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歌》 1. 驼铃 《敕勒歌》全本免费阅读 天宝十四年九月,驼铃声到了沙州。 赵安忍一早上便开始煮酥酪。每当胡商回来的时候,府上的客人就一波接一波,慕着义父“沙州第一神手”的名声为家里带来订单和白花花的银子。在沙州,凿佛窟、造佛像好像已经成为一种喜闻乐见的民间活动(就像随手在公共设施上题诗是长安的民间活动一样),不论你是求发财求姻缘还是求平安,供个佛祖总是没错的啦。而她家的手艺是祖宗赵颂从汉朝传下来的,如今到了义父手里,已是誉满民间。 她轻快地熄了炉子,端着两杯热酥酪向正堂走去,屋内隐隐传来交谈声。 “......虢国夫人要的罗汉我恐怕是做不了了,不知道我徒弟赵有觉能不能让她满意?他去蒲州永乐了,冬天就能回来。”赵无量侧头看着女孩儿走进来,“阿忍,过来跟闻先生打招呼。” 阿忍立刻叉手说了声“万福”。案对面坐着一位衣着讲究、面相文雅的中年人,见她出来,笑眯眯的站起来回了礼:“想来这位是赵娘子?鄙人姓闻名辩,是扬州来的商人,与你义父有几年的生意往来了。” “常听义父说起闻先生,说您博闻强识、慧极悟深,今日总算是有幸见到啦。” “赵娘子谬赞。”闻辩像是想到什么,嘴角弯了弯,忍不住又打量了她几眼:这小娘子个头不高,鹅蛋脸,皮肤如羊脂玉般光洁白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周身都笼罩在一种朦胧而柔和的气质中,所处的地方似乎总比别的地方亮上几分。 他转回头去,继续之前的话题:“赵兄若是最近事务繁杂,也可等明年再做,夫人并不急着要。” “般若,虢国夫人之前命我做过泥像,在宴会上让蒙眼的侍女敲着玩儿。我不会再给她做了。” 闻辩一愣,旋即微笑起来:“既然如此,我回长安后会婉言相告,请她再定夺。三日后我的队伍就要启程,不如现在就去看看你要送去长安的那件货?” 赵无量忙不迭地应着,立刻就要带他去石窟,好像前面耐心费那么多口舌就是为了这一刻。 儿时父亲就经常带着他们兄弟三个去石窟里看佛像,黑暗逼仄的空间里,满壁巨佛噙着微笑、一动不动。两个兄弟总被吓哭,赵无量也流泪。父亲问这个向来孤僻古怪的儿子为什么哭?他说好美。 后来赵无量理所当然地继承了家业,手艺比父亲还要好,闭上眼所看到的佛比和尚心中的佛还要真切,他却始终保留了在石窟工作的习惯。 他就在这石窟里,从身长四尺到了白头。 “恐怕得请两个挑夫,塑像有点大,而且没有镀金,磕磕碰碰容易坏。”赵无量指挥道,“阿忍,你知道在哪里找。” “是!”他们此时正走到宅邸的大门口,阿忍向左拐,一路小跑到大街上。这个时节沙州街上满是骆驼和人,沿街叫卖的、相约逛街的男男女女将本就不宽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原来那群挑夫会蹲在能遮阳的蓬屋檐下喝酒玩骰子,现在估计嫌挤,挪窝了。 一个年轻高大的胡人正在拴骆驼,阿忍踌躇了一番,最后还是上前,“请问有没有看见这里的挑夫?” 那胡人听见有人在和自己说话,抬起头来:眼如寒星眉如剑,深黑的卷发披散着,只在双耳前编了细细的麻花辫。他见了阿忍一怔,半晌才答道:“刚刚才离开,往集市上去了。” 阿忍朝他笑了一下,道了声“万福”。挑夫果然在集市边上揽生意,她与他们讲清价钱,随后带去帮闻先生搬运塑像,等一切张罗好已是日头偏西。赵无量欲要留闻辩过夜,闻辩推辞再三,最后无奈道:“这回不是我一个人带的队,还有一位向导,一路上与我同吃同住、交情不浅了。我总不能自己——” “向导?