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难养》 1. 第 1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宣景十二年冬,太白昼见。 祁国突袭北境渡马郡,怀陵王赫连洲率兵击之,祁国大败,死伤十余万众。 精兵既尽,府库将竭,祁国遂呈降书。 ———— 沾了血气的雪粒从空中落下时,绵延数月的战火终于燃尽,残鳞败甲铺满整个战场。 千里之外的京城,依旧弦歌不断。 这里遍地袨服华妆,长街灯火通明,从歌楼舞榭传出的欢声笑语彻夜未歇。 一片繁华太平景象。 恭远侯府。 林羡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纤细白皙的手撩开帘幔,露出一张娇美小巧的脸,眼波流转间摄人心魄,眉心微蹙时流露出几分不情不愿的怨气,又显得娇憨。 “阿南!”他刚睡醒,声音都是软的。 见没人应,又扬声喊了一遍。 这才惊动了外屋。 “来啦!”面貌年轻的小书童闻声跑了进来,笑吟吟道:“世子,您醒了,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啊。” 林羡玉侧身倚在床头,随意拨弄着床头悬着的寓意福禄万代的五只小金葫芦,听到阿南说外面下雪了,他才懒洋洋地抬起头。 “下雪的日子,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阿南眼睛一转,“去吃热腾腾的铜鼎拨霞?” “太腻。” “那……我们就去荣新寺看武僧表演吧,雪地里挥长枪肯定很好看。” “不要不要,”林羡玉摆摆手,“我才不喜欢那些舞刀弄枪的,没意思。” “去鸣乐坊看珂儿姑娘跳舞?她说她托人买来了最新式样的蚕丝云锦,等着您去看呢。” 林羡玉微微心动,可又摇头,“下雪了,鸣乐坊里人肯定多,我最讨厌吵吵嚷嚷了,改天再去吧,还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这就让阿南犯了难,思索良久后,他灵机一动:“殿下,我们去梅亭看雪吧!” “听上去不错。”林羡玉终于纡尊降贵地点了头,迤迤然下床。 阿南立即让人拿来待选的衣裳。 林羡玉撇开所有死气沉沉的鸦青烟墨螺子黛色,挑了一件芙蓉色的圆领广袖长袍,上面绣着大片如意团花,衬得他的皮肤细嫩如脂,他左右看了看,还嫌不够,又添了一条叠色金镶玉带銙,头上戴着缠丝镂金冠,尽显贵气。 “如何?”林羡玉问。 阿南拍掌道:“若是京城举办容貌比试,我家世子必定蟾宫折桂,拔得头筹!” 林羡玉用手边的流苏挂坠轻砸了一下阿南的脑袋,笑意吟吟地说:“嘴真贫。” 因为林羡玉起得晚,后厨就将他的早膳午膳混将在一起,婢女陆陆续续送来整桌菜肴,既有红糖栗粉糕、燕窝鸡丝、红豆山药汤,又有五味杏酪鹅,笋子烧牛肉和煎豆腐。 林羡玉挑挑拣拣吃了些,便放下筷子。 正准备出门,侯府夫人身边的嬷嬷走过来,接过阿南手里的大氅帮林羡玉披上:“今个天这么冷,世子还要出去么?” “帮我同母亲说一声,我去梅亭看雪了。” “路上可要小心,慢慢走,您去年冬天摔个跟头,夫人现在想起来还要掉眼泪呢。” 嬷嬷又嘱咐阿南:“在外面大氅是一刻都不能脱,别让世子冻着了,听到没有?” 阿南正忙着帮林羡玉准备暖手炉,闻言连忙说:“嬷嬷,知道了知道了!” 嬷嬷不忘说正事:“殿下,夫人让我跟您说一声,贵妃娘娘让您明天去宫里一趟,她近日很想您,想见见您,您晚上可得早些回来。” 贵妃娘娘是侯爷夫人的亲妹妹,也是林羡玉的姨母,她许久未召林羡玉入宫了,林羡玉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好,我知道了。” 说罢,便出门上了马车。 不久之后,马车在梅亭边缓缓停下。 阿南说:“殿下,我们到了。” 林羡玉刚掀开帘子就撞见一群官宦子弟,那几人原本还笑着,转头看见林羡玉,笑意立即僵了,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鄙夷。 他们和林羡玉差不多年纪,出身也不凡。可是林羡玉十四岁时因为一首琵琶曲,得到圣上的称赞,一时满城皆知,风光无量。而他们虽满腹经纶,却没有机会得到圣上青睐。 他们想不明白,像林羡玉这样诗书不精、四体不勤的人,成日游山玩水不思进取,怎配得到圣上的称赞? 阿南扶着林羡玉下马车。 林羡玉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矜贵模样,下车时磕了碰了都要蹙眉抱怨,娇气得不行。 他对阿南抱怨:“让人在马车里再加两层棉垫,硬邦邦的,我的骨头都要坐断了,再这样下去,我冬天都不想出门了。” 阿南连声答应,回头看了一眼,小声说:“世子爷,那几位公子一直盯着您看呢。” “看就看吧。”林羡玉不甚在意。 他知道,京城里有很多人嫉恨他,讨厌他,那又如何?他的命就是这般好。 刚准备去梅亭赏雪,却听见对面传来梆梆两声响,林羡玉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中央坐着一个神采奕奕的说书人。 那说书人扬声道:“诸位明公,且听我细细道来,只见那怀陵王赫连洲身高八尺,魁梧如山,驾一匹金身银鬃马,手持一支百斤重的红缨狼头錾金枪,冲锋陷阵,直打得咱们的虎威大将军闻风丧胆,狼狈而逃……” 这两年,赫连洲的名字频繁在京城里出现,祁国人将他称为活阎罗,闻之色变。 林羡玉最厌恶听这些,转身要走。 “数十万大军就这样被赫连洲逼退至苍门关内,三天三夜,血流成河,圣上不忍边关百姓,负屈议和,谁想禹州刺史刚刚送去议和书,赫连洲为了羞辱他,竟随手将咱们将军血淋淋的头颅扔到他面前!真是凶残至极!” 众人哗然,面面相觑。 赫连洲竟然敢砍祁国大将军的头?那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他忌惮? 有人问:“议和书上真写着公主和亲?” 说书人一敲木板:“作不得假!咱们这位公主要嫁的不是别人,正是怀陵王赫连洲。” “是哪位公主被选中了?” 说书人故作神秘,压声说:“是圣上最疼爱的嘉屏公主。” 林羡玉脚步猛顿,脸色刹的一下白了。 百姓口中的嘉屏公主不是别人,正是 2. 第 2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羡玉。”不远处传来皇帝的声音。 林羡玉吓得魂不附体,整个人抖如筛糠,跪下时根本支撑不住,直接瘫坐在地,颤声道:“拜、拜见圣上,圣上万安。” 恭远侯在一旁连连磕头,官帽掉落在地,两行老泪顺颊而下,痛如摧心剖肝,他苦声央求:“男替女嫁,皇上,这万万不行啊。” 林羡玉的眼泪后知后觉地掉落在殿砖上。 他与父亲一同央求:“求圣上三思。” 宣帝坐在蟠龙宝座上,远远地看了一眼林羡玉,那个和嘉屏容貌相仿的孩子。 相仿的年岁和容貌—— 宣帝心中早已有了谋划。 一旁的掌案太监从帘后隐去。 宣帝缓缓开口:“爱卿,你祖上戎马倥偬三十年,军功累累,你和你的子嗣才能享受福荫,过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的日子。现在两军争战不休,唯有和亲才能保边境安宁。等羡玉去了北境,朕便封你为国正公,你的妻女亦加封诰命,若他不去,便是抗旨的死罪。” 如晴天霹雳般,林羡玉身子一僵,登时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 林羡玉缓缓睁开眼。 母亲伏在床边,大概是哭了眼泪,只剩下一张没了血色的青灰面庞。父亲卸了朝服和玉冠,神情木然,一年未见的姐姐们低着头引袖拭泪,啜泣不止。阿南也缩在角落里哭。 林羡玉仓惶下床,扑到父亲面前,呜咽着说:“爹爹!救救玉儿!玉儿不要去北境,男替女嫁怎么能不被发现,怎么能行?玉儿怕是活不到北境了,就算留着一条命到了北境,也要被那嗜血的赫连洲折磨而死,爹爹救我啊。” 恭远侯满心痛楚。 他甚至想过连夜带林羡玉出逃,但皇帝派人埋伏在侯府四周,他们插翅难逃。 夫人走上来抱住林羡玉,林羡玉哭着说:“娘,你去找贵妃娘娘,你去找她,和亲书上写明了嘉屏公主,她凭什么让我替她女儿送死,公主的命就是命,玉儿的命就不是吗?” 母亲只能抱住林羡玉,抚着他的头发,泪涟涟地唤着:“玉儿,乖玉儿。” 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若林羡玉不替公主出嫁,林家满门都要受牵连。 林羡玉无法接受,他自言自语道:“我不要嫁给赫连洲,我要告诉所有人,我要把这样荒诞的事情告诉所有全京城的人,我——” 他冲到门口,又猛然停下。 说出去,然后呢? 去和亲至少能保住他全家,说出去便是真的要牵连满门了。父母已至暮年,大姐的女儿还在蹒跚学步,二姐正怀着身孕,恭远侯府上上下下百余人,难道都要跟着他丧命? 不行,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 他突然转身,把床边的瓷器珍宝砸了个稀烂。价值连城的龙纹梅瓶、钧窑玫瑰瓷碗、蓝琉璃水玉觞……全都碎裂一地。 侯爷和夫人的心也跟着碎了,他们恨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林羡玉的命。只是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最后林羡玉累到脱力,踉跄倒地。 他说:“我同意替嘉屏出嫁。” . 自从两个女儿出嫁后,侯府里许久没有做过团圆饭了,如今全家人都到齐了,桌上尽是佳肴美馔,却无一人动筷。 接林羡玉进宫的轿子就在后门外。 林羡玉脸色苍白,僵了许久才回过神,望向一旁的阿南,他对侯爷夫人说:“娘,阿南的爹娘都不在了,他才十七岁,过两年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还请娘帮忙解了他的卖身契,再给他多些银两,让他离开侯府,好好生活。” 话音刚落,阿南立即跪下,抓着林羡玉的袖摆,哭着说:“世子爷,让我和您一起去北境吧……” 林羡玉狠心撇下阿南的手。 夫人用帕子拭泪。 恭远侯沉声说:“玉儿,你先到那边安顿下来,爹爹一定想办法,将你带回家。”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皇上没给恭远侯府半点转圜的余地,天子无情,恭远侯现在能做的,只有期盼一线未来的希望。 林羡玉说:“爹爹,你一定要来。” 辰时到。 在一阵又一阵压抑着的哭声中,林羡玉穿着他最爱的碧色长衫和白色鹤氅,慢吞吞地走上了马车,恭远侯和夫人几乎哭晕在门口。 林羡玉乘马车进了宫。 嘉屏公主的寝宫里,一群宫女围在他身边,替他梳妆,林羡玉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眉眼脸型确实和嘉屏公主有几分相似。 相似的两张脸。 嘉屏公主因为这张漂亮的脸得到了皇上的疼爱,林羡玉却因为这张脸,即将赴黄泉。 发髻散落,重新盘起。 林羡玉的脸美得雌雄莫辨,哪怕插朵娇艳牡丹在发顶,也不显得突兀。宫女们围着他,帮他打扮,让他看起来更像嘉屏公主。 就在林羡玉快昏睡过去时,贵妃娘娘身边的掌事宫人叫醒他:“殿下,到时辰了。” 林羡玉倏然清醒。 他望着铜镜里的自己,怔怔失神。 贵妃和公主始终没有露面。 林羡玉从广明殿走向天门,走进金丝镶边缀满珠宝的华贵轿辇,送亲的礼队从天门出发,在万民山呼海啸般的跪拜中缓缓向北。 太监高亢的声音划破青空: “顺应天时,受兹明命—— 朕与北境相伐已久,为结欢盟,特将朕与孝德贵妃之女嘉屏公主配于北境二皇子赫连洲。从今后,两国停战通使,休养生息,敬天恤民,世世交好,惠之无穷。 布告内外,咸使闻之,钦此。” 林羡玉回头看了一眼,看京城,看故乡。 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阿南。 阿南穿着不太合身的短红袍,站在礼队的末尾,他敏锐地发现了林羡玉的目光,然后冲着林羡玉,咧开嘴,傻兮兮地笑。 阿南求了恭远侯,跟过来了。 林羡玉强撑着的情绪突然溃堤,泪如雨下。 他又哭又笑,嘴里骂着:傻阿南。 . 就这样,浩浩荡荡的礼队离开了京城,一路向北,途径黎州、宜安、青河,再连着翻过锋鞘山和半石山……需要三个多月左右的时间,才能过苍门关,进入北境的边界。 这一路快把林羡玉折腾死了。 他穿着女子的婚服,头顶一大堆金饰,端坐在轿子里,简直无异于酷刑。 阿南想办法溜到轿子旁,压着声音担忧道:“世子,您怎么样?还好吗?” 林羡玉歪倚着,有气无力地说:“阿南,我快死了。” 阿南连忙说:“世子爷,您再撑一下,前面又有驿站了,可以停驻休息了!” 林羡玉的声音里掺了哭腔,他可怜兮兮地说:“阿南,我快死了,我不想活了。” 这一路,没有琵琶曲没有龙井茶,没有暖烘烘的汤婆子,也没有热腾腾的参鸡汤,只有无休无止的颠簸和数不尽的日月更替,礼队停下时,林羡玉坐在轿子里,呆呆地望着苍穹。 礼队由礼部右侍郎谢仲勤带领着,他走到轿子边,询问林羡玉的情况。 林羡玉病怏怏地歪倒在窗边,他掀开帷裳,忽然问:“谢大人,你见过赫连洲吗?” 谢仲勤为难道:“微臣未曾见过怀陵王,不过听同僚提起过。”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怀陵王身高八尺,力大无穷,是武神转世。他向来在队伍最前列冲锋陷阵,攻无不克,再强悍的军队见到他都要望风而溃。” “还有呢?” 谢仲勤想了想,“他今年二十有七。” 林羡玉掰掰手指头,“比我大八岁。” 他顿时不开心了,竟然大这么多! 转念又想,和年纪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真成亲,等赫连洲发现我的男人身份,哪怕差十八岁都没有用,我还是死路一条。 林羡玉整张小脸都苦巴巴地皱起来了。 谢仲勤没察觉到林羡玉的异常,继续道:“按理说,怀陵王是北境的二皇子,又为北境立下汗马功劳,之前却迟迟未婚配,也不知什么原因。” 林羡玉哼了一声,“定是他相貌丑陋!” 谢仲勤摇头道:“微臣倒是听说那怀陵王雄姿英武,气势非凡,并不丑陋。” “我才不相信呢,随随便便把人家头颅砍下来的人,能好看到哪里去?”林羡玉笃定道。 他回头问阿南:“是不是?” 阿南点头如捣蒜:“是!” 礼队越过锋鞘山和半石山时,林羡玉脱了厚重的婚服,换了身轻便的衣裳,下了轿子,和礼队 3. 第 3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林羡玉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羊羔,被男人横挂在马背上,胳膊和腿悬在半空,随着颠簸的马背荡啊荡,他的胆汁都要吐出来了,眼泪一颗一颗掉落在黄沙之中,瞬间消弭不见。 林羡玉呜咽着说:“我要死掉了。” 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哑了,像含了沙砾,他又艰难地说了一遍。 男人并不理睬他。 他以为男人听不见他的话,自觉死期将至,便一个劲咕哝:“娘亲,爹爹,我想回家……”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脑袋充血导致神志不清,他竟觉得马背的颠簸缓和了些。 来不及细想,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处逼近,打断了他的悲绪。 一记响亮的嘶鸣声划破尘沙,骏马昂首停立,林羡玉睁开朦胧泪眼,只见一个身穿藏青色翻领对襟劲装的少年翻身下马。这少年身手矫健如燕,高高束起的黑发随风飘逸,看起来约莫只有十五六岁,五官稚气未脱,可右颊上却有一道从下眼睑至耳根的深红色刀疤,那股张狂乖戾,和男人如出一辙,叫人害怕。 林羡玉吓得连忙闭眼装死。 少年跨步上前,正欲说话,男人微微抬手,少年这才注意到马上挂着的人,分不清是男是女,但看服饰绝非北境族人。 他瞬间敛眸噤声。 男人翻身下马,走到少年身边。 少年压声说:“王爷,这里的山匪已经全部解决了,经查明,他们是叛将鄂尔古的后裔,近几年游走在阴山关一带。” 赫连洲望向不远处的山头,鹰隼般的眼睛微微眯起,视线仿佛能穿透黄沙。 他的声音很沉很冷,“那边。” 乌力罕循着赫连洲的视线望过去,果然在山上看到一群鬼鬼祟祟的身影,时不时还有弓弩探出,他竟全然没有察觉。 乌力罕立即说:“属下这就派人过来。” “降者押回军营,违抗者不留活口。” “是,将军。” 林羡玉依稀只听见一句“不留活口”,脸庞霎时间翻作煞白,吓得身子抖如筛糠。 少年飞驰而去,男人折返到马前。 林羡玉听到他的脚步声,挣扎着起来,顶着一张惨白的小脸,支着胳膊,吃力地撑起上半身,他眼里含着怨愤的泪,看见赫连洲就咬牙切齿,仿佛有一肚子苦水亟待发泄。 “你这个——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咕咚一声掉到地上了。 赫连洲:“……” 林羡玉摔得迷迷糊糊,五脏六腑都错乱了位置。他狼狈地趴在地上,腰胯如同被人砍成两截儿,疼得他五感都湮灭了一瞬,听不见声音也说不出话,良久才平复如初,随后呜咽的哭声细细弱弱地传出来,他又哭了。 这回除了惊恐,还有数不尽的委屈。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伤? 在家中时,爹爹和娘亲成日围着他转,嘘寒问暖,生怕他磕了碰了,哪怕小小风寒也要请京城里最好的郎中替他把脉问诊。 思家的情绪无限蔓延,几乎要将他吞没。 也不知哭了多久,林羡玉逐渐缓过神来,他抽噎着睁开眼,只觉眼前红茫茫一片。 