,谁知道自己刚把家伙什掏出来,还没开场,就被衙役逮了去。 原来,江都城作为大江第二大港口,南来北往都打这儿过,官府的管理自然要比别处严格许多。按照江都府的条例,整个江都城只有几处杂技场儿允许全年卖艺,而且仅限于江都城内的艺人。像李春这样外来的艺人,只许七八两月在城中撂地,否则杖责二十。 李春初来乍到,不懂得江都的规矩,而且一嘴的北方口音。衙门管事的一听,得,先打二十板子,又画了伏罪状,将他赶了出来。 其实这种事可大可小,那二十板子也打得不结实,根本不妨碍走道。但是那伏罪状可就麻烦了,李春要再去拜相,甚至连个领路的都找不到。 那些同行也不知道从哪得了消息,知道他是进过衙门的人,都不肯纳他为行内人,生怕他再惹麻烦,危害整个行业在官府眼中的形象。何况李春一个生人,一来江都就占了最好的地面,坏了道上的规矩,谁还愿意正眼瞧他? 江湖上的规矩是,不做买卖,先来拜相,与同道打个招呼,知道你是打哪来的人,才会给你让块地,留个场子。谁也不碍着谁,谁也不抢生意,叫大家都能挣钱吃饭,甚至还有人来给你介绍风土人情,让你在生地不至于犯了忌讳。万一在这儿待不下去了,大家伙还能给凑点盘费,让你另往别处。 李春就是因为自己的疏忽,把这些好处都丢了不说,还挨了一顿板子。找谁说理去?只好自己受着。 第九十章 取仕不平,江淮风起 没有同道的帮助,李春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杂技院子进不去,全江都的路口都是有主的地儿,他只能在城墙根下撂地卖艺,那生意能好吗?据他所说,那地方卖艺的远比看戏的多,有时忙活一天也挣不到一个子儿。 没有收入,无处落脚,要继续南下又没有盘缠,李春最后沦为叫花子,在三天前死在了城角。 闯江湖就是如此凶险。任你一身的本事,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今晚,李春和周实讲的是自己在京城跟随师父卖艺时的事。 “要说京城里热闹的去处,除了正月里的庙会外,就当属天桥了。据说天桥最早只有一个茶馆,养了些艺人招揽顾客。后来那周围又有许多江湖人做生意,游人也被吸引过来,就这么人地两兴,成了京城一景。 “师父头回带我去天桥时,就在路边撂地,他变戏法,我在旁边帮腔——也就是说些笑话,或者解释师父的动作。那一天我们赚的钱,可比我生平见过的都多……” 李春陷入了回忆中,又说起了师父的本领。 “天桥藏龙卧虎,看官也是见多识广,像一般的剑、丹、豆、环——你不知道?就是吞剑、月下传丹、仙人摘豆、九连环这四样把戏,都是真功夫,大家都会,在京城根本不叫戏法,看官们不肯为这个给钱。 “但是我师父却有一样拿手的本领,每次使出来都能吓人一跳。他看周围的看客聚得差不多了,就站在板凳上,让我去举。那时我才十岁,一点点大,怎么举得动?但是师父念一句口诀,说一声‘起’,他就突然变得很轻,我用一只手就能举起来。 “看客们这时候就要喊好,可精彩的还在后面哪!我举了几下,趁板凳还在空中的时候把手一抽,作揖讨钱。可是我师父却踩着板凳,浮在空中!然后他装作恼怒,骂我怎么把戏演穿帮了,又能博得一阵叫好。” 李春的讲述让周实知道了不少江湖上的事,为他日后在京城风生水起提供了帮助。这是后话。 卯时三刻,阴魂纷纷散去,没有留下的。 这两天江都这么太平,没有冤死的人?周实不知自己改庆幸还是改叹息。 “算了,现在有了功德算法这根救命稻草,不一定要靠铁算盘里的东西来救命。对了,还要多多积德行善,免得功德算法把我自己坑死……” 他毕竟是商场里的人,难免有些奸猾举动,折损功德,所以要趁平时多积攒一些。 至于怎么积攒功德,他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第二天上午,周实把阿贵、薛安叫到前堂,把自己打算在丰德楼的菜谱上加上河鲜的事情和他们说了。 之所以叫阿贵来,一是因为这件事还没最后拍板,尚有问题没有解决,而阿贵的嘴够严;二是因为河鲜只能由薛安来做,陈大有怕是要有意见,而阿贵和薛安职位不同,没有嫌隙,而且他在越清楼也见识过薛安的本事。 果然,听完掌柜的计划后,阿贵并没反对,而是提出了两个难题: “能让我们的菜式多样些当然是好事,不过听说鱼市的水很深,不好弄啊。而且丰德楼以抓炒闻名,现在说要做河鲜,客人们能接受吗?” “只要做得好,总有人买账的。至于河鲜来路的问题,我打算去请孟掌柜帮忙。” “哦?”阿贵听后想了一下,发现这真是个好主意。越清楼能买到上好的江团,就证明他们肯定有路子。他们又帮了越清楼那么大的忙,于情于理他们都该帮忙。但是…… “掌柜的,要是孟掌柜翻脸不认账怎么办?” 周实笑道:“不会。他们哪里可有一位想拜薛安为师的掌勺,只要请他出面,孟兴源肯定松口。” “拜薛安为师?真的吗?”阿贵看向薛安,眼里满是惊讶。 薛安也是十分震惊,那时候掌柜明明不在后厨啊,他怎么知道这事的? 周实笑着说:“你不知道,昨天后厨刚忙完,那梁胖子就把薛安拉到一边,说什么都要请薛安教他本事,就差敬茶了……薛安,有这事没有?” 