上回你来我这里,可是说自己行商十多年没用过向导,因为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阿忍低头盯自己的鞋尖,义父就是和熟人说话也常常惹的对方不高兴,何况义父和闻先生不算熟,她只祈祷闻先生不要见怪。好在闻辩只是一哂,自我打趣道:“这话本也不假。只是我低估了沙漠之凶险,以为再不济,队伍里有一两个昭武九姓的人也足够了。后来我们在去龟兹的途中遭了两三次沙尘暴,不仅迷失了方向,还失去了几个同伴,水快要喝光的时候碰上了哈尔的队伍……” 沙漠干枯的风将闻辩的脸吹的皲裂破皮,嘴唇上的血痂是第三次破开了。他俯身检查一个杂役的情况,那个孩子的脉搏跳的又快又弱,眼窝深陷,四肢无力地蜷着,已经没法再继续探寻自己从小生长的这片沙漠。这样一来,还有行动能力的就剩他们四个汉人了,闻辩忧心忡忡地抬起头,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阿史那哈尔的驼队从远方沙丘上一点点出现的。 阿史那哈尔原是突厥可汗的贵戚,唐灭突厥后,和粟特人一起做些生意,与闻辩是老相识了。他立刻就提供了水和粮食,不过目的地相反,没法带着闻辩的队伍一起走,便决定借一个向导给他。 “此人名叫伽衡,是吐谷浑后裔。我可不是随便塞个人给你,有他带队,什么都不需要操心,”阿史那哈尔向后一指,“若有一百头骆驼带着铃铛同时行进,他光靠听,就知道有没有骆驼掉队。” 闻辩顺着他的手往上看,伽衡就骑着一头白骆驼,静静地伫立在沙坡上。 “后来伽衡领着队伍,每天都能驻扎在有水源的地方,不出半个月就到了龟兹。”他停下了观察了一下赵氏父女的表情,对自己的故事效果感到很满意。 “那便请这位伽衡兄弟也来住。”赵无量慢悠悠道,“赵府也不小,既然有这等能人,我作为沙州的东道主总该见一面——阿忍,快叫厨房去买酒买肉。” 阿忍应声跑了出去。并非是家里负担不起雇更多下人的钱,只是工匠在大唐的地位一直不高,她一个工匠家里的义女,本就没必要过得多尊贵。商人的地位更低,也许是因为这样,义父才有如此多的商人朋友? 她曾经这样问义父。 赵无量绕着自己的胡须说,谁管那个,来求我的佛像的商人,那叫伯乐。 闻辩也不跟他多客气,当即去寻伽衡,两人在阿忍回来不久后也进门了。阿忍抬头望去,惊奇地发现早上为她指路的那个胡人正走进来;伽衡低头避开门框,抬头便看见阿忍,笑道:“早上还后悔没问娘子是谁,原来是赵家的娘子。 2. 出沙州 《敕勒歌》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日,闻辩和伽衡一早便出门办事,赵无量钻进书房里一整天都不出来,晚饭的时候才把阿忍叫过去。膏药味弥漫在整间屋子里,满墙的字画在烛火照不到的高处沉默地悬着,生出肃杀之意。她跨过门槛便问:“义父痹症又犯了吗?我等会儿去给您煮五物汤。” 赵无量摆摆手,“你去一趟长安怎么样?” 她知道义父说的话从来都是告知而非询问,只等着他继续说。 “般若的队伍要去长安,你跟着他,可保一路上顺通无虞。我腿脚不便,折腾不起这么一趟,此行有两件事请你代劳,”他用毛笔蘸了点浆糊,将桌上的信封起来,“一是照看泥像。这泥像对于一个人来说十分重要,除了闻辩以外,任何人都不得掀开红布看。我不能放心,还请你仔细看着。” 阿忍点点头。 “二是替我探望王摩诘,把这封信亲手带到。”赵无量摩挲了会儿信纸粗糙的表面,以纸封题,递给阿忍。“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他来过沙州,我也去过长安。只是近年来两人都琐事缠身、困与一地,再想见面却是不能够了。” 