他被自己的红色大氅盖住了,像是躲在一片龟壳之下。 他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仔细地分辨大氅外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发觉:自他摔下马后,男人再没开口说过话,四周静悄悄的。 难不成……已经走了? 以为他摔死了,便弃尸荒野? 林羡玉心中一喜,如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他小心翼翼地掀开大氅一角,不见男人的身影。他重重松了口气,心想天可怜见,终于有可趁之机离开此地。于是他敛声屏息,缩在大氅里,偷偷地、手脚并用地往前爬行。 一旁的赫连洲就看着眼前这只红毛龟,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前挪动。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林羡玉爬着爬着,忽然感觉到一束寒光掠过头顶,刹那之间,一个混铁精钢制成的尖锐枪头精准无误地插在他的两手之间,枪头刺破棉氅,深陷黄沙,拦住了他的逃窜之路。 那枪头离他的手只有一寸距离! 林羡玉吓得一动不动,脑袋嗡的一声炸开,最后尽数化作惊恐的泪水。 他刚要哇声大哭,旁边传来一声冷冷的: “不许哭。” 林羡玉立马收住。 收着收着,最后还是收不住。 “呜……”细碎的呜咽声从大氅里冒出来。 林羡玉攥紧拳头。 这简直不是委屈了,是耻辱。 他即使不是嘉屏公主,好歹也是沐皇恩袭爵位的世子殿下,京城里谁见了他不得拜揖行礼,敬之如宾?如今在这荒无人烟的漫漫黄沙之中,他竟像只蝼蚁,被人肆意凌辱。 士可杀不可辱! 林羡玉再也忍不住,霍然掀开大氅,正对上赫连洲打量的目光,他吓得一哆嗦,怕到极点反而有了点视死如归的气势,两只手紧紧抓着錾金枪,仰面望向赫连洲,破罐破摔地喊:“你这个山匪,你要是敢把我杀了,祁国不会饶过你的。”说罢,眼泪又哗啦啦下来。 赫连洲不自觉移开视线。 虽然他常年待在军营与男人为伍,但也不是没见过女人,草原女子都是飒爽刚烈、有泪不轻弹的,他还从未见过这样爱哭的人。 还哭得梨花带雨,让赫连洲心烦。 他欲伸手去拿錾金长枪,林羡玉以为他要杀自己,慌乱中紧紧抱住长枪杆,一边魂飞胆颤,一边装腔作势地吼:“你别过来!” 明明是对方的兵器,此刻却莫名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简直胡搅蛮缠。 赫连洲眸色一凛,威压之感瞬间袭来。 林羡玉止不住哆嗦,却还要回瞪他,可眼角和鼻尖都是通红的,装不出凶,却在手忙脚乱中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手。 “嘶——”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从指尖末梢炸开,他呆了一瞬,眼里迅速盈满眼泪。 赫连洲瞥见他的泪,低头看了一眼他指尖的伤,那创口不细看根本看不见。 赫连洲不耐烦地说:“不许哭。” “凭什么不让我哭!”林羡玉背对着赫连洲,一屁股坐下,抱着长枪不撒手。 赫连洲抓住錾金枪就要往外抽,林羡玉大惊失色,再次用力抱住,就是不撒手,还用两只脚交替地蹬赫连洲的腿。赫连洲愈发不耐,一低头却看到狼刻枪头已经划破林羡玉的大氅,刺啦一声,接着又划破他的衣裳,露出他肩头小片如羊脂玉般的皮肤,白得晃眼。 赫连洲愣了一下,倏然松开枪杆。 林羡玉自以为大获全胜,忙朝着反方向爬了几步,对男人的反常毫无察觉。 他找了个小土坑坐下,抱着长枪发抖。 过了一会儿,见男人没动静,他也累了,就开始怔怔发呆,他想:阿南还活着吗?他能找到我吗?我得和阿南一起离开这片大漠。 好饿啊,我的体力快用尽了。 他可怜巴巴地回头看了一眼男人,男人没注意到他,自顾自地将马牵到一边拴好,男人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玄色窄袖锦衣,仍能看出魁梧的身形。林羡玉从没在京城里见过这样壮硕的人,身躯里几乎能塞下两个他,哪怕是祁国最骁勇善战的骠骑将军,也远不及这人。 林羡玉看得阵阵发怵。 这人抓着他,和雄鹰抓着小鼠有何区别? 他紧绷着身子,等着男人来夺枪。 可是许久没听见脚步声。 男人拿出一卷舆图,正低着头查看,片刻之后,他将袖子挽在肘上,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臂,从马背上拿了一物,抬手朝空中射去。 砰的一声。 林羡玉仰头望。 那响箭登时破雾穿云,又在半空炸开。 火光渐消,响声回荡在大漠上。 十几里开外的乌力罕听到动静,忙催促一旁的纳雷:“殿下喊我们过去,快点快点。” 作为怀陵王麾下的左右持令将,乌力罕和纳雷已经追随赫连洲多年。 “急不得,你可知这群叛奴劫的是什么人?”纳雷还在清点死伤人数。 乌力罕疑惑:“不是商队?” “这是祁国的和亲礼队。” 乌力罕陡然睁大双眼:“什么?” 纳雷敛容肃然道:“公主不见了。” 乌力罕拍掌:“那不正好?反正殿下也不想娶那什么破公主,殿下最恨祁国人了!” “休要浑说,现在是我们北境的贼匪劫了祁国送亲的礼队,公主还下落不明,我们不占理,你快去汇报殿下,让殿下定夺。” 乌力罕虽然知晓了事情的严重,但还是不屑:“殿下抓了一个祁国人,正盘问呢,那个祁国人又瘦又小,有气无力,活像只羊羔。” “那又如何?” 乌力罕说:“正好让殿下泄愤!殿下本就厌恶祁人,还被太子逼得娶了祁国的公主,简直是不共戴天之仇,指不定此刻正拿着狼头錾金枪往那个祁国人身上捅血窟窿呢!” 话音刚落,自踏马扬长而去。 纳雷无奈,想了想还是随他一同去。 两人赶在日落之前找到了赫连洲,只见黄沙之中有一立一卧两个身影。 乌力罕挑眉道:“你看,我就说吧,那祁国人已经被殿下杀了。” “殿下什么时候杀过手无寸铁的百姓?” “那可不是平头百姓,是祁国和亲礼队的人,说不定还是公主身边的人!瞧他瘦弱的样子,用錾金枪杀他真是大材小——” 4.第 4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听到林羡玉的话,纳雷和乌力罕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后望去。 杀人如麻的赫连洲? 乌力罕想:你大抵是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他刚把手放到鞭把上,准备替赫连洲处置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可赫连洲竟像没听见一样无动于衷,眉头都没皱一下。 乌力罕愣住。 他用力眨了两下眼,还是愣住。 王爷今天是怎么了? 不仅王爷奇怪,一向聪明睿智的纳雷今天也很奇怪。乌力罕把纳雷扯到一边,怒道:“她在说谎!她分明是女人,只是声音比一般女人哑些,你怎么信了她的话?” 纳雷笑道:“你难道看不出来,她就是嘉屏公主?” “什么?”乌力罕大惊失色。 “瞧她的容貌,通身的气派,还有她腰间的金镶玉,也就你个眼拙的,看不出她的身份。” 公主……那不就是要和王爷成婚的人? 乌力罕下意识望向赫连洲。 赫连洲似乎对此毫不关心,低头看舆图。 一旁的林羡玉不忘自己和亲副使的身份,见没人搭理他,又扬声道:“我们奉圣上之命,千里迢迢送嘉屏公主前往北境和亲,现在公主不知所踪,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乌力罕最沉不住气,怒不可遏:“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山匪!” 林羡玉一愣:“那你是什么人?” 乌力罕抬起下巴,倨傲道:“我乃怀陵——” 话说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严肃而冷峻的声音:“纳雷,你现在就去调查阴山关叛匪一事,明晚之前给我一个结果。” 纳雷领命道:“是。” 林羡玉听了,心里不禁泛起嘀咕:阴山关叛匪?是今天劫礼队的那群人吗? 赫连洲又说:“乌力罕,去各郡抽调些人手,在苍门关至羌西郡之间寻找和亲礼队的下落。” 乌力罕瞬间收敛神色,“是。” 林羡玉想到阿南,刚刚的冲突全丢在一边,他仰头对乌力罕说:“乌、乌将军,我有一个书童,今年十七,穿着蓝袍黑靴,瘦高个子,模样清秀,他叫阿南,求您帮我找到他!” 乌力罕嗤了一声,“我可记不住。” 林羡玉泫然欲泣,纳雷看了赫连洲一眼,然后朝林羡玉笑了笑,说:“程大人,他面冷心热,定会好好找的,你放心。” “你!”乌力罕一脸不耐。 还没吵两句,二人同时翻身上马。 训练有素,没有片刻停留。 林羡玉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阵沙尘扬起,马蹄声远去,两个人已经成了两个模糊的黑点,慢慢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了。 林羡玉眨眨眼,转头问男人:“那我呢?” “你随我回军营。”赫连洲说。 “啊?” 赫连洲扫了他一眼。 林羡玉吓得吞声,捣蒜般点头:“哦。” 他尝试着往前走一步,却定在原地,空腹的痛感在无声无息地扩散,胃里似有一股凉气穿过五脏六腑,搅得他无法呼吸。他眼看着男人收起舆图,缓步走向高大强健的银鬃马。 他张了张嘴,却不敢出声。 赫连洲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本不想管,但上马之前还是多提了一句:“有事就说。” “我……我……”林羡玉小声说:“我饿了。” 林羡玉真的饿了,遇到山匪时还不到日中,现在已经夜色渐深,他足足饿了四个时辰,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虽说他平日里吃得不多,还总是挑嘴,但真到了没东西吃的地步,他竟是一点饿都捱不了,快痛死了。 他捂着肚子,嘴角一点点往下撇。 赫连洲微微皱眉,眉间半指长的刀疤也跟着往下压,他觉得这人简直太麻烦了。 僵持良久,赫连洲都没回应他。 林羡玉都要放弃了,袖子里的指头绞得发疼,他想着要不就听天由命,饿死了之。 可男人忽然走过来,一把拿过他怀里的錾金枪,随后翻身上马。银鬃马欢快地抬首嘶鸣,紧接着俯冲而下,不知看到了什么,赫连洲倏然用力将錾金枪朝远处掷去,枪势汹涌,红缨飞旋,如风似火,骤然划破苍门关黑沉沉的夜色。林羡玉只听得一声痛苦的兽叫,再几声濒死的挣扎,然后一切都销声平息。 林羡玉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赫连洲朝着长枪的方向骑去,过了会儿他骑马折返,把一只刚咽气不久的沙狐扔到林羡玉面前。 林羡玉吓得尖叫出声,摔倒在地。 他脸色惨白:“这是……是什么意思?” 那沙狐腹部被刺穿,血还没流尽,眼睛正死死盯着林羡玉,仿佛在诉说冤屈。 林羡玉吓得大气不敢出,眼泪差点又要决堤。这到底是什么人间炼狱?无尽的黄沙,目之所及不见人影,没有清泉河流没有鸟语花香,只有呼啸料峭的北风。林羡玉原以为他一路以来已经习惯,直到看见这只血淋淋的死狐狸,他才意识到他永远都习惯不了。 “你不是饿吗?” 赫连洲的声音把林羡玉从恐惧中抽出来,林羡玉愣了一下,“啊?” 赫连洲朝林羡玉走过来。 林羡玉看着男人从马背的囊袋里抽出一把弯刃匕首,然后拿着匕首,熟练地划开狐狸的肚肠,鲜红的血瞬间流了出来。 林羡玉吓得连忙捂住眼睛,瑟瑟发抖。 片刻后,赫连洲用匕首插了一块肉,递给林羡玉,冷声道:“拿着。” 林羡玉睁开眼再次愣住:“生、生吃啊?” 赫连洲皱起眉头。 “真、真的要生吃吗?你们这边都是吃生肉的吗?我……”林羡玉说话都不利索了,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赫连洲,表情甚至比那天接到替嫁命令时更惊恐,北境真是蛮荒未开、茹毛饮血的地方,他真的要在这种地方生活吗? 他看着血淋淋带着浓重膻腥味的肉,胃里翻涌,差点儿就要吐出来。 就在这时,赫连洲起身去捡枯荆棘枝,放在地上拢到一起,又随手拿了一只火折子点上,那火苗由小渐盛,一晃眼就变成火堆模样。赫连洲不置一词,全程只是沉默,他拿过林羡玉手里插着肉的匕首,放到火上烤。 “……”林羡玉噎住。 原来不是让他生吃,只是让他拿着。 只要不吃生肉就好,林羡玉松了口气。 赫连洲割的是沙狐腹部靠近肋骨处的一截肉,相较于其他部位来说,这块肉最是鲜嫩,肥瘦均匀,没过多久,林羡玉忽地听到一串噼里啪啦的响声。 那是油脂滴进火苗里发出的声音。 他不自觉咽了下口水,偷偷抬起头,正好撞上男人的视线,男人说:“过来吃。” 林羡玉很是纠结。 要不要受嗟来之食? 不受,饿死;受之,屈辱! 林羡玉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人命大过天,其嗟也可食。 他慢吞吞地挪到火堆边。 赫连洲把肉递过来,这里没有其他工具,他直接用匕首替作树枝烤肉,刀尖上那块原本血淋淋的肉已经变成黑红色。 看着还……还行? 林羡玉又咽了一下口水,还没接过匕首,只碰了一下刀柄,就“啊”的一声喊出来。 “烫、烫烫!”他根本拿不住。 赫连洲强压着不耐烦接了过来,待刀柄凉了些,再递给林羡玉,林羡玉委屈巴巴地接过来,赫连洲想,这回她应该能安生吃肉了吧? 少顷,又听见一声惊叫:“肉里有血!” 话音未落,林羡玉就把匕首还给赫连洲,自己扑到另一边吐了起来,看着痛苦万分。可他胃里根本没有东西,吐也只是吐些酸水,小脸吐得涨红,嘴唇惨白,良久都没缓过神。 赫连洲把自己装水的囊壶递给他。 林羡玉连忙接过来,连喝了两大口,滋润甘甜的水流进喉咙,林羡玉终于回了魂,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 “没血了。” 耳边突然响起男人的声音,林羡玉又被吓了一跳,他挣扎着爬起来,坐到火堆边,才发现男人把肉重新烤了一遍,被他咬过一口的地方变得焦熟,不见血丝,看起来已经完全熟了。 所以,男人刚刚一直在帮他烤肉吗? 他们明明只是萍水相逢。 林羡玉抽了抽鼻子,没有抗拒,乖乖接过来,还主动说了声:“谢谢您。” 赫连洲稍显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林羡玉一口肉一口水地解决了晚膳,沙狐的肉又苦又硬,哪怕男人特地挑了肥瘦相间的肉,也称不上“好吃”,仅能裹腹。 他把匕 5.第 5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林羡玉几乎是摔下马的。 他的两条腿已经抖得不行,即使赫连洲抬手托了他一把,他还是支撑不住,一侧身就像倒栽葱一样直直摔了下去。 巧的是,又被他的火红大氅从头盖到脚。 “呜……”林羡玉整个人都躲在大氅里,他恨不得就此刨个坑,钻进去,一死了之。 他当着赫连洲的面说了多少坏话?数都数不清了。他不仅当着赫连洲的面说,还当着赫连洲下属的面说,简直不要命了! 赫连洲救他,他把人家当成土匪。 赫连洲给他烤肉,他说人家茹毛饮血。 现在到了赫连洲的地盘,他的小命由赫连洲说了算,林羡玉觉得自己都快成烤肉了。 他在大氅下面瑟瑟发抖。 赫连洲低头看他。 祁国的女子都是如此吗? 先前已经哭了一路,哭得差点昏厥,现在又装死,一天有八百次喜怒哀乐轮番上演。赫连洲在北境的茫茫草原上活到二十七岁,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更没见过这样的女人。 赫连洲抬手招来两个士兵,指了下林羡玉:“把她送到南边的空营帐。” 闻言,红色大氅忽然停止颤抖。 林羡玉悄悄掀起一角,探头去看赫连洲,可赫连洲压根没功夫搭理他,径直往前走,吩咐下属:“让纳雷将军来我帐中一趟。” 林羡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活阎罗赫连洲,怎么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很凶,但好像没那么可怕。 士兵打断他:“姑娘,还请您随我来。” 林羡玉猛地抬头,不满道:“我不是姑娘,我是祁国礼部主客司司务,程远霖。” 士兵摸摸脑袋,迟疑地“啊”了一声,他还没见过长成这样的男人。 林羡玉懒得解释,两手扶着膝盖,颤颤巍巍、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跟着士兵去了赫连洲所说的空营帐。 空营帐靠近方士的住所,离士兵的宿营地远一些,长阔各一丈半,里面仅有一张床,一张石头砌成的茶台,其余空空如也。林羡玉呆呆地站在帐前,一时分不清赫连洲是给他找了个住处,还是将他囚禁在这牢狱之中。 他走进去,士兵便放下帐帘。 日光被挡在帐外,光线变得晦暗,林羡玉壮着胆子环视一圈,然后走到床前,他伸手摸了一下床板,指尖瞬间沾了一层厚厚的灰,他连忙往后退,眉头蹙成小山峰。 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 虽说他已经在沙漠中打了几个滚,又在马背上昏睡了一夜,但屋子就该有屋子的样子。 起码该有南北通透的窗吧。 窗台上放一只冰裂纹青瓷瓶,瓶里插几支淡雅可爱的木芙蓉。 林羡玉想着想着又陷入沮丧。 他真的好想家,也想念京城的一切,也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祁国。 他不会打扫,想到帐外喊一个士兵来帮他,撩开门帘又生出几分胆怯。