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琼花》 1. 第一章 《碎玉琼花》全本免费阅读 昨夜挂了一夜风,院子里落满了枯叶。 松鹤园晦暗的卧房,空无一人。卧房中伺候的下人,早在几年前就慢慢没了。一阵穿堂风透过门窗缝隙钻进屋内,拂动的屋内帷幔跟着摆动。 耳边是若有似无的唏嘘和哭泣声,喻玉儿昏昏沉沉地靠坐在窗前。风吹的她鬓角发丝凌乱,乌发之下一张削尖的脸。因着枯瘦,更衬得眼睛极大,眼眸极黑。她目光虚无地看向天空,整个人仿佛陷入无边的泥沼之中无法自拔。 “人呢?回来了么?”从肺部涌上来的血沫子弥漫到口腔,一股难闻的腥气。喻玉儿漫不经心地抬袖擦拭了下嘴角,语气清淡:“他还是不愿见我?” “主子……”常嬷嬷跪趴在软榻边,死死攥着她皮包骨的手腕哭着求她,“陈岳已经快马加鞭去请神医,只要神医来了,主子就会好起来。” “好起来?呵,人若要死,谁都救不了我。” 喻玉儿遥遥地移向前方的屋檐,唇角连冷笑都懒得。 天空骤然一道惊雷,大雨哗啦啦的降下,迅速在天地之间牵起一道雨幕。 常嬷嬷赶忙要去关窗,被她阻止了。 “莫关,开着吧,难得有风。”深秋夹杂凛冽的风,穿过脸颊,带走暖意。自从病重,她已经许久不曾吹过风。 “主子……”常嬷嬷放心不下,但又不敢勉强。 “退下吧。” 白帝城内,人人都艳羡她嫁了北地最难得的儿郎。明明是商贾之女,却独摘下了北地少女心中不可触碰的空中月。 周长卿他惊才绝艳,生得亦是芝兰玉树。十四岁便随军征战沙场,二十有七已然成了全北地百姓心中的守护神。若为守护北地百姓,他鞠躬尽瘁。 也是,若非他如此出众,她也不会第一眼见他便深深迷恋。 喻家是商贾,大楚虽不似前朝规矩严苛,门第森严。但士族与商人通婚还是极少数。 喻玉儿能嫁入郡王府,全赖喻家有钱。 喻家当家人早逝,只余一寡母守着万贯家财。彼时正赶上东胡进犯,前线战事吃紧,镇北军军资紧缺。镇守北地的御郡王为此焦头烂额。喻家祖母花了半幅家资雪中送炭,为其解决燃眉之急。由此促成了这桩极不相配的婚事。 喻玉儿自嫁给周长卿后,便全身心在他一人身上。为讨他欢心,她愿意做任何事。 嫁入府中十年,膝下无一儿半女,周长卿从未有过纳妾念头。哪怕郡王妃逼迫,他也出面拒绝。喻玉儿想,周长卿也是喜欢她的。 然而自从那日小产,周长卿便再没踏足她屋子。 纤长的眼睫眨动了,氤氲地遮住了眼下青黑的影子。喻玉儿靠着软枕,身体缓缓地向下倒去。 常嬷嬷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就嚎啕大哭:“主子,求你再撑一口气……世子爷肯定在回来的路上了!求求你!求你再等一等!” 这时,昏沉的房间倏地涌进一股凉风,有人卷帘进来。环佩碰撞的叮铃声清晰入耳,却听见有人笑。已经闭上眼的人,眼睫颤动了几下,睁开看过来。 来人一身水红色蜀锦撒花百褶裙,外拢着白狐大麾。蓬松的狐毛挡住玉颈,龙眼大的东珠耳铛点缀在乌发之中,更衬得来人面色红润,气色如春。她已年近三十,姿容只能算是清秀,却因着雍容的姿态而显出几分高人一等的骄矜。 眼波流转间她未语先笑,面上还带着几分少女的明媚,与榻上枯骨一把的喻玉儿截然不同。 针锋相对七年,赵依依姿容更胜从前,而她早已没有白帝城第一姝色的风采。 常嬷嬷警惕地守在喻玉儿前。 赵依依却觉得可笑,怜悯地看着屋中愁云惨淡的主仆:“表嫂可好?” 窒息的难受早已侵蚀了她的五感,喻玉儿眼前已是昏沉一片。她对耳边的问候置若罔闻,只专注地看向雨幕。雨幕之中,她仿佛看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身影俊逸如竹,半隐没在暗沉之中,眼底仿佛有细碎的浮光。 她依稀记得了,这是三年前周长卿发现她喝偏方求子,暴怒砸了她屋中一切的模样。 赵依依见她不理,心中不喜。绣帕掩鼻缓步上前来。 凑到喻玉儿耳侧,她讥讽道,“瞧表嫂这模样,真真儿可怜。何必呢?表兄此生一心只为北地百姓,根本无心情爱。少许的温情,也早就已给了年少伴他长大的我。表嫂总这般要强,如何使得?” 喻玉儿抬手梳理了一下鬓角的发丝,慢条斯理。 大雨滂沱,风中夹杂了似雨水的甜腥味。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喻玉儿觉得嘴里的血沫子都变得甜了些。 “北边战事吃紧,表兄如今腾不出空儿来关心家里。不过我想着嫂子近来不大好,还是给他去了封家书。嫂子的书信表兄不会看,我的信他总归会看的。” 喻玉儿不搭理她,丝毫不减赵依依想要诉说的兴致。她似要将憋在心中多年的愤懑一次吐露干净,“如今每每见到表嫂,总叫我心中唏嘘。果然,命是不可违抗的。命中注定不属于你的,强求得来必遭报应。就像表嫂这世子妃的位置。” 喻玉儿扯了扯嘴角,歪头看向她。 “你只知我借住府中,郡王府上下对我一个外人敬重有加,是因姨母和表兄的偏爱。却不知我原是表兄内定的妻吧?” 喻玉儿嘴角的笑意不变,静静地看她。 “我自幼养在姨母膝下,姨母待我如亲女。” 赵依依笑得快意,“她悉心教导我,不遗余力。就是在等我及笄,好亲上加亲。这桩婚事,姨夫也心中有数。若非你喻家突然横插一杠子,以万贯家财逼的郡王府回报,今日这世子妃只会是我。” “表兄不喜你,所以你嫁给他十年连孩子都没有……他不允许你生啊表嫂。” “他不允许我生?”本以为喻玉儿会继续沉默,谁知她还是开了口。只不过许久不曾开口,嗓音干涩得仿佛老旧的木门。 “嫂子还不明白?”赵依依眼中闪烁着恶意,“你这日日拿汤药当水喝,求神拜佛的祈求能再怀一胎,肚子却半点动静没有。殊不知表兄每每入你院子前都喝过避子汤药。他那边绝了源头,你便是把天下补药都吃尽,也生不出孩子。”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头顶,喻玉儿枯瘦的手倏地一顿。 屋中安静一息。喻玉儿面色未变:“你是他院子的看门嬷嬷,这般清楚?” “你骂谁是看门的!”赵依依被她气得心一梗。 不过转瞬,又笑了,“表嫂怕是不知。那药,姨母亲自吩咐人煎的。我在一旁看着呢……表哥他并非谁的骨血都要的,他想要的,当然是我生的孩子。” 巨雷一阵轰鸣,闪电照亮晦暗的内室,映照的喻玉儿一张没有血色的脸惨白。 初见周长卿,这人便警告过。他此生无心风月,不必为他多费心神。可他明明说了自己无心风月,却在得知小青梅新寡的当天匆匆将人接回府中。 “表哥若看得上你,又怎会接我一个寡妇回府?我在府中娇养多年,府中上下从未有过非议。你以为为何?” 她自信一笑,“不过是在等你去了,给我腾出位置罢了。” “表嫂,男人的心是抢不走的。他若不爱你,你便是粉身碎骨也不得人半分怜惜。你总不自量力妄图跟我一较高下,可不可怜?” 喻玉儿黑洞洞的目光盯着畅快笑着的赵依依,急促的喘息了几下。 忽地捂着胸口,骤然喷出一口血。 赵依依慌了一瞬。但又理直气壮了起来。她盯着榻上枯槁之人,面目狰狞道:“喻玉儿!你鸠占鹊巢太久了!七年!我早就等够了!” 天空突然一阵巨响,雨更大了,仿佛要将一切声音掩盖。 喻玉儿身体孱弱地颤抖着,倒下去。因姿势血水倒灌,呛入肺腑,呼吸受阻。她脸色泛紫,胸腔的气体越来越少…… 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是有什么人正极速奔来。 骤然间,门扉撞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有人惊呼,脚步凌乱。屏风外似乎有什么人推开了门,夹杂一股冰雪的寒气。 外面不知何时白光骤现,寒风卷着雨水骤然被灌入屋内,吹散了屋中的人声。喻玉儿恍惚间看到一道身影飞驰而入。还不等她看清来人,便陷入无边黑暗…… 他若不爱你……呵…… 喻玉儿突然有些想笑,笑自己可怜。 真,没意思。 剧烈的窒息感逼上喉咙,喻玉儿意识渐渐抽离,脑海中却突然涌现出一些零碎的片段。 画面中全是高耸入云端的高楼大厦,街道上奇怪的四轮金属车川流不息。她穿着奇装异服,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正在笑。似乎有什么人在对她说话,语气轻快:“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可恶,这七年我真是受够了,今年暑假一定要出去浪!” “呜呜呜京市医科大我复试没过啊,那老头儿说我还得去一院历练一年,可恶……” “不行就二战,反正你成绩好。” …… 喻玉儿想起来了,她是喻玉儿,又不全是喻玉儿。她本是后世一京市医科大临床医学专业博一的学生,导师恨不得拿棍子赶着下山的刺头徒弟。在去赶医学交流项目的路上被一辆车给撞死了。 投胎到古代,忘了上辈子的记忆。临死居然记起来。 …… 动了动有些麻木的脚趾头,混 2. 第二章 《碎玉琼花》全本免费阅读 北地是当今皇帝的亲兄弟,御郡王的封地。北地地处大楚的最北端,横跨辽东,辽西,上北平,渔阳四大郡。乃是大楚与北狄各国接壤的最北端一条线。 御郡王周振英亲自率领大楚三十万疆北军镇守此处,郡王府邸便定在了白帝城。 此时已经是深秋九月。北地没有春秋,天冷得比较早。 几乎是一场秋雨降下来,冬衣便要穿上身。再等几个月,十月至,雪就会降下。 白帝城隶属辽东,乃是北地最北端一座城池。幅员辽阔,但人烟稀少。大片与北狄接壤地区,越往北,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秋风一过,草原此时早已枯黄。 喻家是白帝城最大的商贾,做商队起家。后又承接了皮毛生意,走南闯北。喻家人擅经商,后来又扩展到人参鹿茸的药材。家大业大,家产丰硕到郡王府所有家私加起来都不及喻家的十之有一。 而喻玉儿与周长卿的婚事确实如赵依依所言,是喻玉儿祖母花钱买来的。 个中缘由且不多说,这桩盲婚哑嫁的婚事,推己及人,喻玉儿也终于明白他为何会不喜。 周长卿作为一个古代特权阶级,自幼成长在男尊女卑社会的贵族男子,心高气傲是在所难免。他心中另有所爱的情况下,又如何能忍受的了她这种花钱买他妻子之位的人? 他娶她,只是因为军资不够,将士们需要过冬的粮草。为此,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娶她一个体弱多病的商贾女子。且不说这是不是侮辱,但站在周长卿的立场来看,确实算趁人之危。她越是上赶着求他的回馈,便越显得喻家咄咄逼人。 如此,周长卿会允许她生下孩子才怪。 关于这一点,上辈子喻玉儿是没有参透的。 上辈子身体孱弱,她被爹娘藏在深闺养大。浑浑噩噩不通人情世故,满心以为嫁得良人便心满意足。当时周长卿的冷淡与忽视,她也单纯以为周长卿是因为生性如此。如今回想起来,若当真是那等心硬如铁的人,又如何心甘情愿守得北地十几年安宁?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强求不来的感情,不求也罢。 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喻玉儿放下了碗,又将盖头给摘了去。 “哎哎主子,你怎么摘盖头?” 