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斩妖传》 第一章:夜宿 天高地迥,落日烧红一团云填满了半壁苍天,将整个西边染成赤色。 一天两色的奇景在雄踞北方的豫州道的深秋似乎也并没有多么奇妙,毕竟整个北方干燥的荞麦都有旱死绝收的年景。 被称作“南海腾龙”的大风,裹挟着整座南海蒸腾而其起的云汽年年北上,一路上起起伏伏越过岱屿群岛,吾州道,内府三道,绵绵阴雨和洪涝让南方人吃尽苦头。 然而这股来势汹汹的腾龙却在横亘千里的玉尺山前再不能寸进,只有东边零星的一点土地才能沐浴到部分甘霖。 所以连续一月两月的天朗气清和火烧云在当地人看来也算是司空见惯了。北方自古以来都是多平原少山川,豫州地势低平在整个大祐国乃至赤县神州中恐怕也只有毗邻的孟州道能并驾齐驱。 当然并不是说整个豫州乃至神州北方都是平平无奇,不然传说生于浦阳府南乐县的远古先贤是如何造出“山”这个字的呢。 想想就能知道,在大妖横行的远古时期,想要南下或东行几百里去见识真正的参天巨峰,几乎是无稽之谈。 其实若只论些平缓低矮的小山脉,州境内还是多少有一些的,只是在那些动辄名满神州或是大妖割据听之色变的玉尺山,东西琉璃主峰,践徽峰,海楼等等振聋发聩的名字面前,便是萤火之于皓月了。 于是在一些从未到过北方的人看来,一辈子生活在干死人的平原,春忙要向城隍求雨,一个月也不洗一次澡,区区百尺的老树就是视线的最高点,这样的事情简直是一种悲哀。 全然忘记了自己在梅雨天和回南天时有多么泥泞阴冷,忘记了山野中驱捕不尽的妖邪怪兽。忘记了面对高耸入云的连绵山脉时有多么渺小无力。 话说回来,正是因为北地多旷野,妖怪野兽难以栖身,反而使得其相对于南方安全了太多。 夜里作业,独身远行,翻山越林,这些放在南方就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了。只要不是自己太作死,或者点子背时到了他姥姥家,基本是不会出意外的。 更何况除去神秘的钦天监不谈,自从开平二年以来,武宗皇帝广召天下武人入仕,受朝廷册封,划域而治,各辖一方。 自此已有百年之久了,各道,府,县周边具备强大破坏力的妖穴鬼窟死的死,散的散了,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小型鬼患难以永镇,但基本上只要一爆发出来,就会以最快速度被镇压。尤其是在靠近神都的北方城镇,哪怕是结伴远游,西行通商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们最远起于东海之滨,搭载着望峰山盐场出产的粗盐,再近些就是豫州本土的丝绸贩子。 一般都是家族成员构成,在囤积足够的货物之后,再咬咬牙向马帮租借些马匹,规模大些的就雇几十个脚夫专门负责装卸货物照看马匹,夏末天气转凉时出发,深秋时节返回,好好的过个肥年,然后在冬末再次启程,避开大寒大暑,沿着官道西行两月余直到渡西州。 只需要随便找个大集市,无论带多少货,基本上第二天就会被哄抢一空,盐巴也好,绸缎也好,放在哪里都是硬通货,更何况是在黄沙遍野的渡西州,物以稀为贵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再有些胆大的,可以沿着阿拉什沙漠边缘向西再走个几百里的行程,把货物倾销到大月氏国,到了那里,利润还能再长个五成,专职游牧的人们,对食盐的需求只多不少,只可惜他们不太喜欢丝绸,更钟情于蔬菜和香料。 有时还可以从他们手里换到膘肥体壮的大马,和优质的皮草。只是阿拉什沙漠边区人迹罕见,危险程度也是不言而喻,少不得要花重金聘请武人随行,平白多出很多开销,但是和自己的小命相比孰重孰轻任谁心里都会有所计较。 这样一来,再除去干粮,衣服,饲料一系列开支,一趟下来利润还算可观。 要想发大财那不可能,除非是同时统领几只商队商船的大商会,或自己豢养武人、镖师的家族豪门亲自点发。 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年到头横跨大半个大祐,跑断了腿让家里人过上富裕的日子,也在情理之中了。 天边的火烧云慢慢褪去,透出苍穹幽深的底色,太阳虽然还在,只是这阳光柔弱昏黄,再没有半点温暖。 若是在家里,老粟应该早早的添天上棉衣棉裤了吧,奈何距离正阳还有几十里的山路,眼看着今天是赶不到了。 非但如此,恐怕还免不了要在这老路上趁夜摸索着前进一番,好在亥时之前应该能赶到歇脚处。 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老粟是肯定不愿意带着队伍在林子里扎营的,倒不是怕哪里又冒出来个散妖,正阳县周边已经好些年没听说过大型妖乱和鬼患了,这一点毋庸置疑,眼下这条道他一个泥腿子摸爬滚打十几年,意外是出了不少,但他是连个像样的精怪都每见过。 至多至多就是前几年牵马的狗子让魑魅给迷了窍了,整天浑浑噩噩不省人事,讲道理运输途中出了事儿,这得算工伤啊,没办法,他作为这支小商队的把头,个人拿出二十锭请了游方的术士才给治好了。 整整二十锭,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疼的慌。那之后狗子是铁了心一口咬死再也不去行商,留在家里种地算求了。 再有就是山魈了,这东西本事个头都不大,就有一点让人极为讨厌,神出鬼没没影儿啊,啥时候冒出来惊了马,尥蹶子伤了人翻了货,那也都是常事。 自家老二去年还结结实实挨了一脚,正中面门,到现在牙齿还豁着呢。眼瞅着就要到地方了,可千万别再出点什么幺蛾子啊。 汉子一边想着一边回头,若无其事地瞟了眼车队里唯一的马车,嘎吱嘎吱摇晃着的马车也没个棚顶,带着斗笠的那人还盘腿坐在车板上,看不清面容。 为了去大月氏,才请这位爷保驾护航,花了他整整一百五十大锭,这可是要了他半条老命。 他这一趟栽了满满的乌塌菜、雪里红种子,越过渡西州直达大月氏,在牧民的部落里都被抢疯了。 由于那边儿也不怎么用钱,就用毛皮来换,巨牦牛,三花羚,高原狼那是应有尽有,再回头往渡西州大集上一卖,这回可是赚翻了,回来的马也不能空着,买点土特产往一倒腾,过冬的物什不又有了吗。或者干脆直接拉回家乡那边,也能卖上不错的价钱。 一来一回光他一个人最起码也能分三百锭,想到这,汉子不由得又是一阵蛋疼,自个儿累死累活了才拿三百,人家就往马车上一坐,饿了有人送饭,渴了有人递水,要不说是大爷呢,一点力没出净赚一百五。 这人啊就是贱,出了事儿吧又怪自己命苦,要没事儿吧还觉着自己亏大发了。老粟又不自觉的瞅了马车一眼,叹了口气,谁让人有本事呢。 “老粟,老粟”,一个稍显得稚嫩的声音从默默赶路的马队中传来。“咱啥时候才到哩,走不动了” “老粟,老粟,我的脚好像起泡了” “老粟,老粟,你怎末不说话了” 中年汉子实在被烦的不行了,才慢悠悠的说到:“小耗子,算俺求你了行吗,消停会儿吧,起个泡死不了,咬咬牙走个里把地就到了”。 这边一听差点就急了眼了:“这都几个里啦,还让不让人活了,哎呦我滴亲娘哩!” 一见老粟又没话了,灰头土脸的少年又几步凑到他身边开始嘀咕起来:“你带我们走的啥破路啊,全是石头硌脚板心。” “还专门往这老林子里钻,就这还当把头呢,该不会是自己也迷了路吧。” “放着平央央的官道不走,走这种坑坑巴巴的狗屎路,啊对对对,就你脚茧子多,不怕磨。” “老粟老粟,你这把头咋带的路啊,我怎莫老觉着林子里有东西!” “老粟,老粟------” 也许是这小子实在聒噪的紧,也许眼瞅着人要对自己把头的身份产生怀疑,这下老粟也终于忍不了: “咦,你个信求货,这不是你自个儿哭着喊着要早点到县城吗,老子这是心疼你,才带你抄近道,别不识好歹啊,能早一天半。早回家早舒坦懂吧。” “你还好意思说呢,我看你老小子明摆着小气,不舍得这多一天的路费,啬皮!” “哎哎,你小娃子懂个啥嘛,有句话叫啥来着------喔,不当家的不知柴米贵!懂吧,再说那黑心驿站下手多黑啊,喂个马就得一个钱,谁住得起啊,俺那叫心疼钱吗,那是不想当冤大头!” 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汉子还在嘴硬,正说到兴头上的少年像是看破一切得意道: “我呸,老粟啊,你这样端活着多累啊,二叔都给我说了,前面地界有个庙,你每年都往里添好多香油钱呢,你要是去了人家禅房给你白住。” 听到这儿,老粟多少有点挂不住了,粗糙老脸先是一红,然后又是一黑,瞪着眼看向另一边的老二,一个和老粟有七八分相似的汉子讪讪地笑了笑,也没开腔搭话。 “俺这不是该省省嘛,过日子那就得细水长流。” “得了吧,这一趟也没少赚吧,再细也不能这么细吧,我还给指路了呢,还说什莫为了我,说什莫带我过好日子,结果还是舍不得钱袋子,唉---” “二叔还说了,去年------” 话还没说完呢,一旁看戏的二把头赶紧把这小祖宗给拉一边去了,一边给他嘴巴一捂,骂道: “你咋啥事都往外说呢!” 一边有些不好意思的抬头看向自己家大哥,咧开嘴巴“嘿嘿嘿”地干笑几声,漏出他缺了一颗的上牙。 真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老二这一笑还差点给老粟整笑了,没辙儿啊,这长年在外边风吹日晒沙子磨,他们的脸看起来感觉就比实际年龄要大许多,三十多岁的汉子瞅着就是四十岁的样,一笑起来眼角都皱在一起,老二人老实,也没心眼儿,看起来就傻乎乎的,再配合一个大黑洞呼哧漏风的牙,还真有点像小时候的白傻子。 一想到小时候的那些糗事,老粟干巴的嘴角就不自觉有些上扬,本来就是和小毛孩子闹着玩也没多少气,这下子本来要骂人的话也说不出口了,打趣道: “老二啊,我说你这嘴咋没个把门的呢,感情因为你是豁牙子。” 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后边离得近的几个弟兄听了也是一阵笑话。老二也不恼,只是对着他们喝止道: “去去去,有你们笑的份吗。老实拉你的马去!” 然后又悄声对一旁咯咯发笑的小子说:“二叔跟你说的那些事儿,你可别啥都往外抖啊!明个到了县里二叔请你吃胡辣汤,热乎乎可香了。” 本来就饥寒交迫的半大小子顿时肚子咕咕乱叫起来,虽然他也不知道胡辣汤是个啥,也没见过啥样儿,反正二叔说香那就是香! “二叔,我能先去吃个贴饼子吗?” “------” 随着天色慢慢擦黑,山野中传来幽深低沉的咕咕声,不时还伴有哗啦啦扑腾翅膀的动静,这是夜枭出来捕食的声音。 对于不得不夜行的人们来说是个好消息,凡是有过这类经验的人们都知道一点,倘若此时山中有妖兽出没,普通的动物们是不敢出来活动的。 尤其是夜枭,狸猫这类对危险气息敏感的捕食者只会离得更远。要知道某些只知道杀戮和进食的低阶妖鬼,有时甚至会杀掉方圆数里内的的所有活物。 听着这些动静的老粟心里轻松了许多,又催促了几次,疲倦不堪的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还是到了今天的目的地——罗迦寺。 此刻月已高悬,山门紧闭。只能借着月光隐隐看见门殿的轮廓,总感觉有些沉闷,不过佛门清修之地,夜里无人看守大门实属正常,老粟对僧侣们的生活了解一点,这个点应该在晚课了。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叫开。眼巴前儿也没时间想太多,只想着想把身后这一干人等安顿好了再说吧,浑身上下乏得厉害,于是上前扣响了山门,刚敲一遍没人应又敲第二遍。 也就是这个时候,老粟才看见,大门上的红漆似乎有些脱落了,一摸满手碎屑,一般来说距离上次过来这才三个月不到,再怎么也不至于风化成这样,再仔细一看门环也锈得不成样子。 冷风一吹汉子顿时犯了嘀咕,“不会吧,不会真有事儿吧-----”,硬着头皮又敲敲了敲门,还是没反应。 正当他犹豫要不就在附近对付一下的时候,“吱呀——”伴随着有些刺耳的木枢转动之声,一个年过半百矮瘦的僧人点着灯笼拉虚掩着门,有些疑惑的探出半个身来。 凑近了几分才看清,来人正是此间的监寺。 “空远大师“,老粟双手当胸合十恭敬行了佛礼,对方盯着汉子的脸好生打量了一翻,脑海里似乎在仔细回想着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道:“原来是粟施主,贫僧夜间视物不清,唐突了贵客,罪过。” “大师说的那里话,什么唐不唐突的,俺们刚从渡西回来,走了一天,大师能不能给俺们安排个去处!” “这是自然,还请粟施主到侧门稍等片刻,贫僧这便去”说完也不等回话,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回身进去院内关上了大门,吱呀的一声木轴惨叫,让老粟精神振奋了几分。 终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老粟心里算是松了口气,对着那个少年的方向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老粟,老粟,咱为啥不从正门进啊?”少年一脸疑惑的发问,“不是说咱是贵客吗?” “嘿,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要说我才是把头呢,从哪进也是有讲究的,你想想咱一不烧香二不拜佛的,压根儿没必要从这儿进呐,再说了你看咱带着这么些个牲口,还要路过天王殿,大雄殿啥的,像什么话”。 这一下给少年听得云里雾里的,只能唯唯诺诺地答了个“哦”。 结果一旁的老二搭话了“不对啊大哥,俺可听说了,佛都说了要众生平等啊。” 老粟一看这或学坏了敢质疑自己,抬手作势要打:“就你一个人会说话是吧?”却被轻松躲开。 其他人对于这两人习以为常了,也没说什么,反正不管去哪把头都会安排好,他们跟着做就完事了,还是自顾自的跟同伙聊天,要不就耷拉着眼皮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倒是处于队伍最后的戴斗笠的人难得抬起头来,斗笠之下是一副典型的北方人面庞,他面色中透着些许疑惑,仔细将周围的环境打量一番,好在暂时没发现异常。 可能是自己过于敏感了,总是觉得那和尚有些奇怪。一群人就这么晃晃悠悠向着深处的侧门走去,行进间才感受到寺院的规模确实不小,从外面的山门出发,这还没到地方就走了七八百步,外墙一直延申进黑暗深处看不到头。 也是,作为几个县城周边最大的寺院,罗迦寺占地不下一百五十亩,拥有钟楼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碑楼,藏书楼等十余座建筑,鼎盛时期僧侣达三百之众,除了最近的正阳,邻县的一些信士也会花上三两天的功夫特地来此上香。 若是遇上住持讲经之时,更是香火不断,绕梁月余。 等到了地方才发现空远早就在此等着了,后面还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年轻的沙弥,各自提了灯笼静候。 老粟和空远时此前就认识,见了面又寒暄交代了一番,然后才开始指挥其众人来,虽然老僧一直和颜悦色笑容不减,但身处最后的斗笠男人总觉得那张脸有些扭曲,若有若无的目光老是往他这边瞟,看到他的时候,脸上笑意更浓了些许。 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货物卸到院里,安顿好马匹,一行人正要往里进,黑暗里却响起了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阿弥陀佛,各位晚上好!” 第二章:生人 平平无奇的年轻声音却让人感到惊异,在这深山野林,又是入夜时分,哪里还会有生人,而且口音听起来也怪异,很明显不是本地人。 就连一直乐呵的空远和尚也是露出了诧然的表情,另一边戴着斗笠的男人已经将双手伸向了腰间系着的布袋。 待到两个人影缓缓从朦胧树影中走出来,这才能勉强看清楚样貌,左边的是个身穿纯白色袍服的书生,背上的竹制书箱经过风吹雨淋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手里拿着一串不知什么材质的念珠。 右边却是个抱着炳剑的布衣年轻人,一个长方木头匣子斜斜的背在身后,两人的身形都不高大,尤其是在以剽悍壮硕著称的北地,身材只能说中等,更显眼的是二者的面庞。 身着白袍的书生皮肤同样很白,不像深闺玉人那样嫩白,反而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在深秋的晚风中整个人有些摇摇欲坠。 布衣青年乍一看普普通通,左脸却有一道夸张的疤痕从眼角接到了下颌。 白面书生始终保持着微笑,对着空远的方向略一躬身,抱拳作揖,嘴里还说着叨扰,布衣青年一言不发的站在旁边,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先后两拨人相距不足一丈,白面书生先是对着门口的和尚说;“这位大师,我兄弟二人也想借宿一宿,不知方便否”。 话毕目光越过还在茫然的众人,和保持着戒备的斗笠男子对视了眼,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后者没有过多表示,但腰间的手却也没有一刻也放下来。