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游》 1. 第 1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这药真苦啊。”将手中的药盅递给慕朝游,小婵闻见这股刺鼻的药味,忍不住感叹了一声。 “苦也要喝。”慕朝游抬起脸笑了笑,接过她手里的药盅一饮而尽。 她生得清秀,一张脸有种缺少血色的病态苍白,或许算不上多美,但乌发蝉鬓,唇红齿白,眉如春山,眸如秋水,是个十分具有亲和力的长相。 小婵忙捡了颗蜜饯喂进她口中,“娘子且含着这个冲一冲。” 慕朝游说:“谢谢。” 小婵笑着说:“娘子同我客气什么?要我说娘子就是脾气太好啦,见谁都要道声谢,便是那门前的老阍人,娘子见了也要说谢呢。” 慕朝游微微抿唇含蓄地笑了笑,起初也不知要怎么解释。 毕竟她能说这是因为从小老师就教导她们要讲文明懂礼貌么? 次数多了,便全靠笑带过了。 她抬手去接药盅时,手上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小节白皙纤瘦的手腕,一层又一层缠绕着干净的白纱布。 小婵的目光落在她手上,顿了顿,又望向窗外,嗓音故作轻快,“郎君还没回来吗?” 她口中的郎君指的是兰陵林氏的公子——林道猷。 也是慕朝游在这个陌生的异世界唯一的依靠。 没有人回答她。 廊下窗前正站着两个女婢在窃窃私语,嗓音很轻,想来是以为屋里的人听不见。 但慕朝游和小婵还是听了个真切。 一个女婢说:“若不是为了救顾家娘子,郎君才不会让她住在府上……” 另一个女婢说:“嘘,且少说两句吧。” 向前的那个女婢不服气:“难道我说的不对吗?若不是顾家娘子病重,说什么她体质特殊,需以她鲜血为药引……” 慕朝游有点儿惊讶地抬起眼,正好与小婵四目相对。 小婵面色一变,转瞬露出个凶巴巴的表情,大步流星地走到窗下,喝令道:“吵什么吵!凭白扰了娘子的清静!” 将窗子重重一合,那两个婢子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跪下来磕头认错。 回到榻前的时候,小婵的表情还是有点不自然,“娘子……” 慕朝游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了。只是她毕竟在府上处境尴尬,从未声张过。 未曾想今日叫小婵撞见。 小婵没当着她的面发落这两个女婢,便是心中有顾忌。 小婵怕她多想,要来安慰她。 慕朝游不想让小婵难做,又压抑不住内心的疑问。 她终于抬起白生生的一张脸,犹豫着问出一个盘桓在自己心头多日的问题:“顾家娘子……是谁?” 要说眼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要从近一年前说起。 只不过是在下班的地铁上打了盹,慕朝游就穿越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这个时空的时代背景与她所熟知的魏晋时期有些相似。 中原战乱不止,士人衣冠南渡,平民百姓们也追随着士族的脚步,避乱南徙。 她正巧就穿越到了一支流民的队伍中。 四面皆是衣衫褴褛的流民,他们也未曾注意到她这一身古怪的,格格不入的打扮。 每个人都麻木地,拖家带口地往南走。 她好不容易接受现实,知道自己不是再做梦,就又被几道暗中窥来的视线盯得脊背发麻。 她的衣服太过干净,身为现代人,常年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又孤身一人,神情茫然。与周围的流民格格不入。 有几个男人看她的视线,让她一阵恶寒。 慕朝游慌乱地往自己脸上涂满泥巴,尽量让自己看得邋遢一点,努力压低自己的存在感。 好在这一伙流民看起来还保有理智,他们面黄肌瘦,神情疲惫却还尚存体面,没饿到“人相食”,伦理道德尽数崩塌的地步。 他们移开视线,慕朝游一颗心重重落地,手指都在后怕地发抖。 突然,她听到人群中有人在哭叫,大喊道:“胡人来了!” 众人便像惊弓之鸟一般四散而逃! 慕朝游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她一个激灵,只能跟随着流民的脚步,发足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空荡荡的荒野竟然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和大部队失散了。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更不敢停。 她记得那些流民曾说过要渡江往南方去。 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南。 没有野外生存的经验,她半夜宿在一棵老槐树下,听到夜风中的狼嚎和狐鸣,吓得一整夜没敢合眼。 直到这时,她都以为自己拿的是种田逃荒文剧本。 如果单单只是如此也就罢了。 待到月亮被云层遮掩,黑夜中又传来一些嘶哑的古怪的吼叫,这声音听上去不像是任何一种野生动物的鸣叫。 像风掠过山林的哨音,像人临死前长长短短的急喘,像是从破烂的喉咙里滚出来的鬼啸。 然后,慕朝游就看到了自己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她看到了死人复生。 中原战乱不止,兵戈不休,无人收敛的尸骸交覆枕籍,道旁白骨累累,林间挂骨成行。 在这一刻,这些尸骸都“活”了过来。它们成群结队,漫无目的地在抛荒的田野中游荡。直到它们突然注意到落单的她。 慕朝游怔愣在原地,大脑拉响尖锐的警报,将原本以为LV100的生存难度瞬间拉高到LV1000不止。 合着她穿越的竟然是个玄幻世界?! 死人们黑洞洞的眼眶凝望着她,摇摇晃晃地,从四面八方朝她赶来,行走间,不时有腐肉从头脸上脱落。 慕朝游打了个哆嗦,胡乱捡起地上的木棍,进行着聊胜于无的抵抗。 很快,她便一败涂地,就在她被这些怪物逼得走投无路,几近崩溃之际,她听到了一阵清幽凄冷的铃声,看到了两辆幽灵一样的马车。 车铎当啷如丧铃轻响,四角风灯在惨青色的夜色下燃烧出一团团血红。 这两辆马车出现的时间、地点都十分诡异。 但它们的出现就像摩西分海一般,铃声响起,死人退避。 道旁嘶吼不已的死人们纷纷散开。 三五个护卫高举着火把,拱卫着两辆马车,神色不动地穿过死者的队伍。 前面的一辆马车四面青布遮蔽,十分朴素,后面的一辆也只堆积着一些半旧不新的行李。 这几个护卫生得人高马大,气色红润,神情严肃,腰别刀剑,看起来倒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类。 乍见希望的曙光,也来不及思考这一行人的诡异之处,慕朝游想都没想,飞奔到马车前求救。 几个护卫吃了一惊,手按在刀身。 慕朝游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张开双臂拦在那辆青布马车面前。 马儿受惊停下。 她考虑不了那么多了,抛弃自尊,跪倒在马车面前,大喊道:“大人救命!!” 死者们似乎碍于这辆马车的存在,它们流着涎水,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不断发出焦躁不安的嘶吼,却不敢上前一步。 慕朝游更确信自己找对了人。 马车停下了,那几个护卫倏忽回神想要去驱赶她。 “慢。”一道敲冰戛玉般的嗓音响起,阻止了护卫对她的出手。 嗓音属于一个年轻的男性。 不疾不徐,极有磁性,为慕朝游生平最听之最,当真是水激寒冰,风动碎玉。 青布车幔在她眼前垂落。 那道嗓音穿过青布幔,平静疏离,清清淡淡,问道:“娘子何出此言?” “猷与女郎素昧平生,却不知何时有过女郎这般大的女儿。” 女儿? 慕朝游猛地记起,古代,似乎有一段时期把爹称呼为“大人”。 ……弱智古装剧害我。 也就是说,她拦住马车,冲马车里的人喊了声“爸爸救我”。 车内不再有声响。 车帘被皙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挑开。 一个约莫及冠的少年,提着一盏灯,从车上走了下来。 这是慕朝游第一次见到林道猷。车帘扬起,少年终于露出真容,穿着一袭白色的细葛布大袖衫,黑黑的发披散在腰后,唇瓣红红的,眉眼昳丽,姣如好女,眉目很淡,眼睫又密又长。 他护着一盏飘摇如鬼火的灯火,像一朵百合花一样静静伫立在夜雾中,死者们在他身旁嘶吼不已。 雾水润湿了他乌黑的发,他大袖招展,衣袂翩翩,眉目淡漠得更甚于雾中的鬼。 然后,慕朝游岌岌可危的世界观就再一次被摧毁了个彻底。 只听那少年嗓音珠落有秩般地说了些什么,很拗口,她没听清。 只听清了最后的那“急急如律令”的一句。 十多张明黄色的符箓同时从少年袖底飞出,环绕着他身侧漫卷不休,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漫天符雪纷纷扬扬落下,化作几了十数道雷电照彻了长夜,火与雷的交错间,万鬼寂灭。 在鬼物惨厉的啸叫声中,林道猷提灯平静言道,“承蒙娘子不弃,还请入内一避。” 她就这样遇到了林道猷。 一个艳鬼一般的少年。 她问林道猷那些东西是什么。 林道猷告诉她,那是鬼物。 - 天下战乱不已,死人无数,阴气太重,人死之后便成了鬼,人的阴气怨气也能化鬼,鬼有魑魅魍魉,也有怨鬼、患鬼。 她遇到的是行鬼,是人死后会如活人般四处行走的鬼。 这些鬼的威胁性并不算太高,只是难缠。就像是野狗,一两只不足为惧,若是聚集在一起就有些难办。 人们早已经习惯与它们共生。 车内烧了暖炉,一线熏香如亡魂一般袅袅飘散在博山炉上。 慕朝游与林道猷相对而坐。 林道猷敛眸将手中的茶杯递给她,“只是不知为何,女郎似乎颇得它们青睐。” 他说,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鬼物追逐着一个人,状态如狂。或许是她身上有些特别的地方。 慕朝游犹豫,疑心难道因为自己穿越者的 2. 第 2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她问小婵,小婵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只告诉她,顾家娘子是吴郡顾氏家的小娘子,父亲顾锡是和林道猷的父亲林羡齐名的名士。 又说顾家娘子与郎君从小一起长大,是总角之交,所以女婢们以为顾娘子与林道猷是天作之合,以为慕朝游是鸠占鹊巢,替顾娘子打抱不平。 “那些不长眼睛的贱婢,乱嚼舌根,看回头我不狠狠骂她们……”小婵凶巴巴,干巴巴地骂道。 她年纪小,骂人也没气势。 慕朝游并不迟钝,能感受出小婵的遮掩,她不愿意说也是为了顾忌她的感受,所以她也只默默记在了心里,没有再逼问小婵。 可要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当真奇妙。 五日之后,她和小婵出门,竟在秦淮河畔就遇上了顾妙妃。 小婵本不打算声张的,奈何顾妙妃长得很美,又有才情,在建康有些声名。众人看到顾家的家徽,又看到一个女子下了车,就道那是顾家娘子。 傍晚的秦淮河面泛起冷冷的白雾,好似死人翻腾的魂魄。塔寺影影绰绰地林立着,就像是黄泉冥府。 慕朝游扶着幂篱伫立在桥头。 她其实并不嫉妒顾妙妃,之所以去看她纯粹是出于好奇。 好奇林道猷的青梅竹马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当她看到,那女子走过青溪桥头,容光令河水也为之黯然失色时。慕朝不由微微一怔,懵懵懂懂间,那一腔好奇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本该如此”的感慨。 眼前的女子乌发如漆,皮肤有种病态的苍白,身姿窈窕纤弱,眉眼却很温和,是天生的笑眼,像一朵纤弱的花,明明不堪一折,却能萌发出淡淡的生机。 就是这一点淡淡的生机,照亮了阴冷诡谲的建康城。 小婵很担心她会多想,问她要不要回去,天色已经晚了。 慕朝游想开口解释说她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但话到嘴边,反倒更像是在嘴硬,她抿了抿唇角,咽下了话头。 小婵以为她对林道猷情根深种。 其实也无怪乎小婵会作此想,她与他的关系在外人眼里却是有些暧昧。 扶着幂篱慢慢回到马车上,慕朝游忍不住在心底去描摹林道猷的存在。 与林道猷相识这数月以来,慕朝游心中的少年是温静,疏淡的,因为容色太甚,像难以捉摸的艳鬼。 她很少能从他脸上看出鲜明的情绪波动,与她相处时,也是无可挑剔地客气有礼。 他出生簪缨世家,是金莼玉粒,锦衣玉食养出来的林家宁馨儿。容色清如冰雪,艳如春月,骨子里含着宁折不弯的倨傲。 唯一一次求人,便是求她救顾妙妃的性命,她从未见他如此谦卑,所以,她好奇也是人之常情吧? 见到了自己舍血的对象是何许人也之后,慕朝游就随小婵回到了府邸。 这是林道猷位于建康城东的一处私宅,从一户没落的士族手中买下。 她的体质特殊,不能一人走夜路,建康城内虽不至于尸横遍野,行鬼遍地,但城中蔓延着的阴气与怨气,也会受她血肉吸引,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凝结成鬼。 为此,林道猷特地替她打造了一只金臂钏,刻以道教符纹,以作辟邪之用。 她一个月舍血一次,量虽然不多,但慕朝游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衰弱了下来。 今夜十五,又是她舍血的日子。 每次取血时,林道猷都会陪伴在她的身侧,今日也不例外,她刚回到卧房,便听到侍婢说郎君在等她。 慕朝游入内一瞧,果看到个身姿挺拔的少年,跽坐在榻上。 林道猷皮肤很白,眉目深如山水,发黑如乌木,他跽坐在榻上,眉目经由灯火一照,呈现出雪一般的皎洁,身姿修长,腰身劲瘦,清拔矫健,像一只敛翅的鹤。 乍见她的到来,林道猷抬眸相迎,乌黑的眼如水沉了寒玉,嗓音也玉润清冷,“朝游,你回来了?” “嗯。”慕朝游没有说自己去见了顾妙妃,原来他口中的那个好友是他的青梅竹马。 她与林道猷寒暄了两句,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天好像又冷了。” “桃花雪,倒春寒,过了年后总是要冷上一段时日的,”林道猷嗓音清凌凌的,“但再过几日便到了元夕,雪中观灯也别有一番意趣。” “我还没看过建康的的灯会。” “若朝游不嫌,过几日,猷可做东,带女郎一赏元夕灯景。” 慕朝游说:“好。” 她怕疼,每次取血之前,林道猷总会以他冰清玉润般的嗓音安慰着她紧张的心神,说天地,说山河,说花开,说雪落。 可即便如此,他仍会毫不犹豫地落下那一刀。 取血之前的小意安慰如何抵得过刀锋划破肌肤时的痛楚。 一想到他豢养自己为青梅割肤取血,她心中便如刀割,又有什么精力去注意他同她说话时是多么温柔,动作是如何体贴呢? 林道猷就说建康上巳时的风物。 慕朝游忽然说:“什么时候开始?” 少年便不再说话,顺势止住话头,“失礼。”他乌浓的眼睫微微垂下,从袖中取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 慕朝游捋起袖口,露出伤疤斑驳的手腕,深吸一口气,将头偏到了一边。 说得再多,仍是要受这一刀的。 林道猷的指腹轻轻抚过她伤痕累累的手腕,毫不犹豫地划下一刀,动作精准、迅速,确保她感受到的痛楚被放到最低。 但不是谁都能拥有看到自己血肉被利刃刺破的勇气。她不忍直视地微微皱紧眉,轻微的刺痛感袭来,他早已体贴地为她备好了干净的白帛,伤药。 他将一只取血的玉碗递来。 慕朝游静静地感受着鲜血一点一滴落入碗中的细微清音,像是人生命的流逝。 取血的过程中,她与林道猷谁都没有说话。 第一次取血的时候,慕朝游也曾经想问过。他是真的在翻阅过古籍之后才得知,她“神仙血”的特殊体质吗? 他邀她一同南下建康时,是不是已经将她认定为能救青梅竹马性命之人。 但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从来也只是一晃而过,没有再深思,她从来不愿以恶意去猜测别人。 深思下去,数月的患难与共,相依为命就成了步步为营的利用算计。 林道猷自见她的第一面起,就是为了顾妙妃算计她。 取血的过程很长,慕朝游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她不喜欢神仙血这个名字,她不是神仙,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这个名字像一个讽刺。 林道猷并非上善类,慕朝游心里很清楚。 望着碗内一点点增加的鲜血,她的思绪忍不住飘向了她和林道猷患难的那段岁月。 那是他们刚遇到胡匪的时候。 她那会儿正好走远了点去处理个人卫生问题。 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尸横遍野,林道猷腰腹中了一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身边的护卫与胡匪都已经没了生息,马车也被流民劫掠。 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林道猷从乱尸堆中拖了出来。 他伤在腰腹,伤口很深。 血淋淋的,慕朝游不敢细看。她又没有学过任何的急救包扎技术,只得胡乱撕下少年的衣服。 林道猷褒衣博带,宽袍大袖,足够她撕成许多的碎布条。 然后,慕朝游刨坑烧水,把碎布条丢进碗里煮。 煮完这才死马当作活马医,胡乱往他身上包扎。 中途不知道是不是她动作不到位,血像一股小喷泉一样滋到了她脸上,慕朝游又很没出息地大叫一声,急得汗如雨下,眼泪都汪在了眼眶里。 也是林道猷命不该绝,折腾到天黑,竟然也真让她费了无数布条之后,糊里糊涂包扎妥当止住了血。 和她一起穿越的还有她那个帆布包,包里面装了点儿纸巾、钥匙、唇膏、火柴。 她前段时间有点儿感冒,包里还有一板布洛芬。怕伤口感染,慕朝游犹豫了半秒,拿出一粒在这个时代宝贵得不能再宝贵的胶囊,塞到他嘴里。 会不会吃死她也不知道。 总之,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对他也够意思了。是死是活也只能听天由命。 所幸第二日林道猷便清醒了过来。 他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朝她行礼致谢。“是朝游你救我。若非有你相救,我早已命丧黄泉。” 他面色甚至还是苍白的,却不顾腰腹伤势,容色恭谨地俯身朝她行了一礼,“朝游救命之恩,猷没齿难忘。” 慕朝游看他面色还有些苍白,毕竟是自己救回来的一条性命,她有点儿自豪,不禁关切地问:“你伤好些了吗?” 林道猷摇摇头:“托娘子的福,勉强捡回一条性命。没伤到致命部位,是某侥幸。” 虽然林道猷侥幸捡回一条命,她在这个世界的大腿还活着。但接下来,还有一个严峻的事实摆在两人面前。 她一个现代人,和他一个生活优渥的世家子要如何在平安到达建康之前,确保自己能活下来? 当务之急,就是吃喝问题。 她咬咬牙,掰了一小块巧克力塞给林道猷让他吃下去。 林道猷看这黑乎乎的,面目可疑的吃食竟然也没多话,不假思索,面不改色放入口中。 “很甜,”少顷,他给出一个中肯的评价,“其味甚美,为在下生平罕见。” 但光靠巧克力只能维持基本人人体所需的基本热量,不能填饱肚子。慕朝游就问林道猷他有没有携带什么干粮,放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她再去马车那边找能不能找到。 林道猷想了一下说:“微乎其微,流民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搜寻的角落。” 慕朝游不死心:“总要试一试的。” 林道猷:“我与你同往。” 慕朝游:“你伤还没好,我自己去就行,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 林道猷摇摇头:“丈夫岂能令女郎一人孤身赴险而坐享其成?” 慕朝游心里其实也很犹豫,说不怕是假的,林道猷都这么说了,她干脆也就来了个顺坡下驴,顺水推舟,没再吭声。 于是少年扶膝而起,随她往远处车马狼藉出而去。 一路上,他大袖招展,身姿翩跹磊落,神情平静,俊雅如玉,清英如月,一点儿看不出是受过伤。 咕咕咕咕…… 珠颈斑鸠在二人远处盘旋。 慕朝游硬着头皮看着地上尸横遍野,鼓起勇气四下翻检。 一扭头,只见林道猷也蹲下身,浑然不在乎满地血污不堪,与她一起翻找。 ……这人倒和她印象中那些自视甚高的魏晋世家子不一样,能屈能伸的。慕朝游心道。 又看向地上的尸首。 有那几个护卫的,也有胡人的。 那些盗匪以为是条大鱼,没想到是个硬骨头,非但没啃下来,还和林道猷一行人搏了个同归于尽的下场。 十几个人竟然只活了林道猷一个。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神色坦然的少年,对这少年又多高看几分。他能活下来,肯定还是有几分本事在。 两个人翻找了半天,只在血和泥巴里抠出来一点可怜巴巴的饼屑耖粉,想来是流民哄抢中践踏入泥。 一指甲盖的东西当然不能吃,慕朝游几乎快绝望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与道旁珠颈斑鸠咕咕的叫声,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林道猷看到这一点耖饼之后就干脆搁下手,去捡拾道旁散佚的书卷。 慕朝游这边搓指叹息,林道猷却已经扯下一块车布,打包了个小包裹,还捡起一支散落的竹笛。 “郎君当真有雅兴。”慕朝游苦笑,她只找到一个破得不能再破的碗。 “生又何欢,死又何哀。”林道猷垂睫抚摸着手中竹笛,淡淡地给了她一个十分魏晋独有的丧比回答。 话虽如此,他还是又捡起地上一柄豁口的长剑,一张残弓,几只乱箭。 “你会打猎?”她看着他拾起弓箭,心跳忍不住加快几分。 林道猷调试着弓箭,道,“或可一试。”少年平静地拈弓搭箭,瞄准远处那只正在觅食的珠颈斑鸠,也就在这时慕朝游感觉到他身上的气势浑然一边,黝黑的眼眸一转,目光陡然凌厉冷冽,如晨霜雪。 箭矢离弦,破空而去,珠颈斑鸠一声未发,毙命于地。 慕朝游主动承担起料理斑鸠的重任。她拎起斑鸠往前走出几步,林道猷没动,他垂袖望着这一地狼藉,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明显若有所思。 “郎君?”她纳闷呼唤。 林道猷这才振袖提步而来。 - 慕朝游连只鸡都没处理过。 毕业之后一般都是点外卖很少自己主动做饭,偶尔做一次也是菜市场买的现成的。 慕朝游过年的时候看过她爹妈杀鸡,杀鸡好像要割脖放血,然后用热水烫毛吧? 怀揣着不确定的心思,她硬着头皮问林道猷要来那把豁口断剑,捏着斑鸠脖子,比划来比划去还是不敢下手。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并无任何主动出言帮忙的意思。 慕朝游也不能指责他没有绅士风度,没有他射猎,他们两个今晚都得饿肚子。 无奈之下,她只能深吸一口气,一剑缓缓下去,拿破碗接了鸡血,舍不得放过。 之后拔毛、掏空内脏的狼狈自不必提。 忙活一晚上,两个人直到傍晚才燃起一堆篝火。中途,林道猷伤口崩裂又开始流血,慕朝游一阵手忙脚乱。 好在他出生乱世,自己也略通医术,自己给自己包扎,不必假于她。 没有盐调味,味道只能说是令人作呕。 慕朝游很少吃自己不常吃的东西,一想到自己吃的是只斑鸠,她就算饿得胃里如绞,也难以下咽。只能硬着头皮逼自己多吃一点。 火光中,她看到林道猷正把斑鸠肉一条一条撕下来吃,吃得很慢,很仔细。低眉顺眼,眼睫纤长,毫无怨言。 两个人吃过这一顿,林道猷突然从怀中摸出个小小的玉龙螭纹佩交予她,这玉佩因为小巧被他深置于怀中,逃过一劫。 “世道不太平,若你我失散,女郎可凭借这玉佩来建康寻我。” 慕朝游愣了一下,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犹豫半晌, 3.第 3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林道猷有自信确保她无恙。 ……若她当真身死呢? 那便死了罢。是她运气不好,这乱世,时刻都在死人。 他若是有朝一日弃尸于荒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贪生,但并不畏死。 对于慕朝游这个同路人,林道猷没有太大的感情。若这人死在半路,他也不觉有什么遗憾悔恨的。 他自小就没有什么太过鲜明的情绪波动。行为处事,一言一行,从不因情而动,只因势利导。 此人救了自己,他于情于理合当报答,到时带她南下建康,赠她千金,亦能成全他一桩知恩图报的美谈。 他年方弱冠,少有清名,屡征不仕,此番南下建康,一是伯父欲荐他入朝为官,二是为和顾氏女成亲。 慕朝游紧紧闭着嘴唇,她的思绪此刻非常混乱。 林道猷的神情很恬淡,说话还是很温和动听,清泉漱流一般,似乎不以为耻。 他白衣如雪,容色鲜研明媚,坦然目注于她。 这让慕朝游一时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了。 时移世易,想要在这个操蛋的时代生存下来,把人想得坏一点,谨慎一点,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可她到底是出生在一个和平的环境下,没有经历过乱世的尔虞我诈,对于阴谋鬼蜮伎俩的了解从来都来自于小说和影视剧,理智归理智,情感上她其实是不愿意把人往太坏的方向去想的。 她的一直依赖着的同伴是一条毒蛇?这让她如何自处?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眼下必须相信他。 除了他,还有谁能帮自己在这个乱世立足呢。 她还是有些郁闷,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生硬地说:“郎君应该提前告知于我。” 林道猷想了想,道:“是我欠了思虑。” 他坦然认错的模样,令慕朝游心里松了口气。 这件事便被慕朝游有意揭过不提按了下来。 林道猷自然顺水推舟,从善如流。 发生过这样的事后,慕朝游不该继续在这个是非之地多加盘桓。 她开始和林道猷南下。 这也是她必须要装聋作哑的原因之一,没有林道猷为她指路,靠她自己一个人她活不到建康的。 只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慕朝游对他难免还是生出了点儿怨气。 她不太再说话。她的话其实是很多的,尤其是穿越到了这个乱世,她必须要说很多话,来让自己镇定下来,同时尽量从林道猷口中打探出更多的关于这个世界的信息出来。 林道猷从不主动开口,他不问,只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这样的做法其实对慕朝游十分友好,否则她实在没办法解释她身上这些显而易见的谜团。 经此一事之后,慕朝游的话变得少了。 她嘴上没说,但心里总觉得林道猷该和自己道个歉。 他好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因为生怨,慕朝游的脚程加快了一些,林道猷受了伤,走不快,只能坠在她身后。 他也不以为意,一路担风袖月,仿佛道旁的不是被抛荒的麦田,而是烟霞盛景,偶尔还停下脚步,摘几根茅草在手上编着什么,自得其乐。 她不在说话,他就不主动开口。 慕朝游甚至怀疑,林道猷从一开始就对她的话题不感兴趣。 直到这日傍晚,他忽然将一只草编的蚱蜢递给她。 慕朝游一愣,“给我的?” 少年轻声:“女郎恼我。” 慕朝游往那蚱蜢看了一眼,见它精细小巧,活灵活现,煞是可爱。她便有些犹豫。 “某如今身无长物,无他,仅博佳人一笑。”林道猷又道。 ……原来他这两天一直在忙活这个。 她感到歉疚了。 特别是在她看到林道猷左腹那一抹洇红时。 “你伤口又崩裂了?” 林道猷宽慰她:“只是行步稍急,无大碍。” 慕朝游脸都臊红了,她感到一阵强烈的坐立不安。 这几天一直是靠林道猷猎几只野鸟,或者指点她挖一些野菜、桑、槐、楮叶他们才能走到这里。 他虽然利用她诱出那个胡人,但这也不能代表他对她怀有恶意。 她动了动唇瓣,她甚至感到自己的小气阴暗了。 - 林道猷只是觉得,他有必要稍加和缓他与慕朝游的关系。 她如今明显对他生出了防备和戒心。若是往常,他并不会太在意,但流亡的道路太过寂寥苦闷,他需要一些事情来解闷。 看到他三言两语下,眼前的女人面红耳赤,良心不安的模样,林道猷并没感到激动或者欢欣,只是司空见惯地了然。 他知道,从小到大,只要他想要的东西,便没有得不到的。 包括人心。 他知道如何学习,如何辩玄,如何沽名钓誉谋取声名,当然也知道如何讨人喜欢。 然后,一阵淡淡的厌烦又漫上他的心头,并不针对慕朝游,他只是常常会感到无趣或者厌烦。 慕朝游甚至还是个特例。 他从未见过像她这般天真的人,生与这颠沛流离的乱世,便是一些世家女也少有她这般天真。 像是从清水里沥过的石头。 天真得……林道猷稍微冒犯地想,近乎像那个在洛阳被毒杀的皇帝。 慕朝游很快便又对他放下戒心,似乎是为了弥补她之前的小心眼,她开始加倍地对他关照。 林道猷自然也投桃报李,路上对她多加指点。 “这是葛。” “这是艾。” “灾年时百姓常以此果腹充饥。” “葛?”慕朝游蹲下来拨弄地上的草叶,“那个彼采葛兮的葛吗?” 林道猷颔首:“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看着她,拢着袖口。 他疏淡的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这些时日的相处,让他对她已生出淡淡的好奇。 他乌黑的发滑落下来,青青的眉,红红的唇。 比女子还艳冶美丽。 周泰之前便笑说过他字芳之,这个“芳”字取得好,他就像林家的芳草。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慕朝游对上他漂亮的双眼,脸上温度有点儿烫,仓促地移开视线。 林道猷一直没移开他的目光。 他们在旷野中走了整整两三日,白天互相照拂,说话逗趣,夜晚一起依偎取暖数着天上的星星。 林道猷的存在让慕朝游慢慢地适应了穿越的恐惧与不安。他总是很温和,很让人安心,脚踏实地,稳重妥当,认得道边所有不知名的野草野菜,和慕朝游印象中是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魏晋世家子弟很不一样。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她就见识到了这位世家子不靠谱的一面。 一日午后,两人终于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一座破败的小县城,城里人烟稀少。林道猷找人换掉了他身上仅存的一枚玉佩。 那是一枚凤纹玉佩,与他之前给慕朝游的那只龙纹的是一对。这一对玉佩做工极为考究,玉色温润,价值千金,林道猷只拿它换了一些钱财,粮食,一口锅。他本来还想换一辆小车一匹小马,赶路的时候多少方便一些,惜未曾如愿以偿。 这对玉佩其实本是他南下建康时,带给顾家女,也正是他未来妻子的礼物。 他和顾妙妃只在幼时见过几次面,听林羡说他幼时与顾妙妃关系极好,两个小孩子经常一起玩耍射箭习字。 但林道猷却全记不得了,他长大之后随许冲四处云游,一年与顾妙妃见不得几次面。 他换了玉佩,又用为数不多的钱财买了一壶酒。 慕朝游看着心里很别扭。 他们如今朝不保夕,他竟然还买什么酒,她心里有点儿牢骚,她知道这是他的玉佩,他的钱。 她不好意思开口说些什么,只是在心里腹诽。 林道猷任诞。 时人好饮,他自然也不例外。 他在建康有几个朋友,见面时总要共饮上半天的光景。这一路而来,朝不保夕,又没什么新鲜的,他自然而然便想要寄情于酒。 他任诞,但并不荒唐。 素日里作出那些狂悖之举,多为沽名钓誉。 其实,他心里很看不上几个所谓的名士,也包括他林氏那几位大名鼎鼎的家族伯长。 为了养名,他需风流高迈,而有些时候,时事又需要他沉稳有礼,进退有度。 他要在该糊涂的时候糊涂,该清醒的时候清醒,既不过分浮夸,又免过于恭谨落入“俗物”的窘境。 他是林家子。 