阿忍又应了。嘱咐过一些事情后,他挥挥手让她出去,这是义女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她需要些时间准备。满屋寂静,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踱到墙边,第一幅《使至塞上》便是王维赠予的,而后十九年光阴似流水。他慢慢走过自己按时间顺序收藏的字画,像走过自己的一生,最后停在吴道子的临摹画面前。《地狱变相图》。 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 他嗤笑一声,将它扯下来。 当晚阿忍便收好了行李,她的东西不多,就几件换洗的衣物、鞋袜,再加上钱财和几本书。赵无量平日里想起来就给她零花钱,想不起来就没有,这次出手阔绰,一口气给了十两银子。商队里的生活物品一应俱全,况且她的生活能力极强,比起自己,是义父更需要人担心一些。于是又拿纸细细地写下义父可能会忘记的事,写到一半时,门被人推开了。 伽衡推开门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汉人女子的闺房好像是不能擅闯的,好在阿忍脾气好,只是对他微微一笑,露出询问的表情。这一笑便让他放心走了进来,瞧了瞧她的脸,高兴道:“今日我们发了一批货给本地的店铺,拿到了钱,我就去了集市。沙州的集市还是有点小,听赵师傅说你要一同去长安?那里的街市像飘满花灯的河水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丝绢包裹的小物件塞进她手里:是两把银钗朵,飞凤鱼尾花纹,中间镶嵌着西域的宝石,在不怎么明亮的油灯下光彩流转。阿忍愣愣地捧着它看,伽衡直接一屁股坐她身边,把毛茸茸的脑袋也凑过来看:“正常来说要五十文钱,可那老板不识货,三十文就卖给我了。” “这怎么好!”阿忍慌忙推回他手里。她从来没有从赵无量那里得来这么漂亮的饰品,而一个仅仅认识了两天的男人说送就送了......他知不知道给汉族女子送发饰有什么含义呀?胡人确实不讲究礼数,然而他的亲近又是不带任何下流意味的,就像草原上的马一路欢快地跑过来,用鼻子蹭你掌心。自己若是真要板着脸纠正他,反而显得无趣了。她犹豫片刻后又说:“这样贵重的礼物还是不太合适。” “三十文钱哪里贵。”伽衡又塞回去,“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没有一件相称的头饰才是不合适。” 她简直要被这样直白的夸奖吓呆了,结结巴巴地又推辞了几番,实在拗不过他,只好道谢接过。买都买了,自己不接受这对钗朵也无处可去。伽衡见她手足无措,对如何弄自己的头发没什么主意,一拍掌道:“你的脸型适合梳双螺髻。盘好以后,把钗朵插在左右两髻的根部就行了。” 阿忍连忙应声,立马就开始尝试,怕伽衡还要热情地过来帮她盘。好在伽衡只是倚着门框看了会儿,道了声晚安便走了。她捋着一小簇头发——要把它编成麻花绕在最外面,一会儿想起伽衡那两根细细的麻花,一会儿看看那两根雅致的银钗朵......经书上写着“照见五蕴皆空”,一切色相都是虚假而无意义的刹那变化,她理解得很清楚。 但她还是喜欢漂亮首饰。 理可顿悟,事需渐修。她忍不住笑着摇摇头,楞严经此言不虚啊。 第二日寅时不到,伽衡和闻辩便收拾好了东西去正堂与赵无量告别。阿忍正在低头在喝胡麻粥,头上真的盘着双螺髻、戴着他刚送的钗朵,只是盘得不是很对称。