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仵作官》 1. 佛门净地 咚—— 《大理寺的仵作官》全本免费阅读 咚—— 护国寺钟楼上的古钟被撞得微微晃动,深藏在青山中的古寺上盘旋着浑厚幽远的声音。 睡眼惺忪的僧人打着哈欠,推开了大殿的门扇。 吱—— 闷呼呼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一股有些辣的腐臭。 佛前的长明灯燃了一夜,灯油将要耗尽,微弱的光芒在昏暗的大殿里摇晃。 僧人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熟练地添上灯油,灯火骤然明亮,驱散了他的睡意。 抬起头,暗金的佛像拈花而笑,明明暗暗。然而,就在佛像的前面…… 跪着两个人,旁边是三具白森森的骨架。 “啊——” 恐惧的叫声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回荡,仿佛要把所有的沉寂和秘密都撕裂开来…… 京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路边的早点摊子上都还冒着腾腾的白烟。 “哎呦!” 纪明朝反手一把抓住了揩油的男子,一双狭长的柳叶眼微微眯起,像是含着笑。 “你刚刚在摸什么?” 女子温柔的声音有些清亮,招来了人群的注意。 男子耷拉着的眼眯了起来,拱手求饶。 “对不住啊小娘子,人太多了,我这腿不方便,不小心撞着你了!” 人群起了议论的声音。 “又不是故意的,这小娘子看着温温柔柔的,怎么这样得理不饶人啊?” “是啊是啊!别人腿脚不灵便呢。” 纪明朝松了手,秀眉微簇,双眸泛起水波,柔声道:“可是,他刚刚在偷我的东西呀。我只想提醒各位……” 她捂着腰间的手松开,里面赫然是一个被拉开口的荷包。 人群瞬间沸然,几个大汉站了出来,一把挟住那男子。 “送他见官去!” 涉及到自己的利益,人的反应就会不同。 纪明朝隐秘一笑,钻出了人群,往家里走去。 在人群之后。 红衣男子将面前的景象尽收眼底,冷峻的脸上浮起一丝极浅的笑意,连带着硬朗的五官都柔和了些许。 “狡猾。” 面前的小路狭窄而扭曲,身后的脚步声时快时慢,却和她的频率同步。 纪明朝实在无法忍耐,停下脚步转身道:“阁下跟踪我一个弱女子作甚?” 被发现的宋望朔不急不慢地现身,耳朵根有些微微的发红。 他向来做事光明磊落,第一次做这种事还被人发现,真是…… 眼前的男子俊美疏离,一身书卷气,身材却魁梧得如同武人一般。 一身深红色的官服,腰间的佩剑光华灼然,旁边的配饰齐全又讲究,只是脚上的靴子远不如那么体面,上面还有不少灰尘泥土。 “探花郎?”纪明朝脱口而出。 宋望朔有些窘迫,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 虽然他当年确实是探花,但是被面前这小娘子一叫,总觉得有些奇怪。 他面上还是不动如山,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大理寺有事要请纪仵作帮忙。事情紧急,今日唐突了纪仵作,请见谅。” 对方的姿态放得低,纪明朝也不好太过无礼,她微微弯唇。 “宋少卿有事?” 还未等对方回答,她眉头一簇,轻捂了一下嘴。 “可惜,我如今旧疾缠身,验尸这样的事情怕是做不得了,少卿大人请回吧。” 秀美的脸上有些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话也说得有礼有节,让人还真无法开口。 可是…… 宋望朔却看到了不一样的地方。 明明是赶人离开,说完话却没有转头就走,反而像是在等他开口说些什么? 他暗自捏拳。 “纪仵作当时确实受了大委屈,若有要求尽管开口,只要在本官能力之内,定然尽力而为。” 看着对方真挚的眼神,纪明朝心中一松,提起一口气,眼角有些泛红。 “我被那人如此欺辱,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没有官身……” 话未说完,宋望朔还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虽有些惊讶,但是他心里更多的是庆幸。 “纪仵作已经脱离贱籍,又劳苦功高,只要不是特别高的官位,不成问题。” 本朝并非没有女子为官的前例,这要求并不难。 “九品的芝麻官儿也行。”纪明朝擦了擦眼角,哽咽道,“家父走得早,我一个人带着弟弟,实在是……” 宋望朔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冷冷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带着僵硬的热度。 “此处没有旁人,在下愿意答应纪仵作的条件也不为其他,你不必假作……” 他知道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有些小手段也很正常。 只是他诚心与其相交,不愿对方在自己面前还需要伪装。 被对方识破的纪明朝丝毫不脸红。 她自然地拍了拍背着的箱子,很是爽快。 “请您带路,顺便说说是什么案子吧。” 转变过快让宋望朔有些适应不能。 他清了清嗓子才说道:“今早护国寺的僧人在大殿前发现了五具尸体,其中有一个……”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是刑部的左侍郎——蒋昌茂。” 耳边嗡地一下响了,纪明朝的心里像被狠狠揪住了一样,巨大的失落感压在她身上,让她浑身发麻。 她再也维持不住平时笑眯眯的样子,额角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 护国寺,大殿。 大殿里的长明灯已经尽数点亮,外面的阳光也照了进来,整个大殿已经不似之前的昏暗,却还是让人背生冷意。 尸骨沉默而虔诚地匍匐在巨大的佛像脚下,像是在忏悔什么。 仔细一看,三具尸骨泛着枯黄的颜色,还带着些许腐朽的痕迹。 “尸骨的关节处是用胶黏合成这样的,用温水浸泡一会儿后把尸骨摆好再验。” 纪明朝的父亲纪顺本就是大理寺的仵作,她自小就在父亲跟前帮忙,后来又在大理寺做事,和大理寺诸人关系一直很不错。 衙役们很是听她的吩咐,立即抬走尸骨去处理。 关键在于这两具“新鲜”的尸体。 尸体的关节处被木条钉子固定住,以维持着近似蜷缩的动作。 骨头上是找不到太多的线索的,对这两具新鲜的尸体就得更小心些。 纪明朝让人帮忙扶住尸体,自己则拿着钳子先把尸体上半身的钉子取下,而宋望朔拿着盘子接住了木条和钉子。 取下钉子的尸体因为尸僵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态。 她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又查验了一番死者身上的外伤。 “看来凶手是把死者先放在箱子里形成的尸僵再动手固定的。” 五具尸体在旁边的临时搭好的棚子里一字排开。 “先验哪一具?”宋望朔站在旁边,没有要回避的意思,甚至还戴上了捂住口鼻的白巾。 “少卿大人这是要打下手?”纪明朝笑吟吟地说道。 “是。”宋望朔顿了顿,“不是偷学。” 纪明朝连忙摆手。 “玩笑话罢了,之前的少卿可是很忌讳这些的。” 她没想到这出身高门的子弟中还有这样的存在。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宋望朔坦然道:“家父出身贫寒,又是武人,没有那么多麻烦的规矩。” 其父虽因功封了定南郡王,可确实是出身普通农户之家。 想到定南郡王,纪明朝心气都顺了不少,脸上的笑添了几分真诚。 “那就麻烦少卿大人了。” 第一个被检查的是朱荣的尸体。 朱荣是个肥壮的大汉,尸首也格外肿胀些,浑身上下没有致命伤口。 她验完后又摸出一本书册翻看了几页才唱报。 “验!死者朱荣,男,身长六尺二寸,年四十二。顶心……无伤。鼻孔有血,脖颈左侧有一针眼,呈黑色。