齐心勠力令林家更上一层楼,不堕兰陵林氏的风流,是每一个林家子的责任。 他性子惫懒,对万事万物都淡淡,不执着,无目的。 因此,他便以此为己任。 如今一朝落难,无人再识得他林六郎。 他面前只有一个天真到极致的女郎。 他不必伪装,只需纵情任性。 在慕朝游面前,林道猷多少有点混不吝起来。 沽了酒之后,他们继续出发。 少年双袖飘飘摇摇,走在田埂上,乌发披散,边饮边走,间或清啸,白皮肤,长眉俊目,恍若神仙中人,酒让他有些飘飘然了,眉目愈发淡然朦胧,高远难辨。 4.第 4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夜幕降临之前,慕朝游和王道容终于找到个临时的扎营地。 慕朝游抱来干柴,王道容取出打火石点火烧水。打火石也是在那个小县城换来的,有了打火石之后慕朝游就没必要再用她那一盒火柴。 实际上,每每当着王道容的面用她那些现代物品的时候,慕朝游总觉得有些不安。 火苗蹿起,两个人围着篝火取暖。 水烧开之后,王道容转身从行囊中取出面饼,掰作两半,将那大一点的递给她。 为了方便长途保存,面饼干硬,味道也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慕朝游完全是抓着面饼飞快地嚼了几口干咽进去的,咽得她喉口一阵翻涌,差点儿又吐了出来。 王道容似乎看了她一眼。 她忙低下视线,也不勉强自己,撕下几块面饼泡进热水里泡软了再吃。 身为现代人,她简直比王道容这个世家子还娇气。 她想,在王道容眼里,她一定颇俱疑点。 穿着一身稀奇古怪颜色极为鲜艳的衣裳,总拿出一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走几步路就磨得脚痛,世人常作干粮用的面饼她吃几口就想吐。 只是少年素养极高,她不说,他便不问,一直在安之若素,面色不变地吃自己手里的面饼,仿佛这不是什么干硬的大饼,而是什么珍馐。 不过他的素养一半出自世家子的自矜身份,不肯屈尊纡贵地探听小角色的过往。再说八卦的姿态也不好看。 一半或许是王道长性情寡淡,道心稳重,一点不把凡尘俗事放在眼里呢? 吃过晚饭王道容守上半夜,慕朝游守下半夜。 这几天他俩就一直这么轮换着来。 通红的火光将王道容俊秀皙白的脸照得红红的,他拿出一卷破旧的《易》对着火光在默读。 少年身上的谜团比她想象中还要多,他从不赶夜路,每到夜幕降临便寸步不离篝火。 慕朝游拢紧了身上单薄的衣裳,和衣睡下,翻来覆去却有些难以成眠。 她那一身现代装饰也早就换成了古代的衣裳,此刻身上穿的正是王道容在那个小县城里为她换来的。 起初,王道容见她是女子,本打算将那件外袍赠于她御寒。她不要,他没勉强她。 这一身衣袍做工考究,也确如怀璧其罪。他不声不响将它换成两件破旧的缊袍,都为男装,内絮乱麻、旧棉,为普通百姓日常穿着,勉强保暖,胜在低调。 又降温了。 饶是身边烧着火,慕朝游还是冻得够呛,她煎熬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酝酿出来了点儿困意。 半梦半醒间,她下意识地就往身边的热源靠。 王道容收起《易》,一抬头就看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他没主动也没拒绝。 少年垂眸瞧着她。 昏暗的视野下,见她将半个身子都依偎过来。 慕朝游睡得其实并不安稳,隐约间,她似乎看到王道容嫩白的下颌一晃而过。 少年脸如白玉,薄薄的皮肉包裹着线条锐利的下颌骨,鼻梁窄而挺直,嘴唇就像花瓣一样。 睡眠不足让她的大脑有些迟滞。 她好像懵懵懂懂中靠到了王道容的身侧。 她的神智在这一刻仿佛分裂成两个。 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她应该避嫌。 另一个声音却在说,王道容并未觉察,她可以靠近一点。 她太冷了。篝火散发的热意对她而言聊胜于无,穿越到这个未知的世界,她的心也同样惶恐寂冷,她需要慰藉。 她的大脑剧烈斗争了一秒,或许更短,手掌不经意间轻轻擦过少年的掌心。 微冷的触感令慕朝游一个哆嗦,睡意霎时散去了泰半,她彻底清醒过来,想要和王道容保持距离。 王道容正低着纤长的眼睫在看书,他好像对周围的一切无知无觉,却在她挪动身躯的刹那间,不动声色,轻轻反握住她的指尖。 被烧焦的木柴在噼噼剥剥作响,旷野的风吹动星火漫舞,慕朝游的心狠狠漏跳了半拍。 王道容的双眼没有离开书卷,慕朝游没有出声。 他的指尖寒凉如冰,她的身躯僵冷如铁。 他们是旷野中彼此靠近的两团野火,指尖相扣,无需言语。 孤男寡女,相依为命,是吊桥效应也罢,是两个不安的人在报团取暖也罢,有些暧昧的情愫在悄然萌生。 淡淡的热意,透过交握的掌心渗入肌理,深入血液,直抵心脏。 慕朝游的心砰砰直跳,她闭着眼不敢出声,就在这不安中迷迷糊糊地再度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阴灭的篝火只余一两点火星在闪烁。 慕朝游吃了一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王道容昨夜没有叫醒她守夜。 慕朝游:“我睡了一整晚?” 王道容想她或是愧疚,就安慰她说,:女郎昨夜沉睡,我不忍叫醒女郎。” 慕朝游一愣,立时感到一阵浓浓的愧疚,“我……” “抱歉,让你守了整夜。” 这段时日的相处她也能看出来王道容的身体其实并不算康健,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 少年轻描淡写:“我不困。” 他话一直不太多,静气得功夫做得极好,也只有在醉酒的时候慕朝游才能看到王道容冷淡皮相下那股淡淡的桀骜。 说着王道容便站起身,平静地朝她伸出手:“娘子,且行。” 她和王道容同进同出,形影不离,几乎鲜少有分别的时候。 这实在也是权宜之策。 全因为慕朝游前几日独身一人,还没走远就遇到了野狼,她吓得大叫了一声,苍白着脸跑出灌木丛中时,正巧遇到听到她呼救赶来的王道容。 从此之后他便时时守护在她身侧。 逃亡路上,再多的狼狈,再多的难堪,他们也都彼此一一见识过了。 也曾遭遇野猪的侵袭,王道容执那一柄断剑挡在她面前,喝令她先跑。 而他自己则紧盯着野猪,一边慢慢后退,一直退到附近一棵大树前,才毫不犹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拉着她爬上了树。 逃出生天之后,两个人满身被枝桠刮蹭出的血痕,坐在树干上相视大笑。 慕朝游的态度也越来越自然,举止越来越放得开,话也越来越多。 她总是说很多话。 两人相依偎着看星星的时候,慕朝游告诉他,他看到的星光是来自上千年甚至上万年前的辉光。 准确地说,只是她在看星星,王道容似乎对天上的星星并不感兴趣。 5.第 5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伴随着玉盏被最后一滴血装满。少年手持白帛替她轻柔的擦干净了腕上残余的血迹,又撒上一层细细的药粉。做这些事时,王道容亲力亲为,未曾假于人手。 每次献完血之后,慕朝游都会觉得疲惫、寒冷。 王道容告诉她,那是因为献血的时辰设在了在十五日夜半子时,阴气最重的时候,唯有此时炼出的药药效最强。 她在此时受伤,阴气易入体,更需要休息。 慕朝游是觉得一个月献一次血,她可能献出了贫血。 王道容细细觑她的神色,见她兴意阑珊,神情疲倦,便不再多打搅她,道了声抱歉之后,吩咐小婵等人上前伺候她就寝。 慕朝游又冷又倦,在小婵的帮助下,缩进厚厚的被褥中,上下眼皮挣扎了两下之后,便沉重地黏在了一起。 迷迷糊糊间,仿佛感觉到少年静静地坐在在她身侧,嗓音玉润般琳琅,“容在这里守着娘子,朝游可安心入睡。” 她用尽最后的意志力,睁开眼,看到王道容安静地坐在榻上,低垂着眼睫,朦胧出一个柔和的剪影,乌发若青云,衣袂曳地。 她松了口气,四肢迅速放松下来。 按理来说,在王道容拿她当诱饵算计她那次,她就该对他报以戒心,又怎会付出真心? 可是她太害怕了,穿越到陌生的世界,她像是无根的浮萍,迷茫惊慌无措。 阳间,战火连天。 阴间,鬼物横行。 她的生命危在旦夕,她的血肉被觊觎。 她只能像菟丝花一样紧紧依附着王道容。 为了报答他,为了维持自己在他心中的好印象,为了能更好地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为了能博得他的欢心,她毫不犹豫地作出了舍血的决定。 王道容目光下落,见她的掌心紧紧握着他的手掌。 她的手指纤弱。 他神情不变地合拢指尖,像合拢一只被雨淋湿的雏鸟,掌心也好像被活物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曾经的患难与共,以及这一年半载的相处。 王道容很难述说他对慕朝游的感情。 他其实并不讨厌慕朝游,甚至还有几分喜欢,她像极了他幼时曾经拾得的一只小雀。 他隐约记得那时他正在廊下念书,一只小雀从树上摔了下来,他拿布帛包着拾起它带回了屋内。 那么小的一团,皱巴巴的,羽毛还没长齐,有点丑。 他拿了清水和小米喂它,用锦缎为它铺设柔软的鸟窝,那么竭尽全力地照顾它,可惜小雀不吃也不喝,第二天太阳照在它业已冰冷僵硬的身躯上。 小小的王道容轻轻地抚摸过它的翅膀,当时他的心里并没有多么难过的情绪,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慕朝游便有点儿像他养的这只小雀。 没有十分华丽的羽毛,脆弱得似乎稍微不注意便会失去性命。 她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在这世界上她所能亲近和依赖的人唯有自己。 因为生性淡漠,王道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和别人建立如此奇妙的联系。 一个由他完完全全掌控的生命。 来到建康之后,是他一手料理了她的衣食住行。 这感觉。王道容想。非常奇妙。 蓦然间听到慕朝游含含糊糊的嗓音:“郎君?”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王道容略恢复了心神,垂睫说:“我在。” 清润如泉的嗓音汩汩流过耳畔。 他其实并不擅长这般柔情蜜意的安慰。口头上的承诺在他看来最是无用。但人们似乎天生喜欢花言巧语,海誓山盟。 “我在。” “你会走吗?” 王道容安静了一瞬。 他内心虽觉这话有些小女儿情态,却还是违心地开口说,“我会在此地陪着你。” 对于慕朝游他颇有几分耐心。这既是安抚,也是纵容。不仅仅是因为神仙血对他而言具有利用的价值。 许是因为曾共患难过,在他眼中,慕朝游便是他所饲养的那只雀儿。 有着古怪的、鲜亮的羽毛。 在最开始,王道容瞧出她的攀附之意,只是彼时二人是相依偎着取暖,他亦只将她视作萍水相逢。 逢场作戏,当不得真。 但这一年相处下来,如今的他却不吝于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慕朝游的心跳骤然失序,不自觉抿紧了唇瓣,将自己埋进被褥之中,心跳的节拍,如一朵花的开放。 她怕自己的心跳会暴露出一些端倪,又怕王道容看不出端倪。 每一次,她献完血之后,他总会陪伴在她身侧,一直到天明方才离开。 因为她一受伤,附近的阴气为她的血气所吸引,便显而易见地躁动起来,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渐渐凝结成“活物”。 阴气盘旋成鸟,停落在树梢,睁着一双双赤红的瞳仁,窥伺着屋里美味的血肉,却忌惮与那个少年道子的存在,不敢轻举妄动。 慕朝游迷迷糊糊间好像做了个梦,梦里鬼物肆虐,血肉横飞,王道容及时出现,催动令咒,馘灭千魔,塞灭万鬼。 她一时之间,惊魂未定,心绪澎湃,脱口而出自己对他的心意。 等猝然回神,她愣在原地,一张脸红得几乎快要冒烟。她羞惭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却又压抑不住内心的急切,仰头想看清他的神情。 可梦里的王道容却坚决地拒绝了她。 和她的急切相比,他平静地简直像端坐在云端的足不染尘的神仙,“抱歉。” “我视娘子为知交。”王道容看起来有些不解。 仍旧淡而有风仪,心如冰雪,音如碎玉,“对娘子确无他意。” - 慕朝游从梦中惊醒。 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王道容的踪迹。少年跪坐的方榻,只残余一点膝痕,连余温也无,摸上去是冷的。 她招来小婵问,“你家郎君呢?” 小婵说:“顾娘子有些不好,夜半来了急信,郎君往顾家去了。” 慕朝游拥着衾被坐在榻上,不觉发起呆来。 又是顾妙妃。 王道容其实很少在这座宅院里多待,他白天要去官署。 南国为对付鬼物,专门设立了一个小小的官方部门——司灵监。 因为身怀灵力的人太少,官员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人,王道容因为是王氏子弟,又师从大名鼎鼎的许仙翁,一入职就成了监正。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和小婵一起一边说话一边等他回来。 好不容易将他盼来,还没待多久,便说是顾家有消息,他又匆匆去了。 慕朝游曾有无数次想跟王道容表明自己的心迹。但他性格冷清,未必对她有意。 她知道她与他之间或许相隔了很多很多东西,她已经厌倦了一遍遍的拉扯与猜心。 王道容夤夜而走,待到第二日天光破晓方才回来。他一走,慕朝游就不曾再睡着了,只靠着凭几等待天亮。 等到天蒙蒙亮,才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动静,她匆匆套上木屐追了出去,看到王道容站在门前,正在弯腰套马。 虽然出生世家,但他做道士的那段时间自力更生惯了,做事素来不习惯他人伺候,举凡能自己做的顺手都做了。 王道容的眉目很平静清爽,不像是一夜没睡的模样,他乌黑的发沾染了夜露,一副又要出远门的模样。 “王郎君?”慕朝游深吸一口气站得远远地喊他。 王道容闻声抬起脸,见到是她,也没惊讶,只淡声问:“如何起这么早?” 说着又继续套他那只马嚼子,“朝游何不多歇息片刻?” 慕朝游愣了一下:“我睡不着。” 她又想到什么:“你要去哪里?”她故作自然地问,心几乎都快跳到了嗓子眼里。 王道容站起身,也没打算对慕朝游遮掩:“定林寺。” 慕朝游:“我能与你一起吗?” 王道容静静地伫立在晨雾中,想了一想,忽而问:“娘子想与容同行?” 这话问得太直接了,慕朝游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心里也跟着咯噔了一声。 王道容总是会这样。 他性格清冷,待人接物维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偏偏有时候,会冷不丁地打破人与人之间的社交安全区。 如果不是他生性敏锐得令人发指。那么简直就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慕朝游被他这一句话搅得心乱如麻。一直以来,她都怕王道容猜出她的意思。 又怕他猜不出。 她挣扎了一秒,或许更短,飞快地下定了决心。 她双眼直视着少年,鼓起勇气说出了一句颇带着些暗示意味的话:“我想与你一起。” 可王道容这个时候却好像又没意会到她的暗示。 只微微颔首:“自无不可。” 定林寺位于建康城城北,马车一路向北而行。 王道容安静地坐在车厢内,白色的道袍垂落在地上,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指搁在膝上。 他不说话的是安静得恍若一尊雕像。 近乎死去。 连呼吸都是冷的。 他是个冷情冷性的性格,平日里爱好不多,音乐、香道都算其中之一,很有世家子的风范。 虽师从仙翁许冲,但他素来是儒释道三修的,平日里既通禅也诣道,与定林寺的寺主人道兰关系交好,一个月常常有几日来到定林寺与他谈说佛理。 道兰生性谦和,慈心待物,苦行虔诚,在当世富有盛名。 定林寺修建在建康城东,依山而建,半遮半掩地坐落在迢迢的青山间,雕墙峻宇,比屋连甍。 高大的白色佛塔矗立在山头,便是建康佛寺林立,没有上前也有数百,定林寺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寺庙种也颇具地位。 去岁定林寺有个小沙弥夜晚诵经时粗心大意,失手打翻了一盏烛台,烧毁 6.第 6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慕朝游陪着王道容在寺里待了足有五日之长。 他平日里就待在天王殿中绘壁,并不轻易出门。 他的话一向很少,平素里总是安静而淡漠,弱质纤纤的。每日清晨,他便携着画具去了天王殿,站在梯子上安静地画上一整天,一直到日暮方才回来。 闲暇无事的时候,慕朝游就和王道容的随从说话。 她其实曾经去天王殿寻过王道容几次,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 大殿内空空荡荡,夕阳斜入殿中,几点昏鸦从黯淡的天空飞快掠过,巨大的旃檀佛像流光溢彩,彩绘斑驳,露出木质的纹路。 殿内濛濛的尘埃被夕阳照亮,在王道容肩头浮游着,他乌黑的发半挽起,流水般漫漾下来。 他此刻画的是天龙八部。 慕朝游看着他背后墙壁上那俯瞰众生的天龙八部像,天龙八部意为非人,诸像须髯飞扬,狰狞妖冶,重彩朱漆,沥粉贴金。 王道容正用笔蘸了帝释青,为紧那罗缭绕如雾的披帛上色。 慕朝游看着看着,渐渐地也觉得自己和王道容都成了诸天神佛前渺小的两点尘埃,苦海中苦苦挣扎沉浮的众生。 王道容画得很认真也很专心,但对她的话有问必答,作答时每每要顿笔、搁笔以示尊重。久而久之,王道容未曾烦她,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 一恐王道容心中厌烦她,二怕自己天天寻他说话目的性太强。 她喜欢王道容,却怕他瞧出蹊跷,非要小心试探,缓缓拉扯。 她生怕自己的仰慕之情为王道容所知,叫他看轻。 也怕他从此避她不及。 若有朝一日,希望落空,还能自以为是地保全一丝全身而退的体面。 王道容的贴身随从名叫阿笪,不过十二三岁,还是个年纪不大,贪嘴爱玩的孩子。 因王道容出生琅琊王氏,地位尊崇,又是道兰好友,寺中的小沙弥对这位贵客极为上心,为慕朝游等人准备的茶果也是最为丰厚的。 已经习惯了现代的甜食,慕朝游对古代这些又甜又腻的糕点不甚感兴趣,阿笪喜欢,便统统都送给了他吃。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秦淮河畔初见,慕朝游心底对顾妙妃十分好奇,就问他有关顾妙妃的事。 一有了吃的,阿笪看谁都像是家人一般亲近,一边往嘴里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糕点,一边含糊地说:“顾娘子?” “郎君确与顾娘子从小一起长大。” “但我听说那也是郎君幼时的事啦,郎君八九岁的时候就跟着许仙翁天南海北地到处跑了。” 慕朝游问:“那顾娘子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阿笪眼睛忽然一亮:“娘子是说顾娘子的病症?” 说起这个,他米糕也不嚼了,挥舞着手臂,兴致勃勃地说:“顾娘子这个病在建康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据说,顾娘子幼时与家里人走散,被行鬼抓走啦。” 说到这里,阿笪压低了嗓音,语调也开始鬼气森森了起来,“这事儿闹得可大了,最后还是顾家请了道兰公,最后才把顾娘子救回来。” 就像慕朝游的血肉对鬼物有致命的吸引力一般,这世上有些人生来便是双肩火低,颇得鬼物的青睐。 “而像咱们郎君这样天生神鬼辟易的那可是少之又少。”阿笪一挺腰杆儿,与有荣焉地说。 他说的与女婢们所说的相差无几,再多的阿笪就不知道了,又或者说对王道容忠心耿耿,不肯多说。 两个人又吃了一会儿茶,忽然,禅房外飘起了一阵淡淡的雨丝。 阿笪瞧见了,忙唉哟了一声,站起身说:“郎君没带伞,我去给郎君送伞。” 慕朝游忙跟着站起身,拿起墙角的桐油伞,脱口而出说:“我和你一起。” 慕朝游主动问阿笪接过他怀里的桐油伞抱着。 就像这样,不放过任何能接触的机会。 等她和阿笪走到殿外的时候,牛毛般大小的雨丝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将朱廊黑瓦洗得湿润润的。 慕朝游和阿笪在殿外接到了王道容。 她把怀里的桐油伞递给他。 殷勤得过于刻意。 可是感情不是打乙女游戏,每一次微小的互动不一定会带来好感度的累计。只是她内心锣鼓喧天,手忙脚乱地铺开一场场嘈杂的草台大戏。 从前天开始,建康便开始下雨,建康的冬日阴冷潮湿,一下起雨来,简直像绵绵的仇怨与哀吟,雨水将殿前的银杏叶都打落了下来,在阶前铺满了厚厚的一层。 阿笪有些孩子气般的忧心忡忡,“昨夜大风雨,那风吹得树呼啦啦的响,今天又开始下雨,不知道殿里的长明灯会不会被风吹灭。” 王道容说:“殿内的长明灯有小沙弥日夜看顾,照料灯油。”少年的嗓音温淡,丝毫未嫌弃阿笪的童言稚语。 慕朝游也不知怎么想的,就像是有人听说朋友远方三舅家表兄的女儿生病了,也要寒暄一声,以示客气一样。 她下意识地,客气地说:“希望顾娘子的病能早日痊愈。” 可不知是不是暗恋之中的人,总是小心翼翼,如惊弓之鸟,还总爱犯疑心病。 王道容忽然垂下眼睫,不说话了,少年鸦羽般的长睫润着淡淡的水汽,看着很疏离。 她怔了一怔,心头飞快地滑过一阵微不可察的懊悔。 她好像说错了话。 人的第六感是很敏锐的,她总觉得像王道容这般心如冰雪,聪慧灵透的少年,一定隐隐约约觉察出了她的心思。 他会不会觉得她对顾妙妃的关心,假惺惺而虚伪。 慕朝游心底简直像在打仗。 她的确不关心顾妙妃的身体是否安康,她与她根本是两个陌生人。 她鼓起勇气,甚至于自暴自弃地望向王道容的方向。 她望见少年漂亮柔美的侧脸,乌发披散下来,侧脸轮廓泛着玉样柔和的光泽,浸润在淡淡的雨雾中。 他眼睫纤长,微微颤动着,他的目光落在树梢停落着的一只白头鹎。 白头鹎圆滚滚,乱蓬蓬的,正低着头梳理着被雨水打湿的羽毛。 少年正专心地望着一只小鸟。 王道容竟只是孩子气般地看着一只鸟。 他不关心建康的雨水,不关心她与阿笪的对话,不关心她昭然若揭的心意。 王道容的侧脸映入庙宇檐角下的天空,他像是神台上神清骨秀的白玉佛像,渺远得像在天上。 少年并不知晓她在想些什么,他看够了,就转过脸来,轻轻地说,“走罢。” 定林寺的客堂男女东西两侧分立。 回到寮房之后,少年就自去看佛经了。 夜雨淅淅沥沥,续了又断。 慕朝游是夜猫子,点了一盏灯,窝在床头,抱着一卷佛经在读。 灯光晦暗,佛经晦涩难懂,看得她昏昏欲睡,却还是努力睁大双眼,将那佶屈聱牙的,打天竺音译过来的名词,一个字一个字刻入心里。 看了一会儿,她困得实在睁不开眼,只好撂了佛经出去逛逛。 天黑有鬼,慕朝游不能走夜路,平常就只能乖乖地待在王道容那间私宅内。 但定林寺是佛门圣地,寻常邪祟不敢侵扰,她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吹着夜风散散步。纠察僧纪的僧值是不太会干涉香客的。 不知不觉,慕朝游就绕道到了西边的寮房,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间寮房传来开门的动静。 她心蓦地漏跳了一拍,飞也般地作出一副快速路过的表情。 是阿笪出来倒水。 慕朝游简直掩盖不了面上的失望之色了。 阿笪看到她很惊讶:“慕娘子这么晚还未歇息吗?” 慕朝游有点儿脸红,“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这时,屋里忽然传来王道容淡静的好嗓音,“是慕娘子吗?” 慕朝游顿时紧张起来,心跳得有些快,故作自然轻快地说:“王郎君?” 少年披着一件外袍,提着一盏灯,轻轻走了出来,白衣被体深邃,乌发齐齐地落在腰后,眉眼婉丽,像菩提的芳魂, 王道容温言劝慰:“夜雨寒凉。慕娘子注意添衣。” 因为天色已晚,他不便邀她入内,慕朝游和王道容说了几句话之后,王道容便带着阿笪向她作别了。 但她一颗心却因为这三言两语飞快地充盈起来。 这一年以来,王道容待她一直很好,同时不忘恪守着应有的礼节,她能和他相处的机会简直少得可怜。 慕朝游几乎是下意识地在制造着和他巧遇的机会。 她从阿笪或者小沙弥口中听到王道容的下落,等回过神来时,便已经脚步轻快地绕道大半个定林寺,来到他所处的药师殿或是罗汉堂前。 只要能和王道容多相处一会儿她就已然十分心满意足。 可这一日,慕朝游才刚刚入睡,忽然门被人急促拍响。 她忙拢了衣裳,胡乱套了木屐去开门。 门一开,阿笪焦急的容色映入眼帘,“娘子,郎君有请!” 慕朝游当然不会以为王道容这个点叫她是为了秉烛夜话。 看阿笪焦急,她也不敢耽搁,忙提了一盏灯笼,跟着阿笪匆匆往王道容居住的寮房而去。 一边跑一边问,“是出了什么事了?” 阿笪说:“娘子有所不知,今日顾娘子随母来礼佛,或许是舟车劳顿,才住下就病倒了。” 慕朝游一怔。顾妙妃也来了定林寺?南国崇佛敬道,顾妙妃与王道容交好,来定林寺礼佛也并不是件稀罕事。 既如此,那王道容来请的用意便昭然若揭了。 她虽然之前见过顾妙妃一眼,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将和顾妙妃有直接的接触。 脚下不停地踩过积水,等到了寮房的时候裙摆就已经湿透了。 等到的时候,只见不大的客院里早已亮起一盏盏灯,一只只烛,灯火通明,到处是走来走去的僧人。 在阿笪的引路下,慕朝游推开门,一眼便看到跪坐在榻前的王道容。 他静静地跪着,灯火在他皙白的脸上一晃而过,低垂的睫绒剪出错落的阴影。 怀里正搂着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子,女子乌黑的发如流水般漫漾了下来。 慕朝游怔了一下,放下灯笼,加快了脚步走到两人身前。 王道容抬眸见她,轻轻唤她:“朝游。” 她低头看向他怀里的女子。 顾妙妃阖着眼,苍白如雪的小脸拥在乌发间,唇色淡得几无血色。 慕朝游:“这是顾娘子?” 而一边也正跪坐着一个美妇人,打扮得十分庄重,正在哭泣。 王道容手扶着顾妙妃的头,让她躺得舒服点儿。 看到慕朝游到来,便对那美妇说:“伯母且宽心,我这位好友已经赶来。” 美妇含泪抬眸与慕朝游目光相撞。 慕朝游也顺势安慰了一句,“夫人放心,有我在呢。” 顾夫人或许多多少少也知晓她的来历,抬袖拭泪,缓缓伏地行了一礼,“多谢娘子救我小女。” 王道容说:“还请伯母暂避。” 待闲杂人等清空。 慕朝游在王道容身边坐了下来,飞快地捋起袖口,“来吧。” 少年可能也觉得对她实在不公,欲言又止:“朝游。” 慕朝游重复:“来吧。” 王道容顿了顿,这才垂眸执起盘中的匕首。 取血的过程中,慕朝游和王道容谁都不曾言语。 慕朝游也刻意没有去看王道容怀中的顾妙妃。 她只静静地望着烛火发呆。 一个月两次的取血,谁都承受不住。 才站起身,慕朝游就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王道容觉 7.第 7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王道容说:“这位是慕娘子,与我去岁上京途上相识。” 王道容明显是同顾妙妃提过她的。 顾妙妃一双柔和的眼轻轻眨著,好奇地看著她。 “久闻娘子芳名,今日一见,果然清丽脱俗,不似尘世中人。” 慕朝游很不擅长这种社交辞令,只好朝顾妙妃笑了笑,寒暄地说了些哪里哪里,顾娘子名动建康,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王道容一直等她二人寒暄完,才问顾妙妃身体如何。 顾妙妃露出几分赧然之色,温声细语地说:“已经无大碍了,多亏芳之你昨夜照拂。” 王道容说:“容未做什么,伯母昨日才是受累颇多。” 提起母亲,顾妙妃也有点儿愧疚,“都是我不好,连累母亲整日为我担心。” “要不是昨日遇到芳之你,我与母亲真不知道怎么办。” “说起来,芳之你怎么也到了定林寺。是不是道兰公又请你来辩经了?” 王道容回:“天王殿内的壁画尚未画完,”却只字不提是为顾妙妃祈福。 南国崇佛,顾妙妃也是极为虔诚的佛教徒。 她与王道容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又有共同语言。 王道容上京前虽因为年代久远对顾妙妃的印象很淡薄,但他记忆力一向不错,阅读道藏佛经也是过目不忘。见到顾妙妃之后,多多少少也想起来些。 这一年来又走动得频繁,有儿时共同的回忆为基础,感情升温得也快。 二人顺势说了些家事,又说了些佛道之言。 未免给人以探听旁人家事的嫌疑,慕朝游朝王道容与顾妙妃微微示意,往旁边退出几步,看客院前那株巨大的菩提树发呆,看起来像是在神游,实际上她想的东西还挺多的。 比如说,她对王道容有好感。 所以想要见他,想要和他多说几句话,常常会忍不住绕过大半个定林寺制造巧遇,绞尽脑汁也想在他身边多待片刻。 她对王道容有好感,是情之所至,理智上她明白自己不可能与王道容走到一起。感情又令她忍不住作出许多不受她控制的事。 而今这个情况,就算再傻她也该弄明白了。 隐约间,好像听到有声音在呼唤她。 慕朝游立刻收敛了思绪,迅速切换出一个商业性的礼貌姿态。 一抬眼,是顾妙妃正温和地弯着唇角,同她告别。 她还在病中,身子不太好,受不得累,吹不得冷风,站一会儿就要回去歇息了。 “今日得与女郎相见,是妙妃之幸。” “只可惜我身子不好,不能与女郎多说几句话。” 顾妙妃一边笑着,一边望着慕朝游。 面前的少女双眉俊黑,双眼清明。 王道容曾和顾妙妃提到过慕朝游,怀疑她不是出生世家,也当出生书香。 顾妙妃看了看,也开始觉得这话不假。 少女脊背挺直,言辞不遮不掩,坦坦荡荡,举手投足不卑不亢,颇有些散朗潇洒的风姿。 慕朝游也俯身行了一礼,“话什么时候都能再说的,娘子保重身体要紧,待娘子身体痊愈,自然可以畅谈达旦。” 她二人说话时,王道容一直安静地看著慕朝游与顾妙妃的社交。 待亲自送顾妙妃回去之后,少年这才回身,面露歉疚之色,诚恳朝她施礼道歉。 “抱歉,女郎舍血一事不是有意瞒她。” 提起顾妙妃的病情,王道容嗓音轻轻的,哪怕佳人不再,也好似极尽温和照拂,“妙妃身子骨一向不大好。” “她性子软,又伤春悲秋。若是知晓自己的病是由别人舍血相助,不论如何定不愿的。” 王道容此刻温煦的嗓音如软刀子一般,一刀刀在慕朝游心上割。 慕朝游:“郎君哪里的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舍血也是给自己积德,不是为了听别人感恩戴德的。” 王道容一直静静听着,半晌才开口,似乎感叹,“朝游有古来君子之风。” 如果其他女孩子听到心上人这么夸赞,心里定然也是小鹿乱撞。 慕朝游却笑不出来,心里发酸,若是笑也只是想苦笑。 与她说话时,王道容待她又全然与顾妙妃不同了。 少年恪守着面对顾妙妃时所不必须的礼节,站在远离她一尺之外,就连说话,也是温温柔柔,一言一行极尽官方般的客套。 毕竟人与人之间那股言行无忌的亲昵不是什么人都有的,那意味着极其深厚的感情与信赖。 慕朝游很想再和王道容寒暄点儿什么,但她的情绪实在很低落,随便找了个理由便同他告了辞。 将王道容的视线远远地甩在身后,也不想去想他此时会如何作想。 天上又飘起了蒙蒙的雨丝,慕朝游闷头快步行走在茫茫的雨雾中。 她浑身上下淋了雨,眼睫湿漉漉的,很不好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好像砰一声撞到了什么东西。 阿笪被她这副狼狈的模样吓了一跳,“慕娘子?!” 但眼前的少女只怔怔地看著他,她眼皮褶皱很深,眼角微微上扬,眼睫很长,濡湿了水汽,像只淋雨的猫。 听他呼唤,才猝然回过神来,“阿笪?” “娘子怎么下雨天不带伞到处跑,当心著凉。” 慕朝游讶然,“我跑了很久吗?” 阿笪忍不住说:“娘子你衣服都湿了。” 所幸是初冬,身上穿得厚,不至于走光失礼。 慕朝游牵了牵衣袖,果然湿嗒嗒的,她心里难受,一颗心像被泡在了醋水里,又酸又软,又不知这难过从而何来,只好不停地迈动脚步往前走,不断地走,走得双脚发软。 这个时候看到阿笪,慕朝游的兴致实在不高,只仓促地和他道了谢,转头回到了客房。 给自己烧了水,洗了个奢侈的热水澡,洗过澡之后的慕朝游感觉浑身筋骨松快了下来,理智也终于重新归位。 她对王道容有好感,好感绝大部分都建立在曾经一路上的共患难,以及王道容那张漂亮得模糊了人鬼边界的脸蛋上。 