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与匪》 1. 走马上任 《女官与匪》全本免费阅读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初秋清晨,十几艘巨大的官船正停泊江面。 林仪君视线从烟波浩渺的江水连天处收回,落到眼前。 码头宽阔,人却很少,独立着一位身量颀长的年轻男子,五官俊朗,气质出众,有些随意地罩着件淡青色长衫,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闻言,男子挑眉:“千里才多远,你若愿意,我给你直接送到任上都行。” 林仪君目光从他身后不远处掠过,官道旁落着一抬华贵软轿,左右两侧均有侍卫持刀而立,气势森然,路过之人无不侧目,避之不及。 “黎大人,你这位新任户部侍郎再不走,码头便无人敢靠近了。” 她轻声说:“何况,你这样来送我,太过张扬。” 黎客抬了抬双臂,衣袖拂动:“按你的要求,我都未穿官服,已经很低调了。” 见林仪君不语,他又道:“你此去初宜县,那可是龙潭虎穴,官缺八年人人推诿,你却满口应承,我想帮你都没法帮了,还不能给你送行撑撑场子了?” 林仪君倒很平静:“老师不信我的能力?还是怕我此去无归?” “人身安全倒还放心,只怕你去吃苦受罪。”黎客垂眸,“我也不多说,你每月与我书信一封,不准断绝。” 林仪君颔首:“我尽量。” 尽量? 这话他不满意。 黎客蹙眉片刻,又低声问:“我送你的弩箭可随身带着?那地方民风凶悍,杀人放火随处可见,你别良善,手段可极端些,若有问题我替你担着。” 杀意在他眼底薄雾缭绕,连空气都似凉了几分,与方才慵懒随意的气质截然不同。 林仪君看了他一眼,并不意外。 恰好船上响锣一声,她便道:“我有分寸。” 欲转身时,忽被他攫住手腕。 “还有一句——”黎客近前一步,嗓音低沉,蕴着不容置疑,“下次,不准,叫我老师。” 林仪君抬眼,对上一双压暗的眸子。 她抽回手腕:“……要开船了。” 黎客却又恢复原先的随性散漫,轻笑道:“我只比你大三岁而已,把我喊老了。” * 初宜县隶属于阳州府,乃阳州府下辖九县之一,位于大越东南,坐落群山腹地,深林环绕。 大越建国时,此处尚未收回,前朝余党退居此地,据险而守。朝廷多次派兵围剿,七八年间才勉强平定,但余党化整为零,屡次袭扰,令朝廷头疼不已,始终无法正式接管此地。 动荡多年,直到二十多年前,兵祸才算平息,朝廷将此处划疆定县,称作“初宜”,并入阳州府,修建县衙,派知县入驻。 一条大江穿山而过,与山林一道将初宜县怀抱其中。 初任知县曾组织百姓在江道狭窄平稳处搭起一座石桥,后几任知县又加固修缮,使得初宜县与外界加强往来,利于当地发展,也便于阳州府管辖。 不过九年前,定江石桥坍塌,进县只得通过山路,山路偏僻难走,须得绕行,花费时辰超一倍不止。 自上任知县任上病逝,初宜八年未补官缺,山匪势力发展迅速,如今称霸一方,盘踞山林,拦路抢劫,气焰嚣张至极。 这些林仪君来之前略有耳闻,她既领了初宜知县的官职,自然先对此地了解一二。只是资料都是前些年几任知县的奏报,如今县内具体情形如何,她也不得而知。 这一路坐船半月,陆路半月,进山之后,连马也难骑,只得步行。 她多方打听,总算找到进县山路。 此刻天色不早,约摸申末,林仪君本欲加快脚程,赶在天黑之前进入县城。 但眼下,她遇到了麻烦。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上身赤着,狰狞刀疤从左腹贯穿右肩的山匪,正肩抗大刀,凶神恶煞地站在山路中间盯着她。 “外乡人?从哪来的?”山匪大声喝问,“进县干什么?” 进山前下了场秋雨,林仪君披蓑戴笠,靴面也多是泥泞。 闻言,她微抬下巴,答:“京城来的。” 京城! 那可是个人人听过却从未去过的富贵繁华之地! 山匪双眼放光,将大刀往地上一杵:“哇好地方!……有钱人呐!把包袱留下,人能过去,不然小心老子砍死你!” 雨后山林处处泥水,薄雾缭绕,林仪君不紧不慢地将蓑衣解了,搁在一旁青石上,垫着包袱以免弄脏。 “还挺懂事。”山匪见状有些满意。 “你……呃…啊——!!!” 笑容尚不及收,喊叫便回荡林间。 方才瞬息之间一道人影掠至眼前,山匪只觉左脸传来大力冲击,剧痛之下,眼前一黑地猛退几步,仰倒在草丛里,左脸印着清晰的泥鞋印。 他缓了瞬勉强反应过来,怒喝一声,撑着手臂刚爬起,又被一脚踢中要害,尖锐的疼痛使得他闷哼连连,脸色惨白,下意识弯下身子捂住裆部,这回疼得连站的气力也没了。 他咬牙:“老子草你……” 完整的脏话被寒光堵在喉咙里。 他肩头一沉,那把大刀已下落,锋利的刀口倾斜着,几乎贴着他脖颈,冰凉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 林仪君反握刀柄,将斗笠掀了掀,露出一张绝美明净的容颜。 “户籍。” ……女人?! 见鬼了。 山匪呆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什么?” “我说。”林仪君低头望着他,“你的户籍。” 片刻后,林仪君随手将刀往地上一丢,刀身没入地面半数,稳稳立着。 山匪见状一抖,捂裆蹲在地上,不知是怕还是疼的,抖如筛糠。 林仪君梳理着方才的问话。 “李二狗,初宜县双树村人,现年二十六,尚未娶妻,家中有一老母,两亩瘠田,一条黄狗,两只母鸡……” 见她目光落下,李二狗当即哭喊:“全都说了,不敢骗人!你别打我……” 林仪君问:“做山匪多久?” “半年,啊不……不到半年。” “什么组织?” “灰蛇山。”李二狗瑟缩,似乎又找回了些底气,小声嘀咕,“初宜最强的山头……你敢惹……我们……” 林仪君瞥他一眼,他立即噤声。 她转身拿了包袱蓑衣:“天色不早,山路我不熟悉,你带路,天黑之前若无法进城……” 她扫了他一眼,没多说。 李二狗缩缩脖子,捂裆弓腰站起来,眼泪还在掉个不停。 林仪君皱眉:“别哭了。” 李二狗慌忙乱七八糟地抹眼:“……没、没哭了。” 林仪君顿了顿:“下次把衣服穿好。” 他动作一停,茫然:“为什么?” “不雅观。” “天热,山里又没人看见,有的人连裤子都不穿呢。” “……” 算了。 林仪君扶了下斗笠:“赶路吧。” 山匪捡起大刀,不复之前气势,夹着腿别别扭扭地跟上去。 一路倒算顺利,望见初宜城郭时,夕阳还未完全隐落。 林仪君站在高处,遥遥打量起这座暮色笼罩下的县城。 它仿佛一只人畜无害的兽,披着漫天红霞,温和地安歇在山脚下,周围零零散散着大小村落。 离得近了,当那外城年久失修的老旧城门完全展现在她眼中时,她的印象却又改了。 初宜县城倒更像是一只年迈的老黄狗,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只剩下了喘息的力气。 “姑……姑奶奶……”李二狗小心翼翼地问,“我不用把你送进城吧?” “不用。”林仪君转头问他,“你可知我是谁?” 李二狗摇头,这么年轻漂亮,却又这么可怕的女人,他这辈子还是头一次见,不愧是京城来的,大地方的人就是不一样。 林仪君取出官印:“此物可认得?” “这什么?” “……” 林仪君沉默,看来初宜县果然很久没有县令了。 她轻抬眸,眼中似有微光流转:“你听好,回去给你头领带话,本官乃初宜新任知县,林仪君。” * 初宜县衙不大,总占地约六亩,县衙大门后是一道仪门,中间左右设有三班衙舍与男女监牢。 仪门之后创后堂三间,正堂左右设幕厅与库房,东西分列六房,以两廊相连,六房之后设有几间吏舍。 正堂之后是二堂,设有县丞衙与主簿衙以 2. 立威 《女官与匪》全本免费阅读 县衙里头没有上灯,显得荒芜,阴森,空旷。 林仪君穿过仪门,站在影壁前等了等,便听二人脚步声临近。 她方转身:“到能问话的去处。” 谷宏愣了下。 荣进说:“……你到吏舍来吧。” 左右分列六房,左侧乃兵房,刑房,工房,右侧是吏房,户房,礼房。 其后各有两间吏舍。 他二人住在左侧一间吏舍中,那也是整座县衙唯一一处有亮光的地方。 推开木门,入眼便是几十张床铺沿着墙角排开,只有五六张床是有被子的,他二人的床铺在靠里一些。 屋中间摆着一张长案,其上有些寻常杂物与一盏昏昏油灯,勉强将屋内陈设照个大概。 林仪君将包袱等搁在桌上,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时辰不早,我不耽误时间,只做一些简单问话,其余的明日再问,你二人如实答便是,先报身份户籍。” 昏暗的灯光下,两位中年衙役望着静坐在面前的年轻女子,心神有些迟滞。 见其虽素面朝天,荆钗布裙,且因赶路惹上一身风尘仆仆,却仍难掩玉姿绝色,只安静坐在那儿,笼着朦胧光晕,实在出尘。 林仪君见二人失神,不由微微皱眉。 她将官印,腰牌及敕牒摆出:“二位可需要再确认本官身份?” 谷宏瞥了眼那敕牒上盖着的吏部大印,反应过来,忙道:“不……不需要了,已经确认过了……” 林仪君点头:“那便请坐,先自报家门,再与我简单介绍一番如今县衙的人手配置。” 荣进看了谷宏一眼,年纪大到底更沉稳些,便在林仪君对面的矮凳上坐了。 “小人名叫荣进,初宜县人,家住西街叶子巷,家中父母尚在,有兄弟二人,我居长,由知县崔得求崔大人招募服役,如今也有十五个年头……” 等他说罢,谷宏便也跟着说了。 林仪君静静听着,并未插话。 直到他们说完,她才问:“三班六房,如今共有几人?” 不同县衙人数不同,但基本配置是相同的,设有知县一人,县丞与主簿各一人,典吏若干,常吏若干,衙役若干,除此之外还有仵作,门子,马夫等不一而举。 三班指皂班,快班,民壮,其中快班分为马快与步快,主要负责巡夜、执行传唤以及逮捕犯人等,常与捕役职责重合,被民间统称为“捕快”。 