这里不是恭远侯府,是北境的西帐营,是赫连洲的军队,他没有任何资格和身份在这里使唤别人。 林羡玉只能缩在床边,无措地看着四周。 临近日中,他的肚子开始叫唤。 饿比脏更难忍受,他揉了揉肚子,决定起身向士兵讨些食物,脑海中却乍然出现昨日那只沙狐的死状,那沙狐睁着眼睛,肚肠里冒出鲜血,恶心感瞬间涌到嗓子眼。他猛地弯下腰,但又因为没吃东西,什么都吐不出来。 最难受时,帐帘被人掀开。 一束光照进来。 林羡玉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看到了阿南。 脸颊瘦削,双眼炯炯有神,鼻梁上有一颗小痣,不是阿南还能是谁? 和林羡玉一样,阿南的脸上和身上也是灰扑扑的,蓝袍脏得都辨不出颜色,发髻也歪到一边,他惊喜地喊了声:“殿下!” 片刻后,一阵委屈到了极点的喊声在军营中响起,堪比号角。 “阿南!!!!!” 不远处。 赫连洲的眉毛忍不住抽了两下。 他缓缓握拳,深吸了一口气,对纳雷说:“你继续说。” 纳雷微微一愣,继续汇报:“启禀王爷,属下连夜审问了鄂尔古的嫡孙隆齐,据他交代,有一个不知姓名的胡商花重金收买他们,让他们于三月初二日中前,在苍门关伏击祁国的和亲礼队。” “胡商?” “是,无论如何审讯,隆齐都称不知对方姓名,属下又派人前往额尔古的老巢,里面只剩些老弱妇孺,青壮年全部参与了这次行动。” 赫连洲眸色渐深。 “二十七年前,额尔古是龙泉州的十方总兵,因被祁国官员贿赂,泄露了我军的城防部署图,导致我军大败,不得已割让龙泉州,这件事,王爷应该记得比属下更深。” 纳雷看了一眼赫连洲的脸色,继续道:“东窗事发后,额尔古携家眷出逃,狡兔三窟,我们始终没有抓住他。额尔古死后,他的后代难以为继,储粮耗尽,这两年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就在这时,有一位胡商找到他的嫡孙隆庆,表示愿出万金,条件是和亲礼队必须全军覆没,不留活口。” 赫连洲忽地往旁边看了一眼,略作思忖。 纳雷察觉到了,压低声音到:“王爷怀疑胡商的目标是公主?” “不是胡商。”赫连洲摇头道:“绝不是。” 他问纳雷:“隆庆始终不肯交代?” “是。” 赫连洲起身道:“我来审。” 牢房设在军营的西北方,在一处隐蔽的山窟里,常年阴冷不见日光。 赫连洲一走进牢房,四周便安静下来,隆庆缓缓抬起头,霎时间瞳孔猛颤,惊恐万状。 一旁的铁架上摆放着各式刑具,黑压压的,带着森然的血气,赫连洲的视线在铁架上扫了一圈,而后停留在鹰爪钩上,尖锐无比的鹰爪钩可轻松剔断人的手筋脚筋,是最趁手的刑具。纳雷替他拿起,铁器碰撞出几声脆响,叫人毛骨悚然。隆庆一改昨日的淡定,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见……见过王爷。” 赫连洲问:“胡商究竟是什么人?” 隆庆不答。 赫连洲眸色一冷,抬脚将他踹到火架边,隆庆毫无防备,亦无还手之力,只捂着心口剧烈喘息,尚未说话,先喷出一道鲜血。 “你的妻儿是不是在对方手中?” 隆庆猛地抬头。 “通敌之罪,夷灭三族,哪怕你一句都不说地死在这里,你的妻儿也逃不过,”赫连洲俯视着隆庆,眉上的刀疤积满阴沉,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放过额尔古一族的任何人。” 赫连洲微抬下巴,纳雷便走上前,给隆庆上鹰爪钩。 隆庆怛然失色,片刻后,牢房里传出阵阵凄厉的惨叫。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隆庆已经脱力,他双瞳失神地倒在地上,嘴中嗫嚅道:“不、不是胡商,王爷饶命……不是胡商……” 赫连洲俯身细听。 隆庆强撑着力气,一字一顿道:“是祁人,是祁国皇帝身边的掌案太监,他让我在苍门关劫杀公主。” 赫连洲倏然蹙眉。 纳雷更是震惊:“什么?” 掌案太监只传达君意,若真是他找到隆庆,以重金相胁,也就是说,是祁国皇帝授意隆庆在路上劫杀祁国的公主? 纳雷难以置信:“嘉屏公主是宣帝最宠爱的女儿,怎么可能派人杀她?” 隆庆颤声道:“是掌案太监姚忠德,他和小人约定了,若事成,他将在阴山关的牙石洞里等候小人,然后带小人一家三口前去祁国,更名改姓,予以万金,此生再不回北境。小人以命担保,绝不敢诓骗王爷。” 赫连洲掀帘而出。 三月的塞上仍然笼罩着凝滞的寒气。 纳雷还没回过神,“王爷,这——” “做两件事,”赫连洲显得冷静许多,旋即发布指令:“第一,领十来个人乔装打扮,带着隆庆去阴山关牙石洞,见那个所谓的掌案太监姚忠德;第二,若隆庆所说是真,抓到姚忠德之后,调查清楚,在没有通关文牒的前提下,他是怎么进入北境的。” < 6.第 6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山衔落日,天光将尽。 西帐营的主帐里,两侧的火盆正熊熊燃烧,火舌飞舞般跳跃,映照着营帐墙上各式各样的兽皮装饰和不远处的红缨狼头錾金枪。 赫连洲隐在火光之后,居高临下地坐着。 林羡玉跪在地上,因为太过恐惧失去了所有反应,不哭也不闹,豆大的泪珠缀在眼角,却久久没有掉落,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脸色还是惨白的,没有半点血色。 赫连洲看向林羡玉的脸。 初见时他毫不怀疑地认定这人是女孩,那条金镶玉腰佩更证实了“她”的公主身份。可自从知晓了他是男人之后,再看,竟也能看出几分男人的轮廓,譬如个子高些,眉毛粗些。 不过,男生女相又如何? 无非是更增添了赫连洲的怒火。 祁国自诩为书礼之国,行事却从不光明磊落,二十七年前如此,二十七年后更甚。此前是赫连洲大军压境,直逼得祁国狼狈投降,就连议和书都是祁国御史跪着呈上来的,“进贡金银、公主和亲”,议和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待赫连洲退了兵,祁国皇帝立即跟他演一出“狸猫换太子”,这就是祁国口中的世世交好? “还是一如既往的狡诈。” 赫连洲忽一开口,瞬间把林羡玉悬在眼角的泪珠吓得落了下来,滴在裙摆上。 他哆哆嗦嗦地抬起头,刚碰上赫连洲的目光又慌忙低下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乌力罕已经将礼队找了回来,礼队的主管谢仲勤一见到林羡玉便痛哭流涕,跪在他身前说:“见到殿下平安无事,微臣如释重负。” 林羡玉连隐瞒身份的时间都没有,他被迫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承认男替女嫁。 “我……”他想说:我是无辜的,错不在我,皇上以恭远侯府百余人的性命相要挟,逼我替他的女儿出嫁,我也不想出现在这里的,我更不想骗你,求你饶我一命。 可是说了有什么用?赫连洲会放过他吗?不会的,赫连洲只会骂他是软骨头。 他怕极了,五脏六腑都在恐惧中搅动纠缠,呼吸时断时续,他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片刻后跌坐在地,眼中光亮渐消。 “要杀要剐,你随意吧。”他说。 赫连洲冷声道:“我为何要杀你?你可是祁国言而无信的明证。” 林羡玉骤然抬头,对上赫连洲狠戾的目光。 赫连洲说:“我不仅不会杀你,我还要拿你传告四方,让全天下人都来看祁国的笑话。” 林羡玉这才知道赫连洲有多恨祁国,他不能因为自己的莽撞冒失,造成两国再次生灵涂炭。他想起前日在沙漠里,赫连洲为他烤狐狸肉时的照拂,心里生出一丝希冀。 他颤声说:“求你……求你不要……” "怎么,”赫连洲轻笑:“你穿着女人的衣裳嫁过来之前,从没想过自己的结局?" 林羡玉被赫连洲轻蔑的语气激怒了,那丝幼稚的希冀彻底熄灭,长久以来压抑着的愤恨瞬间喷发。他挣扎着起身,死死瞪着赫连洲,怒道:“这世上难道只有两国相争,只有打打杀杀吗?你这个活阎罗,你要是真想打仗,何必拿我做托辞?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死在苍门关!” “你本就该死在苍门关!”赫连洲拍案而起:“装什么可怜,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死期将至?祁国皇帝为了掩盖男替女嫁的真相,买通了北境的山匪在苍门关劫杀你,还妄想把这盆脏水倒在北境头上,陷北境于不义之地,用心如此险恶,你敢说自己毫不知情?” 林羡玉完全蒙了,他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竟什么都听不真切。 赫连洲扫了他一眼,想起他吃狐狸肉时的可怜样子,冷声问:“你收了祁国皇帝多少好处,甘愿替他女儿送死?” “你说什么?”林羡玉怔怔地望着他:“买通……山匪……劫杀我?这是什么意思?” 赫连洲皱眉问道:“你不知情?” 林羡玉还是一脸茫然。 赫连洲便将来龙去脉讲给他听,林羡玉还是不信,他连连后退,反复说:“这不可能。” 直到良久之后,纳雷带着姚忠德来到主营帐,“殿下,人抓来了,隆庆所言是真。” 姚忠德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 见到活生生的林羡玉,他瞬间怒目圆睁,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转眼就被纳雷按在地上,肥硕的身子拼命扭动。 林羡玉见过他许多次,从前他都是笑吟吟地问:世子爷,您近来可安好? 现在却恨不得用眼神刺死林羡玉。 因为没有人希望林羡玉活着到北境。 那位高高在上的宣帝,他宁愿用最迂回的方式杀死林羡玉,也不愿自己的女儿受苦。 林羡玉终于懂了。 难怪会有这场看似荒诞无稽的“男替女嫁”,因为皇帝从没想让林羡玉真的嫁过去。林羡玉的使命就是被北境的山匪杀死在苍门关,曝尸黄沙,成为北境永远的污点。 原来如此啊。 林羡玉失魂落魄地走出营帐。 阿南奋力挣脱乌力罕的束缚冲了上来,抓住他的衣袖,紧张地喊:“殿下,殿下!” 林羡玉却像是没看见他一样,直直地往前走,哪怕被石子绊倒,也一声不吭地站起来,他竟然没有哭,甚至连眼眶都没有潮热的迹象,他只是呆呆地往前走,往前走。 . “事已至此,王爷,和亲还要继续吗?” 纳雷得知了男替女嫁一事,虽然解开了他白天的困惑,却也犯了难。 如今有隆庆,有姚忠德,替嫁之罪铁证如山,拿此事来攻讦祁国言而无信,不失为上策,但若是如此,那孩子的命就保不住了。祁国皇帝身为一国之君,不可能轻易承认自己以男替女嫁敷衍议和,定会想办法把罪责安在那孩子身上,最后还是由无辜之人承担一切。 他看了一眼赫连洲,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以赫连洲对祁国的深恨,必然不会在意一个祁国人的生死,可他看那孩子年纪尚小,又毫不知情,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在惹人心疼,他还是想试一试,救那孩子一命。 “王爷,半年前的苍门关大战,虽然我们大获全胜,但也折损很多兵力,若此刻以替嫁一事为理由挥师南下,难免有些草率,属下——” 赫连洲忽然开口:“让礼队稍作休整,两日后回都城。” 纳雷一愣。 赫连洲并未多做解释,低头看边防舆图。 纳雷突然反应过来,眼中泛出喜色。 王爷到底还是心软了。 赫连洲的脸色依旧冷淡,但他叮嘱纳雷:“这事暂时不要告诉乌力罕。” 纳雷笑道:“自然,乌力罕那孩子就是个炮仗,他若是知道了,就谁都瞒不住了。” 纳雷松了口气,又问:“殿下,隆庆和姚忠德要如何处理?” “先关着,以后还有用处。” “是。” 林羡玉昏昏沉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醒来时头还是疼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喘不过气来。他无力地躺在床上,直到阿南端着乳饼和羊肉羹进来,他才知道,后天他要继续以嘉屏公主的身份,跟随礼队去北境都城。 “赫连洲说的?”林羡玉惊讶地问。 “是啊。”阿南给林羡玉盛了一碗羊肉羹。 暖汤的热气扑面而来,林羡玉这才感觉到饿,他坐下来,接过小碗,“他怎么说的?” “我也是听谢仲勤大人说的,怀陵王殿下让他们在军营中休整两日,三月初六辰时前出发,三日之内到达都城,月中成婚。” 陶制的汤匙咣当一声砸在碗沿上。 “成婚?” 阿南点了点头,“谢大人是这样说的。” 林羡玉没有胃口,在阿南连声苦劝中才勉强吃了大半块乳饼,半碗羊肉羹。 他想把这些事告诉阿南,但又觉得太残忍,他好歹还有父母姐姐疼爱,过了十九年的富贵日子。阿南从小就是孤儿,比他小两岁,却为他忙前奔后,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也没人疼,林羡玉不想说这些让阿南后怕。 思前想后,还是没提。 “我想出去走走。” 阿南立即放下乳饼,“我陪您去。” 林羡玉摇摇头,“你吃吧,我不走远的,就在旁边走一走,吹吹风。” 林羡玉独自走出去,冷风迎面吹来,他立即拢好大氅,军营里来往的士兵并不多,除了看守营帐的和运送军械粮草的,其余人都在盘营训练。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竟无意中来到了赫连洲的营帐前,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时高时低,大概在商讨些什么。林羡玉还来不及走,赫连洲突然从里面走出来了,他掀帘而出,动作迅疾,林羡玉吓得连忙往后退,躲到一只空营帐后面,才没被赫连洲发现。 他心里有些难受。 不想见任何人,更不想看见赫连洲。 他看不懂赫连洲,明明说要将他男替女嫁的事传告天下,可现在又变成月中成婚。 成婚……这个词对他而言实在陌生。 他往反方向走,又走了一会儿,忽然瞧见远处有一道往山上去的石阶路。 军营本就建在山上。 北境的山和祁国的山也有所不同,北境的山峰峦雄峙,危崖耸立如刀劈般,到处都是光秃秃的山石。林羡玉越走越心慌,余光瞥见悬崖万丈,刚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去,想看一眼这山究竟有多高,就被人猛地抓了回去。 赫连洲原本正在安排军营四周的巡逻轮调,阿南急匆匆跑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来,急切道:“王爷,我家殿下不见了,他说他出去走走,一晃眼就没影了,求您去找找他。” 赫连洲问了几个士兵,便追到山上,一抬眼就看到那个羸弱的哭啼鬼正往崖外探身。 他立即冲了上去,抓着林羡玉的后领,将他扯进怀里。 两个人齐齐倒地。 林羡玉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赫连洲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你到底要怎么样!你以为你跳下去了然后替嫁一事就能死无对证吗?别太高估自己的用处了,你不过就是一个牺牲品。” 林羡玉整个人僵住了,片刻之后他一把推开赫连洲,眼泪再也忍不住,“是,我就是一个牺牲品,我的命分文不值,死了也无所谓。我恨你们所有人,又不是我要打仗 7.第 7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三月初六的清晨,天蒙蒙亮,礼队就已经准备出发了。 林羡玉根本起不来床,阿南在床边喊了他好几次,他只哼哼唧唧地回应,身子却纹丝不动。昨夜他嫌床太硬,翻来覆去不能寐,一直熬到后半夜才勉强睡着,现在更是醒不来。 可北境的人已经在催了,时间紧迫。 现下只剩下一招,阿南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喊:“怀陵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林羡玉倏然睁开眼,惊惶地坐起来,说:“我醒了,已经醒了。” 然而环顾四周,都不见赫连洲的身影。 “……” 林羡玉又羞又恼,气得攥紧拳头,吼道:“阿南!你是不是讨打?” 阿南拿着衣裳迎上来,笑嘻嘻地说:“我的世子爷,现在可不是在侯府,北境的人正在外面催我们呢,再迟就不好了。” 林羡玉咣当一声躺到床上,绝望地说:“怎么办,我再也不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了。” 他下了床,阿南帮他洗漱更衣。 一掀开门帘,便迎上等候多时的礼部侍郎谢仲勤,谢仲勤躬身行礼,指了指身后的马车,说:“殿下,我们要出发去都城了。” 林羡玉下意识寻找赫连洲的身影,可是军营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穿着甲胄的士兵。他只能踮起脚尖,四处张望,终于在队伍的尽头看到了赫连洲,赫连洲坐在高大的银鬃马上,正在听纳雷说话。 林羡玉像是忽然松了口气,低头坐进马车。 辰时到,辕门开。 赫连洲带领一支军队,在前方开路。 礼队紧随其后。 未免再出意外,赫连洲省略了羌西郡迎亲这一步骤,直接由他领队,前往都城。 乌力罕和纳雷按照赫连洲的指示,走在队伍的最后,队伍很快就离开了西帐营。乌力罕一抬头就能看到公主乘坐的红顶马车,他脸色郁沉,气得快把马鞭甩断了。纳雷笑着问:“你就这样看不惯祁国的公主?” “你没发现自从这个破公主出现之后,王爷像变了个人一样吗?前天把她从山上背回来就算了,昨晚还让人烧几桶热水给她沐浴用!” “姑娘家的,总要沐浴更衣。” “可她是祁人!” “照你这么说,王爷该一刀杀了她才对?