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卿》 1. 第一章 《怀卿》全本免费阅读 长安的天阴沉了好些日子,雨将下未下,闷得人快喘不过气来。 殿外端午时节刚挂上不久的苦艾,被乍起的狂风吹得呜咽作响。 风穿透艾叶,卷进殿内,吹动大殿中央女子的裙袂。 她腰环鸣珮,一身红衣,襦裙上大朵大朵的金丝牡丹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成了昏黄殿内的唯一一抹亮色。 她的眉睫纤长浓密,鼻梁也比大燕人要高挺许多,即使是最张扬的红,此时都被彻底压制住了。 让人不由认为是这华服束缚住了她。 陆怀卿轻轻哼着歌,含笑向贴身宫女云安看去,她琥珀色的眼里是清浅笑意,像金光照在雪山时耀眼。 云安捧场道:“公主的舞当真越来越好看了。” 殿内主仆间仍旧欢歌笑语,殿外握紧长剑等候已久的精兵却在绿衣侍者的带领下,踏过殿前长阶,拾阶而上。 风将苦艾吹落在地,精兵们迅速控制住了外殿的宫人,尖锐的剑锋泛着寒光。 “把瑶华宫里里外外都守住了!”殿内外的喧闹和翻箱倒柜的声音愈发刺耳。 陆怀卿恰好唱完了最后一句,殿内的宫女见状紧张地向后退,全都无措地望向她。 “不怕。”陆怀卿轻声安慰,了然向外看去:“他们要的是我。” 她看向为首的侍者,目光又落在他身后人端着的杯盏。 但陆怀卿很清楚,那盏漂亮的琉璃杯盏里装着的是毒酒。 陆怀卿抚了抚衣襟,才在阿云的陪伴下,向外殿走去。 “不知是哪位大人要取我性命?”陆怀卿轻笑。 她的眉目生得秾艳,或许是因为是因为一国公主的身份,就算放低姿态,也总有股傲气在。 仿若放在她面前的不是穿肠毒药,而是如往常般的安神汤。 侍者被她灼灼的目光,看得忍不住心虚:“主子吩咐,公主还是不要多问为好。” 如今新帝登基,这漠北公主早没了靠山。 但不知道为何,他与这个公主对上眼神,总觉得他们的算计,早就被对方看透了。 这些人今日午时就到了瑶华宫外,见陆怀卿故意拖延时间,也没敢上前强灌。 陆怀卿倒是很好奇这些人究竟是谁的手下,做事这般畏畏缩缩、瞻前顾后。 云安不忿道:“你这是作甚?我们公主乃是大燕盟友漠北的公主!是你们皇帝当年缔结盟书,以礼请来的!” “漠北的公主”似乎没能威慑到这些人,但“皇帝”两字却实实在在吓住了那侍者,尤其是他身后端药的随从都随之一颤。 片刻后,那侍者终于反应过来了,讥讽道:“什么盟友,不过是仰仗大燕狐假虎威的蛮夷小国罢了。” “何况——”侍者压低声音,“什么皇帝,那是先帝!先帝西行遇刺,谢相几日前就已扶立先太子遗腹子登基!” 侍女还欲争辩什么,却被陆怀卿拽住。 她知道眼前这人是在警告她,眼下大燕手握权柄的人已经变了,他们漠北仰仗的人也该变了。 陆怀卿的目光落在斟满酒的酒杯:“漠北大乱之后,漠北诸部全仰仗大燕鼻息,方得以苟延残喘至今。不知如今可是有何冒犯之处?” 见侍者仍不答话,陆怀卿眉眼含笑盯着他,也通过眼角余光,看清了守在殿外的士兵。 那些人披坚执锐,甲胄上泛着冷冷寒光。 虽然想不通这些人的意图和背后之人,但她愈发明白,今日她怕是逃不过这一劫。 与其闹个不愉快,不如拿她的性命换些更值钱的东西。 她入京为质本就是为了族人们罢了,活着是为了他们,倘若死……也得死得其所。 “我倘若喝下此酒,想必应当不会罪及漠北?”陆怀卿扯了个泛着冷意的笑,像是在讥讽大燕此次出尔反尔的行为。 如今宫里就一个还只会尿床的小皇帝,她已经拖延了许久,但还是没人前来救援。 大燕如今正是多事之时,想必她今日也等不到人来救她了。 侍者答道:“这是自然。公主在京城动乱中为逆贼所杀,何谈祸及漠北?” 陆怀卿这才明白这些人的用意——原来是借他们这些质子的人头一用。 诛杀异国的王公贵族可不是个小的罪名,不论扣在哪个政敌身上,那都是顶不小的帽子。 “好。”陆怀卿平和应道。 侍者反而被她的态度惊到了。 都说这漠北公主不过是个蛮横夷女,原以为今日还得费番力气,却没成想会如此简单。 这人倒是比他想的要聪明得多。 春风入户,吹动陆怀卿的红衣,那双眼里盛满云霞:“阿卿不过一蛮夷尔,以此酒祝大燕与漠北情谊长存。” 眼前这人的慨然赴死,愈发衬出这些宫人手段的阴狠,就算是为首的侍者也不由低下头。 陆怀卿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侍者见她饮下毒酒,仍继续守在殿外,像是不看到她断气不肯罢休一样。 陆怀卿起身向殿内走去,趁着毒药尚未发作再交代些事情。 “别哭了,妆都花了。”陆怀卿笑着为云安擦去眼泪。 她难得这么肆意的笑,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几日京中恐怕还有动乱,你记得扮作小太监趁乱逃跑。”陆怀卿嘱咐道。 皇帝遇刺下落不明不过半月,谢相就急着扶持新帝上位,恐怕皇帝的亲信重臣都不会答应。 再加上各地蠢蠢欲动的藩王……恐怕,这长安很长一段时日里,都不得安了。 陆怀卿安慰好侍女,就对镜整理自己的发髻和衣衫,她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自嘲一笑。 这三年里,她用大燕脂粉,穿大燕人织的绮罗衣,吃的也是大燕的饭食。 除了这双琥珀色的眼睛,她自己都快要忘记她其实是漠北的小公主了。 而不是高墙、灰瓦和锦绣锁住的质子,不是战战兢兢、步步小心的阶下囚。 她都快要忘记了,很多年以前,她也曾纵马驰骋荒原,也曾骑着骆驼与故友谈天说地,也会在星野下围着篝火欢歌笑语。 “噗——” 剧痛侵咬着全身,陆怀卿捂着心口,一口血喷在铜镜上。 她眼前的铜镜逐渐模糊,意识也混沌起来。 她似乎听到了兵刃交接的声音,又像是听到了漠北的雄鹰振翅,北风哀哀。 窗外的风似乎更急,积压了好几日的雨终于落下,混着兵刃的声音,将她弥留之际的话尽数压了下去。 只余一滴清泪,砸到白玉铺成的地板上,很快消失不见。 - 漠北的夏是炽烈的,没有长安那总是突如其来的暴雨,从不让人觉得粘腻不适,像是被烟雨锁在亭台楼阁里。 这里的天也总是澄蓝的、干净的,不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怀卿被陌生的明光晃着眼,她的眉睫微颤,被光亮刺得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的景象一点点明晰。 她看到早已记不清脸的阿伯在溪边饮马,还伸手向她示意。 陆怀卿记得这个阿伯,在几年后,漠北大乱时,他就被叛军打死了。 阿伯在她面前被叛乱的士兵,活活敲碎了头颅。 那些混着血的、白花花的不明浑浊物浸透了她的手。 而现在,阿伯向她招手,她也乖乖走近,接过他递过来的羊奶。 所以……她也死了吗? 她用手虚虚遮掩明光,缓解眼眸被光刺痛的不适感。 陆怀卿又看到很多眼熟的人,而他们大多早已死在漠北的那场战乱里。 如果这真的是死后的世界,那她的娘亲和父亲——不、不对,那是中原人的称呼,应该是她的阿娜和阿塔才对。 陆怀卿的眼神中有期盼的火焰燃烧了起来,她的阿娜、阿塔,是不是也在这里? 陆怀卿攥紧手里的水囊,循着记忆向王帐跑去。 草原夏日的风呼啸而过,骄阳也炙烤着大地,她却像是浑然不觉苦累,脚下不停向记忆中的“家”奔去。 “阿姐! 2. 第二章 《怀卿》全本免费阅读 年少时的陆怀卿脑袋里装的是些什么呢? 这时的她想着行侠仗义,是个热心肠的人。即使经历过一次生死,她也不会因此改变性子。 不过,这次她不会再给塔木暗害她的机会。 “阿姐我今日要去和塔木赛马?你能陪我去吗?”陆怀扎进阿姐的怀里,毫无负担地撒娇。 “你……”身旁的何怀之欲言又止。 陆怀卿怎的突然和她阿姐如此亲近呢? 而且刚才那个乖巧可爱的人,怎么都不像陆怀卿平日里刁蛮的模样。 陆怀卿瞥了眼何怀之,直言不讳道:“我喜欢阿姐才这样的!” 反正何怀之肯定想不到她是重来一世的,无非以为她这是终于想通了。 阿姐是阿娜一手带大的缘故,平日里总是板着张脸,不苟言笑的模样。 陆怀卿小时候还是正爱玩的年纪,阿姐就已经跟着阿娜开始学着处理部族事务了。 两人玩不到一块,再加上有心人挑拨,前世这个时候的她和阿姐并不亲近。 直到上辈子阿娜猝然离世后,她们两姊妹相依为命,陆怀卿才知道阿姐有多爱她。 即使在最危难的时候,阿姐也没有想过要抛弃她。 果然,此时阿姐虽有些意外她的突然亲近,但立刻就点了头。 陆怀卿笑得眉眼弯弯,在阿姐怀里蹭了蹭,像只软乎乎的小猫。 眉目生得硬朗、身形高大的雅依,倒越发不知所措起来。 或许……这就是阿娜说的长大就好呢? “走吧!” 陆怀卿被阿姐一把推上她熟悉的“云渡”。 不同于阿娜和阿姐的马,都是陪她们征战四方,踏过无数焦土鲜血的汗血宝马。 她的小马驹云渡不够高大、也不够矫健,但很漂亮,是匹漂亮的不得了的白马。 可惜,不久后,云渡就在漠北大乱中,被塔木那个坏家伙抢走了。 那人还当着自己面,杀了她的云渡,分而食之。 这次新仇旧恨一并算上,她定要给那个塔木几分颜色瞧瞧。 塔木远远看到陆怀卿骑着马而来,那匹马生得很漂亮,他本来很是喜欢,结果却被陆怀卿先买了去。 他早看不顺眼陆怀卿轻狂张扬的作态,更何况,前几日他不过调戏了几个小美人,就被她当众打了一顿。 今日他设好了陷阱,定要让陆怀卿吃个哑巴亏。 “塔木,今日赛马怎么比?”陆怀卿翻身下马。 她衣服上的红丝坠着的宝石跟着叮叮咚咚一阵响,这样久违的自由自在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欣喜。 塔木惊讶地向陆怀卿身边的雅依行礼,面色有些难看起来。 他没想到大公主会跟着来,还带着她身边的勇士和亲兵。 “自然还是按从前来,咱们就比谁先跑到离这里最近的那座沙丘。”塔木强装镇定。 就算雅依来了又怎样?谁不知道陆怀卿和她这个姐姐关系可不好。 “好啊。”陆怀卿扬眉,利落上马。 前世就是在那沙丘处,她的云渡掉进陷阱将她甩落下马,让塔木“意外”将她踩断了脚。 这次她可不会再让塔木得逞。 “驾——”陆怀卿扬起马鞭。 草原四月炽热的风吹动她的长发,她的心似乎也随着踏在荒原上的阵阵马蹄激扬起来。 塔木望着路怀卿遥遥领先的背影疑惑,他知道陆怀卿骑术不差,可是这不过才几日不见,她这骑术怎么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陆怀卿的骑术确实比前世要好,那些在宫中寂寞无聊的时候,她都会到宫里的保马监去逛逛。 宫里没有让她纵马的地方,她只能在马上提着缰绳和马鞭,回忆那些昔日无忧无虑的光阴。 无数次的想象,再配上这辈子重生后,这具拥有无限活力的身体,她的骑术自然比前世好得多。 “吁——” 陆怀卿故意放慢速度,在塔木追上来后,在前世沙丘附近突然猛拉缰绳,反向左边迂回到塔木身后。 她一鞭子用力甩在塔木的马上,只见那马猛地向前冲,就算塔木迅速拉紧手中缰绳也没用。 他直直率进了原本用来陷害陆怀卿的陷阱。 而陆怀卿的手除了因为用力拉紧缰绳而被磨出了一点血外,再没有别的伤痕。 “啊——” 陆怀卿策马从塔木的手上踏过。 她听到他不住的哀嚎,眉头也没动一下,径直策马向被绑在沙丘附近的那群商人而去。 陆怀卿看着眼前瑟瑟发抖的人群道:“都看见了吧,不是我先动的手。” 她翻身下马,攥着鞭子靠近他们,手上还有干涸不久的血痕。 那些燕商被她吓得往后躲,连忙把一个少年推了出来,挡在他们身前。 这人一身黑色劲装,用的不像是寻常商人喜穿绸缎,而是最不值钱的棉布。 但即使是这样,这身平民打扮也遮掩不住少年的凛冽气质,像冬日河面上的坚冰,泛着丝丝入骨的寒意,让人望而生畏。 陆怀卿的目光下移,看到少年的右手上已经干涸成痂的乌黑血迹,又似乎有些许血顺着他的指缝低落在草地上。 青翠欲滴的草木沾染上的点点红斑,格外醒目。 这人受的伤怕是不轻,却能在其他人推搡时一声不吭,想来也是个狠角色。 “你是话事人?”陆怀卿用手中的皮鞭挑起对方的下颌。 她轻抬下巴,语气骄矜倨傲:“你听到没有?” 少年闻言微微抬眼,眼角泪痣随之微动,与她四目相对。 这人的眼睛黑得像一颗黑曜石,不对,宝石是有光泽的,这人的眼睛更像一潭深水,就连漠北七月最烈的骄阳也照不透。 而且……这双本该分流多情,却永远暮色沉沉,看起来不大高兴的眼睛,陆怀卿见过。 这是前世大燕那个暴君傅葭临的眼睛。 陆怀卿猛地收回手,愣在原地。 她剩下的话被尽数吞了回去。 其他商人见陆怀卿的态度,一时拿不准她是被傅葭临冷淡的态度气到,还是看上了他。 傅葭临平日在商队里独来独往,怪得很,也不知道他每日都在忙些什么。 但这人那双桃花眼,生得很是漂亮,纵是无情也能动人。 “这位贵人,要杀就杀他就是,我们可都是无辜的。”有个商人小心开口。 陆怀卿这才知道傅葭临不是这群商人的话事人,而是被推出来的替死鬼。 反倒是傅葭临仍旧像个木偶,乖顺仰起头看着陆怀卿。 这人的碎发被血和泥水打湿,紧贴在鬓边,衬着他苍白的脸色,透露出诡异的美感。 就连听到商人的话,他仍旧没有一丝反应,像是连生死都不放在眼里。 与其说是“听话乖顺”,更不如说是看淡生死。 陆怀卿被傅葭临看得心乱如麻,甚至恨不得立刻打个地洞消失。 不是她胆子小,而是前世傅葭临在长安名声之恶臭,说句“可治小儿夜啼”都不为过。 陆怀卿死后曾附在瑶华宫的一枚铜镜上,又待了好些年。 傅葭临在她死后一点安抚恩赐都没给,连个厚葬都没有,指不定就是往乱葬岗一丢了事。 更何况在宫人的闲谈里,陆怀卿还知道谢相及其党羽,他可是全部处以极刑,半点不顾念师门情谊。 弑父杀兄、屠戮师门……傅葭临就是个冷心冷情的疯子。 但眼前的这人鬓发凌乱,身负重伤,隔得不近,都能清楚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君王。 难不成上辈子那样呼风唤雨、坏事做尽的人,他的十七岁,居然是个命悬一线的小可怜? 陆怀卿的目光落在傅葭临的身 3. 第三章 《怀卿》全本免费阅读 回了帷帐,陆怀卿就把傅葭临交给医官,还特意吩咐人把他那把锋利的剑先收好。 陆怀卿就说傅葭临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抱着还挺热乎——他居然发着高热。 她连忙把怀里的烫手山芋放到床上,脖颈间却仍存留着少年刚才喷洒的灼热气息,让人不由愈发心烦。 陆怀卿盯着傅葭临失去意识,病态涨红的脸,最终只生气地跺了跺脚。 算了,不跟生病的人计较。 医官替傅葭临诊脉,叹了几口气:“这右手断了好几日都没接,腐肉没来得及处理,加之失血太多,才会发了高热。” 陆怀卿听到这话有些错愕。 十七岁的傅葭临居然会如此不惜命。 医官看到陆怀卿复杂的眼神,还以为她这是心疼这少年。 “这般重的伤,这人能撑到如今已是不易。”医官啧啧称奇,从药箱中取出工具,“公主,在下需要先将这位公子的腐肉剜下来,还请您回避一步。” 一盆盆血水被端了出去,陆怀卿站在门口看着地上傅葭临原本的衣裳。 那些布料像是被血浸透过一遍一样,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侍女们都和陆怀卿很是亲近,几次来劝她:“公主,这里太过血腥,您不如出去避避。” 陆怀卿见过漠北大乱时的景象,这样的景象是吓不住她的。 但此时已是深夜,傅葭临既然没死,她要是真一直守在这里,别人还指不定真以为她多在意傅葭临。 临走时,她最后瞧了眼傅葭临,只见刀刃割进血肉,也不见他□□出声。 他用力攥紧手下的白布,青筋暴起,也始终没有喊一声疼。 真是块犟骨头。 等陆怀卿回去躺在床上时,望着已经烧了大半地灯烛,流下的烛泪让她忍不住回想起那些浓稠的血水。 她用被子捂住头,翻来覆去睡不着。 明日还是去看傅葭临一眼好了……就当报他前世襄助漠北的恩情。 次日,陆怀卿天刚蒙蒙亮就去了傅葭临的营帐。 此时没什么人走动,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来过。 昨日给傅葭临诊治的医官是何怀之的师父,医术是全漠北最精湛的。 但眼前人仍旧昏睡着,果真是伤得不轻。 他的脸毫无血色,愈发凸显出他那双剑眉的凌厉,不过此时傅葭临闭着眼,又让他略微柔和了几分。 至少没有昨日初见时那般让人心惊。 陆怀卿盯着傅葭临此时安静的睡颜,不由想起前世他总是漫不经心的眼神,像是天下山河都不能入他眼。 前世的傅葭临在她眼里就是个疯子,她虽然有听人说过他年少时吃过很多苦,但从未放在心上过。 大燕中宫嫡出的皇子,就是再吃苦过得肯定也是神仙日子。 自然不需要她一个比阶下囚好不了多少的质子去担心。 