荣进讪笑:“八年来,连知县都没有,自然县丞与主簿也是缺的,衙役包括我们在内共有七名,有什么事就干什么事,还有一名老典吏,名叫何尚伟,每三日来衙门一趟。” “三日才来一趟?” 谷宏忙补充:“衙门里没事,不开堂也不接案子,他来衙门就是整理一些文书,方便每月递交到阳州府。” 林仪君沉思片刻:“那明日让他过来。” 荣进问:“那个……要不要通知其他的衙役?” 灯油已烧了一半,林仪君起身,纤长轻盈的影子覆压下来,却仿佛山一样。 她背着光,二人瞧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道:“让所有人明日辰时来县衙应卯,迟者杖十。” 荣谷二人对视一眼,均有些不以为然。 辰时倒不算早,但这些还留在衙门的差役个个都是本地人,老油子,根本不会把知县放在眼里,何况还是个女流之辈。 更别说那位何典吏,他是何家的人,县衙空置八年,每年赋税都是阳州府派人来,督促严何两家共同完成的。 也就是说,何家严家才算是本地真正的知县。 这新知县孤身上任,连个长随师爷都没带,还敢大言不惭,实在是天真的有些荒唐了。 林仪君没去猜他们在想什么,她道:“时辰不早了,我初来乍到,县衙布局尚不太熟,劳驾二位,领路去起居处。” 谷宏提来一盏竹编灯笼,为她引路进了三堂,八年空置的房间,灰尘积得很厚,实在难以住人。 林仪君让他们端来盏老旧油灯,又打了水,将卧榻简单收拾了下。 荣进主动提出,要回家给她送一床被褥来,谷宏则去拿了两块凉了的饼给她充饥。 “…你……太晚了,只能暂时将就些。” 一声“大人”还是没唤出来。 林仪君不在意,一一收了:“登记造册,改日如数奉还。” 赶了一月的路,实在疲累,好在天气不凉,收拾了床,躺在干净被褥上,也算踏实睡了一觉。 天不亮,尚在睡梦中的谷宏就被荣进拍醒。 谷宏一惊,随即睡眼朦胧地问:“什么……” 荣进心里犯嘀咕:“昨夜是不是真来了位知县?是个女的?还是我做梦呢?” 谷宏拉过被子蒙头,闷声:“不是歇在后堂吗?……你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荣进心里犯嘀咕,也没点灯,摸着黑就去了三堂。 还没靠近,便就着熹微晨光隐约瞥见那晾在院中的衣裳,飘若鬼魅,登时心里一怵,转身就跑回了吏舍。 “醒醒……快醒醒!唉呀别睡了!趁着这会儿还早,咱俩赶紧去通知其他人与何典吏过来应卯。” 谷宏迷迷瞪瞪地起来把衣服套上,人便也清醒了几分,向窗外蒙蒙亮的天看了眼。 打着呵欠:“……真是折腾人,还不知道能干多久。” 荣进催促:“快点,你管她干多久,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听着吩咐就是,她要立威,咱们就配合着来。” 谷宏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与他并肩走出吏舍,往秋日晨光中去:“我说老哥……你是不是太殷勤了?” 说着忽然嗤笑:“不会被美色迷了眼吧。” “你还是年轻……我琢磨着,她一个女人,看着柔柔弱弱的,跋山涉水不说,不但孤身进县,连包袱都齐整,肯定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荣进的声音逐渐在凉意中淡去。 “毕竟你别忘了……灰蛇山的山匪正把守着进县山路呢……” * 昨日下雨,今日倒是放晴了。 初宜的秋比京城晚的多,仍如夏时炎热难耐,一轮红日升在树梢,炙烤着大地,将昨日残留的水渍蒸腾成雾气消散不见。 卯中便已日出,现已阳光璀璨,很是刺眼,昨夜荒凉的县衙眼下一切裂缝青苔杂草等岁月痕迹,清晰显露出来,不复阴森,却更荒凉了。 林仪君起得早,天刚亮就醒了,两个衙役出门时,她也离了后堂,在衙门内逛了一圈,将大致布局熟悉了番。 后院有口井,她打水洗漱后,就着凉水将昨夜剩的饼将就吃了。 在等差役们陆续到岗之前,她走进了典吏廨所。 这里原先是典吏起居室,但显然那位何典吏并不住在这里,只将一些必要的公务搬到这里来处理。 林仪君仔细打量起室内陈设,心想荣进说他三日来一趟,看样子也不太准确,眼下这番乱象至少五六日无人打理了,桌上笔洗中的水也干透了,盘底凝着一层墨,墨上还有浮灰。 谷宏着实费了番功夫才找到她,他进来时,林仪君已将典吏桌上堆着的公文翻阅了七八。 “人都到了?” 林仪君抬头,瞧了眼更漏。 已是辰初。 谷宏有些为难:“七七八八的到了……有些兄弟今日不当差,所以没来……” 林仪君点头,似乎不意外。 “何典吏到了吗?” “……也没。”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把人召集到二堂等我吧。” 二堂内吵吵闹闹,完全没有衙门该有的严肃作风,如今围了五个人,主要是三个人在说,却像十几个人唱大戏,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精彩。 在林仪君进门之前,他们已经七嘴八舌地把话滚了几遍,荣进都有些不耐烦了。 “昨夜来的,我们连人长相都没看清,哪里知道很多?等会她到了,你们自己问就是。” 谷宏一直盯着门口,此刻眼尖,大声喊了句:“……林大人来了!” 方才还嘈杂的堂内忽然陷入安静,众人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林仪君正身着官服,头戴官帽,逆光立着。 深青色官服衬得她身姿挺拔,气质凛然,官服胸前一块方形补子,其上绣七品文官专用鸂鶒,因逆光而更近玄色,看不大真切,多看两眼竟有猛禽扑人之势。 “诸位,初次见面。”林仪君稳步进来,站在厅堂中央,没有落座,而是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 “本官姓林,名仪君,字重书,开和十六年进士,经吏部选官出任阳州府初宜县新任知县,赶路月余昨夜才到,因不太熟悉衙署情况,故而召大家今日聚堂议会。” 既没有拿腔作调,也没有拿身份压人,语调平稳,不卑不亢。 说罢,她扫视了眼一时神情惊异的众人,才走上前,将主位掸了掸灰,然后往主位上撩袍坐了。 “各位很准时。”她点头笑了 3. 少年 《女官与匪》全本免费阅读 一向冷清的县衙大门外,此刻聚积了很多看热闹的百姓。 就在一刻钟前,有一肥头大耳身高八尺的壮汉,扛着狼牙棒来到了县衙外叫嚷。 他高喊着灰蛇山的名号,公然在县衙外挑衅。 见无人应答,自觉拂了面子,便怒气冲冲地扬起狼牙棒朝本就破旧的门框上狠狠一砸,硬是砸出了道裂痕。 身后顿时响起一片起哄叫好声。 “好!”“真壮士也!”“胆子这么大……干脆闯进去吧哈哈!”“啊哟……大早上就有热闹看……” 县衙八年空置,初宜百姓眼里心中早已无官府无朝廷,衙役形同虚设,所谓公门威严,那是茶余饭后的笑话一桩。 山匪被热闹声一激,便热血奔涌起来,转身朝人群举起发达的两只臂膀呼喝两声,然后跨过大门,奔入大堂。 他做这些事时,林仪君正在亲自行刑,方仓惨叫声太聒噪,她没注意到外头的动静。 等安静下来,大堂的喊声才清晰地传过来。 等林仪君拿着棍棒来到大堂,大堂里的桌椅板凳已被砸坏了不少,连地面都砸了个浅坑,使得本就破败的县衙更加狼藉。 跟在其身后的几个衙役俱是面如土色,不敢说话,生怕那山匪高高举起的狼牙棒落到自己头上,不小心头颅开花。 众所周知,在初宜杀人,是没有王法管的。 县衙外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几乎将大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真是好戏—— 八年来,县衙还从未这么热闹过。 有人挤不进去,在外面问:“县衙又开始审案了?谁审?严家还是何家?” 一道清越的少年音适时插进来。 “审个屁!是灰蛇山来砸场子来了!” 有人惊诧:“……什么!初宜还有哪个不长眼的衙役敢惹灰蛇山的各位爷爷?” 那少年发出不屑的笑:“自称是新任知县,叫林什么什么……” “噢……”一个老者脸上浮现追忆,感叹,“八年了吧……朝廷又派县官上任了啊。” 说着他又摇头:“可惜是个傻的,怎么一来就惹了灰蛇山呢……唉……还是希望不要闹出人命来啊……” “这简单,他若是跪地求饶……”少年边说着边挤进人群前方,还没说完,便听砰的一声,一个重物被抛出县衙大门,滚落在其脚边。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下意识后退。 待看清被扔出来的,竟是那一刻钟之前还吆五喝六的壮汉山匪之后,震惊过后又纷纷发出唏嘘嘲笑。 少年也着实吓了一跳,赶紧用脚踢了他一下:“猪啊你……还不快爬起来!那么多人看着呢!” “咳咳……小……小爷……咳咳咳……”山匪灰头土脸地狼狈起身。 周昭南实在有些嫌弃,本是看他长得高大唬人,才叫他打头阵的,没想到这么不经用。 他不爽地拍打他肚子赘肉:“灰蛇山都给你吃穷了,光长肥膘不长脑子!几个衙役就能把你丢出来,让灰蛇山脸都丢大了!” “不是衙役……是那个新来的知县……”壮汉脸通红,新知县长什么样子他都还没看清,就吃了几棒子,然后又被一脚踹飞了。 “小爷,我……我的狼牙棒还在里面……” 精铁打造的狼牙棒,这种兵器灰蛇山也得之不易,那是少主特意借他助长气势的。 “你……丢人!丢人!”周昭南一噎,气得咬牙,“滚滚滚……我亲自上!” 他上前几步,孤身站到县衙阶前,高声喊道:“老子是灰蛇山少主!堂堂二把手!刚才谁打老子的人?出来!单挑!!” 