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野望》 1. 第 1 章 《公主的野望》全本免费阅读 元朔七年的第一场雪,落在陛下的万寿节。 洁白的雪粒,茫茫然洒向门庭罗雀的朱雀大街,落在粗砺的瓦片上,再化作刺骨雪水,从绘有藤萝的滴水瓦潺潺流下。 高门大户的院墙内,响起有关瑞雪的阵阵惊呼。金雕玉琢的小公子披着小小的貂氅,在初雪之中兴高采烈地蹴鞠,同岁的奴仆捧着他的镂空风筝纹金丝手炉边喊边追。花房里千奇百艳,暖炭彻夜燃烧。一墙之隔,昨夜缩蜷在墙角避风的小乞丐,维持生前最后一个动作,被铲雪的门房骂骂咧咧踢上堆着恭桶的板车。 天京遍植紫藤。春时绚烂夺目,紫浪翻涌;冬时,形如枯柴,了无生机。满城的紫藤枯树,宛如饿殍临死前挣扎的双手,奋力抓向一辆辆载满金银财宝的车队。 镶嵌着巨大东珠的御用金瓯,上千名工匠夜以继日雕刻出的晶莹玉山,百斤象牙方能制出一张的象牙簟,血红的城门一次次开启,来之不拒地吞噬所有财宝。 万寿宴就在今晚,宫中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十一岁的姬萦盘坐在明黄的瓦片上,下巴藏在厚实的皮领子里,兜着一盘偷来的烤鸡大快朵颐。 寒风卷挟着地上的落叶,黯淡的夕阳掩映在混浊的云层之间,一只肚皮圆滚滚的小麻雀似乎将她当做屋脊的一部分,停靠在少女脚边。 姬萦舔了舔冻得发红的手指头,将最后一点油香吞入腹中,手中鸡骨化为一道残影,飞向华漪殿方向。 华漪殿的刘美人背地里说她是野孩子。 披芳阁的十一公主当众取笑她不像公主像个土匪。 翊坤宫的张贵妃用鄙夷的眼神看她,还总是不将母后放在眼里,她生的八皇子,说母后的坏话被她揍了,告状告到父皇那里,害她昨夜在冷风里站了一宿。 鸡骨头接二连三地飞出,门窗受难的声音陆续响起。宫殿主人恼怒的叫骂打破了禁宫的平静。 姬萦知道很快就会有人告状到皇帝那里,但她毫不畏惧。 她是宫里最不受待见的公主,她也不稀罕当这公主。 责骂,罚站,打手掌,关禁闭饿肚子,一切理应让公主害怕的东西,她都不怕。 倔强,凶狠,睚眦必报。 哪怕是宫里的新人,也都听过三公主“混世魔王”的名头。 有史以来,还没有因为恶作剧被砍头的公主。何况,她还是中宫所出的公主,即使她曾在宫外流落六年。 正当她伸向最后一根鸡骨,琉璃瓦片上的影子忽然消融在黑暗中。 无边无际的夜突然坠落,连风和雪都被一齐吞噬了。 她震撼地抬起头来,除了那只振翅飞走的麻雀,天空中空无一物。 诡异的黑夜笼罩皇城,乌云在黑暗中犹如巨浪翻涌,像是某种可怕的妖兽正要冲破牢笼。 手中的骨头落了下来,沿着失去金光的黄瓦,一路跌向檐下黑暗。 …… 禁宫腹地,紫微宫。 当今皇帝一身明黄,脸色铁青地坐在龙椅上。后背被冷汗打湿的钦天监监正跪在殿前,按皇帝要求,再一次重复了谶言。 “日为阳,月为阴,阴阳颠倒……女姬天下。” “荒谬!” 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砚擦着钦天监监正的脸颊飞过,监正不敢动,不能动,冷汗沿着额角大颗大颗滑落,融入膝下黑砖消失不见。 暴怒的皇帝走到紫微宫门前,看着那令人绝望的漆黑天色。 即便他是皇帝,也控制不了阴晴圆缺。 漫长的寂静,漫长的日蚀。 皇帝鼻尖也渗着恐惧的汗珠。 终于,皇帝背对身后的监正,哑声道:“……可能找出女姬是谁?” 监正的头垂得更低,因惧怕而冰冷的脸庞几乎贴上地面。 “天象所说,仅此而已……女姬身份,还需陛下亲自定夺。” 皇帝一言不发,神情焦躁地望着殿外的黑夜。 他知道是谁。 不可能再有第二个颠覆他皇朝的女姬。 那个直到六岁才从山寨回到皇宫,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情,都丝毫不肖他的女儿。 十一年前,皇后刚刚有孕,他大喜之下决定南巡。 就是那次南巡,他遇到乱党刺杀,身怀六甲的皇后在乱中失去踪迹。 他一直派人寻找,但皇后始终渺无音讯,直到六年后,一群山贼将皇后和一名女童客客气气送回。 皇后重新入主中宫,没有人敢置喙公主的正统。敢的,也都被他打入了天牢。 渐渐的,争议似乎平息了。 但他知道,怀疑一直丛生在众人心中。 包括他的心中。 “……知道了,你下去罢。”皇帝说。 监正强撑起发麻的双腿,低着头恭敬地一路后退出殿。 待他离开后,皇帝再次开口。 “李拥……” 一直低眉敛目站在柱边,毫无存在感的总管太监站了出来。他有一张刻薄寡恩的脸,瘦得好像只剩一张蒙在骨架上的皮,哪怕不说话,光是站在那里,也叫人阴森森的,但他却是章合帝在潜邸时的近侍,也是章合帝登上皇位后最为信任的人。 “奴婢在。”李公公习惯性弓着背,脸上是长年累月保持下来的谄媚。 “三公主的事,你亲自去做吧。” “是。” “好歹是个公主,不要留下痕迹让人知晓了。对外……就说是日蚀时没看清路,失足跌入了湖中。” “奴婢省的。” “……去罢。” 皇帝一脸疲惫地摆了摆手。 李拥行了个礼,倒退着踏出紫微宫的时候,天狗终于吐出了太阳。 昏黄的落日重新出现在天空,苟延残喘的余晖,拯救不了行将就木的王朝。 他看了眼奄奄一息的薄日,垂下轻蔑目光,大步走远了。 …… 竹乐姑姑将姬萦从房顶上捉下来的时候,姬萦还以为是有鸡骨受害者告到了母后那边。 她一边求饶一边说俏皮话,可是竹乐姑姑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不管姬萦再怎么逗她,她都紧抿嘴唇一言不发,眼中闪烁着不可名状的恐惧。 竹乐姑姑没有把她带去母后清修的静思阁,而是将她推入一间荒废已久的冷宫院子。 “竹乐姑姑……” 姬萦终于感到一丝不对劲,她四下打量,悄悄与竹乐拉开距离。 竹乐姑姑不喜欢她,但她的不喜欢,与宫中其他人不同,竹乐姑姑是恨铁不成钢,恨她讨不了皇帝欢心,恨她连装模作样都做不到,恨她让自己的主子虽贵为皇后,却只能把自己关在静思阁里吃斋念佛,郁郁寡欢。 “如果陛下要在你和皇后之中择其一而赐鸩酒,公主会希望赐给谁?” 竹乐终于说话了,说出的内容却让姬萦大吃一惊。 “姑姑,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公主只需告诉奴婢,你的选择。”竹乐姑姑目光凌厉,嘴唇泛着胆颤的青色。 姬萦气血一瞬涌上头顶,她不客气地回瞪着竹乐,脱口而出: “自然是赐给我!” “当真?” “我从不对母后说谎!竹乐姑姑,我敬你是母后身边的大宫女,哪怕你不喜欢我,我也从未对你说过谎话!” “好!”竹乐大声道,“拿出来!” 她话音未落,一个人影从破败的门扉后走出。那人身材高大,年纪在二十多岁,穿着大夏情报机构南亭处的官服,从颜色来看,已是正五品的南亭侍卫。 姬萦一眼便看到他端着的木承盘,上面静静地伫立着一杯鸩酒。 “公主,天狗食日乃是大不详,钦天监已向皇上作出谶言,如今你和皇后娘娘,只能活一个。”竹乐说,“公主若——” 姬萦抓起承盘上的鸩酒,在竹乐和南亭侍卫震惊的目光中,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她才十一岁,还没喝过酒,没想到第一次喝酒,便是鸩酒。 想到自己下一瞬可能就要七窍流血而亡,姬萦怒从心起,转身朝紫微宫的方向破口大骂: “我死便死了!反正我也不想当这劳什子公主,你没把我当女儿,我也——” 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便从身后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 “好了,好了,奴婢知道了……” 竹乐姑姑跪在地上,从身后抱着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是奴婢一直错怪公主了……” 天塌了也会面不改色的竹乐姑姑,竟然也会流眼泪。这让姬萦大吃一惊。 悲切的泪水断断续续滴进姬萦的领子,浇灭了她的怒火,只剩下茫然和局促。 她有些不习惯地在竹乐怀里动了动,小声说: “姑姑,快离我远些,一会吐血弄脏你的衣裳。” 也许是年纪太小了,姬萦对死亡并无恐惧。 生命的最后时光,她想起紫微宫里愚迷自私的狗皇帝,发誓死了也要变成厉鬼啃断他养尊处优的细脖。除此以外,她还想起了整日与青灯古佛作伴的母后,如果变成鬼,她定要阴魂不散,夜夜恐吓那些不敬母后的小人。 姬萦还想起总是给她藏好吃的御膳房宫女阿荻,会在她爬墙时给她打掩护的太监小罐子,像大姐姐一样照顾她,邀请她去御花园看荷花的清秋……等变成了鬼,她在暗中也要照拂他们,让他们在这吃人的深宫中少受些苦。 想起这些留恋的人,姬萦不禁眼泪汪汪。 “姑姑,毒发时会很疼吗?要不然,你先把我打晕吧?” 2. 