可她从未想过傅葭临居然会有这样的过去。 在这张不大的木板床上,周遭都是血腥味和汗味,躺着的少年左手无力垂着,不知那只手还能不能救得回来。 陆怀卿想起前世,她被人嘲讽是残废的事——原来傅葭临那时不是为了替她出气。 那时她初到长安不久,还不住在瑶华宫,而是住在来往人员更复杂的驿馆。 长安权贵宴请她时,拿她阴雨天手疼不能提笔写字的事说笑。 陆怀卿本就是到大燕为质,人微言轻,不仅不能反驳,还得跟着陪笑。 没想到傅葭临养的耳目听到了这件事,把这件事告知了帝王。 后来那权贵就再也没机会嘲讽她了。 那人被傅葭临养的暗卫割了口舌,还剁了他的双手,甚至在大宴群臣时,特地将那人的双手呈给众人传看。 傅葭临当时独坐高台上,灯烛交辉,映出他的目光恻恻:“徐大人,如今阴雨天手疼的滋味……如何?” 那是长安连绵不绝的夏雨时节,在众人被帝王的喜怒无常吓得瑟瑟发抖时,她捂着隐隐作痛的手,偷偷仰起头看了过去。 不过她坐的位置离君王太远,什么都没能看到,只在太监尖利的“起驾”声时,仓惶跟着旁人俯首跪拜。 她看着那一抹玄色在她眼前停下。 宫人应当有给他撑伞,雨滴顺着伞骨砸到她规规矩矩按在地上的手。 半晌,她听到傅葭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以后你搬进瑶华宫住。” 其实,在最初相遇时,陆怀卿对傅葭临的印象并没有那么坏。 “你说公主带回来的那个大燕人,长得可真是俊俏。”营帐外传来侍女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说公主是不是喜欢他?” 陆怀卿被这声音拽回现实,听到那些人逐渐走远才松了口气。 前世傅葭临没有被她带回来医治,想来手应当是废了。 难怪前世他会那般残忍处置那个权贵。 傅葭临不是个好人,但却是聪明人,否则他也不可能坐稳夺来的皇位。 陆怀卿想起傅葭临昨日的举动,突然意识到这人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瞅准她愿意救素不相识的异族人,赌她会愿意把他带回来救治。 或许旁人不会这么做,但傅葭临完全做得出来。 这人足够聪明,不然也不能在整个京城的高官府里都安插了眼线。 陆怀卿原本想着,重来一世,一定要远离前世的长安那些人。 但她却没想到会再遇上傅葭临,还顺手救了他的命。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就是这样的侠义心肠,就算傅葭临是让人避之不及的暴君,但她遇上了总会救的。 更别提这人前世还对漠北施以援手。 陆怀卿咬了咬唇,无奈地瞪了几眼昏睡着的傅葭临,旋即转身回了自己营帐。 路上她遇到来给傅葭临送药的医官,对方主动到:“公主来看昨日那位……” “才不是!”陆怀卿难得咬牙切齿道。 谁要关心傅葭临?他不死就成。 她还没来得及歇息会儿,就听到营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银雀!”陆怀卿被阿姐宽实有力的臂膀搂进怀中,“今日可有吓到你?” 雅依的人把草场守得严严实实,自然很快就知道那塔木打的什么算盘。 他阿塔也真来接人时,雅依也尽数告知,原本还打算要个说法的也真登时就偃旗息鼓,不敢多言。 “我无碍。”陆怀卿把自己已经上了药的手给阿姐看,“你瞧,怀之已经帮我弄好了。” 阿姐想继续念叨,陆怀卿适时打断:“阿姐,我今日听到塔木和我说了些话,似乎……也真部落有不臣之心。” 这话一出,阿姐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笑开:“银雀还说没被吓到?这都说什么胡话了。” “咱们都是漠北人,大家一起抱团过日子的。又不是大燕那些人,哪来什么君臣。”雅依揉着陆怀卿的头发。 陆怀卿又几次试图说起这事,都被阿姐挡了回来。 她就知道说也真部叛乱的事,肯定不会有人相信。 谁又能相信居然会有人为了夺权,居然联合外人屠戮自己的族人? 实在不行要不趁着今生她对傅葭临的大恩,去挟恩图报一下? 不行,傅葭临不恩将仇报就算是报恩了,还是别去招惹他。 这个法子也被陆怀卿否决了。 “阿姐,你能让阿娜快些回来吗?”陆怀卿只能想个别的法子。 阿姐不信,可阿娜可是力压其他诸部登上盟主之位的,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她的阿娜了。 况且,她记得上辈子,阿娜就是岁末去长安上贡,然后就在长安突然暴毙,才给了其他人反叛的契机。 只要保护好阿娜,就能守卫漠北,就能不重蹈覆辙。 阿姐揉了揉她栗色的头发,有些感慨:“咱们银雀这是终于知道想阿娜呢?” 这话刚出口,阿姐就像是怕她不高兴般,急忙解释:“阿姐不是……” 她这一高兴,都忘了妹妹和阿娜因为阿塔下落不明的事,闹了不少矛盾。 “嗯!就是想阿娜了,也想阿姐。”陆怀卿将雅依抱得更紧,毫不避讳。 雅依不由慨叹妹妹当真长大了。 从前这个妹妹就像七月最烈的骄阳,炽热不假,但难免伤人。 而现在倒是柔和了许多,甚至隐隐给她一种历尽千帆后的返璞归真。 “阿姐,你想什么呢?”陆怀卿拽着雅依的袖子甜甜撒娇。 雅依失笑摇头。 是她想多了,她的妹妹不过就是懂事些了而已。 想起今日听闻的事,她故意调侃妹妹:“听说咱们银雀救了群大燕的商人,其中还有个很是俊俏的小郎君被你带回帐中呢?” 陆怀卿听出阿姐的揶揄,红着脸纠正:“不是,我和那小郎君清清白白!