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恶犬》 1、第1章 《公主与恶犬》 文/假面的盛宴 01 下了一夜雨,打得庭院里海棠落了一地。或粉或白,被雨水沁得湿漉漉的,透着胭脂色,好看倒是好看,就是妨碍走路。 所以一大早金华殿的宫人便忙开了。 几个身穿粉绿宫衫的小宫人,或持扫帚,或捧着竹篮,轻手轻脚地忙碌着。 廊下,希筠见她们偷偷捡地上的花瓣,倒也没说什么。 拾捡些新鲜完整的花,淘净了再晒一晒,可以做成香囊。这样的香囊,宫里的贵人们是不用的,但对这些小宫人们来说,却是难得一喜。 绾鸢从后寝走出来,希筠转头看向她。 绾鸢二十些许的模样,柳眉长目,长相很文静。穿一身蓝底儿小簇花圆领窄袖袍,头戴皂色软巾幞头,脚踩云头履。 这是宫里女官惯常的打扮。 绾鸢身为金华殿管事女官,品阶为三等小殿直第一等长行,算是入了品阶的正式女官。 “公主还没起?” 绾鸢脸上没有笑,微微地摇了摇头。 希筠面露忧虑之色:“你说公主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那西北蛮子大放厥词,惹得公主还在生气?” 日前,刚进京不久的新贵——前环庆经略使庆州守备,现忠武将军兼神卫军都指挥使杨變,与人饮酒时大放厥词。 话中提到元贞公主,总之很是说了些狂放之言。 这些话在上京大肆流传开来,又从市井传入皇宫,元贞公主得知后很是生气,当场砸了茶盏,怒斥那西北蛮子贼配军痴心妄想。 之后便连着数日闭门不出。 往日每到春天,元贞公主最是喜爱四处踏青,远的地方去不了,上京附近的各个皇家别苑都有她的足迹。 赏花、品香、骑马、办各种花会茶会,一派热热闹闹。 如今倒好,门也不出,人也不见,倦怠梳妆,别说外面流言蜚语满天飞,作为贴身侍候的希筠绾鸢也很是忧心。 “你胡叨叨什么!”绾鸢声音又轻又小,生怕里面听见了,“公主是那般小气的人?” “那你说是为甚?公主可从未这般过,哪怕是上回公主惹圣上生气……” 这下绾鸢彻底稳不住了,几步拉着希筠走到一个背人处,这才斥道:“你可什么都敢说,这话是你能说的?也不怕被人听见拉你去六尚局问话!” 希筠嘴上没说,微撇的嘴角却说明了一切。 绾鸢长叹一声:“行吧,你就仗着公主宠你。跟着公主一路没吃苦没受累,升到小殿直第三等长行,你看看你哪有点女官的模样,还不如那些小宫人知事懂事。” 一见绾鸢这么说,希筠顿时蔫了。 她讨好地拉起对方衣袖,撒娇地摇了摇。 “好姐姐,我知错了,我这不也是担心公主,才口没遮拦,以后…以后我再也不了就是……” 绾鸢也知希筠没甚坏心,不过是性子活泼有些管不住嘴,虽是如此,公主平日里也就喜欢她活泼开朗的性格。 她是个闷葫芦,有希筠逗公主开心,她也乐见其成,就是时不时要敲打一下,算算给对方紧紧神儿。 “最近本就不太平,哪怕你心中真这么想,也不要显露出来,免得让外人看了金华殿的笑话。再说,公主什么性子你不知?她哪是因一些流言而生恼的性子,肯定是有什么事——” 绾鸢肯定地点点头。 “肯定是有什么事,但我们不知道。公主既然没跟我们说,必有不说的道理,我们小心侍候着,这种时候尽量不要多生事,甭管外面如何,我们首先要把自己稳住。” 希筠知好歹,忙说:“我知,定管好下面的小宫人。” 二人回到庭院,这时小宫人们已收拾好地上的落英,正各司其职忙着其他事情。 一切都有条不紊。 绾鸢满意地点点头,正打算返回后寝再看看,这时一个宫人快步走了过来。 “内人,七殿下来了。” “他怎么又来了?”希筠嘴快道。 绾鸢瞪了她一眼,希筠忙捂嘴做告饶状。 “你先奉茶,我进去看看。” 绾鸢这话说得含糊,但希筠明白意思。 看似在吩咐小宫人,实际上是告诉她,让她先把七皇子稳住,她则要进去问问公主的意思。 毕竟公主和七殿下素来亲近。 七殿下母亲出身低微,又不得宠,这么多年还诞了个皇子,也不过只封了个婉仪。 这还是圣上看在公主和七皇子亲近,而七皇子又认了已故的蒋德妃做养母的份儿上,才升了钱氏的位份。 连带着七皇子也得了不少好。 别的皇子,不管是子凭母贵,还是母凭子贵,总之该有的地位和待遇一应都不低。一般皇子只要立住了,都是先封国公再封王,少有过了十二还未封王的。 唯独七皇子,因出生就不受期待,亲娘也让圣上厌恶,置若罔闻直到去年,公主特意在圣上面前提了提,才封了王。 当然,这其中还牵扯到一桩宫廷秘事,许多宫人都知晓,但无人敢人前提及。 总的来说—— 在宫里众人眼里,七皇子和元贞公主素来亲近,所以这般情况下,公主怎可能会不愿见七皇子? 一开始,绾鸢和希筠也不敢置信,还是近日七皇子连着数次来问安,公主明摆着不想见对方,才管中窥豹到一些。 这种隐秘自是不能让下面小宫人知道,因此二人才如此讳莫如深。 . 其实殿里的元贞早就醒了,自然没漏下外面这些动静。 无人知晓,近日元贞深居简出慵懒倦怠的原因,竟是她做了一个梦。 连续数日,每天都做着同样一个梦。 而让人惊奇的是,这个梦并非常人那般杂乱无序,而是有前因有结果,长度竟横跨十年之久。 大昊立国一百六十余年,虽边关多有战事,但由于商业鼎盛,担得起国富这一说,所以即使常有战事,对身处上京的人来说也无伤大雅。 元贞没想到大昊竟有亡国的一天。 一切都来得那么猝不及防,堂堂大昊国都的上京城竟被敌国军队围了个水泄不通,整个上京、皇宫一片惶惶不安。 她刚得知这一消息,就被人告知敌国领兵的皇子指名道姓地要她,说让大昊将她送过去,才可再提求和之事。 她仓皇失措,跑去找父皇询问详尽。 好不容易见到人,父皇却一言不发,甚至不愿回头看她一眼,只掩面垂泪做挥手状。 还是事后她才知晓,北戎哪是只要她,不过是兵力不足,又深入敌后,佯装诈和来试探大昊底线。 他们不光索要了大量割地,还索要天价赔款。 是砸了整个上京城,都凑不齐的赔款。 凑不齐怎么办? 那就拿人来抵。 男人是顶梁柱,是大昊根本所在,那就先拿女人来抵吧。 底线就是这么一点点被探知的。 先是罪臣家眷及平民女子,再是高官勋贵家妻妾、皇室宗亲女眷,宫妃、公主,乃至皇后,连大昊皇帝最宠爱的公主都要来了,还有什么要不来? 这些女人被以求和派为主的大臣悉数送出城。 即使这样,上京城还是破了。 整个萧姓皇族被一网打尽,一众皇亲大臣也皆沦为阶下囚,北戎烧杀抢掠一番后,留下一片狼藉。 而她的噩梦也自此开启了。 其实早就开始了,在她被送出城的那一刻。 她没有寻死,不过是不甘罢了。 她不甘心,就想问问父皇,为何忍心将她送人?难道多年的父女之情,都是假的? 萧杞是第三批被送出城的,也是第一个被送出去的皇子。 他素来不得宠,都知晓出城就是闯鬼门关,生死难料,哪个皇子愿意出城?别人都有母家舅家庇护,独他没有,那便是他了。 那时—— 她还不知后续会有萧氏皇族被一网打尽的事情,见萧杞惶恐不安,又稚嫩柔弱,明明也刚遭受大难,却强撑着笑与那敌国皇子慕容兴吉虚与委蛇,就为了照拂这个弟弟。 之后大昊国破,所有人被掳北上,一路上饥寒交迫,男子为牛为马,女子为奴为婢,可以说一切常人能想到的惨事,都在这里发生着。 期间,她寻到机会拼死将萧杞送了出去,数年后自己也侥幸从北戎逃出。 几番生死,来到南昊。 彼时萧杞已在南朝登基为帝,可等待她的不再是一声饱含着亲近的‘阿姐’,而是一碗毒酒。 . 这老宦官穿一件紫襕圆领袍,腰系革带,头戴皂色朝天角幞头,蹬着一双翘头皂靴,只看他这身打扮,就知品阶不低。 他年岁有些老了,脸上沟壑丛生,一双老眼精光闪烁,在元贞身上来回巡睃着,扎得她皮肉生疼。 看了脸,还要看身上以及衣裳,乃至手脚。甚至连脚上的鞋,都被他再三打量。 哪怕元贞再淡定,也不禁随着他的目光,磨蹭了下自己有些干枯的脸,蜷起皱裂的手指,缩了缩脚上的破鞋。 她一路从北戎逃回来,何止三千里,路上躲躲藏藏走了快半年,为了不暴露身份,一路乔装疯子乞丐,还不敢显露女儿身,只敢乔装男疯子男乞丐。 这样的她,怎可能是好看的? 若换做多年前,元贞定要让人掌他的嘴,可今非昔比,这老宦官品阶不低,一看就是宫里派来确认她身份的人。 老宦官最后在她脸上巡睃了一眼,转身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 一个灰衣小内侍端着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只碗。 元贞迟疑。 “这……” 老宦官咳了一声:“之前已经来过几拨人看过娘子了,这些人说是以前在上京皇宫里服侍过,实际上都是些边角废材,从未在贵人跟前服侍过……” 这倒是实话。 宣仁二十四年,北戎攻破上京,除了掳走了一众皇室宗亲高官大臣,连宫里的宫人也未放过,掳走了共计三千余人的宫人内侍,以及无数能工巧匠。 能不被掳走的,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就是些边缘人物当时躲藏起来了。 “前日,倒有一真正宫里的老人儿来看过娘子,乃当年孝恭肃皇后身边服侍的近侍……” 孝恭肃皇后乃宣仁帝正宫皇后,本家姓吴,人称吴皇后。五年前死在北戎,被南朝这边尊封为孝恭肃皇后。 她身边服侍的宫人,自然是见过彼时还是公主的元贞。 “此人姓甚名谁?内官可否告知?”元贞按下心中不祥之感,询问道。 老宦官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下:“大抵是时过境迁,此人容貌大变,娘子并未认出她来,又或是娘子本就不认识此人——” 事已至此,形势已经很明显了。 不管是不是有这个人,不管之前宫中老人是否认识她,显然这老宦官以及他背后之人,认为她是个赝品。 又或是,哪怕她真就是元贞公主,他们也不打算认她。 毕竟,她是真是假,都是他们一己之言。 但元贞还抱着仅剩的一丝希望:“何必听从一个宫人的一己之言,我既回来了,圣上必然不会避而不见,不如就让圣上亲自来确认我是否是元贞公主。” 2、第2章 02 “大胆!” “圣上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老宦官勃然大怒。 “你这妇人,你既寻了上门,又自称是公主,我等自是以礼相待唤你一声娘子,可你不过是个市井无赖的泼皮妇人,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实话不怕告诉你,你既谎称从北戎逃来,宫里自然要查证。” “这几年南朝与北戎也不是没有往来,宫里早已派人去北戎询问过,元贞公主已于月前病逝在北戎都城,哪里还有什么元贞公主?圣上得知这一消息大恸不止,至于你胆敢这冒名顶替他人的贼妇——” 老宦官一挥手。 “来啊,把这药给她灌下去!” 数名内侍蜂拥而上,不由分说将元贞团团围住。 她早已非当年养尊处优的公主,这些年的遭遇也磨砺得她能忍常人不能忍,受常人不能受。 别人来拿她手脚,她反手就挠了回去,挣扎、厮打……可惜双拳难敌四手,那药终究还是被灌了进来。 “……什么不冒充,你竟冒充元贞公主,真是不知死字怎写!不知咱圣上幼年与元贞公主亲厚,虽不是亲生,却胜似亲姐弟,老虎的胡须也敢乱摸……” 被挠了脸的内侍也恼怒附和:“此女甚是凶悍,哪是什么皇家贵女,说是市井悍妇也不为过。” 这药毒性太大,很快元贞便觉得手足麻痹,浑身僵硬,腹中却宛如火烧一般,丧失了挣扎。 见此,几个内侍将她扔在地上,退出门外。 屋中只剩了老宦官一人。 少顷,他来到元贞身边,蹲了下来。 先按了按她僵硬的手脚,又看了看她正在往外淌血的眼鼻,这才放下心来,低叹了一声。 “元贞公主,您是个巾帼英雄,当年上京城破,您苟且偷生护住了先皇和圣上,之后又寻了机会将圣上这根独苗送了出来,杨将军要带您一起走,你顾念先皇还在北戎手里,不愿独自逃生…… “这偌大的萧氏,龙子凤孙麒麟儿无数,竟无一人有您的担当和谋略。即使老朽在听了您的事迹后,也不禁要为您竖起大拇指。 “可惜啊,可惜您错估了人心……” 老宦官说得格外唏嘘。 “这几年随着议和派声望渐大,南朝早已不是当年刚建立的南朝。如今杨将军在外抵抗北戎,朝中却是议和派坐大…… “当然,议和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可以换回想换的人,可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任由太后先回来……” 太后? 钱婉仪? “你道太后归朝后,为何没有后续?接您回朝之事,朝中曾重提数次,皆被人所阻,后续再无人敢提,只有杨将军锲而不舍,还记着当日承诺,誓要迎你还朝。只可惜吵不过那些人,只能……” 思绪僵硬转圜之间,元贞已然明白了一切。 她艰难地咽回即将顾涌而出鲜血,用仅存最后一丝余力问道:“此事,萧杞可知?” 老宦官并未答她,可怜悯的眼神道明了一切。 “日前,太后驾临仁政殿,让圣上屏退左右……之后,慈宁宫便下了命令……” . 希筠随小宫人一同去了。 这边,绾鸢稳了稳神,轻手轻脚地返回了后寝。 寝殿占地颇大,整体色调端庄内敛,家具摆设华美又不失精致秀雅。 这是宫里各宫各殿一贯的基调,沉静典雅,秀美含蓄。 穿过一道檀木盘长纹的落地花罩,撩开素色轻纱帷幔,再越过一座隔屏,真正的寝殿才落入眼底。 临着东边是一排亚字云纹的花窗,棂条上嵌着白色的贝瓦,清晨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贝瓦,在室中投下淡淡光辉。 北边挨着墙是一张檀木三面栏杆的围子床,栏杆上雕刻着各式祥云及花卉,床沿雕刻着八个并行福寿葫芦的浮雕。 床上有帐,帐子是淡淡的藕荷色,此时帐子低垂,显然床上的人还未醒。 “公主……”绾鸢站定后,轻声唤道。 须臾,帐中有了些许动静。 “何事?” 嗓音清澈,又不失柔和。 “七殿下来了……” “他又来了?” 这话颇有含义。 绾鸢不禁捏了捏手指,踟蹰道:“公主,七殿下他……” 她似想劝什么,虽然她也不知该劝什么。 “行了,我明白。” 帐中,披散着长发的人儿缓缓坐起,“再一再二再三,不可再四。罢,服侍我起吧。” 见公主不再对七皇子避而不见,绾鸢到底心底一松,忙扬声叫殿外候着的小宫人备水进来,之后洗漱更衣梳妆打扮,不必细说。 见一向爱美的公主终于开始打扮了,而不是连着多日倦怠梳妆,连帮绾鸢打下手的小宫人们也不禁面露几分喜色。 . 外殿,萧杞已经喝下两盏茶了。 他格外坐立难安,不知素来待他亲厚的阿姐,为何连着数日都不见他。 是他不知何处惹了阿姐生气?还是真如流言那般,阿姐是因为那西北蛮子大放厥词,不堪受辱才羞于见人? 可即使——羞于见人,也不该是不见他。 在萧杞心里,他是阿姐最疼爱的弟弟,平日里不管是功课还是为人处事,阿姐对他都是敦敦教诲不倦,往日阿姐从父皇那儿得了什么好物,也从来不会忘记他。 不是亲姐弟,却胜似亲姐弟。 萧杞甚至早在心里打定主意,日后定要当阿姐的依靠,哪怕有一天父皇不在了,阿姐失了圣宠,无依无靠。 等到那时候他肯定长大了,有他这么个弟弟在,谁也不能欺负她。 萧杞从未想过有一日阿姐会不再亲厚自己,想都不敢想,因此这几天的处境让他格外难安。 就在萧杞胡思乱想之际,一行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正是元贞。 她一改往日张扬华丽的打扮,今天打扮得格外素淡。 牙色的抹胸,青色齐腰襦裙,外面是一件天青色绣兰纹的褙子。 难得她今日未梳高髻,也未戴花冠,而是梳着半垂的蝶髻,头上的发饰也不多,只随意的斜插了根青玉簪子。 但她肌肤赛雪,乌发红唇,面如芍药,本就是个富贵美人儿,秾艳瑰丽的长相,如此素雅的打扮,在她身上倒显得有些不协调。 倒不是不好看,美是极美的,毕竟元贞公主乃皇宫独一无二的绝色,世人皆知。就是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难道说近日阿姐深居简出,不见外人,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惹了父皇生气的缘故? 见到这样一副情景,萧杞不禁又换了想法。 无他,世人皆知宣仁帝不喜治国,反而喜欢舞文弄墨,是个典型的文人性格。而时下文人雅士喜好玩弄风雅,总之一切都逃不开一个‘雅’字。 宣仁帝自然也不能免俗。 也因此上行下效,竟形成一股风气。皇宫作为皇帝的居所,明明该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偏偏整体基调都为清淡素雅风,宫妃们也是一个赛一个往素雅处打扮。 元贞公主算是唯一的特立独行,那叫一个她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怎么奢侈华丽怎么打扮。 关键宣仁帝也不训斥她。 换做旁人,免不得招来一顿冷眼,数月见不到天颜。换成她,圣上不但不训斥,反而说如此打扮甚好,不愧是朕的公主。 哪怕言官再三谏言,说公主奢侈成性,实非我朝之福,圣上也依旧置若罔闻。 所以说,人和人真不能比。 当然,元贞也有‘投其所好’的时候,那就是她惹了父皇生气,想寻其‘示弱赔礼’之时。 这也是萧杞为何会这么想,因为宣仁帝最喜爱的颜色,便是天青色。 元贞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一句素净点,绾鸢便‘自作主张’替她挑了这么个色的褙子,更没想到不过一件衣裳竟惹得萧杞如此多思。 此时的她心绪完全不在穿什么做什么上,来见萧杞也不过是知晓一直避着不见,恐会惹来非议。 而那件事,她毕竟还不确定。 思索间,她不禁又看了萧杞一眼。 这一眼,让萧杞格外难安,不禁摸了摸头不解道:“阿姐,你为何如此看弟弟,可是弟弟……” 元贞收回杂乱心绪。 眼前的少年不过舞勺之年,尚且稚嫩,白净的脸庞,青涩的目光,因为瘦,所以显得十分柔弱。 这样一个少年,真是梦里那若干年后一碗毒酒送自己归了西的‘好弟弟’? 可若不是,那个梦为何那么真? 真到她一看见这张脸,就止不住的…… . “阿姐,阿姐……” 元贞回过神来,才发现萧杞竟不知何时伏在了自己膝上。 就如同他幼时那般,不过那时他才几岁,还是幼童,而如今却已长大,已经是个小小少年了。 而她竟不知何时掐在他白净的脸上。 旁边,希筠直接吓傻了,绾鸢倒是想制止,却不知该如何反应。 “阿姐,你怎么了?怎么突然……” 少年倒抽着气,有些委屈地摸着自己的脸颊,眼中泛起些许水光,在窗外阳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可怜。 “呀,竟不小心捏疼你了,我还当你是小时候呢。”元贞露出歉色。 萧杞忙讨好道:“我幼时阿姐就喜欢这么捏我脸,说肉嘟嘟的十分可爱。若换做旁人,我自不会让他捏,不过是阿姐……” 说到这里,他故意做儿态:“阿姐你想捏就捏吧。不过我现在不小了,阿姐私下捏捏就好,人前就算了?” 有他这一番说辞,再加上绾鸢和希筠故意从中打圆场,殿中漾起一片欢快的笑声,十分和乐。 元贞也笑了起来。 “好啦,我人前不会捏你的。” 她敷衍地摸了摸被她掐红的那一块,收回手摇了摇帕子,又嗔道:“都多大人了,还做小儿态,你也不嫌羞。” “在阿姐跟前,我才不嫌羞……” 已经完全放下心来的萧杞,并未发现他的阿姐语气亲近,实则眼底一片幽深。 之后,元贞照例问了问萧杞的功课,又考校了一番他的诗词,就让他走了。 对于她多日不在人前露面,也只以身体不适为由做了敷衍。 3、第3章 03 走出金华殿,萧杞一改来之前的忐忑,连身边的内侍都看得出他心情不错。 越过万寿山,穿过踏仙桥,刚转过弯,迎面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两名宫装少女。 两人都是明眸皓齿,煞是美丽,正值芳华。 萧杞一愣,拱手一揖。 “十四姐,十八姐。” 这二人正是淑嘉公主和淑安公主,一个在公主里头排十四,一个排行十八,乃四妃之一的梅贤妃所出。 “原来是七弟。” “这是从金华殿出来?”淑安公主好奇道。 不同于面对元贞时的童稚和亲近,此时萧杞显得拘谨很多。 “弟弟有些许功课不懂,去向十三姐请教。” 对于萧杞为何不向教授皇子学业的讲读学士请教学问,而是来找元贞,二人并未说什么。 毕竟元贞公主可是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诗词歌赋也极为精通,甚至经史子集都有涉猎,连宣仁帝都称赞此女肖吾。 旁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可质疑的? 又或是敢质疑的? 所以淑嘉和淑安也只是笑笑,道一声‘那七弟快去忙罢’,便主动让开了路。 待人走后,姐妹二人对视了一眼。 “也难得那萧圆圆会羞于见人,看来那西北来的蛮子大放厥词,确实让她羞窘难当,听说那日她气恼地砸了茶盏,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她萧圆圆也有今天!”淑安讥讽道。 她素来讨厌元贞,人前也就罢,多少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十三姐,可人后从来是鄙夷的直呼其名。 大昊的公主是不取名的,也不是不取名,而是多以美誉为名,既是名,也是封号。待年长后再次进行加封,则冠以国封号。 自然也有小名,都是各自母妃取了,只做私下称呼,明面上是不用的。 圆圆就是元贞的小名,因为她幼年生得圆胖,得一此名。 因为爱美,待元贞长大一些,就不让人唤她小名了,谁唤她就对谁生气,也就已故的德妃和宣仁帝算是唯二的例外。 宣仁帝越是哈哈大笑亲密地唤着圆圆、朕的圆圆,淑安越是厌恶。 都是年纪相近的姐妹,凭什么一个被捧在手心里,一个不过是众多女儿之一? 这种对比,足以让任何人心生嫉妒怨恨。 而直呼对方小名,就是淑安的报复手段之一,却也只敢私底下喊一喊,表面上不敢掠其锋芒。 淑嘉柔声说:“你也收敛些,宫里人多耳杂,也不怕传到她耳里,又生事端。” “我看谁敢乱嚼舌根!” 淑安转头,目光锐利地扫视身后一众宫人,明明也是妙龄少女,却格外带着一股戾气。 那些被她扫视的宫人们,忙退了几步做垂首状,生怕触了这小祖宗的霉头。 其实别说她,身为年岁相差不大的姐妹,淑嘉何尝不是对元贞又妒又羡,不过她到底年长淑安两岁,还算稳重。 “行了,快走吧,母亲还等着我们。” . 时间拉回到半个时辰前。 今日没有朝会,宣仁帝起得不算早。 昨晚他宿在化成殿,因此第二天当他一睁眼,就看见已是一副盛装打扮模样的梅贤妃。 宣仁帝是个风流性子,但也算顾念旧情,像四妃这些早年陪伴着他已经生育过子女的妃嫔,哪怕如今青春不在了,他也时不时会过来探望一二,或是宿在对方宫里,以示看重和恩宠。 梅贤妃亲手侍奉着宣仁帝洗漱更衣,犹如寻常人家夫妻一般。 期间,自然少不得会叙叙家常。 “听刘俭说,圆圆这几日沉寂得厉害,可是听了那杨變之言受了影响?” 梅贤妃心道:你都听说你心爱的女儿最近不开心了,难道不知是何缘故? 可面上,她自然不会这般表现,而是满怀担忧道:“元贞虽聪慧过人,到底年岁还小,被人言语所辱,难免会生出不愉。” 宣仁帝啧了声,说:“杨變此子桀骜不驯,胆大妄为,自打入京后就惹事不断,如今竟敢肖想朕的公主,真是不知死活。” 须臾,话音又一转。 “不过他初来乍到,大抵也不懂京中境况,怕是被人误导,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这次大破西狄,他乃首功,还亲手擒了那西狄王,又是权中青的义子,朕不看别的,总要看权老劳苦功高,在西北为朝廷驻守了十几年……” 梅贤妃虽不懂政事,但也听出了宣仁帝的意思。 其实想想也就知道,若真想惩治对方,就没有今天这一出了。 “朕的圆圆受委屈了!” 宣仁帝一击掌道,“也怪朕,舍不得女儿出嫁,留她至今,以至于坊间多有流言。人们好奇嘛,就会议论,议论就会有流言,看来如此这般是不行了,是时候该给圆圆寻个良婿……” 他径自自言自语,这边梅贤妃心中之气难以形容。 开口闭口朕的圆圆,要知道梅贤妃也诞有两个女儿,也是芳华正茂待嫁之年,可在他口中却一丝一毫没有那两个女儿的存在。 大抵是梅贤妃心中怨气太过,宣仁帝也有所察觉。 他看了梅贤妃一眼,补救说:“淑嘉和淑安也是待嫁之龄,你放心,朕绝不会厚此薄彼,定也会与她二人觅得佳婿。再过几日,金明池开池盛会,是时京中各家麒麟子都会到场,到时候你帮淑嘉淑安挑一挑……不过宋家的宋浦就算了,他…朕另有打算……” 什么打算? 还不是给他的好女儿圆圆打算的! 不过梅贤妃能坐到四妃之位,显然不是没有城府之人,她也了解宣仁帝的性格,他既表现了愧疚,给了你台阶下,你就最好顺着台阶下来。 不然拂了他意,触怒了他,他即使当场不会发作,事后也会心生嫌隙。 宣仁帝还算是个脾气好的皇帝,尤其对待自己的女人,更是纵容。前提是别触了他的逆鳞。 谁是他的逆鳞? 他的好女儿圆圆算是其中之一。 “妾身在此先替淑嘉淑安谢过圣上。” 梅贤妃躬身行礼。 宣仁帝扶她起身,心中不禁更有些愧疚。原本不太上心的两个女儿的婚事,此时也正式被他记在心里。 又一想,除了圆圆、淑嘉淑安外,好像懿慧等人也到了年纪。这么一来,事情就有些多了,他得回去好好琢磨一番。 因为此事,宣仁帝并未留在化成殿用早膳,而是直接回了福宁殿。 待他走后,梅贤妃命宫人去请淑嘉淑安两位公主来。 . 淑嘉淑安来后,梅贤妃将方才发生之事提了提。 又嘱咐二人,是时要重视,不得任性坏了场面。 其实主要是嘱咐淑安的,淑嘉素来稳重,梅贤妃倒是不担心。 听完,淑安本就噘着的嘴,噘得更高了。 早在女儿来时,梅贤妃就看出异常,只是她没当回事,此时见小女儿这样的一副模样,不禁有些头疼地问怎么了。 淑嘉将之前来化成殿路上的事说了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淑安见不得元贞,一提到她就生气。 “你再是厌恶她,在你父皇面前也要学会遮掩,惹了她不就等于惹了你父皇,还想有好日子过?” 对小女儿,梅贤妃是教了又教的,可惜淑安不长记性,也是年纪小,城府不深,难免会和元贞起了冲突。 每次若生出什么事,还得梅贤妃全力帮着遮掩,为此她也是心力交瘁。 “与她交好的,都能多得你父皇两分待见。” “就不提旁人,那安庆一个没娘不受待见之人,早年谁知道还有这么个公主,因为巴结上元贞,当了她的小尾巴,如今一应待遇俱有,内侍省、六尚局哪个敢刁难她?” “自然不必说,还有那信王——” “一个不受待见生下的皇子,他娘一卑贱宫婢,竟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惜在你父皇酒里下药,得了临幸。即使侥幸怀上龙子又如何,她可是彻彻底底触了你父皇的禁忌,为此连个名分都不给她……” 宣仁帝自诩风流多情,他女人众多,皇宫里一大堆不说,早年在宫外民间也还有几个红颜知己。 他若喜欢你,不用你主动,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你若是耍什么手段,那可是真真正正触了他的霉头。 “若不是因为巴结上元贞,那母子二人能有今日?如今也是水涨船高……” 这些话梅贤妃私下说过许多遍,淑安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娘,你做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娘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娘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梅贤妃说得苦口婆心。 “这么多年了,不服她受宠的人那么多,现在还有几个不低头?左不过她是个女儿家,马上就要出嫁了,你也快要择婿了,受不了她多少气。实在气不过,你就对她视而不见,多学学你姐姐,你若是能学得你姐姐几分,娘现在也不用操心。” 淑安瘪着嘴:“我知道了。” “金明池盛会少不得她又要大出风头,到时候你别因为跟她怄气坏了场面……” “行了,我知道了。” 似看出女儿敷衍,梅贤妃叹了口气,换了话题。 “娘虽为你和你姐姐打听多时,到底不够全面,等到开池盛会那几日,你和你姐姐多看看,若有看中之人,表面不可妄然行事,私底下我母女三人再商量商量。对了,还有那宋家的宋浦……” 明显听出阿娘的迟疑,淑安和淑嘉都看了过来。 梅贤妃脸上难掩晦涩:“那宋家四郎就算了,那是你父皇为元贞打算的,不管最后成不成,你们最好别妄动念头……” 一听这话,淑安顿时勃然大怒。 “又是她萧圆圆!” 她一脚踢开脚边的棉墩子,气冲冲地跑了出去,宫人们拦都没拦住。 见淑嘉随后跟了过去,梅贤妃这才捂着心口倒在榻上道:“这祖宗真是要了我的命!” . 淑嘉刚出化成殿,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玉兰树下的妹妹。 见此,淑嘉也知道妹妹虽然气,到底没气晕了头。 宋家四郎宋浦宋青霜,可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郎绝独艳,世无其二。在上京城里大有声名。 他不光文采出众,本人也是当朝权相宋太师家长房嫡子,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身,身份高贵,不用赘述。 这般男子,自是上京城里有女儿人家的上上佳婿之选。 可大多数人家也知晓,这样的佳婿不是他们可以肖想的,和宋太师家联姻,那可真是睡觉做梦了都要笑醒。 “阿姐,你不用劝我,我倒不是爱慕那宋四郎,也不是想跟她争什么,就是见不得什么好东西都是她萧圆圆的,哪怕她不争,父皇惦着记着都要给她。” 见此,淑嘉也放下了一些心。 “娘平时说了那么些道理,你能明白就好,免得我再说惹你心烦。” 5、第5章 05 当日由于元贞要领女子队下场,自然对其他事关注不多。 只知中间发生了件事,安庆公主在下场后更衣时,竟被那宋家四郎宋浦撞了正着。 这在当时算得上是丑事了,事情是如何处置元贞不知,只知宋太师连夜进了宫,替孙子提了亲。 安庆的婚事自此便定下了。 还是事后有宫人说漏了嘴,她才知晓——原来这宋家四郎本是父皇打算选给她做驸马的,未曾想竟被安庆截了胡。 此事让父皇格外恼怒,以至于在安庆陪嫁上,仅仅只是按例而行,竟没有给任何添妆。 而公主出嫁一般要加封国号,父皇似乎也遗忘了这出,让安庆就顶着个光头公主的名头出了嫁。 又因安庆截胡的流言在宫里流传开来,结合之前那西北蛮子大放厥词之事,皇城内外都在非议她红颜薄命,婚事不顺,命运多舛,可叹可怜。 一时间,她萧元贞竟成了旁人可怜的对象。 自然少不得又提及她平日里行事张扬,为人跋扈,任性妄为,奢靡成性等等,这一篓子陈词滥调。 元贞心知暗恨自己的人多,一见她不顺,跳梁小丑们就都出来了。 可汝之蜜糖,吾之砒霜,难道她萧元贞生就一张恨嫁的脸? 索性顺水推舟对父皇提出不想嫁人,想出家为女道,留在宫里永远侍奉父皇。 父皇斥她胡思乱想,还杀鸡儆猴惩治了几个乱传流言的人安抚她,可后来见实在拗不过她,就同意了。 不光把刚建好打算自己用,名为道观实则是宫殿的清阳宫给了她住,一应待遇还比照以往。 与之前相比,她除了多了个玉清妙元真人的封号,生活和以往般无二致。 直至上京城破那一日。 . 原来那个梦,并不是梦,而是在提前向她预示什么吗? 元贞稳住杂乱的心绪,回忆着梦中的细节,照着梦里自己曾说过的话,对安庆说:“既然你已打算好,我自然能为你安排。明日你招了袁长行说话,将此事与她说了便是。” 袁长行乃内廷女子击鞠队的押队,平时击鞠队的事都是她管着。 “不过你既打算下场,就算只是开场走个过场,也要克服对马的惧怕,也免得到时上场露了怯,反倒不美了。” 见元贞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安庆欣喜地露出笑容,握住她的手。 “真是谢谢姐姐了。” 元贞任她握了一息,抽回手端起茶盏。 “谢什么,这有什么好谢的。” 安庆见她抽手的动作,感觉到一丝异常。到底太过欣喜,又见元贞是笑着的,也没有多想。 之后,二人又聊了几句,见时候也不早了,安庆起身告辞离开。 元贞看着她的背影,目色深暗。 这就是你想要的? 