绿芜见她突兀的动作,又急了,“这盖头是必须要戴着的。出嫁前,老太太可是千叮咛万嘱咐,郡王府规矩森严,咱们千万要恪守礼仪,万万不能失了规矩。估摸着一会儿世子爷就要进来了。若是瞧见主子自个儿就揭了盖头,怕是要觉得咱们商贾之家没规矩。” “没规矩便没规矩了,装的再好,也掩盖不了商贾出身。人家若是看不起你,你便是规矩比宫里娘娘还讲究,依旧看不起。” 喻玉儿踢了鞋子,抬手拆头冠,人也往喜床上躺去,“再说,天儿还早,他此时不会来的。” 喻玉儿的一番话给绿芜噎住了。 小丫头疑惑地看向喻玉儿,不晓得自家主子怎么一觉醒来,突然又改主意了。明明早上上花轿前,还叨念着叫她们到了郡王府可千万别粗莽行事,生怕丢了喻家的人。 “主子怎知世子爷不会过来?” “郡王爷五子四女,儿媳妇都有三个。我在这喜房坐了一整天,一个来瞧新娘子的都没有。咱们在人家心中什么分量,还不够看清?” 绿芜脸刷的一下白了。她慌忙劝道:“可这婚事是郡王亲口许下的。旁人不来闹,世子爷是新郎,肯定会过来的。” “那你等着吧。”喻玉儿也不与她争辩,凤冠一摘,乌发如流水落下来。 眼看着喻玉儿眼睛都闭上了,绿芜都慌了,“哎哎,姑娘你别躺啊,你快点起来……” “别吵,昨儿夜里没睡好,此时头疼的厉害。我眯一会儿。” 绿芜的话还没说完,喻玉儿便已经睡着了。 绿芜愣是被喻玉儿这突然的举动给吓蒙了。在一旁干瞪眼,半天不敢上手去拉扯她,怕拉坏了人。自家主子身体有多弱她们清楚得很,稍微力气大点身上皮肤都得青。 喻玉儿本是装睡。但闭上眼不到一会儿,还真的睡着了。 她骤然回到十年前,无论心境和身体都没能跟上。精神上的纠缠与折磨,并非强压下去便会消失的。精神彻底放松下来的那一刻,她很快陷入了沉沉的黑暗中。 绿芜在一旁团团转好半天,到底心疼她昨夜没睡好,端着托盘出去了。 喻玉儿这一觉,睡到了天黑。 再次睁开眼,外面已经被夜色所笼罩。屋内灯火通明,黑夜与风声,衬得私下里越发静谧。内室与盥洗室隔了架红鲤戏莲的屏风。此时屏风外的白鹤凌空展翅的彩釉香炉正袅袅地冒着轻烟,屋中没有苦涩难闻的药味儿,只有清淡的梅花香。 廊下的灯笼被过往的风吹得摆动,光色煽动,确实已经入夜了。 绿芜蹲在门口许久,已经进内室瞧过三四回。此时听见内室的动静知道她醒了,忙小跑进来伺候,紧赶慢赶地替喻玉儿将凤冠带上。 “主子,你可算是醒了!”绿芜重重吐出一口气。天知道她时刻盯着门,生怕男主子进来撞见自家姑娘睡着,到时候自家主子收拾不及,闹笑话,有多提心吊胆。 不过担忧了一个多时辰,确实如喻玉儿所说,一个人都没来。 她心中郁闷,却又不敢说话。 扭头去看红苕,红苕快速伺候喻玉儿梳妆,也很沉默。常嬷嬷此时也在屋中,两三步上来,上手替喻玉儿理睡得有些乱的礼服。 说来也怪,今日明明是御郡王世子爷的大喜之日,整个与郡王府却安静得过分。正常人家办喜酒,又是锣鼓又是舞狮的,怎地这郡王府娶世子妃,反而比人家小门小户还低调。 常嬷嬷心中正纳罕,却又怕提出来,会惹得喻玉儿多想,便将这些话都吞回肚子里去。 “酉时已过,估摸着世子爷就要过来了。红苕快些打水进来给主子梳洗一二。” 常嬷嬷还特意取了胭脂,想要口脂蹭开的喻玉儿再抹一些。 “不必了。”睡了一会儿,头痛欲裂的感觉总算好了很多。烦乱的思绪也平和下来。喻玉儿由着绿芜搀扶起身,坐在梳妆台前。 没了口脂,她唇色淡得都成了惨白,瞧着却是很有些不健康的病弱。 想想,还是由着常嬷嬷替她抹了口脂。 常嬷嬷抹完口脂,扭过头盯着她的脸左右看着,还是觉得不够,又亲自将她散乱的发髻理了理。 外厅的漏刻啪嗒一声响,常嬷嬷面上一喜,以为终于有人来了。慌忙将手里胭脂递到红苕手中,亲自去外头迎接。然而开了门张望半天,没看到来人,她又折回屋内。 “什么时辰了?” “酉时三刻。”绿芜手一顿,瞥了眼背对着几人坐在铜镜前的喻玉儿,压着嗓子回道。 常嬷嬷脸色一变,连忙去看喻玉儿。 喻玉儿端坐在铜镜前,头戴凤冠,一身鲜红嫁衣。纤细消薄的背影在灯影之下,仿佛一阵清风吹过便会羽化。那双犹如墨玉的双眸静静地看着她们,眼中全然没有预料中的难堪与伤心。 常嬷嬷与绿芜对视一眼,心里一动。 自家主子心悦郡王世子,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最清楚不过。 自从去岁在城郊外,自家主子外出踏青,路遇马匪。被周世子千里走单骑抢回来。她对这周世子便一见倾心,魂牵梦绕。归家后,时常将人挂在嘴边。后来得知有幸能嫁给意中人,更是欢喜得几宿的睡不着。如今周家这般怠慢她们主 3. 第三章 《碎玉琼花》全本免费阅读 等到了半夜子时,这与喻玉儿来说,早已过了该安寝的时辰。 喻玉儿的身子骨自小便弱,自幼养得便很精细。似今夜这般硬生生熬到子时的,是十几年来头一遭。 常嬷嬷蹲在外头吃了一嘴的冷气,终于是死了心。 “这郡王府怎能这般行事?我可怜的姑娘啊……”常嬷嬷在外头默默地抹眼泪。 绿芜跟红苕伺候着喻玉儿沐浴更衣,隔着屏风,眼泪也忍不住掉下来。 姑娘婚事定下后,老太太为了不叫王府小瞧自家姑娘。花重金请了燕京宫里头的嬷嬷教导她们,学了两年的规矩。入府后,更是等闲不敢有差错。却没想到规矩学了却没什么用,新郎官新婚之夜就给了自家姑娘一个下马威。 这往后,姑娘在这府中,不是要被人磋磨死…… 喻玉儿靠着浴桶,心情愉悦地撩了几片花瓣,叼在嘴里。 躺榻上不能动弹的日子太长,她快要记不得身体康健的人是如何活了。 此时坐在浴桶中,身体浸没在温热的水中。手脚能自如的撩水,这样的闲适自如是在上辈子后来的人生里想都不敢想的。喻玉儿活动了手,每一根手指都听从她心意动弹。 若非此时时机不好,她甚至想叫绿芜将她箱奁里焦尾琴拿出来,弹奏一曲。 喻玉儿是擅音律的。 自幼身体孱弱,许多事旁人做得,她做不得。祖母怕她闺中寂寞,特意寻了西席入府教她琴技。不过往日能弹奏的曲目不多,也就教的那几首。并非她学艺不精,盖因如今世道,市面上流通的琴谱极少。孤本都被世家大族所收藏,外人便是有钱也买不到。 不过如今记起了后世记忆,她能弹奏的曲目可就多了。 绿芜红苕本哭得难过,低头却瞥见喻玉儿一副心情不错的模样,不由的愣住。 “主子?” “嗯。”喻玉儿吐出嘴里的花瓣。 “主子不难受吗?”忍了忍,绿芜还是没忍住问出口。 “为何要难受?” 喻玉儿掀起眼帘,一双眸子在灯火下顾盼生辉,“祖母给的嫁妆还不够多吗?便是他郡王府将咱们主仆连夜赶出府,我们主仆几辈子坐吃山空,也饿不死。何况他郡王府顶多是对我不管不问,不至于将咱们赶出去。” 还别说,绿芜她们本哭自家姑娘前途未卜,往后几十年怕是要受尽磋磨了。喻玉儿一句话说完,愣是给说的哭不出来。 外头常嬷嬷小声的呜咽也停了,整个屋子安静得呼吸声都清清楚楚。 “……是这个理儿。这府中其他人不敢说,郡王爷是个一言九鼎的性子。咱们喻家对镇北军有恩。就是郡王爷,也容不得他人磋磨咱主子。” 两人手脚麻利地伺候着喻玉儿洗漱好,外头常嬷嬷打起精神,“红苕你伺候好姑娘,我去库房点点嫁妆。” 说完,又嘱咐绿芜去后头小厨房端一盏桂花蜜水过来,自己扭头去了后院库房。 喝蜜水是喻玉儿打小吃药养成的习惯。药太苦,她年幼时总不愿喝。祖母为了哄她,每每吃完药都给她喂点甜食。如此,给养成了她嗜甜的毛病。 喻玉儿慢条斯理地喝着桂花蜜水,绿芜瞧着屋里有红苕伺候,也去了后院点嫁妆。 有事情做,总比愁眉苦脸好。喻玉儿也随她们去。 这世道的两家结亲,可不是后世的过家家游戏。结了亲便等闲不能和离。盖因大楚有过律令,和离或休弃的妇人,无论何种缘由,均不得带走嫁妆离开夫家。 换句现代话翻译,就是女子想和离,可以,必须是净身出户。 净身出户什么概念?古代女子净身出户,那就是死路一条。 喝完蜜水准备歇息了。 喻玉儿便挥了挥袖子,让红苕下去歇息。 红苕有些不放心。她们主仆初来乍到,自家主子又是最怕生的性子。夜里若是没人陪着,怕是会一宿都睡不着:“主子,奴婢守着你吧。” “不必,嘱咐嬷嬷跟绿芜,夜里都不用过来了。” 红苕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喻玉儿才披了件衣裳去外间窗边坐下。 下午睡了一觉,此时她还不是太困。 窗外的风声渐渐停下,雨声却清晰入耳。雨滴打在院落的枯草上淅淅沥沥,已经有了快入冬的寒凉。喻玉儿脑海中又浮现了上辈子的种种。 虽说生死已过,爱恨变淡,但有些事还是会因为太过刻骨烙印在人心中。 周长卿这个人……真的很出色。若不是这样,她不会执迷不悟十几年。但守着别人巴望着别人过一辈子实在太苦了,她最怕吃苦了…… 桌案上的灯芯劈啪作响,光色在她脸上抖动,更显得她身影单薄。 慢吞吞地吐出胸口不知何时又积郁起来的郁气,喻玉儿告诫自己莫要再反复咀嚼痛苦,将心神挪开。 事实上,在成为喻玉儿之前她还有一个现代的名字,喻穗安,小名穗穗。 说来也巧,这辈子她的小名也叫穗穗。 喻玉儿摩挲着茶杯沿儿的花纹,现代的很多人和事她已经记不得。如今能回想起来的,只有她本硕六年的求学的经历。不知是不是学医太苦太累,她清晰地记起了自己在实验室解剖青蛙、兔子,给医用假人缝合伤口的种种。 她正想的出神,门突然吱呀一声轻响。 一阵夹杂了雨腥气的风拂过纱帐,吹进了内室。 喻玉儿收回了神思,就见一个修长挺拔的人立在门边。 那人身上还穿着款式极简的喜袍,在灯火下鲜红似血。 宽肩窄腰,上好的绸缎料子自然垂坠下来。腰上挂着白玉坠子,广袖上金丝绣成的云纹若隐若现。身形很高,约莫八尺有余。摇曳的烛光下,能清晰地看到他深邃优越的眉骨和鼻梁,乌黑的发丝与红丝绦一起被风吹得飘散…… ——是周长卿。 喻玉儿一愣,印象中,周长卿已经是十年后冷峻沉稳,气势骇人的模样。这通身的清贵干净,冷着脸却压不住眼角眉梢心高气傲的少年模样,倒是久违了。 四目相对,喻玉儿坐在贵妃榻上没有动。消薄的身子端正,身上的喜袍已经解下,只穿着单薄的同色中衣。 灯火照着,有些清透。光拢着她巴掌大的脸,好一个琼鼻秀目,玉骨冰肌。 似是听见动静侧身扭过头看来,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此时沉静地凝视他。 屋中龙凤烛已经燃了大半,屋中弥散着冷梅香气。 周长卿也有些意外。他料到过喻家女生得必定不算差,却没想到生得如此绝艳。姿态也没有寻常闺阁女子的忸怩,安安静静,坦坦荡荡。这叫见惯了女子羞红脸颊的周长卿不禁诧异。 不得不说,这一个照面,叫他这些日子以来胸口积郁的愤懑与郁气,莫名散开了些。 顿了顿,周长卿敛了神色,转身阖上门走进来。 屋里静悄悄,脚踩在地毯上沙沙的声音。靠得近了,他见这新妇生的美。只是身子骨儿看起来好似要比一般姑娘家单薄许多,脸色也差,很有些病弱的样子。 周长卿此时才想起当初婚事定下时,长随侯东曾提过一句,喻家姑娘乃难得一见的姝色。 周长卿扯了扯嘴角,垂眸静静地盯了喻玉儿许久。 嗯,确实生得罕见美貌。 “盖头是你自己揭了?” 周长卿今夜过来是来敷衍完成任务的。但面对喻玉儿,鬼使神差冒出这句话。 喻玉儿也被他问的一顿,蹙了蹙眉头,她看向窗外。反问:“我不能揭吗?” 放下了讨他喜欢的心思,她说出口的话也变得理直气壮。 窗外早已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因为秋雨,更添了几分夜雨寒凉之意。 