和亲是两国之间的事,公主不过是个远嫁而来的可怜女子,王爷从不滥杀无辜,更不会牵连无辜之人,你以后也不要太敌视公主了。” 乌力罕狠狠地甩了下马鞭,显然没把纳雷的话听进去。 纳雷还要劝,忽见一骑兵从前方快马飞奔而来,通知乌力罕和纳雷:“将军,公主说要休息,队列暂歇!” 乌力罕的火气蹭地一下就上去了,不顾纳雷的劝阻,两腿猛夹马腹,一溜烟就冲到前头去。 林羡玉顶着一张惨白的小脸,被阿南扶着下马,正抽抽噎噎地说:“还有多远啊,怎么一整天都是山路,我真是一刻也受不住了。” 阿南哄着:“谢大人说还有两天。” 话音未落,乌力罕就冲上来,怒道:“上午才休息过,怎么又要休息?照这样下去,猴年马月才能到都城?” 林羡玉吓了一跳,又不甘示弱:“是赫连洲同意休息的,有本事你冲他喊!” 见乌力罕眼神狠戾,一腔怒火亟待爆发,阿南立即挡在林羡玉身前。 乌力罕一张脸气得铁青,脸上的刀疤更加瘆人,他怒吼道:“谁许你直呼王爷的名讳?” 林羡玉从阿南身后探出脑袋,既害怕,又忍不住同乌力罕针锋相对:“我是祁国的公主,他是北境的皇子,我们是两国联姻,没有尊卑之分,我为什么不能喊他的名字?” “什么破联姻?”乌力罕一提到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以为我家王爷想娶你吗?他恨不得一夜踏平祁国的皇宫,若不是太子,太子嫉恨王爷的军功,趁王爷在苍门关鏖战时在渡马洲一带造成骚乱,搞得百姓们人心惶惶,灾民四下逃窜,王爷为了北境的安宁才接受了议和,接受了联姻,他根本不想娶你!” 林羡玉嘴唇翕动,但还是强装镇定:“那又如何?” “如何?你知不知道,你让王爷变成了整个北境的笑话!就是因为你,王爷从大功臣变成了众矢之的,百姓们都在问,怀陵王娶了祁国的公主,那他以后还能打仗吗?还能夺回龙泉州吗?我想不明白王爷什么会放过你。” 林羡玉猛然怔住。 乌力罕握紧马鞭,咬牙切齿道:“如果是我,我一定让你死在苍门——” “乌力罕。” 赫连洲的声音打断了乌力罕熊熊燃烧的怒火,他走过来,抽走乌力罕手中的马鞭。 “当着祁国礼队的面打伤公主,你考虑过代价吗?”赫连洲沉声问。 乌力罕扭过脸去,两只手紧紧握拳,整个人因为极度愤怒而颤动,随后直挺挺地跪下。 纳雷冲过来替乌力罕告饶。 赫连洲说:“回都城领罚。” 乌力罕在赫连洲面前像被抽出逆骨般温驯,他低头说:“是,王爷。” 纳雷连忙将乌力罕拖走,马车边恢复了平静,林羡玉却还没从乌力罕的一番话里走出来,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冒出来,他无助地摇头:“我……我不知道……” 之前只知一命之恩,没成想,竟隔着国仇家恨。赫连洲顶着难以想象的压力,替他瞒下了男替女嫁这一随时可能引发战争的谎言。 赫连洲望向他,平静道:“我做任何决定都有我自己的考量,与你无关。” 林羡玉低下头。 赫连洲负手而立,看了眼远处西沉的太阳:“落日之前要到下一个驿点,还是出发吧。” 林羡玉这次终于乖了,“好。” 随后又说:“多谢。” 赫连洲没做回应。 林羡玉回到马车里,许久才缓过神来。 夜深了,队伍还在行进,林羡玉掀开帷裳,先是看到了草原上的满天繁星,随后便在队伍尽头看到了赫连洲,赫连洲跨坐在高大的银鬃马上,夜色中,脊背始终挺拔。 林羡玉躺了回去,喃喃道:“他牺牲很多,但我也是无辜的,我难道就该死吗?” “当然不是,您和王爷都是好人,”阿南替他盖好被子,轻声说:“别多想了,殿下。” 林羡玉闭上眼睛。 可是没过多久,又被颠醒。 他就这样反反复复睡睡醒醒,直到天亮。 哪怕一天休息两次,也救不了林羡玉快被颠断的腰背,隔老远都能听见他的呜咽声,不知道的,还以为马车里发生了什么。赫连洲偶尔经过,冷声说:“安分点,不许哭了。” 林羡玉忍了一会儿,随后哭得更凶。 没一会儿,赫连洲让人送来两条厚实的羊皮毯,林羡玉躺在上面,这才捡回一条小命。 第三天的下午,连羊皮毯都失去了作用,就在林羡玉呜咽着说“我要受不了了”的时候,阿南惊喜道:“殿下,我们到都城了!” 林羡玉立即停止抽泣,豆大的泪珠还挂在眼角,就急匆匆爬到轩窗边,撩开帷裳。 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呆呆地看着。 “这……就是北境的都城吗?” 与烟柳画船风帘翠幕的祁国不同,北境是犷悍粗放的,为了抵御风沙,房屋都用厚重的砖石搭建而成,放眼望去,只看到一片黑压压的屋脊。这里不论男女都穿着圆领左衽窄肩的长袍,纹样朴素,花色以深红深绿或者黑白为主,外穿抗寒的皮草马褂或者坎肩,脚蹬长筒皮靴,身上很少有金饰玉石点缀。 市集上还算热闹,有卖铁器的,有酒肆,还有卖杂货的,但是没有林羡玉最爱的布庄和珠宝楼。 “殿下,您看那边!”阿南指向南边。 林羡玉望过去,看到一排白色毡帐。 正疑惑着,纳雷骑马过来,笑着说:“公主受累了,那是毡帐,每当节日时,达官显贵们便会聚到这里,举行各种各样的游戏。” 林羡玉觉得好生新鲜:“我以为北境人都生活在草原上,只住帐子,没想到还有屋子。” “百年前,北境人的确是顺寒暑逐水草而居,住的都是毡帐。可是天灾频繁,连续几次百年难遇的风霾几乎摧毁了草原上的所有。于是北境先祖痛下决定,带着几十万人南迁至都城,以砖石为屋,养兵轻赋,重农重商,随后州郡纷纷效仿,在草原边界修建城池。晃眼间百年过去,就变成殿下现在看到的样子了。” 林羡玉恍然大悟。 纳雷去队伍前列找赫连洲,林羡玉转头看向远处的市集,心想:这都城虽然比我预想中的好很多,可是比起祁国,还是相差甚远。 . 听说祁国公主的到来,都城的百姓们都好奇地赶到宫门口,挤在路边看祁国的红顶马车。原本宽敞的街道瞬间变得熙熙攘攘,但林羡玉没有从吵杂的人声中听出欢迎的意思。 有人说:“怀陵王殿下娶了祁国的公主,成了祁国的女婿,那他将来还要领兵南下吗?” 有人说:“这不就是祁国的用心?” 还有人恶狠狠地说:“公主来了也没用!” 乌力罕说的一点都不夸张,何止是西帐营,整个北境的人都不欢迎他的到来。 林羡玉吓得不敢出声,仓惶地看了一眼阿南,阿南也害怕,但还是安抚地拍了拍林羡玉的手。 马车徐徐进入宫门。 喧哗渐止,林羡玉刚舒出一口气,刚想撩开帷裳偷看一眼,就撞上赫连洲的视线。赫连洲站在马车边,说:“下来,随我进宫面圣。” 来到都城之后,赫连洲变得更冷淡了,他好像比林羡玉更不喜欢都城。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添了几分华贵,脸色却比衣裳更黑,林羡玉根本看不出他的情绪,只觉得 8.第 8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赫连洲的怀陵王府设在皇宫的西边。 林羡玉一路看了好多达官显贵的府邸,到了怀陵王府门口,脸上笑意顿消,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问:“这就是怀陵王府?” 虽然也是一座规模宏大的王府,有前厅、中堂、后堂共七间,但看着却朴素陈旧,虽然为了迎接婚礼,王府的人已经在檐下挂了许多红绸子和红灯笼增添喜气,还是遮掩不住门口黯淡的雕花屋檐和斑驳的望柱,只剩门匾上的“怀陵王府”四个字还能看出金漆。 林羡玉不免有些失望,小声嘀咕:“怎么和军营差不多啊?” 乌力罕刚下马就听到林羡玉的嘀咕声,虽气上心头,但他强忍着没有发作,只冷哼了一声,“王府的条件就是如此,自然比不上您的宫殿,公主若是不满意,大可以住到别处。” 林羡玉忍不住呛他:“对不住了,左将军,我不仅要住在这里,还要住很久呢!” “你!” 乌力罕刚想找马鞭,就听见林羡玉笑嘻嘻地说:“你的马鞭被没收了,看你怎么办!” 余光瞥见赫连洲走过来,乌力罕强压下怒火,对赫连洲说:“王爷,公主嫌弃王府条件简陋,说这儿和军营差不多。” 林羡玉连忙下马车解释,“不是,我没有,他污蔑我!” 赫连洲抬头看了眼,像是第一次意识到屋檐的斑驳,又细看了几眼,但没说什么。 “我没有嫌弃,”林羡玉小声说:“就是……就是有点……” 他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赫连洲没追问,只说:“我已经让人把后院收拾干净了,你以后就住在那里。” “后院?” 正说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从府中走出来,穿着深灰色的长袍,一见林羡玉,便要行跪礼,林羡玉忙将他扶起,“免礼免礼。” 老人家躬身行礼,恭敬道:“老奴参见王妃,王妃金安。” 他是第一个冲着林羡玉喊王妃的人,这叫法听起来实在陌生,在场的人里除了赫连洲,都有些惊讶。林羡玉更是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往赫连洲身后躲了躲。 乌力罕看到他那副狐狸精的样子就来气,扭头哼了一声。 赫连洲介绍道:“这是萧总管,他负责王府里的所有事,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同他讲。” 林羡玉点了点头。 赫连洲让萧总管带着林羡玉和阿南在府里逛一圈。 “你不……不陪我吗?”林羡玉问。 赫连洲皱起眉头,像是不明白林羡玉为何如此粘人,“我有军务要处理。” 林羡玉有些失望,“哦。” 萧总管好像对王妃到来这件事期待已久,林羡玉刚迈进王府大门,他就开始热情介绍:“王妃,这是王府的前厅。” 林羡玉还没习惯别人叫他“王妃”,下意识回头找赫连洲,可是赫连洲去处理军务了。 不知缘何,进入北境都城之后,他愈发依赖赫连洲,赫连洲不在时,他就会感到不安。 “王妃请随老奴从这边走。” 林羡玉恍然回过神,看到萧总管站在一条狭长的回廊前,檐柱上的朱漆早已暗淡。 他往前迈了一步,跟上萧总管。 “王爷生活简朴,吃穿用度上从不讲究,军营里什么样,回府里还是什么样,每个月的俸禄有一大半都拿出去赈济灾民,所以府里有些要修缮的地方就一直搁置着,久而久之就显得简陋了,还望王妃不要嫌弃,这些日子老奴和府里的下人们一直在打扫,所有横梁廊柱都擦了三四遍,都是干干净净的。” 听了萧总管的话,林羡玉为自己在门口说的话而愧疚,他说:“辛苦萧总管了。” “王爷军务繁忙,平日里很少回来,所以府里的下人也不多,除了老奴,就只有四个门房,两个马夫,三个厨役,和四个打扫洗衣的杂役,都是在这里干了十几年的老人了。” 阿南脱口而出:“还没服侍殿下的人多呢。” 萧总管叹了口气,“殿下六岁出宫,独自在王府里生活,十二岁又去军营,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也不要下人服侍,再加上没成亲……” 林羡玉好奇地问:“他之前为什么不成亲?” “王爷说未立业便不成家,这可把老奴急坏了,”萧总管朝林羡玉笑了笑,说:“老奴盼了十年,终于把王妃给盼来了,只等王妃为王府开枝散叶,到时候王府可就要热闹起来了。” 林羡玉:“……” 开枝散叶?我? 一旁的阿南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萧总管疑惑:“这是怎么?” 林羡玉朝阿南使了个眼刀,然后对萧总管说:“没什么,您继续介绍吧。” 再往前走,萧总管指着一间屋子说:“这是乌将军的住处。” 林羡玉惊讶:“他住在王府里?” “是,他自幼跟着王爷,一直住在这里。” “他父母呢?” “乌将军的爹原是王爷的部下,十年前在清剿山匪时以身殉国了,王爷见孩子年幼可怜,便将他带在身边,教他骑马习武。乌将军从小就崇拜王爷,简直到了奉若神明的程度,听不得任何人说王爷的坏话,为了这事,他得罪了不少达官显贵,但他一点儿都不在乎。” 林羡玉在心里呜呼哀哉,和乌力罕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今后定是没有好日子过了。 穿过狭长的回廊,萧总管一路介绍:“前面是正堂,也是王爷的起居之所,穿过前面这条路,就是后院了,后院是整个王府里最宽敞的地方,王爷前日差人送信回来,让我们将后院里外打扫干净,桌凳和罗床都换了新的。” 林羡玉有些惊讶,“前日?” “是,”萧总管笑了笑,说:“虽然老奴不太理解,您为什么要住到后院,但是既然王爷这样叮嘱了,那我们下人就照办。” 林羡玉一哂。 余光一瞥,见到主堂屋后面有一间小屋子,大门紧锁,像是尘封已久。 林羡玉问:“那是什么?” 萧总管变了脸色,歉色道:“那是王府里唯一不能进的地方,只有王爷能进,连老奴和乌将军都不曾进去过,老奴也不清楚。还请王妃谅解,王妃只当那间屋子不存在就行了。” 林羡玉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难道藏了奇珍异宝? 正想着,无意踩中松动的台阶石,差点就要摔倒,幸亏他一把扒住了旁边的廊柱,才得以站稳,阿南也眼疾手快地从后面托住他。 萧总管吓丢了半条老命,连忙跪下来:“是老奴的过错,害王妃受了伤。” 林羡玉看着自己的手掌,一时用力,掌心通红,还微微发热,疼得他直撇嘴。 阿南心疼他家世子,抱怨道:“总管,台阶都成这样了,还不更换吗?” 萧总管说:“老奴这就去想办法。” 林羡玉本来是要发作的,可看着萧总管的仓皇样子,他又不忍心,只好说:“我没受伤,萧总管快起来吧。” 他把手给萧总管看,“看,没事的。” 萧总管这才松了口气,连声说:“老奴待会儿就找人来修。” 他们走进后院,后院的确是最宽敞的,只有一间屋子,屋前有一座方亭,亭子里空无一物,亭子四周尽是荒地。 “原本长了许多杂草,听闻公主要来,老奴连夜带人除了草,铺了碎石子。” 林羡玉小心翼翼地踩着碎石子走到屋前。 这就是他要住的地方么? 屋子里的陈设和他预想中一样简单。 一张木屏风隔断内外,外面有桌有椅,里面是一张罗床,上面铺了厚厚的褥被,旁边是一张梳妆台,台上摆了只铜镜。 整个王府看不见一点鲜亮的色彩。 林羡玉的心里不免失望,虽然他没期待赫连洲的王府像皇庭那般豪华,但作为军功甚伟的二皇子府邸,起码应该比都城里其他达官显贵的府邸好一倍吧,结果连一半都没有。 阿南在侯府里住的耳房都比这间屋子好。 虽然失落,但他依然能够感觉到萧总管的用心,他回身朝萧总管道谢,萧总管笑道:“这是老奴应该做的,王妃还有什么需要?” 想到阿南的耳房,林羡玉忽然反应过来:“阿南是从小服侍我的宫人,他住哪里?” 这间屋子似乎没有为小厮准备的耳室。 “下人都统一睡在西边的罩房里。” 阿南立即说:“萧总管,我自幼便在公主殿下身边服侍,从洗漱更衣、一日三餐,再到夜里起夜盖被,都得我寸步不离地照看着,公主夜里口渴了冷了热了,都要喊我,我若是住在西边的罩房里,怕是不方便的。” 林羡玉提议:“不如在屏风这里添张床?” “这……”萧总管有些为难:“王府里从来没有女眷,王爷也不需下人近身伺候,老奴便忘了这一遭,可是过两天王爷和公主就要成婚了,在公主的床边摆一张下人的床,会不会……” 看来赫连洲没把他是男人的事告诉萧总管,萧总管还以为他是真正的王妃。 阿南长得并不女相,也没有刻意作出太监的模样腔调,虽然林羡玉说阿南是他的贴身宫人,萧总管便信了,但若他回过神,细细一琢磨便能反应过来,阿南根本就是个男孩! 若林羡玉强行给阿南添床,同住一屋,势必会引起萧总管的疑心。 这可怎么办? “萧总管!” 有下人急匆匆跑来说:“萧总管,请您去一趟前厅。” 萧总管闻言,歉然道:“王妃稍等片刻,老奴去去就来。” 林羡玉立即说:“总管请便。” 萧总管走出去问:“什么急事,非要赶在这时候?” 下人随他往前厅走,汇报道:“总管,王爷让您找人把王府门口的屋檐和望柱都重新刷一遍朱漆,石阶重砌,匾额也换成新的。” “什么?”萧总管难以置信。 “王爷还说,先从账上支,若不够,就把预留给下个月赈济灾民的钱先拿出来用。” . 萧总管离开之后,林羡玉和阿南坐在圆桌边,表情凝重,齐齐皱着眉头。 阿南怕府里的人 9.第 9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其实……” 林羡玉愈发得寸进尺,他趴在赫连洲的桌案上,胳膊肘撑着身子,两只手掌心相合,做出祈求的动作,“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赫连洲只觉鼻间充斥着恼人的香味,蹙眉问:“什么?” “你可不可以跟萧总管解释一下我的身份?他还以为我是真正的公主呢,跟我说什么开枝散叶的事……”林羡玉窘迫地捏了捏手指尖。 赫连洲抬眼看他。 “总之,我和阿南住在一处,势必要引得他起疑心的。我看萧总管是个忠仆,你跟他解释清楚,我的日子就要过得轻松些了。” “知道了。” 没想到赫连洲这般好说话,林羡玉歪着头看他,眼睛瞪得溜圆,“真的吗?” 赫连洲继续看文书,没理他。 “你不说话就等于答应了,”林羡玉观察着赫连洲的表情,试探着问:“是不是?” 赫连洲还是摆着一张冷脸,幸好林羡玉已经习惯,笑嘻嘻地说:“那就一言为定!” 正要离开时,他又想起萧总管说的话,思忖片刻,一声不吭地将手腕上的玉镯摘下来,放在赫连洲的手边,说:“不要挪用赈济灾民的钱,你帮我把这只玉镯当了吧,算我自掏腰包给阿南盖屋子,剩下的钱慢慢用。” 那玉镯莹润细腻,是上好的羊脂玉。 赫连洲很快反应过来,“萧总管对你说了什么?” “没、没有啊……”林羡玉支支吾吾。 “把东西拿回去。” “为什么?我也想为灾民尽一份心意。” 赫连洲沉默片刻,眼中些许迷惘,随后又兀然移开视线,冷声说:“不需要。” “我——” 赫连洲打断他,“拿回去。” 这次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林羡玉刚刚还雀跃的心情瞬间变得沮丧,赫连洲总是时好时坏,每当他认为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秘密,就可以拥有心照不宣的默契时,赫连洲就会用一句冷冰冰的话打破他的美梦。 