截胡之说,本就是有心人故意让人流传出来恶心她的,她从没认为安庆是截了自己的胡。 一来,她从来不想嫁人,做女道是她早就打算过的,只是碍于一直没有机会提出。二来姻缘本就天定。 既然被人抢了,那就不是她的。 可梦里的后续—— 谁也没想到权倾朝野的宋太师,会突遭厌弃,以至于后来遭了贬斥。 一夕之间从花团锦簇,变成门庭冷落。 这也就罢。 之后上京被围,朝廷向北戎求和,北戎为了试探大昊的底线,各种索要割地赔款,又让朝廷拿女人抵债。 彼时,宋太师已遭冷落,早年得罪的人不计其数,宋家的女人是第一批被送出城去的。 安庆就是其中之一。 这也就罢。 安庆在被送到北戎军营后,因恐惧受辱大喊说自己长相粗鄙庸脂俗粉,不过是蒲柳之姿,大昊公主若论美貌,当属元贞公主,其容颜绝色,天下皆知。 也因此,才有之后慕容兴吉点名要她的事发生。 这是后来慕容兴吉告诉她的。 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彼时她已国破家亡,真假她已懒得辨认。 都是伶仃人,人都死了,还谈什么报复,已经够惨了。 而孰是孰非,此时她也无从论起。 到底那只是个梦,还是在预示什么,她还需要验证,而最好的验证办法就是数日后的金明池盛会。 若彼时发生之事,真如梦中所示那样,那她就要……早作打算了。 “公主……”希筠小心翼翼道。 元贞回过神来。 “怎么?” 公主方才的眼神好…吓人。自打那西北蛮子大放厥词触怒了公主后,她就变得有些奇奇怪怪的。 不过这话希筠不敢说,这时绾鸢抱着小桃子进来了。 在外面撒了一天欢,此时已被清理干净的小桃子,动作轻巧地跃至元贞的膝上。 元贞抱起它,来到窗前。 夜风簌簌,窗外的青竹随风飘摇着,竟又下起细雨来。 殿中一片宁静。 . 金明池开池,素来是上京城里最热闹的盛事。 大昊提倡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讲究与民同乐,也是罕见会将皇家别苑开放给平民游玩的王朝。 时至今日,金明池东岸已形成了相当大规模的商市,各类彩棚帐幕次第排开,供以租赁观看诸军百戏、龙舟竞标、击鞠大会等皇家举行的盛事。 又有酒楼食铺、勾栏瓦肆、关扑博易场户、各种小吃摊子、买卖摊贩、艺人杂耍等,应有尽有。 也因此,每到金明池开池这一个月,顺天门大街可谓来往游人如织,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男女老少都上街了,大家穿着崭新的衣裳,感受着春意盎然,前去金明池游玩踏春。 当然,这还不是最热闹的时候,最热闹当属三月二十八,圣驾驾临金明池。 从这一日起,直至四月初八闭池,整整十日,各种皇家举行的盛事都会在这里上演,可谓是通宵达旦,百无禁忌。 “你收收,瞧瞧把人吓的。” 人潮如流的大街上,站着两个人。 一人穿金戴玉,衣衫华丽,湖蓝色宝相纹圆领锦袍,腰束深蓝色蹀躞玉带,脚踩高筒皂靴。 一看就是哪家的衙内上了街。 另一人就有些吓人了。 玄色的缺胯战袍,外罩同色两档皮甲,左肩上戴着虎头肩吞。那虎头为黄铜所制,锃光瓦亮,獠牙外露,十分骇人。 他一脚踩在石阶上,另一条长腿直立,似有些意兴阑珊地甩着手中的马鞭。 却因为脸太黑,眼神太过阴沉,右额角上又半露着一方刺青,满身战场上下来的杀伐之气遮都遮不住。 就像一头噬人猛虎,逼得来往行人皆是绕着二人走,竟让周遭凭空多出一片空地。 “我知你不悦,总归只有十日,你也是堂堂的都指挥使,不必事必亲躬。” 权简摇着折扇,说得苦口婆心。 “你看看左易,被摊派进了诸军百戏,他初来乍到,哪里见过这种场面,现在是叫苦不迭。” “那是诸军百戏?那是诸军杂耍!” 杨變嗤笑说:“堂堂的中央禁军,上四军,不光沦落到大街上防火缉盗,还沦落靠演杂耍来博得高官皇亲们一笑,也难怪战力衰退,都成了一群样子货老爷兵。” 闻言,权简顿时变了颜色,忙拉他离开了这里。 一通七拐八绕,二人来到一条禁止百姓通行的无人小道上。 “你可真给我收收吧,这么多人,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难道不知?这上京城里,掉下块牌匾都能砸到几个官,若是被人听见,捅到言官那,前阵子爹才进宫替你求了情,再三叮嘱你最近要谨言慎行,这些你都忘了?” 说到义父,想到他最近憔悴的脸色,又因近日多雨身上暗伤也发作了,杨變到底没再还嘴。 “我知你不愿,可比起左易,你被分派上戍卫任务,已经很不错了。还是我之前那句话,不必事必亲躬,交给手下就是,先过了这十日,别出什么岔子,其他的事容后再说。” 权简叹了口气。 “如今到底不同在西北,牵一发动全身,那些个文官天天盯着我们想挑错处,还是尽量低调些为宜。这禁军守卫各处,本就是惯例,也非故意针对你一人,你想想左易,是不是心里就舒坦了?” 左易同从西北而来,现领龙卫军右厢第三军指挥使,却被摊派到诸军百戏中,到时候要领着人上场演百戏的。 比起他,杨變只被摊派上戍卫任务,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宁愿带人上街去抓那些匪盗杂鱼!” 杨變虽如此说,但权简知道他把话听进去了。 见此,他故作轻松地眺望着不远处那一片繁荣热闹之景,还有金明池对岸那一片片琼楼玉宇。 “其实来这上京也不是没有好处,也算见识到这世间最繁华之地,你说这要是搁在西北,哪里能看到这般景象。” 这上京城里,不光是房舍楼阁,乃至吃、喝、玩、乐,都大有文章,大有派头。 莫说是边塞而来,哪怕是吴地那等富饶之处的人来到这里,也不禁会被炫花眼迷了心。 “不过穷一国之力,建一地之富饶。” “行了,你心里有数就成,嘴上可别乱说。” 权简转移话题。 “听说翠烟阁也在金明池置了瓦子扎了彩楼,三十那日如烟姑娘会出来献艺,是时我请你去听曲儿?” 杨變瞥他一眼。 “你倒是畅快,成日勾栏听曲。” 权简委屈道:“是我自己愿意去的?这不是为了大计?别看我在外头畅快,这阵子因勾栏听曲这事,你嫂子可没少给我脸色看。” “还有我这一身,为了装这衙内,又是穿金又是戴玉,这还没入夏呢,扇子都摇上了,还有我腰上这玉这香囊手上这扳指,若拿去换马,都能换好几匹上等战马了。 “你是不知,这阵子我在外头说话办事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砸了东西,回头再办置一套要心疼死你嫂子……” 说话间,二人已走至琼林苑外的横街上。 此时琼林苑大门两侧,早已搭起了无数高台彩棚,是时诸军百戏、击鞠会都在这里上演。 许多穿着军袍的禁军兵卒正紧锣密鼓的忙碌着,因为明天就是三月二十八,是时不光各家达官显贵皇亲国戚会来,圣上也会驾临。 这时,不远处快马跑来一行人。 看穿着打扮,是殿前司金吾卫的人。 他们下了马来,将来往游人驱赶至道路两侧,又从街边拖来几个红漆木制的拒马,将道路两侧拦住。 不多时,一行车马出现在道路尽头。 . 真是车队未至,香气先行。 开路的是一队女宫人,这些宫人身穿金绣花缎窄袖锦袍,梳着高髻,骑在高头大马上,打扮得甚是耀目华丽。 她们身后是各式仪仗,以及十多个内侍宫人。 再往后是数辆香车。 为首的正是一辆檐车,此车只允许有品阶的命妇使用,不同品级所用的檐车装饰各有不同。 而这辆檐车,一看就是皇宫出来的。 整体宛如一座小房子,雕梁绣柱,飞檐翘角。 车厢无壁,四面只以珠帘和轻纱作为遮挡,其下四周设有低矮栏杆,栏杆上雕刻着各式神仙人物以及吉祥纹样的描金浮雕。 透过珠帘,能隐隐约约看到其中坐着两个宫装丽人。 沿路两旁的游人们都是伸长了脖子张望,人群中隐隐有人呼唤‘元贞公主’和‘女子击鞠队’的字眼。 6、第6章 06 不同于杨變,权简因顶着权少保之子的名头,如今也算是上京城新进衙内。 他为人又八面玲珑,这些日子结交了不少酒肉朋友,因此消息还算灵通,对上京城内之事也所知甚多。 “这车马不用看,就知是元贞公主出行。” 真是一切都极尽奢华之能事。 整个皇宫也就这位如此标新立异,连遮掩都不遮掩。旁人还要遮掩一二,哪怕内里花销一点都不比这位少,至少表面要让人看不出来。 “你大概还没见识过女子击鞠吧,就这位元贞公主,就是你之前提过的那位……” 说到这里,权简对杨變扬了扬眉,颇有些取笑之意。 杨變难得面露一丝讪色,用手指蹭了蹭高挺鼻梁。 话确实是他说的,却是为人设局激将饮酒后之言,话的本意也被篡改得乱七八糟。 事后,这些被篡改的话在上京城里流传开来,竟传成了他妄想皇家公主,累得权中青忙招来义子详问当时情况,又进宫向宣仁帝请罪。 也幸亏杨變并无侮辱之意,又事出有因,再加上他本身有滔天之功在身,又有权中青的求情,不然丢官罢职都是好的,说不定还会有牢狱之灾。 毕竟大昊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但士大夫里可不包括武将。大昊不杀官员,也是不杀文官,还是不包括武将。 “这位元贞公主可是不得了,都说上京城里贵女娇弱,这位却别具一格,据说马鞠打得极好,每次金明池开池盛会上,都会带着女子击鞠队下场。” 杨變甩了甩鞭子,嗤道:“别的倒是没看出来,穷奢极侈倒是看出来了。” 瞧瞧这阵势,就不说其他,只说那随行而来的香气,光这些香大概就够普通百姓家一年的嚼用。 见杨變如此较真,权简挺无奈的。 “这奢靡之风也不止她一人,来了这上京后,难道你还看不明白?” 那是从上到下,都是如此。 就不说宫里,只说民间百姓这些吃喝玩乐,都是他们以前在西北想都不敢想,看都看不到的。 时下风气造就人们以奢为乐,以侈相骄,动辄饮酒宴乐,游荡无度。别的地方有这种百姓齐至出城踏春的场面吗?怕是土里刨食都不够。 都说文人好雅,可单只说时下盛行的四大雅事,焚香、烹茶、挂画、插花,又有哪一样是便宜的? 单香之一道,便耗费无数。 用他们这些只会打仗的兵痞子眼光来看,足够换无数战马了。 如若有这些战马,一直虎视眈眈的北戎又岂非不能匹敌! “其实若真能如你妄言那般,咱们能有人娶了这位,对我们来说也是幸事。这位可是圣上的心尖尖,有了这一层关系,也不至于那些文官挑唆一二,我们便如履薄冰。” 西军驻守西北多年,因常年与西狄交战,战风彪悍,战斗力极强,乃各路禁军之冠。 可如今随着西狄灭亡,西军虽不至于被鸟尽弓藏,却也是高层将领各奔东西,一朝尽散。 核心人物如权中青、杨變等人,也悉数被调进上京。 还美曰其名此乃荣升。 看似西军这一脉如今风头正盛,各种高官厚禄封赏都有,实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就如同权简所说那般,进了这上京城,就如同进了那黄金打造的鸟笼子里,被那些文官们节制不说,还成日里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盯着他们挑错。 可大昊历来重文抑武,武官地位低下,多年来都是如此,也不是一朝一夕谁能改变的。 说话间,一行车马已行到二人面前。 透过轻纱珠帘,隐隐能看见其内丽影绰约。 明明离得有些距离,却是暗香浮动。 听着那车檐下摇晃的金铃声,嗅着鼻尖的异香,杨變收回目光,道:“行了,别痴心妄想了,走吧。” . 元贞带着人住进了流云殿。 她每次前来琼林苑,都住在这里。 附近这一片乃琼林苑核心之地,并不对外开放,算是金明池开池期间难得的僻静之地。 自打领了女子击鞠队,每年的三月二十七,元贞都会提前一日来到琼林苑,为次日下场做准备。 因为这次安庆也要下场,所以她也提前跟来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坐元贞的香车,第一次遭遇被百姓拥簇围观的场面,即使素来沉稳如她,也不禁小脸晕红,至今未散。 “我让人给你安排住处。” 不同于元贞有固定的宫殿落脚,其他公主们如淑嘉淑安等,自有母妃打点,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如安庆这般,既没有母妃,又不得宠的,每次来琼林苑都是跟着大部队一起前来。还是有次数的,因为每次圣上御驾游园时,并不一定会记得有这么个女儿。 能不能来,都是一道坎,来了之后自然任由内侍省或六尚局安置。 安庆明白元贞性格,她不喜与人同住,当下便应了是,随着宫人一同出去安置了。 踏出流云殿的那一刻,她回头望了一眼,本来忐忑的心,因今日所见所闻,终于落到了实处。 都是争,她不争就只能伏低做小一辈子! . 殿中,元贞任宫人服侍脱下繁复的宫衫,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头上的冠也取了,任头发松散下来。 “这白角冠好看倒是好看,就是太重了,我给公主松松头。”希筠说着,一边拿起玉梳为元贞通头发,又用指腹轻轻地按着她的鬓角。 她指腹柔软,动作轻松,元贞一直紧绷的头皮顷刻就放松下来,浑身如释重负。 “绾鸢,你让人去盯着安庆,看她离开这里后都见过什么人。”元贞闭着目说。 闻言,绾鸢虽有些诧异,但也没说什么,忙下去安排了。 到了傍晚,消息传来了。 安庆还真见了不少人,见了好几家的。 她果然是招人恨啊,谁都想给她添堵! . 不同于表面的张扬,元贞并非无谋之人。 要想在皇宫里存活,并活得好,光有圣眷还不够,方方面面都要考虑。所以多年来,她没少借着父皇宠爱,四处安插能为自己办事的人手。 旁人只见到她在宫里如鱼得水,要什么有什么,却没看到她暗中付出了多少心力。 安庆不像她,既无母族依靠,又无父皇宠爱,她哪来的人手帮她办事?还能通过层层禁军守卫、各个内官内侍,然后给宋浦设了那么大一个局? 哪怕是她也得大费周折,毕竟禁军可是牵扯到宫外。 元贞很好奇。 这不,一盯就盯出眉目来了。 “安庆公主这是想做什么!” 绾鸢脸上既有恍然,又有怒气。 此前她还不明白公主为何会让她派人去盯着安庆公主,这会儿总算明白了。 原来安庆公主竟想行那卑鄙手段,妄图截胡圣上给公主备的佳婿人选! 别说绾鸢不要脸,如今事还没成,怎就成她家公主的了,别人打主意就是妄图截胡? 而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早就有流言说,圣上一直留着元贞公主,年逾十七都不许配人家,是因为一直挑不到满意的女婿人选。 早年宋家四郎以一首‘满庭春’名彻上京,圣上就说过此子甚佳,不过彼时宋浦还没有功名在身。 这不,去年才取了探花,如今任观文殿待制,虽不过六品官衔,却是清贵差事,乃近臣,恩宠自是不必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宋浦未来大概率是要当驸马了。 至于会配给谁,哪还用说? 可公主是怎会提前知道安庆公主打着截胡的主意? 绾鸢身为元贞身边老人儿,不同于希筠,她不光管着金华殿诸事,外面的事也大多由她经手,像各处消息收集统合都是由她来经办。 在此之前,她是一丝端倪都未看出。 现如今等于是她家公主先看见了‘果’,然后让她去安排收集‘因’,而收集上来的‘因’,果然印证了‘果’。 难道公主开了天眼不成? 绾鸢心中何止惊涛骇浪,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只能归咎于公主天资聪慧,多智近妖。 不是多智近妖,能拖着一个病体羸弱不受宠的娘,仅凭六岁稚龄,一跃而出成为圣上最宠爱的女儿? 甚至多年来,地位从未动摇过。 “公主,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绾鸢握紧拳头,打算要好好给白眼狼安庆公主一个教训,让她知道什么东西该动,什么东西不能动。 “不管她,我们只管看戏。”元贞淡淡道。 绾鸢很诧异,诧异完又迟疑:“可那位宋家四郎,是圣上打算挑给公主您的……” “汝之蜜糖,吾之砒霜,她有本事就拿去。” 从绾鸢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公主白皙的侧脸,那眉眼精致秾丽如水墨描绘,格外有种让人不能直视明丽。 她从未看透过公主,也许永远看不透,不过她知道一点,那就是公主说了她听着便是。 “是。” . 晚膳罢,见时候还早,元贞带着小桃子外出散步消食。 流云殿的位置极好,出了宫殿,穿过一个花圃便是金明池畔,池畔有一处临水亭台,供观景赏玩之用。 刚到地方,小桃子就跳出花篮跑开了。 元贞见它钻进花丛,嗔道:“别跑远了,一会儿该寻不到你。” 小桃子远远喵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懂,不过一个专门负责照顾它的小宫人跟了上去。 元贞带着希筠走进亭中。 希筠指着对岸惊叹道:“公主,你看那边真热闹。” 此时已是黄昏,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可岸那边却是华灯初上。 大片五彩斑斓的灯火衬着这湖光水色,在水面上折射出各种奇特的色彩来,依稀可见人声鼎沸,衬着这边的清幽,又是一种格外不同的景色。 “怎么,想过去瞧瞧?” 希筠也没遮掩,笑道:“许久未看过民间杂耍了,多少有些想呢。” 比起绾鸢,希筠要跳脱些,不过元贞愿意纵着她。 以前是因为性子使然,身边有个这样喜欢叽叽喳喳的人,虽偶尔难免会觉得吵,但大多数的时候,是只要看着就觉得心情莫名的愉悦。 而现在—— 那梦里…… 元贞恍惚了一下,回过神。 “反正要在这待上几日,等空了带你和绾鸢出去玩。” 旁人私入民间困难,但对元贞来说却不是什么事,以前也不是没这么干过。 二人正说着,这时亭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同而来的还有阵阵嘈杂声。 “你这人,快把猫还给我,这可是元贞公主的猫……” 小宫人气急败坏,灰头土脸。 见已经到了公主面前,也顾不得吵了,忙躬身行礼,又告状道:“公主,这人抓了小桃子不放,我让他还我,他也不还。” 7、第7章 07 “这是你的猫?” 眼前的男人穿一身玄色袒臂战袍1,脚踩战靴,左肩的虎头肩吞明光锃亮,十分惹眼。 他身量极高,体态修长,却并不显单薄,反而十分结实。 一张年轻的脸,剑眉虎目,棱角分明,头上的凤翅盔未戴,提在手里。左眉斜上有一方刺青,似乎因年代久远,已经有些模糊了,让人分辨不出字迹,却是无遮无拦,袒露无疑,颇有几分桀骜放肆之态。 他的手掌很大,小桃子不算瘦了,算得上是只肥猫,此时那肥肥的身子却蜷在他手掌上,一动不动,显得格外乖巧。 “大胆,元贞公主在此,还不行礼。”希筠喝斥道。 男子没理会她,将猫随意往地上一抛,吓得希筠和那小宫人顿时变了脸色,连忙上前想去接住猫。 幸亏小桃子胖是胖,但还算灵巧,姿态轻盈地落在地上。 一落地,它便撒起四肢朝元贞奔来,跳入她的怀里躲着,哪还有平日里跳脱顽皮的模样。 “养猫就要看好了,也免得四处乱跑挠了人。” 元贞没有说话,给小桃子顺着毛,见它尾毛杂乱,似乎还掉了几撮毛,不禁蹙起眉,给它撸了撸。 小桃子回过头,乖巧地舔了舔她的手。 此人一副谁也没放在眼里的模样,可把希筠给气坏了。 “你这人实在大胆无礼!你到底是谁?见到公主不行礼也就罢,还差点摔坏公主的爱猫。” 男子这才把目光投到二人身上,态度不算恭敬地拱了拱手:“见过公主,我乃神卫军都指挥使杨變,负责金明池开池期间各处戍卫。” 希筠顿时变了色:“你、你就是那西北蛮子杨變!?” 杨變挑眉。 “我就是那西北蛮子杨變。” 希筠没料到他会如此说,不禁结舌。 元贞有些头疼,其实她早就认出此人了,这才一直没说话,哪知希筠如此藏不住事。 此时这般情况,还是得她出面,遂深吸了一口气,撑起笑道:“可是小桃子不知事挠了将军?若真是如此,我在此替它给将军陪个不是。只是小桃子素来乖巧,无缘无故不会挠人,将军下次若再见着它,还望不要随意伸手触碰才是。” 这一番话说得很是怪异,前半段姿态放得极低,可说着说着又绵里藏针扎起人来,只差明说他是没事找茬故意招猫才会被挠。 杨變素来是个目中无人的性格,哪怕貌美女子也少能让他另眼相看,此时因这样一番话,他总算愿意给出个正眼了。 她很白,莹白光润,就像最最上等的玉石。 什么叫玉做就的人儿,此番杨變才有明确感悟。 水红绣金丝牡丹的高腰襦裙,牙白对襟银丝卷草纹的薄纱短襦,散开的裙摆自纤细的腰身蜿蜒而下,散落在鞋面上,只露出鞋尖一朵缀了明珠的牡丹。 她就这般随意的倚在石栏前,轻轻抚触着怀里的猫,眉眼不抬,姿态慵懒。 柳绿,水清,天一色。 她独占一抹绝色。 早就听闻元贞公主容色无双,乃天下难得一见之绝色,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杨變眼中含着惊艳,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他因入京之后各种所见所闻,早就对宫里以及那些皇亲高官们穷奢极侈之风厌恶至极,今日又见元贞那般场面出行,还未见到对方面,便平添三分嫌恶。 不然方才他就算再桀骜放肆,也不会对几个弱女子故意摆脸色。 此时虽被元贞容颜所惊艳,也仅仅是惊艳而已,很快他便收回目光,态度不算恭敬地拱拱手走了。 走了? 就这么什么也不说,走了? 啊! 希筠气炸了。 “公主,此人言行无状,目中无人,他辱了公主,非但没有悔意,还视公主为无物……” “这西北来的野蛮子,他额上果然有刺青,真不愧青面獠牙一贼配,听说他还有一半的党项血统……” 元贞见她越说越难听,不禁蹙起眉。 “行了,噤声!” 希筠一愣:“公主……” 元贞深吸一口气,纤指在小桃子背上无意识地抚摸着,似有什么心事。 “那刺青乃一些军中的惯例,需给军中兵卒刺字标明所处军队番号。也有犯人黥面发配充军的,与他们这些从军之人大为不同,不能等同视之。” “之前我恼怒骂此人贼配,不过是一时被流言所扰,心中气恼所致。这位杨将军驻守边关多年,又在大破西狄之时,立下不世之功,说是朝廷肱股之臣也不为过,你不可随意出言侮辱。” “可……” “行了,先回去吧。” 见公主不予多说,希筠也不敢吱声了,忙从她怀中接过小桃子,跟在后面出了凉亭。 夜风清凉,岸上杨柳随风飘扬,很快三人的背影便没入小道尽头。 这时,却从一侧树后走出一人。 竟是那杨變,他竟没有走远。 “不世之功,肱股之臣?我哪里配?” 他喃喃说,摸了摸额角的刺青,笑得既讥讽又复杂。也不知是讥讽自己,还是讥讽那些视他们为贼配的文官们。 “倒不如名声那般,还算是个明白人,只可惜……” 最后这句声音极低,被风一吹就散了,竟让人分辨不清。 . 回到流云殿,绾鸢见希筠面色有异,又见公主一副有心事的模样,当着面也不敢多问。 是夜。 元贞做了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那寒冷无比的北迁之行。 因为她苟且偷生,又善于谄媚邀宠,在慕容兴吉的庇佑下,她在北戎军营里过得还算不错。 至少比其他同为阶下囚的人来说,算得上是极好了。 慕容兴吉很喜欢她。 正确来说,就像自己有个极为漂亮又难得的摆件,很是愿意在人前昭示对她的宠爱。 开拔回北境的路,遥远又漫长,因此沿途北戎人很喜欢拿俘虏来的大昊皇亲贵族们取乐。 尤其慕容兴吉,他十分喜欢设宴‘邀’一些原大昊的皇亲国戚们来赴宴,宴上或是让他们卑躬屈膝侍奉酒水,或是拿他们羞辱戏耍取乐。 每次设宴都会带上她。 他格外喜欢看见她被他摆得高高在上,而那些原大昊的皇亲高官只能无能狂怒的憋屈模样。 一旦露出不恭之色,轻则遭受打骂,重则丢命。 就这样,明明同为阶下囚,她却成了一众大昊人的对立面。 无数人唾骂她有违妇道,不知廉耻,居然逢迎亡国之敌,靠出卖皮肉色相苟活。连早年在宫里时,她被人构陷污蔑的讹传之言,都被人拿出来一一重提。 各种恶毒的咒骂、唾弃,各种羞辱言辞,仿佛她才是那个亡了大昊的人。 彼时,大昊虽国破,皇族也尽遭掳掠,但偌大的疆土还未被北戎占领,各地仍有抵抗军。 这些抵抗军,有的仍有忠君报国之心,一直沿路偷袭北上归朝的北戎军队。有的则各自为政,野心四起,自起山头。 偌大的疆土,乱象众生。 试图来拯救皇族的抵抗军,注定是飞蛾扑火,毕竟兵力有限,人家又有人质在手,开始还十分频繁,渐渐的越来越少。 只有一支队伍还在坚持,那就是杨變所领的抵抗军‘獠牙’。 她第一次和杨變见面,是在她的帐中。 营帐里突然闯进来一个陌生的人,她还以为又是那群沦为阶下囚的官员文人,派人来试图说服她去死。 是的,眼见她厚颜无耻,哪怕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也面不改色,丝毫没有愧疚之心。那些人又转变了方法,改为了苦口婆心试图说服她。 从国家大义,到女子名节、皇家荣辱,各种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不忘与她举例,某某妃某某家妻妾,为保全名节荣辱,主动求死等等。 她以为此人又是来说服她去死的,不禁冷了眉眼。 “别浪费口舌了,我不会主动求死的,你赶紧走吧,别又枉了性命。” 对方诧异了一下,旋即露出一个称得上吓人的笑。 “我不是来让你求死的。” “元贞公主,幸会,我是杨變。” 幸会? 得幸所会? 她何德何能! …… 彼时,她对杨變此人之名,如雷贯耳。 此人用兵大胆,骁勇善战,又自创战阵,所带领的队伍人数虽少,却十分难缠,很是让北戎铁骑头疼。 旁的反抗军来偷袭,不过飞蛾扑火,杨變带领的反抗军却神出鬼没,如附骨之疽一直咬在北戎队伍后面不放。 让慕容兴吉恨得是咬牙切齿,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大骂此獠该死。 也是在那时她才忆起杨變此人,想起当初他大放厥词辱没自己,事后虽听父皇说是有人故意曲解讹传,但此后每每听闻此人姓名,心底都不禁会升起几分厌恶感。 尤其每次伴随着此人姓名而来的,都没有什么好事,大多都是他又做了什么什么恶事。 饶是她幽居清阳宫,都能听闻此人事迹,可见其恶形恶状。 万万没想到再次闻其名,竟是这般境况。 只能说是人生无常,你看到的并不一定是真实的,你听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相。 如她,亦如他。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他竟敢独自潜入北戎军营。 那一刻她是真慌了。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你速速离开,一会儿出去我给你指条路,你顺着……” 她以为对方潜入,是为了窃取北戎军情,大概是被人发现了,才会误闯她的营帐。 “元贞公主,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自此,元贞才渐渐平静下来,开始细思此人的来意。 那是她第一次与杨變见面。 8、第8章 08 因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翌日元贞醒来,身体有些不适。 绾鸢见她面色苍白,精神倦怠,不禁担忧道:“公主可是不适?我让人去请个御医来……” 希筠已经扬声叫小宫人了。 元贞制止说:“行了,别折腾了,我没什么大碍,服侍我起吧,今日事多。” 确实事多。 一番洗漱用膳又梳妆打扮,元贞先去了琼林苑里的马场一趟。此时女子击鞠队的一众宫人,已在此集合。 安庆竟也在,正骑在一匹马上,小心翼翼地跑着。 见元贞公主来了,袁长行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一旁的宫人,走了过来。 “公主万福。” 袁长行叉手为礼,她相貌普通,但身形高挑,体格健美,一看就与常在宫里服侍的其他宫人不同。 “不用多礼。” 元贞摆了摆手。 “安庆学得如何了?” 袁长行面色犹豫。 “有什么就说,你知我性子。” 袁长行这才道:“安庆公主虽练习多日,却还是难改惧马秉性,如今也不过只能小跑,疾奔怕是有些勉强。” 诸军百戏过半,女子击鞠队会上场亮相,而上场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策马疾奔至场中,若是连这个动作都无法做到,怕是会很麻烦。 “我已经把开场要演的动作,尽量改得简单了,可若是连疾奔都无法……” 元贞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忽然笑了笑。 “你不用担忧,她肯定行的。” 袁长行还以为公主这是信任妹妹,说的鼓励之言,可公主脸上的笑,却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 她有些不解。 “人希望得到某样东西,总要付出与之相等的辛劳。” 当年她也怕马。 那么一匹庞然大物,随便动一下,就能将她甩下来。 可她也克服了,那一年她不过十二岁。 “你们可别瞧轻了安庆,别看她这时怕,等到上场时肯定就不怕了。” 因为在那梦里,安庆就没把开场搞砸。 . 明明日头还不大,安庆却香汗涔涔。 她心中又恐惧又紧张,却还是强行命令自己不要将马腹夹得太紧。 因为太过专注,以至于元贞走过来她都没察觉到,还是在帮她牵马宫人的提示下,才反应过来。 “姐姐。” “看你这样,一会儿可要去宴殿接驾?” 安庆抹了抹脸上的薄汗:“怕是去不了了,我还想再练练,也免得等会儿露怯坏了场面,枉费姐姐为我安排一番。” 其实之前安庆也犹豫,一边是接驾,一边是练马,那必然是接驾重要,哪有父皇来了,当女儿不去接驾的? 可她也明白当下关键是什么。 她若是时真因惧马弄砸了场面,不光父皇会厌恶她,自己的安排也会功亏一篑。 再说,她素来是个透明人,她去没去父皇还真不一定能发觉。 “那你继续练,我去了。” 元贞倒也不意外,像梦里那样说了两句鼓励之言,便离开了这里。 . 此时的宴殿里,早已是宾客满座。 都是一些提前到的皇亲国戚、高官勋贵,以及他们的女眷,在此等着迎候圣驾。 男人和女眷不在一处,一个在东配殿,一个在西配殿,女眷所在的西配殿也被屏风、盆栽等物,巧妙地分成了两个区域。 年纪大一些的命妇在一边,年轻的则聚在一处。 见元贞走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一些品阶低或是没有品级在身的贵女们,纷纷站起身行礼。 “公主万福。” “勿要多礼。” 安定侯家大娘子平阳乡君素来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她本身也出自萧氏宗室,有封号在身,年纪比元贞也大不了几岁,见场面有些尴尬,忙笑着迎了过来。 “就知你会来,快进里头先坐一会儿,圣驾还没到呢。” 元贞随她往里面去,越是往里走,落座的贵女身份地位越是高,处在中心位置的则是几位已经出嫁的公主。 “七姐,八姐,十姐,十一姐。” 年纪长些的怀宁公主和庆阳公主皆是面上含笑,颔首示意。倒是一旁坐着的淑惠公主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架势,懿康公主的脸色则有些尴尬。 气氛凝滞。 众人皆是目光闪烁,不敢多言。 庆阳公主目光一闪,笑着拉起元贞的手。 “十三妹妹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刚才我们还说起你,说你弄的那檀晕妆甚是好看,如今上京城里各家贵女无不效仿。” “你瞧瞧,”她一边认真地端详着元贞,一边佯嗔地啧两声,又抚了抚自己的面,哀怨道,“如今咱们倒是都弄上了,你却不弄了。” 檀晕妆顾名思义,就是用胭脂、妆粉调成淡粉色的粉,以此在眉下、眼睑或是面颊晕染出颜色来。 此妆若是画得好,可格外显得女子娇媚。 当初元贞首次着此妆出现人前,还有人暗中说此妆难看,像猴子屁股,实际上私底下效仿者无数,甚至在上京城里又引起一波风潮。 又? 确实是又。 像这次的檀晕妆,还譬如上次的鱼媚子、珍珠妆、猫眼妆,乃至之前的梳冠、白角冠、金缠指手串等等。 明明所用之物不算罕见,早先旁人也不是没弄过这些装饰,却偏偏没她弄得好看,也没她巧思。 不过换一种装饰方法,便能让人耳目一新,引为潮流。 因此当下上京城这些年轻贵女们对元贞的态度,大多分为两个流派。 一派是对她甚为推崇,推崇到什么地步? 每逢得知她要出行,或是要出现什么场合,都会争相到场,默默地学她的那些穿着打扮妆容发饰。 