他昨晚和赵璇在后院“埋伏”的时候碰巧看到薛安和梁胖子从后厨出来,连忙躲到一边偷听他们谈话,知道了梁胖子拜师心切这回事。 之前由于梁胖子是越清楼的掌勺,面相凶恶,而且据说还爱在后厨摆架子,周实对他一直没什么好感。但这件事让他对这位有着“吾师道也”精神的师傅平添了三分尊敬。 “这样啊,要是梁师傅愿意帮咱们说话,那孟掌柜松口的可能就大多了!”阿贵有些振奋,他见识过掌柜开辟码头市场带来的成效后,对这次改革也抱有相当的期待。 薛安的脸色则差一些。他本就内向,突然冒出来个能当他爹的人要拜他为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他想到掌柜既然要请梁胖子搭桥,一定会帮他把事情处理好,也没有提出异议。 “那,您什么时候去找孟掌柜?”阿贵问道。 “不急,得过上两天再说。” 阿贵明白了,掌柜这是要一码归一码,不能让孟兴源觉得他们是借着帮助越清楼的情分来压他的,而是互帮互助,让彼此都得到好处。 这招真的不错……阿贵对掌柜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分。 “过两天,我把伙计们叫到一起宣布这件事,让大家都表个态,然后再去越清楼。”周实说完,就让他们各自去忙。 此后几日,丰德楼无话。 这一天,丰德楼刚刚结束中午的营业,何守信就来了。 到了雅间后,他把身上的打扮一卸,开门见山地说:“江淮商会的人招了,是他们和吴兆锟串通,共同谋划舞弊的。” 终于……周实松了一口气,连忙给何守信上茶,请他把案情好好说说。 大梁建立初期,南方安定,迅速发展繁荣,而北方常年受战乱和胡人侵扰,尚未恢复,科举中总是南方学子摇摇领先,霸占招榜,而北方学子则难以考取功名。 当朝考虑到长此以往北方人心难定,推行南北榜制度,让南北举子分别录取,以彰显公平。 但是南方人口多于北方,每年应试的举子更是差距悬殊,但是最终登科取仕的人数却是南北各半。加上北方举子的水平确实比江浙举子差上一截,让南方举子十分不平。 朝廷放开商人出身参加科举的限制之后,各大商会纷纷为本地的举子提供支持。建立学堂、请名士讲课、为进京赶考的举子提供衣食住行等,只求让本地人走入仕途,扩大影响,也借此提高商人地位。 江淮本是地灵人杰之处,但奈何取仕不平衡,纵使江淮举子有定国安邦之能,也难以争得更多榜位。加上朝廷为了安抚巴蜀,在取仕时有所倾斜,严重威胁江淮商会的利益。 于是,江淮商会想出了歪招。他们买通了朝廷高官,将礼部尚书的女婿安排到江淮重地江都做官,又慢慢笼络他,通过他来联系礼部尚书,策划了一场科举舞弊案,让俞子材将试题泄露给江淮商会,让江淮的举子早做准备。 可惜,这一场谋划十年,官商勾连,牵扯四品以上高官达二十余人的惊世大案一朝破碎。先是吴兆锟收下的贿银被发现,然后栽赃巴蜀商会的密信也被揭发,巴蜀商会中的叛徒卫延兴也被披露,最终礼部尚书俞子材也被打入大狱,等候发落。 谁能想到,这桩大案的水落石出,竟是江都城中一个酒楼掌柜的功劳。 第九十一章 成有义送货上门,周实梦中遇熟人 “这案子会怎么判?” “不知道,那是上头的事。”何守信喝了一口茶,说道,“另外,我们查到了被埋在枯柳下的女子的‘母亲’,其实就是老鸨。那女子死后,吴兆锟给了老鸨一笔钱,让她返乡养老。眼下她正在牢里等候发落。” 胁迫卖春,知情不报,伙同重犯,这些罪名够她喝一壶了。 周实又问了一句:“那女子的遗骨你们如何处置?” “葬在无名冢中。” “哦。”听到许铃儿算是有了归宿,周实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但是何守信却不肯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周实发现他在看自己后,感到浑身不自在,不知道对方的用意何在。 “何大人,您若是有事,直说就是。” 何守信一挑眉毛,道:“我直说,你也能直说吗?” 答案是不能。周实没法对官府的人掏心掏肺。 “我们搜查了吴兆锟埋藏赃银的那口井,发现井下居然别有洞天——你早就知道吧?” 见瞒不过去,周实只好用沉默代替回答。 “我们请的看事先生说,井后的地道中有尸体长期停留,很可能是布置过养尸炼尸的地方。这就和怡春苑的案子联系起来了。” “哦?” “如果能确认那些诈尸的尸体是在那里炼制的,那怡春苑案就有了新的线索。”何守信站起身来,说道,“赵捕头说,这回算欠你一次,以后有需要衙门帮忙的尽管和我说。” 周实同时起身,道:“祝大人们查案顺利。” 需要衙门帮忙…… 他看着何守信壮硕的背影走下台阶,心想,最好不要有那种需要。 到此为止,井中女尸案就算结了,还牵扯出一桩科举舞弊案,可以说收获颇丰。现在怡春苑藏尸案尚未取得重大突破,但周实找不到抓手,只好先顺其自然,让官府去调查。 “还要通知胡老太,官府现在又把精力集中到怡春苑藏尸案上,肯定会盯紧案发地点。她们最近要小心一些,免得被抓到把柄。” 想到这里,周实想起自己这里还有一桩悬案——秀才的身份。 “下午再去一趟王进家,看看老太太,再入梦调查一次。” 上次他得知秀才并非王进后吓了一大跳,匆忙间没有尝试切换梦境,寻找更多线索。