林仪君一走出来便见到无数围观看热闹的人群之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容颜俊俏,身量修长,乌黑的发被发带高高束着,风一吹,几缕发尾便由肩头垂至身前。 他生得很漂亮,浓眉如剑,鼻梁高挺,尤其一双丹凤眼更是点睛之笔。 因此刻生气,眉尖蹙起,连带着微微上挑的眼尾也染了轻红。 林仪君是故意等听到这话才出来的,她昨日让李二狗带话的目的便是引出灰蛇山头领,因此今日有灰蛇山的山匪上县衙闹事是意料之中。 不过打头阵的只是个喽啰,她不用出面,直到听有人自称灰蛇山少主,她才不紧不慢地现身。 初宜果然非同凡响,寻常匪见官,如鼠见猫,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在这里却是反过来的。 连带着畏官如畏虎,见匪如见狼的寻常百姓,也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两头都能鼓掌。 她双手负在背后,目光平和,带着浅浅笑意,与少年相触一瞬,又望向众百姓,声音温柔缓慢,不急不躁。 “本官便是初宜新任知县,林仪君。” 周昭南愣住,围观百姓也都愣住。 女……女人…… 众人视线汇集处,林仪君长身玉立,衣袖被风吹得拂动,如画眉眼落在阳光下,十分的好看。 林仪君从不刻意掩去女子特征。 官服虽宽大,却很合身,不会遮住她纤细白皙的玉颈以及玲珑有致的身材。她惯以女子之身受世人审视打量,其身正,自坦然。 她垂眸看向发愣的少年,问:“你的人大闹公堂,所以我把他丢出去了,你是来为他出头的吗?” 周昭南双颊不受控地漫上绯红:“你……你……” “嗯?” “你……我……”少年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红,蔓延至耳后,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他站在阶下,睁着一双明亮眸子地望着她。 不知为何,他忽觉此刻时光漫长,周围空旷无人,阳光烂漫,秋风轻抚,唯他与她相对而立。 不合时宜的声音突兀响起,打破一切氛围。 “小爷!就是这个女人动的手!你快上!给她个教训!” 山匪站在周昭南身后,自以为有了底气,捂着屁股大喊:“管她什么知县,咱不能让一个女人骑到灰蛇山头上!” 一瞬间,所有的嘈杂哄声纷乱灌入,什么阳光什么秋风,都消失了。 见自家少主似怔住了,山匪便贴近唤了几声。 “小爷?……小爷!小……” 周昭南手肘向后一捣,咬着后槽牙:“……听见了,小爷没聋!” 他再次看向林仪君,林仪君的视线却已挪开了。 “咳……咳咳!” 周昭南故意清了清嗓子,将她视线重新引了过来。 “林……” “林仪君。” “喔——” 周昭南全无之前挑衅语气,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可能…可能是我们的错,那个……你丢的好,丢的对!丢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山匪傻眼:“……” 众衙役傻眼:“……” 众百姓:“?” 这戏唱得不大对,向来无法无天的灰蛇山怎么改词了。 “看来灰蛇山少主是个明事理的君子,那今日之事便是误会了。” 林仪君颔首,眼中掠过淡淡笑意。 少年视线滞了瞬,慌乱挪开,心不知何故跳得飞快。 “唔……嗯……是的吧……” “既是误会,本官便不追究了,只是他毁坏了我们县衙内好些财物,这些可都要照价赔偿的。” “赔!”他点头,竟一脸期待,“我都赔你!要赔多少?” “那要户吏核算过才知道,若是方便,请贵山三日后再派人来县衙对一对数目。” “三日后!……好,我会来的!” 周昭南掩不住眸中雀跃,迫不及待地应下。 山匪忙问:“小爷,咱怎么服软了?……不是来找场子的吗?” 他说话声量高,周昭南生怕林仪君听见了,于是一把拽着他到人群外去了。 “你听好了。”他压低嗓音,耳根的绯红尚未完全褪去,“以后所有兄弟都不准去县衙找麻烦!” 山匪:“啊?” “啊什么啊,就说老子说的,以后初宜县衙由灰蛇山小爷罩着了!” < 4. 招揽 《女官与匪》全本免费阅读 东街西街,通常指初宜县城内城,以县衙为中心的东西方向两个最大的民宅区。 东街地段更好,宅院价贵,住的多为家境较为富足的商户,例如本县豪绅严何二家,都在东街,分别住在淡月巷和杨柳巷。 茶花巷与淡月巷毗邻,隔着一条小河,河上驾有一座小小木桥,乃是严家全资修建。 林仪君离开县衙前,脱了官服,换了身寻常装束,长发并未全挽,用根木簪半束半散着。 她从县衙一路走来东街,留心观察两旁商铺住宅布局等情况,偶尔会有路人侧目,大约瞧出她的外乡人身份。 不过上午那番热闹短暂,暂未传开,眼下她又未着官服,因此并没有什么人认出她来。 临近中午,日头高照,路上行人少,也没几家铺子开门。 见的最多的倒是聚在树荫下摇扇的老人,光着膀子或腿,三五成群。 至目前为止,她所见的男女老少,甚少有穿戴齐整的,包括县衙那几位衙役。即便是妇人,也大多高高挽着袖子,毫不介意地露出臂膀。 看来这是初宜的民风,不受礼教约束,倒也别有一番自然。 她沿着街道旁走,尽量借荫遮阳,等到了淡月巷时,正好午正。 淡月巷这边显然更繁华,开着的店铺也多了起来。 她踏上那座木桥,往下瞧了瞧,河水浑浊发绿,不见游鱼,两岸种着杨柳,树下乱乱堆砌着些日常生活废弃的杂物。 她正考虑是否寻个馆子先果腹一顿,便见一年轻男子从容不迫地从桥上走来。 青年大约二十出头,一身灰蓝长衫,头戴纶巾,眉眼清俊。虽着旧裳,却自有一番儒雅的君子气度,与所见众皆不同,真叫人眼前一亮。 林仪君等那人走近了,主动迎上去轻笑揖礼,语气肯定。 “顾先生。” 顾牧驻足,客气地打量她一眼,尚未开口询问,便含笑顿首,不卑不亢。 “在下白身,不敢先受知县大人一礼。” “你认得我?” “大人今日县衙前可是出尽风头。” “……难道短短几个时辰就人尽皆知了?” 顾牧仍是含笑:“至少在严家,是的。都在传新来的知县力能扛鼎,只用一根手指就将那两百多斤的山匪扔出了十几丈远,还叫灰蛇山的少主俯首帖耳,跪地求饶……在下在严家做账房,也略有耳闻。” 林仪君扯了下嘴角:“实在夸张了些。” 不过如此短时间,严家上下便都在毫无顾忌地津津乐道一城知县,可见严家在初宜势力之强已久。 严家如此,想来何家也差不多。 “只道夸张……看来此事为真了。”顾牧笑问,“大人是专门来找在下的?” 林仪君颔首,仰观日头:“这个时辰,不知本官是否能请先生吃顿饭?” “大人客气,这是在下的荣幸。” “那……先生选一处地方?” 顾牧微思片刻,礼貌询问:“不知大人是否方便移步陋室?在下晨起出门前已买了菜蔬,中午不做的话,恐怕会坏。” * 茶花巷尽头有座一进三合院,便是顾牧的住宅。 林仪君原打算是在东街一逛,待熟悉后,再去茶花巷打听顾牧住处,上门找人。 不曾想,事情发生总在意料之外,她竟以这种方式踏入了这座不大却清幽雅致的小院。 进门便是庭院,正房坐北,两侧各有半间耳房,院东西乃两间厢房,南面没有倒座房,以一面围墙相合,灰瓦鳞覆,俨然有序。 院中沿着围墙与屋后都种了许多青竹,笼绿叠翠,轻随风动,摇曳斑驳水墨。 “大人请随意坐,家中无人,不必拘束。”顾牧去厨房倒了热茶来,普通白瓷茶杯里是冒着热气的温水。 他有些歉意:“家中茶叶放久潮了,只能以白水待客了,失礼。” “无妨。” “请大人稍候,在下做几个菜很快就好。” 林仪君阻止:“顾先生……今日当本官请客,却反成了客,实在有些不妥。” 顾牧略想了想,笑道:“不如这样,家中只有一些素食,大人出钱添一道肉菜,我去买来,便算是大人请客了。” “……好。” 林仪君略一想便同意了,随即取出一张钱票,只是还未放下就被顾牧拒了。 “用不了这么多……大人今日目的也不是为了吃饭。”他眸色清亮,似映着竹影,“大人不妨尝尝茶花巷一家初宜特色卤鸭,半只五十文即可。” 大越发行的纸钞分为银票与钱票两种,前者兑金银,后者换铜钱。 面额各分五种。 银票发行面额为,十两、五十两、一百两、五百两、一千两。 钱票发行面额为,一百文,二百文,三百文,五百文,一贯(可兑一千文铜钱)。 一百文以下用铜钱交易。 林仪君看了他一眼,解下腰间钱袋,取出串好的五十文铜钱放在桌上。 铜钱色泽偏红,铸有“开和通宝”四字,碰撞出清脆声响。 顾牧摇头,转身去屋内另取了五十文出来,大小一致,但其色偏灰,且旧,年号略有磨损。 “大人的铜钱乃京府新造,在此处不易流通,还是先用我的吧。” 他将林仪君的五十文收进屋里放好,拿了旧钱出门,但临走前特意给她留了一枚。 林仪君喝了口水,指尖摩挲那枚旧钱,心道此人果真心思细腻,看来这一趟没白跑,若将他纳入县衙,定堪大用。 每朝皇帝都会组织户工两局铸钱印钞,但由于开和初期私印造假成风,导致民间物价混乱,皇帝震怒之下大办了几个案子,牵连甚广,因此只在开和二年印过一次,之后就没再有新钞出现。 铜钱与银锭倒是铸的多,林仪君手里的铜钱,是三年前京府造的一批,铸钱时每生铜一斤加好锡二两,成色比之前的更好。 而初宜县流通的还是十五年前际天府钱监所督造的。 她微微沉思,按理说即便百姓手里的钱尚未完全置换,也不至于多到新钱无法流通才是,看来初宜这些年的经济之水比表面所见,还要深得多。 顾牧这一去时间不长,林仪君没等多久,就见他拿着一扎用纸包好的鸭肉进来,寻了碗装好,同她说了几句,又钻去厨房忙活。 他动作倒快,看来平时做惯了。 等他端着饭和两碗炒菜在厅上摆好时,林仪君不由笑了句:“都说君子远庖厨,顾先生倒是不一样。” 顾牧坦言:“在下认为,先温饱后君子。” 林仪君表示赞同。 顾牧抬手行礼:“粗茶淡饭, 5. 夜潜 《女官与匪》全本免费阅读 林仪君从顾宅离开后,在附近逛了逛,顺便买了些日常所需。 当然,是用向顾牧置换的铜钱和一些碎银子。 