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未亡人(双重生)》 1. 她来弑君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姜殷死于咸熹五年春分,这日天朗气清,皇帝正于金陵台设小宴。 金陵台为当年景帝所筑,临逍遥池,原为招贤纳士修建,如今已成设宴常所。春光葳蕤,逍遥池边黄莺啼序、云生水漾,金陵台上舞乐不绝、绮筵铺陈,便有诗赞道: 阙京城如画,阊门瓦欲流。还依逍遥水,更起金陵楼。 姜殷这日穿了身绯红蹙银暗花繁绣宫装赴宴,配挑银线的宽腰带。宫装是年节里裴晗吩咐新做的,今日是她头次穿,果真是阙京里最好的裁缝赶制的,衬出姜殷的窈窕身量,只是略显得她瘦削。只见她小腹微隆,莲步轻挪,风一吹就要飘走了似的。 她围了透纱帷帽,只露出一张朦胧下脸,可见轮廓软钝娇糯,肤色白如羊脂,一双水色杏核眼藏于修长眼睫下。 春暖拂面,池边行走的几位贵眷小姐们三五成群笑闹着,均道风光旖旎,姜殷却是掩面轻咳了两声。移至一棵柳树下,她抬手掀了掀透纱帷帽,对身侧婢子轻声道:“阿眉,我有些喘不上来气,替我取了吧。” 婢子微微一福,碎步走至她身前替她摘下帷帽揣于怀内,这才露出姜殷面容。她头戴帷帽时轮廓温软,然而露出眉眼时却显得秾艳旖丽。头插金环珠钗,耳穿白玉菩提,薄妆浅黛蛾眉皓齿,果然容色无双。 然而她眉目神色却与俏丽春装全不相符,双眼墨黑、神色寂寂,眼前是蹁跹春色,眼底却仍处枯槁之冬,反衬得面色也苍白起来。 婢子在她身侧小声道:“今日是欢喜的日子,这回圣上也邀您入宴,夫人好歹高兴些罢。” 阿眉跟随姜殷已久,却总觉得自己摸不透这个女人。分明有着整个阙京难出其右的姿容,有着东宫独一无二的宠爱,如今腹中怀着皇孙,以妾之身受咸熹帝上宾之礼,即便不恃宠而骄,也总该有几分春风得意,然而她却总一贯的冷淡忧愁,对东宫更没有几分好颜色。 她虽平素不让阿眉近身服侍,但待她一向宽厚亲和,甚至比东宫还温柔些许,阿眉又自小学得衷心向主,不得不为她着急。 只见姜殷抬眼望向碧霄,万顷茫茫浓云袭来,仿佛是要变天了。 将雨未雨之际,沉郁天色恍若一种威胁。 “高兴么?”她眉头微皱,颦蹙之间也潋滟夺目,眼神却仿佛浸泡于数九寒冬。 “夫人不为了自己,也该为了腹中的小皇孙高兴些,”阿眉道,“想来夫人刚有了孩子时,也是日夜欢喜的,怎的如今倒叹起气来。” 姜殷听了这话,眉目有些松动,仿佛什么情绪要喷涌而出。然而过了良久,她却只略偏了偏头冲阿眉挂出一个勉强微笑:“没事的,阿眉,我不过有些倦了。你替我取我的披风来,这天气乍暖还寒,风吹着我倒有些冷。” 阿眉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姜殷仍旧冷冷立在柳树下。水榭风台,池平树古,丝竹入耳暗香浮动,她反觉风飙凛然,袖下双手紧扣,甚而指节都有些酸胀生疼。没察觉间,脊背上已全是冷汗。 她思绪如麻,此刻迫需清净以抚平心头躁动。 不远处几位世家小姐正聚在一处闲话,其中一位身着织金缎纱的远着瞧见了姜殷身影,伸出着蔻丹的长手指凌空一点,道:“哟,快瞧,那可不就是那位传闻中太子殿下爱若珍宝的美妾?” 另一位讥笑道:“还真是!瞧她腰身笨重,也不过如此,我还道是什么绝色佳人,勾得东宫神魂不定。” 五年前大齐大乱,宁王挥师“清君侧”攻入阙京,逼得齐惠帝自焚于正宫大殿中,宁王夺位,便是如今的正位天子。宁王世子早夭,次子裴晗领兵赢下制胜的离道之战,故受封为新皇太子。天下初定,四海清平,太子裴晗名动阙京,惊才绝艳,一时掷果盈车、仰慕者无数。 然而这太子殿下却至今未娶,只在府内储着一位爱妾,据说是晋王义女,姿容无双。是以各个卯着劲要将自家嫡女塞入东宫的世家大族均对这美妾好奇不已。 这爱妾自然就是姜殷了。方才头一个瞧见她的小姐凤目微挑,眉目张扬道:“左不过是下贱坯子,圣上方才为太子殿下赐了婚,她便巴巴儿的想先抢着生个长子。我瞧着方才席上太子殿下护着她那模样,便知这是个狐媚子,当真败坏咱们世家清誉。” “纯姐姐小声些罢,怕给她听见了呢。”另一位圆脸小姐说着,但转而又拗不过好奇心,还是开口问道:“传闻她曾是晋王奴隶,出身下贱,这也是真的?” “你如何竟不知?她两年前由晋王献至太子殿下身侧,说是义女,还不晓得是个什么东西呢,说奴隶恐怕还抬举了她!”方纯柳眉一挑,给了一个隐晦的眼神,接着道:“如今晋王虎视眈眈,拥兵自重,圣上眼见便要出手料理。待西蛮平了,晋王再无用处,届时我瞧圣上也必容不了她!” 言语如刀,分毫不差地传至姜殷耳中。 奴隶?下贱?姜殷缓缓合上了双眼。阙京五载剔尽寒灯,她再不会如同从前一样为这般言语所伤,然而内心钝痛却如况然斧锤敲击,告诉她自己到底并无所念般超脱。 姜殷闺名唤作匀净,五年前是阙京世家姜氏唯一嫡出的女儿,太后的亲侄孙女、由先帝与当时的太子暄指腹为婚的储妃。她母亲是当年阙京最得盛名、才貌双全的林家大小姐。死后又将她送上了亭山拜师浮月阁学艺修身。 姜殷出身显赫,又师从大齐最负盛名的女学,当年也算是名动京城的大家闺秀。 现如今呢?当年她可曾想过如今?姜殷心中冷笑。 那时的阙京城花开十里,风清水秀陇上踏歌,她想,再没见过比那更像人间的地方了。 想如今不过须臾五六载,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她未曾料想到一切来的这样快。 这些所谓的贵眷小姐,一个个毫无才学、言语粗鄙,不过是傍了几位墙头草般的父兄,如今才敢在阙京逞颜色。倘若当年有人敢这般腹诽她,她必然冲上前去对峙,好歹也要让此人知道些颜色,可如今她再没有当年的立场,更没有当年的气性。 她眼眸一瞟,不远处裴晗向她走来。 只见裴晗鼻梁高挺,果然一副十足俊俏的五官。他以战功成名,周身却是积石如玉的气度,看起来年纪很轻,不大有将帅铁血的模样,唯有眉目昳丽,得了几分沙场凌厉之色。他手上挎着一件月白披风,走近来抬手为姜殷挂于肩上。 姜殷没什么反应,任他动作。 “陛下传唤,咱们一会儿该回殿内了。你少吹些风,免得着凉夜里又头疼。”他温声道。 话音刚落,他似乎想去牵姜殷的手试试温度,却伸得有些犹疑。不等他触碰姜殷便抢先收过了手,直直往金陵台处走去。 姜殷本来任由自己胡思乱想,此刻骤然见了裴晗,思绪越发乱了起来。她紧紧扣着双手,骨节都仿佛都要碎裂,想要将脑海中些许回忆去除,却怎么也不能。过去的喜悦欢欣、求之不得、痛苦挣扎一齐浮上心头,千愁万绪哽得她喉间苦涩难言。 姜殷少时起便在亭山学艺,然而她虽师从名门,功夫却学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水平大大只能算是中庸。 尔后大齐起乱,她遭家人坑害,本该回亭山的一驾马车一夜将她送至凉州。原来宁王谋逆,庶兄为保姜氏竟罔顾她于太子暄的婚约,私自将她送与晋王投诚。晋王手握“夺雁”、“柔甲”两军,那时持中不言,如此无论战局如何皆有依靠。姜家养姜殷一遭,没费得多少功夫,单指着牺牲她一副美貌以保一族平安。 晋王不爱美色,却将她投入“柔甲”加以训练,长鞭加身毒药灌喉,她彻底从阙京的姜匀净沦落为了凉州的姜殷。她那时爱慕着裴晗,在晋王手下吃尽苦楚,每夜却仍然攀上房檐,靠想着他望月入眠,等他来接自己回家。 然而那人却始终没来,姜殷苦等数月,却只得了举家灭族的消息。尚且不论家中凉薄的姊妹父兄,最让心碎的是她自小眼珠子般养大的妹妹柔勉横死府中。 “姜子敬,凌迟,灭三族”。一句轻飘飘的旨意,击碎了她锦绣安宁的十几年时光,彻底将她拖进惨败的现实。 他们说宁王兵力被夺本该不战而溃,然宁王之子骁勇善战,连换三匹战马于金川绝处逢生,取道粱州渡于离道大破南军,斩杀大将季明争,直指阙 2. 事败自戕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行入金陵台上,喧哗人语流贯入耳,姜殷堆砌起她平生所痛恨的柔柔笑意。宴上觥筹交错,不时有姜殷不识得的人来敬酒恭贺,裴晗一并挡了。 没喝酒也仿佛有几丝醉意,姜殷虽早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想着即将到来的结局,却仍旧心内不安。 “你怎样,可是想吐吗?”裴晗侧身问道。姜殷掀了掀眼皮,分毫未动,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执起案上白玉杯便一饮而尽。 正值此时,咸熹皇帝缓缓把目光转向太子坐席,对姜殷道:“多年不见,你父亲可还好吗?” 丝竹管弦入耳,仿佛静了一刹那,座上宾客俱往姜殷处瞧来。 皇上此言自然问的是晋王。姜殷仍作柔弱状缓缓起身,盈盈一拜,随即答道:“妾身也多年未见父王。不过父王前日曾来一封书信,笔力仍健、力透纸背,想来也当身强体健。我替父王谢过陛下关怀。” 咸熹皇帝一笑,抬手许她近身。 只见她盈盈为白玉杯斟满了酒,出席缓步上前,柔声道:“妾身多年蒙天家庇佑,才得以孕育皇室血脉,妾身敬陛下这一杯,聊作叩谢陛下与殿下恩德。” 话音落下,她饮尽杯中酒,咸熹皇帝也持杯仰头。 变故的发生便是在这一刹那。 姜殷秀目微阖,眼睫轻颤,心中在默数着,虚空中仿佛某个滴漏缓缓见底,她身形一闪忽然暴起,右手从腰腹衣裙间提出一把折钢匕首直捅皇帝心口。 金陵台上本是家宴,暗卫只留两名,姜殷身影极快,又是骤然暴起,谁也没有提防一个本该手无寸铁的柔弱孕妇,两名暗卫都没能反应过来,只见姜殷跃入半空直奔王座,匕首耀眼的寒光一刺,裹挟着破风之声,眼看便要直直没入咸熹帝胸口。 然而咸熹帝多年征战沙场的军人素质仍不可小觑,可知他封地宁州,以骁勇善战闻名,十六岁便以战车三千肃清北荒,见这当心一刀,已知躲不过,便极为精妙地奋力往右侧一扑。 鲜血刺目,姜殷刺入时便知到底没能刺中咸熹帝要害,她仍想抽出匕首再补一刀,但此时暗卫反应过来,两人大力制住她双臂,夺取她手中匕首,宾客大呼护驾,无数羽卫瞬间涌至黄金台上。 姜殷知晓成败只在一刹那,大势已去,她愿赌服输。 她寡不敌众,再无生路,两名暗卫制住她压于地面,却惮着她腹中胎儿,不敢使上十分力气。姜殷此刻被牢牢制住,脸颊贴于阶面,额前顺下一滴殷红鲜血,在她隽白面容上显得触目惊心。 她面色冷淡,仿佛眼前一切乱象皆与她无关一般。 皇帝左肩中刀,又被立刻抽出,鲜血奔涌而出,脱力断续呻|吟着。随宴的嫔妃扑在他身上大声哭喊着:“快传御医!快传御医!” 宾客乱做一团,起身躲避在前来的羽卫身后,明晃晃的护刀抽出,闪得姜殷眼前一花。 她静静垂目,在等第二个时机。 说时迟那时快,她本来就地伏诛,身躯却陡然一转,运劲于身侧,骤然脱离了两名暗卫的控制! 她疾奔于宴席中央的大道上,往室外跑去,侧脸血迹分明,精心赶制的宫装如今已然松散,袍袖纷飞,仿佛一张惊心动魄的静物画。 然而门外已是立满重重羽卫,她无路可逃,被逼退在金陵台阑干边。 殿内喧哗声犹震,颊边森凉血未干。她眉目似有鲜红,更显艳丽绝伦,神色愈冷淡凄然。 姜殷仿佛感觉到五内脏腑沸腾的血,她所惧怕亦期冀多年的死亡便在即刻。三面羽卫拔刀冲她,虽未向前,大约是想生拿回去审问幕后主使,抑或是还想要生剖出她腹中裴家血脉。 要她活下来受辱吗?她已经已经沦落至今,难道还要再被打入囚牢,苟且偷生吗? 姜殷阖上双眼。她也曾是明月清风般的高门闺秀。 春风忽然急迫起来,她听见耳侧破碎的疾声,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月色下。 好在她留了一手。她原本练的便是双匕,方才情势紧急时都未曾抽出,为的便是此刻能有一个痛快。只见她从衣袍中抽出另一把藏下的折钢匕,白玉为柄,在昏暗的天色里闪烁出一线寒光。 这世上的烟火炎凉再不会为她所困了,她执迷不悟地再度走上偏峰断崖,无非是求一次粉骨碎身的救赎。 只见姜殷扬眼抬眸,衣袍猎猎,声音虽轻却连大殿内都无比清晰:“姜殷本为姜氏嫡女,是为太子正妻,委身反贼,非我之意。” 她扫视眼前诸众,想到多年前大齐国土流血漂杵、民不聊生,想到故国三千,五年死生,心里涌上滔滔恨意,厉声道: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乃大节而不可夺。宁贼篡位,弑天子而杀手足,不忠不义,寡廉鲜耻,天理难容!” 她声音铿锵,犹如凤凰泣血。仿佛那一刹那她的魂魄脱离了眼前腐烂浮华身躯。她不再是阙京金丝雀,她是亭山绝色,是凉州大漠。 头顶天色阴沉、乌云沉沉压过来,方才那场积郁的大雨仿佛终于要落下,只见姜殷被狂风席卷得凌乱不堪,然而沉静疯狂几近破碎的气质分毫未乱,她凄声续道: “我欲杀贼,然未回天,今固当死,命归于大计,即身无完骨亦所甘愿。” “血昭肝胆,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下一秒,她左手翻出另一把折钢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地刺入颈脉,再横一刀切开喉管,鲜血喷涌而出,她原本白玉般的颈间已是模糊一片。 恍惚中她仿佛看见裴晗被护驾的侍卫横拦在外,奋力往她这处抢身,嘶吼道:“阿殷!” 那声音仿佛沉哀大痛,这时姜殷唇角浮上一丝浅淡笑意,有如悲凉,有如讥讽,喃喃笑道:“裴晗啊……” 接着,她终于脱力,直直从高台上坠落下去。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忽然想起少年时,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那人眉眼深深,仿佛天地间就装得下她一个人了。 又仿佛是另一个阙京春日,她盯着眼前人喜悦眉目于窗边凄然,淡声道:“我的骸骨,想葬回亭山。” 她是早春流景下即融的冰雪,是惨淡月光下的枯枝,挣扎着血淋淋撕裂自己,却怎么也逃不开腐败的命运。 咸定三年,太子妾姜殷于金陵台刺天子,败,引匕自刭,太子晗从之,殉于阙京金陵台,日暴雨如瀑。 * 年节刚过,正值春末,漫天飘着的杨花都落到了姜府内。 午后,姜殷靠在院内金丝楠木的软塌上小眠,面上覆了一方梨花秀帕,眉黛夺将芙蓉色,清风明月好时光。她仿佛做了一场疲乏至极的梦,颈侧疼痛良久未息,仍旧钻心刻骨。 她是被门廊处一阵细语吵醒的。 “殷姑娘可醒了?赶车的可天刚破晓的就来了,等了大半日的,搁着府门口喊喊叫叫的,再晚赶路可不方便了。” 是赵妈妈的声音。这可是怎么一回事,我不见赵妈 3. 又见前夫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姜殷师从亭山浮月阁,这日刚在姜府过完年,是回亭山的日子。浮月阁不许她携婢子上山,于是她遣散了姜府的奴仆,只带了柔勉坐上等候多时的马车。 车颠簸得厉害,姜殷很习惯这样的颠簸,再嘈杂也能安然睡去,柔勉却很受不了,早饭午饭一并吐了出来,于是姜殷搂着她靠在自己膝间,自己靠着小窗吹风看景物。三日行程,除却颠簸得腿疼外没什么罕事,她们到了亭山脚下。 葳蕤山春,日光缕缕,她牵着柔勉步行上山,心里却还想着路上的景致。 从阙京到颍川再至亭阴,景物竟与咸熹年间大不相同。新帝登基不久本该万象更新,然而街道边竟仍有不少废址瓦砾与荒凉废址,流离失所的百姓跪于街头乞讨。 她前些年深恨自己处境,总怀念着年少时的大齐,却不知那时自己恣意无拘,只顾着自己痛快,却从不曾着眼于天下万民。 新帝削藩,宁王谋反,天下便已然大乱了一回,然而她死时晋王黄雀在后虎视眈眈,难保大齐不再度遭难,前世她受制于人不得不助纣为虐,这一世这一切却都还没发生。 姜殷神色凛然——宁王势力未足,晋王更是年纪尚轻,这一世她还有机会,绝不能再任人宰割!然而如今她身已不在阙京,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两人走了大半日,行至山溪边时,天际正起了点点霞色。高鸟黄云暮,连山晚照红。 柔勉额前出了密密细汗,颇有些疲累,姜殷便牵着她坐在溪流边。山间静谧,姜殷听着湍湍溪声濯水洗尘,静静看着柔勉光洁的额头和碎发,将她滑落的发丝别至耳后。 阿勉忽然重重抽了口气,疯狂拉着姜殷裙摆,姜殷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 亭山溪流向来婉转清洌,然而此刻竟污浊不堪,上游不远处水面竟漂浮着一个身影,那人半浮于水面,鲜血盈面,身侧溪流全给染成淡淡红色。 仿佛前世血腥的结局骤然重现于眼前,姜殷大退了一步。她重重闭上双眼,方才清明的灵台陡然混乱起来,往事纷至沓来。 她想起凉州月圆月缺,她从天黑等到天亮也没等到他来接她回家;想起东宫洞房花烛,她紧紧握着匕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晋王的鞭笞疼痛彻骨;想起阙京冷灯照壁,她怀着他的孩儿,午夜梦回时做着他手刃柔勉的噩梦,醒来时身侧床榻冰冷一片。 这些记忆太过浓烈,以至于她最初醒来时忘了,他们的孽缘便是起于这个亭山春日的午后,那时她救了他。 “裴晗……”她启唇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眉间陡然漏出狠戾之色。当年便是他在离道大破南军,才一举冲入阙京,可以说齐惠帝的终结皆由此而始。 倘若她现在无声无息地了结了裴晗,离道无人可破,北军失了先机,或许那之后的一切动乱都不会发生,胆敢谋逆的宁王会如同史书上无数不自量力的藩王一般付出该有的代价。她只需再略施小计便可以躲过自己悲惨的命运,她会在几年后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嫁入东宫,做阙京最尊贵的太子妃。 前世之仇,不费一兵一卒便报了。 思及此,姜殷呼吸的节奏陡然快了起来,她抬手摸上腰侧,陪伴她多年的那对折刚匕首悬于腰际,刀柄触手温凉,仿佛蛊惑着她下手。 她好似浑身都在发抖,右手抽出一把匕首,双足踏入冰凉的溪水,湿了衣裙。 她蹚上上游,跪在眼前人身侧,轻轻伸出左手扣住他后脑,只见她眉目冷冽,左手猛然发力狠狠一扣,将他面孔按入溪水。 溪流湍湍,血水立时四下溅开。姜殷脸侧落下鲜红刺目印迹,然而眼睛都没眨一下。她早不是当初那个青涩胆怯的少女了。 阿勉从没见过她狠戾的模样,给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当场僵在了原地。 手下人竟然没有丝毫挣扎,这般的溺杀毫无快感,姜殷挑了挑眉,又将他提出水面。 如今清水洗净他面容,丝毫不差果然是裴晗。只见他高鼻深目眉目似画,依稀还是当初模样。大约是身临其境,那些姜殷曾以为自己已然忘却的少年往事又如同梦魇一般纠缠起她来。 她呼吸深重起来,却强制将思绪抽离,合眼下了决心,抽出匕首横于他颈侧。现在她只需要刺进去,就如同她前世所做的那般简单,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但姜殷忽然浑身发起抖来,那是逝水如斯的战栗,明明生与死就在弹指之间,匕首却坠落于溪涧——她下不了手。 她浑身骤然一软,脱力般坐于溪水间,仰头露出纤细雪白的脖颈,看见天际火红的霞色。