即使亲自来不了,也会派人或托人看了,回来为自己详说。 另一派则多少与宫里有些关联。 毕竟元贞得宠,就会触及旁人利益,恨屋及乌嘛,自然不会说她的好。 这些人常常是一边暗中唾骂元贞行事招摇奢靡成性,一边暗中又争相效仿,可谓矛盾之际。 庆阳公主这一番表现,未尝没有向元贞示好之意,同时又隐隐解释了一番为何她一来就冷场的原因。 显然是与这些事有关,也与那淑惠懿康有关。 元贞领了庆阳公主的好意,却不以为意。 不招人妒是庸才,各种嫉妒小动作膈应人,这些年她受多了,自然没放在眼里。 “一会儿要下场骑马,哪能妆容繁复,没得白瞎了功夫。倒是八姐这妆画得极美,甚是衬这身衣裳。” 好嘛,又说到等会要下场了。 真是哪儿疼往哪儿戳啊。 庆阳瞥了旁边的淑惠一眼,笑道:“你这巧嘴啊,怪不得父皇宠你。” “八姐我是说认真的,并非故意奉承。”元贞眨了眨眼说。 恰恰就是你很认真,别人也信你的认真啊。 庆阳笑弯了眉。 “承你美言,今日八姐也美一回。” 见此,众人也附和都笑了起来,纷纷夸赞庆阳公主今日妆美衣美人更美。 一旁,淑惠恨得咬牙切齿,面上还要端着笑。 懿康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 两人正尴尬着,幸亏这时有内侍前来说圣上到了,算是给二人解了围。 . 众人齐齐往外面行去。 庆阳公主落后了一步,怀宁公主也故意落在后面。 “你呀你,何必捧她,又得罪那二位。”怀宁公主低声道。 那二位自然指的是淑惠和懿康。 庆阳公主笑得敞亮:“不过是看不惯她们的小动作,都出嫁的人,竟和没出嫁的妹妹计较,手段还用得不甚光明。” “得罪她二人,不就是得罪了皇后和陈贵仪。” 懿康公主是由吴皇后所出,淑惠公主则是陈贵仪长女。 “我一出嫁的公主,还怕得罪圣人贵仪?再说,谁的母妃还不是个皇后。” 怀宁恍然。 她倒是一时忘了庆阳也是嫡出的公主,乃先皇后郑氏所出,更与太子一母同胞,只是先皇后去得太久了,总会被人忽略。 “罢,算我多言。” 庆阳挽住她,说:“我知你是为我着想,怕我得罪了人。可以前没出嫁在宫里时,我们要谨言慎行,以免被大臣们斥责说有辱皇家公主的声名,如今都出了嫁,难道还要被那些条条框框管束?” “我倒喜欢她这性格,活得肆意张扬,不在意人言。旁人只道为何她能得父皇宠爱,指不定就是父皇喜欢她这性子。” 怀宁不敢苟同,因为早年也不是没人学过元贞。 或是容貌,或是性子,或是穿着打扮,越是靠近权利漩涡,越是能懂得权利的好处,所以私下手段怎可能少。 皇女们也就罢,早先还有宫妃偷偷学着元贞衣着打扮乃至妆容,因为学得太像,惹来宣仁帝震怒。 那还是圣上第一次发如此大的火,也是第一次下狠手处置人。 不光那宫妃没了,服侍她的贴身宫人也没了,甚至当时看到那一幕的内侍宫人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时间,宫里风声鹤唳,知道内情的人都三缄其口,不敢多言。 而怀宁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她母妃李修容当时正好在吴皇后宫中。 当时吴皇后听闻此事,大惊失色,连声骂那宫妃不知所谓,那脸色至今让李修容记忆犹新。 “好吧,你说不是就不是,总之就是旁人学不来的。”庆阳道。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前殿。 在一众高呼陛下声中,跟着行了礼。 又是呼呼啦啦一群人转头往殿里走,看着那陪在明黄色身影一旁的绝色少女,庆阳又说:“瞧瞧,这都是命,所以再恨再气又有何用,完全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怀宁不禁摇头嗔道:“你呀你,你就喜欢看戏是吧。” “可不是,我就爱看戏。” . “听刘俭说你抱恙了几日,之后又要准备击鞠上场,朕便没召你说话。怎生爹爹不招你,你就不来找爹爹说话?” 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清隽,眼神温和的男子,元贞一时有些恍惚。 现实这张脸,和梦里那张满是颓丧的脸,似乎重叠在了一起。 …… “圆圆,你可是还怨着爹爹?” 一身布衫,身形消瘦、面容憔悴的男人,哭得眼泪鼻涕直流。似乎一夕之间他就老了,早先还乌黑的头发花白了一半,凌乱不堪,哪还有往日帝王的风流与潇洒。 “你确实应该怨爹爹,都怪爹贪生怕死把你送出来,都怨我……” 9、第9章 09 眼前这位帝王,喜欢舞文弄墨,擅丹青好风雅,性好奢华。若大昊没有亡,日后史书工笔必然有他一笔。 毕竟他在位期间,收回了大昊一直想收回的幽州,解决了大昊多年之敌西狄,也算是有些功绩在身的。 可惜没有如果。 元贞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何大昊会那么突兀就亡了? 为何求和就求和,竟毫无骨气拿女人去抵赔款? 又为何一开始北戎根本没攻破城门,甚至连外城都没拿下,大昊就仓皇求和,为此无所不用其极? 又是为何,爹爹如此贪生怕死的人,竟傻到亲自出城与人和谈,以至于被拿了个正着。 她有太多不懂,却苦于不过是个女子,对朝中之事所知不多。仅有的认知,不过是梦中从旁人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 在那些只言片语中,爹爹是昏庸的。 因为他昏庸,所以大昊才会亡,因为他昏庸,才会上京城内繁华似锦,上京城外民变四起民不聊生。 所有一切都是他的昏庸,任用奸臣,才会导致那一切的发生。 这几日,元贞之所以没去见宣仁帝,不过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 此时父女相见,现实和梦境的重合,扰得她心绪纷乱,又苦笑不已。 怨吗? 怨的。 恨吗? 恨,又似乎不恨。 其实在那梦里,杨變说的没错。 不管如何,不管他如何昏庸,如何误国,如何害了所有人,他到底是爹爹,是宠了她十多年的爹爹。 早年的故意邀宠,是为了求存,可随着时间过去,十多年来,这份父慈女孝,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她已经无从分辨。 他宠她十数年,她护佑他余生。 仅此而已。 …… “女儿不也是为了准备上场之事。” 元贞垂下眼睑,掩住眼中的汹涌。 宣仁帝却不信,还以为她是被之前的事所扰。 “可是因那杨變之言?此地人多口杂,容后爹爹再与你细说,你好好击鞠,等事后爹爹给你个好物。” 好物? 那宋浦? 堂堂如玉公子,贵不可言的麒麟儿,竟被堂堂帝王如此称之,何其荒唐! 可当父亲的一片拳拳爱护,却不能置若罔闻。 元贞也就佯装不知,按下心中杂乱心绪应对几句,之后又随着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摆驾去了宝津楼。 宝津楼,楼宽百丈不止,高有三层,位于金明池东岸。楼下有面阔百丈的场地,此地便是用以观赏诸军百戏及骑射击鞠之地。 待宣仁帝落座,一众王公大臣们也纷纷都在二楼一楼落了座。 能在楼里落座的到底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在楼下两侧的彩棚帐幕里。 很快,诸军百戏就开始了。 开场便是十多个半人高的红漆大鼓被抬了上来。 十多个头戴红巾的鼓手,奋力擂鼓。 鼓声隆隆,震人心魄。 其中一人腰缠双鼓,走上前来。一边跟着节奏敲鼓,一边唱着喜庆的迎宾颂词。 须臾,有笛声琴声响起。 而鼓声更是震耳欲聋,节奏也变了,变得更为急促。 一群戴着红头巾的兵卒跑了上来,其中一人挥舞着金绣大旗,紧随其后的是一群被铁索牵住的虎豹熊狼等猛兽。 此乃诸军百戏之一,驯兽。 也是每次开池盛会上最受人期待的节目。 这些猛兽或凶猛骇人或憨态可掬,但都被养得膘肥体壮,皮毛光滑,被兵卒们指挥着做着各种动作。 虽也不是第一次看了,却总能引起众人阵阵惊叹。围观人群中,不时有小儿冲爹娘指着虎豹说着什么,场面可谓是热闹至极。 又是一群红头巾的人登场。 他们或是表演扑旗子,或是表演爬竿、翻筋斗等,各种复杂且具有挑战性的动作,十分抓人眼球。 四周高呼声拍掌声,不绝于耳。 紧接着,随着鼓声乐声转变,又换了一群人登场。 这些人约有一百多人,他们穿着五彩轻装,有的身着禁军军袍,有的持旗,有的持雉尾,有的则手持盾牌兵器等物,上场后便随着旗手列阵摆开队伍来。 先向楼上及两侧彩棚行礼,随后根据乐声,摆出偃月阵,表演开门、夺桥之类节目。 他们的举动像是跳舞又似在对阵,极具观赏性,其中夹杂着各种对阵搏击突刺的动作,还有人佯装被刺倒等等,不一一列举。 又是乐声急骤。 一阵烟火徒然升起,随着爆竹声及一声声哇啊啊的怪叫,登场了一群头戴青面獠牙面具,披头散发,状似鬼怪之人。 他们身穿金绿短衫,黑色灯笼裤,赤着双脚。颈上、手腕、脚踝上,都带着铁环,随着走动,发出阵阵撞击声。 他们或露出獠牙,或口吐烟火,有的手持铜锣,铜锣在他们手中简直舞出了花儿来,前后左右,上下翻飞,让人目不暇接。 …… 权简连啧了好几声:“这百戏可真好看啊。” 他和杨變在楼下的彩棚中,倒不是身份不够进不了楼,而是杨變不屑与那些权贵高官交往,故意躲了清净。 “瞧瞧那火喷的……” 杨變不屑一嗤,抬脚欲走。 权简拉住他。 “你就算不愿看这诸军百戏,女子击鞠看不看?等会儿到半场时,女子击鞠队会出来亮相,那可是难得的场面。” 权简本以为劝不住他,哪知杨變却不知为何停住了脚步。 . 诸军百戏上演了快一个时辰,待表演到马戏时,众人便知晓离女子击鞠登场不远了。 一时间,岸边各处人头攒动,连树上都爬满了来观看的百姓。 四周观赏的人群中,也是人挤人,人挨人,时不时有人被踩了脚,却顾不得去叫骂,只顾伸着脖子看向场中。 果然,随着一阵震耳鼓声,一队女骑手疾驰而来。 她们穿着金边花缎窄袖锦袍,腰束大红束带,梳着高髻,头上包着嵌了珍珠的裹巾,艳色曜日,光彩照人。 真可谓银鞍玉镫黄金辔,连马笼头都是赤金所制,其上镶嵌了各色华丽宝石,在骄阳下耀目生辉。 甫一上场,她们就借着疾冲的动作,做出了各种高难度的动作。 或是飞仙膊马,或是镫里藏身,甚至策马疾驰途中还变幻出了各种不同的阵型,让人叹为观止。 最引人瞩目的,便是方队正中那一位。 不同其他女骑手花缎金边窄袖袍的装束,她穿了身玄紫色的骑装,同样梳着高髻,头上却并无任何装饰,只她的面上覆着一张半截式的鎏金面具。 面具整体呈夺目的金,蝶翼状,双翅上扬,雕工十分精细,连蝶翼上的纹路都纤毫毕现,翅尖上点缀着用芙蓉石所制的淡粉色海棠花。 面具堪堪只罩住了水墨般的眉眼,下半截则是金线流苏成帘。一张芙蓉面欲遮还休,露出线条流畅的下巴,与白皙纤细的脖颈。 耀目的金,衬着色彩瑰丽的紫,再搭配上无法忽视的白。 勾魂摄魄,又冷绝清艳。 让观者无不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是元贞公主!” 四周传来阵阵呼喊,声浪喧嚣,直冲天际。 “真美啊!” “元贞公主,元贞公主……” 忽地,随着一阵马的嘶鸣声,方队疾冲之势戛然而止。 就那么突兀地停了下来。 下一刻,又是一阵声浪掀起。 却是那玄紫色的人影疾驰而出,勒马扬蹄之际,高扬起手中黑色月杖,一枚朱红色扎着彩带的球急速飞起,冲向远处球门。 铛! 球入球门,撞响其中悬挂的铜锣,发出震鸣声。 又是一阵喧嚣声起。 “好!好!” 喝彩声中,宝津楼三楼露出圣颜,显然宣仁帝对这个开场甚是满意。 “怎么样?” 权简撞了撞杨變的肩膀。 “不过尔尔。” 似也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些言不由衷,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于男子来说,不过尔尔,但于女子而言,算是极为不错了,反正比那些演杂耍的禁军强。” 至少这些女子让他看出了马术精湛,而那些禁军演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 权简摇头失笑:“你呀你……” . “她可真是太会出风头了!成天变着法出风头!” “太狂妄了!太张扬了!” 楼上,咬着牙暗啐的,何止淑安公主一人。 只是这种场合,表面上自然不敢表现出来,还得强颜欢笑表现出钦羡之色。 为何元贞招人恨? 皆因她不同常人。 大家都是谨言慎行,小心翼翼,生怕行举突兀惹来非议。 可她倒好,从来不以为意! 凭什么大家都素淡,偏你五颜六色? 凭什么大家都循规蹈矩,偏你各种出格? 朝中谏言元贞公主行事张扬、有违皇家公主典范的大臣,不止一人,偏偏平时素来好说话的圣上,逢上这事,就是不理谏言了。 权以公主心性赤诚素来如此为由,敷衍了事。 什么叫她素来如此? 还不是你纵着才素来如此! …… “这位元贞公主实在太张扬了!” 二楼,有大臣不禁摇头说:“圣上也不管管!” 有人笑说:“管什么?这上京各家子弟,行举无状不止一人。家风端正的,还知道管管,家风没那么严谨的,谁又会去管这种小事。” 毕竟一没贪赃二没枉法,即使贪赃枉法,指不定当老父亲的还得跟在屁股后面擦屁股呢。 不然上京城诸衙内横行街市,又是哪儿来的? “据说前日你那侄儿在闹市纵马又被神卫军拿了,你怎么不管管?” 此人结舌:“这,这能一样?” “这怎么不一样?你有官身在,还知包庇侄儿,人家的爹可是圣上,圣上宠宠女儿怎么了?” “懒得与你说!” “瞧瞧,我这不也是劝你,你倒生了恼。左不过是个公主,即使再怎么出格,又能出格到哪去,非是你这等人喜欢找不自在。” 这倒是实话。 若是太子,哪怕是个皇子如此,朝中也会引起轩然大波,而不是就这样私底下念叨念叨,偶尔谏言一二,小打小闹。 公主嘛,毕竟是女子,女子再出格,又能出格到哪儿去,动不了根本,妨碍不到谁。 10、第10章 10 女子击鞠队登场亮相后,还需进行分队对阵。 本来按照梦里,元贞要下场领头的,可这次她却变了想法。 见一直跟在队伍最后的安庆,悄悄随着下场的人退了场,她便也驱着马下场了,留下了其他人表演两队对垒。 四周观看之人虽有些遗憾,但想想也是,哪能回回都能看到公主下场击鞠。今天光有这么个开场亮相,就足够许多人回味多时了。 …… 同样是宝津楼二楼。 直到身边传来阵阵遗憾声,宋浦才幡然醒来,这才发现场中芳影早已无踪。 “这位元贞公主可真是个绝色美人,也不知这般玉人日后会便宜谁。” “前些日子不是听说那西北蛮子妄言元贞公主……” 几个衣着华丽的衙内,小声议论着。 “打住,公主也是你们能议论的。”有那行事稳重的人制止道,眼神看向不远处前方——那里坐着一众皇亲国戚、高官勋贵,大多都是这些衙内们的父辈。 见此,这些平日里为所欲为的衙内们,自是不敢再多言。 确实,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 “呀!” 一声低唤。 却是宫人端茶时,竟不小心撞到宋浦的椅子。 茶水顺着他的衣裳蜿蜒而下,留下一大片污渍。 “宋待制恕罪!” 端茶的宫人吓得泪眼婆娑。 宋浦见她年纪不大,确实也不是故意的,遂摆了摆手,蹙眉站起来想寻个地方清理一二,也免得等会儿若是圣上招他,实在不雅。 这时,一个内侍走了过来。 “宋待制请随小的来,小人带您去更衣。” 宋浦见他衣着打扮乃宫里内侍,便没多想随着他去了。 倒也没去远,就在宝津楼一侧宴殿的配殿之中。 不同于前头的喧嚣热闹,这里格外有一种清幽。 内侍领着宋浦一通七拐八绕,来到一间宫室门前,推开门恭敬道:“宋待制这边请。” 宋浦微微点头,步了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 数息之后,门里陡然响起一阵女子的尖叫声。 . 为了坐稳了好看戏,元贞连衣都没更,便穿着那身衣裳回到宝津楼三楼。 “怎么今天没有下场?”宣仁帝好奇问。 元贞取下面具,递给一旁的绾鸢。 “今日晨起时,女儿感觉身子有些不适,再说女儿年岁渐长,哪能总出这些风头。” 见她难得显露出一丝小女儿娇态,宣仁帝不禁笑了起来,又关切说:“若实在不适,就让人去太医署招了御医来看,不要耽误。” “爹爹勿要担忧,不过是一时不适,若真还有不适,定会召御医。”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其实这般热闹人又多的场面,很难听出这种微小的动静,而且对方已极力放轻脚步了。 只因元贞一直注意四处动静,她一看过来,宣仁帝自然也顺着看过来。 宣仁帝都看过来了,其他人自然也纷纷看了过来。 这让弯腰正打算向皇后禀事的内侍汗流浃背之余,也不禁心中暗暗叫苦。 “何事,竟做得这般模样?”宣仁帝皱眉道。 吴皇后也心中叫苦不迭。 这般情形,弄得好像她背地里干了什么坏事似的。 她不禁有些慌,忙说道:“若有事,直说便是,何必做得这般模样。” 这可是娘娘您让说的。 其实禀事内侍也心知这般情况,再要遮掩怕是就在给自己找为难,反正又不关他的事。 遂,又躬了躬身道:“娘娘,宴殿那边出了点事,因事关公主,事情禀到小的这来,让小的来禀了娘娘。” 这话说得甚好,既点明了事情,也给吴皇后洗了嫌疑。 吴皇后用余光瞧了瞧身后,见女儿懿慧老实地坐在那,不禁心底一松,往后靠了靠说:“哪位公主,什么事,速速说来。” 一时间,生养有公主的妃嫔纷纷回头寻找自己的孩子,生怕自家所生的那位小祖宗不在。 幸亏该在的都在。 “是安庆公主。公主在配殿更衣时,闯进去了一个人。” 一听说是安庆,在场所有妃嫔都松了口气。 闯进去了人,什么人? 如此慎重其事,那必定是男人了。 又见那内侍说话时不忘往圣上那偷眼瞧,众人目光也不禁都顺着看了过去。 宣仁帝心底升起一丝不好的感觉,问:“看朕做什么,什么人?” 内侍低下头。 “是宋待制,宋浦宋大人。” . 一时间,整个三楼都安静了下来。 表面上无人敢说话,实则各处目光闪烁。 宣仁帝一愣,道:“事关女眷,此事由皇后处置便是,不用禀来给朕。” 显然宣仁帝有遮掩之意。 为何遮掩? 再看看他身边坐着的元贞,该明白的都明白。 众人皆不敢多言,淑嘉心底泛起一股酸涩感,心道果然父皇一碰上元贞,顿时就化为慈父,格外贴心妥当。 不过她也没有胆大到大家都不说话,她来当这个出头椽子,只是下意识看向妹妹。 却发现淑安脸上有跃跃欲试之态。 她心里一惊,下意识去拉对方,却没能拉住。 “啊,怎会发生了这等事?十六姐素来胆小,怕是被吓得不轻吧。”淑安以帕掩口诧异道。 元贞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宣仁帝心中有些不悦。 淑安天真烂漫,行事莽撞,这些他都知道。 平时莽撞,他只当小女儿家还小,他当当慈父纵容一二也无所谓,可现在这种场合,却如此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心知自己想把宋浦配给元贞,并不是什么秘事,以宫里那些喜欢传口舌之人的秉性,莫怕圆圆早已有所耳闻。 如今却发生了这般事,他既怕圆圆觉得难堪,又怕她对此事上心难过,自然不满淑安的没事找事。 “皇后快去吧,勿要耽误。” 吴皇后自是看出了宣仁帝的不悦,忙站了起来。 “妾身这便去。” “十六姐和十三姐素来交好,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难道十三姐不去瞧瞧?” 还是淑安。 梅贤妃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慌忙向宣仁帝告罪。 “陛下,妾身管教无方,这便带淑安下去管教。” 她拉着淑安便要走。 淑安委屈说:“娘,你作甚要管教我,难道我什么话说错了?十三姐,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元贞本以为淑安挑了事后,会见好就收,哪知对方根本不懂见好就收之理。 本来她只想看戏,想看看梦里这场被她忽略的事内里究竟如今,万万没想到她不找事,有人主动送上门。 既然别人都主动把梯子递到她面前,她再坐着不出声,不是白费了对方一番好意。 遂,别有意味看了淑安一眼,道:“十八妹妹所言甚是有理。安庆素来胆小,我确实得过去看看。” 又对宣仁帝说:“父皇,女儿前去瞧瞧,若真是有人故意冒犯安庆,也好为她做主一二。” “这种场面你去做什么?” 宣仁帝显然不想她去,却架不住她态度坚决。 “罢,朕随皇后一同去看看,你若想去就跟着一同去吧。” . 浩浩荡荡,一群人都去了。 因一路上宣仁帝沉着脸,所有人都不敢吱声。 梅贤妃暗中已经挖了淑安无数眼,却也不敢明晃晃带着女儿离开,只能同去。 见这般阵势,其实淑安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却又倔强地不愿承认自己错了。 到了宴殿,整个西配殿已被肃清。 除了几个内侍宫人在,竟还有几个禁军侍卫在场。 杨變竟也在。 不过因为人多,宣仁帝又有心事,并未注意到他。倒是元贞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一行人进殿各自坐下。 其实主要也就是宣仁帝、吴皇后,以及王贵妃、周淑妃、梅贤妃有座,其他人都站在一旁。 元贞也有座,她一直被宣仁帝牵着袖子,内侍自然也会看眼色,忙放了个绣墩在御座旁,就坐在宣仁帝下首处。 “把人带上来。” 很快,安庆和宋浦就来了。 安庆的衣衫倒还齐整,只是面色苍白,双目通红,显然受到了什么惊吓。宋浦的脸色也不太好,嘴唇紧抿着,一双俊眉紧蹙。 “怎么回事?” 一内侍躬身答道:“小的也不知,小的还是侍卫来寻,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另一个内侍说:“小的确实在配殿服侍,这几间宫室也确实是小的在管,但当时御史中丞张夫人带着女儿借了另一间宫室更衣,小的不过一转眼,就出了这等事。” 又有数名内侍宫人说话。 他们的说辞大多都是不知,又或是当时忙于其他事,直到事情发生后才知晓这件事。 看似一切都很正常,恰恰却因为太过正常,又显得很不正常。 因为这一切实在太巧了,巧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之所以巧合,不过是有人故意安排。 在场大多数人其实都心知肚明,只因淑安去攀扯元贞,惹得宣仁帝亲至,为了展现‘只是巧合’,才会一句句问着这些看似无用又琐碎的问话。 什么事都是不上秤则以,一上秤万斤打不住。 本来按照安庆的打算,这事顶多惊动吴皇后,但吴皇后是个不爱管闲事的性格,必然将此事先按下不表,也不会多管,事后呈报给父皇。 父皇即使生气,也不会当面质问她,事情一含糊也就过去了。 万万没想到不光父皇来了,元贞来了,其他人都来了。 来了个现场大处刑。 此时她何止心惊肉跳,简直是瑟瑟发抖,全靠着佯哭才能让自己显得无辜。 暗中心惊肉跳的也不止安庆一人,有那在其中帮了一手的,无不深恨淑安的没事找事,生怕会牵扯出自己来,以至于如坐针毡。 要说在场人里最为放松的,反倒是元贞。 因为她早就知道事情结果,此时前来不过是想给淑安等人添堵,以及想看看安庆面对这样一副情况,又该如何处事。 安庆以袖掩面,哭得凄楚:“女儿只是前来更衣,见没有服侍的内侍宫人,就随便找了间宫室,谁曾想会发生这等事……” “臣被侍茶的宫人弄污了衣衫,一内侍带臣前来更衣,臣刚进那间宫室,就发现其内有人,可还不等臣说话,里面便传来了女子的惊叫声,很快外面就冲进来几个侍卫……” 顿了下,宋浦挺直脊梁,一躬到底道:“圣上明鉴,臣绝无故意冒犯公主之意。”他一副含冤受辱的模样,显然觉得自己是被人设计了。 好嘛,事情说来说去,还是牵扯到了禁军侍卫,她就说怎生杨變也在此。 元贞暗道。 11、第11章 11 看来这杨變的处境并不好,竟有人设局将他也套了进来。 这事并不难分辨,杨變虽主管金明池开池期间各处戍卫,但这种事怎可能直接禀到他这个都指挥使面前,下面就没其他管事人了? 而且就这么巧,刚好他接到消息来到这里,就撞上了他们这群人。 要知道任何人任何时候,被牵扯进了宫闱丑事,不管事后如何处置,总归最后不会落好。 这是有人故意设计他。 而且这人脑子似乎也不太聪明,怎么就上当了? “看来这是侍卫们失了职,什么地方能闯什么地方不能闯,难道不知?”高贵美艳穿了身海棠红宫装的王贵妃,微微挑了挑柳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道。 这时,宣仁帝也看见了站在殿门处的杨變,皱眉道:“杨變你……” 杨變满脸晦色。 当他来后在了解竟是这样一档子事后,就意识到自己被人坑了,正要走谁知撞上宣仁帝这一群人,这时候就不能走了,只能硬挺着。 “臣……” 元贞徒然掩唇一笑。 “贵妃娘娘所言差异,侍卫管着各殿安防,听到殿中有异声传出,自然要进来一探究竟。眼下正值开池盛会,各处人员混杂,若是殿中闯入歹人怎么办?侍卫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 接着,她不等王贵妃答,又转头对宣仁帝说:“父皇,其实这事要想查明白也简单,那位引宋大人前来更衣的内侍,即使现在人不见了,但总归有这么个人,不至于平白无故就消失了,等找到这个人,自然一切真相大白。” “那就去找人。”宣仁帝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 杨變一愣,看了元贞一眼。 她这是在帮自己解围? 至于安庆,整个人如坠冰窟,面如死灰,全靠低头用帕子掩面佯哭才能遮掩。 . 人自然是没找到的。 可宋浦坚称是被一个内侍引了来,而安庆则坚称自己无辜什么也不知道。 宋浦又说,他当时被弄污了衣裳,被人引走前去更衣,当时宝津楼二楼有很多人看见了,可以作证。 但若真把人都叫来问话,事情就闹大了。 本就是皇家丑事,闹得人尽皆知那成什么了? 正僵持着,安庆突然晕倒在地,青玉冲过来抱着她凄楚痛哭又求着要叫御医,事情自然继续不下去了。 这都闹得叫什么事! 宣仁帝拂袖而去,其他人自然也待不住,纷纷走了。 倒是吴皇后没法走,还得留下来收拾烂摊子。 她也心知侍卫大概是被人利用了,此事又事关内廷,倒也没多为难杨變,让他走了。 离开这里后,杨變直奔禁军侍卫在琼林苑的值院。 他脸色阴沉,满身肃杀之气昭然若揭。 见此,也无人敢阻拦,任他一路长驱直入入了内。 值房里,几个禁军正在说笑,见杨變这般脸色闯进来,其中一人忙站了起来。 正要说话,却是一脚而至。 这一脚力度之大,让对方直接倒飞出去后跌落在地,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再是动弹不得。 “杨變,你做什么!” 有人惊呼,有人忙上前要去扶倒地那人。 杨變眼寒似刀,嗤笑说:“杨變?我为上,你为下,对上官直呼其名,你这又是犯了那一条军规?” 此人面色涨紫:“下官也是情急之下。” 又辩解道:“不管怎样,指挥使都不该对下属动手,都是爹生娘养的,上官就可随意殴打下属?” 还在狡辩!还在妄图借以弱势博取人心,来控诉他凶狠残暴! 杨變心知自己空降了这个都指挥使,很遭人眼红。 大昊禁军分属不同,又分中央禁军和地方禁军,其中中央禁军地位最高的乃上四军,分别是金吾卫、羽林军、龙卫军,以及神卫军。 其中金吾卫、羽林军分属殿前司所管,龙卫军为侍卫亲军马军司所辖,神卫军则隶属侍卫亲军步军司。 殿前司、马军司和步军司,统称三衙。三衙掌天下兵马,但互不统属,调兵发兵则由枢密院下命。 上四军戍守京师,其地位之重不言而喻,他这个神卫军都指挥使,虽头上还压着个步军司副都指挥使,但也是极有分量的。他突然空降而来,力压下面两个厢都指挥使,成为掌军长官,自然遭人眼红。 平时有些龃龉,他也就不说了,万万没想到这次这些人竟敢牵扯上宫里。 “行了,都别装了。” 杨變也不客气,一把抓住对方衣襟。 季炳成也身怀武艺,竟毫无挣扎之力就被他抓住衣襟,并在脸上轰了一拳。 他生受一拳,疼得龇牙咧嘴之余,又觉得颜面尽失,赤红着眼珠子道:“杨變,你肆意殴打下官,我也是堂堂的厢都副指挥使……” “你也知道你是副指挥使?” 又是一拳下去,彻底打断季炳成接下来的话。 见闹成这样,其他人也站不住了,纷纷上前来拉架劝架。 只可惜杨變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也不分敌我,凡是上前的人通通被他三拳两脚打倒在地,毫不手软。 直到再无人敢上前来,人也倒了一地,他这才收了手,一脚踩在倒地的椅子上。 “你们不是想装吗,想演吗?老子配合你们!这滋味可美?” 无人回答。 都或是捂着脸,或抱着腹倒地痛呼。 “你们可真白瞎了你们身上这身衣裳,堂堂禁军,毫无血性,竟学起那妇人之道演苦肉计。” 杨變清楚自己下手的轻重,不至于倒了一地。 真不至于! “自以为自己是虎是豹,暂且装相不过是扮猪吃老虎,只可惜啊,本就是猪,根本不用装,还妄想吃老虎?” 他嗤笑一声,鄙夷之意昭然若揭。 这般情形下,季炳成自然也躺不住了,从地上爬了起来,目眦欲裂说:“杨變,你肆意殴打下官……” “怎么还是这一句,不会说别的了?”杨變不耐说。 缺了腿儿的椅子,以迅雷之势直奔对方面门而去,季炳成慌忙去躲,姿势狼狈得差点没摔趴在地上。椅子撞在墙上,发出轰地一声响,碎裂一地。 真是欺人太甚! 辱人太甚! “杨變!” 他涨紫着脸咆哮,手按在佩刀上。 杨變看着那刀,挑眉。 “怎么?想拔刀?来啊,快拔!” 他眼寒似冰,脸上却带着笑,环视四周。 “他想拔刀,你们要不要也陪上一起?” 无人敢言。 门外,闻风而来的禁军们纷纷讪笑,后退。 “怎么拔了半天,这刀还没拔出来?快拔,往这里砍。” 杨變歪了歪脖子,点着后颈,给对方指地方。 “可砍准了,别砍错地方,只有砍这里,才能一刀下去直接断头。” 杨變这疯狗! 哪有这样的人,指着地方让别人砍自己头的?! “你到底拔不拔?” 被人逼到南墙,季炳成却还在犹豫。 不管什么时候,下官对上官拔刀,都是大罪。以朝廷对武将的态度,是会掉脑袋的。 若只是争嘴斗殴,顶多事后各挨训斥,拔刀的性质就完全变了。 怎么就落到这一步? 他明明没想发展到这样,为何就成了眼前这副局面? 一时之间,季炳成是既悲愤又愤怒又憋屈,可脑中还有一根绳儿在拽着他。 “你若是不拔,我可就拔了。” 声音风淡云轻,旁人还只当是说笑。 万万没想那杨變竟手腕一抖,腰间的长刀已然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重又快地直劈向前方。 “啊!” 众人皆被惊得一声大叫。 惊叫声中,泛着冷光的刀刃在季炳成鼻尖上停下,随着汗珠的滑落以及阵阵抽气声,一缕黑发缓缓飘落下来。 “我给了你机会,可是你不中用啊。” 杨變嗤笑,特意瞅了瞅对方发抖的双腿。 季炳成脸色已经是紫红了,又变白,又变青,额上青筋乱跳,脑中轰地一声,全然失去理智。 他疯狂地大喝一声,拔出刀来。 “杨變,你欺人太甚……”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徒然响起,门外围观的禁军被从中扒拉了开。 是权简来了。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禁军军袍的壮汉,显然对方是怕杨變气怒之下惹事,去搬救兵来了。 “杨變。”权简喊。 杨變没有理他,脸色森然地盯着季炳成。 “你觉得我在欺你,那就打一场。” “打不打?” 刀尖还在鼻子上,他能说什么? 权简的到来就像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浇在季炳成头上,让他恢复了理智。 “既然不打,那我就说两句。” 杨變讽笑一声,将刀归鞘,又掸了掸身上的灰,看向众人。 “有本事就把我弄下去,没本事就受着,少给我使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若是再有下次——” 他停了停。 “我提着找事之人的头颅去见圣上,反正我蛮横不驯之名响彻整个上京,就看看是时圣上会不会砍了我的脑袋给你们报仇,又或是那些文官会帮你们叫屈。” 