前者闻言倒是比刚才还热情了许多:“佛曰,因果自渡,既然二位已经来到敝院,那方便与否不是由二位决定吗?” 得到这样的答复显然在书生的意料之内,“大师言之有理,既然如此,那就打扰了。” 但他也没由立刻动身,而是用和善的口吻先请老粟一行人进入了禅院,还挥手对双眼充斥着好奇的少年打招呼。 两人才不紧不慢的从两个小沙弥中间通过,抱剑的布衣青年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的仍然是空远的笑脸。 到了园中专供香客留宿的禅房,后来的两个年轻人住了一间,老粟哥俩,带着小耗子和斗笠男子住了一间,其余人自分了两拨住下了。 作为一寺的监寺,大小事务的总领,空远在嘱咐了一些不要四处随意走动以免惊扰僧众之类的话之后就离开了,说是要吩咐火工头陀们准备热水和素面。 此时亥时已过,一弯新月挂在静谧的天空,照亮这片并不如何广大的山野,树影婆娑之下动物们已经消声匿形,号嚣的风声此时也带上了某种妖异的阴气,吹落落叶纷纷如雨。 叶影纵横之间,有难以捉摸的影子飞跃于树冠之下,更有些半透明的雾气气团凝聚又消散。远方房屋错落有致的县城灯火也一一熄灭,急促的梆梆梆的打更声传出去好远。 月亮的华光占据了整片星穹,为另一种生物照亮他们的白天。只有坐落山间的罗迦寺,似乎一直处于阴影笼罩之中。 香油灯影摇曳的并排禅房似乎也陷入了短暂的安静,甚至还响起了几处鼾声,不用细想也知道,定是哪几个累坏了的汉子,一沾通铺炕就睡过去。 此时白天还在活蹦乱跳的少年也是如此,和一帮糙老爷们赶了那么久的路,确实已经到极限了,从他嘴里传出的不是呼噜,而是二叔和他的胡辣汤,此刻他的二叔就躺在他旁边,同样不省人事,想必是和他梦里相会去了。老粟有些无奈的看着一大一小两个活宝,内心终于轻松下来,彷佛整天的疲惫都在二人的梦呓声中渐渐渐渐睡去了。 这才拿出放在衣服内衬口袋中的一枚精美的长命锁对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端详着,颇有种爱不释手的感觉,自打在渡西请银匠打了这个锁,一路上不知拿出来欣赏几多遍,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把锁即将戴在他宝贝儿子的脖子上,至于为甚一定要在渡西州脱裤子放屁,试问谁不知道金银铜铁四大矿藏其中三个的主要产区都在渡西,这也是明明渡西州如此荒凉却能吸引众多行商的原因,没办法人家有的是银子。 而打锁用的这块银,是矿区河里淘出来的狗头银,倒不至于有多值钱,质地不纯还经过了重新炼化,但胜在一个大吉大利。 越是靠近家门,老粟就看这锁喜欢得紧,他已经可以想象自家婆娘见到这锁是会笑得多么开心,当然,他也不会忘记给她带的玉镯子,伸手在怀里摸摸,热乎的哩。 不过,作为把头,他今天的活却还没有结束,老粟来时特地打量过那两人,不管从哪里看都处处不对劲,怎么会这么巧合恰好和他们同时出现在寺院后门,再说看他们闲庭信步的样子也不像是赶了一天路,还有一些奇怪的点老粟也说不出来,就感觉他们身上有种莫名的气场。 是冲他们来的吗,应该不是,到了这里其实他们已经不剩下多少货物了,而且不管是钱也好货也好,到了正阳的地界再动手都不是个好选择。难道是冲罗迦寺来的? 老粟不免有些忧心,旋即看向已经摘下斗笠的泛黄面庞,压低了声音问:“枚先生,能看出那两人的跟脚吗?” 被称作枚先生的男子自顾自的整理着包袱里的衣服行李,至于腰间口袋里的东西,由于他这趟没有出手的机会自然也没人知晓,倒是老粟一开始谈价的时候见过一次,想来定是有某些非常的手段才让老粟甘心一再让价。 这位枚先生头也没抬的低沉说道:“看面相和口音应该是南方来”。 “这俺知道,俺是说------” 老粟没有明说不过对面也知道他要问什么,于是又补充道:“那个疤脸的应该是练剑的,背上的应该也是剑匣一类器物,倒是那个小白脸,很怪,不像有修为在身的。” “管那么多作甚,与我们无关。” 显然他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能如此满不在乎的说道,没有了当时那么强的戒备。 “俺疑心这俩货冲寺院来的------” “然?” 看到中年男人没再言语,枚先生语气中带上了不耐烦:“我说粟把头,您操这闲心是不是有点太大了,好好带好您的队就成,哪里都想横插一脚,也不怕崴断了脚杆子。” “我是收了您的银子没错,我可以保证您这一路平安回来,这眼看着到了家门口了,要是因为多管闲事惹火烧了身了,哼哼,勿谓言之不预。” 那么带刺的话这般不客气的倒出来,讽刺意味十足,老粟怎么会听不出来,奈何他一介俗人实在无力反驳,更不用说自己确实不占理,虽然和住持空识大师有旧,不过目前好像确实帮不上什么。 再说,那两个年轻人指不定有啥目的,万一真是路过呢。就算真的发生了点什么,早就听说空识大师身具静坐罗汉显化,统领罗迦三十六武僧弟子,曾有单月镇四妖功绩,来犯之人未必能翻起浪来。 中年汉子心中有了计较,反而长舒了一口气,自己是想得有点多余了,就是不知道明早能否去拜见一下空识大师。见对方已然松口没再坚持,这位姓枚的武人也打消了继续挖苦的念头,俩人互相又聊了几句有的没的,只是他们谁也不会知道,隔壁房间里听得一清二楚的“小白脸”只是洒然一笑。 另一番谈话同样进行着。一直闭口不言语的布衣青年首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怎么样,看出啥门道了吗?我感觉老和尚是有问题的,小和尚也不对劲。” 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如果瞧不见他左边脸上那道可怖的疤痕,倒是和普通人没啥两样。 看样子刚才回眸的惊鸿一瞥给他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白面书生听了同伴发问,先添了几分气愤,感情这俩月教的“洞明”都教到狗身上去了,他是一点也没学明白。 不能说一点进步没有吧,只能说可以忽略不计。 要不别要求那么高,教他“螓视”算了,只要不多用,眼睛应该也能承受住,免得自己哪天不在身边了,这鸟人连对面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心中打定注意等过了这茬一定先逼他把螓视之法学会,嘴里却没有半点饶人:“这还用你说,没看见那老秃驴遇见武人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吗,跟苍蝇子见了屎似的。” 对于书生这样恶心人的形容,布衣青年早已经习惯了他口无遮拦,真是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书生回想起寺外的一幕,自己眼里的老和尚面容扭曲,笑得嘴角都快裂开了,粘腻的黄绿色口涎在齿间蔓延。胃中多少有点不适,他甚至有点佩服自己了居然还能跟他谈笑风生。 布衣青年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位正在自我感动,背上的长方木匣已经解下来平放在桌上,怀里还抱着他的剑,头枕在圈椅的靠背,眼神盯着屋顶看了一会儿,还是把问题抛了出去:“能看出来本体是啥吗?” 书生倒是不像对方一样规矩,书箱被随意的丢在一旁,脚上还穿着沾满妮灰的靴子,也不铺褥子,整个人在通铺上躺成一滩,嘴里含糊着:“嗯------看不出来,即使是我,在不结印发动洞明的情况下,要想直接看到本体目前还是不太可能的。”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本体是什么,首先排除人。那两个小的也没跑了。” 书生又补充道,手里的念珠嘎巴响,言语间充满戏谑。 “一院监寺都如此,其他僧众只怕也没命活了。可惜了这大好一座古刹。” 布衣青年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唏嘘之意亦十分明显,只是沉郁的脸上却看不出神色变化,眼底平静如同倒映着夜月照射下整片山林的晕影,其他人的生死好像和外面寒霜时节打落秋草一样平淡。 或许只有书生才清楚他在惋叹什么,进一步肯定了他的想法:“偌大的地界,勉强倒算块宝地,搞到现在一点香火气没有,一丝人气存不住,恐怕也只有我们俩作死的和内帮倒霉蛋才会来,也不知道钦天监那帮废物是干什么吃的,看样子真是北方安逸太久了。” 这些话说得倒是铿锵,也没有刻意再压低声音,还好屋子墙壁隔音还不错,否则倘若隔壁的“倒霉蛋”们听见了该会作何感想。 