碎银子在哪都一样,是硬通货,至多根据成色不同有些时候会有些折价。 她回到县衙时已是傍晚,县衙里那几个吊儿郎当的衙役,在亲眼见识到她举重若轻的功夫后,变得面目可爱了许多。 她临走时吩咐替她打扫后堂居所,倒也没偷懒。 那个负责的衙役见她回来,便在门口冒了个头,紧张问:“大人,这样行吗?……桌子椅子都是小人用抹布一点点擦了的,灰太厚了,干了一下午。” 林仪君盯着他的脸想了下:“杜胜,你干的不错。” 此人三十有二,面阔大耳,嘴角边有颗痣,上午说话时她记得清楚。 杜胜靠近两步,笑:“大人要是满意,那小人就先回了,今晚小人不当值。” “今晚谁当值?” “荣老哥和……和方仓。”杜胜抿了抿嘴,小心看林仪君眼色,“方仓已经回家了,说是要告假养伤。” 林仪君仰头看天,暮色降临,天边叠着彩霞,连陈旧的县衙屋檐轮廓都柔和了下来。 她道:“别忙走,你把主簿衙的卧房也打扫一下吧。” “啊?……这……” “算加工,一百文,打扫完了就结给你。” “……大人放心,小人今天晚上舔都能舔干净!” 林仪君:“……” 这话听着怪让人嫌弃的。 * 一盏昏暗的油灯在典吏廨所内亮起,将林仪君的影子映在杂乱的文书堆里。 荣进走进时,林仪君正吃完最后一口饼。 她头也未抬:“从严家过来的?” “……是。”荣进有些心虚,站姿略显僵硬,双手置于身前握了握,“大人,方仓毕竟是严家的人,他……他受了伤,总要看看大夫……自己不方便走动,我就…送了一下。” 林仪君不置可否:“那今晚算他旷工。”又问:“你吃饭了吗?” “……吃了。” “那就去值夜吧……对了,何典吏和另外一个没来的,下午有过来吗?” “没有……要小人再去他们家里叫一声吗?” “不用,去忙吧。”林仪君面色如常,继续翻阅连篇累牍的文书记录,从头到尾都没看他一眼。 荣进心中忐忑,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走了出去。 今夜是个晴朗的夜晚,星空璀璨,连风也凉爽,却吹得他心情烦躁。 荣进肩膀被人冷不丁一拍,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啐声:“你要死啊!” 杜胜笑嘻嘻:“干嘛呢,老哥?站在这儿发呆呢?看你脸色,是被严家骂了还是被新来的县太爷骂了?……不对,县太奶哈哈……” “……骂我一顿倒好。”荣进懒得理会他不着调的话,只叹了口气,瞥了眼廨所内隐隐透着的光,摇头,“咱们这位知县,真是让人看不透。” “女人的心思猜不透很正常。” “……”荣进无语片刻,问他,“你怎么还没走?今晚要陪我一起值夜?” 杜胜捶了捶肩颈:“嗐,别说了……一下午加一晚上都在清灰,我在家里也没干过这种事,真是累够呛。” 荣进就笑:“看不出来,你在咱们这位知县大人面前,还挺勤快。” “这你就不知道了,咱兄弟可不是白干的。”杜胜嘿嘿笑了声,“一个多时辰顶我干两三天短工,还能马上到手。” “……多少?”荣进心中一动。 杜胜比了个手势,心情畅快地往廨所去了。 一百文,在初宜能买两斗米,够普通一家三口吃二十天。 * 夜深了,油灯烧的只剩短短一截,光越发昏暗。 这座偏远县城陷入了寂静沉睡之中,只能闻得虫鸣鸟叫。 林仪君拂去灯下堆积的虫尸,将手边的文书整理放好,起身活动了番筋骨。 已是二更末,接近夜半。 她吹灭灯花,借着月光往后堂去。 县衙外侧围墙高一丈,三堂后院开设有后门,但常年关闭,东花厅与小厨房之间开有角门,方便进出。 县衙多年空置,角门便也一直关着,铜锁都生了锈。 林仪君乃习武之人,脚步很轻,走到三堂前院时,隐约听见角门处传来细微声响,常人若不细听,必定会忽略。 今夜晴朗,入夜时繁星满天,此刻已月上中天,月明星稀。 当某个影子探出围墙的一瞬间,便听一阵极快的拳风掠过,随即什么东西栽了下来。 “嘶……草……好痛……” 周昭南跌在地上,屁股和鼻子纷纷传来剧痛,两难之下他选择了捂住脸。 “……谁啊?!”他吃痛,一股火涌了上来,“竟敢打老子的脸?不想……” 边说他边愤愤抬眸望去,只见一身素色衣裙的女子袅袅婷婷立于月明处,笑容清浅,宛若仙女。 周昭南呆住,眼中的怒火瞬间消散于无形。 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眨了眨,只余下一片澄澈的月光。 “啊……你?是你啊……” 林仪君打量着他,一身夜行服,显然是有备而来,却又未蒙面,将一张俊俏的少年容颜尽情展露在月色下,连此刻的狼狈也是。 “本官没记错的话,阁下是灰蛇山二把手吧。”她道,“怎么?堂堂灰蛇山少主,夜爬墙头,夜闯县衙……是偷盗公文还是偷鸡摸狗?” “我……都不是。” 少年被月光照得雪白的脸忽然红透了,匆匆忙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沾上的杂草,还不忘整理垂落的发尾。 刚要抬头时忽然想起受伤的脸,此刻才觉火辣辣的疼,十有八九是肿了。 他赶紧捂脸侧首:“那个,你……你先别看我……” “嗯?” “……我不是来干坏事的。” “你可以试着给本官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本官只能将你暂时关押,等待明日开堂审理。” “现在吗?……嘶……”周昭南揉了揉脸,侧身对着她,用余光瞥着她衣角,声低了下去,“能不能等消肿了再解释?” “……”林仪君,“不能。” 这都什么要求。 周昭南往树下阴影处走了两步,融入黑暗里。 “咳,那我站这儿解释行不行?” 靠,简直太丢人了……他觉得他一辈子的脸都没今晚丢的大。 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仪君挑眉:“为何站那?” 黑暗里少年幽幽道:“打人不打脸……我现在没脸见人了。” 林仪君:“……” “有这么严重?”她甚至已经收了力度。 “当然重了……鼻子都流血了……”少年捂着脸,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这可怪不得我。” “我没怪你……”周昭南顿了下,才问,“你刚刚没看清我脸肿的样子吧?” “……看清了。” “啊你……你你快忘了!……”他似乎有些抓 6. 开门 《女官与匪》全本免费阅读 “嗯。”林仪君淡定问,“还有别的要求吗?” “没有了……” 林仪君便不再说,径自朝大堂方向走去。 周昭南保持一段距离,挡着脸警觉地跟在后面。 架阁库位于大堂左侧,原是储藏档案文书的地方,积年不用,如今什么杂物都堆放在这里,又脏又乱,一些文书被虫蛀霉蚀的严重,还没来得及清理。 林仪君稳步走到库房门口,门上挂着锁,她没有拿钥匙,只轻轻一推,锁就自动断了。 年久失修的木门挤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缓缓打开。 “在外面等着。” 她扬手掸了掸灰,独自走了进去。 上午她随手把狼牙棒丢在里头了,大晚上没点灯,杂物太多,翻得满身灰才找到。 “来拿。”她单手提着狼牙棒出来,毫不费劲的样子。 周昭南从墙角探头。 林仪君随意一扔,将狼牙棒丢给他。 他吓一跳,好在反应迅速,一个箭步窜出来,手腕一沉,便稳稳接住了。 他不知何时撕了块黑布蒙在脸上,因此倒没了之前的扭捏傲娇,接到后大大方方地将狼牙棒抗在肩上,颇具匪风。 “多谢了,我这就走。” “站住。”林仪君平静道,“你这副模样,已完完全全是个盗贼,又扛着兵器,还想走大门?” 周昭南一愣,将狼牙棒放了下来,老老实实问:“那我走哪个门?” “从哪来从哪回。”林仪君转身朝后堂方向走,“这次饶你,我当做没看见。” 身后的人立即跟了上来:“林仪君,你……” 林仪君步子未停:“这是县衙,唤职称。” “职称?……噢,林大人。” “还有事吗?”林仪君已走到三堂前院,回头望着他。 周昭南笑了笑。 “你放心,今天砸坏的东西我都会赔你的,而且我跟他们说了,以后我们灰蛇山的人不会再来县衙找事了。” 少年蒙着面,那双精致的丹凤眼便在月色下格外清晰,笑起来时上眼睑微垂,眼尾则轻轻上挑,显得张扬恣意。 林仪君抬头看天,月已西移。 她说:“那是昨天的事了。” 随即指了指角门的方向:“需要给你开门吗?” “不用,我轻功可好了。” “是吗?” 她等的就是这句,的确想知道这么高的墙头他如何翻进来的。 “当然了,不信你看。” 似要证明自己,周昭南三两步跃过去,平地纵身,在墙上一蹬一借力,便成功翻了上去。 纵然提着几斤重的狼牙棒,也丝毫不影响,动作轻松,身姿轻盈。 好轻功。 林仪君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谁教你的?” “我爹啊,他说干我们这一行的,首先要练好逃命的功夫。” ……此话倒也不假。 林仪君语气状似随意:“灰蛇山有多少人能如你这般,能在县衙来去自由?” 周昭南挑眉,小小得意了下。 “只有我,我是从小练武,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像我这么有天赋。” 林仪君笑了笑:“是吗?本官也从小习武,下次有机会可以过个招。” “下次?……”少年眸子一亮,偏头望她,垂落的发尾似乎染上了月色,泛着银光。 他高兴道:“那我下次来找你,好吗?” “好。” * 大地尽头隐约泛起一抹白色,但为群山所阻,止步山外,因此初宜县仍在黑夜之中。 寂静了八年的初宜县衙内衙忽响起清脆的金属敲击声。 铛——铛——铛—— 一共七下,声音不大,穿透力却极强,似一柄利刃将黑夜划出了寒光。 尚处在睡梦中的荣进生生被这声音惊醒,像做了一场噩梦般,大汗淋漓。 