林羡玉撑着胳膊站起来,委屈道:“我明明是好心,你总是这样,无缘无故地凶我。” 他小声咕哝:“我爹娘从来不凶我。” 赫连洲还是垂眸看着文书。 林羡玉只觉鼻翼发酸,气呼呼地走了。 回后院的路上,林羡玉越想越生气。正好看见廊柱下有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便将它想象成赫连洲,一脚踢出老远,叉腰道:“凶什么凶?你以为本世子很怕你吗?我才不怕你呢!” 发泄了一通,又无人应。 他回头看了眼赫连洲的屋子,扭头离开,穿过主堂屋右侧的小巷子,回到后院。 阿南正在铺床,听到林羡玉的脚步声,立即迎了出来,“殿下,怎么样?” 林羡玉脸上不见笑容,阿南安慰道:“没关系的,殿下,我睡哪里都行。” 林羡玉却说已经办妥。 他向阿南描述了刚刚发生的事,挤着脑门模仿赫连洲的表情,然后一屁股坐在床边,抱着胳膊说:“我再也不要跟他说话了!” “反正现在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我已经作为公主嫁进了怀陵王府,他不能拿我怎么样。” 林羡玉强调道:“我再也不理他了!” 阿南面色为难,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只能用其他事让林羡玉分心:“殿下您看,礼队把您的行李都送过来了,左边的箱子是装衣裳的、装首饰的,右边那个箱子是侯爷和夫人给您装的,都是您喜欢的物什。我帮您拿出来,摆得像以前的屋子一样,好不好?” “摆得再像,也不是以前的屋子。” 林羡玉看了看四周,只觉得单调、沉闷。 王府里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 朱漆斑驳的屋子、狭长的走廊、空旷的土地、黑魆魆的禁室,几棵还未长出新枝的树,不见半点鲜活的气息。若不是挂了红绸子,压根看不出这是一座即将办喜事的府邸。 这里的一切,都和赫连洲一样。 林羡玉恼道:“一点意思都没有……” 阿南把林羡玉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五只金葫芦挂在床头,林羡玉就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时不时用手拨一拨,金葫芦碰撞在一起,左右摇晃,让他想起许多儿时的光景。 阿南拿出一个物件,林羡玉指挥他摆放。 有了瓷瓶和文房四宝的装饰,这屋子才勉强能入林羡玉的眼。 阿南又从箱底翻出几匹软烟罗,是之前林羡玉之前在鸣乐坊结识的几位红颜知己送给他的,芙蓉色的软烟罗,摸起来柔软光滑,如烟似水。林羡玉突发妙想:“阿南,把床帐换成软烟罗吧,我不喜欢这张床现在的样子。” 造型简单的楠木罗汉床,既没有镶嵌宝石,也没有精美的雕花,看着好生单调。 阿南自然不会反对,他踩着凳子将原来的床帷拆下来。林羡玉站在一旁,两只手举起芙蓉色的软烟罗,转了个圈,猝不及防地,隔着芙蓉色的烟纱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赫连洲走了进来。 风吹动烟纱,芙蓉色透着傍晚时分的日光,柔和了赫连洲身上冷冽的气息。 幽怨的情绪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林羡玉慢慢放下手,将软烟罗抱在怀里,一抬头就迎上赫连洲的目光,他朝赫连洲哼了一声。 赫连洲微微挑眉。 气性这么大。 “你来做什么?” 听到林羡玉的说话声,阿南连忙下了凳子,走到门口向赫连洲躬身行礼。 “镯子。”赫连洲总是言简意赅,他把羊脂白玉镯放到桌上。 林羡玉立即拿过来,重新戴到手腕上。 他刻意把手举到赫连洲面前,赫连洲一时分不清羊脂玉和林羡玉的手腕哪个更白一些。 林羡玉气鼓鼓地说:“多谢王爷归还手镯,你放心,我今后再也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我知道北境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阿南在一旁紧张地不敢出声,只小幅度地拽了拽林羡玉的袖子,让他少说点。 林羡玉还没消气,继续说:“你如果一直把我当仇人,何必救我?” 赫连洲负手而立,并没有道歉的意思。 林羡玉和这人没法交流,因为赫连洲根本不理他。 不理就不理,林羡玉也转过身子,抱着软烟罗走到床边,一把扯下阿南拆了一半的厚重床帷,还没将软烟罗挂上去,身后忽然传来赫连洲的声音:“夜里会冷。” 林羡玉意识到赫连洲说的有道理,但还是赌气,偏要把烟纱往上挂,背对着赫连洲说:“冻死我不是更好?” 阿南连忙跑过来帮他,主仆俩忙活了一阵子,再回头时,赫连洲已经离开了。 林羡玉兀然停下来,阿南小声说:“殿下,王爷说得好像没错,夜里的确会冷。” 林羡玉叉腰道:“你站哪边的?” 阿南耸耸肩膀,不说话了。 到了夜里,赫连洲的话果然应验,林羡玉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地打,阿南连忙把刚加热好的汤婆子塞到他的被窝里,可林羡玉还是冷,手脚冰凉。 就在这时,萧总管赶了过来,在门外敲了敲门,说:“殿下,老奴来给您送些御寒的东西。” 林羡玉倏然睁大眼睛。 他朝阿南点了点头,阿南立即去开门。 萧总管说:“殿下,虽是三月,夜里还是凉的,您从南方来,受不住这样的冷,老奴做事不仔细,现在才想起来给您送火盆来。” 林羡玉坐起来,躲在烟纱里。 阿南连忙拿来一件大氅裹着林羡玉,萧总管说:“王爷跟老奴说了殿下的身份。” 林羡玉这才松了口气。 萧总管让几个下人端 10.第 10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林羡玉并没有睡熟。 半梦半醒之间他总觉得有人在喊他,好像是太子的声音,又好像是北境的百姓。 “祁国的公主来了我们北境,就要守北境的规矩,还想过养尊处优的日子?” “公主又怎么样?不过是战败的牺牲品。” “祁国人就该被派去放马牧羊!” “对,放马牧羊!” 林羡玉从睡梦中惊醒,猛地睁开眼睛,呼吸还是乱的,仓惶道:“不要,不要!” 阿南连忙掀开床帷,“殿下怎么了?” 林羡玉额上一层薄汗,抓住阿南的手,呜咽着说:“我梦到有一群北境人把我抓到草原上,逼我放马牧羊。” 阿南失笑,一边把暖烘烘的衣裳放到床上一边哄他:“怎么会呢?王爷会保护您的。” 想到赫连洲昨天那个冷若冰霜的样子,林羡玉就睡意全无,还没消气:“他才不会呢。” 他低头望向阿南递过来的衣裳,翻了翻,不满道:“怎么还是女裙?我怎么还不能穿回原来的衣裳?” “萧总管说,明天就要举行婚礼了,这两天宫里会经常来人,您还得再辛苦一段时间。” 听到婚礼,林羡玉不免惘然。 他竟然就这样成亲了。 在京城时,爹娘觉得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即使媒人频频登门,还将城中的名门闺秀列数了个遍,都被爹娘婉拒。 结果一晃眼,他就要成亲了。 可他不是新婿,是新妇,世上就有这样荒诞无稽的事,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林羡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着周围绣着芙蓉花的棉布床帷,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感慨:从今天开始,这个小屋子就是他的家了,阿南是他唯一的家人。 他起身洗漱,换上一身月白色的袍裙,正往发髻上插珠翠,府里的下人送来了早膳,林羡玉凑过去,还没细看就露出绝望的表情:“又是羊肉羹,谁大早上喝得下去羊肉羹啊?” 片鹿肉、羊肉羹、乳饼、乳粥……来北境之后,林羡玉几乎每天睁开眼就是吃肉。 唯一的蔬菜就是片鹿肉上的一点葱花。 林羡玉趴在桌子上唉声叹气,阿南凑到他面前,变戏法似地从桌子下面拿出两只黄梨。 “殿下,看看这是什么?” 林羡玉的一双眼睛睁得溜圆。 阿南笑意吟吟地说:“我知道殿下吃肉吃腻了,特意跟萧总管要来的,原本是婚礼用的。” 林羡玉第一次觉得黄梨如此香甜诱人,他捧着两只梨,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阿南,你真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 阿南笑着说:“我已经洗过擦干净了,殿下可以直接吃。” 林羡玉刚要咬,突然想起来,把其中一只梨塞到阿南手上,“我们一人一个。” 阿南连忙说:“我不吃,殿下吃。” “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了。” “殿下——” 林羡玉朝他眨眨眼,笑着说:“阿南,我们同甘共苦。” 阿南愣怔许久,然后接过梨,咧开嘴笑了笑。林羡玉两手捧着梨,张开嘴,一口咬上去。塞北的黄梨虽然不如京城的贡梨甘甜,外皮是皱巴巴的,还有股淡淡的酒香,但是酒香也是香,况且梨肉还算鲜脆多汁,那清凉的汁水对于此刻的林羡玉来说好比琼浆玉露。 这是一百碗羊肉羹都比不上的清香。 林羡玉开心得说不出话来。 赫连洲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一抬头就看到林羡玉晃来晃去的脑袋,吃一口梨,又咬一口乳饼,好像所有烦恼都被他留在昨天了。 看来安慰是多余的。 赫连洲没有打扰他们,刚准备转身离开,就被阿南发现,阿南喊了一声:“王爷。” 林羡玉吓得抖了一下肩膀,扭头望过来时,唇瓣上还沾着梨汁。 在赫连洲的印象里,林羡玉几乎没穿过深色的衣裳,从初见时的火红大氅,再到后来的芙蓉色、月白色,就连他头上的珠翠流苏,都是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赫连洲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十几年,从未见过如此花哨的人。 原本平常的屋子,被他住进去之后,都显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林羡玉也在偷看赫连洲,他还是一身玄色锦袍,头顶银冠,负手而立,浑身透着一股比寒风更冷冽的气息,像一尊高大的罗刹。 两人的视线短暂交汇,又同时错开。 林羡玉别别扭扭地转过身,背对着赫连洲。吃东西的动作停下来,耳朵却竖起来。 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阿南放下嘴里的梨,不敢吃了。 赫连洲看上去似乎是想对林羡玉说些什么,可林羡玉等了许久,也没等到。 从初见到现在快半个月了,赫连洲似乎都没有开过几次尊口,他比这间老宅子还沉默。 再转头时,赫连洲已经离开了。 一腔期待落了空,林羡玉还以为能得到一句道歉,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 他气得站起身来,想冲出去又忍住,最后只能狠狠咬了口梨,心想:黄梨比又苦又硬的狐狸肉好吃一万倍,他最讨厌狐狸肉了! 宫里很快送来了婚服,又有教习姑姑来到府里,给林羡玉讲婚礼的规程,告诉他:依照北境的规矩,婚礼前要去参拜祖庙、今后每个月要去宫里面圣定省……林羡玉听得昏昏欲睡,身子左右摇晃,眼皮都要粘在一起。 直到听见教习姑姑说:“殿下,皇上请您去一趟宫里。” 林羡玉倏然清醒,乍声道:“什么?” 教习姑姑面上恭敬,语气却不容置喙:“皇上想请您进宫,商讨两国通使之策。” “我?”林羡玉吓得脸色都白了,下意识想找赫连洲,“王爷同我一起去吗?” “王爷正在枢密院处理军务。” 教习姑姑赶鸭子上架一般扶着林羡玉起身,“御辇正在王府门口等着殿下呢。” 林羡玉一颗心像敲锣打鼓一样,呼吸都是乱的,教习姑姑带着北境皇帝的口谕,他不能抗旨不从,但他总觉得此事有古怪。 且不说这是婚礼前一天,时间过于仓促,就说北境德显帝那副病体,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如何商谈国事? 教习姑姑根本没给林羡玉思考对策的时间,她已经扶着林羡玉走出后院,穿过回廊,迎面看到从外面回来的乌力罕。 乌力罕穿着一身靛青色的翻领劲袍,长发高高束起,原本还算轻松的脸色在见到林羡玉之后迅速变得狰狞。一瞬的疑惑之后,他停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林羡玉被带走。 林羡玉已经顾不上他俩之间的恩怨,用眼神示意阿南,阿南会意,悄悄放慢了步速,落在一行人之后,待宫人们走过拐角,他立即满脸焦急地对乌力罕说:“将军,快去通知王爷,殿下被宫里的人带走了,求他快想办法。” “和我有什么干系?” “明日就要举行婚礼了!” 乌力罕“嘁”了一声,挑眉道:“我巴不得婚礼办不成,他最好永远别回来。” 他看着阿南焦急万分地追上去,还有林羡玉瑟瑟发抖的背影,心中畅快无比。 萧总管跑过来问:“这……这是怎么回事?殿下怎么被宫里的人带走了?” 乌力罕倚着廊柱,打量自己的细鳞马鞭,闻言冷声说:“带走就带走了,你着什么急?” 萧总管说:“老奴这就去找王爷。” “你敢!”乌力罕扬声呵斥:“破公主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怎么你们都要护着他?” 他偏不让萧总管出门,直到夕阳落山,赫连洲处理完军务,从枢密院回来。一进门就看到萧总管站在院子中央,垂着脑袋,后背佝偻,在原地打转,赫连洲问:“怎么了?” 萧总管回头望向乌力罕屋子的方向,支支吾吾地不敢说。 赫连洲蹙眉问:“到底怎么了?” 萧总管最后还是争不过心里的担忧,脱口而出:“王爷,殿下被宫里的人带走了!” 赫连洲眸色骤变。 乌力罕从一边的回廊里冲出来,对赫连洲说:“王爷,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一看就是太子的诡计。他让宫里人用御辇大摇大摆地带走祁国公主,再引您去宫里救她。这样太子就可以四处造势,说您如此在意祁国的公主,早就乐不思蜀,忘了收复龙泉的大业了!最近都城里议论纷纷,说的不就是这些事?” 赫连洲心里自然清楚,但他只问萧总管:“他——公主离开的时候,是什么状态?” “自然是怕的,脸色都白了,一看到老奴就连声喊萧总管、萧总管……”萧总管瞥了一眼乌力罕,闷声说:“老奴早就想去找您了。” 赫连洲转身要走,乌力罕抓住他:“王爷,您真的要去?” 赫连洲沉默不语。 “明日就要 11.第 11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林羡玉先是被御辇送进宫里,紧接着又被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常侍送到绣着金边的白色毡帐里,阿南想跟着进去,却被拦在外面。 林羡玉请求中常侍放阿南进来,中常侍并不理会,只说:“王妃,请您在这稍坐片刻。” 很快,阿南被中常侍带走了,留下四个侍卫看守御帐。林羡玉陷入巨大的恐慌,环顾四周,才发现毡帐里只有他一个人。 起初他想等赫连洲来,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动静。天光将尽时,他的最后一丝希望终于随之,看来乌力罕根本没帮他通知赫连洲。 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乌力罕那般恨他,怎么会帮他? 可是赫连洲回到家,发现他不在,会不会看在他们“永结同心”的情分上,来救他? 他暗暗祈祷着。 时间愈久,他就愈发心焦,坐也坐不住,溜到帐帘处,听到外面的侍卫正小声议论: “大婚前日请公主过来,是何用意?” “城中百姓都在传,说祁国的公主貌如天仙,怀陵王一见倾心,太子殿下想试探怀陵王,看他对这位祁国公主究竟是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定是恨之入骨。” “你的意思是怀陵王今天不会来接公主?” “不会,反正明日成婚前还要来宫里拜祭祖庙,现在把公主接回王府,平白遭人口舌。” 林羡玉的心猛地一沉。 是啊,赫连洲不会来的。 苍门关饶他一命已经是赫连洲大发善心,他对赫连洲来说毫无用处,还败坏名声,赫连洲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损己利人的事。 他缩在角落里,无助地张望着四周。 他要在这个陌生的皇庭里待上一晚吗? 阿南不在身边,若是宫人服侍他时发现了他的男子身份,该怎么办? 正煎熬着,忽然听见帐外有人喊:“长越宫走水了,速速来人,速速来人!” 帐外忽然混乱起来,有人高声喊“怎么又走水了”、“火势越来越大了”,林羡玉也没听清是哪里走水,只听见侍女的尖叫声,还有帐外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像催命的鼓咒,让他本就惴惴不安的心更加恐慌。 阿南呢?阿南被带到哪里了? 他要去找阿南,他不想在这里待到明天早上,犹豫片刻后他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帐前的侍卫被支去送水,有人穿着烧了一半的衣裳、满面黑灰地跑出来,乱作一团。 林羡玉连忙朝着没人的地方跑。 他一路往前跑,惊叫声逐渐远去。 不知跑了多远,等两腿酸软,力气耗尽时,林羡玉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荒寂的宫殿。 