姜殷哑然失笑,笑着笑着却又不知为何流出泪来。 她是笑自己。笑自己自戕时毫无犹豫,却狠不下心杀血仇之子。笑自己还如同前世一般没用,当年凤冠霞帔坐于洞房之中时便下不了手,如今依然如此。仿佛一个荒谬的轮回,前世今生她本以为自己变了,却原来是丝毫未变的。 不知坐了多久,姜殷伸手掐住裴晗血迹斑斑的脸颊,凄凄笑起来。指尖忽然一松,他又一次坠于溪间,而她则没 4. 两种抉择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姜殷的竭力思索着自己是否曾在少时见过裴晗,好为方才之言作解释。眼前人明显知道自己是谁,然而据她回忆,他们于亭山是初见。 心下还在思量着,姜殷仍旧启唇开了口。她微不可查一福,微微挑了挑眉,冷冰冰道:“问公子安,不知深夜到访所谓何事?此处为女眷闺房,实在不便外人进入,不如公子先寻个地方歇一夜,明日我禀了师父,再做打算?” 前世她便是一腔无用仁善,瞒着师父救下了重伤的裴晗。须知浮月阁一向只匡正义、不问朝廷,她那时便知若将重伤之人交给师父,倘若是皇室中人,必然是治也不治丢下山去的。相同之错,她必然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思及此,她冷眼去瞧裴晗神色,却发觉他此刻脸色较之方才愈发惨白吓人。只见他眉宇墨黑,润积了雨色,浑身都湿淋淋往下淌水,唯有脊背是僵直的。 姜殷所说的不过是问候的平常话,他却双唇微颤,方才轻松神色全然不见,仿佛被判了死刑。 他那时,竟这般走投无路么?姜殷心内疑云顿起,不觉思道。 窗兀自开着,雨夜之肃风遁入,帘栊声咽。 裴晗双唇几度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不及他终于开口,便直直栽倒了下去,跌出了姜殷视线。 姜殷倒抽一口凉气,忙攀扶着窗框往外看,只见他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姜殷方才毫无表情的面容松动了半分,狠狠皱了皱眉,低声骂了一句娘,快步行至房廊前披上一张湖蓝斗篷,正要闯入雨内去捞这没用的哑巴。 听见声响,方才已从床边坐起的柔勉下床只着单衣走了过来,一边跑去拉已开了灌着风的窗子,一边回头打手势问道发生了什么。 “是白天那个重伤的男人,我把他拉去师父那里。你不用管,快睡吧。”见了柔勉衣裳单薄,她顿下脚步,扯了扯嘴角,柔声嘱咐道。 然而她心内却仍系着门外那人,此刻心情自是非纠结二字不可以形容。伤得快死的裴晗究竟是怎么跑上了山,躲过了守夜的师姊,如此恰好地敲上了她的房门?更不用说,她方才脱口喊了一个本该不识之人的名字,方寸大乱,属实狼狈。 每每见到裴晗,她本来清明的心头便一团浓墨般混沌。于姜殷而言,这道干系必须趁早斩断,否则必当误事。 往事浮上心头,只因此刻在自己房中,姜殷完全没有收敛神色,只见她眼底晦暗难明,神色颇为阴鸷可怖。 见阿勉听话回了自己屋内后,姜殷到底还是没有忍住,跨出了房门。 漠漠春漏,姜殷给雨浇得透湿,寻见了窗沿下倒着的裴晗。她面无表情地提脚踩住他肩头,将他仰面翻过来。 见他双目合拢,已然失去了意识,姜殷只感到心内窜起来一股无名火,灼得她又疼又惧,仿佛只有触碰到裴晗温热的皮肤和跳动的心脏方可缓解一般。 她仿佛不可忍受一般将扣在头上的斗篷兜帽一拉,想让呼吸通畅些。雨滴狠狠敲击她的颅骨,沉默的夜色愈发让人无法忍受。 她方才的冷冽全给击得溃不成军,眉头紧锁,重重吐出一口气,将斗篷一脱,裹在裴晗身上,左手单手直拎住裴晗的后衣领,就着这么个姿势将他在地上拖着往大殿处走去。 她的脊背在暴雨间越发僵直,行至殿内时左手已微微发酸。片刻后,裴晗的躯体重重磕在大殿地阶上,发出一道沉闷响声。 大殿彻夜燃着烛火,照出两壁绘制的繁复纹路。姜殷幽然立着,俯视被她掷于阶上人事不省的裴晗,灯下看人总添三分颜色,她轮廓被描摹得清晰,罗刹般冷冽神色也灼灼夺目。 这是平日姜殷师父接见外客或是晨省的正殿,她本不该深夜前来。她已知是不敬,于是一提衣裙往下利落一跪,沉声向内殿寝宫道:“师父,匀净深夜叨扰。” 她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上激起几阵回音,过了半晌,后殿传来脚步声,一个清瘦女子着一式黑衣斗篷走上前来。她手秉一盏烛火,行至姜殷跟前放下了兜帽,露出一张清秀脸庞。 姜殷抬头见了她,微微一怔愣,道:“十三师姊。” “师父起身了,先差我来瞧瞧,”十三声音带点笑意,半蹲下来拉住姜殷手掌,将她扶起来:“你总是不叫人安生,怎么教雨淋成这样。” 只见眼前女子秀髮微散,腰间别着琥珀弯刀,黑斗篷下微微露出雀白秀颈,上嵌金色项圈,正是这夜执勤守在师父身边的明十三。明十三是浮月阁最得师父青眼的弟子之一,待人向来又最亲和,姜殷少时一直仰慕她。如今已须臾十载,明十三的眉目在她记忆里早已模糊,此刻仿佛一团不真实的梦。 姜殷心内微动,面上却仍不动分毫,她反握住了师姊手掌,面不改色扯起谎来:“不是匀净不懂事,是这男人深夜忽然敲我的窗求我救命,浑身都是血。师姊,我一向是没主意的人,只得来找师父。”她杏眼圆睁,汪了薄薄一层泪,竭尽全力去装作多年前那个没有任何心机头脑的姜殷。 她装得大抵还像,明十三并没起疑,只是轻轻拍了拍她肩头,执着灯盏去照裴晗脸孔。她微微解开他衣带,只见单是这短短片刻,他身下便已积下了小小一滩血,身上除却新伤,前胸后背衣裳遮体之处遍布陈旧伤疤,几乎没有一处好地,必是给凌虐惯了的。 “天呐,他可真是遭罪了。”十三低声叹道。 前世姜殷丝毫不会医治,接连一个月每夜溜进藏书阁翻医书,将一年的药例几近抓空了才捡回来裴晗一条命,此刻她心里依稀记得他身上伤痕,脑海里描摹着他血肉模糊的心肝脾肺肾,仿佛隔空晕了一场血,用力咽下喉间灼热血气。 “你可知道他什么来历么?”十三问道。 姜殷轻飘飘答:“他自称是宁王次子,单名一个晗字的,师姊可听闻过么?” 十三听了这话,乐了,道:“那可不是你将来的本家人,怎么反问我听没听闻过?” 姜殷少时爱慕阙京的裴暄,这一点亭山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从记事起就明白自己要嫁给的是皇帝的嫡子长孙,虽不明白其中含义,更不懂未来太子妃和皇后的意义,只是从小同一个人绑在一起,情窦初开、心意无托时也不免真的爱起他来。 年岁小时她在阙京时同裴暄也见过两次,皆是远远的,公子暄年岁略长她些,一身月白远远立于庭内松下同她遥遥致礼时,当真是芝兰玉树的尔雅佳人。 从小姜殷调皮时,师姊只要一句:“匀净调皮,要暄哥哥给接走罢了!”姜殷就会安静下来,脸红成一颗柿子。 她正待要装出脸红娇嗔的模样,师父便从后殿缓缓走了出来。亭山弟子皆不知晓师父姓氏,只知道她单名一个清字,是以在外也有管她叫清师父的。清师父年岁已长,步伐也略慢些,行至裴晗身侧时俯身探他鼻息,三指又在他腕上停留了片刻,道:“没有性命之忧。是匀净给捡回来的?” 姜殷忙点头道是,又将方才讲给十三的情形重复了一遍。 “你和师姊到殿外稍候。”清师父抬了抬手,十三见了便牵着姜殷的手往殿外走 5. 遍体鳞伤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听了这话,姜殷明白清师父心意已决,再不甘也不必再抗辩,被迫低头道是。 她身上仍然湿漉漉的,此刻跪坐在地上,恍若一只折翅的蝴蝶,她静静盯着地面,在清师父眼中看来,仿佛是在纠结着。 看不见的袍袖下,是她在用力掐着自己的血肉,由于过于用力,一道血渍缓缓渗出,她却丝毫没有察觉。 殿外倾雨有如决河,她发簪散落,窗外灌进的长风夹杂着发丝席卷得长发乱舞,额前血管内仿佛有诡异的生命在额间刺痛地跳动。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真想抽刀逼清师父放过自己。然而她没有。 她还不是凉州的姜殷,她是亭山的姜匀净。姜匀净不会公然忤逆师尊,更不会对陌生人痛下杀手。 她忽然低笑了两声,再抬眼时黑沉的眼眸内已经不再血红骇人,她轻声道:“我会救他的,师父,您快歇下吧。” 清师父的双眼浑浊平静,她伸手抚摸姜殷头顶柔软的发丝,随后带着明十三离去了。 姜殷背着血淋淋的裴晗回到灵徽阁时,给柔勉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她手势打得挥挥生风,双唇紧闭,对姜殷这幅惨兮兮的德行表示关心与愤怒。 姜殷到底还是怕这雨夜把裴晗活活拖死,是给背回的屋子。他实在是流了太多血,她将他放在床榻上时,背上衣衫已给鲜血浸透了。 “就不该带去给师父瞧,到头来还是要我治他。”姜殷一脑门子官司,对着柔勉都没了好脸色。“你说慢点,我一句也没听懂……” 柔勉见她不回答自己的问话,急得跳脚,却不得不放慢速度,问道:“他情况看起来比白天更差,我们怎么救得活?怎么不送到荆夔那里去?” “他命硬,死不了,祁栩之明天也会来。”姜殷冷脸答道,“今夜太晚了,明日咱们把东阁收拾出来给他住,今晚就躺在我床上。” 姜殷冷着脸抽出匕首,将裴晗的外衣从上至下划开,露出血肉模糊的躯体和鲜明的肌肉线条,又撬开床底木板捞出一瓶烈酒,师姊总把酒藏她这儿。 她从柜子里抽出一根绑带也把袖子提起来,又三两下拿发钗把头发盘起来,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抑制住双手的颤抖,打开酒瓶先往自己口中灌了一口,其他的皆尽浇在了裴晗身上。 烈酒顺着裴晗身躯衣襟流了一地,原本清雅的床榻如今已是脏污一片,屋内混杂着浓烈酒气与血气,不再像闺阁雅室,反倒像牢监囹圄。 烈酒辣出姜殷一行清泪,模糊的视线间,她看见这一浇下去,原本昏迷的裴晗忽然重重抽起气来。他喉结涌动,额上青筋突起,剧烈的疼痛正将他从模糊的意识边缘唤回。 他眼睫颤抖着缓缓掀开,眼中一片混沌,张嘴想说出什么,出来的却只有气声和汩汩而出的鲜血。 他在说,我没事。 这话极轻微,姜殷却分毫不差听了个仔细,她心内冷笑道:“谁关心你有没有事!” 他呼吸声极其沉闷,仿佛在竭力压抑住即将破口而出的□□,沉重的气息声仿佛一把锈刀,一次一次割在姜殷的脊梁。她仿佛能感同身受这样的痛苦,眼睁睁看着裴晗的意识又一点点消减下去。 她忽然暴起,伸出右手挥了下去,正正抽在裴晗脸颊,她厉声喝道:“醒着!” 裴晗一句呓语终于给她心头烧了彻夜的无名火添了足足一把柴火,她忍无可忍般回身对柔勉道:“等不了天亮了,烦你帮我跑一趟,现在就去把祁栩之给我喊起来。” ------------------------------------- 次日午后,春雨将歇,姜殷斜倚在一方临时放置的软塌上,身上覆着一方鹅绒软被。窗外零落声入梦,她一时没分清今夕何夕,肩背上酸疼感依稀唤起昨夜记忆——忙活至近天明,又捡回来裴晗一条小命。 一旁是她的绣床,裴晗仰躺在上,合着双眼,大约还在睡着,一旁另立着一个青年男子,上身微伏搭脉,见姜殷转醒,回过头来。 祁栩之生一张白白净净娃娃脸,越发显得眼下两团乌青如墨绘就,声音也略有些沙哑道:“你醒了,那我回去补觉了。” 姜殷揉了揉眼睛,下巴微微朝裴晗处抬了抬,道:“他情况怎样?” “伤这么重,你指望能有多好?”祁栩之语气里带点埋怨,“还给你拖出去那么远,骨头没拖散就不错了。” 姜殷微微眯了眯眼睛,祁栩之忙转了正经语气:“我的医术你还不放心?我刚刚还去问了阿荆,放心吧死不了。” 他又略嘱咐了两句别的,便拾掇拾掇打包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姜殷挪到了床边,开始瞧裴晗的睡脸。屋里空气潮湿沉闷,染血的衣衫和布片堆在屋子角落,昨夜的血腥味和酒气经久未散,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裴晗的模样一直都没变,瘦削的脸颊,利落的骨相,还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上辈子她便是对上了裴晗一双黑溜溜水淋淋的桃花眼,没狠下心丢下他。她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忘了少年时亭山上的事,谁知道再临故地,一切仿佛读档重来,零落的回忆也清晰起来。 她想起来这时的裴晗说不清有多乖巧听话,换药时从不叫嚷乱动,只有扯起伤口疼得狠了才会轻轻抽气,只是总给自己咬得满嘴是血。有回她给他换完药,他恰好醒着,看她时眼神很深,给她一个血淋淋的温柔微笑。 上辈子裴晗终于清醒过来时已经是初夏,姜殷还记得那日窗外飞着仿佛翠蓝的云,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那日清师父要问姜殷的书,她特地扎了繁复的花髻,插了步摇上了妆。她本来生得端秀美丽,眉心点了花钿以后很有一点一顾倾人城的道理。裴晗一睁眼就瞧见她这张娇滴滴芙蓉面,两人目光都像是给轻轻烫了一下一般,小屋里气氛尴尬了一刹那。 裴晗有一双如墨的桃花眼,病容憔悴也掩不住好看。他眨眨眼,鸦羽般睫毛悄然翻飞,眼里汪着一池碎玻璃。她红了脸,一时转过身去。 姜殷手里还执着药杯,心里已暗叹着,莫说是亭山,就是走遍整个颍川,难道还有谁的 6. 少年往事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裴晗神色突然多了些不像他的冷淡,声线低沉,仿佛席卷晚天疏雨。 “我小时候,父亲几乎从不管我。”裴晗道,“兄长和我同年出生,我那时以为,因为我母亲是我父王的侍妾,所以不受重视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母亲是作为礼物送给我父亲的,生我时年纪还很轻,宁王府上的人都瞧不起我们母子。有时候我们没东西吃,有时候吃的东西里被下了脏东西,她就背着我偷翻出院墙去外面偷吃的。” 姜殷知道裴晗的母亲曾经是宁王得宠的侍妾,脑海里所想象的形象一直是一樽柔弱的美人灯,“翻墙偷东西”这样的事裴晗从没和她说过,于是她问道:“偷东西?你母亲还会这个?” “她功夫很好,几乎总是能得手,但也有被捉住的时候。她被揪回府上,还要挨大夫人一顿打,”裴晗合了合眼,仿佛这段回忆忽然有些难以承受了,“我也一样,但她总拼死护着我。” “她是别人安插在我父王身边的眼线,生了我后失了宠,成了弃子。她小时候吃过很多苦,被灌过很多乱七八糟的药物,情绪很不稳定,有好有坏。好的时候总拉着我在身边,教我读书习武,坏的时候就折磨我。” 提到痛苦的时候裴晗一笔带过,姜殷脑海中闪过他身上陈年的旧伤,想来经他母亲手的也不少。她心中苦涩,想起不久前自己同他母亲也是一般境遇,道世上这般身不由己的女子竟然如此多。 “她很爱我父王,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不爱她了,有时候觉得一切都是因为我,于是就恨我。但她又怕寂寞,于是又离不开我。她对我情绪反复,那时候我还太小不懂事,总不亲近她,”裴晗眼波微动,在仔细回忆,“她很伤心,总是哭,越到后来,她的记性就越差,越有些疯疯癫癫的了。” “有一阵子,她终于好些了,我以为她终于想通了。然而二月初七,她初次见我父王的那日,在屋内割腹自尽了。” 那日天气正好,敝旧的太阳在陈旧屋内为弥漫灰尘镀上金边,昏昏的,教人看不清楚。 美丽的女人半倚在床头,腹上一片鲜血狼藉,眼珠直勾勾盯着前边,像书里死不瞑目的蝴蝶标本,鲜艳而凄怆。 裴晗的眼神看起来有些难过,却仍然是淡淡的。漫长的岁月会冲刷痛苦,这是人本身的保护机制。 姜殷心还是轻轻揪起来,年少的裴晗,无论如何总是惹她怜惜的。 她轻轻说:“那我们很像。我七岁时我母亲就过世了,她那时瘦得怕人,药石无医,是不治而死的。” 对于那时的事姜殷其实记不大清楚了,只有午夜梦回时她会想起那个暗沉的午后。 晚蝉如骤雨,打湿她眼前景物。她疾奔于险狭的廊檐间,四方的庭院也漠漠无垠起来。她母亲躺在床榻上,仿佛离她那么远,泪与耳间嗡鸣将她与周遭波浪般喧哗人语隔开,她母亲左手骨瘦嶙峋拉住她,泪眼滂沱。 原来她的眼泪还没流干么?她那时想着。 她母亲死前放不下她,为了等她来见一面,临了了不愿意咽气,裴晗的母亲却是毅然决然离开他的,或许心里还恨他,他们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然而裴晗深深望着她,继而笑起来:“是啊,我们真的很像。真的很有缘分。” “后来呢,你母亲过世了,你好过些么?”姜殷问。 “没有,这才是开始呢。”裴晗笑着摇摇头,动作幅度略大了些,又激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 “母亲死了,父王便将我挪到大夫人院中,和兄长与几位庶弟一同上学。那时我学得还算不错,悟性也高,大夫人看不惯我。” “母亲在世时她便百般刁难她,想是瞧见我的模样,总仿佛平生最恨的人在眼前晃。十四岁时她终于动了手,他们往我的双腕脚踝上分别打了四枚秘铁造的骨钉。”他身处双手,手腕上赫然两个狰狞可怖的疤痕。 昏暗的木屋内,面容精致的少年给锁住双手双脚绑缚在木板上,面孔苍白,已经爬满了许多细小擦伤。屋内破败陈旧,角落爬满蛛网,地面黏腻充斥腐烂气息,雨滴从屋顶漏下,滴落在少年的脸颊上。 面目狰狞的家仆立在两侧,屋内还站着一位锦衣妇人,她手帕掩住鼻尖,细声道:“动手吧,还等什么。” 他看起来太年少,仿佛这般情形轻易能将他撕碎般,然而他双目沉黑,其中没有恐惧。 家仆听了主母命令,却仍手发着抖不敢动。整个宁王府都流传着,说疯女人的儿子也是疯子。若是寻常的孩子此时早给吓得大哭大叫,他却丝毫反应也没有。 明明他是受制于人的那个,然而他看着大夫人的目光却有如俯视蝼蚁,良久浮起一抹森寒笑意。 他们到底还是动了手。 那东西钉进去的时候他甚至都没叫。他从不作无谓的呐喊,只是咬紧牙关,喉间“咯咯”的压抑声响与蜷缩的身躯昭示着可怖的剧痛。 千尺雨倾注而下,能够盖过一切罪恶,洗刷一切苦痛。 姜殷屋内,裴晗从回忆中抽回思绪,轻飘飘续道:“父王知道了,动了大怒,给我请了好大夫,也从此不用和大夫人住了。所以还算值得吧。” 他没提这四枚骨钉害得他多年无法行走甚至无法提笔写字——从天赋异禀到无用残废,前后只需一天罢了。 但卖惨须得张弛有度,一个没把握好,小姑娘说不定得心疼得过头了。他舍不得。 姜殷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忽然起身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你好好歇着。” 雨已停了,亭山一片苍郁迷蒙,她行至无字碑林,倚在一座碑后,不知道里头埋的是哪位祖师爷。 无字碑林一侧是浮月阁,另一侧有漫漫松林,长风拂过林海,吹来遥远飘渺的气息。 还能重新开始么?姜殷问自己。他这时还什么都没做,没有说谎、没有背叛、没有欺骗。 他方才说的,她从前都不知道,只以为全是淳定皇帝之举,却原来从童年时便是如此的。 她自尽于金陵台,也是他母亲那般决绝的方式,姜 7. 