文官给武将说话? 别妄想了,他们巴不得武将多死几个,也免得养太多人白吃军饷。 至于圣上是否会砍了杨變? 反正不会为了个武官就去杀功臣,毕竟权少保还在那呢。 “还有你!” 杨變目光森冷,盯着季炳成。 “今日之事不管是你主使也好,还是你背后还有人也罢,都给我记住了——再来惹我,不死不休!” . 杨變离开了。 整个值院一片鸦雀无声。 掺和进去抑或是没掺和的人,皆是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见场面实在难看,李成忙从地上爬起来,把外面禁军都驱散了,又关上值房的大门,方转身去扶季炳成。 “季指挥,你没事吧。” 季炳成呸了一口血沫,脸色阴沉得吓人。 其他倒地的人,也纷纷都站了起来,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 “难道咱们就这么算了?”过了会儿,有人不甘道。 “那怎么办?打又打不过,这人不愧疯狗之名,居然不按常理出牌……” “要不,我们去马军司告他一状,他打了这么多人。” 几人七嘴八舌争吵不休。 季炳成阴着脸说:“行了,这事不要再提,这疯狗不管不顾胆大妄为,真告去马军司,是时若当堂分辨起来,牵扯到宫里,这事你我都兜不住。” “那怎么办?” 季炳成没有说话。 几人又见那挨了一计窝心脚的王河,躺在地上进气少出气多,忙喊人把人抬出去医治,也顾不得再说此事。 12、第12章 12 出来后,权简说:“你实在太冲动了。” 不由分说,一下打了这么多人,里面还有个厢都副指挥使。 “他们都惦着让我打,我不动手,岂不是辜负他们一片用心。” 非杨變说俏皮话,而是事实就是如此。 先给他设上一局,这局浅显到一眼就能看出,以他的脾气事后自然不能翻篇,必然要找事主。 而对方明知他会找来,非但不藏不躲,反而就留在值房里。 这是做什么? 这是就等着他动手。 一旦他动手,必然有人跳出来叫屈抱打不平。 季炳成就是这么个作用。 这计委实不错,先让他撞破宫里阴私,惹来圣上厌恶,他若不能忍回来动手,便可借机痛斥他随意殴打下属,让他大失人心。 他若忍下不动手,又显得没有血性,更加不能服众。 前后都是坑,一般人都得掉进去,偏偏杨變不是一般人。 他反倒其行,你让我打,我就打了,打得你们叫苦连天还手无力,还根本不给对方发挥余地,一番唱念做打,恨都泄了,还让人有苦说不出。 “就怕他们借机去马军司告你。不行,我还是先去找爹,把这事跟他说了。” 权简急着要走,被杨變一把扯住。 “告什么告,他们不敢。” 他把方才宴殿发生的事说了。 权简搓着下巴分析。 “你也是倒霉,竟会碰上这等宫闱丑事。我猜他们大概是为人所使,帮宫里某位贵人办事,正好今天你也在,就顺道把你也设计上了。” “你这样处置也好,有他们为人办事在前,谅他们也不敢继续纠缠你打人之事,也免得牵出宫里,是时谁都跑不掉。好好好,看来你动手也是有酌量的啊!” 捋清楚后,权简也放松下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杨變瞥了他一眼。 “你真当我做事不动脑?” 他下手打人,乃至当时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含义。 季炳成等人只想到设计他这一层,却没有想到从军之人素来崇武,都被打成狗了,有点血性的谁在心里会看得上他们? 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谁想当猪? 没人想,都想当狼,当虎。 杨變少年成名,领兵多年,太明白下面那些军汉的脑回路。他当众打了季炳成,打完了还让他们只管来报复,要不去圣上那告状也行。 打,打不过,去上面告状,行不通。 那么余下人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臣服。 杨變来到神卫军后,观其乱象,一直无所作为。常人都以为他或是草包武夫,或是惧于局势不敢妄动,殊不知他一切在心,只待时机罢了。 今天就是时机,还是别人主动送上门的。 神卫军必然不会是铁板一块,此一番后,被季炳成那伙人压了许久又不是一路人的那群人,必然会主动跳出来附庸他。 先收拢一群,再去打另一群。 大概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彻底收拢整个神卫军。 “早就有所耳闻,宋家要跟宫里联亲,但也只是小道消息,宫里也没下旨。看今天这一出,显然是有人故意截那元贞公主的胡。”权简又说。 “这些宫里的妇人,手可伸得真长。”都伸到禁军里头了。 权简瞥了他一眼。 “那必然是外面有人帮忙,你以为那位那么受宠,就没人眼红?” 真够复杂的! “倒是这位元贞公主会帮你解围,实在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杨變不自觉僵住脸。 他没跟权简提及昨晚偶遇之事,对方自然不知两人不光偶遇了,他还抓了那位公主的猫,其中还发生了一点小纠葛。 思及她非但没记恨他之前‘妄言’,反而说他是功臣,不可随意轻辱,今天又帮他解了围,而权简竟敏锐地察觉的这点,杨變竟莫名感到有些心虚,不禁蹭了蹭鼻子遮掩道:“说不定只是巧合。” 权简想了想,点点头。 “确实像巧合,毕竟都被人算计到头上了,那位也不傻,大概不想圣上的注意力被禁军分散,以至于放过罪魁祸首,才顺手帮你解了围。” 他这种说法倒也说得过去,而且还很有道理。 可莫名的,杨變心里却有点不爽。 . 另一边。 宣仁帝一脸欲言又止。 明显到遮都遮不住,自然被元贞纳入眼底。 她不禁揉了揉眉心,暗叹了口气,道:“爹爹,你可是怕圆圆难堪,所以才觉得为难?” 见女儿如此懂事,宣仁帝叹了口气,本想摸一摸她的头发,想着女儿岁数也不小了,遂改为拍了拍她的肩。 “你放心,此事爹爹定给你个交代。” 可真的有交代吗? 就不说其他人,只王贵妃和梅贤妃二个,都是陪伴爹爹多年的宠妃,都是生养有子女。 既然能当上宠妃,自然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元贞从不认为爹爹的心里只有自己这个女儿,没有其他人。 所以即使爹爹察觉背后有异,恰恰因为牵扯了太多人,最后必然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就如同梦中那般,所有的愤怒最终还是会被宣泄在安庆一个人身上。 “爹爹要给女儿什么交代?” 她笑着故做不解状,“不过是一些流言蜚语,女儿并没有放在心上,也没有觉得谁谁谁与女儿有关,旁人沾染不得。” 宣仁帝一愣,旋即笑了。 “好!好!不过是些流言蜚语,不必放在心上!” 他又拍了拍女儿的肩,再次庆幸之前没有把此事挑明,既然没挑明,自然不为准,事后就算有异,谁能说,谁又敢说? “你放心,日后爹爹定再给你寻个好的,更好的!” 宣仁帝承诺。 之后见元贞不想再去宝津楼,就匆匆离开了。 他身为皇帝,万众瞩目,有些场面还是必须要做的。 . 一行人回到流云殿,绾鸢犹豫了下,说:“公主,就这么放过她了?” 那个她指的谁,不言而喻。 元贞想了想,说:“不用我们做什么,此事就够她受了。事情牵扯了太多人,父皇震怒,为了脱责,那几家必然要把事情都推到她一人身上,此事必然还会查下去,那个引宋浦去更衣的内侍也必然会找到,但当找到内侍的那一刻,查到的结果必然是她一人所为。” 这般情况,还用她从中做什么? 梦里,她虽不知此事其中过程,但那些人能那么快事后对她进行诋毁,想来也知道没有今天这出。 那般情形下,安庆已是万般凄惨,这一次必然更甚之。 所以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用静静地看戏就好了。 而她现在想的根本不是安庆宋浦这些事,而是——显然那梦并非她癔症妄想,而是在向她预示未来。 而未来…… 一想到未来会发生的事,元贞脸色暗了下来。 这时,一个小宫人快步走了进来。 “公主,不好了,安庆公主悬梁了。” 元贞诧异一挑眉,旋即又放下。 悬梁? 都被逼到悬梁了吗? 那梦里可没有这一出,看来她改变做法,又拉着父皇一同亲至,确实把安庆逼急了。 见公主没说话,希筠上前一步问:“慌什么,人死了没有慌成这样,”在得到小宫人摇头说人没死的答案后,她又说:“把经过细说说。” 原来安庆晕倒后,吴皇后让人去找御医。 因人晕着不醒,也不好将人挪地方,就还安置在宴殿。 期间等御医来时,大概是安庆中间醒来了,反正御医来时,正好撞见了她吊在屋子中央。 希筠听得是直皱眉,挥手让小宫人下去了,这才转头跟元贞抱怨:“安庆公主未免太病急乱投医了,什么情况能让一个晕倒的公主身边没有人陪着,还掐点掐得那么好,正好她吊上去,御医来就撞见了!” 希筠都明白的道理,元贞怎可能不明白,其他人又怎可能不明白。 都明白安庆在做什么。 她在逼,逼宣仁帝逼吴皇后,拿着整个皇家颜面做赌注,逼他们让自己得偿所愿。 “你可真是很好啊,我以前真是小瞧你了。” 吴皇后是个长相端庄温婉,看着很温和的人。此时她双手交于腹前,面上还是笑着的,可话音难掩咬牙切齿之意。 “我只道你从小没娘,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疏忽了你,没想到你倒是有主见得很。” 安庆苍白着脸躺在那,闭目只流泪也不说话。 青玉抱着她,哭得凄惨。 “娘娘勿怪,公主她只是一时想不开……” “一时想不开?我看她想得很开,就是想得太开太聪明了,才敢这样!”吴皇后冷哼一声,懒得再多说了,对于一些喜欢自作聪明的人来说,说再多都是无用。 “娘娘,宋夫人到了。”一个宫人走进来说。 吴皇后没有再去看安庆,转身和宫人离开了这里。 . 流云殿。 元贞说:“她是怕了,没想到万无一失的事竟会出了变数,当时那样一副局面,宋浦咬着牙不认,她怕事情结果不如自己预期那样,所以就想逼一把。” 可有什么用的呢? 不过是多此一举,她悬不悬梁,吴皇后为了皇家颜面,都会妥善处理这件事,她这样画蛇添足,反而又多得罪一个吴皇后。 只能说狗急了会跳墙,人急了会晕头。 把自己后路都堵绝了,即使嫁去宋家又能如何?没有娘家庇佑的公主还是公主吗?可能到时候连平民小户女都不如。 “以后她的事不要再事无巨细报上来了,我并不想知道。” “是。” 13、第13章 13 圣上突然带人离开这一举动,自然没瞒过一众人精的眼。虽片刻后就又回来了,但明眼人都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之后女眷那边,宋夫人虽强装镇定但难掩慌乱地暂时离席,再回来时的脸色难看。 两厢这么一结合,也因此外面还在上演诸军百戏,私底下早就议论开了。 下午,宣仁帝摆驾回宫。 元贞没回去,借口琼林苑热闹,想留在这多看看热闹。 宣仁帝倒也没勉强她,正好有些事圆圆不在更好,反正明日还要来,留下就留下吧。 当晚,病了多日连开池盛宴都没露面的宋太师,悄悄乘车进了趟宫。 为此,宫门下匙的时间都推迟了。 这一举动看似悄无声息,实则恰恰印证了外界的猜测。 也因此,明明宫里还没有准信传出,但不过一日时间,宋太师向圣上求亲,对象是安庆公主的事,已被传得人尽皆知。 一时间,不管元贞出现在哪儿,都是人皆侧目。 “这些人实在是太讨厌了,宋家要娶那谁,跟公主有何关系!”希筠气呼呼道。 相反,绾鸢倒是沉静,可望向元贞的眼神却含着担忧。 元贞原以为有了当日那出,那些背后插手之人多少会生出几分忌惮,没想到依旧如梦中那般流言四起。 这次元贞倒没觉得根由在自己身上,大概还与父皇后宫有关,当日在安庆那事上插手的妃嫔,这几个人自然不会没有对头。 眼见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那几个嫔妃的对头自然不会放过。 这是她被人拿来作筏子了,表面上看似在说她被安庆抢了婚事,实际上是借她来让那几个嫔妃被父皇厌恶。 元贞突然想起,那梦里可不是也是如当下这般,纷扰不断,一桩桩一次次,实在让她厌烦,正好她并无想嫁人之心,遂顺水推舟做了女道。 重来一回,似乎依旧躲不过,不过这一次她不会选择避开了。 “既来之则安之,不过都是些小事。” 与亡国为奴相比,这些确实都是小事。 希筠还想说什么,眼见到了水殿门前,当即住了声。 . “我可怜的十三妹,养了多年竟养出个白眼狼,这安庆平时没少仗你的势吧,怎么如今倒敢挖你的墙角了?” 今天金明池有龙舟竞标,宣仁帝在临水殿赐宴群臣。 因为人多,所以分了几处,水心五殿这边则多是各家皇亲国戚,以及各家各府的女眷们。 不凑巧,公主们又被分到一处。 打从元贞进来,淑惠公主便颇有意味地看着她,忍了半天,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 见淑惠公主突然来这么一出,一旁其他几位公主俱是目光闪烁。 至于品阶达不到这一地位、惹不起这些公主们的贵女命妇们,则纷纷顾左右而言他,仿佛没听见也似继续低声说着自己的话。 也因此明明殿中人并不算少,却无人‘关注’这里。 元贞笑了。 也是一路上被人侧目,哪怕嘴上说得再风淡云轻,实际上并不是没有影响。尤其她心里还藏着事,此时不免有些烦躁。 她往椅子中靠了靠,先端起桌上的茶,轻轻啜了几口,放下,用帕子按了按嘴角,方抬眸看向对方。 “十一姐,我可曾得罪过你?你有事无事便与我添堵?” 热闹的水殿突然安静了一下,旋即又响起阵阵说话声。 淑惠公主嘴角一僵。 元贞脸上无笑,微微抬起下巴。 “十一姐,我敬你比我年长,平日里虽你总爱挤兑妹妹,但妹妹从未与你计较过。可这无缘无故的,十一姐突然阴阳怪气,妹妹就想问一句,我这做妹妹的是否得罪了十一姐?” 这让淑惠怎么说? 宫里的女子素来含蓄内敛,即便与人斗嘴争吵,也多是阴阳怪气迂回着来。 阴阳怪气也有阴阳怪气的好,你若是能听懂,自然气得七窍生烟,你若不懂自己撞上去,更是会在人前闹笑话。 少有人会这么明火执仗当面锣对面鼓的质问。 也是淑惠公主是出嫁女,已经出嫁好几年了,自然不知晓随着这几年元贞年纪渐长,她的行事越发不容人。 当然,这个‘不容人’是外人言。 大体就表现在,少有人敢当她面阴阳怪气,因为她不会惯着你。 别人被阴阳怪气了,大多为了贵女的教养忍着,不会直接当面与人针锋相对。可她倒好,从不会顾忌这些。 这也是元贞为何会落个张扬跋扈的名头。 跋扈是真跋扈啊。 如今一众未出嫁的公主中,也就淑安平时憋不住气会与她针锋相对一二,旁人都不敢掠其锋芒。 不过淑安今日不在,前日那次事后,她就悄无声息地被梅贤妃禁足了,不然今天场面会更热闹。 像此刻,淑惠公主就被架在了火上。 她能明说她所在的清心殿陈贵仪这一脉,素来就瞧不惯金华殿这一脉? 那德妃明明是个病秧子早亡人,却因为一个得宠的女儿,至今依旧占着德妃之位不让。 后宫嫔妃品阶皆由定数,皇后之下是四妃,四妃之下又有贵仪、贵容、淑仪、淑容、顺仪、顺容、婉仪、婉容等,一个萝卜一个坑。 陈贵仪算是四妃之下第一人。 因为她不光颇得宣仁帝宠爱,还诞下了两位皇子两位公主,淑惠公主便是其长女。却因为宣仁帝顾忌女儿怕其触及伤怀,至今让德妃之位空悬,宁肯空着,都不让陈贵仪坐上。 要知道,贵仪虽贵,到底不如妃位。 封妃可封增三代,贵仪的家人即使被封,还得小心翼翼,生怕被言官抓到手脚弹劾于礼不合。 因此,陈贵仪这一脉,就没有不恨元贞的,哪怕是淑惠这个出嫁女。 不过这些话,淑惠不敢在人前说。 不敢说,元贞帮她说。 元贞捏着帕子,掩鼻做委屈状。 “十一姐可是因贵仪娘娘一直未能封妃,所以才恼了妹妹?这可真是冤枉妹妹了。” 她先丢下一个悬念,惹得周遭人也顾不得遮掩了,纷纷往这边看来。 “早就有流言传到妹妹耳中,说贵仪娘娘至今都未能封妃,皆因我那早已故去的母妃。当年妹妹年幼不懂事,听闻流言后还特意去问了爹爹,爹爹却说与我无关,让我不要听了那些恶言。” “封妃乃大事,岂是我小小一个公主可左右的?十一姐若实在不甘,权可让贵仪娘娘去问了爹爹,何必成日拿我作筏子?又是挤兑又是寒碜,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我做了什么事,惹得十一姐如此厌恶。” 说到这里,她话音突然又一转。 “抑或今天十一姐突然当众闹得这出,本就是冲着想借妹妹在人前重提此事,好逼得爹爹下不来台,给贵仪娘娘封个妃?” 精彩,好精彩! 刺激,太刺激! 此时,殿里明明人很多,却鸦雀无声。 大家本想帮忙维持个场面的,可实在架不住这戏太好看了。 明白的自然明白天下到处都一样,不明白的贵女还只当只有自家内宅撕起来才难看,万万没想到宫里也是如此。 还有,封妃? 难道淑惠公主真打着这个主意? 毕竟这些年来,陈家为了想给陈贵仪封妃,私底下可没少做些事。这在上京,并不是什么秘密。 淑惠被气得不轻,脸色青了白白了青,又红又紫,格外精彩。 “我不想与你说!” 半响,她才憋出这么一句。 懿康公主素来与她交好,此时见淑惠难以下台,也十分头疼怎么才能打个圆场。她求助地望向其他姐妹,一众公主却纷纷或撇头或垂首。 这里头也就是怀宁和庆阳两位公主年纪最长,身份最高,可这会儿庆阳正忙着看戏呢,哪能出来解这个活儿。 怀宁公主顾忌皇家颜面倒想出这个面,可她的手却被庆阳公主死死地拉住。 这时,一个女使打扮模样的中年妇人匆匆从外面走进来,来到淑惠身边,道:“公主,曹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曹夫人乃淑惠公主的婆婆,其丈夫乃同知枢密院事曹同知。这同知枢密院事乃枢密院主官之一,在枢密院里除了枢密使、枢密副使,便是他了。 这是这边发生的事,传到旁边殿里去了,曹夫人专门派了人来给儿媳妇解围? 淑惠宛如大赦一般忙站了起来,跟着女使离开了。 懿康对姐妹们歉意一笑,也跟了过去。 . 元贞走出殿门,外面是一片宽敞的汉白玉台基。 此时金明池中正在龙舟争渡,锣鼓喧天,十分热闹。 往南看,临水殿里座无虚席。 往东看,岸上人头攒动。 往北看,一艘艘龙舟正从奥屋中拖出。 只有西边安静些。 遂,她便顺着临水台基往西边走。 “公主,您还在生气?”希筠忐忑道。 元贞微微伸了个懒腰,转头看她。 “生气?我为何要生气,我畅快着呢。她因陈贵仪封妃之事,总是处处与我作对,我怕父皇为难忍她多时,索性今儿就当众挑明了撕掳开。” 她一边往前漫步徐徐,一边说:“陈贵仪刚诞下十三弟,这一年来风头正盛,暗中不知多少人盯着,淑惠却蠢得此时跑来招惹我,就看她那嘴脸,指不定外面这些火,清心殿也在中间点了一把,正好敲山震虎了。你看吧,此事必然会被人捅到父皇面前,之后还有她和她娘难受的。” 都说她任性跋扈,实则她任性跋扈都要分时分地,这次算彻彻底底任性一次,连皇家颜面都被她视若罔闻。 吵架好啊,吵架可使身心愉悦。 为何要想那么多,为何凡事要忍要权衡利弊?真若等到国破家亡那天到来,万事皆休! 元贞回忆梦中可有此事发生,好像似乎没有,对于不太重要的事,她那个梦展现地并不清晰。 依稀只记得此间诸多烦杂,让她身心俱疲,同时心中更是厌恶世事,遂借着父皇对她愧疚,出家做了女道。 如今做女道,暂时是不想了,出家也逃不开这凡尘俗世,一日是公主终生是公主,她享了这荣华富贵,就得承受这荣华带来的孽,躲是躲不开的。 她得想想怎么才能转变国破家亡的定局。 可一想到这些,便只觉得眼前黑暗,她养尊处优多年,又是个女子,何德何能能做到如此地步,去转圜一个王朝的灭亡,心情不禁又低落下来。 “谁?!” 此地偏僻,突然见前面杵着个人,绾鸢下意识斥道。 对方不躲不避,反而遥遥一拱手道:“元贞公主。” 是杨變。 他怎在此处? “杨某四处巡逻,凑巧走到这里。” 此言明显不实,什么场面用得着他堂堂一个都指挥使四处巡逻,而且他这一身酒气? 似乎看出元贞眼中质疑,浑身酒气的杨變索性也懒得遮掩了,破罐子破摔。 “在殿中吃多了酒,出来散散酒气,未曾想会在这撞见公主。” 这人可真是不讨喜啊。 没人愿意自己的阴私被人撞见,常人撞见这种场面,都是能躲就躲,躲不开也会做个样子,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他倒好,遮掩都遮得这么不走心,生怕她不知道他听见了她方才说的那些话似的。 14、第14章 14 因为那个梦,元贞知晓杨變此人并不若表面这般,大概也是性格桀骜直接,不屑于弄些弯弯绕绕。但知道归知道,这并不能抹除此时她被人撞破的尴尬与不悦。 不过元贞也懒得与他多说,遂点了点头,转身打算离开。 哪知,却又被杨變叫住了。 “方才那些话,杨某不会乱说,算是报了那日公主御前为我解围。” 元贞脚步微凝。 半晌—— 她未转身,只是微微侧首。 “将军与其担忧我之言,能否入得他人耳,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竟被人设计牵扯上宫闱阴私,若再有下一次,怕是不会再有下一个解围之人。” 丢下这话,元贞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杨變不解地皱起眉。 她这是恼羞成怒了? . 临水殿中,此时也是觥筹交错。 荣国公进献了一副前朝道玄画圣的画作,宣仁帝如获至宝,高兴之余不免多饮了几杯。 酒过三巡,他上后殿更衣散了酒气,又去了嫔妃所在的殿中。 见宣仁帝来了,身上又带着酒气,王贵妃让人换了茶,周淑妃让人拿来热帕子,宣仁帝依红偎翠,美不胜收。 倒是吴皇后坐在一旁,像根木头似的。 其实也不是吴皇后不懂体贴丈夫,只是她乃太皇太后为宣仁帝所择继后,素来就不受宠,自然不想凑过去讨人嫌。 “贵仪姐姐不在呢。” 新晋的高美人凑到近前,软语温言,“多亏圣上大度,准许妾身见了家人,方才妾身在外头听了件事呢。” “何事?” 高美人撅着嘴,撒娇道:“就怕妾身说了,圣上说妾身搬弄是非,不过此事与元贞公主有关呢。” 听到这句,本来神色淡淡的宣仁帝看了过来。 “何事?” “水心殿那边,元贞公主和淑惠公主吵了嘴,元贞公主说淑惠公主挤兑她,说都是因贵仪娘娘没能封妃,淑惠公主迁怒于她,总是找她茬儿。现在官眷那边都在议论这事呢。” 高美人确实是新晋的新人,但要说多得宠也不至于。 这两年新晋的人里,大多背后都有人,高美人背后是谁,在座的嫔妃大致心底也都有数。 此时见高美人出头把这事挑出来,众人倒也不意外,只有一种果然落实之感。 毕竟这一年多来陈贵仪实在太惹眼了。 本就还算得宠,如今又老蚌怀珠诞下一名小皇子,圣上虽子女众多,但能长大的儿子却不多。 尤其能以近五十之年,还能生下儿子,这对哪个男人来说,都是一件值得高兴夸耀的事情。 因此,这一年多来宣仁帝对陈贵仪的看重可想而知, 陈贵仪已经有一个儿子了,如今又生了个幼子,幼子不可怕,可怕的是陈贵仪膝下还有个皇四子。 如今一众皇子里头,年纪小的且不提,排在前头的有——本来排行四如今是皇长子的太子萧栩,他乃宣仁帝原配郑皇后所出;皇次子萧杭,为王贵妃所出;排在第三的便是陈贵仪所出的皇四子萧棣。 太子素来不得宠,下面已经长成的弟弟们指不定就能争上一争。 可想而知陈贵仪老蚌生珠,最近又一直借着幼子邀宠,有多么讨人厌了。 “淑惠都当娘的人了,怎生还跟妹妹吵嘴?真是不像话!” 见宣仁帝只斥淑惠公主,提都不提陈贵仪,一众嫔妃皆是目光闪烁,却无人多言。 至于高美人,挑头把这话说完,就缩回到后面去了。 . 元贞领着绾鸢二人往回走。 见公主脸色不好,一向话多的希筠也不敢多话。 “贞姐姐。” 元贞抬眸看去,见一少女站在不远处的柱子旁冲自己招手。 “怎生来找我还要躲躲藏藏?”她走了过去说。 这少女正值豆蔻年华,穿一件粉蓝色芙蓉团花的褙子,粉色的襦裙。圆脸杏目,看着很是活泼可爱。 闻言,她抿嘴一笑:“这不是人太多了嘛。” 这时,另一个少女也从柱子后走出来,叉手行礼。 “公主。” 比起可爱少女,这少女显得稳重许多,穿一件鹅黄色银丝芍药的褙子,雪青色的襦裙。白皙的鹅蛋脸上一对含笑目,秀丽又不失大方得体。 “都是表姐妹,不用多礼。” 知晓这里人多口杂,元贞也没在这跟二人说话,而是让人去寻了艘游船,上船后往西岸驶去。 春风拂面,岸上杨柳依依。 三人在桌前落座,绾鸢和希筠则在一旁烹茶。 “贞姐姐,你最近还好吧,你是不知这两天外面都在说你的婚事被人抢了,家里担心坏了……” 见蒋静如此口没遮拦,蒋慧甚是头疼,忙拉住她,对元贞歉道:“公主,你勿要理会静儿胡言乱语。” 二人还是如此一静一动,相得益彰。 元贞笑了起来:“勿要多礼,还是叫我名字吧。我知静妹妹是担心我,不会多想的。” 不同其他嫔妃家里,蒋家虽出了个德妃,还有个得宠的公主,但在京中一众权贵人家里却并不起眼。 这还与蒋家底蕴有关。 本就是个小小的武官之家,在未出德妃之前,蒋家男人都是底层军官,属于小门小户。 即使出了德妃,如今蒋家官位最高的是元贞的大舅,乃横班正使从五品亲卫大夫,勾当皇城司公事。 也就是俗称的皇城司使。 可皇城司早已非当年的皇城司,随着这些年来禁军异军突起,文官又致力打压皇城司,皇城司这个早先为历代圣上器重的耳目机构,职权和人员是一缩再缩,早已沦落边缘,属于闲职闲差,算不得重用。 其实也是蒋家人自家明白自家事。 当年蒋妃得宠,本就是圣上白鱼龙服在宫外一次偶遇,虽招入宫中侍奉君前,却因为人木讷又体弱多病,只得宠了几日,就遭来了冷遇。 一冷就是多年。 直到外甥女得到圣上宠爱,女儿才封了妃,却也只坐了妃位两年,人就撒手而去。 只留下外甥女小小一个人儿,在宫中举步维艰,他们帮不上忙不说,不给添乱就是好的。 遂,在大舅蒋拯的严厉管束下,蒋家人素来处事低调,家风也不若其他皇亲国戚人家行事张扬不管不顾。 蒋静乃二舅蒋林之女,今年十四岁,素来是个天真烂漫的性格。蒋慧乃大舅蒋拯之女,今年十六,比元贞小一岁,素来行事稳重。 因二人年纪与元贞相近,平日里蒋家人不方便出入皇宫,多是让二女出入宫里陪元贞说些体己话,顺便也交流下彼此的近况。 “听到外面那些流言,爹和娘很是担忧,却又找不到机会与贞姐姐你相见,只得使了我二人找机会来见见你。” 这次金明池开池,蒋家人自然也来了,却到不了皇亲高官之间,甚至女眷所处之地,也与元贞并不在一处。 “待这几日我抽空去家里一趟,也有许久时间未见过舅舅舅母了。” 那一梦长久,宛如过去多时,真有一种大梦经年之感。 “若是爹和娘知晓你要去家里,必然十分高兴。” 蒋静插嘴说:“贞姐姐真要去家里吗?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之前做了些花茶,还想与贞姐姐喝呢。” 她天性烂漫,人又爱笑,说起话来东一句西一句的,可恰恰因为这样,气氛一直热闹。 若换做蒋慧,怕是做不到这般,只能和元贞相对两无言,还得元贞寻着话茬与她找话说。 “对了,二哥哥说今晚金明池东岸放烟火呢,贞姐姐你要不要去看看?听说你这几日都住在琼林苑,不若到时候一同去,反正离得也近。” 放烟火? 元贞一愣。 宫里倒未听说有这个节目,莫怕是哪个大商以此来博人眼球? 索性也无甚事,元贞想了想说:“行啊,今晚一同去。” . 与两个表妹说了会儿话,元贞心情大好。 索性也不让蒋静蒋慧回去了,留在琼林苑玩。 三人一同说话游船,下午又去赏了花,待到傍晚用过晚膳后,三人去了琼林苑外,随来接她们的蒋尚一同往金明池东岸行去。 蒋尚是蒋家大房次子,今年二十有二,如今在禁军中当职,具体官衔元贞不记得了,只知是某一军下副指挥,属于中层军官。 他身材高大挺拔,穿一身湛蓝色祥云纹锦袍,腰束深一色的革带,也算是相貌堂堂,为人稳重爽朗,一见到元贞便大大方方拱手为礼叫了一声贞妹妹。 除了他,同去的还有蒋静的同胞兄弟蒋培。 他与蒋静乃一卵同胞所出,相貌倒是不太一样,蒋培虎头虎脑的,看起来很壮实。 “今晚人多,你们可跟紧了。蒋培你不要乱跑,弄丢了贞妹妹,小心你爹扒了你的皮。” 其实蒋尚倒不太担忧元贞的安全,因为公主出门,必然不可能孤身一人,不光绾鸢和希筠陪着,后面还跟着几个穿便装装路人的禁军侍卫。 元贞也做了民女的打扮,藕色的衫搭配粉色的裙,脸上脂粉未施,钗环玉佩也都取了。 虽还是难掩好颜色,但与平日元贞公主的模样迥异,寻常人倒也认不出她来。 一行人且行且看。 夹道两侧各种彩棚鳞次栉比,各种卖吃食的,演杂耍的,卖灯笼彩旗的,卖胭脂水粉、首饰、花卉、巾衫、靴鞋的,应有尽有。 又有各式彩楼歌馆、勾栏瓦子,个个张灯结彩,如火如荼。 还有许多杂耍摊子,有表演踏索上竿的,有表演吞剑的,还有表演变脸的……也不知是人多,还是离得近看得清,反正元贞瞧着比诸军百戏好看。 蒋静高兴坏了,拉着元贞到处吃东西。 平日家里不许吃的,今晚是百无禁忌。有元贞帮着蒋静说话,蒋尚和蒋慧也不好说什么,还跟着吃了几回,吃得几人都是肚儿圆圆,连道不能再吃了。 . 宫里,宜圣殿。 此时周淑妃正在和女儿说话。 从女儿淑慎口中得知事情详细经过后,周淑妃陷入沉思。 “娘,你说那淑惠蠢不蠢,明知元贞不好惹,还铁着头往前冲,这下倒好,现在都成外面的笑话了。” 淑慎公主今年十五,生得小巧秀美,平时人前还要遮掩一二,以显皇家公主之风范,当着娘的面就不需要遮掩了。 周淑妃笑道:“既知道她蠢,就不要学她。” “娘,你说难道就真如元贞说的那样,淑惠是为了给陈贵仪封妃,才闹得这一出?”淑慎眨着眼好奇问。 周淑妃摇了摇头。 “那是元贞给淑惠她们泼脏水呢,与人争执,不能意气用事,还得讲究手段,你瞧瞧元贞今日这出,即使有失体面,旁人也只道她是被人逼急了才如此,毕竟淑惠在宫外一直见缝插针的诋毁她,知道这事的明眼人并不少。” 她一边分析着事,一边不忘见缝插针教女儿‘为人处事’。 “至于,为了给陈贵仪封妃——” 说到这里,周淑妃顿了下:“清心殿没有蠢人,唯一的蠢人就是淑惠了,陈家就算想筹谋给陈贵仪封妃,也不会动用这一招,明知道凡事只要扯到元贞,在你父皇面前,就是杀敌五百,自损一千,得不偿失。” “那就是淑惠犯蠢了,真蠢啊,偷鸡不成蚀把米。”淑慎连连摇头,感叹着。 这小摸样,可把周淑妃给逗笑了。 “你怎知她是犯蠢,不是被人挑唆的?” 15、第15章 15 听到这话,淑慎当即看了过来。 “挑唆的?谁挑唆?” “你猜。”周淑妃笑了笑。 想了又想,淑慎还是没想到。 “难道是贵妃娘娘那边?” 高美人是王贵妃的人,这事淑慎也知晓。 周淑妃摇头。 “那是谁啊?难道是曹家?可曹家不至于这么蠢啊,陈家也不至于,没事让淑惠去惹元贞做甚……” 淑慎懒得猜了,摇着娘的袖子撒娇。 “娘你快说,你快告诉人家。” “当一件事,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剩下的那个结果即使再匪夷所思,可能也就是真相了。你说淑惠平时跟谁最要好?” “娘,你是说——” 淑慎双目缓缓瞠大,不敢置信。 “难道是……懿康姐姐?” 怎么可能? 懿康公主乃吴皇后所出,性子也与吴皇后一样,素来都是低调不惹事的性格。这么多年下来,她与同为公主的姐妹们几乎没有成仇的,连矛盾都没怎么发生过。 从淑慎私下直呼淑惠其名,但叫起懿康却加了个姐姐就能看出,淑慎对懿康是不反感的。 就算不亲近,至少不反感。 “为何不能?你难道没发现懿康和淑惠一直特别要好?每次淑惠犯蠢时,懿康她恰巧都在。” 那倒真没有,毕竟淑慎年纪比二人小了五六岁,年纪大一些公主们的事,她还真不是太清楚。 但周淑妃清楚。 “都说懿康和淑惠交好,宛如亲姐妹,若是淑宁在外头总是犯蠢,你会不会劝着她拉着她?” 淑宁乃周淑妃次女,今年才十岁,和淑慎是亲姐妹。 “那肯定会,若当时拉不住,回来我肯定教训她,让她以后不准再犯。”淑慎说。 “可每次淑惠犯蠢,懿康都在,她不光在,偏偏每次都拉不住淑惠,偏偏每次大家记恨的都是淑惠,对懿康却只感叹性格老实交友不慎。” 有些事经不起推敲。 周淑妃摇头感叹:“这懿康啊,看似老实巴交,其实跟她娘一样,都是个心里有事的。” 淑慎还是不敢置信。 “可她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周淑妃看向女儿:“你忘了皇后也有儿子?” 吴皇后因是太皇太后指给宣仁帝的,一直就不怎么得宠,但再不得宠,正宫皇后的面子还是要给,所以这些年下来,吴皇后也诞下了两女一子。 长女就是懿康,次女名叫懿慧,今年十六。 儿子生得最晚,今年才八岁。 可年纪再是小,那也是个皇子。 太子不得宠,下面有能力争的,谁不想争一争? 膝下有皇次子的王贵妃想争,坐拥两个皇子的陈贵仪想争,拥有皇五子的周淑妃也想争。 