从前,她以为她和王道容是快要捅破那一层窗户纸的关系。 王道容不近女色,却对她多加照拂,与他人相比,待她可算亲密无间了。 慕朝游一边篦著湿发,一边叹了口气。 原来暗恋真的能带给人错觉,将一点一滴的日常相处逐帧放大。 原来从头至尾都是自己自作多情,白日做梦。 慕朝游想到王道容跪求自己时近乎温驯的态度。 一年相处,她知晓他心高气傲,能为顾妙妃下跪,想来她在他心中地位定然非比寻常。 人家才子佳人,门当户对,天生一对,需要她这个泥腿子来插足加戏吗? 她在王道容私宅内的身份尴尬,是客,是友,非客非友。 婢女们或许都瞧出来了自己那点少女情怀,私底下待她多有轻慢。王道容是琅琊王氏的世家子,日后娶妻也当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绝非她这乡野流民。 所有的少女心事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搔首弄姿。 他意识到了她的好感吗? 他会觉得困扰吗? 慕朝游觉得自己再也想不下去了。 她搁下梳子,脊背开始发烫,双耳也开始嗡嗡作响,整个人像是骤然跌入深水中,王道容与顾妙妃好像都变成了两个光怪陆离的影子。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回过神来。 接下来这几天,慕朝游本来觉得没脸见人,想窝在客房里避避风头的。但一想到难免有伤心欲绝之嫌,便故作洒脱照例日日出门,甚至去天王殿找王道容的次数比从前更频繁 8.第 8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建康为南国王畿,是如今这个乱世中难得太平的所在。 南国崇佛敬道,城内佛寺林立,能人异士不在少数,有道人日日驱邪避祟,涤荡魑魅,鬼物也不敢在城中造次,多零星地游荡在城南近郊一带。 这对慕朝游而言是个绝佳的训练场,靠近京城,鬼物不多,不成气候。 她一连在城南泡了有一十四日。 阿笪搓着胳膊,战战兢兢,左顾右盼,欲哭无泪地问着不远处的慕朝游,“娘、娘子……咱们什么时辰回啊?” 天色已经彻彻底底暗了下来。 城郊不比城内,没有道人的庇佑,太阳一落山,黑夜便如同怪物一样迅速吞没了四野的天空。 雾气是浓黑,冰冷、黏腻而不祥的,与天然形成的夜雾有近乎天壤之别。 生长在南国的百姓熟知,这是死人的怨气。 建康城内士庶阶级泾渭分明,城北为王公贵城的府邸,城西为诸王祇第,而城南则聚集着无数的平民。 建康既是南国的京师,也是前朝的王畿,不绝的战火在秦淮河两岸熊熊燃烧了数百年,每当建康受到围攻时,总是采取“割弃南岸,栅断石头”的防守策略。 这里是前朝的古战场,白骨露于野,士兵们不得归乡的怨气百数年来如庞大的阴翳笼罩在夜空。阴气化作夜鸮,夜夜哀鸣,城南的贫民贱户们日夜与其为伴,倒也见怪不怪,照样薄衾一拉,安然酣眠。 时日一久,贫民家中死了人无处安葬的便用草席草草一裹,丢弃在城南荒郊,这里是乱坟堆,也是穷人们的乱葬岗。 阿笪是琅琊王氏的家生子,也是富养着长大的,哪里见过这个场面,两只脚就像是刚长出来的,脚下的土地好像会咬人,他跳来跳去,无处落脚,觉得脚下哪一处土地都沾染了死人的怨气。 他避之不及,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希望不远处的慕朝游早点改换心意,回到安乐窝、温柔乡的建康城中。 乱葬岗中的死人嗅得了神仙血的芬芳,苍白的手骨破土而出,一具又一具的骨骸,追寻着本能摇摇晃晃地坟冢间爬起。 阿笪吓得大叫起来,“娘、娘子!有鬼物!” “看见了。”慕朝游飞快地将怀里的符箓、法剑一一拿出来,死人的骨骸已经近在眼前,她有条不紊地抬手掐诀结印,口念咒言,将符箓一道道打出。 数十张符箓形成道道泛着金光的锁链,将骨骸牢牢锁住。 死人疯狂地扭动挣扎着,想要摆脱锁链的束缚,它们挣扎得越剧烈,锁链就一圈一圈越收越紧。 阿笪毛骨悚然,又惊又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天罗神,地罗神。金罗神,铁罗神。日罗神,火罗神。敕令缚鬼精,无分高与下,纽缚莫容情。吾奉灵应真君律令。” 伴随着慕朝游念完最后一个字,链子上的符箓无风自燃,亮起一朵朵金莲火光。 火苗如剜心剔骨的小刀,四面八方一刀刀将死人骨头拆落得稀巴烂,亡者挣扎着发出一声啸叫,迅速被火光吞噬烧尽,化成薄薄的骨灰落在慕朝游的脚底。 看到这一幕,慕朝游从刚才一直刚刚提起的心终于落地。 她松了口气,走上前收拾残局,一边在心底一遍遍复盘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可有疏漏之处。 画符念咒都是王道容亲自教导过她的,他说她于阴阳符箓一途颇具天资,她起初认为是王道容客气,但这十多天下来,也难免自满。 一旁的阿笪惊魂未定,一张脸早已经皱得像苦瓜一样,慕朝游见了愣了一下,和他道了声抱歉。 阿笪苦着脸问:“娘子,那咱们今日差不多了吧?” 慕朝游也不想为难阿笪,朝他点了点头,“差不多了,这就回吧。” 小婵见到她平安归来十分高兴,忙前忙后地替她四处张罗,还端了一碗桃汤来。 说这是王道容特地吩咐厨下给她煮的。 慕朝游很不习惯桃汤这奇异而古怪的味道,小婵却催促着说,“这可是驱邪避祟的,娘子快快饮了吧。” 一边又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根麈尾,在她身上乱打,“可不能带回来什么脏东西。” 小婵在一边虎视眈眈,慕朝游只好硬着头皮,英勇就义般地将这一碗桃汤一饮而尽。 本以为折磨就到此为止了,孰料小婵又不知道从哪里抱出一叠干净的衣裙叫她换上,又说是王道容替她准备的。 慕朝游提起自己脏兮兮的袖口,这个她倒是反驳不了,只好又乖乖地去净室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裙。 襦裙的布料落在肌肤上轻如蝉翼,一寸一寸贴合着身体曲线,宽窄放量合宜。显然是对她身围极为了解。 她洗了头发,坐下廊下晾头发。 小婵替她端来晡食,慕朝游随意扫了一眼,都是她喜欢的菜色,忍不住问,“又是郎君的嘱咐?” 小婵眉飞色舞地说:“是郎君特地吩咐厨下做的,娘子,郎君多在乎你啊。” 慕朝游没有吭声。 小婵一直将她视作王道容养在私宅的情人,府内女婢也大多这么以为。 穿衣吃饭,王道容几乎一手包办了她的衣食住宿。衣裳是一季四套,照时令分了不同的颜色。 譬如春便穿麴尘,乃转秾翠、桃红、杏子红,夏便穿荷白、玉色、红白作配。 颜色也都是王道容亲自搭配好的。 除此之外,她屋里用的熏香,随四季变化的瓶插也都是他一一打点过的。 慕朝游总觉得王道容像是她小时候拿芭比娃娃玩过家家一样,也把她当成了个大号的玩具。 她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琐碎,事无巨细,都经过他的眼和手,他将她的衣食住行,井井有条地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她舀了一口鲜鱼羹,默默地吃着,不知道要如何像小婵解释。 王道容的温柔是饮鸩止渴的穿肠毒药。 月光晒在王道容的发尾,王道容正安静地坐在丹房里,捧着一卷书轴在读。 雪白的长袍如花瓣般逶迤铺展在榻上,四周灯火通明,数十只连枝灯高高低低,错列陈设,将室内照得恍若白昼。 身后伺候着的仆役女婢们都轻手轻脚的,不敢发出丁点动静。 他们都知道郎君平日里有几样爱好。 一是香,二是乐,三是道。 这间丹房也作制香用。 平日里说没什么大事,王道容常常在丹房里一泡一整天。 至于司灵监的差事,打个卡就行,总是待在官署里还要被人笑话是俗物呢。名师们哪有干实事的呢。 而自从慕娘子到来之后,郎君在丹房里泡着的时间就更久了,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 用的制香的材料也越来越古怪,碗里盛放的红艳艳的像人血,小香臼里捣着的森白森白的细粉,无色无味,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有时走出来身上带血,发丝间还有淡淡的腐臭。 曾经有仆役看到过有草席裹着的尸身被抬出来,尸骸不是腐烂久了,就是缺胳膊断腿。 世家大族的这些人每日不事生产,无所事事,心里变态得也多,多多少少都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 郎君平日性子淡对待下人很温和,既不爱吃什么人,又不爱逼人吃人,王羡和王道容这两父子已经算是十分宽厚的主家了。 所以王家的下人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今日王道容倒是没有折腾那些古怪的香,身边的香炉里只散发出淡淡的茉莉清香。 几扇门窗都洞开着,送来凉爽的夜风。 众人都在享受着这难得惬意的夜晚。 突然之间,阿笪叫道:“快抓住它!!” 王道容就合了书卷,看到阿笪领着几个小僮在院子里抓兔子。 这兔子是王道容素日里的新宠,平日里常抱着它念书。 白兔矫健,等那兔子停下来的时候,几个人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小心收拢着包围圈。 阿笪一个雄鹰扑兔英勇地跳了出去,好不容易把兔子牢牢压在身下,忙扭动着身子,扯着嗓子大喊,“我抓到了!快来帮忙!” 抓住了兔子,阿笪累得汗流浃背,忍不住朝王道容抱怨,“这都是第几次逃跑了,郎君对它这般好,它还这么不识好歹!” “养不熟的玩意儿就该让它被鹰捉了吃了。” 王道容平日不喜欢同人接触,却爱养些飞禽走兽,他这间私宅,耗资百万,带了个漂亮的大园子,园子里聚石穿池,妙极山水,养了鹿和孔雀,鹦鹉和兔子,甚至还有蛇。 他对这些飞禽走兽也极为上心,平日亲自饲养照料,但若说他有多珍爱这些奇珍异兽倒也不至于,纵使死了一两只,他也从不挂怀。 阿笪这么说,王道容也不动怒,只吩咐他将兔子抱过來,骨节分明的皙白手指抚摸着兔子,又喂它吃了点儿菜叶。“兔子狡猾,下次注意着便是。” 便将此事淡淡揭了过去。 那边慕朝游飞快地将眼前的饭食一扫而空, 吃饱喝足养足了精神,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赶在太阳将落未落之际,慕朝游又匆匆出了城。 一连几天下来,慕朝游觉得自己对付城郊那些零散的伏尸鬼已经颇有经验,不必再由阿笪等人随行。 阿笪肉体凡胎,没有灵气傍身,跟着自己对他来说估计也是种折磨。 她和王道容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王道容并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只是跟着她去了趟城郊,亲眼看她令鬼物化灰,回去之后问她要了那只金色的臂钏。 王道容闭门三日,不知道给臂钏加持了什么符箓咒文,等将臂钏还给她时,他也尊重她的意愿撤走了阿笪与其他健仆。 没了阿笪的欲哭无泪的死亡凝视,慕朝游简直就像飞出了牢笼的鸟一般,长长地松了口气,开始围着建康从南到北到处扑腾。 南郊附近的鬼物她多多少少都交过手,但西郊还没去过。 出了西篱门,在江畔停了下来。 慕朝游遥遥地望了眼夜色中的长江。 夜色中,江水拍岸,哗哗作响,月落乌啼,夜风凄清。 不管时间如何变化,江水依旧涛涛不绝,奔流不息。 她禁不住站在江 9.第 9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王羡今天出门前也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大概是人年纪大了,心力大不如从前了。 陛下忌惮着王家,这些年来不断征发流民为兵,提防的就是大将军王仲。 大将军与朝廷的斗争愈发激烈,王羡人闲散惯了,不愿意掺和到这些斗争里去。朝廷三番两次请他出仕,王羡不太想去。 他这个人对权力欲淡得很,从前不愿去,如今更不愿意去了。 去朝廷里当那靶子做什么呢?陛下这几年来一直在朝野中削减王家的势力,把他叫过去当官,无非只是向王家人宣告:看啊,孤还是很重视王家的。 至于给什么官,给大还是给小,陛下的手捏得可就紧了。 王羡有个儿子,叫王道容,小字凤奴的,是他十三岁的时候生的,父子年纪相差并不大。 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凤奴从小聪明漂亮。 陛下眼热王氏的子弟个个俊秀,十分喜欢他。曾经抚摸着他的头问他长大之后可愿像司空辅佐陛下一样,去东宫辅佐太子哥哥啊? 话说得好听,等王道容到了入仕的年纪,却绝口不提当年的旧事了,只给了个司灵监的小官。 好在王道容一早料到了这一点。自从陛下给太子挑选东宫班底辅政大臣,将司空王弘摘出去之后,他多多少少就觉察到了这是个对付王家的征兆,因此也不埋怨,安安分分地收了。 儿子仕途不顺,王羡反倒松了口气。 自己儿子什么脾性,没有人比王羡更清楚。 他那个凤奴看着冷冷清清的,性格实在不逊,权力欲又十分炽热,这一点也不知道像谁。他那早死的发妻也不是这样的性子啊? 得亏王道容跟着许仙翁修了多年的道,十分沉得住气,朝廷如今的局势也能看得明白。 王羡想先摸清楚司空王弘那边对大将军可能起事的态度,司空的态度有些暧昧,王羡也拿不太准。 王羡与王道容分析过,他父子俩打心里都觉得陛下未必能成事。 陛下想要抑制世家,强化皇权,这损害的本就是各家的利益,朝野上下的大族们并不愿站在陛下这边。 大将军愿意当那个出头鸟去替大家反抗陛下这些年来的举措,只要做得不是太过分,大家总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朝堂风云变化诡谲,又如何能说得清呢。 这毕竟是一弄不好就要夷灭九族,血流成河的大事。 王羡这些天里心里乱得很。好友请他去江边喝酒。王羡本来不想去,但老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去吧,就当放松心情了。 哪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回来的路上迷了路,主仆二人兜兜转转,反而越走越晕。 遇到那几只水鬼的时候,王羡倒不是很担心,凤奴修过道,给他留了一道能保命的咒术。 他自己略通剑术,仗着法咒的加持和这几只水鬼周旋个一时半刻想来是不成问题。 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女郎来。 一个年轻的,杀鬼如砍瓜切菜一般的女郎,直将王羡看得一愣一愣的。 王羡呆了半天,直到那女郎去捡灯笼,他才想起来叫阿簟帮忙,又忙露出个笑来,行礼道谢,“多谢娘子仗义相助……” 灯光一晃,照出女郎的脸,王羡一双眼立时就像星星一样璨璨地闪着亮光。 这不止是个英武飒爽的女郎,还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女郎,不是那种绝色的大美人,但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面庞很素净,是那种神清骨秀,秋水楚楚一般的俊爽,感觉就是干干净净,澄澄清清。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慕朝游回,她不太习惯道谢的场合,老觉得尴尬,于是看了一眼淤泥里的马车,“你们的车……” 王羡也跟着看了一眼,“嗯……我来吧。” 闻言,慕朝游有点儿诧异地看了这个年轻的士人一眼。 本来以为所谓的“我来”不过是指示小僮上前替自己忙活,没想到这人竟然真的一撩袍袖蹲了下来。 王羡做事从不含糊,叫阿簟去周边寻了点儿干草什么的垫在了车轮地下。 慕朝游觉得自己光站在这边干看着也不好,干脆也撸起袖子来帮忙。 王羡一转头看见这女郎袖子撸起半截,露出白皙光洁的小臂,大脑“嗡”了一声,有点儿宕机。 慕朝游的态度实在太自然了。 王羡本也不是什么封建卫道士,想了想,未免尴尬只好权当没看见。 车轮深陷在淤泥里并不好推,王羡懂骑射,去赶马,慕朝游心想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主动帮小僮一起推车。 三个人通力合作,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马车从淤泥里推了出去。 六目相对,三个人都像是从泥巴里打了个滚爬出来的。 慕朝游眼看那士人一身宽袍大袖沾满了黄泥,白皙的脸上也都是泥点子。 王羡微微一笑,浑不在意地举起袖子揩了,一双桃花笑眼灿若星辰,熠熠生辉。 他长吁了一口气,先开了口,“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这个士人明明三十出头的年纪,在慕朝游这个现代人看来不论如何都称不上来,不禁有点儿疑惑:“郎君正值壮年,风华正茂,何来的美人迟暮之感?” 王羡听出来她这是夸他好看,不由莞尔。 她说真的。慕朝内心默默吐槽,搁现代娱乐圈,三十出头的男明星还是粉丝眼里的“孩子”呢。 王羡:“罢了,不说这些了,今日侥幸得了娘子仗义相助,还不知恩公名姓。” “在下琅琊王氏王……”王羡知道自己在士族间颇有薄名,偏他自己并不热衷于追名逐利,想这女郎谈吐颇为文雅,或许也曾听闻过自己名姓。 如今月色正好,他又何必惊扰这片月色呢。 话到嘴边,便改了口道:“在下琅琊王真。” 这也不算作假,他表字太真,说是王真也不为过。 慕朝游一愣。 ……琅琊王氏?岂不是和王道容同出一族? 建康贵人云集,掉下块牌匾都能砸死个世家子弟,琅琊王氏这些年来正是大权在握,炙手可热。 意外归意外,并没有很吃惊。 她本来想问问王羡认不认识王道容,转念一想,又觉得何必多这个事,便随口说:“我姓慕。” 王羡浅笑道:“女郎救我,实在不知要如何说谢。” “在下今天出门是赴了好友的约,身边只带了个不成器的小僮。也没什么能谢娘子的,只这车里还有几坛上好的美酒。” “今夜月色正好,在下又侥幸死里逃生,身心快意,正是饮酒的好时候,不知娘子可愿赏个薄面与我共饮几杯?” 这个人说话温和清润,又没有架子,让人情不自禁便心生好感。他脸上脏兮兮的,浑身上下都是泥点子,更像一只过于亲切的花猫。 慕朝游本来想走,但忙了一大通,口干舌燥,听他说有酒,不禁口齿生津,犹豫了半秒还是点了点头。 阿簟极为机灵:“我去搬酒。” 王羡取来酒拍开封泥,一股浓醇的酒香便弥漫开来,经久不散。 慕朝游一闻到这个味道就知道是好酒,古代的酒精度数低,能有这个香气的很少见。 王羡笑着给她倒了一杯,“是酃酒,娘子或许也曾耳闻。” 慕朝游道了声谢。 王羡见她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也不知喝不喝得惯,就好心叮嘱了一遍:“这酒烈,娘子小心——” 话音刚落,慕朝游吨吨吨一杯干了,端着酒杯茫然地看着他。口感绵柔温和,这不烈啊? 王羡:“……” 慕朝游后知后觉地眨眨眼:“……呃?” 王羡:“呃,娘子好酒量。” 慕朝游一口干了,他不能不作陪,便举袖也一饮而尽。 喝完,青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将她看了又看。 素日里不常喝酒的人或许常会闹出一杯饮尽了的乌龙。 光看眼前的少女神色清明,皮肤柔白,王羡也不太拿得准她到底醉没醉,就又试探性地给她倒了一杯。 慕朝游照例是一口闷了。 王羡:“……” 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妙了 10.第 10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其实喝到现在,慕朝游仅仅只是喝了个微醺而已。 但美人此刻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星眸滟滟如春波,双颊嫣红如晚霞。 美人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那一双笑眼还带着点儿讨饶的意味。 慕朝游神魂颠倒中尽力拽出一线理智,忙搁下酒杯赔礼道歉:“抱歉,是我喝得太多了。” 王羡看她呆头呆脑,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模样,知道她是迷糊在自己这张脸上。 谁不喜欢这样最直接坦荡的奉承?王羡心里十分高兴,忍俊不禁:“如何是娘子的错,是仆年纪大了,不中用了,不能陪娘子喝个尽兴。” 慕朝游搁下酒杯,扭头看了眼天色。 此时苍苍一轮建康古月朗照大江,星垂平野,江水涛涛,潮落如盖,萧瑟的江风漫卷起芦苇夜雪。 刚刚还没觉察,此时再看竟然已经月上中天了。 慕朝游心里虽然有些不舍这个漂亮的男人,却也知道到了这个点,不论如何她都要回去了,否则王道容可能就要派人来找了。 她朝王羡行礼道别。 王羡还当是自己酒量不中用,惹得小姑娘生了气,讶然地温声问:“喝得好好的,娘子怎么就要走呢?” 慕朝游跳下了车辕说:“今日和郎君喝得已经足够尽兴了,但时间不早了,家里人恐怕会担忧。” 天色? 天色已经这样晚了吗? 抬头瞧了眼天上的月轮,王羡也吃了一惊。 难怪人们说与喜欢的人待在一起而不觉时间的流逝。 白日里他和周泰一块儿喝酒的时候,也没觉得时间过这么快啊。 一定是周泰也是个老东西了,他和周泰两个老东西是相看两生厌。而面前水嫩又鲜灵的年轻人谁不喜欢。 王羡心里有几分不舍,又不好拦她。 眼前这姑娘非但救了他的性命,性格也很可爱,斩妖灭鬼时身姿敏捷如箭,喝起酒来疏朗大方。当真是高迈超逸,卓尔不群。 叫一个女郎孤身一人陪自己饮酒到深夜,他确实浮浪得很不像话。 他已经很久没这般快意过了,酒气上头,熏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寒冷的江风也不觉萧瑟,只觉心胸为之一阔。 王羡莞尔:“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不知娘子家住何处?我送娘子一步,日后也好亲自登门道谢。” 慕朝游当然不可能告诉王羡自己正疑似被人“包养”。 想了想,便有意学着那些名士作派朝着王羡挥了挥手说,“今日与郎君相逢本是有缘。人与人之间,萍散萍聚,至于何时再见面,那便交给缘分吧。” “只要有缘,总会有再见面的一日。” 这一招对那些疏朗高迈的南国士人果然又用。 王羡一怔,果然大笑出声,不再追问。 江边又安静下来。 但正因有了刚刚的热闹,反衬得此时的月冷江清。 慕朝游走后,王羡憋着的一口气长长吐了出来,这才敢没出息地揉着额头对阿簟抱怨,“我不行了,好久没喝得头这么痛了。” 阿簟幸灾乐祸主人的窘态:“郎君做什么使坏去欺负人家呢?” 王羡又忍不住笑了,“是啊,你看我这不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只可惜这位慕娘子有意遮掩自己的信息,并不愿同他吐露太多。人家不愿意深交,他也不好上赶着去逼她。如此一来,也只有交给缘分了不是? - 慕朝游夜半回府,府里的灯还没熄。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王家又不缺灯油钱,晚上日日亮着灯笼也不是件稀罕事。 慕朝游不太清楚王道容到底睡没睡。她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老阍人替她开了门,她道了声谢,猫着腰儿,悄没声地,像个小耗子一样飞快地贴着墙根往里蹿。 刚溜进回廊,迎面就撞上了道煞白煞白的身影,提着盏灯笼,索命的游魂一样静静飘在回廊上。 慕朝游一颗心差点儿蹿出了嗓子眼,脊背上的汗毛一根根都炸了起来。 那道淡白色的身影,似乎觉察到她的动静,晃了晃灯笼,转过身来,乌黑的发流水一般披落在肩头,露出少年一张盈盈的,秀美的脸。 王道容提着盏灯,素白的脸上含着点儿困惑不解,“朝游?” 慕朝游一颗心这才咕咚一声落了地,露出个欲言又止的表情。 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拍什么恐怖片? 虽说这个世界存在鬼物,但她从来都是把鬼物当另类丧尸看的。骨子里对鬼片里厉鬼的恐惧却从未变过。 慕朝游:“你还没睡?” 王道容摇摇头:“心有思,睡不着。” 这个点才回来,慕朝游做贼心虚,抢先往他跟前走了两步,作出知心姐姐的姿态:“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原本看王道容没提她夜不归宿的事,她还以为蒙混了过去。 孰料王道容的嗓音顷刻间响起,惊起了她一身的白毛汗:“朝游迟迟不归,容又如何能安眠?” 慕朝游讪讪地顿住脚步,瞥见王道容静静的目光。 这是在点她呢。 少年皮肤白,不是那种健康的白,是那种近乎与死人骨头的玉白,双眼又如点漆般浓黑,美艳到了极致便近乎于假。性格也是一句话说半分,藏半分,宁要七弯八拐,也不肯失了一个世家君子该有的含蓄和得体。 说自己半夜遇到一个你们王家的人,和他喝了大半宿的酒,喝嗨了忘了回来,这是万万不行的。王道容定要追问个子丑寅卯出 11.第 11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王道容当然知道慕朝游是在骗他。 他若是觉不出来,不是傻子,便是爱她。 诚然,他并不爱慕朝游。追问她不过是为了弄明白她今晚的动向。 他父亲王羡做事不靠谱,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自己拿主意,只有将一切人和事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他才觉得安心。 心头滑过一阵淡淡的久违的失控感,王道容垂落深浓的眼睫,袖中的指尖虚握了握。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 摇动的烛火水波般在少年鲜研的脸上一晃而过,王道容一直将慕朝游送到屋前,这才停下脚步。 嗓音温煦,“容不便入内,朝游早些安歇罢,有什么事可以打发仆役们来寻我。” 耽搁了一晚上慕朝游也的确累得够呛,在小婵的帮助下,匆匆洗了个热水澡便合衣睡了下去。 第二天早起跑操、练剑,锻炼身体,这也是她最近一直在坚持做的事情。 相较于前朝汉魏,南国这些年来开始流行一日三餐的风尚。 王道容是习惯一日两顿的,慕朝游为了身体健康考虑,一日三餐雷打不动,力求膳食营养丰富而均衡。 用过丰盛的早餐,再复盘一下这几日来的战斗经验,背书、画符,待到晚间出门历练,又是一日的忙碌。 这样的忙碌下,慕朝游很难再记起那天遇到的那个漂亮的男人。 哪怕王真是个美人,还是她生平所见最美的大美人。这样的邂逅,对于慕朝游而言,也只是日常生活中一个让人心情稍稍振奋的插曲。 她没期待过能再见到对方,也没多嘴跟王道容提及王真的存在。 因为训练的效果不错,她酉时走,戌时回,生活十分规律。 心里有了主意,慕朝游没跟人任何人声张,只是比之前更加卖力地训练。 而顾妙妃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在经过朱雀桥时见到的慕朝游的背影。 自从在定林寺见过慕朝游之后,她就对这个少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芳之性冷,从没和那个女郎走得这么近过。 张夫人回去之后还不忘和她说起这事儿。 “虽说是情有可原……但这少年少女地朝夕相对,走得也太近了!” 什么情有可原?顾妙妃不明白。 张夫人不肯多说。 顾妙妃隐约觉察到父母和王道容都在瞒着自己,可她一个女儿家,他们不说她还能撬开他们的嘴不成? 她和王道容小时候一起玩过,家世相近,门当户对的,双方父母都有意合二姓之好。 但南方的士族等闲不跟北方的高门通婚,所以,双方的态度都很暧昧,仅仅只是释放出这样的信号,从没正经交换个什么信物,过过什么礼。 她或许会嫁王道容,但半道儿嫁给别人也不是没可能。 如今陛下和大将军之间的矛盾愈发剧烈了,顾锡也不太想让她嫁过去掺和那滩浑水。 张氏去了定林寺回来,不免就跟顾锡抱怨。 “也是令嘉身子太弱,不然何至于蹉跎到现在!” 这一点顾妙妃并不赞同。 王道容对她的病很上心,从许仙翁那边儿学成归来后,为她寻医问药,调理这一年下来,她身子已经比之前康健太多了。父母也愿意点头叫她时不时出门散散心了。 顾妙妃被张夫人念叨得实在头大如斗,随便找了个理由,带上了仆役,躲到秦淮河附近寻清静。 这个时代贫民与士族之间的差别可谓云泥,慕朝游肤色白皙,乌发如云,身材高挑,行走在人群中十分扎眼。 兼之,她脊背挺拔,身姿端正,更与因贫苦而萎靡的百姓,因醉生梦死而颓唐的士人,全不相同,倒更像是一股清流了。 ……而她走的这个方向,竟是出城去的! 顾妙妃着实吃了一惊。 南国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少有这个时辰还有出城的。 她心里觉得奇怪,叫了车夫跟上。 建康路窄,南岸又多为市廛,河畔酒肆云集,人来人往,这个点大家都忙着回家,路上就更挤了。马车被困在人潮中,一时之间竟然还不如人两条腿走得利索。 慕朝游乌发扬起个弧度,半张白生生的脸晃了一晃,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同行的女婢觉得不安,劝说道:“娘子,天色已晚,外面不安全,有什么事还是改日再说吧。” 顾妙妃摇摇头:“我正是知道天快黑了,才想追上她的。我看慕娘子是打算出城。城外不安全,我既看见了,不拦她一拦,难道还眼睁睁放她一人独行?” “再说,她是芳之好友,若她有个好歹,我坐视不管,又如何面对芳之?” 马车将出篱门,就连赶车的车夫也觉得不安,不肯再往前了,隔着车帘,苦着脸请罪说:“再往前出了城,郎主若怪罪下来,小人实在没法子交代啊。” 身边随行的女婢与健仆也都劝。 顾妙妃也有些迟疑,“只是……外面那些东西……你们也是知道,慕娘子身边一个仆从也未带,就这样跑了出去我实在不安。” 健仆道:“娘子可先驾车回府,至于慕娘子,留咱们几个去找便是。” 顾妙妃也有点犹豫,她出生高,又病了那样久,被父母视若爱珠一般呵护着长大,养成了个天真烂漫的个性。 慕朝游不见踪迹,抛下她,她于心不安。可城外鬼物重重,只留这几个健仆去找,她又担心仆从安危。 思来想去,下定了决心,“我与诸位相识数年,又怎能置诸位于险境?既如此,还请诸位赶在天黑之前陪我再寻半刻,若实在寻不到人,我便与诸位回去。” 又叫了个健仆上来,命他们此刻回城内多找几个帮手来,并将此事通知王道容。 主人要做的事,众人除了跟着劝劝也别无他法。 顾妙妃心意已决,车夫也没了办法,只好叹了口气,认命挥动了马鞭。 慕朝游一路出了篱门,来到她往日里常去的那一处乱葬岗前。 她的血肉虽然对鬼物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但只要不受伤,不流血,吸引过来的鬼物都还在她的能力解决范围之内。 暮色一点点沉了下去,黑夜静悄悄地笼罩大地。 慕朝游练得很认真,也很专心,月亮爬上树梢,她脚下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骨灰。 脸上的汗水也与飞扬的骨灰凝结成薄薄的痂痕,收起符箓的双臂酸软得像扛了几个秤砣。 将剩余的符箓往怀中一塞,今日差不多就到这里了。 不得不说人是一种适应能力极强的生物,手指捻下一点死人骨灰擦干净,慕朝游心道。若是从前,她哪里有这个胆子。 回到王家时,早已月上中天。 往常这个时候,府里早已是月静人息,今天刚迈上门阶,慕朝游就被铺面而来的慌乱喧闹给砸了一脸。 仆役们在门前奔走呼喝,有去牵马的,有去找兵器的,女婢们提着灯笼焦急地替他们照路,灯光抖抖索索筛落一地的昏黄。 这非比寻常的一幕砸得她站在大门前愣了一愣,忙抓住那个看门的老阍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孰料那老阍人看到她竟如同见了鬼一样,瞪大了眼睛,“慕娘子?!” 慕朝游还没回过神来,就被老阍人惊喜交加地一把抓住,“慕娘子你可算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但是……你们……”慕朝游有点儿糊涂了。 