周长的卿喉咙一噎,知她这是在怪他来得晚。 他心中不悦。但有些话放到台面上来说,问责谁对谁错,未免太过小气。默了默,他放弃了与新妇争口舌,取了桌上的合卺酒端来。 喻玉儿端起其中一杯,正准备抬手,鼻尖嗅到一股清淡的木质香。周长卿不知何时站得离她这般近,正垂眸凝视着她。那双总是叫人看不透的凤眸中清晰映出了玩味。 喻玉儿想了想,起身往内室走,在喜床坐下。 遥遥地朝他举杯,而后仰头一口饮尽。 酒水用的是清酒,但喻玉儿几辈子没有喝过酒,陡然一口灌下,引得她剧烈咳嗽起来。 等她终于将喉咙里那股辛辣的味道吞下去,苍白的脸颊也因咳嗽浮现出薄红。氤氲的眼角也泣泪泛红。喻玉儿擦了擦眼角,淡声:“我知世子娶我乃权宜之计,只因长辈之命不可违。世子安心,我有自知之明,不会过多打搅。今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人抢了去。周长卿皱眉看着床榻上的少女,手指慢慢地捏紧了。胸口那股散开了不少的闷气,不知怎么滴又骤然回来了。 这自己不愿,跟旁人不愿,是两个意思。 周长卿长这么大,对他有意的女子如过江之鲫,他还从未被人如此直白的拒绝过。 心中有气,他面色不由更冷。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笑道:“那正好。今夜你且安心在内室歇息,我在外间将就一晚。明儿一早,见过父王母妃,我便会搬去书房。” 喻玉儿对他的冷脸早就习惯,此时也不在意。点点头,鞋子一踢,被子一盖,倒头就睡。 天大地大,她保养身子最大。 屋子里很快安静下来。廊下的灯笼左右摇摆,突然一阵大风,灯笼噗地一声灭了。 四周暗下来。 月色透过雨幕照着纱窗,周长卿躺在榻上,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自幼习武,他耳力惊人。听见内室那人呼吸趋于平缓,知道她睡熟了。 这喻氏与他以为的不大一样,瞧着怎么比他更像那个被胁迫的人? 心中疑虑,周长卿这一晚都没睡好。 软榻铺的再软,终究不是床榻。他身量又高,常年习武身材又比一般少年健硕,这般长手长脚地蜷缩在软榻上,当真是睡了比没睡还累。 蹙眉揉着肩膀缓缓起身,一抬头,方惊觉内室的姑娘早已经 4. 第四章 《碎玉琼花》全本免费阅读 上辈子也是这般。 新婚次日,思懿院那位,便忙不迭地差人送了‘补药’过来。 彼时喻玉儿还不知自己在府中处境尴尬,还在为婆母如此疼爱她而受宠若惊。心里感念婆母的体贴,她是半点不曾怀疑汤药有问题的,送来便照单全收了。这般连着喝了许久,直至后来某日,她喝‘补药’时忘了避开周长卿。被他察觉了不对。 周长卿找来了大夫来验药渣,这才将郡王妃私下送她避子汤的事儿给抖了出来。 此事当时闹得十分难看,连军营里练兵的郡王爷都惊动了。亲自回来料理此事。整个王府都在看笑话。郡王妃因此被郡王爷罚了半年禁足,手中掌家权也被分出去一半,给了段侧妃。 郡王妃本就不喜她,因着此事,可算是恨毒了喻玉儿。至此以后,郡王妃这位她的正经婆母,再没给过她好脸色。 喻玉儿扯了扯嘴角,当真觉得没有意思。这天潢贵胄的门第里,就没有一个好相与的人。 “主子……”常嬷嬷被喻玉儿的话吓蒙了。饶是她活了一把年纪,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么离谱的事。 要知道这郡王府跟外头小门小户可不一样,子嗣乃绵延家族的大事。御郡王镇守边疆,北地常有战事。孩子折损乃稀松平常,为了延续血脉,府中可是有五位公子,四个姑娘的。 而则九个孩子,其中这大公子和三公子乃侧妃所生,二公子和小公子分别是府中两个贵妾所生。四个姑娘不说,也都是出自府中其他妾室的肚子。郡王妃据说身体孱弱,极难有孕。嫁给御郡王多年,其实就得了世子爷一个儿子。 她给亲儿媳妇送避子汤,这是在绝自己儿子的后嗣么? 这事儿,别说常嬷嬷不能理解,喻玉儿当初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的。 不过上辈子临死前,经了赵依依的提醒,喻玉儿约莫猜出了郡王妃的心思。 还是那句话,瞧不上她商贾之家的出身。心里认定了从小亲自教养的外甥女作儿媳,当然想方设法不让她在府中站稳脚跟。 常嬷嬷自然是相信喻玉儿的。自家主子久病成医,许多汤药,她闻一下就能分辨里头放了什么药材。避子汤的药材也不罕见,主子认得不稀奇。 心里难受,她也不敢说什么,端着药碗去外头寻个地方倒了。 绿芜红苕伺候着喻玉儿梳洗好,默默听着,一句话也没说。与常嬷嬷还不死心不同,经历了昨夜洞房花烛夜的怠慢,她们如今已经不敢对府上其他人抱期待了。 只要自家主子心里不难受,她们主仆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也是使得的。 “主子,可要用朝食?” 按照规矩,新婚次日新媳妇是要早起去拜见府中长辈,给公婆敬茶的。 但绿芜觉着,避子汤都送上门来了,自家主子也不必再委屈自己。一会儿去了思懿院那边,还不晓得要折腾多久。自家主子这娇弱的身子骨儿,可不能饿着。 “去取来吧。”正好,喻玉儿也是这么想的。 上辈子,她就在给郡王妃请安这事儿上受了不少磋磨。 御郡王妃体弱,晨起会有头晕之症,一般都会睡到辰时三刻才起。府上的人都心知肚明。但喻玉儿初来乍到不知情,也无人告诉她这事儿。她日日去请安,都是早早去思懿院门口等。等到头晕眼花,院里嬷嬷才会装模作样的好似才看到她,让她进去。 就这,郡王妃还嫌她没规矩。只要哪一日她没在思懿院外头站足半个时辰,那都是商贾之女没教养。 还是那句话,人若是不喜你,你做得再好也是错。 上赶着不成买卖。左右在郡王妃那儿是讨不着好的,她也犯不上为难自己去讨好。 绿芜扭头就去提朝食了。 红苕看了眼漏刻,不紧不慢地将早早准备好给府上其他人的见面礼给挑出来。 事实上,为了进门给人留下好印象,这给新媳妇认亲的见面礼,喻家和喻玉儿是花了好些心思的。送的礼既要贵,还又得稀罕。可以说,几房人全加起来,大出血。 “主子,咱们一会儿带过去的见面礼,可要换一换?” “换。”喻玉儿换好了衣裳起身,“除了那副送郡王爷的字画留着。其余全部换。送郡王妃的那盒东珠,换成绣娘缝的那双鞋子,礼轻情意重。” 红苕听她这话,心里一乐。倒是把胸口憋得那股恶气给吐了出来。 “就该这样,那东珠可是稀罕货呢!颗颗龙眼大小,色泽莹亮还透着粉,白帝城可没有这种好东西。”红苕将东珠取下,将早备好的鞋子摆上去。 大楚嫁娶的规矩,新嫁娘入门都要给婆母送上一双亲手制成的鞋子,以显孝顺和绣工。不过喻玉儿打小不学绣活儿,鞋子是喻老太太叫绣娘做的。喻玉儿装模作样往上面缝了两针。 “这鞋也挺不错的。虽然不及东珠贵重,上头绣样却是用金丝线绣的。再说,咱家老太太都没穿过主子亲手绣的鞋……” 红苕喜滋滋的将见面礼换完,绿芜这厢也提了朝食回来。 朝食刚摆上桌,喻玉儿才坐下,绿芜连忙端了一碗蜜水过来。抬眸就见青黑的额房遮挡下,只见言实合拢的月牙白圆领,领口露出一小节修长白皙的脖颈和形状极美的殷红薄唇。 周长卿提着一把剑从廊下进来。 昨夜下了一宿的雨,清晨还带着湿润的水汽,不过今儿倒是个好天气。 他约莫是一大早去后院练剑,换成方便行动的窄袖劲装。北地秋日的清晨是有些冷的,不过这人常年习武,衣裳单薄也挡不住年轻的热气。一头乌发以金冠束着,鬓角有些零碎的发丝洒落下来,被汗水浸湿。一双眼睛锐利如空中盘旋的食肉猛禽。 这人几步出现在门口,腰间坠着的玉坠叮咚一响,惊得看呆了眼的绿芜瞬间惊醒。两小丫头扭头瞧见来人,脸齐刷刷的就红了。 喻玉儿面上没动,心里却啧了一声。 ……周长卿这的张脸啊,确实生的得天独厚。 周长卿手里提了一把剑,淡淡地瞥了屋中主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皮相与他来说,不是夸赞,却是负累。 他冷着一张脸,步伐微动,如清风一般越过厅堂进了内室。 不一会儿,里面传出清凌悦耳的嗓音:“送些热水来。” 红苕回过神,立即拉着绿芜退下去。 屋里只剩下喻玉儿。 喻玉儿手里捏着玉箸,犹豫了下,淡定地夹了一颗虾饺吃起来。 等周长卿梳洗好出来,喻玉儿已经坐在桌边老神在在的吃粥了。 御郡王体恤将士,府中吃穿用度一向简朴。这新妇一进门,一大早,桌上摆了十来道菜。除了北方用惯的朝食,还有一些南方特有的精致点心也是有的。不过喻玉儿胃口不大,每一样都只吃一两筷子。周长卿目光淡淡地瞥着这毫奢的阵仗,没说什么便坐下来。 后院的厨子是喻家配的,跟郡王府关系不大。 不过,新妇好像有些娇气…… 周长卿看似一副贵公子的模样,实则对细枝末节并不太放心上。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周长卿其实脾气不算太差的。虽然整日里冷着一张脸,但甚少对人大声。此时静静坐下,估摸着觉得不够,又命下人再添补些他常吃的朝食,安静地用起了膳。 他用罢朝食,漱完口便起了身:“走吧。” 喻玉儿在一旁看的啧啧称奇。上辈子跟周长卿一起用饭的机会并不少,但直至今日,喻玉儿也没搞明白他是怎么做到吃得快,吃相却赏心悦目这件事。 罢了,管他呢。吃相再好,也不掩盖他一个人吃了一桌朝食的饭量。 “怎么?没见过人吃的多?”周长卿微微侧过脸,挑起一边眉头看她。 那表情,仿佛喻玉儿敢说是,他就要发飙。 “……没。”喻玉儿收起了多余的心思,眼观鼻鼻观心,“走吧,思懿院怕是等急了。” …… 两人到思懿院,已经是辰时三刻。 果不然,如喻玉儿预料的那般,其他院子的人也才刚来不久。此时花厅里坐得还不满, 5. 第五章 《碎玉琼花》全本免费阅读 喻玉儿平素滴酒不沾,对烈酒更是没多少兴趣的。 毕竟便是女承父业,从商人的立场去考虑出售烈酒的可能性,这东西也是发挥不了多大用处的。北地百姓嗜酒没错,气候原因,此地一到冬日里便天寒地冻,北地老少需要烈酒暖身。但她手头就这一副蒸馏器具,也制作不出那许多烈酒以供售卖。 喻玉儿想的是,若是能蒸馏出可医用的酒精,她要给整个院子都喷洒一遍。 虽说病痛缠身是上辈子的事儿,但她如今看着熟悉的院子,总觉得到处都是病菌。自己走了天大的好运才回到身体康健的时候,自然要多方面都仔细些。 “将这个收到前头去,我要用。” 时隔太久,喻玉儿依稀还记得学过的蒸馏实验相关知识。就是动手操作可能会比较生疏。 绿芜跟红苕小心地将蒸馏器具搬出库房,生怕一个不稳摔地上。这玩意儿大楚可找不到第二件。 常嬷嬷在一旁指挥着,又从箱奁下面翻出了不少老太太私下塞过来的压箱底。 老太太差不多将自己的体己都拿出来补贴她。 喻玉儿看着一箱小黄鱼,想起自幼将她当眼珠子疼的祖母,鼻子不由有点酸。不知上辈子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喻家的祖母得知她早逝会有多伤痛。没有她,不争气的幼弟是不是伤透了她的心…… 这辈子她至少要活过老太太,不叫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 嫁妆全清点一遍,便是喻玉儿自己也忍不住咋舌,祖母给的嫁妆也太厚了。