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晚》 1. 初见 《春庭晚》全本免费阅读 春日将尽,从江南刮来的梅雨染青了上京城的烟云,临近城郊的岸边,江面上萦萦绕着层碧青纱帐。 一艘挂着国公府标志的客船缓缓驶达岸边,立刻有接引的马车行到近前。 不多时,船舱的竹帘撩起,一道袅袅身姿扶着丫鬟的手臂从舟内款步走出。 及身的幂篱将她的身形隐藏,只能若隐若现得窥几分少女窈窕姝色。 她略微矮身,素手拂起低垂的帘门。 小厮上前摆上脚踏,俯身候在一旁。 杏色的裙裾微动,少女莲步轻移,绣鞋轻点,仪态端庄地坐进了魏国公府的车辇。 流云纱幔缓缓放下,将车辇内的光景一点点隔绝。 从头到尾,少女只露出一只如藕皓腕,腕上戴着枚细条的青碧镯。 玉指纤纤,肤若凝脂。 但光这惊鸿一瞥,便足以让接引小厮心神震荡,大气都不敢,唯恐惊了这位远道而来的表小姐。 香车辇在郊外驿道上行了约莫两盏茶光景,一路畅通无阻进了上京城。 上了车辇,沈听芷便取下了幂篱。 此刻听到街头叫卖的热闹,沈听芷素手轻抬,撩起一角车帘,偏眼往外边看去。 随身丫鬟青兰从马车内备着的餐盒中取出一碟凤尾酥,端到沈听芷面前,“小姐,您用点吧?” 少女神色浅淡,一双秋水瞳生的极好,潋滟莹润,泛着柔柔水光。 沈听芷闻言,收回视线,落在盘中的凤尾酥上。 表皮金黄,酥脆软糯,舟车劳顿后用这些,倒是极易克化。 但倘若当真用起来,却有诸多不便。 沈听芷轻摇了摇头,“尚不知晓国公府所在何处,车程几何,若用这些乱了妆发,恐失了礼数。” 青兰闻言,有些不以为然地劝道:“小姐刚一及笄,谢大公子便差人接小姐到京中小住,可见是对小姐无比珍视的,况且,这门亲事是谢老夫人定的,小姐大可放宽些心。” 沈听芷眉眼间浮起一抹浅淡的忧愁。 就是因为如此,才让人颇有些不宁。 国公府此番邀她入府小住,虽是谢家大公子来信,遣人来接,但三书六礼未行其一。 闺阁小姐无缘无故住进未婚夫家,怎么看都不是正经路子。 但好在谢老夫人思虑周全,对外只称此番是接自己的的远房侄女来上京城小住。 至于这门亲事,也来得十分凑巧。 当年谢老夫人常年罹患头疾,听闻扬州知府的发妻程氏精于岐黄之术,便亲自前往扬州求医。 却不巧遇上边疆战事告急。 远在边关的谢家大将军与二子谢时宴连失三城,大业过惯了富庶安逸的日子,一时灭国的威胁传来,上京城人心惶惶,不多时便传出了谢家父子已叛敌卖国的传谣。 圣上震怒,下旨即刻将谢家老小押送回京,择日处斩。 谢老夫人本就身患痼疾,一气之下轰然病倒。 是沈听芷的母亲不顾危险,以性命为奏,请求救治谢老夫人。 圣上感怀程氏的节气,准许她救治谢老夫人。 事后边疆战事告捷,谢家二郎谢时宴孤身克敌,连破边关十三城,骇破了胡人的胆,自退于大业边境五百里外。 圣上龙颜大悦,当即大封大将军谢巍为魏国公。 谢老夫人感激程氏救命之恩,便许下了国公府与沈家的婚事。 至于谢大公子谢辞远,便是谢老夫人定下的沈听芷的夫婿,谢大将军与永泰郡主的独子,谢家嫡长子。 如今不过十七岁的年纪,便已官至大理寺寺丞。 家世显赫,年纪轻轻官至五品,前途似不可谓不好。 收到谢辞远书信的时候,沈听芷也是有些期许的。 只是她只开心了一小会儿,便将少女心事压在心底。 谢家大公子并未下聘,倘若她以国公府未来大夫人的身份自居,反倒将自己架在了火上,落了下成。 沈听芷思绪回笼,仔细叮嘱青兰道:“此事万不可再提。” 自家小姐很少对她用过这般肃漠的口吻,青兰郑重点头,决计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轿辇忽地一滞,沈听芷身形一晃,惊讶地与青兰对视一眼。 青兰立刻会意,撩起车帘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厮上前,语气诚惶诚恐,难掩惊骇,“是、是二将军回朝了!” 谢家小厮口中的二将军,便是谢二将军了。 青兰嗔道:“既是自家将军,何苦怕成这样?” 小厮汗涔涔解释,“好姐姐,您是不知……咱们这位将军啊,实在是,比杀神还可怕!” 青兰轻笑,“能有多可怕,不过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左右是自己公子,还会杀你不成?” 小厮汗涔涔开口道:“咱们这位公子,决计是不可轻易沾惹的!” 正说着,便听见远远传来一道厉呵,“三军回朝!闲人退避!” 一阵地动山摇般的铁蹄踏地声,自远而近溅踏在上京城的土地上。 街道行人纷纷躲避,小厮忙控着马匹,避到人少僻静处。 本还热闹的大街,此刻鸦雀无声,像是被一片黑压压的恐惧笼罩。 沈听芷心下疑惑,谢家将军谢时宴,便是当年连退敌军十三城池的谢家二郎? 当年那仗声势极大,押送回京的战俘哀嚎遍野,整个大业却满是胜者的喜悦。 既是如此良将,捷报在即,该是喜讯,上京城的人为何这般避之唯恐不及? 虽是疑惑,但沈听芷也没有冒险去看。 此行前来上京城,山高水远,无旁人可依,她需得处处小心谨慎。 沈听芷垂着视线,静静等待着军队行过。 在沙场长期浸淫杀欲的军队势如龙虎,每跨一步,兵甲便坚硬地碰撞,发出沉重的锐鸣。 声势浩大,冰冷肃杀,叫人不寒而栗。 战马凛凛,兵甲坚冷,恢弘的气势却全都收拢至当头那一处。 高大的战马从长街行过,避在一旁的马匹哪见过这阵仗,扬起长啼便开始嘶吼发狂。 马车剧烈震动,沈听芷抬手扣住车沿,努力控制住身形。 她暗道,不好!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将士跳将上马背,将受惊的马匹制住。 一道从容不迫的马蹄踏地声从旁经过,骏马嘶声停住脚步。 来人在沈听芷的车辇旁停住。 沈听芷扣住车沿的手又紧了紧。 将士将马匹制服,便来到这人面前跪拜回禀,“将军,马已制住!” 笼罩在上京城的烟云散开,从穹顶卸下一道灿然天光,将来人的身影映在锦绣帘幕之上。 他的身量修长挺拔,身披银质铠甲,垮下骏马威风凛凛,好不气派。 金色阳光将他高挺的眉骨与鼻梁抚摸勾勒,只吝惜地在清透的帘幕上透出线条俊逸的下颌和凸出的喉结。 闻言,他微微颔首,启声道:“下去吧。” 语气淡漠疏远,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却不得不承认,他有一副极好的嗓子。 温润琅琅,如玉如琢。 将士得了令,立刻归队。 似是察觉到帘幕后的视线,他缓缓偏过头,隔着帘幕与沈听芷对视。 如有实质的目光似乎真真落在她身上。 沈听芷呼吸僵住,心中如擂鼓般狂跳,抓住车沿的指尖用力得泛白。 她脑中兀地冒出一个念头:他看到她了! 正当沈听芷的呼吸身子越来越紧绷,骏马忽地提步向前,从她的车辇旁悠悠经过。 车帘被卷起的风晃起一角,沈听芷猛地放松下来,她抬手放在起伏的胸膛上,大口喘着气。 缓缓抬起手,才发现指尖已经被抠得失去了力道。 还好,他并未发现。 她看向身旁的青兰,小丫头已经惊骇瘫软,六神无主。 沈听芷便将疑惑压在心头,没有多问。 等大军离去,国公府的小厮立刻重新启程,往国公府行去。 一路行至国公府门口,接引小厮退下,内院的小厮躬身候在软轿旁,等着接引。 等沈听芷上了软轿,小厮一言不发地从侧面接她入府。 到了内院,接引的婆子丫鬟迎将上来,簇拥她往正房大院中走去。 国公府的院落极大,穿过垂花门来到正堂,紫檀博古架上放置着色彩形制各异的瓷器古玩。 绕过博古架,沈听芷便见到了此番做主,以表小姐身份将她接到国公府的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面色慈爱,一头如霜白发梳得考究,单配一只攒多宝玳瑁华胜,便已难掩贵气。旁边陪做着众夫人小姐,见着她都默了声望过来。 见到沈听芷进来,她招了招手,慈祥道:“孩子,来我身边坐。” 沈听芷垂下眼睫,顺着眉,躬身微转手腕行了个万福礼,这才温声应道:“是。” 她的脊背挺得很直,裙摆近乎不动,肩颈端正,腰肢柔软,柔而不媚,刚而不折。 谢老夫人点了点头,含着赞许的笑看着少女在众人的视线中,面色不变,姿态款款,来到自己身旁坐定。 这般模样,这般仪态,大郎却忍心将人抛在上京,只顾着去青州赴任。 谢老夫人心中微叹,她慈爱地捧住沈听芷的双手,亲厚地说起:“上次见你,还是个小丫头,没想到这些年没见,竟出落得比你娘还要美上几分。” 沈听芷垂着头,轻声道:“老夫人谬赞。” 忆起旧事,谢老夫人不由感慨,“当年若不是你娘亲,老妇这 2. 春夜 《春庭晚》全本免费阅读 少年语声温润琅琅,舒缓中带着让人心安的沉稳。 混在细密的雨声里,蚕眠般往她耳朵里钻,竟让沈听芷有种想要缩紧脖子躲避的冲动。 可少年就这般好端端地立在她面前,手腕微抬,骨节分明的手指包合握住方才她握过的伞柄。 握得极稳,宽大的手掌将她握过的地方严严整整地覆盖。 沈听芷垂下眼帘,面颊微微发烫。 雨丝翩跹,落入她乌黑的发梢,润湿了她领口处露出的半截脖颈。 站得久了,沈听芷似乎能够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如火般炽热的体温。 她抓紧裙摆,避开眼帘,压下想要解释的心思,草草应了声是,匆忙转身往偏厅赶去。 少女绸缎般的长发只松松束在脑后,用一根浅杏色的发带束住。 她转身的瞬间,裙摆微绽,冷风将发带扬起,从少年握伞的指节处轻扫而过。 一触即离,只留下不可磨灭的酥痒。 谢时宴静默抬眸,看向少女有些落荒而逃的背影。 沉黑的眸底神色不定,良久,他复又启唇,在齿间呢喃般念道:“嫂嫂。” 沈听芷提着裙摆,加快脚步,到了僻静无人的角落,她才敢停下脚步。 她抬手扶着朱红廊柱,大口喘着粗气,耳边充斥着砰砰砰的心跳声。 她不知自己在害怕什么,只是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若是不走,便走不掉了。 她不敢回头去看,略微平复心绪后,她整理了下仪容,佯装无事地继续往正堂行去。 穿着明红色衣裳的丫鬟红袖将她引到偏厅落座,立刻有丫头上来为她呈上上好的雨前龙井,又递给她一个暖手炉。 暖手炉略微有些烫,沈听芷秀眉轻蹙,却也没有多说。 红袖笑道:“郡主正在礼佛,劳烦姑娘稍待片刻。” 沈听芷抿了口茶水,沁人心脾的茶香将心底混乱压下,她抬眸问道:“院中的那位,可是谢家二少爷?” 红袖比起其他丫鬟要老成些,闻言愣了愣,笑道:“是。” 沈听芷蝶翼般的眼睫轻闪,继而问道:“为何不请他进来等待?” 红袖笑道:“二公子的性子,又岂是我们这些奴婢可以劝得动的?” 答毕也不再多言。 沈听芷还欲再问,便有丫鬟进来传话,“郡主已礼佛完毕,请姑娘过去。” 沈听芷起身,跟着丫鬟一起来到正堂。 屋内的博山炉袅袅燃着熏香,一个样貌美.艳的女人坐在首位,头戴金凤钗,额心坠一枚鸽血般艳丽的红宝石。 她的神色慵懒,染着赤红丹蔻的指尖轻轻拂着茶盏。 沈听芷上前站定,服身行礼,“小女沈听芷,见过郡主。” 永泰郡主视线淡淡落在她身上,“本郡主记得上次见你,你才十一岁?” 沈听芷点头道:“是。” 永泰郡主点点头,“一别四年,倒也过得这般快。” 她抿了口茶,继续道:“谆哥儿领了旨去了青州,你们俩的婚事,待他回来再议,这段时间你就在上京城住下,见见京中贵女。” 