加上后来刘家村的刘重来给老太太送米,他也没找到再度入梦的机会。 下楼时,他看见柜台旁边多了一副挑子,旁边站着阿贵和一位熟人。 “成掌柜?”周实赶紧走下台阶,上前问候。来者正是酱行的老板兼掌柜成有义。 之前周实被刘小四请回丰德楼,正是因为成有义带着几位债主上门要债。不过后来周实看出成掌柜此举是为了给自家儿子凑钱驱邪,迫不得已而为之。他祓除了成掌柜的外甥化成的怨灵后,两人算是结下了铁打的交情。 “周掌柜,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弄来了!” 呦?周实心中又惊又喜,没想到成有义办事效率这么高,而且真的有门路! 他连忙把那副挑子上挂着的大缸解下来,把盖子挪开一条缝,一股香味瞬间充斥室内,让人口齿生津。 “成掌柜,你让个伙计送来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成有义大笑道:“别家不说,您要的东西,我当然要自己送来。这两缸豆瓣酱可是我托了巴蜀商会的人做媒,才从蜀地运来的,绝对正宗!” 周实一边道谢,一边让阿贵把薛安喊出来。 阿贵走进后厨时,心里盘算:掌柜的真是神了,那成有义当初可是一副要把丰德楼拆了抵债的样子,结果他却能从成有义那把钱借出来!甚至还能让对方亲自送货上门!看这两人有说有笑的,他们的关系这么好吗? 他越发觉得掌柜深不可测。 很快,阿贵带着薛安回到前堂。薛安正在准备送给码头的饭食,听到掌柜找他后,连手上的油都顾不得擦就跑了出来。 “薛安,来,看看这是不是你要的东西。” 周实把盖子挪开,递给他一个长柄勺。 他用勺子在满满一缸酱里搅了几圈,舀起一勺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说:“没错,是正宗的豆瓣酱。” 成有义看他面生,向周实问道:“这位小师傅是?” “哦,我们丰德楼新来的二掌勺。薛安,快跟成掌柜问好,为了你要的豆瓣酱,成掌柜不知道费了多少工夫!” 成有义还了一礼,问道:“我听说,这豆瓣酱是蜀地菜系常用的东西,你们丰德楼要它做什么?” 周实笑道:“我们这位薛师傅学艺颇杂,蜀地菜品也是他的拿手好戏。成掌柜,中午就别走了,我请您一顿!” 成有义想要回绝,奈何周掌柜太过热情,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在雅间坐下,让薛安去操持两道拿手菜来。 “来,成掌柜,我敬您一杯!” 周实坐在他对面亲自陪酒,等菜上来,更是让他惊奇万分,没想到蜀地出产的豆瓣酱用在荤菜中,竟然这么美味。 好吃好喝伺候了一顿,周实又让后厨打包一斤酱肉,二两好酒,让他回家去喝。这一下可让他受宠若惊,自己曾经和丰德楼闹得很不愉快,没想到周掌柜居然这么热情。 虽然周实是救他儿子一命的恩人,但亲兄弟明算账,酱行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生意。之前周实来酱行要豆瓣酱时,成有义确实是看在个人的情面上才发动人脉为他寻找,引来了一些非议。 但没想到周大掌柜知道豆瓣酱在江都没有市场,酱行是在做亏本买卖后直接加了两成价钱,这般厚道让酱行其他人无话可说。 再加上丰德楼的盛情款待,让人心里怎么不痛快? 而周实的考虑是:酱行是原材料批发商,和丰德楼的生意息息相关,必须搞好关系。虽然加价让自己吃了点亏,但是换来了酱行的人情,还是很值得的。 午饭后,周实即刻动身前往刘家村。 他凭着记忆找到了王进的小院,打开虚掩的院门。 走进正房,他发现老太太正在榻上午睡,这倒是省了不少功夫。他翻出柴和米,把饭蒸上。然后从铁算盘中拿出黄粱枕,在老太太的脸上轻轻贴了一下,然后自己枕着黄粱枕席地而卧。 推开通往老太太梦境的大门,周实发现自己身在一处陌生的狭小屋子里,并不是老太太在现实中居住的小院。 “是王进母子之前居住的地方?看来他们家以前并没有现在这么阔绰啊。” 周实正想着,王进端着碗走进屋内。 “娘,吃饭了——” 梦境切换,这回是老太太在灯下仔细地缝着一件衣服。王进推门走进,嗔怪道: “娘,怎么还不睡?” “就睡,就睡。你马上要去赶考了,一个秀才可不能穿着破衣裳……” 梦境切换,老太太坐在村口的一棵树下,出神地望着远方,似乎正在等待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大路的彼端…… 周实看着比身旁的山包更像山的老太太,念头转动,再次切换梦境。 这一回,老太太在床上做着针线活,门突然打开,走进来王进和另一个青年—— 周实从头到脚打了个激灵。 “娘,我回来了!” “回来啦——咦,这位是?” “哦,这位是孙冕,和我在一个学堂念书,而且是同年。这回他和我一样,都中了秀才。孙兄,这是家母。” “在下孙冕,见过伯母大人。” 周实看着衣着光鲜,器宇轩昂,比他在阴魂客栈见到时要年轻许多的秀才站在床前,恭恭敬敬地向老太太行了一礼。 第九十二章 君子一诺 “孙兄学问很深,几年刚中了举人!所以我要请他吃饭,为他庆祝一番。