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女》 1. 第 1 章 《长女》全本免费阅读 清明前,孟半烟挑了个天气好的日子带着丫鬟翠云,又喊上阿柒和小拾两人开路,一起上山给父亲和祖父祖母把墓扫了。 每年一到清明前后总是多雨,孟半烟路上又恍惚想起来小时候自己勾着父亲脖子黏黏糊糊的问,怎么每次一下雨就要来山上,怎么不等天气好了再来。 孟半烟的父亲是个惯孩子的,听着女儿稚气的问不生气,反而用披风把孩子裹得更紧,一边抱着孩子爬山一边教她读:“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那时候的孟半烟才五岁,哪里懂得什么叫断魂,只晓得鹦鹉学舌一样学着父亲念诗,念得七零八落也无所谓,反正念一念过后父亲就会带自己去街上吃米粉喝酸梅汤,很划得来的。 “姑娘,姑娘?” “嗯?到了啊。” 孟半烟想起旧事有些走神,脚下还算稳当。跟在阿柒身后站定在父亲墓前,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摆手示意翠云和阿柒跟自己一起准备香烛鞭炮。 孟家在潭州城里算得上富户,爷爷那一辈发的家。老爷子孟山岳本也是潭州下头镇上地主家的孩子,可惜家道中落。又一个月内先死了娘后死了爹,整个家就彻底败了。 大哥在外当学徒回不来,十岁的孟山岳就带着弟弟一卷破席子把爹娘抬上山埋了。就这样都还被同村的老少为难不让埋,是孟山岳咬牙签下一张莫须有的欠条,才让爹娘入了土。 再之后,孟山岳便出来做了学徒,五年学徒五年奔波,攒下了一份家业才带着怀了孕的妻子重新回潭州城里安家落户。 孟山岳学的是酿酒的手艺,酒酿得极好又不墨守成规,只差在白手起家没个家底,哪怕后来娶的是东家的小姐也襄助有限。 好在孟山岳是个明白人,生意做不大就做精,不大不小一个酒坊发不了大财,能让府城里最有名的那些酒楼和花楼都离不了自家的酒水,便也是他的本事。 生了儿子孟海平,是个踏实能干的性子,只可惜鼻子不灵舌头也一般。学会了孟山岳酿酒的手艺,没有再上一层楼的本事。 好在他也不是个甘心一辈子吃父亲老本的人,不能酿酒就干别的。 成亲之后和府城里几个家世性情都差不多的人家一起做买卖,等到孟半烟出生以后,便同人合伙做起货栈组了自己的商队,关外京城各处跑。 起初孟山岳不同意,觉得行商太苦,家里不缺吃不缺穿又不是没买卖可做,用不着吃那份苦头。眼看着儿子越往外面跑劲头越足、越来越意气风发,也就不拦着了。 可世事无常,孟半烟十二岁那年,孟海平出门行商碰上山体滑坡再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独子去世,孟山岳与老妻柏贞也彻底倒了。柏贞熬了三年,等到孙女和媳妇把二十七个月的孝实打实地守完还等不到儿子回来,便断了最后的念想,死了。 孟山岳好点儿,又吊着口气熬了两年,等到孟半烟彻底把家业攥进手心谁也抢不走,才半是欣慰半是无奈地闭了眼。 如今转眼又是三年,孟半烟借着接连守孝不能出嫁的理由坐稳了当家人的位子,也成了潭州城里有名的老姑娘。 孟海平的坟是衣冠墓,但当年才十二岁的孟半烟也是按着规矩办下来的。 别人说她家没个男丁给孟海平打幡摔盆,孟半烟就自己来,谁要敢说闲话就让家里养的家丁上去抽谁的嘴巴子,谁要去官府告状她就拿银子疏通官府,得罪了不少人也镇住了场面。 人人背地里都说孟家没家教不会教孩子,但当着孟山岳和孟半烟的面,再没人敢说可惜孟家没儿子的屁话。 鞭炮拆开绕着坟围了一圈,等孟半烟跪下把香烛点好,又折了三折黄纸烧在坟前,小拾才点燃鞭炮。 香烛纸马和鞭炮都是从城里专办白事的老人手里买的,说是一万响半点不虚。等最后一声炮响停下来,白烟弥漫几乎把跪在坟前的孟半烟全部淹没。 等烟慢慢散去,翠云再去扶跪在地上烧完纸钱的孟半烟时,却发现自家姑娘神色淡淡,全然看不出有什么别样的情绪。 “走吧。还要去阿爷阿奶那里,不抓紧点来不及了。” 孟半烟确实没哭,心里也的确没什么起伏波澜。 八年时间,从束手无措只能靠舅舅帮忙葬了父亲,到自己当家稳妥料理祖母祖父的后事,她送走了大半家人只留下三个坟头,心里也一次比一次平静。 去过孟海平的坟,再往后去祖父祖母坟上更快些。孟半烟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确实是个冷心冷情的人,要不然怎么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呢。 好在这样的感慨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下了山坐上马车回城,那一丝道不明的愁绪便连同香烛和坟一起留在山上,寻觅不见了。 孟山岳给子孙留下的祖坟地离潭州城不远,马车摇摇晃晃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城门口。 孟家做买卖多年,家中车架马匹都挂有记号,守城的士卒个个都是熟面孔,又是中午正是人最少的时候,孟半烟连马车都没下,抓了把铜板探出头去,“泉叔辛苦了,中午给几个叔叔大哥添个菜。” “还是大侄女贴心。”