沈听芷顺着眉眼,不卑不亢地点头,“是。” 永泰郡主见她答得这般从容,虽长在千里外的扬州,听闻要去与上京城贵女相处,竟也没有露怯,神色也多了几分赞赏,“过几日我将永和叫来,让她陪你一起逛逛。” 永泰郡主是雍王嫡长女,雍王与当今圣上乃是同胞的兄弟。 沈听芷不知永和是谁,但既与永泰郡主一个字辈封号,想来是皇家这脉的贵女。 请一个皇家贵女带她逛上京,沈听芷心中微暖。 她起身,对永泰郡主又行了一个礼道:“谢郡主。” 永泰郡主点了点头,“不必,举手之劳罢了。” 正说着,一直等在近旁的红袖俯身,在永泰郡主耳边小声说道:“二公子回来了,在院中等了您半个时辰了。” 永泰垂下眼帘,刚复暖的神色又变得冷了下来,她漫不经心地拨动茶盏。 良久,她淡声道:“请他进来吧。” 红袖出门去请,不多时,一人迈步进来。 身姿挺拔,步伐稳健。 眼角瞥见一方玄色衣角,沈听芷呼吸一紧,赶忙垂下眼睑,不敢去看。 不想视线恰好落在他束紧小腿的玄色锦靴上,小腿修长笔直,矫健从容。 沈听芷抬起眼,想要错开视线,不小心又瞥见少年大步行云间,紧实有力的大.腿线条流畅,贴着晃荡的织金武袍,若隐若现。 沈听芷揪紧衣衫,却又不敢轻举妄动,便僵着视线,继续抬眼上移。 堪堪落在他窄劲的腰身上。 那里束着一副鎏金软面腰带,坠着块成色上好的羊脂白玉环佩。 手腕束紧,宽大的手掌搭握着腰间的配剑。 他染了一身的烟雨气,高束的墨发垂在挺拔的身后,从侧面看去,鼻梁高挺,眉骨突出。 一双丹凤眼底望进去晦暗如深潭,眉眼极冷,带着一种陌生到叫人心疼的孤寂寥落。 沈听芷无端觉得心中揪紧,收回视线,抬眼去看永泰郡主。 永泰郡主艳丽的容颜也冷了下来,上挑的眉眼间,那股疏离冷意,竟有下方的少年有几分如出一辙。 谢时宴站定,扬起衣袍,单膝跪下,“孩儿拜见母亲。” 永泰郡主挑了挑眉尾,语气淡漠,“你怎么来了?” 谢时宴看着上首面色冷淡的永泰郡主,神色不变,“儿子出征前,曾说过会快些回来拜会母亲。” 永泰郡主闭了闭眼,“既已见了,那便退了吧。” 谢时宴轻笑,“母亲便不问问,儿子此行可还顺遂?” 永泰郡主扬起唇角,扯出个没几分实意的笑,“既完好出现在此处,想来是顺遂的,又何必再问?” 谢时宴垂下眼睫,扯了扯唇角,语气难掩落寞,“是吗?” 永泰郡主别过视线,“若无事,便退了吧。” 谢时宴抬起手,随行的侍从将一方玄色锦缎盖着的小案。 谢时宴语气平和,颇有些少年意气地说道:“这是儿子从边关带回的宝石,送给母亲。” 侍从直接送到红袖面前。 红袖掀开锦缎,看了一眼,踯躅着是否接下,回头看向永泰郡主。 永泰郡主有些困乏地抵着额角,“这些物件,宫中向来不缺,往后不必再送。” 少年轻笑了下,点头应下,“是。” 沈听芷看向他,视线难掩担忧。 那些宝石,她方才瞥见一隅,成色极好,要找一颗已是极难,这般凑成一套,不知要上花多少功夫。 沈听芷不敢想象,战场厮杀之后,他要花多少时间,才能集齐这样一套。 可永泰郡主却看都不看一眼。 永泰郡主,为何这般对他? 谢时宴送完东西,没有多做停留,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沈听芷坐了片刻,也起身告退。 永泰郡主打发红袖,“送送沈姑娘。” 沈听芷对红袖点了点头,“劳烦姑娘了。” 红袖笑着,“您这是折煞奴婢了。” 一路行在蜿蜒长廊上,沈听芷忍不住问道:“二公子与郡主,看起来并不亲厚?” 红袖轻愕,应道:“二公子常年征战,鲜少归家,故而生疏了些。” 鲜少归家,故而生疏? 沈听芷垂下眼睫,可她看着,谢家二将军,对郡主的这份心却是极好的。 但她也不好再问。 出了园子,接引的赵嬷嬷带着沈听芷来 3. 靠近 《春庭晚》全本免费阅读 沈听芷伸出手胡乱推着,努力远离将她制于胸膛上,挣脱不得的禁锢。 她近乎惊叫着惊醒,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寝衣领口松松散开,白皙的皮肤上透着一层绯红。 沈听芷神色呆愣,眸光木然落在被自己蹬得杂乱的被褥上,整个人还从梦中的峰头跌落下来。 良久,她动了动失氧到麻木的手臂。 颤巍巍的手腕上圈着两圈红痕,在昏暗的床榻间,看着竟像是被人用大手久久抓握而成。 尽管知道这些红痕是晚间沐发汗时烫出的,沈听芷还是羞愧难当。 在外间守夜的赵嬷嬷听到动静,捧着一盏琉璃灯,挑帘进来,看到少女香汗淋漓,双眼发直,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的,心疼的上前问道:“姑娘可是做噩梦了?” 沈听芷忙将脸藏在她的怀中,点了点头,闷闷哼了声。 赵嬷嬷抚摸着少女脊背上柔顺的乌发,宽慰道:“不碍事,老婆子我到内间来,陪着姑娘。” 沈听芷轻咬唇角,半晌羞赧道:“嬷嬷,我想再洗沐一下。” 暖黄如豆的灯光映照少女乌黑的鬓角,细小的水珠将落未落。 微乱的发丝黏在白皙的脖颈上,她轻轻掀起眼帘,一双潋滟秋水瞳望得人心尖儿发软。 赵嬷嬷哎声道:“老婆子我这就去唤人准备。” 等备好了水,沈听芷决意拒绝了赵嬷嬷要伺候的意思。 她环抱双膝蹲在水里,将半边下巴浸入水面之下。 她秉着呼吸闭上眼睛,整个人从微冷的春夜中沉入水底。 呼噜噜的细小气泡从口鼻处冒出,沈听芷在水下紧闭着眼。 她居然梦到了未来小叔子…… 还梦到了和他做那种事…… 一想到梦中种种,沈听芷快要无法呼吸。 虽未出阁,但此行动身前往上京的前一天晚上,母亲程氏将沈听芷叫到房中,给了她一本花花绿绿的小册子。 她拿着小册作势就要翻开,“这是什么?” 母亲却压住她的手腕,“男女欢好,雨水之乐之物。” 沈听芷面颊慢慢浮上一层殷红,语气也有些羞赧起来,“母亲!” 程氏拉着她的手细细叮嘱,“这东西你且备着,此行不知国公府是何打算,若他们看得中你,上京城皇天后土,看在谢老夫人的面上,国公府的荣荫可保你后半辈子无忧。为娘只你一个女儿,若国公府看你不上,你便与为娘书信一封,爹娘自会接你回来。” “为娘已将你的嫁妆放了三抬到行礼里头,做完全准备。这个,以防到时候为娘照应你不到,你也不会在夫君面前落了笑话。” 国公府态度暧.昧,程氏却这般为她思虑周全,进退皆不会被人落了口实。 沈听芷眼底漫上一层水雾,撒娇地依偎到程氏怀里,“母亲……” 虽程氏叮嘱过,小册子上的内容需等到国公府有成婚打算时方可打开来看。 但回到房中之后,沈听芷还是忍不住翻开了两页。 在看到画上男女扭转纠缠的画面时,沈听芷倏然将纸面压上。 心脏怦怦直跳,她捂住发烫的耳朵飞快躲进被子里,将自己团成一团。 成婚为何需要做这种事? 真是太奇怪了! 若是和一个陌生男子这般,她宁愿不要嫁人了! 可如今,她居然梦到了自己和未来小叔做画上的事情。 而且她居然、居然还哭了出来! 沈听芷胸腔似要炸裂,心跳声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是有一面厚实的鼓,在她耳边砰砰砰擂动。 终于在到达极限时,沈听芷冒出水面,伏在木桶边缘,瘫软着喘气。 心中惶恐,却久久不能安宁。 窗外的雨声渐渐停息,沈听芷从浴室出来。 赵嬷嬷已经伏在外间的小桌上睡过去,微微打着鼾声。 沈听芷从软塌上拉来一床薄被,小心盖在她身上。 轻着手脚回到内间。 沈听芷用帕子绞着头发,在肩头松松披一件外裳,单手揪在身前,踱步来到窗边,支起合窗。 清凉的夜风带着雨后湿润的青竹气息拂过面颊,沈听芷坐在窗边的小桌旁,撑着脸看向外头。 沾满雨水的枝叶低垂在水面上,月亮从稀疏的黑云后钻出,倾洒的月光漏满了湖面,盈盈水光荡漾倒映岸边的屋舍内,轻抚在少女微蹙的眉眼上。 沈听芷轻呼一口气,心中不宁渐渐平息。 总归只是梦而已。 只她不提,谁也不能知道她梦中之事。 想开了这些,沈听芷略微宽下心来,重新回到床榻上。 床榻在她方才洗沐的时候已经被赵嬷嬷换过了新的。 沈听芷拥着寝被,轻轻阖上了眼。 夜风从未关的支摘窗下头飘进,拂过房内垂下的重叠纱帐,又要从另一端的门缝钻出,将点点遗梦吹扬到国公府另一方僻静的院落中。 谢时宴从梦中倏然睁开幽黑双眸。 几乎瞬间,他便掀开薄被,翻坐起身,眼底残存的微漠睡意被彻底冲散。 谢时宴伸手拿过春凳上叠放的玄色外裳,披穿在身上。 眸光看向窗外,月色流泄而下,透过花窗淌在地面上。 谢时宴抬手抵按紧蹙的眉心,像是要将心中烦躁强压下去。 他再抬起眼时,眸底已恢复了白日的幽冷。 他沉着声线,厉呵道:“十一!” 一道黑色人影无声地从院中落下,恭敬跪在门外,“将军!” 谢时宴开口询问道:“什么时辰了?” 十一愣住,他没想到将军在国公府开口唤他,竟然是为了这样的小事。 微讶之下,十一几乎是下意识答道:“回禀将军,刚过丑时。” 丑时? 谢时宴眉心再度皱紧,竟然才过了不到一个时辰。 十一试探着问道:“将军,可是有什么事?” 谢时宴烦躁地挥手,“下去。” 十一立刻噤声,像来时一样,无声地重新回到暗处。 生怕触了谢时宴的霉头,大半夜的又被罚军棍。 听到十一离开,谢时宴蓦然站起身。 他拿起挂在床边的配剑,大步往外面走去。 高束的墨发扫在他的紧束的腰后,让他沉郁的气息多了几分少年意气。 春末的夜色浓黑发稠,方才落下的月光,此刻又被冷风吹散,不见了踪影。 谢时宴拔出长剑,铮然一声响。 一道冷光划破浓黑夜色,将沉到探不至底的黑暗削开一瞬,复又缓慢合上。 紧接着,行云流水般的破风声划破长空,剑锋寒光凌空而起,磅礴的剑势直直往黑夜而去。 一道剑光迎面而来,抱手躲在树上偷看的十一惨叫连连,慌乱逃窜。 他方一离开,刚才待过的树杈便轰然断裂。 听到树枝落在地上发出的喑哑碎裂声,十一刚从屋顶后又要冒出个脑袋的动作一滞。 得,将军又生气了。 从前没眼力的时候被压着打了三天三夜的画面猛然在脑海涌现。 十一呼吸一滞,不由冒了一身冷汗,默默把要伸出去的脖子缩了回来。 算了算了,他们将军不当人起来简直不是人,他哪儿惹得起啊。 翌日清晨,沈听芷缓缓睁开双眸。 许是夜风清凉,后半夜她没有再做那等奇怪的梦。 没有再梦到不该梦到的东西,沈听芷不由松口气。 她唇畔挂起浅浅笑意,堆起两个小小的酒窝,带上几分少女的憨态,往外间唤道:“嬷嬷。” 青兰撩起垂下的纱帐,应声进来,“小姐醒了?” 沈听芷一壁下床一壁问道:“赵嬷嬷呢?” 青兰道:“赵嬷嬷受了凉,早起身子有些不爽利,说不来将病气过给小姐了。” “受了凉?”沈听芷微讶。 她昨夜睡前分明给赵嬷嬷盖了被子,怎么还会…… 视线落到未关的支摘窗上,沈听芷神色一赧。 糟糕,她好像忘了关窗了。 想到赵嬷嬷因此生了病,沈听芷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她担忧道:“可严重?” 青兰道:“奴婢也不知,只是赵嬷嬷年纪大了,春末的天气虽不至于严寒,但到底是冷的,想来不会太好受吧。” 青兰小时候家里穷,只一个外祖母疼爱她,常悄悄到沈府看她。 她记得外祖母瘦弱的身子骨总带着病,一场秋凉都能咳上半月。 青兰想到自己外祖母,心里也有些心疼。 沈听芷点了点头,“你待会儿去和赵嬷嬷说说,这几日她好生休息。” 青兰应声点头道:“是,小姐。” 青兰帮沈听芷整理好衣裳,外间等候的丫鬟便端着洗漱的东西鱼贯而入,一一排开。 