她见伽衡进来莫名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道了“早上好”,又被闻辩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后,脸都要埋到碗里去了。 “抬头呀,”伽衡轻声笑道,“你好漂亮。” 闻辩瞪他,“你不要言语轻浮。” 伽衡依言闭嘴,低头看见自己面前也是一碗胡麻粥,无可奈何道:“那说句实在的,这一碗粥哪里够......” 闻辩瞪他瞪得目眦欲裂,又忙跟赵无量解释这胡人最近几年才与汉人接触,不懂礼数,千万别见怪,却见后者半闭着眼嗯嗯啊啊地应答着,根本就是没睡醒的样子。阿忍在下面悄悄问伽衡:“你想要胡饼还是煎饼?” “胡饼,可以要三张吗?” “可以的。” 闻辩郁闷地拿起筷子。 烤胡饼费了一点时间,等阿忍抱着纸包的胡饼跑出来的时候,东方的天边已经浮起了半个太阳。一行人直接出发,赵无量把他们送到了安置骆驼的位置,大多数杂役已经到了,正在清点、装载货物,最后都汇报给伽衡。闻辩把阿忍扶上了驼车,过来与赵无量告别。 “赵兄放心,赵娘子和塑像我一定都好好生生地送到长安。”闻辩道,“听说赵娘子还要去拜谒王拾遗?久闻他在诗歌、书画、音律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诣,只可惜一直没有结识的门路。这回托福,赵娘子去的时候我也一起跟着去。” 赵无量挥了挥手,唤来两个托盘子的童仆,盘子上端着酒樽。“那你一定听说过他的一首名诗吧,去年有一位友人要出使安西都护府,他在渭城为其践行时写的。” “渭城朝雨浥轻尘?” “对啦......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赵无量将一只银酒杯递给他,“如今你要从阳关往东去,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到我。多喝一杯吧。” 闻辩不再多言,与他碰杯对饮。老人花白的须发被 3. 曹沛沛 《敕勒歌》全本免费阅读 去长安的驿道有两条,一条沿着渭水河谷到咸阳驿,一条沿着泾水河谷到咸阳驿。不管走哪一条,第一个大型驿站都在凉州,从沙州出发,还要途经肃州和甘州,这期间晚上只能分散开来住店,骆驼也只能在马棚里委屈一下。好在闻辩人脉广泛,一路上逆旅都尽量向他行方便。 队伍里有一个叫曹沛沛的粟特人最近在找他学汉文,休息的时候还要拿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而且热衷于读出一切看到的汉字。此人来自曹国,今年不过也才十六岁。 他指着迎风招展的酒旗,“酒什么?” “酒肆。” 他指着一户人家的大门,“姓翟?” “姓瞿。” 他指着城门上悬挂的牌匾,这回对自己很有信心,“沙州?” 闻辩仰头注视着它,阴文字迹都快被岁月磨平了。“对。以前这里刻的是敦煌。” 曹沛沛可以理解“沙”字的含义以及这座边陲小城为什么叫沙州,但显然对“敦煌”二字的含义不甚了解,他便继续解释道,“敦,大也;煌,盛也。以其广开西域,故以盛名。肃州以前叫酒泉,你说说是什么意思?” “城下有泉,其水若酒?” “很好。甘州、凉州以前叫张掖、武威,张汉朝臂掖,扬武功军威。”他在空中比划这几个字,看见曹沛沛似懂非懂的眼神,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儿太老了。 汉朝的骏马突然从他身边疾驰而过,草原旷古的风灌满了耳朵,他一时很想讲讲河西四郡的名字是汉武帝在怎样的心情下起的,想讲飞将军怎样射石搏虎、冠军侯怎样千里奔袭,让匈奴唱着“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遁走漠北。