说到隔壁,话题又不由转向了那个斗笠男人,对于他们来说,除了此行的目标,也只有那个人稍微值得注意一下了。 而武人之间要想完全隐藏自己的气是很难的,不像妖物鬼物有摄人心魄,障目迷魂的手段,所以双方几乎一照面就大致猜到了对方身份。 布衣青年没能看出对方深浅,只好求助还在数落钦天监不是的同伴:“那个斗笠男什么来头?”难得这次对方没有鄙夷他的眼力,似乎对斗笠男子也比较感兴趣:“北方流传的门派不太了解,看不出修炼的武学,不过单论气的储量,应该在你之上。”“不会吧,我感觉就那样啊,看这阵仗他不也没发现寺院猫腻吗,他能比我强?” 显然对这番评价不满。“我说的只是气而已,如果真交上手,我还是相信你的。不过你俩的“觉”确实有的一拼。” “嗯?” 布衣青年好像知道他要放什么狗屁,果不其然,白面书生一脸不屑直言道:“一样的弱。” 布衣青年牙齿咬死,真想提剑请他吃一击“大荒”,当初练了六个月,要不就拿他来祭剑。看看他变成尸体之后,是不是还这么狂。 “那如果和你比呢?“ “这怎么比?” 一直躺尸的书生终于盘腿坐了起来,手中的念珠被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摩梭着光滑的珠子,扬起下巴示意对方看向房梁:”如果我是这个的话,” 话音未落又指向布衣青年身前,“那你们就是这个。” “桌子?” 书生摇了摇头。 “椅子?” 书生再次否定,视线从椅子处下移几分,说道:”地板。” 只是在说这话的时候,恍惚间好像房间多了几分冷意,白面书生下意识紧了紧衣襟,笑容收敛了许多:“别生气啊,是你非要问的,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啊------” 布衣把剑一横,“狗都不是这么折辱的吧”。 “呃,严格的说,五黑犬和滑条都能闻到妖气,所以------” 书生没有再说下去了,只因某人手中剑已然离鞘三寸,就算这剑不会真的落在自己身上,逼急了他被敲几下那也够喝一壶的了,要是斗起来以自己的斤两恐怕不出两三个回合就要被制住。 而且这鸟人他真记仇,上次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他,那时候他们刚好遇上合弛府镇南王叛乱,任由他被叛军追了一个时辰,虽说只是从战场上溃逃下来的小股叛军,那也有数百人。 本来打了败仗正憋着一肚子火,结果还遇到两个不开眼的武人截杀,几百人瞬间红眼了,今天不杀两个祭祭旗,真以为爷爷们好欺负! 这鸟人身手好溜得快,自己就成了唯一的目标。在他被乌泱泱一群溃兵追了四十里路之后,鸟人这才心满意足地出手,终于在斩杀了对方四十余人之后,带着他逃出升天。 回想起以往种种,白面书生脸更白了。 都怪自己只图一时口快,不曾想好了伤疤忘了疼。正当他不知道该如和转移话题时, “咚咚咚咚”的敲门声从从门口传了过来。 第三章:“鸟人,动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突兀的敲门声响了两遍,屋子内两人同时停止了动作,眼神看向门口,不同于布衣青年的不知所以然,书生似乎早已有所预料,直道老和尚未免太过于心急,于是示意同伴好戏就要开场。 青年剑不离身,起身拉开了房门。 “阿弥陀佛,监寺师叔有请二位施主移步饭堂用餐。”原是刚才随空远迎人的小沙弥,一盏不昏不亮灯笼刚好能照亮身前一小片范围,而沙弥身后的空间却被黑夜填满,屋内的光亮和屋外的黑暗泾渭分明。 照出小沙弥脸上的僵硬,一直举在胸前的手也没放下来过,整个人透着一股机械的茫然。 如果说老和尚手段高明一些才让布衣青年看不出端倪,那要是从这个小的身上再咂摸不出一点门道,那他确实可以自愧不如狗了。 白面书生没有听到门口的声音就即刻动身,而是对正在重新背起木匣的青年眼神示意,似乎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聪明才智。 他悠然说道:“小师傅,请问你家住持师叔现在何处啊?” 岂不料小沙弥好像没有听到他说话似的,嘴角扭曲抽搐了几下,再次用那机械的声音说道:“阿弥陀佛,监寺师叔有请二位施主移步饭堂用餐。” 这下子莫说狗,就算是“觉”并不出众的布衣青年也了然了,二人默契的对视一眼,双方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既然对面已经平炮,哪有不跳马的道理,跟上去看看。 小和尚一见两人动身,就自觉地打着灯笼走在前方带路,见两人走的慢了还会特地站停等候,只是期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走过两个回廊来到寺院饭堂,这里是平时僧人们用斋的地方,不过此时已经没有任何僧弥,倒是先前先一步住进来的行商们已经在候着了。 见到二人进来,其他人略微侧目看了一言并没有多说什么,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着散牛,老粟客气地抱拳笑笑,也没有攀谈的意思。 一旁的枚先生取下了斗笠,蜡黄色的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同桌的老二和少年反而好奇的打量着他们,就连刚被叫醒还一脸倦意的少年瞌睡都醒了许多。 除了几个已经睡熟不愿再起的人以外,其他人都已经到齐,对于这群赶路一整天只吃了些干粮的汉子来说,没有什么能比一碗热气腾腾的活面更能抵御腹中饥渴和秋夜渐起的寒气,再不济若有热水洗个脚也能缓解一整天积累的疲劳。 于是小和尚前去敲响他们禅房的木门后,众人也就干脆利落的起身。心想刚刚以为监寺只是客气,没想到大师果然慈悲,这么晚了还让伙房开火,有面条喝谁想吃那冷冰冰干巴巴的烙饼。 等到二人也落座,老和尚空远才姗姗来迟,脸上还挂着那过分热切的笑容,两个小沙弥亦步亦趋地守在旁边。 老和尚空远还是客气的先行过礼,才落座和众人攀谈起来。 老粟一行人除了任谁都拒之千里的枚姓武人枚先生,和尚且处于半梦半醒的少年以外,其它人都表现出了十成十的热情。 要不说饥饿才是人类面对的最大困境,一些平日里少言寡语的汉子在此时少见的话也多起来,冷清到死寂的寺院里终于恢复了些许人气。 倒不是说寺院提供的素面有多么美味,不出意外的话还是一样的清汤寡水,只是大家心底都在隐隐期待着,明日一大早踏出山门,这就是羁旅在外的最后一餐了,无论身在在哪里,回家的钟声敲响之时,总不免令人心中泛起波澜。 书生玩味的看着这一切,好像回家确实是一件普遍值得期许的事情,有时候他会想,人和妖鬼的区别是什么,是气的载体不同,还是修行的方式有别,灯影摇曳之中他心思一动,或许人和妖物的区别就是人会有家的概念和恋家的情感,就像传书的鸿雁年年都要由北方飞往南边,人类恋家的情感是被镌刻在骨头里的本能。 从呱呱坠地吮吸第一口娘亲的乳汁后就一同融进了血里。 白面书生眼前一阵模糊,关于家的往事的像一具肿胀模糊的尸体于记忆的河水中浮起,散发出悲哀伤感的尸臭。 彼时隐世山门还在,鸟人脸上还没有疤痕,他的手里还捧着饮川居士的《难难歌》,父母,宗门,应龙,仙法,地崩山摧,一幕幕好像都成了虚假的过去,他有点想不起家的样子了。 白面书生自嘲的笑笑,若是以这个无稽之谈作为衡量标准,那他们两个一心只扑在修行和银锭上的路旁枯鬼,是不是早就不在人的范畴了呢。 回忆的画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一阵脚步声中被打断,白面书生回过神来,只见两个寺院的火工头陀端着大锅面条提了碗筷颤颤巍巍走进饭堂来,同时飘进来的还有一阵谷物煮熟的清香,和这冷清的天气倒是十分搭调。 当下就有几人肚子已经响了起来,只是还在把头的眼皮子底下,大家才没有太过放肆。 空远和尚赶忙招呼起众人来,老粟则是率先起身,先给枚姓武人舀了一碗,接着又给眼巴巴看着大锅的干瘪少年也满满盛了一碗,这才拿起碗筷乘了自己的那分。 干烙饼吃够了,终于有点热汤热水,别提有多美。于是终于在他们的二把头憨笑着也乘了最多的快要溢出的一碗之后,众多帮工才一拥而上将锅子也团团围住了。 在场的只有五个人还没动手,老和尚声称自己已经用过斋饭,而出家人在“过堂”之后是不会再进餐了。 这一点倒是常识,也不会有人蠢到去劝诫一个和尚,两个小沙弥就守候在他身边也没有任何举动。 至于剩下的两人,倒是悠哉游哉一点也不着急,一个是压根就对饭食没有任何兴趣,他来也只是想看看同伴嘴里所说的所谓好戏。 另一个则是快要被老和尚恶心吐了,试想一张扭曲不协调的老脸在对着你极力试图表现出和善和亲近的笑容,骇人嘴角咧出夸张的弧度,光是看一眼就要起鸡皮疙瘩。