王泉大方伸手接过铜板,也不叫收下的卒子再来检查马车车厢,咧着嘴跟孟半烟闲扯,“昨天去你家铺子上打酒,你家那酒的味道有点淡,这可不好。” “明天泉叔再去可得让三叔多给您打点儿,不能叫泉叔一口酒都喝不痛快。” 孟半烟看上去听得很认真,说出来的话也叫人熨帖贴心。 王泉再抬眼看向坐在马车里脖颈低垂面 2. 第 2 章 《长女》全本免费阅读 孟家住的地方离县衙不远,只隔着两条街,潭州城里富户的宅子大多都围着这条街住,为的就是离官老爷近事事便宜,送礼去衙门都能少走些路,少碰上些人。 进了街巷路窄了不少,马车停下的时候孟半烟不用看也知道停的位置不对,离家门口还有几步路。 “老吴?” “大姑娘,对门孙家停了马车在门口,把路堵住了。” 孟半烟闻言起身撩起车帘往外探,抬头撞进眼睛里的便是一辆比普通车架要更宽一些的马车,门口有来来往往的仆从正从马车里卸东西下来,一看就知道一时半会儿让不开路。 这一处宅子原本不常住人,主家是潭州城最有名的白麓书院的山长,就因为这处产业的主人,紧挨着他家的几个宅子都比同一条街上其他宅子更贵一点儿。跟白麓书院山长做邻居,说出去多有面子。 半年前宅子里添了人气儿,孟半烟打听过说是山长的外孙住过来养病,还是从京城来的官家公子。爹是当朝户部侍郎,正三品的大员,整个潭州府也没那么显赫的官员。 半年多了就碰上过两回背影,也不知道那样的人家怎么能把儿子放出京城,来潭州这么个夏天热冬天冷的地方来养病,怕不是流放吧。 马车停下,很快就有隔壁的管事从门口出来往这边来。正好迎上上了马车的孟半烟。 “孙管事好啊,好些日子没见您老,又精神了。” “孟姑娘客气。” 孟半烟在外面跑惯了,见谁都先带三分笑。 向来有些清高的孙达不由露出个笑模样拱手道歉。“堵了孟姑娘的车实在是失礼,这就让他们往前挪。” “不用,我这都下来了几步路就进屋了,哪里还用麻烦。底下的事让他们自己商量去吧,左右这会儿后头也没车过来。” 孟半烟能看得出孙管事刻意隐藏的傲慢,但并不在意。自己一个女人在外面‘抛头露面’已经是‘大罪’,什么难听的没听过。也就孙家是书香门第,才这般暗搓搓的。 不过她也没打算惯着这老管事,随口一句话再顺手指一指自家马夫和前头的奴仆,就把孙管事重新打回仆从堆里。 挪个车本就是仆从的事,哪里用得着孟半烟来操心。也就孙管事太把自己当个人,才巴巴地往她跟前来凑。 “回来了?怎么去了这么久,路上还好吧?山上的路好不好走,你爹的坟周围都还干净?” 孟半烟一进门,就被听见动静往前院来的母亲王春华给箍住胳膊。 寡居的王春华一身湖蓝素面妆花褙子,把本就清秀的五官衬得越发出色。不像孟半烟的娘,倒像是她同辈大姐,全然看不出半点孤苦的味道。 “我就说我该跟着去的你非不让,一点咳嗽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咳了七八天还没好,再拖下去小毛病也要变成大毛病。” 孟半烟最清楚自家母亲的性子,当不得家管不了事,爱玩爱笑受不得寂寞。 又怕吃苦又怕疼,前些日子吹风有些咳嗽,原本三两天就该好了,偏她不听话。约了相熟的妇人打牌吃酒,还背着自己偷偷把该吃的药倒了,拖拖拉拉到现在都没好全。 “罢罢罢,快别说了。才多大年纪就和你外公一个性子,整日里不许这个不许那个的,有什么意思。” 王春华听不得啰嗦,也不再唠叨女儿出门扫墓不带自己,拉着孟半烟往前院去准备吃饭。 孟家前后两进后头带有一排倒座房和东跨院,算不得多大但也很宽敞了。进门绕过影壁的前院本是孟海平的书房和待客往来的地方,孟海平死后就归了孟半烟。 起初也有家里奴仆和外人说闲话,都说一个女子怎么能住在前院还同外男往来交际。 等孟半烟发卖了私下说嘴的奴仆,又靠着祖父的支持把买卖收拢在手里,觉得孟半烟不该住前院的人就没有了。 后院一直是孟山岳和老妻柏贞住着,两位老人接连过世,院子孟半烟没动,就空在那里。平日还有几个多年伺候老爷子老太太的奴仆打扫看守,并不显旧。 王春华从嫁进来起就一直住在东跨院前面一进里,孟海平去世她没搬,这些年寡居守着女儿更是没挪过地方。 算起来全家也就孟半烟,从原本东跨院后头一进的院子搬到了前院,家中其他人甭管悲伤或难过或枯燥,都还守着自己既定的日子,平平稳稳过了下来。 现如今家里就剩了母女两个,王春华知道女儿忙也不让她日日去自己跟前请安,反而是每到饭点就往前院来找女儿,陪着孟半烟在前院吃饭。 孟半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王春华也不觉得女儿不主动去她那里不孝顺,这样不伦不类的规矩就这么维持下来。 今天也是一样,两人在正屋坐定,自有仆妇婆子张罗饭菜,三菜一汤加两道点心两道冷盘就算是很好的菜色。 母女两个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让王春华唠叨扫墓的事她也闲不下来。 “上午你出门没多久,三婶过来了,拿了一筐土鸡蛋两只鸡和一串鲫鱼,说是来看看我。” “来看你?不对吧。你跟她向来没话可说,有什么好看的。娘,有什么话您一气儿说完,省得我一句一句问。” 