这些东西养,就是供整个郡王府两辈子挥霍都不成问题。 先前她与周长卿放大话,此时看来是半点不缺底气的。 喻玉儿能明白祖母的苦心,怕她出身太低,所以才尽力拿嫁妆给她添门面。盼着郡王妃能看在喻家如此慷慨的份上对她多疼爱些。可惜,郡王妃拿着她的好处却半点不感念她的孝心。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只会令她气闷,对保养身子不利。 “十家米粮铺子,三家珠宝铺子,六家胭脂铺子,四家酒铺,两栋别庄,五家丝绸铺子,三家当铺,一支商队,五百亩良田,两家马场并一千亩牧场……” 常嬷嬷一边誊写,一边将下人的名单也找出来,“不过这些陪嫁的铺子,掌柜人都在外地,只每半年进白帝城一趟。马场和牧场的人倒是离得不远,出了城,在北边的郊外。白帝城内只有三家铺子在主子名下。老太太怕主子拿捏不住,把老梁和吴家三兄弟都给指了过来。这些掌柜的,如今是梁叔他们在操持。” “主子,可要抽空叫梁叔,吴家三兄弟来一趟?” “过两日吧。”见肯定是要见的,不急一时。 梁叔和吴家三兄弟对喻家情谊很重,最是衷心不过的人。若不然,老太太也不会特意将他们指过来给她做陪房。上辈子喻玉儿除了受郡王府内的磋磨,可从没有过捉襟见肘的窘迫,钱财她不缺。 放弃讨好他人,日子一下子就变得美好了许多。 三日后,是归宁的日子。在郡王府这三天,因周长卿搬去前院,思懿院那边也没再送过避子汤过来。 不过长辈不搭理人,喻玉儿作为晚辈却不能不去请安。 郡王爷是个重孝心的人,郡王妃可以拎不清,但儿媳妇不能对婆母不上心。 于是这几日都装模作样地去请安。 不过郡王妃一次也没见她,都被梁嬷嬷以郡王妃近来身子不适给挡在了外头。 郡王妃自从知晓周长卿不喜喻玉儿,如今连敷衍喻玉儿都懒得。 喻玉儿每每去了思懿院,回来都要在府中多转几圈。遇上前院的下人,也装模作样哀叹几声。府中人如今都清楚并非她不孝顺,实在是郡王妃无理取闹。 这般装模作样了几回,后面就堂而皇之的没再去,缩在院子捣鼓那套蒸馏器具。 且不说她不去请安,思懿院的人背地里骂她‘商贾之女果然没教养,没恩义’。就说喻玉儿捣鼓起蒸馏器具才发现,有些东西想起来简单做起来难。虽说她懂得蒸馏原理,但毕竟是初高中的知识。记忆实在太久远了,她如今拾起还需很多尝试。 喻玉儿从早捣鼓到晚,尝试了十几次,终于把蒸馏的步骤给摸透。 她日日在屋里折腾,常嬷嬷还是不死心,总是劝喻玉儿去前院给周长卿送吃食。 “这嫁人可不比家里,要是失了宠爱,往后一辈子都得吃苦。主子如今年纪还小,许多道理还不懂。日子长了,外头人见主子迟迟不开怀,只会戳姑娘的脊梁骨……” 喻玉儿通常充耳不闻。 上辈子嬷嬷也这么劝,她便是这么信的,结果三十不到人就没了。 “嬷嬷,你若是闲着无事,不如去看看归宁的礼备的如何了。”不过常嬷嬷是喻玉儿的奶嬷嬷,从她出世便照顾她。对她的心是万万不用怀疑的。 只不过人心的恶,没亲眼见过的人不会明白。 喻玉儿可不敢指望郡王妃给她准备归宁礼。她准备的那些东西,还不得让喻家被左邻右舍笑死。 当初她出门子时,喻家筹备的十里红妆,看得多少人眼热。归宁若是弄得寒酸,别人不说,怕是祖母都要呕的几天几夜睡不着。 常嬷嬷闻言,一拍大腿赶忙去瞧:“瞧老奴这记性!老奴这就去盯着。” 她走了,喻玉儿松了口气,叫绿芜将她存在库房的几罐酒拿来。 前几日都是拿劣酒在试,蒸馏出的结果不是很理想。 医用酒精的乙醇浓度,至少在百分之七十五到九十五之间。按照临床手术的标准。百分之七十五的,可以用来给创口消毒,大多用于皮肤消毒和手术前创口消毒。百分之九十五的,才能用于手术器具消毒和手术引用腹腔。 这些劣质酒蒸馏出来的浓度,大约十之四五的浓度。这个浓度只能用于外伤疮口消毒,物理降温。 不过,倒是可以几次蒸馏提纯。就是有些麻烦罢了。 “红苕,你拿这些给屋子各处洒一洒。” 浓度不高,但喷洒院子是够了。 …… 喻玉儿在院子里捣鼓这些,周长卿也从邸报中抬起头。 经了陈岳的提醒,他恍惚才想起来自己前几日刚娶了个妻。不过喻玉儿从不来前院打搅,郡王府也无人压着他去松鹤园见喻玉儿。相安无事三天,他就把人给忘了。 “明日是世子妃归宁的日子。主子,这归宁于出嫁女子来说可是大事,你总不能连这事儿也不管不问。”陈岳为难地看着桌案后头的主子。 自家主子别看已经十六了,但估摸是郡王妃自小管得严,好似对男女之事尚未开窍。那世子妃美得跟九天玄女似的,主子瞧见人家却眼皮子都懒得撩一下。 “归宁?”周长卿才想起来成亲三天后,按规矩,他是要陪新妇归宁的。 恍惚地想起灯火下的那张美人脸,周长卿的眼睫颤了颤。 本以为娶个妻,往后就要被缠得脱不开身了。毕竟大哥二哥都是这般,想去军营都得看嫂子的脸色。他便以为自己娶妻后也这般。如今看来,喻氏还挺不错的?都不管他。 “礼可备好了?”放下邸报,他松了松手腕。 “王妃早就备好了。” “嗯。” 天气渐冷,入了冬,北地将会被冰雪覆盖。 北狄蛮族找不到过冬的食物,必定会南下来大楚劫掠。每每冬春时节,都是镇北军最戒严的时候。周长卿翻看着前线的快报,眉头越皱越紧。最东边的草原近日来已经有马匪出没的痕迹,他琢磨着这几日该跟父王请示,将北边村庄的百姓迁移进白帝城内。 “我知晓了。你下去吧。” 说罢,他摆摆手,示意陈岳退下去。 陈岳看着自家主子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愁得跟老太太吃酸萝卜似的,脸都皱成一团。 自家主子这德行,猴年马月才有小主子…… …… 翌日,一大早,郡王府的马车就已经在府外候着。 喻玉儿裹着大麾从门内出来,周长卿正微微侧耳,听身边人说话。 今日他一身湛青色窄袖圆领锦衣,腰束金丝腰封,长身玉立。安静地立于马前,满头乌发金冠束起,露出形状极好的额头。估摸着天冷风吹,那一双多情凤眸眼尾殷红。 听见门口的动静,他扭头看她的一瞬间,连喻玉儿都心口窒了一窒。 默念了句皮相都是假的,恋爱脑害死人。喻玉儿垂下眼帘,快步走到马车旁。 车夫早已取了马凳摆好。 周长卿先一步上车,抬手打着车帘。 刚准备递手给喻玉儿,一眼看到马车里面软榻、软枕、吃食、热茶应有尽有。马车的轿厢四面还缝了厚厚的棉套子,小几上香炉还在冒着缕缕青烟。 他默默地放下了打着帘子的那只手,扭过头看向喻玉儿:“你是把家当都搬车上了?” 喻玉儿一脸无辜:“我怕冷。”< 6. 第六章 《碎玉琼花》全本免费阅读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过,喻玉儿便又回过神来听喻老太太说起近来的事儿。 对于老太太来说,孙女只是嫁出去三日。但对于喻玉儿来说,她与祖母却是有七八年未见。 自从她身体抱恙,为了不叫老人家担忧,都不曾叫下面人将自己真实的情况说给家里。老太太不知她早就病入膏肓,不敢贸然上郡王府惹郡王妃不喜,也不曾去郡王府探望过。 至此,祖孙俩阴阳两隔。 喻玉儿心里难受,面上却笑着追问老太太近来家中的事。 “你这丫头,才离家几天就这么想家?”老太太被她问笑了,握着她手就瞥周长卿的脸色,“难不成在郡王府里还有人待你不好吗?” 老太太这话看似打趣,实则半真半假地试探。 周长卿闻言缓缓抬起了眼帘,还未开口,老太太又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仿佛刚才的试探就是无心的一句话。 老太太多年不管事,但年轻时候却也是个厉害的。那一瞬间的锋芒,喻玉儿没感受到,周长卿却感受到了。他瞥了眼无知无觉的喻玉儿,不知想到什么,勾唇笑了笑。 喻玉儿正拉着祖母的衣摆撒娇。视线不经意与周长卿对视,愣了一下。 不知他笑什么。喻玉儿又扯了扯嘴角,与老太太说起趣事。 打定了主意这辈子自个儿好好过,喻玉儿心思也放开了许多。她无心去提郡王府的事叫老太太难受,自然捡好听好玩的说。 老太太听得高兴,面上的皱纹都淡了。 儿子儿媳两年前意外去世,喻家上下由她一己之力支撑。老太太此生没有太多的奢望,唯一盼着的,便是膝下这一双孙子孙女能一生顺遂。 祖孙俩说着话,周长卿也会时不时接一句话。 话虽不多,但句句恰到好处。 喻玉儿在一边听他游刃有余的应答就有些不太高兴,原来他年少时也并非不会说话。他不说,不过是不愿意开口罢了。 心里不爽,外头突然就传来了人在廊下跑动的声音。 下人打了帘子看过去,只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正在外头窜,跑得飞快。身后跟着一个半大的小子,跌跌撞撞跟在他屁股后头撵。 眨眼的瞬间,那男孩儿就跟初生的小牛犊子似的撞开了门帘进了廊庑,老远就听见他喊:“祖母,是不是姐姐回来了?” 老太太一听这声儿,急得忙叫人去拦:“你慢点,跑慢点!家里来客人了,像不像话!” 商贾之家确实没太多严苛的规矩,兼之今日来的是自家人。老太太训斥喻宁也没避着人。 等训斥的话说完才想起不妥来。心里担忧周长卿觉得喻家没家教,扭头看去,却见这位出身显赫的孙女婿面色不动,并未有任何嫌弃之色。 老太太一愣,心里松口气。 她抬手将小男孩儿招过来:“叫长卿见笑了。这是穗穗的胞弟,小名阿宁。阿宁,快过来见过你姐夫。” 小男孩儿生得一张粉雕玉琢的脸,黑葡萄似的眼睛水汪汪的喜人。一身亮堂堂的鹅黄缎子衣裳,这大冬天的瞧着都叫人眼前一亮。 他先看见右手边椅子上坐着的喻玉儿,眼睛倏地一亮。而后才看到喻玉儿身边俊俏得有些过分的男子,那张不会藏事儿的脸也都是惊艳。 喻玉儿有些丢人,暗地里瞪了小家伙一眼。 喻宁才好似回过神。倒是似模似样地上前来给周长卿见礼:“给姐夫见礼,我是阿宁。” 周长卿也客气地回了他一礼。 喻家人少,统共就三个人。行事也不必那般死板。老太太拉着喻宁到身边坐下,几人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是跟着喻宁一同过来的喻小山。 虽说两家是本家,但子嗣在长相还是有非常明显的区别。 不知是喻金峰这一支都随了喻家过世主母杨氏的长相,还是六叔公那一支长歪了。喻家姐弟那是出了名的好相貌,这喻小山却生得獐头鼠目。穿上锦衣也显不出贵气。一双倒垂八字眼,蒜头鼻,嘴角下撇……明明才十三岁,喻玉儿看他总有种看戏剧中丑角的感觉。 不过遥想喻金峰,喻玉儿很肯定是六叔公那一支长歪了。她爹在世时,也是一副少见的好相貌。 喻玉儿统共没见过喻小山几回,但如今一个照面还是能立即认出来他这人。这喻小山长得太有特色,从年少到后来成年都没怎么变过。 “四奶奶,这位就是我那世子爷的姐夫吧?” 喻小山倒是一点不见外。喻宁没敢上手的,他倒是伸手去拉周长卿的手。一副亲亲热热的模样,“姐夫,我是小山啊。我跟玉姐姐打小就亲近。如今家里在城西做皮毛生意,姐夫往后可要提拔提拔……” 这一张口就叫人提拔,屋子里和睦的气氛瞬间滞了滞。 老太太脸色僵了僵,心中不喜,她嘴角的笑意都敛了起来:“都是亲戚,也不好偏帮谁。白帝城这么大,人才济济,有能之人,长卿自然会提拔。” “四奶奶这话说的可就见外了,咱跟旁人可不一样!” 喻小山半点没有说话不合时宜的自觉,继续脸皮厚道,“世子爷是咱家亲姐夫。