咱们说好了,以后他偶尔会来看望您。” “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我这儿也不常来人,有个人陪我说说话最好……”老太太笑眯眯地坐起来,说道,“等着啊,娘去给你们做饭……” “您老人家就歇着吧,孙冕,咱俩去河里捞鱼。”王进把母亲拦住,拉起孙冕就往外走。 周实慢慢从惊讶中缓过神来,发现梦境开始慢慢变淡了。 “王进和秀才——孙冕是老相识?那王进哪去了?为什么是孙冕变成了王进……” 这个梦解决了一个问题,却抛出了一打问题。 念头转动间,梦境再次切换,又回到了王进母子早先居住的破屋中。 看上去不到十岁的小王进躺在母亲膝上安眠,嘴里喃喃地说着梦话。 此时,一股饭香飘来,周实知道这是梦境结束的标志。 但是看了看身旁依偎在一起的母子,他快速回到现实,然后把仍在沸腾的饭锅拎到屋外。 “唉,本来以为搞清楚秀才的身份就能破案,谁知道现在还是一团乱麻……” 他一边把滚烫的饭锅放下,一边小声抱怨道,完全没注意到一个身影悄然出现在院门旁。 “下一步怎么办,继续入梦调查?但是老太太已经糊涂多年,眼睛也不好使,恐怕很难梦到认识孙冕之后的事……” 正在思考中的周实这才听到脚步声。他想回头,一个冰凉的物体已经抵上了他的后腰。 “别动。” 什么人!周实心中大骇,当即运起气来,开碑手蓄势待发! 但是……这声音有点熟悉啊…… “老实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来这里?” “阮、阮前辈?” 抵在腰间的物体松了一下,周实的脸颊感受到身后那人呼出的热气,然后对他的威胁就消失了。 “周实?你怎么在这儿?” 这话应该我问你!周实转过身来,看见老走马客拿着一把铁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周实把自己的来因说了出来。他曾和阮魂雄说过秀才变成厉鬼的事,只是没想到这里就是秀才说的“家”。 “那个秀才是王进?怎么可能!他早就死了!” 周实大惊,连忙问:“你怎么知道?” “他死后,曾来过我的客栈。我记得那是……差不多七八年前的事了吧,他在回村的路上遭遇暴雨,山上滚落一阵泥石流,将他压死在底下。” “七八年前?”周实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说,“那可比秀才到江都的时间还早……” “他因为担心家中老母没人照顾,所以不愿进入轮回,托我帮忙照应他母亲后才散去。”阮魂雄回忆道,“那时候他的母亲还没糊涂,眼睛还能看见。我谎称自己是王进的朋友,偶尔来帮忙打扫一下,陪老人家说说话。 “后来,村子里的人慢慢也开始帮忙照顾老太太,还帮她换了住处。我不想和活人打太多交代,所以来得也不勤了。今天我从江都回来,刚好路过刘家村,想着来看看,就碰上你了。” 周实深吸一口气,道:“你没和刘家村的村民交流过吗?” “没有,怎么了?” “刘家村的村民,到今天还相信王进没死,只是在江都谋生。而且据他们所说,王进每年都会回村一趟,还时不时地托人捎东西回来!甚至村里的水渠,都是他请附近的地主修的!” “什么?”阮魂雄一挑眉毛,“见鬼了?” 要说见鬼,他们两位是非常有发言权的。但是大白天见鬼,还连续见了十年的鬼这种事可从来没听说过! 但是周实却慢慢理出了头绪。 “阮前辈,王进有没有提到过一个叫孙冕的人?” “孙冕?” “是他的同窗好友。” “这个……我不确定是不是此人,但王进是说过自己有一个至交好友,也是他唯一的朋友,会帮着他照顾母亲。不过我从来没在老太太家里见过那个人。” “那很正常,因为他总是躲着别人,悄悄地在夜晚来了又走。”周实笃定地说道,“这是刘家村刘重和我说的。” “这,你怎么知道那人是孙冕?” “老太太现在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我是在她自言自语时听到的。”周实扯谎道,“既然王进确实是意外身亡,那我基本可以肯定秀才就是孙冕。” 接着,他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王进和孙冕是同窗,又是同年考中秀才。不过王进自幼丧父,家中贫寒,在学堂也没交过什么朋友,只有家境尚可的孙冕与他交好——这是根据梦中孙冕的穿着推断出来的。而且孙冕中举之后,首先到王进家里做客,可见两人关系之好。 孙冕有日子没看见王进,四处寻觅而不得,应该能猜到自己的好友遭遇了意外。他担心老太太得知儿子的死讯会承受不住,只好隐瞒此事。好在王进被泥石流埋在地里,不见尸首,知道他死讯的应该只有他唯一的朋友——孙冕。 为了照顾老太太,身为举人的孙冕甚至放弃了为官的机会,到了江都用双重身份谋生。平时不仅要给自己家里寄钱,还要供老太太吃住,给老太太换房子,平时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单是如此还远远不够。为了让乡里邻居都来照顾老太太,他还要给村里谋取福利,立下“王进”的威望。为此,他不仅经常接济村民,还去和地主谈判,帮村里修了崭新的水渠。 