第 2 章 《公主的野望》全本免费阅读 “陛下,你是否后悔接我回宫?” 龙椅上的皇帝闭了闭眼,或是想回避他少年时的心仪之人,也似是想要逃避这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 再睁开眼时,皇后依然静静站在那里。他正值壮年,发根乌黑,青梅竹马的妻子那头乌黑的青丝却已斑白了。 星星点点的白色,像一根根银针,让他经年麻木的内心也为之一痛。 他移开目光,低声道: “皇后好不容易出一趟静思阁,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朕说吗?” “有。”她说,“我后悔回宫了。” “……” 皇帝重新将目光投向她。 皇后褪下静思阁里日日穿的细麻衣裙,重新穿上了皇后的朝服。 深青色的袆衣上以金丝织绣着翟鸟花纹,有着无上威严的皇后之服,仅仅裹挟着一个空壳似的瘦弱身体。 她上一次穿这身衣裳,还是同他一起谒庙的时候。和记忆中宠冠六宫的女人相比,眼前的她已经近乎陌生了。 更空洞,更疲惫,更冷更遥远。 她说,“若不是我以死要挟,执意返回宫中,大当家不会死,山寨里的三千寨民不会死,我的女儿也不会背地里被人指骂野种,担上混淆皇室血脉的罪名。你和我,更不会沦落今日。” “……谁骂她野种?”皇帝冷不丁问。 “如今,这个答案还重要吗?” 皇帝沉默了。 “我低估了你,也高估了自己。”皇后的声音里带着哀戚,“脏的不是我无法自证的六年,而是你不见天日的心。” 皇帝的眼神忽然锐利,下意识的杀意像刀光一样闪过。 窗外寒风刺骨,天京每天都有平民冻死,但紫微宫中有松枝在火道里日夜燃烧,将屋内烘得如同春日。 在这温暖如春的紫微宫,帝后之间却有千年不化的寒冰。 “朕知道你为何而来,你也应该知道,此事关乎江山社稷,朕是不得不为。”皇帝压下怒气,缓缓开口,“你要是想劝朕放下成命,还是趁早放弃。至于旁的话,朕可以当没有听到……朕看你静思多年也没有思好,今后,就别再踏出静思阁了。” 皇后惨然一笑:“……再也不会了。” 李拥被他派出办事,皇帝话到嘴边,改口叫了另一个名字。 “盛全,送皇后出去。” “喏。” 一个矮小的太监从阴影中走出,垂着眼睛向皇后行了一礼。 “皇后娘娘,请吧。” 皇帝背过身去,不愿再看那个一次又一次惹怒他的女人。 “娘娘!” 他只听到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盛全的惊叫,倏然回身后,只见皇后慢慢跌坐地上,双手死死握着一把没入心口的匕首。 匕首周围的袆衣,在转眼间被鲜血染紫。 皇帝心神巨震,理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冲到皇后身边。 在他抱起皇后的那一瞬,皇后咬紧牙关,用最后的力气,将白刃全部送进身体。 刺目的鲜血从伤口里喷涌而出,便是华佗再世,也不能将她强留人间。 皇帝亲眼目睹这一幕,连神智都要碎裂了。 她的名字就在颤抖的喉咙口,但他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皇帝恐惧的眼神在皇后苍白的面容和被鲜血染红的双手上来回跳跃,不知目光该着落何处,也不知自己的心灵该往何处躲藏。 他还一个字都没说,泪水便落进她的鲜血里。 “你……你就那么恨我么……”他哽咽道。 鲜血透过华裳,扩大在紫微宫光滑的黑砖上,血那么多,那么烫,他险些抱不住皇后的身体。 皇后的手松开匕首,抓住皇帝的龙袍。 “你发誓一生不负我,我才甘愿踏入这深宫,而你听信谗言,言而无信,将我幽禁在静思阁中,连爹娘去世也不能去他们墓前上一炷香……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要为了莫须有的谶言,杀害我们唯一的孩子……” 随着话音的逐渐无力,她的手从皇帝衣襟上慢慢滑落,明黄的金龙被鲜血染红。 “你辜负了我……我愿堕入无间地狱……也要诅咒你最为看重的姬氏江山,终将落入异姓者手中……” “谢殊影!” 皇帝终于叫出她的名字,含着恼怒和惊恐。 谢殊影已经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她这一生最后的表情,是无所畏惧的冷笑。 …… 后颈的疼痛唤醒了姬萦。 晕倒之前的记忆涌入脑袋,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头顶撞上堆积的木箱,发出砰的一声。 “……什么声音?”一个陌生男人说。 姬萦顾不上撞疼的脑袋,连忙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面前的木箱上。 “能有什么声音?这是李公公派我送的私物,里面有一只张贵妃赏的波斯猫。” “波斯猫?”陌生男人的声音狐疑地扬了个调,“李公公何必大费周章把猫送到宫外?” “我还有其他差事,没时间和你在这里纠缠。你要是怀疑李公公夹带宫中造物出宫,开箱检查便是了。” 外界安静了一会,似乎是盘查的那人正在考虑得罪李公公的风险值不值得他这么做。 姬萦贴着木箱,一动也不敢动,紧张的汗水被箱子缝隙外刮进的冷风一激,贴在背上变得更加沉重冰凉。 脚步声响起,有人往车边靠近。 姬萦大气也不敢出。 木箱的缝隙里闪过皇城守卫的锦衣。 守卫抽出腰间长刀,锐利的刀尖试探性地拍打着木箱,再插入木箱间的空隙,缓缓探进。 木箱围出的空间极其狭小,刀进一寸,她就屏着呼吸后仰一寸,冰冷的刀光照在姬萦苍白的脸上,胸腔里急促的心跳砰砰作响。 “咚——” “咚——” “咚——” 三声钟响响彻云端,车外守卫突然抽回长刀。 “皇后薨了!” 一连串的惊呼响起。 姬萦猛地捂住嘴,不让惊叫冲出喉咙。 “马上就是万寿宴了,怎么这么多事?”先前说话的守卫带着不安和惊慌,一心都在皇后突然暴毙的消息上,再也顾不上检查车上物品,忧心忡忡地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放行——” 板车又动了起来,姬萦在箱子堆里身体一歪,连忙扶住车板。 逼仄的箱子内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姬萦在这里环抱着自己冰冷的身躯,死死咬住嘴唇,将所有悲怮都锁在牙关背后。 板车摇摇晃晃前进着,一块素色的手帕从箱子缝里塞了进来。 车外的人什么都没说,姬萦也什么都没说。 那块手帕,孤零零地留在一开始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板车停了下来,姬萦头顶上方的箱子先被搬开,冷宫里穿着南亭侍卫衣裳的男人露出了脸。 他看了眼还在原地没动过的手帕,搬开了挡在两人之中的箱子。 箱子挪开后,视野逐渐开阔,山野之景映入眼帘,一辆没有任何特点的简朴马车就停在板车的附近。 “公主,请随卑职移驾车中。”男人低着头道。 她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泪水,手上依稀还能闻到下午吃的烤鸡味道。多么荒唐,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便成了飘零的孤儿,那些她好不容易开始习惯的人和事,都如她用力掷出的鸡骨一般,再也回不来了 3. 第 3 章 《公主的野望》全本免费阅读 夜色越来越黑,江无源不得不停下马车,在避风处燃起篝火。 火星子在干柴堆上噼里啪啦绽着,姬萦坐在篝火边,呆呆看着寒风中忽明忽暗的火苗。 江无源向她伸手的时候,她本能地绷起身体,瑟缩了一下。 他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然后更慢地伸向她手腕。 “活动活动,免得筋脉淤堵。”他松开姬萦手上的垂带。 “你反正要杀我,管我淤不淤堵?”姬萦嘲讽道。 话虽如此,她还是立即解开了脚腕上的垂带,又往江无源的反方向挪了挪,小心翼翼地揉着自己发麻的关节。 江无源从背囊里拿出两个龟裂的干饼,递了一个给她。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不情不愿接过了敌人的食物。 “……你真奇怪。”她嘟囔道。 “你也是。”江无源说。 两人默默啃着又干又硬的大饼,发出兔子一般安静又整齐的声音。 “我听说,南亭处的都是公公。”姬萦斜睨着一旁的江无源,意有所指。 “嗯,”他神色平静,并不觉得受到冒犯,“我也是。” “疼吗?” “记不得了。” 江无源面无波澜,好像在谈论一个他人的事情。 他吃了几口就不吃了,用一张深蓝色粗布重新裹起剩下的干饼,又从背囊里拿出一个牛皮水袋递给姬萦。 “……你对每个要杀的人,都这么好吗?”姬萦讽刺道。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在闪烁的火光下凝视姬萦的面孔。 夜风吹过幽静的林子,干枯的树影在地上摇曳。寒冬的夜,就连空气也是冷的。少女的面庞在火光下映得发红,她猛喝了一口牛皮袋里的水,呼出的气,迅速成雾。 雾气氤氲了她稚嫩的面孔。 江无源说:“不,你是第一个。” 姬萦停下喝水的动作,眯起眼眸,狐疑地盯着他。 “我在进宫前,有一个妹妹,她叫江小银。”江无源缓缓道,“我和她分别的时候,她同你一般大。” “她长得像我?” 一般人都会说,“我长得像她”,只有眼前的公主,小兽一样的公主,才会说“她长得像我”。 江无源被其中的区别逗乐,习惯性紧抿的唇边闪过一抹笑意。 “一点都不像。”他回答道。 “那为什么……” “你们的性子像。”他说,“她胆子大,明明年纪尚小,却总想着保护别人。和你一样,气急了谁都敢骂,村里没有哪个小孩敢招惹她。” 说起记忆中的妹妹,江无源没有意识到自己唇边笑意越来越明显。 姬萦盯着他上扬的嘴角看了一会,不解道:“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她?” 那抹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 “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我应该会成为一个木匠。”他接过姬萦手中水袋,细心拧紧水袋的木塞,“在我十五岁那年,父亲拿出家中所有的粮食和山货,让我去镇上变卖后找个师傅学艺。我在路上遇到强盗。他们抢走身上的东西还觉得不够,打晕我后卖给了外地的牙婆。” “我虽年已十五,但那时身材矮小,牙婆将我充作少年卖进宫中。中途我想了许多办法逃跑,但都没有成功。” 江无源垂下眼,摆弄手中的水袋,淡淡道: “再后来……从净身房出来,也就没有想过逃跑了。” 姬萦的心神不知不觉跟着他的话跑远了,江无源一停下来,她就马上追问道: “那你后来出宫了,找到你的妹妹了吗?” “……没有。”他说,“父母和妹妹都不见了,院子也只剩烧毁的残骸,听村里剩下的人说,他们被进村劫掠的处月人杀死了。” 关于处月人在内的三蛮,姬萦也略有耳闻。 四十四年前,大夏先皇曾派出一支三十万征夷大军,将常年骚扰关内的处月人、匈奴人、朱邪部打了个落花流水,先皇采纳绥靖派的意见,将五十万三蛮俘虏迁回关内与汉人为邻,使其受教开化。 一开始,三蛮还算安分守己。但近年来,三蛮频频作乱,姬萦还在山寨生活时就深受三蛮之害。若非大伯父英勇,山寨上下齐力,他们也会成为惨遭三蛮毒手的其中一人。 想起已经不在的大伯父和山寨众人,进而又想起了刚刚失去的母后,姬萦顿时失了胃口,手里的干饼也变得烫手起来,她神色恹恹,将干饼还给江无源。 “我母后究竟为什么……不在了?竹乐姑姑又会怎样?”她还是没有办法说出那个死字,“谶言究竟说了什么?” 江无源不忍心告诉她答案,哪怕她最后要死在他手里。 “早点睡吧。”他说,“马车是公主的地方,卑职在车外守候。有什么需要,公主说一声就行。” 姬萦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再次拒绝他的搀扶,自己撑着马车车板,用力爬了上去。 江无源看着她小小的背影,直到车帘落下,隔绝他的目光。 火花依旧噼里啪啦跳跃着,他拾起一根柴棍,捅了捅燃烧的火堆。映照在他脸上的火光,霎时更亮了。 马车里,忽然传来姬萦的声音。 “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我?” 江无源顿了顿,说: “明天。” 夜,只剩下柴火绽裂的声音。 …… 到了明天,江无源没有杀她。 到了后天,江无源还是没有杀她。 姬萦也不知道江无源要带她去哪里,马车一直往前走,日出而动,日落而息,好像两个人会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 第五天的时候,天还没黑,马车就停了下来。 “公主,到了。” 姬萦揭开车帘,狐疑地探出头。 车外还是荒无人烟的样子,若要在这里杀她,为何不在前几天就杀她? 犹豫片刻后,姬萦还是抱着木匣走下车。 江无源带她走进茂密的树林,渐渐远离身后的马车。姬萦一边走一边回头观望,直到马车再也看不见。 两人踩过铺满地面的枯枝和碎叶,翻过从地面上凸起的树根,来到一个巨大无比的天坑前。 天坑形成的悬崖目测有十七八丈高,口径更是难以估量,像是大地毫无缘由坍塌了一块。天坑内部则和地面一样,有树林有溪流,地面长满枯黄的杂草。 “我可以给你选择的机会,”江无源说,“在这里被我杀掉,或是隐居此处了却一生。” “我要在这里隐居。”姬萦说。 她的毫不犹豫,让江无源都有些诧异。 “你不再考虑了?你可要想清楚,在这里一个人生活,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能活着为什么要死?”姬萦 4.第 4 章 《公主的野望》全本免费阅读 江无源离开的时候,承诺一个月会来看她一次。 但他失约了。 姬萦刻在石头上的正字已经超过六个,约定的三短两长鸟鸣声却没有响起。 小木屋里储存的干粮早就吃完,冬天也没有果实可采,她就用削尖的木棍翘出藏在地里的植物块茎,分辨出有毒和无毒的,无毒的和松针一起煮熟食用。偶尔运气好,能发现一些味道不算太差的野菜,还是和松针一起煮熟食用。 土锅里的溪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姬萦将仅剩的块茎和松针一起倒入锅中。 沸腾的热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余烟袅袅在姬萦眼前。 木门虽然被石头堵住,寒意却无孔不入。冷冰冰的木屋里,只有孤独的姬萦。 从今以后,她都只能是孤身一人。 她怔怔地看着锅中漂浮的翠绿松针,思绪回到了很久以前。 山寨里粮食歉收的时候,大伯父带着寨民们一起收集松针,混入米面中使用。 大伯父最爱喝的是松针泡的水,他把这叫松针茶,寨子后山那片有许多松鼠生活的松树林,是姬萦一年四季的后花园。春天,大伯父带她采摘野菜,教她辨认野果;夏天,大伯父带她捡蘑菇,会告诉她哪些能鲜掉舌头,哪些又能致人死地;秋天,他们挽着裤腿在林中溯溪,摸螃蟹;冬天,他们穿着厚厚的皮袄子堆雪人,打雪仗。 那是她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 已经化为一场大火,无数焦骨,绵绵的恨意,根植在她心中。 她憎恨贵族,其中就包括下令屠杀的皇帝,冷酷无情的将军,还有宫中争奇斗艳的嫔妃,以及她们总是自觉高人一等的皇子皇女,还有那些总是拿母后失踪六年说事,极力劝说皇帝废后的朝廷大臣。 他们身居高位却虚伪狡诈,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将无辜的人踩在脚下。 而那些心地善良,身份卑微的人,却只能死在寒冬,死在酷暑,死在他们随性的一句话之下。 她眼睁睁地目睹,却改变不了他们的结局。 这份憎恨,这份痛苦,永远不能平息。 姬萦拿起木匣打开,两个可移动的皮影人出现在匣中。一个是身穿青衣,有着胡须的大伯父,一个是只有他膝盖高,梳着两个对称发团的小女孩。 松针汤的雾气洇湿了眼眶,她用力眨了眨眼,拨动着两个皮影人忽而靠近打闹,忽然分开斗气,皮影人的脚下发出清脆乐声,组成一首悠扬的曲子。 一曲终了,咔嚓一声,木匣中的夹板弹开,露出内里的天地。 一条栩栩如生的翠龙在玺印上威威生风,她偷来的的那些小玩意却不见踪影。 她拿起那枚绿得妖艳的大石头,打量着上面翠绿欲滴的飞龙,带着疑惑将其翻了个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醒目地映入眼帘。 即便是年少无知的姬萦,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 在传国玉玺压着的匣底,姬萦发现一张字条,上面有她最熟悉的笔迹。 “勿回首,勿停留。” “前尘种种,皆为虚妄。” “但愿吾女,平安喜乐,永永无穷。” 土锅中的汤烧开了。变了色的松针围绕在切碎的块茎周围浮沉。松针特有的清香带着锅中热气,温柔抚过姬萦脸上的泪水。 她深吸了口气,用衣袖蛮横地在脸上擦了两把,将母亲最后的叮嘱连着传国玉玺一起放回夹层。又盛起滚烫的松针汤,呼呼地吹了一会,狼吞虎咽起来。 她会活下去。 哪怕身处恶鬼横行的地狱,也会拼尽全力活下去。 …… 没过多久,下雪了。 