声已停了,他半晌没有回过神,直到趿了布鞋奔出值房,热汗被秋夜凉风一过,激得浑身打了个冷战,方才清醒过来。 这是云板敲击的声音! 县衙办公时,按流程每日会于天亮前在内衙敲击云板七下,再在外衙敲击竹梆一遍,接着打开县衙大门。 这意味着,所有当值官员,书吏,衙役等此刻都必须上值应卯。 天还未亮,黎明前的黑浓重得化不开。 荣进心跳得飞快,像是下一刻就要从嗓子里掉出来一样。 他多少年未听过敲击云板和竹梆的声音了,这贯耳之声击碎噩梦,让人醒来却好像还在噩梦里。 他赶紧转身进屋抓起那件陈旧的衙役服,鞋也顾不得穿好,就奔到县衙大门口。 梆—— 清脆的敲击竹筒声在他抵达的那一刻响起。 他浑身一颤,抬头看向静静站在仪门之前的林仪君,后者整装静立,手上正拿着竹梆——这是她昨夜寻狼牙棒时顺便在库房内找到的。 夜色朦胧,荣进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莫名紧张起来。 “大人早……” 林仪君的语气听不出起伏:“早,开门吧。” 荣进将手上的衙役服胡乱往身上一套,抬开门栓,将县衙大门打开。 秋中,裹挟着薄雾的微凉空气涌了进来。 模糊不清的县衙前,已有一人候立多时。 荣进吓了一跳,看不清人,问了句:“谁啊?……” 那人提着衣摆稳步迈上台阶,跨进县衙大门。 他衣袖与发梢都披着露水,略透几分潮意,却因平稳气度而并不显狼狈。 林仪君讶异:“顾先生,你来这么早。” 顾牧一袭青袍,含笑朝她执礼:“昨日已应下大人之邀,顾某身为县衙主簿,今日自然准时应卯。” 荣进这会儿也把人看清了,不由露出惊愕。 “……顾举人?你……你不是在严家做账房吗?你怎么……” 顾牧点头。 然后又朝向林仪君,再度行礼。 “正式向大人介绍一番,在下姓顾,名牧,字流云,初宜县长临坡人,父母故后,家中无亲无长,两年前孤身迁至初宜县东街茶花巷,购置小院一间……嗯,这点大人已知晓了。” 林仪君点头,毫不掩饰欣赏之意:“本官很期待与顾主簿共事。” 说罢,她将梆子抛给荣进,并道:“今日规矩照旧,迟者杖十。” 荣进心头直突突。 “还有。”她视线落在他半趿着布鞋的脚上,沉默片刻。 “下次,注意形象。” 荣进的脚指头一瞬间不受控地蜷起……四十来岁的人破天荒的有点脸红。 “小人下次一定注意……” * 卯中天亮,卯末朝阳便已破山而出。 艳阳高悬,又是个晴日。 从卯初到辰初这一个时辰里,林仪君拉着顾牧只干了一件事——将架阁库中的档案文书搬出来。 近千本文书案册重见天日,悉数堆在二堂前院。< 7. 再次立威 《女官与匪》全本免费阅读 林仪君进入大堂时,大堂中的人比前一天多了好几个。 她扫了一圈,一共八个人。 六个衙役,一名老者,还有一个穿着灰色短衫的男人,看不出身份,年纪大约四十上下。 昨天被那山匪一通乱砸,损坏了大堂内好些桌椅,堂下唯一完好的一张乌木圈椅此刻正被那名老者坐着。 灰衣男人站在旁边正跟他说话,还有一名昨日没到的衙役站在老者身后。 其他五名衙役都是熟面孔,昨日她都见过了。 “都到了?”林仪君的声音有些清冷。 她抬头看了眼大堂上高悬的匾额后,径直步入大堂,坐到了公案之后。 公案桌长六尺,宽二尺,用的是整块的黄梨木,上的是锃亮的黑漆加桐油,显得威严沉重。 不过时过二十载,木头虽是好木头,漆面却已斑驳,加之昨日被山匪用精铁狼牙棒砸了一道,此刻平整的桌面中间有一道下凹的裂口。 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众人,堂下一时安静。 昨日见识过她武力的几位衙役,低着头无一人说话,只有那站在老者身后,之前没来的衙役刘保,既不屑又好奇地看她。 林仪君的视线横过去,那刘保不知怎的心中一凛,下意识就挪开了。 已两鬓斑白的何尚伟何典吏也在打量林仪君——这位新上任的女知县。 虽对即将到任的县令是个女子一事早有耳闻,他却从未亲眼见过女人当官,心中实在觉得有些荒谬。 他认为让区区妇人插手政事,朝廷那些大人物一定是脑子不清楚才会做这样愚蠢的决定,简直世风日下。 林仪君故意忽略他,看向另外一人。 “你是何人?” 那人上前一步,脸上隐有怒气。 “我是……” “在公衙,本官是官,你是民,注意称呼。” 呵,真是好大的威风。 方金海冷笑一声,有些阴阳怪气:“知县大人,草民方金海,是方仓的父亲,也是严家内院管家。” 他故意在“严家”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奈何林仪君不吃这套,她淡定问:“你是来报案的?” “我是来为我儿子要一个公道!”方金海咬牙切齿,“你真是好狠毒的人!我儿从小到大我都没这么打过他,你竟然下那么重的板子,把他打到现在都还下不了床,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林仪君听着想笑:“所以,你是来报案的?” “你一个女人,真以为能在初宜当知县耍威风?你难道不知道初宜是谁的地盘?” “谁的地盘?” “当然是严家……”他看了眼脸色阴沉的何尚伟,“还有何家的地盘。” 林仪君问:“你是代表严家还是何家?” “我既然站在这里,就能代表严家,何老爷在这里就能代表何家。” 一言不发坐着的何典吏忽然就开了口:“……我可代表不了何家。” 方金海表情一滞:“……何老爷,难道你怕她?她一个女人……她……” “咳!……”荣进咳嗽了声,适时打断了他。 林仪君便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荣进感受到头顶的视线,不敢抬头,只低声提醒:“公堂之上,不能咆哮,也不能……不能辱骂县官……” 方金海仿佛受了侮辱般,指着他鼻子:“荣进,你他娘的……” “好了!” 还是何尚伟出声,皱着脸,“别大喊大叫了,像什么样子?这是县衙,又不是你们严家。” 他这语气俨然是将自己当做县衙之主了。 林仪君但笑不语。 方金海愤愤瞥了林仪君一眼,大约是介于何尚伟说了话,便道:“我就卖何老爷你一个面子,反正我儿子的事不解决我是不会罢休的,她今天一定要亲自到我家去给我儿子赔礼道歉!” 说罢他怒气冲冲地转头四顾,然后拖了条板凳一屁股坐下。 何尚伟从林仪君进门之后,就一直坐在椅子上没动过,也没朝新来的知县行礼或者自报家门。 无他,他向来轻视来初宜上任的知县,何况这次还是个女人,对他来说,女人做官完全就是儿戏。 他必须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才能让对方有个清醒的认知。 但他没想到,林仪君从始至终都没正式看他一眼,也没主动开口跟他说话的意思——他被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四两拨千斤了。 耐不住性子的反而是他。 他清了清嗓子,板着脸问:“听闻知县前日就到了,历来知县上任都要提前知会当地,好让当地官署有所准备,城内的百姓乡绅也能为知县接风洗尘,林知县却怎么大半夜偷偷摸摸地进城?难道女人和男人不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林仪君看了他一眼,还是没理他,而是朝其余人问:“本官昨日在县衙前说今日正式开堂,各位是否没有听到?” 几人神情紧张。 林仪君开始点名:“一个个答,从谷宏开始。” 谷宏悚然一惊,忙道:“……大人,小人以为……以为还是辰时,所以和昨日一样辰初到,实在是县衙多年空置,我们都不熟悉流程了……” 说着他主动跪下求饶:“请大人恕罪!少打几板子……小人以后一定准时到岗,绝不拖延!” 他是亲眼见识过林仪君是如何对方仓行刑,又是如何一脚将那人高马大的山匪踢出了县衙大门,换成他们任何一个人也绝不可能做到。 他万万不敢挨十板子,这一受刑,医药费加误工费,还不知去了多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林仪君不置可否:“杜胜,到你。” 杜胜跪得更干脆,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 “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昨晚……昨晚打扫衙舍回去太晚,所以睡过头了……” 林仪君微笑:“本官三更眠,五更醒,只休息了不到两个时辰。” 杜胜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只把头伏得更低,面如死灰。 “李九亮……” “等一下!”眼见何尚伟脸色越来越难看,站在他身后的刘保实在忍不住了,一步跨了出来,“我岳父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答,反而教训起他们来了,难道是故意让何家难堪?” 前人摆严家,后人摆何家。 看来在初宜,这两个名头向来好用。 衙役刘保娶了何尚伟的二女儿,之后才在县衙混了个衙役一职,说是衙役,实则是何尚伟给自己找了个帮手,帮他做跑腿、搬文书或者研墨这些杂事。 林仪君淡淡一笑,觉得甚有意思。 县衙不大,事却不少。 她想起她赴任前,好友黎客曾对她说过,越小的地方人员关系越紧密,外地人过去很容易受到排挤。 何况一般县官任期只有三年,而当地吏役都是本地人,对当地人情世故更为熟悉,他们利益捆绑,不希望受人管制,因此合起伙来刁难县官的事很常见,甚至做局让县官丢掉官帽的情况也是有的。 正所谓,官有调迁而吏无变更。 寻常官员上任后,一般会携带亲随幕友,即所谓的“自己人”,才不至于办起事来束手束脚,被本地常吏衙役架空。 又或者选择与他们同流合污,保证不损害他们原有 8. 