我就是看他受的伤有些重,把人带回来医治。” 她这话确实没有半分假,她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对傅葭临此人,除了感激就是畏惧。 奈何前世在长安待得太久了些,她不可避免沾染了恶习。 譬如,此时此刻,她居然没来由脸红了。 这就让这句话的可信度大打折扣了。 只见阿姐“哦”了一声,用一种“我都 4. 第四章 《怀卿》全本免费阅读 陆怀卿刚才和傅葭临说了那句冒犯的话,她恨不得咬舌自尽。 这样的话,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她轻薄傅葭临一样。 果真是美色误认。 迎着对方纯真的眼神,她憋红了脸:“怎么啦,你的眼睛就是好看啊!我救了你,多看几眼不行吗?” 陆怀卿越想越是这个理,反正话已出口,她才不能露怯。 “倒是你,”陆怀卿娇哼一声,“我救了你,你当然得向我道谢。” 她想起上辈子在长安学的那些他们大燕人的繁文缛节。 傅葭临好歹也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他能不知道被人帮了该说谢谢? 指不定是他仗着自己皇子的身份,看不上他们这些“番邦”人,不愿意向她道谢。 “哦,那我谢谢你。”但她没想到傅葭临居然真的给她道谢了。 虽然配着傅葭临冷冰冰的神情,他这话让人听起来很是别扭。 但傅葭临这话确实说得十分干脆。 那傅葭临之前不道谢,难不成真是因为从未有人教过他吗? 看傅葭临青涩又单纯的样子,陆怀卿想起这人前世不可一世的样子。 她恶向胆边生,故意逗弄眼前的少年:“教你说谢谢也是我教你的,你是不是该再谢谢我啊?” 傅葭临抬眼看她,皱起眉头,不像是高兴的样子,但或许是看在被她救了的份上,也没有发作。 陆怀卿心中愈发得意起来。 她从小就有哮喘,从前一直不理解那些爱养衔蝉奴的人。 今日她才发觉其中乐趣,逗脾气不好的“猫猫”真的好有趣哦。 陆怀卿见傅葭临突然抬手,他那柄长剑“嗖”地一声,朝她所在的方向飞了过来。 她的脸瞬间就被吓白了——糟糕,差点忘了傅葭临可不是什么无害的小猫。 他是嗜血的猛兽,现在最多也只能算是幼兽,跟好欺负的小猫可不沾边。 不过,傅葭临还真是一言不合就杀人啊。 早知道他这般不禁逗,她就不招惹他了。 “来……”陆怀卿正想喊人,就察觉到凌厉的剑锋并不是向她而来。 剑锋擦着她耳边的珠链向后而去,直接割断了锦缎做的门帘。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似乎是有人中伤倒地。 “公主,有刺客。”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陆怀卿呆愣地看了看门外,旋即转过头,就看到傅葭临那双仍旧“干净”的眼睛。 “是一剑封喉。”帐外的侍卫迟疑道。 连他都似乎被这一剑给吓到了。 隔着这么远,还能探知刺客的动静,可想而知出手这人的内力究竟有多深厚。 傅葭临起身向门口去。 他一把抽回他的剑,和站在原地的陆怀卿点头:“多谢。” 傅葭临的眼仍和刚醒来时毫无分别,好像他刚才不是杀了一个鲜活的人,只是随手碾死一只蝼蚁。 傅葭临虽然现在看起来不像疯子,但上辈子他能那么疯果然不是一天练就的。 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像他这样杀个人还一副无辜、单纯的模样。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杀的人。 什么干净的眼睛? 这人的眼睛如此干净,指不定是因为他完全不把人命放在眼里,才会这样的。 寻常人哪里会像这样,杀人还没有一点负担的。 陆怀卿被刺杀的事情传到了她阿姐耳朵里。 很快阿姐就着急赶来,还有她最好的朋友阿依木也来了。 阿姐仔仔细细检查陆怀卿身上的伤,在确定她没有受伤后才松了口气。 “银雀你没事就好!”阿依木则是抱住陆怀卿就哭。 陆怀卿轻轻拍着对方的肩膀安抚她。 她早就习惯了阿依木的性子,两人做了两辈子的好朋友,都是她照顾阿依木更多一点。 阿依木性子有些软弱,她父亲虽然是官职不低的林牙,也就是大燕人常说的“翰林”,但她的母亲却是奴隶。 漠北不像大燕那样父亲厉害,子女就跟着沾光。漠北看重母亲的血统,所以阿依木从小就是奴隶。 但陆怀卿却能够跟阿依木玩到一起,她外向,阿依木内向,从小到大都是很好的玩伴。 后来漠北大乱,也是阿依木陪着她,两个人一起撑起漠北。 陆怀卿去长安为质后,就把整个大漠都交给阿依木了。 她看阿依木单薄的肩膀,眼眶也不自觉泛红。 上辈子,阿依木最后一个人支撑着漠北,想来应当很累吧。 不过这一世,她绝对不会让悲剧重演,今生她一定要好好守护好阿依木和所有在意的人。 陆怀卿抱紧阿依木:“谢谢你。” 这句感谢是说给前世今生那个帮了她数不清事情的阿依木。 阿依木愣了一会儿,害羞一笑:“不用,帮银雀打听你阿塔的消息,也是我为数不多能做的事情。” 她误会了陆怀卿的话,还以为公主是感谢自己这些天帮她打听她阿塔的事情。 想起这一路上听说的事情,阿依木自责不已:“都怪我做事笨,没有早点回来找银雀,害得银雀你手受了伤。” 阿依木话少软弱,但谨慎敏感,最懂人心。 她如果在,塔木绝对不可能在踩断陆怀卿手后全身而退。 而上辈子,阿依木没有能陪在陆怀卿身边,就是因为她去帮陆怀卿打听她生父的消息了。 “没事!”