也难怪那些豪绅能待见他,举人老爷的身份还是很有分量的。 放弃大好前程,用两副面孔生活了八年,都是为了让老太太以为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就像小时候那样环绕自己膝间。 “这……真是够仗义的啊,但是他为什么不去做官,这样自己收入能拔高不少,还能让老太太过上更好的生活啊。”阮魂雄听完后问道。 “那样老太太就会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且不说做官会远离刘家村,这样的小地方,突然有个官员出钱资助他们,那不得敲锣打鼓庆祝一番,拿什么堵住村民的嘴呢?”周实叹口气,接着说道,“也可能是孙冕担心自己受到官场的诱惑,无法坚守诺言……” 常年与死人阴魂为伴的阮魂雄摇摇头,说:“这是为了什么呢……”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当时那一句“咱们说好了,以后他偶尔会来看望您”。 君子千金一诺,再言其他,便是无礼。 ps感谢道友一刀、书友16726233254542的月票。 第九十三章 打鱼郎江中遇险,丰德楼夜半遭袭 在小院中,两人久久无言,都被孙冕王进的金兰之交震撼到了。 过了一会儿,周实开口道:“咱们老站在这儿也不是事,赶紧让老太太把饭吃了吧。” 两人提着饭锅,到屋子里吧老太太扶起来,阮魂雄轻车熟路地从屋角拿出一把咸菜,让老太太饱餐一顿。 咸菜就大米,看起来确实简朴了一些,但一来老太太牙口、肠胃不好,大鱼大肉也吃不下去;二来在这个时代,能有一顿大米饭吃已是不易了。 老太太也不管他们是谁,只要把饭递到手上,就乐呵呵地吃了起来。看着她的样子,周实有些担忧地小声问道: “孙冕死了,这老太太怎么办?” “村里人会照顾的。” “但是,以后不会再有人往村子里寄东西了。”周实担心的是没有好处,“王进”会慢慢失去威望。 阮魂雄摇摇头,说:“只要村子里的水渠还在淌水,村民就不会忘记他。实在不行,咱们时不时地敲打一下便是。” 要说装神弄鬼,走马客可都是内行。周实一笑,不再顾忌。 两人离开小院,走出村口,周实突然问道:“你最近有联系于衡吗?” “没有,他应该听了你的话,躲在江都周围的乡下吧。怎么?你还是不放心他?” “是的。眼下官府刚刚破获了一起大案,可以集中精力调查怡春苑藏尸案了。如果他真的是凶手,最近肯定会有动作。” 阮魂雄点点头,说:“我会找个由头联络他。江都里的事,还是要靠你多多留心。” 当晚,周实赶回丰德楼,正好碰上许祥海哥几个正在桌边吹牛。 许祥海压低脖子,神神叨叨地和他的酒友说:“知道吗,江上……” “是是是,江上又出了漩涡,吞了大船小船,有没有点新鲜的?”同桌的一位不耐烦地说,看来他已经把这个故事听了不止一遍了。 “嘿,我还没说完呢,这回不一样!”许祥海有些恼火,“这一回啊,终于有人看见须婆婆的真身了!那天……哟,掌柜的,您回来了?” 周实站在桌边,摆手道:“您继续,我也听听。” 许祥海接着往下说。 那天天黑之后,一只渔船还在江中游荡。这船的主人是个独身的打鱼汉子,刚去看了自己前天下的几个网点,居然连个鳞片都没有 他不甘心,要摸黑去看最后一个网点。结果行至江心,突然船周围起了浪,而且一浪高过一浪,眼看就要把这艘小船吞没! 这可把打鱼的汉子吓坏了,他就是使出全身的本事,也没法从巨浪中逃离。联想到之前听说最近江心无风起浪,他觉得自己要栽,连忙跪在船上,把自己今生知道的神仙都念了一遍。 当念到儿时听说的土神“须娘娘”时,那滔天的巨浪突然平息,随即一个小山一样的巨物从水中钻出,停在小舟前面! 汉子看见浪终于停了,松了一口气。结果一口气没出完就看见这妖怪,吓得从头上溜走三魂,脚下散去七魄。 这是个什么怪物! 月光熹微,他根本看不清怪物的全貌,只听得怪物张嘴说道: “居然呼唤须娘娘的名字,算你命大,今天就放你一马。” 说罢,那黑影周围泛起气泡,怪物就这么沉进了水里,不见踪影。 打鱼汉子对着平滑如镜的水面,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听到这里,同桌的一位不满地说:“越说越玄乎了,你是那艘船还是那个打鱼的,怎么说得好像你亲眼见过一样?” 许祥海叨了一筷子肉填进嘴里,边嚼边说:“这打鱼的汉子受了这一吓,几天都不敢行船,天天坐在码头和船夫们唠这事,正好被我听见了。你们爱信不信。” 同桌的几位倒是不在意,以为这又是这位少爷道听途说来的奇闻,继续喝酒吃菜。可一旁的周实却陷入了沉思,慢慢踱到柜台边。 “这许祥海确实是个没溜的主,他的话最多只能信七成。不过最近确实有江上频繁无风起浪的传闻……过两天去码头打听打听。 “唉,可惜上次没有和捞尸人付于江定好联络方式,不然问问他肯定比听船伙计的要靠谱。” 当晚,阴魂上座,周实把孙冕的故事说给莫老听。 听罢,莫老长吸一口烟,道:“案子结了就好。” 这反应好平淡……周实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莫老当了不知多少年的走马客,也许早就看惯了人间的爱恨情仇。 “另外,今天有人在酒楼里说……” 没等他把许祥海讲的故事说出口,就听得背后一声闷响,回身看去,原本紧闭的门板居然倒在地上,旁边还躺着一个阴魂。 “救,救命……” 周实腾地一下站起,把铁算盘挡在身前,喝道:“什么人!” 阴魂客栈开张时都会把门板紧闭,这是给活人看的,意思是客栈里有“客人”,不能接待活人。要是有不干净的东西路过,就算感觉到客栈里阴气旺盛,有这门板挡着,它们也进不来。 可是门板居然被这个阴魂撞开了! 这家伙是谁?不对,是什么东西? 莫老也行动了起来,他用仅剩的一条好腿跃过柜台,喝道:“小子,把那家伙扶起来,所有人都退后!” 客栈里乱作一团,阴魂们纷纷放下酒杯,推推搡搡地远离门口。 “可是,那家伙……”周实担心那破门而入的阴魂不干净! “别管,快点!”莫老说着,扬手撒出一把生米。 那些生米落在地上,居然有规律地跳动起来,而且幅度越来越大,好像有什么巨物正在靠近! 莫老啧了一声,双手连结几个印,做好请神的准备。 “小子,撒币!” “啊?”周实一愣。 “冥币!在柜台底下压着!” 周实这才明白,赶紧扑到柜台旁,从柜台的四只脚下抽出几张被压得皱巴巴的纸钱。 这些纸钱用来固定四只脚不一样长的柜台,平时压在柜台下,吸了不少阴气,正是使用之时! 第九十四章 江中何物来犯,门前谁人撒野 周实用力一挥,将纸钱撒向门口。 诡异的是,那些纸钱在半空中舞动起来,居然没有落地! 与此同时,莫老唱起了请神诀,那些纸钱停滞了片刻,随即向门外飞去。 “上门板!” 周实听令,赶紧把地上的门板扶起来,合上,用身体死死抵住。 门板的另一边传来巨大的力道,好像有一只巨手在推它! 不过这力道只维持了几秒钟就立刻消失,周实的身体也放松下来,瘫在地上。 “呼、呼——莫老,这到底是……” 莫老慢慢地从请神状态脱离出来,掐指一算,说:“卯时三刻,诸位,今晚不能留在江都,尽可能远离河流。” 后半句话是对阴魂们说的。他们受了这一吓,争先恐后地穿过门板,顿时店里只剩下了那突然闯进来的阴魂。 周实也顾不上管它们结没结账,双手撑地站起,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湿了。再看地面,水从门缝中渗进来,在门口积了薄薄一层。 他板着脸,向那还没从恐惧中缓过来的阴魂走去,问道: “你,到底招惹了什么东西?” 莫老摆摆手,说:“你看他像是能说话的样子吗?你去把这两张符纸贴在门边,再给他倒杯阴酒。” 那阴魂明明是个中年汉子,却吓得像三岁小孩一样。他蹲在地上,双臂环绕抱住自己,哆哆嗦嗦地念叨着什么。 周实从外面回来,才听清他反反复复念着的是同一个名字: “须娘娘,须娘娘……” 须娘娘! 大江周边的民间传说,曾经斩恶龙平江的须娘娘! 周实觉得脊背发凉,再仔细看男子的长相,肌肉结实,皮肤黝黑,莫非他就是…… “怎么,你也被吓着了?”莫老感觉到周实的脸色变了,瞪着一只怪眼问道。 他把从许祥海哪里听来的故事和莫老说了。 “须娘娘……没听说过。如果是大江周围的土神,倒是会有这样的道行。”莫老指了指一地的水,说道,“那确实是个水里出来的玩意,而且相当厉害。” 周实知道,自己和莫老刚才这一通忙活,又是跳大神又是撒纸钱的,都只是让那东西吃了个瘪,暂时退去而已。 “我们这么猜也没用,还是得问他。”周实冲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阴魂努努嘴,“看着架势,不像是一时半会能缓过来的。天亮以后怎么办?” “和小林一样,先把它们封起来,等晚上再放出来。” 周实点点头,把店内清扫一下,就回去用黄粱枕休息。 现在,他的开碑手已经能接近半成,可以发挥出其真正的功效。 醒来后,他翻出昨天捡的一块泡菜坛子大小的石头,放在炕上,一掌击出。 石头破开无数碎片,变成了一个罗汉座的模样! 这就是开碑手真正的威力,在出掌的瞬间将内力灌注进目标,让其变成自己构想的造型! 千雕万刻不及一掌,这才是碑手三式——开碑手的威力! 练到这个境界,周实对碑手的领悟也更上一层楼。他觉得,这碑手三式就是在雕刻碑石时悟出的神功。先用开碑手打造碑石的外形,再用书碑手进行雕刻,而穿碑手则是在徒手刻碑的过程中意外领悟出的邪功。 “开碑手和穿碑手练到如今这个地步,进展变得缓慢了。只有这书碑手……” 周实想着,从炕底下拿出长河落日画卷,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然后打开。 山水、题诗一入眼,一股文气灌入他的身体,让他神清气爽。但是这一回的感觉远没有之前强烈。 “看来即使是袁咏圣作品的仿品,提供的文气也有限……还是要去搜集其他的书画回来观摹才行。” 周实想着,在画上抚了两下,顿时一股阴气从其中钻出,化作一个人形。 “大人叫我?” 蔡有林浮在空中,恭恭敬敬地对周实说道。 周实答应为他寻找长河落日画卷的另一幅赝品之后,它就暂时留在画上,被藏在炕底下。 虽然这是个做赝品的,但做到它这个地步,恐怕放眼天下也没有多少人能与它相提并论。 “我有话问你。你知不知道江都哪里能看到书画名家的作品?” 