就在这时,王道容忽然从府内疾步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侧头和身边的下人交代著些什麼。 待看到慕朝游,王道容清冷如玉的脸上掠过一抹怔忪,似是松了口气,“朝游?” 慕朝游看了看周围的喧嚣,越过人群走上前,“发生什么事了?” 王道容微微抿了抿唇角,言辞简洁地抛下了一枚重磅炸弹,“顾娘子失踪了。” 是几个顾家的下人递来的消息,道是顾妙妃在城内看到慕朝游的身影,一路追着她出了城。 因天色已晚,顾妙妃便又分了几个健仆回城求援。等那几个健仆带了人来到城外,顾妙妃的马车早已不见踪迹。 王道容得了消息,忙打点人手备马准备出城寻她与顾妙妃的下落。 这本是为寻慕朝游闹出来的阵仗,没想到如今慕朝游完好无损地站在这儿,顾妙妃却没了踪迹,顾家上上下下急成了一锅热粥,四处延请方士来救人。 慕朝游闻言大脑“嗡”地一声,空白了一片。 ……她出城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顾妙妃跟在她身后。 这么说岂不是受她的牵连? “我、我并不知晓她跟在了我身后……我过了朱雀桥就一路出城去了,实在没留意到身后的动静。” 她的目光落在王道容身上,少年的容色尚算镇静。 但她与顾妙妃青梅竹马,情深义重,如今顾妙妃受她牵连生死不知,慕朝游实在猜不出他此时如何作想,心里是不是表现出来得这么冷静。 “抱……”慕朝游喉口干涩,瞬间被一股庞大的挫败感吞没了,“抱歉。” 王道容看起来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12.第 12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不知是不是鬼物觉察到了危机,往日鬼魅横行的乱葬岗,今日却安静得令人感到不祥。 顾家的人手一个个散开,把乱葬岗挤得满满当当。 众人都快把乱葬岗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任何线索。 慕朝游提着灯陪王道容找了一圈,她都快恨不得敲敲棺材,攥住尸骸的肩膀晃一晃,问问有没有人见过顾妙妃了。 最后还是王道容的阴阳眼觉察到到南边一棵歪脖子树下鬼气浓郁。 一脚踢开某根疑似大腿骨的东西,慕朝游终于顺着王道容的指引,在树下找到了点儿线索。 这里的泥巴和草皮都是新翻出来的,依稀有打斗过的痕迹。 顾家管事急得汗流浃背,一迭声地追问,“郎君有什么看法?” 如若旁的道人此时或许要用灰坛现迹之法才能弄明白到底是何种鬼物作祟。 这时,王道容这一双阴阳眼就派上用场了,他蹲下身,捻起地上脏污的泥土,又细细看了几眼,忽然安静了一瞬,淡而輕地開了口,“是食尸鬼。” 食尸鬼。 四周陡然陷入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慕朝游已经不是刚穿越时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状态,和王道容待久了,耳濡目染之下,她对这个时代奇奇怪怪的百鬼多多少少也有了些了解。 所谓食尸鬼,顾名思义便是以尸体为食的鬼物,修为高深的食尸鬼甚至能变幻人形,伪装成人后的食尸鬼“披发至足,发多蔽面,不见七窍”,如人般能言善辩,从而骗取人类的信任。 一阵寒风吹来,阿笪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那……那顾家娘子?” 慕朝游:“所以当务之急是找出那只食尸鬼?” 王道容微微颔首。 慕朝游盯着树下看了半天,实在没看出什么线索出来,不过这也不是她的重点。 深吸一口气,慕朝游从袖口拿出一把小刀来。 阿笪惊了一下,“娘子这是何为?!” 王道容眼睫一顫。乌黑的眼静静地望向她。他仿佛有些意外,又仿佛早有預見,並未阻止,只是旁观。 与慕朝游相处近一年光景,他觉得自己还是很难摸清楚此人心中所想。 顾妙妃的失踪虽然与她有间接的关系,但说到底是她自作主张,她又何必大包大揽将责任都扛到自己肩上去? 在這個人吃人的乱世,不施予过剩的同情心,明哲保身才是是最理智的选择。 慕朝游的身上却有一种难得一见的赤忱生机。饶是他冷心冷清,不为所动至今。也不免有些好奇,慕朝游当真会为顾妙妃做到这一步吗? 她还能做到哪一步? 慕朝游眼睛眨也不眨,飞快地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刀,血珠从伤口渗了出来。 神仙血的芬芳迅速在四周弥漫,众人头顶的槐树将身躯摇动得又急又响,天地间的阴气开始躁动不安。 慕朝游皱着鼻子长嘶了一声,这才迎向王道容的目光,“如今鬼物忌惮你我的存在,龟缩在暗处不敢露面,有神仙血为饵,或许便能引蛇出洞了。” 王道容秀眉微拧,沒附和她的話:“阿笪。” “去车上拿些干净的纱布来。” 等阿笪拿来纱布,少年朝她伸出手,“朝游,过来。” 慕朝游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我……” 王道容轻轻攥住她的手腕,这么一个世家公子哥儿的人物,那从来焚香调琴的双手握住她也是有力的,指尖是冰凉的,像玉石一般冰坚冷润。 他稍稍松缓了力道,垂眸一圈圈为她缠上纱布,“朝游何必自残肉躯,便是没有神仙血,容也会想方设法令妖孽自出。” 慕朝游:“可时间就是生命,时间不等人不是吗?” “你难道不想救顾娘子吗?” 王道容没否认这一点:“想。” 慕朝游:“你看重顾娘子吗?” 王道容说:“顾娘子与我有总角之谊。” “所以我帮你找回她。” 王道容没有再说话。 冰冷的风带着淡淡的腐臭呼啸而过,吹起他的乌黑的长发。他发梢轻轻拂过她的鼻尖,发间兰草的芬芳冲散了死亡的味道。 少年替她细细打上了结,捧着她的手腕说,“试试。” 慕朝游活动了一下手腕,“多谢,我觉得好多了。” 接下来只需要等待就好。 神仙血对鬼物的吸引力足以令任何鬼物失去理智。 在这期间慕朝游和王道容谁都没有说话。 王道容也只是吩咐顾家的人马小心戒备暗处的动静。 这世间方士少之又少,在场的大多是不通灵力的凡人。 黑夜漫长得令人恐惧,等待的过程中慕朝游不敢掉以轻心,王道容问她要不要去车上小憩一会儿,也被她果断拒绝。 夜雾如潮水般无声地涌了上来,死人骨头般惨白的夜雾贴肤冰凉。 慕朝游只觉得眼前陡然一花,仿佛有什么东西,她心里咯噔一声,神经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忙伸手探入怀中的符箓。 再仔细一看,又好像只是一只硕大的黑色老鼠。 这老鼠在乱葬岗打了洞安了家,日日啮咬死尸为生,尸油喝得饱饱的,长得膘肥体壮,动作却非常灵敏。 老鼠贴着树根一溜而过。 慕朝游刚松了口气,想扭头去叫王道容,却见王道容原本所在之地空无一人。 她愣了一愣,一股森然的恶寒自尾椎骨迅速泛了上来。 王道容不见了。 非止王道容,阿笪和顾家那些人手也不知何时消失了无影无踪。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一遍遍在心里飞快地告诫自己,慕朝游紧握着一沓符箓环顾着四周的环境。 白雾更加浓郁了,竟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在这样的环境下战斗无疑对她非常不利。 慕朝游一时之间竟有些举棋不定,不知道到底是该按兵不动,还是主动出击探查四周。 正犹豫间,一道熟悉的清澈的嗓音响起,“朝游?” 慕朝游一愣。 回眸只见少年秀发披落在腰后,眉眼沉静,王道容竟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她身侧。 慕朝游觉得自己血液都快结成了冰,舌头也有点儿不听指挥,“你去哪里了?” 王道容像是没觉察出她的紧张,淡言道:“听闻远处异响,便去查探了一番。” “朝游,你脸色很差。” 慕朝游细细打量了一眼王道容的神色。 王道容似乎隐约觉察出她的警惕,未免吓到她没有冒然上前,而是静静地任由她回望。 少年乌发如绕颈的蛇,双眼如黑到浓处转青,肌肤犹如死人骨白,像是玉做的骨骸。 13.第 13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或许从白雾涌起的那一刻,她就陷入了鬼魅的陷阱。 假扮王道容的那个鬼物似乎有蛊惑人心之能。 仰躺在棺材里,慕朝游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 难怪她方才隐约总觉得不对劲。 因为王道容绝不会主动牵起她的手,也绝不会同她成亲,说出那般郑重而决绝的爱语。 而她,也从没想过要和他成亲。 喜欢王道容,并不代表要与他产生亲密关系的。 慕朝游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往怀里摸火折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四周阴气弥漫,火折子压根打不着。 无奈之下慕朝游只好又去摸怀里的符箓,孰料这一摸好像摸到了什么软软滑滑的东西,好像是手。 “啊、啊!别过来!!”女子受惊时的尖叫伴随着细小的呜咽自耳畔传来。 “呜呜呜。” 这个声音! 慕朝游怔了一怔,心飞快地漏跳了一拍,细细分辨了片刻,“顾娘子?!” 那个哭泣的女生陡然顿住了,紧跟着黑暗中传来了顾妙妃仓惶的嗓音,“是谁?谁在哪里?” 慕朝游捻起一张符箓。 符箓无火自燃,“腾”地亮起一簇明亮的火苗,照亮了狭小黑暗的空间。 顾妙妃瞧见是她,又惊又喜,一双眼噙着热泪道:“慕娘子?!” 亲眼见到顾妙妃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慕朝游一愣之后,精神也为之一振。 谁能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和王道容苦苦寻而不得的顾妙妃就在眼前? 遂忙不迭追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就你一个人吗?” 火符燃起的火苗能保三日不息,一小团炽热的火光悠悠地漂浮在半空,慕朝游往顾妙妃身后看了一眼,没看到其他人的存在,不禁问道。 她不说这话倒还好,一说这话,顾妙妃面露痛楚之色,忍不住哭了出来,“我、我不知道,是我……是我害了他们……” 慕朝游安静了一瞬,知晓顾家那些下人许是凶多吉少。 哪怕素未谋面,也难免令人心情低落。 “顾娘子也是为了救我。”她强打起精神,柔声安慰着面前抖如鹌鹑一般的少女,“这因果也该由我来承担。” 顾妙妃惨淡地摇了摇头,凄声说,“慕娘子不必安慰我,我不能害了他们却连承担的勇气也没有。” 见惯了这个时代世家大族草菅人命,不把庶民百姓当人的一面,顾妙妃倒也算难得的清流。慕朝游软着口气耐心安慰:“娘子不知他们的去向,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丢了性命。” 顾妙妃:“慕娘子如何在这儿?” 慕朝游不好意思说自己也是被捉来的,想了一下,只好说,“我与王郎君闻说娘子失踪,前来救人。” 顾妙妃此时惊魂未定,当务之急还是先稳住她的情绪。 又说:“娘子且安心,王道容与贵府上都带了不少人马帮手,听闻令堂也已经连夜去请道兰大师。” 顾妙妃虽知晓这都是些宽心之辞,但听到父亲的消息,却还是稍稍振作了精神。 “那慕娘子我们如今……”她迟疑着问,“要怎么办?” 怎么办? 慕朝游也想问怎么办。但此时此刻,在六神无主的顾妙妃面前,她是万不能表现出任何胆怯的。 想了一下,慕朝游问:“娘子是怎么被捉过来的,这中间过程到底如何?可见过捉走你们的那些鬼物?烦请娘子务必详细告知于我,任何细枝末节都不要省略。” 顾妙妃如何不知晓此间重要性,便强打起精神,从她们一行人出城开始讲起。 出了城,她们也觉得不妥,就着人回城去喊了些帮手过来,她们且沿着城郊附近略略找上一圈,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总不会出什么岔子。 孰料还真在这一炷香的时间内出了变故。 也是白雾弥漫,雾迷前路。 狂风呼啸间,顾妙妃就已经和人失散了。白雾中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闪烁着十几双灯笼般大小的眼睛。 那些鬼物个个长得丑陋狰狞,奇形怪状,有的身高长大,近两丈高。 鬼物从四面八方朝她扑了过去。幸亏她身上有王道容当初留下的那道护身咒,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那些鬼物许是知道一时半会儿啃不下她,便将她随便往一副棺材里一塞。 慕朝游看了一眼顾妙妃,见她周身有淡淡金光流转,隐约浮现出道家云篆,想是那护体神咒无疑。 她从顾妙妃的话里得到了如下信息。 鬼物“鬼”多势众,种类不一。 顾妙妃问:“娘子可有头绪?” 慕朝游:“能以白雾制造幻境惑人心智的或是魇鬼,高近两丈的或是伏尸鬼,伏尸鬼常与食尸鬼同出。” 这就有点难办了。慕朝游心里一沉。 她与王道容失散,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这么多鬼物,当今之计,或许只有按兵不动,等王道容来援才是明智之举。 顾妙妃见她临危不惧,沉着冷静,此时已将她当成唯一的浮木,一双眼满含希冀,“娘子既知晓这些鬼物来由,不知可有对付之法?” “知道倒是知道,”慕朝游摇摇头,诚实回复,“就是我一个人对付不了这么多鬼物。” 顾妙妃目光迅速黯淡了下来,惶遽道,“这可如何是好,都是我自不量力……” 慕朝游赶紧阻止这姑娘继续自责下去,“外面情况不定,贸然出去不是明智之举,王郎君就在附近不远,王道容聪颖勇武我们且在这儿等一等,等王郎君来援。” “放心,”眼见着顾妙妃仍然仓皇无措,慕朝游抿了抿唇,一双俊俏的眼在昏暗中明亮有光。 郑重地下了保证,“在王郎君赶来之前,我会保护你的。”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 在她的安慰下,顾妙妃渐渐放松了下来,可慕朝游却一点不敢松懈。 她嘴上是这样说,但对王道容能不能找到她们实在没有底。 她的目光不禁又落在顾妙妃身上,在棺材里待得时间太久,她身上的护体金光已经渐趋黯淡,支撑不了太久。 或许这便是那些鬼物的盘算。 他们啃不动顾妙妃,只好将她放在这阴气最浓郁之处,任由阴气一点点消磨她身上的护体金光。 如果不得不杀出去…… 慕朝游在心里一遍遍推演着自己究竟要如何应对,她的极限又在哪里。 同时对付三只鬼物或许便是她的极限了。如果不吝此身与之搏命,或许五只?问题是她还带着一个手无寸铁的顾妙妃…… 慕朝游耐着性子等待了近半个时辰,眼见王道容还没有任何动静,而顾妙妃身上的金光却越来越微弱,她知道不能再等了,唤了一声顾妙妃,让她做好和自己杀出去的准备。 顾妙妃并不知晓为什么慕朝游忽然改变了主意,正六神无主间,眼前的少女就已经干脆利落地撸下来了腕子上的那只云纹金臂钏,嗓音清冽冷脆,“你带上这个。” 顾妙妃茫然:“我……带上这个?” 慕朝游并不打算过多解释:“你带上就是。” 她这只金臂钏也是王道容为她特地打造,有防身之效,顾妙妃在棺材里待得太久护体金光几近消磨殆尽,到时候打起来,她不一定有闲暇能照顾到她。 这个东西给顾妙妃戴比给她自己戴更好。 顾妙妃正茫然间,慕朝游忽然又掏出一张符箓啪地贴在了她身上。 “慕娘子……这是?” 慕朝游耐心解释:“此符是巽风之符,有疾身之效。 他们人多势众,光凭我们两个很难杀得出去。若是不幸被他们包围,待会儿我会想方设法替你杀出一个缺口,你就往前跑,跑出去去找王郎君,不要回头。” 顾妙妃一愣:“我跑了那慕娘子你怎么办?” “我留在这里替你拖延时间。” 顾妙妃一急,当即想把身上的符箓撕下,“我不走——” “顾娘子,你听我说,”慕朝游利索地按住她的手,“留 14.第 14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或许,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做过这样的梦境。 梦里被看不清面目的人追杀,你奋力向前奔跑着,跑着跑着,忽觉身子一轻,竟挣脱了大地的束缚,在天上飞了起来。 顾妙妃眼下便是这般玄妙的感受,巽风符在她身上生效,她先是飞快地跑了一步、两步、三步…… 之后便越来越快,整个人轻得好像快要飞了起来。 风从鬓边争相恐后地掠过,又好似充斥了整个胸腔。 顾妙妃从小到大便养在顾宅,虽然顾锡教女开明,并不如何拘束她的性子。但她还是从未感到过像此刻一般轻盈而自由,不由怔然失神了一瞬。 也就在这一刹那的功夫,身后便有鬼物追击而至,鬼物愤怒地咆哮着,喷吐出一股股腥臭的黑烟,顾妙妃下意识伸出手想挡,她腕上的金手镯荡过一阵熠熠的金光,滴水不漏地将这一股股黑烟尽数吞吃了下去。 顾妙妃惊魂未定,不敢再耽搁,也不敢回头看,咬着牙继续朝前跑。 若说顾妙妃此刻是喜忧参半。 慕朝游的感受十分不美妙了。 这些鬼物觉察到顾妙妃的逃跑,分出了一小半的人手去追,让她的压力为之一轻。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此刻就能掉以轻心了。 在鬼物的包围之下,慕朝游一步一退,直到脊背碰地撞上一张桌案。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扫了一眼。 杯盏零落,餐盘狼藉。那盘子里原本盛放着的鲜果佳肴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只血淋淋的人手! 慕朝游愣了一下,眼睛都瞪大了点儿。饶是她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战火纷飞,人皆相食的残酷,但这个宛如cult片一般的场景对她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人肠人腿人胳膊血淋淋地摆满了一桌,新鲜度还叫人不敢恭维,不断有惨白的蛆虫挣扎着从腐肉上掉下来。 还有这盘人眼珠,她明明记得之前还是盘葡萄来着。 强忍着一股恶寒,慕朝游强令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面前这一堆歪瓜裂枣,奇形怪状的生物身上。 食尸鬼张着血盆大口,口中扭动着的肉藤合成一股,朝她狠狠甩了过来!慕朝游眼疾手快地飞出一张符箓,化成一柄金色的气剑,直插入那食尸鬼口中。 食尸鬼发出一声极其惨厉的尖叫,口中的肉藤化成立刻化成一股无形的黑烟,如沸热汤,挣扎欲散。 与此同时,那伏尸鬼也朝她发动了攻击。 一眨眼的功夫,慕朝游四面八方便被鬼物给团团围住,她额角渗出汗来,双手几乎快翻卷成了麻花。 鬼物人多势众,她所携带的符箓不过杯水车薪,若单论剑术,她也只不过和王道容学了些笨拙的三脚猫功夫。 慕朝游一咬牙,也不管那三七二十一,先强杀了离她最近的一只鬼物。 这些鬼物许是为同伴的惨死所震,谨慎地交换了一个视线之后,第二只鬼物和第三只鬼物才一齐冲了上来。 这些鬼物化鬼已久,略通灵智,极为狡诈,一击即走,旨在消磨她的灵气,并不恋战。 待她稍露疲态,便又如野狗扑食般一拥而上。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慕朝游不敢放松,汗水滴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疼。她轻轻阖了一下眼,强撑着一口气,唇瓣上下快速开合,“丹天火云,威震乾坤。上摄妖炁,下斩邪氛。飞电烁烁,扬风无停。通真变化,朝谒帝君。急急如律令。 ” 离她最近的那只鬼物因为伤重,逃跑不及,被电光当头笼罩,一声惨叫之后便作了飞火。 这是第三只。 而此时,她不论灵气还是体力都已近强弩之末。 这些鬼物看出来了她的虚弱,纠集了一波更为猛烈的进攻,一齐包抄了上来。 慕朝游飞出最后一张符箓,堪堪挡住身前的攻击,背后空门大开。 鬓角的发丝被一阵细小的微风吹起。 不好。 她心里咯噔一声,回身再挡却已经来不及了,一股沛然巨力如惊涛拍岸一般拍上了她的背心!她整个人也好似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去十几米之远。 这一击撞得慕朝游眼冒金星,头晕恶心。她挣扎着刚爬起来,小腿上便传来一阵剧痛。 不知哪一只鬼物的鬼爪在她腿上挠了一道,划开一道寸长的口子,皮肉外卷,哗啦啦流了一地的血。 另一只鬼物趁势而上,一击咬住她的胳膊,其力重若千钧,慕朝游根本来不及呼痛,飞快地从袖中掣出一柄小刀,反手狠狠扎进了那鬼物眼眶里。 这小刀桃木为柄,也曾加持符箓。 鬼物吃痛,倒退几步,松开她。 慕朝游的手在打战,她像一头受伤的幼兽一样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警惕地将一双眼打量着周围的鬼物,杏眼里射出凶狠的光。 她想要站起来,但地上都是她的血,太滑了。小腿又一抽一抽的疼,她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站的起来。 所幸有刚刚那一只的前车之鉴,这些鬼物为其威所摄,竟短暂地安静下来,无人再敢上前。 毕竟谁知道这人被逼到尽头是不是还能再爆发出一波潜力呢? 慕朝游本人却没有它们想的那么强大。 她抿紧了唇瓣,手在发抖,几乎无法克制生死关头那骤然涌生出的畏惧与绝望。 内心的沮丧与心灰意冷实乃用语言表述一二。 她知道她扛不住第二波攻击了。 软弱的念头来临得如此迅速。 在和鬼物的对峙中,慕朝游忽然想,要是有个人能来救她就好了。 又想,我错了。 我不该逞强一个人断后的。 见她迟迟没有再发动攻击,终于有一只食尸鬼按捺不住,后腿发力,一跃而起。 出乎意料的是,眼前的这个人类竟然脆弱得不堪一击。 慕朝游还想要反抗,但她已经提不起任何力气了。它不过轻轻一扑,就将她按倒在了地上。 鬼爪尖利,如两把铁钩子,深深勾进了她的肩膀。其他鬼物知晓眼前这个人类终于毫无还手之力了。 食尸鬼蹲伏在她的身上,死人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口中流着涎水的肉藤在她脸上扫来扫去。 慕朝游终于忍不住阖上眼,强忍着软弱的泣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巍巍地提起小刀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她其实早就下定了决心。 鬼物喜食人肉,更不会顾忌猎物是死是活。与其被活生生吞吃入腹,她宁愿死在自己手上。 她之前想得是很决绝的,很大义凛然,像个英雄一样死去。 可当死亡的阴影真正将她笼罩,她还是忍不住软弱的泪水。 眼泪从她单薄的眼皮下淌了出来。 她又情不自禁地想,要是有个人能来救她就好了。 要是王道容能来救她就好了。 快了吧。 或许快了。 可是她等啊等啊等,只能感受到肉藤拂在自己脸上那湿漉漉的黏腻恶心的触感。 四周安静得可怕,腥臭的阴风在呼呼地吹着,又像是从她如空谷般迷惘的心中吹出的。 可是这些鬼物怎么迟迟还未动手呢? 她不禁困惑地又睁开眼。 只见那食尸鬼正蹲伏在她的身上,两只腐烂脱窗的眼球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眶上,从食尸鬼那张烂肉一般的脸上,她竟然微妙地看出来了点儿“痴迷”的神色。 慕朝游一愣,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是神仙血! 感谢天感谢地,她从没像今天这么感谢过她这一腔神仙血。她流了太多血,周围的鬼物也渐渐被神仙血迷晕了心智,有几只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趴在地上 15.第 15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或许是方才正处于生死攸关之际,慕朝游的精神极度紧绷,骤然回落到人类社会,看着眼前的王道容,慕朝游有一瞬的懵懂和迷惘。 ……她该说些什么? 还没回过神来,一个身影却突然奔了过来,“慕娘子!” 顾妙妃那张苍白的俏脸猛地撞入慕朝游的视线,一双眼几乎流下泪来,急切地问,“娘子可曾受伤,要不要紧?” 慕朝游一愣,原本有些抽离的思绪渐渐归位,“我……我没事。” 而王道容也在此时蹲下身,替她检查伤势。他白色的道袍垂落在地上,却浑不在意身上的血污,只是轻轻搭上她的手,提醒说,“朝游,松手。” 慕朝游有点儿迷糊,松什么手。 王道容见她这模样,便知晓她是吓得狠了,耐心地一遍遍安慰着她,“无事了,朝游,你没事了。” 说着垂眸一点点掰开她无意识紧握的拳头。 慕朝游掌心那把小刀当即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她太紧张,小刀握得太紧,手指都疼得有点儿抻不开了。 王道容替她手上的伤口敷上了药,目光落在她裙摆。 她裙摆破破烂烂得露出两条白皙光洁的小腿,左腿上伤口狰狞,外翻的皮肉间不断有血水渗出。 非礼勿视。 王道容的目光只蜻蜓点水一掠而过,便转回视线,将手上的药瓶递给她。 慕朝游刚接过药瓶,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忙把药瓶又塞回王道容手上,叫道:“等等!仆役!” “顾家的那些仆役还下落不明!” 王道容把药瓶递还给她:“不必担心,司灵监与道兰公已经赶来,正同阿笪等人前去寻找仆役们的下落。” 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鬼门前打过一个滚,她早把古代那些有的没的规矩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当着王道容的面便直接撩起了裙摆给自己上药。 王道容:“……” 所幸与慕朝游相处日久,他也或多或少习惯她偶然间的“神来一笔”。 顾妙妃这一路上的仓惶与恐惧也很难用言语来表述其一,她从小就是父亲顾锡娇惯着长大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何曾经历过这般惊险夺命的时刻? 这一路下来,她手脚发软,脊背冒汗,不过是靠着求生的欲望,和绝不能辜负慕娘子的牺牲,这才糊里糊涂坚持下来。 也是她幸运,王道容那个时候已经找到了门口,正巧让她撞了个正着。 此时,见慕朝游完好无损,顾妙妃那一直坚持着的一口气一松,便再也支撑不住,手脚颤抖,心头思绪如潮,一股酸意从鼻尖直冲眼眶,趴伏在王道容肩头大哭起来。 伤药洒在创口火辣辣得难受,慕朝游刚抬起头就看见王道容扶着顾妙妃的双臂,任由顾妙妃扑进他怀中痛哭。 他的衣襟被她的泪水洇湿了一小块。 顾妙妃低声抽噎:“多亏你与慕娘子……我险些以为今日就见不到你们了。” 王道容怀拢着她,骨节分明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她乌黑的发,嗓音压得很低,几近柔和安抚:“莫哭。” 少年乌浓的眼睫低垂着,与她耳鬓厮磨,喁喁低语,乍一看,便犹如一对亲密无间的璧人。 王氏先祖曾是前朝赫赫有名的硕儒,王道容的父亲王羡却是个蔑视礼法的名士。他性格不似其父,更肖其祖,平日里在一干放浪的南国士人之间倒显得尤为庄重循礼。 少年的客气是有距离的,有礼是疏离的。绝不会同异性有这般亲昵的举止。 若是从前慕朝游内心或许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复杂难言,但不知是不是经历过生死磨难,她的心情忽然变得格外的平静。 “死生亦大矣”。 她仅仅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目光望向自己方才出逃的方向。 刚刚没时间,此时才有机会好好打量。原来那碧瓦朱甍,金碧辉煌的大屋子竟是一座大坟墓。 慕朝游忍不住有点儿出神。 看来志怪小说里所写的也不都是虚假的。她心底暗暗想:主人公夜伴行路,忽然看到一座华屋,从屋中走出来的主人打扮华贵,殷勤好客。等到主人公第二天天明醒来才发现自己醉卧在一座坟墓前。 她脑子里正上演着从前看过的各种古代志怪小说,忽然听到王道容在叫她,一转头却见顾妙妃软绵绵地倒在了他怀里,而王道容的手刀刚离她半寸远。 慕朝游当即吃了一惊,“你这……” “令嘉受了惊需要休息,”王道容将顾妙妃交给身边的顾家仆从,很平静地说,“那只魇鬼方才落荒而逃,如今下落不明,而顾家僮客生死不知,前路危险,不宜由她继续同行。” 这确实很有道理,但慕朝游还是觉得奇怪。以王道容和顾妙妃的交情,他同她说一声不就行了,何必要将人打晕呢? 只疑惑不过一晃而过,慕朝游也没想那么多,而是问,“那么我们现在去捉那只魇鬼吗?” 王道容在她身前蹲下,看向她的小腿:“不急,我先扶你上车休息。” 慕朝游忍不住抿起唇角,聊胜于无地往后让了让,企图挡住小腿上狰狞可怕的伤口。 “我自己可以……” 王道容垂落深浓的眼睫,看得很专注,目光在她伤口上仔仔细细地睃巡。 慕朝游被他盯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我自己能走。” 为了表示她言语间的可行性,她扶住地面,就要站起来行走。 一双细白的手,准确地伸了过来,牢牢攥住她小腿上没有受伤的部位,及时阻挡了她的动作。 王道容神情没什么波澜地垂着眼睫。 慕朝游大脑嗡地一声。 这已经算是极为失礼的动作,但王道容做出来却如此平静自然。 他抬起眼,秀美的眼睫轻轻眨了眨,凝望着她。 他本来毋须这么做,他大可以指挥他人将慕朝游扶起,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凝望着慕朝游腿上的伤势,王道容玉珠一般的眼中,情绪晦涩难辨。扶着她小腿的指腹微有些发烫,牵连心中心潮汹涌,在他心中再次浮起一股异样而微妙的情绪,如一阵阵电流荡过心扉。 是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连他自己都稍感不解。 王道容禁想起方才慕朝游浑身是血那一幕。 此时回想,最令他印象深刻的便是她那一双眼,很亮。 王道容扶起她:“你受苦了。” 慕朝游动了动嘴唇,没再拒绝。任由王道容将她搀扶到车边。 王道容伺候她坐下,便转身要走。 慕朝游愣了一下,拽住他衣角:“我们不去捉那只魇鬼吗?” 没想到王道容根本没带她同行的意思,回过身说:“你受伤在身,有我一人足矣。” 慕朝游很相信王道容的能力,可这并不妨碍她不放心他只身一人前去捉妖。 若有个万一怎么办? “魇鬼狡诈,你可有解决的办法?说起来刚刚那阵白雾,你是怎么脱身的?” 王道容淡声:“魇鬼能引动人内心之欲念七情,你心中想些什么,它便反映出什么。” 又不忘劝慰她,“朝游你未曾修行,这才容易找了它的道。” 但王道容的劝慰注定要宣告失败了。他此言一出,慕朝游便像被人兜头敲了一闷棍,耳畔嗡嗡作响,不自觉喃喃:“……我心中想些什么,它便反映出什么?” 王道容见她神情不对,情知有异,倏忽也记起方才在白雾中看到的那一幕幕幻象。 他身负阴阳眼,能看穿阴阳,他在魇鬼针对慕朝游的幻象中看到了他自己。 这或许也能解释为慕朝游心中害怕时难免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當時也未曾多想。 孰料此刻见慕朝游面色倏忽苍白下来,望向他的目光如几个闪烁。 王道容也不由安静下来,霎时间便什么都明白了。 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他也见过这世上痴男怨女,也见过其他小娘子望向自己时的爱慕目光。 他知道他皮囊生得好看。 慕朝游对他的好感,他并非全然无知,只是他并无此意。 如果不出意外,他会与顾妙妃结亲。若非如此,今日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前来寻人,更不会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安抚她的情绪。 慕朝游对于王道容来说,像是他幼年时那只雀。 她孤苦无依,正好掉落在他的脚边,于是他将她拾起,豢养她,而她怀有的神仙血对他而言也恰好有着重要的作用。 神仙血太过特殊,为了不影响到自己的图谋,他将慕朝游牢牢控制在手掌心。 