那是个出英雄的年代,在他看来,比唐朝还要风云激荡。 他不知道是人生中第几次来到敦煌的城门口,像两个面目全非的老朋友,相顾无言。 伽衡将早已准备好的厚厚一沓公验交给守卫,由他们一个人一个人地检查出城。再走出几里就看到了一家客栈,掌柜的迎出来,看见乌泱泱的队伍僵硬地笑了笑:“客官,我们这店小,只有十五间房。” “没事,”闻辩掏出一袋银子,数出几个递给他,“不用管饭食。” 商队里的饭食都是自己解决,汉人杂役们大多想省钱,平常就吃带着的干粮,偶尔才会吃一顿好饭好菜。他走出几步,想起赵安忍在车上,又折回来,“管一人的。” 伽衡和几个伙计安顿骆驼去了,阿忍发现他是真的很喜欢这种温顺的牲畜,它们其实吃干草和灌木枝叶就够了,沙漠里长刺的植物都能吃,但伽衡老是自掏腰包买一些盐巴、豆、麦子之类的,托总管骆驼的黄三树掺到干草堆里。 她本来就持有“胡人不会存钱”这样的印象,现在这个印象更加根深蒂固了,他们当真是有钱就大方地花,没钱也习以为常。比方说伽衡下半个月就只能吃自己带的面饼凑合。 阿忍跟着闻辩来到一张桌子前,伙计们闹哄哄地往楼上走。“今天过得还适应吗?”他帮她拉开椅子,“第一次坐一整天的车应该会有点头晕。” 她笑着说还好,把一盘炒小白菜推到闻辩面前。 “我不吃。” “但是您晚上还没吃过东西呢。” “我尝不出食物的味道,吃东西挺没意思的。” “啊,没意思?但是吃东西这种事——” 闻辩突然拔开水壶软木塞,“嘭”的一声,悠悠喝了一口。“抱歉,赵娘子,你刚才说什么?”见她连连摇头,他意识道是自己拔瓶塞声太大了,忍不住乐道,“没关系,你可以放松些。或许作为长辈我可以叫你阿忍?” 小旅店桌上的灯台很简陋,火光半死不活地飘摇着,堪堪能把两人的脸照全。闻辩的面部线条流畅,眼睛细而弯,相貌相当柔和文雅,是你一眼看去就会很喜欢的长辈。他用指关节轻轻叩着桌子,“赵兄因为工作原因,对佛学颇有研究,想必阿忍在耳濡目染下也有了解,我想请教一个问题。读过《心经》吗?其中讲‘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形容的就是事物的本质,就像见到一片镜面般的、没有波涛的海洋。然而哪有不起波涛的海洋?说海洋没有波涛,只是因为待得不够久。” 阿忍的兴趣立刻就被调动了,“可按照《心经》的理论,看见的海洋也是幻象,您怎么能拿幻象本身来证幻想的理论——” “诸法空相,幻想不算诸法的一种吗?” “您想说明什么问题呢?” 于是他讲起鲁班发明锯子是受茅草的启发,神农尝过百草才有医药,就是道教的卦与命理也是在无数个人的身上应验过,才能用来预测更多个人的命运。人所生活的婆娑世界是由世界的规律、经验搭建起的,而非思维本身所筑的空中楼阁。因果论是种思维,为什么许多种思维都可以被验证、成为规律,因果到今日还不能被验证? “唔……我想,所谓果,也许不会报在此人产生因的这一生里;也许报给了子嗣,也许报在了下辈子、下下辈子……倘若要验证因果,则需要一个人有自太古至永劫的寿命,纵观全体人类的历史,到最后的最后才能给出个答案。” 闻辩靠回椅背上打了个无声的哈欠。两人又漫无目的地聊了会儿,互道晚安,回客房前阿忍好像看到他从筷筒抽出了双筷子。 小客栈的隔音效果不好,左边那间房听声音挤了快十个人,不知道在讲什么笑话,笑声大到窗户纸都在震,以至于阿忍听见敲门声时,门外人已经敲了很久。可能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在思索闻辩的话,他为何要请教我问题?