毁尸灭迹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姜殷尚未从方才的惊魂未定中回过神来,恍惚道:“没事儿。咱们还是先想想怎么收拾这烂摊子吧,我可不想卷进你这些破事里。” “我会清理……”裴晗声音愈发低了些。 “你怎么清理?好不容易捞回你一条命来,现在又中一刀,你有力气么……”话音未落,她见裴晗合上眼睛,喘息沉重起来。 他似乎想竭尽力气再说些什么,然而不受控地跪倒下去,因身躯脱力,一时不察握住了姜殷手掌。 姜殷只觉手掌一片冰凉触感,已是被蹭了满手的鲜血,裴晗骤然松手,仿佛不愿对她造成二次伤害一般,继而因失去了支撑彻底跌落下去。 姜殷忙伸手捞住他,握住他胸口刀,道:“我给你取出来,你忍着点。” 然而当真握住那把刀时,她手却抖起来。姜殷从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插在自己胸口的刀说拔便拔,此刻看着裴晗已经残破不堪的身躯,一时竟真不敢动手了。 然而此刻不是犹豫的好时候,屋内一死一生两具尸体,满目狼藉,若是阿勉回来看见……更不用说师姊师父。 救下裴晗当真是个坏习惯,前前后后给她添多少无用的麻烦事。若是姜殷此刻有时间思考,必然已经是肠子都悔青了。 裴晗此刻却竭力睁开双眼,轻声说道:“给我一剂……‘锈禾钗’……” ‘锈禾钗’是一剂止疼药,可止短痛,却对人体伤害极大。姜殷前世在凉州曾大量用过‘锈禾钗’,用时所向披靡刀剑穿身恍若无物,不用时却疼弱钻心,方才的伤痛百倍穿蚀。 祁栩之早先将药箱留在了她的屋内,内里正有一剂锈禾钗,她却严辞拒绝:“这药用不得,你要做什么?” “给我吧……我从前用过,没事的。”裴晗柔声道。 姜殷也并非百般疼惜他,见他自己不在乎,她断然没有再推辞的道理,立时便从药箱中翻出那剂药,冲水喂裴晗吞服。 这药见效神速,有两个时辰的药效。裴晗坐起身来,扛起死去的暗卫往窗外一掷,又背起另一个暗卫从窗口一跃而出,左手拖住死尸,便往西走去。 “你去哪?”姜殷在后扬声问。 裴晗顿足看着她道:“毁尸灭迹,你知道什么好去处么?” 毁尸灭迹?那自然是无字碑林了。姜殷放不下心,便也出门为他领路,顺路捞了两把铁锹,不过几时便到了无字碑林。 裴晗丢下暗卫,姜殷那一手刀没收劲,暗卫仍在昏迷,裴晗利落抽出那柄仍自插在他胸口的刀,没顾忌鲜血汩汩,手上使劲,直直刺入昏迷暗卫脖颈。 他接过铁锹,不几时便掘出一个大坑,将两人尸身扔了进去。 姜殷有些哑然:“你掘坟倒快,练过?” 裴晗瞧着她一笑,道:“算是吧。”只见他这会功夫因为失血过多,面色苍白如纸,已是差得难以形容了。 “你回去吧,剩下的我来料理,你替我把屋子扫扫,然后躺好,我一会儿喊祁栩之来。”她吩咐道。 剩下的功夫不多,裴晗点点头,往姜殷屋子的方向走去。 直至行出了姜殷视线,他才好似被抽了骨头一般跪倒在地上。他感受不到疼痛,然而身躯脱力之感却是实打实的,他用力压住胸口之伤,艰难继续走着。 等到姜殷腰酸背痛回到屋内时,裴晗已经静静睡着了。此时本该正是他药发之时,竟然睡得着,姜殷自己吃过这种苦头,本来为他揪着心,此刻放了放,指挥身后的祁栩之去看他的伤。 裴晗这比上辈子多余出的一刀的确大伤了元气,又因锈禾钗本来不适于身上已有旧伤之人用,大大加重了裴晗的旧伤,于是他这次修养比前世足足多出了一夏一秋的日子。 祁栩之自知道姜殷乱用了这剂药,给她劈头盖脸骂了半日,说得姜殷直掐人中,控制着自己不要忽然暴起割了祁栩之舌头。好在祁栩之虽然嘴碎,倒并不漏风,裴晗新伤的事到底是替姜殷瞒下来了。 那日从碑林回来裴晗足足昏睡了半个月,期间无数次惊醒,唯有见到姜殷面孔才能安然睡去。入夏时本来身体见好,然而天气一热,身上无数道伤统统化脓,又是一阵难捱的修养。 清师父听闻此事,虽然没什么举动,却默许了明十三做主给裴晗辟出一间冬暖夏凉的屋子,离姜殷的明阁很近,也便于她照料。 日子仿佛过得很快,又仿佛没有变化,姜殷默许自己暂且从前尘旧事中抽身,日日念书练功,过着亭山的太平日子。她自戕时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到底仍旧是个孩子,久而久之往事仿佛化作邈远云烟,她平日装着自己过去的模样,久而久之竟也慢慢同从前一般活泼起来,话也多了。 她不大会照料人,说是照料裴晗,所做的也不过就是每日中午晚间往裴晗的屋子里走一走,帮换两服药,至于煎药配药,全是柔勉替她做的。 她开始唤裴晗的表字子迟,有意将他与前世的裴晗分离开,只当他做个乖顺可怜的孩子,偶然充作故人。裴晗能坐起来后,总挪到门口等姜殷来,直等到他素衣鬓发都给山雾染得透湿。 他眉宇很深,仿佛困不住隐隐群山,横不断悠悠绿水。 见姜殷来了,裴晗便专注地敛眉瞧她,任她给解开上衣换药。 亭山几乎没有秋日,一夜北风便好似入了冬。裴晗没有厚衣,因着旧伤入夜总冷得作痛。姜殷有闲,亲自动手给改了一件自己的莲青斗纹狐皮大氅给他披着,每夜自己的汤婆子也多给他暖一个。 等到冬来山里飘起鹅毛大雪的时候,裴晗终于能够下床走动。浮月阁也放雪假,裴晗腕间和身上仍裹着绷带,由姜殷给披着她的莲青斗纹狐皮大氅,陪着她和阿勉在屋门口堆雪人。 裴晗这时刚着了风,不停闷咳着,姜殷在远处领着阿勉玩得开心没 8. 谋逆之心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事件的发展方向委实有些惊悚,姜殷却并非没有预见到。她浑身一僵,只因这话前世裴晗说过一句一模一样的。 那时裴晗一说完,紧接着下一句便是求娶,她一惊非小,没留神栽到地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此刻她并没思量好该如何应对这般的剖白心迹,怕他说又怕他不说一般,迅速出口堵住了裴晗的后文,笑道:“你这话说得,我将来出阁,难不成你也跟着么?” 这便是提醒他,自己已有婚约在身,不该说的话就不必出口了。 裴晗眼睫轻垂,嘴角略略上翘,道:“这个自然,那时我必然要封份厚礼。” 姜殷有心要逗逗他,皱眉道:“你现如今一无所有,又哪里来的厚礼呢?” 裴晗笑得有几分苦涩,语气却是同她打趣:“你别急着担心,救命恩人的大礼,我必然是端茶倒水、砸锅卖铁也得凑上哪。” 姜殷笑了,轻轻绕过这个话题,道:“二十四过小年,咱们溜下山去逛集,你去不去?” 这件事姜殷想了多时,只因二十五时她要干一件大事,左不过是要下山,顺路带上裴晗阿勉去玩一遭也未尝不可。 裴晗道:“那我自然是要去的,你别丢我一人在这里便好。” 姜殷点了点头,身后阿勉打着手势说药煎好了,她便转身去盛,转身回到裴晗身边,拿着勺子喂给他。裴晗轻轻抿过勺中苦剂,眼睛却盯着姜殷的脸,仿佛有些看不够的模样。 姜殷察觉他的目光,皱了皱眉头数落道:“裴子迟我最受不了你这个,你做什么总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东西?你这坏习惯趁早改。” 裴晗晓得她并非真生气,只伸手去接她手中碗勺自己喝,不再要她喂,一边喝一边低低地笑,仍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模样。 姜殷坐在一旁闲着,眉头微蹙,忽然思量起前夜清师父对她的嘱托。 同前世一样,清师父召她相见,道颍川戚王贪腐,财产丰积,擅虐杀人,不容于世,圣上有心出手料理,却碍于兄弟手足情面,是以要借一个由头。 她便是充作那个由头,只需破了戚王府门看守,“顺道路过”的阙京羽卫便可借由捉拿刺客为由入府,之后一切便水到渠成。 她前世当真信了戚王一家罪大恶极,谁知一到才知所谓的室宇宏丽根本是无稽之谈,颍川府门前落雪,门漆尽落,没有半分锦绣之景,门口侍卫更是毫无一战之力,她不费吹灰之力破了府门,由着羽卫关押戚王进京,不日便被废为庶人,于京中忧思暴死。 她那时疑窦丛生,在颍川百姓间探听不少消息,只说道戚王少年就藩封国颍川府,自后校纳典籍、赈济灾民,除也数次率军出征平叛外不问政事,一切不过皇帝剪除宁王羽翼的借口,而她年少无知,错害了无辜之人。 清师父本不该插手这些事,却冒师门大不韪强拉她入局,是向圣上献的一封投名状,而这一切,从多年前她收下淳定皇帝未来儿媳做徒弟开始,便早已露出端倪。 姜殷冷眼微眯,目露冷戾,思索着解决之法。 淳定皇帝固然不义,可她姜氏与之同气连枝,她早已为自己选下了阵营,若是懂事,这次悄悄便再做了,也是一般无二。 可淳定皇帝幽禁折磨手足兄弟,这一招不仁不义,姜殷不愿。 前世淳定帝用了左宜然之计,先剪羽翼、再削宁王。谁知前边阵势布得太大,宁王当即下了造反的决心,淳定反被夺了江山。历史证明此计行不通,那么反其道而行之,便应当擒贼先擒王,先杀宁王才是。 然而此刻计谋已然实施过半,再罢手早就来不及,宁王失了两子,想必也清醒得差不多了,命运的齿轮转得比姜殷的算盘快,此刻还有什么方法呢?劝说淳定帝徐徐图之?宁王当真分毫没有不臣之心么?抑或是战场再见分晓?那般不确定性太大,她没有把握。再者说,大齐朝臣贤能无数,她的看法也未免敌得过。 沉湎于亭山的日子太久,她当真忘了最初时复仇改命之决心。居安思危是祖宗良言,真真是忘不得的。 她脑海里敲起退堂鼓——天下在谁之手又有何妨?她便守在亭山上过一辈子安稳日子不成么? 这仿佛是她数年来颠沛流离岁月建立起的思维惯式,最初不过是为了求生苟且度日,不断地退而求其次,如今竟成了懒散的借口。她险些忘了,自己还有一纸婚约在身,这般做是万万行不得的。 她早就脱不开身了,可还在妄想什么呢? 鬼使神差的,她开口问道:“子迟,你父亲可有谋逆之心么?” 裴晗的药早已喝完,观察她半晌了。只见姜殷用手掐着自己眉心,直掐出道鲜艳的红印子来,接着又开始折磨自己的手指。 “怎么忽然问这个?”裴晗有些失笑,却并不惊诧的模样。 姜殷本来道自己说错了话,见他镇定,便也多了些底气:“不是要带你下山么?先前那些要杀你的,若是还在亭阴该如何是好?我便问问你父亲,你这般遭遇,还不是全赖你父亲。” 她语气可以辨出是玩笑,意图是将这个话题轻轻揭过去,然而裴晗却当真思量起来,道:“依照他的性格,我思量着自然是不敢的。但淳定帝这几年来的确略有些操之过急,我离府也近一年了,如今是如何状况我也不得而知。” “这人被逼急了揭竿而起,从古至今也是常事。”裴晗温柔笑道。 他散漫说着朝局,冷漠得不近人情般剖析着自己的父亲,也是当真并不关心姜殷何出此言一般。 姜殷轻轻点头,裴晗的话只能信半分,但同她多年来观察所得也是不差的。景帝家教之严,宁王也并非野心昭昭之辈,她多年来深恨宁王,却也明白大厦将倾之时,推波助澜的必然不只有一方之过。 “你不必忧心问了我这话。我同他相见甚少,他又是害死我母亲的元凶,我与他并无父子之情。”裴晗柔声道。 害死母亲的元凶?他母亲不是自杀的么?姜殷拧了拧眉,心道,大约是他父亲喜新厌旧,害得他母亲失宠受辱,这才郁郁而终,她倒不必揭他伤疤再多嘴去问, 9. 醉玉颓山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是我。”门外是裴晗的熟悉声音,低沉轻缓,仿佛要融入沉沉夜色中。 姜殷有些乏了,本该先问他所来为何,再寻个由头婉拒。谁知许是酒意上头,她竟起身开了门,见裴晗静静立在门外,右手捧着一碗汤水。 “来做什么?” “我替你温了醒酒汤,喝完再睡吧。”他轻声道。眼珠沉沉望着药汤,并不看姜殷眼睛。 “阿勉睡了,我去你房里喝吧。”姜殷一把接过那晚醒酒汤,先他一步跨出了房门。 她走得快,汤水略略溅出,裴晗轻轻捏了捏濡湿的手指,脊背僵直,垂眼跟上她脚步。 裴晗屋中陈设与姜殷屋里一般无二,行囊衣物全未摊开,榻上都整齐如新,没有点灯,没有住过的痕迹。 “你怎么灯也不点一盏?”姜殷走去,床前便燃起一豆灯火。 方才屋内全黑时也不比这一刻静谧,仿佛正是燃起了一点灯火,才显得夜色格外黑沉似的。 姜殷靠在榻上,已觉得头脑发晕,心里模模糊糊怨道自己少年这具躯体竟如此不胜酒力。 许是酒意上头,周遭一切都开始发昏,姜殷晕晕乎乎饮了半碗醒酒汤,见裴晗还立在门口,并不上前。 “你还站在那儿做什么?来坐。”她发丝披散、垂在脸侧,披在身侧的外袍微微滑落露出雪白睡袍,脸颊唇畔被酒意晕出红色,烛火下眉眼松松,仿若一尊飘渺艳鬼。 裴晗没动,仍立在烛火不能及的暗处。 “那你再点两盏灯罢,这屋子还是太暗。” 姜殷觉着分外奇怪,身上比之方才分外迷蒙起来,仿佛酒意愈发上头,心道裴子迟这醒酒药也忒无用。 全然不知为何如此感受,姜殷摇摇头,本意想清醒些,却愈发迷迷瞪瞪起来,屋内好像起了雾,裴晗的身影也与平时不同。酒意蒸出骨髓里的高热,沿着身躯一路蔓延,姜殷的手上不稳,剩下半碗药全洒在地上。 沉默四散浮起,方才裴晗还在远处,忽然低沉嗓音便响在了身侧。 “阿殷,屋里只有一方灯盏。”他嗓音与平素略有不同,姜殷不知为何自己有这种感受,屋内忽然静得让人难以忍受。 他的嗓音一般如旧,让人莫名想起从前。浮花盈面,月色皎皎,一雁下投天尽处,万山浮动雨来初。 姜殷盯着裴晗,呼吸沉重起来,脊梁骨内仿佛燃了一把火,烧得她不自在,胸腔里潮起潮落,汹涌浪水热烈敲击拍打她的五脏六腑,瞧见裴晗低垂眼眸的瞬间,耳畔不受控地响起潮水嗡鸣的拍击声。 “裴晗……”她唇齿不受控,恍然出口,她已经许久没有喊过这个名字了。 裴晗身躯仿佛轻轻一震,伸手想搂住她,却在即将触及她时堪堪停了手。 只听得她说:“裴晗,我好恨你啊。” 她诉说着恨意,听起来却仿佛含笑,莫名缱绻。 裴晗眼睫颤抖着,却并没回答这句话,答非所言道:“你来颍川,是要去戚王府么?” 姜殷皱了皱眉,又晃了晃脑袋,仿佛想把脑海中的混沌摇晃出去,却愈发不清明:“师父要我去,但我不会再……” 她没说完,从榻上滑倒下来,直直栽进裴晗怀中。话音声一停,屋内静得可怕,姜殷静静听着裴晗的呼吸声,仿佛感受到两人心脏剧烈的敲击声在此刻共鸣。 晦暗烛光流动,仿佛轻柔抚摸裴晗脸颊轮廓,姜殷怔怔瞧着,裴晗仿佛忽然靠近了,打破这难捱的沉默。 被压埋在心域某处经年之处缓缓松动,姜殷说不清道不明胸中烦闷感受,仅仅是出自于直觉惯性,重重往后一躲,后脑磕在床沿。 心跳空了一拍,继而震痛如摧。 她感受到裴晗搂她的手缓缓松开,将她轻轻放回床榻,为她盖上被子。他动作仍旧轻柔,却莫名让人感觉他不大愉快。 “睡吧,阿殷。”他吹灭了烛火。 …… 姜殷醒来时已至晌午,她睡得甚好,并无头疼之状,或许也有那服醒酒汤的功劳。 只是她平素并不会睡得这样晚,亭山上每日晨读,她再是贪睡,早起也已成了习惯。 她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柔勉已经靠在窗侧看起了书,见她醒来,笑道:“姐姐喝得不算多,怎么下了亭山便这样贪睡。” 姜殷仔细回忆昨夜,却除了裴晗给送了一碗醒酒汤外分毫不记得,一时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床上。 隐约觉得梦见了从前的裴晗,他仿佛是搂着自己说了些什么话,话里是什么,她统统记不起了,只记得胸中久未平息的沉痛。 到底是梦,她前世和裴晗在一起时,几乎是从不让他近身温存的。裴晗心中有愧,也从来不会强迫她。 没用多久,姜殷便将这似梦非梦的画面忘却了,她迅速跃起来洗漱穿衣,略带兴奋道:“今晚咱们出去逛集呢,我已经许久没来过了。” 柔勉也显出开心的模样,放下书走到她身前,要替姜殷编发髻。 姜殷任她动作,道:“你还记得么?我最初把你带回家,就是在颍川。” 柔勉呼吸一滞,拍拍她肩头,意思是记得。 颍川是由亭山回阙京的必经之路之一,这年正发大旱,门门闹饥荒,在最靠近城门的集市边熙熙攘攘,竟全是带着头插一根草,要卖了孩子换粮食的庄稼人。 孩子们的肚皮胀得像皮鼓,里面却空空的没有东西,哭声都细细的,双目凹陷嘴唇青紫,很没有卖相。然而仍然有不少城里人来挑选孩子,大多是带回家做仆从亦或是丫鬟侍婢,在这人群中,便穿插着回家路过出来逛街的少女姜殷。 她一身锦衣华服,标准的贵族小姐扮相,腰间穿着玉牌,上镌一个“姜”字。这时她正悠悠哉哉打道回府,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 姜殷自小被送至浮月阁,不比身边的手帕交,从小没有贴身的侍婢和一母所生的兄弟姐妹,这里见着一广场的小孩子,心下喜欢得不得了,一个一个上前去逗着玩,掐掐脸、捏捏嘴巴,那些农户见她衣饰不凡,也都不阻止。 她正逗着一个小男孩、同他比鬼脸玩时,身后一个管事付钱买走了那个小孩。她惊得眼珠子 10. 烟花柳巷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姜殷正在心里把裴氏一族千刀万剐了好几个来回,隔壁那位也姓裴的重重打了个喷嚏。 不多时,裴晗便依着约定敲响了姜殷的门,算作喊她们出门的。 柔勉跑着去开了门,姜殷正往头上戴珠钗,没空回头瞧他。裴晗形容颇有些憔悴,单论眼眶下边两团乌青,便知他是一夜无眠。 等姜殷的间隙柔勉同裴晗便坐在一旁,裴晗看不懂手语,柔勉铺了纸墨胡乱写道:公子睡不惯这里么?瞧着没休息好的模样。 他像同小孩子说话,柔声道:“没有,这里很好。不过是昨夜喝了点酒,略有些头疼罢了。” 姜殷背对着他,听到这话也插了句嘴:“就喝了那么一点你也头疼?你不是来给我送解酒汤,怎么自己不喝一碗?” 裴晗抿了抿嘴唇,拘板地答道:“我喝了的……是病没好全的缘故。” 姜殷点点头,不理会他了,柔勉却直勾勾看着他,裴晗避过她的眼神,专心盯着墙壁发呆。 姜殷打扮了好一会儿,三人走走听听,及至市集时天已擦黑。这时三人才恍然想起明日二十五才是庙市,是以人并不如想象的多。 然而虽然是在颍川,夜里集市依旧繁华非常,超乎所想。街道里高张灯火,一片银花火树,陈设甚伙,精粗毕备。姜殷眉目舒展,有心要买两件新衣裳并尝尝颍川饮食——亭山上其他的都好,单是没什么好吃的。 好在市集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无所不有,最奇的便是各地的特产,姜殷自午后几乎便没停过嘴,尝了天津的鸡蛋、登州的孩儿鱼、四川的蜜饯、福建的蝌蚪汤,给她撑得半点都吃不下,还拉着柔勉道要吃炒螃蟹,柔勉撇了撇嘴瞧着她吃吃笑,缓缓的舔着嘴里那颗糖。 裴晗说话很少,只立在身后给她俩拎着披风,兼负责付账。 行至一家古董摊子,柔勉终于来了兴致,冲上去品评一水儿的古今图集、商周彝鼎、唐宋书画、象玉珠宝。姜殷对这些不感兴趣,只在隔壁买了些玉花玉结、换了二两雪白大珠,也算做置办年节。 “姜府里的下人统统都会给置办得好好儿的,只是我到时回家空着手可不好,总还得带点什么。我们家好多小孩儿,吵吵嚷嚷的,我是真不晓得他们喜欢什么。”姜殷掂量着手里的大珠,逗弄着笼子里的金脚芙蓉鸟,同裴晗扯着闲天。 裴晗点点头,没有回话。 “我怎么觉着你兴致不高?你身子还不舒服么?”姜殷瞥了瞥裴晗脸色,不经意问。 “我没有,你如何瞧出来我兴致不高的?”裴晗堆出一个亲切和善的笑容答道。 “你心不在焉好一阵了,我刚都没来得及问你,同我出来一趟这般难为你?昨夜不是还好好的?”姜殷拂了拂他肩头,略不快道。 她当真喜欢上这只芙蓉鸟,转头一问价,竟然要十五两银子,挑了挑眉头,又不要了。 “喜欢就买哪,你又不缺钱。”裴晗打趣道。 姜殷要装不满,于是不理他。 知道没有一个解释姜殷必然不会理睬他,裴晗只得耐下性子解释道:“咱们要玩,便像昨日一般温两口酒说些闲话不好么?我记得你先前不爱出来看人的……” “我先前?我几时和你说过我先前如何?”姜殷捕捉住了重点,呛了回去。 她少时一直爱逛些庙会集市,只有入了东宫后日夜忧心,才不爱出去的。那时裴晗还以为她爱热闹,总想方设法拉她出门,殊不知瞧着人山人海万人空巷的景致,她便不受控想起从前和柔勉逛城隍庙会的景象,心痛头痛,倒不如闷在家里。如今柔勉好好的,她自然而然又喜欢上逛街了,姜殷之善变,委实是叫人摸不透的。 裴晗只得笑道不是,说不该是他妄加揣测了。他没说心里话——依姜殷这个玩法,倒像是这辈子最后一遭逛集市似的。 柔勉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挑中,三人沿着街一直逛到河畔,周遭肉眼可见冷清了下来,河上零零松松飘着几盏小河灯。 唯有一条烟花小巷里好似传来乐声,似乎是个可选的去处。姜殷却道:“我想自己逛逛,你们先回客栈,行么?” 这话音刚落,柔勉和裴晗的脸色似乎都不大好看——夜色已深,又非闹市,姜殷一个人独自行动并不妥当,然而他们又都找不出正当缘由来回绝她的提议。 裴晗只好领着柔勉往客栈的方向走去,见他们走远了,姜殷才缓缓披上披风,往巷中走去。 行了片刻,眼前便是一座颇为打眼的建筑,“丽春园”三个斗大的金字和娇媚得有些变调的乐声昭示着这楼的用处。 所谓丽春园,便是颍川一家上等青楼,与寻常的勾栏瓦巷不同,这家不仅名妓众多,且陈设也颇为华丽典雅,不输宦门闺阃。这般的上等场所也有一点不同,即是没有不许女子过班的规矩,能掏得起茶钱均可进入。 姜殷此刻一袭月白长春花绫裙,外罩湖兰刺绣红地团花纹锦披风,略施脂粉,发堆珠钗,打扮得颇有些惹眼,然而此刻时间紧迫她顾不得换装打扮,打点了看门的妈子便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脂粉气和茶香扑鼻而入,只见丽春园内饰也颇为辉煌打眼,正堂供着一轴海潮观音,两旁挂四轴美人图,帘栊香霭,栏槛花研,人来人往,门庭若市。 她揪住一位送茶的绿衣婢子问道:“你们这儿有位姑娘,唤做书明的,请问在哪方雅间呢?” 饶是姜殷见多识广,此刻面上也不禁红了一红。她从前也算是良家妇女,刀山血海也下过,逛青楼真真儿是头一遭。 小姑娘手指点了个方向,想是怕送东西误了时辰,匆匆跑了,姜殷也没瞧明白究竟是哪个房间,单单晓得个方向,便往那处走去。 行至一半,一个衣裳半散胖子忽然揪住了她长袖,酒气熏天道:“美人……” 姜殷本来就吃得撑,这一下差点给呕出来。这类情形她来之前并非没有想到,只是当真身临其境时又是全然不同的一种感受。 她抬手便把袖子往回一抽,道:“公子请瞧明白,我并不是这儿的姑娘,烦您松手罢。” 然 11. 颍川府破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两人直直愣了半晌,裴晗忽然道:“那不是你要找的人么?” 他声线有些冷淡,不似平常温柔和顺。 姜殷不会蠢到问“你怎么知道”这样的话,她的直觉却告诉她不对劲。 裴晗的神色不对劲,忽然出现在此也不对劲,只是她没有足够多的空闲来询问他为何在此,更没有心力去追究他那诡异的神色。 于是姜殷掉转头,见一位客人从冯书明的房间内走出,正预备着接新客。 她走上前去,对着门口的丫鬟道:“请问冯姑娘多少钱一晚?” 丫鬟眼高于顶,不正眼瞧她,仍是方才高喊送客那般的强调毫无语气地快声道:“冯姑娘不接女客——” 姜殷碰了钉子,回身对裴晗招了招手,道:“子迟!” 裴晗见状缓缓走过来,步伐轻慢,到近前来才转头笑道:“姜姑娘叫我,所谓何事呢?” 姜殷挑了挑眉,面无表情吩咐道:“我想听这位冯姑娘唱曲儿,她不接女客,劳烦你替我买她一晚。” 裴晗皱了皱眉,声音比平素更沉:“你非见她不可么?” “我听支曲子,你怎么反应这么大?”姜殷略有些恼了,正色对裴晗双眼,想从中瞧出个究竟来。 裴晗眉目微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喷薄而出,而他在竭力压抑着。他沉默了许久,就在姜殷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的时候,他说道:“没事,那我来买。” 他转头去看那丫鬟,道:“我来买,送这位小姐进去听曲子,可以么?” 丫鬟伸了伸舌头,略有些不快般勉强道:“我不管谁进去的。” 这夜姜殷仍旧是坐到了书明姑娘的眼前。 …… 从丽春园出来后,裴晗仍旧慢一步跟在姜殷身后。姜殷双颊给屋内炉火熏得略有些泛红,心内却比方才定许多,忧心许久的事情总算办好,明日只需走个过场,剩下的事便简单多了。 只是裴晗不知道在呕哪门子闷气,她逛青|楼又不是真要嫖|妓。她心中总有一种毫无来由的直觉,裴晗知道她要做什么,并且并不赞成她要做的事。 正如他不乐意出门逛集会,似乎也并不是不喜欢热闹,只是单纯的不希望姜殷出门。 这种感受十分莫名,毫无来由,她甚至无从问起,只能默默忍受这令人不快的缄默。 她不曾与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计划,也并不打算与任何人分享,只是她能感受到裴晗在自己身后愈发灼热的目光,若她还是前世那个心如璞玉的娇小姐,必然控制不住自己回头望去。 他的目光好似在说:停下吧,我们留在原地安安稳稳便好,但她的背影在说,不可能。 行至客栈门前,姜殷心口泛起阵阵凉意,窗外忽然飘起雪来。裴晗新雪拂肩,抬眼望向姜殷。恍惚间姜殷又仿佛看见故人,好似看见金陵台三月雪,覆盖着她的怆烈尸身。 她陡然满腹疑云,若是她是重生而来,那么裴晗呢?他难道也知晓往事么?她定定望向裴晗双眼,指望从他出口的下一句话中得知答案。 谁知裴晗却只是说:“你早些睡吧,我想看看雪。” “你玩的不开心么?”她问,心存试探,头一次柔声温婉。 “很开心,若你往后年年都能带我来就好了。”他的声音淡进雪雾里,似是叹息。 不是他,姜殷想道。 似乎没有特别的缘由,她就是知道——与同一个人朝夕相处两年,只要一个眼神便可以辨别出那是不是他。 …… 次日,颍川府外。 鹅毛大雪已然飘了一天一夜,雪霰纷纷,楼台仿佛纨素,两名披甲卫兵打着呵欠,往手心呵着气。墙上的屋檐堪堪挡住些落雪,檐外悬挂的灯笼早被雪浇熄了大半,昏黄的灯光下墙根一个黑衣人的身影朦胧展现。 她身形不算高大,甚而有些瘦削,身外拢一件黑衣斗篷,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鼻尖和下巴,已显出轮廓仪然。 她细听院内声响,暗自祈祷着消息已然传到,终于身形一闪跃出了阴影,双手各提一把折钢匕首,在那样昏暗的夜里都泛出一线寒光,没来得及回过头的那瞬间东侧的士兵已被割了喉,她一手托住他的后颈欲将他轻轻放下。 那士兵本就高大,再加上身上的铠甲,出奇的重,倒地时到底还是发出重重声响,另一个侍卫瞬间醒了盹,拔了剑,动手便要鸣钟。 黑衣刺客咬了咬舌头“嘶”了一声,眉间微蹙,瞬间亮开匕首冲至西侧,匕首飞掷直直捅进侍卫喉管,他呛出“咯咯”血声时她忙抬手捞住了撞钟木,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与她精妙身法交织,若有观众必然该大声叫好了。 方才打斗间她遮脸的兜帽早已散下,果然露出姜殷艳丽无双的面孔。她一柄青铜簪束发,不施脂粉,神色冷峻,轮廓却仍旧显出娇逸,宛若有毒的山茶芙蕖。 她轻轻出了口气,缓缓放下撞钟木,上前提脚踩中士兵的胸口,将她的匕首从他喉间拔了出来,又补了一刀。她这才松了脚,将匕首在斗篷边上擦了擦收鞘,又抬脚踢了踢那士兵的脸,确认他没气了之后从兜里掏出一把青铜钥匙,解开了城门大锁。 远处似乎已然响起整齐步音,倘若一切按照计划进行,这便是她退场的时刻了。赶来的羽卫扑个空,她的任务也算圆满完成。 然而事实却不能尽遂人愿,大门洞开,并不似前世般空无一人,反是一众将士齐甲立于眼前,整整齐齐挥出长枪对向她。 身后从城墙上也正跃出数不清的卫士,直将姜殷包围成一个圈。 不需片刻,姜殷便明白情势如何。 她主动将今夜来袭的消息告知戚王,本预料着他们可以提早离开、人去楼空。然而她却忘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戚王孤高,自视甚高,自然不肯主动避祸,必是偏要正面刚一刚。她一时想走捷径,却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单膝跪地,等待身侧卫兵前来押解她。这情景于她前世死前何其像,她心中不免冷笑。 姜殷不敢期盼戚王是讲理之人,但明了他将自己带入,必然要逼问一番所来为何,她道出通告消息之事,保命不难,是以此刻肯束 12. 血洗大殿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她挟持戚王,身侧众人不敢上前,只等着戚王下文。 姜殷心中气血涌动,已经起了杀心。 若是没有戚王口谕,所谓客栈门口的手下必然无处获得指令,阿勉或许可以保住。 然而若是阿勉已然落入贼手,戚王一死她便再无生路。 裴晗也在客栈,倘若戚王手下来袭,他能保住阿勉么?裴晗重伤未愈,当下不过能正常行走而已,又能有几分战力,姜殷合了合眼,甚至没有忘这方面去想想。 此时之计,唯有她将淳定帝同浮月阁的阴谋和盘托出,然而只待她要开口时,心中却又涌起浓浓不甘——此时事关重大,她一旦泄露,关系的不仅是师门荣辱安危,更是她未来的唯一退路。 事已至此她早已无法脱身,倘若再说出一切,便是连最后的底牌也丢却了。 姜殷失血过多,已经开始眼前发黑,手上却不敢松劲分毫,一时一秒的懈怠都有任凭戚王脱手逃出的危险,她更要担心自己一时不察,脱手便情绪上头杀了戚王。 阿勉此刻境况如何呢?她不敢去想却又克制不住去想,若是已经落入戚王卫兵手中,那么杀了戚王也不算什么罢,今日死在这儿也并未尝不可,整个颍川府为她陪葬。 姜殷太累了,放弃的疯狂想法不受制地涌出。 戚王唇边冷笑,是瞧见了她面上神色,心道自己这局豁出命去,马上就要赢了。 他心中窃喜,想到姜殷虽心狠不怕死,但若是拿住了那个小姑娘却可随意摆布,无论今日结果如何,那个小姑娘必然要夺到手。 如此便可永远握住姜殷的软肋,如此人物攥于手掌心,便是一把所向披靡的利刃。 姜殷手下微动,似乎终于想立刻杀了戚王,然而过了片刻,她手上颤抖,究竟未能狠下心来。 姜殷合上双眼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戚王赌对了,她不舍。 她早下定决心,豁出去自己一条命也要保阿勉一世平安,即便心内撕痛,她仍是终于启唇决定说出实情。 “颍川府今日之难,是……” 她话音未落,殿外一阵轰然之声,几个围住姜殷的卫兵不仅回过头去看,也为姜殷留出一丝视线。 只见殿门外一阵黑色身影迅疾如风掠过,驻守的卫兵皆尽被割喉倒地,他迅速冲上前来,围困姜殷的侍卫一齐冲上前去—— 黑影手中一柄长刀挥洒,带出一线刺眼银光,出手招招致命,与十数侍卫缠斗不分,银光与带出血痕交织于大殿之间,恍若佛莲盛放。 姜殷紧咬牙关,明白此人招式并非浮月阁所授,不知所来何人。 那黑影动作极快,一切终结之时其实并未过去多久,然而在姜殷的眼中却仿佛有世纪之长。 缠斗终于平息,唯余回荡于大殿的重重喘-息呻-吟之声。方才缠斗的侍卫全部倒在地下,却无一人命丧当场,只全被卸了四肢,剧痛扭动挣扎着。 这样的功夫,放眼整个大齐,又有几人能有? 颍川府的卫兵并非无能之辈,皆是戚王一手训练出的亲兵,他对他们实力最为了解,至此戚王的双目中终于流露出不受控制的惊骇。 那黑衣人终于站定,他一身劲瘦玄衣,瞧不出是否有伤口,身姿却仍旧挺拔隽秀。但见他五官精致华美,侧颊上却血迹未干,于是衬得面容病态般苍白刺目。 “你是?”戚王看见略有些熟悉的面孔,心中大骇,不由得脱口出声,“是宁王的庶子,是……” 裴晗缓缓抬眸,全然不似平时的温润和善。他双眸通红,仅是眼神便让人不寒而栗,这副模样便是前世的姜殷也从未见过。 她总不明白传闻中那个所向披靡、大破离道的少年将军会是何等模样,只因在她面前裴晗总是温文从容、积石如玉的。 若非亲眼所见,她断不能信面前的竟然是裴晗。 他并不去看姜殷双眼,也不理会戚王之言,仿佛他们并不存在般。他面孔上隐约闪出几许病态的暗芒,缓缓提起长刀挑起一个倒地侍卫头颅,阴恻恻平静问道:“是谁碰的她?” 姜殷下腹仍穿着那把长枪,鲜血溢出,更有一股顺着墙头红缨缓缓滴落。 侍卫浑身抖如筛糠,自然不敢问他口中那个“她”是谁,却也似乎不甘道出是所为,只愈发剧烈地抖着。 见他不答话,裴晗面色微不可查冷了些,一贯如水的眼眸中怒火黯然翻滚,也并不多废话,提起长刀下挥,便生生剁下来那侍卫一只手! “啊啊啊啊啊——”大殿中终于响起一声变调的剧烈惨叫,血液喷溅而出,那卫兵直直呕出一口血来。 “我再问一次,是谁碰的她。”裴晗的嗓音低哑,依旧平静,带了一分不可忽视的阴冷,让人莫名想起扭曲吓人的面孔。 那卫兵还有几分忠心气节,沉重出着气,竟然是只字未发。 裴晗略活动了一下手腕,劈刀从这卫兵脑侧扎了进去,生生在里偏了个角度,侍卫已经是叫也叫不出来,有出气没进气了。 裴晗往旁侧微微挪了挪身子,换了个目标。 这个卫兵已经吓得声音颤抖,见到裴晗向他这方向来就浑身剧烈抖起来,他还未动手便湿了裆部,拼尽全力抬出脱卸的胳膊,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大声叫道:“是他!是他!求求你留我一条——” 裴晗看清楚他指的是谁后,便一刀挥斩过去,割破了这卫兵喉咙。 他双手似乎想去捂住颈间汩汩而出的鲜血,却因被卸了四肢无法使力,只得浑身不受控地扑腾着,风箱般剧烈抽气,声响刺耳仿佛锈铁,缓缓不动了。 姜殷平静地欣赏着这场闹剧,双目微眯,面无表情,只有阴沉眼神中多了些玩味,唇角缓缓带了点上扬的弧度,这是颇为欣赏之意。 手中的戚王看见此景,已是奋力挣扎起来。 姜殷一手维持住刀抵戚王脖颈的姿势,另一只手重重捂过戚王唇畔,神色仿佛暴戾,自是要他看着眼前情形,却又不让他出口说话。 裴晗找着了那个方才将长枪钉入姜殷后腰的卫兵,缓慢提起手中长刀,是个要将他大卸八块的起势。 只见他微微提手便要下刀,那卫兵已然合眼便等就死,上座处才缓缓传来一声冷淡声线。 “够了。”姜殷双眉微扬,声音如有笑意,如有诱惑,极轻极快。 她面目淡然,丝毫没有表情,又缓缓冷道:“杀了他就够了。” 滥杀无益,适可而止便行了,裴晗一定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今日隐隐显出有些不正常。 他方才杀得眉目血红,仿佛浴血修罗,狠戾之色就连姜殷看了都不免胆寒。 在听见姜殷那略有些虚弱的声线后,他却仿佛忽然被当头一棒敲醒,停手转头望向仍然挟持着戚王的姜殷处。 他脸上方才纹丝不动的冷脸面具终于破出一丝裂痕,长刀落地,缓缓走去。 他似有些踉跄般行至姜殷身侧,颤抖抬手抚摸她面颊 13. 裴晗掉马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姜殷感觉自己仿佛醒一时昏一时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周遭嘈杂反复,她也始终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只是有裴晗在旁,她到底安心些。 这似乎是在东宫倦勤斋两年养下来的习惯,她身旁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所能依靠的也不过就是裴晗而已。是以她虽然恨他,却也无法克制地依赖他,有他在身侧方能安眠。 迷迷瞪瞪间姜殷仿佛做了个梦,看见阿勉拉着自己的胳膊啪嗒啪嗒掉眼泪水。 须知柔勉此人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娇滴滴的模样,但自小便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由此可知这不过是个梦,左不过是个颇叫姜殷心酸的梦。 她方才在颍川府内担心柔勉时那肝颤的感觉还没长久散去,此刻见着她,不觉迷茫痛悔。 恍惚间她絮絮叨叨说着平素不会说的话:“阿勉,护一个人当真好难……上一次,我担心此行凶险,不敢把你留在身侧,再度听闻你的消息便是灭门惨死。这一次,我不敢再丢下你,谁知道你又被拿作逼我的筹码。” “可是难道要我放下这一切?放下报仇雪恨的机会,放任那姓裴的杂碎苟活于世?” “我死前,晋王已与西蛮勾结要谋取大齐皇位,届时之乱,必然较之宁王谋逆之战尤甚,天下之大,那时还有咱们的容身之处么?” 她语气有如哽塞,一时心乱如麻,不知从何说起。 “我本来想,咱们便住在亭山上一辈子罢了,但我还与裴暄婚约在身,我躲不过的……” “还有裴晗,倘若放任不管,待到他即位江山时,可还有大齐么?”姜殷思路混乱,一时说着这里的事,一时仿佛又跳回前世,恍恍惚惚,连眼前柔勉的脸孔都看不清了。 “所以我不能停下,阿勉,即便这可能会伤了你,我也不能停下……苍天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不能停下……”她太阳穴处猛烈刺痛起来,大约是长梦将醒。 柔勉似乎还哭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目瞧着她——那是一双姜殷无法割舍的眼睛。 最先唤醒姜殷的是腹间疼痛,她剧烈喘息起来,不由得吃痛出声,想伸手去摸伤处,却被拿住了手腕。 “不能动,还没好全呢。”姜殷睁眼,瞧见柔勉的手势。 她脸颊上泪痕未干,双目犹自通红着,竟然真掉了眼泪。 姜殷仿佛发现什么新奇的事情一般,连腰腹痛楚都刹那间忘了,笑出声道:“阿勉,你哭了?当真是有生之年,竟还能见你哭一回……” 柔勉皱着眉头憋笑,仿佛也颇有些害臊,修长眼睫垂落下来,不出声了。 过了半晌她才再度打起手势,大约是说这几天发生的事。 无外乎便是裴晗带着姜殷从颍川府出来后她便昏迷不醒,腹部流血不止,足足睡了五天之久。期间柔勉想将她再送上亭山医治,又怕上山挪动愈发加重她的伤势。 最终还是裴晗费了点功夫,几乎清空了颍川的医馆,先请来最好的大夫给她医治,足足锯了两个时辰才将那柄五尺长枪取了出来,枪头太大,连带出姜殷腹部近碗口大一个贯穿伤。 期间柔勉上山去请荆夔,还未回来时所有的医师都道姜殷必然活不了了,还是荆夔忙了一天一夜才捡回来她一条命。 他不便久离亭山,见姜殷血已止住便离开了,是以也没能打个照面。 “你总是惊醒来,又睡过去,说的胡话我统统听不懂。还得靠裴子迟那个家伙,他五天五夜没合眼,想来把你说的那些颠颠倒倒的话都听了个遍,你一会儿见他,可得尴尬了。”阿勉眼眶红红的,抿着嘴偷笑,姜殷却皱了皱眉——她可没说出什么要紧的东西罢! 姜殷虽忧心,却还是先问出了最关心的事:“颍川府呢?