罚金 《女官与匪》全本免费阅读 林仪君转身俯视着刘保。 “把他弄醒。” 刘保一愣,竟也不敢反驳,用力一掐何尚伟的人中,将他给疼醒了。 何尚伟一睁眼就见林仪君淡淡看着自己,脸色又是一变。 “你……你……你你个……”他缓了口气。 妖女。 后面两个字到底不敢说出声,吞咽了进去。 “清醒了就行。”林仪君背负双手,朝地上的众人道,“介绍一下,这位是顾牧顾主簿,从今往后,负责……” 她顿了下,朝顾牧道:“顾主簿,县衙人手不足,你要负责的太多,本官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了。” 顾牧道:“无妨,前期大家都受累些,不止顾某一人如此,日后人多了便好。” 林仪君点头,便对众人说:“反正大小事宜皆可知会顾主簿……听见了?” “听见了听见了……”几人忙道。 她看向刘保与何尚伟。 刘保:“听……听见……” “咳咳咳——”还没说完,便被何尚伟一阵咳声打断。 他咳得坐起来,往地上啐了口。 “……论资历,要做主簿也该轮到老夫,老夫在县衙快十五年,倒叫一个年轻小子骑在头上。” 林仪君问:“你个童生,和一个举人论什么资历?” 何尚伟一噎,脸色涨红。 林仪君转身回到大堂主位坐下,顾牧轻笑着跟了过去,拿着册子递给她:“卯簿。” 林仪君翻开,册子是旧的,大约是从架阁库那一堆文书中找出来的,是没有用过的。 纸张泛黄,内页还有霉迹,但墨是新的。 其上用隽秀小楷清晰地标注了年月日,按照三班六房等职务进行了分类。 林仪君接过顾牧手中毛笔,在今日的那页写了荣进的名:“除荣进外,其余人皆迟到,依本官昨日立下的规矩——” 她故意停顿,果然听到堂下一片惶恐的认错声,甚至还有人开始悄悄抹眼泪。 “不过顾主簿给你们说情了。”她话锋一转,“顾主簿说,念在初犯,可以酌情,本官接纳了这个建议,决定以罚钱代替杖责。” “罚钱!……”谷宏抬头问,“大人……罚多少啊?” 县衙普通衙役,月俸两千五百文,约合单日八十三文,听着虽不高,在初宜县却是不少了。 在这里,一般贫民佣工,一日不过包两顿饭加二十五文。 何况县衙多年不开门,本就没什么事务忙。 因此,衙役算是清闲美差。 “不多,一人五十文。” 五十文,众人皆肉疼起来。 林仪君微笑:“不愿交钱也可吃杖,本官很开明的。” “交……交钱!” “我也交钱!” …… 只是五十文又不是五两,没人愿意挨打,打伤了药费都不止五十文。 林仪君点头:“顾主簿,你来收钱,今日就一一收齐。” 顾牧应声。 谷宏忙问:“大人……不能直接在本月俸禄里扣吗?” 另一位李姓衙役哽咽接话:“是啊……上个月上上个月的俸禄都没发呢……干脆扣俸好了,这个月发不发也不过少些数,反正都到不了手里。” 林仪君心中一动,便问:“之前谁给你们发俸?” 众人看向何尚伟。 何尚伟见状,脸色难看:“又不是我扣的,我每月去阳州申领,州衙给了,我就发给你们,州衙说暂时欠着,我总不能自掏腰包吧?” 顾牧问:“禄册呢?” 何尚伟一愣,似乎没听清:“……什么?” 顾牧笑道:“每月发放俸禄或其他补助,桩桩件件都要登记造册的,如此年底核对才能清楚,何典吏户房做了十五年,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疏漏吧?” “禄册……以前自然是有的。”他搭着刘保的手站起来,“不过……” 他一动,大堂内气味更甚。 离得近的几人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或撇开脸。 就连刘保表情也没挂住。 林仪君直言:“谷宏,你去后堂打水来,把大堂冲洗一遍,其他人都先起来。” 何尚伟脸色涨红到发紫,似乎马上要厥过去了。 活了快六十年,头一次受此奇耻大辱,无地自容到恨不得一头撞死! 他不想说了,转身就要走。 “站住。”林仪君挑眉,“本官在坐,县衙大堂是你随心所欲来去之处吗?若是何典吏自认年老,交完罚金后向顾主簿递交辞呈,本官照准。” “你……” “大堂之上没有你我。” 林仪君的目光倏忽转冷,一股压迫感由上倾轧而下。 青天/白日的,何尚伟竟冒了一身冷汗。 他一甩袖子,到底按捺住了:“……林大人,老夫身子不适,能否告假?” 林仪君答得干脆:“不准。” 分明就是故意羞辱! 何尚伟脸色又白又红,身形晃了下,差点站不稳,好歹被女婿及时扶住。 他瞥向林仪君的眼神略带些怨恨:“老夫一把年纪了,大人是要我的命?” 林仪君淡淡:“本官要你的命作甚?” 她伸出手:“三件事——其一,迟者杖十是本官立下的规矩,何典吏昨日无故旷值,今日迟到,依律笞杖三十,藐视上官,挑唆谩骂,追杖一百,若无异议,当堂受刑。” “其二,照价赔偿那张黄梨木公案。” “其三,将禄册交顾主簿核查今年衙役俸禄发放情况,查漏补缺。” “哦,对了——”她又补充道,“若是何典吏准备告老,本官是照准的,不过在那之前,你须将一些公务与顾主簿完成交接,顾主簿这边接手好了,告知本官一声,本官便会立即给你的辞文上盖上初宜县印。” 何尚伟后面两条是一个字也没听清,只听了“笞杖三十”“追杖一百”几句,便已双耳嗡嗡作响,脑袋昏昏沉沉,心脏砰砰乱跳。 他强撑一口气,只觉老眼昏花,视物不清,哑声喊道:“……好好好,你这是铁了心要我死,要拿我这条老命立威……好……好啊……” 林仪君道:“何典吏,这是县衙公堂,你抬头看看。” 何尚伟下意识抬头,登时“明镜高悬”四个苍劲大字映满眼帘。 林仪君随手一点:“龚明,你来行刑。” 衙役龚明大惊:“啊……我啊?” 他们虽是衙役,平时也偶有仗势欺人的情况,但到底算是小打小闹,没真动过手。县衙久不开,他们这公差也没什么威严。 何况用刑对象还是何家人,他是百般为难,万万不敢。 龚明一张脸已经皱成了苦瓜:“大人……” 何尚伟猛咳一声,身形晃的幅度很大,不得不用力抓住女婿的手,抓得他生疼。 刘保疼得龇牙,才忽然惊觉老丈人受这么大气,自己好像都没说句话表现表现。 于是赶紧开口补救:“……何典吏一大把年纪了, 9. 共识 《女官与匪》全本免费阅读 典吏廨所内,顾牧坐在桌前,整理桌上的公文。 “……最近先要紧将户籍册整理出来,初宜县花户情况我还不太了解。” 林仪君说着从地上又搬来一沓放在桌上:“这些是近三年的鱼鳞图册,比簿和实征册,不知今年有无变更。” 眼下已是八月中,等到十月初便要开始征收秋粮。 之前初宜县衙无县官,阳州府将此事摊派给了严何二家,虽然离谱,却已实行了六年,只有前两年由阳州府派人亲自来收,实在太乱太杂,办得一塌糊涂,于是干脆交给了当地豪绅。 如今林仪君上任,自然不能继续交给严何两家来负责,商户自收自纳,着实荒唐。 顾牧点头,将先前收的两百文铜钱收纳好给她。 “这应是初宜县衙钱仓第一笔钱。” 林仪君掂着轻飘飘的分量,浅笑一声:“重如泰山。” 八年荒废的县衙,钱仓粮仓皆空空如也。 所以原先该从钱仓支取给衙役们的俸禄,却要阳州府代发。 顾牧道:“严家坐拥初宜八成田地,何家管着城内八成商铺,初宜说是他们的天下并不过分。大人若想十月征税顺利,无论查出什么,不但应轻拿轻放,且要主动请他们协助。” 林仪君将手按在高高叠起的文书案牍上:“本官只是粗略一扫,便知其中水深,自然不会硬碰硬,不过……” 她眼中氲着风轻云淡的笑:“顾主簿,你说本官惩治了方姓父子与何尚伟,会被严何二家记仇么?” “会。”顾牧坦言。 顿了片刻,却又笑道:“大人似乎并无顾虑。” “顾虑是有的,只是严何两家这些年过得八面威风,本官即便谄媚逢迎,也依然免不了被针对。” “大人想得通透。”顾牧似讶异了下,才道,“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他们在初宜树权多年,自然不愿将手中的权力拱手让人,所以大人步履维艰在所难免。” “……不过大人惩治方仓与何典吏一事,倒也没那么严重,无论如何,此二人都是县衙公差,大人有权管制,拿他们立威,才是最合适的。” 林仪君看他,眸底压着探询。 语气仍平静:“顾主簿在严家做事许久,眼下坐于县衙廨所,对严家持何态度呢?” “在其位,谋其职。”他目光坦然,答得简单。 却又直视林仪君,含笑反问:“顾某严家谋生,县衙做事,大人对顾某持何态度呢?” 林仪君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话说至此,两人均心照不宣,不再多问,不再重提。 “哦,还有——” 林仪君忽想起一事,从桌案角落一沓案册下抽出一本临时账簿,“这些是灰蛇山山匪毁坏的县衙公物,无法修缮的赔新,可修缮的就记修理费用,市价我不太了解,一并交予你整理了,弄好了给我,后日灰蛇山会派人来交涉赔偿事宜。” 她顿了顿,看了眼他扭伤的脚:“也包括地面那个坑。” 顾牧尚未应声,她又出去抱了一沓案卷进来,放在桌上的一瞬间,扑起厚厚灰尘。 顾牧不禁掩面咳了几声。 “抱歉,是昨晚翻出来的,灰很大。”林仪君随手抄起一本公文扇了扇风,“这些是八年间百姓向县衙报的案,不过基本没有被审理,你看看哪些案子比较严重,挑出来交我核实追查。” “……咳咳咳……这么多?……咳……” “不多,八年总共这些,主要是前两年的,近几年已无人报案了。”林仪君摇头,“这些加起来也不够寻常县衙三个月的案卷量。” 顾牧又咳了几声,点头没说什么。 林仪君望着几乎被案牍淹没的顾牧,抬手轻按他肩,语气沉重。 “顾主簿,公务……繁重啊。” 顾牧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进入县衙比想象的艰难十倍。 他抬头,正对上林仪君同情的目光,一时怔然,便轻笑了声。 “我与大人共同努力吧。” * 刘保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老老实实带着五十两——一锭白银大元宝。 