为了能更好地控制她,王道容不是没用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柔情手段,他想,这或许便是今日她动情的根源,多多少少都是他刻意放纵为之。 只是他不太明白的是,她既对他有意,为何还要豁尽全力去救顾妙妃? 自记事起,王道容的感情便极为淡漠,他也不觉有什么可惜之处。王羡总埋怨他不够亲近他。 可王道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身处乱世感情是一种负累。冷淡的情感能确保他永远保持理智。 他自小便习惯用理性的眼光 16.第 16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最终王道容还是只带了几个仆役前去捉鬼,慕朝游则跟顾妙妃一起回到马车中休息。 那魇鬼早已是强弩之末,她只等了一会儿,很快就等到了王道容带着好消息折返回来。 道兰大师也找到了失踪已久的顾家僮仆。这些鬼物绑了他们似乎是正打算下酒,宴才开了一半就被慕朝游糊里糊涂闯了进去,误打误撞救了他们性命。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王道容着了阿笪先送慕朝游回去,自己则亲自同道兰大师一道儿护送顾妙妃回转顾家。 前脚才脱离危险,后脚就被王道容婉拒了,慕朝游以为自己至少会辗转反侧个大半夜,但出乎意料的是,回到府上时,她已经困极。 小婵看她这一身伤又是心疼又是后怕,抹着眼泪替她打来洗漱的热水。而慕朝游则靠着小婵,在她的呜咽声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慕朝游难得没有起床去晨练。 她此刻正躺在床上思考自己的出路。 如果昨天晚上她没有说出那席话,王道容没有拒绝她,她或许还能装疯卖傻,厚着脸皮继续在王家借住一段时日。 可偏偏她戳破了自己的心意。 那她不论如何都不好意思在王家继续待下去了。 后悔吗? 她一心二用地看着墙上趴着的一只小虫。 奇妙的是,她的内心竟然没有任何有关后悔的情绪。 就好像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解决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像剜去了伤口的烂肉,一瞬间的剧痛,总比日后无休止化脓的折磨更好。 从此之后收拾心情,重整行囊,继续出发。 ……比起这个,还是怎么面对王道容更加头痛一点。 一想到还要面对王道容,慕朝游就觉得自己尴尬症都要犯了。她闭上眼,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 小婵正守在榻边做针黹活儿,听见她的唉声叹气,好奇地咬断了线头,“娘子?” 慕朝游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闷闷的嗓音传来,“我没事。” 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王道容不来找她的话,那她这几天干脆就做鹌鹑躲在房间里不出去了。 可哪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她这厢才刚下定决心,屋外就忽然传来了阿笪熟悉的嗓音问:“你们娘子还歇着吗?” 笃笃两声闷响。 王道容曲指敲了敲门。 那敲冰嘎玉般的好嗓音搁着门扉淡淡响起,一字一字落入慕朝游的耳畔,“朝游?” “我可能入内?” 他来做什么? 慕朝游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心里有几分慌乱。 虽说打定了主意装鸵鸟,可当王道容真的登门,她又有点儿犹豫了。 她多少是有点好面子的性格,与其被王道容误解她偷偷躲在屋里哭,她宁愿硬着头皮强作洒脱。 胡乱套上了衣服,又光速扎了个头发。待到王道容得了她的同意,推门而入时,眼前的女子便已经是神情轻松,精神奕奕的模样了。 王道容先道了声歉,才在榻前坐下。 慕朝游伤还没好,坐着很不舒服,只悄悄靠着凭几,强打起精神,让自己看着精神一点。 王道容先问过她的伤势:“昨夜朝游你受了不少苦楚,伤口还疼吗?” 疼。 非常疼。 昨天肾上腺素上涌,她倒没觉得有多疼,凌晨的时候,身体便开始跟她翻起了旧账,她疼得翻来覆去的,躺也不是坐也不是。 慕朝游从小就不是个喜欢在人前哭弱的性格,不论怎么难受都强忍着不肯说话掉眼泪的。 她摇摇头,“还好,吃过药已经不疼了。” 王道容细细看她苍白面色,便知晓她在说假话。 慕朝游的性格并不复杂,如清溪下的石子,一望便知。 王道容静坐了一会儿,方才问出一个从昨日起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也正是他此行的目的。 昨日虽然拒绝了眼前的女子,但回去之后,他辗转反侧,一直未曾入眠,一闭眼,一时是慕朝游浑身是血,像警惕的幼兽一般。 一时又是她强忍眼泪时的情态。 再到被他拒绝之后勉力露出的洒脱笑容。 王道容难得失眠了。 慕朝游的性格并不复杂,可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个谜团,吸引着他好奇地一遍遍探寻着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若是平时,在拒绝了慕朝游之后,他一定会留给她独自整理心情的空间,留给双方转圜的余地。 但这一天下来,他行立坐卧,反反复复一直在回想着这件事,读书的时候想,打坐的时候想,闭上眼的时候想,搅得他不得安宁,这才破天荒地地主动前来。 王道容细细看她苍白面色,便知晓她这是在说假话。 她性格要强,他便故作不知,也不去戳穿她,只微微垂着眼儿问,“容想问的是,朝游与令嘉非亲非故,缘何愿意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慕朝游闻言直松了口气。 她还以为王道容是为昨天那张好人卡而来。问这件事,总比继续昨天那个尴尬的话题要好。 王道容眼睫轻轻地眨了一下,干净澄澈的双眸注视着她,他没着急道谢,反倒是先问了一句,“所以,为何?” 为什么? 慕朝游一时之间也被问住了,想了一会儿,才缓缓说: “……举手之劳?” 为顾妙妃献血的频率虽然高了点儿,但献血量其实少很多很多,还远不到寻常献血量200cc,对她的健康无疑是有影响的,只是还远不至于要了她的性命。 如果非要再给个解释的话—— 慕朝游很清楚自己是穿越到了一个乱世,从刚穿越时看到路边枯骨她会吓得连夜噩梦不断,再到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孤身一人夜探荒坟。 最开始的逃亡路上她见妻离子散,会觉于心不忍,后来看到路边哭泣的难民,她的心里竟很难再生出多少波澜。 连自保都变得困难,又哪来的余力去帮别人呢,久而久之,便越来越心安理得,越来越吝于施以援手。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变得麻木。 她不想这样。 只是一点微末的,动动手就能办到的善意,至少也能保证她的血还是流动的,还是温热的。 常行善事,热血难凉。 “举手之劳”。王道容静静地咀嚼着这四个字。 慕朝游总爱说这个词。 但他天生性静,怕麻烦。 很早之前,王道容便明白自己的与众不同,他的心中很难升起任何同情或者怜悯的心绪,也很难感到欢欣、难过、愤怒一类的激烈的情绪。 他就像是一片漆黑幽深的湖水,别人的情绪如石子落入湖面,或许会泛起淡淡的微澜,但很快便会被他吞噬,生不出任何的风暴。 旁人的喜乐与生死和他是没什么干系的。 他的生活是平静无波如一潭死水,若说他可有什么执念…… 王道容并不愿屈居于人下。 他的执念或许只是尽量往上走,走得高一点,再高一点。 当然,他不想当什么皇帝。 他想操弄权柄,想不堕王氏门风,想成为人上人。王羡给他取了小字凤奴,他想做的是“非梧桐而不栖,非醴泉而不饮”的凤鸟。 倒是慕朝游有点出神的模样,忽然问了他一声,“你叫她……令嘉吗?” 王道容回过神来,不解其意,仍微微颔首,“是,这是她的小字。” 不知道是不是慕朝游的错觉,她从他清冷的嗓音中仿佛听到了点微不可察的温柔与缱绻。 少年的嗓音珠落有致,令嘉两个字由他念出,像含在唇齿间,令人品尝出一股自小长大,耳鬓厮磨的亲昵来。 哪怕她昨天已经被击碎了幻想,慕朝游的心还是忍不住小小地抽动了一下。 昨日之前王道容在她面前对顾妙妃的称呼还是顾娘子,今日便已成了令嘉吗? 王道容昨日一夜未返,她几乎都能想象出他与顾妙妃互诉衷肠的模样。经历过昨夜的危机,仅从称呼的变化之中,慕朝游就能猜出两人关系的突飞猛进。 青梅竹马,劫后余生,喁喁私语,这应该是很好的。 一股铺天盖地的失望与沮丧牢牢地攫住了慕朝游,她看着日光里玉明花柔,洁净光静的王道容,鼻尖猛地蹿起一股酸楚。 少年就安静地坐在她面前,距离她不过一臂之遥。她甚至能看清王道容瓷白肌肤上那浅淡的,软软的水蜜桃一般的小绒毛,泛着淡淡的金光。 他明明离她这么近,近到触手可及,又为什么会离她这么远,清冷如孤峰玉出,远得像在云端。 在这个日光温暖的冬日,她被一股庞大的不甘与绝望吞没了。 为什么 17.第 17 章 《慕朝游》全本免费阅读 因为拒绝了王道容和顾妙妃的邀约。元夜这一日,慕朝游窝在屋子里,本来是没打算出门的。 她把自己的行李都翻了出来,其实也没几件真正属于她的,布洛芬还没吃完,手机早已经没电关了机,打火机倒还是好好的。小区的门禁卡再也打不开回家的家门。 衣服首饰都是王道容给她添置的。 首饰她不需要,但衣服必须得带着。 本来已经欠他够多还都还不完了,也不差这几笥衣物。 慕朝游一边清点一边想,等日后她安顿下来再慢慢还吧。 ……待顾妙妃病好之后她便向王道容辞别。 做下决定之后,慕朝游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一抬头正看到小婵眼巴巴地望着廊外的夜空。一眼便知是馋元夜的热闹。 慕朝游看她眼巴巴的,就说:“你不用留在府上陪我,想去就去是了。” 小婵有原则极了,直摇头说:“娘子病还没好,我要是去了,又谁能照顾娘子呢。” 慕朝游:“……”她真不觉得她是个风一吹就倒的玻璃人。 她没打算和小婵解释这个,“那你想去吗?” 小婵一愣:“娘子?” “你想去,我多换几个人来照顾就是了。” 孰料小婵闻言更是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那些人一个不注意就偷懒耍滑的,我不放心。” 不忍这姑娘陪她拘在府上,慕朝游认真地说:“那我和你一起去?光闷在家里心情郁郁怎么养得了病?” 她的话诱惑力太大了,小婵明显地动摇了,摇摇欲坠的责任心还是驱使着她说:“可是外面天冷风大,娘子的病还没好。” “天冷风大那就多穿衣服。”慕朝游说,“再说,这不还有你照顾我吗?” 到底是不放心,临出门前,小婵还是给慕朝游里三层外三层裹成了个球,又带了几个健仆陪同,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上了街。 此时,大街小巷已成了一片灯的海洋,建康的百姓们倾巢而出,个个靓妆艳服,人挨着人。宝马香车,宝骑骎骎,香轮辘辘,车挤着车。 南国的士庶之别好像也都融化在这温暖的灯色里,五陵少年,高门士女,走卒贩夫言笑晏晏,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小灯。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天际飘起了盐粒子般的细雪。 墨色的夜空被街角巷口的花灯烧得红通通的,人们将表演歌舞百戏的伎人们团团围住,伎人中吐出的火焰如火龙一般蹿上夜空,引起周围惊叫连连,人人拍掌称好。 近百年来鬼物肆虐,百姓们日暮之后也只能关上门窗,躲在家里,夜生活无疑于天方夜谭。 但元夕这一日不同往常,这一日司灵监会派人沿街巡视,建康数以百计的佛寺都会在这一天统统点起灯烛,僧道们沿街念经诵咒,百姓烧香供佛,作乐燃灯,通宵达旦。 望之,整个建康星火错落,欢笑声声闻十余里。 慕朝游扭头看向身边的小婵,小姑娘眉飞色舞,红彤彤的脸蛋浸润在灯光下,像个频婆果。看得她一颗心也柔软了几分。 一年多前,她绝对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跟个古代的小姑娘一起逛街。 摊位上各色的花灯琳琅满目,兔子灯,龙灯,栀子灯……看得人目不暇接,那些最漂亮的被摊主高高挂起用来招揽客人,不卖,只猜。 很快,小婵的目光就被面前一只大大的螃蟹灯吸引,走不动道儿了。 这是一只巨大的青蟹,圆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挥舞着双鳌,它淡青色的蟹壳下透出一团橘红色的火光,显得威风凛凛,神气十足。 “娘子!你快看那个大螃蟹!” “活灵活现的,真好看!” 王家是高门,家中奴婢们都识字。小婵想要那只大螃蟹,就兴致勃勃地拉着慕朝游去看旁边的灯谜。 “小儿不敢夜啼,《论语·述而》中一句?”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谜面念出来,“诶,这猜的是什么啊?” 古代的识字率本就不高,这个灯谜便是转为读书人所准备的。慕朝游自小就不擅长猜这些东西,更别说这谜面还是什么《论语·述而》。 她哪里知道《论语·述而》写的什么东西,对《论语》唯一的印象就是高中时学过的论语十二章,想了一想,实在没有什么头绪。 但小婵又喜欢这个螃蟹喜欢得紧,两个人只好站在原地连蒙带猜。 小儿,两小儿…… 慕朝游:“?两小儿辩日?” 摊主笑道:“不是不是,娘子再猜猜呢。” 哭,那就对快乐。慕朝游进行一个胡蒙乱猜:“呃……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摊主:“不是不是。” 慕朝游灵光一现,务必确定道:“……小人长戚戚。” 摊主:“哎呀,娘子这可不兴乱蒙的啊。”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风动碎玉般的嗓音响起,“子于是日哭。”准确地叫破了答案。 一回头慕朝游不由一愣。 只见王道容与顾妙妃比肩而立,正站在花灯下,灯光将两人照得宛如一双玉人。顾妙妃朝她笑:“慕娘子。” 王道容姿容安静,白雪般的肌肤被灯光照得恍若透明,像是灯火下的玉兰,乌黑的眼里柔漾着一个多彩的梦境。 慕朝游出门之前本想着建康人多,也不定会碰到,此刻乍一碰见两人竟也有点儿尴尬。 她愣了一下,有点儿窘地抢先一步解释说:“陪小婵出来逛逛。” 好在顾妙妃根本没在意这个,只是弯了弯双眼主动替她解围说:“总待在屋里是有些闷的。” 那老板见这猜出谜底的小郎君生得如此清越动人,顿时笑开了花,高声说:“是也!这位小郎君猜对了,谜底正是子于是日哭。” 又对慕朝游歉疚地笑了笑说,“小娘子,可惜了,偏偏叫这位小郎君猜中了灯谜,娘子不若看看我这摊位上可还有什么喜欢的?我便宜些卖予娘子。” 慕朝游:“……”她哪里猜得出来“小儿不敢夜啼”,对的是“子于是日哭”,一时哭笑不得。又想南国果真礼崩乐坏,连孔子他老人家都能拿来调戏。 王道容接过老板递过来的花灯,这个儒释道三修的孔家门生,神色淡定,倒是没任何调戏孔圣人的不安,只轻声道,“多谢。” 却没收,而是递给了慕朝游。 一时间,慕朝游和那老板都愣住了。 慕朝游迟疑:“……给我的?” 王道容垂眸,眉眼清淡:“本就为娘子而猜。” 王道容其实也没曾想会在这里遇到慕朝游。刚刚他和顾妙妃漫步至此,隐约见一道熟悉身影。 慕朝游与小婵二人站在灯下,正仰头猜灯谜。 漫天的灯火自她肩头、发上倾泻而下,漫成一道光瀑,一阵夜风吹来,她仰头看着历历转过的灯火。 风吹得她裙摆飞扬,飘然若仙,周围人声鼎沸,灯火热闹,却好像独独在她身边隔绝出一个小世界。 王道容静静驻足,一时间竟有些移不开视线。 明明灯火满身,他却好像看出来了些许渺然于尘外的孤寂。 慕朝游摇摇头:“多谢,但……我其实不是给自己猜的,是小婵喜欢。” “介意吗?”她问。 王道容:“既已送出,便任由娘子处置。” 得到王道容的首肯,慕朝游转过身便把螃蟹灯送给了雀跃的小婵。 “多谢郎君!多谢娘子!” 王道容静静看了眼兴高采烈的小婵,忽然又说,“那你呢?” “什么?”慕朝游一头雾水。 王道容平静问:“可有喜欢的?” 慕朝游又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王道容是在问她有没有喜欢的花灯。 她摇摇头,“倒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王道容看她一眼,忽垂眸道了声失礼。 他走上前,清淡如水的目光一一掠过面前琳琅满目的花灯,直到定格在一朵栀子灯上。 “老板,不知这只灯,是卖还是猜?”他问。 一旁的老板这才回过神来。 这灯本来是卖的,但面前这个小郎君生得美貌,周围已有不少人都围了过来,怎么说也算个噱头。 老板心里合计了一下,便 笑说:“小郎君若是喜欢,不妨猜猜看?” 说着便随手指了个灯谜让王道容去猜。 “相见欢,《诗》中一句。” 慕朝游还在思索之际,王道容静淡的嗓音再一次响起。 “顾我则笑。”几乎未假思索。 人群不知什么时候围了上来,大梁百姓爱看美人,人尽皆知,又见这美少年才思如此敏捷,不知是谁先喊了声好,人群中纷纷爆发出一阵喝彩声来。 在这一阵喝彩声中,王道容接过那只栀子灯,转赠给她,客气有礼地说,“朝游日前舍血,容与令嘉还未曾道过谢,方才见这灯美丽,便自作主张送予朝游,也算略表谢意。” 王道容密绣的睫绒缓缓垂落,修长的手指将那一盏栀子灯轻轻放入她的掌心。 指尖微凉,如飞雪一点,转瞬即逝。 当真如落入掌心的一朵不合时宜的栀子花。 因为离得近了,慕朝游好像能嗅到王道容身上清冽的芬芳。 慕朝游的指尖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强压下内心千头万绪,“多谢郎君。” 王道容见她收下,略一颔首,重又转身回到顾妙妃身畔。 因着王道容与顾妙妃二人还要去佛寺赏灯,四人稍作寒暄之后,随即分道扬镳。 有王道容在,小婵也不自在。 他一走,小婵顿时就和出笼的鸽子一样长舒了口气。 两个人沿着秦淮河岸走了一圈儿,买了点儿羊羹吃了。眼看着都逛得有些累了,便随便找了间河畔的酒肆进去歇脚。 秦淮河岸列肆不知凡几,这间酒肆环境还算不错,一进大堂,便见垂落的竹帘隔开一张张的坐席。 因为天冷,慕朝游就给她和小婵各叫了一份馄饨吃。反正慕朝游是做不出她一个人吃独食,让初中的小姑娘在旁边伺候着的事。 她说好不容易出来玩,行走在外没有主仆之分。 小婵年纪小,和她待久了,也没了从前那么拘谨,忸怩了一会儿,还是捧了碗别过头坐到一边吃去了。 这家酒肆生意不错,从她们坐下起就一直不断有人进入。屋里烧了炭,暖烘烘的。 就在这时,厚厚的门帘又被人从外面打起,冷风夹杂着雪粒子倒灌进屋内。 小婵有点儿惊讶的嗓音忽然响起:“娘子,你快看!又是郎君和顾娘子。” 慕朝游捧着碗一愣,扭脸看去,只见帘子下掠过一道白如花瓣般的袖角。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苍白的手从那帘子缝隙间一晃而过,腕间绕着红色的缠珠红绳,食指与中指白玉、青玉指环各一只。 慕朝游记得王道容的手腕上就有这么一串缠珠红绳,是他幼时体弱时辟邪用的。 至于那两只指环,慕朝游也记得很清楚,是他自幼学习骑射琴乐平日里戴惯了的。 王道容他素日里极为爱美,十分讲究姿态好看,匣中首饰不知凡几,除了指环仍有玉簪、玉佩、抹额、香囊……林林总总,十分讲究。 再一看去,果见王道容和顾妙妃并肩踏入店中。 因为有帘子的遮挡,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她二人的存在。 小婵忙放下碗想过去行礼。 慕朝游赶紧拦住她:“他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是不要打搅他们了。” 小婵犹豫:“可是……” 她这一犹豫的功夫, 27.第27章 世间再无 走了个刘俭,又来了个王羡。 午后的人少了,趁着店里人少,活儿也轻省。 韩氏撂了抹布,远远地站在柜台后面张望。 王羡坐在人群中,懒懒地笑,通身上下跟会发光似的,由不得人不去注意。 韩氏是越看心里越犯嘀咕。趁着魏巴路过,韩氏一把揪住他,和他咬起了耳朵。 “诶你说,这又是那位贵人?” 魏巴明显比她看得开,朝王羡的方向看了看:“你管他是哪位贵人?贵人的事也是咱们能探听的?” 魏巴语重心长:“咱们只要把贵人伺候得好了比什么都强。” “你傻啊!”韩氏就看不惯他得过且过的德性,没忍住拧他一把,骂道:“就算是贵人,那也得摸清楚人家是何方神圣不是?” 韩氏心思活络。 对于老妻的脾性,再没有比魏巴更了解的,一边侧身去躲,一边笑,“我看你就是想巴结人家,人家哪里缺你的巴结?!” “我说,你与其巴结人家,一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还不如去巴结阿游。” “阿游?”韩氏一怔。 猛然惊觉出味儿来。 是啊这些贵人可不都是冲阿游来的吗? 问题是,慕朝游不是说自己只有个朋友在王家为婢吗? 当婢子还能认识这么多贵人?还能和贵人说说笑笑的? 韩氏不信。 再说,又不是慕朝游为婢!这还隔着一层呢! 那个叫小婵的婢子吧,也来他们店里玩过,还是个一团稚气的小姑娘,看着也不像是在主家面前多有头脸的人物啊。 “诶。”魏巴要走,韩氏不让,拽着他又压低了嗓音说,“你真信阿游说的那些话?” “不信又怎么样?”魏巴朝慕朝游的方向努努嘴,“人家是摆明了不愿直说的,你还能逼她不成?” 唉。也是。韩氏悻悻地叹了口气。 她这段时间门也没少旁敲侧击地跟慕朝游打听过,但这姑娘吧,每次倒是礼礼貌貌地回了,多余的一个字是绝不肯多说的。 魏巴又要走。 韩氏不耐道:“你这老腿好了?就这么站不住?” 说着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一遍。 经过这段时间门的修养,魏巴的腿确实已经好了泰半,从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就是走路还有点儿拐。 魏巴:“诶你说说你,怎么我腿好了你还不乐意不成?” 韩氏冷笑:“是不乐意看你每天乐呵着,怎么当初不打断你这条老腿呢!” “而且,我说,”韩氏关切地说“咱们之前不是和阿游说好了吗,就招个短工,你看你如今腿也快养好了。” “前些日子,朝游刚和我说起这事,”说起这事,韩氏脸上露出几分沉重之色,“说是打算辞了店里的活儿,去别家找工了!” 这也是前几天的事了,那会儿店里客少,慕朝游和韩氏两个人便倚在柜台前说话。 慕朝游关心一句魏巴的伤势,之后便释放出了请辞的意向来。 打一开始,慕朝游就没打算在魏家酒肆久留。 魏家两口子对她再好,她干得再勤快,那也是别人家的生意,是给别人家打工。 当垆卖酒始终不是个正经职业。 她本来的打算就是在魏家酒肆干上个把月,再去别家干上几个月,对古代的市场环境差不多熟悉了,再自己开个店,不求大富大贵,至少也是个安身立业的保障。 穿越到这个鬼怪横行的乱世,又经历过这么多事,伤身又伤心。 慕朝游也根本没想过还能再穿越回去。修仙文还能指望个飞升成仙,踏破虚空,她连个指导方针都没有。 身穿又不能杀一杀自己。 除了靠既来之则安之安慰安慰自己又能如何。 不求出人头地,但求在这个乱世能平平安安地度过自己身为普通人的一生。 说不定哪天老死了,一闭眼又穿回下班的地铁上了呢? 韩氏哪里想到她打得是这样的主意,当时就懵了。 魏巴也是一讶:“这干得好好的,干嘛就要走,咱家也没欺她。” 韩氏:“这不是之前说好的就招个短工吗?这小娘子自尊着呢!与其咱们赶她走,她自然是要提前和咱说了。” 魏巴顿时也陷入了沉思。 慕朝游来之前,他也没想过她会在店里干这样久。小娘子手脚勤快,头脑伶俐,模样俊俏,又和贵人有些交情,着实给店里带来不少生意。 老实说,魏巴和韩氏都很喜欢她。韩氏难免就起意想叫慕朝游留下。 就在这时,韩氏忽道:“你觉得咱家阿冲怎么样?” 魏巴悚然抬起头:“阿冲?你……?” 韩氏:“朝游干活勤快,人长得又好看,我看着心里都喜欢,就不信你不喜欢。” 魏巴震了一下:“可是这……” 韩氏:“我看阿冲也挺喜欢他这个阿游阿姊的,你就说,你想不要这个媳妇吧?” 想要倒是想要的,但魏巴还是觉得韩氏的提议有点儿异想天开了,“可是人家看得上你儿子吗?” 正巧这时又进来几个客人。 “我不管,你也别管我,”韩氏拿起抹布,扭身撂下一句话就走了,“我就试着撮合撮合,能成最好,若是不成那也就算了。” 夫妻俩在一边嘀嘀咕咕咬耳朵的时候,慕朝游正坐在柜台后面记账。 她不是会计,也不会改进什么记账方式,甚至算得还没魏家人快,但胜记得清楚,做得细致,韩氏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让她帮忙。 虽然已决心离开,但在工期没结束前,对于自己分内的活,慕朝游也没懈怠过一天。 刚写下一行字,店里忽然走进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僮。 小僮生得白白嫩嫩的,打扮得很齐整,一踏进店里,张望了一圈儿,看到慕朝游。 欢快喊道:“慕娘子!” “阿笪?”慕朝游认出来人,懵了半秒,丢下笔。 阿笪急匆匆地朝她走来,“娘子,我家郎君有要事相请。如今正在外等候娘子呢,还请娘子快随我来!” 王道容有事找她? 慕朝游怔了一怔,扭头跟身边的魏冲打了个招呼。 她与王道容刻意保持距离,是认为这对她,对王道容都好,但这并不意味着老死不相往来。 多个朋友多条路,她并不是个十分纯粹的人,哪怕断交也要断得干干净净,王道容出生琅琊王氏,王氏在南国能量巨大,慕朝游有自己的私心。 更遑论王道容毕竟对她曾有救命之恩,帮助她在建康安身立业。 于情于理,有什么能搭把手的地方,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 魏冲有点儿不太放心,但拗不过慕朝游,只好说:“那好吧,阿姊你务必要小心,注意安全,阿娘那里由我去说。” 阿笪有点儿不太痛快地看他,他站在王道容那边,总觉得慕娘子是郎君的人,看魏冲很不顺眼。 慕朝游道了声谢,这才跟着阿笪出了酒肆。 门前早有一辆青布马车静静地停稳在柳树下,车幔上绣有淡淡的兰草花纹。 慕朝游认得,这是王道容平日常乘的那一辆。 阿笪走上前,低声说:“郎君,慕娘子来了。” 一双玉色的手替她撩开车帘。 车帘分开,露出少年温润醇美的面容。 王道容正侧身坐着,他往日里常穿道袍,儒雅风流,今日不知为何,穿着白帢素衣,打扮得如同赴宴朝会一般齐整,更显清丽婉约。 虽然事态紧急,但王道容仍朝她微微欠身行了一礼,微垂着睫,语气不紧不慢,未曾失却了礼数:“仓促相邀,娘子莫怪。” “还请娘子入内相商。” 慕朝游面不改色,毫不犹豫地掀开车帘,钻入车内。 王道容眼睫微动了动。 待她坐下,亲手奉茶,这才平开门见山同她直叙了来意:“令嘉病情反复,还望朝游能施以援手。” 慕朝游愣了一愣,也不是很惊讶。 来之前她或多或少就已经猜了出来和顾妙妃有关。毕竟她能帮得上忙的只有神仙血。 阿笪坐在车辕外,吩咐车夫赶车。 慕朝游一坐上车就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顾娘子如今身在何处,赶快带我去吧。” 王道容不知何故安静了一瞬,这才开口解释:“令嘉前些日子受了风寒,身体一直不好,今日去定林寺礼佛,晕倒在寺内。” 慕朝游不解:“用过一年的药,顾娘子的身体还没有好转吗?” 王道容说:“是我估算失误,或许还欠缺一两次用药。” 慕朝游也没多怀疑,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都舍了一年的血了,难道还要因为这一两次而前功尽弃吗? “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叫我便是。” 王道容静睇着她,好似松了口气,无不感激的欠身为礼:“娘子高义。” “娘子对令嘉的大恩大德,容实在难以为报,日后愿为娘子效犬马之劳。” 王道容说完,便吩咐车夫加速往定林寺而去。 车厢内一时陷入沉默。 慕朝游也不知道能和王道容说些什么,自从他上次看穿她的心意,委婉地给她发了张好人卡之后,他俩之间门的气氛实在有点儿尴尬难言。 更何况这次还是为救他的青梅。 不知道说什么那便不说了。 王道容生性爱香,车内常点熏香。 或许是因为气氛太过滞闷,就连原本淡雅的香气也显得过于浓郁,沉甸甸的堵在心口。 慕朝游干脆掀开车帘,令微风吹进车内,好让新鲜空气冲淡车厢里近乎凝滞的沉闷。 少年仅仅只是侧目多看了她一眼,没有多加阻拦。 正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的街景,忽然,一只素白的手推了一盏果脯过来。 慕朝游微讶地回过头。 少年神情平静大方,待人妥帖细致:“路途较长,舍血伤身,娘子不妨用些果脯垫垫。” 慕朝游看了眼果脯,她其实不太饿,但还是道了声谢,拿了一块。 可是落在她身上的那道视线并未消失。 她看着窗外,也不知道王道容今天改了什么性,一直在静静看她。 少年目光温静,绵长,坦荡,并不赤-裸,称得上温和。 只是慕朝游从上车来很难不留意他的一举一动,王道容的目光让她很难不觉得如芒在背,浑身难受。 慕朝游也没声张,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默默合拢掌心的桃脯,咬了一口尖尖含在嘴里。 可谁知道这过于甜蜜的味道才刚刚在口腔中滑开,原本平稳行驶的马车却忽然一个急刹车! 她掌心得桃脯还没吃两口,就伴随着惯性滚碌碌掉到了车厢地面上。 慕朝游一愣,车厢外忽然传来阿笪慌乱的大叫声:“什么人?!” “你们是什么——” 质问声戛然而止,一声惨叫响起。 慕朝游霎时毛骨悚然! - “锵”地一声,是利刃出鞘,刀剑没肉。 剑锋贴着骨骼擦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喷涌如泉的鲜血,飞溅上车帘。 这突如其来的杀机让慕朝游大脑嗡嗡直响。她下意识地拔出藏在袖口中的短剑。 是路匪? 不对,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慕朝游就干脆利落地否认了。 建康周边,有什么路匪这么大胆? 难道是仇杀? 慕朝游下意识地看了王道容一眼。 王道容的反应也很迅速,早已掣出腰间门的长剑,作出防御的姿势,容色很冷静,不忘叮嘱说:“别下车。” 所幸有之前杀鬼的经验,慕朝游虽然觉得突然,但并不慌张。 深吸一口气,强令自己不要去想车外阿笪的情况,慕朝游握紧剑柄,冰凉的剑柄极大的纾解了她紧张的情绪。 她抬起头,看向王道容。 王道容接收到了她的视线,明了了她的用意。与她分别一左一右,守在车帘后。 慕朝游的目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车帘。 然后在刺客冲入车内的瞬间门,她和王道容几乎同时动了! 就在她刺入刺客左胁的同时,王道容准确地接替她的动作,一剑洞穿了他的心肺。 刺客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软绵绵地瘫倒在了车厢内。 仓促之中,慕朝游只来得及看了地上的尸首一眼。 倒是没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大白天还穿着夜行衣,只是寻常百姓的打扮,但用一块布蒙住了口鼻。 她大脑正混乱,王道容忽然喊她下车。 死了一个刺客,车里已经不再安全。 慕朝游没完全听从他的指示,而是蹲下身飞快地捡起那刺客身上的长剑,这才和王道容一起匆匆跳下了车。 落地的刹那,混杂着血气的腥臊的风扑面而来。 慕朝游一眼就看到了车前团团围着的那五六个壮汉,心里不由一沉。 眼前的杀手竟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多! 再望向不远处的地面,阿笪和车夫脸朝下倒在地上,身子下面汪出好大一捧血,生死不知。 慕朝游喉口抽动了一下,胃里一阵痉挛。 王道容可能是觉察到了她的情绪波动,轻喝提醒她:“别走神。” 慕朝游强令自己定了定心神。 这几个壮汉都只是作的寻常农夫打扮,为首的一个像是胡人,眼窝深邃,眉眼凶恶,留着一团浓密的络腮胡。 