白茫茫的绒毯铺遍天坑,藏起了所有生机。 姬萦在木床上铺满所有能找到的干草,抱着木匣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下雪前储藏的块茎松针是她最珍贵的财宝,被小心翼翼堆在墙角。 冷的时候,饿的时候,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打开木匣,用冰冷僵硬的手指奏响那首寨中流传的歌谣。 风雪总会过去的,春天也迟早会来。 一天天,一夜夜。 石头上的正字越来越多,她的头发越来越长,衣裳越来越破。 雪停了,枯黄的草地露了出来。不知不觉,鸟儿清脆的鸣叫又在晨间重新出现了。 天气暖和之后,姬萦把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洗了,拆了露出大拇指的锦鞋,用来补衣裳上的破洞。她的发髻凌乱不堪,干脆散开之后任其生长。 她将蚂蚱串在树枝上火烤,制作简易陷阱捕捉野兔,从草木灰里提取焦糊糊的盐。 她赤着脚走遍山谷,寻找纤长硬质的荨麻。 荨麻长满毒刺,她的双手总是伤痕累累,又痛又痒。 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就把双手浸在溪水里,冰冷的溪流能够缓解双手的不适,稍微好过一点,她就又拿起泡过的荨麻,用石头不断锤击。 锤击后的荨麻除去肉质,梳理通顺,悬挂晒干,后期便能制作绳索。 有了绳索,她就能逃离天坑。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锤击的声响在溪畔响彻不停。 那块写满正字的石头,就在不远处陪伴。 当溪水重新变得刺骨,木屋中晒干的野菜块茎已经快堆不下的时候,姬萦知道,秋天又来了。 她加紧晒制荨麻,想要在冬天再度来临前做出绳索离开天坑。 一天傍晚,太阳已经落山,姬萦却还在溪边捶打荨麻,为了补上昨日下雨耽误的进度。 那块铺放荨麻的石块,已经被她捶打得凹凸不平。 不知何时,少女的头发已经长到腰下。 散落的乌发遮挡了视线,姬萦正要拨开头发,忽然听见猛兽的咆哮,接着是重物坠落的巨大轰鸣。 姬萦倏然抬起头来,茂林挡住了视线,看不见对面情况。 她放下手中的石头和荨麻,从溪边站了起来。 那一声巨响之后,再无异动。 半晌后,她转身回到木屋,拿出生锈的斧头,小心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穿过树林,姬萦来到天坑边缘。 地上满是折断的树枝和掉落的绿叶。一辆坠崖的马车静静躺在狼藉之中,两个车轱辘从车上解体,滚出去很远。拉车的那匹马,已然断气,身上还留有某种野兽撕咬的痕迹。 勉强保留原型的车厢大幅倾斜着,车厢一角深深陷入泥泞的地面。一抹靛蓝的衣角藏在虚掩的车门中,姬萦犹豫片刻,握着斧头靠近马车废墟,全神戒备地拉开车门。 一个比她大不了两岁的少年倒在杂乱的车厢之中,桌椅翻覆,书册翻开,几片碎裂的烟青色瓷片散落在少年手边。少年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如纸,一支黑色的箭矢插在他的胸口,鲜血染红了衣襟上的飞鸟纹路。 姬萦跳上马车,右手仍牢牢握着斧头,左手上前探了探少年的鼻息。 还有气,但不知道能撑多久。 少年身上质地上乘的织锦和腰间翠绿的玉佩,让她想起故意在她面前大声嘲笑的皇子。那张一看就出身高贵的皎洁面 5.第 5 章 《公主的野望》全本免费阅读 姬萦将重伤的少年安置在她那张简陋木床上。 山寨里的人受伤是家常便饭,姬萦看过不少救治的过程,自己实际操作却还是第一次。 锋利的箭矢穿透衣裳射入,为避免伤口再次扩大,姬萦只能先折断箭身,再解开少年的衣裳,让他□□出胸膛。 江无源恐怕没有想过在这里用得上钳子,姬萦只能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捏住残余箭镞,试探着往外拔。 昏迷不醒的少年似乎是感觉到疼痛,毫无血色的唇缝中溢出一丝□□。 随着箭镞缓缓离开,少年身体里的鲜血涌出,染红了姬萦的手指,血腥气瞬间扑满整间木屋。 留在身体里的箭镞被完全拔出,姬萦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上面的黑色污迹让她再度紧张起来。 箭镞有毒,若是让毒液继续停留在身体中,就算止血了也会没命。 她见过山寨里有人吸毒血救人反而自己一命呜呼的例子,所以她没有用更简单的口吸毒血,而是一次次地打来清水,一遍遍地冲洗少年的伤口。 屋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小木屋中光线晦暗,唯一的光源被窗外浅灰色的薄云给遮蔽了。姬萦尽力瞪大眼睛,想要看清少年伤口上的颜色,她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件事情,其他的声音和景象,都被她全神贯注的精神给屏蔽了。 风起月动,风中传来树叶的歌喉,皎洁的月光从云后渐渐透出,像一块价值连城的轻纱,抚盖在冷清清的树林、溪流,小木屋上。 夜风摇着树梢,重伤的少年吃力地睁开一对眼缝。 他看不清世界,也看不清眼前之人。 朦胧摇曳的夜色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地上,仔细又耐心地冲洗擦拭他的伤口。反反复复,不辞辛劳。 月亮温柔的光辉,在对方瀑布般倾泻的黑发间跳跃。 在失血带来的阵阵寒意中,少年的意识就此中断。 姬萦洗干净伤口里的毒血,从一旁黄泥巴捏的盘子里拿起开粉色小花的小蓟,在嘴里嚼烂了之后,厚厚铺了一层在少年的伤口上。 又从少年最外那一件大袖上,撕下布条紧紧缠绕伤口。 做完这一切,她筋疲力尽地靠在床边,不知何时昏睡过去。 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姬萦第一件事就是去摸少年鼻息。 虽然仍未苏醒,但鼻息尚在。 姬萦不禁松了口气。 她检查少年的伤口,确认已经止血后,在床边留了一碗清水,一碗煮熟的野菜羹,继续出门打荨麻了。 今天的时间似乎过的格外快,夕阳不一会就垂了下来。姬萦担心屋中的少年随时醒来,迫不及待收工回家。 推开木门后,少年还未醒来,她把预留给他的食物和水狼吞虎咽地吃掉,然后将藏在屋后的荨麻搬进了屋。 捶打到位的荨麻,晒干之后是米白色,将这些细细的荨麻梳理开后,便可以用来制绳。 姬萦的绳子,已经做了大半了。 若是普通的绳子当然做不了这么久,姬萦做的,是足有三十尺长的绳索。 只要在绳子另一边绑上石头,扔出天坑,缠住悬崖上的石头或大树,便可以抓着绳子爬出这里。旁人可能做不到,但姬萦生来就有怪力,对她来说根本不叫难题。 到时候天高海阔,岂不是任她飞翔? 她一边畅想离开天坑之后的自由,一边熟练地梳理荨麻中的纤维。 夜深之后,姬萦藏起荨麻和做了一半的绳子,将床和薄被让给了昏迷不醒的少年,自己靠在床边坐着睡着了。 第三天,还是一样的行程。 姬萦给仍没醒来的少年准备了食物和水,自己外出溪边捶打荨麻。 太阳落到树梢后,姬萦抱起捶打好的荨麻返回木屋,刚一推开门,就看见少年半躺在床上,安静地凝望窗外的景色。 随着开门的动静,少年朝她看来。 他的脸上透着一股虚弱的苍白,神色间有一股非同寻常的沉静,像日日陪伴姬萦的那条小溪,从不起波澜,也从不带温度。 见了姬萦,少年慢慢地撑起身体,大约是想向她行礼道谢。 “别动!” 姬萦连忙放下荨麻跑到床边,强行将他按了下去。 “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你可别把自己折腾死了!” 初接触到少年身体,像是一块紧绷的石头,但旋即,少年的身体软了下来,任她按回床上。 姬萦扫了眼地上还没被碰的食物,说: “我再做一份,热一热一起吃正好。” 考虑到少年刚走出鬼门关,除了日常的块茎和野菜,姬萦还特意拿出自制的鱼干扔进锅里,待溪水烧开后,又洒了一些草木灰自制的盐进去。 虽然食材简陋,但食物特有的香味还是温暖了小小的木屋。 虽然姬萦身上穿的衣裳很是眼熟,屋里也到处可见马车里的用具,但少年很是体贴地没有发问。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赏心悦目的玉瓶。 姬萦大半年没见过活人了,更别提和人说话。就算是为了人不发疯,平日里也要对着那些花鸟草木说一些话,假装它们能听懂。现在有真正能听懂她话的大活人,姬萦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掉到这里来?” “……徐夙隐。” 