上有铸造地名——际天府沧州直隶州钱监工局造。 除此之外,还有年号,重量,以及银匠姓名。 “我岳……何典吏的罚金何家人上衙门来缴纳。”刘保面对林仪君时的眼神不复之前,忐忑了许多。 大约也是因为何典吏不在的缘故,他说话十分没有底气。 林仪君蹲在二堂前院与衙役们一同忙着分类晒书,闻言随口问了句:“何典吏回去请大夫看了吗?怎么样?” 刘保抿嘴,不知道怎么说。 他岳丈是被气的,也不是真病。 “看、看了……说让多休息……” “嗯,让他休吧,一大把年纪了。”林仪君不太在意,也没追问,吩咐其他人,“……霉烂严重的,放到那一堆……对,还能看清字的翻开来晒一晒……别用力,小心撕坏了。” 见刘保站一旁手足无措,她问:“认字?” “啊?……啊,认得,认得一些字。” “那正好。” 林仪君起身拍了拍手,指着面前一堆又一堆的书册公文:“这些……这些……你先按照大类规整,放在一起摆开。” 刘保飞快抬眼瞥她一眼,忙应了声,老老实实过去帮忙。 谷宏和龚明对视一眼,有些幸灾乐祸。 杜胜直接笑出了声,挖苦:“哟刘哥,咱几个能跟你一起忙活,也太荣幸了。” “闭嘴吧你。”刘保瞪了他一眼,又悄悄瞥了林仪君一眼。 林仪君不管他们几人有什么私怨,她抬手招呼其中一个衙役:“李九亮。” 那衙役一个应声,立即到了跟前。 林仪君带他回到大堂,走在那断裂两半的黄梨木公案前。 “还能修吗?” “大人,都两半了,肯定修不了了,不过这块木头还值钱。” 林仪君心道可惜,只是当时实在没有趁手的,才踢了它。 她问李九亮,也不过心存侥幸,实则没抱太大希望,昨日他修一个椅子腿修了几次都失败的情形,她还没忘。 “这样,你去问问顾主簿,看看他怎么说。” 李九亮点头,转身就跑去了,回来时跟荣进撞上了,两人一道进了大堂。 荣进说:“大人,小人去了方家一趟,方金海媳妇听说这事,哭闹了一场,然后直接跟小人过来了,此刻人在男监外侯着,她闹着要进去,小人没放。” “……严家没来人。”他又补充道。 林仪君不语。 严家和何家还真有意思,已闹成这样,两家均沉得住气,愣是一个人都不派上衙门来与她交涉。 她道:“你跟方金海媳妇说,要么缴纳二十两罚金赎人免刑,要么笞杖二十徒刑半月再放回家去。” “她……她闹怎么办? 10. 灰蛇寨 《女官与匪》全本免费阅读 灰蛇寨某片很大的山头空地,一群光膀子壮汉围在一起,时不时呼喝起哄,热闹不已。 人群中间,两个赤着上身的男人正你来我往的过招,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没什么章法,只管招呼下三路和要害。 没多久,其中那位个子略高半头的男人被对手逮住机会,朝脆弱处一个提膝—— 登时人群都倒吸一口凉气。 李二狗下意识地捂住□□,脸色发白,感同身受,前几日的痛感似乎又清晰起来。 紧接着,男人们又爆发一阵叫好声和奚落声。 有人拍着那败阵山匪的肩膀,玩笑道:“多好,省了一笔娶媳妇的礼金!” 那人龇牙咧嘴,恼羞成怒:“去你娘的,滚!” 众人又笑。 周昭南从树上跳下来,落在人群中间,明媚阳光穿过树梢,在他干净朝气的眉眼间洒下斑驳碎金。 他举起那块咬了一口的饼,得意地转了一圈:“看好了,都给老子看好了,今年是我吃到的第一块月亮脆脆!” 见少年炫耀着,有人打趣:“这不是咱们走夜路跌得鼻青脸肿的小爷吗?” “哈哈哈……小爷今年是不是要向月神许愿少走夜路?” “你们真信他摔得呢,谁摔跤只摔脸的?我看呐,是被那个女的知县打的!嘿!” “我也听说那个女知县有点身手,但能把咱小爷打成这样?真的假的……李二狗!你说说!” 李二狗站出来时还下意识捂着裆:“我……那天……” “回去回去!” 周昭南一脸不爽地扫了圈众人,将饼一股脑塞进嘴里面,含糊不清道:“你们就是嫉妒我今年是第一!” 少年腮帮子鼓鼓的,活像山里随处可见的松鼠。 众人便更想逗弄了。 有人叉腰笑道:“你敢不敢承认,你脸上的伤就是被女人揍的?” “没错,你要说实话,那我们才认你这个……”壮汉竖起大拇指,挤眉弄眼地笑,“……爷!” 周昭南嚼得飞快,将口中烤饼咽了下去,差点噎到。 他抱着双臂,抬头挺胸。 “怎么啦?老子就是被初宜知县林仪君打的!这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众人哄然大笑。 “咱们堂堂灰蛇山少主被一个女人打了!” “……这女人厉害啊!” “老子也想去见识见识,是不是有三头六臂哈哈哈……” 还有人笑着拍了拍周昭南的肩膀:“小爷,以后就是女人的手下败将咯!哈哈……呃欸!” 周昭南抖开他手,不过三招两式就将人掼倒在地。 他随意将发尾拨弄到背后,眉尾一挑,满脸不服:“谁说老子是败将的?站出来单挑!不然你们一个个都是老子的手下败将!”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揉着酸疼的胳膊:“……至于下手这么重吗?都脱臼了。” 周昭南戳了戳脸上残留的淤青,一本正经:“男人不受伤怎么能叫男人?那叫软蛋!” 众人听了这话又笑。 有人高声调侃:“小爷,你碰过女人吗?哈哈哈……连女人都没碰过就被女人打了,还一口一个男人哈哈哈……我们是男人,你又不是!” “……你才不是男人!” 周昭南咬牙切齿,一个箭步窜出去扑倒那人,给对方来了个同款的鼻青脸肿。 “……真给逗急了。”众人忙上去拉开。 “行行行……你是你是男人……”对方赶紧捂脸投降,“小爷饶命!” “哼!”周昭南起身抱臂,扬起下巴,“会打架才是男人,你们谁能跟我打再说!” 没人反驳这话。 别看他才十七岁,却拳脚利落,轻功超绝,还耍的一手好刀。 两年前灰蛇山吞并另一山匪组织猛虎寨时,十五岁的少年率先冲阵,砍瓜切菜一般所向披靡,吓得对方气势全无,直接缴械投降了。 灰蛇山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就有如此可怕实力,寻常山匪哪见过这样的场面。 从此以后,灰蛇山才是彻底坐稳了第一山匪组织的名头。 灰蛇山的山匪们也就是仗着资历老,看周昭南年纪小,爱逗弄他几句,却也不敢真惹他这小霸王。 不过话说回来,小霸王看着脾气大,但就算被气急眼了,也不会真对自己人下狠手。 找回了场子,周昭南心情颇悦,从人群中提溜出李二狗到山石后单独训话:“……你上次回来禀报时,怎么不把话说清楚了?” 李二狗茫然:“小爷,啥话没说 11. 圆月 《女官与匪》全本免费阅读 “没有……都是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哪来的误会?你去找事是误会还是你丢我灰蛇山的脸是误会?” 周昭南抿嘴不语,半晌见二叔不爽地盯着他,只得小声回:“……都是误会。” “你进来,别扒那破门框了,老子要揍你,你站门口就能逃?”东方盖哼了声,一双虎目压迫感极强。 周昭南紧张,慢吞吞地挪了进来:“这个事……我……” “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又跟谁打架了?” “没有,不小心走夜路……” “实话。” “夜翻县衙的墙,摔的。”周昭南半真半假,含糊其辞。 “摔的?我以为被女人打的呢。” “……” 周昭南红了脸,高声争辩:“怎么可能!我跟林仪君又没交过手,她不一定能打得过我。” “林仪君?就是新来的那个女县令?你连人家叫什么都知道了?真去惹事了?” 东方盖用力拍了下桌子,吓得周昭南一抖:“老子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去招惹当官的?咱们是匪,他们是官,跟咱们天然的不对付。” 他说着顿了片刻,语气又缓和下来。 “我知道,初宜好些年没有县官,都是严家何家在管,他们都老老实实给咱交钱,咱在初宜风风光光,没人敢惹,让你拽习惯了……但你给老子老老实实记住,当官的没有一个不想剿匪的。” 他说这话时,眼神冷峻,杀气外放,活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 周昭南隐隐心惊,便问:“二叔,什么意思呢?初宜知县要对付我们?” 东方盖冷笑道:“倒也不一定,初宜屯兵所空了八年,她就算想对付我们拿什么对付?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落得跟前两任知县一样下场就可怜了。她若是聪明,那就跟咱井水不犯河水,咱也不主动给她找麻烦,相安无事过完三年,她调任也好升职也好,就算脱离苦海了,这地方可不适合他们这种人过日子。” “前两任知县?”周昭南有些好奇。 八年前他九岁,十年前他才七岁,的确什么也不清楚。 东方盖不欲解释那么多,摆了摆手,又将话题转回来。 “现在你跟我仔细说说,你怎么惹那新任知县的,一句话不准撒谎。” 周昭南只好压住疑问,将这几日的事先大致说了。 东方盖沉思半晌,点头道:“那也没什么,你还算给老子省心,丢脸倒不怕,赔钱总比结仇好,看来这女人当官也有好处,不爱生事。” 他看向周昭南:“后日还是你去,其他人你都别带,一个人带上钱,去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不过你给老子千万记好,别跟县衙的人起冲突,有事就跑,不准动手!听到没有?” 只听还让他去,周昭南便已压不住上扬的嘴角,其余话完全不入耳。 “二叔,你放心就是!” * 申时四刻,县衙内云板再次响了七声,竹梆响了一声。 这是公堂准备关门的讯号,表示今日不再审案。 不过若是案子实在太多,也会开“晚堂”。 到了酉初,荣进又站在仪门前敲板五遍,敲梆两遍。 