只是周淑妃沉得住气,也是上头还顶着皇次子皇四子,她不着急,先紧着王贵妃和陈贵仪斗。 她都如此想了,吴皇后为何不能这么想? 毕竟中宫所出,可占了个嫡字。 大昊历代以来,一直因立嫡还是立长争吵不休,皇家这边一直争着要立长立贤,但下面皇亲高官们乃至民间,却一直是嫡长为尊。 所以占个嫡字,还真能够争上一争。 至少比周淑妃这既不占长,又不占嫡的强。 太子不得宠,圣上一直想废掉太子,全因朝堂上有文官们压着。如若哪天圣上真把太子废了,吴皇后的机会不就来了。 至于为何对清心殿下手? 那自然是对头能少一个少一个,对付陈贵仪阻挠她封妃是假,想釜底抽薪借着元贞让圣上恶了陈贵仪这一脉才是真,反正不过是顺手的事。 真以为都是因为金华殿,陈贵仪才一直未能封妃? 这不过是其中原因之一,实际上在里头动手脚动心思何止一家,都想把风头盛的陈贵仪压在妃位以下。 “枉那元贞聪明一世,小小年纪无依无靠,却仅凭自身走到今日,没想到还是被人利用了。” 周淑妃感叹着,突然又是一笑。 “不过也是,她一女子,即使知道被人利用了又如何,反正她有你父皇纵着,她又是个女儿,总是要出嫁的,怎么也掺和不进储位之争中。即便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恐怕也并不在意。” 这些东西太复杂了,淑慎听得实在头大,也想不明白其中纠葛,只碍于周淑妃总说‘这些东西你总是要明白的,也免得跟谁谁谁那样犯蠢不自知’,才不得已杵着听。 耳朵听着,心却完全不在此处。 . 与此同时,清心殿里,陈贵仪正在大发雷霆。 她今年三十有六,也算得天独厚,从外貌看去也不过双十年华,生得是娇柔妩媚,惹人怜爱。 水乡女子多是如此,发起怒来也并不吓人,反而吴语软侬惹人怜,可此时的清心殿却一片鸦雀无声,都知道贵仪娘娘这次是真怒了。 “我怎么生了个她?怎么教都是个没脑子的,如今家里正在朝堂上为我请封,她倒好,谁不惹偏偏这档头要去惹那个阎王!” “那萧元贞是个好惹的?淑安也算得宠吧,每次碰到她,还不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她以为她是谁?就能不管不顾往前撞!” 丽云站在一旁,低低地叹了口气。 “娘娘就算生气,也要顾念自己的身子,如今家里那边正在补救……” “怎么补救?如今在外面我都被传成笑话了,都说我想封妃想成魔怔了。下午回宫里时,圣上一句话都未与我说,本来说好今晚会来看看栋儿,现在也没来。我真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才摊上这么个孽障,都嫁人了还不忘给我生事。” 还不是因为娘娘以前总在公主面前念叨金华殿如何如何,才让她记住了,从来就看那元贞公主不顺眼。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娘娘还是不要太过担心,家里和曹家那边都在想着补救,事情肯定还有转圜的余地。”丽云柔声劝道,“大郎君不也曾说过,前朝关系着内廷,有些事并非内廷乃至小小一公主可左右的。” “真的?” 陈贵仪求助似的看向她。 丽云心知娘子是真的慌了,心中微微一叹:“娘娘,总之这会儿谁都能乱,我们不能乱。” “好,我不乱。” 陈贵仪渐渐稳住心神。 她坐回椅子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让人给福宁殿送盏汤去,送汤时记得提一提栋儿有些不适,提的时候不要太过刻意。” 丽云心知这任务普通宫人大概难以胜任,遂道:“娘子,还是我去送吧。” “好,你去,一定要把圣上给我请来。” . “不行了,我不能再吃了。” 蒋慧用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难得素来文静稳重的她,如今这般模样,惹得蒋静在一旁捂着嘴直笑。 蒋慧嗔瞪了她一眼,举起粉拳佯装要打她。 两人笑闹不止,这边—— “贞妹妹和淑惠公主争吵之事,不到傍晚就传遍了各处,连娘那儿都有所耳闻。”蒋尚说。 大舅母乌氏,碍于丈夫品阶,又是武官家眷,平日里结交的也差不多都是同一阶层的武官家眷。 她都能听说了,说明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元贞倒不意外是这个结果。 她在等下文,无缘无故的蒋尚不会突然与她说起这个。 “爹说,最近陈家一直想借着陈贵仪诞下小皇子之名,为其筹谋封妃之事,封妃是其一,恐怕还有其他打算,贞妹妹你掺和进这事里——” 说到这里,蒋尚顿了顿,“爹他很担忧。” 元贞看着不远处正在笑闹的两个表妹,夜市的灯火在她脸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光影,让她的脸宛如被薄雾缭绕的青山,看不透深浅。 “让舅舅不要担忧,我一女子,掺和不进那些人的大事里。我知是有人故意拿我作筏子,可我若是示弱,就是露怯。宫里处事最忌露怯,一旦露怯,就说明你不中用了,捧高踩低的人会纷沓而至,以后更会麻烦不断。此番我直接掀桌,日后再有人想拿我作筏子,就会仔细斟酌拉我下水是否值得。” 无人为己筹谋,元贞只能自己为自己筹谋。 从小她就知道,处在这深宫里,利用是无处不在的,可能你还不知究竟,就被人算进了局里。 避无可避,如何是好? 最有效的解决方式,就是直接掀桌子,把棋盘打乱。 让人知道——想利用我?先掂量掂量承受得起代价。 当然前提是有依仗。 而她的依仗不用明说,便都知道是谁。 蒋尚叹了声,看向不远处悬挂在彩棚前的彩灯,那灯上绘着红梅,其下有长长的流苏。 “你说得倒也对,我也与爹说过,让他不要多想,你既这么做了,必然有自己的主意。家里总担心贞妹妹你在宫里没有娘亲依靠,又无兄弟庇护,其实让我来说这样也好,那些人的大事总是与你无关,只要有圣上庇护你,只要家里不惹眼,那些人若是不蠢,就不会来招惹你。” 后面这一番话,倒不像是蒋尚的性子能说的。 果然说完后,他爽朗一笑,又道:“这些话都是大哥与我说的,大哥说虽如今皇城司不中用了,既被文官压制,又被禁军侵吞挤压,但所幸消息还算灵通,大哥又领着亲从官上二指挥一职,与禁军同掌宫城宿卫、效验勘合之事,离你也算近。若有事,不管大事小事,都能从宫门处给他递话,他但凡能为你办的,必会为你办妥。” 看得出蒋尚也是好不容易找到和元贞说话的机会,一股脑把想说的话都说了。 元贞也很感叹。 她虽心里记着舅家,但其实一直并不是多看重他们。 一来是知道蒋家位卑官低,也许在普通百姓面前,已经算得上是大官了,实际上于宫里的人来说,却不值得一提。 二来她从小没有依靠,习惯性为己筹谋,早就养成了自己想要自己努力自己获得这套思维模式,从没有想过去依靠蒋家人。 此时听了蒋尚这一番话,不免有些感叹,又有些感动舅家的用心。 其实她并不是孤身一人,只是此前被一叶障目,忽略了身边这些关心她的人。 “我记着了。”她郑重说。 这时蒋静跑过来拉元贞,两人当即打住了谈话。 . 另一头街上,权简和杨變也来了。 权简还是做惯常打扮,倒是杨變今天没穿军袍,而是穿了一身常服。 “说好的请你听曲儿,今儿翠烟阁不光有如烟姑娘献艺,还有烟火会。咱们这些土包子也好生瞧瞧上京城的烟花到底长啥样,也免得走出去被人瞧不起。” 杨變懒得理会他的打趣。 他要是土包子再没人不是土包子了! 一路上他颇有些意兴阑珊,不过仗着身材高大,面相凶,腰间又配着刀,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也没人敢往他跟前挤。 到了翠烟阁所扎的彩楼前,门前负责招呼的伙计见二人来,顿时眼睛一亮迎了上来。 二人正要进去,突然权简轻咦了一声。 “那是……” 杨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那是元贞……公……” 权简还有些不敢认,毕竟那人脂粉未施,还做一身民女打扮。不光如此,她手里还拿着一串糖葫芦? 元贞公主,糖葫芦? 可杨變却认出就是那人。 他也没说话,大步一转往那边行去。 16、第16章 16 “你怎么在这?” 他一身黑衫,黑色的内敛,让他整个人显得没有披甲时那般骇人。却还是高大的,往元贞面前一站,凭空一片阴影笼罩住她。 元贞一愣,抬头看向他。 在看清是谁后,她下意识感到一丝窘迫,脸上波澜不惊,手里的糖葫芦却不动神色地往背后藏去,递给了身后的绾鸢。 “我随表兄妹一同出来游玩。” 杨變拧着剑眉,一脸不敢苟同。 “你不知你身份?就这么混在一群人中游玩?” 元贞有些气闷。 本来高高兴兴的,突然这人冒出来,又突然来这么一出。 饶是因为那梦,她对此人有几分另眼相看,此时也憋不住他三番二次的不识趣,心底的气是直往上冒。 “杨将军,我去哪儿难道还要经过你的允许?”她半挑柳眉,噙着冷笑。 “那也不该……” “再说了,我有带侍卫。” 两句话几乎异口同声。 这时,不远处正教训蒋培的蒋尚看到这边动静走了过来,一直跟在后面装路人的几个禁军侍卫也靠上前来。 见到杨變,几个侍卫先是一愣,忙行礼道:“都指挥使。” 蒋尚也行礼道:“都指挥使。” 这礼行得与常礼不同,似乎看出元贞疑惑,蒋尚低声与她解释。 原来蒋尚所在的禁军,正是神卫军,他乃神卫军左厢虎翼军下面的一个副指挥。此时见到杨變这个上官,自然不能行常礼。 杨變颔首受下几人礼,又转头对元贞道:“若非金明池开池期间此地戍卫由我管辖,杨某不会过问公主行踪,你既带了侍卫,杨某就不多打扰了。” 他拱了拱手,迈步便要走。 跟过来的权简见他态度如此冷硬,似乎也觉得不太好,忙拉住杨變对元贞解释说:“他性子素来如此,并没有恶意,也是担忧公主安全,公主勿怪。” 他性子素来如此,别人就得忍着他让着他? 莫名其妙跑出来质问她,明知说错了话却不知低头认错扭头就要走,怪不得恶名都传进她耳里了! 到底有这么多人在场,元贞即使心中有气,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僵着嘴角敷衍地点了下头。 双方正打算就此别过各行其道,这时四周却突然响起阵阵喧哗声。 “是如烟姑娘!” “如烟姑娘出来了。” 却见不远处一处彩楼—— 那楼整体为木制,虽为暂时之用,却是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很是气派。约有一层半楼那么高,迎着街面的是一座高台,高台三面敞开,围有栏杆,一面留作后台之用。淡紫色的薄纱帘幔从顶棚上低垂下来,随风飘荡着,又有无数彩灯及时令花卉装饰各处,将整个高台妆点得美轮美奂。 此时,彩楼上已是乐声奏起,正从帘幔后走出一妙龄女子。 这女子身穿水蓝色高腰襦裙,肩披翠水薄烟纱,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一张芙蓉面被半截鎏金面具所覆盖,只露出半张侧脸,在那鎏金色的呼应下,更显肤若凝脂,眉目如画。 她发髻侧挽,其上簪着一朵山茶,几缕青丝自然地垂在脸颊旁,露出纤细的颈子,娉婷婀娜地怀抱着一把琵琶。 元贞一愣。 其他人也都下意识一愣。 无他,这鎏金的面具实在太眼熟了,都是看过那日诸军百戏的人,自然知道这般装饰手法出自谁。 虽两张面具样式不同,明显这位如烟姑娘所戴的面具要简陋许多,不若元贞的出自宫里御用雕工精细,但只要形似味儿对了就行。 只从周遭人群的反应就能看出—— “元贞公主!” “如烟!” “如烟姑娘……” 喊什么的都有。 周围的人们仿佛着了魔也似,纷纷往此处涌来。 元贞呆住了,抬眸就撞进一双颇有兴味含着嘲讽的眼睛,一股恼羞成怒之感顿时上了心头。 “你看什么看!”她斥。 下一刻,被大量涌来的人群,转移了注意力。 只一瞬间,人群就变得拥挤异常。 即使如此,人们也仿佛没有察觉,你推我我搡你地都往前方去挤,很快元贞等人的前后左右便都是人。 杨變皱起眉。 元贞微微变色,正想叫了蒋尚等人赶紧离开此处,可这时已经晚了,蜂拥而至的人群直接将几人围堵了个严严实实。 “公主……” “贞姐姐……” 嘈杂的人群中,隐隐有人在尖叫,似乎有人摔倒了。 可这声音实在太渺小,混在这嘈杂喧嚣之境,根本引不起任何人的关注,人群依旧往这边涌着。 “是元贞公主来了吗?难道今晚的烟火会是宫里放的?” “元贞公主怎会来这种地方?” 有些人根本没看到前面是何场面,只凭听到的声音,见大家都往这里挤,就都挤了过来。 人越挤越多,挨山塞海一般。 几人想走,却根本脱身不得,反而被不断涌过来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想站稳都有些困难。 “都别乱,把身边的人护起来!”杨變喝道。 突然—— 轰地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塌了,随着火星四溅,隐隐有人嚷喊着‘楼塌了’、‘砸死人了’、‘着火了’等字眼。 瞬间,人群便仿佛进了水的油锅炸了开。 这次不再是往着一个方向挤,而是四面八方地冲撞搡挤,人们你搡我我推你,纷纷惊叫着想离开此处。 可越是推搡越是乱,不断有人被推到在地,又被后来人踩踏,有人在人群里哭喊着‘别挤了’,也有人在惨叫。 不过几息之间,场面就乱成了一锅粥。 . 察觉到情况不对时,杨變下意识将身边人扯进怀里,又示意其他人各自护住身边的人。 可再一抬头,熟悉的人都不见了。 他皱眉观察四处情况,如定海神针一般,任人推搡也屹立不动。 元贞被箍得腰间生疼,却碍于此时状况没有吱声,心急如焚地在混乱人群中寻找绾鸢蒋静她们的踪迹。 “杨将军……” “噤声!” 杨變冷着脸,仗着个子高,认准一个方向后,便一手护着人一边往人群外挤去。他力气大,常人根本挤他不动,很快挨山塞海的人群便被他分出一道缝隙。 两人顺着缝隙往外挤,耳边全是惊叫声和哭嚷声。 “杨将军……” “我让你闭嘴。” 元贞忍着心中的气,“我的侍女……” 杨變不理她,如铁般铸就的手臂一个收紧,便勒得元贞顿时一声痛呼。 啊! 这人! 这人实在太讨厌了! 她的腰肯定青了! 元贞气得去拧他的胳膊。 一下,两下,别说拧了,掐都掐不动。 杨變嗤笑一声:“公主有功夫在这冲我撒气,不如担心下此时场中的百姓,这么多人发生这般大规模的推挤踩踏,不知道要死伤多少。” 元贞顿时面色一整,也顾不得生气了。 人群实在拥堵,根本不是单个人力可抗衡的,等杨變带着元贞从人群里挤出来,两人的模样都十分狼狈。 衣裳乱了,发髻散了,元贞还丢了一只鞋,她又被人群里的气味以及实在被箍得难受,脚下刚落到实处,就弯腰干呕不止。 “真是麻烦!”杨變低咒了声。 元贞心中愤恨,却一时说不出话,只能恨恨地瞪着他,一边擦着嘴。 突然人就悬空了,她被人一把操起扛在肩头上,接下来是一阵疾奔带来的颠簸。 “你快……你快放我下来……” 再没有这么狼狈过! 为了忍住吐意,也为了体面,元贞被喉间的酸意呛得眼泪直流,狂风在娇嫩的面颊上胡乱拍打着,发丝胡乱飞舞。 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你快放我下来,你这臭蛮子,臭贼配……” 她拍打着他肩膀背部,胡乱骂着。 “公主今日方知杨某是蛮子是贼配?”他竟还能抽空讽笑。 “……我快要吐了……” “忍着!敢吐在我身上,我立马把你丢下去!” 啊! “你这蛮人!” 此刻,元贞终于感受到当初希筠的抓狂感了。 “在这儿待着别乱动。” 元贞抬头欲骂,发现人已经不见了,而她——竟被放在一个屋顶上。 哦不,是凉亭的顶上。 这里似乎临着金明池,凉亭就建在一处水边,毗邻着东岸的夜市,在这里能隐隐看见远处夜市那边的嘈杂和喧嚣。 夜凉如水,明月在头顶高悬。 远处是火光与混乱,这边却是清凉如冰。 一阵夜风吹来,元贞不禁打了个哆嗦。 “我不气,我不气,我跟个蛮人计较什么!他若不是因性格恶劣脾气太臭,至于后来屡屡招来贬斥,以至于落得人人喊打的地步?” “我堂堂皇家公主,我跟个蛮汉计较,真是给他脸了!” 元贞喃喃自语着,努力平复心情。 她坐得有些难受,不禁动了动,却脚下一滑,差点没摔下去,顿时也不敢动了,心里火烧火燎的同时,也多添了几分愤恨。 这该死的杨變! 她何曾受过这般委屈!真是白瞎了她之前帮他解围! 就这么小心地蜷着,枯坐了会儿,元贞的心情逐渐平复,反而被害怕与担忧所取代。 看那水—— 此处无灯火照明,仅凭月光照亮,平时看着清澈的水面,此时幽深幽深的,时不时随着夜风荡起一阵阵波纹,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里头钻出来。 换个地方再看——往日让人留恋的景色,此刻都成了黑影幢幢,似乎顷刻就要钻出什么妖魔鬼怪来。 只能往夜市方向看,却只能隐隐看见火光漫天的嘈杂与喧嚣,根本看不见场面如何,反而更添几分烦躁与焦虑,担心人群失控死伤太多,以及绾鸢蒋慧她们。 “公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黑暗中奔来了几个人。 是希筠和绾鸢,并几个禁军。 禁军将二人放置在此,根本来不及与元贞见礼,就匆匆离开了,只留下两个禁军在此看侯三人。 “杨将军正带人疏散人群。”绾鸢说。 她没比元贞好到哪儿去,也是发髻散乱,面带惊慌之色,看到元贞后才松了口气。希筠更是都急哭了,见着元贞人了才止住哭声。 “可见着蒋静蒋慧蒋培他们了?” 元贞倒不担心蒋尚等人,都是大男人,又有武艺在身,再伤也伤不到哪儿,就怕蒋静蒋慧在人群里被人推倒踩踏。 还有蒋培,虽是男儿,却到底年幼。 “两位小娘子和小郎君都无事,发生推搡时,都被各自身边的侍卫护住了。倒是小郎君,之前差点没被倒下的柱子砸到,幸亏杨将军赶来的及时,救下了他。”绾鸢道。 元贞心里一松,又问:“可知晓那边到底怎么回事,我方才好像听见有人喊说什么楼塌了。” “是那翠烟阁搭的灯架塌了,上面点了许多灯,塌下来后灯把彩楼点着了,又把附近的彩棚都烧了,幸亏杨将军反应快,我来时他正带着值守的侍卫疏散人群和灭火……” 怪不得她嗅着风里一股子焦糊味。 “伤的人可多?” 绾鸢摇了摇头,这个她就不知道了。 18、第18章 18 听说车里坐着元贞公主,守宫门的侍卫上前确认后,便以极快的速度核查了众人腰牌,给予放行。 马车继续往前走,走进第二层宫门时,遇到了一群人。 是几个内侍。 为首的是个蓝衣内侍,后面跟着几个灰衣小内侍。 “是马押班。”绾鸢探头看了回来对元贞说。 马安福三十多岁,长相斯文,身形瘦长。来到车前,他先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方说道:“金明池发生混乱,又走水烧了半条街,听人说公主今晚也去了夜市,圣上实在放心不下,便使了小的去看看情况。” 元贞在绾鸢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同时,心思急转—— 宫里人说话从来是能说一句,绝不说多说第二句,但凡说出的话皆有含义。 听人说? 听谁说的? 正如她方才所言,那杨變是个倒霉的,今天晚上的事明显又是有人给他使绊子,不然也不至于事情刚发生,就被捅到宫里来了。 之前那权简只说送她回宫,不提送她回琼林苑,元贞便心有所感,知道对方是打着求她帮忙解围的主意。 不提今晚之事到底怪谁,爹爹能知晓她今晚也去了夜市,说明有人特意在他面前提到她。 既如此,那名妓效仿她之事必然瞒不住,显然她也被牵扯进来了,就是不知牵扯到何种程度。 “都这么晚了,这事竟也惊动了父皇?”她不提自己,只问谁把已经下匙的宫门叩开。 马安福显然听懂了,恭敬道:“吕相公、陈相公、王相公、刘中书等几位相公都来了,还有数位御史和谏议大夫。对了,权少保也来了。” 说到这句时,他看了看不远处的杨變。 好嘛,执政的相公们且不提,谏议大夫她实在太熟悉了。 “去福宁殿。” . 元贞坐上肩辇,其他人随行在一侧,很快就到了福宁殿。 此时的福宁殿,一改往日这个时候的寂静,殿内一片灯火通明,殿外每隔一段路就站了两名内侍。 还未进殿,就听得里面传来的振振有词。 “……公主身为皇女,不知谨言慎行,处事高调,惹来妓子效仿,以至于人群轰动,发生踩踏……” 这些话有些耳熟了。 元贞侧首,和看过来的杨變对了个眼神。 “秦台谏,你先停停,难道现在不该是追究为何发生会这等事,发生此事时负责巡守的禁军在哪儿,怎么总抓着一个妓子说事?” “难道此事与元贞公主无关?不是因为公主处事高调,何至于引来妓子效仿,酿出这场祸事?臣早劝谏过圣上,皇女当谨言慎行,恪守女德……” “你们……” 马安福垂首走进去,打断了里面的说话声。 元贞紧随其后。 “爹爹!” “圆圆!” 穿着深蓝色常服裸着发髻的宣仁帝,显然是被人突然请过来的。见到元贞,他明显松了口气,招手道:“快,过来给朕看看,可是伤到了哪儿?” 元贞走到近前,径自半垂着脸,也不说话。 宣仁帝看女儿—— 虽披着披风,但难掩狼狈之色,发髻乱了,脚下的鞋也不对,一看就是民间之物。再看看手,上面还有些脏污和蹭伤。 “还有哪儿伤着了?” “女儿无事,幸亏当时遇见了杨将军……” 宣仁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让内侍搬来一张椅子,见元贞坐下后,方转头看向下方。 元贞的目光也随着他一同看向下方。 年纪老迈但八面玲珑的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吕高逸,尚书左丞王长旭,尚书右丞陈志业,中书舍人刘承载,三司之度支司副使宋纶,以及枢密院使李觉,副使权中青。 还有若干她并不认识的官员,但看他们的站位,应是言官。 除过言官,在场这些人俱是大昊的执政官,说是朝廷梁柱也不为过。他们或是淡定自若,或是冷眼旁观,但无一例外都是从容有度,自带稳重气场。 这是大昊文官一贯的气质。 场中除过杨變,只有两人是武官。 一个便是权中青,他一张黝黑四方脸,浓眉虎目,相貌威严,眉心有深深的川字纹。身形高大粗壮,却因为有些瘦,有些瘦骨嶙峋之感,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气势。 另一人便是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褚修永,三衙除殿前司,另外两衙非战时不设长官,副都指挥使便是最高长官。 只是此人并不与权中青或杨變站在一处,也不与文官站在一起,独立在一侧,容易让人忽视。 方才在殿外,元贞只听得殿中言官争吵不休,其他人倒不见说话,那这些相公们是来干什么的? 来福宁殿一路上,元贞都在想这事,现在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 “秦爱卿方才那话,朕听着不太顺耳,都知道民间百姓喜欢效仿宫里以及那些官员勋贵之家,难道就因为百姓喜欢效仿,所有人便闭门不出,不能穿衣不能配饰?” 姓秦的谏议大夫忙说:“臣并非此意……” 宣仁帝打断他:“天灾人祸本非人愿,不想想如何善后安抚受伤百姓,反倒在此追究是谁之责。是元贞之责?她不过在皇家筵宴上戴了件首饰,她怎知那妓子会效仿?还是那杨變之责?” 他指向杨變。 “事发之时他在当场,也是尽力救援百姓,还救下了元贞。诸位相公、栋梁、爱卿们,大晚上的叩开宫门,不议朝事,倒在此为了点小事各种争执,你们让朕说些什么才好?” 宣仁帝说得甚是痛心疾首,惊得一众大臣哪敢再言,皆是一鞠到底。 “圣上勿要动怒……” “圣上顾念龙体……” 这时,一旁的元贞也掩面抽泣起来:“爹爹,女儿差点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你不知当时那情形实在太吓人,莫名其妙那灯架便塌了,人群仿佛疯了似的,又是惊叫又是乱挤……” 她哭得声音极小,又挺直了脊背佯装坚强,显然是在夜市受了惊,回来又憷了这些夜半叩开宫门没事找事的大臣们。 宣仁帝心中怒火蹭蹭往上冒,温声安抚她:“别害怕,我让刘俭先送你回去,再宣了御医来瞧瞧,你喝了安神汤,先睡上一觉。” 元贞擦了擦眼泪,乖巧地站了起来,任刘俭扶着往外走。 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下脚步:“还是不让刘都知送了,留他在爹爹身边服侍吧,女儿自己回去便是。” 显然她是顾忌此处还有这么多大臣,怕有用上刘俭的时候。 女儿无故受惊,又被人当面申斥,却还如此体贴细心,宣仁帝感慨之余,看下面的人更是不耐。 待元贞下去后,他蹙眉挥手道:“诸位爱卿方才在此争论了半天,也没争论出所以然。时候也不早了,明日还有早朝,诸位爱卿都先回去吧,善后之事交给步军司和上京府衙便是。” 圣上这般态度,一众大臣只能行礼后告退。 . 杨變闷声与义父一同往外走。 出了福宁殿,瞧见不远处廊庑下站着一个人,正好这时权中青正在与其他人寒暄,他往后撤了两步,绕开众人视线走了过去。 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跟。 走出一段,见避开了其他人的视线,元贞停住脚步,转身冷笑道:“杨将军,你可真是好本事!” 琼林苑那只知她去了夜市,却不知当时场面,所以不可能知道那名妓效仿之事。 宫里能这么快知道,那谏议大夫申斥得仿佛亲眼所见,显然有在场之人告诉他其中细节。 那么是谁说的? 设下此局的人不会提,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设计一个杨變,明摆着拉她下水,父皇为了袒护她,必然也会对杨變‘失职’视而不见,拉她下水等于这一番白设计了。 那又是谁? 拉她下水,且对己有好处? 只有权家! 权中青为了给义子脱责,因不知权杨二人在另一头求她出面说情的事情,于是便准备了个言官拉她下水,祸水东引。 . 宫道幽深,隔着十几步才立着一座照明的石灯,却因为夜已经深了,里头的灯油大概将要燃尽,显得并没有那么明亮。 朦胧的夜色下,她整个人灼如芙蕖,美目中含着锋芒。 这是杨變第一次见元贞公主如此锋芒毕现的模样,哪怕他之前数次无状,她也只是浮于表面的嗔怒。 不像此时,颇有一种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锋利感。 可方才她又为何在圣前帮他说话? 明明心中质疑是他这边拉她下水。 …… 不远处,希筠撑着灯笼,眼睛不错地盯着那边看。又小声问绾鸢:“你说公主跟杨将军在说什么,竟把我们都支开了。” 绾鸢先是沉默,又说:“肯定是有重要的事。” …… “你这是心虚了?” 杨變默了默,说:“不管公主相信与否,此事并非我义父所为。” “我没有明说,将军又怎知我在说什么,如此解释莫怕是在掩耳盗铃?”元贞讽道。 “公主能想到的,杨某自然也能想到,”杨變说得很郑重,难得收敛了眉间的讥诮,显得很真诚,“但不管公主信不信,此事并非我义父所为。” “你入宫后,并未与权少保有任何交流,又怎知非他所为,将军就算妄言也要动动脑子。” 杨變一窒,不禁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丝尴尬之色。 “我问了,义父说不是他。” 顾忌有他人在场,他与义父确实没有言语上的交流,但并不代表不能有其他交流。出福宁殿时,他就用眼神询问过了,当时他义父默默地摇了摇头。 这是父子多年来的默契,一时用言语却是说不清。 “怕是有公主的对头得知此事,想借机生事,却未曾想阴错阳差反而帮我解了围。”杨變猜测道。 元贞不置可否。 她确实有许多对头不假,可她的对头不可能会如此清楚当时状况。 即使假设对方或者有对方仆从在场,可当时发生那样的乱子,一时脱身不得哪能这么快就回去报信? 还能这么快就准备了一个谏议大夫,就为了对付她? 一阵寒风拂过,吹得两人袍摆翻飞不止。 春日里的夜,还是有些冷的。 杨變想了想,又说:“不管怎样,此事因我而起,杨某回去后定会详查,是时不管结果如何,都会告知公主。” 元贞默了默,俄顷后转身。 “不管如何,你又欠我一次。” 19、第19章 19 等杨變赶回去时,权中青与其他人的寒暄已到了尾声,一行人也已走至宫门处。 都是一群老狐狸,说是寒暄那就是真寒暄,根本不会说任何有用的话,甚至今晚的事提都不提,有的甚至聊到了明日天气如何。 “年纪大了,熬不得夜喽,得回去歇着了。”吕高逸捶了捶老腰笑叹道,走到官轿前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吕相公慢走。” “都回吧,我也回了。”尚书左丞王长旭来到自家马车前道。 送走了吕相公,又送走了王相公、陈相公以及刘中书这几个高位执政官,几位御史和谏议大夫们也各自或坐官轿或坐着马车离去。 作为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的褚修永留了一步,说:“善后之事就交由你吧。”说完,人也翻身上马走了。 留下权中青和杨變这对义父子。 “与人解释了?” 杨變点头。 权中青领着义子,一边往马车处走,一边说:“那秦台谏突然冒出来,上蹿下跳地拉着元贞公主说事,旁人拦都拦不住,我一句未言,此事便已解决大半。在旁人眼里,这秦台谏就是我安排的,也不怪人家会疑心。” 权中青乃真正的百战之将,戎马一生,早年是只骑马从不坐轿也不坐车,如今却不得不以马车代步。 义父的伤病愈发严重了。杨變心知肚明,却一言不发,见权中青上车时腿脚不够利索,还在后面撑了一把。 “老了!” 在车中坐下后,权中青笑叹着捶了捶腿。 他这两条腿受过太多次伤,在雪地里趴过,在泥水中滚过,早已遗忘到底是哪次受伤,才致使如今的局面。 早先坐镇边关,还能勉力维持,如今来上京不过两月,大概是久不用了,竟愈发不中用。 “义父不老,才六十有二,离七十大寿还远着。” 不同于面对其他人时,或张扬跋扈,或桀骜不驯,或尖锐讥诮又或是沉默冷硬,在面对义父时,杨變显得格外安静,仿佛身上的逆毛都顺了。 . 车厢并不大,却塞下了两个彪形大汉。 尤其杨變,他腿长胳膊长,还得小心翼翼地蜷着腿脚,才不至于挤着权中青。却又毫无自觉,只顾安慰着义父。 这幅画面实在让人忍俊不住,权中青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都会老,怎么不老,不像你们都还年轻。” “还记得当年初次在军中见到你,简直就是个狼崽子,谁都不服,还总想着逃跑。被督战队抓回来,只能安稳几天,转个眼又跑了……” 杨變的记忆也随着义父的感慨,一瞬间回到多年以前。 泾州就挨着西狄边境,两国交战多年,边境随时都在变化着,可能今天这边还是大昊的地盘,明天西狄打过来了,转眼就成了西狄的。 因此当地百姓多是混杂而居,不乏有两国血统的人。 用民间的俗话来说,这种人就是杂种。 杨變就是个杂种,他爹是党项人,娘却是汉女。双方都是普通人,在当地也没人讲究个彼此不能通婚什么的,都是混着过日子。 可两国战火终究对平民百姓影响太大,今天和谈,明天又打起来,就这么来回折腾,苦的都是当地的百姓。 后来杨變的爹死了,娘也死了,他成了个孤儿。 在当地,普通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更何况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儿? 用句俗话讲,出去讨食都没地儿去。 为了活下去,彼时才七八岁的杨變混进了军营,就为了填饱肚子。 军营是不收年纪这么小的娃子的,但杨變脸皮厚,今儿给他撵出去,他明儿又钻回来,他总有办法无声无息地钻进军营,还总能摸到炊房。 那些兵痞子见撵他不走,反正也吃不了多少饭,就留下吧,留着帮忙披个甲牵个马,半大的小子总能顶上用场。 就这样,杨變混迹了整个泾原路各个军营。 这个军营被打散了,就换那个军营,他额上刺了军队番号,总有军营会收留他。 至于后来为何又要跑? 因为那时他已经长大了,十三四岁算得上是个半大的小子了,尤其他天生体格高大,生得也壮实,看着比一些十七八岁的壮小子还高。 但凡见着他的人,无不说他是个从军的好苗子。 这般好苗子哪能在军营里混日子,可不混日子就意味着要上战场,上战场是会死人的。 他爹就是在战场上死的,眨个眼的功夫人就没了,尸体都找不到。 杨變当然要跑。 