沈听芷净了面,簌了口,便坐在梳妆台前,等青兰给自己梳好发髻。 青兰挽起少女绸缎般的乌发,娴熟地盘好一个温婉娴静的单髻。 垂发流云般秀发安静垂在身后,只坠一条同色发带,让少女原本有些过分姝艳的面容看起来多了几分清秀。 沈听芷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 青兰却拉开红漆木的雕花首饰盒,将早从行礼中翻出来的朱钗玉簪摆在沈听芷面前,欢喜道:“小姐,挑一支吧。” 沈听芷摇了摇头,“这样便好。” 青兰劝道:“奴婢知道小姐不爱做张扬的装束,但如今在国公府内,您何苦还是这般素静……您是谢家大公子的未婚妻,没人敢对您不敬的。” 沈听芷笑了笑,坚持道:“这样便好。” 青兰不解道:“小姐……” 沈听芷 4. 天光 《春庭晚》全本免费阅读 沈听芷如遭雷击,忙想摆手解释:“不是的,是……” 手方抬起,便觉着不合规矩。 她垂下睫羽,轻咬了咬殷红的唇瓣,保持着仪态。 谢时宴抬起鸦羽般的眼睫,幽幽望着少女。 沉郁的黑眸一望见底,似乎经不起任何最轻微的恶意。 他语声轻缓,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是什么?” 沈听芷急得轻跺了跺脚,她轻摇了摇头,温声解释道:“只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二公子不必将它放在心上。” 谢时宴微微抬了眉角,语气有些迟疑,“嫂嫂是想将伞送给我吗?可是……私相赠伞,会不会有些不合时宜?” 沈听芷面颊忽地一红,她忙道:“我并未有这个意思!” 谢时宴扯起唇角,语气里有些自嘲,“沈姑娘是大哥的未婚妻,沈姑娘的意思,我自然明白。” “只是……”他顿了顿,“嫂嫂嫁给大哥后,若伞放在我那里,有朝一日被大哥知道了,只恐万一、大哥误会……” 沈听芷绞着帕子,垂着面颊,想说谢大公子不定会为一把伞计较。 可转念一想,她连谢大公子的面,都未曾见过,如何能断言他的心思? 且送伞那日,永泰郡主的院里头又实在找不出第三个旁人,若被有心之人利用,怕是有口也说不清。 她踯躅着缓声说道:“赠伞之事,是我思虑不周,还望二公子莫要见怪。” 她继而抬起潋滟秋水眸,问道:“二公子住在何处,我让丫鬟到你那处去取。” “丫鬟?”谢时宴将这两个字单拎出来,复念了一遭。 整个国公府中,恐怕还没有人敢随便将丫鬟安排到他院子里头。 淡漠的语气,让沈听芷的心悬在空中,莫名一紧。 她斟酌着小心问道:“可有何不妥之处?” 谢时宴扬起眼,轻笑道:“并无不妥。”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 沈听芷轻声追问道:“只是什么?” 谢时宴弧形完美的薄唇轻扬,笑容有些随意,“只是我的院子里、并无小厮丫鬟能差使。” 沈听芷双眸微睁,堂堂国公府二公子,大业战功赫赫、叫人闻风丧胆的杀神,院里竟然连个小厮丫鬟都没有? 沈听芷心头微震。 她偏头看了看青兰。 且不说青兰低垂着头,完全不敢正视这位杀神。 届时打发去取的无论是青兰还是赵嬷嬷,让谢时宴亲自把东西放在她贴身伺候的人手上,总是不合适的。 沈听芷也明白了方才他欲言又止的难处。 权宜之下,沈听芷轻声道:“那还是我随你去取吧。” 谢时宴掀起眼睑,瞥了一眼侯在一旁的青兰,语气周全道:“嫂嫂只带从家中带来的丫头?可会叫人生疑?” 他稳声提议道:“可需要叫上伺候的嬷嬷。” 沈听芷摇了摇头,唇角攒起浅浅笑意,“心思清白,又何惧他人谣传。” 沈听芷有些愧疚,“况且,赵嬷嬷受了凉,若要等她痊愈,恐要再等上许久,今日既见着了,不如便去取了吧。” 以免日长梦多。 谢时宴颔首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他迈步走在前面,“嫂嫂随我来。” 沈听芷嗯声,迈步跟上。 他的步子大,沈听芷要小跑起来才能跟上。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谢时宴不动声色地慢下步伐,走在少女前面三步远之处。 漫漫春.光穿透廊檐,留下一路浮光掠影。 沈听芷微垂着睫羽,视线不偏不倚,正落在少年窄紧的腰身上。 他身量挺拔,玄色束腰收紧,提步间,高束的乌发在腰后微微晃荡,更显得他腰身劲瘦,窄紧有力。 想到梦中沉浮溅起的水花,沈听芷面色绯红,将头更低地垂下。 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呼吸都有些微热。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引着的谢时宴忽地顿住脚步。 沈听芷一时不差,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一股浅淡温暖的檀木香扑面而来,不似他的面容般冷寂,倒是多了几分炽热危险。 沈听芷抬起眼,忙退后一步,稳着声线问道:“到了吗?” 谢时宴略过脸,摇了摇头道:“还未,只是这段路,嫂嫂需小心些。” 沈听芷不解,“怎么?” 待看清长廊下的小径,沈听芷蓦地一滞。 眼前的院子,与国公府的别处大有径庭。 国公爷谢巍身为当朝首屈一指的肱骨之臣,封赏自然也是最为丰沃的。 国公府处处雕梁画栋,亭台水榭,草木珍异。 可此处,却荒草横生,颓败无比。 丛生的杂草渐渐覆过小径,若是从中走过,指不定会被割伤脚背。 沈听芷往左右看了看,院子里的景致陌生,看起来荒废已久。 想到梦中他的模样,沈听芷下意识想要后退。 她握紧手中香帕,强压住声线里的颤抖,开口叫道:“二公子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谢时宴见她眼中藏不住的慌乱,扯起唇角,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想告诉嫂嫂,此处露水深重,恐脏了嫂嫂鞋袜。” 他随手折了一段树枝,以一个执剑的姿势,微微往前一扫。 凌厉的剑风将小径上满覆的青草吹倒,立刻便露出一条长满青苔的青石路。 “此处鲜少有人过来,嫂嫂小心些。” 他说着,率先走上了小径。 沈听芷搀扶着青兰的手,小心翼翼地找着干爽的地方落脚。 又走过几处小径,沈听芷有些气喘吁吁起来。 等她的额角冒起一层薄汗,谢时宴终于停下脚步,“到了。” 沈听芷心中一喜。 抬眼一看,眼前的景致委实说不上富丽堂皇。 这是一处极偏远古旧的院落,繁茂的爬山虎掩盖了月门的轮廓,墙边杂草也无人清理,莽莽长了半腿高。 照壁长满了黑青色的苔藓,湿漉漉爬满了水渍。 院落的牌匾掩映在树影里,隐隐分出几个早已褪锈的大字——“暖香院”。 谢时宴抬手推开大门,漆黑大门“吱呀”响。 院中的光景也委实说不上好。 木质门窗发黑枯朽,朱砂红的柱子掉了漆,七零八落的。 屋顶的瓦倒是盖得严实,院中一颗断了枝杈的大树,枝繁叶茂,墙角树干布满了凌厉的剑痕。 沈听芷张了张唇,这便是国公府二公子住的地方? 昨日拜见永泰郡主时,沈听芷已经隐隐猜到,谢时宴并不受永泰郡主喜欢。 就连丫鬟红袖,都对他的事情闭口不谈,仿佛禁.忌一般。 只是她没想到,即便是庶子,竟然住在这种地方…… 谢时宴在院门口顿住脚步,他偏过头,对沈听芷说道:“院内简陋,恐脏了嫂嫂衣裙,嫂嫂在这里稍等片刻。” 他的语气有些沉,藏着些不易察觉的羞愧之意。 沈听芷想也没想,踏入院内,眉眼弯起些微笑意,“二公子哪有叫人等在门口的道理?” 谢时宴愣了愣,旋即唇角挂起让人目眩的轻笑,他温声道:“嫂嫂不嫌弃便好。” 院内的地面很是干净,落叶泥泞已被剑风扫得差不多。 沈听芷跟着进了里屋,甫一进门,视线便将房中看了个大概。 房中没有垂挂帐幔,一道画着肃杀的松石的屏风隔住了看向床榻的视线,屋里只一方八仙桌,临窗放着一处小桌和书案,幽暗孤冷。 沈听芷虽然不似上京城中的贵女,从小出生在勋贵之家。 可父亲沈安煦二十五岁便进士及第入了翰林院,之后被圣上钦点任扬州知府。扬州属富饶之地,她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从小便被捧在手心长大。见识到的金玉珍宝数不胜数,稀罕的西洋玩意儿也是见过的。 她从小受的又是大家闺秀的教导,觉着上京城的勋贵,应当注重礼制 5. 解围 《春庭晚》全本免费阅读 沈听芷呼吸发紧,她抬起蝶翼般的睫羽,震惊道:“这……” 赵嬷嬷眼见她的模样,小声说道:“咱们二公子啊,是府上云姨娘所生,那位姨娘本是老夫人安排在国公爷贴身伺候的丫鬟,趁着国公爷醉酒,爬了床。这之后更是趁着国公爷出征,哭到郡主面前说自己已怀有身孕,求郡主放她一条生路。郡主当时还怀着身孕,这云姨娘的心思何其歹毒!” 沈听芷捏紧帕子,侧着脸小声听着。 窗外的日光透过海棠纹的花窗落到她面颊上,照的她面上的细小绒毛,纤毫泛着浅淡日光。 侯门大院的深宅里头,总有那么几桩不能为外人道的旧事。这些在离家前,母亲便与沈听芷讲过。 纵使知晓这般道理,在实打实听到时,沈听芷还是有些诧然。 赵嬷嬷叹口气,唏嘘道:“后来,这个云姨娘费尽心思想落郡主的胎,抢先生下国公府长子,不想弄巧成拙,反动了胎气,还没足月就生下二公子,自此落了病根,没几年就被二公子害死了。” 沈听芷微怔道:“被害死了?那般小的孩子,如何能害死一个姨娘?” 赵嬷嬷凑近一点,小声道:“当年伺候的丫鬟亲眼撞见二公子从云姨娘床边离开,云姨娘就摔手断了气。才七岁啊,便面不改色地看着自己亲生母亲死在面前,能是什么心思纯良的好人呢?” 沈听芷有些迟疑,轻声问道:“可还有什么人见着没有?” 赵嬷嬷摇头道:“没有,国公爷不常去云姨娘的院子,郡主气性高,更不会在那边安插眼线,整个暖香院,就只他们娘两二人,并两个扫洒的丫头婆子。” 沈听芷抬起眼,追问了句,“之后呢?” 赵嬷嬷愣住,“什么之后?” 沈听芷摆弄着袖沿上的刺绣,状似无意地随口问道:“云姨娘过世之后,二公子被寄养在了何处呢?” 赵嬷嬷嗤笑道:“他倒是想被寄养到嫡母名下,但郡主膝下已有了大公子,大公子文采斐然资质卓越,郡主又怎会将他接到院中给自己添堵?” 沈听芷不解道:“那老夫人呢?” 赵嬷嬷笑道:“郡主毕竟是雍王嫡女,老夫人如何会为了一个丫鬟所生的孩子开罪了郡主呢?” 沈听芷蝶翼般的眼睫轻扇了扇,“那不是没人管他了?” 赵嬷嬷叹口气道:“他倒是个有心思的,之后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跟着国公爷进了军营,短短几年便得了国公爷青眼,率领三军,做了个将军的虚职。” 沈听芷虽没做过官,但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也大致知晓大业的官职中,将军不应只是个名声才是。 赵嬷嬷见她不解,便一并说道:“他出生卑贱,又有个郡主嫡母,大公子都尚且只做到五品,若给他封个三品两品的将军侯爵,岂不是打郡主的脸吗?” 沈听芷垂下眼睫,默了声没再接话。 正巧传膳的丫头进来通传,赵嬷嬷站起身,“瞧,都忘记了时辰,姑娘快净个手匀个面,该用午膳了。” 沈听芷点了点头,提着裙角下了塌。 