屋檐破败,窗棂半朽,衰败的野草和丛生的荆棘淹没了砖石小径,在劲风中倒伏着。 四周静得让人发怵。 林羡玉感觉到头顶有东西在晃动,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到一张比他脸还大的蛛网。 他吓得慌不择路,直往前跑,刚冲到殿内,又被一块碎石绊倒,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摔,他下意识用手肘撑地,又扑了满脸的灰。 又疼,又脏。 从小到大,他何时受过这样的苦? 他刚要呜咽出声,忽觉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连哭声都显得突兀,他登时不敢哭了,正要起身,不远处骤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脚步声。 林羡玉屏住呼吸,那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他猛地抬起头,竟在残垣边看到一个黑影,再等他定睛细看,黑影已经消失。 林羡玉吓得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僵了许久才回过神,正要撑着墙壁站起来,余光一扫,竟看到一只硕大的黑色八脚蛛缓缓爬下来,它的头离林羡玉的指尖不到一尺远。 “啊——” 林羡玉思绪瞬间飞到九霄云外,脑中一片空白,他慌张地跑出去,先是哭着喊阿南,紧接着又变成:“赫连洲,你快来……” 可是赫连洲不会来的。 他只能自寻生路,结果刚跑到院子里,靴子又被肆意生长的野草绞住。他差点儿踉跄摔倒,草地密不见底,像是藏着无数鬼魅。这时天色已晚,冷风将窗棂吹得吱呀作响,头顶一只黑鸦略过,林羡玉吓得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熟悉的声音。 “谁让你来这里的?” 林羡玉怔怔地抬起头,看到昏暗中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林羡玉再熟悉不过。 是赫连洲。 赫连洲往前走了几步,眼神里似有愠怒,又有几分无奈。 林羡玉眨了眨眼,赫连洲还在。 他真的来了。 赫连洲不是活阎罗吗?可为什么,赫连洲一出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没那么恐怖了。 林羡玉一瞬间鼻酸到不行,他顶着满头的草屑和满脸的灰土,起身扑到赫连洲怀里。 赫连洲尚未开口,就被他扑了个满怀。 “你怎么才来啊?”林羡玉抽噎着喊。 赫连洲的身子微微发僵,两只手不知该如何摆放。 林羡玉委屈到了极点,哽咽道:“你再不来,我就要吓死在这里了。” 他在赫连洲的怀里号啕大哭,声声都是数不尽的委屈,他怪赫连洲来得这么迟,怪乌力罕不通报,怪北境的人拿他做人质。 “快四个月了,我连一个好觉都没睡过……” “还有一只大黑蜘蛛……” “还有鬼……” 赫连洲被他哭得头疼,想推开却推不动,只能冷言反驳他:“哪里有鬼?” 林羡玉把脸埋在赫连洲的胸口,一只手伸到身后胡乱挥了挥,“都是鬼,好多鬼!” 赫连洲沉默片刻,低声说:“这里是冷宫,就算有鬼,也是受尽冷落的冤魂。” 林羡玉的哭声一下子止住了,他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冷宫?” 他慢吞吞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周围的断壁残垣,这竟然是一间废弃冷宫,里面住着谁? “这里曾经住着谁?” 赫连洲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你怎么在这里?” 赫连洲话音刚落,林羡玉的委屈劲立马又上来了,他抽抽噎噎地向赫连洲控诉:“他们、他们把我关在一个帐子里,还把阿南带走了,还说你不会来接我,我要一个人在这里待到明天早上,然后宫里走水,我……” 他讲着讲着猛然发现不对劲,眨巴眨巴眼睛,问:“你是来接我的吗?” “不是,”赫连洲别开脸,说:“我来汇报军务。” “哦。”林羡玉有些失望,但也不意外。 他思索片刻,揪住赫连洲的袖摆,试探着问:“那你可不可以顺便把我带回家?” 他仰着头,巴巴地望着赫连洲。 他说:回家。 赫连洲听到这两个字时冷不防愣了一下,就在这时,荒芜的院落忽然刮来一阵风,林羡玉觉得冷,又往赫连洲的方向靠了靠。 那风恰似有意将林羡玉往他的方向推。 赫连洲看着眼前的冷宫,这里承载了他和他的母妃最凄惨的几年光阴。母妃去世后,他为活命,独自离宫,之后十年征战,无事不回都城。此次若不是听到林羡玉的求助,他大概此生都不会再回到这里。 赫连洲望向殿内,眸色深沉,仿佛穿透二十载光阴,重回某个相似的冷夜。 许久之后,他说:“走吧。” 林羡玉愣住,“真的吗?” 赫连洲斜睨他:“你不走?” 林羡玉立即揪住赫连洲的袖子,眸子添了几分神采,说:“走!现在就走。” 走出冷宫时,林羡玉回望了一眼。 这里曾住过谁?又为何如此荒凉? 和赫连洲有关系吗? 赫连洲步伐很快,林羡玉来不及思索,连忙跟上,小声抱怨着:“慢一点,我刚刚摔了一个大跟头呢,穿这条裙子走路很不方便的!” 赫连洲嫌他吵闹,“你不是说这里有鬼吗?还不快点。” 林羡玉想了想,“若真是冷宫冤魂,那就没什么可怕的,她们生前又不是坏人。” 赫连洲神色微动,不由放慢了步伐。 他们从冷宫回到御帐前。 看到公主完好如初地回来了,中常侍紧皱的眉头倏然舒开,他松了口气,连忙跪下:“近来天干物燥,宫中时常走水,惊吓了王妃,奴才该死,奴才这就护送王爷和王妃出宫。” 林羡玉拽了一下赫连洲的衣袖,还没出声提醒,赫连 12.第 12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这半日几乎用掉林羡玉一年的力气,他回到后院时就直接瘫倒在床边。阿南费了老大的劲才伺候他洗漱完,林羡玉在床上打了个滚,嚷嚷着:“阿南,床硬,再加一层毯子。” 阿南很惊讶:“已经垫了两层羊毛毯。” 林羡玉翻了个身,拍拍床板:“可是我今天腰酸背痛,骨头都要散架了。” 阿南只好又去跟萧总管要了一条厚羊绒毯,萧总管倒是没说什么,直接给了三条,还说:“北境没有绫罗绸缎,但是羊绒毯和鹿皮毯还是要多少有多少的,你放心拿去用。” 萧总管又说:“阿南,还麻烦你同殿下说一声,乌将军从小在军队里长大,王爷对他也是管大于教,再加上这两年他跟着殿下上战场,未尝吃过败仗,十六岁就当上持令将,所以脾气愈发暴烈,请殿下多担待。” 阿南愣愣地点头,萧总管见他眸子里满是稚气,其实也是个孩子,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快回去睡觉吧,明日就是大婚,殿下一个人怕是睡不着的。” 阿南也担心他家小世子睡不着,连忙跑回去。迈过门槛,刚想喊一声“殿下我回来了”,嘴还没张开,就看到林羡玉已经缩在被窝里睡熟了,门没关好,床帷也没拉好。 看来是真的累了。 林羡玉很早就睡着了,但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他回到万里之远的祁国,回到恭远侯府,娘亲坐在阳光通透的窗棂下,指尖拨动算盘,理着侯府的账目。听见林羡玉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笑着招手:“玉儿,来娘亲这儿。” 林羡玉直奔过去,枕在娘亲的腿上,娘亲给他剥了一颗酸酸甜甜的葡萄。不一会儿,爹爹也回来了,爹爹问:“玉儿,院子里的桃花开了,要不要折下几支放在窗台上?” 林羡玉摆弄着娘亲的绢绣团扇,闻言仰起头,笑着说:“好呀,在我的床头也放几支。” 这时候阿南跑进来,林羡玉问:“阿南,你溜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去偷吃蜜饯了?” 阿南却拉着他的胳膊,要把他往外拽。 “阿南,你做什么?” “您要成婚了!快来不及了!” “什么成婚?” 林羡玉觉得好生奇怪,可是一转头,爹娘竟在他眼前凭空消失了。他腾地坐起来,再环顾四周,紫纱飘拂的卧房突然变成灰沉沉的四壁,窗外的桃树变成草原,一切都消失了。 耳边传来阿南的喊声:“殿下、殿下……王爷,这可怎么办?怎么叫都叫不醒。” 王爷?哪里来的王爷? “受风寒了吗?”一个低沉的声音替代阿南的焦急呼唤,冷冽的气息倏然逼近,林羡玉猛地睁开眼,看到了赫连洲紧皱的眉头。 赫连洲穿着一身玄服,探进床帷,正用手背触碰他的额头,见他睁开眼,便收回手。 林羡玉睡得不安稳,锦被和羊毛毯都绞在一起,身上的碧色寝衣也随之凌乱,领口敞开着,露出莹润的肌肤。乌黑的长发堆云般散在如意枕上,额上泛起一层薄汗,两颊敷粉,一双杏眸因惊醒而失色,旋即泛起泪光。 他一看到赫连洲,嘴角就向下撇。 总是这样,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委屈。 赫连洲往后退了一步,触碰过林羡玉额头的手负于身后,微微握拳。 阿南见状立即冲上来,见林羡玉睁着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连忙用帕子擦林羡玉额头上的汗,“殿下,您吓死我了,喊了半天都不见醒,我还以为您发癔症了。” 林羡玉终于缓过神来,“我没事。” 阿南去桌边洗帕子。 林羡玉撑起身子坐起来,两手攥着帷帘边,只露出一张脸。他还记着昨晚的事,没消气,幽幽怨怨地瞪着赫连洲:“就是因为你昨晚凶我,我都发魇了,差点醒不过来。” 赫连洲正低头看即将燃尽的银骨炭,闻言转过头,对上林羡玉的眸子。 林羡玉立即吓得缩了回去。 阿南洗好帕子,钻进床帷里帮林羡玉擦了脸,然后拿起红色的婚服,对林羡玉说:“殿下,把婚服换上吧,时间来不及了。” 林羡玉露出脑袋,看了看婚服,又看了看赫连洲,用眼神示意,赫连洲不解。 林羡玉急了,杏眼圆睁,恼道:“你待在这里,我怎么穿?” 赫连洲愣怔片刻,“你又不是女人。” “男人就要当着别人的面换衣裳吗?难道你不知道什么是非礼勿视?真野蛮!” 林羡玉说得有理有节,没想到赫连洲听了竟少见地轻笑了一声,似是揶揄。 林羡玉脸颊涨红,气急败坏地说:“你笑话我!” 他刚要下床,赫连洲已经走出屋子。 “他就是在笑话我,他根本不知道我——”林羡玉看到阿南拿出来的东西,羞愤地捂住眼睛,扑到床上,嚷嚷着:“我不要戴这个!” 阿南拿着两只棉布团,在林羡玉胸口比划了两下,“以前都有大氅遮着,不戴没关系,可是北境的婚服是束身的,要是不戴,肯定一眼就被人家看出来了。世子爷,您别反抗了!” 林羡玉抱着羊毛毯不放。 阿南年纪虽小,力气却大,两条胳膊灌足了劲,一用力就把林羡玉从床上拖了起来。 半个时辰之后,在阿南和梳妆宫人的忙活下,林羡玉终于有了新嫁娘的样子。 他穿着一身绣金锦缎大红婚服,长袍束身,衣领的袖口各有一道白色裘绒,发顶的金饰周围满是红蓝玛瑙串珠,缀在额前和脸侧。他歪了歪头,宝石流苏就左右摇晃,走起路来,耳边尽是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他觉得有趣,转了个圈。 串珠差点缠到一起,阿南帮他解开。 林羡玉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悄悄对阿南说:“没来之前,我一直以为北境是穿兽皮吃生肉的蛮荒之地,谁知道还有如此精美的衣裳。不过还是我们祁国的丝绸更胜一筹,真想让北境人看看我们的蚕丝云锦和软烟罗。” 阿南朝他笑,由衷道:“殿下真好看。” 赫连洲穿着一身深釉红的绣金长袍,在堂屋门口等候,林羡玉走到他身边时,他正向乌力罕和纳雷交代移送呼延穆一案的要点,“让人将呼延穆的口供誊抄一份留存,所有证据都登记在册,跟他说清楚,到了侍卫司——” 他话说到一半,只见乌力罕的眉头小山般皱起,如临大敌,而一旁的纳雷则露出笑容。 赫连洲转过身,看到了穿着大红婚服、满身珠宝金饰的林羡玉,像初见时那样,一身红衣,冒冒失失地撞进他的视线。 纳雷夸赞道:“王妃,您穿这一身还真像北境的公主。” 林羡玉被他这样夸奖,就不觉得穿女装难堪了。他露出笑容,转了个圈,脸侧的珠子砸在赫连洲的肩头,他问赫连洲:“好看吗?” 赫连洲又看了几眼。 哪怕穿着北境的服饰,林羡玉还是不同于北境女子,他轻盈灵动,连同领口的白色裘绒都随风摇曳,他像一只误入北方的蝴蝶。 林羡玉追着问:“好看不好看?” 赫连洲没有回答。 乌力罕见状扭头就走,林羡玉叉着腰,朝乌力罕的背影哼了哼,“我还不想看到他呢!” 纳雷笑出声来。 赫连洲注意到林羡玉略显起伏的胸脯,林羡玉连忙捂住,朝他瞪了一眼,“不许看!” 赫连洲差点沉了脸,没搭理他,继续对纳雷交代完移案的细节。这时恰好皇宫派人来催,吉时将至,御辇已在王府外等候。 林羡玉要跟随赫连洲去皇庭祭拜先祖。 良久后,婚队缓缓到达皇庙。 太子在高台上看着他们。 林羡玉伴在赫连洲身侧,拾阶而上。听到中常侍在一旁高声道“大祁嘉屏公主惠明贞淑,德貌双全”时,林羡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赫连洲问:“怎么了?” “有点心虚。”林羡玉闷声说。 赫连洲帮他看着裙摆,“从祁国到北境有三个多月的路程,现在才想起心虚?” 林羡玉满腹怨气,故意反驳:“你还好意思笑话我?你现在可是带着一个男人进祖庙,竟然一点都不心虚,真是有忝祖德!” 赫连洲望向高台之上的太子。 蓦然想起他第一次取得军功时太子看他的眼神,血亲兄弟,尚且如此,谈何先祖。 林羡玉见赫连洲沉默,还以为自己把话说重了,连忙找补:“我说的是玩笑话,你别当真。” “我不心虚,你也不用心虚。” 林羡玉愣了愣,刚要说话,只听赫连洲沉声说:“看台阶。” 林羡玉低下头,提住裙摆,盯着自己的鞋尖,稳稳踩上最后一层台阶。 三叩首。 拜祭先祖,告此婚约。 太子先是看向林羡玉,然后笑着对赫连洲说:“若是容妃娘娘在天有灵,看到二弟你和公主相处得如此融洽,也会倍感欣慰的。” 林羡玉看不到赫连洲的脸色,但能感觉到赫连洲的情绪并不好,他也跟着揪心。 太子继续道:“也是很巧,容妃娘娘生前就对祁国的风物饶有兴致,二弟又娶了嘉屏公主,真可谓是姻缘天定。” 林羡玉不明白太子为何要一而再地提起赫连洲的母妃呢?难道其中有什么秘辛? 他想起那座冷宫。 虽然他平时怕赫连洲怕得要命,又依赖赫连洲的保护,从不敢冒头。但看到太子用充满挑衅的眼神望向赫连洲时,他竟怒火中烧。 若不是太子,赫连洲半年前即可收复龙泉州,凯旋而归,林羡玉也不用男替女嫁,还有昨日突然的皇召,均是太子的阴谋。 他一时没忍住,压着嗓子开口:“这姻缘不是太子殿下定的吗?” 话音刚落,太子和赫连洲都愣住,连同林羡玉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太子脸上的笑容更是瞬间消失,他没想到这位祁国来的公主竟敢当众驳他的面子,而且还是为了维护赫连洲。 他语 13.第 13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阿南讪讪道:“这些日子殿下舟车劳顿,又担惊受怕,好久没睡得这样熟了。” 好久? 赫连洲想到那日他带着林羡玉回西帐营,马背颠簸,风沙阵阵,危机四伏,林羡玉睡得照样熟,梦里还哼唧个没完。 他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在哪里都能睡熟。 阿南再一次尝试叫醒林羡玉,仍然没用,赫连洲见月色已深,便走上前,连同羊绒毯一起,轻轻松松就将林羡玉横抱了起来。 阿南在一旁瞪大了眼睛。 这是怎样的力气?世子殿下再纤瘦,也是男人骨架,阿南卯足了劲,顶多只能拖动他。 赫连洲对阿南说:“把他的东西带着。” 阿南回过神,连忙在床上捡林羡玉散落的珠宝头饰,还有他的绣金靴子。 一出门便迎上冷风,林羡玉把脸埋在羊绒毯里蹭了蹭,有转醒的迹象。赫连洲穿过回廊时,家仆们清扫前院发出的声响愈发清晰,终于将林羡玉吵醒。他迷迷糊糊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赫连洲,登时清醒。 “你、我——” 怎么突然靠得这样近? 他下意识推了推赫连洲的胸膛,发现前后受桎梏,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正被赫连洲抱着往前走。 虽说他和赫连洲也不是第一次亲近接触了,可毕竟今晚是大婚之夜,与往常不同,林羡玉两手抵着赫连洲的胸膛,抬眼间看到天上挂着一轮圆月,银辉洒在赫连洲的面庞上,让他忽地想起赫连洲那杆长枪的狼刻枪头。 赫连洲凌厉的轮廓此刻格外像一匹雄狼。 林羡玉咽了下口水,莫名有些紧张,他开始在赫连洲怀里挣扎。 赫连洲冷声说:“不要动。” “你把我放下来!” 赫连洲加快了步伐,抬腿走进后院的屋子。 林羡玉更紧张了,他小声问:“你……你不会有龙阳之好吧?” 赫连洲低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松手,将他摔在床上。林羡玉摔得四仰八叉,呜咽一声,伸手揉了揉差点摔成四瓣的屁股,幽怨道:“不是就不是嘛,发什么火?” 赫连洲本就有些醉意,林羡玉一身鲜红,头上的珠宝又晃来晃去,搅得他心烦意乱,于是转身离开,林羡玉在后面喊他他都不应。 林羡玉怒道:“这人真奇怪!” 他掀开身上裹着的羊绒毯,嘟囔着:“干嘛总是对我这么凶?不想理你了。” 阿南打了一盆水进来,见林羡玉坐在床边发呆,便问:“殿下在想什么?” “若是爹娘在就好了,”林羡玉叹了口气,又朝阿南笑了笑,说:“阿南,幸好有你在。” 