可当时情况又不一样,大昊和西狄胶着多年,时打时和,双方早已精疲力尽。彼时西北又出了个权中青,骁勇善战,雷厉风行,他立志要整顿西军,打下西狄,一雪前耻,还西北百姓一个太平。 当时朝廷也累了,也是寻思再坏能坏到哪儿去,索性放手让他去干,不光给银子给粮草,还准他在当地募兵。 而杨變,当年为了填饱肚子,糊里糊涂跟着那群兵痞子被人在额上刺了字。 有了这字,不想从军,还想跑? 一抓一个准,除非躲到深山老林去,一辈子不见外人。 直到遇见了权中青。 权中青见这狼崽子总跑,对他也生了兴趣,说到底好苗子难寻,就有意培养他。又是认作义子,又是教他读兵书识字,又是让他跟在身边学带兵打仗,还好吃的好喝的管够。 这几板斧一下来,还跑吗? 不跑了。 杨變认命了。 他算发现了,他这辈子就是个从军的命。 . 说了几句旧事,权中青又说起眼下事。 “今晚这事都知道不单纯,那几位相公来得太快了,但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文官抱团压制武将,历来如此,又因今晚来的人太多,水都被搅浑了,一时半会反而不好分明。” “你去查,好好查,查查到底是哪家?自打入了这上京后,我们总是挨打不还手,是不是都忘了那西狄弯刀无敌,铁骑下踏死了多少人,多年来朝廷束手无策,只能不断往里头扔人扔银子,还是我西军横空出世后,才能与之对抗,犁庭扫穴,震古烁今。” 说到这里时,这位如今锋芒毕敛的老将,才露出一丝戎马一生的锋芒。 “都说低调为宜,低调为宜。我是该低调,我已升无可升,达到武官能到的最顶点,封公拜相,位极人臣,枢密院从来不进武将,如今也让我进了。” “我老了,拖着个半废身躯,他们愿意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但是你不用。” “义父虽已老残,却还是能护得住你一时。” …… 起风了,风卷起车帘,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 杨變起身将车窗关上,同时也吐出一口长气。 “义父,我去了。” “去吧。” 杨變点头,也未让车停,出车厢后便直接踩在车辕上,一个借力腾跃翻身上了一直跟在旁边跑的马。 骏马疾驰,宛如一阵狂风,张牙舞爪地冲向黑暗之中。 轰隆一声,春雷响。 竟是又下起雨来。 雨水击打着地面,先是轻再是重,很快天地间就只剩了一片雨声。 . 她又做梦了。 得益于之前的梦,元贞从一开始的混乱茫然,转变为能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像整个人被一分为二,一个旁观,一个身处梦中。 梦里,她和杨變只见过两次面,再次见面却是两人按照之前计划,打算里应外合让杨變带人劫走萧杞这个丝毫不起眼的皇子。 其他重要的人,都有重重看守。只有萧杞,因年纪小,又不受重视,其实也是她的私心,才选了他。 “其实公主可以与我们一同走,等会我让人多从几面袭营,我带公主趁乱离开。” 元贞摇头:“我就不了。” 顿了顿,她又道:“我要的东西呢?” 对方不言,目光却复杂。 直到她再次催促,面上难掩难堪之色,他才将一个瓷瓶递给她。 “此物药力甚猛,一旦服用,公主日后怕是难以……” “我恰恰要的就是这些。” 她打断他,又道:“行了,你快走吧,莫要误了事。” 他却还是没动。 “此事一发,公主怕是难以脱责,毕竟七皇子在此多亏你照拂庇佑,怕是那慕容兴吉不会放过公主。” “如那些人所言,我素来擅长求生之道,自然有办法求存。” 见他仍不走,元贞又道:“杨将军,你乃英雄豪杰,素来行事果断,莫要为了这点小事纠结。药是我要的,人是我送的,也是我自己要留下的,与你无干,你不用觉得羞愧抑或是愧疚什么的。” “你带萧杞离开后,借他统合大昊残存,事后你登基为帝也好,拿他傀儡摄政也罢,还望勿要伤了他性命。我此举,不为人言,不为萧姓皇朝,不过是不忍百姓流离失所,为异族所奴役,这是我身为大昊的公主,仅能为他们做的。” 寂静。 半晌—— “杨某早先对公主有些误解,此一番才知公主大义。不愿随同一起离开,是顾忌怕折损了我这为数不多的兵力,也是不愿抛弃那位自己逃生。” 说到‘那位’时,他似是不屑地笑了声。 “杨某不会夸人,只想说一句,既然能活,就好好活着吧,不用太在意人言。此前初见,公主突然那样说了一句,杨某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想来那些人没少口出妄言。都成阶下囚了,一个个还高举道德纲常,如今大昊都亡了,早干什么去了?” 似乎察觉出自己说跑了题,他很快打住,又说:“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一个女儿家能做到如此,蝼蚁都尚且知道求活,求生求存怎么了?不丢人!” “此一行后,杨某会统合大昊残存,扶持七皇子登基即位,是时若有余力,定竭尽全力迎公主还朝。” 一阵寒风徒然卷起,打得她衣袖袍摆翻飞。 她转过身来,才发现人已经走了。 外头寒风呼啸,狂风卷起细碎的雪花,肆意凌乱地飞舞着。 帐中燃着炭火,十分温暖,她却莫名寂冷。 …… 彼时,她只道此人不过是堂皇之言,毕竟谁有野心还写在脸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昊已经亡了。 万万没想到,他似乎一直记着诺言,真的扶持了萧杞,还重建了南朝,甚至直至她被一碗药送归西,据那老宦官所说,他依旧在为自己还朝做努力。 方才他不解她为何重拿轻放,殊不知都是因这个梦。 她荣华半生,不管旁人服与不服,都得低头。未曾想,一朝大变,沦落地狱,众叛亲离,千夫所指。 到最后,唯一未曾对她恶言相向,还对她抱有一丝怜悯的,竟是这样一个人。 . 下雨了? 迷糊中,元贞被雨声吵醒。 因为窗子是关上的,显得雨声很闷,殿里也似乎有些热。 她额头很烫,身上也很重,但元贞没有叫人,只是静静地躺着想心事。 此时她才想起,她似乎有些灯下黑了。 她乔装民女行于闹市,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如此。若她没记错,那东岸夜市是有几处酒楼的,若居于楼上,确实能居高临下看到当时局面,却又不会身陷于混乱的人群之中。 如此一来,回去报信,又找来个谏议大夫指斥她,时间确实够用。 要查一查那姓秦的谏议大夫,看他背后可是有人,让谁去查呢?还是要去舅舅家一趟……还有那如烟…… 元贞乱七八糟地想着,不一会儿意识就又陷入混沌中。 等她再次醒来,雨声没了,外面似乎亮了,绾鸢正扶着她要喂她吃药。 19、第19章 19 等杨變赶回去时,权中青与其他人的寒暄已到了尾声,一行人也已走至宫门处。 都是一群老狐狸,说是寒暄那就是真寒暄,根本不会说任何有用的话,甚至今晚的事提都不提,有的甚至聊到了明日天气如何。 “年纪大了,熬不得夜喽,得回去歇着了。”吕高逸捶了捶老腰笑叹道,走到官轿前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吕相公慢走。” “都回吧,我也回了。”尚书左丞王长旭来到自家马车前道。 送走了吕相公,又送走了王相公、陈相公以及刘中书这几个高位执政官,几位御史和谏议大夫们也各自或坐官轿或坐着马车离去。 作为马军司副都指挥使的褚修永留了一步,说:“善后之事就交由你吧。”说完,人也翻身上马走了。 留下权中青和杨變这对义父子。 “与人解释了?” 杨變点头。 权中青领着义子,一边往马车处走,一边说:“那秦台谏突然冒出来,上蹿下跳地拉着元贞公主说事,旁人拦都拦不住,我一句未言,此事便已解决大半。在旁人眼里,这秦台谏就是我安排的,也不怪人家会疑心。” 权中青乃真正的百战之将,戎马一生,早年是只骑马从不坐轿也不坐车,如今却不得不以马车代步。 义父的伤病愈发严重了。杨變心知肚明,却一言不发,见权中青上车时腿脚不够利索,还在后面撑了一把。 “老了!” 在车中坐下后,权中青笑叹着捶了捶腿。 他这两条腿受过太多次伤,在雪地里趴过,在泥水中滚过,早已遗忘到底是哪次受伤,才致使如今的局面。 早先坐镇边关,还能勉力维持,如今来上京不过两月,大概是久不用了,竟愈发不中用。 “义父不老,才六十有二,离七十大寿还远着。” 不同于面对其他人时,或张扬跋扈,或桀骜不驯,或尖锐讥诮又或是沉默冷硬,在面对义父时,杨變显得格外安静,仿佛身上的逆毛都顺了。 . 车厢并不大,却塞下了两个彪形大汉。 尤其杨變,他腿长胳膊长,还得小心翼翼地蜷着腿脚,才不至于挤着权中青。却又毫无自觉,只顾安慰着义父。 这幅画面实在让人忍俊不住,权中青笑着拍了拍他肩膀:“都会老,怎么不老,不像你们都还年轻。” “还记得当年初次在军中见到你,简直就是个狼崽子,谁都不服,还总想着逃跑。被督战队抓回来,只能安稳几天,转个眼又跑了……” 杨變的记忆也随着义父的感慨,一瞬间回到多年以前。 泾州就挨着西狄边境,两国交战多年,边境随时都在变化着,可能今天这边还是大昊的地盘,明天西狄打过来了,转眼就成了西狄的。 因此当地百姓多是混杂而居,不乏有两国血统的人。 用民间的俗话来说,这种人就是杂种。 杨變就是个杂种,他爹是党项人,娘却是汉女。双方都是普通人,在当地也没人讲究个彼此不能通婚什么的,都是混着过日子。 可两国战火终究对平民百姓影响太大,今天和谈,明天又打起来,就这么来回折腾,苦的都是当地的百姓。 后来杨變的爹死了,娘也死了,他成了个孤儿。 在当地,普通百姓的日子都不好过,更何况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儿? 用句俗话讲,出去讨食都没地儿去。 为了活下去,彼时才七八岁的杨變混进了军营,就为了填饱肚子。 军营是不收年纪这么小的娃子的,但杨變脸皮厚,今儿给他撵出去,他明儿又钻回来,他总有办法无声无息地钻进军营,还总能摸到炊房。 那些兵痞子见撵他不走,反正也吃不了多少饭,就留下吧,留着帮忙披个甲牵个马,半大的小子总能顶上用场。 就这样,杨變混迹了整个泾原路各个军营。 这个军营被打散了,就换那个军营,他额上刺了军队番号,总有军营会收留他。 至于后来为何又要跑? 因为那时他已经长大了,十三四岁算得上是个半大的小子了,尤其他天生体格高大,生得也壮实,看着比一些十七八岁的壮小子还高。 但凡见着他的人,无不说他是个从军的好苗子。 这般好苗子哪能在军营里混日子,可不混日子就意味着要上战场,上战场是会死人的。 他爹就是在战场上死的,眨个眼的功夫人就没了,尸体都找不到。 杨變当然要跑。 可当时情况又不一样,大昊和西狄胶着多年,时打时和,双方早已精疲力尽。彼时西北又出了个权中青,骁勇善战,雷厉风行,他立志要整顿西军,打下西狄,一雪前耻,还西北百姓一个太平。 当时朝廷也累了,也是寻思再坏能坏到哪儿去,索性放手让他去干,不光给银子给粮草,还准他在当地募兵。 而杨變,当年为了填饱肚子,糊里糊涂跟着那群兵痞子被人在额上刺了字。 有了这字,不想从军,还想跑? 一抓一个准,除非躲到深山老林去,一辈子不见外人。 直到遇见了权中青。 权中青见这狼崽子总跑,对他也生了兴趣,说到底好苗子难寻,就有意培养他。又是认作义子,又是教他读兵书识字,又是让他跟在身边学带兵打仗,还好吃的好喝的管够。 这几板斧一下来,还跑吗? 不跑了。 杨變认命了。 他算发现了,他这辈子就是个从军的命。 . 说了几句旧事,权中青又说起眼下事。 “今晚这事都知道不单纯,那几位相公来得太快了,但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文官抱团压制武将,历来如此,又因今晚来的人太多,水都被搅浑了,一时半会反而不好分明。” “你去查,好好查,查查到底是哪家?自打入了这上京后,我们总是挨打不还手,是不是都忘了那西狄弯刀无敌,铁骑下踏死了多少人,多年来朝廷束手无策,只能不断往里头扔人扔银子,还是我西军横空出世后,才能与之对抗,犁庭扫穴,震古烁今。” 说到这里时,这位如今锋芒毕敛的老将,才露出一丝戎马一生的锋芒。 “都说低调为宜,低调为宜。我是该低调,我已升无可升,达到武官能到的最顶点,封公拜相,位极人臣,枢密院从来不进武将,如今也让我进了。” “我老了,拖着个半废身躯,他们愿意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但是你不用。” “义父虽已老残,却还是能护得住你一时。” …… 起风了,风卷起车帘,噼里啪啦打在车窗上。 杨變起身将车窗关上,同时也吐出一口长气。 “义父,我去了。” “去吧。” 杨變点头,也未让车停,出车厢后便直接踩在车辕上,一个借力腾跃翻身上了一直跟在旁边跑的马。 骏马疾驰,宛如一阵狂风,张牙舞爪地冲向黑暗之中。 轰隆一声,春雷响。 竟是又下起雨来。 雨水击打着地面,先是轻再是重,很快天地间就只剩了一片雨声。 . 她又做梦了。 得益于之前的梦,元贞从一开始的混乱茫然,转变为能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就像整个人被一分为二,一个旁观,一个身处梦中。 梦里,她和杨變只见过两次面,再次见面却是两人按照之前计划,打算里应外合让杨變带人劫走萧杞这个丝毫不起眼的皇子。 其他重要的人,都有重重看守。只有萧杞,因年纪小,又不受重视,其实也是她的私心,才选了他。 “其实公主可以与我们一同走,等会我让人多从几面袭营,我带公主趁乱离开。” 元贞摇头:“我就不了。” 顿了顿,她又道:“我要的东西呢?” 对方不言,目光却复杂。 直到她再次催促,面上难掩难堪之色,他才将一个瓷瓶递给她。 “此物药力甚猛,一旦服用,公主日后怕是难以……” “我恰恰要的就是这些。” 她打断他,又道:“行了,你快走吧,莫要误了事。” 他却还是没动。 “此事一发,公主怕是难以脱责,毕竟七皇子在此多亏你照拂庇佑,怕是那慕容兴吉不会放过公主。” “如那些人所言,我素来擅长求生之道,自然有办法求存。” 见他仍不走,元贞又道:“杨将军,你乃英雄豪杰,素来行事果断,莫要为了这点小事纠结。药是我要的,人是我送的,也是我自己要留下的,与你无干,你不用觉得羞愧抑或是愧疚什么的。” “你带萧杞离开后,借他统合大昊残存,事后你登基为帝也好,拿他傀儡摄政也罢,还望勿要伤了他性命。我此举,不为人言,不为萧姓皇朝,不过是不忍百姓流离失所,为异族所奴役,这是我身为大昊的公主,仅能为他们做的。” 寂静。 半晌—— “杨某早先对公主有些误解,此一番才知公主大义。不愿随同一起离开,是顾忌怕折损了我这为数不多的兵力,也是不愿抛弃那位自己逃生。” 说到‘那位’时,他似是不屑地笑了声。 “杨某不会夸人,只想说一句,既然能活,就好好活着吧,不用太在意人言。此前初见,公主突然那样说了一句,杨某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想来那些人没少口出妄言。都成阶下囚了,一个个还高举道德纲常,如今大昊都亡了,早干什么去了?” 似乎察觉出自己说跑了题,他很快打住,又说:“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一个女儿家能做到如此,蝼蚁都尚且知道求活,求生求存怎么了?不丢人!” “此一行后,杨某会统合大昊残存,扶持七皇子登基即位,是时若有余力,定竭尽全力迎公主还朝。” 一阵寒风徒然卷起,打得她衣袖袍摆翻飞。 她转过身来,才发现人已经走了。 外头寒风呼啸,狂风卷起细碎的雪花,肆意凌乱地飞舞着。 帐中燃着炭火,十分温暖,她却莫名寂冷。 …… 彼时,她只道此人不过是堂皇之言,毕竟谁有野心还写在脸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昊已经亡了。 万万没想到,他似乎一直记着诺言,真的扶持了萧杞,还重建了南朝,甚至直至她被一碗药送归西,据那老宦官所说,他依旧在为自己还朝做努力。 方才他不解她为何重拿轻放,殊不知都是因这个梦。 她荣华半生,不管旁人服与不服,都得低头。未曾想,一朝大变,沦落地狱,众叛亲离,千夫所指。 到最后,唯一未曾对她恶言相向,还对她抱有一丝怜悯的,竟是这样一个人。 . 下雨了? 迷糊中,元贞被雨声吵醒。 因为窗子是关上的,显得雨声很闷,殿里也似乎有些热。 她额头很烫,身上也很重,但元贞没有叫人,只是静静地躺着想心事。 此时她才想起,她似乎有些灯下黑了。 她乔装民女行于闹市,并不代表所有人都会如此。若她没记错,那东岸夜市是有几处酒楼的,若居于楼上,确实能居高临下看到当时局面,却又不会身陷于混乱的人群之中。 如此一来,回去报信,又找来个谏议大夫指斥她,时间确实够用。 要查一查那姓秦的谏议大夫,看他背后可是有人,让谁去查呢?还是要去舅舅家一趟……还有那如烟…… 元贞乱七八糟地想着,不一会儿意识就又陷入混沌中。 等她再次醒来,雨声没了,外面似乎亮了,绾鸢正扶着她要喂她吃药。 20、第20章 20 “公主发热了,您昨晚吩咐不让请御医,所以我是早上才让人去太医局的,赵御医来看了,说公主是受惊又吹了风之故。” 绾鸢的手很温暖,元贞一口一口喝着苦药,默默地听她说话。 “对了,七皇子来了,说来探望公主,我说公主还未醒,他一直留着没走,公主可要见他?” 元贞想了想,点点头。 很快,萧杞就被带进来了。 “阿姐,你没事吧,听说阿姐昨日在金明池夜市碰见乱子,人也病倒了,我……” 元贞抬手打断他的话。 “我这会儿头晕……” 意思让他别说话吵她了。 萧杞忙打住说话声,待元贞喝完药,又在绾鸢的服侍下含住一颗蜜饯,他才又偎到床前来。 “早知道阿姐会遇上这等事,我就随阿姐一起了,发生乱子时也能保护阿姐。也是先生布置的课业实在繁重,自打八岁后,小七就再没见过金明池开池盛景。” 若论每年春天出游踏春,阖宫上下谁最开心? 那必然是各宫娘娘和公主们。 若论谁最不开心,那必然是年纪小还未长成的皇子们。 大昊重文抑武,皇子们虽不用建功立业,但学业不好,可是会被言官们弹劾的。尤其宣仁帝,他自诩书画双绝,文采斐然,自然对皇子们的学业看重。 别苑出游是没份儿的,自然不用说金明池开池这种持续十日的盛况。 “待明年你学业有成,我与父皇说,带你同去见识。”元贞敷衍说。 似乎看出了公主的倦怠,绾鸢在一旁道:“公主病着,刚吃了药,御医说让公主多休息。” 见此,萧杞自然也不好再多留,依依不舍留下明日再来看阿姐之言便离开了。 绾鸢上前来服侍她躺下。 元贞道:“父皇下午应该会来看我,你把——”她看了看背后的靠枕,“把这枕头颜色换一下就成。” 绾鸢也没多说什么,只说了是。 . 下午,宣仁帝果然来了。 “昨晚便寻思你受惊又吹风,大概要病一场,刘俭说不见你宫里人去请御医。你也是,朕都发话了,你为何不让宫人去太医局请御医?” 元贞披散着长发,靠在天青色绣白玉兰的靠枕上,见心思被爹爹点破,苍白的脸露出几分赧色。 “女儿就寻思太折腾,本来每次我若有什么事,都会引得各处议论纷纷,这大晚上去请御医,怕是……” 宣仁帝见她脸上脂粉未施,面色苍白到近乎透明,不禁又叹又怜,摇头道:“你啊你!”又说:“好好吃药,我问过赵御医了,他说只要好好吃药,不要几日便能好,你别因为怕苦,又偷偷把药给倒了。” 显然元贞以前干过这事,还被宣仁帝抓住过。 元贞面上更显赧然:“这次一定不会。” 又道:“女儿还寻思去蒋家一趟呢,昨晚蒋慧她们与我一处,两位妹妹怕是也受了惊,如今我病了,倒是不能去探望她们。” 宣仁帝斟酌了下:“你自己都病着,勿要担心他人。这样,我让御医去蒋家一趟,再赐些药过去,其他的等你病好了再说。” “女儿在此先替两位妹妹谢过爹爹。” “这会儿倒是多礼了,平时管朕要东西时,怎么不见你如此多礼?”宣仁帝嗔怪说。 “那此一时非彼一时啊。”元贞小声嘟囔,又道:“本来女儿还寻思,前阵子爹爹不是说尚书内省几位直笔内人的字不行,女儿本想代爹爹去教她们字,打算近几日便向爹爹请命,却没想到病一场,怕是又要耽误许久。” “你啊你!” 宣仁帝无奈点了点她额,“你自己病都还没好,操心的事倒是挺多,怎生想着要去教直笔内人写字了?” “不是爹爹总说她们字不行么?” 这话他确实说过,还说了不少回。 “教她们习字,自有学士院、崇文馆及诸阁学士,用不着你上心。” “可直笔内人从不与外朝官员来往结交,内侍省的人与她们水平相差不大,我的字却出自爹爹,连爹爹都说颇有几分你的神韵,教她们应该是够用了。” 何止是够用,是很够用。 至少在宣仁帝眼里,以女儿字的水平,出去教谁都够用了。 他自诩书画双绝,尤其在书之一道,他自创的仙骨鹤体,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少不了有大臣为了讨好去临摹效仿,可让宣仁帝来看,能学出他几分精髓的,还属他的圆圆。 世人都不解,为何圣上会如此宠爱元贞公主? 殊不知,在宣仁帝眼里,圆圆除了是个极为贴心的女儿外,简直就像另一个自己。 不光字好,丹青好,文采好,马球打得好,各种奇思妙想好,会制香、会烹茶,会插花,反正哪儿哪儿都好,都随了自己。 “既然你想为爹爹分忧,那就等你病好了再去。” 元贞高兴点头。 宣仁帝见她如此孩子气,不禁疼爱地揉了揉她头顶,就像她小时候那样。之后,又叮嘱了几句让她好好吃药,便离开了。 绾鸢走上前来,想把靠枕拿开,让元贞躺下。 元贞道:“不躺了,哪有这么严重,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睡一觉又喝了药后,感觉好多了。服侍我起来,我练练字。对了,福宁殿的插花应该有几日没换了吧?” 绾鸢迟疑:“已有五日了。” 一般插好的花视花期而定,看枝干的管的时间会长一点,若是只看花,为了保证观赏度,五六日就要换上一茬。 自打元贞学会插花后,福宁殿的插花都是她亲手而为。 年年岁岁月月,都是如此,从不会忘。 “东西早就备好了,每日都有小宫人去后苑各处采枝摘花,可公主你的身体……” 元贞没有说话,但她主动下了榻来,已足以说明态度。 绾鸢只能暗叹一声,为她披上衣裳,又简单为她梳了个发髻。 等这边收拾好,香室那边已经准备妥当了。 两人去了香室。 这间堂室大而宽敞,临着北面的一排槛窗大开,金丝竹帘半垂。窗外种了一丛翠竹,及一颗芭蕉,再往前是一处浅池,池中养着一群锦鲤,后面则是一片竹林。 此时春雨方歇,檐下时不时还有未尽的雨水滴落,忽而池中鱼儿蹦起,溅起一道水花,好一副雨后美景。 室中点了香,是加了香枨皮和荔枝壳的金颜香。 金颜香需取沉香、金颜、佛手、蕃栀子、梅花片脑、龙涎、麝香不等,研磨成末,以蔷薇水调和,再用香模做成小香饼、小香丸,晒干后或是装入镂空香球,悬挂腰间,或是放在香炉,点燃使用。 这香平时用着还行,但身上感觉不爽利时,不免就觉得厚重。于是元贞又在里头加了香枨皮、荔枝壳等几味果香,这时点起来刚刚好。 宽敞的桌上,此时摆了许多竹篮,篮中摆着各式花草枝叶,有的成束,有的成枝,还有些石块泥土,不拘一格,看起来也有些杂乱。 可整个宫里,大概也就金华殿负责采枝的宫人了解元贞秉性,知晓采回来什么样的花、枝,才合公主用。 元贞上前来,一一翻看竹篮,很快心中便有了主意。 “这春日里花都开得喧嚣,这次就素净点。” 她捡出一些树枝和一些石块泥土,花倒是选的不多,只挑了几枝,又命人去寻来合适容器。 先是一个造型古朴的浅口土瓷盆,盆很大,不像个盆倒像个盘,盆中盛水,以石块和泥块为基底,其上插了几枝鹅黄色的春梅。 梅枝横斜过水面,枝干苍劲曲折,却因为摘的是嫩枝,嶙峋之感没那么浓烈。搭配着枝干上一颗颗淡黄色小花苞,古朴素雅之风油然而生。 又择了个深褐色的矮圆瓷瓶。 先往里插了一捧形态各异的翠绿枝叶,斜上一支、下方两支还带着绿的花苞,其后插衬两根深褐色枝干,正中则犹抱琵琶半遮面竖插了一朵开得烂漫的浅粉山茶。 整体粉嫩又没有脂粉气,清爽素雅,让人心旷神怡。 “送去福宁殿。” 元贞一边擦手一边说。 又带着绾鸢去了隔壁的书房。 上好的宣纸在宽敞的书桌上摊开,一旁绾鸢磨着墨,时不时忧心地看着桌前练字的人。 窗外,雨后的青竹格外翠绿。 檐下,风铃随风而动,时不时响起悦耳的铃声。 看着立在桌前,挺直着脊背练字的单薄身影,绾鸢又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有个小小人儿也是这么绷直着脊背,认真的、一丝不苟的、一宿一宿的练着字。 都道公主得宠,却不知公主暗中为之付出了多少心力。 圣上喜欢什么,公主便去学什么,从书到画,到击鞠,到四雅,等等等等。旁人只看到公主什么都会,什么都精,谁又看到了其中藏了多少心思与汗水。 一声低叹藏于心间,随着墨锭不断盘旋,墨在墨池里渐渐晕开,扩散开来。 . 宣仁帝走进福宁殿,看见马安福小心翼翼捧着一个托盘,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托盘的小内侍。 一见那托盘上的花,他就知晓是谁送来的了。 “金华殿刚送来的?” 不待马安福答,他又说:“朕说让她静养,合则她根本没听进去。” 脸上却丝毫没有责怪之色,只有无奈、心疼,又打头领着二人进了书房,再三打量各处,才给两处插盆选好了去处。 “那瓶就放在那,这一盆放在案前吧。” 刘俭神色平和地站在一旁,看着马安福带着小内侍安置。 等那盆黄梅送到书案前,他才动作轻巧地领着马安福把瓷盆安放下,又轻声道:“公主真是巧思,世人多喜腊梅,不喜这黄香梅,都嫌它没有梅的风骨,太过喧闹。如今倒好,简直是神来之笔,格外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意境。” “哪有什么意境,不过是些野趣。”宣仁帝还想帮女儿谦虚,可实在遮掩不住脸上的笑。 “圆圆素来如此,随了朕。” 宣仁帝越看越喜欢,竟亲自动上手了,给这盆黄梅换了几个方位,才选好满意的角度。 他直起身,接过刘俭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突然想到什么说:“对了,过几日待元贞公主病愈后,她会代朕去尚书内省教那几个直笔内人习字,你命人去跟虞夫人说一声。” 说话时,他还在端详那黄梅。 元贞公主去尚书内省教直笔内人习字? 刘俭一愣,忙掩住脸上的诧异,躬身道:“是。” 过了一会儿,吴皇后前来求见。 见圣人明显是有什么事要与圣上说,刘俭主动退出殿外。 马安福见他出来,主动走过来。 “师傅,那位真要去尚书内省?” 话未尽,也有言外之意。 刘俭心知肚明,他微垂着眉眼,神色不显。 “圣上早就对几位直笔内人的字不满,让公主代为教字也并无不可。” “可直笔内人助圣上处理朝政及四方奏犊,亦代帝御批,一贯是不与前朝及内廷之人来往的,此事若传到前朝,怕是又要起风波。”马安福压低声音道。 毕竟这位公主素来是个腥风血雨的体质,一点点小事就能惹得宫里朝堂议论纷纷,若是让朝臣知晓这位有染指朝政之嫌,哪怕只是个苗头,怕是都会炸锅。 “此事不该是你我能够管的。” “那,此事可要告知魏都知或是…国公?” 刘俭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只是神色淡淡道:“此事就算不说,国公也会知晓。”毕竟这位可一直看虞夫人这位内尚书不满。 马安福当即明白了。 21第21章 幕后主使 21 一场夜雨, 洗刷了昨晚混乱的痕迹。 丰乐楼的掌柜此时却极为头疼。 就在丰乐楼的大堂,附近几家酒楼的掌柜伙计们,都被带到此处问话, 从昨晚到现在都还没结束。 张掌柜一丝一毫的不满都不敢露出, 没见着堂里门外站着的禁军,都是甲胄分明, 手持兵器,虎视眈眈。 杨将军这是把神卫军多少人都拉来了? 经过这一宿的问话, 张掌柜此时也堪透了一点内因,大概就是昨晚夜市混乱, 杨将军怀疑背后有人主使。 这堂里其实只是拿来问些无关紧要人的话, 一楼上如今正在审人呢, 那惨叫声痛呼声, 他在下面听着都打哆嗦。 一楼,副官张猛拿着一摞供词走过来, 交给杨變。 杨變坐在桌后, 长腿半曲踩在旁边的一张凳子上。 坐了一宿, 他也累了,人显得有些意兴阑珊, 接过供词后,他大致翻看了一下,就扔在了一旁。 权简将供词拿过来看了看:“如今看来,倒是这陈家嫌疑最大, 白日刚跟那位起了冲突,晚上就对付上了,倒是报复不嫌早啊。” 元贞能想到的,杨變又怎可能想不到。 真是不查不知道, 一查吓一跳,昨晚在附近几家酒楼饮宴的人可有不少。 也是凑巧,昨晚陈家有一庶子在丰乐楼设宴款待一群狐朋狗友,若说对方偶然在楼上看见楼下的元贞公主,又见当时那样一副局面,往家中报信,陈家临时定计于也不是不可。 别说明明还有其他家,为何就陈家嫌疑最大? 谁叫白日双方刚生出矛盾,那姓秦的谏议大夫又跳出来得实在突兀,一看就是临时安排的,应该不是局内人。 既然不是局内人,范围就小了。 “这陈家处事风格倒也随意,难道就不与那陈相公通个气,若昨晚之事与陈相公有关,岂不是坏了陈家大事?”张猛咂舌说。 权简喝了一口茶:“两家虽是本家同宗,却也是出了五服的旁亲,大面上陈相公与陈家合作,不过是看在宫里那位贵仪的面子,私下东陈和西陈两家却是各自处事,两不相干。” 以尚书右丞陈相公陈志业为首的陈家,住在内城东大街上,又叫东陈。陈贵仪的娘家也姓陈,住在内城西大街,俗称西陈。 两家都是贵不可言,实际上方向迥异,东陈乃簪缨世家,家中历来人才辈出,出过不少大官。 而西陈,也就近些年靠着陈贵仪才发迹,说是跟东陈是旁亲,实际上都是西陈死拉硬拽才扯上的关系。 当然对于东陈来说,有个同宗得宠的宫妃,其膝下又有两位皇子,扯上些亲戚关系也并无不可。 “西陈素来处事张狂,办事不靠谱,也不是头一回了。” 反正仅就权简来说,他入上京也不过两月,就听说过不少西陈办出来的蠢事。 “翠烟阁那审得如何了?”杨變突然问。 张猛:“正审着,这些人不禁打,还没上手就哭爹喊娘,这地方实在不适合拿来审讯,属下正寻思跟都指挥使说,不如把人带回公廨校场去,到时候我们好好施些手段。” 神卫军也有自己的办事公廨和练兵校场,离金明池没多远,就在宣泽水门附近。 正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撞进来一个穿军袍的禁军。 “问出东西了。” 杨變当即站了起来。 . 宣泽水门附近,神卫军校场。 因为杨變来神卫军后变了章程,现在每天都需按时按点进行操练,禁军们虽军纪散漫,但样子还是要做的。 王河从营房走出来,正好碰见操练完刚散队的禁军们。 见他面色苍白,手还捂着胸口,有那相熟之人还关切道:“你这伤好了?没说多躺两日。” “没好也不能躺着,军纪不可废。”王河苦笑说。 此言颇有些指责都指挥使治军严苛之意,换做以往必然应声纷纷,可自打那日琼林苑之事以后,再无人敢附和这种没用的话。 其实都指挥使说得没错,有本事就上,没本事就受着,军中素来是能者先行,以杨變的军功,都指挥使这个位置他确实坐得。 至于那些不甘之人,历数他们身上军功,除了早年有的人身上还有些军功,可随着调令进了上四军后,都是久居高位,荣养多时。 多少年没打过仗了,都在混吃等死,自家人难道还不清楚自家事?又有哪几个身上有实打实军功的? 见无人接自己的话,王河也没显露出什么来,步履蹒跚走开了。 他朝校场方向走去,似是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晒晒太阳,这时迎面却突然走来一群人。 为首的正是杨變。 “都指挥使。”王河局促道。 可当他看清后面跟着的人时,却徒然变了脸色。 “看来你也清楚我找你是做什么。”杨變饶有兴味地挑起眉。 王河还想遮掩:“属下又怎知指挥使找属下做甚?” 杨變懒得跟他打嘴官司,对张猛使了个眼色,当即上来几个禁军大汉,将王河拿了下。 “都指挥使,你为何突然对属下动手,可是为了报复那日属下……可属下重伤在身……” 王河一边挣扎一边高呼,期间还夹杂着几声喘不过气来的巨咳,看起来分外狼狈可怜。 “别演了!累不累?” 杨變冷着脸,扬手指向不远处闻风而来的一众禁军们,“你指着他们来为你叫屈?你看他们敢不敢?” 那自是不敢的。 都是普通禁军,混口饭吃,上面人怎么斗,即使早先不明白,那日或目睹或听闻,现在也知道了其中的机锋。 这是他们能掺和进去的? 真是太瞧得起他们了! 一众禁军忙避了开,目送着杨變带着人将王河押走了。 . 