现下如何了?戚王的事情传出去了吗?” “戚王?”柔勉似乎有些疑惑,又忽然想起来了一般了然道:“哦!我明白了,是坐镇颍川府的那位戚亲王是不是?” 姜殷忙点点头,瞧她后文。 柔勉:“颍川府着了大火,全给烧了个干净,幸好戚王云游在外,这才逃了一条性命,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想是除却王府上下好多条下人姓名,到底没损失皇家血脉,等传到阙京恐怕还要些日子。” “着了大火?”姜殷睁大双目,“哪里来的大火?戚王又何时云游在外?这事情你听谁说的?” 柔勉利落比划了个手势:“裴子迟。” 这被传得恍若事实的虚言立刻激起了姜殷十二分的警觉,她立刻明了事情不对,当即就问:“那天晚上戚王的人来,是子迟应付的?他把你安置在哪里?” 柔勉的双眼缓缓瞪大了,像是听见了什么出奇的事,过了好一会才打手势道:姐姐,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那天我们明明为了第二天早起赶路一起早睡,近天明的时候裴子迟浑身是血,抱着你进来,说你半夜跑房梁上去看雪,掉下来摔在门口摆设的长枪上。”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不是真的,他伤得极重,比你好不了多少,但你身上又确确实实只有长枪这一道伤口,于是我勉强信了,但对于他那夜去做了什么,心中也总存了个疑影。” “所以,一切另有隐情,是吗?”阿勉神色关切。 姜殷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说来话长难以尽述,于是敷衍道:“你没事就好,那夜的事情我赶明儿好全了细细同你说。” 姜殷这时才猛然发现所处的房间十分陌生,于是眉头紧锁问道:“我们现下是在哪里?” 柔勉回答:“我们在阙京已经住了三天了,你伤无大碍后便驱车赶来,然而究竟还是错过了姜府的除夕,今日已是大年初一了。” 姜殷伸手捏了捏眉心,腰腹的痛楚又弥漫上来,她已经有一度开始觉得大脑混沌,于是趁着清醒赶忙又问道:“裴子迟现如今在哪?他伤势如何了?” “他守了你五日,今日晨起终于体力不支,大夫方才看过了也无大碍,如今正睡着呢。” “我瞧瞧他去。”姜殷便要起身,想去问个究竟,谁知还等不及柔勉阻拦,裴晗颀长身影已出现在了门口。 他已经脱下了那日黑衣外袍,如今松松拢着一件颇单薄的外袍,可瞧见四肢上皆尽裹满了绷带,脸色煞白,显然是重伤未愈的模样。 他又恢复了平素温和神色,仿佛那夜杀红了眼的人不是他一般。他缓缓行至姜殷床侧,站在床尾,声音低哑道:“你醒了,可好些了么?” 姜殷大脑运转滞涩,方才巨大的信息量扑了她个措手不及。 她心间隐隐有了个令她畏惧的猜测,是以无暇理会裴晗的关心,直把心内疑惑问出了口。 她的第一问是:“二十五日夜,你是如何知道我在颍川府的?” 裴晗眉间紧了紧,但并无神色波动, 14. 不起波澜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五日前,颍川。 客栈内松灯伴夜,裴晗静静立于窗前。 隔壁房间内早早熄了灯火,裴晗却难以入眠,只因知他晓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同从前毫无差别,他甚至还能依稀记起多年前那个迷蒙的夜。 那时他也睡不着,瞧见隔壁的姑娘蹑手蹑脚出了门,鬼使神差跟在身后。 那一次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这一世一切却都不同。有一种不在预料之中的失控感,他心间不安。 裴晗坐不住,只得翻出窗外坐于房檐上,眼睁睁瞧着姜殷披上黑斗篷向外行去,新雪上留下两行薄薄的脚印,转瞬便被大雪掩盖了。 漫天风雪,裴晗单衣在身,甚而不愿拂去肩头新雪,心乱如麻。 姜殷提前告诉戚王今夜来袭这一计在他看来,委实是不靠谱极了。 若是站在姜殷角度,似乎是完美的两全之计,然而这只因姜殷并不了解戚王。裴晗却对这位叔叔的个性略有所知。 最初宁王不甘坐以待毙、决定奋起反击时便曾向戚王求援,这时淳定帝削藩之计昭昭,戚王必然朝不保夕,却仍旧严词拒绝——由此便可看出戚王愚忠,且刚正不阿,并不是会在知晓此事后仓皇躲避之人。 更令裴晗担忧的是,姜殷这般计策,看似是想将自己摘出去,却实则是又一次站在了淳定帝的一边。 亭山一春一秋朝夕相处,多日以来一切如旧,他头一次回到梦寐以求的少年时期,甚至连那些碎如云烟的惨痛过往都极少想起了。他以为,这一世一切都好好的,姜殷甚至知晓一切发生的时间点,会选择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却原来,她依旧是不愿抛却往事的。 她总是一样,总是不肯放弃仇恨,总是不肯放过自己。次次如此,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她心意。 他心忧如焚,暗自祈愿戚王能做一回小人,留他的阿殷安然无恙。然而为保万无一失,他仍旧跟在了姜殷身后。 我瞧着她便是了,不让她看见,也必然不会露馅。他是这般想的。 倘若姜殷知道他是故人,他便彻底丢失了所有的筹码,彻底丢失了这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裴晗立于戚王府外不起眼的房檐上,看着姜殷藏身于墙外,却意外发现府内灯火通明,更有一众人马从旁门而出,所行竟然是往他们客栈方向。 他立时便想起丽春园出门后尾随在后的两名仆从,脑海中片片细微线索瞬间拼凑出真相,想得从前晋王是如何挟持着柔勉任意拿捏姜殷的往事,他暗道不妙。 柔勉之于姜殷有多重要,他最清楚不过。倘若这次柔勉再出事,姜殷必然再度被强拉入局再无退路,他必不能见此发生。 此时姜殷还未破门而入,他便待要起身去先解决了去抓柔勉那帮人,临了却又怕姜殷出事——戚王这般,恐怕是要演一出请君入瓮,届时姜殷只身进入,必然出事。 他犹豫半晌,不知如何自处。 姜殷身手颇好,一时半会恐也不会有大碍,柔勉却是手无寸铁丝毫没有功夫,于是裴晗做出了一个极为艰难,也让他片刻后追悔莫及的抉择。 那一队戚王卫兵果真是去捉柔勉,且训练得当,花了他好些功夫才放倒,待到他回到戚王府时,变故已然发生。 只见殿内一片寂静,没有姜殷身影,府门外重重卫兵把守,他心脏陡然一沉,已然撑不住面上神色。 屋檐上点点冰棱透亮如镜,衬出他赤红双眸。 后来再回想杀入戚王府的经过,便如同雾里看花的一场水中月,模模糊糊看不清。 戚王府卫兵不少都是真上过战场的,出手招招致命,且齐齐涌上,他多日未曾操练,手生不少,光是跨过第一扇门,身上便已然伤痕遍布。 他的四肢仿佛不由他自己支配,也感受不到身上疼痛,单觉着鲜血沸腾鼓噪,恨意炽烈清晰。敢动姜殷的人,都得死。 缠斗间他似乎还能有空庆幸身上穿着的是夜行衣,看不出血色,也必然不会叫姜殷害怕了。 他还记得倦勤斋的两年岁月,姜殷夜里总睡不着,怕黑,怕血。 他从前一遭遭皆没能护住他,这一世若再如此,他真不知该当如何自处了。 杀到大殿的时候他隐隐有些体力不支,大约流掉了半个身子的血,他也是长久未曾有如此一战了。 瞧见姜殷情状时他本以为自己会怒极,谁知却决定什么也感觉不到。仿佛心脏被生生挖出来,周遭血红一片,他此生唯一爱的人,被一病长枪贯穿,走投无路,刀抵于戚王脖颈。 这一切情状与金陵台那骇人往事诡异重合,裴晗夜夜梦魇,仿佛在此时具像化。 再后来发生什么,他有些不记得了,只记得姜殷一声冷冷的“够了”,他才如梦初醒。 她已是自身难保,腹部伤口中鲜血汩汩而出,淌在他身上时仿佛噬骨硫酸,疼得他五内俱裂。她却仍在说:要戚王活着。 报仇真的比命还重要么?至此他才终于相信,不杀了宁王晋王,姜殷是坚决不会罢休的。她看似心狠无情,却仍旧挂念着前朝旧事。 他只得答:好的。她要做的事,他会替她做成。 他轻轻哄她入睡,又将她置于阶上。 他等着戚王悠悠转醒,一脚踩着他身躯,一手捏着他头颅。 “叔叔啊——”他挑眉道。 “今夜之事,我劝你最好闭嘴。倘若圣上知道我还活着,又是藏身颍川半年岁月,会怎么想你呢?” 戚王气得两股发战,张嘴欲骂,却说不出话来。 “你少时与家父交往甚密,如今私下倒是划清了界限,但在陛下严重,恐还没那么清白吧?相救宁王之子,想必是早与宁王勾结,意图谋逆?”他语气轻柔缓慢,教人听不出暗藏的焦躁之感。 不等戚王驳斥出口,他又道:“还有那丽春园的冯姑娘,腹内坏了你的孩子,恐怕你还不知道?若孩子生在妓院,又没有父亲母亲,会是如何的光景呢?” 戚王气得闭过气去,再睁眼时眼中已然没有方才倔强。 裴晗只一眼便知道自己已经赢了。他回身单手打横轻柔抱起姜殷,右手拖住戚王后领出殿 15. 回府之日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淳定二年,正月十三。 姜殷到底还是赶在元宵节前回了一趟姜府。 她的伤口委实不叫人省心,又好好休整了十几日才得以下地,她挂念着早些归家,于是喝了一剂提神阵痛的猛药,终于在正月十三傍晚敲响了姜府大门。 其实她昏迷时柔勉便已经修了书信回姜府,内容写得又臭又长,表达的无外乎是他们小姐在颍川没完得尽兴,是以要等到过了年节再回府上。 然而没过多久他们便离了颍川启程回阙京,是以姜府是否有回信、姜殷父亲姜子敬对她这新年不归的举止意下如何,姜殷统统不知。 姜殷还未进姜府,府门便有人通传,青罗并几个年幼婢子早早迎在门廊处,道老爷夫人已然等在屋内了。 姜殷因碍着腹部伤口不敢有大动作,只微微一颔首,便往主屋行去。 姜府并不过分奢华,装饰皆是简朴古韵,此刻已是入夜,为了剩些烛火,廊间挂起的重重红灯笼只亮了一半,远远望去却仍旧锦簇喜庆,年节味道尚未消散。 姜殷缓缓步入主殿内,只见她父亲坐在主位上,想必是早吃了晚饭,此刻手中握着素花鸟纹盏,正缓缓饮茶。 姜殷的继母于阿曼坐于一侧,身后立着庶妹姜宛南,见姜殷入内,脸上露出盈盈笑意,对着姜子敬道:“匀净回来了。” 姜殷早早失了生母,如今扶正的是当年姜子敬的妾室于氏。 于氏温和纯善,是姜殷几位姨娘中最让人省心的一个。然而她膝下唯有一女,大事也向来拿不定主意,事关姜殷学习管教的事情几乎从来不插嘴。 姜殷又走了几步,提起衣裙缓缓跪地,道:“给父亲母亲拜年,女儿贪玩归府晚了,请父亲母亲责罚。” 她抬了头去瞧父亲神色,内心并不如同料想般悲恸抑或是震动。她重生醒来时便是在姜府,那时她尚未做足心理准备去瞧父母,逃也似的回了亭山。 如今寥寥数月,她心内却连波动也没有了。想是历经了裴晗那桩事情,真没有什么旁的能惹她心动了。 姜子敬是元晏七年进士,如今任太常寺卿,是个不通人情的老古板。他自幼饱读诗书,在大齐素有德才兼备之盛名,对家事却不大上心。 他前世愚忠,宁王夺位后直至凌迟灭三族仍不肯服,害得全家死无葬身之地。姜殷的犟脾气多多少少也随了些父亲,虽然自幼不与父亲亲密,然而父亲的一言一行、言传身教皆内化于心。 她说不上来如今对姜子敬是何种感情,若说爱他,正是姜子敬的抉择害死了姜氏一族、害得她沦落至前世之境地,且她自幼同他并没什么话好说,居住家中时因着父亲在还要拘束几分。 可若说恨他,姜子敬是生身父亲,有如山深重的养育之恩,姜殷一时不敢或忘。 姜殷幼年的记忆如今已经十分稀薄,但她仍然记得母亲在时同父亲举案齐眉的恩爱情景。那时每日入夜她伴在母亲膝前,母亲吟诗作赋、剪梅插瓶,所述无不是对姜子敬的爱意。 雪夜围炉人意倦,好诗吩咐读来听。初初思及幼年场景,姜殷只觉得恍若隔世,再度回想,却发觉的确已然隔世了。 姜子敬原配因难产而死,一尸两命,时隔多年才蒙景帝赐婚,娶了年轻的林幼安,比她足足长了十几岁,好在他模样生得十分端正,也不算特别委屈了林小姐。 林幼安饱读诗书、养自深闺、教养大方,同姜子敬感情也极好。单是看她死后姜子敬的悲痛之色,两人感情之深便可见一斑。 姜殷模样肖似其母,是以母亲故去后,她时而感觉父亲瞧她的眼神中仿佛瞧着母亲,又带着沉沉悲哀。年少的女孩承不起如此深重的死别之哀情,便愈发与父亲不亲近。 想来也是沾了母亲几分光,姜子敬对姜殷管教虽并不过分严厉,却也十分用心,不仅吃穿用度不少了她分毫,诗书礼乐武艺也是用心教习,是以虽然养得姜殷少时颇有些骄纵,在阙京却仍有才貌双全之名。 姜子敬又喝了口茶,其实对姜殷这贪玩之举颇有些不满,然而见了女儿却又不忍心真降罪处罚。且一见姜殷虽上了妆,却仍隐隐显出脸色不好、大有虚弱之态,怜爱之心更甚,于是开口道:“罢了,起来吧。” 听见姜子敬发了话,于阿曼心中也缓和些,忙招手柔声道:“匀净,快来坐,怎么瞧着脸色不大好的模样,可是入冬里冻着了?” 姜殷起了身,照着标准答案答道:“前日里堆雪人,确实是吹了几个时辰的北风,略有些头疼,如今好多了,不碍事的。” 于阿曼点了点头,又忙转身去对着女儿说:“宛南,还不快给姐姐请安。” 姜宛南个子矮小,五官也生得平平,远没有姜殷明媚动人,一举一动都仿佛一只受惊雏鸟,听了母亲吩咐才上快步前来轻轻握住姜殷的手,蚊子似的细声道:“殷姐姐。” 她平素便不亲近自己,姜殷也不愿意勉为其难,于是憋出个微笑便松开了她的手,到另一旁寻个座位坐了,预备着听父亲说话。 她本以为年节迟来,姜子敬虽并不罚则,却必然有长篇大论要讲给她听的。 谁知他却只问了几句她这年学了些什么,又嘱咐了几句身体。姜殷随意搪塞了两句,他便借由夜深之名许姜殷回房更衣歇息,又说她兄长与其他几位妹妹已经随着姨娘早早歇下了,明日自可再见,不必急于今晚。 姜殷也不拂逆他的话,连道几句是后携着阿勉回了屋中。 青罗手持提灯走在前,柔勉挽着姜殷胳膊行在后。夜幕四合,姜殷心里却挂念着东厢房住着的吕姨娘。 姜殷此人,面上越是平静如水时,心中计较便越是尖锐如刀。 前世姜殷被坑害至凉州,全是拜姨娘吕氏与其子姜承文所赐,如今回府,又兼夜深人静,她自然没有早早睡去的道理。 她虽然强撑病体来此,但比宅院里除了吃睡便是嚼舌根的姨娘济事许多,若不好好“拜会拜会”,她这晚上必然会有些睡不好。 前世被骗凉州,她并不知晓父亲与继母对此事有几分明了,冤有头债有主,姜殷掂量着,掐着声调开口道:“青罗,吕姨娘此刻,可是已经歇下了?” 青罗低眉顺目 16. 这等丑事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吕姨娘皮笑肉不笑:“自然是要给的,不过今夜晚了,姑娘这时候来也太不合宜,少不得我要说你两句了。” 姜殷忍着一个白眼没翻上天,趁着吕姨娘话音未落,扬眉打断道:“免了。” 她并不乐意惯着她,生怕这“说两句”变成“说半晚上”,届时再把姜子敬拖过来,今夜的计划便不好办了。 这话对长辈说属实是不敬,吕姨娘没料到姜殷虽平素早于她不和,竟真会在明面上不敬,怒火上头,双眉一竖,就要开口斥责。 姜殷不理会她,只自顾自道:“姨娘别怪我出口便要东西,我也是有个礼物带给文哥哥和荣妹妹的。前些日子逛颍川的庙会,给哥哥带了一方上好的含章圆墨,又选了两颗成色上好的明珠,给妹妹做一副耳坠子。” 这两样东西她揣在珠囊里,此刻呼来青罗,便从中掏出了包好的两样礼物。 见了礼吕姨娘也不好再绷着脸,开口道:“你有心了,承文的我替他收了,沛荣的叫她自己来拿罢。” 她给婢子使了个眼色,婢子便往旁屋去叫姜沛荣。沛荣是吕姨娘所出的庶妹,只比姜殷小了半岁。 姜沛荣眼见是尚没睡的模样,走进屋里来时衣衫齐整,一身莲花纹路素群,外罩着藕荷色袄子,胸口带着金项圈。她肤色白净,一张清俊的鹅蛋脸,细长双目,气质隽秀出尘。 她盈盈道:“殷姐姐回来了,颍川可玩得好么?接了姐姐家信,我曾按着来址去了信,不知姐姐收到没有?” 姜殷作遗憾态道:“你来了信?可惜我们换了地方,没收到。” “妹妹怎么瞧着瘦了的模样,近些日子天冷,身子有不舒服么?”她又问。 沛荣答:“没有,姐姐安心,想是入了冬衣服穿得多显的罢。” 姜沛荣和她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沛荣一向安分守礼,素有文才,和吕姨娘其实大不相同。 姜殷同她虽然相处得少些,平素却并无龃龉,见她模样依稀如旧,忽然想起前世。当年姜氏被灭族后,姜沛荣一人带着幼妹宛南南下逃难,为躲避官兵沉水而死,这事是她嫁入东宫后才知晓的,听完默默良久。 姜殷此次前来,除了恶心一番吕姨娘外,其实等的其实就是沛荣,她拿出包起的礼物放在沛荣手中,亲亲热热牵着她手,问道:“荣妹妹瞧着还没睡下,可愿意和我到院里逛逛?可以同我细说说年节里趣事,也好让姨娘早歇息。” 沛荣没有拒绝的理由,缓缓点点头,吕姨娘却又不乐意了:“大晚上的有什么可逛,早些安歇是正经。” 姜殷搪塞道:“我与妹妹多日未见,姨娘便允准了罢,”拉着她就往门外踏出去,飞快出了东厢房。 “姐姐怎么这般着急,母亲不让我出来,一会儿我回去,可该说我了。”沛荣垂眼,略委屈道。 “她一向不喜欢我,且都是冲我呢,你是她的宝贝女儿,有什么好说你的。”姜殷拍了拍她手背,拉着她乱逛。 月色如瀑,影影绰绰洒下来,姜沛荣任由姜殷给拉着看似闲逛,扯着些年节的琐碎家事,不料竟逛到了宜文斋——这院子是姜承文在住。 姜殷抬手便要叩门,意料之中被姜沛荣拉住了。 “哥哥嫂嫂恐怕歇下了,咱们不便叨扰了,姐姐若想坐,不如我去你屋中?”沛荣和母亲住在一间屋子里,不便前往。 “我拉你来,就是为了一同来看哥哥的,嫂嫂在又有什么要紧,若咱们凑足了四个人还可打一盘牌。”姜殷看着兴奋,沛荣一时不忍拂逆。 姜殷当然知道姜承文在做什么,她特地带着他同母妹妹来,可不就是为了拉个人作证,别让她的话成了一面之词。 姜沛荣耳根子软,拉不下面子来,正中了她下怀,于是她喊了青罗去叩门,嘴里还说:“就说二小姐来了,别说我回来,好给哥哥个惊喜。” 此时沛荣手里不住绞着秀帕,可见心里已然不宁了。她祈祷着姜承文当真歇下了,不来应门。 谁知门敲了片刻,一个婢子来开了门,只开一条缝,眼珠子还在往里间看没转过来,口中已低声道:“荣姑娘怎么这会子来了……” 谁知她定睛一看叩门的是青罗,双目圆睁,仿佛给惊着了,张着嘴说不出话,过了会喃喃道:“怎么是……” 姜殷走上前去拉住门,笑道:“是我,绿衣,我和荣妹妹来找哥哥说说话。” 绿衣见了姜殷,还没来得及出口叫小姐,就想要抬手去拉门。姜殷却只无视她的出手阻拦,貌作不经意般往里闯,还不忘回首对着沛荣招手。 正是这脚步一顿,她就被绿衣拉住。“文哥儿和少奶奶在里头呢,小姐不便进去了,不如在侧间坐坐,喝两口茶?” 阿勉方才一直静静跟在姜殷身后的,此刻见姜殷被拉住,装作没听见绿衣所言一般,快步跑过去拉开了屋门,登时路出了屋里景色。 绿衣再阻拦也无益处了,于是只得继续拉着姜殷的手,说道:“小姐饶恕婢子罪,小姐见着便见着了,可万万不能同老爷说哪。” 只见阿勉拉开屋门,露出屋内腾腾浓雾。 姜承文带着他的夫人尹氏半躺在榻上,此刻手中执着卸下来的烟斗,在桌上大力磕着里边的灰,还高声吩咐着:“白云,替我再装一筒——” 姜沛荣在身后已经是拿帕子掩住口鼻,步子软了,堪堪被婢子扶住,往前去拉姜殷:“殷姐姐,哥哥他是……” 她仿佛想辩解两句,却无话可说,只得连连摇头。 大齐高门世家中,最忌讳的就是抽大-烟,若有子弟敢行此事必然是家族之耻。 