少年缓缓开口,像一把剑正在出鞘,那冷冽而悦耳的声音,让姬萦心中莫名一动。 “之前的事,说来话长。” 姬萦还想听他说话,格外体贴道: “那你慢慢说,渴了这里有水。我早上刚从溪里打回来的。” 片刻后,少年再次开口。 “一个月前,我父友人在滇州病逝,我是家中长子,无力脱身的父亲便令我前去吊唁。自出滇州,我就察觉有人在沿途追踪。后来果然遭遇埋伏,车夫跳车逃走,而我驾车时不慎中了一箭……” 再之后,他虽甩掉了歹徒,却因身上鲜血引来山中饿虎,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他在饿虎追赶下驱马冲向山崖,却不料死里逃生,被姬萦所救。 姬萦没问为什么有人要杀他,她对此不感兴趣。 “我叫姬萦,被我发现,还算你有几分好运气。”她说。 “这里只有你一人吗?”少年问。 “只有我一个人 6.第 6 章 《公主的野望》全本免费阅读 气温越来越低,姬萦加紧了制作绳子的进程。 她全神贯注在荨麻上,以至于回过神时,太阳已经完全沉入山崖,只剩清透无形的月光,化为粼粼波光,倾洒在溪水之中。 若是从前,她一定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荨麻往小木屋走,但现在,她不知不觉就步履匆匆。 快到小木屋的时候,姬萦忽然瞥到树上一抹绿色。 翠绿的长蛇缠绕在树枝上,向一窝毛都没长出来的雏鸟攀爬而去。 那五只光秃秃的雏鸟似是感受到危险,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它们仍未归家的母亲。 姬萦放下手中湿荨麻,在两腿上拍了拍,抱着粗壮的树干,慢慢爬了上去。 爬上枝头后,她折了一根树枝,远远地几次戳弄,将绿蛇赶下树梢。 “你们还能等母亲归巢……真好。” 她声音低了,但还是很快振作起来,对着五只小小的雏鸟笑了一笑,身手矫捷地重新攀下树。 她刚要抱起地上的湿荨麻,瞥到树林间的一个身影。 徐夙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那里,也不知默默看了多久。 姬萦抱着荨麻走向少年。 “你怎么出来啦?” “我来寻你。”他顿了顿,似乎想解释什么,又补充道,“天黑了。” “你还怕黑?”姬萦惊讶道。 少年放弃了解释,沉默接过姬萦手中的湿荨麻。 两人隔着一小段距离,并肩往小木屋的方向走。姬萦说她打荨麻是为了做衣裳,但她从未真的做过衣裳,徐夙隐一定早就察觉了她的谎言,但他依旧什么都没有问。她每次带回新打的荨麻,徐夙隐总会帮着梳理晾晒。 他很少有说话的兴趣,但每次开口都悦耳动听。姬萦渐渐习惯和他呆在一起。就算什么都不做,也让她感到惬意。 晚上,两人一起吃的是松针野菜羹,姬萦往里面扔了两个珍藏小鱼干调味。 守着土锅里的食物咕嘟咕嘟冒泡,是姬萦在天坑里最快乐的时候。 她的快乐就连坐在一旁的徐夙隐也感受到了。 “你在笑什么?”他问。 姬萦忍不住上扬的嘴角,喜滋滋地说: “笑马上就能填饱肚子了啊。” 姬萦相信,无论再苦再累,只要肚子吃饱了,就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望眼欲穿中,水终于开了。 姬萦迫不及待盛出两碗野菜羹,考虑到徐夙隐重伤初愈,她把仅有的两条小鱼干都悄悄藏进他的碗里。 屋外狂风呼啸,吹得石块抵住的木门摇摇欲坠,姬萦在野菜羹和荨麻之中纠结了一刻,最终还是忍痛割爱,放下碗来。 “可能要下雨了,我把外边晒的荨麻收一收,你先吃吧。” 姬萦急急忙忙跑出屋,把后院晾晒的荨麻都收了回来。 没有后顾之忧,姬萦这才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喝起碗里的菜羹。 喝到最后一口,她仰起头,让菜羹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温暖的菜羹顺流而下,两条小鱼干却搁浅在喉咙口。 姬萦咬着两只一声招呼都不打就骤然出现的小鱼干,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向徐夙隐。 少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静静喝着手里的热汤。 小鱼干已经到了嘴里,姬萦只能嚼碎了吞咽入腹。 病号碗里是菜粥,她这个活蹦乱跳的人碗里却有小鱼干。 姬萦良心不安,咳了一声。 “明天要是不冷,我去溪里捉条活鱼给你吃。”姬萦说,“我设的那个陷阱,只能兜住一些手指头大的鱼。想吃大的,还是要下水去捞。” “你设的什么陷阱?”少年轻轻问。 这个倒没什么好隐藏的。 姬萦将自己设的陷阱细细说了出来,用石头堆的简陋陷阱当然比不上渔网,但运气好的时候,还是能兜住几条小鱼。 徐夙隐安静听完,略有所思。 “你的手怎么青了?”他抿了一口热汤,似是随口问道。 姬萦这才注意到左手食指肿了一圈,泛着青色。 “溪边的石头要不是拿不稳,要不就是太大了,总容易捶到手。”她想起下午的失误,懊恼道,“可不是我眼花手乱,别搞错了。” 徐夙隐当下并没说什么。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姬萦醒来不见徐夙隐,小木屋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没看见他的一片衣角。 她刚刚开始着急,就见少年从她每日往返溪畔的那条路走了回来。 徐夙隐肩上沾着露珠,黝黑的长发略有湿润。 他走到姬萦面前,踌躇片刻后,拿出一把简陋的手工石刀。 “给我的?”姬萦惊讶道。 “你以后捶打荨麻,就不会伤到手了。”他说。 说着这句话的少年,自己的手却在一夜之间多出了些几道伤痕。 “我把你溪水里的陷阱也改动了一下,可以留住更大的鱼了。” 自从进了皇宫,姬萦再也没有受到这样的关怀。一股久违的暖流从胸口里冒出,像温泉水一样灌注在冰冷的身体里,她感到一丝无措,反而无法直率地露出笑颜。 姬萦僵愣在原地时,少年略有局促,低声道: “若是用不着,我这就去恢复原样。” “用得着!” 姬萦脱口而出,石刀也被她下意识地抢到了手里。 山寨儿女,扭扭捏捏实在不像她的风格。 姬萦重新调整好心态,大大方方地说了声:“多谢!” 少年唇边闪过一丝微弱的笑意。 “举手之劳罢了。”他说。 用那把少年打造的石刀捶打荨麻,姬萦再也没有砸到过手。 木架上晾晒的干荨麻越来越多。 白天太阳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 一切都意味着时间匆匆流逝,寒冬近在眼前。 一日傍晚,太阳早早就沉入山崖。姬萦提早结束工作,邀请徐夙隐和她一起在天坑边闲逛。 姬萦一生只在皇城和山寨两个地方生活过,对陌生的世界很感兴趣。 徐夙隐便受她邀请,讲他游历在外,一路所见。 大夏的皇族喜爱紫藤,上行下效,天京城满城种满紫藤,开花的季节倒是好看,但一旦过季,就会像妖魔鬼怪一样,只剩枯枝在半空中张牙舞爪。 姬萦更喜欢徐夙隐口中生机盎然,一年四季皆有景所观的辽阔天地。 他虽然出身士族,所关注的,却都是她所关注的:乡绅的豪横,官员的腐败,百姓的哀鸣。随着他平静但暗藏针锋的话语,姬萦能够体会到在那副看似冷淡的外表下,少年悲悯而痛苦的心。 若是恶毒一些就好了。 若是和兄弟姐妹们一样,对世间他人的痛苦视若不见就好了。 当姬萦在皇宫中无数次目睹身份卑微的宫人,命如草芥地死在可笑的罪名之下,姬萦不断质问着自己。 是不是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她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是不是变得和其他人一样,父皇就会喜欢自己了。 是不是变得和其他人一样,母后就不会被父皇厌弃了。 或许会。 但她还是想做自己。 初相遇的时候起,姬萦单凭衣着就将徐夙隐和其他贵族归到一类。 她已经明白,那只是一种独持偏见。 当他望着陡峭荒芜的悬崖不知在想什么的时候,姬萦想起了小木屋里他无数次凝望的那扇窗。 窗外什么都没有。 但他还是一次次眺望。 是在眺望什么呢。 她为他感到悲伤,尽管她还不明白那悲伤源自何处。 对于后院晾晒的那些荨麻,他们曾经心照不宣。 直到此刻,姬萦下定决心戳破这层窗纱。 “我的绳子就快做好了,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出去。”她说。 她想分担少年身上那股萦绕不去的忧伤,于是将自己的快乐坦诚相告,予以分享。 少年却并未露出惊喜神色。 “你在这里生活多久了?”他不置可否,转而问道。 