按照县衙日常流程,这意味着书吏们此时须将今日整理的文书案册全部送回签押房。 不过签押房倒是打扫出来了,只是县衙如今没有书吏。 林仪君让他仍是照旧,因为人员日后会慢慢完善,但大家须先习惯每日何时做何事。 简而言之,清闲的日子到头了。 戌时,晚霞似火。 林仪君召集众人二堂聚议,问明总结今天事务,分派明日事务,安排衙役守夜以及明早敲板开门等。 县衙人手太少,无法按三班六房各司其职,人人身兼数职,几乎没有空闲,包括她自己。 交代完毕后,县衙便可关门落锁,不值夜的衙役正常放值。 晚间,林仪君从签押房出来,走到二堂前院时,夜幕早已降临。 一轮金黄圆月悬于云端,光芒万丈,照得整座城都亮堂堂的。 她抬手轻碰月光,触手微凉,是初宜秋日的晚风。 ——初宜的月,与京城并无不同。 典吏廨所的灯还亮着,但圆月太明,从窗间只能隐约稀疏漏出几点烛光。 林仪君走到门边,敲了敲门框,见顾牧从浩如烟海的案牍堆里抬起头,隐约烛光晃着他略显消瘦的影子。 “顾主簿,去休息吧。” 顾牧搁下毛笔,长吁一口气,难掩疲倦:“……的确一下子忙不完,罢了,明日再说吧。” 林仪君点头:“主簿衙舍昨日让杜胜打扫过了,花了一百文,我没去验收,不过应该能入住。” “ 12. 算账 《女官与匪》全本免费阅读 明晚…… 林仪君斟酌:“明晚再说,我也不知到时是否有空。” 顾牧并不为这拒绝挫败,他温声道:“无妨,顾某明早来衙时会把白月光带来,大人忙里偷闲,尝一口也算入乡随俗了。” “好。” 月光映着两人的影子,随步伐而错落有致。 林仪君问:“顾主簿,若是请客吃饭,你是否有合适的地方推荐?” 他立即就明白了:“大人是要请严家与何家人吃饭?” 林仪君将夜风拂乱的发丝压下,笑容很淡。 “饭是一定要吃的,他们不请,那我来请。” 顾牧道:“初宜内城不大,只有一座酒楼,叫做南燕楼,位于东街元秀牌楼,是何家的产业。” “南燕楼。” “楼内酒菜较贵,钱仓预算恐怕不够。” 林仪君讶异:“钱仓有五十两,都不够一顿饭?” “五十两是够了,不过……大人要用一顿饭花光吗?”顾牧摇头,“太浪费了,花钱紧要之处实有许多。” 林仪君没接话,听他不紧不慢地细数。 “架阁库中典籍文书霉烂严重,表明屋顶一定漏雨,若只是补漏,砖和瓦两块一文,泥瓦匠不少于两百文一天,如此预算约五到十两,放置文书的架子也虫蛀斑斑,不能用了,须购置木材,再请木匠量好尺寸打造,我算了下,若用好料,此项绝不少于六两。” “男女监牢年久失修……” “围墙裂缝……” “再者笔墨纸砚……” 他如数家珍,说得林仪君头疼起来。 “……等等。”她适时打断他,问,“听起来,这些都是要紧项?” 顾牧仅一天能思虑这么多事,这人她还真是请对了。 他点头:“是,且是眼下紧要之事,只能省,不能避。” “那粗略一算,随便就能花去个几百两。” “这只是目前所需最低预算,县衙荒废八年,一切等于从头开始,几百两无异于杯水车薪。” “……” 林仪君缄默片刻,“我倒还有些私财……” 顾牧望向她。 林仪君:“这样,以后县衙之外的钱我自己出,先顾县衙内的要紧项,我再借县衙一千两,钱仓有盈余时县衙再还我。” 顾牧笑了声:“有些知县来初宜上任,期满后腰缠万贯,大人来初宜上任,只怕走时两袖清风。” 林仪君扯了下嘴角。 顾牧含笑问:“大人……是清官吗?” 林仪君想了想,颔首。 “……算吧。” 月色下,那座一进小院出现在眼前,掩在树影下,静谧无声。 林仪君停住:“这一路算不得安全,虽夜深,却有不少游手好闲之人乱晃,常往我们这里瞧,若非我们是两个人,他们有所顾虑,只怕以顾主簿你这脚伤,想跑也跑不快。” “我不跑,我身无长物,没什么值得抢的。”顾牧轻摇头,“何况我是个男人,他们不会轻易招惹我,之所以往这边瞧,是因为大人同行。” “如此说来,我同行未必是好事。” “不,有大人在,顾某的确安心许多。” 林仪君一笑:“行,那你进去吧,早些休息,明早别迟到。” 顾牧开了锁推门而入,转身隔着门望她。屋檐下,月光漏不下来,他神色显得朦胧。 “大人也早些休息。” “嗯。” “大人。”他唤住她,朝夜色中清晰的屋檐轮廓指了指,“那儿便是严家的宅邸,何家在东南处,也很好认。” 林仪君眼神微动,但并未说什么,只是点头。 “大人晚安。”顾牧笑了笑,将院门掩上。 林仪君抬眼,视线遥遥落在远处高楼。 之前她来淡月巷,并没有专门去何家或严家的宅邸附近,只是记住了附近商户与民宅的大致布局。 今晚嘛……来都来了。 月光大盛,人影难以遁形。 严家守门的小厮站在门口有些犯困,只偶尔瞥一眼街道两侧,方便及时驱赶靠近的流氓乞丐。 不怪他如此敷衍,实在是在初宜除了山匪,没人敢惹严家。 山匪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但轻易不会进城来。 整条淡月巷,严家占去三成,余下的都是何家及何家开的商铺。 可以说,在巷内,一砖头砸下来,被砸到的人不是姓严便是姓何。 严宅占地约四亩,为两座四进院落相连而成,宅门正门位于东院东南角,上方悬匾额,书写“严府”二字,门外两侧分别摆放两座石狮,形制与京城常见略有不同,容貌更凶一些。 按 13. 送愿望 《女官与匪》全本免费阅读 还有一张名帖,林仪君递去了何宅。 同样,深夜拜访,她没进去,递了就不管不顾地走了。 忙了一天,她也困乏,想早些回去睡觉。 至于严何两家明日醒了看见名帖怎么想,她暂时无需去管。 回到县衙时已是子时,金黄色的明月悬于云端,宛如夜间升起的朝阳。 风也停了,虫鸣声更加聒噪。 林仪君走至三堂时,门口的台阶上少年正倚着柱子打瞌睡。 她有些意外,没惊动他,站着瞧了会儿。 周昭南似乎真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束起的发便垂在身前,时不时随不安稳的睡眠姿势律动。 月色澄明,照得他眉眼清晰。上次留下的伤已好了很多,只剩下淡淡淤青,不仔细倒瞧不出来。 他眉骨高,剑眉浓而锋利,五官立体,一双丹凤眼狭长,眼尾微微上扬,但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年稚气,弱化了原先该有的深邃清冷。 不知是不是困得狠了,周昭南睡得身子一倾,下意识抱着廊柱,才不至于跌下台阶。 一抬头就见林仪君站在月光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一愣,揉了揉眼,清醒了,站直身子,眼眸仿佛瞬间被月光点亮。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等你好久了!” “有一会儿了。” “……那你怎么不叫醒我呢?我等的无聊,跟蚊子打架打睡着了。”他打了个哈欠。 “不敢打扰灰蛇山少主的好梦。”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的名字吗?我叫周昭南,你不用叫我什么少主,那是我报来头吓唬别人的时候用的。” 周昭南轻跃两步下了台阶。 “我又不吓唬你。” 林仪君:“你深夜潜入县衙等我,是为何事?总不至于是来找我切磋的吧。” “唔……今天晚上不是。”他缓缓眨了眨眼,有些期待,又似有些紧张地问,“你知道明天中秋吗?” “……嗯。” “那你以前中秋吃过月亮脆脆吗?” 月亮脆脆? 林仪君失笑:“是那种金黄色的烤饼?那不是叫做脆月亮嘛。” 周昭南点头:“就是这个……都一样,我小时候这么喊习惯了,” 他眼眸明亮如水中月。 “你知道吗?在初宜有一种说法,谁能吃到中秋第一块月亮脆脆,当夜向月神许愿就一定会实现!” “是吗?……” “真的!今年是~我~”少年抱臂而立,有些得意洋洋。 林仪君挑眉:“你大半夜在这里等我,难道就为了告诉我这件事?” “没错!”他点头,轻轻侧了侧脑袋,笑问,“林仪君,你有什么愿望?你告诉我吧,我把这个机会让给你,明晚我代你向月神转达,这样你的愿望就会实现了!” 林仪君有点意外,原来是为了帮她实现愿望? 她望着少年清澈明亮的笑,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她以为周昭南要么是为了灰蛇山赔偿一事,要么是为了上次她说的过招一事,又或者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你发什么呆呢?”周昭南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说啊,说完我就走了,不打扰你睡觉。” 林仪君回过神,转身看向那轮明月。 她抬手指着天边,问:“你说的月神是它还是它上面住的神明?” 周昭南顺着她的视线遥望玉镜。 “嗯……是神女,她叫嫦娥。” 林仪君忽然轻笑了声:“啊……原来也是嫦娥。” 看来各地风俗也是大同小异。 她注视着眼前少年,饶有兴趣地问:“你觉得月亮上面真有嫦娥?” “……有吧。”他认真想了想,“没有的话,我们为什么要拜她呢?” 这要怎么回答,难道是寄托了百姓对美好生活的期许吗? 虽然林仪君不信神佛,但这个说法未免太过无趣了些。 于是她颔首:“信则有。” “一定有的。”周昭南高兴道:“我小时候还想过嫦娥长什么样子呢,市集上倒是有卖年画的,但画的不好看……不过现在我能想象出来了。” “嗯?” “她跟你应该长得差不多。” “……” 林仪君怔然片刻,蓦地笑出声。 “你别笑啊,我说真的,我也没见过更漂亮的姑娘了。” 他撇过头,语气认真,耳朵却已泛红。 似乎怕自己说错了话,又赶紧生硬地转移话题:“那个……你还是跟我说你的愿望吧,太晚了,我也不能一直耽误你睡觉。” “你呢?”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