姜殷冷眼瞧了半晌,身侧的人都以为她气懵了,绿衣牵扯住姜殷衣裙,道:“大小姐别生气,此事万万不可传到老爷耳中哪,我们文哥儿已经在戒了!” 17. 急怒攻心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姜子敬缓缓走出门时正由着于阿曼给披上外袍,他紧锁眉头,并不急着问是何事,只见着室外天寒地冻,姜殷跪地面如金纸。 不出姜殷所料,他看着煞是心疼,道:“别跪着了,快起身进屋说。” 姜殷缓缓起身,身后的吕姨娘却是不干了,说:“殷姑娘深夜不休息,反来打扰父亲,这是什么道理?老爷尽可歇了吧,明日再听姑娘之事!” 姜子敬困得迷迷瞪瞪,听了这话,双眼微眯着转头往后一瞧,只略有些厌烦的模样,粗着声音说:“你先回去歇息吧,我先听阿殷说说。” 吕姨娘转而便是要撒爬打滚的架势——等姜殷进门开了口,一切都完了! 但身侧的婢子却对着她耳朵说:“夫人万万不可此时闹,不然落了刻意,这番文哥儿的事情已经免不了了,可不能再担上夫人教养无方的名儿啊!” 吕姨娘哭道:“哎呀!”见眼前房门已关,不敢再上前,却也不敢再转身后退。 余光一瞟,竟然看见身边站着的姜沛荣,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使力抓住她胳膊,尖声道:“你与姜殷赏夜色,赏着赏着怎么赏到你哥哥屋里去了?” “姐姐要见见哥哥,咱们也只是去叩门……”沛荣的声音越说越小,实是也有些亏心。 “好啊,你是个好姑娘,自己哥哥有什么事情,倒全与旁人说!生怕不挨责罚似的!”吕姨娘掌掴她后背,沛荣吃痛,长挑身材也佝偻起来。 她眉头紧锁,委屈得不得了,眼泪已是淌了出来,哭声道:“姨娘打我做什么?现下哥哥嫂嫂还躺在床上抽呢,一会儿父亲出来,直给捉个正着!” 吕姨娘听了这话,才明白过来,立马便要往宜文斋去。 然而里屋却忽的传来声响:“不好啦!姜大人晕倒了!!” 原来经过姜殷添油加醋一顿言说,姜子敬急怒攻心,果然不负众望地晕倒了。 事情简直有些出离顺利,姜殷装出一副气急了又担忧极了道模样,指挥着下人出去请大夫。 她招了招手喊来赵妈妈,道:“父亲方才气急了,但还没忘了吩咐。家中出了丑事,始作俑者万万不能留于京中,现在便要没收了文哥儿的烟枪烟土,将他与嫂嫂送到京郊的家宅去。” 赵妈妈点头哈腰,却觉得这事太大,姜承文是姜府的长子,这般处置未免过于严厉,待要再问时,正正对上姜殷冷厉双目,顿时吓得不敢问了,只得奔出门去办。 吕姨娘听了这话,更是气了个半死,伸出手来指姜殷,说了好些个“你你你……”,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 姜殷见了她狼狈模样,冷笑了一声:“父亲出事,姨娘不去瞧瞧么?” 见吕姨娘显然是更挂念孩子,又怕去见姜子敬,于是又道:“姨娘也莫生气,想必哥哥平素作为必是瞒着姨娘的。虽是行差踏错,却并不是全然不可挽回,只是家宅久无人居住,哥哥出府别居,只怕受尽苦楚。” “姨娘若怕父亲责怪,不若陪着哥哥前去?届时一切我来应付,姨娘也不必忧心了,只陪着哥哥早日都戒了,也好早日回府里来。” 她语气相当平静,甚至还带些气定神闲的感受,让人一听便不觉信服听从,若是放在合适的地方,她倒相当适于做个演说家。 刁钻狡猾如吕姨娘,心下也不禁动了。怜子之心占了上风,又想若是姜承文在此处,等姜子敬醒来必然大发雷霆发作一番,届时要吃的苦头恐怕更多——她的包庇之罪恐怕也逃不掉,还不如陪着孩子同去。 这下她竟全然忘了还有另一条路可走,直直步入了姜殷所设的思维圈套中,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 她自然气势上不愿落了下风,仍旧作出一副长辈作态道:“这般安排我如何不知?又如何轮得到你来向我提及?” 姜殷轻笑:“姨娘若不忙着又哭又气,还要来整治我和荣妹妹,恐怕也早就想到这一遭了。” 这时府中乱成一团,终于有个声音叫道:“大夫来了——” 姜殷眼波流转,拽住身侧经过的管家就道:“宜文斋那边如何了?还不快送文哥儿走?” “姑娘放心,一切妥当。”管家只是一味搪塞。 姜殷转身去对柔勉打手势道:“阿勉,你替我去看着,务必要在今夜走得干干净净,连带着姨娘一起。” 柔勉不解:“为何非要今夜离开?你要做什么?” 大多下人连带着管家也都是看不懂手势的,两人置身于人流涌动的门堂内自顾自对话着,四目相对,眼神竟都一改平素温和闲适。 姜殷:你不要管,但我要父亲醒来前吕姨娘和姜承文消失在姜府,他们只会一味捣乱,我懒得应付。 柔勉眼中流光明明灭灭,姜殷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良久,她正要出口询问阿勉为何犹豫,柔勉却重重一点头,回身便往宜文斋处去了。 见柔勉前去,姜殷略放了些心,又特地高声对吕姨娘道:“姨娘今夜还未歇息,恐怕累了,父亲这头有我和妹妹看着呢,姨娘尽可放心,去瞧瞧哥哥的情况罢。” 见吕姨娘终归带着不甘走了,她便要往屋内去看大夫与姜子敬情况,只走了两步却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殷姑娘!”青罗赶忙上前了托住姜殷胳膊,关切道:“姑娘今夜累了,快回房歇息吧。” 姜殷合眼,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头脑也一片晕眩,是大伤未愈的缘故。 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她今夜必须做好。 她说不出话,只抬起右手止住青罗话语,缓了许久,直至眼前视线再度清明,迈步向屋内走去。 疼痛是一剂良药,她头脑竟比白日里还清明些。 姜子敬卧房内一片狼藉,方才摔碎的茶盏仍兀自在地上,大夫卧在床前把脉,于阿曼披上了外衣,头发仍散着,抽抽嗒嗒哭着。 “这个孽子……”她抽噎着。 另外左右还立着五六个婢子,姜殷身后还跟着沛荣并另外一干随从。 人太多了。她想。 于是她上前去拉住于阿曼的手,道:“夫人别伤心,父亲一时气急,必然没事的,夫人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才是啊!” 于阿曼道:“这当真是家门之耻,也是我太少管教,如今可怎么是好呢?” 姜殷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今夜便将哥哥带到京郊宅子 18. 姊妹密谈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那郎中犹豫良久才答道:“这类药物确是有的,只是不知小姐为何要如此?” 姜殷抚掌一笑,道:“我同您开玩笑呢,这药并非是要我父亲用,只是我近来不得安眠,是以借此一问。” 郎中给吓出一身冷汗,答道:“是了,小姐,我一会儿为您写个方子。只不过这长睡不醒的药物与安神助眠的药量全然不同,小姐可万万不能用错了。” 姜殷一点头,淡淡道谢,身后姜沛荣的目光却愈发惊疑。 郎中离开时天际已然隐隐泛起鱼肚白,他开好了药方,又叮嘱了些用药事宜才施施然离开。 姜殷吩咐下去让煎药,又疲惫地坐在姜子敬屋内的木椅上。 她面色苍白,冷汗早就浸湿了里衣,此刻真是力拙了。 姜沛荣却丝毫没顾忌她憔悴神色,只行至她身侧,冷冷开口:“你早些时候同郎中说的什么?为何要父亲多睡些时候?今日去见哥哥、捉住他举措,乃至后来向父亲告状,皆是你所为。殷姐姐,你安的什么心?” 姜殷已经十分疲累,此刻一只手支住太阳穴,微微合眼,叹息般回答着:“我既然当着你的面问他,便是没打算瞒住你。” “阿勉还没回来。”她喃喃道。 其实姜殷一直没解释,不过是想等着柔勉来一同告知,也省了再费一次口舌的功夫。然而此刻沛荣目光灼热,她怕是不好再拖下去了。 于是她缓缓道:“我想要父亲歇息一下,是为了一个机会,好以父亲的身份进宫一趟。” “什么?进宫?”沛荣声音高起来,被姜殷所言震惊了几道。 她眼珠一转,秀眉微蹙,放低了声线猜测道:“我知道你与太子暄的婚期将近,难不成你是想混进去,见他一面?” “姐姐,要见他并不难,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气倒父亲!”沛荣又急又气。 姜殷摇摇头,道:“并非如此。若是这样简单的缘由,我何必大费周章?也不必告诉你了。” “我是要进宫,面见圣上。”她音量虽低,语气却铿锵有力,给沛荣一下吓得呆了。 沛荣是深闺小姐,一向恪守所谓“妇德”,除了念书养德、学些针线持家的功夫从不逾矩,姜殷这番大逆不道的举止外加面圣的狂言给她将先前认知都惊散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妹妹居于深闺,或许有所不知。如今大齐才杰辈起,皇室尤多,诸藩王封于各州,镇守八方,抵御外侮,不可谓不是英杰。然而如今四海安定,不少藩王自恃功高,甚有拥兵自重之嫌疑,圣上忌惮兄弟,早便寻机要削藩。” 姜沛荣紧锁眉头,听得仔细。 她缓缓道:“阿荣不懂这些,却也略知些时事。如今西蛮不是尚且未平?此刻削藩,若有外敌来犯,谁能安邦?圣上此举,是颇有些激进了。” “正是如此。如今放眼诸亲王,要数封于凛川的宁王裴涣兵力最强,手握重权,也最令圣上忌惮。这件事情父亲早早明了,也正是父亲,向皇上献计。” “若要提防宁亲王拥兵不法,当先剪其手足羽翼,再集中力量削其兵权,免了诸亲王联手谋逆,威胁王位之事。” 姜沛荣听了此言,道:“父亲此计,倒也说得通。前阵子传闻宣王包藏祸心被问斩,岂非就是此计之行?” 姜殷已然是只剩下气声,合了合眼,以示赞成。 姜沛荣:“可这与让父亲……有何关系?” “是这样。这计谋本来也算可行,然而圣上过分心急,先前连削三王,引了宁王不安,甚至送了世子入京为质。然而圣上心意已决,竟然软禁世子,如今听闻世子不知所踪,这可彻底动了宁王逆鳞。” “宁王原先没有反意,可若没有退路,他见了兄弟下场,难道能不心寒么?坐以待毙是一个死,愤而反之或许还能活,你是宁王,会如何做?”姜殷每吐出一个字都愈坚定一分,额前隐隐渗出汗珠。 “你是说……宁王要反?而这是由于父亲所献计谋?”姜沛荣双目显出恐惧之色,声音也颤抖起来。 姜殷:“是。届时大齐起乱,平白受难的还是无辜百姓,妹妹长于锦绣,可也懂得这般道理么?” 姜沛荣缓缓点头,原本白玉般脸颊已然给吓得煞白一片了。 “若宁王败,大齐流血漂杵、民不聊生;若宁王胜,你我全族不保。”姜殷神色颇为肃穆,低声道。 她平静诉说着前世惊心动魄的事实,心内失笑,道这般惨烈之结局落在言语中却显得微不足道。 她沉声续道:“如今我有消息,宁王不愿反叛,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有理由反叛,古往今来能夺位称王的藩王有多少?事败遗臭万年的又有多少?若不是被逼至绝境,他不会这么做。若圣上能收回成命,大祸消弭于无形之间,要劝圣上,最好之人便是最初献上此计之人!” 姜沛荣明白了姜殷所言,此刻才是真的惊骇了。 她双目圆睁,气声质问:“你是要……冒充父亲入宫,想左右圣上之举……” “正是如此,妹妹,我如今没有可用之人,唯有的阿勉却也不会说话,若我一人此计必不能成。妹妹是有头脑思想的人,我想求妹妹帮我。”姜殷握住沛荣双手,正视她双眼道。 “姐姐,你疯了!朝廷之事岂是我们女子所能插手?父亲饱读诗书,入朝多年,你又如何说,你所言能胜过他多年经验?面见圣上,出此狂言,若是一时不察,届时可不仅仅是父亲的官位,还得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沛荣站起身来,言词激切,显然是着急得不得了了。 “妹妹,我也是多年入学,师从的是大齐唯一的女状元,我也是饱读史书,若非身为女子,又怎会受困于闺阁之中。”姜殷沉声答道,所言其实并非心内所想。 前世年少的她又哪里懂得这些?所谓从师问道读书,从前于她也不过是消遣。如今她能有如此底气,全因为前世亲眼所见,姜子敬之计行不通! 可她怎能这么解释?只能强充气势,妄图装出成竹在胸的模样。 事实上,这计谋奏效了,姜沛荣的神色当真和缓起来,像是信了三分。< 19. 假传讯息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姜殷迅速整理心中不安,对沛荣道:“我去瞧瞧父亲情况,顺道侍药,妹妹去歇歇罢,我瞧着不多时母亲也该来了,我也好休息片刻。” 姜沛荣瞧她的目光中略有担忧,却并未出口答言,良久轻轻点头,伸手在姜殷手背上轻轻覆了覆,起身出门去了。 趁着这个开门的间隙,姜殷招手喊青罗进来,接过她手中药汤,又掩上房门,向里屋走去。 姜子敬果然半睁双目,似乎已有半分清醒,见姜殷来,声音略有些颤颤巍巍:“姜承文何在?!……让他来见我!” 姜殷见他一夜间当真憔悴了许多,开口道:“父亲别生气,我已经安排哥哥去京郊家宅戒烟,姨娘也随同去了,事已至此,再多加惩罚也无益,事情解决了才是正经。” 姜子敬不愿提他,仿佛气极了般合眼,姜殷又道:“方才郎中所言,您急怒攻心才致心神失养晕厥,此刻不能过多想起这事,请父亲先喝药罢,缓缓神。” 姜子敬眸光微亮,落至姜殷脸颊。 他眼神柔和,心中宽慰——一时未察,他的掌上明珠竟已经成长得如此明练通达,仿佛无声春雨袭来,未曾察觉间便已有万树新绿。 上回相见她还是娇纵小姐,如今已成了端庄闺秀。 姜子敬心中宽慰,不由得思量,若是幼安还在,必然心下喜悦。 那时她病得重,临了了仍是放不下幼女,一心要将她送上亭山到清师父门下。他本来坚决不肯,说要自己教养女儿长大。但现实或许是林幼安才是正确的,若是没有到亭山的磨练,姜殷怕是也不会有现如今般模样。 他颇为欣慰地接过药盏一饮而尽,反觉倦意逐渐上头,在平静中睡去了。 姜殷双目微冷,掐着他倒下的时刻接过尚未喝完的药盏,起身出门去。 她将药盏递到候着的青罗手中,交代道:“父亲还未醒来,喝不进去。” 青罗打着呵欠,答道:“姑娘去睡睡罢,瞧您给累成什么模样了。” “是,我是该休息下了,”姜殷喃喃道,“阿勉回来了么?” “勉姑娘到门口了,正要来看您呢。”青罗答。 恰在这时,于阿曼由着婢子扶着缓缓走进院子里来,远远的看到姜殷,道:“匀净还没睡呢,我来看着吧,你去歇着。” 她拉了拉姜殷的手,道了声“好姑娘”。 姜殷交代昨夜状况:“母亲早安。方才给父亲喂了药,但父亲依旧未醒,有些喂不进去。昨夜郎中写了方子,又交代说父亲或许会多睡几日,但并无大碍,让咱们不必忧心。” 于阿曼点点头,道:“若是这样是最好,只是一时惊吓,怎会长睡不醒?” “他也说不清,我瞧着也是昨夜急忙,只说咱们按照方子服进去,不出五六日便能醒来。” “只是明日是元宵,咱们阖家家宴,他却……”于阿曼急得双眉紧皱,又没了主意。 “母亲,元宵年年有,何必急于一次呢,父亲昏迷,文哥儿和吕姨娘不在府中,咱们便说俭省些,不大过元宵罢了。吃了晚饭领着几个妹妹出门看灯,不也挺好么?下人也得以歇息歇息。”姜殷轻轻道。 听了她的主意,于阿曼觉着不错,点了点头,感激地笑笑。 姜殷回报以轻轻微笑,只是过分疲劳,这笑也憔悴,继而她便缓缓回房了。 行入房中,天才刚刚擦亮,她轻轻躺在榻上,遣退了婢子,轻轻掀起腹部衣裳。 只见原来的伤处浸润出的血液已经将整个下腹染红,火辣生疼,她咬着辫子,往上撒去药粉。 药粉与伤口作用,刺得她不由得紧闭双眼头脑后仰,喉咙滚动,却不敢发出声音——大宅院里无数双耳朵无数只嘴巴,她得将此事瞒下来。 昏暗房中,鲜血和腐烂灵魂的气味交织,依稀晨光顺着雕花窗倾洒进入,斑斑驳驳有如瓷器上的冰纹,凄美而破碎。 姜殷皮肤惨白冷刹,仿佛晚春开败的梨花。 终于,疼痛那阵熬了过去,姜殷歪倒在床榻上,轻轻出着气,妄图合眼浅眠。 这一梦不知道何时能醒来,她盼着睡着前阿勉能回到身侧,她还挂念着吕姨娘和姜承文一行。柔勉似乎是连夜跟着去了,想着车程,若是快此刻也该回来了。 想着想着,她意识逐渐模糊起来,忽然想着上一次这般伴着疼痛与疲惫缓缓入眠还是在凉州的屋内,室内床榻冰冷刺骨,白日的疼痛折磨叫人难捱非常。 迷蒙中的回忆令姜殷颇有些难以忍受,她缓缓蜷缩身体,终于慢慢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接近晚饭时刻,第二日是元宵节,宛南带着幼妹在中院里玩,阵阵笑声入耳,姜殷缓缓动了动,从蓬松碎发中探出脑袋。 阿勉正静静坐在她身侧,手里捧着话本津津有味看着,见她醒来,忙走到床前:你醒了,我刚给你换了药,别太乱动,伤口有点崩开了。 姜殷点点头,觉得腹间清凉,已没有睡前那般难受了。 柔勉手放得很低,神情平静:吕姨娘和文哥儿已经到了宅子里,那边尽有她把着呢,近期怕也不会回来,你尽可放心了。 姜殷又点了点头,柔勉做事情她向来放心的。 “听说你守了老爷一夜,累得脸都白了。”她淡淡打着手势。 姜殷此时才瞧出阿勉的脾气。 柔勉此刻一身白色袄子,毛领扎着下巴,衬得脸颊如同羊脂玉一般润白。她一贯生得清丽,和沛荣其实是一路的长相,发丝细软,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然而此刻她黑白分明的双眼中显然有微微的嗔怒之意,也不似平时温柔爱笑。 哄孩子真是麻烦事,姜殷平素没有这个耐心,唯有在阿勉身上是个例外。 她轻轻招了招手,阿勉便顺从地跪坐在床边。 姜殷伸出手背蹭了蹭她脸颊,柔声道:“我没事,阿勉,你不要担心。我早些时候把缘由都和沛荣说了,本来想等着你回来一块儿说的。我现下有些累了,你若想知道,就去问 20. 入宫觐见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入宫当日天气颇冷,霜风猎猎,帝都瓦冷霜重。 姜殷托沛荣帮忙瞒着家人,摸黑化了半日的妆,穿上朝服披上狐裘,远瞧竟真与姜子敬一般无二。 她一杯药灌下去,将声音鸩得沙哑,再压低声线,便再没人猜得到她其实是妙龄女子了。 跟在前方的小脚宫人身后,姜殷也缓步慢行,正月里清晨寒风刺骨,姜殷给吹得清醒了五分,还未走到圣上宫门前,屋外已然飘起细细小雪。 来时之路被涂上一片浅白,人踪渺灭,姜殷不曾回头,长睫上也落了一层新雪。 躲在父亲的面具后,行事也必然要谨慎三分,终于步入靠着暖炉的殿外廊下时,姜殷克制住了夺门而入的冲动。 守门的公公细着嗓子道:“姜大人烦请于暖阁稍候,英娘娘还在殿内侍驾。” 姜殷拱了拱手,麻溜滚进暖阁烤火去了。 被懂得僵劲犹如冻鸡爪的双手终于回温后,英娘娘终于依依不舍出了房门,正与前去的姜殷打了个照面。 那娘娘双颊嫣红,唇若鸽血,袅袅婷婷,看着不过二九芳华,然而淳定皇帝已是花甲老人了。 她并未正眼瞧姜殷,传闻她在宫中正得隆宠,眼睛长在脑袋顶上也是常有的事情。 她心中正紧绷着,不知皇帝急传姜子敬觐见是为何事。 她来自然是为了削藩一事,可若皇帝不挑起话头而贸然提起,或许也有不敬之嫌,披着父亲的皮,她略有些不敢冒这个险。 正思量着,跨入了殿门,淳定皇帝身上盖着暖被,想是方才从温柔乡里醒来,又仿佛忘了还宣过姜子敬一般,有些不耐烦的神色。 他胡须发丝皆近半百,脸上沟壑纵横,比姜殷记忆里还要老些了。 