上身有小疱疹分布,呈青黑色,眼睛突出,舌有裂纹,腹部膨胀,十根手指的指甲均为青黑色,□□口涨裂微有血出……初验,是死于脖颈处刺进的毒,毒为番木子。死亡时间大约是子时左右。” 2. 佛寺恶鬼 《大理寺的仵作官》全本免费阅读 耿江带着一位衣着简陋的妇人上前。 “郎君,人已经带到。” “妾陈氏见过大人。” 冬日已至,陈氏的衣裳却很薄,袖口也磨得起毛,衣裳到处还都是补丁。 她的印堂上杂纹纵横,双手干枯瘦弱,说话也不抬头,看不清表情。 看上去就是个过苦日子的妇人。 纪明朝轻轻拉住陈氏,轻声道:“大嫂家里是做什么的?” 陈氏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悲痛,一双眼睛如同干涸的湖泊。 “先夫是杀猪的……” 还真让宋望朔说对了! “那朱荣怎么会认识蒋昌茂啊?” 陈氏讶异地抬起头。 “什么蒋昌茂?” 她眼里的疑惑不似作假。 纪明朝继续试探。 “就是刑部的蒋侍郎呀,他家不是经常在你们家买肉吗?” “没有。”陈氏没有一点犹豫,“妾家里不过是个小摊子,贵人怎么会到我们这个小摊子买肉呢?” 陈氏是独自前来,纪明朝悄悄摸了一把她的脉象,满腹疑窦。 但她没有追问,反而问道:“那朱荣可有什么得罪过的人呢?” “说来也好笑。他常在家里发酒疯打人,可却从来不在外边得罪谁。” 陈氏笑得有些嘲讽。 不奇怪,这种人也只敢对力弱于他的人动手了,懦弱才是他们的本色。 看她如此,又想到刚刚的脉象,纪明朝心里有些难受。 应该是被打得失去了生育吧…… 问完话,宋望朔对着泥塑画起了画像。 纪明朝在旁边补充着细节。 “这人的眉毛再淡些,双眼眼距再宽些……” 添加了笔墨的画像更像真人了。 宋望朔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他压低了声音:“这三个人我都认识。” “您认识?”纪明朝旋即脑内灵光一现,“他们都是犯人?” “是。” 宋望朔觉得和她说话很省力气。 “这一个叫做张庆,七年前因为淫人妻子被判了流刑。这一个叫做胡立,靠行骗为生,案底不少。还有这个杜力,这人经常去偷别人的羊。” “偷羊?” 纪明朝有些奇怪。 偷羊这种事情,大理寺现在也管? 宋望朔的脸有些发青。 “不单单只是偷。” 原来这个杜力有个怪癖,喜欢折磨活物,食活肉。 有次他偷了一只羊,把羊绑在在家里活剐了吃,街坊四邻被羊凄厉的叫声吓得不轻,就报了官。 “类似这种事情,不止一次。” 宋望朔想到就觉得头疼。 如果不是多次报官,大理寺也不会知道这种不大的盗窃案。 刚刚验尸都没这么人让人恶心。 纪明朝的胃有些翻腾。 “喝点水。”宋望朔很是体贴地给她倒了一盏茶。 “多谢少卿大人。” 滚烫的茶水压下不适的感觉,纪明朝的思维也清晰了不少。 “他们肯定有联系的。” “是。凶手杀他们不是随意而为,更像是为了泄愤或者是复仇。” 可宋望朔还是想不通,这几人怎么会有联系。 “耿江,去把这三人的卷宗全部调来。” “是。” 等待消息传来的时间也不能浪费,寺里的和尚和香客也被叫了过来。 宋望朔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方丈还是颇为客气。 “普光大师对蒋侍郎和朱荣可有印象?” 普光长长的眉毛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思索。 他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老衲只认得蒋侍郎,但并不熟识,他不是常客。至于那位朱施主……老衲从未见过他。” 护国寺是大晟的国寺,身为主持的普光认识蒋侍郎倒也不稀奇。 稀奇的是朱荣。 护国寺来客非富即贵,他一个平头百姓跑这里来做什么? 宋望朔又问道:“那他们是何时来的?因何而来?” 普光身边一个高个儿壮实的和尚上前一步,语气很是斯文。 他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贫僧释心。师父年纪大了,佛寺日常由贫僧打理,这个问题还是由贫僧来回答吧。这二位施主都是昨日午后来的,说是为了上香礼佛。” “二人可有异常?” 