陆怀卿举起明明就是破了点皮,但却被裹成粽子的手:“都是怀之太夸张了。” “说来,我还真探听到了消息。有一姓林的军户,似乎知道当年你阿塔的事情。”阿依木道。 原本还在安慰人的陆怀卿停下动作,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反问:“你说什么?” 阿依木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还补充道:“只是那人说必须要见到你,才敢亲口和你说,还要公主保证他一家老小的安全。” 陆怀卿听清阿依木的话,心里却愈发觉得奇怪了起来。 上辈子,阿依木不是什么也没有查到吗?怎的这辈子阿依木却能打听到阿塔的事。 陆怀卿的阿塔在她幼时回到长安,和阿娜约定三年为期必归,却在离开以后以后再也没有回过漠北。 阿娜也从不许任何人提及阿塔。 前世,她不相信阿塔会真的抛下阿娜和她们,一直派阿依木在暗地里查阿塔一去不回的缘故。 或许是因为她今生没有受伤的事? 这么一说,陆怀卿心里就有了答案。 前世她的手断了,躺在床上养病的那几个月,阿娜都没让那些大燕商人见她一面,生怕打扰她养病。 这么来看,阿娜不让阿依木和她说阿塔的事,似乎也是有可能的。 十五岁的她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才让阿依木避开阿娜的手下查到当年阿塔的事。 但重来一次,她明白自己能够查阿塔的事,其实是阿娜默许的。 只是她因阿依木为了查阿塔的事不在身边,才被塔木得了机会废了右手。 恐怕前世阿娜也是在她断手后,才真的怨恨阿塔的。 陆怀卿问:“那军户……咱们明日天一亮就去!” 她前世在保护好漠北这个最大的心愿外,还有个愿望就是能够找回阿塔。 阿塔是大燕人,在她五岁那年阿塔就回长安去了。 临走时,阿塔对着西北的鹰神和狼神起过誓言的,说第二年春日他就会回来。 奈何年年边塞多旅人,唯独不见她的阿塔骑着马儿回来找她们。 阿娜也从期待到担忧最后成了怨恨。 草原上,谁都不敢在阿娜面前提及阿塔。 但陆怀卿一直都知道阿娜怀念阿塔,她也想找到阿塔问他这些年为何不回漠北来。 她刚和阿依木谈好要去找那军户的事情,就听到门外传来喧闹的声音。 “什么事?”陆怀卿掀开帘问。 阿姐身边的侍卫过来禀告:“查清了今日的刺客是塔木派的人。大公主想提审那大燕蛮子,谁叫他这不过片刻功夫就没了影。” 陆怀卿想到刚才傅葭临那干净利索的一剑。 能够有那般过人的功夫,他能够悄无声息离开也实属正常。 他走了也好。 正好她也不想和大燕的人与事有过多牵扯。 阿依木替陆怀卿取药去了,留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按着额头,回想这重生后的事情。 可不知道是不是前世习惯了大燕那些高耸的重楼朱阁,她竟觉得漠北低矮的营帐让她莫名有些不适。 陆怀卿有些烦闷地掀开帘子,抱着红裙,在青草地上随意坐下。 她仰头看天上那轮明月,就像在长安的那许多年,无数次从绮窗里向外看去。 思绪也跟着月华流转。 阿娜这 5. 第五章 《怀卿》全本免费阅读 月光皎洁,泽被了千里荒原,同样笼着边关四镇。 大燕边境的北云城冷风萧索,林老汉早早打开店门。 北云城位置重要,往来商旅众多,他这小小的馄饨摊,颇受江南人欢迎。 林老汉把招牌上的泥灰擦了擦,有些年头的“林”字在月光下晃了晃。 “爹,让你别和那漠北夷女乱说,你多管什么……”年轻的男人说着说着就停下了。 一把长剑横在男人脖前,只需稍一用力,就能取他首级。 男人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意外,试探对方:“壮士可是那夷……漠北那位大人的手下,小的阿爹能交代的都已经说了,还请您高抬贵手。” 少年什么也没说,将剑一挑就割断了对方的喉咙,血喷涌而出。 他退后一步,却不是害怕,更像是不想那腥臭的东西沾染自己新换的衣裳。 林老汉听到动静却没来救儿子,转身就想往外逃,没跑两步就人被拦下。 拦住他的少年左手持剑,这人右手似乎是受了重伤,手里握着把长剑,未干的血从剑锋上接连不断滴落。 少年面无表情:“你是白衣卫的人,多年前奉命截断陆家军军粮。自那以后,就伪装成军户林大郎。” 他不是询问,而是确定的语气。 林老汉见逃跑不成,停下脚步,握住剁肉的大刀就向傅葭临劈头盖脸砍来。 这人面露凶色,哪还有什么本分生意人的模样。 傅葭临早有预料般侧过身去,一剑卸掉对方握刀的手。 旋即捡起掉落的大刀,就着林老汉刚才的动作,割下了他的头。 少年又俯身割下店内两人的耳朵放进荷包里。 他转身想离开却忍不住呕出一口血。 上次为了杀北云经略使,他右手受的伤实在是太重了一些,加上今日从漠北到北云城的长途奔袭,伤口又溃烂了许多。 他如今也到了强弩之末。 傅葭临似乎想直接砍掉整只手,却突然想起漠北营帐里,那个吩咐人帮他看伤的小公主。 已经举起的向右手砍去的剑,在即将碰到手臂时停了下来。 算了,这伤也不算太难忍受。 傅葭临按长安来信上说的,找到了升平坊的当铺。 他将装着耳朵的荷包扔进去。 半晌,里面的耳朵被人取走,装满碎银的荷包被重新扔出来。 “殿……公子,您要不……”似乎是个年轻人的声音,他看到傅葭临这一身重伤有些不忍。 不过他话没说完就被身边的人捂住嘴,一个更尖利的声音从里面幽幽传来:“公子做得很好,这是一些药粉,您可以用用。” 傅葭临接住用劣质青花瓷瓶装着的粉末,什么也没说,只把药揣进兜里。 “夫人的意思是,入秋前,若是再查不清陆将军的事,您就直接把漠北那一窝贼鼠全杀了。”