午膳共一碟松鼠鱼,一碟清炒百合,一碗芙蓉鸡丝粥,并一碟松软金黄的栗子糕。 赵嬷嬷轻笑道:“这是老夫人特地命小厨房准备的,说姑娘赶路辛苦,宜用些清淡落胃的吃食。” 沈听芷执起箸筷,思索后轻声说道:“今早去的匆忙,忘记将母亲给老夫人调配的药剂带过去了,嬷嬷可否替我跑一趟?” 赵嬷嬷忙道:“有什么事,姑娘只管吩咐便是。” 待用过午膳,赵嬷嬷打发婢子收拾用具,沈听芷带着青兰回到库房,取来钥匙将从扬州带来的行李一一打开。 程氏心疼女儿,所有能想用上的,都给沈听芷备了十足十的量。 单是出门在外可能用到的汤药,便装了整整两箱。 青兰将药材从箱中翻出,沈听芷拿起闻了闻味道,单拎出了两副放在一旁。 她指着放在旁边的另外一堆,“这些包起来给老夫人。” 青兰问道:“这两副可需一并包起来。” 沈听芷摇头道:“不用,那是给赵嬷嬷的。” 青兰嗳声应下,将药材打包好,带好另外两副一起出了库房。 等回到院中时,赵嬷嬷已经等在一旁了。 沈听芷走上前,示意青兰将药包给她,“这是我母亲在扬州特地为老夫人调配的安神药,劳烦嬷嬷替我交给老夫人。” 赵嬷嬷应声接过。 沈听芷又拿起另外两副,堆到赵嬷嬷手中,“这两副,是治风寒的伤药,嬷嬷且每份分成三份煎服,伤寒之症不消两日便能大好。” 赵嬷嬷喜笑颜开地接过,“难为姑娘记挂这老婆子,老婆子这就去。” 沈听芷却叫住她道:“嬷嬷且休息片刻,用过午膳再去。” 赵嬷嬷险些老泪纵横,“姑娘可真是个心善的。” 沈听芷有些愧疚地笑道:“是我连累嬷嬷受了风寒。” 赵嬷嬷却笑道:“姑娘能想着老奴,是老奴的福气。” 沈听芷这才开口道:“嬷嬷,有一事可否请嬷嬷问问老夫人?” 赵嬷嬷喜笑道:“姑娘且讲便是。” 沈听芷弯眉笑了笑,“我今日逛园子的时候,看到西边有座院子落败荒废,若是放任不管,恐怕坏了府中景致。不若给老夫人说一说,遣派几个丫头奴仆过去当差,清理清理也是好的。” 赵嬷嬷笑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全。” 这边赵嬷嬷将沈听芷的话带到,谢老夫人在一片药香中叹了口气,“罢了,总归是国公府的公子,总不能做的太叫人笑话,你选几个得力的奴仆过去。” 赵嬷嬷担忧道:“只是那边那个样子,就算分了人过去,想必也留不住人。” 谢老夫人疲乏地闭了闭眼,“且吩咐下去,小厮奴仆要另寻出处,也是他们的本事,何苦管他。” 赵嬷嬷喏声应下,回去与沈听芷回了话。 接下来几日,沈听芷夜里再也没做过那等梦。 心渐渐放下,精神也渐渐修养起来。 就算只穿着些淡青霜白的素净衣裙,也挡不住眉眼间愈发娇妍的艳色。 这日天晴,沈听芷带着青兰整理从扬州带来的药材,一一翻晒。 沈听芷从中挑了几副安神养颜的,吩咐青兰给永泰郡主送过去。 等青兰回来的时候,也带来了永和公主给沈听芷递的帖子。 鎏金的赤色请帖上,盖着公主的私印,请她三日后前往公主府同赏西域进贡的掐丝菡萏。 沈听芷合上帖子,两道柳叶般的细眉微微蹙起,神色有些忧虑。 青兰问道:“姑娘在担心什么,有公主与姑娘一道,姑娘应该高兴才对。” 沈听芷却轻摇了摇头,“世家大族尚且波谲云诡,何况勋贵宫廷。” 这赴宴的第一道见面礼,便是难题。 永和公主是圣上的第十三女,还未及笄就赐了公主府。 在上京城贵女中堪称一等一的尊贵显赫。 这送的礼,不能是珠宝玉石,亦不能是书词字画。 前者公主自是不缺,后者太出众易树敌,太平庸便上不得台面。 思索了半日,沈听芷终于决定做些闺阁之物。 如今尚有三日,打两条络子真好不过。 青兰听闻笑道:“姑娘的络子打得新颖又细致,公主定会喜欢的。” 沈听芷想了想,“不知上京城中时兴什么布料款式,你去与赵嬷嬷说一声,我们出门去看看。” 赵嬷嬷命人备好马车,叮嘱了一个得力的丫鬟跟着沈听芷与青兰一同过去。 青兰拿了身豆青绣海棠枝对襟襦裙,配了桃红绣海棠花边的罗裙,垂一条浅杏色束带,白净的面颊未施粉黛,只在唇间轻点了些胭脂。 罗裙松软,行走间,如流云翩跹,更衬得少女脖颈纤细,腰肢柔软,不盈一握。 新派来的丫鬟都快看呆了。 沈听芷接过青兰递来的幕篱,遮在头顶,款步上了出府的马车。 国公府的马车行驶平稳,很快便来到市集之中。 沈听芷下了马车,由丫鬟引着,寻着上京城中最时兴的铺子。 丫鬟虽是新派来的,但也是个机灵的,将上京城中时兴铺子一一列举。 沈听芷开口说道:“先去看看成衣铺子吧。” 宫中的衣服虽由尚衣局司掌,但出宫的宫人往往会寻着铺子做宫中时兴的款式。 若是顺利,她还能打听到十三公主钟爱的颜色款式。 只是成衣铺门口,便听见里头一片吵嚷。 一个脑满肠肥的男子摇着扇子,揽着一个衣衫薄透的女子大声叫嚷道:“这开门做生意,你既做不出来本世子要的衣服,留在这京中还有什么用?来人,把店给本世子砸了,将他们赶出上京!” 沈听芷顿住脚步,问身侧的丫鬟道:“这是谁?” 丫鬟小声道:“这是左相独子裴定裴世子,向来是个欺男霸女,横行霸道的主,姑娘,不若还是走吧?” 沈听芷点了点头,上京城中之事,远不是她能掺和的。 正准备转身离去,店中忽飞出一道黑色砚台,直直往青兰面门而来。 青兰惊呼,却被吓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沈听芷想也不想,拉着青兰躲闪。 那砚台斜斜飞出,掀起沈听芷头戴的幕篱,闷声落地。 和煦春风里,少女青丝微散,一双受惊的潋滟秋水眸清凌水润,青枝般的肩颈微微起伏,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裴定轻咦一声,上前拦住沈听芷去路,“这是谁家的小美人啊?走得这么急,不若 6. 脆弱 《春庭晚》全本免费阅读 沈听芷心中又急又气,方才在马车上,她心乱如麻,光顾着男女之防,全然没有察觉到少年身上传来的温暖的檀香之中,藏着浓郁的血腥气。 是为了救她受的伤? 她怎么没有一点察觉呢? 这么多血,该伤得有多重啊。 沈听芷心中满是愧疚,当即便想折回去找谢时宴。 赵嬷嬷却拉着她急匆匆往内室走,“快别走了,好生坐着!” 沈听芷挣过身去看,送她进来的马车已经驶离了知春园。 赵嬷嬷拉着沈听芷到房中,伸手去解她的衣裙。 沈听芷制住她的手,细声细气道:“我来吧。” 待沈听芷脱下罗裙,卸下中裙,赵嬷嬷细细打量了,发现血迹确实是沾染在衣服上的,这才放下心来。 赵嬷嬷紧张地问道:“姑娘,方才是谁送你回来的?” 沈听芷蝶翼般的睫羽轻颤,她瞥过视线道:“是、二公子。” 赵嬷嬷哎声,“怎是二公子呢!” 沈听芷抬起秋水瞳,辩解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歹人,是二公子出手,这才将我救了回来。” 赵嬷嬷叹口气道:“不过也幸而是二公子,若是旁人出手,姑娘的婚事可就难了。” 国公府荣宠正盛,上京城多少贵女盼着能与大公子成一段佳话。沈听芷即便是扬州知府嫡女,放在世家大族盘踞的上京城,也是比不上的。 沈听芷宽慰道:“嬷嬷,已经没事了。” 赵嬷嬷见少女微垂着眼睫,雪白的面上一片惨白,神色也有些恹恹,有些心疼道:“婆子去给姑娘备水。” 沈听芷点了点头,方才吓一身冷汗,里衣汗涔涔地黏在后背上,湿漉漉的,很不爽利。 赵嬷嬷出门,恰逢青兰和派出去的丫鬟赶回府中。 赵嬷嬷拉着她们问了话。 青兰闭口不言,派出去的丫鬟倒是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得知确是二公子为沈听芷解了围,赵嬷嬷又深叹口气。 她吩咐丫鬟和青兰道:“这件事便烂在肚子里,决计不能与旁人说道!” 青兰自是应下,丫鬟碍于赵嬷嬷威压,也连声应下。 浴房的水很快备好,沈听芷脱了里衣,在青兰的搀扶下泡进了浴桶里。 青兰将从扬州带来的桂花花露洒了几珠在水里,又取了皂角细揉沈听芷那一头乌黑的绸发。 等青兰将她的长发缠于头顶,沈听芷轻声开口道:“你出去吧,我泡一泡。” 青兰嗳声撩帘出了浴房,沈听芷环着手臂靠在浴桶边上,脑中挥之不去昏暗的马车中,少年宽阔的肩膀与劲瘦的腰身。 他的腿那么直,那么有力,将她撑起,像是要撑起她世界中坍塌的黑暗。 让她得以喘息,安心地闭上眼睛。 浴桶中的水渐渐放凉,沈听芷回过神,这才发现手臂在她没觉察的时候,被她反复揉搓,细腻光滑的雪肤上满是快要又红又紫的斑驳。 沈听芷愣了愣,害怕手上的印子被青兰看到,便自己出了水面,拿起屏风上挂着的齐胸襦裙换上。 淡青色的齐胸襦裙用一条带子束在胸前,扩大的同色水袖行动间如同春日翻飞的蝶翼,衬着雪白漂亮的锁骨,纤柔温软,温润可人。 出了浴房,沈听芷坐到妆奁前。 青兰给她绸缎般的乌发上着桂花油,赵嬷嬷则吩咐婢子将吃食端了上来。 今晚亦是一道三丝清蒸鱼,一道时蔬,一盅百合红枣粥,并一碟芙蓉糕。 沈听芷心中有事,用了两块芙蓉糕便不动筷子了。 赵嬷嬷有些担忧,沈听芷笑道:“午时用的有些过了,今夜便当消食了。” 赵嬷嬷将剩下的吃食撤了下去,沈听芷在灯下坐了会儿,便称有些犯困。 赵嬷嬷将帐帘层层放下,青兰伺候沈听芷梳洗过后,便灭了灯,躺在了外间的软塌上。 幽深的黑暗将帷幕之后的床榻笼罩。 沈听芷睁着眼睛,心里记挂着白日罗裙上的血红,久久不愿闭上眼睛。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沈听芷轻声叫道:“青兰,你睡着了吗?” 青兰没有睡意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没有,小姐有什么吩咐?” 沈听芷撑起身道:“我睡不着,你去仓库将金疮药找出来,陪我出去走走吧。” 青兰疑惑地询问:“姑娘受伤了?” 沈听芷不愿多说,只催促道:“你去吧。” 青兰嗳声,披衣起榻,很快将东西拿来。 沈听芷趿鞋下榻,从屏风上拿下外裳,披在襦裙外头,“走吧。” 青兰点燃琉璃花灯,为沈听芷掌路,“姑娘,这么晚了,你要去何处?” 沈听芷轻声道:“今日倘若不是二公子,我恐怕已经被掳去做了那裴世子的妾室,我想去谢谢他。” 届时就算国公府将她救出来,她的名声也算是毁了。 青兰也知此事不可张扬,便提着花灯,在前面为沈听芷引路。 一主一仆轻手轻脚,顺着长廊往暖香院方向走去。 夜风微冷,拂面带来池中菡萏的清香。萤火虫在庭院的草木中忽隐忽现,露珠从草木纤长的枝叶上颠落,坠进泥土。 沈听芷小心避着人。 尽管此行去是为着道谢,可一旦心中存了些其他心思,去寻人的理由便变得有些不明白起来。 夜风习习,大致过了两盏茶的光景,沈听芷终于瞧见了那道被青木绿叶爬满的月门。 透过紧闭的门扉往暖香院内看去,里头漆黑一片,只在地上漏了一丝萤火般的暖黄光晕。 里头的人还没睡下。 青兰上前敲门,隔着门便小厮打着哈欠,不耐烦的问道:“谁啊?” 吱呀声响后,年久失修的黑色大门被大开,小厮看到穿着一等丫鬟服侍的青兰,赶紧改口道:“好姐姐,你是哪家院子里头的,怎从没有见过啊?” 青兰秀眉一皱,呵斥道:“主子的名头,也是你能问的?” 小厮哎呀一声,“实在是这处院子破烂的很,姐姐这番前来,恐脏了姐姐衣裙。” 青兰面露厌恶,“我是奉了主子的令,来与二公子送东西的,你还不让开!” 小厮这才不舍地退下。 沈听芷迈步进入院中。 她对青兰道:“我看那小厮不是安分的,你在外面与我守着。” 