阿南咧开嘴笑。 阿南走上来帮林羡玉脱衣服,林羡玉一低头,陡然发现胸口有一团白棉布,那是为了假扮女人胸脯垫的。他愣了片刻,然后慢慢睁大眼睛,震惊道:“什么时候露出来的?” “在王爷屋里的时候……” “什么?” 林羡玉哀嚎一声,倒在床上来回翻腾:“丢死人了,他肯定在心里狠狠笑话我呢!” 阿南说:“不会的,王爷不会在意的。” 林羡玉翻腾累了,停下来趴了好一会儿,阿南问他:“殿下怎么了?” 林羡玉仰躺在床上,喃喃自语道:“我竟然就这样成亲了。” 阿南坐在他身边,也觉得恍如隔世。 “这感觉真奇怪。”林羡玉说。 一轮圆月悬在怀陵王府之上,喧嚣热闹的夜逐渐恢复了平静,清透的银辉落在后院的窗棂上,也落在前院挥舞长枪的赫连洲身上,又随着寒风,飞向气势恢宏的皇庭。 皇庭深处,弘贤皇后和太子隐于屏风之后,太子沉声道:“婚礼已经结束了。” “你这步棋,没有破局。” 太子猛地攥起拳头,狠狠捶向桌案,“他竟然两次用呼延穆的贪墨案试探我!” “他原是不插手朝政的,经此一事,说不定反而刺激了他,他有军功,有民心,日后若是他狠了心不顾北祁联姻之交,挥师南下夺回龙泉州,那你这步棋,就是彻彻底底地毁了。” 太子诧然失色:“他还会挥师南下?他已经是祁国的驸马了!” “他孑然一身,无情无义,有什么顾忌?” 太子握住皇后的手,低声问:“那现在该如何?还请母后提点。” 皇后沉吟片刻,缓缓道:“他的军功摆在那里,你推不翻,但是民心随时倒戈。” “母后的意思是——” “城外不是还有几万渡马洲的灾民吗?他们饿殍满地哀鸿遍野的时候,怀陵王正在大婚,这件事听起来是不是……有负民心?” 水滴落入计时的铜壶,月落日升。 翌日。 晨钟响起时,怀陵王府的前院开始忙碌,庖房里升起袅袅炊烟,厨子把擀好的面皮放到蒸锅上,又去做葱煎羊肉糜。萧总管站在庖房门口催了两声,随后穿过回廊走到主堂屋。 赫连洲已经洗漱完,穿好锦袍。 乌力罕正向他汇报城外灾民的情况,赫连洲听得眉头紧锁,思忖道:“让纳雷上书朝廷,提议在渡马洲以西的青鹘山一带设置安民点,将流离失所的灾民迁移过去,那里有一片草场,受风沙影响小些,便于种植作物。” “是。” 萧总管走过来问:“王爷,早膳已经备好,要不要把小殿下叫起来一起吃?” 赫连洲整理衣襟的手微微停顿,“不用。” “那好,小殿下那一份等他醒了再做。” 乌力罕忍不住抱怨:“成了当家主母还要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北境享福的!” 萧总管问:“乌将军觉得本该是如何?” “败军之主,自然是来受苦的!” “将军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北境是什么苦寒之地,咱们北境不比祁国好吗?” “你——”乌力罕最是口拙,讨不了嘴皮子上的便宜,气得横眉竖眼:“老萧你这个叛徒,公主才来几天,你就向着她了?” 萧总管笑了笑,“老奴知道将军心里有怨气,但全撒在王妃身上,也是不对的。” 乌力罕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怨气难解,“我瞧着祁国女子那矫情作态就讨厌,成天哭哭啼啼的,还总是缠着王爷——” “乌力罕。”赫连洲突然开口。 乌力罕吓得一激灵,直挺挺地站好。 “到此为止。” 赫连洲扣上蹀躞带,语气虽然平静,却一锤定音,再不容置喙。 乌力罕只能把剩下的话吞回喉咙,垂头丧气地说:“是,属下听令。” 吃完早膳,赫连洲准备出发去一趟枢密院,经过回廊时他忽然停下,往后院的方向看了一眼,萧总管还以为他要叮嘱些什么,刚走上前,赫连洲已经转身离开。 萧总管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有些摸不着头脑。 又过了好一会儿,日高三丈。 萧总管走到后院时,阿南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 阿南一早起来把林羡玉的袍裙都洗干净晾到架子上,风吹起芙蓉色的衣裙,衬得灰沉沉的院子都亮堂了些,煞是好看。 萧总管走过来,给了他三包乳酪糖,笑着说:“王妃两包,你一包。” 阿南眼睛一亮,“我也有吗?” “当然了。” 阿南咧开嘴笑,但是很快又叹气,“可我们家殿下不想吃乳酪糖了,他想吃荔枝。” “荔枝是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就是岭南的一种水果,味道是……”阿南也好久没吃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描述,正好这时候林羡玉醒了,在里面喊了一声“阿南”。阿南立即推门进去,问道:“殿下,荔枝吃起来是什么感觉的?萧总管想知道。” 萧总管站在门口,听到林羡玉还泛着困意的声音,软软的,像是撒娇,“荔枝?荔枝外面有坑坑洼洼的壳,里面的果肉又甜又香,一口咬下去满是汁水。萧总管,我想吃荔枝!” 他从帐子里钻出来,可怜巴巴地对萧总管说:“我真的好想好想吃荔枝。” 萧总管很是为难:“这南方的水果,北境怎么吃得着?殿下,您也知道的,祁国和北境都几十年不通商了。” “那就快点通商啊!” 萧总管吓得脸色都变了,忙转头看了看两边,压着嗓门严肃道:“殿下,在府里千万别说这话!在夺回龙泉州之前,王爷是不可能同意通商的,哪怕收复龙泉 14.第 14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林羡玉怔怔地望着赫连洲,手里的盘子都拿不稳了,萧总管连忙上来替他托住,还不忘打圆场:“这两天甜瓜成熟了,老奴下午就去买,咱们北境的甜瓜可好吃了,殿下定要尝一尝。” 萧总管拿走林羡玉手里的盘子,盛了一碗肉汤放在他面前,“殿下,先用午膳吧。” 林羡玉的目光依旧定定地落在赫连洲的脸上,可是赫连洲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赫连洲以前只是凶他,从未如此冷淡。 一直被赫连洲护着,林羡玉都快忘了自己的危险身份,忘了他能安然坐在这里吃饭,都是因为赫连洲的宽宏大量。在苍门关时赫连洲明明可以弃他不顾,可是赫连洲没有。 对于救命恩人,林羡玉的态度过于任性恣意,也难怪赫连洲讨厌他。 他低下头。 委屈劲上来了,也一声不吭。 乌力罕在一旁幸灾乐祸,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他想:王爷终于能回西帐营了。 吃完午膳,林羡玉就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晒着太阳,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阿南看到他的样子吓坏了,连忙跑去问萧总管,萧总管叹了口气,说:“王爷从来就不是好说话的人,让殿下提前知道也好,免得他以后酿出大祸,再被王爷责罚。” 阿南回来时,迎面撞上赫连洲和乌力罕,乌力罕厉声问:“你跑什么?” 阿南看见赫连洲像耗子见了猫似地,说话都发抖,“王爷,殿下他一直坐在院子里发呆,我怕他受风寒,所以急着回去。” “去吧。”赫连洲说。 阿南脚底抹油地跑了。 乌力罕刚想问赫连洲要不要去一趟负责赈济灾民的安抚司,赫连洲就转身去了后院。 乌力罕愣住,“欸?王爷!” 赫连洲绕过蜿蜒回廊走到后院。 林羡玉正抱着膝盖坐在屋子门口的台阶上,绿色的裙摆散落在地,低着头,两只鞋尖交替抬起,他伸手去拨弄鞋尖上的金珠。 赫连洲走到他面前。 阳光瞬间被遮住,落下一片阴翳,林羡玉迟缓地抬起头,看到了目光沉沉的赫连洲。 赫连洲这次没有负手而立,也没有用省视的眼神看林羡玉,他的两条手臂都垂在身侧,似乎有些无奈。他精通兵法,可以领十万兵马戮血奋战,却搞不定一只哭啼鬼。 林羡玉低下头,装作没看见赫连洲。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 最后是赫连洲先服软,他在林羡玉面前蹲下来。 两个人离得很近,赫连洲的衣摆落在林羡玉的鞋尖,盖住了两颗小金珠。 他比赫连洲高出许多,林羡玉明明坐在台阶上,却还要抬头看他。 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没那么冷了,好像又恢复成林羡玉习惯的那个赫连洲。 林羡玉的嘴角不自觉往下撇。 “又要哭?” 林羡玉一吸鼻子,扭过脸去,“我才不哭,我以后绝不在你面前哭。” 赫连洲听了这话反而皱了下眉。 “有什么好委屈的?”他问。 林羡玉抽了抽鼻子,嗡声说:“不能吃就说不能吃,为什么非要说那样的话?你以为我不想回家吗?你以为我想来这里被你凶来凶去吗?你如果讨厌我,就不该救我,救了我,又不正眼瞧我,最讨厌你这样的人了。” “我什么时候不正眼瞧你了?” 林羡玉越说越委屈,偷偷抬起鞋尖踩住赫连洲的衣摆,“一直,你一直用那种看笑话的眼神看我,看我犯蠢看我被乌力罕欺负。” “我罚过他了。” “鞭子是他自己领的,你没有罚他,平日里他对我冷嘲热讽,你也没有管过,”林羡玉盯着赫连洲的眼,愤愤道:“你就是偏心。” 赫连洲说:“他在我身边长大。” 林羡玉怔了怔,猛然反应过来,是啊,赫连洲为什么不偏心?赫连洲和他才认识几天,连交情都算不上,但乌力罕是在赫连洲身边长大的孩子,他凭什么和乌力罕比? 他到底凭什么指责赫连洲偏心? 他缩回脚,藏在裙摆里,低着头,两只胳膊紧紧圈着自己的膝盖,极其防备的姿态。 赫连洲看着他慢慢缩成一团。 他上一次如此,还是苍门关初见时,抱着赫连洲的长枪,在沙地里瑟瑟发抖。 他胆子比针尖小,遇事就哭哭啼啼,可只要感受到一点善意,就会像小兽一样翻个身,朝对方露出肚皮,暴露娇气的本性。 有时候赫连洲分不清林羡玉到底是怕他,还是不怕他。 “林羡玉。”赫连洲喊了他一声。 林羡玉本想不理他,可是念及自己的身份,还是怯怯地抬起头。 “北祁两国的恩怨不会因你而消除,我也不会为你开闸口,买什么岭南的荔枝,除此之外——”赫连洲停顿片刻,说:“我会注意。” “注意什么?”林羡玉没听明白。 “不会再对你说那样的话了。” 林羡玉愣了许久,像是不敢相信,许久才扇动睫毛,强忍住眼泪。 一定是北境的风沙太大了,才惹得他总想掉眼泪。 他没有说谢谢,反而突然起身,又因为两腿发麻,猛地一踉跄,差点摔到赫连洲怀里,扑了赫连洲满面的香。他扶着赫连洲的胳膊站起来,急匆匆跑进房里,再急匆匆跑回来。 “这个,送你。” 他把一只金葫芦送到赫连洲眼前。 “这是我爹爹在我出生前,去寺庙里求的五福葫芦,这一只是康宁葫芦,保佑健康安宁的。你在外领兵打仗,危险重重,我把康宁葫芦送给你,保佑你每次都能平安归来。” 赫连洲没有接,他便强行塞到赫连洲手里,然后转悲为喜,坐在赫连洲面前的台阶上,晃动自己鞋尖上的金珠子。 显然心情已经好转。 赫连洲望着手里的金葫芦,看到上面刻着的“康”字,便知林羡玉在怎样的疼爱中长大。 健康,安宁。 赫连洲神色有些怔然,他将金葫芦握在手里,说了声“多谢”,便站起身来。 他转身往前院走,林羡玉在后面扬声问:“你要出去吗?忙什么事?” 赫连洲说:“筹备军需。” 林羡玉“哦”了一声,继续坐着。 赫连洲走到回廊下,乌力罕立马迎上来,说:“她又摆出那副可怜样子了,王爷您千万不要被她蛊惑,祁国人向来狡诈——” “去街上买些甜瓜和蜜脯。” 乌力罕呆住:“啊?” “老萧动作慢,你骑马去吧,未时一刻前赶回来,再同我去一趟军器监。” 乌力罕几乎变成一座随时碎裂的石像。 萧总管正好走过来,问赫连洲:“王爷,老奴是去买南羌产的甜瓜好?还是买丹州产的青瓜?老奴怕小殿下吃不惯咱们这儿的瓜。” 赫连洲对乌力罕说:“各买一些。” 乌力罕如遭雷击,彻底碎了,他往后跌了几步,喃喃道:“完了完了,全完了!” 一个时辰后。 林羡玉终于吃到了传说中的甜瓜。 南羌的甜瓜红瓤绿皮,瓤肉绵密爽口,丹州的青瓜则是绿瓤黄皮,瓤肉清脆酸甜,连同皮都能一起吃下肚。林羡玉美滋滋地品尝了个遍,暂时将吃荔枝这件事抛之脑后。 萧总管笑吟吟地看着他,林羡玉问:“总管干嘛看着我笑?” 萧总管笑而不语,只说:“殿下还想要什么?要不要在这院子里添置些东西?” “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 “我想栽一棵树,”林羡玉忽然站起来,伸手在院子里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圈,告诉萧总管:“这样盛夏时节就可以在树下乘凉了!” 萧总管忍俊不禁:“离暑节还有两个月,哪有两个月就长好的树?” 林羡玉忘了这茬,又问:“一棵树要多久才能长得枝繁叶茂?” “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 “什么?”林羡玉一脸惊诧, 15.第 15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赫连洲。 他感觉到林羡玉掌心的温热,覆盖在他的耳朵上,让他猛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声音格外陌生。 入目便是林羡玉身上的绿,和他脸颊上微微泛起的红,眼花缭乱,还有这突然的亲近,也让赫连洲感到抵触。他想要推开林羡玉,可是林羡玉眼神真挚,带着几分担忧。 这种担忧,赫连洲从没在别人眼里见过。 他是军功显赫的怀陵王,危机时刻所有人都会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希望他能带着西帐营力挽狂澜,所有人都觉得他无往不胜。 可是林羡玉竟然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 明明林羡玉才是孱弱的、娇气的、力气稍微重一点就要喊痛、走个路都能摔跤……被担忧的人应该是林羡玉才对,赫连洲想。 他不习惯和人靠得这样近,片刻后,他握住林羡玉的细腕,将他的手拿下来。 刚想冷声说“外面的事你不用管”,又忆起几个时辰前他亲口允诺的话,于是改成:“我没听见,不用担心。” “没听见就好。”林羡玉松了口气。 在后面惊魂未定的萧总管和阿南也松了口气,只有乌力罕一口气堵在喉咙眼,差点憋死。 林羡玉握起拳头,怒气冲冲地向赫连洲抱怨:“他们吵死了,吵得我午觉都没睡成。” 赫连洲静静地看着他,林羡玉不哭时总是很有生机,眼里亮着光,喜怒哀乐轮番上阵,赫连洲几乎跟不上他的情绪转变。不一会儿他又笑嘻嘻地说:“甜瓜真好吃,我喜欢!” 赫连洲微微弯了下嘴角,没搭理他,径直往前走,林羡玉像跟屁虫一样追在他后面。 林羡玉追到主堂屋,却发现赫连洲没有把他送的小金葫芦挂到床头。 他很是不满,叉腰道:“你为什么不挂?” 赫连洲不明所以,林羡玉撅起嘴,问:“你把我的小葫芦放到哪里了?不会随手丢了吧?你要是敢随便丢到一边,我就不理——” 赫连洲从袖中拿出小葫芦。 林羡玉这才满意,他把小葫芦挂在床头,指尖轻轻拨动,那只金色的小葫芦就在赫连洲光秃秃的床头晃来晃去,林羡玉说:“床头挂葫芦,这可是最吉利的风水物件,知不知道?” 赫连洲站在他身后,没回应他,林羡玉又凑到赫连洲脸前问了一遍:“知不知道?” 赫连洲觉得这人好生麻烦,但还是点头说:“嗯。” 林羡玉见赫连洲脸色缓和了,这才功成身退,跑出主堂屋,回后院玩了。 赫连洲站在回廊下看他的背影。 是夜,萧总管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准备回自己屋子时,发现赫连洲正在堂屋门前的院子里练武,持着那柄威风凛凛的红缨狼头錾金枪,反手回环,上下翻飞似游龙。 萧总管本在欣赏,看着看着却觉得王爷今天似乎有些急躁。 赫连洲暂歇时,萧总管走过去递上帕子。 “夜深了,王爷还不睡?” 赫连洲擦了擦额上的汗。 “王爷可是为了灾民的事烦忧?” 赫连洲说:“不是。” 萧总管一愣,再想问时,赫连洲已经抄起长枪,准备继续,还说:“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去睡吧。”萧总管不敢多言,转身离开了。 次日,林羡玉醒来时,已经快到晌午。 赫连洲早就出府了,不知去了哪里。林羡玉吃了点乳饼填肚子,就趴在桌子上等午膳。 今天府外还是吵吵嚷嚷的,他去问萧总管发生了什么,萧总管不肯说,林羡玉只能去求问看管后院北门的门房,门房告诉他:“昨天城外冲进来八个渡马洲的灾民,官兵抓住七个,剩了一个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官兵正在满大街地找呢。王妃,这儿风大,您快回去吧。” 林羡玉思索着回到后院。 阿南顶着一头草屑,兴冲冲地跑过来,林羡玉“咦”了一声,连忙往后退,问道:“阿南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脏?” “我在后院的仓房里看到一块木料,正好可以用来给您做个躺椅,您来看看。” 林羡玉本来不感兴趣,但看阿南兴致勃勃,便随他去了一趟,两个人钻进仓房,林羡玉连忙用帕子捂住口鼻,阿南指着一块快要比人还高的松木段,说:“您不是喜欢在院子里晒太阳吗?就用这个木头做只躺椅吧!” “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会的。”阿南说着就要把木料抬出来,可木料比他想象中的重很多,四周又都是堆叠的旧物件,林羡玉帮不上忙,刚想喊人来,就听见木料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声。 两人同时僵住。 “是、是老鼠吗?”林羡玉颤声问。 阿南胆子大一些,也不怕虫鼠,当即就钻进木料后的狭窄缝隙里,探头一看,然后惊声道:“殿、殿下,这儿躺着一个人!” “什么?”