释心摇头,看向了旁边另外一个瘦小的和尚。 瘦小的和尚立即说道:“贫僧释得,昨日两位施主是由贫僧接待。他们确实有些奇怪。蒋侍郎来得很急,还穿着官服。朱施主亦是如此,行色匆匆。对了,他们二人似乎相识。” “相识?” “是。贫僧送饭时偶然看见二人在悄悄说话。” 一同被杀,死者之间一定有关联。 宋望朔追问:“他们说了什么?” “没有听清,他们一看见贫僧就闭口不言,贫僧自然也也不好多问。” 有时候没有线索就是线索。 现在可以证实一点。 一个四品侍郎,一个卖肉的屠夫。 身份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互相认识,一起急匆匆到了这座寺庙,还不欲他人得知二人的关系。 这二人之间的隐秘关系定然和他们的死因有关! 释得在追问下说出了二人昨日的所有行动。 蒋昌茂午时刚过就进了护国寺,在禅房吃了一碗素面就一直在院子里晃荡。 而朱荣来得晚些,他一来就和蒋昌茂碰上了面。 可是之后就没有呆在一起过。 到了晚上二人就各自回房睡下了。 似乎没有问题。 “不过……”释得的脸上蓦地浮出一层恐惧,“昨晚确实发生过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的喉咙微动。 “昨晚快到子时的时候,院里闹鬼了。” “继续。”宋望朔语气有些冷。 他只信装神弄鬼。 “是一个浑身黑漆漆的白发鬼。那鬼在客院里飘荡,香客们被惊醒后,被吓得到处跑。等我们赶到时,那鬼已经消失了。” 现场的和尚都面露恐惧,就连一直稳如泰山的释心脸色都不太好看,显然也心有余悸。 “确实如此,虽然贫僧去晚了一步没有亲眼看见那鬼,但是先去的僧人和香客都看到了。” 在场的一半僧人和香客都点头附和。 “之后呢?” 释得擦了擦鼻尖的汗珠。 “释心师兄到了后,带着我们去安抚了各位香客,就睡下了。我们去得晚,闹鬼时具体的情况只有香客们清楚。” 宋望朔很是无言,按了按额角。 又信鬼神之说,闹了鬼又这样淡然应对,甚至不添加人手看护,也不寻找原因。 和他同样想法的纪明朝就不太坐得住了。 “几位大师不怕鬼吗?” 释心缓缓摇头,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有佛祖庇佑,想来那鬼应该也只是误闯,不然他也不会没有伤人就离开了。” 想得倒还是挺开! 纪明朝是仵作,自然不喜神鬼之说。 她笑着说道:“大师们当时为何不‘降妖伏魔’呢?” 释心很是沉得住气。 “施主玩笑了。” 客院。 闹鬼一定是凶手所为,说不定客院里还能有什么线索。 客院很大,中间是宽阔的平地,只有最中央有一片假山密布,很是适合藏身。 宋望朔一进来就指向那片假山。 “李主事。昨晚,‘鬼’是从这里冒出来的吗?” 李主事李由是蒋昌茂的直系下属。 昨日他也来了寺中上香。而且昨晚就睡在蒋昌茂隔壁的房间。 闹鬼时他还没有睡下,目睹了全过程。 “算是。下官听见蒋侍郎的呼叫声就跑了出来,当时那个‘鬼’正往假山里跑。” 他想了想补充道:“之后那人就一直在假山徘徊,最后从前面的墙边闪身就不见了。那些僧人也在那时赶到了,他们检查了一下内外,又挨个儿赔了罪就离开了。” 那人?他似乎不太相信鬼神之说。 宋望朔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如炬。 < 3. 佛前五恶 《大理寺的仵作官》全本免费阅读 二人找了个房间坐下,把得到的线索一一整理。 纪明朝一边说一边拿笔写下。 “凶手先是用计引诱二人到护国寺,然后再制造闹鬼的事情,最后又杀了他们。” 事情过程很好梳理,可是疑问却难以解答。 凶手用什么引诱二人前来?又为何要制造闹鬼的事件?最后又为何要把五人摆成那副样子? “杀人的理由无非就是情和财。这种情况明显是恨意,复仇。” 所有的一切都落在了一点上。 这五人究竟和凶手有什么过节? “等等!”纪明朝突然停下笔,拍了一下宋望朔的胳膊,“佛教有没有什么和五有关的事物?” 宋望朔博闻广记,对于这些自然信手拈来。 “五识、五荤、五衰、五根、五神通、五逆……” 声音戛然而止,二人异口同声。 “五恶!” 宋望朔眼神骤然一亮:“杀生、邪淫、妄语、饮酒、偷盗!” 纪明朝立即写下。 杀生是杜力,邪淫是张庆,妄语是胡立,饮酒是朱荣、那剩下的偷盗就是蒋昌茂了! 宋望朔拧着眉:“蒋昌茂虽然草包,可他出身不错后来又身居高位,偷盗……” 这说不通啊。 二人再一次陷入了迷雾。 “郎君。” 耿江拿着厚厚的一摞卷宗推门而入。 宋望朔接过卷宗,翻了几下,动作一顿。 “有问题。” 不过扫了一眼,他就察觉了不对。 四人均是十五年前来到京城,并且祖籍都是原州人士。 最重要的是这四份户籍,出生地家庭成员相当含糊,明显都是作假的! 纪明朝也发现了不对。 “蒋侍郎是哪里人?” “宁州人。蒋家虽然不算什么大家族,但是在宁州当地扎根多年,他和原州没有联系。” “不。”纪明朝眼底闪过一丝冷色,一直翘起的嘴角也有些僵硬,“他当年高中后去凉州赴任司法参军,原州就是去凉州的必经之路。” 一直沉默不语的耿江微微抬起头。 自家公子过目不忘的本事已经让他很是惊讶了,怎么这位纪娘子的记性也这么好?就连蒋侍郎多年前的事情都记得那么清楚? 宋望朔也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确实如此。” 只是他的眼神里多了些探究之意。 她似乎很了解蒋昌茂? 纪明朝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的试探。 她佯做不知,问道:“那这个四人的身份如何确定?” “这很难。原州那边的人员变动极大,找不到当时的卷宗也很是寻常。” 咚—— 敲钟的声音响起,已经过了午时。 三声悠长的钟响在寺庙里回荡,古朴沉重。 余音未散,宋望朔突然开了口:“敲钟的和尚是谁?” 耿江已经把情况摸了个遍。 “是方丈的徒弟释得。” “最先发现闹鬼的人也是他?” “是。” “死者是子时死的,算上处理和搬运尸体的时间,确实是在敲钟之前。”纪明朝又问道,“我更奇怪凶手为何要搞出闹鬼这一出戏。” 按理说,杀人应该尽量低调,减少步骤,才能少出破绽。 可惜,这个问题,没有头绪。 纪明朝可以肯定一点。 “死者是死于番木子的毒,不是被吓死的。人死后无法吞咽,木番子的腐蚀性很强,如果强行灌下,嘴唇会有灼伤。而且脖子上被扎的伤口有血痕,是生前伤。” 她说完自我安慰道:“或许复验就能验出什么呢。” 大理寺的人在后山开阔处挖了个大坑,准备蒸骨验尸。 此时正是下午日头最毒的时候,天晴日烈。 酒醋被泼入烧得滚烫的坑里,激起一大股白烟。 衙役们快手快脚地把骸骨抬入,再拿草席紧紧盖住。 一心想要学些东西的宋望朔自然不会错过。 他坐在纪明朝的对面,紧紧地盯着大坑,双眼精光四射。 “还得等一个多时辰呢,您别着急。” 纪明朝看他认真得有些呆的模样,不禁失笑。 宋望朔也自觉失态,收回了视线。 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正拿着笔写着什么,下笔从容。 打量自己的眼神有些直白,纪明朝放下笔,眼中水光潋滟。 “这是笨人用笨办法,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纪仵作是笃学不倦。” 宋望朔夸得很是真心。 据罗寺卿说,她验尸的本事在京城中无人能出其右。 可这短短的相处中他发现,她竟然在很多细节上依旧很是认真仔细,每次验完尸都会对照自己的手札核对,有什么事也会先记下来。 对于这一点,他是真的很钦佩。 被夸得纪明朝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少卿大人过誉了。” 被长睫遮住的眼神满是黯然。 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转眼就到,尸骨已经被抬了出来,旁边早已熟悉流程的衙役打起一把红伞遮住骸骨。 本来白黄的骸骨上慢慢显出数道淡红色的血荫,颜色红润。 三具尸骨的血荫相当多,分布在四肢的骨头上,但是并没有致命伤。 “生前经常骨伤?”宋望朔拿着验尸格目。 