胡匪看到她和王道容下车,保持着冷静的沉默,只一挥手,身后的杀手们便都一起涌了上来。 阴阳符谶是阴间门手段,用在活人身上的效用几近于零。所以面对这么多杀手,慕朝游所能做的唯一的手段,就是握紧手中的兵器与他们短兵相接。 王道容也纵身扑了上去。 慕朝游猜测这些杀手都是冲他去的,毕竟她一介白身平民,又是身穿的,也无亲人也无仇家,又有谁会想要取她性命呢? 王道容的存在果然吸引了绝大部分的火力,几乎所有的杀手都朝他一人去了。 仅仅分出两个杀手,一个高,一个矮,冲向了慕朝游。 才交手了几个回合,慕朝游鬓角的冷汗就渗了出来。 这两人用的都是环首大刀,势大力沉。 她光是左支右绌地躲避着对面的劈砍就已经分身乏术,更别说反击。 所谓的什么剑走轻灵,敏捷取胜,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更遑论她学剑日短,还只是个花架子。对付对付灵智半开的鬼物还行,对付这些经年的练家子实在是关公门前耍大刀。 然而狼狈的又何止她一人。 饶是王道容再是剑术奇才,在众人围攻之下也实在难占得上什么便宜。 慕朝游抽空朝王道容的方向飞快看了一眼。 没一会儿的功夫,他身上就挂了彩见了红。 “小心!”眼看其中一个杀手,挺剑刺向王道容的空门大开的背心,慕朝游脱口而出! 胡乱劈开眼前的刀光,忙丢下缠斗中的那两人,飞快地奔向王道容。 然而不知是不是混战之中,王道容不曾听清。 少年的注意力仍是放在身前。 眼看王道容将要在自己面前被捅个对穿,慕朝游想都没想,横剑一个闪身挡在了他身前,罩住他背心空门。 此时,这一剑正好落到。 想象很美好,现实却是很骨感。 慕朝游原本所想的是她及时赶到,横剑截住那杀手的杀招。 哪知道学艺不到家,虽是截住了,却只截住一半。 那一剑仍贴着她剑身刺了出去,擦过了她的左肩,留下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慕朝游额头冒汗,咬紧牙关,闷哼了一声,反倒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 王道容这时似乎才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回身拨剑,乍见她面色苍白,腰下衣摆被鲜血染红,不由微微一怔:“朝游?” 慕朝游飞快地摇摇头,她鬓角都是汗水。 在心跳如擂,精神极度紧张之下,她不想多说话。只求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杀手上。 因而也未曾留意到王道容眼睫倏忽垂落。 平静乌黑的双眼,墨色骤然转浓。 虽然成功救了王道容一条性命,但慕朝游却无可避免地跟他一起落入了包围圈。 那一高一矮两个杀手,也立刻赶了上来。 受了伤,又面对比之前更加严密的攻势,慕朝游呼吸间门都是尘土与鲜血粗粝的气息。 这一高一矮,两个杀手,配合默契,攻势密不可分,刀光如网一般不绝罩下。 慕朝游受了伤,行动难免迟缓。 锵—— 慕朝游冷汗涔涔地握紧剑柄,硬生生接下矮个这一刀的后果是她虎口发麻,几乎立身不稳。 一道明晃晃的刀光划破日头,朝她劈落下来。 与此同时,矮个迅速调整了攻势,配合高个将刀光一齐刺入她的背心。 前后夹击,慕朝游飞快地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了一个怔愣的表情上。 这一切只是发生在瞬息之间门,她想要再躲已经来不及了。 不像是那一日独对鬼物,她还有后悔恐惧的时间门。 雪白的刀光飙起,她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来不及想。 直到右手手臂忽然被一股巨力拽了一下。 慕朝游还愣着,就撞入了一个宽阔而温热的怀抱。 头顶传来一道沉静而冷清的嗓音。 王道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及时回身赶到,救她出了死路。 看她还是怔愣愣的懵懂模样,王道容言简意赅地提醒:“别发呆。” 他一手虚虚地环在她的腰间门,另一只手还提着渗血的剑。 …… 和少年外表的大义凛然,沉稳君子不同。 王道容此时此刻,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如今毫不设防地在他怀中。他心想,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 他的剑尖可以准确无误地抵在她的心口,洞穿他的心肺。 其实今日排下的这一场刺杀本不需要他的登台唱戏。 但他想要送她一程,同时也确保这场刺杀能平安无虞,不会出什么差错地进行下来。 杀了她—— 就如同这些天里计划的那样。 杀了她—— 一个冷酷的嗓音清晰地在心中反复回荡。 那个声音平淡而冷酷,不含任何情绪起伏地一遍遍催促着他作出最理智的选择。 ——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可若是欲望的提线木偶,那就不是他王道容了。 王道容垂眸,目光掠过她乌黑的发沾满了血与灰,白皙的脖颈纤弱如花枝般不堪一折。 他几乎可以想象那薄薄的皮肤下跳动着的血管。 他的目光望向她单薄的,还在汩汩冒血的肩头。 这一处伤势是为了救他。 王道容的心里忽然升腾起一股奇妙的感觉。 他的目光最终落定在慕朝游一无所知的怔愣面容。 她会保持着这样的神情,无知无觉地死在他怀里。 然后—— 然后就再没有然后了。 死人是没有然后的。 死人的脸上也不会再有这般鲜明的神采。 他自小就和死人打交道,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死人。 王道容脑海里快不可察地掠过一个,细小的,没头没脑的念头。 ——从此之后,世间门再无慕朝游。 或许是留给他的时间门太短,短短一霎间门,他竟然很难想象没有慕朝游之后的世界。 当然这意味着,也不会再有影响他的变数。 可这当真是他想要的吗? 他真的一定要杀了她吗? 这细小的心音,虽然微弱,却如藤蔓一般迅速缠绕盘踞了整个心房。 王道容微微抿了抿唇,润白的面颊上再次浮现出一缕淡淡的困惑和迟疑。 他想要做大事。 难道连一个小女子也容不下吗? 一个慕朝游乱他心曲他就要杀,从此之后,他岂不是要见一个杀一个? 王芳之,你何时成了这般胆小如鼠之辈? 这些念头千回百转,似乎在他脑海中经过很久很久的时间门。 但其实快不过一刹那。 最终,王道容只是顿了顿,选择提剑错身挥去攻来的刀光。 斜刺里忽然又飞起两道剑光。 慕朝游迅速回过神来,脱口而出:“当心!” 眼看着王道容和她一样都陷入了避无可避的窘境,危急关头,王道容竟将她一推,徒手接住了那雪白的剑刃! 滴滴答答—— 锋锐的剑刃几乎在掌心割开一道寸深的,狰狞的口子,鲜血争相恐后地涌了出来,湿了半边袖口。 王道容竟连眉头也没跳一下。 骨节分明的五指鲜血淋漓,紧握剑刃。 并不松手。 胡匪携另一道剑光收势不及,一剑刺入了他腰腹! 嗡地一声!慕朝游身子晃了晃,像是被人提起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砸得她愣愣的,呼吸急促,眼冒金星。 时间门好像在这一刻停滞了。 那胡匪好像也愣住了。 王道容却趁势迅速夺过剑,将剑刃准确无误地刺入了那胡匪的心口。手背因为用力爆出淡淡的青色筋脉。 胡匪动了动唇,张大了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嗤—— 又是刀剑入肉的闷响。 他说不出话来了,嘴里呕出一大捧鲜血来,胡匪眼窝深邃的碧绿双眼中闪烁着震愕的神色,似乎不解于这不可置信的背叛。 王道容却面色不改,冷静地提剑再刺,剑刃深入内脏。 少年毫不手软在他体内一阵乱搅,让他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胡匪扑倒在地上,王道容平静地拔出剑,一连砍了十几剑,直到他如一团软绵绵的烂肉一般,没了任何声息。 首领一死,其余的杀手都愣了一愣。 眼前的少年神色平静,半只袖子被鲜血湿透,目色仍如墨玉般透着股冷酷的煞气。 这些杀手谁都没想到事态会发展至此,一怔之后,便趁机迅速都作鸟兽群散。 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来得迅速,结束得也仓促而荒诞。 慕朝游也愣住了。 很难相信领头的一死,这些人就这样……跑了? 但跑了总好比留下来继续缠斗。 她松了口气,心跳得厉害。 记得王道容受伤,飞快地跑到他面前想要察看他的伤势。 “你——” 话还未出口,王道容抬眸深深看她一眼。 手上,腰上两处伤口作祟,心脏乱跳,百般情绪攻心。 他面色苍白得吓人,似乎气力用尽,竟两眼一合,径直栽倒了下去。 28.第28章 慕朝游心里咯噔漏跳了一拍,赶紧伸手去接。 这一接牵连到她肩头伤势,一跳一跳的疼,疼得她倒吸了口冷气。 心有余悸,慕朝游忙低头看向王道容。 少年双眼紧闭,静静地倒在她怀里,唇瓣因为失血过多失去了血色,皮肤泛着病态的苍白,乌发也从发冠中滑落出来。神态倒是安详得如同睡去。 这样不是办法。 慕朝游伸手想扶着他换个姿势。 一伸手,摸到一手的血。 王道容腰腹的伤口血流如注,他来时穿着白衣,只这一会儿的功夫血几乎将半边身子浸透了。 慕朝游拉起他的手看了一眼。掌心被划开一道寸深的伤口,两侧皮肉外翻,鲜血从骨节分明的五指淋漓地淌了下来。 掌心的伤口还好说,问题在于腰上的伤势,似乎是捅到了之前的旧伤,伤势看得她心惊肉跳。 慕朝游抿了抿干燥皲裂的唇瓣,飞快地扯下他身上的衣物,转瞬之间就将王道容上半身扒了个一干二净。 南国的士族喜穿宽袍大袖,少年掩藏在层层纱衣之下的病躯,洁白如玉。胸是胸,腰是腰,骨肉匀亭,肌肉纤薄,紧实而流畅。 乍一看,男色十分惑人。但慕朝游此刻压根就没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想法。剥衣只是为了方便看清他腰腹的伤口。 少年劲瘦的侧腰破开一个黑黝黝的血洞,伤口狰狞,还不断有鲜血正汩汩往外冒。 所幸南国士人喜穿宽袍大袖,不愁布料不够,慕朝游一看王道容这个伤势,根本不敢耽搁。怕伤口感染,她没用外袍,而是用力将他的里衣撕扯成碎布条。 事急从权,至于王道容醒来没有里衣穿这件事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为了不让之前给他包扎时飙血的可怕记忆重现,回到建康之后,慕朝游特地去和建康的医者学过一些包扎止血的方法。 这在乱世之中都是能用得上的。 等到王道容的伤势终于止住血,慕朝游低头一看自己血淋淋的手掌,忽然发现自己在发抖。 看向眼唇紧闭,一无所知的王道容。她怔了怔,心底像被什么人狠狠揪了一下。有一千一万个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替她挡剑。 他不是……一向冷淡自负的吗? 有人愿意替自己挡剑,以命相护说不感动是假的。 强令自己别多想,趁着王道容还没苏醒的间隙,慕朝游赶紧跑去察看阿笪和车夫的习惯。 她心里或多或少知道这两人或许已经丧命。只是没亲自验证过始终不肯放弃而已。 阿笪和车夫趴在地上,脸埋在土里。 但幸运的是,他们两个还活着! 慕朝游一颗高高吊起的心这才重重落地,原本冰冰凉凉的手脚好像都跟着回温了。 两人都还有气,虽然气息很微弱。 慕朝游照葫芦画瓢,扯碎衣摆给二人简单处理过伤势。 或许是因为刺杀是冲着王道容去的,两人的伤都没伤在致命部位。 包着包着,慕朝游不禁开始走神。一个人都没杀成,还死了个头儿,这些杀手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回去难道不会扣工资吗? 处理好车夫和阿笪,慕朝游又看向王道容。 这个昔日清润通雅的世家子,正灰扑扑地倒在田野荒草间,哪还看得出之前的高贵。 王道容是他们之中伤得最严重的。她不敢随意挪动他。他伤得太重了,又生得高大,要是被她在地上又拖又搬的,魂归西天了怎么办? 慕朝游想过回城去求援,但马受了惊,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单靠她两条腿跑到城中找医生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她也不敢把王道容他们仨丢在野外。 且不说那些杀手会不会杀个回马枪,古代的野外可是有狼,甚至有老虎的。 慕朝游可不想她去而复返,王道容他们落得个李逵老母一般的下场。 她目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寸步不离地守在王道容他们身边,提防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动静。想到这里,慕朝游微微抿唇,攥紧了手中的长剑,心里由衷地沉重了下来。 大家都还活着固然很好,但还有残酷的现实在等待着她。 白天还好,要是入夜,王道容还没醒的话那就麻烦了。她一个人很难护住三个人的安危。 王道容合着眼,仿若只是恬静睡去。 风有时候吹动草叶,掠起少年乌黑的发,慕朝游便会一个哆嗦,茫然惊醒,望向身侧的少年。 可王道容依然阖眸睡得安宁,慕朝游有时候会疑心他醒来,有时候又恍惚他死去。 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王道容要是永远醒不来了呢?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慕朝游就感到一阵无穷无尽的恐惧。 日头一点点西斜。 慕朝游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实在没了办法。 如果王道容还不醒的话,她就只能暂时丢下他,去附近拾点柴火。 她又俯身去看了眼王道容的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觉察到了她的想法,少年纤长的眼睫动了动,一双黑润的眼里还有几分迷茫。 慕朝游愣了一下,惊喜交加地丢了手中的柴火:“你醒了?” 醒来的第一眼,王道容看到的就是慕朝游。 她极为焦急关切地望着他,乌黑的瞳仁里只盛满了小小的一个他。 见他苏醒,少女眼底爆发出极为绚烂的色彩,像星子接二连三地自眼底迸发。 王道容自幼时情感淡漠,早已习惯与人关系疏离,此时也不由微微一怔。 ……竟也有人这般记挂他的生死么? 就好像他是她的整个世界。 他微微垂下眼,没立即给予回应,而是伸手摸到腰腹。 腰腹传来一阵剧痛。 王道容起初有点儿没回过神来,被这疼痛一激,原本还有些混沌的意识才终于回笼。 他想起来了一切。 王道容直起身,垂眸嗯了一声。 这一坐,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上半身是光裸着的,只在腰间左一圈又一圈的缠着纱布。 王道容下意识地望向慕朝游。 慕朝游愣了一下,当他羞耻,解释说“……你伤得很重,我不脱衣服看不到伤口。干脆就撕了你衣服给你包扎了。” 王道容:“……” 他眼帘又垂落下来:“……多谢。” 倒不是觉得羞耻。毕竟建康那些世家子,服过散之后满大街裸奔的也不在少数。在慕朝游面前袒胸露乳他并不觉得耻辱。 少年面色苍白,光-裸着上半身,肌肤如雪一般耀眼刺目。 乌发自胸口披落下来,半遮半掩前胸,高大而雪白的身躯极为秀朗清健。只不过伤势太重,一点轻微的动作,伤口就崩裂开,血色洇湿了裹腰的碎布条。 慕朝游甚至疑心如果再深入一些,他肠子会不会掉出来。 为慕朝游挡剑出乎王道容的意料,但若说是就此后悔放过她倒也不至于。 王道容本就是个一意孤行,做了就不会后悔的性子,平生最看不起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之辈。他临时起意放慕朝游的性命,如今受伤沉重也是自食其果。 王道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缓过神来,便去看阿笪的状况。 今天他本没打算带阿笪出来,是阿笪十分仰慕崇敬他这个郎君,日日都要打着转儿的围着他伺候,一步也不肯离。 王道容很少去干涉旁人的生死,劝过几回,阿笪不听,便也作罢。他也没有特地叮嘱彭仆元放过阿笪的性命。 和阿笪多年主仆,总也有几分情谊,见他还活着,王道容总归还是欣慰的。 王道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而抬眸望向她:“你哭了?” 慕朝游一怔,下意识摸上眼角,指尖微烫,残存着半干的湿痕。刚刚自己着急过头,竟不知不觉急得直冒泪花。回过神来,她一张脸不争气地烧了个通红。 她太担心王道容的生死。他要是因为她一命呜呼,慕朝游不能想象自己到时候有多愧疚。 他还活着,她一时激动,喜极而泣也是很正常的吧……? 王道容看着她,少年双眼很清平,很直接,似乎并不知道此刻应该避让。 慕朝游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看向王道容的腰腹,强行转移话题:“你伤……好点儿了吗?” 王道容垂眸,夜风吹动他乌发扬起,他的面色因为失血过多苍白如纸,弱柳扶风,楚楚可怜:“多谢娘子挂怀,想来是不至于丧命的。” 闻言,慕朝游那一腔窘迫也扫空了,定了定心神,冷静道:“你的伤需要处理。你受了伤不能走动,我回城找大夫。” 她问:“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坚持吗?” “或者,你知道这山野间有什么草药,我去采来给你紧急处理一下。” 王道容:“车前,夏枯,艾叶,蒲黄,都可以用于外敷止血。” 慕朝游:…… 名字倒是都很熟悉,可她一个也不认识。 她发愁:“你能描述一下吗?” 少年敛眸,微顿了顿,“或许,还有一样亦有效用。” 慕朝游一怔,觉察到王道容的话里有话。 王道容微一沉默,轻轻开口,“还有,朝游你之神仙血。” 慕朝游:“……” “我的血,能止血?” 王道容轻轻摇首:“不是止血,是能减轻伤势。” 少年容色平静,娓娓道来,“容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生就一双阴阳眼,生来便与黄泉鬼魅亲近。令嘉幼时为鬼怪所掳,也是阴气入体,罹患怪疾。朝游的鲜血,对我亦有效用。” 既然有用就行。 听到这话,慕朝游反倒松了口气,她伤得轻,也就肩膀一道伤口略显狰狞。 正要掣出袖中短刃,一双玉白修长的双手却轻轻搭在她手腕,制住了她的动作。 对上她的视线,少年又摇了摇头,柔声说:“不必再伤身。” 他的目光微微一顿,落在她之前受伤的肩头。 慕朝游体会到王道容的潜意思,微微一怔,袖口短刃滑落。 王道容却已经垂眸,一步上前,赤-裸温热的身躯贴了上来,将她揽入怀中。 少年的嗓音温柔而淡渺。 “抱歉。” 话音刚落,骨节分明的大手便轻轻扯开她肩头残破的衣裳。 29.第29章 明月本无情 慕朝游顿时僵硬如木。 少年微微垂眸,却没着急动作,指尖轻轻拂过她的肩头。 女人的肩头并不好看,一条狰狞的刀伤贯穿其中,鲜血与灰尘汗水凝结在一处。与诗文中描写的少女圆润雪白的香肩可谓大相径庭。 王道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他有洁癖,但此时却竟也不丑恶。非但如此,浑身更升腾起淡淡的热意来。指腹不觉来回摩挲。 直到掌心下僵硬如木的慕朝游,终于憋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吃痛的闷哼。王道容这才回过神,眼睫动了动,再次从喉口溢出一声微妙的叹息,“抱歉。” 两瓣薄薄的唇,贴上那处狰狞的刀疤。 慕朝游硬着头皮,浑身汗毛都快炸起来了。鸡皮疙瘩从耳后迅速蔓延。 不知道是不是王道容素日里给她的感觉太像艳鬼。少年清冽的,混合着兰草芬芳的吐息,喷薄在她的颈侧一小块的皮肤,皮下血管跳动剧烈。 王道容的动作缓慢,更让她有种被鬼吞吃的毛骨悚然。她紧闭着眼,她的心再这一刻又被他牵动了,他的唇瓣在她肩头摩挲,有几个瞬间,她几乎以为他要咬下去了,可是没有。 终于,少年微微垂眸,缓缓张开嫣红的唇瓣,准确无误地落入那一处刀口。 “失礼。” 鲜血、灰尘、汗水的气息一齐涌入口中,非但不觉恶心,反倒像吞入了一块火炭,四肢百骸漫过一阵烧灼般的战栗。 慕朝游浑身痉挛,王道容垂眸咬着她的肩头,吮得可以说温柔,正因为温柔所以缓慢,正因为缓慢,感官的每一处细节都被放大。 许是因为出生琅琊,这在后世地处山东,王道容虽然生得漂亮而纤弱,但个子却十分高大,足可将轻而易举地将她纳入怀中慢慢享用。 掌心轻轻扶着她的后颈,王道容垂眸静静感受着口腔内的腥甜。 ……既放过她一条性命,总要拿回一些报酬。这是很公平的。 慕朝游一双手想要扶住王道容,但他像是一尾干燥的长鲸。她触碰到少年赤-裸的、薄薄的胸腹肌,又觉得尴尬。 肩头又痛又痒,痛还能忍,痒意就像蚂蚁一般到处在骨头缝里钻来钻去。她下意识想要缩躲。 王道容骨节分明的手按着她的后颈,很轻,修长的手指下是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她被王道容夹在怀中,一时进退两难。 慕朝游僵硬得动也不敢动,只能祈求王道容没有注意到她的窘迫。 王道容清楚地瞧见怀里呆若木鸡的慕朝游,她窘地低着头,雪白的耳垂飞过漫过血一般的薄红,血色沿着耳根迅速往下。 他指尖也被烫得轻轻蜷缩,心头微微一动。 略定了定心神,王道容收回视线,鲜妍如花的唇瓣轻吐出一截红艳艳的舌,舐去刀口残存的血珠,最后卷入口腔中,这才放开她。 顾忌着她毕竟有伤在身,他吮得不多,十分克制。 王道容抽身离去,慕朝游简直像刚打完一场硬仗,浑身的力气在这一刻都被抽空了,整个人浑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长长地松了口气。 王道长的目光瞧见她面色窘迫,目光却竭力清明,微抿的唇角牵直成一线。更显得一双清水眸炯亮有神。竟有一些难言的可怜、可爱。 他静静不言,心底却如春潮漫涌,涌生出缓缓的,很奇异的温柔。 王道容还是光衤果着上半身,乌发如海妖的长发般披散在腰后,肌肤莹润如月华,袒胸露乳,宽肩窄腰,巍峨如玉山之将崩。 少年微微敛眸,从袖中又掏出一方绣帕。他喜净好洁,袖中常备绣帕、香珠。 王道容拿了绣帕,又道了声失礼,便半曲着身,轻轻扳过慕朝游的肩头,垂眉替她包扎起来。 慕朝游一怔,停止了挣扎。 王道容的动作很快,但很轻柔。他绣帕也带了点儿淡淡的芳香,帕角绣了一株兰草。 手腕忽然一沉,慕朝游扣住他的手,“你掌心的伤势也要处理。” 王道容眼睫颤了颤,他掌心的伤口已经止住血,但皮肉外翻,她的指尖划过带来粗粝酥痒的微痛。 慕朝游一愣,还以为自己是弄痛了他,慌忙要收手,“你没事吧。” 孰料王道容竟一把攥住她的手,他牵着她的手,她的指尖不慎摩擦过他伤口外翻的嫩肉,那触感让慕朝游手指忍不住抽动了一下,浑身泛起一股古怪的,窥私一般的战栗。 王道容这才平静地说:“掌心伤势,当是无妨。” 待二人伤势一一处理妥当,天色也终于擦了黑。 古来道医不分家,王道容的老师许仙翁便是当世鼎鼎大名的杏林圣手。由他再次察看过车夫和阿笪的伤势。 王道容道:“只是受惊昏迷,并无性命之忧。” 慕朝游这才如释重负。但没轻松太久,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你我今日在此地遇到截杀,耽搁了顾娘子的病情如何是好?” 所谓的顾妙妃不过是个欺骗她的幌子。王道容本在捡拾死人的外袍,闻言,顿了顿,脸色没有任何变化,淡声续说:“朝游且宽心。有朝游此前舍血相助,又有道兰公照拂,令嘉暂无性命之忧。” 慕朝游点点头,终于彻底放下心来。 却全然未留意到少年嗓音清润,不知不觉间已将娘子去掉,尽数以朝游相称。 王道容这时已将外袍从尸身上除下,坦然无惧地披在自己身上。 因为有洁癖,嫌污秽,少年没用来裹身,而是大敞着襟怀,露出雪白的胸膛,乌发披落,倒更有些月下风流高迈的姿态。 有了片布遮衣,王道容在慕朝游身边顺势坐下,又从散落的车厢中找出鬼舌香,在周遭一一点燃,又拖来一具尸首,用刀用力划开尸身。 鲜血淌了下来。 王道容捡起一根树枝,容色平静地蘸取了鲜血,便开始在地上画符。 身边没有黄纸朱砂,这也是无奈之举。 王道容画一点,停一点。 慕朝游想起他的夜盲,“你的眼睛——” 此时王道容的符阵正好画到最后一笔,顺势丢了树枝,漫声说:“无恙。” 少年说完,便坐回她身边。 慕朝游扭头看他,哪怕衣不蔽体,形容狼狈,重伤在身。王道容还是跽坐着的,小腿紧紧贴地,臀部纹丝不动地坐在脚跟上,脊背挺拔,一举一动,尺子丈量出来般的标准。 夜风刮过树梢,远处的树林里好像传来游荡的鬼物们沙哑的啸哨。 慕朝游有些恍惚。 竟又是个相依为命的黑夜。 月亮升了上来,一轮皎洁。 慕朝游看着月亮,冷不丁地说:“没想到还能有和郎君一起赏月的时候。” 王道容眼睫微动,没有搭腔,心底却很明白慕朝游的意思。 之前他与慕朝游的疏远,是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一种默契。 慕朝游拒绝了他安排的婚事,不告而别,其实也等同于从他所处的圈层之中抽身而去。 士庶天壤之别。 二人不再处于同一个阶层,疏远也都自然而然,若无今日的以为,若无他一念杀意,或许两个人到死都终成陌路。 而现在跌跌撞撞,机缘巧合竟好像又回到从前相依偎取暖,亲密无间的日子。 王道容静了一瞬,复淡淡言说,“娘子走后,再也不见这般明月。” 慕朝游:“明月还是那轮明月。” 王道容就说:“明月本无情,是观月的人有情。” 慕朝游不知道要怎么接,就没有吭声。 王道容似乎也只是有感而发,并无他意,默然再无二话。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地仰望头顶这一轮明月。 仍不知前路如何。 王道容也仍不知自己日后还会不会对慕朝游挥落屠刀,仍不知前路是否仍有晦暗的杀意。 但至少此刻他并未后悔自己的决定。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至少此刻共此灯烛光。 - 得亏气候已入了暮春,半夜就算待在野地里也不算冷。 慕朝游想着,待捱过了今夜,若是明朝阿笪和车夫还未醒,她就只能把王道容丢在野地里,自己去城中求援了。 好在篝火烈烈烧到半夜,阿笪终于醒了过来,醒来的时候瞧见慕朝游和王道容吃了一惊。 想起之间的遭遇,脸都吓白了,又怕王道容怪罪,忙不迭地赔罪:“郎君恕罪,是我没保护好郎君。” 王道容柔声说:“这不怪你。” 阿笪年纪小,伤口又浅,昏迷那么久怕是睡过去的。一觉醒来精神奕奕的,自告奋勇就要回城找人。 王道容没同意:“天色已晚,近来建康周边不太平,鬼物为虐,你莫要再折半路上。” 阿笪犹豫了一下,打了个哆嗦,又慢慢坐回去了。 车夫年纪大了,是阿笪之后才醒的,也是着急赔罪,被王道容都劝下了。 一抬头,慕朝游正看着他说,“还是我去吧。” 王道容长目微垂:“你去作什么呢?” 慕朝游下定决心,“我去城里找医生和车马来。” 王道容轻描淡写道:“睡吧。” 慕朝游一愣:“我真的可以。” 少年平静了一下气息,道:“我与娘子相识一场,又怎舍得你才出虎口又入狼穴?” 端看少年淡静温和却很固执的神色,王道容看来不论如何都不会同意她的提议了。 慕朝游抿了唇角,有点儿失落,也没再坚持。 王道容则平静地阖上眼,干脆打坐入定了。 慕朝游有点儿无所适从地捡起一根小木棍,扒拉着篝火,闷头想心事。 她固然对王道容还残存着淡淡的好感,可不知从何时起,和王道容独处对她而言竟成了种压力。想到刚刚的那一幕,她忍不住感到一阵莫名的羞耻,羞少而耻辱多,这算是什么样子呢?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这样想,他今天还为救自己受了重伤。 ——但她,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和他相处了。 她总觉得王道容或多或少是看出来了点儿。体贴地给予了她独自思考的时间,一个人兀自打坐入定去了。 等到第二天天擦亮。 慕朝游留王道容和车夫待在原地,自己叫上阿笪,踩着清晨的露水回城里求援。 王道容劝过她,慕朝游一意孤行,劝不住。 阿笪取河边取了水,烧开了,端给王道容。“郎君且用些热水吧。” 王道容垂着眼接过水囊,只润了润唇瓣,心里却在想另外的事。 自从慕朝游拒绝了他婚事的安排之后,他就明显感觉出,她越来越有自己的主见。 就像是笼养的鸟儿,哪怕对她再好,她天性便向往着自由。 就像幼童长大成人之后,越来越渴望摆脱父母的束缚。 她无父无母,四海飘零。 他知道慕朝游喜欢他,全身心的依赖他,她渴求他的庇护,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着他不妨,他在她心底的地位不可撼动。 而现在,这样的情况被彻底打破了。 王道容感到不祥,就像是父母预感到孩子的反抗,预感到自己的地位正在一点点动摇。 她无疑还是对自己有好感,但他的重要性却在一点点削弱。 出了王氏府,有了容身之处,遇到三五好友。 她不再是四海飘零,身无亲朋。 王道容不禁静静地想,他教她阴阳符谶到底是对吗?他放她走到底是对吗?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王道容知道,自己并不喜欢如今的发展。 若不杀她,建康怨气频动,赵爽早晚会觉察到个中的蹊跷。 赵爽出生寒门,这样的人出生低微,没有背景,必要时可以被轻而易举地舍弃。他的权势与荣耀都来自于皇帝,对皇帝忠心耿耿。 倘若赵爽循着阴气追查到慕朝游的存在,见了血的野狗不会放过到嘴的猎物,届时,他的图谋必定会暴露在人前。 身为王家子王道容深知,世家大族到底是凭借什么东西站稳脚跟,屹立不倒。 无非钱粮、兵马,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乍一看出生高贵,风光无量,深受大将军的看重,但在皇帝与大将军隔空对垒的情况下,大将军的看重对如今的他而言反成负累。 王羡不愿入朝为官,未曾提供给他过任何政治资本,如今的他不过是个漂亮好看的花架子,无根的浮萍。 王氏是个庞然巨物,族中不乏俊杰弟子,他乍一看,花团锦簇,光鲜亮丽,倒也漂亮,却可以轻而易举被舍弃。 大将军再喜欢他又如何?先出头的椽子先烂。 没有兵权,没有钱粮,这样的喜欢并未带给他切身的保障,反倒牢牢地限制了他的晋升空间。 因为皇帝对王氏子弟的打压,他甚至无法通过正常的渠道升官获利。 王道容静静地濯着手,任由水流淌过五指与掌心。 没有兵马钱粮,就算他谋比张良,也不过是空中楼阁,指缝中的流水。 他炼制却死香的目的就是为培养出一支能为自己所用的私兵。“亡者”不会痛不会“死”,甚至无需军粮,真正意义上以一敌百。试问这样的一支军队谁不心动? 只有将慕朝游重新掌控在自己手上,他才感到安心。 神仙血的存在不能为他人所知。否则,非止慕朝游会沦为他人手中的工具,他昭然若揭的野心也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今日是他妇人之仁,但局面既已至此,王道容并不后悔。杀她杀不得,他不得不重新考量要如何在保住她的同时,遮掩住她的存在,以免她为赵爽所知,为旁人所用。 31.第31章 他想要娶她 王羡性子温醇,王道容性格静冷不管事。 主人家宽厚,王家这些仆从也比别家活泼许多。 青雀话匣子一开,像只小雀儿一样叽叽喳喳,嘚啵嘚啵地说个不停。 王道容非但波澜不惊,甚至还有点儿犯困。 在主人跟前伺候着的哪个是不晓事的呢?说这么多无非是让王道容对家中的事有个底。见少年隐约有了困意,青雀见好就收,跟着王道容进了室内。 朱槿和菘蓝,一个正在室内熏香,一个正在插花瓶。 朱槿见少年被发跣足地进来了,发梢还在滴水,吃了一惊。 赶紧拿了巾子过来擦,“郎君出来怎地头发也不擦,当心着凉。” 又责备青雀:“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懂事,叫你照顾郎君,你就是这么照顾的。” 青雀面上露出羞惭之色,嘴上认错,转头却老大不乐意地朝菘蓝撇了撇嘴。 菘蓝忍不住要笑。 朱槿是她们之中最大的那个,资历最老,服侍王道容的时间最长。 王道容坐上榻,朱槿又蹲身捧起少年皙白的脚,替他擦脚。 少年嗓音温和:“无妨,我心里有数,这里无需你们再伺候,都下去罢。” 三个婢女忙都说是,点上安神香,又将室内的灯火拨亮了点儿,这才依次退下。 