我见识浅薄,又能懂什么呢.....抬起栓木的时候仍旧心神不宁。 木门刚打开一道狭缝,伽衡就迫不及待地挤入,一阵寒气和苦木涩草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拿手帕包着几颗紫色的野果子递给她,甚至还洗过,外皮上的水滴慢慢将手帕浸湿,“野柿子,你喜不喜欢吃?” 阿忍没吃过,她拈起一个尝了尝,又酸又甜,比普通柿子还要好吃一些。于是说自己拿走一半,另外一半他自己留着吃。 “就是给你摘的,这树林子到处都是。” 她犹豫着欲从手帕上拿,然而伽衡直接将手帕团起来塞进她手里,带上门走了。手上还余留着他的皮肤温热的触感,在寒凉的空气中燥的发烫;赶忙用湿手帕擦手,擦了几下后又想起是他的手帕。 闻辩的话她已经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该怎么把手帕还给他比较好?人家有心替你采果,直 4. 凉州馆 《敕勒歌》全本免费阅读 后来又聊了几句,她便催促他去睡觉,因为自己反正也是坐车,什么时候都可以睡,但同样的路却要靠曹沛沛一双瘦骨嶙峋的脚来走。曹沛沛磨蹭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但是很孩子气的笑容:“赵娘子,你不像有钱人家的。你耐心听我们说话,你还分我们东西吃。” “我是有钱人家捡来的呀,原本也没爹没娘的。”她拍了拍曹沛沛的肩膀,“快去睡。” 他回到原地,扒拉了一下枯草铺成的窝,像受了莫大的慰藉一样心平气和地躺下了。每晚大家围着篝火睡,前胸被烤得发烫发痒,后背和脚却仿佛要结冰,总是让人难受地醒过来很多次,而他这一觉就睡到天光大亮。 今日,他们便可到达凉州馆。 凉州的风景地貌与沙州还是大致相似的,但是比起沙州的苍凉与佛教氛围,它显得更热闹、更有生活气息,阿忍似乎能从中窥到一二分长安的气质。凉州馆内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商人、邮差、士兵、朝廷命官都能在这里见到,而他们一行人不仅敞开肚皮吃了一顿,驿站长甚至问他们要不要一边吃饭一边看跳舞。 闻辩道:“不用了——” 一个叫曹丰年的胡人插话道:“胡人还是汉人啊?” “胡人!”他立即眉开眼笑,“会弹琵琶,会胡旋!” “那有什么好看的,”他诧异道,“我们这里这么多胡人,还不是会弹琵琶,会胡旋。” “啊,对哦,”驿站长愣了一下,“但是您过会儿要吃饭啊?” 在大唐,有身份的贵族在宴会上当众起舞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其实是和写诗一样风雅的。当年灭东突厥,太宗喜而起舞,太上皇为其弹琵琶,尚且被传为美谈;民间的歌舞风俗自然是更浓厚,甚至可以男男女女一起挽着手臂,一边数着拍子跺脚,一边唱歌,便是“忽闻岸上踏歌声”中的“踏歌”啦。 “那就晚一点上菜。”曹沛沛兴奋地说,“闻先生请客,我们高兴呀,就要跳舞。”他的立刻就被热烈地响应了。如今虽然有很多地方都坐在一起合食了,但这间驿站里的餐桌还是古制的,一人面前一张矮小的桌案,环绕着中间的空地摆着。 几乎有一半胡人仰头灌完自己的酒就站起来走到了中间,倒不是因为另一半不热情,而是因为场地不够。 期间黄三树委婉地提示了同伴一下驿站提供的是舞女,对方毫不客气地回应道女人力气不够大,胡旋舞就得看男人跳,最好是长成安禄山那个样子才叫呼呼生风。