往往这种时候书生才会觉得“觉”太强也不是一件好事,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去看他。 俩人是最后才去盛面的,而性子比较急的人早就开始呼哧呼哧的喝着面条了,刚出锅的面条实在太烫也没办法吃得太快,众人只能耐着性子。 老和尚在一片呼哧声中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这倒是引起了书生的好奇心,要看看这头老秃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着锅里还剩着的小半锅面条还冒着热气,好似担心不够众人分食所以故意多做了许多。书生也打了两碗回到坐席,热腾腾的面汤上还飘着菜叶和笋丝,看起来和豫州人常吃的餐食没有任何区别。 看来问题不在面上?不对,书生无比笃定,老和尚的表现足够说明问题。抬眼看了看对面还没动的面碗,布衣青年心领神会,佯装不察哐啷一声打翻碗筷,一副满脸歉意的样子,顿时就有几人目光被吸引过来,自然也包括看着众人的空远。 笑意盈盈的老和尚也不生气,告罪一声,命自己的师侄二人速速打扫。就在大家一愣神的瞬间,书生收在袖袍里的左手迅速掐了个指决,眼中一抹微不可察的金光闪过,旋即嘴角扬起,果然! 接着夹起一大筷子就要往嘴里送,却在入口前忽然停住,好像面条还很烫似的猛吹了两大口气,放回了碗里。 又重新夹起一大筷子,在嘴边停住,吹气,放回。 如此反复,就是死活吃不进嘴里。布衣青年见此也有样学样,于是两个人就心无旁骛的吹起面条来,吹了好一会儿,早先打完晚餐的另一行人有几个吃得快的碗里都要见底了。空远的表情也随着面条的起落阴晴不定,笑意慢慢僵硬。 “老东西还挺沉得住气”,这些变化自然逃不过始终在观察他的书生的眼睛,难的忙里偷闲一次,书生表面一脸无辜,实际上已经有点憋不住笑了,似乎很喜欢看别人气急败坏又杀他不掉的样子。 “敢问大师”“这面是什么面?”空远此刻还不知道对方已经察觉他的问题,只好顺着他的话头解释道:“这是今年新收的荞麦面”。 由不得他不耐心,毕竟要是动起手来,他也没信心独自同时三个武人,在血肉浮屠尚未苏醒,那位大人也不在正阳的节骨眼上,还是稳妥起见。 即使他本能使然很想立刻将这几个上好的食料挖空了吃进肚子里,但是厮杀的后果又是他不愿承担的。要是动静过大引来钦天监的窥视,或者放跑了一二个走漏风声暴露此处布置,只怕那位大人怪罪下来,横竖都要身死道消了。 稍微再忍耐一会而已。只要等到吃下去的食肠饕发作,任你有再精妙的绝学傍身,还不是只能任由自己揉捏,说不定还能借由这三个武人的血肉,一举进入他们武人所说归真境,就算在茫茫散妖中也能有一席之地。 届时,想必也能被那位大人重视些,不说委以重任,至少也不用沦落到给那尊傲慢的血腥佛像当牛做马。 不等老和尚深思,白面书生的清脆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煮面的是什么水?” 他只好再次回答,“是罗迦山涧泉水”,心里却在暗骂,小崽子,你尽管问,待会儿我可要问问你,你那光鲜的躯壳里长的是个啥。 只可惜他注定等不到这两人吃下去了。等来的只有喋喋不休的糟心话语。 “只是普通的荞麦和泉水吗,做出来的面可是比一般的面条筋道得多啊,还望大师莫要藏私,不吝赐教。” 书生嘴上白雨连珠一般说个不停,手上的动作也不停,夹起一根面条,纤瘦的手指间用力,似乎也吃惊于眼前面条弹性极好,不是荞麦面的质感。 还在一个劲儿吹气的布衣青年闻言也好奇地用手捻起一根,端详起来。 “施主说笑,别看我罗迦只是县城的一座小小禅院,诵经,斋戒,过堂,观想,练功,没有一样是马虎行事,每年需要收宿的香客居士也在千八百之数,只看这清汤素面,也是碱水和面经过两次醒揉,面条是拉制而非切制,自然要更筋道些” “原来如此,只是------”书生欲言又止。指尖搓出一缕明黄色的火焰,一点点移到了挑起的面条之下,讥讽道:“只怕有些过于筋道了吧!” 只见在那簇火焰中炙烤的面条没有被烧焦,而是剧烈的扭曲摆动起来,与其说是摆动,更像是挣扎,像是某种生物面临死亡时的剧烈抽搐反应。 其实从两人开始对话,就有几人时不时把目光投向这边,毕竟饭堂就这么两人还在说话,其他的全是吸溜声,想不注意都不行。这时看到此情此景的众人一下子就炸了毛,回想到刚刚大口吃进去的是这种诡异东西,一阵犯恶心。 都是常年在外打拼的人,一些常识还是具备的,关于野外留宿被妖鬼用虫子蛤蟆招之类的传说故事也听了不少,当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枚姓武人虽然最早拿到餐食,但是有意等放凉了再吃,一来他尽管“觉”并不如何优异,和普通人比起来还是强了不止一线,从进寺开始也隐隐感到不安。 二来也是在观察的别人的反应,看到他们稀里糊涂大口吃了一会儿也没啥反应,才放心吃起来,刚吃了三分之一,没想到还是着了道。 不管那条扭曲的东西是啥,反正绝不是善类。 “十息之内吐出来或许还有救。” 书生不咸不淡的提醒话语传来。 这话落在空远的耳朵里却异常刺耳,他哪里还能不明白先前种种行为都是那个惨白的年轻人在戏耍自己,没时间这个看起来最多通脉境的小子是如何识破的,怒极反笑:“小畜生,我一定亲手把你的肠子给扯出来。” 不料书生还是一脸轻松,反唇相讥道:“真是奇了个怪,大师,装得像个人就真把自己当人啦?畜生的嘴里说着人话,反过来骂人是畜生,原来大师不仅蠢,还不知羞耻。” “小畜生逞口舌之利,我到是要看看你有何手段。” “哦?那大师为何还不动手?若大师真有本事,能以雷霆之势速杀小生,还要去动那些见不得人的手脚?。” 倒不是空远真不敢动手,对峙也不过是拖延,他明白只要动起手来,就必须要将所有人留在这里,表面上投鼠忌器,实际上他已经观察好了形势,除开几个凡人不算,吃了食肠饕的那个武人暂且不用管他,剑不离身的也不能是首要目标,剑修速度可不慢,一击不成只怕陷入缠斗腹背受敌,先拿这个牙尖嘴利的开刀。 说时迟,那时快。白面书生的话音刚落,几乎一瞬之间就被选作目标。 两个小沙弥率先动了,别看他们之前看起来呆板木讷,毫无生气,动起来却一点也不慢,只见两人一左一右跳将过去双手直插书生面门,老和尚紧随身后奔中路而来,右手成爪虚藏腰间,似要趁其应对之际全力出手将书生直接生生剖腹。 然而这个看起来苍白虚弱的书生既然敢主动寻衅,自然有所依仗,怎么会给他这么轻易得手的机会。 只见他几乎在小和尚暴起瞬间就踢翻面前木桌作为遮挡,身形急退,同时嘴里轻喝:“鸟人,动手!” 第四章:交手 老和尚动手已经足够快了,带起的劲风更是将最近的一盏照明蜡烛直接吹熄,使得小半个房间的光线都阴暗下来,书生同样很快,从掀桌到后退都一气呵成。 而另一道身影更快,噌地一声剑已经毅然出鞘,明明是听到呼喊才动手却后发先至。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错开之间,已经左右各一剑将率先出手的两个小沙弥斩落,一个手臂连同脖颈被齐齐斩断,头颅断肢飞出去好远,另一个则是长剑穿胸而过直挺挺被钉在柱子上,没了动静。 此时被迎面翻飞而来的桌子阻滞的老和尚才堪堪将木桌打烂,心想对方速度果然不慢,对比之下比自己还要再快上几分。 眼瞅着嘴贱年轻人就在面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拼着后背挨上一剑也要先将对方打杀再做计较。 掌间黑气再浓几分。 书生刚才一退就已经退到了墙边,身前已经空无一物,也不打算避了,自信的笑容重新回到他的脸上,因为他知道有个人一定会更快。 只可惜两人都预想的一剑并没有如期到来,“鸟人!我去你大爷!” 书生慌乱的大骂一声,脚掌猛蹬地面向侧方扑去,差一点就要硬吃上这一爪。 当他余光发现布衣青年已经在收剑时暗道不妙,这帐真是给他记得明明白白。 老和尚这一击和书生的身影擦身而过,只击中了宽大白色袖袍,将面料不俗的衣摆毁去大片,才重重的落在墙壁之上,一声炸响,整片墙壁倾颓,顿时烟尘四起。 书生则感觉到凉意上涌,一半是吓的,一半是风吹的,看了看已经撕裂成布片的衣摆,这可是价值十锭的上好丝绸,挨千刀的鸟人,跟我过不去别跟钱过不去啊。 这次连他开口破骂的时间也没有,尘烟中一道身影再度暴起,身形贴着地面飞速前行,双手关节扭曲的限度明显已经超出人类范畴,小臂各长出一排尖锐棘刺,手腕反折,两柄更大的弧形骨刃手掌间穿出,在黑气的掩映下,已经在胸前交叉蓄力,势必要将对方腰斩。