她扳起指头回忆自己写了多少个正字,但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在做无用功。 “记不清了,我是上一个冬天来的。” 姬萦学着他的样子抬头眺望,但她眺望的不是悬崖上的地面,而是更加遥不可及的天空。 “马上就又要冬天了。”她渐渐低了声音,喃喃道,“我讨厌冬天。” “为什么?” “因为不好的事情都发生在冬天。” …… 这天夜里,姬萦睡得正香,忽然被人轻轻推醒。 徐夙隐把手指竖着放在嘴边,止住了姬萦的疑问,也让她的困倦一扫而光。 她警惕地竖耳倾听,屋外万籁俱寂。 这股寂静,透着一股诡异。 清透的月光映在四四方方的小木窗里,用石块抵住的木门摇摇欲坠,姬萦和徐夙隐屏息凝神,听见了黑暗中某种庞然大物沉重的脚步声。 一下,两下,屋外有什么东西,正在围绕木屋徘徊。 姬萦下意识跨过用小树枝隔开的分界线,把自己的身体挡在徐夙隐面前。 老旧的木床发出吱呀一声,屋外的脚步声骤然停了。 姬萦的身体一动不动,右手却悄悄摸出枕头下的石刀,紧紧握在手里。 漫长的等待之后,屋外的脚步声重新响起,那块抵在门边的石头不断后退,门缝越来越大,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正从门外挤了进来。 幽幽的月光透过被挤开的门扉,一双饥饿的眼睛发着莹莹绿光—— 姬萦猛地扔出手中石刀! 石刀在空中旋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中那只发绿的眼睛! 饿虎发出一声痛极的咆哮,震醒了天坑的夜色。它甩着脑袋,从眼睛里流出的鲜血飞溅到木屋墙上,姬萦毫不犹豫地跳下床,抓起竖在墙边的生锈斧头,用全身力气朝饿虎的头颅劈去! 饿虎本能一个闪避,对着姬萦怒吼一声,带着滴答滴答的血迹转身逃进了树林。 天坑之中,本来没有那么危险的动物。不然江无源也不会把她放在这里。 是那只追逐马车的虎,它追着马车掉下天坑,也侥幸活了下来。 汗水湿润了掌心,姬萦重新握紧铁斧,向屋外走了出去。 它已知晓他们的住所,一定会择机返回。与其被动受袭,不如主动出击。 徐夙隐从身后将她拦住,一语道破她心中所想。 “杀虎须得从长计议。” “趁它病,要它命——还需要计议什么?” “哪怕它病了 7.第 7 章 《公主的野望》全本免费阅读 杀虎后,平静的日子没过几日,姬萦又一次在深夜中惊醒。 窗外夜色深沉,月亮躲藏在厚厚的云层背后。寂静的山林间,忽然响起三长两短的鸟鸣。 姬萦下意识看向床的另一半,少年仍在熟睡。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出于一种谨慎,将扔在角落里的旧衣裳带了出来,在林子里皱着眉换上后,才走到约定的崖下。 当日姬萦坐着篮子降落的崖边,站着大半年未见的南亭侍卫。 他比之前瘦了很多,这是姬萦的第一印象,站在崖边的时候,姬萦都担心他被一阵风吹落下来。他消瘦的面庞和苍白的脸色,让她吞下了孤身一人时对着花花草草重复多遍的诘问。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到最后,她只嘟哝了这么一句。 “有任务,耽搁了。”江无源轻描淡写道。 他蹲下身来,将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竹筐,顺着悬崖放了下来。姬萦上前接住竹筐,除了米面干粮,还有一些过冬的棉被,女子衣裙,面霜口脂。姬萦甚至在翻找的过程中,找到一根油纸包的糖葫芦。 但她最希望的,能够对她逃离天坑有帮助的武器或工具,一个也没见到。 江无源看见她的表情,以为自己疏漏了什么,显得有些窘迫:“若是有什么不周到,你直说便是。” “……没有,很周到了。”姬萦取下绳索上的竹筐,江无源马上将绳子收了回来。 “我离开之后,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没有。”姬萦果断说。 “这几日我有任务在身,会在附近城镇逗留。离开之前,我会带一批过冬的物资给你。” 姬萦敷衍地点了点头。 沉默流淌在深秋的空气之中,江无源从崖上远远打量着她,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有后怕,也有庆幸。 “……还好,你还活着。” 留下这么一句意义不明的话语,江无源像他来时那般,匆匆离开了。 姬萦吃了快一年的菜羹,要不是徐夙隐车里的那点糕点碎,她都要忘记甜的是个什么味儿了。 她用力嗅了嗅空气中微不可察的甜腻,强忍住腹中的贪欲。像对待稀世珍宝那样,小心翼翼握着糖葫芦,一边抱着装满东西的竹筐往回走。 斜长的影子在脚下安静陪伴着她。 她想等徐夙隐醒了之后,两人一起分食这根糖葫芦。 …… 徐夙隐知道自称姬萦的少女隐瞒了些什么,但是没有关系,因为他也没有将事实说全。 他是青隽节度使徐籍的长子。坊间流传他“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十一谈军国事,凿凿其中”,那是俗情抑扬,不值一提。 真正值得一提的东西,他不想提。 他的生母名唤林挽,因名字同韵,为主母魏绾所不喜。在林挽怀胎八月时,主母令其罚跪花园石路,烈日炎炎,往来众人,无人相助。生母跪至小产,生下一个先天不足的他,自此也缠绵病榻。 父亲看重嫡庶尊卑,主母苛待庶子庶女,府中下人见风使舵,他虽是府中长子,但得到的关注,不比府中花匠多。 他天生聪慧,看过的东西过目不忘,留在记忆里的欢欣日子,却屈指可数。 他没有体验过兄弟情,也没有感受过父爱,生母战战兢兢与他相处,对他不像儿子,更像是主子,所以,他也只是从旁的人身上看见母爱。 生母去世前,眼里含着凄楚的泪水,用奴婢的身份乞求他照顾好自己,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这三个字,对徐夙隐来说,不是期待,是诅咒。 身体的病痛和虚弱时时刻刻萦绕着他,在兄弟姐妹们出门踏春,猎场围猎的时候,他只能困在囚笼一般沉闷的卧房里,望着窗外的一片云,一片叶,默默数着日子。苦不堪言的汤药,从口中灌入,再从五脏六腑浸润出来,那股日□□迫着他不要忘记自己残日不多的苦臭,无论浸泡多久,都无法洗去。 他从未尝到过快乐和肆意的味道。留在舌尖的,一十四年间,只有苦涩。 正是因此,他无法理解姬萦用二百七十三天寻找荨麻,捶打晾晒,手搓制绳的毅力和坚决。除了无法理解的惊讶和困惑以外,还有一丝不可思议。 他阴云密闭,完全封闭的内心,因着这一丝不可思议,裂出一条缝隙。 徐夙隐默默观察着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少女。 她的身上,有他没有的勃勃生机,有一股如野草,如雏鹰,如初生牛犊那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 徐夙隐无法理解这股无论沦落到何种境地都想拼命活下去的欲望。 他知晓她已倾尽所有来救他,所以他将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在遮掩逐渐恶化的伤口上。他强撑病体,在她面前用神色的冷淡掩饰脸色的苍白。 他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也不想成为任何人的负担。 生母叫他活下去,他也确实努力活过,如此便不算违背母命。但万事万物,仅凭努力二字左右不了结果。 此时再死,怪不了他。 深秋的寒风透过摇摇欲坠的门缝,像毛茸茸的猫爪挠过胸口,徐夙隐忍不住咳了起来,咳嗽牵引着胸口伤口,带来阵阵撕心的疼痛。他早已习惯疼痛,所以面不改色。 窗外的树叶已经尽黄了,在秋风吹拂下簌簌作响,后院晾晒的荨麻从窗户里能看见小小一角。 那是少女用满是伤痕的双手一点一点捶打出的希望。 活着。 同样的两个字,在不同人心中,好似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徐夙隐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晚,估摸着姬萦再过一会就要回来,徐夙隐撑着身体吃力下了床。他模仿着少女的步骤,烹煮了一锅松针野菜羹。 他不想欠人人情。 因为从出生以后,他就知道他活不了多久。 明年,还是后年,随时死去都不意外,府中大夫说他很难熬过及冠。 他不愿欠人情,因为会还不上。 松针的清香扩散在小小的木屋之中,驱散了他独自一人时的寒气。徐夙隐走到门口,正好迎上抱着湿荨麻回来的姬萦。