纪明朝猜测道:“说不定真是土匪。是谁给他们办的户籍呢……” 本朝对于户籍管理极其严格,几个人是怎么搭上了愿意帮他们办户籍的官员? 宋望朔缓缓道:“蒋昌茂。” 联系之前的事情,纪明朝不禁有了猜想。 “蒋昌茂有把柄在朱荣他们手里,所以才帮他们办户籍?” “不太准确。”宋望朔补充道,“蒋昌茂和他们合伙做了什么恶事,朱荣等人以此事为威胁让蒋昌茂给他们办理了户籍。那件恶事的受害者先杀了胡立三人,又以此事为诱饵让蒋昌茂二人前来,再伺机杀了他 4. 佛踏繁花 《大理寺的仵作官》全本免费阅读 护国寺后山的植被并不茂密,反而有些荒凉,只山脚处栽着一丛丛粉得透着白的木芙蓉,丰姿艳丽。 花下的土壤明显有被翻过的痕迹,宋望朔当机立断。 “把这花挖开。” 尸骨是在土壤里腐烂的,凶手不可带走全部的尸骨,若此处就是埋尸之地,那么在地下定然还有碎片残余。 带路的小沙弥立即红了眼,阻拦道:“施主不可啊!这些都是寺庙里种的花……” 宋望朔眼中冷光湛湛,浑身气势猛然变得凛然,令人不敢直视。 “小师傅。”柔和的女声让倍感压力的小沙弥缓了一口气。 纪明朝带着温和的笑。 “这里很可能是凶手藏尸之地,我们需要物证,请您多担待些。等挖完之后我们会还原的。” 小沙弥也不好多说,只能木木地站在一旁不吱声。 “小师傅可知道这片花圃平日是谁在打理?”纪明朝凑过去和他说着话。 她身上的亲和之气让小沙弥打开了话匣子。 “原本是方丈种下的,不过方丈年纪大了,如今是方丈的两名亲传弟子在打理。” “普光大师的弟子可真孝顺。他只有释心和释德师傅他们两个弟子吗?” “是。” “找到了!” 一个瘦高个儿的衙役举起一片碎骨。 纪明朝立即过去查看,骨片微圆,呈凹状。 “是死者的枕骨碎片。” 有一就有二,不过片刻,土里翻出了数十片碎骨。 “等会儿拿回去粘一粘……”纪明朝就像捧了个宝贝似的。 当晚,大理寺一行人就地在禅房歇下。 纪明朝则在坐在外面的石桌上拼和死者的尸骨碎片。 蜡烛的光不是很强,她忍不住向前伸了伸脖子,想要看清骨片的边缘。 呼…… 到底是初冬时间,风已经有些寒意,她搓了搓已经冻得有些发红的手。 得小心些。 不然到时候冻疮又得发作…… 认真的背影印入了宋望朔的眼中。 这位纪娘子做事确实踏实。 看见她搓手的动作和明显有些发红的手,他小声吩咐道:“耿江。去端盆热水来。” 耿江皱眉。 难不成自家郎君是想用“美人计”招揽这位姓纪的仵作? 这不太道德吧? 久久没有回应,宋望朔转过头,看见耿江眼神闪烁。 他忍住扶额的冲动。 “你又在想什么?” 耿江立即站直:“给纪娘子吗?” “不然呢?” “哦……” 看见耿江绷着脸,一脸正直的模样,宋望朔有些无言。 “快去。” 耿江没有动:“您可真关心她。” 宋望朔指了指那边拼好的尸骨:“你要是有这么能干,我也一样关心你。” 耿江哑口无言,转身去烧水。 哎呀呀~真是说不得~ 宋望朔不想再去看他。 反正心里肯定没憋啥好话! 他端起房里一盏油灯,走了出去。 眼前的光线骤然变亮,纪明朝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沉木香气。 她下意识抬起头。 宋望朔已经站在她的身侧,正俯身放下手里的油灯。 油灯的光映照得他的冷脸上也多了几分暖意。 “灯太暗了,对眼睛不好。” 纪明朝看了一眼原本的油灯,里面的灯油将要见底。 “多谢少卿大人。” 纪明朝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一边翻着手边的书一边拼和碎片。 这书却引起了宋望朔的注意。 书页虽然有些发黄但是没有丝毫的破损,字迹工整清晰。 “这是家中流传下来的手札。” 纪明朝扭了扭脖子,解释道。 “上面都是家中先祖数代所见所闻整理归纳而成。” 仵作一行本是贱业,大多也只求混口饭吃,宋望朔很少见过这样认真的仵作。 甚至还把仵作技艺整理成书籍。 “真是难得。” 他在翰林院时想了解相关的技艺,却苦于找不到足够的书籍记录。 或许是因为对方父亲的身份,也或许是因为对方眼里的澄澈。 纪明朝的内心失了几分往日的戒备和谨慎。 “就算是仵作也不能尸位素餐啊,总比那些身在高位却……” 她忽然停下。 “少卿大人要不要看看这手札?” 第二日一早,验尸的棚子里只有二人在。 宋望朔翻着纪明朝的手札,看得入迷。 上面都是纪家人这么多年以来遇见的实例总结,语言朴实却让人受益无穷。 拼好碎骨的纪明朝凑了过来。 见他认真的模样,她脸上的笑有些坏,对着他的耳边大声道:“宋少卿!” 宋望朔被吓了一跳,心咚咚的跳,差点直接站了起来。 纪明朝看他失了从容,懵得可爱,翘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下去,却还是努力装着无辜。 平复了心跳的宋望朔看着她一脸无辜的模样,心中腹诽。 这姑娘这么坏心眼儿? “我是看您看得入迷才声音大了些……” 宋望朔蹙眉。 又在装可怜。 做了亏心事的纪明朝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第一次见面就识破了自己。 她立即转移话题:“我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哦。” 一脸凝重的宋望朔叫来了寺庙里的僧人和香客。 尸体被抬到了大殿之前,比起昨日多了几个人,今日蒋昌茂的夫人也赶了过来。 她出身高贵,性子也张扬极了,颇有几分蛮不讲理的样子,一进来也不行礼直接喝问道:“宋少卿还没找到凶手吗?” 宋望朔的性子其实很倔,对于这种令人生厌之人,他向来就是无视。 “今日,确实是找到凶手了,才请各位前来。” 纪明朝摇晃了几步把蒋夫人挡得严严实实。 看不见令人生厌的人,宋望朔一下顺气了不少,将事情娓娓道来。 “这事情还要从前晚闹鬼说起。前晚闹鬼之后,是谁在负责安抚香客?” 普光方丈开了口:“是老衲和几名年长的弟子。” “是各自行动吧。”宋望朔看了他一眼,眼神透着几分怒气。 “确实如施主所言。”普光方丈半合着眼。 “是谁去了蒋侍郎和朱荣的房间?” 释得有些紧张:“情况混乱……” 宋望朔打断了释得的话。 “情况再混乱也应该记得自己前晚进过哪些香客的门。” 众人齐刷刷看向脸已经白得发青的释得。 他满脸慌乱之色,嗫嚅着嘴唇。 压力像潮水一样让人扑面而来,无法呼吸。 “是……是贫僧。” “昨晚凶手趁着安抚香客的机会将毒针刺入了死者的脖颈 5. 佛戒盗窃 《大理寺的仵作官》全本免费阅读 “释心大师觉得呢?本官刚刚那些话是不是和你预料之中一模一样?” 宋望朔的话平地一声响,让在场的人的心都颤动了一下。 怎么又扯到释心了! 释心还是一副神色自若的样子,眼皮都不抬一下,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贫僧认为师弟不是凶手。” 想到他刚刚对自家师弟冷眼旁观的样子,纪明朝忍不住讥讽。 “那你是准备认罪?” “贫僧也不是凶手。” 一直沉默不言的普光大师开了口。 “老衲的两位弟子虽然愚钝,但绝非是这样的人。” “但愿如此。”宋望朔神色未变,“释得,那晚每个在场的僧人去安抚哪几位香客是被指定的吧?” 释得瞥了一眼与他相识十年的师兄,心乱如麻,下意识回答道:“是……” “是谁在安排此事?” 记忆回笼,撞开了他的头。 释得只觉得心就像被谁扯了一下。 “是他……” “自然是他。你的师兄,如今管理庙宇的僧人——释心!” 在众人惊疑的眼神中,宋望朔继续说道。 “是他安排你去安抚两位死者,之后又利用闹鬼的事件加快了尸僵速度,让死者的死亡时间提前,从丑时变成了子时。这时,最有嫌疑的人就变成了那个在子时接触了死者的你。而他自己,则在之后的丑时潜入死者的房间,用毒杀了死者。再把死者装在箱子里成蜷缩状,形成尸僵后,在尸体关节处钉上钉子和木条。再把自己之前挖出的尸骨一起搬去了大殿。这对于身材高大又有武功的你来说不难,但是释得……至少他肯定背不动死了的朱荣。” 他这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叫做释心的和尚。 眉清目秀,举止从容。 即使如今已经被他揭破,他还是稳若泰山。 释心的嘴角微微勾起,脸上的温和褪尽,缓缓道:“证据。