姜殷见礼,他老眼昏花,问道身旁宫人:“是谁来了?” “是太常寺卿姜大人,前些日子娘娘催说太子殿下的婚事,您说要请入宫的——”那宫人附耳答道。 淳定皇帝缓缓点头,浑浊双目朝姜殷瞧来,这才说道:“爱卿平身。” 姜殷站起来,弯腰问道:“陛下元宵节安,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爱卿不必多礼,”淳定皇帝摆了摆手,“赐座。” 身旁的宫人搬来一把软椅,姜殷本来就跪得膝盖疼,乐呵呵坐下了。 “前些日子宫中家宴,皇后提起太子的婚事。令爱与犬子的婚事是先帝所指,两人已到适龄,这件事情也可以议起来了。” 姜殷心中白了一眼,道果然是为了这件事,不情不愿地起身又跪了下去,道:“这是小女的福气,只是她尚跟在浮月阁的师父底下上学,野惯了。莫不,再晚个一年半载的,让她回京先学学规矩?” “浮月阁?”淳定皇帝缓慢抬起头,仔细思索着这个字样,道:“是亭山上的?” 姜殷忙道是,心里已经无比想起身,奈何皇帝不发话。 “爱卿平身,不必拘礼,你我今后也是儿女亲家,何必如此生分。”淳定皇帝露出一个微笑,抬手请姜殷起身。 姜殷更无语了,想起身就起身,非得多嘴说后面这句——谁敢和皇帝称亲家,这身还真平不了了,不得不再道:“微臣不敢。” 又这么来回几次姜殷才真坐定了,皇帝似乎也并不是真关心姜殷婚事,给推脱了两句后便不再硬提,姜殷见有了话头,不急不缓扔出了她准备许久的第一句话。 “臣蒙陛下天恩,节庆入宫,不胜惶恐。唯有一事梗于胸中,多日来寝食不安,不吐不快,望上报陛下,请陛下允准。”她压着嗓子缓缓出口,由于药物缘故此刻喉间已然酸涩难言,嗓音滚动犹如刀割。 皇帝表示愿闻其详。 “是……有关凛川。”她缓缓出口。 这两个字是淳定的心病,话音如玉石敲地,淳定皇帝沉溺于暖冬的浑浊双目中陡然亮出两线寒光。 他退下腕间手串轻轻敲击身前木案,道:“姜卿,事关此地,你有何事要报?” 姜殷见他如此反应,明白今日之奏恐怕不会顺利,却仍旧硬着头皮道:“臣上回奏报,有关凛川之事,乃是一时糊涂。若是圣上纳了臣之愚见,致使江山垂危,冤枉了无辜之臣,便全为臣之大错。” “臣日思夜想心中不安,特借此次入宫,向皇上请罪。” 淳定皇帝眯了眯双眼,道:“你何罪之有,朕听你之言,如今所忧已然解了大半,朕,该感念你才是。” “臣已听闻宁王失了世子,日夜忧思,早不如从前意气风发,”姜殷垂眼道,“皇上,如今西蛮未解,正是用人之际,不必……逼人太甚。” 这话已是说得极为不委婉了,淳定皇帝将手串一敲,声音带了几丝寒意:“你这是说朕,决策不善了?” 姜殷忙道不敢。 “先前也是你与诸位臣子所言,诸王权势过大,恐难驾驭,力主削藩,如今忽而入宫为宁王陈言,让人如何不疑?” “臣特意入宫请罪,实为为陛下献了不尽不实之言而不安,陛下圣明,请给臣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姜殷又跪了下来,“宁王手握重权却并无不臣之心,失了世子并无动作便是铁证,陛下若逼人过甚,恐真有谋逆之祸,届时江山不保,祸及百姓,便是为时已晚了!” 淳定皇帝重重吸了一口气,又呼出来,缓缓道:“你未免太小瞧朕的千鹤军,小小藩王,真怕他么?爱卿这是大冬天的,神思有些混沌罢。” 这话是在点姜殷,若是姜殷聪明,便该住口了。 淳定皇帝缓缓合眼,想起了那自幼便独得父皇宠爱的幼弟,心中涌起浓浓不快。全是些花拳绣腿的功夫,还真能哄了父皇欢心。 那样装出来的功夫能撑得了几时?他早就想整治宁王了。或者说先前所有的试水,都是为了这道主菜。 姜子敬是老糊涂了,他想。不过他已经出言斥责了,他一向识相,先前献计,不也是看了他的颜色,说的合宜的话么? 他还要把女儿嫁入宫中,也是说这话最合宜的人选,今日也不知是吃错了哪颗药,偏要来告什么罪。 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么?淳定皇帝心中兴起几分荒谬。 “朕已经下令调走原属宁王管辖的大平军,时刻预备着宁王之举,也已密谈了指挥使,待节庆一过便启程往凛川请宁王入京家宴 21. 狭路重逢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护轿的小厮并没听见这句问安,忙下轿上前去拦:“来者何人,姜大人轿辇,岂可擅动?” 姜殷乍然见了裴晗,仿佛见了鬼,暗道庆幸裴晗前世也不曾知晓她易容的功夫,否则她行了半日已有些脱妆,必然一见便知。 她还未来得及想分别几日裴晗怎就成了世子,此刻不得不强撑场面,对裴晗缓缓摆了摆手,道:“世子安好,请恕微臣劳累半日,腿脚不便,就不与世子爷下轿寒暄了。” 裴晗堆出笑意,轻飘飘道:“姜大人说得哪里话,岂有让大人下轿与小辈说话的道理,在下耳闻姜大人贤名已久,早想拜见,不想此刻相会,却是有缘,想问大人可否前往府上一叙?” 他身后只跟了一个随从,远远俯首立在一侧,此刻暴露在风雪之下,脸色略有苍白,浓墨般眉眼染了雪色,目光冷熠,却更显潋滟。 姜殷一皱眉,心道这人不会是想借由姜子敬去找自己罢,且随着姜子敬进了府,那么事情不全败露了? 于是她当即出口回绝,也还维持了面上和平:“世子说得哪里话!府上凋敝,今日又是元宵团圆之日,世子想必也有要事,若要拜会相叙也请改日吧。” 她恨不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又立刻附身吩咐小厮起轿回府。 此刻裴晗却伸手直直把住了轿子一侧,手上使力,轿子竟是纹丝不动。虽若车夫硬要动作恐也不难,但未免失了面上和睦,此刻不知如何动作了,只得回身请姜殷吩咐。 姜殷本来就头疼,见他不依不饶,此刻脸色更是差到难以形容了。她懒得跟裴晗废话,靠回了靠背上,权当他是空气。 方才跟着姜殷前来的随从也是心道不对,这宁王正被陛下所疑呢,刚刚死了个世子,怎么忽然又来一个。从前宁王一党与姜氏从无交集,此刻扯着姜子敬非要交谈,不知居心若何。 两厢都是心怀揣测,裴晗却油盐不进似的,面上仍是那副纹丝不动的微笑,又邀约道:“既然不便前往府上,又是快到午饭时分了,那么我请大人用个便饭,如何?” 姜殷冷声答道:“我与世子和王爷平素并无来往,也并不适宜来往过密,世子贸然拦轿,我直言一句已是不敬,如今有何事不妨直说罢。” 风雪如摧,小巷中更是刮起一阵紧似一阵的穿堂风,裴晗发丝给吹起,丝毫不被风雪所困的模样,仍旧是这让姜殷脑火的翩翩气度和狡黠神色。 只见裴晗轻声道:“听闻圣上指挥使的车驾提前出发,已然往凛川去了,其中事宜,大人是否想要详谈呢?” 他神情虽然堆笑,却是一副冷得不能再冷的形容,与平素和姜殷说话的那番春风拂面的温柔全然不同,姜殷乍然有些不适应。 更让她心梗的是这话的内容。 裴晗这话出口,便是已经知晓她入宫和淳定帝所密谈内容,可她的轿子刚出宫门,他又是如何得知? 分离不过数日,莫不是宁王的爪牙已经伸到了御前?若不是这般,便是裴晗在诈她。姜殷即便不接他的话头,却也不由得警惕三分。 于是她试探道:“此事微臣不得而知,也更不干微臣事,不知殿下想就此与微臣详谈些什么内容?” “这里人多眼杂,再说下去恐不合宜。我有绝对安全的去所,请大人喝杯茶,大人意下如何?”他又是那般冷冷的,作了第三次邀请。 姜殷环顾四周,这破巷子实在是再清净没有了,哪来的人多眼杂一说?裴晗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倒是见长。 然而她又是当真想要知晓裴晗想说什么。 如今她筹谋多日的计策告吹,不得不另作他谋,正巧这时候裴晗跑过来,且不论没过多久便成了世子,想谈的又是最要紧的时局。 他盛情邀请,或许也有伸橄榄枝的缘故,她将来要保姜氏,少不得还得和宁王打交道。 裴晗也是重活一世,有关宁王谋逆一战,必然知道许多她不知晓的事,见一见,属实也是无妨。 于是姜殷合眼沉思片刻,道:“也不是全然不行。只是我与世子身份,不宜私下相见,不知世子想约在何处。” 裴晗答道:“东街的丽春园,是个不错的居所,越是嘈杂之地反越是安全,我与大人同时出现也并不引人耳目。” 丽春园? 怎么又是丽春园,敢情这妓-院还是连锁的?从颍川开到阙京来了? 姜殷神色有些一言难尽,沉吟片刻,却还是允准了。 她未察觉的是,她这一沉吟,方才裴晗盯住她的冷漠眼神忽然变了,瞳孔急遽紧缩,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 姜殷又道:“请世子先行前往,容我回府更衣,片刻就来。” 于是她伸手去把裴晗仍旧扒拉在轿子上的左手掰下去,又吩咐车夫启程。 岂料话音未落,她的手腕便给裴晗拿住,裴晗迅速伸出右手又是一掀,正正露出姜殷那掩藏在宽大袍袖下,白如脂玉的小臂。 两人皆是愣在了当场,姜殷还未来得及细想,已是眉头紧锁顿声喝道:“无礼!” 好在长袖堪堪拦住了车内其他人的视角,见着她小臂的也只有裴晗一人,裴晗眉间仿佛有波涛涌动,一时未能平歇,是以望向她的双目也略带了些水色。 两人对上双目,直直盯着彼此,仿佛要将那眼神中藏着什么皆尽抖露出来。 裴晗仍旧镇定,缓缓放下了姜殷袍袖,嗓音甚至带了几分淡淡笑意:“方才在下记错了,东街并没有什么丽春园,是唤作畅春园的,一字之差,请大人恕在下大意,一会儿别走错了。” 姜殷重重抽回手臂,躲开他眼神,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灼热目光,更是懊悔自己易容没能易到手臂上,一时偷懒,酿成大祸。 她从前是闺阁小姐,自然对什么丽春园畅春园之类场所避之如蛇蝎,更加不知道这京中妓-院唤作什么名字了,一时不察,着了裴晗的道。 裴晗又道:“为防大人找不着路,不如还是咱们同去 22. 表明心迹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姜殷心尖猛然跳了一跳,问道:“什么?此事当真?” 于阿曼道:“方才已经遣人去瞧什么情况了,来报的是逃出的人,从前一直在姜府,想是千真万确的。” 姜殷垂着眼眸,心道当真是现世报,她还没来得及动手,这两人竟都先死了。只可怜了其他葬身火海的无辜之人。 姜殷心下起疑,又问道:“怎会突然走水?这大雪天的,竟还全烧死了?” “我一概不知,已然喊人叫了车轿,预备着下午就去瞧一遭,想问姑娘可愿同我走一趟么?” 姜殷微微皱眉:“夫人,并非我不愿,只是我下午早约了师兄有要事要商,若是临时爽约怕到时师父要怪罪的,下午去恐不合宜,不若换个时间?” 于阿曼见她推辞,显得愈发没注意了,眉头紧皱,叹着气道:“可事发紧急,若不用了午饭就去,怎么来得及收拾呢?” 姜殷想着与裴晗的约,还是不愿爽约,是以又道:“夫人,这些管家的事我向来不大懂,不若您带着荣妹妹去,她一向明白事理,此番又失了母亲兄长,必然想即刻去瞧瞧的。” “正是这遭呢,她失了母亲,我还不敢同她提起,且她满腔悲痛,又怎能做事呢?” “夫人,兹事体大,您可千万得撑住,不如这样,我先去赴约,早些赶回来,咱们共同前去,如何?”她到底想出个万全之策。 见也只能如此了,于阿曼也只得点了点头,放姜殷先走。 见时间紧急,姜殷出了于阿曼屋门便预备启程,谁料阿勉此刻竟正等在大门口。 她身上衣服穿得单薄,像是临时跑出来的,此刻往双手上呵着气。 姜殷见她冻得鼻尖通红,忙去拉住她的手,口中责怪道:“你穿这么少,做什么跑出来?” 她抽出双手:“我来瞧瞧你,说夫人找你有急事,是什么?” 她虽然手上冰冷,乌黑双眼此刻却亮晶晶的,一个劲儿盯着姜殷,仿佛想从她脸上瞧出什么一般。 “是修濮堂,说是昨夜起了火……这事你不必知道,夫人会处理的。你快回去加衣服,我有些事情要出门,一会儿回来瞧你。”姜殷摸摸她脑袋,着急要走。 然而便待要出门时,她心中陡然有些隐隐约约的不安,回头又去看阿勉,谁知正正撞上她双目。 她仿佛也被一惊,即刻收回了目光,心虚一般。 阿勉的那双眼睛里,竟然很不寻常。没有听闻噩耗的恐惧,没有被打发的疑惑、恼火,反倒显得很兴奋。 姜殷心中起疑,多问了句:“阿勉,那夜你去送吕姨娘和姜承文,可有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么?” “并没有,我瞧着他们安置好,就走了。”阿勉手势打得很慢,仿佛着意要显出自己不心虚一般。 姜殷立时便瞧出不对,心想她必然瞧出什么了,只是她对柔勉万般放心,又有更为紧急的事要做,于是没有再反问,只点了点头。 她刚出了门几步,阿勉又追上来拉住她胳膊:“你要去哪里?上午的事情还没了么?在家歇着罢。” 姜殷扯出个微笑,没有回答她,仍旧是快步走了。 她伸出双手戴上帽子挡住细细落雪,快步穿行于街巷之间。这日是元宵,家家户户屋内传来嬉笑祝酒声,再欢喜热闹没有了。 街边寻常摆铺子的所在,零碎有些人已然开始布置半夜的摊子,皆是成双成对有说有笑,若是这夜出来赏灯逛会,即便天气略寒冷,也必然是极有趣味的的。 都怪那倒霉的吕姨娘和姜承文,早死晚死偏偏今日死,坐半日的车,恐怕这好好的十五夜便要耗在偏僻的京郊了。 原先答允阿勉的要去看灯会,恐怕也要泡汤了,此刻还得被逼着去见裴晗,姜殷当真觉得人生无望,十分憋屈。 她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所说的畅春园在何处,只得在路旁抓了个妇人问道:“请问阁下可知畅春园往哪个方向走。”对方十分迟疑地给她指了个方向,同时附送了一个鄙夷的眼神。 姜殷自然没空去关心别人怎么看她,好不容易进了畅春园的门。谁知此处竟比丽春园瞧着还要豪华气派,只是此刻还未入夜,门厅前坐着几个闲着的姑娘喝茶唠嗑,见姜殷行入,纷纷报以好奇的目光。 门口站着“收门票”的老鸨见她入内,堆笑道:“姑娘有何贵干?可是走错了地方?” 姜殷冷着脸道:“我来见一位姓裴的公子,他可有吩咐你们么?” 那老鸨顿时换了个神色;“原来如此,有的,我这便引你前去——” 姜殷被领着上了顶楼,只见此处全是隔得严严实实的雅间,便知这的确是掩人耳目再好不过的所在,隔间中亮着昏黄的灯,壁上皆绘着繁复暗纹,木质地板每每行经都轻拍出动人心弦的闷响。 老鸨停步不前,一位身着十二绫锦裙的美貌女子领着姜殷前行,停在一个隔间外,伸出秀指轻敲门,清脆道:“有客至——”里间回敲了两声,她才轻开房门,请姜殷入内。 之间里间装饰更是华美,却并无其他随侍,只一人斜斜倚在椅上,见姜殷走入,缓缓抬目。 只见裴晗一袭暗纹锦袍,外拢一件墨色白狐毛镶边大氅,衬得气度雍容,锐利目光直抵姜殷耳畔。 “你来了。”他说。 他歪着脑袋,些许恰到好处的碎发微微垂落,眼神略带迷离,仿佛有些醉意,目光有如沉沉夜色,排山倒海压过来。 姜殷微微眯眼俯视他,冷道:“你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了吧,我没时间陪你耗着。” “如今见我,你就觉得这般不堪么?”裴晗略略垂眼,让人看不清楚眼底情绪,“你不知道,我就是怕你这般模样。” 姜殷不理会他这词不达意的疯话,只问:“你费尽心机把我诓来这儿,是真想同我父亲说什么,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裴晗沉声道:“轿子上有姜家玉佩,所以我才拦轿,见你第一眼,我便怀疑不是姜子敬。当真确信,还是因着特意说错了名字试你的。” 姜殷缓缓行至另一侧软榻上坐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掀了掀眼睫: 23. 西凉传说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其实就在那一刹那,裴晗忽然很想要反问一句。这么多年了,倘若他若不在乎她,还能说在乎谁呢?他一生所能称作在乎的人,如今所余唯有她一人罢了。 但很多事情她并不知晓。 他的身子定着,瞧不出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不能说。往事已矣便让它去罢,说出来叫姜殷对他爱不得恨不得,不过是徒增愁苦,便就恨着他也好。 他要她活下去,就必须给予她恨意,否则一切了了,她又该离他而去了。 于是他默默地没有回答,只道:“重要么?我只想问你要谁赢。” 姜殷本来直直瞧着他的眼睛中终于浮现出一丝荒谬,道:“淳定皇帝无能昏庸,奈何姜子敬一心要保他,我是姜氏女儿,如何忤逆父亲。更不用说忠君之义,难道你要我去做那叛国谋逆的事么?” 其实她内心并非全无动摇,只是想试试裴晗真正的想法,也想听听他要如何说服她。 裴晗一点头,道:“好。” “好什么,你真去杀你父亲?”姜殷笑道。 “我言出必行,你放心便是。”他定定道。 姜殷忽然觉得没劲透了,裴晗仿佛一块铁板,上下当真没有漏洞。她觉着试探到此便也到头了,于是平心静气问:“关于另一条路,你有什么想法?” “上次如何,这次便如何,你也知晓的。”他道。 姜殷紧抿双唇,提问:“昏君之于百姓,战乱之于百姓,何者更甚?” 裴晗没有丝毫停顿便答:“避开从前几回失策,这次能快三成,速战速决,必无后患。然而至于何者更甚,我确是答不出来了。” “你和我说这个没用,我根本不知晓你们是如何夺取天下的。”姜殷抬了抬手,“但我倒是知晓你领军守城,又平了离道,季将军是几朝老将,看着你长大,你也是说杀便杀,当真是好英勇啊太子殿下。” 姜殷话里夹枪带棒,裴晗似乎是惯了,只垂着眼,面上瞧不出波澜起伏。 姜殷又道:“我听闻前世你们欲寻晋王相助,他本是最佳人选,也应允了你们的请求,只是临出兵时忽遭羽卫相制。若有晋王手下之军,能将折损放到最小么?” 前世众人皆以为晋王持中不言,既不领兵勤王,也不相助宁王,专心地和西蛮斗智斗勇。然而姜殷明白,晋王的算盘打得实属更为阴险——待皇帝与宁王打得两败俱伤,他便可坐拥渔翁之利,若论野心,晋王比之宁王更甚。 裴晗仿佛思量了一会儿,敛目低眉,一边思量着一边缓缓道:“若能拦住淳定的手下,或可等到晋王之援,兵力充足则不必苦战,一路长驱直入阙京……只是晋王我很不了解,若是他出力过甚,届时无法控制,该怎么办呢?” “我不打算去拦陛下之力,我想的事咱们率先把晋王之军拿到手,连带着西蛮人一块。”姜殷道。 裴晗听了这话,心道哪有那么容易,晋王手握重兵,想拿到并控制好何其难?然而他又想到姜殷才是所谓的“晋王义女”,若论对晋王的了解,再无人能及得过她了。 于是他问道:“你预备怎么做呢?” 姜殷缓缓合上双眼,计划连带着往事浮上心头。 …… 这一切,其实要从晋王手下的军队说起。 晋王手下“夺雁”、“柔甲”两军,以其骁勇、神秘、战无不胜著称。大多入了这两军的人再无自由离开的道理,姜殷算是个例外——她本该死绝了的。 “夺雁”将士皆是自幼入军训练,其严酷程度难以想象,姜殷有幸体验过两年,当真是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些自幼如此长大的孩子们各个练得百毒不侵,不畏死生。 “柔甲”军中则多美人,他们受着类似的训练,更多为不擅长硬斗却胜在智慧灵巧之人,女孩多学着用毒,每年最出色的几位常常被送至大齐各世家亲王府内,作晋王最得力的尖刀眼线。 说到这样两支战无不胜的军队,其训练必然耗时耗力巨大,也需要极多的人力来源,这其中就并不只有凉州的大齐百姓,更有不少西蛮人。 