他对少女其实有许多疑问,但每次看到那张开朗明亮的笑脸,总是莫名变得笨嘴拙舌。 他只能沉默接过少女手中的荨麻,帮着将其晾晒到屋后木架上。 晒好荨麻后,姬萦和徐夙隐分吃了昨晚江无源带来的那串糖葫芦。 一串糖葫芦上有五颗糖果子,无法直接平分的第五颗,姬萦用石刀亲自一分为二,坚持要完全公平地分食。 他们隔着一小段距离,共坐在木床边上。背后是染成金色的林中秋景。姬萦含着最后的半颗糖葫芦,颊边鼓起小小一块,看到徐夙隐在看她,轻松而愉悦地笑了。 姬萦等着他问糖葫芦和其他东西是哪里来的,但他始终没有。 他看了她一会,终于开口,说的却是: “头发沾上糖浆了。” 姬萦低头一看,果然有一缕长发因为糖葫芦上的糖浆黏成一缕。 “烦死了,真想一刀全剪掉。” 姬萦抱怨着,从储水的土缸里舀一勺水,用手指打湿了揉搓在弄脏的头发上。 “为什么不梳起来?”徐夙隐问。 “不会。”姬萦叹息一 8.第 8 章 《公主的野望》全本免费阅读 姬萦的制绳大计已经进入尾声。 按照目前的进度,在下一次江无源到来之前,她就能够做出足够长的绳索,带着徐夙隐一起离开天坑了。 这一日傍晚,姬萦设在小溪里的陷阱大丰收,有三条手掌那么宽的鱼跌入了陷阱逃脱不能。 姬萦把这些鱼带回小木屋,交给徐夙隐打理,再用削尖的木棍将其串起,插在篝火旁的地上,让火苗慢慢把鱼肉烤熟。 姬萦抱着膝盖坐在篝火边,眼巴巴地看着正在烤制的鱼。 从若隐若无的淡香到浓烈的焦香,木棍上的鱼渐渐翻起脆皮,雪白的肉质上扩散出金黄,她的口水在喉咙里咽了又咽。 终于,鱼烤好了,姬萦迫不及待地拿起最大的那一条,递给了一旁的徐夙隐。 “你多吃点,补补身子。”她好意说道。 徐夙隐的脸色在风中有些苍白。 “我吃不了这么多。” 姬萦不顾他的婉拒,强硬地把最大的那条烤鱼塞进他手里。 “吃不完给我吃,没关系,你能吃多少吃多少。”她大大咧咧地说。 徐夙隐只好拿起姬萦分配的那条烤鱼,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他的吃相一向文静优雅,哪怕现在的条件只比风餐露宿好不了一点。 姬萦就不一样了,她对着烤鱼大快朵颐,一条吃完了吃第二条,第二条吃完了又接过了徐夙隐还回来的第三条。 “你怎么吃这么少?”她看着小小的缺口抱怨道。 “吃不下。” 她现在知道徐夙隐为什么身体不好了。 饭都吃不下,身体怎么好得了? 姬萦同情他脆弱的脾胃,三下五除二将剩的大半条烤鱼也塞进肚子。 填饱肚子,两人还是围坐在篝火旁取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雾氤氲在山林之间,白天萦绕不绝的鸟鸣声消失得彻彻底底,树林总是静的,却又在风起时变得喧嚣。 两个半大的孩子静静地听着树叶沙沙的声音,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他们的未来,就像这片扩散在山林之中的夜雾,近了也是影影绰绰,远了更是捉摸不清。 夜色深沉后,姬萦和徐夙隐回了小木屋。徐夙隐起身的动作比以往迟缓,但他同往日并无二致的神情,又让姬萦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躺在那张用树枝隔开的床上,姬萦忽然失眠,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觉。 从身旁的呼吸来看,徐夙隐也没有睡着。 姬萦看着裂纹并生的屋顶,冷不丁地问道:“你睡不着的时候,会做什么?” “想事情。”少年冷冷清清的声音从另一旁传来。 “想什么事情?” “想一天发生的事情。”他说,“哪里做错了,哪里又可以做得更好。” “……那不是更睡不着了吗?” 幽深晦暗的夜色中,姬萦听到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徐夙隐的声音还是那么低,只是多了一丝柔和。 “是,更睡不着了。” “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让母亲给我唱歌。”姬萦顿了顿,难掩声音里的低沉,“不过,以后都听不到了。” “……” “虽然没人唱给我听,但我可以唱给你听——”她的声音在黑暗里突然扬了起来,带着一股孩子的雀跃,“说不定唱着唱着,你睡着了,我也睡着了。” “好。” 徐夙隐温柔而耐心的回应鼓励了姬萦。 她看着空无一物的屋顶,慢慢哼起了山寨里广为传唱的那首歌谣。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随着缓缓吟唱的歌谣,姬萦好像也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在那片松树遍野的山林中,有豪爽的大伯父,有温柔的母亲,还有许许多多热情朴实的寨民。 明日有那么多,但她希望与之长久相伴的人,却永远地留在了昨日。 待她唱完整首歌谣,徐夙隐轻声说道: “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在了,不必伤心难过。” “为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 姬萦执着地追问:“为什么啊?” “死者为大,我不愿你为我悲伤。” 姬萦撇了撇嘴,嘀咕道:“……我还不愿你死呢。” 少年没有再回应。 夜色渐深,姬萦昏昏沉沉睡去后,是第二天的朝阳唤醒了她。 徐夙隐还保持着昨夜的姿势,一动不动睡着。姬萦原本想要让他再睡一会,却在看清他毫无血色的脸色后吓了一跳,连忙去推他的肩膀: “徐夙隐!” 她大声呼喊,少年却始终没有苏醒意识。 姬萦忽然醍醐灌顶,一把拉开了他胸前的衣裳。 包扎的布条渗着暗红,姬萦揭开布条后,发现原来小小的伤口已经溃烂了一大片,新肉未生,旧肉却已开始腐烂。姬萦呆呆地看着少年胸前的伤口,难以想象这些天来,本就体弱的他是如何忍受着,一字不发,假装如常地陪伴在她身旁。 她该怎么办? 是该割掉腐肉吗? 除了山里长那一两种草药,她有其他的药品吗? 如果割掉腐肉,清理创口后,伤口再度溃烂,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他还能撑到伤口第二次溃烂的时候吗? 姬萦呆在原地,心乱如麻地看着再次陷入昏迷的徐夙隐。 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昨天徐夙隐对她说的话,“不要为我悲伤”。是否那时候,他就对今日的事情隐约有了预感? 徐夙隐的伤口依然暴露在空气中,姬萦驱动着不知所措的身体动了起来,她打了清水回来,用江无源之前送来的干净面巾擦拭他身上的血迹。她握着石刀,想要学着曾经目睹的那样,将少年胸前的腐肉切割下来,但石刀变换了几次位置,都没能真正靠近少年的伤口。 许久后,姬萦放下了石刀。 少女稚气未脱的脸上露着罕见的颓败和绝望。 她知道粗糙的石刀拿来掏掏鱼肚还行,但要想割下病人身上的腐肉,无异于痴人说梦。她想要尝试,是因为除此以外,再也想不到别的办法。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 什么都行,什么都可以,她再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重要的人离自己而去了。 为什么上天总是这么残忍? 难道要剥夺她所有的一切才肯罢休吗? “别哭……” 姬萦猛地抬起头。 在雾一般朦胧摇曳的视野中,少年不知何时醒来了,正虚弱地看着她。他似乎想用微笑来安慰姬萦,但扬起的唇角不过片刻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少年的眼神一如初见时淡然清冷,只是看着姬萦时,似有一层波光潋滟。 “死生有命,谁也做不了主……这是你告诉我的。” 他微弱的声音,像琴弦断裂之前最后的绝唱,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澈动听,让姬萦的眼泪夺眶而出。 姬萦不忍看他,不能再看他,把头用力埋进被褥,也把压抑的抽泣锁进被褥。 那只曾为她挽过发,也为她烹过羹汤的手,像蒲公英轻巧而温暖的种子,在她头上温柔地停了一下。 只有一下。 “不 9.第 9 章 《公主的野望》全本免费阅读 碧蓝的天空下,群山起伏连绵,一只透明的大手撕碎厚重的云层抛向苍穹,云絮中贯穿高耸入云的松树。 一匹棕黄色的健马正在树下打着响鼻,江无源靠在一旁闭目小憩,耳边却总有魔音缭绕。 “你就教我吧!你教教我吧!” 江无源进入南亭处后,手下的亡命不说一百条也有九十九条。