她从青兰手中接过琉璃花灯,拽着天青色细颈瓷瓶,往里间走去。 沈听芷来到房门前,方伸出玉白的素手,还未扣门,便见面前的门从里面被打开。 沈听芷神色微愣,下意识后退一步。 这一退,将来人的情态看得一清二楚。 暖黄的琉璃灯在他身后铺开,他出来的匆忙,还未来得及将衣襟扣上,只松散地披在了宽阔的肩背上。 在他大敞的身前,紧实的腰腹上缠着层渗血的纱布。 见着沈听芷,少年的眼中露出些许惊讶,“嫂嫂?” 沈听芷回过神,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看得入了神。 白瓷般的面颊上漫上一层绯红,幸而天色暗,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沈听芷缓了缓声,唇角攒出些笑意,将手中拽着的金疮药摊开,温温软软地开口道:“今日多谢二公子了,这是我从扬州带来的伤药,许能帮上一二。” 谢时宴的视线从少女白皙的手腕间扫过,却并未去接。 他抬起幽黑的凤眸,看了眼天色道:“外面天凉,嫂嫂进来坐吧。” 沈听芷一听,心中有些慌乱,忙道:“我只送些东西,既然已经送到了,便要走了。” 谢时宴没有说话,只深深注视着她。 在沈听芷快要有些局促时,他垂下眼,幽幽开口道:“嫂嫂可是嫌我这处、太过简陋?” 温润琅琅的嗓音,如雨后的青瓷,湿漉漉地撞在沈听芷心头,叫她心尖儿一颤。 沈听芷咬了咬舌尖,定下心神道:“没有,只是……” 谢时宴抬起眼,轻声问道:“只是什么?” 沈听芷赧身道:“只是男女之防……” 谢时宴忽地轻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嫂嫂这般担心,可是想对我做些什么?” 沈听芷眼眸微睁,很是诧异。 他、他怎么忽然这么说,可是、发现了什么? 想到梦中之事,沈听芷呼吸都变得有些温热,她面色红透,瞥过脑袋,有些无力地回道:“没有……” 闺阁中娇养的少女不会说谎,此时略微偏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像是将最柔软的命门悉数送到面前,只消轻轻用力,便会任君采撷。 谢时宴唇角轻扬,倘若他是一个像他大哥一般温润如玉的正人君子,他此时便应该见好就收,放任乖顺的羊羔离开。 可惜他不是。 他垂了垂视线,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落寞,“我明白了,既然如此,便不强求了。”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将少女掌心的瓷瓶接过。 沈听芷提着裙摆,低着头便想要匆促离开。 夜风阵阵,面前的少年似受不了风中微寒,忽抬起苍白如雪的手腕,抵在唇边,轻咳了 7. 情动 《春庭晚》全本免费阅读 沈听芷蝶翼般的睫羽剧烈地颤,气息微微,纤白柔软的手指紧紧拽着被褥。 梦中的景致愈来愈深,厚重的锦绸车帘随着马车颠簸,帘幕晃荡,微寒冷风钻进内室,拂起里间低垂的轻纱流云帐。 灿然春.光于眼前乍现,晃白的天光里,细碎的碎金色漏进车内。 沈听芷秀白如枝的颈扬起一道弧度,她寻不到身后之人的表情,无助地被吊在半空,只知他始终没有说话,一身玄色衣袍稳稳穿在身上。 沈听芷便咬紧唇瓣,只能紧紧揪住他一角衣袖,将惶恐与惊惧深深吞入腹中。 景至最深之处,沈听芷卸了力道,终是没有忍住,啜泣着叫道:“二公子……” 沈听芷哭着醒来,又沾染了满身的汗。 微凉月色自十字海棠花窗外的繁茂葱绿间坠.落,冲淡了些许攒海棠花围拔步床内的热气。 沈听芷有些无力地睁开眼,绯红的面上染了层酡热,汗水顺着纤白的脖颈湿漉漉往下滑,沾湿了垂在身前的乌发。 汗湿的轻薄春衫贴在身上,峰峦掩翠,轻纱半掩。 沈听芷愣了片刻,便阖上双目,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眼之时,天边已吐露鱼鳞状的赤金色霞光。 沈听芷坐起身,掀开帐幕问道:“什么时辰了,我睡了这样久?” 赵嬷嬷听到声响,走进来宽慰道:“您昨日受了惊吓,老夫人那边老奴已与您回过了,老夫人说您昨日受了惊,这两日好生歇息。姑娘若是乏了,不若再睡会儿?” 沈听芷微怔,揪着被褥的手指复又收紧。 谢老夫人知晓了? 昨日她心神未定,未来得及细想。 上京城人多眼杂,官宦盘踞,世家复杂。 大业男女之防并不过分森严,昨日之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相府在朝中深受圣上器重,左相之女在宫中位至贵妃,裴世子在上京城横行霸道,抢占民女的事情屡见不鲜,朝中多有弹劾,却大多小惩大诫。 她的身份本就尴尬,裴家若是以此要挟,谢老夫人全然可以谢家表小姐的名义将她推出去。 嫁不嫁国公府嫡子对沈听芷而言倒并非什么要紧的,左右她还能回到扬州,有爹娘庇佑,她日后找个家风清正、心思纯良的郎君也极好。不必担忧家业被外戚瓜分,家中自己做主,也不必受婆母磋磨。 可若是被京中贵胄看上,那便当真是无处可退,处处艰难了。 沈听芷擦了擦汗湿的额角,心事重重地低声道:“再睡也睡不着了。” 沈听芷伸出软玉白脂般的素手,撩起软纱帐帘,趿鞋下了榻。 赵嬷嬷见她又是一身汗,哎呦一声,忙给她披上外裳,又回头吩咐下等仆役去备水。 沈听芷靠着窗边小坐了会儿,青兰便过来请她去浴房。 沈听芷神色恹恹,搀着赵嬷嬷的手来到浴房,解了衣裳踏入水中。 春日清寒未散,浴房中烧了地龙,袅袅熏香雾蒙蒙萦绕。 青兰拂起清水,舀在少女白净如瓷的后背上。 腾腾的水汽将少女的白瓷般的面颊蒸出些许殷红,如海棠花开,艳色灼人。 沈听芷微垂眼睫靠在浴桶上,手臂上无意识抓出的紫红瘢痕依旧如水蛇一般,缠在臂弯上。 青兰轻碰到,惹得少女微蹙眉头。 青兰不由抬起袖子拭起泪来,自己姑娘在家中一向娇惯,被老爷夫人捧在手中,唯恐有了闪失。 如今到了上京,一向天真无忧的少女却需得处处小心谨慎,担惊受怕。 赵嬷嬷取来一个细颈白瓷瓶,挽起少女乌黑如绸的长发,匀了几滴,用紫檀木梳慢慢梳理。 沈听芷靠了一会儿,掀起浓密卷翘的眼睫,轻声问道:“嬷嬷,老夫人可还有说什么?” 赵嬷嬷匀着发,宽慰道:“老夫人只叫姑娘好生休息,姑娘放宽心,等大公子回来,这婚事定下来,届时姑娘有了国公府世子的靠山,谁也不敢拿姑娘怎么样。” 见少女眉头仍旧未展,赵嬷嬷以为她是少女愁思,便温声哄道:“咱们大公子啊,五岁启蒙便入了太子府做太子伴读,十三岁入大理寺,十五岁便升至寺丞,如今不过十七岁,等这次从青州回来,大抵也能升到大理寺少卿了。十七岁的大理寺少卿,可是从未有过的。” 沈听芷自小由父亲亲自教导,耳濡目染了些官场上的事情。 上京城官宦人家有家族庇荫,封官入仕比之寒门子弟更为容易些。 谢大公子身为国公府嫡子雍王嫡孙,身份显赫,祖家庇荫,仕途较之寻常世家子弟便更为顺遂。 如此惊才艳艳家世显赫之人,可不是光靠皮囊样貌便能配得上的。 也难怪国公府虽对她礼待有佳,也并未过于热络,只当府上多了个客人。 沈听芷轻应了声,“我晓得了。” 她想了想,复又问道:“那……二公子呢?” 赵嬷嬷忙劝道:“姑娘,您可千万别想二公子了!” 见她像是踩到蛇蝎般避之唯恐不及,沈听芷轻抬蝶翼般的睫羽,微疑道:“为何?” 赵嬷嬷眼中满是忌惮,“二公子,二公子心狠无情。郡主也并非对他这般无情,曾分了个婢子与二公子做暖床丫头,可谁知那婢子当夜便从暖香阁抬了出来,七窍流血,眼睛都没阖上。” 沈听芷心下一惊,赵嬷嬷没留神,手下重了些,引得沈听芷轻声嘶气。 赵嬷嬷慌忙告罪,沈听芷摇了摇头,轻声道:“不碍事。” 赵嬷嬷诶声道谢,不好多留,将匀好精油的长发盘至发顶,又调好水温,下去吩咐丫鬟准备早膳。 沈听芷泡了会儿,身上渐渐恢复了些气力,才从水中起来。 珠露顺着雪肌滚落,漫过殷红山景,坠入清波。 水面花瓣晃荡,少女离水出浴,换了身水色绣海棠曳地裙,上身配藕色掐牙镶边折枝披帛,乌发斜梳成髻,在鬓边单坠一支海棠缠花水青簪,清凌温软。 用过早膳,已接近晌午,日头渐渐升起,赤目的光晕琉璃瓦上晕开,隐隐已有灼人的热浪袭来。 日头渐长,初夏将至。 从青竹渐略过的风仍旧清凉,沈听芷靠坐在合窗边,借着日光理从库房找出来的丝线。 魏国公谢巍常年领兵在外,谢家长房只永泰郡主一人,与其他房并不亲近。 沈听芷来到府中多日,只与其他房打了几个照面,每次都是客客气气行礼示意,也并不熟络。 婚事未定,他们也只当她是谢家某个远房亲戚。 沈听芷待在院子里乐得清闲,让赵嬷嬷请了绣娘为她寻些京中女子的衣料款式。 赵嬷嬷是在老夫人面前伺候多时的老人了,这点事情办起来倒也利索,很快便将绣娘请了过来。 慧娘候在隔扇外,等着赵嬷嬷进屋通传,不多时,一个梳着双髻的青碧衫侍女便出来,引她进去。 只见一闺阁小姐坐在牡丹雕花纹窗前,细碎的阳光透过树影,透过合窗的青碧纱,在少女面颊上映了层绒绒的光晕。 少女雪肤殷唇,一双潋滟秋水瞳清凌凌地看了过来,清丽淑艳。 沈听芷转过面颊,弯了弯眉眼,颊边露出两个笑窝,“这么大的日头,劳烦慧娘了。” 温软的笑意,叫人生出一股亲近之意。 慧娘心生欢喜,她福身回礼,“姑娘可是想做些时兴的衣裙?” 沈听芷摇了摇头,“只是想问问慧娘,上京城中时兴什么衣裳款式。” 慧娘的手艺是宫中司正都打过心思的,她立刻头头是道说起来:“这上京城中的贵女,大抵喜欢华贵艳丽的布料颜色,形制也繁复层叠,多搭配翡翠玛瑙等重色头面。” 沈听芷心下有了了然。< 8. 恳求 《春庭晚》全本免费阅读 上京城的春夜比之扬州的秦淮灯影、红纱月影更为冷清,但谢家乃荣膺百年的世家勋贵,即便没有国公爷谢巍的累累战功,底蕴气派也还犹在。 虽是夜里,长明灯在小径旁燃着,扑火的飞蛾翅楞楞往灯罩上撞。 间或有府中小厮亦奔走随侍,匆匆忙着备各院中的用度。 沈听芷提着琉璃花灯,寻着偏僻无人的长廊,穿过层层月门,借着假山树影的遮挡,往西边院落而去。 府中沿着长廊建了流觞曲水,芙蕖朵朵,阶柳庭花。 沈听芷绕过一处草木葱茏的游廊转角,隔着重重花木,听到一个姨娘带着小姐在河边放河灯。 听声音像是二房的姨娘,带着寄养在二夫人膝下的庶女,沈听芷平时见过几面。 浴佛节将至,上京城贵女们都爱将亲手做的莲花灯放入护城河中,以显虔诚。 沈听芷不想惊动,悄悄带着青兰走了。 因绕着远路,复又来到爬满青藤的月门前,已过了差不多三盏茶的功夫。 天上夜色愈发深了,幽静的暖香院外,只闻虫草低鸣。 一个小厮推开院落隔扇,从暖香院中溜了出来,紧张地看看周遭,将怀中之物又揣了揣。 小厮被分过来三日,便已受不了暖香院的荒僻。 正揣着今日扫洒时,从房间中顺走的绣金腰带,准备拿出去典当换银子,再回府中游走一番,离开这个破地方。 十一躲在暗处,盯着小厮,单手握在腰间配剑上,脚步微动,只等院中发令,他即刻便可取下这个小厮性命。 心思不正,偷窃财物,放在军营里早被拖出去杖责了。 可偏偏,里头的人一点消息都没有。 沈听芷方来到暖香院外头,便看到小厮从院中溜出,四处张望。 沈听芷顿住脚步,躲在垂枝掩映的假山之后。 待到小厮走远,这才提步往院中走去。 十一不满地轻啧一声,“将军到底在做什么打算?” 被调过来的十三哈声,“将军只有打算,你操什么心?” 