书生仓促之间只能全力催动阳火包覆双掌御敌,好在反应及时,只是双臂胀痛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 但还是被冲击力震得倒飞出去,撞向了另一边的土墙,震落簌簌灰尘。原本规整梳束好的黑发也散落几缕。 配上在一声身地板上滚得灰不溜秋的破败袍子,确实能当上狼狈二字。 老和尚双眼暴突,下颌分裂成了六瓣,就像某种昆虫用来啃食的口器。此刻也不好受,身上的僧服被明黄色阳火烧得七七八八,露出被灼烧后滋滋冒着黑烟的斑驳皮肤。 在半妖化的情况下他速度和杀力都有提升,结果还是一击未中,心中未免焦急,怕就怕迟则生变,毕竟一伙儿的那个剑修还没出手,没想到还是小觑了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半吊子武人。 “嗖——”,老和尚佝偻的身躯好似阴影中的一团黑雾飘忽不定,猛然间又要再度出手。 书生好像刚才那一击就耗尽了气力,在面对来势更加凶厉的半妖只能疲于奔命。 收剑回鞘的布衣青年全然不担心同伴被杀,抱着剑一心看戏,看这这架势似乎只差凉茶瓜子花生米了。 追逐间只听见书生哀求道:“林鸢哥哥,人家知道错了,救命啊!”叫做林鸢的布衣青年不为所动甚至有点想笑,有空喊救命反而说明没事,不予理会便是。 一旁抠嗓子眼儿催吐的众人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们领头的几人吃得不算快,此刻自然已经吐了个干干净净。那个小的,干枯的背都快被满脸担忧的豁牙汉子拍断了,就连之前吃的烙饼子都吐了出来,黏黏糊糊黄的绿的一大摊,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其中蠕动的细长蠕虫。 面色蜡黄的武人双眉紧皱,他最开始也尝试了催吐,然而他只吐出了些许嚼碎的面条,连忙运气向内探查,就发现条不知名的诡异蠕虫紧紧吸附胃壁。这东西似乎对武人的气格外敏感,气越强就吸附得越紧,已经开始啃食他的脏腑。 最惨的要数几个吃得飞快的脚夫,一大碗热乎汤面早早下肚,再想吐已经晚了,真就是差之毫厘,胃壁已经顷刻间洞穿,呕吐物裹挟着猩红鲜血从喉头涌出。 到后面甚至只一个劲儿吐血,奇怪的是脸上不见任何痛苦之色,只有面临死亡时的恐惧。随着血越吐越多,几人面色也愈发惨淡,渐渐失去生机倒在了地上。到死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窗外澄澈的天空上不知何时黑云已经盖住了那轮月亮。阴影中似乎总有一层若隐若现的光膜海碗一样倒扣在寺院之上,将寺内的喧嚣和寺外的寂静完全阻隔开,仿佛寺内自成一片天地。 寺内的诸多建筑,除了角落的禅房,原本只有供奉着释迦和弥勒的大殿里还亮着长明灯,就在林鸢他们交上手随后一直亮着的灯火忽闪几下再没了动静,陷入黑暗的院落里传来阵阵悉悉索索的不明响声,接着一个个僵硬着迟滞着行动的人影慢慢向着禅房靠了过来。 与此同时,坐落于前院的弥勒宝殿也不平静,某个坐落与大堂正中的高大身影身上泛起红光,外皮寸寸龟裂掉落。而这些动静一时间都被饭堂里交杂的呕吐声,奔跑跳跃打砸声,劲风呼啸声,半妖化的老和尚嘶吼声所淹没。 如果没有画面,倒像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戏。 林鸢压根不知道老和尚往面里放的什么诡异东西,从那几个已经呕血死去的男子和那个面露难色的武人反应来看,要是吃进去了,估计又是个大麻烦。 “林哥,林爷,别闹了行吗!” 原是书生再次被击倒在地,趁攻击的间隙喊出的求援。林鸢依然不为所动,他知道书生的尿性,作为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一起修行一路问道的伙伴,光听语气就知道这家伙的情况实际上没有他表现出来那么危急。 “老秃驴!还追!信不信爪子给你掰折喽------” 书生咒骂的话音未落,人却再次倒飞出去,巨大的冲击力将另一边的墙壁也撞得摇摇欲坠。 “死鸟人,再不动手,老子真死给你看了!” 这一次呼叫明显参杂了更多气急败坏,将淡定的布衣青年由思考拉回了现实。 状态全开的老和尚攻势更加凌厉,反观疲于奔命的书生早已没有招架之力。林鸢嘴角少见露出了笑意,既然喜欢装,那便给你一个装到底的机会。 不过只是作为捉弄的话到这个程度也便够了,再玩下去要是一不小心阴沟里翻船,那就是纯粹的傻子行为了。 而林鸢自然是不想当这个傻子的。也不废话,况且也没有过多言语的必要,来历古怪的老和尚即使半妖化也到不了归真境,撑死了就是个厉害些的散妖,也不像术法玄异的某些妖物一样难以应付,凭他目前的水准,要杀一个只擅长正面拼杀的中游角色,其实真的不难。 林鸢再次展现出了作为一名剑修速度的优势,在书生希冀的目光中身形瞬间模糊,再次出现时已然到了错愕的老和尚身前,剑身反射的毫光落入老和尚布满鼓胀血管的双眼,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连专克阴物的阳火也没能烧穿的坚韧半妖之躯,就在空中爆出一片墨绿色的血花后,重重摔在地上,没了动静。 这以气催发的一剑确实造成了不俗的伤害,但是对于生命力普遍强悍的妖物来说并不足以致命,接下来还需要小心临死反扑。 而情况确实也和林鸢预想的一样,宛如尸体般瘫倒俯卧的老和尚头颅猛的拧转,将整个不成人形的面部转到了背后,朝着正欲补刀的林鸢诡异一笑,分裂的嘴巴,往四周一咧,清晰可见的喉咙间一线细长的黑色光影激射而出,宛如一支飞矢划破空气,瞬息间就到了眼前。 林鸢一直都留心着老和尚的动作,在转对方头的同时就做出了反应。黑色光影擦着林鸢的脸庞飞过,分明是一条细长油滑的无目小蛇,只见它在空中一个游移转头向着林鸢后脑袭去,这一下几乎避无可避。 正面的老和尚,在吐出那条黑色小蛇之后,黑色泡沫自下身喷涌而出,以老和尚为中心铺撒开来向着年轻人疯狂涌去。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有什么东西破开房顶,木梁崩断之声和瓦当碎裂之声一齐鸣响。 原是两只血红的手掌,压碎了脆弱的木质屋顶,带起一阵浓重腥风从左右斜上方拍下来,这一下要是落到实处,尚处于前后夹击中的布衣青年只怕立刻就要殒命当场。 做完一切的老和尚一下也没有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就向着还在专注调息应付食肠饕的枚姓武人掠去。 躲在角落注视着战局的老粟有心提醒,奈何对方速度极快,眼睛虽然能勉强看见,但提醒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下意识的往自家老二和少年靠,试图将二人护在身后。 其实根本用不着老粟提醒,枚姓武人一直都在分神关注着局势,看到那个抱剑的布衣青年爆发出如此强横的杀伤心中也不免有些吃惊,只是没想到那个半妖会突然杀向自己,肚子里的怪虫还没有完全拔除干净。 来不及躲开就被抱了个结结实实,老和尚双腿盘在其腰上,双臂紧紧箍住对方脖颈,如果是个妙龄女子的话这倒是个及其暧昧的姿势,可惜老和尚带来的只有惊悚和凶厉。 贴上的瞬间,胸腹前那道被斩开的豁口中钻出数十条肉色蠕虫,顺着前方的身体缠绕而上,一个劲儿往皮肤里钻,同时撕裂的巨口就要当着天灵盖咬去,但是脖子却被枚姓武人一把掐住,暂时陷入僵持之中。 原来正面吃下布衣青年一剑的时候,空远就已经明白,自己绝对不会是另外两人的对手,甚至能不能从那个身法迅捷的剑修手下活命都成问题。所以才将其设法拦住,刚才那一下已经手段尽出。 不过只要解决了这个已经中招的武人,借助他的气和躯体,说不定还能寻得一线生机。内外一同受到威胁的枚姓武人,大骂了一句“找死!”。 他本来不想卷进战斗,只想置身事外当个看客,尽快解决体内怪物,尽可能保住雇主,至于他们打生打死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没想到人家早就把自己当成了囊中之物,暗地里藏着杀招。 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坍塌的房顶和再角落里缩着的行商们,感受到僵持之间腹中长虫又要行动,仅剩的能动的半只手掌间不容发之际食指中指并拢掐了个剑诀,往上一抬。 “金斩符箓!给我斩!” 心念波动之间,腰间布袋一团金光冲破袋口来到二人头顶上空,黄色符箓刹那间爆燃,化作一道长三丈宽丈许的金色刀刃虚影,当空斩落。 另一边,身处多重攻击中林鸢没有丝毫慌乱,手中剑就是其最大倚仗,嘴里淡淡吐出几个字——“晦风罡”。 