那尖利的声音传来。 傅葭临在听到“漠北”二字时,略微抬眼,他过了许久才点头。 也不知道应的是查案一事,还是杀人一事。 他扶着墙,一步步缓慢从当铺里离开,随着他的动作,血又从再度破开的伤口处源源不断流出。 傅葭临紧紧按住伤口,宁可疼得嘴唇煞白,也没让血滴落到地上。 当铺里的人或许是以为他已经走远,居然窃窃私语起来。 那年轻的声音疑惑:“你说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一个就风光无限,一个就……” “主子怎么净把这种脏活丢给公子做。前不久是让灭经略使满门,这下又……” “闭嘴。”那尖利声音斥责,“夫人的事,岂是你我能置喙的。” …… 傅葭临将他们说的话尽数收入耳中。 他那双眼里却没有不忿和阴暗,反而平平淡淡的,像是毫不在意两人谈论的事。 那尖利声音最后说的话是:“一把好用的剑罢了。” 好用的利剑,自然不需要感情,也不需要疼爱。 傅葭临听到紧密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追了上来。 他身上旧伤和新伤叠加,行动不便,但还是忍痛在第一时间向曲折的民巷里躲去。 今日他杀的那个林老汉身边有漠北的护卫,他也是用的调虎离山计才得的空隙,想来应当就是那些人追了上来。 “追!”那些护卫见傅葭临突然不见,也没有作鸟兽散,反而继续转进巷子里搜寻。 - 经过一夜搜寻,陆怀卿很快通过暗卫找到了傅葭临的踪迹,他好像是进了北云城。 她纠结了很久才决定换身衣裳前去。 无他,边关四镇里,北云城对漠北人的恶意最深。 皆因当年北云城经略使陆将军,就是在与漠北的交战中战死。 最广为流传的版本说,这位曾死战不降、爱民如子的将军,是被俘后被虐杀至死的。 故而这么多年,北云城依然是边关四镇里唯一不准漠北人进城的。 但陆怀卿并不讨厌北云城的人。 多年以后,漠北大乱时,北云城也是边关四镇里,唯一开城门救济漠北妇孺的。 这是座有大义的英雄城,如果有机缘的话,这辈子陆怀卿也想帮这里的人查一查,他们那位陆将军的具体死因。 但陆怀卿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寻常人一眼就能认出,她只好用白绸布捂着眼睛,跟在何怀之身后装瞎子。 幸好前世,她在大燕那些年也学了一口流利的大燕话,很容易就糊弄了守卫。 守城的官兵看了看三人的样貌和伪造的路引,目光却落在阿依木身上。 何怀之解释了好几次阿依木的身份,说她母亲是大燕人,只是生得像爹,那守卫才终于放行。 陆怀卿反而因为除了眼睛,整张脸都更像她阿塔而没被注意。 关于傅葭临的线索,陆怀卿的人只查到了升平坊,进去了就再没有找到新的线索。 三人在里面兜兜转转了许久,还是一无所获。 阿依木突然停了下来,示意两人都别说话。 她蹲下贴近地面,听了会儿,立刻起身:“有追兵!” 陆怀卿还以为是守卫发现了三人的身份,立刻道:“咱们分头跑。” 这个法子无疑是最好的办法,陆怀卿抓掉眼睛上绑着的白布,一个人向升平坊外跑去。 很多年前,阿塔带她乔装打扮,进过北云城玩。 虽然记忆早已模糊,但隐隐约约间,她还记得一些小路。 她转身绕进那片窄巷,推开几扇无人居住的门,终于找到一处幽深的巷子。 这下谁还能找到她? 陆怀卿很快挤进那窄窄的小巷,正得意肯定不会被人发现,就感受到抵着自己的脖颈的尖锐物品。 “小女,小女就是个瞎子什么都不知道。”陆怀卿还以为是追兵追上来了,连忙闭上眼睛装瞎。 可能是因为看不见的缘故,其他剩下的感官愈发敏锐。 她的鼻尖好像闻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让人愈发害怕起来。 “我是陆怀卿,是平阳陆氏的陆,你可惹不起我。”她结结巴巴恐吓,故作娇蛮凶狠。 她记得大燕人最是讲什么郡望出身,这人肯定会她给吓到的。 说来这个大燕名字还是上辈子傅葭临赐给她的名字。 当时傅葭临就说过:“公主远道而来,取怀柔远人之意,赐姓平阳陆氏。” 她当时就问过大燕的侍女平阳陆氏是什么,她们就告诉过她,说这平阳陆氏可是数一数二的郡望。 果然身后的人听了这话,就收了手里的匕首。 她就知道这话肯定有效。 她还没得及喘口气,外面突然就传来脚步声,她的腰被身后人一把揽住。 身后的人将她推到墙上,她想挣扎却被牢牢桎梏住。 外面的脚步声越发清晰起来,身前的人似乎在向她靠近,最终温热的气息停在离她鼻尖不远的地方。 外面传来说话声,有人问:“在这边吗?” “没有,是对野鸳鸯。” 陆怀卿这才意识到身前人刚才在做什么。 这人也是在被追杀? 陆怀卿的眼睛这才眯成一条缝想要观察眼前人,结果一双熟悉的黑眸 6. 第六章 《怀卿》全本免费阅读 傅葭临不怕死。 所以,不论是他为了查案伪装燕商混入商队时,遇到的那个扬言要杀掉他们的塔木。 还是林老汉、经略使那样可能反杀他的任务目标。 他都从来不怕这些人。 他自幼在杀手组织长大,就像师父说的那样,有价值的人才有资格活着。 在无数次相似的任务里,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只是一把刀而已。 刀剑既不惧死,又没有感情,所以他才成为烟雨楼最好的杀手。 也才能在被父皇从杀手组织里认回后,成为他最听话的鹰犬。 但……居然会有人试图来教会他人间的礼义。 还是一个见过不过几面的漠北小公主。 傅葭临半梦半醒间,被外面的声音唤回些意识。 “都怪你!