十三听到院外的脚步声,用胳膊肘捅了捅十一,“有人来了,快藏起来。” 十一心中不平,悄悄往外看去。水色绣海棠曳地裙,上身配藕色掐牙镶边折枝披帛,乌发斜梳成髻,在鬓边单坠一支海棠缠花水青簪,清凌温软。 月色轻笼下,美人身着一身水色海棠曳地裙,鬓边斜插一只坠珠海棠簪,藕色披帛轻挽腕间,素手执灯。岸边升腾银纱般的薄雾,缠绕在曳地裙畔,袅袅若无骨。 沈听芷轻扣了扣已经褪色的金环,片刻之后,隔扇被打开。 少年仅着绯色中衣,高束的发半披在肩头,一派刚洗沐过的松散闲适。 “嫂嫂?” 他的语声带着毫不掩饰的意外,幽黑凤眸中,一点亮光流星般闪过,但被强压下去。 沈听芷面色一赧,耳尖漫上一抹绯红。 她扬起脸,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却又不知往何处去看,便抬起一双潋滟秋水瞳望向他道:“怎是你来开门,其他人呢?” 谢时宴轻笑道:“大概出去喝酒了吧。” 沈听芷神色微讶,若是喝酒,又怎会连一个望风的都没有。 想来是不愿待在院子里,寻着法子都出去了吧。 沈听芷愤愤道:“这才多久,就这般……” 谢时宴温声制止了沈听芷的话,“我本就不常回来,过不了多久,便会再去边关,他们待在我这处,反倒是耽搁了他们。” 沈听芷没想到谢时宴竟然还会为那些仆役说话,“可是你这边,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谢时宴扬起唇角,略垂了眼睫,“习惯了。” 他本就孤身一人,战场上孤身一人,谢家也是。孑然一身下来,有没有人在身边伺候,反倒不打紧了。 沈听芷默了默,她自小便被爹娘好好宠着,若是叫她独身一人长大,她大抵也是能够习惯的,只是若没了爹娘,她的心便一阵一阵的抽痛。 她唇角扬起笑道:“不打紧,我带了小厨房炖的芙蓉鸡丝粥,还有从扬州带的桂花新做的桂花糕,你如今也是有人记挂的了。” 谢时宴眼睫轻扇,他眸光微暗,压着嗓子缓缓道:“嫂嫂。” 沈听芷仰着面颊,潋滟秋水眸中盛着温柔的水光,像是可以完完全全地接纳他的一切。 谢时宴唇角扬起轻微的弧度。 越是这样,他便越想将她牢牢困在身边。 沈听芷见他不语,将琉璃花灯轻放在地上,端过青兰手中的托案,递给他道:“二公子要不要尝尝?” 谢时宴轻笑着问道:“嫂嫂同我一起?” 夜风清冷,花灯孤寂,空寂的院落中,树影哗哗作响。 沈听芷以为他是觉着一个人孤寂,便点了点头,轻笑道:“今日本就用得少了些,便与你一道用些吧。” 谢时宴脸色一缓,唇角抑不住地轻扬。 他伸出手,接过沈听芷手中的托案,“嫂嫂进来坐。” 沈听芷垂眸,视线落在暖香院的门槛上。 片刻后,水色裙裾微动,少女迈步,跟着少年的背影,一起走入了昏暗的院落。 谢时宴推开虚掩着的隔扇,一道风声闪过,房中的长明灯盏渐渐亮起昏黄的光晕。 待到沈听芷走入房中,室内已被暖色的光晕笼罩。 谢时宴将托案放在桌面上,候在一旁,等着少女落座。 沈听芷提着裙摆,跨过门槛,缓步做到桌案边,只沾了一点凳沿,挺直着脊背端坐。 谢时宴舀了一碗芙蓉鸡丝粥,搁在少女手畔,自己则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拿起一块桂花糕送到唇边,细细地尝。 沈听芷看着摆在面前的白瓷碗顿了顿。 她吩咐小厨房的时候,只说是她要吃,便只备了一只白瓷碗。 沈听芷转眸看向谢时宴,烛光点在他的左边,暖黄的灯光照在他冷白如瓷的面上,更显得眉如远峰,鼻梁高挺,侧脸线条完美得挑不出一丝瑕疵。 他微启薄唇,姿态极好地用了半块桂花糕,轻抿片刻后,喉结微动。 沈听芷跟着咽了咽唇。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倏然挪开视线,手指微微揪紧。 谢时宴转过视线,看到少女端坐着垂下眼睫,颇有些不自在。 他浑若不知地探过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扣住白瓷碗,从她面前挪开。 略风带来少年身上浅淡的檀木熏香,萦在沈听芷鼻端。 谢时宴执起白瓷勺,轻搅了搅,抬眼又看向她问道:“嫂嫂为何不用?” 沈听芷微屏着吸,有些坐立不安道:“若是无事,我便先回去了。” 谢时宴眸中难掩落寞,他搁下白瓷碗,语声平淡道:“嫂嫂便不问问,我的伤如何了?” 沈听芷有些焦急,“昨日.你说,伤的不重。” 谢时宴垂了垂眼睫,轻笑道:“嫂嫂就不担心,我只是在宽慰嫂嫂?” 沈听芷面色一顿,抬起蝶翼般的睫羽,有些疑虑道:“二公子会这般做吗?” 谢时宴轻笑,“往些时候在沙场上,浑身伤透了还要强装无事也是常有的事,久而久之,便自己也不知晓这伤口到底算重还是算轻了。” 他将骨肉匀停的手指搁至腰间鞶带上,不偏不倚露出腕心处细小的红痣,“嫂嫂可要帮我看看?” 沈听芷别过视线,梦中,他的手指也是这般搁在她的腰间,像是要融入她的骨血。 那点红色小痣,便变得尤为刺目。 沈听芷原本抗拒的心顿时变得有些犹豫。 半晌,沈听芷轻声说道:“我去替你请府医。” 谢时宴轻声呵笑,“嫂嫂是想让旁人知晓,你偷偷到了我这处吗?” 沈听芷目光一滞,她想了想,“只是为了寻医……” 谢时宴却笑道:“嫂嫂若是与我扯上关系,只怕会连累嫂嫂。” 他站起身道:“我送嫂嫂回去。” 沈听芷却顿住脚步,她定下决心道:“那,便让我看看吧。” 谢时宴往外走的脚步一顿,他侧过身,看她的目光有些幽冷,“嫂嫂可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沈听芷点了点头道:“倘若我一点医理都不知晓,我定会离开,可我偏与母亲学了些许岐黄之术,虽并不精通,但若是这般走了,若是出了什么事,日后想起来,我定不会原谅自己。” 沈听芷上前半步,掀起睫羽,看向少年道:“让我看看吧。” 谢时宴的眸光微微一柔,他将手搭在鞶带上,随着脆一声响,鞶带上蓦然松开,绯红的中衣随之散开。 动作间,腕间的红痣如同翻飞的蝴蝶,一下一下,在余光里扑扇。 沈听芷微微侧 9. 共夜 《春庭晚》全本免费阅读 沈听芷浑身怔愣,她垂下的蝶翼般的睫羽,几不可察地扇了扇。 少年分明的骨节扣在自己手腕上,沈听芷呼吸都似乎被定住。 谢时宴眉心微蹙,额头密密布着层冷汗,他在昏睡中无意识地叫道:“母亲。” 不要走,母亲。 原是叫的母亲。 不知为何,沈听芷的心稍稍放下来。 少年昏睡着,指尖都在发着烫,看来是魇住了。 她来时没料到会这样,药箱中也未曾配有可以煎煮的伤药,若是去请府医更是不便。 沈听芷转过面颊,向外间轻声叫道:“青兰。” 守在隔扇前的青兰迈步来到里间,隔着屏风问道:“姑娘可是要回去了?” 沈听芷摇了摇头,柔声吩咐道:“你再回知春院去一趟,取一副高热的伤药,熬好了送过来。” 青兰惊讶道:“姑娘,更深露重,府里打更的时辰快到了,到时府中可就有了兵卫巡逻,若是再晚,被发现了可怎么办啊?” 沈听芷回头看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年。 国公爷谢巍位高权重,府中兵卫甚是精良,到时候她们不一定能够藏得住。 可若是不去,来得这般凶险的高热,怕是捱不过今晚。 沈听芷定下心道:“按来时的路,小心些,给他服下我们便回去。” 青兰还想再劝,但明白自家姑娘认准的事,绝不会轻疑改变,更何况是救人的大事。 青兰嗳声应下,寻着来时的路,匆匆往知春院而去。 藏在暗处的十三见状,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这主仆两人大抵是头一次做这般夜会情郎的事,这般马虎,指不定会出了什么纰漏。 听到青兰走远,沈听芷回过身,重新坐回榻边的小凳上。 她抬起蝶翼般的睫羽,静静地注视着少年的脸。 刀削斧凿般的面庞,眉眼凌厉,侧脸线条锋利流畅,眉骨深邃,鼻梁高挺。 他微微蹙着眉,梦中极富侵略的气息,在这一刻与现实好似重合在了一起。 沈听芷抬起手腕,用手指抵着帕子,轻轻替他擦去额角浸出的汗。 炙热的肌肤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咫尺间便将帕子湿透,仿若已将帕子融化。 肌肤便毫无阻碍地碰触在了一起。 明明是擦着汗,却好像正细细触摸着他凌厉的面庞。 沈听芷不自觉地垂下视线,心下生出些不自在。 可转念一想,他阖着眼睫,分明什么也看不到。 更何况,她只是在照顾伤患。 倒也没什么值得可怕的。 想通了这点,沈听芷便又掀起眼睫,暗暗打量少年的模样。 他长得极好,即便是这样安静睡着,也叫人移不开眼。 微凉的指尖碰触下,谢时宴似乎被安抚下来,渐渐地呼吸开始平稳。 琉璃灯中火焰刹然炸响,少年扣着她的指节微微收紧。 沈听芷有些吃痛,探过身轻轻掰他的手指,却纹丝未动。 沈听芷探着身,居高临下,斜挽在鬓边的长发倏然垂落,落在少年敞开的胸膛上,与少年乌黑的长发缠绕在一起。 沈听芷呼吸一滞,纤白的手指不敢再用力。 只抬手去捞垂落的发。 捞起来一缕,便又滑落更多,一时侧边的发丝竟然悉数铺散在少年胸膛上。 维持着探身的姿势久了,沈听芷感觉腰间一阵酸软,上身也颤巍巍地有些脱力。 她不再执着与解开少年的桎梏,顺势塌软后腰,伏靠在榻沿。 少年的指尖将她的手腕紧握着,沈听芷等了片刻,想要等少年送下手,却不知不觉困乏地阖上了眼睫。 灯花燃爆,沈听芷的意识渐渐模糊。 夜风轻扬,略过院中林叶,顺着大开的隔扇钻入房中。 沈听芷渐渐觉得冷了,觉着自己似乎忘了回房睡觉,一时贪玩,睡在了院中的贵妃榻上。 竹林间叶片沙沙作响,风卷起起铺在地面的枯竹叶,洒了漫竹林,她渐渐缩成一团。 片刻后,她感觉周遭的风声停止了,她被抱着放在了温热的大床上。 大致是父亲回到家,发现她又睡在了院中,便抱起了她,将她送回了房。 沈听芷放下心,张开手,就势抱住了软和的被子,用额头软软地蹭了蹭。 今天的被子有些发硬,还很不听话,她只蹭了蹭,便似乎要往旁边挪动。 沈听芷心中委屈,又靠上去蹭了蹭。 这次被子没有反抗,她便心满意足地放下心神,渐渐地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次睁开眼睫,却发现自己并非睡在扬州的宅子里。 她仍在上京,就在刚才还没有离开的院落里,此刻正躺在刚才守着的床榻上。 她缓缓抬起睫羽,一双潋滟秋水瞳里头映出少年晦暗的眼眸。 他靠倚在榻上,斜支着手臂,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而她的双手,正牢牢环着少年劲瘦的腰腹。 沈听芷有些茫然,不待她细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少年便伸出手,扣住她的下颌,将她的面颊微微抬起。 沈听芷愣愣抬起脸,总觉着有些许不对,可她的脑子实在是太困了,不知道哪里有不对的地方。 可她觉着自己应该问一问,为何他还受着伤,便这般大的动作,不怕伤口撕裂吗? 可她方一启唇,少年便伸出拇指,重重按住了她嫣红的唇.瓣。 沈听芷微微吃痛,挣扎着想要将脑袋拿出来,少年的指尖却犹如铁箍般,叫她动不了分毫。 