王道容阖上眼,往榻上一躺,昏昏沉沉这一觉又睡到日暮,他做了个梦,梦到了慕朝游,醒来口干舌燥,喝了杯凉水,仍不济事。 用过晡食,在院子里晃悠了一圈消食,回来继续闷头大睡。 日日都是这般奢靡浮华,虚度光阴,也没什么可说道的。 直到晚间,他忽然收到大将军的来信。 王道容拆了信,信中主要提到了三件事。 他铺纸研墨,悬腕提笔。 第一件事,询问他朝堂近况。 这没什么可说道的,大将军在朝中自有眼线,并不独他一人,王道容不假思索,提笔写下数行。 第二件事,询问他与顾妙妃的婚事。想娶顾妙妃不单单出自他本人的意愿,是包括大将军和司空在内的整个王氏族人的意愿,根本上其实由不得他来决定。 王道容稍加忖度,提笔又写下数行。 第三件事则是询问他近来的官职调动。 大将军与皇帝之间的这场明争暗斗,到底鹿死谁手,司空在观望,王氏上上下下在观望,整个北方侨族与南方士族都在观望。 对于大将军能否成事,王道容的态度并不乐观。 之前大将军也曾透露过想让他成为内应,被他搪塞了过去。局势未明之前,贸然站队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琅琊王氏家训,“言宜慢,心宜善”,事事落后半步,以静待动,是为上谋。 为此他特地下了一步险棋,冒着慕朝游暴露的危险,放任阴气肆虐,鬼物杀伤了几个世家弟子。 陛下果然趁此机会拿掉了他监正的帽子,整个过程中他表现出了极其柔顺谦逊的态度。 此前若无意外,他本该为太子中舍人,陛下不愿见太子再受王氏辖制,特将司空排除出东宫辅臣群,连他也受此牵连。 如今陛下实在说不过去,风波平息之后,又找了个由头,擢他为给事黄门郎,同品第五,职位清贵。 自此他得以暂时从激烈的政治斗争前线脱身。 赵爽的存在是个隐忧,解决不了慕朝游,就只有解决赵爽。 这回,王道容思索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些,再提笔便将事情来去经过原原本本复述纸上,又多强调了一番赵爽与朝中杨玄、严恭等人的为政刻碎。 能借刀杀人,为何不用? 书必,封于信中,着菘蓝差人送走。 和王道容奢靡无度又危机四伏的生活相比,慕朝游的生活可以说得上清贫许多。 她肩膀上的伤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一天下来之后酸疼得厉害,抬个胳膊都费劲别说干活了,一天下来光顾着s神雕大侠杨过了。 好在魏家人宽厚,韩氏怜悯她孤身一人,多叫魏冲前来探望。 店里忙,魏冲来去匆匆,额上都是汗。没坐一会儿就又要走。慕朝游煮了茶,端上差点,让他歇息歇息用些茶点。 少年龇着一口大白牙,一个劲儿地爽朗笑说,“我和阿姊什么关系,用不着这么麻烦。” “再说吧阿姊,店里忙,我就不多坐了,回头我再来看你。” 因她平日里待人接物都很客气,邻居间有事也会搭把手,所以得知她病了,来探望她的人竟不少。 吴婶子也挎着个篮子,篮子里装了几个拳头大的,洗得水灵灵的桃,又塞了一把槐花,送到她家里。 “都刚摘的,花还没□□呢,这种的最好。” 慕朝游少不得又要站起身谢过,收了礼,转头又包了几块糕点,“婶子拿回家给孩子吃。” 吴婶子推辞不受。 慕朝游笑道:“婶子拿着吧,就几块点心,又不值钱,而且这也不是白拿的。” 吴婶子这才记起前几日慕朝游托她帮忙留心找工的事来。 说是几块点心,但寻常百姓能吃点甜的已经十分不容易了。吴婶子又客气了几句,这才高高兴兴地收下。回到家里,拿给丈夫看了。 点心其实也不是慕朝游买的,而是王羡和刘俭送来的。 这二人许是在酒肆听到的她受伤的消息。刘俭差人送来一些吃喝问候,人没露面,不知道又去哪个酒肆喝得酩酊大醉。王羡倒是提着伤药和点心登了门。 听到门外叩门的动静,慕朝游开门看到是王羡,着实吃了一惊,“郎君怎会来此?” 王羡提着东西,笑得有点儿腼腆和羞涩。一见到她,没着急进门,而是先朝她行了个礼。 “打听了娘子的住处,贸然登门,的确是仆的不是。” 王羡玉白的面色上微微透出点儿红,轻声细语地说,“但听闻娘子肩上受了伤,与娘子相识一场,心中惴惴,着实放心不下,这才不请自来,登门探望。” 慕朝游忙将人往里请,道:“郎君说得哪里的话。” 别人好心来探望,她总不能提着扫把把人赶出去。 再说因为王羡脾气好,长得又实在太美,对于这样的人慕朝游不论如何都生不出恶感出来,和他之间感情升温得很快。几场酒喝下来,关系已经和谐得像寻常朋友了。 王羡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踏入院内。 虽然心里记挂着不要失礼,切勿胡乱张望,但这满院的春色还是猝不及防地跳入眼底。 见几间泥瓦房一字排开,院子里种了一棵桂树,树下一张桌,几只胡凳。 墙角屋前随手洒了一把种子,种了不少花花草草,芍药、茉莉、金银花开得热热闹闹。更在窗下又混种了一丛细竹和芭蕉。 但最令王羡惊讶地移不开视线的是院子里一扇花架。 慕朝游见王羡不错眼地盯着看,解释说,“这个叫活花屏。” 就是《浮生六记》里沈复的妻子芸娘做的那种“活花屏”。 沈复夫妻二人之间生活浪漫,饶富情趣。 慕朝游大学闲时无聊在图书馆借过《浮生六记》来看,对书里的“活花屏”印象很深。 古代的娱乐活动太少,又因南国有鬼怪作祟,所以赶在日落之前人人都关门闭户了。长夜漫漫,对于她这个曾经习惯性熬夜的夜猫子来说十分难捱。 干脆就自己动手一点点摸索着把书里的活花屏给复刻了出来。 书里有关活花屏的记载慕朝游已经记不清了,但她猜测大概是和花障差不多,更小一点,能搬挪。 做的时候她完全是仿照葡萄架来做的,因为不熟练,竹子扎得歪歪扭扭,十分有碍观瞻。 好在种上蔷薇之后就好看多了,原本扎得粗劣的竹篱,竟然还颇有些自然的意趣。 她猜测这些追求风流雅趣的名士们可能会喜欢这个,王羡果然一见十分喜欢。 “娘子竟有这一番的巧思,是怎么想到要做这个的?” 慕朝游不敢居功,坦率回复,“是从书上看到的,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做来玩。” 王羡可管不得这么多,本来对慕朝游就有好感。今日有见她心灵手巧,不禁翘起唇角,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灿若天上繁星。 ……慕娘子当真心灵手巧,雅妙风流。 踏足慕朝游的住处,是王羡在此之前万万也没想得过的。对于心底那抹淡淡的好感,王羡不干预不强求,得空去酒肆坐坐,和她说说话,他心里就已经觉得十分不错。 不出意外的话,他和慕朝游之间的关系大概也就止步于此了。 可慕朝游受伤的消息打乱了这一切。 他今日在酒肆没见着慕朝游,问了魏巴才知道她受了伤告了假。 究竟要不要登门,王羡也犹豫了好一会儿,思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 来时的路上,他心里也总有种近乎于恐惧的期待感。 说是不放心她的伤,又焉知不是他给自己找的理由呢? 而今,真正站在这一间小小的院子里,见到面前这素净清秀的少女,王羡顿时便觉来之前的一切惴惴不安都如雾消散了。 他不后悔今日的登门,甚至还庆幸今日过来了。 “魏翁说你受伤,具体什么伤他没透露,我也不知道能送点什么,只好让府上的医师开了点儿温补气血的药方。” 王羡扭脸问她,像哄小孩一样,嗓音刻意放得轻而软,像春日里毛茸茸拂面的柳絮。 “不知娘子受的什么伤?可方便说?我家中医师医术还算过得去,娘子若信得过仆,仆便叫他来给娘子看一看?” 慕朝游推辞:“一些小伤,不是什么大事。” 王羡不信,忧心忡忡看她:“可我怎么瞧着你抬手都费劲?” 言辞太苍白,慕朝游干脆当着他的面抡了抡胳膊,“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只是麻烦个几天,不妨事。” 只把王羡看得心惊肉跳,心道年轻人就是魯莽,赶紧伸手去托。 结果才碰到她手臂,王羡就怔住了。 慕朝游初时不觉得有什么,但看王羡像被火燎到了一样飞快地收回了手,她也怔了怔。 咚咚咚。 都说十指连心。 王羡一颗心跳得厉害,浑身上下直冒热气儿,一张皙白的脸洇出两团嫣红,如火烧云一般,席卷了半边的天空,且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他心跳如擂,忙把一双眼往别处看。 小院里虽然热闹,但似乎没有别人生活过的痕迹。 王羡又是一愣,连脸上的热度都退却了不少,满心都关心起另一件事来。 “娘子是独居?” 他记得江畔初遇,她说怕家里人担心,因而匆匆告别。 慕朝游也想起来了之前的借口。 “……” 一个谎无疑需要更多的谎来圆,她立刻便俯身道歉,“抱歉,前次事出有因,欺瞒了郎君,望郎君勿怪。” 王羡看着她在阳光底下俯身,乌黑的发顶,雪白的颈子,纤细的腰肢像被雪压弯了的青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道,年轻人果然狡猾,心思活泛。 看吧,看她这个样子,他心里生不出一点被欺瞒的不快,反倒心疼起她孤身一人这些年下来是怎么过的,又如何学得那一身斩妖灭鬼的本领。 想必是经逢了战难离乱,家族亲人俱都殁了吧?他心疼她,很想替她做点什么,想了想,拎起了那药包,“这药本来是留给女郎日后慢慢煮着喝的,但慕娘子你受伤不便。” “我今日正好来了,我去帮你煮了吧。 慕朝游一怔。再要推辞,拦不住,恐再推辞下去显得太过客气,王羡会伤心。再加上两个人没了之前的生疏,便由他去了。 对于王羡会不会煮药这件事,说实在的慕朝游是持怀疑态度的。王羡拎了药包进了厨房,慕朝游跟了上去。 她看他手指皙白修长,这一看便是挥动着塵尾对坐清谈,焚香听琴的手,也握剑,却绝不是干粗活儿的。 孰料王羡的手脚竟十分麻利,加了炉子便开始煎药。 感觉到慕朝游有点儿惊讶的视线,王羡抬起脸,皙白的脸蛋浸润在薄薄的日光底下,一弯唇笑起来也十分腼腆和柔软的。 “娘子莫不是以为我真是那十指不沾阳春水之辈?” 慕朝游诚恳地说:“就是有点儿意外。” 王羡有点儿挫败:“原来仆在娘子眼中便是这般模样不成?” 矮个子里拔高个,在众多名士之间,王羡已经算是十分接地气的人物了。 发妻早逝,就留了王道容一个孩子。那会儿王羡性格也荒唐,不问世事,成日雅咏玄虚。不知道怎么照顾孩子,他这个父亲当得很不负责任。 王道容懂事得早,爹不太靠谱,反倒是他这个当儿子的经常约束着当爹的一举一动。 他自幼身子骨不太好,落水发烧之后大病了一场,身子更见弱了。等到士族举家南渡的时候,又遇上了流匪,王道容和家里走散。 时至今日王羡也不知道他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问他,他也不肯说。 总之,王道容自己找了回来,但从此之后,身子骨就大不如从前了,性格也愈发古怪起来,举手投足透着股死气。 也也经此一难之后,王羡才学会了怎么做一个父亲。日日给他煎药,夜夜为他掖被。但父子之间错失的那段亲情却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王道容并不买他的账,还常常气他,给他气个半死。 王羡深知自己这个当爹的颜面已经扫地,权威一落千丈。 后来许仙翁刚巧游历到了建康,许冲不止是当世鼎鼎有名的许神仙,更是举世皆知的名医。王道容体质特殊,为了孩子的建康和教育问题,王羡思来想去,还是求到了许冲面前收下这个弟子。 如此一来,父子之间的相处就更少了。 少就少吧,只要他这个不成器的孩子能平安健康地长大王羡就满足了,也不指望他能在膝前尽孝,给自己养老送终。 想到这里,王羡微微出神,难免有点儿失落,秀美的容色黯淡下来之后连日月也好像无光。 慕朝游以为他是介怀她刚刚的话。也没见他这么敏感纤细呐?她一边纳罕一边安慰:“郎君清秀通雅,不似神仙中人,看郎君操持俗务,因而惊讶。” 王羡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乌黑的眼在日光下亮闪闪的。 “仆第一次见娘子神兵天降,风姿飒爽,也没想到娘子这么会说话。” 煎药要费些时候的,王羡像只花孔雀一样使劲了浑身解数恨不能多表现表现自己,若不是慕朝游性格比较慢热,他恨不能一日三餐都给她收拾好了。 想多了解眼前的人一点,视线便不由在她厨下扫了一圈儿,关心起她的吃喝。 慕朝游的年纪和王道容相仿。王羡既对她有男女之间的好感,又忍不住把她当王道容一般大的孩子照顾。 厨房收拾得也是很干净,王羡看了一眼,知晓是三餐正常吃的,略微放了心。 目光看到灶台上搁着的那一大把槐花,不由愣了一下,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也能吃吗?” 慕朝游解释:“这是槐花,能吃的,面粉和了放锅里蒸一下,调点蒜汁就能吃。” 王羡听了,愈发来了兴致,夸赞道:“倒很有意趣。是百姓们平日里解馋吃的?” 慕朝游摇摇头:“贫苦百姓当饭吃的。” 王羡心里微微咯噔一声,不想让慕朝游误会自己的傲慢短浅,忙抬眼去看慕朝游。看慕朝游没有什么轻视的意思,这才放了心。 投桃报李,慕朝游走过去提了这一篮子槐花问:“你想尝尝吗?” 王羡眨着眼,“自然好奇。” 如今,对他而言,和慕朝游有关的一切都十分新奇。 他自认并不是高高在上之辈,但站得高的人,视线反倒被遮蔽了,是很难看到下面的小民的。 南渡时王羡倒是见过流民。 但流民…… 骨瘦如柴,形容枯槁,是很难和人联系在一起的。 那慕朝游呢? 她家里人之前也作了流民吗? 南国偏安江南,建康是京师,百姓生活尚算富足。 在魏家酒肆和庶民们说说笑笑厮混久了,王羡也愿意去了解普通百姓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在慕朝游的指导下,王羡将槐花浸入清水里洗干净了,沥干水分,面粉拌匀。 王羡包揽了所有活计,慕朝游就去做一些轻省的。 她调蒜汁的时候想起大蒜的味道不太雅观,不知道王羡乐不乐意吃。 她犹豫了一下,叫来王羡,问他,“大蒜的气味不雅,你真要吃吗?” 王羡弯弯唇角,“味道不雅吃完漱口就是。” 等了一会儿,药煎好了。 王羡催着她喝了药,又从点心盒子里取出了个蜜饯叫她吃了。 又过一会儿,槐花也蒸好了。 慕朝游盛出一个小碗拌了拌蒜汁递给王羡。 王羡举起碗嗅了嗅,大蒜气味辛辣浓郁,确实是不太雅的。 拌好的槐花也没他想象中风雅漂亮,软塌塌的,一团团的烂糊模样。 拿起筷子尝一口吧,味道只能说差强人意,并不惊艳,也不难吃。 可王羡还是干干净净地将一碗都吃完了,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缘故,越吃竟越觉得好吃。 男子胃口大,他吃得快,吃完了就看慕朝游也坐他对面和他头对头吃。 阳光照了进来,斜斜地,从头一直照到脚。 慕朝游靠窗坐着,整个人都融在暖暖的日光里,肌肤被阳光照得更加素白剔透,低垂着的乌黑眉睫显得文秀。 她面庞干净,五官端正,不算甚美,但像是太阳下蓬松的棉花,被太阳晒得久了,热烘烘的,有很淡的阳光的味道。 王羡看着看着心里忽然觉得十分柔软,也感到十分的满足,生出很多脉脉温情来。 好像古往今来,士人们所追求的隐逸之情也不过如此了。 和喜欢的人一日三餐,朝夕相对,粗茶淡饭也觉得别有滋味。 发妻死后,说不孤独那是假的。 有时候,王羡也会想,要不再续娶一个吧。 可一想到要抬个陌生人进来,和她坐在榻上大眼瞪小眼,他又觉得麻烦,想想还是罢了这个念头。 一蹉跎,拖到现在。 看着眼前安静吃着蒸槐花的慕朝游,王羡心底忽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感情来。 一个没头没脑的念头猛地蹿了出来。 他想要娶她。 32.第32章 这个荒诞的念头让王羡自己都吓了一跳。 当然王羡心里也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他们家世太过悬殊。 更何况、更何况还有凤奴…… 她的年纪不过和凤奴一般大。 想到这里,王羡一腔的热情又仿若被盆水浇灭了,怔怔地出了很久的神。 这厢,慕朝游刚搁下筷子,王羡才回过神来,又抢着要帮她洗碗。 慕朝游固辞不受:“郎君今日已帮我许多,洗个碗这样的活儿我还是做得来的。再使唤郎君我心里过意不去。” 王羡讪讪地收回手,心里实在乱得很,刚刚那可怕的念头还在如影随形地缠着他,反倒令他情怯了,不敢再往前多迈一步。 他甚至也不敢多待了,慌乱地低下眼,不敢看她清清澄澄的视线。 王羡怔怔地“哦、哦”了几声, “郎君?” 回过神,慕朝游正纳罕瞧着他。 王羡扯了扯唇角,提起个弧度,强颜欢笑说:“今日贸然登门是放心不下娘子伤势,叨扰了病人这多时,委实是仆不该。” 他定了定心神,缓声说:“仆带来的药,娘子记得煎着喝,我改日再来看娘子。” 慕朝游:“……” 她有点儿糊涂,实在没明白王羡是怎么一会儿笑盈盈,一会儿又黯然神伤的。但她并没有打探人隐私的癖好,也只是说:“我送送郎君。” 这姑且也算一种无声的安慰。王羡点点头,没有拒绝。他一直在慌张心里那个可怕的念头,竟没了心情再多待上片刻。 慕朝游将他送到门口,想了想,又从门前薅了一把艾草下来塞到了王羡手里。 快到端午,最近佛陀里家家户户堂前屋后都插了这个。 她没什么能送他的,送点农副产品王羡也不好拿家里去。 不如学个风雅,送把艾草。 “艾草驱邪,郎君拿着回家吧。” 王羡接了,不敢多看她,朝她俯身作了个别,登上了门前候着的车马。 心里咚咚直跳。 车夫问王羡去哪儿,王羡也没了到处乱逛的心情,“回家吧。” 车夫得令,马车往府上去了。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王羡砰砰乱跳的心才稍微平复下来。 回到家里才知道王道容回来了。 王羡点了点头,没着急去见他。而是先回屋歇了歇,喝了杯茶,临了几幅帖。 心情差不多平静了,才吩咐阿笤去把王道容叫来。 等了一会儿,王道容鞋都没穿,穿着一双雪白的袜,遥遥走了过来。 王羡最看不惯他这个样子。 立刻皱起了眉,摆出了父亲的威严,教训起了孩子:“你看你像什么样,把鞋穿穿好!” 王道容合手一拜,规规矩矩喊了声:“父亲。” 王羡心里听得有点儿失落。 王道容就算喊他也这么规矩,几乎没叫过他阿耶。 王道容没跟他犟,乖乖地套上了木屐,坐到王羡跟前。 他这两日回来之后一直在睡觉,但睡得一直不是太安稳。 一闭上眼,就是月色下少女雪润的肩头,每个不得安眠的夜晚,王道容四肢百骸犹如火烧,骨子里泛起一阵浓浓的渴意,喉口不自觉微动,嫣红的唇瓣探出一点红彤彤的舌尖。 舌尖仿佛还残存着那股淡淡的芳甜,轻舐她肌肤时,像是有小蛇与他勾缠着舌尖,滑溜溜的,又能闻到一股馥郁的香,远超他生平所合的合香。 神仙血竟会使人上瘾不成吗? 今日他本来是去打算看慕朝游的。却被王羡拘在了跟前,听他又要作什么幺蛾子。 王羡心里惦念着都是跟嫁娶有关的事,又不能跟旁人倾诉。 一腔郁闷无处宣泄之下,忍不住就想到了王道容和顾妙妃。 叫王道容过来问话,也算是是另辟蹊径聊以抒发内心那股涌动的热情了。 王羡问他:“我听说最近顾妙妃又病倒了?你去看过吗?” 王道容恭恭敬敬回:“儿子当时正在令嘉身边。” 王羡稍感欣慰地“嗯”了一声,夸赞道,“难为你有心。” 他家这个王道长性子太冷,也不知道肖了谁,之前王羡一直担心王道长跟着许仙翁日日谈玄论道,该不会真要修得无欲无求得道成仙了吧? 20岁的年纪正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他那会儿十三岁就成了亲,太早。时光荏苒,发妻的长相王羡已经记不清了,只余一个模糊的,柔和的倩影。他记得,阿姊身体一直不太好,说话做事总是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 阿姊去世之后他很是伤怀了一阵子。 短短不过三四载的少年婚姻,却是他记忆里难得无忧无虑的温馨时光。 所以王羡也打心底里希望王道容能找到一个能知冷知热,相伴相互的有情人。 “令嘉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她这个孩子从小身子就不太好,顾锡把她宠得跟什么似的,这世间人情恶风波苦是一点没让她见着。” “她心地纯善,你可不要欺负辜负了人家。” 若是从前王道容听他这样训话,一定会道一声,“儿子谨遵父亲的教诲。” 至于到底有没有往心里去。他那温驯的架子摆得太足,俯身贴地,头埋得低低的,王羡实在看不出来。 但这一次王道容竟出乎意料地摇摇头:“婚姻是结二姓之好,顾家人态度暧昧,光儿子一厢情愿,也无可奈何。” 王羡:“顾锡他疼女儿,如今大将军和陛下之间弄成这样,人家肯定是不愿女儿往火坑里跳的,总要斟酌一二的。” 王道容抬起脸,淡淡地说:“人家疼女儿,您就不疼儿子?” 王羡:“?” “你这小子,女儿家若是所托非人一辈子眼看着就完了。那你呢?叫你娶了顾妙妃,难不成还委屈了你不成?” 王道容平静地道了声:“不敢。” “只是儿对令嘉并无男女之情。整日对着自己不爱的女子,难道不是委屈了你儿子?” 这说得狗屁倒灶的话? 王羡皱了皱眉,语重心长地教育他:“我知道你跟着许仙翁一起修道都快修成仙了。但咱们人家的成亲,有几个是有真爱的?” “两个人一起把日子过好,感情后面都是培养出来的,令嘉长得漂亮,性子又好,我就不信你日后朝夕相处的不心动。” 王道容淡定地缓缓坐直了身子,“儿与令嘉自幼相识,这么多年来都没培养出感情,以后只怕是难了。” 王羡:“……” 他被他一噎,纳罕地瞪了自家这个王\道长几眼,“你今天抽得什么疯?” 抽得什么疯?王道容静静地想,他也不知道。 或许是厌了吧。 于情于理,娶了顾妙妃对他,对王氏都有莫大的裨益。 他想娶顾妙妃固然不假,但顾家人态度模糊,作那摇摆姿态,也让他心中渐生倦怠。 谢、庾、桓、殷、袁,哪个高门是联姻不得的? 这个念头刚从心湖中冒出来,王道容心里就知不好,又一力捺了下来。 娶不娶顾妙妃归根到底不是他能决定的。 是整个王氏,甚至司空、大将军,都希望他能迎娶顾妙妃。 与其说他要娶的是顾妙妃,莫不如说他要娶的是她的父兄亲族。 至于为何是顾氏? 南渡之初,司空与尚为藩王的皇帝急需在江东立足。 那时,司空看中的其实是吴郡陆氏。只是当初南方著族与北方侨族之间一个看不上一个,南人骂北人是伧奴,北人骂南人是貉子。 陆氏断然拒绝了司空的政治联姻,言辞凛然说:“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义不能为□□之始”。 司空王宏素来宽厚,陆家话说得难听,他也没动怒,夏氏王室声名不好,他心里清楚,陆家人这是还未信任他与当时还是藩王的皇帝。 便罢了这个念头不作他想,而将目标转向了顾氏。 因为双方之间的利益导向无限趋同,这一次,顾家的代表人物顾彦,收下了司空抛下的橄榄枝。 大将军若想进京,首先便要获得江东本地士族的支持亦或默许。 在南北士族“颇怀嫌忌,门望相当,彼此亦不互通婚嫁”的情况下,有过良好合作基础的顾氏无疑是最优的选择。 王道容与顾妙妃自幼相识,王羡一介白身,又与顾锡交好。有了感情基础的王道容则从中脱颖而出,被王氏择中。 家族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意气行事总归走不远。权衡利弊,作出最优的选择,以家族利益为己任,才该是琅琊王氏弟子所为。 但这不代表他就愿意听王羡在这里卖老子的威风,催他多多亲近顾妙妃。 王道容态度成迷,王羡顿时坐不住了。 这个说法,让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听上去像是外头有人了,打算追求真爱了? 若出生高门倒也无妨,就怕是出生寒庶。 王羡内心狐疑,不住瞅了这位王道长好几眼,但王道长静气的功夫素来就做得很好,一副超然物外的,淡泊无欲的表情。 按理来说,他这个儿子每天待在家里打坐清修的,应不至于突然爱上外面哪个女郎。但年轻人就算装得再像,骨子里的性情还是不定的。 王羡还是决定先点他几句,“你若是外面有了意中人,等娶了妻纳了回来便是。可不准犯混……” 本来是为了劝儿子成熟点,但说着说着王羡自己一愣,心里缓缓地开始冒凉气,一阵接一阵的心虚。 当爹的不说当儿子的。 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想他孝顺是万万不能的,气他老子倒是炉火纯青。 王道容微微侧目,那个狗鼻子嗅到他可疑的停顿,瞅准了他的破绽,立马就打蛇随棍上,棍打七寸。 他坐直身子:“父亲这些时日,难不成也在外有了意中人?” 王羡下意识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又不当官,而且我那是续娶,没那么严的。” 就说前段时日吧,有个士族贪图钱财,嫁女给了一个家境殷实的富户。 士族此前也曾考察过这富户家世,确定他祖先也算显赫清贵之后,这才定下婚约。 未曾想还是被人弹劾了一道,道是那富户家世证据不够确凿,或系伪造。 这下好了,这个士族倒了霉,罢了官,禁锢终身。 禁锢终身倒不是说被关了小黑屋一辈子,是说这一辈子都不得再出仕为官。 王羡不当官,这一点他倒不是很担忧。 再者,南国虽然严禁士庶通婚,但这规定更多的是针对高门嫁女。 高门贵女下嫁寒族是万万不能的。 高门要维护自己的利益,是绝不肯寒门的男子通过婚姻的渠道实现阶级的跃迁。 而士族的子弟想要娶寒门的妻妾,往往就没有那样的严格。 他心里揣着事,竟想也没想,直接将心底的盘算说出了口。 若非心里揣着事儿,怎会对答如流,像是已经盘算掂量过上百遍一样。 王道容嗓音清清淡淡:“看来父亲的确老树开花,枯木逢春。” 王羡:“……”有时候他真的会怀疑眼前这小子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 “咳咳咳。” 被儿子直接指出老树开花这件事,王羡也觉得臊得慌。忙右手抵着下唇,掩饰般地咳嗽了两声。 他其实没打算同王道容提这事儿的,父子之间再亲密,也没有商议这个的道理。 但既然被王道容瞧了出来,王羡也不准备再遮掩了。 慕朝游无父无母,家世难做正妻,王羡想先娶了妾,待日后再慢慢抬为继室。 但他心里也明白,若慕朝游对他无意,这一切终究都只是他一厢情愿。 王羡轩起双眉,神情难得凝重:“若我有意为你寻个继母,你可愿意?” 如果慕朝游愿意的话,他还是希望王道容能与她和平共处的。 凤奴表面上客客气气清冷出尘的,但骨子里实在冷傲自负。 月娘也在他身边伺候了整十年,王羡是个重情的人,对她也颇为客气尊重。 奈何王道容将她仍视作卑贱的伎子,每次视若无物,如脚下浮土。 慕朝游与当初他无奈收下张悬月全然不同。 他多年未曾续娶,不娶则矣,这一次是决心将她视作正儿八经的夫人的。日后也不会再另娶旁人了。 他性子惫懒,夫妻两个过日子已经足够,没有娶两三个小妾那般旺盛的精力,应付第三个人他就觉得麻烦了。 他希望王道容能收收他的性子,真正能当成一家人来相处。 王道容不置可否。 他这个父亲性子柔软,活了这把年纪还这一派的天真烂漫,动起春心来一如十七八岁的少年,满脑子都是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天要下雨,爹要娶亲,又能如何? 王道容垂下眼,心里觉得厌烦,十分不想再关心王羡这千回百转的柔情。 “儿不敢置喙,父亲喜欢便好。” “若父亲与那位女郎之间有真心,儿自然愿意侍奉她如母。” 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王羡的第一个反应是:不信。 不过有这个态度总比没有强,此事反正也急不来,人家到底对他有没有意还未可知呢。 想到这里,王羡叹了口气:“你能这么说,为父就放心了。” “行了,你退下吧。” 王道容俯身又行了一礼,站起身,双袖招摇地走了。 王羡盯着他背影忍了又忍,没忍住喊出声:“鞋给我穿穿好!听到没!” 回去之后,王道容非止穿好了鞋,甚至还又换了一身崭新的新衣,叫阿笪套了车。 王道容:“东西都带上了?” 阿笪笑着说:“郎君嘱咐的都带上了,药也按郎君说的去抓了,都是上好的补药呢。” 王道容:“嗯。”便上了车辕驾车出了主宅。 马车在佛陀里停下,王道容叫阿笪在巷口等着,自己进了巷子。 33.第33章 墙里墙外 马车在佛陀里停下,王道容叫阿笪在巷口等着,自己进了巷子。 道旁是高矮不一的民居,墙内人家的琼花如雪开了一树,细细碎碎地落了一地,地面上铺的青石板因为年岁久了,磨得油光水滑,石头缝里长着厚厚的青苔。 他一边走,一边看,心里很是新奇。 ……这便是她住的地方么? 他在一处民居间停下脚步,曲指叩了叩门。 慕朝游正坐在院子里跟吴婶子和魏冲一起包粽子。 她面前摆了两个大木盆,浓绿的粽叶就浸泡在清水里,另一盆装糯米。 吴婶子是前头就约好要一起的。 魏冲是被韩氏打发来看她的,大早上拎着鸡蛋拍响了门,看她俩在忙活,放下鸡蛋,自告奋勇也要来帮忙。 将粽叶卷一卷,像个小漏斗一样握在掌心里了,又舀一勺子糯米塞得满满的,左右缠上几下,裹上准备好的棉线。 一个冒着尖尖角的玲珑粽子就包好了。 魏冲手笨,一勺的米经他手能漏出半勺。 愁得吴婶子直叹气:“哎呀,不是这样包的,拿来,我再包一遍给你看看。” 慕朝游小时候包过,现在手也生了,不错眼看着,每一个步骤都牢牢记在心里,包出来几个丑不拉几的粽子。 吴婶子:“叫你别来,不听,嘿,非要来。你看看你包的,别折腾我俩这几个粽叶子了。” 魏冲:“婶子这说得什么话,粽子叶没了我去塘边帮你们打就是了,要多少我打多少。” “阿游阿姊肩伤还没好,我可不是得帮衬点儿。” 慕朝游忍不住也笑:“你娘可没让你帮倒忙来了。” “我好心帮阿姊,阿姊非但不帮我,怎么还挤兑我呢。” 吴婶子啐了他一口:“挤兑得好,该,叫你整天削尖了脑袋往人家家里钻。” 魏冲脸腾得一下就红了:“都说了是我阿娘叫我来的。” 慕朝游缠棉线的手微微一顿,心里咯噔一声,一颗心笔直地沉了下去。 耳边传来吴婶子没好气的声音,“光听你娘的,我还不晓得你娘打得什么主意?” 这也是她这段时间来最操烦的事了。 听到这里,慕朝游暗暗叹了口气。 近来不知道韩氏怎么想的,老想着把她跟魏冲凑一起。刚开始慕朝游还没觉得,但自她伤后,魏冲一天几乎要跑来三四趟。她才渐渐觉出不对劲来。 他酒肆就不用照看吗?少了个青壮劳力,魏韩夫妻忙得过来吗? 每次魏冲都会说,是他娘叫他来的。 少年是很老实的,没什么心眼,她问什么就答什么,待她也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分别。 慕朝游当然不会以为魏冲是喜欢自己,如此一来,那极有可能便是韩氏在乱点鸳鸯谱了。 她不知道要怎么跟韩氏说这件事,只能放任魏冲一趟接一趟地往她家里跑。 总归等魏巴腿好之后,她就要辞职了。慕朝游叹了口气,心道,就随它去吧,韩氏既没点明,这也不是什么好开口的事。 正思量间,门口忽然传来“笃笃”两声敲门声。 没等到回应,顿了一会儿,又是“笃笃”两下,很耐心,也很沉稳。 慕朝游讶然抬起眼,丢了粽子,走了过去,“谁啊?” 待看清门前站着的人之后,她愣了一下,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王郎君?” 王道容正站在门前,手还保持着叩门的动作。 少年乌发白衣,静悄悄地站在春风中,身边栽了一株柳树,融融灿灿的春光水波一般在他脸上一晃而过,照得皮肤清透,眉眼如春山迢迢。 微风托起他宽大的双袖,他身姿清瘦,便如同春日里最鲜嫩的柳叶。少了几分艳色,多了几分清雅。 “慕娘子。”瞥见她来,王道容神色镇静地收回手,朝她略点了点头,行礼道好。 慕朝游:“你怎么在这儿?” 王道容的目光如柳叶般宛转飘落到了她的脸上。 见她惊讶地在门口立着,乌发在阳光下泛着毛绒绒的金边,一双眼如白水一般干干净净的,那一弯雪颈子被阳光照得极白。 王道容目光如水静静凝睇着,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在那雪白的肉皮下,鲜血仍在汩汩流淌吧。 舌尖也随之泛起一股芳香腥甜的滋味。 很奇异地,再看到慕朝游时,那曾经日夜困扰他的杀意已经无影无踪了。随之升腾而起的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燥意。 王道容略定了定心神,嗓音温煦地开了口,“前几日累娘子受了伤,今日特来探望。” 说着便将手中的药包亲自递给了她。 慕朝游愣了一下,婉拒说:“多谢,但我肩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暂时也用不着这么多补药,给我也是白白浪费了,郎君不如用到更有需要的人身上吧。” 王道容:“都是些益气补血的方子,日常吃也没什么打紧的。” 慕朝游没办法只能收下,又问:“不知顾娘子情况如何?” 王道容一怔,心里霎时间说不出什么滋味。 