见女儿眉眼间没什么倦意,王春华咽下嘴里的饭菜也没怎么犹豫,就把本来想要瞒一瞒女儿的事给说了。 “还不是你的亲事,老爷子的孝也守完了,你再想拖着不说亲怕是不行了。” 王春华一边说一边看女儿的脸色,自己这个女儿太能干太有主见,她怕闺女为了这事动气。 “嗯,没想拖着。”孟半烟早知道孟氏族人会巴巴的找过来,半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孟山岳当年被孟家村的人逼得连葬父葬母都要写欠条,后来重回潭州城也不愿同族人有过多往来。可这世道就是个讲究宗族羁绊的世道,孟山岳还要在潭州境内做买卖,不能一点不顾忌。 前些年同族里人不近 3. 第 3 章 《长女》全本免费阅读 再嫁的事刺激太大,大得晚上王春华都没往前院来陪女儿吃饭。 孟半烟也乐得清净,独自吃过晚饭,让门房上的孟二去镖局把阿柒给找了来。 “姑娘,怎么这时候找我,是不是孟家那些人又来找晦气了?” “那都是小事,孟家那些人翻不起什么浪,由他们去吧。” 自打孟半烟快出孝,孟家就陆续派人往县城来了好几拨。有拄着拐坐在孟家门房,一口一个不像话妄图拿捏自己的族老,也有穿着朴素提着鸡鸭,一口一个为自己好的婶娘嫂子。 孟半烟是真没把孟家那些个族老放在心上,都是些土埋半截的人了,眼皮子浅得让她跟他们生气都觉得多余。 “找你来是想跟你商量开新铺子的事,上次同你提过,你说要想想。这都多久了,想得怎么样啦。” 前院正房本是孟海平的书房,孟半烟搬过来住以后就给改了。 进门的正间用来招待家中亲近客人和各家女眷,左边次间布置成暖阁,添一张书桌便是孟半烟私人私密的小书房。 右边次间拿通顶的屏风隔开,外头摆饭里头放拔步床,后头还有个捎间做浴房,地方不算大,但紧凑着正正好住。 原本见外人待客的书房搬去东厢,有外头掌柜或是生意上的往来都放在那边,就算是同正屋隔开了。 阿柒不算外人又是个女子,到了以后直奔次间,还没等孟半烟说话,便自顾自地倚在小榻上挑了个大小适中的橘子吃起来。 原以为孟半烟这个时候找自己过来,是要商量孟家族人的事,没想到这主儿比自己预想的心还要大,这时候了心里盘算的还是怎么赚钱。 阿柒是个孤儿,五岁被街面上的老贼买回去养着,养出一手盗术和打探消息的好本事。 原本仗着脑子转得快在街面上能混口饭吃,十一岁那年眼睁睁看着老贼因为偷错了贵人,被当街打死。 回去便砸烂了自己吃饭的家伙事,带着身上所有的银钱投了潭州城里唯一一家愿意收女镖师的镖局。 十一岁的半大孩子,只要肯吃苦没有学不会的本事。学了些拳脚功夫的阿柒,这几年专门接护送官家女眷和富户出行回乡的活,倒也在镖局立下足来。 三年前,孟半烟葬了祖父自己出门做生意,第一次请了阿柒护镖,两人就这么认识下来。 阿柒不走镖的时候帮孟半烟在外头跑腿做事,还能多赚一份钱。 “要说去越州府开铺子,这事好是好。可我这人的本事全靠这些年在城里混出来的,离了潭州城,我能干的事就少了。好叫姑娘知道,我不怕重新再来,就怕误了姑娘的正事。” 都说树挪死人挪活,但孟半烟清楚真要人下定决心离了故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是自己,往越州府开分铺的事也并不是心血来潮。 “你放心,开铺子不是小事,我哪能光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找你就是为了求个安心,到时候我肯定得往越州府那边去,路上没你我不放心。” “到了地方,要有人替我在外头多探听,不好蒙着耳朵做睁眼瞎,我用你总好过用别人。” “你走镖这口饭不是能吃一辈子的,只要你愿意和我一起把越州的买卖做起来,到时候我给你置办一份家业。 你想找个男人成家过日子也好,自己买两个奴仆把日子张罗起来也好,都是个出路。” 孟半烟的心不是生来就这么野,非要把买卖铺得到处都是。 可去年新来的知府大人实在胃口太大,城中的富户这一年来被他来来回回搜刮了不少次,都有些顶不住了。 过年的时候孟半烟算了账,去年一年光是花在知府身上的银子就超了八百两。 去年刨去各处支出和家里的花销,拢共才剩了两千两。这么一看,感情自己累死累活一整年,有一半的钱都是给知府挣的。 “咱们这位新来的简大人不是个会适可而止的,我伺候不起,躲还不成吗。” 孟半烟想得明白,等母亲成完亲自己就更没牵绊了。 到时候分出一部分身家去越州府开分铺,买卖做好了是自己的一条退路。即便做不成,有潭州这边的铺子自己也饿不死。 况且越州府有港口,都说那边经商的人多,经商的女人也多,孟半烟想去看看。 孟半烟提起才上任就臭了名声的知府,阿柒就不劝了。点点头道:“只要姑娘看得起我,我自然是要陪姑娘走这一趟的。” “到了新地方也有新地方的活法,只要给我时间,我肯定也能摸透街面上的规矩,不怕的。” 阿柒是在外面混大的孩子,在旁人眼里已经算是很没规没矩了。但比起孟半烟来,又多少还顾忌些。 她说着说着觉得不对,抬眼去看神色清明的孟半烟,心不免往下沉了沉。 4. 第 4 章 《长女》全本免费阅读 孟半烟是个急性子,决定的事不能拖着不办。 前一天刚和母亲提过再嫁的事,转过天来吃完早饭,便投了帖子去张家,准备亲自登门去张家商量婚事,直把王春华臊得满脸通红,拉着女儿的手臂不让走。 “怎么说去就去,不是说好了让我再想想,想想再说。” 孟半烟看着母亲有些无奈,就这么站在院子里任由她拉着自己软白的腕子不动弹了。 “娘,您什么性子外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晓得?” “这些年您能留下来陪着我这么多年,祖父祖母记着你的好,总人前人后夸你心地好,可我心里却总不是滋味。” 孟半烟长得像她爹连身段也像,比王春华要高出大半个头去。此刻见眉目沉静又透着几分深邃的女儿,顿时就有些恍惚得分不清二人了。 “娘,你是个热闹性子,而我爹却喜静。我从小就听外公外婆跟我说,当年你就是看中我爹长得好才点头嫁了的。” 王春华和孟海平成亲以后的日子算不得琴瑟和鸣,一人除了出门做买卖,在家的时候三天能有两天闷在书房。 另一人又是极喜欢热闹的,上街访友不管做什么,只要有王春华的地方就一定不会乏味。 这样的两个人凑在一起过日子,时间长了各自都觉得不合适。但好在两人都是好人,不合适也不互相埋怨。 孟海平行商,一年得有半年在外头,连睡觉都想着如何赚钱。王春华守家,除了料理一家大小杂务,便是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但得是孟海平还活着,那样的日子才过得下去。如今孟海平都死了八年了,王春华都帮着孟半烟把公公婆婆都安稳妥当送走了,凭什么还死守在孟宅里呢? “你爹,是好人。”孟半烟心中如何想的就如何说了,听得王春华眼眶红红。“我晓得你心疼我,我也知道自己没本事当不起家,这些年全靠你撑着。 但我好歹也算个人,再不中用摆在屋里当个物件也多个人气儿,你在外面苦了累了,回来还有个我等你,是不是。” 王春华越说越觉得是自己没用,才把女儿逼成现在这幅性子,“我要是再嫁了,你可怎么办。” “这几年我一直留意着,张家是个好人家。杨叔能等你这些年,看来也是真心实意的。” 孟半烟最不怕她娘哭,掏出帕子给她娘把眼角的泪擦干,依旧不紧不慢同她娘说。 “我不是个非要把亲娘往外推的人,你只需给我句心里话。想不想再嫁,找个踏实人再好好过几年日子,还是说你更愿意陪着我一起继续这么过下去。” 母女两人相依为命这么些年,对方真正的心思还是看得准的,“娘,我怎么样都行,只盼着您别委屈自己。再说我也不是个傻子愣子,一个人真寂寞了,难道就不会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话说到这份上王春华也不哭了,转身回看自己住了二十年的宅子,心中有怅然也有不舍。 可闺女有句话没说错,她不愿意后半辈子就这么一个人过下去,她心里是想着再往前迈一步的。 “半烟……” “嗯?您说。” “那你去张家好好的说,二婚罢了,能行就行,不行千万别勉强自己。” “那是自然,到时候母亲拿了放妻书回外公那儿,又是正儿八经两家做亲,自然不能勉强委屈。我这人什么性子母亲还不知道,委屈了你?我砍了他!” 好不容易安定了母亲的心,孟半烟才出门还没来得及上马车,就又被人给拦下了。 拦人的是昨天在家门口见过的孙管事,昨儿个还周身掩不住傲气的管事,这会子眼睛熬得通红,说话都带着急切和一丝慌乱。 “请大姑娘安,大姑娘可是要出门。” 孙管事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原本跟着山长在书院里住着管些杂事,眼看着就是奔着养老去。 谁知道去年从京城来了个养病的表少爷,主人便把自己派到这宅子里来管事,可算是把人给愁死了。 “是要出门,孙管事有什么事不如等我回来?” “这……” 孙管事本还想在孟半烟跟前拿个乔,没成想这女人真就不接自己的茬儿。随即也不敢再动心眼子,老老实实把脊背弯下来。 “求姑娘搭把手,昨夜我家表少爷发热,请了大夫来开药施针都不管用,大夫说要是能有烈酒擦身或许能把热降下来。 您也知道咱们县城里卖的酒都温润不辣口 5. 第 5 章 《长女》全本免费阅读 屋里布置得很雅致,左边侧间不像寻常人家弄个暖阁,或是拿来做个小书房。 而是直接砸了一面墙,伸出去半截露台正对外头的小花园,竟成了个茶斋。 屋里右边是整面从地到天的书墙,左边摆着些街面上能买到的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角落里还扔着一把古琴积了灰,看来这位表少爷还真是来养病的,连半点风花雪月闲情逸致都不沾了。 右侧次间做起居,孙管事回来,立马就有满脸愁容的女子从里头出来,“管事可把酒借来了?少爷这会子烧得更厉害,耽搁不得了。” 女人看上去二十出头,身上穿的衣裳布料剪裁都很好,不过还是能一眼看出来是丫鬟的打扮。 眉眼神情都有些严肃,和孙管事并不亲近。说话的功夫瞧见端着海碗的孟半烟,便径直走到她跟前俯身行礼。 “想必您就是孟姑娘了,今日麻烦孟姑娘走这一趟实在是没法子,等我家公子病情稳了,定是要登门道谢的。” 秋禾低垂下头倾身微蹲,方才还有些严肃的眉眼这会儿也变得柔顺了些,姿势礼节都挑不出半点错处。 “不用这么客气,是我这人胆子小生怕用错了东西,才厚着脸皮跟孙管事一起来了。