沈听芷皱了皱秀丽的眉头,还没来得及生气,便听见少年语气低冷地问道:“为何要走?” 沈听芷有些委屈,她本就是要回家的。 可少年并没有给她争辩的机会,他用拇指在她唇上碾了碾,像是捻开娇嫩的花朵般,随后探入口中,抵住她的舌头,没什么感情地搅弄。 沈听芷委屈地哼哼,伸手想要推他,他还有伤,怎么可以这样? * 青兰一路回到知春院中,从库房寻到沈听芷说的伤药,快步来到小厨房,支起炉子,熬煮汤药。 这等事情本来不该她这等贴身丫鬟来做的,但她自小便跟着自家姑娘。自家姑娘曾跟随夫人前往边关,那时候,她便跟着自家姑娘一起,跟着村妇婆子们,学会了这些下等丫鬟才会做的差使。 小半个时辰后,青兰将煎煮好的药汤倒至碗中,匆匆出了小厨房。 方出了廊檐,便撞见从外间回来的赵嬷嬷。 赵嬷嬷一眼就瞅见了青兰,她叫住青兰道:“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往何处去呀?” 青兰浑身一僵,但旋即,她便轻笑着道:“不小心染了些风寒,悄悄起来煎些药来吃。” 赵嬷嬷狐疑道:“这么晚了?” 青兰笑道:“是啊,若是传给了姑娘,可就麻烦了。” 赵嬷嬷看了看药渣,又看了看她的脸色,确实有些发白,这才点了头道:“瞧你,快些去休息吧。姑娘那边婆子我去便是了。” 青兰浑身一震,姑娘现在可没在院子里头,若是叫她发现了…… 青兰忙道:“哪能麻烦嬷嬷……” 赵嬷嬷今日赢了钱,心情大好,打断她的话道:“行了,若是过了病气给姑娘,婆子我为你是问!还不快去歇息!” 青兰堆出笑,应和道:“姑娘晚间睡得浅,嬷嬷进去可得轻声些,别扰了姑娘。” 赵嬷嬷应下,轻轻推开里屋的门,往外间的榻上躺去。 青兰寻了不起眼的暗处,绕出知春院,想往暖香院去报个信。 打更的小厮从长廊间走过,府兵列着 10. 托付 《春庭晚》全本免费阅读 沈听芷放下梳篦,转过面颊向外间的青兰叫道:“青兰。” 青兰踱步来到沈听芷身侧,“姑娘。” 沈听芷眉心轻蹙,片刻后才定下心般问道:“昨夜的事情,你当真不知?” 青兰见她这般神色,心中也跟着提起,“昨夜奴婢碰上了赵嬷嬷,并没有来得及赶回暖香院,今晨害怕赵嬷嬷发现,这才赶忙赶来,不想姑娘已经回来了。” 如此这般,还有什么不明白。 沈听芷垂下蝶翼般的睫羽,轻声叮嘱青兰道:“这件事便过去了,不要与旁人再说。” 青兰点了头,应声道:“是,姑娘。” 虽婚事还未过明面,但谢老夫人到底还未将婚事作罢。即便昨夜事出权宜,治病救人乃是寻常,可架不住人多口杂,若被旁人知晓,总是不好的。 赵嬷嬷备好了水,进来通传道:“姑娘,水备好了。” 沈听芷自镜台前起身,款步往浴房而去。 浴房的隔扇阖上,沈听芷屏退了丫鬟,独自褪下衣衫,垂眸往身上看去。 除却手臂上未消散的淤青,并无其他痕迹。 且身上并未觉察梦中时的异样。 沈听芷这才稍稍放下心。 如今半步入夏,府中草木繁茂,飞虫渐渐多了。 大抵是夜里不知何时被咬到,这才留下的肿胀与刺痛。 她往日睡不安稳的时候,便常常带着现实的剪影如梦,这样的梦坐起来,便是光怪陆离,叫人心头难平,实在有些难捱。 忐忑的心渐渐放下,沈听芷踏入水中,洗去身上黏腻。 昨夜后半段睡得不安稳,像是挨着一个大暖炉,热得很,密密地出了汗。 沐浴过后,赵嬷嬷差人将选好的衣裳送了进来。 一套碧色罗裙,配一件杏白外裳,素雅清秀,却过于冷了些。 沈听芷摇了摇头,重新让青兰将柜中的月色罗裙取出,配浅黄色对襟上襦,糯紫色披帛静静挽在腕间,衬得她原本秾丽姝艳的长相多了几分端庄沉稳。 绸缎般的乌发后坠一条丁香色发带,行动间,愈发娇柔淡雅。 沈听芷随意用了些早膳,便带着青兰与赵嬷嬷往正堂赶去。 浴佛节是上京城的祈福节,勋贵世家在这一天,都会去香火最旺的寺庙上香进佛,祈愿家族昌盛,根基延绵,子孙仕途顺遂,官场亨达。 家中已婚女眷则喜爱在这一日,去寺庙供个香火,祈愿夫婿仕途顺遂,夫妻相敬如宾,感情和睦。 未婚女眷则多爱拿些体己,去求段美满姻缘。 谢家众人早早便起了身,候在谢老夫人的正堂处。 沈听芷带着丫鬟嬷嬷赶到正堂拜见谢老夫人时,谢家其他房的人已经悉数到齐。 见她到来,众人都敛了声,转过视线看了过来。 谢老夫人下首坐着几位位鬓发齐整的夫人,沈听芷第一日进府是曾打过照面的二房三方的女眷。 只不过上次谢老夫人并未细细引荐,二房三房便也没将她放在心上。 迎着众人的注视,沈听芷面不红心不跳,仪态端庄,裙裾袅袅,上前行礼道:“给老夫人请安,给诸位姨母请安。” 今日坐在正堂的,除了第一日入府时打过照面的谢家两房夫人女眷,还有几个面生的小辈。 谢家到了魏国公谢巍这一脉,总共有三房兄弟。谢巍是长房,膝下与永泰郡主的是谢家嫡长子谢辞远,与云姨娘生的便是二公子谢时宴。 二房与三房是文臣,只各自在礼部与工部做到了郎中、员外郎的位置。五、六品的官勋,放在世家遍地的上京,也不过泯然众人而已。 二房一共两个姊妹,大的今年已及笄,长得温和安静,名唤谢子鸢。小的乃姨娘所出,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名唤谢子莹。 姐妹俩在二房夫人李氏下头落座,碍于长辈颜色,见到沈听芷并未有过多神情。 三房一子一女皆是夫人罗氏所出,三公子名唤谢子骁,妹妹名唤谢书宁。 谢书宁气性高,见到沈听芷,微微偏过脸,自顾自拂开茶面浮叶。 谢子骁见自家嫡妹这般,反倒热络地向沈听芷点了点头,笑着唤了声,“沈妹妹。” 沈听芷点了点头。 视线略到了谢子骁与谢书宁之后,沈听芷微微怔愣。 三房之中,还有个一身白衣的姑娘,只抬起眼睫看了沈听芷一眼,便掩住了神色,并未多说什么。 谢老夫人平时患有头疾,不爱热闹,小辈们也并不常来。今日难得来的这般齐全,她心情大好地招呼沈听芷道:“愣着干什么,过来坐。” 沈听芷寻了个不会出错的位置,正想坐下,二房李氏揣摩着谢老夫人的态度,起身上前拉着沈听芷的手,热络地说道:“这便是从扬州来的老夫人看上的表小姐吧,当真是江南的美人,这样貌可比上京城的贵女还要水灵。” 三房罗氏也殷切说道:“从前便天天听老夫人念叨姑娘,来了也被老祖宗好生藏着,今日才舍得带出来给我们见一见。姨母没准备什么礼物,这支红玉簪子,便当做见面礼,送给沈姑娘了。” 说着,便将鬓边一支成色极好的胭脂红玉簪取下,就势要别在沈听芷鬓侧。 沈听芷忙轻挪了步子,侧过身就势福身回礼道:“三姨母心意,听芷收下了,可这胭脂红玉簪过于贵重,听芷不能收。” 罗氏笑着问道:“你可是嫌我这玉簪是从头上摘下来的不成?这可是殿下御赐的簪子。” 沈听芷轻声道:“听芷并非这个意思。” 今日是浴佛节,前去进香之人需得净身匀面,轻简用度,发髻上便是连金银珠翠也不能有,更何况这样艳丽的红色。 沈听芷软着声道:“前几日见着姨母们便觉着像是家中姑母,越看越觉着亲切,若是可以,还想请二位姨母允许听芷常去你们那边叨扰,如此便已万分知足,不敢再奢求姨母赐赠。” 罗氏还想再劝,却听到谢老夫人开口道:“瞧你,上了头的簪子也好意思拿出来送人。沈丫头不爱这些,快收起来吧。” 谢老夫人回头冲贴身丫鬟说道:“回头取两匹软烟罗送到姑娘院子里头去,给姑娘做两身衣裳。” 罗氏就着梯子立刻便下,哎哟着笑道:“上次我们书宁向老夫人求这两匹料子,老夫人可都没给呢,只给我两匹江南织造的素绞纱。 这套软烟罗可是从波斯进贡的,一年也不过十匹,光府上这两匹,还是大爷上次打了战功圣上赏的,这么久也没见拿出来,竟然就全给了沈姑娘。” 谢子骁跟着说道:“那场仗还是二哥跟着一起打的,怎么说也有二哥的一份,祖母全给了大嫂嫂,不给未来二嫂嫂留一份?” 谢老夫人笑着嗔怒道:“这可是我们谢府未来的嫡长媳,多金贵的东西,都使得的。” 谢子骁摇着扇子点头道:“大嫂嫂这般姿容,确是多少软烟罗都配的。” 罗氏见儿子这般,狠狠给了他一眼,“还未过门,怎么便叫上嫂嫂了!” 谢子骁被噎地一哂,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多言。 李氏见罗氏吃瘪,倒是心情大好地笑道:“恭喜老夫人,寻到这般可心的人。” 说了会儿话,谢老夫人往外间看去,“二郎是怎么回事,怎还过来?” 谢子骁应声答道:“军中事务繁忙,二哥不定去军中与大伯父一起练兵去了。” 谢老夫人却道:“这样的日子,还去军营里待着做什么?” 她转头吩咐丫鬟道:“你去暖香院通传一声,若是无人,便去军中传一声。” 丫鬟领了命出了正堂。 沈听芷垂下眼默不作声。 昨夜的汤药没有送过去,也不知他身上的高热退了没有。 她垂着蝶翼般的睫羽,没什么心思地在衣袖下搅着帕子。 正想着事,一名铁衣铠甲的兵卫便快步来到隔扇前通禀道:“谢老夫人,将军已在门前等待,请老夫人动身前往宝阁寺。” 谢老夫人哎呦一声,“可算是等来了!难为他记在心上。” 说着便笑着执起沈听芷的手,“时辰不早了,走吧。” 众人在丫鬟小厮的簇拥下,来到国公府正门口。 出发的车辇已装驾完备,骏马打着马蹄,哼哧着守在国公府的大门前。 沈听芷放在门前站定,便见一匹高骏的汗血宝马踱步来到队伍前。 谢时宴今日穿着一身更为繁复的玄色衣袍,流云纹的银色束腕贴在手臂上,他勒住缰绳,昳丽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 他并未下马,只居高临下地说道:“孙儿还是头一次在上京城赶上浴佛节,送祖母。” 谢老夫人点头道:“你自小便跟着父亲去了边疆,浴佛节倒是头一次赶上。今岁谆哥儿不在,你便替他,去寺里进一趟香吧。” 谢时宴面容冷静,闻言只是淡着声线道:“孙儿遵命。” 谢老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回头对沈听芷说道:“你也是头一次过浴佛节,待会儿便待在我身边,好生看着。” 沈听芷点了点头,“谢老夫人。” 沈听芷感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却不敢去看。 沈听芷搀扶着老夫人的手臂,随她上了同一架马车。 沉重的幕帘放下,隔绝了外头的亮白天色。 沈听芷端坐在谢老夫人对侧,听到马蹄声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车帘旁,轻轻一撩便能看见。 沈听芷偏过面颊,脊背坐的笔直,幕帘微荡,露出她半边光洁的下颌。 可她却丝毫不敢转过头,更不敢往幕帘看去。 谢老夫人端起桌上沏好的茶水,轻轻浮着透亮的茶汤,感慨道:“咱们谢家小辈里头,唯独二郎的勋贵之位,是实打实打下来的。” 沈听芷疑声问道:“勋贵之位?” 可是她听赵嬷嬷说,谢二公子的将军,只是个虚职,圣上并没有给他封爵。 < 11. 祈愿 《春庭晚》全本免费阅读 沈听芷神色一怔,她抬起蝶翼般的睫羽,有些惊讶地看向谢时宴。 他怎能这般说呢? 沈听芷面上泛起红霞,她微微挪开视线,不去看他。 谢老夫人笑着说道:“你有这份心自是最好。” 谢老夫人回头,拍着沈听芷的手道:“你倒不用与他客气,若是在旁人那里受了什么欺负,大可来找二郎,他的本事,可没几个人打得过。” 沈听芷垂下眼睫,对谢老夫人点了点头,应声道:“是。” 她微转莲步,挽手在身侧福礼,顺着谢老夫人的话温声说道:“那便先谢过二公子了。” 