这一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季炳成耳里。 也是凑巧,今天他轮值,正好在公廨里。 “都指挥使这是想做甚?还想秋后算账?此前王河被他那一脚踢得重伤在身,刚才能下榻,他怎么还不依不饶?!” “我们没去步军司告他,他倒是秋后算账起来了,让我说那日就该直接带着伤马军司去告他。” 几个心腹都是满脸不忿。 季炳成也是脸黑如墨。 “指挥使,你可不能不管王河啊,不然以后……” 余下话未尽,但都明白其中含义。 行伍之人不若那些文人文官,讲学识讲门第讲同窗讲师生关系,他们多是讲义气。 什么是义气? 我为你两肋插刀,你为我赴汤跳火! 若是手下人被人这般欺辱,身为领头之人却置若罔顾,以后谁敢服你?没事的时候你是我兄弟,有事的时候扔出去背锅,如何能服众? 季炳成也明白这个道理,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刀,一个跺脚,大声道:“我这便去寻他说理。” “我们陪指挥使一同去。” 其他人纷纷附和。 季炳成迈步便走,都走出门了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他把王河带去哪儿了?” 前来报信的禁军说:“议事厅。” 季炳成一愣:“议事厅?” “对,就是议事厅。” . 本以为杨變如此大张旗鼓,必然是要将人带下去私刑处置,知道此事的人都在心中暗想,这王河大概没什么好下场,指不定要遭什么罪。 谁知竟被带去了议事厅? 这议事厅不是别处,正是神卫军公廨平时拿来议事的地方。 杨變这一番不按套路出牌,别说得知此事的禁军们私下议论纷纷,季炳成一行人也有些懵。 也因此,明明该是气势汹汹去质问,反倒因这番不按牌理出牌让季炳成走出了几分小心翼翼来。 到了地方,厅中首座上正坐着杨變,他一身玄色袒臂袍甲,好整以暇。 而那王河被人堵嘴绑了,扔在地上。 “来了?”杨變神色淡淡道。 这一番举动,更是让季炳成迟疑,质问之言也顿时问不出口了。 “都指挥使……” “坐。” 这突来的和颜悦色,非但不能使季炳成放松,反而更生出几分警惕,总觉得前面有什么大坑在等着自己。 “都指挥使……” “是不是好奇我为何突然绑了王河?” 这—— 不是好奇,是气愤。 事情都过去好几天了,突然旧事重提,说到底季炳成是个武将性格,哪怕平时会耍点子阴谋诡计,到底不太擅长,脸上也藏不住什么事。 杨變见他脸色,挑了挑眉。 “行吧,你既主动找来,我也就不卖关子了,把人带上来。” 张猛对手下打个眼色,很快一个穿着灰蓝色短褐、仆役打扮模样的人,被带了上来。 季炳成不解其意。 杨變也没多解释,靠进椅子里,对下面说:“把你之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这仆役年岁不大,也就一十来岁,生得一脸老实相。 明明脸上没有什么伤,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人使了什么手段,打从上来就一直瑟瑟发抖着,抖得站都站不稳,人刚一在下面站定,就跪倒在了地上。 “将军饶命啊!我说,我都说……” . 原来此人是那翠烟阁一打杂仆役,当日夜市发生混乱时,他就在当场。 事情发生之始,便是翠烟阁叫如烟的名妓效仿元贞公主,引起人群轰动,又正巧翠烟阁为了博人眼球搭的灯架塌了,才致使人群混乱发生踩踏。 这世间就没有这么巧的事! 自然翠烟阁一众人就被重点审上了。 首先是叫如烟的妓子,据她所言,她效仿元贞公主是为了博噱头,就想给自己提提身价。 上京城勾栏院众多,妓女之间竞争也激烈,最上一等的花魁卖艺不卖身,天天宾客盈满,还能挑选客人。 至于下面的,就没那么好了。 妓女多喜附庸文人墨客,为何? 真以为是文人斯文,不像武夫那般粗鲁? 当然不是! 不过是想借其名声扬名,或是要词要曲,以此来提升身价罢了。 这如烟虽是上京名妓,到底出名多时,为了维持身价地位,时不时做点出人意料博噱头的事,也合乎常理。 而元贞公主在上京的声名,可以说比一般皇子大臣都大,不光因她容颜绝世,也是因她一举一动都能引来潮流,惹得各家贵女乃至民间女子都争相效仿。 以前就有过类似的事发生,只是当时没生出这么多事,也没引发骚乱。谁曾想这次就这么巧,当时如烟本人就在彩楼上,正好被倒下来的灯架砸了个正着。 火势蔓延起来时,她首当其冲,虽是侥幸被人救下,留了条性命,但却被伤得不轻,左脸也被烧伤了一块,如今一张脸算是毁了。 妓女就靠着一张脸吃饭,脸毁了,等于人也毁了。 哪有人为了害人,把自己砸进去的?看来确实是意外。 如烟没问题,那谁有问题呢? 又查翠烟阁其他人,从东家到老鸨、伙计,再到当初一众帮手搭灯架的仆役。不光审了人,杨變还让人把翠烟阁本阁给围了,搜了所有人的住所。 这一搜,才将此人搜出来。 此人住处竟然藏了五十两白银。,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22第22章 杨變他真哭了? 22 要知道在当下, 民间百姓之中极少流通白银,大多数人用的还是铜钱,银子多是上层官员贵族们为了方便携带才使用。 一个小小仆役, 竟私藏了这么多银子。 银子从哪儿来? 开始这仆役还嘴硬, 被负责审讯的禁军来了两下狠的,当即什么都招了。 据他所言, 是个禁军收买了他,让他在灯架上动了手脚。 当时扎架子时, 有几根绳索便捆得不紧,事发时他又偷偷在关键处砍了一刀, 所以灯架才会直接倒了。 因当时火混着灯油烧得快, 灯架被烧得面目全非, 倒也没显出有人动手脚的痕迹。 至于为何会这么快牵扯出王河? 也是王河行事不谨慎。 其实他已经够谨慎了, 当时收买人时不光遮了面,还故意选在晚上站在暗处, 只可惜此人天性好色, 而上京城稍微出名点的勾栏都在朱雀门东街和保康门街这一片,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谨慎了,殊不知这仆役早就认出他来。 虽不知姓名, 却知晓是位禁军里的军爷,还知道对方姓王,平时被各家勾栏的龟奴伙计们亲切地呼唤王大官人。 这不就被抓了正着! . 听完后,季炳成简直不敢置信。 他再是蠢, 也知晓都指挥使为何会摆出这般架势,显然整件事的苗头现在都指向了他。 想想,王河是他的人,他刚使着王河给杨變布了个局, 其间恩怨还没解呢,这又来这么一出。 这事是他能沾上的? 金明池事发后,神卫军上下人人自危,就怕发生这等事,上面会追责。 往年一旦发生类似事情,不管当时人在不在,是不是轮守,文官追起武官的责来,可不会跟你讲不株连,所有人从上到下都是要么罚饷,要么降职,要么丢命。 大家都提心吊胆着,谁知这次上面竟没有追责。 众人自是疑惑不解,可想到新来的都指挥使是杨變,其背后还有个枢密副使的权少保当后盾,不禁生出几分安慰,有种‘没娘的孩子’总算有了靠山之感。 季炳成也知道事情严重性,据说当时元贞公主也在当场,人差点没出事。此时听说这事竟跟自己扯上了关系,他何止是急怒交加,简直是肝胆俱裂。 “王河你,虽之前你受伤是因我,但我素来对你不薄,也没亏待你,你竟然……” 季炳成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去遮掩此前给杨變挖坑之事不宜见人,什么都往外说。 “都指挥使,他必是被人指使,我从没有吩咐过他如此办事,他定是被人指使故意坑害我……” “他到底是坑我,还是害你啊!”杨變神色淡淡道。 季炳成急得跳脚,只觉得自己这回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都指挥使,此事真与属下无关,我再是狂妄,也不敢做出这等事。我承认,都指挥使突然空降,我心中不服,但我真的不敢做这种事。” 杨變也看出来了,这季炳成也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只敢小打小闹,没本事也不敢做出这等事。 本身他摆出这副架势,也并非冲着他来的。 “不是你,哪又是谁?别说是他一人所为,就为了报我那一脚之仇。” 季炳成当即一拍胸脯:“交给属下来审,属下定审出幕后主使。” “让张猛随你一同。” . 要不怎么说,只有自己人才清楚自己人的弱点。 杨變本就打着借用季炳成的主意,也恰恰是他审出了究竟。 本来王河还咬牙不说的,咬死了就为了报杨變那一脚之仇。 张猛说此事关系到公主,报到圣上那,王河就是个死罪,连家里人也逃不过被发配的下场。 即是如此,他还是没松口。 还是季炳成让人把王河养的一个外室,连同那外室生的儿子绑了来,王河这才招认。 原来这王河一直和原配不睦,他乃原配家招赘的女婿,原配一家素来对他颐指气使,他早就暗恨在心。 平时表面上还会回家,实际上他早就在外头置了私宅,养了个外室,还生了个儿子。 此事极少人知晓,但王河既然能博取季炳成的信任,必然有软肋在其手中,恰巧季炳成便知道这事。 自此,王河这个双面人却是再遮掩不住了,老实交代了幕后主使。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神卫军右厢都指挥使张穰。 神卫军分左右两厢,每厢辖下领三军,厢都指挥使为一厢最高长官,厢都副指挥使为佐贰官。 季炳成乃左厢副都指挥使,王河表面上是左厢这边的人,实际上却是右厢的人。 不得不说,这颗钉子埋得真深! 季炳成知道后,差点没把那不成人形的王河再痛揍一顿,还是张猛在一旁拦住了。 而整件事,竟又跟神卫军内斗扯上了关系。 杨變并不意外是这个结果,但他知晓并不只是这个结果。 只凭一个张穰,可没本事让当晚那么多相公出动。 表面上此事看似针对的是他一人,实际上对付的却是权家,是义父,是西军入上京的这一脉。 背后主使是谁,他心中大致有个范围,可这个范围里个个都是位高权重,光有范围没具体到哪个人,更没有证据,哪能当做佐证。 若是换做一般人,此事便到此为止了,多是隐忍下来暗自筹谋后续再找机会报复回去,可杨變不想到此为止。 “我老了,拖着个半废身躯,他们愿意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但是你不用……” 杨變拿着几分供词,拖上几个证人,先去了步军司一趟。 褚修永虽感觉到有些棘手,到底按照规矩,让人把先张穰叫了来。 他正寻思此事怎么处置,哪知杨變这疯子转头又杀去了宫里。 这厮竟一点都不遮掩,直接当着宣仁帝的面告起状来。 又哭诉自己入京后被人各种刁难,哪怕给他一点脸色看的官员,都被他记仇地提到了,更不用说此次事情。 宣仁帝甚感头疼,别的小事暂不提,总不能别人给点脸色看,就把人拿来问罪,又不是小孩儿打架。 至于被刁难,都说是刁难了,自然无凭无据。 而金明池夜市这件事,杨變指控张穰,可张穰乃朝廷官员,还是一厢都指挥使,哪怕杨變有证人、供词都指向此人,但只要此案没经过审刑院、大理寺和刑部,就不算铁案,哪怕他身为皇帝都不能随意处置。 其实此事往大里说,之前杨變的行举算得上动用私刑了。 “这样吧,你先回去,此案交由审刑院来审,一旦查清落实,朕定给你个交代。” 杨變也没胡搅蛮缠,转头走了。 不过并没有完,接下来他开始常驻审刑院,俨然打算全程跟进,审刑院知院官杨准现在看到他就头疼。 因为此人不光蛮横,还十分不讲理,但凡中间审刑院这做出半点不当之举,他便要阻止,还频频干涉审案过程。 杨准也找宣仁帝告过状了,但根本没用,因为此人认死理,他认准了有人害他,笃定了张穰背后还有幕后主使者,就是为了陷害他这个大昊的功臣。 因此谁拦咬谁,见人就咬,无法无天。 一时间,事情在皇城内外掀起了轩然大波,而杨變也得了个‘疯狗’之名。旁人再提起他都不用指名道姓了,只说那疯狗,该懂得自然就懂,当然这是后话。 . “真哭了?” 就在杨變各处胡作非为之际,元贞正在养着病。 听希筠说了此事后,她诧异地扬起眉。 希筠一脸纠结,她万万没想到那目中无人的西北蛮子竟是这等人。他的目中无人呢,他的桀骜跋扈呢? “我是听马押班手下的陈珪说的,说那人硬赖在福宁殿不走,死缠烂打非让圣上给他做主。至于真哭假哭,应该是……假哭吧?” 希筠说得犹豫,也是实在想象不出那样一张恶脸是怎么哭的。 元贞不置可否,也觉得是是外人夸大了说辞,倒是死缠烂打比较真。 此事元贞并没有放在心上,眼见自己身子也好了,她便打算去一趟蒋家。 翌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元贞登上香车,出了皇宫。 由于是访亲,出行并不需高调,只带了希筠和四个禁军侍卫,马车也十分低调内敛,看不出宫里印记。 蒋家这边是提前收到消息的,车刚到蒋府门前,大舅母乌氏就带着人在门前候着了。 “可算来了,多日不见,公主可还安好?凑巧今天家中有客,你舅舅在前院待客,让我们来迎你。”乌氏亲热地拉着元贞说。 一旁,蒋慧蒋静都在,还有二舅母戚氏,以及一些侍女仆妇们。 蒋静一边笑,一边冲元贞挤眼睛,只是碍于长辈在,不好挤上前来说话。 几人被仆妇们簇拥着往里行去。 蒋家的宅子还是老样子。有道是上京居,大不易。上京城繁华,但人口也多,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饶是蒋家这般家中有几个武官,出过一个妃位女儿的人家,整个蒋家也不过四进半的院子。 四进是宅子,剩下那个半是园子。 碍于当下风气,家中稍微有点空地的,都得在家中置办个园子,也免得被人嘲笑,蒋家自然也不例外。 因前院有客,一行人未到前院去,直接去了后院。 来到正房,进了花厅。 元贞打量了下,摆设与她记忆中相差不大,虽各处可见陈旧,但四处布设皆是一尘不染,又有各式摆件及时令花卉点缀,倒也称得上古朴素雅。 坐下后仆妇奉了茶来,几人开始闲话家常。 乌氏多是问元贞近况,又问她身子可好了些,显然元贞病了的事,蒋家这边是知道的。 结合大表哥蒋旻所领差职,会知道这事元贞也不意外。 二舅母戚氏说:“行了大嫂,贞儿的气色肉眼可见不错,宫里不同家里,贞儿又是受宠的公主,苛待了谁也苛待不到她。”,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23第23章 她不怕他 23 大舅母乌氏鹅蛋脸, 柳眉杏目。 虽已四十有四,但保养得当,看着也就三十出头。她穿一件浅绛色襦衫, 竖领雪青绣折枝梅的对襟褙子, 靛蓝色缎面长裙,看起来很温柔的长相。 闻言, 她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这不也是担心的缘故。” 相较于乌氏,二舅母戚氏柳眉凤目, 穿一件水红色的褙子,鸦青色襦裙, 说起话来语速很快, 一看就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 她是商女出身, 按理说以蒋家的家世, 哪怕武官在大昊一朝地位不高,到底也是官, 怎么也不至于让家中子弟娶个商女, 但架不住二舅舅蒋林坚持。 蒋家父母去的早, 留下三个子女。 老大蒋拯年纪最长,又比下面弟妹大了不少, 几乎是当爹又当兄长,才把弟妹拉扯长大。 待成年后,蒋拯子承父业,做了武官。妹妹蒋柔排行第二, 从小体弱多病,老三蒋林年纪是最小的,比蒋家大舅小了一旬。 说是弟弟,还不如说蒋拯把他当儿子养。 管不住, 实在管不住,尤其蒋林从小散漫惯了,长大后文不成武不就,成日在街上浪荡,也就生了张俊脸,被彼时的戚氏看中了。 而戚氏其人,乃家中长女,别看宫里和官宦人家的家中对女儿管教甚严,实际上民间却不是如此。 女子上街、寡妇立女户,乃至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并不少,因此戚氏很小的时候就随着爹做生意了。 当初她看中蒋林后,还想把蒋林拐到家中做上门女婿,那蒋林竟也同意了。无奈大舅蒋拯死活不同意,后来两边这么一折中,戚氏进了蒋家大门。 后来还是蒋柔在宫里被封了妃,蒋林这才被封增了个从七品武翼郎的散官,又进了羽林卫右厢御龙直兼了个副都知的差事。 说是属于御前班直,其实都是闲差闲职,但总算不用靠脸在妻子这混饭吃了。 而戚氏和乌氏之间,几乎随了各自丈夫,与其说是兄嫂,其实更像母女。戚氏打小没了亲娘,嫁进蒋家后兄嫂和蔼,尤其嫂子乌氏,早几年她还没孩子时,几乎拿她当半个女儿看,因此她在乌氏面前说话很随意。 这些元贞都知道,倒没觉得戚氏没规矩。 反而笑着帮乌氏说话:“舅母也是关心我的缘故,不过我身子确实大好了,不然爹爹也不会放我出宫。” 提起圣上,乌戚二女顿时肃了面容,恭敬之意不言而喻,自然也不会再车轱辘一些关心的话。 又叙了会儿闲话。 这边蒋静早就耐不住了,见时候也差不多了,便主动去拉元贞。 “我带贞姐姐去我屋里玩。” 也不等乌氏二人同意,就拉着元贞跑了。 . “贞姐姐,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花茶,一会儿让希筠装了给你带走。” 来到蒋静屋里后,她又是拿花茶,又是找玩意儿,只差把自己的好玩意儿都拿出来给元贞看。 跟在后面进来的蒋慧直摇头。 “你让贞姐姐歇歇吧,方才在娘那,被娘和二婶拉着说了半天话,现在就剩我们三个,你就别折腾了,让香玉去备了茶具,我们去园子里赏花烹茶。” 这个主意不错,蒋静忙吩咐下去。 趁着这空档,元贞也把自己带来的礼物拿了出来。 是两样首饰。 都是簪子,只是一个是赤金搭配绿松石,另一个是赤金搭配粉碧玺。 “贞姐姐怎么还送我们簪子呢,”蒋静说,“之前宫里来过人了,不光送了药,来了御医,还赐了许多东西。” “所以这次来我没给舅舅舅母他们带礼物,只给你二人带了。” 至于为何送首饰? 元贞也是由己度人,女儿家哪有不喜欢首饰的,尤其内造的首饰,与民间大不一样,一些圣上女子无不以能有件内造首饰为荣。 所以每次元贞送二人礼物,多是送首饰之类的,不光好看体面,以后作为嫁妆也是极为不错的。 看得出二人很喜欢,蒋慧还知道收敛些,蒋静直接笑得眯了眼,当场拿出来往头上戴。 “真好看,贞姐姐每次你送我的首饰,都是我首饰里最好看的。样子格外特别,都是独一份,外面看都看不到的。” 那是自然,她的首饰都是专门让人打的,有些花样还是她自己画的,自然是天下独一份。 “走吧,我们去喝茶。” . 三个女孩一同去了园子。 蒋家的园子不大,但打理得很好,遍植各种时令花卉,其间又点缀着各种绿植,看得出是用了心了。 不光有茶,还有好吃的梅花饼。 明明是自家东西,也不是头一回吃,蒋静却吃得眯了眼。有些人就是有这样一种魅力,哪怕只是看着,就能让人无端心情变好。 元贞捧起茶啜了一口。 这茶是蒋静煮的,不光用了她的花茶,还加了蜂蜜。 以元贞的口味来说,稍微甜了点,但甜好啊,甜好甜好的。 杨變刚绕过假山,就透过花窗看到这一幕。 宽敞安静的亭榭,三名少女席地坐在浅褐色的木台上,榭外有树有竹,阳光透过绿植投射下一片温暖的光影。 少女捧茶而饮,仿若盏中是琼浆玉露,竟让她享受地眯起了眼。 光影打在她的脸上,本来剔透的雪肤更加晶莹,整个人仿若被镶嵌了一圈淡金色的边。 杨變数次见到这位公主,每次她都是不同的样子。 高居于檐车之上,仿若琼宫天仙般让人遥望不可及。神色慵懒地抱着猫儿,极力想收敛锋芒,却还是如她怀中那猫一样,绵里藏针地挠了他一爪子。。 诸军百戏上的惊艳登场,此女似乎总能引起人们的惊叹。 之后水心殿再遇,她算计人时的狡黠和从容,及之后对他的嘲讽。也是事后他才明白,她在恼什么。 金明池东岸那夜,狼狈却难掩姝丽,明明那般娇气,却硬挺着在亭子上坐了半天,不吵不嚷,只为了不忙中添乱。 以及之后她丝毫不掩强势地与他针锋相对,御前的小声哭泣,转头却又锋芒毕露地质问他。 她不怕他。 少有女子不怕他,杨變甚至见过不少女子因怕他露出丑态,所以他少有对女子和颜悦色的时候。 还有今日…… 她到底有多少张面孔? 杨變停驻了脚步。 蒋旻顺着看过去,先诧异了下,又下意识瞧了眼杨變的脸色,而后似无意打断道:“贞妹妹果然在这里。” 杨變回过神来:“都是女眷,我就不过去了,在此等候公主。” 他退了一步,离开花窗的视线。 蒋旻:“那将军稍候,我去去就来。” . 透过花窗看里面近,实则走起来却颇有一段距离,走过一条长廊,越过一个花圃,蒋旻方来到亭榭前。 “贞妹妹,两位妹妹。” 蒋旻遗传了蒋家人的好相貌,蒋家男人都生得高大,蒋旻也不例外。 他和蒋尚长得很像,却比蒋尚清瘦些,就如那云山青松,风姿卓越,不像个武官,倒像个文人雅士。 “大表哥。” “大哥,你来了。” 三人站了起来,蒋静说:“大哥,我们在喝蜜茶,你要不要喝一盏。” 蒋旻摇头:“我有正事找贞妹妹。” 见说有正事,蒋静当即不说话了,她拉着蒋慧打算给二人腾地方,元贞却按住她,随蒋旻走到了亭榭外。 “当日杨将军与贞妹妹有援手之恩,之后又救了蒋培,爹特意邀他来家中做客感谢他,也是凑巧今日贞妹妹也来了,方才杨将军与我说他曾与你有约定,有些事情需当面告诉你,我便引着他来了。” 看得出蒋旻似乎有些质疑为何二人会有约定,又是什么事要说,只是碍于元贞面子,没有直接询问。 但说话间,他相对慢的语速,却道出了他的迟疑。 元贞想了想,倒也没遮掩,将当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包括她质疑是权家那边拉她下水,故意找了个谏议大夫祸水东引。 蒋旻思索道:“权家人自打入上京后,一直处事低调,权少保借口旧伤发作,一直在家中养伤,连枢密院都不怎么去。倒是权少保那幼子权三郎,颇有些新进衙内的架势,成日里呼朋唤友吃酒听曲,却也都是纨绔子弟们处在一处,那姓秦的谏议大夫,倒不像是对方能找来的。” 怕元贞不理解,蒋旻还专门提了几句,西军这一伙人自打入京后,一直挺被人明里暗里针对。 尤其是杨變,权中青两个儿子都死在西北战场,只余下了个幼子。幼子文不成武不就,反倒是义子杨變,是除了权中青外,西军里的领头人物。 加上他在斩西一战中,功劳最大,因此格外显眼,被针对的也最多。 而谏议大夫属御史台,御史台都是文官,可不会轻易被武官指使。哪怕权中青如今位居三少,还领着枢密院副使的差,到底入京时间太短,底蕴也差了太多。 瞧瞧,这就是消息灵通和消息不灵通的区别。 若消息灵通,转瞬就能想明白究竟,而她身居宫里,对于一些京中事务难免所知不多,才会有当日她质疑是权家拖她下水之事发生。 “这位杨将军近日在京中可闹出了不少事,若非邀他来家中做客是二郎早就说下的,值此多事之际,家里也不会邀他上门。” 蒋旻又把杨變近日在审刑院干的事说了。 元贞结合从希筠口中听来的流言,再结合这些,几乎能在脑中描绘出这蛮人是何等恶形恶状,又膈应了多少人。 怪不得那梦里他恶名远扬,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吧。 “其实我事后也想明白了,是我灯下黑了,只是来不及与此人交流,他大概是查到什么来告知我。这样,我先去见他,其他的容后再说。” . 走过一道长廊,就看见站在假山附近的杨變。 今天似乎因是上门做客,他没穿军袍,而是穿了身常服。 一如既往还是一身黑,腰束黑色皮质蹀躞带,其上没有任何装饰,只腰间悬挂着一把刀。 这刀很长,似剑非剑,却又比一般的剑要宽要长,与寻常刀的样式大为不同,只能从刀鞘上能看出是一把刀,因此有些显眼,元贞不免多看了两眼。 见正主来了,杨變也未耽误,把大致情况说了说,并将丰乐楼伙计的供词递给她。 又说:“事后,我专门让人蹲了那庶子,用麻袋套头打了一顿,果然那晚是他让人给陈家报的信。” 什么叫让人蹲了那庶子?什么叫麻袋套头打了一顿? 元贞在脑中想了下,被这场景诧异得是啼笑皆非。 “将军倒是好手段。” 可能因为她说这话时带了点突兀的笑,再加上二人数次见面,每次似乎都不太愉快,让杨變理解成了讥讽。 “非常事行非常手段。比起公主来说,杨某还是逊了一筹。” 元贞在脑中过了一遍,心想他此言到底针对的是哪件事,下意识就想到那日晚上,她在爹爹面前示弱假哭,这人就在当场。而此前又被他撞破自己坑淑惠的阴私,顿时只觉得此人在讥讽自己,蹙紧眉心。 “圣上是我爹爹,女儿外面受了委屈,在爹爹面前哭诉,此乃常事。倒是将军,据闻日前杨将军入了宫里,在圣上面前又是告状又是哭诉,不知又算什么!” 她微微扬了扬下巴:“有传言说将军哭得很惨,难道——将军真哭了?”,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 24第24章 24 这女人! 杨變瞪了过来。 元贞不甘示弱, 回瞪回去。 就他这眼睛,肉眼可见没她的大,比什么比。 杨變微微一挑眉, 嗤道:“圣上乃万民之君父,臣子于君父面前倾述衷肠, 又有何不对?” 元贞语塞。 也诧异他的厚脸皮,竟能说出这等不要脸的话。 可转念再想, 这几次见此人行事路数, 以及那梦里仅有两次相交,就能看出此人处事非寻常人。 寻常人不会让她好好苟活着, 也不会那般骂那些文官,都说武夫多是滚刀肉,他这就是滚刀肉行径吧? 不过她可不愿服输,遂又道:“将军与其在此与我争嘴, 不如回去好好去查查那翠烟阁叫如烟的女子, 我只道之前我是灯下黑,将军怕不也是灯下黑了。” “你只提那张穰因内斗坑害你,却没想张穰此人只指使了那禁军, 若没有如烟效仿之举, 又如何能聚集到如此之多的人, 你确定那如烟真无辜?不是将军见其美色,被迷得眼花心盲,疏了大意?” 什么叫他见其美色, 什么叫他被迷得眼花心盲? 杨變长这么大, 都没和女子吵过嘴,唯有的几次经验就是与她。既讶于她的伶牙俐齿,咄咄逼人, 又诧异她的心思细腻,一针见血。 换做对面是个男子,杨變定然刀鞘扔过去,先打过再说。 可面对这样一个女子,身份高贵,长得又娇嫩,打打不得,摸摸不得,恨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却又无能无力。 “公主好口齿!” 元贞微扬下巴:“一般一般。” 他狼似的眼睛狠狠地挖她一眼,谁知目光刚触上去,就似乎感知到那皮肉的白皙细嫩,竟不能着力。 想找个可以用力的地方,从眉眼移到娇俏的鼻子,再移到那花瓣似的唇,纤白的颈子…… 杨變一声低咒,移开目光。 “大男人不跟小女子计较!” “是只会逞口舌之勇的大男人?” “我还会别的,公主要不要试一试?” “试试就试试……” 话说一半,元贞似乎意识到什么,白瓷般的脸顷刻红了。 “你放肆!你流氓!” 她似乎还想骂,却碍于不远处的蒋旻似听见动静不对寻了过来,当即头也不回地朝蒋旻快步走了去。 什么叫他放肆流氓? 他哪儿放肆,哪儿流氓了?! . “贞妹妹你……” 元贞放缓脚步,佯装用手扇了扇风。 “走得急了些,今天的天似乎有些热了。” 蒋旻也没多说什么,看了那边的杨變一眼,道:“我先送杨将军离开,一会儿再来找贞妹妹。” “行,那表哥你快去吧。” 蒋旻引着杨變往外走。 到了大门外,蒋旻微微一拱手。 “将军慢走。” 杨變接过仆人递来的马缰,翻身上马。 “不用多送。” 蒋旻想说什么,到底忍了忍没说出口,只是目送对方策马离开,半晌方转身回去了。 . 这隐忍并未持续太久,在转头他又与元贞相见时,终于问出了口。 “贞妹妹,方才杨将军他……没有冒犯到你吧?” “什么冒犯?” 蒋拯从外面走进来。 他今年四十有五,身材高大,穿一身深蓝色常服。四方脸,蓄了短须,一边问一边看儿子,又看向元贞。 “冒犯?没有冒犯。”元贞忙说。 “那方才——” 元贞就知是方才漏了端倪,解释说:“那是被日头晒的,我和杨将军没发生什么冲突。” 她并不想蒋家人知道方才的事,一来是她这会儿也会意过来,自己是误解了那杨變的话。 二来在那梦里,大昊国破后舅舅一家是没出事的,只因跟了那杨變。 起初,她也担心舅舅一家,生怕他们也遭难,之后找遍北戎军营,又各种寻人问话,才知晓蒋家并没有被俘。 还是见到杨變,听他提起大表哥蒋旻,才知晓蒋旻带着皇城司那为数不多的人投靠了杨變。 具体怎么投靠的,两人为何关系不错,因时间仓促,她也没空隙询问,但只要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如今她对许多事没有方向,能否找到变局之法还是未知,最起码要留一条后路。哪怕是给蒋家,自然不愿蒋家为了自己与杨變交恶。 梦里,她当时不知安庆截胡之举,等知道后,流言已是满天飞,她诧异事情的突然,又愤恨安庆的背叛,怕被人笑话养了个白眼狼,便连着多日闭门不出,自然没有之后在水心殿与淑惠起了争执,也就没有之后遇到蒋静蒋慧二人。 没与二人相遇,当晚她便没有去金明池夜市。 她猜测梦里蒋家人还是去了金明池夜市,也是在那里遇见杨變,夜市中应该还是同样发生了混乱,杨變救了蒋培,因此两家才有了交际。 只可惜梦里她闭门不出,目光视线也就仅局限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对外界的事知道的不多。 这一切只瞬间元贞就想明白了,自然不想蒋家与杨變交恶。 . 蒋旻听了元贞解释,没再说什么。 蒋拯坐下后,先问了几句元贞的近况,又提了几句那晚金明池夜市混乱,方又问道:“杨将军说与你有事要商,可是与那晚之事有关?” 元贞点了点头。 正好她还没来得及跟蒋旻说后续,就把方才杨變说的话转述了一番。 期间,蒋旻也把方才元贞告诉他的事情补充进来,让蒋拯得知全貌。 “这么说来,确实是陈家人动的手。贞儿,你别嫌舅舅多嘴,那日你不该与淑惠公主起争执。” 元贞还在想怎么解释,蒋旻却说道:“无缘无故,那淑惠公主当众挤兑贞妹妹,又不是没脾气的泥菩萨,贞妹妹反击并没有错,谁又知那西陈处事如此不地道,反手竟使了阴招,利用前朝官员去对付贞妹妹。” “她们这般也不是头一回。”元贞说。 她并非告状,而是事实。 早先朝中总有谏议大夫隔三差五上疏申斥她如何如何,其中确实少不得有些官员看她不顺眼,但也少不了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不然她一公主,至于能牵扯到前朝事? 蒋拯也知晓此间利害,叹了一声道:“也是舅舅没用,当年护不住你娘,现在护不住你……” 元贞忙打断道:“大舅,你说这些做甚!” “可……” 蒋旻轻咳一声:“爹,你又怎么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贞妹妹背后真有个厉害的舅家,怕是圣上也不会……” 话未尽,但都明白其中意思。 帝王之家真情假意难以分辨,一举一动背后皆可能藏着含义,就如同蒋旻所言,如若元贞背后真有个势大的舅家,怕是宣仁帝也不敢宠溺太过。 毕竟外戚为祸,不是什么秘闻,哪一朝哪一代都有发生过。 她背后没有个厉害的舅家,恰恰是她的优势。 这个道理元贞很小的时候就明白。 因为她任何没有依靠,只有爹爹,所以爹爹才会没有下限的宠着她。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只有爹爹,所以爹爹才会凡事记着她挂着她。 记着她可吃饱,可穿暖,惦着她是否受了欺负?她娘是个不中用的,自己都顾不住,哪能顾住孩子?谁谁谁性格骄纵,若是欺了圆圆又怎么办? 这一切的记挂,都会转化成别人眼里的宠爱,宫里的人都知道圣上最宠爱元贞公主,连她吃穿用度都惦着,有了什么好物也都会记着她。 于是旁人便再不敢来欺她。 是的,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会谋算人心了。 而之后被人针对,不过是受宠带来的余病,她担得起宠爱,自然担得起余病。 . 室中静了片刻。 蒋旻转移话题道:“之前见贞妹妹话未尽,可是有了打算准备处置这事?” 他没问别的,显然是不管元贞打算做什么,他都会帮手。 蒋拯也看了过来。 元贞回过神来:“此一番陈家计划被我打乱,西陈为了泄恨,不管不顾就找人攀扯我。此事一出,怕是东陈只会痛骂西陈处事不着调,短时间封妃是莫想,倒不用我再去做什么。” “只是经此一事,我才发现自己对京中一些事务到底所知太少,难免一叶障目,便想寻家里帮忙收集一些消息,也免得下次再出类似的事闹了笑话。” 蒋拯听完,也觉得甚为有理。 以前贞儿还小,接触的人或事多是在宫里,随着她年纪渐长,也许要不了多久就要许配人家,难免会接触到一些宫外或是前朝的事。 像陈家这次的事,贞儿若是知道东陈和西陈的关系,知晓陈家近日筹谋给陈贵仪请封妃位,大概也不会与那淑惠公主当众对上。 至今,蒋拯都不认为外甥女是个跋扈任性的性格,哪怕外面传得再怎么神乎其神。 “这事简单,咱皇城司有探事司,虽近些年不得重视,文官还屡次三番谏言要把探事司拆撤了,但圣上一直没允,人如今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办实事的人,他们也不是白吃俸禄,该做的事其实一直都做着,只是缺了个人禀报罢了。” 什么叫该做的事一直做着? 自然是探听各处消息。 起初,元贞还只当这些消息都是浮面的,直到后来看到大表哥给她准备的‘册子’,见那其中连哪个大臣家近日娶了个小妾,哪家后门子多卖了几筐子白崧都有,这才明白探事司的厉害。 当然这是后话。 蒋拯则还在为如何送消息考虑:“要不,我让蒋静蒋慧隔阵子进趟宫?” 元贞却摇头说:“东西带入宫里,难免落人耳目,也不便于携带,反正我无事,隔阵子来趟家里便是。” 蒋拯还在说来家好多来更好,一旁的蒋旻却看了元贞一眼,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 离开蒋家,杨變一路骑马回了家。 他在上京是有府邸的,当初随封他为忠武将军诏令一同的,不光有赏银赐田,还有一座将军府。 他孤身一人,既无妻儿老小,也无兄弟姐妹,如今宅子就他和一众同从西北而来的亲兵手下住着。 像张猛就随他住在一起。 反正都是一群大男人,平时也不甚讲究,也幸亏当初权家举家迁到上京时,安家时也备下了不少仆役仆妇,给他这边拨了十几个,打理日常起居是足够了。 杨變一路上都在想元贞为何红脸,为何骂他放肆流氓的事,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不免就有些烦躁。 进门时,因守门的门子慢了一步,便招来他一记冷眼。 吓得门子连忙往后缩了缩,发誓以后一定要眼明手快。 “老大,你回来了?”张猛迎了上来。 杨變点头,将马鞭扔给他,又吩咐他再查翠烟阁如烟的事。 张猛领命就要走,却又被他叫住。 “你过来,我有些事问你。” 25第25章 25 当年西军在庆州泾州一带募兵, 因实在凑不够数量,就降低年龄募了批年纪小的兵先养着,张猛就在其中。 这一群年纪相差不大的小子们,都被归到杨變手下, 当初那叫一个谁都不服谁, 哪怕当时杨變已经是将军义子了。 还是后来杨變一个个打服的。 这些年下来, 这些人有的死在战场上,有的有了自己的前程, 有的留在西北。这趟跟来上京的没几个,倒是张猛一如既往,还是给杨變当着副官。 所以两人的关系是极近的,并非普通的上下属。 “老大怎么了?” 张猛跟在杨變后面,两人从前堂走到了后堂, 又从后堂走到了书房,这一番折腾弄得张猛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到底什么事?” 背手而立的杨變,回头看了他一眼, 转过头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显得太刻意,又去了旁边的椅子坐下。 桌上有茶, 却是冷的,也不是讲究人家那样细细研磨煮来喝的,而是水煮沸,一把茶叶丢进去, 滚三滚, 倒进茶壶里。 军中喝茶素来如此,被文官们讥讽此乃牛嚼牡丹。 这样的茶,凉了是极难喝的, 杨變也不记得是哪天了,倒一杯瞧着没馊没坏,就灌进嘴里,却被苦得眉心一皱。 不过话也出口了。 “你说一女子骂你放肆流氓,这是个什么事?” 张猛早就看出老大不对了,此时听了这话,先是心一惊,再是手一抖,脸上的笑当即就要浮起来,却又想起这不是他们一群兵痞子在一处嬉笑,而是面对老大,当即板起脸来显得十分严肃。 “这个嘛——” 杨變瞧过来。 “这个——”张猛挠了挠后脑勺,“老大你是不是调戏哪家小娘子了?” 杨變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什么小娘子?我调戏哪个小娘子了,尽胡说!” 其实张猛瞧着也不像,他家老大他是清楚的,毕竟也算打小一起长大。他家老大看似长了张俊脸,其实为人木讷不通风情。 你与其跟他说女人,不如跟他说刀,说马,说打仗。 其实也不是木讷,太忙了倒是真的,以前在西北时,整日里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打仗路上。 一旦打起仗来,几天几夜不睡都是正常,有时候一年半载都脱不得身。 好不容易能脱身了,下面的兵卒和低级军官们多会三五成群一起,或是去喝酒赌钱,或是去勾栏找几个妓子。 可老大倒好——不,还是太忙的缘故,老大可不像下面人,哪天要是真有几天闲下来,还有其他事情要忙。 所以让张猛来看,老爷子总催老大赶紧找个女人成亲,他都还没开窍,怎么找个女人成婚? 莫弄个小娘子回来,一言不合老大上手就把人揍一顿,小娘子都皮娇肉嫩,哪经得起老大一拳头。 所以,老大这是开窍了? 张猛心里那叫一个高兴,面上还要装无事。 “那不是调戏了哪家小娘子,人家能骂老大你流氓?” 杨變板着脸:“我说是我自己了?尽瞎猜!” 他咳了两声,含糊道:“是我一友。” 老大有什么友是他不知道的?这莫怕是无中生友吧? 还有,这种事老大明明应该是去问三郎君,该不是三郎君太过精明,老大怕露了端倪,觉得他没那么聪明才来问他? 不得不说,张猛真相了! “要不老大,你把详细经过跟我说说?人家肯定不会无缘无故骂人,定还有前因后果,你说明白了,我才能分辨是何原因?” 杨變想了想,也没说得太详细,只把二人对话掐头去尾说了两句。 这下张猛懂了! 他猛地一击掌,可话都到嘴边了,看着老大那张冷硬的脸,黄腔竟莫名出不了口,只能想了又想,方道:“老大,何迁叫我们几个晚上去吃花酒,是时你跟我们一同去,到时候你就懂了。” . 是夜。 保康门街一处勾栏里,此时酒正酣。 其实让花娘们选择,她们大多不爱侍候武官,一来这些人大多不通文墨,时下哪怕是做妓子,也是崇拜文人,鄙视武夫。 二来他们大多粗鲁,还穷。 主要是后者。 不过今晚这个雅间的客人出手挺大方的,也不像有些武夫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因此一众花娘脸上的笑倒也有几分真心实意。 杨變干坐着喝了半晚上的酒。 其实张猛也想帮他叫俩花娘侍酒的,也叫了,但就留了一个,且杨變也真就让人侍酒。 所谓侍酒,就是他坐这,花娘离他远远的。花娘倒想坐近点,却被他嫌弃的撵了开。 反正就是他杯中酒喝完了,花娘给斟满就行了。 花酒倒是喝了,精髓却一点都没体会到。 也幸得行伍之人一同喝花酒,不是什么罕见事,经常是大家一起,下面士卒喝,上面的军官也喝。 早先在西北时,杨變不是没招待过属下喝花酒,与此时场面大差不差。大家也都知道他性格,倒没觉得还有什么放不开一说。 借着酒兴,有的搂着花娘摸小腰,有的和花娘嘴对嘴喝酒,酒下肚越多,越是放得开。 杨變扔下酒盏站了起来,他早就不耐烦了。 见他突然站起来,其他人皆是动作一顿,张猛这会儿也酒醒了,下意识叫了声老大。 “行吧,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张猛纠结地站起来:“老大……” “你不用跟来。” 丢下这话,杨變就走了。 留下张猛挠了挠脑袋。这老大就是开不了窍,他能怎么办,难道直接了当跟他说,人家小娘子骂他,是因为他跟人耍了黄腔? 张猛怀疑,这话要是出口,他肯定要挨揍。 心里正纠结着,一旁花娘笑着偎了过来,又拉他继续喝酒,他便也不想了,心道不如明天抽空就跟老大说了吧,挨揍就挨揍。 . 杨變走出雅间。 正是上京城夜生活热闹之际,这勾栏里间间客满,到处都是人。 有的人喝多了酒,大概想出来到庭院里散散酒气,不知怎么就在外面跟花娘们勾缠调笑上了,杨變一路行来,撞见了好几处。 也幸亏这庭院里灯暗,看得倒是不分明,只能依稀瞧见人影,听见几句调笑声。 “……王大官人就爱唬人,这一张嘴哟,骗了月娘多少姐妹了?今儿抱着这个喊妹妹,明儿抱着那个喊亲亲,哪里还记得月娘……” “瞧这抱怨的……官人我可不止一张嘴行,我还有别的也行,你要不要试试?” “大官人吓死月娘了……试试就试试,人家才不怕呢……” 杨變如遭雷劈,脚步都停住了。 也幸亏天黑,让人看不清他此时五颜六色的脸色。 这时,从前方撞来两人,可不就是那喝得醉醺醺的王大官人和月娘。 “你没长眼……”王大官人下意识斥道。抬头却发现此人不光高大,眼神还吓人,当即吓得把后半截话音咽进了肚里。 幸得那月娘还没醉得彻底,忙道:“这位客人,还望勿怪,官人他喝多了酒……” 杨變拧着眉走开了,这二人继续跌跌撞撞勾勾缠缠往前去。 出了楼子,大街上宁静中又隐隐带着点喧闹。 夜深了,街上少有人行走,但乍眼看去,这条街上依旧亮着灯的花楼勾栏却有不少,时不时有丝竹乐声和调笑声传来。 杨變闷头往前走,走出一段距离才发现自己忘了牵马,正要转头回去,不远处一个悬在二楼贴了字的灯笼,让他停驻了目光。 翠烟阁。 看到翠烟阁,自然想起那叫如烟的妓子,自自然然也又想到白日里元贞所说的话。 心道张猛只知拉他来喝花酒,事情也不知安排没安排下去,这时旁边侧街上的动静让他转移了注意力。 是一条不太宽的巷子,看模样应该连通着翠烟阁侧门,此时侧门处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并不起眼,通体褐色,车厢也不大。 引起杨變注意的,是正上车的那人。 此人穿一件深青色大袖袍,头上未戴巾,裸着发髻,远远瞧去,背挺肩直,格外有种从容之态。 是他! 得力于杨變目力不错,再加上此前这人给他印象很深,因此他很轻易就认出此人是谁了。 “谢成宜此人出身寒微,却才智过人。他家中原是世代从武,为某县城门卒,可他却不甘于此,先是做了县里的刀笔吏,又托关系来到上京入了太学,之后赴身科举,进士及第,自此改变了出身。” 在大昊一朝,文改武易,武官想改文官却是难之又难。 寥寥几句,就说明了此人谋算至深,他必是知道从武之苦,才会先拿刀笔吏做跳板,再改弦易张。 人才必然是有的,不然哪来的进士及第,又短短数年便升至枢密院承旨司副都承旨一位。 “而他,现年也不过二十有六。” 说到这里时,权简满脸感叹之色。 所以这样一个人,怎会出入勾栏? 若是杨變没记错,他记得权简说过,此人洁身自好,两袖清风,在一众奢侈无度的官员里,算得上一股清流了。 且,他为何来的是翠烟阁? 此时翠烟阁、如烟、张穰、枢密院,这几者连上了一条线,莫名触动杨變敏锐的神经。 所以他下意识退了一步,将身影隐在街角的阴影处,直至那辆马车离开。 夜风习习,远处隐隐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这位谢承旨与如烟有没有什么关系,暂且不知,还需要查,不过他眼下要去办一件事。 杨變也没转头去牵马,一头扎进黑暗中。 . 难得出门一趟,又来的是舅家,再加上蒋静拉着不让走,直至傍晚在蒋家吃了晚饭,元贞才回了宫。 此时距离宫门下钥已没多少时间了。 回来后,先是更衣洗漱,一时间元贞又睡不着,便去了书房写了会儿字,又看了会儿书。 直至希筠再三催促,还提到明日要去尚书内省的事,元贞这才睡了下。 却一时间根本没有睡意,因此当她寝殿的窗子被人敲响时,她第一时间便听到了。 26第26章 26 殿中燃着灯, 只墙角小小一盏,因此殿中虽不明亮但也不黑暗。 元贞骨子里其实有点较真的,幼时那些年长一些的宫人闲暇之余总喜欢讲些鬼怪志异类的故事, 她明明怕却又爱听。 曾经有一阵儿, 她总怕夜里会有女鬼来找自己, 又或是窗外突然爬出个妖魔鬼怪。 但她的怕,表现的跟常人不一样。 别人的怕是捂着耳朵捂着眼睛, 权当看不见听不见。 她不是! 她越是怕, 越是要去弄清楚看明白。 譬如夜里多风,风吹响了窗扇,睡在她床边的小绾鸢吓得不得了, 小元贞却不怕,捏上一把簪子,非要去把窗子打开看看外面到底有没有鬼。 此时,她权当是夜里风大,吹动了窗扇,未曾想又响了两声。 而这两声, 明显是人为, 而非风动。 元贞当即就从榻上起来了,脚步悄无声息,在经过妆台前时,又顺手抽出藏在抽屉里的匕首。 匕首小巧,只有掌长,藏在袖中,悄悄出鞘。 她一手打开窗子:“谁?” 窗外空无一人,明月悬挂在天空。 下一刻,一个人影突然冒了出来。 她心里一惊, 抬手便刺。 可惜没刺中,反而被人拿住手腕。 “你还是不是个公主了?藏了匕首不说,还见人就刺!”来人诧异道。 此时元贞已看清来人是谁,咽下惊呼声的同时,当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你是人?半夜冒出来,我还当是哪路妖魔鬼怪!杨将军,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夜闯宫闱不说,竟还摸到我宫里我寝殿外,信不信我现在叫人拿下你,禀到爹爹那,杀你头都是小的。” 杨變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此时他的酒已经醒了,本就是酒劲加一时意气才潜入宫里,潜进来后他到处找,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传说中,位于后苑‘圣上专为元贞公主所建,其内奇珍异宝无数’的金华殿。 那会儿他就生了退意,只是‘来都来了’的执拗,支撑着他后续找到这里。 “你能叫什么人?四下连个侍卫都无,你这宫里还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宫人。” 他瞎说大实话,又转移话题:“不是我说,这皇宫的守卫未免太差了,巡逻之人寥寥无几,光守着宫门有什么用,真有那歹人潜进来,连个能抵挡的人都没,妃嫔公主宫人都得遭殃。” 元贞没忍住给他一个白眼。 以为人人都是他? 那梦里他两次悄无声息潜入她帐中,她就知晓此人不是常人。常人能如履平地越过宫墙,还能肆无忌惮在皇宫里穿梭? 她正欲要斥,他又打断道:“其实我是有事要找你。” 元贞瞅了他一眼,总觉得此人今天有些怪。 早先看见她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要么就是冷着脸话很少,怎么这会儿话这么多? “有事就说。” 这下却轮到杨變支吾了。 也不是支吾,只是眼睛总不受控制想往下挪,她衣衫单薄,他拼了很大力气才把目光投注在她脖子以上,再加上想到自己要说的话,自然迟疑犹豫。 “你到底说不说,不说就赶紧走!这次看你初犯,若下次你再乱闯,我必不会放过你。”元贞道。 又见他不吱声,眼神忽闪,下意识就顺着他忽闪的目光往下看了看。 这一看不打紧,脸顿时红了。 “你这流氓!” 她抬手便要打,手却再度被人拿住。 又因他个头太高,她想扇他不免要踮起脚,此时又被他拿住了手腕,眼见那单薄丝滑的寝衣袖子顺着手腕滑了下来,整条玉臂显露无疑,暴露在人视线中。 元贞慌了:“你快松手!” “你不打我,我就松。” 又看她霞飞双颊,羞愤欲死,杨變顺着瞧过去,只觉得呼吸一窒,整个人都成木头了,手下意识松了开。 元贞连忙把袖子往下拉了拉,又用另一只手按住衣襟。 “你赶紧走,我关窗了。” “我有事要说。” “说!”她声音里藏着隐忍。 杨變也清楚再耽误下去不好,咳了一身道:“白日我并非故意冒犯,也不知你会想到那处……” “我想到哪处了?” 元贞抬起头,双颊通红,美目晶亮,其内满是警告。 可惜杨變径自沉浸于思绪中,根本无所察觉。 “你说你一个常年身处皇宫的公主,如何能懂得这些?外面流言说你行事张扬放肆,你该不会偷偷去过勾栏……” 他想到那日她逛夜市,看她那般随性的样子,显然也不是头一回了。 “你说我去哪儿了?” 似乎也知道个头比人矮,气势容易被压,元贞气急之下,扯过一旁的矮几就站了上去。 这次她比他高多了,高了一个头,总算可以居高临下地看他了。 “让你胡说!” 她抬手便打,也不拘能不能扇他巴掌了,劈头盖脸地打。 “你这悍妇!”他吃疼说。 “你敢骂我悍妇?杨變,你好大的胆子……” 两人正拉扯着,突然传来一声唤声。 “公主……” 随同而来的还有推门声和脚步声。 元贞一惊,忙把杨變按下去并转过身。 是希筠。 希筠惺忪着眼睛,站在屏风旁,看向这里。 “公主,你站在窗前做甚?” 她瞠大双目,人似乎有点醒了。 方才元贞慌乱之下将人压了下去,怕杨變不识趣要起身,暴露了行迹,她特意靠坐在窗沿上,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着他。 也幸亏如此,因为明显那厮被压下去很不服,从下面顶她,似乎想把她顶开。 元贞又加了把劲儿,面上却装无事。 “我睡不着,看看月亮。” “可公主赏月就赏月,为何坐在窗台上?” 元贞庆幸今晚不是绾鸢值夜,如若是绾鸢睡在外间,怕是早就察觉到动静进来了。而希筠观察不够细致,瞌睡多人也迷糊,她随便唬一下,这事应该就能过去。 “你管我为何坐在窗台上?去睡你的觉,我一会儿自己就睡了。”她故意做出几分不耐之色。 当即把希筠唬住了,也不敢多问,打着哈欠又退了出去。 . 杨變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个女人压在下面。 他其实是有些男尊女卑观念的,在他想法里,女子就该待在家中相夫教子少出门,男主外女主内,男人负责赚钱养家糊口,女子负责操持家务。 他模糊记忆里,幼时他爹娘就是如此。 所以有时听见手下说家有河东狮时,他表面上不说话,实则心中觉得此人没用,连个妇道人家都管不住? 此时突然被人压在身下,他哪里忍得住? 就去推她,顶她,想让她起来。 可她倒好,还跟他对着使劲儿! 本来他还怕自己力气大,伤着她来着,一直没动手,这下什么都不管了。 可一上手,就感觉出不对。 此时接近初夏,平时人们便穿得单薄,更不用说就寝时。 单薄丝滑的布料,完全隐藏不住其下皮肉的细嫩,就像是一块儿最上等水豆腐,手一放上去,就陷了下去。 却又跟水豆腐的触感完全不同。 怎么形容? 杨變只想到一个词:馨香馥软。 …… 见希筠退出去了,又听了几息外面的动静,元贞终于松了口气。 这时才发现身下的人许久没动了,此时她也意识到自己方才之举不雅,忙转过身。转身的那一刻,她有一丝迟疑,迟疑方才…… 直到转过身来,见他双手上捧的姿势,那丝迟疑终于落到了实处。 “你——”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她此时的羞窘、气愤,又气自己慌乱之下乱作为,以至于造成如此局面。 “你给我滚!” 她压低着嗓子喊,砰地一声关上窗子。 杨變猝不及防,差点没被撞到鼻子。 夜风习习,有花香随风拂来,却拂不开缠绕鼻尖久久不散的馥郁。 他站了一会儿,许久方转身投入黑暗。 . 天还没亮,张猛就起了。 这是他一贯的习惯,哪怕出去喝花酒,也不能耽误正事。 他去马厩牵马时,发现老大的马竟然没牵走,先问看马的仆役再问楼子里跑堂的伙计才知,人昨晚就走了,但马没牵走。 他骑一匹牵一匹,先回了一趟将军府。 人不在,于是又去了神卫军营地。 果然在此。 一大早,晨光熹微,杨變已是一身热气腾腾,显然是练了多时。 “老大,怎么这么早就起来晨练?” 杨變确实多年如一日有晨练的习惯,但也极少这么早过,还有这练的——张猛瞅着身上都冒烟了。 杨變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收刀入鞘。 “老大,我把你的马带回来了,你昨晚走时,怎么没骑马?” “老大,没马你怎么来营地的?” 别看张猛五大三粗,壮得跟熊似的,其实他嘴挺碎的。至少杨變是这么感觉。 “老大,你脸怎么了?!” 又是一声惊叫。 杨變先是一愣,下意识顺着张猛的目光摸了摸脸。 摸到一处,是一处极为细小的伤痕。 他素来摔打惯了,常年打仗的人,这伤了那伤了都是正常,谁还去管这种细微的伤口。若非张猛一惊一乍,他根本没发现脸上伤了。 正想伤就伤了,鬼叫什么,下一刻察觉到张猛眼神有些不对。 “老大,你这是招了个哪家小娘子,让人家把你给挠了?” 张猛的声音很大,幸亏这地方平时就杨變一人用,没别人在。 杨變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头走了。 一路都走得不平静,因为张猛跟在一旁一直聒噪。 “老大,你有相好的了?” “我咋不知道呢?” “要是真有相好了,也给大家伙儿说说……” “是良家女子不?要是的话,老大你把人藏着做甚?老爷子不是一直催你成婚,你……” “你是没事干了是不是?昨天吩咐让你查查翠烟阁的如烟,你查得怎样了?”回到公廨平时用来休息的屋子,屋里屋外杨變都找了,就是没找到个镜子,又见张猛一个劲儿聒噪,他没忍住道。 “我跟何迁他们说了,今天就去查。” 说着,他有些欲言又止:“可老大,翠烟阁那事不结了吗,怎么又突然要查那如烟。人都放回去了,我们怎么查,这也不好查啊。” 因为之前的事,翠烟阁上下被来来回回盘问,大概也都对禁军这伙人熟了,现在再转头去查,一来旧事不好重提,二来也藏不住行迹。 消息! 历来打仗打得就是军情,敌我之间差别,敌人要守分布,多少人驻守等等。杨變知晓消息的重要,无奈西军一脉初入上京,底蕴实在太浅了。 “你去权府与权简说,我有事找他。” 27第27章 27 张猛领命走了。 待他走后, 杨變去洗漱沐浴,借着水,他终于看清脸上的伤。 是指甲挠出来的, 很细一道。 怪不得张猛一副多嘴老鸹的模样, 这伤实在引人遐思。 杨變在手下脸上见过这种伤,还是以前西北时他手下一个都头, 也是昂扬七尺男儿, 脸上却时不时带着这种伤,一问之下原来是家有河东狮。 这悍妇! 却是下一刻鼻尖又缭绕起那股幽香,双手似凭空多出一种异样感触,这让他顿时觉得身上烧了起来,咽干口燥, 下腹紧绷,不禁用水瓢舀起一瓢冷水,对着胸前浇了下去。 . 权简来时,杨變刚从浴间出来。 他换了身中衣,发上的水没擦干,正往下滴着水, 权简置若罔顾,一进来眼珠子就往他脸上去了。 见此, 杨變哪还有不懂的。 张猛这碎嘴子! “没想到啊没想到, 你不会真有相好了吧?” 杨變瞪了张猛一眼, 说:“别听张猛胡说,昨晚他拉我去喝花酒, 出来时碰到花娘纠缠,拉扯之间不小心被蹭破了皮。” “真的?” 权简也不想相信,无奈杨變语气平稳, 给的理由也恰当,甚至连张猛都连连挠头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他自然也不好再质疑。 “你找我何事?” 权简将买来的包子扔在桌上。 张猛存着补救心态,忙出去拿了碟子来盛,又让人去炊房端了两碗粥,和两碟小菜来,正好权简也没吃,便坐下与杨變一同吃了。 吃饭时,杨變把昨晚在翠烟阁外看见谢成宜的事说了,又提了灯下黑一说。 “照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我们只看到西军一脉屡屡被针对,于是事先预设了立场,所以王河背后有人,张穰背后也必定有人,只顾盯着背后之人去了,可若是换个角度来看,那如烟就显得十分可疑了……” 权简突然说了声‘不对’,反应过来。 “另一个角度是谁提醒你的,你见过——元贞公主了?” 只有元贞,被牵扯其中,却又跟什么文武之争西军一脉被针对等等,这乱七八糟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关系。 从她的角度来看,只看到有人利用她设计了这场乱子,这时候效仿她装扮的如烟就凸显出来了。 倒不是杨變二人不如元贞观察细致,而是立场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也就不同。 杨變也没遮掩,将去蒋家时偶遇元贞的事说了。 只提了这点,他和元贞那点纠葛,以及他夜闯皇宫的事,是一个字都没提。 权简想了想,说:“其实你若是能与蒋家结交也好,我们初来乍到,底蕴太浅,消息也不够灵通,只能知道些表面上的事,可蒋家不一样。” 杨變看了过来。 “皇城司看似不起眼,差职都被禁军抢了,成天受着窝囊气,除了冰井务,亲从官只剩了两个指挥,一个在守宫门,另一个虽归于探事司,但探事司如今名存实亡,如今干着市易务的活儿,成日里只跟那些商贾打交道。但你别忘了哪怕那些文官再三谏言,圣上却一直没有撤掉皇城司。为何没撤?你忘了皇城司是干什么的?” 是历代圣上耳目。 “咱们这位圣上早年不过是个闲散郡王,只因先帝无子,才择了身为侄儿的他继承大统。要知道当时按血脉亲近,明明是梁王那一支最近,偏偏择了他。” 须知彼时的宣仁帝连嗣王都不是,不过是个郡王,还总是被言官弹劾他行事浪荡,风流成性,有辱皇家声名。 可为何最后还是择了他? 因为彼时的乐平郡王无父无母,年纪也小,若是从梁王那一支里挑,且不说宗嗣之争,梁王和梁王妃都在,挑了梁王,其本人已是不惑之年,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挑了梁王之子,又置太后于何地? 要知道这位太后,可与一般的太后不同。 先帝羸弱,素来多病,太后一直垂帘听政,虽后来太后还朝于帝,但朝政其实一直是太后把持着,这一把持就是多年。 后来先帝崩,又无后,需择人承继大统,与其说宣仁帝是大臣们挑出来的,不如说是太后挑的。 彼时宣仁帝初登大宝,还未到加冠之年,朝政自然由太皇太后继续把持。这一把持又是数年之久,期间多少明争暗斗,不在漩涡中心的人哪能分明,但都知道那时候的宣仁帝日子并不好过。 直至太皇太后薨,宣仁帝临朝听政,据说事情依旧没完。 大昊以孝治天下,大昊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大昊不杀文官,这重重桎梏就如同枷锁一般,压在宣仁帝头上。 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的清洗,只有持续的博弈。 不然一宫中阉人何至于能官拜太尉,荣封国公?世人都骂荣国公妖邪谄媚,蛊惑君上,实际上内里究竟如何,于外人来看不过是管中窥豹。 这些旧事其实一开始杨變和权简并不知道,还是来到上京后,权中青怕他们惹祸,才点拨了一二。 可哪怕是权中青,驻守边关多年,他对上京之事又能知晓多少,怕不也是管中窥豹。 “所以你说圣上一直留着皇城司做甚?他可能放着皇城司不用,听那些文官的把皇城司撤了?” 当然,这也仅仅只是权简的猜测。 杨變拧眉想了一会儿:“别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让我来看这些人就是吃饱了都撑得,北戎一直虎视眈眈,幽州太原那边战事不断。这些个人,一天天不干正事,光去内斗了,让我说大昊迟早要亡。” 说到这个‘亡’时,权简先是一惊,下意识看看了四周,在看到边上就一个张猛时,松了口气埋怨道:“你能不能管管你这嘴?迟早哪天你要把我吓死。” 杨變才不理他,扯着嘴角冷笑。 “他们敢做,还怕人说?号称天下禁军百万,又有哪些是能打仗的?成日就知道招安那些匪盗杂鱼充人数,光吃军饷屁用不起,碰见北戎的骑兵就知道跑,等着吧,哪天北戎打到上京城下我都不吃惊。” 权简忙转移话题:“回归正题,所以我觉得这皇城司大概不如表面这样,咱们与蒋家同为武官,都被文官打压,你与蒋家又有这般渊源,若能与之交好,将其拉拢过来,也能为我们添力一二。” 杨變想了想:“这事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结果,就算真如你所言,蒋家大概率也是圣上心腹,怕是没这么容易就拉拢过来。” “所以我先找几个生面孔去查如烟,再去查那谢成宜,至于这事慢慢来吧。” . 早上起来时,元贞才发现自己断了根指甲。 好好的玉指,纤如葱白,指甲不长但也不短,很好的展现了玉手的完美线条,如今却是凭空断了指甲,添了几分不美。 绾鸢见她断了指甲,很是诧异,又怕她断甲时伤了手指,捧起来左看右看没见到伤口,才松了口气。 “我帮公主把指甲修一修。” 元贞瞧了瞧手指,想了下说:“都剪短些。” 这样看起来才协调,也免得其他九指都是纤纤细长,其中一指短了一截,无端惹人注意、猜测。 处在这皇宫之中,从小万众瞩目,元贞已经习惯了旁人对自己或有意或无意的窥探,也知道该如何处置这般事。 至于心里,则又把杨變骂了一顿,暗想怎么找个机会报复他。 而希筠却想远了,猜测公主莫怕就是昨晚赏月时弄断了指甲,怪不得公主那会儿那般暴躁,自然当面也不敢多说什么。 一番收拾停当,又用过早膳,元贞让绾鸢找了身简便又不失体面的衣裳,换上后去了尚书内省。 说起尚书内省,那还要说到大昊建朝之时。 大昊随前朝制,在宫里置尚书内省,分管后宫各项事务,其中又有六尚二十四司、二十四典、二十四掌等。 当然这是建朝初期。 后来随着内侍这一群体逐渐得到重用,内侍省被一分为二,有别号前省的入内内侍省,职掌御前侍奉,内殿引对群臣,甚至还可外放为监官、监军。 又有号称后省的内侍省,掌帝后妃嫔饮食起居,轮番值宿,洒扫各殿等诸多杂务。 本来内侍省的职权便与尚书内省有所重合,如今随着两省权柄日益增重,六尚二十四司女官们的职权逐渐被迫压缩,如今的尚书内省早已不复往日风光。 之所以没被裁撤,或是彻底被压制,这还要归功于尚书内省里一批特殊的人——直笔内人。 正确来说,尚书内省之所以能叫尚书内省,一直是因为这群人。 宫里有女官协助帝王处理日常政务,曰直笔内人,其之首曰内尚书,主文字,三省三司六部九寺枢密院及四方奏牍皆过她处,又司批画答闻,亦掌玺印,常代御批。 元贞要去的便是此处,而非处理后宫事宜的六尚局。 . 尚书内省位于睿思殿后方的宣和殿西庑,此地算是皇宫的最深处了。 内省之人既不与宫妃内侍相交,也不与前朝官员来往。若要到尚书内省,只能走一条路,那就是经睿思门过宣和门,而后才能到此处。 乍一看去,说是西庑,却是房屋高耸稠密,自成院落。 入了门,迎面是五间七架的第一进,两侧各有两排屋舍,而后是第二进。 元贞所到之地便是第二进,不过她经过廊庑时,依稀瞧着后面还有许多屋舍,只是暂时她还不能到后面去。 “见过公主。” 一众女官纷纷行礼。 这些女官都做男子打扮,深绿色圆领窄袖袍,腰束金玉革带,头戴皂色软巾幞头,脚踩皂靴。 为首二人也是同样的打扮,却是着绯色袍服。 按大昊制,七品以下着青,五品以下着绿,三品以下着红,三品以上方能着紫。 这穿绯袍的两位女官,显然是领头之人,至于那位传说中的虞夫人——元贞猜她定是着紫的。 不过以此人品级,确实也不用来迎她这个公主。 “不用多礼。”元贞矜持笑道,态度和善。 众人拥簇着她入内,等入了门内后,其余人各自散去,只余那身着绯袍的二人,以及她们各自身后跟着的两位绿袍。 “我姓关,公主唤我关直笔即可。” 这位关直笔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称不上貌美,但纤瘦白净,别有一番文静书卷气。 与之相比,另一位绯袍女子面相却稍显严厉,年纪似乎也比这位大一些,额心有几道浅浅的川字纹。 在关直笔自我介绍后,她只是微微一拱手,说了句‘我姓程’。 从礼节上挑不出什么,只是态度稍显冷淡了些。 对于这一切,元贞只是纳入眼底不动神色,面上却是浅笑道:“想必我这趟来,诸位应该知道为何。知晓各位忙碌,我也就闲话少叙,既是教字,便需空置堂室一间,笔墨若干,另还需诸位直笔手书若干,我先观后方可因人制宜。” 程直笔拱手说:“既如此,便由苗副笔留下代为处理各项杂务,我还有事,就不多陪公主了。” 她将身后穿绿袍一圆脸女子引见给元贞,便大步流星的走了。 气氛有些凝滞。 关直笔轻笑了一声,似有些无奈:“公主勿怪,程直笔素来如此,性格直接,也是近日各方文书太多,我等皆是忙里偷闲。” 她先解释了一下,又说:“既如此,我也就不多留了,这位马副笔为人细致妥当,会引着公主处置这些杂务,公主有什么需要只管与她说便是。” 说完,她还行了告退礼,方离开了。 只这一会儿时间,元贞便看出许多端倪。 首先,对于她的到来,尚书内省是不太欢迎的,颇有些我们都在忙正事,你反倒来弄些无谓杂事的意思。 可接的是圣上口谕,不能不奉之,只能做个场面活儿。 二是这两位绯袍直笔,似乎有些不合。 这位关直笔明里暗里似乎都在为程直笔说话,可听话听音,听多了宫里各种话音的元贞,还是能听懂深层的含义。 不过她初来乍到,能看到的大概也只是表面上,其他的只能容后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