亲姐夫帮自家小舅子,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嘛!” “你这人!”喻玉儿猜测喻小山不是个好的,没想到真人比她猜得还不要脸皮。 “玉姐姐,一笔写不出两个喻字。”喻小山对于本家这个养在深闺里的姐姐,那是又羡慕又向往。 羡慕是,羡慕她一个病秧子,还是个丫头片子的。明明歪歪栽栽的活不下来,愣是被喻家拿金贵药材给吊活了。宠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不像自己家里,别说丫头片子就跟小猫小狗一样,他们这些带把的,都没活得像她一个女人这么舒坦的。向往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白帝城内找不出第二个。 心里酸唧唧的,喻小山还张口教训,“再说,自家人帮自家人,姐夫把我们喻家的兄弟都拉拔起来,以后也有用得着的时候。古话说,打架还得一个兄弟三个帮,姐夫你说是不是?” “谁跟你是一家?”喻玉儿嗤笑了一声,“脸皮忒厚!” “难道我说的不对?玉姐姐一个外嫁女,倒是对喻家男人指手画脚来!” 喻玉儿没想到他年纪不大,一张口就是世故老男人的恶臭味! 周长卿倒也沉得住气,这一出闹得突然,他稳稳的坐着,面上八风不动。 他端坐在上首右侧椅子上,眉目被茶水的热气氤氲得润泽模糊。半遮掩瞳仁的长睫翕动,眼底碎光粼粼。瞥了一眼这个随喻宁一道进来的少年。细长脸,个头不小,长相上与喻家姐弟就八竿子打不着干系。估摸猜到是喻家什么亲戚。 “你想出人头地……也不是不行。”本以为他不会搭理,喻玉儿都做好了他拂袖而去的准备。没想到周长卿还慢条斯理地应了声。 他的嗓音清冽如玉石相击,听着叫人心生愉悦:“西大营那边还剩几个征兵的名额。正好,赶巧了,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要跟北狄蛮子开战。你来战场上挣个军功。” 周长卿的话还没说完,喻小山的脸就先绿了。这年头,稍微有些积蓄的人家花钱逃兵役都来不及,哪有上赶着找死的? “姐夫,这,这战场上刀剑无眼啊……” “男子汉怕刀剑伤人,你奔什么前程?”周长卿疑惑。 “可,可是,我……” “我瞧你四肢健全,个头不小。走动时脚步轻便,跑起来应该不慢。”周长卿慢慢扬起了眉,“若是有那野心,去前线当个步兵不错。” “那,那到时候,姐夫会帮衬我吗?” “帮衬你?”周长卿淡淡地勾了勾嘴角,凭地有几分妖异,“我若是帮了你,那军功便是我的,如何能成就你的仕途?” 喻小山哑火了,半个屁不敢放,缩喻宁的身后去了。 喻玉儿:“……” 她无语地看向周长卿。 周长卿绷着一张光风霁月的脸,淡淡地与她对视一眼,道貌岸然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叫人去战场送死这么歹毒的话,不是出自他的口。 屋子里静了一静。 全花厅,也就喻宁一个憨子还没瞧出什么名堂在那傻乎乎地看着他姐笑。 老太太瞥了一眼没什么烟火气的孙女婿。本来还觉得两人之间有些生疏,如今瞧着孙女婿还挺护短,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行了行了,你回来这一趟也累了。带长卿去后头歇一会儿。” 老太太发话打发人离开,喻玉儿依依不舍地在老太太身边赖了会儿,带着周长卿出了禾玉院。 老太太所说的带周长卿去后头歇一会儿,指的是带他去自己院子坐坐。喻玉儿的院落在 7. 第七章 《碎玉琼花》全本免费阅读 小孩子斗蛐蛐儿不是大事,掷骰子也算寻常玩乐。不过涉及金银,那就是赌了。 这种有赌注的玩法最容易叫人迷失本心,玩得多,瘾越大。喻宁年纪还小,喻老太太不敢给他太多的银钱。但再是不多,他手头也是有几两金豆子的。 老太太的眉头拧起来,喻玉儿连忙命身边人去喻宁屋里搜查了一下。 不一会儿,去搜查的李妈妈面色不好地回来。 “怎么说?”老太太瞧见李妈妈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 李妈妈摇摇头,道:“宁哥儿屋里金豆子少了二十来两,银锭子少了一小箱。七岁生辰时,打得金项圈,寄命锁,缠金臂,都不见了。白玉坠子少了三块,碧玉佩少了一块。” 喻老太太脸色瞬间十分难看。 这些小东西,与喻家来说是小玩意儿。但对于外头的一般人家来说,光那二十两金豆子,也已经足够一家人温饱不愁地好十几年。这才去老六家玩三天,屋里东西就少了这么些。若是再住得久些,怕是整个喻家都能被掏空。 “宁哥儿人呢?跑哪儿去了?”平素没把小孩子的玩闹放心上,老太太也没发现。陡然发现这么大一只硕鼠,再是豪富人家也心惊。 “在后头的暖房跟山哥儿顽呢。” 老太太什么话都没说,站起来就要去看看。 喻玉儿也觉得心惊,她猜到这个喻小山不是个好东西,却没想到这么胆大。才三天,就能哄走喻宁那么多东西。 上前去搀扶住老太太的胳膊,喻玉儿也落下了脸。 “祖母,且莫气,瞧瞧再说。” 祖孙二人穿过中庭,路过花园。 九月的白帝城早已经入秋,不过喻家请了高明的花匠,园子里还有不少盛开的金菊。黄灿灿的在阳光下瞧着十分喜人。两人从西边的廊庑过去,刚走到月牙门,就听见暖房里头穿出喻小山的声音:“阿宁咱这把来个大的,赌你头上那颗东珠怎样?” “这个东珠吗?”喻宁小孩儿嗓音软糯的很,“这个是姐姐给我的,不用这个当赌注行不?我还有个大的玉扳指,翡翠玉的。拿着个当赌注吧。” “翡翠玉的?”喻小山一喜,“那就这个,这个好!就这个吧!” “还是猜大小,你买大买小。买定离手,猜对了,那就是你赢。你要是猜错了,这些都是我的!”喻小山那公鸭般的嗓子,在这安静的后院听着都刺耳,“开!开!开!” 喻宁眨巴着大眼睛蹲在旁边跟着喊‘开’,激动的脸颊都是通红的。 开盘的瞬间,喻小山发出尖戾的笑声:“哈哈哈哈六六六,豹子!大!” 就在喻小山将桌上的财物往怀里搂的时候,门哐地一声打开了。喻玉儿扶着喻老太太的胳膊站在门口,屋里热闹的气氛戛然而止。 喻玉儿冷冷地瞥了眼像被掐住脖子的鸭一样脸色酱红的喻小山,慢条斯理地扶着老太太进屋坐下:“祖母,你先坐下,有事咱慢慢问。” 喻宁还不明所以,但也看出了姐姐跟祖母脸色不好看。他此时还跪在椅子上,上半身半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捏着个杯子往嘴里灌水。 小孩儿瞧着自家姐姐祖母的脸色,又看到喻小山害怕的眼神闪躲的样子,默默放下嘴里叼着的杯子爬下来。 “姐姐……” “嗯。”喻玉儿扶老太太坐好,自己却不慌不忙走到桌边来。 她眼睛往桌子上一瞥,就看到喻小山藏在下面的手:“手里藏着什么呢?拿出来看看。” 喻小山脸色尴尬,僵着肩膀,就是没听话将胳膊拿出来。 “四奶奶……” 喻老太太没说话,平素里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一旦黑下脸,瞧着也十分吓人。 他不拿出来也没事,喻玉儿看了眼身后。 绿芜跟红苕一声不吭地站到了喻小山身后。两人一人拧着喻小山一边胳膊,喻小山还是个少年,被两个人拧着胳膊反抗不了。这般硬僵着,被绿芜掐着手腕子,将他的手从桌子下面抽出来。 手里握着的是骰盅。绿芜给他抠出来,拿到喻玉儿的面前。 喻玉儿接过骰盅,上下翻看了下。然后朝不知道发生何事,但已经感受到风雨欲来的喻宁招了招手。 喻宁就跟那不知事的小羊羔子似的,哒哒地跑过来。 喻玉儿就当着他的面,将骰盅顶端的凸起拨动了一下。而后骰盅里头就有个三叉开头的小木头弹出来。喻宁显然没看懂,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姐,这是什么?” “你想要几?” “啊?”喻宁反应了会儿,才知喻玉儿问他点数,“豹子?” 喻玉儿点点头。 红苕将桌上的几粒骰子都拿过来,喻玉儿将骰子放桌上,拨了下小木头,盖住桌上的骰子。 摇了几下,开了。六六六,豹子。 喻宁一瞬间瞪圆了眼睛,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喻玉儿怜爱地看了眼自己这傻弟弟,又给他开了几把,都是豹子。她摸着喻宁震惊的小脸:“还看不明白吗?阿宁,这东西就是个骗人的玩意儿。人家那是拿你当傻子大户,骗你钱呢……” 喻宁本还不信,按照喻玉儿的说法操作了几次,整个人都懵了。 “祖母给你的金豆子都输完了吧?”喻玉儿的嗓音不紧不慢的,听着好似在跟弟弟玩笑。一旁喻小山却听得汗流浃背,“银锭子也没了是不是?玉珠子,玉坠子,都没了吧?” 喻宁眨了眨几下眼睛,回过神来,扭头像小牛犊子一样冲过去打喻小山。 “你还我金豆子!还我银锭子!还我玉珠子,玉坠子,都还给我!!” 这些东西进了喻小山兜里,哪里还有的剩下?他爹他娘当天就给搜走了一半,剩下的,也早被他花了。此时他被喻宁按在地上,也不敢太叫唤。他的这些小把戏,唬个八岁的喻宁行,唬老太太和喻玉儿可瞒不过去。 不过挨了几拳头,疼了,他便也顾不上装模作样。狠狠踹开喻宁,爬起来就往外冲。 “你输给我的东西,那就是我的!谁管你!” 眼看着人冲出去,一直没发话的喻老太太厉声道:“按住他!” 一大帮老婆子冲过去,想要按住喻小山。但喻小山力气不大,跑得倒是快。几个老婆子追不上他一个。 外头家丁听见叫唤,过来帮忙拦。但这喻小山混迹下三滥的地方久,保命逃跑是看家本事。愣是一帮人没追上他一个,给他跑了出去。 喻宁见状,气得都哭了。他扑在喻玉儿怀中,显然受到不小的打击。 枉他还觉得喻小山人好,带他玩儿,原来是拿他当傻子骗钱! 喻玉儿摸了摸他脑袋,叹了口气:“那些小玩意儿,想追回来也不难。报个官,他不想还也得还。就是报了官,怕是要跟六叔公家那边撕破脸了……” 喻玉儿说这话,没有看老太太。但坐在上首的老太太却脸色晦暗下来。 孙女这是在点自己,老太太哪里听不出来? 这两年,老六家里几个男丁总来本家指手画脚,确实很闹人。不过老太太想着总归都是喻家人,看在是一家人的份上没太计较。她总担心自己年纪大了,哪一天突然就下去见丈夫孩子。喻玉儿又是个姑娘家,嫁出去也帮衬不上。她心里是盼着喻宁跟老六一家修补好关系的。 毕竟老六家人丁兴旺,将来帮衬着喻宁操持好家中生意,不失一桩圆满事。 但今儿这喻小山的做派,也显出了老六一家对本家的态度。这是明摆着拿喻宁当冤大头,这变着法儿地欺辱瞒骗呢。若不然,凭喻小山一个孩子,三天哪里能拿走那么多东西。这个认知,可不就叫她灰心? 老太太最终还是没报官。 倒不是委曲求全,而是怕真逼急了老六一家,那一家子豺狼会狗急跳墙对年幼的喻宁不利。她总不能把喻宁拘在府中一辈子。 喻宁是男孩子,总拘在闺阁中是长不成人的。 但在外头跑动,白帝城就这么大,躲不掉其他喻家人。喻宁若真出了事,她到时候再后悔就什么都晚了。 不过也因着这事儿,老太太心里放弃了跟喻家其他亲族来往的打 8. 第八章 《碎玉琼花》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是个大晴天。 一大早,喻玉儿便已起了身。平素她都是要睡到辰时才醒的,昨儿夜里做了梦。梦见了上辈子的一些事,嘴里还是血沫子的腥气。