谢时宴单手握着腰间悬挂的配剑,神色冷峻,看向沈听芷的视线似春雨入池,绵绵无声,叫人心头荡起涟漪。 沈听芷眼睫轻颤,回身搀扶着谢老夫人,不敢去看。 谢老夫人拍了拍沈听芷的手,“走吧,随我去用膳。” 沈听芷点了点头,搀着谢老夫人,侧身从谢时宴身前走过。 裙裾微扬,发带绑缚着少女黑的鬓发,安静地垂落在少女身后。 谢时宴目送他们走远,廊檐下忽然窜出一只黑猫,踱步上前,矜傲地扬着下巴,用脑袋蹭少年的袍角,舒适地嗷呜一声,撒起娇来。 谢时宴微微垂下眼睫,看向这只撒欢的猫儿。 黑猫侧躺在地上,矜持地扬长脖子,等待被抚摸。 谢时宴目不斜视地迈开步子,从黑猫身侧走过。 他顺着曲水长廊,来到后院的禅房之前,推门而入。 禅房中,锦衣华服的男子靠窗而坐,见他推门而入,也没有抬头,而是看着面前的棋局。 谢时宴迈步来到他的对面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入白玉棋盒,从中执起一枚黑子,点压在天元之上。 男子温润谦和的脸上露出叹然的笑容,意有所指道:“直取天元,对这盘局,并无任何助益啊。” 谢时宴接下男子的下一手,语声漠然,“三皇子此行,只是为了谈论臣下的私事?” 三皇子赵晟轻笑一声,“你我相识多年,亦是知己好友,只是想提醒你,父皇如今忌惮着谢家掌兵之权,你若再无表态,以谢氏一族的声势,父皇恐怕不会再等了。” 谢时宴轻执黑子,径直挡在白子要局之上。 他语气淡然,“谢家落败,朝中并无可替之人。” 赵晟一看棋局,刚才这一子,已隐有连扳之势。 他轻笑道:“今年的新科武状元,投了左相麾下,你说左相要扶持一个新的要将,需要多久?” 他反吃谢时宴一子,语气已是沉肃,“我那太子兄长,要坐不住了。届时谢家困迫,你又如何独善其身?” 赵晟目光灼灼地看着谢时宴,似乎在等着他的决定。 谢时宴指尖一扬,将黑子压落,“那便替劳烦殿下替臣下讨一份封赏。” 赵晟面色一松,他扬起折扇,轻笑道:“你总算应允了。” 谢时宴单手握剑,起身大步往门外走去,玄色衣角微微晃荡。 赵晟回眸,看向棋局,面色忽地一僵。 半晌,他忽地摇头笑道:“原以为是请君入局,没想到连孤的每一步,都是你所执之子。” 山中浴佛修行,女眷与男眷所住之处各自分开。 沈听芷跟着谢家小辈一起,被分到南边的禅房,谢老夫人与几位夫人则住在东边。 用过斋饭之后,沈听芷便带着青兰一起往禅房而去。 外头处处皆是善男信女抛撒黄豆的结缘之声,寺庙大殿前的菩提老树枝杈上,挂满了红色祈福带,写好的心愿在风中飞舞。 青兰看着寺中一派热闹,问沈听芷道:“姑娘可也要去祈福?” 沈听芷轻摇了摇头,“回去吧。” 青兰有些不解,“姑娘为何不去?” 沈听芷一壁款步往禅房走着,一壁面容不变地对青兰轻声道:“今日谢家诸多风光,难保有注意着我们的,莫要多事。” 青兰愤愤道:“姑娘何苦这般,不过是祈福而已!” 沈听芷轻声道:“走吧。” 还未走远,便见一行锦衣华服的带刀将卫,手盛托案往大殿而来。 他们带着银色半边面具,遮挡住上半张脸,一身肃杀之气,看着便让人觉着生人勿进。 他们方来到大殿前,净空方丈便迎了出来,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岐山王殿下远道而来,老衲有失远迎。” 将士将冷声道:“殿下令我等前来,为守疆卫土战死沙场的战士点七七四十九日长明灯。” 净空方丈点头应下,“老衲明白了,今夜便开坛祈福,为战死将士超度。” 将士将覆着红布的托案送到大殿之中,向净空方向点头,“王爷说,若是开坛,他会亲自到场。” 净空方丈点了点头,“宝阁寺恭迎王爷驾到。” 将士传完话,便退离了宝阁寺。 沈听芷在一旁静静看了一瞬,回头对青兰说道:“走吧。” 青兰问道:“姑娘便不好奇这个岐山王是谁?” 沈听芷唇角微扬,目光中染上几分少女的活泼姿态,她弯了弯眉眼笑道:“好奇。” 青兰不解道:“那姑娘为何不问问?” 沈听芷转了转眼睛,轻笑道:“会有人与我们说的。” 青兰疑声,但见自家小姐不肯再说,便只能将困惑压在心头。 就这般压了没半日,赵嬷嬷便已脚步匆匆地踏入了禅房之中。 一进门,她便拍手惊呼道:“哎哟我的姑娘,您听说了吗?咱们殿下方封了个岐山王!” 沈听芷坐在合窗边,闻言放下正在翻看的经书,视线微抬,与抿着唇憋笑的青兰对视一笑。 沈听芷隐去唇角笑意,眸光中露出些轻疑,“哦?什么岐山王?” 赵嬷嬷上前说道:“这个老奴也不知,听说这位岐山王在边疆戍守多年,战功累累,却一直未曾归京,这刚回来,便被封了咱们大业第一个异性王!” 沈听芷笑意微顿,“长得可是什么模样?” 赵嬷嬷哎道:“这就更不知了,圣上方才下的,指不定人还在上京城外呢!” 沈听芷蝶翼般的睫羽轻扇,“这么说,这位岐山王,在边疆的势力想来也是极大?” 赵嬷嬷拍手道:“那是必然呀!” 沈听芷垂下眼睫,手指停在方才翻看的经书上,良久未动一页。 青兰将寺庙中的素果子送了进来,上前问道:“姑娘在想什么?” 沈听芷抬起眼睫,看向合窗外青碧色苔藓长满的青石地面,“在想当年的一件往事。” 青兰会意道:“姑娘又在想那位公子了?” 沈听芷将视线飘回书页上,浅浅地撩了撩鬓角碎发,“当年在镇北,若不是他,我便被发卖到倚红院做瘦马了,有家不 12. 撞见 《春庭晚》全本免费阅读 夜风微荡,吹起少女身上轻软的纱衣。 她生的本就美,在扬州养出了一身烟雨朦胧的清凌,一双潋滟秋水瞳中恍若浸透了秦淮河的水润灵气。 在漫山灯火映照下,她偏过头,对他弯眉笑道:“二公子,你也许一个吧?” 谢时宴转过脸,看向山下之火,暖黄的光火照在他冷峻的面庞上。 他的凤眸微压,剑眉入鬓,昳丽的眉眼极具攻击性。 沈听芷静静看着他,从他的神色间看出了些许沉寂。 谢时宴琅声开口道:“嫂嫂,我并无任何想求。” 他不信诸天神佛,若是自己想要的,那便亲手得到。 沈听芷眸光微滞,“无任何所求?” 谢时宴垂下浓而密的眼睫,幽黑的凤目注视着她。 他的眸光很深,像是要将她整个包裹。 话语带着些和缓,眸光中的锋利便钝了下来,只刮得人心头麻酥酥的。 谢时宴缓声问道:“嫂嫂不信?” 沈听芷轻眨眼睫,摇了摇头道:“为何不信?只是有些奇怪。” 谢时宴有些无意地笑道:“神佛渡化世人,可世人太多,我比不上世人虔诚,需要诉诸神佛之时,已是自顾不暇,如我这般不敬不礼之人,如何能得到神佛眷顾?” 沈听芷捏着帕子,想了想,颊畔扬起笑道:“既如此,那往后二公子赴边关上沙场的时候,我便将二公子的那份,一起求一求。” 谢时宴看向少女的眸光微软,心中生出一股执起她的手,细细碾磨的冲动。 他垂了垂眼睫,将这股冲动压下,旋即轻声笑道:“那便谢谢嫂嫂了。” 沈听芷摇了摇头,“无碍,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谢时宴抬起眼睫看向她,眸光似赫然亮起。 沈听芷扬起脸,笑意灿然,“我本就是要嫁给大公子的,日后便是二公子长嫂,为二公子祈福,本就是分内之事。” 谢时宴眸光微暗,他语声略沉,嗓音似乎都在磨着她,将她抵到无处可退之处。 他轻声道:“是吗?” 沈听芷微愣,但并未觉着这般说有何错处,她点了点头,许诺般郑重道:“自然是的。” 谢时宴转开视线,面色微冷地看向山下燃烧的灯火,转声询道:“此处僻远,嫂嫂来这处做什么?” 沈听芷看向山野之中缭缭燃烧的灯火,温声说道:“我来此处,是为了寻一个人。” 谢时宴偏过面颊,眸光定定落在少女身上,语气却温琅寻常,“是很重要的人?竟然让嫂嫂这么晚了,孤身一人冒险前来。” 沈听芷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是很重要的人。” 谢时宴握着身侧剑柄的手猛地收紧,凤眸之中隐隐有晦暗翻涌,他面色寻常道:“哦?是多重要的人?” 沈听芷面色一红,捏了捏袖沿,嗓音也变得更低更软,“是需要记一辈子的人。” 谢时宴轻笑,眸中杀意尽显,他语声带着笑,“何人竟然让嫂嫂如此记挂,不若告诉我,我帮嫂嫂找一找。” 沈听芷缓缓垂下蝶翼般的睫羽。 当年他救他只是随手,她如今寻他,不过想说一声谢,并不想打扰到他。 她缓缓摇了摇头,扬起面颊轻笑道:“不必了,既然找不到,那便是缘分未到吧。” 谢时宴疑声道:“嫂嫂不想找到他?” 沈听芷唇角挂起浅淡的笑意,眸光温软,“想的,可若他已有了心上之人,我贸然出现,只恐打扰到他,平添了烦恼。” 谢时宴眸光愈发冰冷,他看向山下灯火,握剑的手上骨节捏得泛白。 沈听芷复又看向少年,轻声问道:“二公子为何会在此处?” 谢时宴冷着神色,嗓音微沉道:“听闻岐山王在后山为沙场亡魂燃灯,过来看看。” 沈听芷想起自己十岁那年,曾与母亲前往边关。 那年战事吃紧,边疆城池险些没有守住,谢大将军深陷困局,大业将亡的谣传甚嚣尘上。 母亲不愿在家中坐等国破,连夜起身前往边疆,想要以一身岐黄之术,救治边疆战士。 沈听芷记得,边疆的风沙很大,寒冷的朔风直往人脖颈子里吹。 遍地都是折断的剑戟枪骑,血色染红了枯黄的土地。 不断有将士倒下,鲜血溅到了她的脸上。 那般惨烈,她从未见过。不断失去的生命让她心头发紧,险些无法说话。 往日厮杀似又浮现耳畔,沈听芷心头微梗,迈步上前,站在离少年更近之处站定,轻声安慰道:“逝者已逝,有二公子这样的人记挂着,他们应该也去往极乐之处了。” 谢时宴默不作声,沈听芷便又说道:“我正巧也想祈愿,二公子,你要不要陪我去大殿?” 谢时宴转眸看向少女,嗓音温缓,“嫂嫂唤我,我总是要去的。” 沈听芷微微松下一口气,她提着裙摆,往大殿方向转过身,回头叫道:“走吧。” 谢时宴握着剑,迈步跟在少女身后。 凉风将少女的裙摆轻轻扬起,丁香色发带在山崖间飘舞。她的微微提着裙摆,小步往大殿跑着。 谢时宴步子大,不急不缓地跟在她身后,视线落在她扬起的发带之上。 只要微微抬手,他就能将少女的发带轻轻扯下,束在她的手腕之上。 他移开视线,目光往前,落在长廊转角外的月门后。 那里,有人正在过来。 月门之后,一身白衣的姑娘面容清秀,但眉眼间隐隐透着些恶毒之意,却正带着丫鬟翠微迈步而来。 夜色渐渐深了,皎白的月光照在庭院之间,让漆黑的树影看起来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地面泛着一层冷光,翠微有些紧张地劝道:“姑娘,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罗迎双握紧帕子,语气不依不饶道:“我分明看到了她从禅房出来,这么晚了,能是做什么好事情!” 翠微胆怯着说道:“这边实在是太偏僻了,姑娘,不若还是下次再来吧……” 罗迎双不甘道:“我们前来投奔姑母所谓为何?还不是为了嫁一户好人家,大表哥身份尊贵,只要嫁给他,谁还能轻视了我们去!” 想到这些日子在谢家无人问津的日子,罗迎双心中像是有千万只虫蚁啃噬。 她本就是在家中受了继母欺凌,要被发配给了耄耋老人做继室,实在无处可去,这才来到国公府本投奔三房大夫人罗氏。 短短一月,她便见识到了堂堂世家勋贵,在天子脚下是何等尊荣。 无人敢再磋磨她,也无人敢将她配给枯槁老人,她守着丫鬟们的服侍,心渐渐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