蔡有林附在画上后,在各路收藏家手中流转,应该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这个……要说真正的名家手笔,恐怕……” “不用是真的,也不用是袁咏圣这个级别的,只要是能称得上佳作的都可以。”周实见他为难,放低了要求。 “嗯,要这么说的话,请大人来镇我的那位‘眼人’家中就有不少精美的仿品。” 王银昌……周实满意了,他和王银昌认识了将近十年,而且又帮他处理了闹鬼的长河落日画卷,交情颇深,想去参观一下他的收藏这点要求应该不至于被拒绝。 “多谢。” 即便没有任何关于长河落日画卷赝品的消息,蔡有林也没有表露出丝毫的遗憾,而是行了一礼便缩回了画里。 也许他自己也知道,找到那另一幅赝品的希望本就渺茫;也许他已经以阴魂的形式在阳间徘徊了数十年,并不在乎这样的等待。 周实把画卷收好,走到前堂,和阿贵打了声招呼,说自己下午要去拜访孟兴源。 阿贵解开心结以后,不再掩盖自己的本领,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中。周实发现,他完全可以胜任半个掌柜,这让自己可以很放心地把店里的生意交给他。 周实挑选下午去越清楼,避开酒楼最忙碌的时候。毕竟这回是自己去请对方帮忙,即使是礼尚往来,也要客气一些。 让伙计进去通报之后,他耐心地站在门口等候,百无聊赖地打量四周。突然,墙角的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条鱼?” 周实眉头微皱,这东西引发了一些不妙的联想。正好此时孟兴源也迎了出来,他随即抢先问道: “孟掌柜,你看那是什么?” 孟兴源听说周掌柜找上门来,慌忙穿过小院来迎接,结果对方一开口却是这句话,着实令他吃了一惊。 顺着周实手指的方向望去,孟兴源恍然大悟,有些埋怨地说: “唉,这帮伙计干事太不仔细,我明明让他们把这些东西都处理掉。” “‘这些东西’指的是?” “您不知道,今天一早开门,就看见我们门口到处是水,还有些鱼虾在水洼里蹦跶!我赶紧叫人来收拾,结果还是漏了一条。这真是货真价实的‘漏网之鱼’……” 周实若有所思地说:“是谁干的呢?” “还能有谁?无非是街头巷尾的地痞无赖上我这找乐子来了。我们开酒楼的最怕这个,你要是找他们算账,他们保管让你一天到晚不得安生……周掌柜所来何事?”孟兴源抱怨了一阵,才把周实往里头请。 周实暂时收起思虑,笑道:“哦,我想请孟掌柜帮我一个忙。” 第九十五章 鱼市立规矩,客栈来贵宾 孟兴源一听这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变,但还是客客气气地问道: “但说无妨。周掌柜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我们不可能推辞。” “哈哈,是这样……” 周实把丰德楼需要获取河鲜采买门路的事和孟兴源一说,他才放下心来。 也不是什么难为人的要求……他还以为周实会趁这个机会狮子大开口,当然,于情于理,不管对方提什么条件他都会尽量满足。 “怎样,孟掌柜,要是你为难的话就算了。” 孟兴源不禁感叹,看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为难不为难,掌柜的,咱们进去坐下说。” 两人走进前堂,此时已是下午,伙计们都在后院忙活,前堂里又没有客人,正是安静去处。 “要说江都水产,那当然是去鱼市最好。不过鱼市也有鱼市的规矩,请周掌柜不要嫌麻烦。” 周实立刻表态:“无规矩不成方圆,请孟掌柜指点一二。” “好。这话我们只能在私下里说,请不要外传。如今江都鱼市是由白条帮把持,所有交易都要经过他们的手。虽然也有些渔民自行叫卖,但如果你买了他们的鱼,就不可能再踏入鱼市了。” 搞垄断吗……周实心想,继续听下去。 “当然,这样也不是没有好处。有些渔民喜欢欺负外行,以次充好,漫天要价,缺少眼力的很容易被骗了去。但在鱼市就没有这种问题,所有水产都有专人检查过,而且标有记号。如果买回去的鱼出了问题,可以回鱼市要求退换或赔偿。” 这么看来,白条帮其实充当了早期市场监管的角色,对买卖双方也有好处。不过这里头油水肯定不小。 孟兴源介绍完基本情况,这才讲起怎么进入鱼市。 “首先,要有人将你引荐给白条帮堂主。如不嫌弃,就由我来做这个中间人。” 周实立马抱拳:“有劳孟掌柜。” “当然,见面礼是少不了的。不过这位堂主不爱钱财,只爱美食。只要拿出丰德楼的招牌菜,肯定能过堂主这一关。不过礼金还是要准备一些,用来打点负责鱼市的管事,毕竟管事才是以后日日要打交道的人。 “另外,每次进入鱼市,都要先报上自己的身份,需要采买的东西,然后由专人领你到对应的摊位,那都是分好类的鱼,直接称斤两就是。哦,为了防止缺斤短两,你可以带着自己的称去。交易完成后不能在鱼市内逗留,必须直接跟着领路的离开。” 这真的是买鱼吗…… “我记下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破了规矩,最多也只是被提醒一下,说声抱歉就是。