黄三树表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曹沛沛借来两把琵琶,递了一把给伽衡;伽衡见阿忍在好奇地瞧着才接过,直接盘腿坐在了她身边。 阿忍其实觉得他靠得有点太近了,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弹什么?”他问曹沛沛。 “都可以,我来垫音。” 怀中的是一把半梨形紫檀木曲项琵琶,背面画着莲花的纹路,伽衡横抱着,相当熟稔地以一串双飞开了头。胡人们本来就高大,现在聚在一起,随着琵琶与鼓的节奏踏起特殊的舞步,已然有草原上万马奔腾之势。 沙州的胡人多,阿忍经常能在街上或者招揽顾客的店前看见胡人跳舞,她其实是很爱看的;但是现在伽衡在弹琵琶,胡旋舞突然就还没有弹琵琶的动作好看了。她觉得应该是伽衡琵琶弹得好的缘故。 他一开始慢慢地抚、挑,琴声像雨水顺着芭蕉叶淌下来;到滚弦的时候,又像是珍珠互相撞击着掉落到玉盘里......发觉阿忍在看他,他也笑眯眯地回望过来,手上却又快又用力地轮指起来。 那些舞者们的身形稍微一滞,开始旋转起来。女人们旋转起来,玉臂舒展,裙摆摇曳,腰间悬挂的首饰叮叮当当地作响,既如牡丹焰火,也如彩云香风;而男人旋转起来,则如闪电疾风,整片地板都随着他们的节奏在剧烈地颤动,要使天塌陷、地崩裂一样。 气流从她脸上擦过,金石之声冲撞着她的耳朵,阿忍在欢乐到近乎癫狂的氛围里有点呼吸不上来。 高潮在逐渐弱下去的鼓点中结束,男人们停下来,汗流浃背却又笑容满面。闻拍了两下巴掌,对店家道:“再为每人上两斤羊肉、两斤好酒。” “哎呀,闻老板,”曹沛沛挠了挠后脑勺,“不过是大家表达高兴的方式罢了,怎么好意思再让你破费。” “我表达一下对兄弟们的欣赏,又有何不可。” 伽衡放下琵琶,依依不舍地抚摸了几下,才还给人家。 侍女们端着盘子鱼贯而入,阿忍于无人在意时轻声道:“伽衡?” “嗯?”他把脑袋凑过来,表情立刻就带笑了。 她还有点不好意思主动找他说话,面颊红红的。“你的琵琶真的弹得很好,是谁教的呀?” “祖父教的。” “我听他们说过,你记事起就和祖父生活在一个小驿站里。” “嗯。祖父从是吐谷浑后裔,没有别的亲人了。每日能做的事情不多,只能弹琴。” 我们在一湾潭水边有一座驿站,还有一匹母马、一头白骆驼和一把琵琶。那会儿的日子又安静又相似,像是恒河里的沙。 沙漠里养不了牛羊鸡犬,长不了太多植物,偶尔来歇脚的行人都不多,那匹母马今天什么时候回家明天就什么时候回家。祖父说你是被我绊住了啊。 他老的双腿萎缩、双眼失明、牙齿掉了一半,因此说话的时候哧哧漏风。伽衡感觉门口那五棵枯死的树加起来都没他那么老,若要是问他多大岁数,他就装作听不见。后来有一天母马没能回家,再后来琵琶坏了,最后祖父老的成了一抔黄土,一切都按照命运的安排不可阻挡地发生着。 正如伽衡不可阻挡地出了沙漠,牵着他的白骆驼。 不论是谁在讲话,阿忍都会很专心地听,睫毛安静地垂着;伽衡就不一样了,他喜欢盯着别人眼睛看,不管对方有没有正眼看他。 她被盯的不好意思,抬头瞥了他一眼,他满眼含笑:“虽说侍奉祖父这十几年我心甘情愿……但想离开也不假,我就知道沙漠外面会发生好事。” 闻辩此时准备离席了,走之前说下午的时间可以自行安排,明天早上能来集合即可,他立刻转回头问她下午想不想出去。 “我原本打算下午把衣服洗了,然后打打坐什么的......” 伽衡表示理解的咕哝了一声。阿忍回房用小木盆装了脏衣服,又下到后院,打了井水开始揉搓。身边也都是些洗衣服的人。一只公鸡摇摇摆摆来啄她的鞋子,她抬起脚,轻轻吆喝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