大夫还没走吧,我得告诉他这酒该怎么用才好。” 孟半烟向来是自己在外行商交际,整个潭州城里没人不知道,已经在这里住了大半年的武家众人也都清楚。此刻她自己拿着酒碗往次间里走,没人觉得不对,候在一旁的小丫鬟还赶紧替她撩起布帘。 次间和孟半烟屋里格局很像,也是拿通顶的屏风隔开,外面坐着大夫和药童,里面不消说肯定躺着个病少爷。 孟半烟的外家就是开医馆的,城里坐堂出诊的大夫孟半烟就算不认识也总听说过。进了屋子定睛一看,果然不是外人。 “表哥,原是你今日出诊,这可倒好了不用我再嘱咐这酒怎么用。” 进了屋见着了人孟半烟立马就把海碗递给站在一旁的药童,又给王苍递了个眼神,意思再明白不过,是想留下来趁机看看京城来的公子哥到底什么样子。 王苍是孟半烟大舅家的独子,亲娘出身不好,是个女支子,当初家里为了王大舅在外面养了这么个外室不知闹了多少回。 后来还是因为有了王苍,家里才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孩子连带让孩子的亲娘搬回家里,做个正儿八经的妾。 孟半烟从小跟着王春华去外婆家,不少碰见大舅的杏姨娘。是个十分安静,安静得几乎让她记不得她说没说过话的女子。 每次见她不是低头跟在大舅母身后,就是大家吃饭的时候她站在一旁伺候,说是姨娘倒更像是家中的丫鬟。 也不怎么梳妆打扮,总是净着一张脸盘着发髻低眉顺目谨小慎微。但即便这样,小小的孟半烟也觉得杏姨娘长得很美。 有这样一个出身,王苍即便从小就养在王大舅和大舅母身边,性子还是免不了更内敛些。 从小家里人和医馆的人对他也多少带有几分微妙,只有孟半烟是个好颜色看脸的,从小就跟这个比自己大不少的表哥关系不错。 “你当心些,这可不是外头由着你的性子来。”药童带着丫鬟出去热酒准备擦身子,王苍拉着表妹半俯身小声叮嘱。 “放心,我就看看。住我隔壁半年多硬是没见过长什么模样,像话吗。” 孟半烟笑着伸出手指朝上发誓,一副赖唧唧的样子看得王苍没了脾气,只能稀里糊涂就依了她。 兄妹两个压着嗓子在屏风外说话,原以为病迷糊了的人却是醒着的。 武承安祖上有爵位,他爹武靖是嫡次子,大哥次一等袭爵守着如今的安宁伯府过活,武靖早早从伯府分家出来另过。 武靖在户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已然坐了六年,眼看着做尚书进内阁也是十拿九稳的事儿,算得上朝中顶显赫的少壮派。 武承安是家中嫡长子,从生下来便比寻常孩子体弱,母亲孙娴心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大,却又在婚姻一事上栽了跟头。 第一次说亲是在武承安十四岁那年,想着儿子身体不好早点把亲事定下来,好歹能留给后。 谁知定亲第二年,那女子竟一病不起死了。要知道武承安病病殃殃这么多年,都还活得好好的呢。 之后等了两年,等到武承安十七岁,武靖和孙娴心又张罗着定下第二门亲事。 这次倒是没死人,但人家孩子是个烈性子,不愿意嫁给武承安这么个病秧子。 听说在家又吵又闹几乎要出人命,最后还是武承安不愿意勉强人家,瞒着爹娘让奴仆把自己背出门去人家家里退了婚。 经那一事之后,武家再不敢轻易给儿子替成亲的事,怕结怨也怕再伤着儿子。 转眼又是好几年,武承安都二十四了还没成家。就这么病恹恹的养着,孙娴心生怕儿子被女人掏空身子,房里连个通房都没有 6. 第 6 章 《长女》全本免费阅读 孟半烟不知道自己这么个名声堪称狼藉的女子还能让京城来的病公子羡慕。 等药童端了温过的海碗回来,十分自然且气壮地从他手里接过来,跟着王苍绕过屏风,实打实把武承安当个没见过的稀罕瞧。 屏风里头地方不大,除了一张红酸枝的架子床和妆台,就倚窗摆着贵妃榻和一张小几。 窗户半开着,即便还有些散不去的药味,屋子里的味道却不闷。里间没点香,只小几上摆着盘鲜果熏屋子,倒是难得的清爽。 素色半透的纱帐半垂着把半靠在床上的武承安遮了大半,叫人看不清掩在锦被底下的男子身量高矮。 得亏另一半幔帐没遮上,好叫孟半烟把潭州城里传了大半年从京城来的贵公子看了个清楚明白。 半倚在床头的男人很瘦,瘦得两颊的肉都有些微微往下凹陷。呼吸起伏显得有些急促,连孟半烟这个外行也一眼能看出来,这人的身体是真不好。 乌黑的发靠一只玉簪松垮垮地挽出个发髻,白绸交领中衣穿在身上有些宽大,露出一小片白皙皮肉和伶仃锁骨,多少有些病骨支离的味道。 武承安长得像他娘,五官很精致,眸色深深眼尾带出点点细纹微微上扬,难得给因为久病而有些倦怠的眉眼添上几分活色。 许是发烧发得太久了,男人眼眶四周带着抹浅淡的绯红,衬着精致漂亮的五官和线条凌厉流畅的下颌,着实是孟半烟不曾在潭州城见过的别样风情。 “多谢姑娘专门走这一趟,等在下病好些,一定登门道谢。” 武承安一直醒着,外间的说话声再小也听了个七七八八。知道隔壁邻居是冲着好奇来的也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先开口道谢。 “一碗酒罢了,能有用就好。” 孟半烟不会说那些不值当谢的话,在她这里做了事一定要见着回报,嘴上太客气有时候明明是自己卖的好人家也不当好了。 “这位姑娘,赶紧扶你家公子坐起来吧,酒的温度正正好,别耽误了。” 烈酒擦身降温是一直都有的土方子,孟家做酒王家行医,除了少数能慢慢腾腾小心医治的富户官眷,大多数老百姓治病还是只看着怎么便宜怎么快才好。 这么年总有那么些发烧到惊厥都压制不住的病人,王家就总要往孟家来要酒。 时间一长,烈酒该怎么温怎么擦,先擦哪里再擦哪里两家人也总结出一套经验,看着简单但就是比旁人胡乱猛搓一气儿管用得多。 主子病成这样,秋禾看着持重沉稳其实心里早慌了。此刻也不觉得孟半烟一个外人发号施令有什么不对,招招手便有小厮从床尾爬到武承安身后,稳稳托住他单薄如纸的脊背坐起来。 京城来的官家公子病弱成这幅模样,王苍不放心让药童上手,自己挽起衣袖用布巾包住手掌给他擦身。 人看过了,孟半烟也没打算留下来伺候人。本想把酒碗递给站在一旁的小丫头,不经意间又瞥见武承安淡紫色的指甲。 听说过这位官家公子病弱,亲眼看见才算见识了什么是真的病弱。只好又把递出去的海碗拿回来,亲自出去用角房的小炉子稍稍把酒温得更热了一点儿,再送回去。 “表哥,等会儿你先擦底下那几处。他体弱经不起折腾,手底下别省力气,早点把热降下来才安全。” 拿酒入药治伤古来有之,可怎么用效用最好,即便是外祖王家也不如孟半烟。自孟海平死后她除了外出办事,几乎时时跟在孟山岳身后,除了酿酒的手艺,其他用处也都学精通了。 王苍本就是个内敛的人,这次来给官家公子看病就更添了几分小心,要不是发烧实在降不下来,他连这法子都不愿意给他用。 就怕贵人身娇体贵,再被烈酒搓破了皮怪罪自己。此刻被表妹戳破了心中顾忌,不免抬头去看孟半烟。 孟半烟也不躲,直直撞进自家表哥慎重又担忧的眼睛里,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表哥放心,我心里有数。” 稳住王苍,接下来的事情就用不着孟半烟操心。跟着武承安的小丫鬟去东厢房坐着喝茶,茶喝了两轮又蹭了武承安几盘点心,才等到秋禾送王苍出来。 这回出来秋禾脸上的表情看着松快了不少,一见孟半烟又连声道谢,直把人送到大门外,又看着两人进了孟家宅门,才转身回去。 “怎么样,那少爷好些了吧。” “在降温了,我教了丫鬟怎么用酒擦身,今天再擦一次,等明天我去看一看,改个药方就差不多了。” 孟半烟本想让王苍直接回去,但都到了家门口,不进去给他姑姑请个安实在不像话,就只好陪着表哥又回了家。 “倒是你,今天怎么为了碗酒专门过去,真就只想看看那武家公子?” “又不是三条腿的哈么没见过,我至于吗。” 两个 7. 第 7 章 《长女》全本免费阅读 孟半烟跟王苍说得头头是道,到了王春华的东小院门口就再不提这些,只摆出一副有些不耐烦又有些娇憨的模样,倚在王春华身上。 “娘,一上午又过完了,还什么事都没干呢。” “那就不干,马上要吃饭,咱不出门了。” 王春华这人有个极大的优点,知道自己不能干就不多管多问,也不戳破女儿那点她一看就能看透的小心思。 当母亲是这样当姑奶奶也是这样,旁人对王苍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讳,说到底还是因为他的出身,天生比人矮一头。 但王春华不管那些,孩子和杏姨娘是家中父亲做主认下的,她这个当姑妈的就认这个侄儿,与娘家其他几个侄儿侄女一样看待。 至于杏姨娘,王春华私底下跟她娘说过,大哥都能把杏姨娘收做外室,日夜一处做夫妻,旁人又来嫌什么。 真要嫌,那到底是嫌杏姨娘还是嫌大哥,怪没意思的。 话说出来,孟半烟的外婆气得狠狠锤了王春华好几下。可等王春华回家把那话原模原样学给孟半烟听,孟半烟却抱着自己亲娘笑得差点跌坐到地上去。 这会儿见着王苍也是一样,当即就要把人留下来吃饭,不许他走。并不摆出一副‘想同你亲近又嫌你是外室所出,嫌你出身又可怜你是我家血脉’的怪样子来膈应人。 王苍喜欢到自己这个姑妈家里来就也不客气,一边吃饭还一边说了不少关于对门武家公子的事,听得王春华一愣一愣。 不好说人家什么别的,憋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怎么二十五了还没成家。听得孟半烟不敢接话,吃过饭便拽着表哥从家里出来。 “大中午的不在家里待着非要跟我出来,做什么?怕姑姑捉着你催成亲的事啊。” 王苍几乎是被孟半烟半拉半推着出了孟家大门,看着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表妹一副身后有狗撵着她似的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 “再不走我娘又要问我什么时候嫁人,耳朵都要听得起茧子了。” 孟半烟原想着先送帖子去张家,和张家讲定母亲的亲事再去告诉外公外婆这个消息。 这会儿见着王苍,又觉着这事不能就自己这么贸贸然上门,还是得先跟外祖家说定,两家一起去张家,才显得郑重知礼。 王家世代在潭州城里开医馆,做大夫的向来没有说按时休息这一说,孟半烟大中午的跟着王苍回到医馆,里头照样热闹得很。 潭州的清明春风料峭,没出太阳便一下子凉下来。医馆来来往往的人不少,这会儿在前堂坐诊的是王大舅。 “舅舅,外公在后面还是在家里,我找外公有事商量。” “在后院呢,过去吧。” 孟半烟是家中独女,也是王家唯一的外甥女。都说娘亲舅大,两个舅舅从小看孟半烟就看得跟眼珠子一样。 王苍走前面进来,王大舅不过抬头看了一眼,问一句出诊情况。等瞧见跟在后头的孟半烟,这才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一副弥勒佛的样儿。 孟半烟很少这个时辰过来,等看完手头的病人,王大舅也跟着往后院来。进门就听见侄女一句:“外公,我想给我娘去张家提一提亲事,您觉着怎么样。” 平地一声雷,吓得正在喝水的王苍呛了个惊天动地。王大舅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背,把人赶出门去咳嗽,不让他待在屋里哼哧瘪肚地咳。 王老爷子也唬得不轻,端着茶碗的手都抖了两下,茶水晃出来溅在手背上都没感觉,胸脯急促起伏着,想说什么可张了两回嘴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孟半烟见不得老头儿这样子,起身绕到老爷子身后,笑嘻嘻地给老爷子揉肩膀,“从小我就跟外公好,外公有什么话还不能同我说?” 孟山岳年少丧父丧母,自己打拼出一份家业。虽也把孟半烟看得重,可还是习惯了不苟言笑。祖孙两个直到孟海平去世,相依为命着才日渐亲近。 孟半烟小时候爹在家的半年围着爹转,没在家的半年就总往外公家来。 王老爷子喜穿道袍,每次见着外孙女都会远远地就张开双臂,孟半烟就跟小鸡崽儿一样撞进外公怀里,然后被袍子紧紧包裹住。 袍子里是外公身上常年不散的药香,那是小小半烟觉得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 “怎么突然又想起这件事,你娘都多大年纪了。再嫁,怕是外人要笑话。” 王茂林紧皱着眉头,自己这个外孙女有主见有本事,早早地没了爹,是他最心疼最放不下的一个。 “外公您拿这话来敷衍我就没意思了,咱们家要是那等迂腐人家,您都不能让我隔三差五就过来。外面不还老说您总纵着我回外祖家不像话,这又不怕人笑话了?” 当年女婿刚死头两年,王茂林是想把女儿接回来再给她找个好人家,可谁知道之后亲家母亲家公又相继撒手人寰。 不说守着孝不好把女儿接回娘家,想想独留外孙女一个人,再没了娘陪着,王茂林光想一想就心疼得很,如何还能再提让女儿另嫁。 8. 第 8 章 《长女》全本免费阅读 王茂林没当场把这事应下来,让孟半烟回家等消息。吃过晚饭回房,就把这事仔仔细同老妻夏云苓说了。 “这是好事啊,闺女守了八年寡,于情于理都对得起孟家了,你还想什么呢?” 夏云苓的爹是个老秀才,家中本就不算太多的家产全耗在给他爹科举考试上,只是到了也没能再考上个举人。 夏云苓当初算是被他爹半卖半嫁给王茂林的,卖了的银钱说好了买几亩薄田安安心心过日子,谁知他转头又把钱花在和他那些同窗往来交际上。 她这辈子最恨就是没本事又张嘴规矩闭嘴礼仪的人,那些狗东西会让她想起自己的爹。 这些年总有人在自己耳边说,闺女寡居还整日出门逛街会友不像话,她就已经憋了一肚子气。现在好不容易外孙女心疼娘,愿意张罗再嫁这事,哪里还要犹豫什么。 “王茂林,我可跟你把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敢拦着女儿往前走一步,我跟你拼命。” 夏云苓今年六十了,倒还中气十足,一看自家丈夫这幅犹豫不决的样子就火冒三丈,起身腾腾腾往里间去,不一会儿就翻腾出一张单子。 “这是我嫁到你们家这么多年攒下来的私房,春华要再嫁银钱从我这里出,不叫你为难,只要你肯松口点头就行。” “你这是什么话,春华难道就不是我闺女,我就不心疼?”王茂林看着老妻这幅做派忍不住叹气,“只这么一来,这潭州城里说半烟闲话的人怕是更多了。” “哼!”夏云苓一听这话就忍不住冷哼出声儿,“亏你还是个大夫看惯了生死,名声值几个钱。” “半烟要是看重那些个,就不该抛头露面自己掌家,合该坐在家中任由孟家族人把她们孤儿寡母吃得骨头都不剩。” 夏云苓把手中的单子拍得哗啦啦直响,声声催促。王茂林见妻子这个态度,本来也舍不得女儿继续守寡,自然就坡下驴点头定下此事。 孟半烟原想着要外公想通怎么也要个两三天,没想到次日一早王小舅就带着王苍过来,说是要和她一起去张家。 王小舅从小是个跳脱性子,十来岁被王茂林拿手腕粗的棒子追在屁股后面打,都没能让他把该背的穴位图和药理知识背下来。 实在没了法子,只能把人送去学武,到了年纪便使银子给他在衙门里谋了个捕快的差事。 起初家中人人都说王春喜在衙门干不长久,谁知他那点机灵劲儿到了县衙正像如鱼得水,不但安安稳稳过了这么些年,连娶妻也是娶的县衙典史家中的女儿。 虽说典史这官职不入流,是个正儿八经的芝麻绿豆小官。可都知道县官不如现管,典史看中王春喜不缺钱财王春喜看中岳父在县衙的人脉交际,倒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原本今天该是大舅王春生带儿子过来,早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王春喜听了这事,便主动把这事揽过来。 