随着体内气的消耗,一圈接一圈的淡青色风刃在林鸢周围凝聚成形,密密麻麻成百上千的风刃将他密不透风的包裹在内,正面袭来的泡沫云团几乎瞬间就被吹散,背后游弋的小蛇也失去了角度,只能在外围不断绕圈,头顶拍来的两只巨掌也被阻隔不能寸进,风刃摩擦之间发出令人牙酸的金石交击之声。 终于青色风刃的数量不再增加,它们组成的风幕先是向内一缩,随后以更加猛烈的速度向外膨胀开来,青色光芒大放。 “嘭——” “轰——” 青色风刃群爆发之声和金色刀芒斩落之声几乎同时想起,纷杂的气浪余波互相纠缠倾轧将整座饭堂内的事物卷入其中,岌岌可危的屋顶更是被整片掀飞,瓦片木屑扬尘一股脑在空中四散开来。 等到尘埃落定,原本温馨的饭堂已经完全损毁,只剩下几面断墙,场内还站着的只剩下林鸢一人,他的情况算是最好,甚至衣襟也没怎么乱。 被金斩符箓结结实实命中的空远被削掉了大半个身躯,腥臭血液不要钱一样流满了一大摊,胸腹间蠕动的虫子也再没什么活力,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 要说这空远才是真的点子背到家了,居然一夜之间同时遇见三个难啃的硬骨头。 距离金斩符落点最近的枚姓武人也在斩击的震荡下受了不轻的伤,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使用金斩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下之策。 不过是迫于无奈。他挣扎着起身,强忍着咽下喉头的鲜血,没有再去过多观察老和尚的情况,而是原地盘膝坐下,此刻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他凝神内视,知道已经刻不容缓,蜡黄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狠色,还剩下一角没有燃烧殆尽的符箓被他夹在指尖,催发出剩余的最后一点威能,金色刀光浮在掌间,缓缓向着腹部扎去。 锋锐的刀芒轻而易举就扎穿了他的皮肤,顿时鲜血就溢了出来。只见他另一只手接住鲜血,快速在地上画了串玄异咒文,紧咬的牙缝间挤出几个字眼,“金甲符箓,出!” 又一张浑身包裹着金光的符纸窜出腰间布袋,在符咒上空飞速旋转起来,一尊身穿盆领簪花铠,头戴狻猊马尾兜,手持制式斩马刀的金甲神人从咒文和符箓之间凝聚出实体,护卫在他身前。 枚姓武人在金光照耀之下,手掌中刀芒继续刺入,硬生生在胃部开了个口子,然后闭目集中精力,将手掌深入腹腔之内,在脏器之间摸索起来。 不一会儿,一团扭曲挣扎的蠕虫被强行抓了出来,不难看出这团虫子比行商们吐出来的体积增长了不止一倍,应该是吃掉他许多血肉和气的缘故。 不断挣扎的恶心虫子似乎还想要顺着伤口钻回体内,却被枚姓武人翻手为掌,在地上拍了个稀碎。 做完一切后,他蜡黄的脸上已经满是冷汗,更添上几分失血过多的苍白,嘴唇不自觉的颤抖着明显已到了极限。事实上要想解决体内的食肠饕并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只是那老和尚生死未知,另外两个武人非敌非友,他实在不敢赌博。 于是只能采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横竖不过是加重些伤势而已,不然战斗中还要时时担忧身体出问题,一心二用畏手畏脚,那样只会死的更快。 墙根处的废墟中老粟几人艰难爬了出来,他们距离金黄色刀影落下出同样很近,此刻脑子还是昏昏沉沉,耳鸣不已,半大的少年已经晕厥过去,被老二抱在怀里。 也幸亏那是道由上而下的斩击,他们直接被震倒,反而躲过了刚才爆发的乱流。如果是身处另身处另一边的战场,只怕就要承受四散的千百青色风罡,那就不是眩晕那么简单了。 恐怕也会和此刻屋墙一样斑驳,刻满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印痕。 好不容易缓过一点劲儿了,结果就看到枚先生剖腹的一幕,这下脑子是真的转不过来了。 对于老粟来说,从那白面书生两人进入饭堂开始,前前后后不过才一刻钟的功夫,到他们和空远的对话,交手,妖变,然后莫名其妙就打到了这边。 到现在枚先生就已经丢了大半条命,这一系列变故简直比前半生遭遇的所有事情都要精彩,他也没有想到一个升斗小民居然会成为武人除妖现场亲历者,以往他也只是听说过,更多的则是些茶余饭后的无稽之谈。 而眼前的一切如此真实,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感叹自己幸运还是不幸。 好在,应该结束了,能保住小命,那应该是幸运的。 他不认为空远能从那么强的一击中活下命来。 一口气还没松完,众人视线不及之处却传来了书生哭爹喊娘的叫声。 “鸟人!死了没有!没死就赶紧过来!” 第五章:收你三百不贵吧 众人从劫后余生的宽慰中回神,借助着符箓那一团金光,才看清不知何时身处的饭堂“遗址”已经被密密麻麻的枯槁僧人包围。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粗略估计不在二百之下。 那些穿着皂灰僧袍的或老或壮的一众和尚,面目和之前的两个沙弥一样,看起来好似与常人无异,只是现在那么多人同时拥挤在一起,木讷僵硬的脸一张张堆叠着,才透露出无比的阴森诡异。 老粟顿时冷汗直冒,方才两方对垒,他还能躲在角落里看看戏。 误吃了那古怪面条,还好吐得早,结果差点死在两个武人一波爆发中。 现在又一下子不知道哪里冒出来那么多一看就不是正常人的可怖和尚,随随便便分出一堆来对付这边,那他们岂不是在劫难逃。 老粟下意识的看向枚先生,脸色十分难看武人此刻不知道在想什么。 只见他捂着腹部伤口,直视着老粟的目光说道:“粟把头,你看------”受伤武人没有把话说完,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 老二一听这话就要急眼,“姓枚的,你拿了钱就想跑是吧------”。老粟没有让他把话说完,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快速说道: “枚先生,只要能保俺们兄弟几个活命,事后俺可以再加钱。” 受伤的武人摇了摇头:“粟把头你误会了------” 老二一看情况又要发作,还是被老粟拦了下来。既然对方已经下定决心要走那再给多钱也于事无补。 周围黑压压一片人头明显忌惮那尊就金甲神人,停在五六丈开外不敢再靠前,这才让老粟有了说下去的机会。 语气强硬,明显也对他的做派感到不满,不再像之前那般尊敬。“枚先生单方面违反‘合约’就不怕受钦天监的通缉吗?” 腹部的疼痛让枚姓武人吸了一口凉气,面色不悦对老粟的说法嗤笑道: “那也得有命在才能被通缉。” 这时另一边再次传来了战斗的轰鸣之声,淡青色光芒乍起,好似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又补充道: “粟把头,你也别怪我绝情,这符箓还能持续五息,七十锭定金我收下了,就当是贩这符箓与你,至于事后要不要上禀官府,就看你的造化了。” 枚姓武人操控着金甲神人走向老粟几人,也不管几人脸上怒气。 飞快从腰间布袋里又掏出一张符箓,指尖掐诀轻念: “金光符箓,纵!” 符纸爆出一团金光覆盖住他全身,整个人犹如一颗金色流星几个爆闪之间消失在了南方的夜幕中。 对于自己的违约,他没有任何的负罪感,勉力击败那老和尚,自己也受了重伤,尽管运转气息暂时制住了流血,再拖下去不擅长近身杀伐的自己恐怕会被活活耗死。 就算侥幸活了下来,那两个野武人又该如何应付,想让自己一个堂堂归真境陪几个贩夫送死,他们还真不够分量。 钦天监的通缉的确是个麻烦事,不过那也只是事后之事了。活着才是硬道理。 枚姓武人不禁停下来回头遥遥看了一眼罗迦寺,身处十丈高空,明月高悬,以他的目力却怎么也看不清寺院面貌,自己留下的金甲符也没有任何光点逸散出来,这时才勉强察觉笼罩在寺院上空某种禁制。 进入罗迦寺地界只是自己竟没有半点察觉,当真是古怪。 罗迦寺的事只怕不单单是妖物作乱那么简单,看来自己早早选择抽身而退是正确的。 “各位,自求多福吧。” 留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趁着金光符余威,身形再次加速落入一片林中不见踪影。 战场中央的林鸢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刚开始听到书生喊叫,他就立刻箭步越上残垣,才看见之前那双巨手的主人——一幢血影斑驳的弥勒大佛。 