但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新颖的临死请求。 “都不知能活几天了,你还有心情学骑马?”他睁开双眼,对眼前的少女忍无可忍道。 姬萦蹲在他面前,一脸理直气壮。 “就算你今晚要杀我,我也不会现在就哭哭啼啼。”她话锋一转,回到了本来的目的,“我想学骑马很久了,你现在教我骑马,了结我的一桩心愿,就算之后杀了我,我变成厉鬼也不来找你。” 话是这么说,但姬萦很清楚,江无源骑马带她走了两天,大约是不打算杀她了。 要不然,一路上那么多适合杀人抛尸的地方,怎么不见他动一动手? 姬萦不知道江无源怎么想她的,但她觉得江无源这个人很有意思。 就像现在,他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在姬萦的死缠烂打下,满脸无奈地教姬萦怎么骑马,控马。 姬萦在马上没安分一会,喜爱冒险的本性就冒了出来,她踩着马镫站起身来,伸开双手感受迎面而来的风。 姬萦在前头呼吸新鲜空气,江无源在后头大惊失色地将她重新按回马鞍。 “不能站起来!”江无源说。 “为什么?” “因为这样你和马都容易失去平衡。”江无源难得露出严肃的神色,再三警告道,“无论何时你都要谨记,不要轻易从马上站起来。在战场上,落马和脱镫一样,都是致命的。” “那我怎么才能不脱镫呢?”姬萦虚心求教。 “想要不脱镫,骑马之前就要调节马镫长度,还要注意脚踩马镫的姿势。”江无源靠近姬萦,弯腰拍了拍她用力踩在马镫上的小腿,“不要紧贴马肚,也不要踩得太用力。骑马的时候,腿部要自然放松,相信你自己,也相信你选择的马。” 江无源靠近的时候,胸口贴近姬萦的后背。 就是现在! 姬萦抖出袖子里的尖锐石头,转身往江无源肩上刺去。 在她回身的瞬间,江无源像是早有预料似的,准确无误地握住她拿石头的右手。 姬萦还想发动第二击,但她的战斗意识远不比身经百战的江无源,不过片刻就被反缚了双手。 “你又想被绑起来了?”江无源板着脸说。 “……我错了。”姬萦装出小女孩可怜巴巴的样子。 经过几日相处,她已摸出江无源最吃这套。 果然,手腕上的力道渐渐松了。 “你别再白费功夫了。”江无源冷着脸说,“凭现在的你,还杀不了我。” 姬萦转过身重新握住缰绳,在江无源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 此后数日,姬萦被迫跟着江无源在山林间奔波。 停下歇息的时候,江无源会教她几手骑术,武功却是姬萦怎么磨都不肯教。 “小气!”姬萦偷偷骂他。 “你说什么?”江无源板着脸看过来。 “我说你人真好,要杀我还教我骑马。”姬萦变出笑脸。 江无源最终带姬萦来到的地方,是一间远离城镇烟火的深山道观。 姬萦原以为生活在里面的都是牛鼻子,没想到扫地的是女黄冠,打水的是女黄冠,慌慌张张去寺庙深处叫人的也是女黄冠。 原来这里是一座女冠。 姬萦还从没来过道观,她一脸新奇地四处张望。 那名跑进观中深处叫人的小女冠,再度返回时带着十几个年纪更长的女冠,为首的老女冠着紫纱道袍,戴飞云冠,一看就是中心人物。 老女冠不苟言笑,看了眼江无源和他身边的姬萦,冷冷道:“进来。” 两人被她带进一间堪称简陋的静室,就连蒲团也只有两个。 江无源将他的蒲团让给姬萦,自己坐在冷硬的地上。 老女冠坐在木桌对面,神色冷淡。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你又惹上什么麻烦?” “我想请你收留一个人……”江无源明显底气不足,就连声音也变弱了。 老女冠锐利的眼神射向姬萦,在她披散的长发和面容上来回扫了几眼。 “她是什么人?” 江无源张了张口,然后化为一声叹息。 “此事说来话长,请观主先随我到院中。” 在姬萦定定的注视下,江无源和老女冠先后离开了静室。门刚一关上,姬萦就扑了上去,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 江无源似乎说了什么,因为老女冠十分震怒,连音量也控制不住了。 “你竟敢把这样的麻烦带回白鹿观……”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实在……” “……一个接一个的麻烦……” “若是姜神医能出手……”江无源哀求道。 姬萦对现状莫名有一丝不安,她在静室里左右张望,小心翼翼爬出了木门对面的窗户。 窗外就是一片荒地,墙角有一棵不知名的歪脖子树,再远处是几个扫地的小女冠,从静室到道观大门的距离空旷无阻隔,江无源和老女冠就在前往大门的必经之路上谈话。想要不惊动江无源逃出去,毫无可能。 姬萦用手在歪脖子树下刨出一个深坑,将母亲留给她的小木匣轻轻放了进去。 将土坑恢复原状后,她迅速回到静室之中,重新关上窗户,好像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江无源推开木门,走到姬萦面前,神情复杂地看着坐在蒲团上的少女。 “今日,我再给你一个选择。”他说。 姬萦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什么选择?” 江无源蹲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睛。 “一,忘掉你的过去,在这里带发修行;二,以公主的身份,死在我的刀下。” “忘掉过去?怎么忘?” 姬萦内心存有侥幸,还以为江无源所说的忘记,只是一句话的保证。 江无源的回答,却让她变了脸色。 “这里有一个神医,可治他人不可治的癔病。只要他的银针下去,你便会忘掉前尘旧事。” “我不!” 姬萦面色惊恐,脱口而出。 “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你活下去。” “那你还不如杀了我!”姬萦叫道,“没了过去的我,那还是我吗?!” “你说对了,那不是你。”江无源面露悲哀,“姬萦不能存在于世间,只有你不是姬萦,你才能活下去。” “我不愿意!你杀了我吧!”姬萦怒声道。 “……对不住了。” 江无源一把抱起姬萦扛在肩头,任由她又踢又打,双手也如铁锁,一动不动。 姬萦用出全身力气,狠狠捶打在江无源背上,她几乎都听见了胸腔的回响,但江无源的身体只是颤抖,依然没有倒下。 “你杀了我吧!杀了我——给我一个痛快!” 整个道观的上空,回荡着姬萦绝望的喊叫。 许多小女冠又惊又恐地远远观望。 骗子! 骗子! 骗子! 她狠狠一口咬在江无源的肩膀上。 鲜血的腥,扩散在她的口中。江无源却像一座无法撼动的高山,屹然不动。 江无源将她带到道观的地窖,在储藏着白菜土豆的仓库隔壁,有一间像是刑房的地下室。 漆黑无光的地下室里,老女冠点燃三根流着血泪的蜡烛,江无源将她强行按在石床上,用四条铁链牢牢捆住姬萦的手脚。姬萦一直在叫喊,一直在谩骂,一直在反抗。 她的双手在铁链的摩擦下很快渗出鲜血。 “……你可以恨我,尽情恨我吧。是我替你做了选择。” 江无源喃喃道。 他的眼中也有痛苦和绝望。 “……我是一个不值得原谅的人。” 一个提着药箱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江无源最后看了姬萦一眼,和老女冠一起退了出去。 中年男人穿着灰色长袍,神色愧疚看了姬萦一眼,用一块软布塞住姬萦一视同仁见谁都骂的嘴。 “呜呜呜……” 当第一根银针慢慢钻入姬萦头皮,不似人更似野兽咆哮的哀鸣冲出软布。 源源不断的泪水,从姬萦布满血丝的眼中溢出。 第二根银针。 第三根银针。 第四根银针…… 第一百一十九根。 中年男人将针包重新放回药箱,带着怜悯的语气,对已经发不出声音的姬萦说: “针上有我特制的秘药和麻沸散,想必过一会就会起效。再坚持一会,便不会疼了。” 男人提起药箱,缓步走出地下室。 厚重的木门关上后,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从缝隙里传来。 “……药效要一炷香后才开始生效,一开始病人会痛苦异常……再醒来的时候,便会忘却前尘,和普通人一样生活……留在这里也起不到用……出去吧……你这是怎么……内伤……” 脚步声渐渐走远了,接着是一声地窖门的落下,地下室彻底安静下来。 石床上一动不动,形如死尸的姬萦,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姬萦眨也不眨地望着头顶空无一物的窖顶,双手慢慢蜷缩。 她像一个瘫痪已久的病人,每一寸的动弹都耗尽全身力气,每一寸的挪动,都要耗费常人数百倍的时间。 她惨白又布满伤痕的双手,终于握住旁边的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