旧事记忆翻涌,她早早就醒了。 今日不必出门,不过喻玉儿有心保养身子。还特意换了身方便行动的衣裳去后院竹林走了几圈。 走到身子微微发汗,手脚都发热,她才心情不错的回院子用朝食。 思懿院那边,喻玉儿已经打定主意不去了。 最多逢年过节去请安,日日去受人家的脾气,那是不可能的。 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几日她在府中的表演,前院也差不多都知晓郡王妃不待见她之事了。尤其昨夜梁嬷嬷胆敢在院子里当面训斥于她,怕是不少院子都听见了动静。别人先不说,那段侧妃定然不会放过这等告郡王妃一状的好机会。 郡王爷得知此事不过是早晚问题。 郡王府兄弟几个感情和睦是一回事,后宅姬妾相争又是另一回事。能在郡王妃的眼皮子底下抢先生下三儿一女,这段侧妃的性子也本分不到哪儿去。 喻玉儿用罢朝食,就让绿芜将她的蒸馏装置给搬出来。 上回蒸馏的那些浓度不高的酒精,都被她拿去喷洒院子。喻玉儿估摸着这东西往后用得着,想着趁着闲暇便多制备些。说不定哪一日她有个头痛脑热,手脚碰伤,就要用得着。 古代可没有抗生素,细菌感染,一场高烧就能把人带走。 这两天她总摸,如今用这套装置已然十分的熟练。 换了品质好的酒,提纯确实要方便许多。先前喻玉儿是没想起来乙醇的沸点与水不同,其实只要根据沸点就能快速分馏出高浓度的酒精。瞎折腾了几天才想起来,提纯变得简单许多。 一上午,她整整三大坛子酒就蒸馏了一坛半。她小心地将坛口封上,那边常嬷嬷说人来了。 得了主子召唤,梁叔和吴家三兄弟天没亮就启程赶来。 到郡王府,喻玉儿估摸着几人怕是朝食都没用,便让下人给几人备好了朝食。等他们用罢了早膳,才将人叫到后院的廊庑下听候。 白帝城的规矩不似燕京严苛,喻玉儿召见下人,倒也没那么多讲究。 因着喻玉儿怕门,吩咐下人将门窗都开了。 清风伴着水汽送进屋内,吹拂的纱帐微微浮动。鎏金三足鹤首香炉冒着袅袅青烟,屋内弥散着梅香。 梁叔还是老样子,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皮肤黝黑,身体健硕的很。梁毅估摸着是有些东胡血统在身上,面相上与纯汉人有几分差别,眼窝较深,头发偏黑卷。他早年跟着喻金峰走南闯北,身上很有些武艺在的。老太太给喻玉儿的那支商队,就是梁毅在管。 若是平常,他腰间是常年挂两把弯刀的。不过今儿来见喻玉儿,他怕惊着主子,特意卸下了。他这回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带着两个十六七的少年。 瞧面相,跟梁叔很相似,应该是梁毅的孩子。 梁叔这是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喻玉儿。他没敢多看,衣裳下摆一撩便跪下行礼。一个头磕得结结实实。脑袋磕在地板上咚的一声响,吓了喻玉儿一跳。 她赶紧起身去扶。 梁叔没敢叫喻玉儿真扶他。他一个常年在外跑的老大粗,身上又是汗又是风尘,脏得很。 “梁叔你坐。” 梁叔先行了礼,后头两少年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头,磕头磕得要多实诚有多实诚。 “主子,这是奴那不成器的孩子。大儿梁真,二儿梁展。”习武之人嗓音大,亮如洪钟,震得喻玉儿身后的绿芜红苕都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这梁真和梁展估摸着也是从小习武,生得又高又大,瞧着就比一般同龄人结实许多。许是头一次见到喻玉儿这般好相貌的人,趴在地上不敢抬头。但那略有些卷曲的发丝中,能窥见红透了的脸颊和耳朵,心性是游戏害羞的。 喻玉儿发了话,他们才敢起来。 “他俩从三岁开始习武,练了十几年,武艺还算不错。主子身边若是没有凑手的人使唤,瞧得上他俩,往后奴这两崽儿就留给主子使唤。”梁毅说话直白的很,怕喻玉儿身边没人使唤,把两个儿子都给送来。。 喻玉儿身边都是些婆子丫头,男子不多。大多是在外头跑腿,近身使唤的也就车夫一个。此时盯着两少年打量。 两黑皮少年估摸没见过这样的主子,被盯得脸越来越热,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摆。被自家老子瞪了一眼,才垂眸耷眼的站直了。不过脸颊的红润却是黑皮也遮不住的。 许久,喻玉儿点点头:“那就留下吧。” 两兄弟顿时一喜,老梁跪下又是一个谢。 白帝城这边是这样,规矩没那么仔细,给主子行礼就是磕头。咚咚三个头磕完,红苕就带着两少年下去安顿了。 吴家三兄弟就安静收敛许多,不过该磕头的也不含糊。喻玉儿叫起了才拘束地站起身。 吴家三兄弟纯汉人长相。四方脸,浓眉大眼的。不过身材倒也不熟梁叔一家子,也生得壮硕。老大要文气很多,识字,会拨算盘,手里管着喻玉儿好些商铺。老二就更高壮,常年在牧场风吹日晒,黑得很。老三脸型稍有些差别,较之两个兄长,他算生得英武许多。 听常嬷嬷说很是会一些功夫,一把红缨枪,耍的比许多上战场的士兵都强。 喻玉儿只要稍稍一想就明白,毕竟白帝城地处大楚的最北边。吴家三兄弟若是不够悍勇,根本守不住那些产业。尤其是吴老二,还替她管着几千匹马,身材弱小可拉不住那些疯跑的马。 让几人坐下,喻玉儿重点多看了眼吴老二。 吴老二约莫三十岁,眼神清正,个头也不小。九月中旬,喻玉儿已经将厚衣裳穿上身,他还一件单衣裹着身体。那胳膊,肌肉十分发达。这模样,不像是会被马踩死的样子……不过喻玉儿毕竟没亲眼看过受惊的马是什么样,敛下了心下的疑惑。 几人以梁叔为首,梁叔快速地将手头的活计喻玉儿汇报了一遍。 喻玉儿虽然并非学金融财会的,但道理一通百通。不一会儿,就差不多了解了名下产业的大致现状。吴家三兄弟也重点汇报了马场的情况,说着,吴老二提起了一桩事。 “主子,约莫半个月以前,官府那边来人,说是想征用咱们马场的马驹。” 北地常年征战,马匹十分紧俏。优质的马甚至能卖上千金一匹。喻玉儿名下的产业虽多,但对于北地来说,最大头的,其实就是那两个马场。尤其是白帝城城郊的那个大马场里面养的马,各个高大神骏。常年在大牧场跑着长成,说一句千里良驹都不为过。 官府一句征用,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不给钱带走,这不就是强抢? 不过彼时,被吴老二给含糊过去了。但人若是惦记,总还会再来。这不,前几日又来了一拨人,以北地马上要开战,官衙缺战马为由,又来挑马。 “挑了几匹走?”喻玉儿倒是没想到这个,上辈子有过这事儿吗? 她想了下,脑中只有吴家有事求见她,她以身体不适给拒了。 喻玉儿:“……” “不多,”吴老二看着憨厚,说话倒是慢条斯理,口雌清晰,“二十匹上等良驹。” 喻玉儿的眉头皱紧了。 能被吴老二称之为上等良驹的,怕是马场最上等的马。莫不然不会这般点出来。这年头,蛮族猖獗。大楚内战外战不断,战马奇缺。白帝城内的马场不多,喻家的马场算得上出名。不过喻家并非主营养马,马场的千匹马中称得上良驹的不过十之一二。 最上等马通常是千金不换,二十匹说拿走就拿走,这分明是在打劫。 “何人挑走的?” “府衙的张知州。与他一道来的,还有王县丞,房主簿。” “笑话!他一个文官,要什么战马?” 后面的话不说,彼此也心知肚明。 喻玉儿胸口憋了一口恶气,冷笑一声。 须臾,又问:“近来还有人来挑马吗?” “回主子的话,王县丞本来也看中了几十匹千里良驹,想要带走。不过被奴那不成器小儿子给拦下了。县丞大人很是不满地发了一通 9. 第九章 《碎玉琼花》全本免费阅读 上辈子,喻玉儿自出生起,便从未离开过内宅。 身体孱弱是主要原因,身边人看她素来看得紧,生怕她在外头被人冲撞了受惊。发病救不过来。二来,也是北地并不安稳。白帝城有镇北军镇守,不见乱象。但出了白帝城,外头可就说不准了。 喻玉儿要去城外,常嬷嬷是第一个不赞同。 窗外一阵风拂过,吹得窗棱哐地一响。似是撑杆被风吹落,砸在地上。 空气中弥散着甜腥的水汽,要下雨了。 常嬷嬷手中攥着狐裘,亦步亦趋地跟在喻玉儿身后絮叨:“主子,这都已经晚了,郡王府怕是不会允你出府的。再来,北大营离城区那般远,咱们的马车放不放行另说,出了城也不安全呐……” 喻玉儿由着绿芜整理了衣物,对此充耳不闻。 常嬷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知喻玉儿看似软糯,实则性子说一不二。 喻玉儿看她像护着小鸡仔的母鸡,心里软了软:“嬷嬷,你且去将梁展,梁真两兄弟叫来。” 漆红的菱花隔断深处,一抹半人高的铜镜。铜镜中映照出一张芙蓉面。身后清秀的侍女正企图往她头发上佩戴更多发饰。她皱了皱眉,对身后小丫头道:“这玉钗环佩都卸了吧,戴太多,脑袋沉得很。若是遇上匪徒,这一脑袋的钗环都不够人抢的。” “主子既然知道不安全还要去?奴婢听说,外头可是马匪猖獗呢……” 常嬷嬷边往外走,还不忘絮叨她。 喻玉儿勾唇无声地笑了笑,她如何不知道? 只不过,上辈子她至死都是被困死在后宅的。从投胎到这个世界起,整整二十六年。仿佛一只向人乞食的笼中鸟,没有自我,只有情爱和生孩子。重来一遍,她再不想这么活了,没甚意思。 “主子,马车备好了。” 这时,廊下来人小声地回禀。 喻玉儿点点头,叫绿芜带上狐裘,主仆几人往外走。 常嬷嬷拦她不住,又不放心她一人出去。这次说死都要跟着一块去:“红苕绿芜这俩丫头打小就在内宅,不知外头的事儿。叫她俩跟着,遇了事儿怕是也不会应对。奴婢守着主子,也放心些。便是路上真遇了匪徒,豁出去一条命也能换主子几息时辰逃。” 喻玉儿无奈,只得留了红苕看守松鹤园。 出了松鹤园,穿过连绵的廊庑。是一汪锦鲤池。深秋时节,池子里的锦鲤各个养得膘肥体大。许是要下雨了,池面正咕噜咕噜冒着小泡点儿。穿过层层叠叠的碧纱橱,越过花园,到了思懿院。果不然,思懿院的人又声称王妃正在小憩,不见客。 喻玉儿候在庭院外,里头连喻玉儿请求出府的缘由都没细听便允了。 郡王妃如今对喻玉儿是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清楚她不讨周长卿喜欢,连针对她都兴致缺缺。听说喻玉儿要出门,她也只打发了一个嬷嬷出来递话,连屋子都没叫她进去。 郡王妃这样惫懒,喻玉儿反而落了个松快。 倒也没在意下人态度倨傲,带着绿芜常嬷嬷便出了门。 常嬷嬷边走边抹眼泪,心里始终过不去这个坎儿。不过也知晓喻玉儿厌烦她总提讨好郡王妃,嘴里话咕哝一番,到底没说出口。 喻玉儿也没在意,抬眸看了眼天色—— 黑云压城,天边闪过几道紫电。轰隆隆几声闷雷响动,不久,一场大雨就要降下来。 北地常年少雨,深秋更少。今年不知怎么回事,九月中旬才过一半,就已经下了两场。大雨哗啦啦地砸下来。梁真梁展两兄弟笔直地站在马车边儿,腰间都挂了弯刀。 见喻玉儿眼睛扫过来,梁展龇牙一笑:“主子,奴兄弟俩打小使刀。” 说着,抽出腰间弯刀利索地挽了个刀花。那弯刀估摸着是玄铁,寒光照的人眼花。 喻玉儿满意地点点头。 常嬷嬷也松了口气,连忙上前去打帘。喻玉儿裹紧了身上的衣裳,扶帘子探身进了马车。 -- 思懿院。 郡王妃惫懒地正靠坐在软榻上,望着窗外的大雨忽地叹了一口气。 