王春喜性子活泛,平时虽有些不着调,对妹妹和侄女却是一片真心。 当年孟海平这个姐夫去世,孟家人靠不住还虎视眈眈等着吃绝户,大舅王春生老实只顾着埋头办事,往来交际和各处细节便都是王春喜支应着。 这些年孟家酒坊和孟半烟与衙门的往来也都少不了他在中间出力,即便是王茂林向来不喜小儿子圆滑的性子,也不能在这上头说他半个不字。 “跟舅舅仔细说说,你娘这事打算怎么办。” 王春喜骑马走在孟半烟马车旁,自他今天知道侄女儿要给妹妹去张家谈亲事,就一直咧个大嘴没合拢来过。 比起父兄王春喜想得通得多,也并不像夏云苓那样只想着女儿好。在他看来妹妹再嫁张杨是百利无一害,张家也是城中富户,若是能结亲,家里以后多个襄助不说,就连自己在衙门里,也能多得几分体面。 所以这会儿他正高兴着并不是真想听侄女有什么安排,就是心里得意,要找些话来说。 王苍本就少言,这会儿叔叔说得正在兴头上他更是不插嘴。只坐在马车车沿上回头撩开车帘,正好和表妹似笑非笑的眼眸对上,就明白孟半烟心里有数,不会在意王春喜的随口不过心的话了。 前一天孟家的帖子送上门时,张杨并不在家。清明前后正是一年头一轮 9. 第 9 章 《长女》全本免费阅读 张家发家晚,住得也离孟家王家远一点儿。好在地方离县衙远也有远的好处,张家的宅子比起孟半烟家里要宽敞许多。 前后三进带东西跨院,还有个小花园,一半种着花草一半种着药材。平时都是张莺儿亲自带人打理,看上去十分精致。 进了张家,孟半烟几人就被管事领着穿过花园往后院小花厅里去,张家招待亲近的客人向来都在小花厅,张杨这是把示好的姿态给做足了。 孟半烟十二岁以前忙着玩儿,剩下的时间大多都是在胡吃闷睡,进学读书也只为习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家中没人逼着她非要学成个才女。 十二岁以后忙着活下去,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怎么才能让外人知道孟半烟这个人靠得住,同她做买卖不会亏得血本无归。 脑子里时刻都是银钱算计,看书多是看有用的能用上的,管着家里也只要求干净整洁奴仆们不吃里扒外就好。像张家这样的闲情逸致,是没有过的。 但平时绷得再紧,到底还是个年轻女孩儿,进了张家花园孟半烟就有些看花了眼。伸手这朵花上摸一摸,那株草上碰一碰,看得领路的管家心中只咋舌。 就这么个还没成家的女娃儿,就敢出门替自己母亲来提再婚的事,要不是自家真碰上了,说出去谁信呢。 到了小花厅,三家人都是奔着成事而来,孟半烟坐下便直入主题,把来意说了。 简而言之便是自家出孝了,没打算把亲娘困在宅子里守寡一辈子。知道你家一直有结亲的心,所以上门来问问这事能不能成,要是能行,就把事办了吧。 孟半烟主动上门自然要摆明自己的诚意,话说完又从翠云手里接过一个长条匣子,打开来里面是几张契书。 “家中只有我与我母亲作伴。母亲这些年守寡不易,这是我替母亲准备的嫁妆,二百亩药田和一个跟药田紧挨着的庄子。 当初我娘嫁给我爹时带来的嫁妆大件基本没动过,经营这些年出息租子也攒下一些,到时候一起带过来还算我娘的陪嫁。 嫁妆里有些首饰布料样式不时兴的我会都换新的,家具在我家用了这么些年,有些坏了有些旧了。除了我娘睡惯了的架子床,其余的一概都准备了新的。” 孟半烟把匣子里的地契和房契摆出来,又另打开一张折好的单子递给张杨,让他仔细看清楚。 “张叔叔,明后两天是寒食清明,衙门里的大人们怕是不得空,你我两家也各有各的往来交际要忙。这个时候去衙门办事不方便,也不招人喜欢。” “过了清明,等衙门里孟主簿那儿得空了,我会去找他拿我娘的放妻书。有了放妻书,我亲自送我娘回外公家。到时候张叔叔若想结亲,可带着媒人上门去。 只有一件事希望张叔叔能做到,我娘不是那等娘家不要婆家不管的人,您若是真心求娶,三书六礼各项礼节都不能少,不能因为是二婚就马虎潦草。” 孟半烟把亲娘当嫁女儿一样,为的就是王春华再嫁过的日子能舒心,“要是委屈了,我还能接我娘回家。她就算不是孟家的娘子,也还是我孟半烟的亲娘。” 现在是先小人后君子的好时候,既是要娶妻,便不能怕麻烦更不能怕有些话不好说,这会儿不说清以后吃亏的都是王春华。 张杨知道孟半烟是个厉害泼辣的性子,却怎么也没想到能强势到这个地步。 原以为今天她和王春喜、王苍一起过来,她顶多也就是做个见证,没想到王家叔侄才是来凑数的。 王苍已经听愣了,一双眼睛看看表妹又看看张杨,怕表妹说话太直惹张家不喜,又仔细看着张杨的眉眼表情,要是真有不耐烦这事可就不成了。 王春喜也好不到哪里去,来的路上自己信口开河跟侄女说的那些话,此刻回想一下活像是个笑话。 随即又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几个嘴巴子,自己这侄女已经是能在知县摆酒时得着一个席位的人,怎么可能还是当年那个事事要依赖人的小孩儿,到底是自己想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