你的那些人怎么连公主都不认识!”是个男声,声音的主人年纪应当不大。 公主? 傅葭临略微睁开眼,不同于长安的五色帐顶映入眼帘。 他这是又被人救呢? 又是那个要教他感恩和道谢的小公主吗? 那人还真是……和长安人完全不同的漠北人。 “好啦,何怀之我又没事,你不许数落阿依木!”傅葭临认出了这是那个小公主的声音。 黏黏腻腻的像江南刚蒸出来的米糕,带着灼手的热气,指不定就能把人的手烫到。 不过真戳一戳,才知道就是个软软的好欺负的。 就像前几次这小公主看到他时,那又惊又怕却还故作刁蛮的模样。 她恐怕还自以为自己装得有多好,实际上,旁人不过看上一眼,她就漏了馅。 傅葭临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人好,这个小公主比谁都可疑。 他撑着身子寻找他的剑,目光落到身边的长剑。 然后他发现那把从不入鞘,最多只用粗布包一包的剑,此刻居然被人配了剑鞘。 它就那样乖乖躺在他的身侧,就好像有人知道他一醒来就会去摸索一样。 ……像是怕他伤了手,特地这样做的。 傅葭临察觉到有人靠近,下意识就攥紧了剑柄—— 帘子被人挑起来,陆怀卿走了进来。 她今日换了一身衣裳,还是红色的,不过这次她还披着红色的头纱,上面烫着滚金的团花牡丹纹。 少女喜欢亮堂,她直接把门帘系住,光从她站的门口迅速占满营帐的大半位置。 傅葭临也被骄阳照到,他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 陆怀卿看到傅葭临的动作,和他那张虽然苍白却依旧很是好看的脸,在心里叹了口气。 傅葭临虽然有病,但不得不说他这张脸确实生得很好。 不行……她暗暗告诫自己,才不能见一点美色,就轻易原谅这人前些日子做的事情! 陆怀卿抱着手,觉得这样能让她看起来凶些:“喂,你快些把病养好就走。” 少女因为身上的漠北血统,此时故作生气,那高挺的鼻梁真让她多了几分攻击性。 “好。”傅葭临嘴唇苍白,像个小可怜般点头。 这是做什么,搞得像她欺负他一样,明明前几日这人还占她便宜。 陆怀卿虽然不清楚这一世的傅葭临,为何此时还没有前世的阴晴不定。 但为了防止他以后越想越气,拿漠北开刀,她还是要和这人讲清两人的事。 陆怀卿软了几分语气:“我不是赶你走,但是你总不能一直住在漠北呀……你总得回家,是吧?” 她前前后后救了他两次,怎么都算是他的大恩人了,他可千万别到时候记恨她。 大燕人爱说“升米恩,斗米仇”,尤其是傅葭临这种六亲不认、欺师灭祖的人。 他恩将仇报可太有可能了。 傅葭临头也不抬:“我明日就走。” “我不是赶你走!”陆怀卿生怕得罪他,思来想去憋出一个借口,“我阿娜讨厌大燕人,尤其是大燕的文弱公子。” “她半月后回来,在那之前你离开就好啦!”陆怀卿撂下这句话,就不管傅葭临的反应了。 她掀开帘子出去,走了好一段路,确信傅葭临不会听见才狠狠跺脚。 都怪前世对傅葭临骨子里的害怕。 不然要是依她前世十五岁的劲儿,她直接等傅葭临伤一好,就把人丢回大燕去。 说起害怕傅葭临这事,她也不是一开始就害怕傅葭临的。 阿娜走后,她见惯了世态炎凉。 傅葭临前世虽要求漠北送质子入京,但漠北平叛和重建漠北,他都是真的出了力。 还愿意以礼接待她这个小国公主,甚至给她赐了大燕名字。 别人眼里的傅葭临是十恶不赦,但对她和漠北……他确实有恩。 她甚至有和这人对酌过。 上元节时分,长安难得没宵禁,她听说那可是通宵灯如昼,人流往来如织。 她却要在深宫里,和一个随时可能拔剑杀人的暴君喝酒。 傅葭临喝了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是醉了还是没醉。 他撑着头看她:“去不成灯市,心里怪不怪朕?” 她总觉得这话答不好,她脑袋得没有。 半晌,她假装才喝完杯里的屠苏酒,试探道:“不想去,别人都有亲人,我没有。” 傅葭临闻言停住斟酒的动作。 “等到清明,我让江德忠带你去大慈恩寺替你家人拜一拜。”傅葭临居然与她认真道。 她那时不知道什么是清明,只隐隐约约记得晋昌坊有座寺庙是叫“大慈恩寺”。 傅葭临不知是怎么看穿了她的想法:“不知道清明是什么?” 她点头。 他起身走到她身边,俯身:“那岂不是也不知道上元节是做什么的?” 她摇摇头又轻点头:“知道一点。” “哦,那公主知道上元节是给男男女女私会的吗?”傅葭临故意逗她。 听到他调侃的话,她低头脸羞红,一语不发。 他扯了个笑,按住她的肩:“十五闹花灯,清明吃青团……公主还是记这个好了。” “阿卿,吃不吃青团?”陆怀卿被这话惊醒,抬眼向身旁的人看去。 只见阿姐给她端了一盘“青团”。 说是青团,但和陆怀卿记忆中,大明宫里晶莹剔透的青团子相去甚远。 它甚至不是绿色的。 但她没有拒绝,欢喜接过一个小口咬着,团子黏黏糊糊,但是很甜。 “你总是惦记要去长安,还是别去了吧……你想吃青团,阿姐可以帮你请大燕的厨子来做,就算是大燕的胭脂水粉,咱么这里又不是买不到。”雅依苦口婆心劝她。 “阿姐,我已经不想去长安了。”陆怀卿摇头。 从前十五岁的她,确实很是期待阿塔口中的长安。 期待那个被描述成金玉锦绣堆成、万国衣冠来朝的阿塔的家乡。 她以为那里会有阿塔说的打马过桥、凭栏远眺的佳公子,以为那里有风流缱绻的诗与传奇。 可等她到了以后,她才发觉阿塔的家乡并不欢迎她。 在那里,她的异瞳格格不入,她的身份被人明里暗里耻笑,最后还潦草死在那里。 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