林羡玉双眼瞪得溜圆。 阿南费力拉开一旁的杂物,腾出地方让林羡玉探身进去,林羡玉用帕子掩着口鼻,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一低头,果然看见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脸上还沾了血,奄奄一息。 他虚弱地睁开眼,只看了林羡玉一眼便昏迷过去。意识完全消失前他听到一个清脆又急切的声音说:“阿南,快叫郎中来!” · 赫连洲归家时,纳雷带着西帐营的急报赶了回来,跟随其后,“属下才听说昨日王府外的闹剧,王爷准备如何处理?” “随他们去吧。” “可是这口恶气,该如何解?乌力罕今天天还没亮就跑到我那里,骂太子骂了一早上。” “你也同他一样?” 纳雷笑了笑,“属下年长他十来岁,自然没有那般少年意气,属下明白王爷的想法,太子无品无德,一心弄权,视人命如草芥。他半年前能做出引外敌、害忠良的事,现在更是不可预测,再加上……王妃,他男替女嫁一事也暴露不得,现在您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纳雷叹了口气:“属下只是不忍王爷受此污蔑,王爷为了百姓,百姓却伤了王爷的心。” 相较之下,赫连洲倒显得平静。 走到主堂屋,迟迟不见萧总管迎上来,前院一片安静,西边的罩房却吵吵嚷嚷。 赫连洲循声走过去,只见几名仆人从罩房的窄门里进进出出,赫连洲刚靠近,就听见林羡玉的声音:“你怎么可以被人收买,往怀陵王身上泼脏水?你太没有良心了!” 赫连洲脚步顿住。 “你知不知道怀陵王为北境付出了多少?若不是看你年纪小,我真想狠狠揍你一顿!” 赫连洲心想:他能揍谁?顶多揍葫芦。 “旱灾?旱灾又不是怀陵王造成的!” “你怎么可以把怀陵王和朝廷其他人混作一谈?你们连他的十几年的军功都忘了吗?” “不想救你了!哼!” 林羡玉气鼓鼓地跑出来,迎面撞上赫连洲,还没站稳,嘴角先往下撇。 他总是一见到赫连洲就露出委屈的神态,赫连洲想不明白,明明这事与他无关。 “有一个灾民躲在后院的仓房里,被我和阿南发现了,他饿晕过去了,”林羡玉绘声绘色地讲给赫连洲听:“……官兵不仅不给他们吃饭,还说要把他们打死,他趁乱逃了出来。” 林羡玉看着比赫连洲还生气,“要不是看他只有十二岁,我根本不想救他!” 他生气时更是神采奕奕。 赫连洲盯着他的脸,没有说话,直到纳雷轻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 纳雷问:“王爷,如何处置这个灾民?” 赫连洲径直走进罩房,那个男孩歪倒在床边,脸色蜡黄,嘴唇苍白,可能是刚捡回一条小命,胸口还剧烈起伏着。他看见赫连洲,吓得从床上滚到地上,当即跪了下来。 他原和父母兄长守在城外,等着朝廷发救济粮,可他实在饿极了,为了五石粟米,便随着官兵一起当街辱骂怀陵王。 可他太天真了,直到昨晚他才反应过来,官府压根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 他趁乱逃了出来,谁知体力不支,冲进一扇府邸的后院窄门,便躲了起来。 “王、王爷。” 他知道自己今天没活路了。 当街辱骂怀陵王,这是怎样的罪过?怀陵王用命打下的战功,被他们肆意抹杀,他简直罪该万死,他伏在地上,浑身发颤。 16.第 16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赫连洲倍感疑惑:“你到底想要我怎么说话?像萧总管那样?” 林羡玉闷声说:“反正我爹爹和娘亲不会像你那样凶我。” “我为何要和你爹娘相比?” 林羡玉忽然愣住,琢磨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想法真的有点奇怪。他和赫连洲相识至今还不足一月,让他用一个月的时间去接纳一个陌生人,他也是做不到的。 他为什么总拿赫连洲和他爹娘相比? “因为……”林羡玉撇了撇嘴,说:“我在这里只认识你。” 他抬头看向赫连洲:“萧总管和纳雷将军也很好,可他们都听命于你,你如果对我不好,我就会很可怜。”他又扮出那副委屈模样。 赫连洲搞不懂什么叫“对他好”,他对林羡玉还不够好吗?乌力罕比林羡玉还小三岁,自幼就要忍受他的不近人情和疾言厉色,哪怕责罚再严,也不敢驳一句,掉一滴眼泪。 怎么就林羡玉这样娇贵? “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羡玉转身扒在浴桶边,问:“难道我今天做错了吗?我真的给你惹麻烦了吗?” “没有。”赫连洲说完才反应过来,也许林羡玉只是想要一句夸奖,他说:“你做得没有错,救人及时,还问出了他的身份,很好。” 林羡玉的嘴角一点点上扬。 原来他真的只是需要一句夸奖。 “只是最近一段时间都城不太平,你现在最需要做的,是藏好自己的身份,万事都要放在你自己的安危之后,切不能莽撞。” 林羡玉听赫连洲说话就像听夫子训话,歪着脑袋,说:“知道了,知道了。” 赫连洲一看便知他没听进去。 林羡玉每天都莫名其妙地生气,又莫名其妙地消气,他朝赫连洲伸出手,把指尖上的水珠弹到赫连洲身上。赫连洲作势要把手里包着死蜘蛛的帕子扔进林羡玉的浴桶里,林羡玉吓得惊声尖叫,捧着一瓢水就往赫连洲身上浇,把赫连洲腰间的一截锦袍全浇湿了。 林羡玉怕赫连洲生气,连忙躲进水里。 不一会儿,水面冒起一串泡泡,林羡玉又探出头来,长发贴在肩上,衬得皮肤更白。 赫连洲嫌他幼稚,转身准备离开。 前院里,乌力罕有急事要禀报赫连洲,问了萧总管,萧总管说王爷在后院,他连忙跑向后院,经过庖房时路过拎着木桶的阿南,阿南怕乌力罕看出林羡玉的身份,连忙大喊:“你要去哪里?殿下正在沐浴,你不能去!” 乌力罕没理他。 阿南怕林羡玉身份暴露,连水桶都顾不上了,冲上去扯住乌力罕的衣服,乌力罕怒道:“我找王爷!有急事!” “有急事也不能去后院。” 两个人几乎缠斗在一起,阿南死死攥着乌力罕的衣裳,乌力罕想动手又忍住,两个人互相扭送着到了林羡玉的房门口。还没敲门传告,赫连洲忽然从里面开门出来。 乌力罕和阿南的目光同时从赫连洲的脸,下落到他腰间的那摊水渍上。 他身后还有袅袅热气,以及林羡玉浴桶里散发出来的茉莉澡豆的香味。 两人同时僵住,脸色各异,阿南惊吓乌力罕悲怆,两人齐齐痛喊:“王爷!” 赫连洲:“……” 他板着脸走出来,对阿南说:“让萧总管拿些防虫的药粉来,撒在房间的角落。” “啊?”阿南怔了怔,捣蒜般点头。 赫连洲穿过回廊,往堂屋的方向走,乌力罕连忙追上去,“王爷,您怎么从公主房里出来了,是不是她故意——” 赫连洲神色严肃:“什么急事?” 乌力罕立即汇报道:“是纳雷,他带着桑宗出城时遇到了麻烦,王爷,还请您去一趟。” 赫连洲回屋换了身衣裳,便和乌力罕一同奔向城门口。到那边时,纳雷正和看守城门的校尉争执不下。纳雷扬声说:“什么灾民?这是我府里的小厮,王爷遣我回一趟西帐营,我带他一起,有什么问题?你凭何拦我?” 校尉自知理亏,但不能不拦。 纳雷将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桑宗拉到身后,正说着,赫连洲策马赶来。 一行人当即跪下行礼。 赫连洲走到校尉面前,校尉不敢起身,颤声说:“王、王爷金安。” “为何不放?” 校尉说:“此人有偷盗的嫌疑,要带回府衙审问。” 桑宗两手握拳,愤恨难忍。 “本王保他。” “王爷!” “将本王的话转告府尹,就说,今日本王保他出城,若他真犯了偷盗之罪,证据确凿,本王会亲自带他回府衙领罪受罚。” 校尉思量再三,没了法子,只能朝门吏摆了下手,大门朝两边打开。 赫连洲跃身上马,纳雷和桑宗紧随其后。 出了城门,不到二里地,便看到一处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地,哀嚎不绝,入目一片灰暗,桑宗说:“那都是渡马洲的灾民。” 赫连洲望过去,眉头紧锁。 只见一个穿着满是破旧补丁短褂的男子跑上来,大声喊着:“桑宗!桑宗!” 桑宗一骨碌翻下马来,朝那人奔跑:“哥哥!” 桑宗扑到兄长怀里,哭着说:“哥哥,我错了,我应该听你的话不去的,其他人……其他人都死在府衙大牢里了,如果不是王爷……” 桑荣抬眼看到赫连洲,不用猜测,只凭马上那人的气概风度,便知道那是怀陵王。 桑宗说了前因后果,桑荣当即在赫连洲面前跪了下来,连连磕头:“王爷大恩,小人一家没齿难忘。” 赫连洲见他虽面黄肌瘦,但眉宇之间有书生气,不是普通农户,便问起他的身份,桑荣告诉赫连洲:“小人本是渡马洲纥合乡的书吏,因旱灾不得已辞了官,带着乡里老小来到都城讨口饭吃。” 赫连洲颔首,正准备离开时,桑荣突然踉跄着追上来,大喊:“王爷留步!” 赫连洲停下来,回头看他。 桑荣跪在赫连洲面前,“王爷,小人有一事想要禀报王爷,小人带着这个秘密从渡马洲来到都城,不知该向谁申冤,如今……如今只有您能力挽狂澜了!承统十六年春,朝廷向渡马洲拨款一万两白银,到了州里,宣抚司先分一杯羹,随后以闲杂款项不清为由,给三大郡分发了三千两白银,各郡县的官长们中饱私囊,贪墨成风,到了乡里就所剩无几了。此次大旱,本可向丹州买粮,可上级说府库亏空,做了甩手掌柜,全然不顾百姓死活。” 赫连洲尚未发问,桑荣便说:“纥合乡的乡大夫和小人一起收集了所有证据,大夫病逝后,小人便独自带着这份证据来到都城。” 他在赫连洲面前磕头,“小人人微言轻,亦不足信,可以死明志,求王爷主持公道!” 赫连洲下了马,将他扶起来。 纳雷和乌力罕对视了一眼,心中俱震。 桑荣扯开反复缝合的里衣,将里面的簿册交给赫连洲,赫连洲翻开来看。簿册里条条项项记得清楚明白,和他从呼延穆那里得到的口供有重合之处,看来贪墨之风已经吹到了九州三十郡,吹到了北境的角角落落。 桑荣说:“小人用这条贱命做担保,簿册里句句属实,无一句虚言。” “站起来。”赫连洲说。 桑荣愣了一愣,被纳雷扶了起来。 赫连洲望向远处的灾民营。 呼延穆一案至今还在侍卫司的案台上积灰,纳雷上书求设安民点一事也没有下文,太子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夺权上,不顾老百姓的死活。他以薪俸救灾民,能救几人? 耳边忽然响起林羡玉的声音—— “你帮我把这只玉镯当了吧,我也想为灾民尽一份心意。” 连林羡玉都想尽心意,他如何能视若无睹? 他回过头,望向桑荣,问:“你是否愿意来西帐营为我做事?” 桑荣僵在原地,满眼写着难以置信。 纳雷拍了拍他的肩膀,“王爷问你呢,若是愿意,明日就随我去吏部登册!” “愿、愿意!”桑荣潸然泪下,颤声道:“小人愿誓死追随王爷。” “你明日先随纳雷将军去吏部登册,之后随我一起,将这起贪墨案公之于众。” 桑荣满眼是泪,却炯炯 17.第 17 章 《金玉难养》全本免费阅读 赫连洲斟了一杯苦寒酒,“继续说。” 林羡玉眼波流转,嘴角挂着笑,故意凑近了问:“真的?” 赫连洲没作声。 林羡玉忽然发觉,赫连洲的情绪其实也很好猜,虽然他看起来凶神恶煞,但他很少真正发怒,他板着脸时大多是无奈,沉默则代表默许。 林羡玉于是继续说:“酒的品类也很多,春天有桃花酒,夏天有杨梅酒,对了,杨梅和葡萄还能做成凉膏水,酸酸甜甜的可好喝了,冬天则要温一壶黄酒,加几块生姜,在小铜壶里慢慢地煮,煮到满屋子都飘着酒香,黄酒有驱寒的功效,喝完之后浑身上下都热热的。下酒的果子要摆上八大盘,有荤有素,有甜有咸,尤其是酱牛肉,要提前腌制好,吃起来得是酱香入味又有嚼劲的……” 林羡玉啧啧嘴巴,“想想就要流口水。” “馋嘴。” “馋嘴怎么了?”林羡玉据理力争:“食色性也,满足口腹之欲本就是人之本性!” 他还想说:你这个干吃狐狸肉的坏家伙,就是没吃过真正的美食,若有一天,我带你去一趟祁国,去千灯夜市里尝遍祁国的美味珍馐,你定流连忘返,再也喝不下苦寒酒了! 但他只敢腹诽,不敢说出口。 赫连洲吃了块风干鹿肉,耳边听不到林羡玉的絮絮叨叨了,于是抬眸看他,“怎么了?” 林羡玉摇头,“不说了,说得我都饿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口:“其实我有点想我爹爹和娘亲了,从小到大,我都没和他们分开过,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就这么远。” 婚礼结束后,祁国的礼队就离开了,林羡玉因为身份的限制,连一封家书都送不回去,只能看着那行穿着祁国袍服的人离开。 他和阿南就这样被丢弃在北境。 “又不是小孩了,天天把爹娘挂嘴边。” 赫连洲一句话把林羡玉从感伤情绪里拽出来。 林羡玉很是不愉,冲着他抱怨:“为什么不可以?我爹娘是世上最疼我的人了,难道你不想念你的母妃?” 赫连洲的眼神里有一丝惘然,似乎回忆他的母妃是件很困难的事,他又饮了半杯酒。 林羡玉察觉出异样,“赫连洲,你有心事吗?为什么一个人在这边喝酒?” 赫连洲学他说话,“为什么不可以?” 林羡玉抱着胳膊哼了一声,他知道赫连洲不愿和他谈正经事,于是转而问:“那个叫桑宗的男孩怎么样了?” “回到他父母兄长身边了。” 林羡玉点了点头,本来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正沉默着,赫连洲忽然开了口:“他兄长名叫桑荣,原是渡马洲的书吏,为了受灾的乡民辞了官,来都城讨公道,他是个能为民请命的好官,值得栽培,我已经将他收至麾下。” 林羡玉问:“你不介意桑宗的事?” “穷途歧路,何必苛责?” 林羡玉盯着赫连洲的脸看了一会儿,待赫连洲望向他时,他又慌忙收回目光。 他闲着无聊,拿过赫连洲的筷子,把鹿肉堆叠成小山,半晌蓦然眼睛一亮:“若不是我救了桑宗,你也遇不到他兄长,对不对?” 赫连洲点头。 林羡玉拍拍胸脯:“我是功臣!” “想要什么?” 林羡玉抬起下巴撅起嘴,娇矜道:“让我想想吧,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赫连洲眉梢微挑,低头斟酒。 夜深了,林羡玉终于有了困意,趴在桌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泪婆娑。 “回去睡吧。”赫连洲说。 林羡玉却不动,也不说话,就直直地盯着赫连洲,赫连洲起初只看向别处,独自酌饮,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赫连洲放下酒杯,说了句“懒骨头”,然后在林羡玉身边蹲下。 像在西帐营时那样。 林羡玉喜滋滋地扑到他背上。 赫连洲将他背起来的时候,林羡玉圈着赫连洲的脖颈,两条腿都自在地晃了起来。 鼻间的茉莉香味更浓了些。 他背着林羡玉穿过回廊,途径那间黑魆魆的禁室,林羡玉好奇地问:“禁室里有什么?” “林羡玉,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林羡玉撇了撇嘴,窝囊道:“不说就不说呗,干嘛总是威胁我,凶巴巴。” 赫连洲穿过最后一截回廊,走到后院,屋里烛火未熄,炭火正盛,赫连洲推门进去时,阿南没有迎出来,看来已经睡熟了。 赫连洲将林羡玉安顿好,看着他脱了一双缎面鞋和外袍,穿着单薄里衣钻进被窝,又从床帷里露出脑袋,轻声说:“赫连洲,你不要有心事,我爹爹常说,好人自会有好报。” 赫连洲负手看他,林羡玉便躺了回去。 出门时,明月高悬。 赫连洲在檐下站了许久,翌日,他召集纳雷和桑荣前来,他以边防巡查为名,带着纳雷、桑荣和几名监察司的账目官员,前往渡马洲,核对承统十六年春朝廷的万两白银边防拨款的去向,借助桑荣提供的证据线索,耗时三日,将其中的假账、空账,一一查清。 罪状累累,上下共涉及七十几名要员。赫连洲白天让桑荣将这些人登记在册,上交朝堂,晚上就有一群郡守小官前来自首。 纳雷在一旁煽风:“依北境律法,罪未发而自首者,轻其罪。王爷就在这里,有什么话,如实供述。” 为首的小官当即跪了下来,交代道:“王爷,卑职贪墨边防拨款,罪该万死,卑职将如数退还贪墨钱款,再捐出全部家私,赈灾救民。” 他身后的众位官员纷纷跪了下来, 赫连洲对一旁的桑荣说:“照实记录。” 渡马洲的夜比起都城更荒凉些,赫连洲翻看完所有的簿册,心中愤恨再难压制,他怒而拍案,哑声说:“一个小小的郡尉,月俸四十两,竟能捐出百万两家私,这钱从何而来!” 纳雷和桑荣被他的怒火震慑到,立于两侧,对视了一眼,不敢言语。 “明日,回都城,”赫连洲攥紧手中簿册,抬眸道:“将呼延穆案和渡马洲贪墨案一同上交朝堂,这次太子必须要审一个。” 纳雷和桑荣躬身道:“是。” 二更天时,赫连洲还未眠,他望着弯月,想起千里之外的都城。 还有那个人。 五月的北境迎来了春天,虽然寒风依旧凛冽,但无边无际的草原已经有了初春的迹象,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渡马洲和都城相距千里之远,赫连洲的马队迎着风沙往都城狂奔时,怀陵王府里还是一片祥和宁静。 林羡玉睡到日上三竿,刚打开后院的屋门,就看到阶下摆着一只结实的松木躺椅。 萧总管笑意吟吟地走过来,对林羡玉说:“殿下,您瞧瞧合不合适?” 林羡玉露出笑容,跨过门槛飞奔到院子里,扶着躺椅的两只扶手,朝下一倒,便在躺椅上前后晃悠起来,他十分满意,惊喜地说:“谢谢萧总管,总管你最好了!” “这老奴可不敢冒领功劳,躺椅是王爷让人做的。” “王爷?” “是啊,王爷临走前让老奴把木料送到城西的木匠坊,让人赶工做了一只躺椅。” 林羡玉怔忪良久,抿了抿唇,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王爷以前也没做过边防巡查,且不说在渡马洲停留多久,只说来回的路程,就要起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