他们生于大齐与西蛮交界之处,自幼没有国土之念,信仰的唯有西凉无限天的永宁神。 这也是晋王掌控这两支军队的关窍——同样是□□凡躯,凭何他们能承受如此之多的痛苦,能保持如此穷绝的忠诚与战力? 究其根本,在于晋王掌握了他们的信仰。 凉州曾是不开化的不毛之地,生存条件愈是恶劣,人便愈发向往来生与神明,以期现如今的苦痛可以换取更光明的来世,于是逐渐催生出了他们独特的文化与信仰。以凉州唤灵山为中心,无论是西蛮人亦或是大齐凉州人,均是年年前往朝拜山中的永宁神。 西凉人崇尚“以命换命”和“再世转生”,信仰投身为人世间实体的神明,传说百年前的“永宁神”是一位生于唤灵山脚的神女,神女年迈后便由新生神女相代。 直到某一日,神女被唤灵山狼王所杀,却再也没有人能以一己之身抵挡狼王之力,于是自此,狼神取代了真人成为永宁神。 晋王骁勇,携军闯入唤灵山控制了狼王——控制了西凉人的神,西凉人自然唯他马首是瞻。 他从前有过更大的野心,便是想杀了狼王成神,只不过那时他已年过半百,再没有这般力量,也吃不了药炼的苦,于是便着力于训练出一个受他控制“神”——有屠狼王之力,更能做他听话的傀儡。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本来这个人是姜殷。 姜殷出身阙京世家,流着裴氏一脉皇族的血,又有上得了台面的相貌、资质,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他早计算好了,她杀了狼王成为神女后,便可嫁入阙京成为帝后,届时西蛮族众必然拼尽一族之力相护。 日后不论是杀了宁王之子亦或是生下“神女之子”,皆可坐拥帝位。她一个女子,便可顺理成章成为晋王的傀儡,晋王所渴求的权利和皇位,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到手。 只不过这个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便流产了。 晋王本来为了这个取代狼王的仪式在唤灵山脚下建起了极尽奢华的黄金台与角斗场,选了黄道吉日,遍请西蛮领主与凉州百姓观战。 谁知临到要请狼王时,西蛮第七部领主月仆津酒过三巡上了头,非要挑战姜殷,情势所迫,姜殷也不得 24. 大醉酩酊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出乎姜殷所料,裴晗几无犹豫地点了点头:“好,我求你。” “要杀他,我来替你杀,这回不必脏了你的手。” 姜殷收敛了笑意,定睛看着裴晗双目,仿佛想顺着一双眼睛看穿他脑海中究竟转着什么主意。 裴晗是这般回答,她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姜殷其实有许多想问的,然而临了了,却一句也问不出口。 她只得说些全然不相关之事。只见她沉了沉气,从裴晗怀中坐起,眉梢处冷了冷。 她在一旁坐下,支着下颌问道:“你约了我在此说正事,为什么又喝酒?” 裴晗目光跟着她,醉意有些上头,眼里汪了一潭不见底的泉水:“我以为你不来了。” 姜殷似有些厌倦:“你握着我的把柄,为何还怕我不来呢?” 裴晗叹气般道:“我何曾握住过你的把柄。” 全是你牵着我走罢了,他心道。 姜殷忽的坐直了,余光裴晗身侧的酒壶上抛,语气带些不容拒绝:“给我也斟一壶吧。我想喝酒。” 姜殷其实并没什么酒瘾,从前每回喝酒不过都是逢场作戏或是兴之所至。只常常读到借酒消愁,又有道举杯销愁愁更愁的,从前不曾因此尝试过一回,如今愁绪上头,倒忽然想起可以借此逃避一次。 然而她方喝了几杯,倒觉越喝越清醒,觉得裴晗这酒颇是不管用,陪着她喝的裴晗倒是已然喝得双颊通红了。想来是在她来前便喝了不少,如今酒意上头,刚刚发出来。 他醉酒时坐得仍旧板正,只有眼神有些疏离飘渺,双颊红了,却倒比平素还冷淡些的模样。 姜殷心道原来这酒后劲大,她生怕醉倒在半路,一时竟不敢趁着头脑清明离开了,只继续坐着。 喝闷酒煞是没味,她想同裴晗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两人无话可说。 原来只是窥破了一层真相,两个人便可以瞬间从酒逢知己千杯少转为话不投机半句多的。 原来的风月情事自是不愿再提,话到嘴边出口的仍旧是正事:“待我料理完家中的事,打算去一趟凉州。人生苦短,也该做一次乱臣贼子,我去夺来西蛮五万雄兵,也反他一回试试。” 姜殷说着又自言自语道:“我好容易入了宫去见他,费了如此多神,说的那都是性命换来的肺腑之言,他竟全然不听?当真可气。” 裴晗没听清后面这句,却忽然笑了,说到:“你既想做便去做吧,我信你的。其实我一向觉得这许多事上你都胜过我,只是少了些运数。” “运数?哈哈哈!”姜殷仰头大笑,“运数算是什么东西。凭它?困不住我。” 裴晗瞧着她,眼光里有莫名的东西。 “我同你一道去,行么?”他忽尔小心翼翼道,仿佛生怕姜殷拒绝他似的。 姜殷抬眼问道:“你这种时候同我去凉州,不怕圣上捉住这把柄,说宁王晋王结党谋逆,其心可诛么?” 裴晗眼底有无所谓的淡漠:“怕什么,指挥使不过几日就到凛川了,且让他们斗去。若你决定了,我便向宁王去信,他必定全力支持我们,届时有了宁王军队做持,咱们也多几成把握。另外,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晋王,即便我去了,只要不蠢到报上自己大名,料他也认不出我。” 鬼使神差的,姜殷点点头,似是同意了。 两人皆是半醉,话慢慢都多起来,畅谈起从凉州到阙京的夺权谋略、行军兵法,竟都对彼此刮目相看起来,一同做起了坐拥江山的美梦——这辈子的胡话都说完了,也不曾提起前世。 那仿佛一个禁区,倘若不察间触及,这精心搭建的和平假象便会瞬间分崩离析。 何似清歌倚桃李,一炉沈水醉红灯。 姜殷喝得酩酊大醉,全然忘了答允夫人早日归府的诺言,更是把什么元宵灯会抛到了九霄云外,唤那美貌侍女进来添了十余回酒盏,又痛饮五杯醒酒汤,入夜时方才出了畅春园。 雪已停了,行在街头吹了一肚子西北风,姜殷瞬间清醒了许多。 回到府上,一片寂静,想必于阿曼终究没等到她,还是自行去了京郊修濮堂,屋外只有部分守宅的下人,以及一并服侍她的婢子在府门附近等着,见姜殷终于回来,青罗替姜殷掌灯,向屋内行去。 一边说着一边嘱咐道:“夫人等不及你回来,先行往修濮堂去了,说若你回来不累,明日再叫了车一并前去便是。只是过了十五算来也是你回亭山的日子,若是忙着回去拜见师父,就也不必再去了,叫你自个儿多保重。” 姜殷点着头,又敲着自己脑袋心道喝酒误事。 行至院外廊前,由于姜殷没在,灯笼也都没给点上,院内是一色的漆黑。 姜殷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柔勉竟然一个人坐在那儿。 没有点灯,全然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她便静静坐在那漆黑内,仿佛也要同夜色融为一体般。 她身着月白睡裙,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约束,外罩薄绒长衫,臂上挽迤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月光下流光浮动,煞是夺目。 她仿佛早些时候上了妆,已给掉了大半,如今脸上大半未施粉黛,乌黑秀发滑落肩头,略略显出憔悴疲累之色,却依旧清新动人。 “怎么坐在这儿?也不怕吹风着了凉。”姜殷皱着眉头,忙把她拉起来。 谁知扯了两下没扯动,她仍旧坐在那里,破天荒生了场惊天动地的闷气。 她不肯说话又不肯做手势,姜殷也不好离了她,从青罗手中拿来灯笼,打发身后跟着的都去休息,睡觉、打牌亦或是出门逛逛,都尽随便他们的。她自己便贴着柔勉坐下来,轻声道:“怎么啦,不说话了。” 柔勉见她软声说话,到底硬不下心来,回头打手势道:“你不是说今晚咱们看灯?我等了好久你都没回来,你做什么去了?” “我去见一个故人,顺道吃了两口酒,就误了时辰,”姜殷真有些歉意,缓缓说道,“抱歉,阿勉,这 25. 前往凉州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阿勉瞧着不出半晌姜殷已然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乐了,打手势道:“谁想你了?” 姜殷伸出手指点了点阿勉的脑门儿,嗔道:“关你什么事,小毛丫头。” “怕是外头骑马那位吧?”阿勉笑得眉眼弯弯,自是想要打趣姜殷的。 谁知讲起这个姜殷便嘴一抿不说话了,她又只好开口找补:“咱们要不然停一停?他们跟咱们轿子才不过一会儿的时候,还带了那么些许人,总该介绍介绍罢?” 想着骑马或许疲累,她也可出去替换替换,于是姜殷点了点头叫停了轿,掀起门帘向端坐马上的裴晗道:“停一停罢……” 谁知关外风声颇紧,才说了一半话,便给糊了一脸沙子。姜殷伸手抹了抹眼侧,裴晗已走马行至眼前。 裴晗一身玄色劲衣,足蹬长靴,纵马而立,半张脸上覆着抵挡风沙的面具。 黑衣勾勒出他劲瘦身材,此刻单手摘下面具,露出清瘦俊秀脸庞,于灯火暗淡之处垂眼来瞧姜殷,飞眉自入瑟,秀目带流波,教人挪不开眼,当真有几分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模样。 姜殷端坐着,正色道:“你们大约累了,我也来换一换,况你带了这么许多人,也该介绍给我和阿勉认识认识。” 裴晗略点了点头,呼停了身后人,侧身下马,往后招了招手。 先前来的是个远瞧着略清秀的少年人,比裴晗个子略低些,眉目灵动,外拢着一件青狐大衣,此刻也下马同姜殷问好。 他笑道:“姜小姐好。” 裴晗正要出口介绍,被姜殷轻抬手止住了:“不必了,我认得。” 这少年是自幼跟着裴晗的心腹随从,大名叫做方潜,只是大家都喊他方宜人,颇像个女孩子的名字,相貌也生得如女孩儿般灵秀。 他脑筋转得快,裴晗从前便很倚重他,时时留在身侧,是以姜殷也常常见他。 方宜人心肠很不错,对姜殷也一向毕恭毕敬的,姜殷最初对他印象并不太差,只是后来厌弃裴晗,也连带着厌弃方宜人。 她略点了点头,算作见过了。 方潜跟着作了一揖,身后又跟来一个年轻姑娘。一见着这姑娘眉目,姜殷却忽然有些崩不住了。 只见那姑娘瞧着年纪还轻,圆圆小巧的脸盘儿,胳膊瘦瘦的,唯独亮出来一双颇璀璨的葡萄眼珠。她穿一身碧绿素衣,趁得眉目柔和,是个讨巧儿的长相。 唯独只有一点不合了姜殷的意——她是阿眉。 见了她,姜殷一合眼便是倦勤斋的一草一木,脑海里还是那日金陵台春日宴,她劝自己高兴些的模样。 阿眉性子活泼,当初也是裴晗指来在姜殷身边的,为的是能逗姜殷一笑。她年纪比姜殷还小,姜殷一向也是疼爱纵容她,心里也并不讨厌。 只是如今乍然重逢,却只激起姜殷心中种种不快回忆,甚而想起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浑身上下都不舒适起来,眉头也缓缓拧起,不说话了。 阿眉却不知为何眼前女子这般表现,福了福,道:“姜小姐安,世子带我来是服侍小姐的,小姐叫我阿眉就好。” 裴晗道:“我听闻你这回来没有带随身侍女,于是把阿眉带了来,你平素衣食起居也多个帮衬的人。” 他回首禀退了阿眉和方潜,低声又道:“阿眉是你熟识的,用起来也放心。” 姜殷却已是有些不满,直言道:“我又不是缺手缺脚,用不着侍女,世子爷自己留着用吧。” 裴晗心平静气地劝说:“你既要去见晋王,用的还是太子暄未婚妻的身份,总得带个人撑撑场面,阿眉是我看着长大的,一直乖巧伶俐,你留在身边吧。” 姜殷一合眼,脑海里全是头次见到阿眉的场景,那日风和气清,阿眉也是如今日一般站在自己身前,大眼睛荡着湖光,总爱说讨喜的话哄自己开心。 她并没察觉自己默默了许久,再回过神来便已是默许了。只是方才要见一行裴晗带来随从的心力已耗了个干净,换了几个疲乏的人连带着阿眉上马车坐着,自己随意上了匹马,由着裴晗跟在身后,继续行路。 裴晗又是扣上了那铜面具,给姜殷也递上来一副,姜殷随手接来扣在脸上。 她出门时是按着小姐的服饰装扮的,早晨还由着柔勉玩,扎了个花里胡哨的发型,插了两支步瑶,此刻马上晃荡得她难受,皱了皱眉,给拔了下来,随手从马车窗上扔了进去。 她又拔了那把总带在头上的玉簪咬在嘴里,随手将长发一束,接来柔勉递来的黑手套,将宽袍大袖一挽一扎,缎面秀衣扎得颇硬朗,裴晗赞了句:“你这么扮着,倒很潇洒。” 姜殷不理会他,走马上前去了。 若要去斩那狼王,平素操练捡起来功夫是必不可少的,此刻先多骑几日马也算得一个预备活动。 她虽有些心焦,脸上却不表现出来,只是催着马匹走得也快,总比大部队行得快许多。 裴晗怕她走太远,总不远不近跟在身后,仿佛扯不断的袖子,亦或是淋淋漓漓的细雨,教姜殷心上不舒服,仿佛总被一下一下轻轻挠着。 姜殷这小姐身躯细皮嫩肉,虽然长年习武,但到底从前并没真下苦功夫,山上练的又是自身的功夫,并没太多走马的机会,当日大腿便给磨得破了皮,便是生疼也得忍着,只是不好再骑得那般快。 入夜后一行人总会寻着客栈休息,姜殷总晚睡早起在客栈旁操练功夫,为着不吵醒身侧的人,也总叫单独一间房。 行路这些日子眼见着身边景色逐渐枯黄,逐步远离了大齐的繁华烟云,步入了凉州地界。 姜殷总一个人闷着,反倒阿眉和柔勉两人混得熟稔了不少,阿眉性子活泼,总说笑话逗柔勉笑,只可惜她还看不懂手势,柔勉想说什么全凭她猜。 裴晗虽说似乎总在身边,却又仿佛并没什么存在感,只一如既往跟在身后,偶然上来搭两句话,统共合起来,还没醉酒那 26. 房檐望月 《禁庭未亡人(双重生)》全本免费阅读 裴晗没想到她会这般问,骤然愣住了。 他脑海里霎时间闪过许多混乱的画面。 疏星对月,万里无云下影影绰绰的淡青色浮光下,是姜殷小小身躯无数次蜷缩于房顶上的画面。 向着或圆或缺的月色,身穿着或薄或厚的衣裳,大多数是简朴的。但他总看不真切,想是从太远处眺望的缘故。 她在他眼中总是孩子,不想今日已经长成这般高挑夺目的姑娘,行事果敢,与记忆中分毫不相同了。 答案在心里原是无比清晰的——他来过无数次,但他不敢说。 只是此刻姜殷双目中有久远的亮光,闪耀着碧清的星子,仿佛玻璃杯里执着的滟滟琥珀酒。他刹那间被擎住了魂魄,没察觉间竟然说出了实话:“我来过。很多次。” 姜殷想起无数次伴她如梦的气息,这味道十分久违,她必然不会记错。 她忽然心头催痛,怔怔看了裴晗几秒,转而低头蹙眉道:“你来过……为什么不同我说?为什么不带我走?” 她想说,我等了你很久。 同这年一般,那时他大伤初愈,她带着他下山去瞧郎中,顺道游山玩水。从颍川一路走马回阙京,策马的一草一木、皑皑白雪,都教人难以忘怀,再没比那更欢乐的时光了。 只是一时不察,她竟然显露了身份,一日漏夜时被一伙人捉住,竟是宁王党人,潜伏京中寻觅世子踪迹,不想拿住了姜小姐。 那群人捆了她置于暗室中,料想着要拿淳定皇帝的儿媳去换世子回府。裴晗在身侧没有声响,姜殷心头大乱,不仅仅因着自己,更是牵挂着伤没好全的裴晗。 谁料那群人提刀上来,一直默默无闻的裴晗却忽然暴起伤人,继而又亮出信物。 那绑匪见了信物,立时全跪下见礼,姜殷这才知道裴晗也属宁王一党。 他假借自己处理姜殷之名为她松了绑,眉目间皆是愧疚神色,不敢瞧她的眼睛。 那时姜殷还不知晓他是宁王次子,但仅是这般欺瞒的事实已然叫她怒不可遏,她发了惊天动地的一场脾气,要逼迫裴晗将一切和盘托出,裴晗哑着嗓子,却向她表白心意。 姜殷见他仍不肯说实话,赌气说要回家嫁人去,裴晗双眼湿漉漉的,却到底没说出阻拦挽留的话来。 姜殷失望透顶也是气急败坏,两人就此分道扬镳。她回府待嫁,谁料春来回亭山的马车岔了路,一道把她送至凉州。 所谓良缘佳偶,无论是父母替她选的还是她自己选的,全化成一场空,姜殷这辈子娇生惯养长大,还未受过这般大的委屈,好在她并非全然不济事,虽叫人蒙骗,到底不至于遭受折辱。 终于有一日让她寻着了空子跑出来送信,那时她地处荒郊野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废了好些时候找到寄信的地方,临要寄出信时却不知该写给谁。 亭山上保护严密,等闲信件必然送不上去。可若是送回家,她这时已经起疑是被家中人所害至此,听着门外愈发近的搜查声,万般为难下,她在收件人上写上了裴晗那时的化名。 她想,若他还念及两人情谊,必然能寻着踪迹来救她。 毕竟,他原也是说过要娶她的。 然而她到底还是沦落进了晋王府,晋王面上瞧着相貌堂堂仿佛正人君子,谁知下手却比谁都狠。 她若不从,便用带了钉子的长鞭抽她;若是比试中败了,便吩咐了药师给她加药量。 那药是剔除她无用筋骨、使人短时间内力足清明的,副作用却是让人生不如死,每每入夜仿佛筋骨寸断的剧痛使她彻夜无眠。 她每天都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却仍旧挣扎着不肯放弃。 若入夜间还能剩有一丝力气,她便会爬上房顶。她总期冀着裴晗收到信后会来接她,她想,若她站在最高处,便能第一时间看见他来时的身影了。 遥远的,酷热的,荒凉的蛮荒处,她仍挣扎着,存有一颗澄澈的心。 天涛与大漠边她枕暮色睡下,见黄沙在夜色间化为云霞,云霞于白昼又回到大漠。 然而,等到再打进药物时她都不再作痛,等到她股间因药物而溃烂的伤口全部愈合成丑陋的疤痕,等到她几乎不再输掉任何比试,等了无数次月圆月缺,等到她脑海中裴晗的面目已经模糊,他也终究是没有来。 她终于清醒过来。再没有什么人能来救她了,她只能靠自己从这不见底的深渊爬出去。 若想成功,第一件,便是要借着那将自己投入深渊之人的力气。 于是她忘却了自己的坚守,忘却了自己对故土的眷恋,她变成了晋王手下最听话的利刃,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一死一生,她本来已经打定主意要恨他了,然而在这时候,他却告诉她他来过? 所以那些她所以为孤身的日日夜夜,他都在身侧么?他与她共享着这样催人心肝的疼痛,夜夜伴她入眠么? 裴晗看着她眼中几近癫狂的挣扎,眼底爬上了弥漫的雾气,对自己的厌恶和深深的痛悔又一次袭上心头。 这样的情感已经折磨了他许多年。他奔袭了无数个日夜来瞧她,临了了却不敢触碰不敢靠近。 那时裴晗想着,她既心属他人,他何必打扰,只要确认她安好即可。 如同跗骨之疽的思念折磨着他,他总抑制不住来瞧她,见她望月入眠、一切安好,再于次日清晨再悄然离开。 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宁王知晓他这般行径后大施惩戒,将他一时困在上嵊郡,美其名曰守城,实则是幽禁。后来他不得不为了父亲挂帅出征,若是夺了这天下,便也多一分把握能守住她。 他庆幸着自己忍住了没去见她,庆幸自己摆脱晋王照料她,庆幸她一切安好,然而直至如今他才明白,那时她一点也不好,一切不过晋王罗织的一场假象和表演。 为何晋王事事把控,偏偏默许姜殷入夜攀上房顶?只因他早答允了裴晗的请求照看他的心上人,即便心怀鬼胎也不得不应付裴晗的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