宋少卿有什么证据?” “释得,这几日,你没有去后山照料那些花吧?” 释得急忙否认:“没有。前几日师兄就说我敲钟辛苦,让他来照料。” 宋望朔指了指释心的脚。 “你鞋底上的黑色泥土还没有擦干净吧?” 释心抬起脚,还真有就不少黑泥的印记! 他的眼神有些慌乱了。 “先别慌,你一会儿还会更慌。”宋望朔拍了拍手。 从刚刚开始就没有在的耿江出现了,他拿着几样东西上了前。 “郎君。在释心的房间里搜到了黑色的衣物,上面有破洞和血迹,还有两口大箱子,箱子里有死者衣物残留的部分丝线以及血迹。” 宋望朔拿起那件宽大的衣物:“释心。敢不敢给大家看看你的左腰上有没有伤?” 释心却笑了起来:“左腰有伤又如何?” “提醒你,那伤是你装鬼时,在假山留下的。” “嗨呀~”释心笑意更深,脸上的细纹挤在了一起,“被你发现了呢。” 物证齐全,他无可抵赖。 “还不快把这个杀害朝廷命官的贼人拿下!拿下他!” 蒋夫人凄厉地哭喊着,她与蒋昌茂感情平平,却到底是夫妻。 释心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屑,完全没有了之前淡然出世的样子。 “拿下我?愚钝的妇人!” 看他这样无所畏惧的样子,蒋夫人一下就顿住了。 现场的议论声也霎时被冻住了。 “夫人。”纪明朝看着她,一脸同情,“被杀害的不是朝廷命官,杀害朝廷命官的人不是释心。” 释心瞳孔一缩,惊讶地挑了挑眉:“你查出来了?” “五恶……你虽然犯了杀戒,但是心里还是认同佛教的。所以你在杀了杀生的杜力,邪淫的张庆,妄语的胡立,饮酒的朱荣,还有盗窃的蒋昌茂,把他们放在佛前忏悔。我一直想不通,蒋昌茂为什么是盗窃,可是今日,我再验的时候发现了不对。” 纪明朝揉了揉太阳穴。 “一个出身不错的文人,手上的茧和握刀的人一致,脚底的茧也厚得不行,身上还有那么多细碎的伤痕。这可能吗?我当时就想到了他的痣,查验之后,果然……拿药水制造假的痣,虽不多见,但也不算什么完全没见过的事情。他虽然为自己点上了一颗痣,但是他手上的茧和伤痕却做不了假。”纪明朝蹙眉道,“所以,你到底是真正的蒋昌茂的什么人?” 蒋夫人表情空茫茫,她心中有所猜想,却只是不敢相信。 “我……”释心的声音变得又轻又飘,“我是他的书童。” 他似乎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情。 “郎君虽然生在富贵之家,但是自小失恃失怙,所以他从来比旁人更努力十分,不过二十就高中了进士,之后没过几年就得了凉州参军这样的职位。可是,苍天无眼!我们在去凉州的路上,刚到原州,竟遇见了一群劫持我们的土匪!他们杀了郎君,又来杀我!我运气好,跌下了山崖,还捡回来一条命!可等我回到京城的时候……” 他的眼神满是怨恨。 “那是,十三年前……的十月二十九……” 现场的众人都变了脸色,惋惜,悲痛,恐惧,怀念,愤懑…… 就连一直低着头,如同木桩的普光也呼了一句佛号。 释心惨然一笑。 “没错,就是钟将军被害那一日。他们说是凉州的司法参军告发钟将军谋逆!我就知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的吼着:“我就知道不可能!公子绝对不是陷害忠良之人!” 掩在山中的佛寺只剩下怒吼的回音。 冬日再至,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流成河的日子。 “此后,我就潜伏了起来,装作流浪汉,骗师父收留了我……” 释心的眼里生出泪光。 他是蒋家的家奴,自小无父无母,可是这个老和尚,对他如同亲子。 “孩子……” 普光大师合上了眼,两行泪从他的脸上流下。 他一开始就知道这孩子有恨意,却还是为他做得太少。 “之后,我利用护国寺的便利,查到了从原州来的人。然后一个个地找过去!不过一眼,我就认出了那几个畜生。等找到机会就把他们杀掉……埋在了后山。” 宋望朔却打断了他的话:“既然已经认罪,就先带走。” 有些事情,他必须单独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