难道慕朝游以为他只有在取血时才会来寻她吗? 王道容静望着她,“娘子以为容今日是为令嘉登门不成?” 慕朝游有点儿惘惘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王道容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 慕朝游自知失言,忙说:“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道容垂眸摇了摇头,容色有几分黯淡,“不。” “令朝游有这样的误会,是容该反思自己平日里的所作所为。” 慕朝游迟迟不返,院子里的吴婶子觉得奇怪,忍不住冲着门口遥遥又喊了一嗓子:“谁啊。” 慕朝游下意识拔高了嗓音回:“没什么。” 怕吴婶子追出,她犹豫了半秒,又补道,“货郎!” 吴婶子:“货郎?” 慕朝游:“嗯、嗯,婶子不必出来,我打发他走就是了。” 吴婶子:“那你快点啊。” 嗓音听起来虽纳闷着,却没有再追问了。 慕朝游这才又看向王道容。 清透的日光照得王道容眉目分明,少年看起来并不像生气的模样,只是有些困惑地问:“我是货郎?” 慕朝游讪讪解释:“事急从权……抱歉,那个是我邻人吴婶子,为人最热心肠,恐怕到时候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 王道容没有说话。 他不傻。 自见到他起,慕朝游的肢体语言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她只半开门,半侧着身,将门洞遮盖得严严实实,令他难以窥见院中的一草一木。 但院子里的说笑声却隔着墙很清晰地飞来。 听声音是一个少年与一个妇人。 一墙之隔。 她将自己排除在外。 王道容静静地听着,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一颗心直直沉了下来。 他意识到,慕朝游的确在疏远他。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正一点点被取代。她言语中显而易见的疏远,如一根小刺浅浅地扎进他心底,不痛,但如鲠在喉。 慕朝游毕竟曾对他动过心,或许在来之前,他心里多多少少期待过她热切的回复,待他的独一无二。 像凭空被人打了一耳光,王道容微微垂眸掩去心中的心潮起伏,“朝游是怕解释不清,还是不愿解释?” 慕朝游摇摇头:“不是不愿解释,只是不知道如何解释我与郎君之间的关系,外人眼里孤男寡女,士庶之别,怎么解释得清。” 这一句话让王道容奇异般地冷静下来。 是。 难不成他还想让外人误会不成?他与令嘉之间的婚约尚还暧昧难明。他理当谨记,今日前来,只是杀她不成之后,与她重修旧好。 慕朝游如今与他愈发疏远。 曾经王道容以为她的出走不过负气之举。 明明年岁已经不算小了,但还如初生的婴儿一样,对自己所处的世界一无所知。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的来历。 有时,他甚至突发奇想,异想天开,她难不成是山魈所化? 否则又如何解释她来去空空的卦象,胆大妄为的处事方式,柔善而近乎于愚蠢的个性? 王道容曾经以为,她如初生的山鬼,没有他的庇护,很难在这个复杂的人世生存下去。 飞得再远的风筝,总牵连着手中的线。只要绞紧手中的线轮,她重又回落到自己身边。 她会知晓这个世界的残酷,人不吃些苦头,碰个遍体鳞伤是不会长记性。 到那时,她会乖乖地待在自己身边,接受自己为她安排的一切。 可他没想到的是,慕朝游自己剪断了手中的风筝线,她越飞越高,一路乘风而去,直入青云。 失控的棋子需要及时舍弃,才不会扰乱整张棋盘。 只是流水年复一年淌过木石,也会留下淡淡的蚀痕。 一年多来的相处,令王道容对她还是萌生出浅浅的感情。 紧要关头,他对她留情了。 她身负神仙血,体质特殊,是他放纵的一个变数,既然杀她不成,也罢,总归是她命不该绝。 不如放她这一场自由,也算成全了昔日的情意。 从此之后,缘起缘灭,一切都交予缘分,譬如君子之交,淡而循礼,只求人前几分体面而已。 微风吹动王道容的乌发和袍袖,他发丝在春光下轻轻飞舞。 虽然慕朝游有意将他拒之门外,但他仍能看出,离开他之后,她活得非常不错。 身上的衣裳虽然浆洗过几遍,袖口和手肘也打了厚厚的补丁。 但院门却收拾得很干净,他惊鸿一瞥瞥见院内的景致,一草一木,打理得都井井有条。 她的眉眼也很沉静温和,仿佛游鱼入水,安贫乐道。 正当王道容与慕朝游僵持间。魏冲终于觉察出了不对劲。 ……不就是打发个货郎吗?怎地这么久? 他丢了手中的粽子,满脸纳罕地走了过来:“阿游阿姊?”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想阻拦他与王道容的碰面。 “没事,你先回——” 魏冲年纪虽然小,但个头长得高大。她拦他不及,甚至她阻拦的动作还引起了少年的疑窦。 魏冲满腹狐疑地看她:“阿姊没事拦我做什么?阿姊你让开。” 慕朝游用身体挡住院门,据不相让。 魏冲高高扬起眉,干脆轻轻别开她,大跨步站到了门前。 慕朝游回身再想拦的时候,已然慢了半拍。 魏冲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王道容。 而王道容的视线也已经越过她,直直与他撞了个正着。 34.第34章 拉偏架 魏冲面色遽然一变:“是你?!” 慕朝游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王道容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 少年的眉眼倏忽冷了下来:“我记起来了,前几日就是你将阿姊接走的。” 慕朝游无奈:“阿冲你先回去。” 她就知道两个人碰面之后一定会演变成这样。 但这个时候魏冲已经听不进她的话了。 少年莽撞,本来就对王道容之类的高门权贵有偏见,此时一双拳头都愤恨地握紧了。 “回去之后阿姊就受了伤……”魏冲乌黑的眼底燃起愤怒的火焰,“混账……你们……” “你对阿姊做了什么?!” 慕朝游拔高了嗓音:“阿冲!!” 愤怒烧毁了少年的理智,尤其是触及王道容那双黝黑静冷的双眼时。 他一双眼浓黑如墨,又静冷如天山雪,透出一股局外人的平静的冷酷来。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是如此高雅淡泊,但魏冲知道,这些贵人都是披着人皮的禽兽,是最会装模作样的。 他的愤怒倒映在王道容的眼中,却并未深入他的眼底。 魏冲恨极了这些贵人的高高在上,大脑嗡地一声,竟然不管不顾挥起拳头冲着王道容的面门砸了下去。 慕朝游一惊,冲上前:“阿冲!!” 若王道容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世家子,此时必定躲不过少年人包含愤怒的一拳。但他身形只微微一晃,如悠然飘落的柳叶,便错身闪到了魏冲的身后。 少年热血上头的一拳,拳风固然又重又猛,但没经过系统性的训练,在王道容眼里几乎都是破绽。 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扭住了他的双臂,制止了他的发难。 可就在他扭住魏冲的同时,慕朝游也已经冲到了他的面前,一把将他的手臂攥住,焦急而不赞许地望着他。 “王道容,我这个弟弟年纪小,性格鲁莽,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王道容:“弟弟?” 慕朝游急急道:“就是魏家酒肆酒翁的儿子,我承蒙他们一家照顾多日,他也是关心则乱。” 王道容迎上她黑白分明的双眼,不置一词。 方才他与魏冲同时动作,慕朝游紧随其后。下一秒他扭住魏冲的同时,她也已经攥住了他的手臂。 ——她在拉偏架。 技不如人,魏冲在他手下剧烈挣扎着,一张脸都涨红了,咬着牙,眼睛瞪得大大的,“阿姊,你不要跟他求情!要杀要剐我一力承担。” 王道容定定看慕朝游一眼,松开手,“朝游是担心我会对他出手吗?” 慕朝游微抿唇角,不知作何答复。 两人相争时,她的确更担心魏冲一点。 不仅仅是因为她清楚王道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公子,最重要的是二人身份地位悬殊,魏冲是在以卵击石。 惹怒了王道容,他完全可以兵不血刃地轻飘飘处置了他。 魏冲原本挣扎得正剧烈,孰料王道容忽然松了手,他一时不察,跌坐在地上,整个人都懵了半秒:“……” 事实证明,慕朝游和他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在慕朝游惊愕的视线和魏冲警惕的视线下,王道容竟朝魏冲伸出手来。 魏冲:“……?” 少年细白如玉的手耐心地停驻在半空中。 魏冲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世家子弟想要做什么。 他想要扶他? 他见过的世家子弟一个个都视他们这些庶人为脚下的烂泥。 莫说和他们有身体接触了,便是跟他们多说一句话,仿佛都会污了自己的嘴巴和耳朵。 眼前这个世家子弟竟然想要扶他? 魏冲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警惕地瞪着他:“我不要你扶!” 王道容未被触怒:“你叫魏冲?” 魏冲心中警钟长鸣:“你做什么?” 王道容垂眸,嗓音仍淡静而温和:“你误会了,我与你阿游阿姊是朋友。” “去岁我自巴蜀返京,路上遇到朝游,曾与她有同路之谊,又怎会害她?” 魏冲大脑嗡鸣得更厉害了。 “至于她身上的伤,的确是我拖累了。” 王道容耐心解释,“你应当知晓,我出生世家,世家都是外表看着光鲜,实则藏污纳垢,为了争权夺利,不惜杀伤人命。前几日,朝游便是遇上了前来杀我的杀手。” 慕朝游也怔住了。 她压根没想到王道容会徐徐地跟魏冲解释这么多。 魏冲张大嘴,迷茫地瞧着他:“……你不怪我?” 王道容:“朝游的朋友亦是容之好友,你关心则乱,容又岂会责怪。” 魏冲默默闭上了嘴巴,但神情还是警惕着的,并未因为王道容的三言两语放松了戒备。 气氛好歹是没这么剑拔弩张了。 慕朝游见状,怕这两人再生冲突,干脆回到院子里拿了几个粽子出来,叫上王道容跟自己去不远处的那棵柳树下。 “正逢端午,郎君将这几个粽子拿去吃吧。” 魏冲年纪小,做事莽撞,她不得不替他转圜。慕朝游无奈地将粽子递到王道容手上,无不真诚地说,“阿冲少年心性,他父亲魏翁几个月前冒犯了个高门子弟被打折了腿,情绪难免激烈了点,但他没有坏心,望你能看在他孝顺的份上宽宥他这一次。我代他向你道歉。” 王道容垂眸纳了,“朝游包的粽子,容定要仔细尝尝的。” 慕朝游感觉十分愧对他:“这下你也该知晓,我为何不想让你们相见了。” 王道容前脚才舍命相救,后脚她却将他拒之门外,委实是有点儿说不过去。 可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慕朝游内心挣扎,她自不会忘记王道容之前为救她性命以肉身替她挡刀的恩情。穿越到这个世界,回家已成奢望,而今她只想尽最大努力守住身边寥寥几个亲密的朋友,守住这平淡温馨的日常生活,守住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或许在旁人听来未免有些胸无大志,没出息得可笑,只是这简简单单的愿景却是她如今生活下去的动力。 “这样吧。到底是我没尽到地主之谊。”慕朝游想了想,也觉得今日之事做得不地道,便说,“郎君若不嫌弃,过些时日我再请郎君进来坐坐,只有你我二人,届时,我定当好好作陪招待,还请郎君务必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 王道容:“朝游有这个心意,此乃容之幸,又怎会怪罪?只是容近来尚有杂事缠身,无暇他顾,莫若一月之后罢。” “既然朝游有客,容也不便再继续叨扰。” 王道容微微颔首,躬身行了一礼,“告辞。” 他走后,慕朝游这才回身去找魏冲。 魏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嘟嘟囔囔问:“阿姊……那个人……” 慕朝游没好气地叫他过来,“都说了是我的朋友了。” 魏冲被她噎了一下,好半晌才说:“反正……我不喜欢他。” 少年滚了一身的灰,慕朝游顺手帮他拍干净了,“人家对你态度不是挺好的?” 魏冲闷闷,“反正、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尤其他……他那个眼神……” “怎么?”慕朝游瞧他郁塞,有意打趣说,“难道你还想让人家给你送个秋波?” 魏冲顿时因她的恶趣味郁闷地鼓起了个包子脸:“阿姊!!” “诶呀,阿姊你不懂。” 少年说完就不吭声了,一双墨眉紧拧着,紧紧地望着王道容离去的方向。 他总觉得…… 这个贵族少年的态度虽然确实无可指摘。 魏冲的脑海中飞快掠过王道容乌黑平静的双眼。 他不喜欢他看的视线。 高高在上。 他的言辞是柔和的,动作也是漂亮的。但那纤长的眼睫垂落下来时,视线淡如远翠轻烟,空山窅然,水落无痕,雁过无迹。 这一眼,他就知道,这个人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看他时,就好像在看脚下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道旁朝生暮死的虫子。 阿笪正坐在车辕上发呆呢,远远地,忽然看到王道容走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串粽子。 阿笪吃了一惊,忙去接他手里的粽子:“郎君不是去见慕娘子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了?” 王道容不答,只是说:“回去罢。” 看上去也不像是和慕娘子闹矛盾了呀。 阿笪讪讪地捧着这一串粽子,也不敢多问,不过看起来郎君的神情到还是很澄静的,语调也很软和。甚至还有闲心吩咐他:“回去之后,记得将这几个粽子煮上。” “诶、诶。”阿笪忙回过神,急匆匆应了一声。 待回到家里时,阿笪拎着这一串粽子就进了厨房。 不忘叮嘱说:“郎君点名要吃的,快点煮好了可不准偷懒。” 底下的厨子忙说:“大家伙都是给郎君做事的,岂敢!” 粽子很快出了锅,个头都不大,一个个秾翠的玲珑尖尖,看着殊为可爱。 阿笪端着食盘回云水院的时候,迎面正撞上了青雀和几个女婢,青雀惊讶:“哪来的粽子?” 阿笪:“郎君从外面拿回来的。” 几个女婢都笑起来。 阿笪纳闷:“你们笑什么?” 其中一个女婢道:“郎主前不久才抱着一捧艾草回来了,今日郎君又提溜回来一串粽子。” “这还没到端午呢,父子俩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笪心道,那可不一样,郎君的粽子那是慕娘子送的。也不和这些女婢们说笑,端着食盘进了屋。 王道容正坐在窗前翻阅着案上的公文,都是近几天来鬼物伤人的官司。 阿笪将食盘举到头:“郎君,粽子煮好了。” 王道容“嗯”了一声,搁下书轴,剥了一个,翠绿的外衣下,糯米白得像玉。 阿笪将碗筷一并递给王道容,小小的碟子里铺了一层雪一般的糖。 郎君吃粽子喜欢吃甜,只爱吃白粽子蘸糖。 少年垂眉细眼,耐心剥着,手上没沾一点糯米的黏糊。 阿笪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见翠玉般的粽叶和白玉般的糯米,映着王道容皙白的手指,直晃得人睁不开眼。 王道容吃了一个就不吃了,糯米吃了容易积食。 他将注意力重又放在面前的公文卷宗上。 城外的阴气还在朝城里汇聚,从此之后鬼物伤人的事只会多,不会少。 但还好,见过血,出过人命之后,大家都比从前机灵了不少,就连那最浪荡的纨绔子弟半夜也不敢出门了。 他虽打算借大将军的手处置赵爽,却并未完全寄希望于大将军。不论何时,将希望全部寄托于旁人身上都是愚蠢的做法。 王道容略一思忖,便确定了下一步的动作。 有却死香的助力,他大可以继续在城中散播阴气,一来,给赵爽的工作添点乱,令他自顾不暇,无心注意往佛陀里那一处汇聚的阴气。 或许还可以安排几个世家子继续送死,一旦出了差错,他寒门的出身,没有家族的庇护,必当招来士族的问责。陛下如一意护他,两相咬在一处,亦是他乐见其成。 二来,也是为了遮掩慕朝游的行踪。需知想要隐藏一滴水最好的办法将是将水放入大海。当建康城中多处阴气流窜,佛陀里那一处阴气的异动也就显得不那么显眼了。 三来,天地化伤,气生灾害,阴气聚集,阴阳失衡,则必生妖孽。 不杀慕朝游,还有他另一重考量。 如果以慕朝游为饵,按兵不动,王道容想知道这浓郁的阴气是不是真如古书所言,能形成妖邪,所形成的妖邪与普通的鬼物又有何区别,是否能为却死香所驱使? 送走王道容之后慕朝游休息了几天,感觉肩膀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便又买了点瓜果蛋肉回到了魏家酒肆,跟韩氏请辞。 韩氏一看她提着瓜果蛋肉来的,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忍不住叹了口气说:“伤一好就过来请辞,难道我们家真让娘子受委屈了?” 慕朝游忙说不是。 “当初说好的就干这几个月,我看魏翁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不敢厚颜多待。” 韩氏拉着她的手说:“哪里算厚颜了?要厚颜也该是我们厚颜呢。让你这么急着想走,肯定是我们家有哪里做得不好的地方。” “阿游你不要怕,跟我说说,是不是阿冲那个臭小子欺负你了?” 35.第35章 “怎么会。”慕朝游歉疚地说,“韩娘子与魏公、阿冲都是好人,只是我本来也没打算长干下来的。一年两年也罢,三年五载的,到时候总要分别的。” 韩氏心道,可不是这个道理吗?女人家到了年纪就该嫁人的。 慕朝游如今还没成亲已经算晚的了!哪有一直待在别人家里给人家做工的道理呢?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天天催着魏冲跟在慕朝游屁股后面跑。嫁了魏冲成了他们魏家的人,经营自家的生意可就没什么长短之分了。 她心里的盘算,又不好对慕朝游直说,怕吓着人家。想了想,便软着语气继续问道:“我懂你的意思,我们一家也喜欢阿游你,舍不得叫你走,不若你再干上两个月?工钱低了婶子给你涨工钱。” 慕朝游摇摇头:“婶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不是涨工钱的事。” 韩氏:“可是累了?婶子再给你放几天假?” 慕朝游歉疚地说:“婶子,是我自己想走的。和工钱累不累都没关系。” 韩氏这下也没办法了,“你真要走吗?” 慕朝游说:“当真。” 看出慕朝游去意已决,韩氏也无奈了。就看眼前这个姑娘,文文静静的在阳光下立着,一双眼黑溜溜,水灵灵的,看着多清透的一个人,怎么这么犟呢? 放着好端端的安稳的工作不做,又要换工。 韩氏无奈:“你实在想走,婶子也不能把你扣下了。” “这样吧,那你就先出去逛逛吧,如果没找到合适的活计,还来咱们店里怎么样?” 慕朝游不禁一怔,抬起眼来看向韩氏。 韩氏絮絮叨叨地继续说:“有事没事记得还来店里看看,家里若有什么重活累活不方便的,过来喊阿冲一声,叫他给你帮忙。” 慕朝游听出来韩氏这是还没放弃给她和魏冲牵线呢,哭笑不得之余,又有点儿感动,“我省得了,多谢婶子。” 很快,魏冲和魏巴都知道了慕朝游要走的消息,虽然也接连劝了几轮,但始终没能更改她的心意。 当天慕朝游便在魏冲的帮助下收拾了东西离开了魏家酒肆。 魏巴说:“这下好了,你中意的媳妇儿没了吧?” 韩氏:“人姑娘不愿意你还能押人不成,你懂什么啊,我这叫缓兵之计。” 说着说着,韩氏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过,我看阿冲和阿游之间也未必能成,是咱们小庙容不下大佛,阿游是有大主意呢。她啊,怕是冲着自己单干去的。” 自古以来给别人打工都不是长久的出路。慕朝游正是很清楚这一点才没打算在魏家酒肆长干。从一开始她就奔着在建康自己做门小生意去的,不求大富大贵,求个稳定,温饱就够了。 魏家酒肆打工的经历只是给自己积累创业经验。 她对这个世界还不是很熟悉,从魏家酒肆“辞职”出来之后,她也没着急找工作。 多亏距汉魏不远,礼崩乐坏,抛头露面从商的女子不少,她在家抠了一段时间的脚,这才在吴婶子的帮衬下又试了几份工作,有短工,也有长工。 魏家酒肆打工的经验,和这一段时间来的体验,也让她对这个时代的市场环境有了大致的了解。 感想就是—— 做什么都不太容易。 难怪古代的地主们都喜欢买地。 但介于这个动荡的时局,王道容那位伯父大将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打到建康来,慕朝游暂时还没考虑过这个打算。 王羡建议她去会稽买地,还道,会稽距离建康遥远的话,他手下的人可以帮忙照看。 慕朝游:“为何是在会稽?” 王羡耐心解释:“当初北人南渡,世家大族在会稽多有私产,在这里殖产兴利总归稳妥一些。” “你若有意,正好我过段时日也要往会稽一趟走亲访友,到时候也能替你安排。” 慕朝游有点意动,回头又去征求了一下王道容的意见。 或许是患难见真情,经历过上次的刺杀,她跟王道容的感情又回温了一些,关系也比之前更亲近,也更疏阔。 王道容的意见与王羡如出一辙,并表示自己也能提供帮助。 于是经过郑重的考虑,慕朝游还是在王羡的帮助下,在会稽置下了几块田地。 说不定日后她还会搬到会稽去呢,到时候养几只鸡,种一垄菜,学那些名士归隐田园也是不错的选择。 前脚才备下田产,刚巧后脚吴婶子便又带着消息来了。 道是附近有家面馆主人家里出了变故,生意做不下去了,打算将店面卖出去,问慕朝游有没有意向接手。 时不我待。慕朝游当即便定下了第二日去看店的约定,又请了韩氏帮自己把把关,掌掌眼。 孰料王羡也要跟她凑这个热闹。他刚帮过她一个大忙,慕朝游不好意思拒绝他。 王羡眉眼弯弯,嫣红的唇瓣扬起个漂亮的弧度,笑起来像偷吃了鱼的猫儿,“如此一来,便说定了,明日我驾车来接你。” 慕朝游摇摇头:“倒也不用驾车,店面离得不远,走过去就是了。” 王羡什么都听她的,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天,慕朝游、韩氏与王羡在门口碰面。三个人穿过建康拥挤的人潮,往约定的店面赶去。 河边酒肆,旌旗高张。 二楼靠窗的座位上,正坐着个容貌俊美的少年在与友人们对饮。 少年生得一张姣好的芙蓉面,状若美妇人,琼姿皎皎,光风霁月。 热烘烘的酒气熏上了颊侧,少年一双醉眼无意中朝楼下一瞥。 整个人都不由愣了一下,这一瞬间,酒意竟然清醒了大半。 同桌的友人觉察出异状,关切地问:“子若?” 谢子若,也正是谢蘅。 谢蘅怔了一下,望着人群中那几道身影,险些还以为错看。 那个不是…… 叫什么慕朝游的?好像是和王道容走得亲近的。 她身边的不是王公吗? 王羡神彩秀彻,才学深博,与人清谈时,从未有能出其右者,为人又淡泊名利,朝廷屡征不召,在士族中夙有盛名。 谢蘅曾经随家中长辈一道儿拜访过王羡,对他很是钦佩。 可慕朝游她不是王道容的情人吗?难道王道容已经将她介绍给父亲了? 这不能吧? 谢蘅整个人都糊涂了。 又不是正妻,将情人介绍给父亲这也太荒诞了。 作为他们之中最为恭谨自持的,谢蘅相信王道容做不出这么荒唐的事来。 那眼前这是…… 谢蘅不禁又看了楼下这二人一眼,虽说身边还有个中年妇人在场,但见王公与慕朝游说说笑笑,双眼流眄生辉,目光倾注在慕朝游身上,唇角含笑,竟是半天都未移开视线。 看起来倒不像是名士,倒像是初沐爱河的毛头小子了。 谢蘅心里咯噔一声,酒意这下彻底一扫而空。 少年微蹙起眉头,难不成父子聚麀。高门大族之中不是没有这般龌龊的事。 但谢蘅不论如何也不相信王道容和王羡能作出这种事。 问题在于,王道容知道慕朝游与他父亲举止这般亲密吗? - “大概就是这样了。”一行从后厨中走出来,中人笑眯眯地,殷勤说,“这些锅碗瓢盆可都是现成的。客源也都是附近的老主顾啦,若不是家里出了事儿,哪舍得卖呢?娘子若是想买,可得下定决心,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 慕朝游没立即拍板,而是客气地对那中人说:“还请郎君容许我再考虑片刻。” 中人倒也不催:“是这个道理,毕竟也不是个小数目,娘子尽管想,想好了到时候跟我说声就行,只是还得尽快,还有三家都等着瞧这个铺面呢。” 告别了中人,三个人走出铺面。 王羡看着这铺子也是很好的,就问慕朝游是什么想法。 慕朝游摇摇头,这店面地理环境和客流量都不错,但她不太相信天上有掉馅饼的事。 远远地瞧见对面支了个茶摊,心中陡然一动,“对面那个茶摊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她指着茶摊说,“不若在这儿附近问一问,万一有什么坑也能避免。” 王羡赞道:“还是朝游你思虑周全。” 这个时候便得靠韩氏大显神通了,往茶摊上一坐,点了一壶茶,三言两语间就和那摊主熟悉起来。 问起对面那个面馆,才知道是原主人家的儿子好赌。借了世家大族家的利子钱还不掉了,没办法只能将面馆折价卖了出去。 听得三人松了口气,又难免心有戚戚焉。 慕朝游抚摸着尚有余温的茶盏,心里也松了口气。幸好不是店里闹出了死人这样的大事。 接下来,三个人又在周边一路逛一路问,买了不少东西,也得到了不少的信息。 说得无非都是原主人可怜啊,儿子不争气啊之类的话。 王羡扭脸问她,“如此一来朝游以为如何?” 韩氏经营着店铺,一圈儿下来亦是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慕朝游迟疑半秒,下定了决心,“买吧。” 在魏家酒肆做工的这段时间,她经常去后厨搭把手,南国时兴的这些面点小吃她都能做得来。 面馆不大,想来她一个人也能应付。接下来就是营业前的各种准备工作了。 南国这个时候虽然出现了铁锅,有了炒菜,但百姓们日常吃食还是以蒸、炖、煮为主。慕朝游之前不习惯天天吃炖菜,不息斥巨资打造了一口大铁锅。 她打算把家里那口铁锅先搬过去应付几日。 她脑袋里虽然有一箩筐的想法,鉴于第一次开店,还是第一次在古代开店,并不敢轻易实施,只打算先试营业几天看看情况。 看着她下定了决心,韩氏回去对魏巴说:“你看,我就说,她是有主意的吧?” 魏巴:“那阿冲呢?你打算怎么办?” 韩氏:“当然是叫他过去帮着搭把手了,一个姑娘家开店多不容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看啊,阿冲跟她之间是悬了,你家傻小子又不开窍。” “但你我跟阿游相识一场,人对我们夫妻俩也好,就算做不成媳妇,可不得帮忙抓把手吗?” 说到这里,正要去喊魏冲呢,然而找遍整个酒肆都没找着人影。 还是个相熟的酒客笑着说,“一大早就出去了,跑得比猴子还快。” 韩氏愣了一下,登时哭笑不得。 魏冲是一根筋,继承了父母那一副好心肠,并不知道那些弯弯绕绕的,只知道相熟的阿姊忙不过来,他得过去帮个忙。 慕朝游也确实缺人手,没有拒绝这份人情。心中想着,回头请一家人和吴婶子吃个饭,再慢慢还回来吧。 几个人通力将店里打扫干净了,一翻灶台,发现面粉蔬菜竟都还没买,魏冲便自告奋勇租了一辆牛车带着慕朝游去进货。 货比三家,挑挑拣拣,太阳一晃眼就从头顶滑过去了。 日头偏西的时候,慕朝游跟魏冲坐在车辕上往回赶,车上堆满了满满当当的东西。 路过街角那家酒肆的时候,慕朝游老觉得如芒在背,好像暗处有一道视线正盯着自己,扭脸四处看了看,只见到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儿,哪有闲心盯着她的呢? 魏冲觉察到她的不对劲,问:“阿姊你看什么呢?” 慕朝游摇摇头:“没什么,随便看看。” ……可能只是她的错觉吧。 酒肆的临窗的二楼,正坐着个乌发墨鬓,容貌俊雅,皮肤香细的少年。 少年披着一袭青色的长衫,恰如一竿萧萧的玉竹一般。 谢蘅收回视线,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昨日回去之后,谢蘅便一直惦记着王公跟慕朝游的事儿。 他记得慕朝游,在此之前他还朝她讨要了那一坛桑落酒。 当时,谢蘅对她的印象很好,觉得这女郎不卑不亢,出生市井却不减风骨。可如今谢蘅觉得,自己对慕朝游的看法要被全盘推翻了。 他跟刘俭不一样,刘俭是不管三教九流,寒庶之分都愿意去结交。谢蘅平日里也仅仅只对朋友,朋友看重的人另眼相待罢了。 昨日见王公与慕朝游,谢蘅回去之后百思不得其解,今日这才又来到这家酒肆想要碰碰运气。 他运气不错,真的又遇上了她。 万万没想到慕朝游身边的男人竟又换了一个,还是一样的说说笑笑,举止亲昵。谢蘅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中对这女郎微薄的好感已经直跌入了谷底。 他不会对别人的生活方式过多置喙。他最关心的是,王道容知道这件事吗?知道这女郎不止与一个男人交往过密吗? 谢蘅心里惦记着这件事。 正好第二天刘俭叫他来家里看牛。 谢蘅动身去了。 到了刘家,就被下人引到了牛棚里。 刘俭正笑着站在牛棚里朝他招手。 谢蘅走过去,不禁看了一眼刘俭空荡荡的身侧,问:“芳之呢?” 刘俭一提王道容,就忍不住抱怨说,“我今天又不是没喊他,他不愿来。” “芳之这家伙平日里又不爱跟我们混在一起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蘅不动声色避开脚下的牛粪,嘴角无奈地扯开一抹笑,心说,难道他就愿意来吗? 刘俭最近新得了一匹壮硕的青牛,心情很好,看上去精神奕奕,一点也不在乎牛棚污秽,拿着草料就去喂牛。 又大笑着拉过谢蘅的手,“你看我今日新得的这一匹青牛如何?” 谢蘅抽回手,看了一眼,说,“很好。” 刘俭兴致勃勃:“我给它起名叫青雷将军,你觉得比起你那头白鼻子怎么样?” 牛车出行在南国士族之间风靡一时,谢蘅当然也养了牛。 提到自家爱牛,谢蘅总算正色了点儿,“它叫飞白。” “至于你这头青雷将军吗?”谢蘅认真看了看说,“不怎么样。” 刘俭大笑说:“我看你是嫉妒。” 谢蘅笑着说:“是谁去岁还想问我讨要飞白的?” 刘俭:“现在不一样了,我家青雷将军可不比你家飞白差,不信的话,你把飞白牵出来,让它俩比一比,看看孰胜孰负。” 牛车风靡,南国世家子弟之间赛牛也蔚然成风。常喜欢聚在一起竞相夸耀自家的牛更壮,更美,速度更快。 谢蘅欣然应允。 仆役回去将飞白牵了过来。 刘俭说:“城里人太多,咱们去江边。”言罢,轻挥了一鞭子,当即策牛而出。 正值草长莺飞的好时候,江风熏软,江畔的青草也长得足够没过了牛蹄。 两个人策牛跑了几圈。待到飞白和青雷将军都精疲力竭了,也没分出个胜负来。 此时江风吹动春衫,刘俭和谢蘅身上都热得出了汗,干脆放牛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低头吃草。 一圈儿跑下来,谢蘅白皙的面颊和鼻尖都挂了点儿细细的汗珠,举帕揩了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心神舒畅,想起王道容,不免遗憾,“可惜芳之今日未来。” 刘俭大笑:“我都跟你说了,他今天不肯来,我们俩个旧人加起来也比不过人家一个新人啊!” 谢蘅攥着帕子一愣,“新人?” 刘俭:“慕娘子啊,还能有哪个,你之前不是见过的?” 谢蘅一双墨眉登时便皱了起来,“他去找慕朝游了?” 刘俭觉察到他神情不对,“怎么了?” 谢蘅摇摇头,“没什么。” 刘俭也不追问,吹着风眯着眼,享受着难得的好时光,“慕娘子近来不待在魏家酒肆了,你可知晓。” 谢蘅坦诚:“不知。” 刘俭:“魏家的说她最近盘下了个面馆,打算自己当老板。” 刘俭扭过脸扬起眉:“依我看,这个慕娘子倒是个胆子大的,比起男子来也不遑多让,等她新店开业了,我一定过去给她捧捧场。” 谢蘅轻轻蹙了蹙眉,欲言又止。 刘俭奇怪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蘅不答反问:“你也喜欢那个慕娘子?” 刘俭笑说:“她长得好看,做事又大方,我当然喜欢她了。” 谢蘅:“但我觉得,这个慕娘子并没有你们以为的这样好。” 刘俭微微睁大了眼,一下子就清醒了。 谢蘅性格温润,鲜少有将对人的好恶挂在嘴上的。 刘俭看他蹙着眉,眼底的淡淡的厌恶不像作假,大奇道,“怪哉,她得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