近来,她总觉得心口难受。像是什么压住了她的心肺似的,总有些心悸。大夫来过几趟,号脉,都说她身体无碍,给开了几幅安神茶。 她自个儿估摸着,母女连心,怕是依依那边近来不顺。 “唉……”郡王妃摇了摇手中团扇,鲜红的豆蔻在晦暗中红得妖异,“也不知依依那丫头在顾家可习惯。她自幼在我膝下,松快惯了。去了顾家那等规矩严苛的世家,不知能不能适应。那顾燕林虽有才名,到底太文弱了。若是能强健些,在这乱糟糟的世道里,也能多护着些依依。” “娘娘可别叹气了。”梁嬷嬷跪坐她腿边替她慢慢地捶着腿。 抬手招呼着丫头换茶,扭头柔声劝慰道:“表姑娘打小性子好,聪明伶俐又擅诗书。顾家那等书香世家,定然是喜欢的。再说,表姑娘前些时候不是才来过信?说是在顾家一切都好,主子且放宽心。” “倒也是,依依那性子,就没人不喜的。”郡王妃提到赵依依就是一笑。 “那可不?表姑娘自打出生,就没有不喜她的人。” 郡王妃听着心里高兴,觉得心口这点闷气散了些:“事已至此,如今也只能这般。松鹤园那个,卿哥儿自打应付了一回,连面都不露。这孩子的性子,还是倔了些。” 说着话,她不知怎么地又想起喻玉儿那张清艳的脸。柔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卿哥儿是本妃教养出来的,素来不是那等贪花好色之人。生得再好,在卿哥儿那也是不顶用的。那喻氏倒是不害臊,拉的下脸去上赶着……” 这话梁嬷嬷可不敢当面附和,只埋下脑袋听郡王妃的一通嫌弃。 -- 这厢,喻玉儿的马车已经出了上城区主干道,拐进了东南边的巷子。 大雨打在马车顶上的青皮油布上,刷刷作响。街道两边的摊子都收了不少,只余商铺还开着。行色匆匆的行人在大雨中穿梭,天色渐渐阴沉下来。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快速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再映入眼帘的便是与主城区截然不同的景象。 上城区的安稳与繁华在此处便少了。街道两边低矮的屋舍更显得几分萧条。 喻玉儿掀开车帘,能瞥见屋檐下蜷缩着的衣衫褴褛的人。沿路有无家可归的妇孺顶着大雨被人驱赶,乞讨的孩子怯懦地看着马车,不敢上前。 见喻玉儿神色不好,常嬷嬷叹了口气:“外头战乱,听说几个村子被洗劫一空。那些杀千刀的蛮子马匪,杀了好些大楚人。这些都是郡王爷吩咐安置进来的流民。” 似是想起了旧事,常嬷嬷面露几分悲色,“失了庇护所,安置进来也活不了多久。” 喻玉儿手放下,垂下眼帘:“官府没有接济吗?” “自然是有的。郡王爷亲自放话,谁敢不遵从。”常嬷嬷也是流民出身。 年轻时候,她的村子便是被东胡人给烧了的。一村子老小几乎都死在大火中。她运气好,抱着孩子逃到了白帝城。奈何她的孩子才刚出世,太小了,在这一番波折中没活下来。是喻家人救了她。 喻大太太怜惜她。见常嬷嬷有奶水,留她做了喻玉儿的奶嬷嬷。 这些旧事,常嬷嬷早就不想了:“不过下面人做事,哪有那么规矩的。不贪墨走一半就算是有善心了。” 喻玉儿没说话,消瘦的脸隐没在晦暗中。 雨越下越大,在天地间拉开一层水雾。迷蒙的水汽氤氲得人视线模糊,雨水淋得到处湿哒哒。马蹄踩在泥泞的水坑,溅起浑浊的水花。 车快速地穿过下城区,流离失所的人比城内要多上许多。有些听见马车驶来的声响,也不知闪躲,愣愣得站在原地。其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神情麻木地站在路中央。 马车急速冲过来。眼看着就要将母子俩踏死。车夫技艺高超,及时勒住了马。 喻玉儿没有下车,命人匆匆丢下一个荷包,就叫车夫继续往前。 那陡然捡了荷包的母亲颤巍巍地打开,发现里头是一小包碎银。麻木的脸仿佛活了过来,一点点放出喜色。顾不上大雨,母子俩跪下就给远去的马车磕头。 …… 北大营在白帝城的北边,约莫有万五至两万的将士驻扎在此。 喻玉儿的马车经过城门口,守城将士见是郡王府的腰牌,很利索地就放行了。等到了北大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此时大雨还在下,大雨天还是氤氲得衣裳都占了潮气。喻玉儿被常嬷嬷护的严实,但发丝眉梢还是不免沾染了水汽。常嬷嬷怕她受凉会发高热,正拿小帕子一点一点给她擦拭。 那守营的将士听说是喻玉儿来了,吃了一惊。 扭头瞥了眼马车,确定是郡王府的家徽。这个时辰不算晚,但出了城还是有些危险的。世子才新婚,就被军中之事绊住了身。没想到这位新进门的世子妃倒是行事胆大,竟然追来了军营。 当下不敢怠慢,那将士躬身一礼,赶忙就进去禀告。 就这么把她们拦在门口,常嬷嬷心中有些不满。但军营重地,不允许外人随意闯入,几人在外头等着。此时营帐内,周长卿正在与人商议军务。 周长卿追击马匪千里,最终取下了马匪头目的脑袋。顺势将那溃散的十来个马匪全部俘获。 那几个马匪起先还嘴硬的很。经过一天一夜的严刑拷打,终于撬开了嘴。 果然不是寻常马匪。 东胡有意在初冬南下与大楚袭击白帝城。这一波人,是来提前试探的。 此时营长中气氛紧张,正在为是否与东胡开战,吵的不可开交。 以北中郎将和陈监军为首的,认为大寒将至。届时霜降冰封,粮草难行,朝廷本就因郡王多次伸手要粮对北地多番猜忌。上回与北羌开战,朝廷的粮草便迟迟不至。若非城中喻家慷慨解囊,怕是要兵败于北羌。此次若开战,后防必定会出事,应当以守卫为主。 然而以左将军为首的,则认定守不如战。这东胡人都杀到家门口来,屠了大楚几个村子的百姓。北狄草原的各个蛮族也是狼子野心,这般保守的做法,只会越来越助长他们的气焰。叫他们以为大楚弱势可欺。只有强有力的武力威慑,白帝城才能长治久安。 两边唇枪舌战,争执的脸红脖子粗。为首的两位都是 10. 第十章 《碎玉琼花》全本免费阅读 三天前,马匪袭击白帝城郊村庄。 北大营将士收到线报时,四个村子早已陷入一片血色之中。村中老少,皆被屠戮。 周长卿带一支奇兵追击时,在城郊百里的湟水遭了伏击。越骑校尉姜成掩护他突破重围,追击马匪头目,被贼人背后偷袭。一支带钩箭射中了姜成。 这箭矢不知何人打造,射入时与平常箭矢无异,拔出却困难。细钩骤出,勾挎伤口四周的细肉。若强行拔出,伤者必定会损伤巨大。但若不拔,这利刃穿过肋骨,嵌入血肉,引得姜成高烧不止。 几个军医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却不敢贸然行动。 见周长卿过来,连忙围上来:“少将军,姜校尉情势危急,我等实在下不去这个手。” 都知道这支箭必须取出来,但在座几人虽有剜肉治伤的本事,却没有开胸取箭的本领。这带钩箭若非打开胸腔,避开肋骨,根本取不出来。他们谁能有那本事精准地只伤皮肉,不伤五脏内腑?若是这一刀下去,若不慎伤到了心脉。届时姜校尉便是还有命多活几天,也不得不尽早见阎王。 “伤口血如今倒是止住了,但高热不退。口舌紧闭,药也管不进去。再这么烧下去,不死也残。这可如何是好?” 周长卿挥了挥手,示意人散开。几步行至沓前。 姜成的脸烧的通红,嘴皮干裂,大汗淋漓。他此时侧身趴在榻上,那支带钩箭早已被截断,只余箭头嵌在肉中。止血带上鲜血淋漓,因曾试图强行拔出箭头,伤口四周都有些糜烂。 “药呢?”周长卿皱紧了眉头,“撬开嘴,再灌。” 旁边立即来人,小心地搀扶起姜成。捏着他的下巴,但就是牙关紧闭。半滴药汁儿都灌不进去,汤药顺着下巴流得满床都是。 灌药的小兵吓得面无人色,不知该如何是好。 “再灌!”周长卿脸色铁青,“这一碗药不够喂,命人再煎!” “是!” …… 与此同时,喻玉儿在简单的梳洗了一番,端坐在案几后看着上面狗都不吃的饭食陷入了沉默。一个干巴巴的馒头,两碟素菜,一碗寡淡的汤。 绿芜正指使着梁真梁展两兄弟,将带来的东西搬进营帐。 说实在的,周长卿的营帐外面瞧着大,内里也简单得很。内外三层,最里头摆着一张单人的卧榻。卧榻右手边是做工质朴的书架,连雕花都不曾有,上头摆放着好些书。有些书的边缘都磨了,看得出主人平时读的很勤。 靠左侧有个桌案,桌案上堆放着些许卷宗和兵书、邸报。一架屏风做遮挡,后头放了一些洗漱用具。 外厅估摸着是议事的地方,但也不大,堪堪能容纳十来人的样子。喻玉儿垂眸在外厅坐了会儿,咬了一口馒头,喝了半碗汤水便放下碗筷,起了身。 常嬷嬷见她起身连忙拿伞跟上,一边追一边嘟囔:“主子这是要去哪儿?外头还在下雨呢,世子爷交代了别乱走,说营地人杂事多。不若就在帐中等着,何苦出来惹嫌?” “既然来这一趟,便不能白来。绿芜,将我那两坛子酒精带上。” 她虽然无心跟周长卿再有其他瓜葛,但也不是当真自私得只看个人得失。方才从内城一路赶来,看到了上辈子不曾看过的外面世界。喻玉儿心中有些复杂。 往日总听旁人赞周长卿如何如何,她耳听不如亲眼所见感受真实。周长卿或许在私情上对不起她,但却从未对不住白帝城百姓。 全是男子的北大营,突然出现几个女子。尤其喻玉儿又是一幅罕见美貌,立即引来注视。 不过在得知这少女身份后,再无人敢抬眸多看一眼。 喻玉儿带着常嬷嬷绿芜在营帐中走动一圈,没瞧见周长卿身影。反倒看到了行色匆匆的侍从。端了一碗苦涩的汤药,忙不迭地就一头扎进不远处的营帐中。 营帐里燃了灯,灯影之下全是凌乱慌忙的人影。里头不知发生了何事,声音也是嘈杂的。 喻玉儿立在十二骨油纸伞下,听见里头有人疾呼,似乎是有什么人不好了。 她眉头皱了皱:“那里头是谁?” 身后守帐的将士先是一愣,等反应过来,喻玉儿在问他。才脸骤然一红,磕磕巴巴地回话:“禀少夫人,里头是姜校尉。” “姜校尉?”喻玉儿对军营的事一窍不通,两辈子从未有人与她说过军营。 那将士估摸着是头一回跟如此身份的人搭话。且清楚喻玉儿的身份,当下也没隐瞒。将姜成是谁,里头发生了何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喻玉儿听。 绿芜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她跟着喻玉儿自幼在喻家内宅长大,还从未听过这么凶险的事。 喻玉儿听完,眉头皱起来:“高热不退,为何不先退烧?” 这,守门的小兵便不知了。 喻玉儿两只手交叠地笼在袖中,手指不自觉地敲在了另一只手的手背上。虽说隔了二 11. 第十一章 《碎玉琼花》全本免费阅读 夜色渐浓,附近营帐都掌了灯。 灯影摇晃,雨丝在光亮处拉出银色细线。喻玉儿靠着常嬷嬷的肩膀,扭头看了眼人影晃动的营帐。想了想,抬手招来一个将士。问将士要了一些药材和小刀、针具。 那将士虽不知喻玉儿要这些有何用处,只能将能达成条件的东西都取来。 军营都是男人,武器不会少,喻玉儿要这些针具还有些难。东西送过来费了些时辰。 营帐内,喻玉儿安静地跪坐在香案后头。 沙沙的雨声,喻玉儿白玉般的手指摩挲着刀具的刀刃,正聚精会神的把玩。这小刀不过巴掌大小,一指来宽。不知是何人打造,锻造很是有些锋利。 喻玉儿握着刀柄的细白手腕在灯下晃了晃,寒光刺瞎人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眼眉低垂,一双乌眸在灯下闪着碎碎的细芒。 “主子要这些物件作甚?