除非多次恶意违反,那鱼市就会客客气气地把人请出去,并且请他不要再来。” “明白。那孟掌柜什么时候有空,请把我引荐给堂主。” “只要您能腾出时间,明天上午如何?堂主喜欢在上午待客。” 上午……看来回去就得准备了。 “没问题。”周实答应下来,又说道,“梁师傅最近可好?” “梁师傅?”孟兴源一愣,不知道他这时候提起越清楼的掌勺做什么,“挺好的,有劳周掌柜挂念。” “我家薛安上回受了梁师傅不少照顾,想请他去丰德楼小坐,顺便指点一下后厨。不知道梁师傅方便吗?” 孟兴源更疑惑了,薛安受梁胖子的照顾?明明是薛安照顾了整个越清楼,及时发现江团里的虫子,不然知府大人的寿宴可就砸了! 转念一想,梁胖子在酒席过后一再地夸奖薛安的本事,说自己如何如何不能及也…… 哦!他这才反应过来,梁胖子想跟着薛安学点本事,周实这是委婉地表示同意,顺便照顾了梁胖子和越清楼的面子! “这,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只要不打搅丰德楼的生意……” “哪里话!孟掌柜,这万舟竞渡,不绝江流啊,要是梁师傅能指点指点我们,那对越清楼也不是没有好处,你说对不对?” 万舟竞渡,不绝江流…… 想来江都城建成之初,江都四大名楼也不过是无数酒楼中默默无名的几家。正是相互间的竞争、切磋才使得它们脱颖而出。来自京城的丰德楼学习江淮风格,将抓炒做得精致;以岭南菜为特色的越清楼大胆汲取北方特色,都是相互借鉴的结果。 而如今,四大名楼成了门户,把自己的手艺揣得死死的,生怕被对家抢了去…… 孟兴源明白,这是周实在含蓄地表达对江都酒楼间门第之见的不满。再回想起自己之前……唉,格局,格局差太多了! “您说的是。” 周实又和孟兴源聊了些生意上的事和坊间闲话,这才离开越清楼。 他走后,孟兴源对着院子出了一会儿神。 “万舟竞渡,不绝江流,说得好啊……” 第九十六章 拜见堂主 次日一早,周实在孟兴源的带领下向江边走去。 鱼市要比码头靠北一些,接近城墙。两人走了约摸一个钟头,这才看见前方出现一个用棚子搭起来的市场,一股鱼腥味扑面而来。 周实不大习惯这味道,忍不住皱起脸来。孟兴源倒是毫不在意,拉住擦身而过的一个伙计,客客气气地说:“请问管事的在不在,我找他有话说。” 那伙计毫不见怪,转身向市场深处走去。过了一会儿,一个身形消瘦,和旁边精壮的伙计形成鲜明对比的男子从市场内走了出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孟掌柜!” 孟掌柜抱拳行礼,周实也跟着照做。 “这位是……” “哦,管事的,这位是丰德楼的周实周掌柜,日后要和鱼市常来往的人。周掌柜,这位是江都鱼市的管事,李念生李先生。” “见过管事的。” “哦……”李念生笑着回应道,“原来是四大名楼的掌柜,真是仪表堂堂啊。不过我听说丰德楼以北方抓炒闻名,怎么想起来做河鲜的生意了?” 周实笑道:“我们酒楼一行从来是什么赚钱做什么。江都河鲜名满天下,我丰德楼恰好收了个擅长这方面的厨子,所以来鱼市碰碰运气。” “哈哈,好,好。” 周实看火候差不多,立刻把用红纸包的十两银子奉上,说:“这是丰德楼的一点心意,请鱼市的伙计们喝酒。” 李念生倒也不客气,双手拿过红包就收下了,说道:“周掌柜真是客气。我们堂主正好在里头,以后大家常来常往,先认识一下为好。请。” 他带着两人径直穿过鱼市。 周实一路走一路看,发现鱼市里分成不同的档口,上头都挂着标明档口货物的木牌。有“江团”“青条”“白丝”等,分门别类,一目了然。不过其中掺杂了一些黑话和别字,周实也不能完全看明白。 鱼市从头到尾不过半里地,再往前走,头顶的棚子到了尽头,而大江就在眼前。 “二位,请进去说话。” 李念生掀起一个档口的帘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同时把手指伸到嘴边,轻轻吹了两声口哨。 两人谢过领路的,抬腿往里迈。这个“档口”只是在鱼市的一边搭了个架子而已,实际里面的空间很大,左右各站了一名壮汉。 “这里头就是堂主的所在……”周实顺从地伸开双臂,预想中的搜身却没有发生。两名壮汉只是看了一眼,就指了指楼梯,放他们过去了。 看来红包还是很有效果的……两人走上二楼,只见这小小的房间中开了一扇对江的窗户,一张书案摆在窗地下,而一名白发长者正坐在案前读书。 这位完全没有黑帮派头的堂主把书放下,起身迎接两人:“孟掌柜,好久不见。周掌柜,久仰了。” 看来李先念那一声口哨早已通报了来者的名姓身份。周实抱拳道:“见过老先生。” 老者看上去六十来岁的样子,清瘦中自带一种威严。他缓缓地说道:“周掌柜,我先和孟掌柜说两句话。” 周实挥挥手:“不耽误,您请。” “孟掌柜,你上次说我们出的江团里有虫子,差点坏了知府大人的寿宴……” 孟兴源一听,脸都白了,连忙说:“呃,也有可能是” “嗯,既然丰德楼有心与我们做生意,那我们彼此相互关照便是。只要遵守我们鱼市的规矩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