这刀看着太锋利了,你仔细着别伤了手。”常嬷嬷擦了擦肩头的雨水,转头取了铜拔子拨了拨香案上的灯芯,好叫灯亮些。 喻玉儿曲起食指,敲了敲刀刃,听见清晰的铁器锃声。 “我要的药煎好了麽?” “青竹正在煎。” “嗯。”喻玉儿又去试了试钩针,觉得不够锋利,眉头皱起来,“嬷嬷,将烈酒拿过来。” 常嬷嬷虽说觉得喻玉儿自打成婚那日起就变得有些行迹奇怪,但转念一想,自家姑娘打小性子就跟旁人不同。面上装的乖巧,私下里行事素来比一般女子张狂大胆许多。 于是便哎地应了一声,将东西都给搬了过来。 喻玉儿指使人将针具磨得锋利些,又将这些东西全泡进烈酒中才停了手。 弄好这些,她眼皮有些困顿地眨了眨,觉得有些乏了,身体往引枕上一歪,懒散地蜷了下去靠着。 “嬷嬷,沏盏浓茶来。” 平素自家姑娘何曾这般舟车劳顿过?常嬷嬷见喻玉儿困倦的模样,立马就心疼了。 刚想说快入夜了,喝浓茶伤身,但一想姑娘冒着大雨在马车里颠簸了一个多时辰赶过来,男主子就露了个面,人话都没说几句呢。总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于是又将话咽下了。 喻玉儿喝上了浓茶,姜成的营帐也已经急得人仰马翻。 烈酒能降一时高热,却也不能解决根子上的问题。这带钩箭若是不取出来,高热只会反反复复。姜校尉面上已然泛起了灰白,呼吸也渐渐孱弱。 军医们商议过后,只能强取。但谁来下手这个问题,几个人都不敢拍胸脯保证。 正犹豫不决,营帐外头突然来人。 周长卿正心如火焚,听说外头喻玉儿又来了。脸上瞬间敷了一层冰。 正要呵斥,就听见外头争执强闯的声音。 两个小丫头张牙舞爪地推搡着守营帐的将士为身后的少女开路。那红衣少女慢吞吞地眨动着眼睛,身后跟着个满脸忐忑的嬷嬷,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进来。 锐利如刀的刺过来,周长卿面无表情地锁定了人群中的喻玉儿。那张玉人面仿佛震怒的神祗,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也是这时候,才知他十四岁上战场尸山尸海中历练的战功并非吹嘘。 那股摄人的威慑力,吓得常嬷嬷等几个吓人瞬间面无血色。 被人簇拥在中央的喻玉儿眼皮子撩了他一眼,便径自推开身前人往内帐走去。 内帐中聚集了一帮军医。正在商议要从何处开始下刀。喻玉儿走上前便挤开了几人,也不管突然被挤开的老军医茫然震怒,她快速地检查了一番伤者。 而后一只手捏住伤者的下巴,嗓音冷冽:“嬷嬷,药端来。” 没有麻药,这是喻玉儿根据上辈子药罐子泡出来的中药知识,配出的麻沸散。 常嬷嬷忙不迭小跑跟上,递上汤药。 “来个人,卸了他的下巴,灌进去。” 喻玉儿嗓音极冷,却有条不紊,“青竹,去烈酒消毒。来两个人将伤者搬到明亮处,侧卧位。四个人掌灯。其他无关人,全部退出去!” 不知是被她突然的动作恫吓住,营帐内鸦雀无声。 几个军医立即意识到,这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少女是来主刀的。虽不明发生了何事,但多年行医经验立即明白她指令的正确性,立即效率很高的执行起来。 营帐中灯火不够,只能找出三盏灯。 喻玉儿看着已经被侧卧放在外厅软榻上伤者的伤口,灯火摇晃下又重影。她的眉头皱起:“灯光不够,多点几盏灯。” 其他人木木的,不知如何反应。这时周长卿也反应过来:“将我营帐的灯都取来。” “是!”将士立即去取。 屋中的人散开,灯光照着临时搭建出来的手术床。 喻玉儿等着青竹将这里全消毒一遍,才慢条斯理地取面巾围住口鼻。吩咐绿芜将她双手的袖子卷到手肘绑好,露出了纤细白腻的小臂。屋中人震惊得瞪大了眼睛,这少女却毫不在意,仍旧仔慢条斯理地冲洗了自己的手指。 周长卿一双如墨玉般沉静的眸子落在她脸上,并没有出声阻止。 “四个人,分别固定好伤患的髋骨和手臂,确保他不会乱动。” 军医得到指令,立即照做。 烛光大亮下,红衣少女半蒙着脸,那双水汪汪的乌眸沉静如浓墨。纤长浓密的眼睫缓缓眨动,在强光下都看不清影子。她下刀毫不手软,每一刀都极为精准。切开胸腔皮肤,找到血管,止血钳掐住。分离肌肉,撑开肋骨暴露出胸膜腔…… 她仿佛能看到钩子在肉内的样子似的,完美地避开了心肺。 运气不错,这伤者的箭并未刺中心肺且刚好卡在两根肋骨之间。喻玉儿快速祛除了带钩箭。 没有持针钳,喻玉儿靠着自己的记忆力简易地做了个。只不过形状像了,缝合时却不是那么丝滑。不过好在喻玉儿手稳,这位校尉昏迷得够彻底,紧急手术倒也撑住了。 从开胸取箭头到缝合伤口耗时半个时辰,身边人连呼吸都不敢用力。明明动手的并非他们,等喻玉儿宣布结束时,却各个犹如水中捞出来的一般。常嬷嬷并绿芜在外头候着,身上衣裳早已被冷汗浸透。倒是主刀的喻玉儿神色平平,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给伤口打了个蝴蝶结。 没有医用羊肠线的情况下,只能非手术用线。来之前,她已 12. 第十二章 《碎玉琼花》全本免费阅读 周长卿抬眸看来,双眸仿佛要射出利剑。 “世子确信要在此处审么?”她一双乌黑的眸子柔软又无辜,瞥了一眼内室,“伤者重伤未愈,需要静养。” 灯火通明的营帐之中,周长卿放下手中的陶瓷粗碗。陶瓷碰到黑木桌案发出噔地一声轻响:“审,便有些太严重,不过是询问一二。不过此处确实并非说话的好地。” 他双手敷膝骤然起身,高挑的身形站起的瞬间,灯火下的影子便铺天盖地。仿若慵懒蛰伏的猛兽,无声强势地将下首的少女的身影笼在其中。 影子的主人却丝毫未觉,目不斜视地越过她离开了营帐。 喻玉儿不满地皱了皱鼻子,起身跟上。 再次回到周长卿的营帐,鼻尖那股酒精与血腥气交杂的味道还是萦绕不去。 喻玉儿抬手嗅了嗅,总觉得自己身上缠绕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叫她难以忍受。这股味道总叫她想起上辈子卧床的那几年,一股死期将至的腐朽气息。 “备水,焚香。” 周长卿端坐在黑木牡丹浮雕翘首书案后,抬眸见她像初生小动物般嗅来嗅去:“不约法三章了?” “要约法三章的。” 喻玉儿放下了袖子。丝滑的绫罗垂坠下来,遮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 她今日出门,穿得是鲜红广袖留仙裙。其实大雨天穿如此繁复的裙摆出行并不方便,但她就是喜欢。每一条鲜红漂亮的裙子,都不辜负她鲜活健康的新生,“不过谈之前,我要沐浴。” 周长卿的眉头微微蹙起。 灯火摇晃,风吹过营帐拂动火盆,帐中十分安静。 少女坐在高脚凳上,乖觉地坐直了身体。她的两只素白的手规矩地放在腿上,白皙的指尖半掩在鲜红的绫罗之中,仿佛一捏就碎的凝脂。 她弯了弯眼角,歪着脑袋看向上首之人:“喻家挟恩图报,逼迫世子千金之躯,放下身段迎娶我这等身体孱弱的商贾之家不知能活几年的病秧子。确实委屈。世子不喜我,恼恨乃是常理之中。我亦有自知之明,也从未对世子有过奢望。今日出手相助,世子不会小气的连这点梳洗的功夫都不舍得予我吧?” 灯盏之后,周长卿一双狭长的凤眸缓缓地眯起了。 许久,他淡笑道:“喻姑娘言重了。喻家于镇北军有恩,御郡王府自然是感激不尽。两家婚约乃双方长辈共同商议的结果,本将军哪里就委屈了?” 本将军…… 喻玉儿笑眯眯地点点头:“如此甚好。那想必我先沐浴,世子应当不急?” “自然。” 周长卿拍了拍手,立即就有人进来:“备些热水,焚香。” “要玉兰香。” 周长卿微微侧过脸,喻玉儿弯着红唇好脾气地解释了一句:“用别的香,我闻了夜里会睡不着。” 周长卿吩咐完,转身就往外走。 背后,喻玉儿蓦地笑出了声。心气儿顺,果然瞧什么都顺眼,这营帐瞧着都不那么破了:“生气了?原来这么容易生气的?” 她不过一句低低的嘟囔。往外走的脚步一顿。而后走的更快了。 哦,果然生气了啊…… -- 等她一切收拾妥当,营帐角落雁足灯大亮。 自成婚前两日后便再没见过的小夫妻俩再一次坐在一起。漆红的镂雕芙蓉香案边各跪坐一个,喻玉儿半靠半坐地倚着引枕,眼皮懒洋洋地眨动。 已经到了她入睡的时辰,困倦袭上眼帘,喻玉儿止不住以手作掩地打了个哈欠。 香案上点了醒脑香。 清凉的香气从铜炉中袅袅升起,周长卿身姿笔直地跪坐在翘首香案的右侧,一言不发地看着少女连打三个哈欠。那双本就水汪汪的眸子蒙上一层薄雾,更显得无辜。 “你想和离?”周长卿的嗓音好听得令人沉醉,此时哪怕喻玉儿提出如此离谱的请求,他依旧心平气和。 “我是个心眼比针尖还小的人。郡王府上下对我什么态度,这段时日,已感受十分深切。” 喻玉儿胳膊肘撑着桌案,托住了有几分想要往下坠的下巴。 白皙如玉的脸颊在灯火之下,仿佛披上一层朦胧荧光,她缓慢地眨动长睫:“世子皎皎如云中之月,乃白帝城贵女梦中良人。在闺中之时便早有耳闻。如今自觉匹配不上,也不想耽搁世子另觅良缘。故而前来约法三章,以便早日和离。” 周长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少女,明明病弱得一捏就死,气焰却难掩嚣张。 他垂下眸子,沉吟片刻道:“约法三章并非难事,只是和离怕是不行。你我方成亲不足一月,没有正当理由,怕是两家都不能交代过去……你想如何约法三章?” “很简单。”喻玉儿换了只手,竖起三根白皙手指道,“你我二人从今起不过名义夫妻,实则秋毫不犯。我不会做有辱你名声之事,亦会必要时伸出援手;世子则需得替我安抚好祖母慈心,维持好夫妻和睦的假象。这是其一。其二,松鹤园往后是我独居院落,若无我允许,郡王府上下任何人都不能擅闯。其三,世子需手书一封和离书,待时机成熟时,双方和离,郡王府务必允许我将嫁妆全部带离。” 周长卿目光落到她白玉般的手指上,须臾,勾起了殷红的唇角:“这与我有何好处?” “你要求我维持世子妃体面,却堂而皇之霸占了我的私人居所,并要求我护你和离时亦能全身而退。细算下来,我似乎没得到什么。” “方才说过,必要时,我会对世子伸出援助之手。” “哦?”周长卿笑了笑,那双眸子闪烁着幽沉的光:“夫妻本是一体。若我当真落难,你帮我乃天经地义。听起来,似乎我不答应你这约法三章更划算些?” “唔……你可以试试,不答应会不会更划算。” “威胁我?” “怎么能说威胁呢?”喻玉儿笑起来,“毕竟我也不过是略通医术,胆子稍稍比旁人大些罢了。世子可以暂时不答应我。不过三个月后,世子再想与我谈,筹码和价位就都要翻倍的。” 周长卿眼睫骤然抬起,凝视着面前孱弱少女:“你这是何意?” “听说镇北军想要与东胡开战?缺战马么?” 周长卿骤然收敛了笑意。 “七千匹千里良驹。”喻玉儿耸耸肩,“啊,我不过随口一说。” 丢下这句话,喻玉儿就要起身。 她刚准备起身,端坐一旁的周长卿骤然出手握住她手腕。少女纤细的身体被这突然一拽,仿佛飘轻的花朵落到他身旁。周长卿的一只手却掐住了她的下巴,双眸如利刃:“你如何知晓?” 对东胡出手这事尚在商讨中,目前尚未定论。 喻玉儿被压在了香案上,仰脸看着伏在身上凶相毕露的玉面杀神,笑起来:“我猜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