此刻正在追杀着破烂袍子的书生,书生手里死死抓着那条黑色小蛇,在几栋楼宇间仓皇逃命,大佛抬手举足间血气翻涌,地板爆裂。 巨大的身躯三四丈高,穿过楼间则破开空气风声呼啸,和大殿相触则檐角即刻崩碎。 更不用去想那一次次拍击具备怎样的力量。 林鸢脚下猛踏,顿时墙面崩开成大小不一的无数碎块散落在地,飞身朝那个巨大的血色身形撞去? 青色风刃承托着他的身体在空中旋转,更多风刃汇聚在剑尖之上形成一道倒转的尘卷飓风。 飓风间林鸢的提醒传出。 “疯子,躲开。” 白面书生心领神会,一个闪身向大佛胯下钻去,刹那间青色飓风已经到了跟前,在血色巨掌挥过之际冲入破绽大开的腋下。 又是轰的一声炸响,伴随着飓风呼啸之声,佛陀一边手臂颓然塌下,林鸢在青色风罡间从容穿梭,脚步从巨佛肩头踏过。 手中剑青光熠熠,轻易没入巨佛粗如立柱的脖颈,没有去管正拍过来的另一只手掌,而是以手掌抵住剑柄,让剑完全刺入,再倾力使出晦风罡,使其产生的百千风刃在其体内爆发。 先前他以风罡凝聚出尘卷风攻向腋下,正是关节处防备薄弱之地,看似声势不俗,不曾想接触瞬间,佛像周身的裂痕中却突然爆出大片血气,凝实如雾,将风罡抵消了大半,这才没能将其手臂直接截断。 林鸢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将风罡压缩到极细微,全部附加在剑刃之上,待其完全没入佛像体内再向外释放,要以点来破面。 效果来看确实不错,横向拍来的大手在林鸢头顶将将停住,好似失去了动力,随着林鸢长剑缓缓抽出,脖颈间的寸余口子在一阵嘎巴声中渐渐爬满成遍布整个头胸部位的裂缝。最终散落为细碎的石块,整个圆滚滚的头颅也从高处滚落。在地面上留下一个巨大凹坑。 失去头颅的肥胖身躯倒向一边,将一座不知道名字的殿宇砸得粉碎。林鸢悄然落地,和终于能停下来好好歇口气的书生并排站在一起。 碎块激起的灰尘大片大片从二人身侧吹过。 此时二人的形象和刚来时截然相反,刚来时,书生光鲜亮丽,林鸢土布麻衣。 而现在林鸢站在书生一身破衣烂衫左右,即使是最普通的布衣也显得优越了许多。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注视着前方地面,摔掉了鼻子的光头佛首,细咪的双眼中红光不见丝毫削减,象征大慈大悲的笑容始终挂在那张碎裂的圆脸上,似乎在嘲笑着两人的无能。 另一边,随着金甲符箓旋转的速度越来越慢,那尊神威赫赫的金甲神人金光也越来越淡,将周围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也已经在蠢蠢欲动。 一个处于最前面的僧人率先发难,却在靠近一瞬间就被明晃晃的大刀劈成两半,于是整个纷纷嚷嚷的人群又暂时平息下来。 终于,那张符纸还是停止了转动,褪去的明黄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被更换下的桃符那般褪色的苍白。 那具铠甲,那顶盔缨,连同斩马刀在内的武器装备一齐崩碎,只留下大片的光点彰显着他曾经的辉煌。 剩下一具光溜溜的暗淡躯体在闪烁了几下后最终也没入无边黑暗之中。 包围圈中的几个人,一早做好了准备,在自己兄弟们希冀的目光中,老粟必须承担起作为一个把头的责任,既然无人搭救,那便唯有自救。 他命令几人捡起地上散落的木棍作为武器,由他在最前面开路,两个壮年断后,将抱着昏死少年的老二护在中间部分。 在最后一丝金光消散之际,蓄势待发的临时破障队伍全力向林鸢他们的方向冲去。 这是老粟一开始就决定好的方案,他们几个凡人要想从这危险层出不穷的地界谋一条生路,只有一个方法,不要坐以待毙,要把危险源头引到能解决他们的人的地方。 老粟一马当先,将最前面的一名僧人当头打倒,手里的桌子腿即时裂开,又一脚踹开另一个已经贴到近处的,顿时感觉膝窝一阵疼痛,差点站立不稳。 这些个看起来只是诡异没有半点杀伤力的僧人,力量却要比常人大许多,身体硬化像个木头疙瘩。 手中的“武器”只坚持了片刻不到的功夫,就在一个张嘴咬上来的僧人脸上爆开。 手里没了趁手的家伙事儿,在前赴后继的人潮里就显得捉襟见肘,只能拼死以拳脚开路,没几下身上就多了数道血淋淋的口子,大腿也被咬去一块血肉。 但此刻这并不是最危急的情况,最坏的是前冲之势已经被遏止,如果困在这群会生啖人肉的怪物之中,只怕求死不能。 情急之下,老粟大喊。 “别管后面了,冲!” 后面的两个汉子此时早就难以招架,听了把头的话没有过多思考,丢掉杂物迅速将双手抵在前面两人的背上,老二将昏死少年夹在腋下,一起顶住老粟后背。 老粟则则是双手交叉护住头胸,这是要把自己当作肉盾,两方人员肉体与肉体碰撞在一起,陷入了角力之中。 不过一方是同心协力朝一个地方使劲儿,另一边却是人叠人人挤人人人之间相互排挤。 这样对冲之下,竟真让他们冲了出去。 连带着外层的几个僧人在惯性的作用下在地上倒成一滩。 也顾不得身上的抓伤咬伤,身后的大片僧人近在咫尺,伤痕累累的求生队伍赶忙爬起身朝岿然伫立的两人处奔去。 只是没想到才出狼窝前方又是另一番凶险。 远远隔着十几丈距离,隐约就看见倒地的佛像身体内红色雾气析出,越来越深厚的血雾凝聚在断面处,四碎的残骸竟然移动起来,向着躯干部份飘移而去,似乎要再次拼凑为人形。 布衣持剑青年见此毅然出剑将一条手臂震碎,却依然无法阻止其回复。眼下老粟也管不了那么多,去了不一定得救,停下,就一定死。 破烂袍子的书生已经发现老粟他们,聪明如他自然一下就明白了对方意图,会心一笑。 刚刚才被这混蛋鸟人坑了两把,一次是没有阻止老僧的悍然出手,另一次是他在偷偷溜出饭堂时巨佛和黑色小蛇莫名被风罡恰好吹到自己身前,怎么会再被几个穷途末路的行商坑一次。 不过他们既然真找到了一条绝处逢生的道路,自己倒是可以不吝啬。 反正追逐而来的这些“眷族”迟早要被清理。 书生一只手上抓着那条不安分的小蛇,另一只手再次催生出明黄色的阳火,俯下身为自己也画了一个火圈,口中默默念决,明黄色火焰跃动沿着地面如花炮绽放一般铺散开来。 范围不大,刚好将逃出生天的几个人圈在圈内。将紧随其后的妖怪眷族们阻隔在外。 见此情形几个满身血痕的行商们才跌坐在地,大口喘息起来,一般是累的,一般是吓的。 刚刚身处包围之中,身体潜能爆发,又有一口狠劲儿支撑,尚不觉得疼痛疲惫,安全之后一放松种种后劲一齐涌上来,几人只觉得胸闷气短,两股战战,几欲瘫倒。 龇牙咧嘴地开始处理伤口。老粟还没把气喘匀,就看见那个破衣烂衫满面尘灰的书生一脸坏笑着望过来,用轻佻的语气对他说: “老粟啊,收你三百锭不贵吧?”,言语间好似那多年往来熟人一般。 老粟也疑心对方的称呼,毕竟之前两人可从没有过什么深入的交流,但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由不得想太多,忙说: “不贵不贵!”。 三百锭虽然已经足够他肉疼很久,可是和自己这边几条小命相比,算不了什么。 他老粟是有些小气,但他并不蠢,看着几个按捺不住僧人跳上来被明晃晃的火焰灼烧得痛不欲生,老粟知道,自己赌对了。 而转过身的书生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三百不是他信口开河的数字,而是衡量了行商们穿着,谈吐,货物才得出的结果,既可以让自己最大限度捞上一笔,又不至于让对方拿不出来。 只是没想到对方一口答应了下来,明显是要得不够多啊。 妈的,早知道要他个五百一千的,看样子对方也不是拿不出来,现在的行脚商人都这么有钱了吗?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诸事不顺,看来此间事了要把那《相疏子平》再拿出来看看,今日到底是命犯太岁,还是水土不服。 这些个术士道人攥写的杂书,终归还是有点用。 可惜没时间再让他追悔莫及。 林鸢和那破碎的佛陀身体战在一起,淡青色的风罡和深红色的血雾互相倾轧互相销蚀,无论多么剧烈的斩击将佛像击碎成多少碎块,它总是能在血雾弥漫中重新组合。 血色佛像看似身躯臃肿速度绝对不慢,但是要想正面对以速度见长的林鸢造成有效杀伤也难觅机会。 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然而经过几轮爆发,持剑青年聚集的气已经青黄不接,毕竟还没到归真境,体内储存的气支持不了长时间战斗。 青色剑光和红色虚影再次对拼一击,林鸢已经隐隐落了下风。 那尊佛像的气势却没有丝毫削弱。林鸢有些无从下手,索性不再迎敌,只凭借灵活的身法躲避攻击,双手竖剑胸前,兀自蓄势。 既然晦风罡奈何不得这肥弥勒,那便以余下气量,试上一试“大荒”,若还打不过,大不了拉上疯子跑路便是。 书生把一切看在眼里,出言提醒道: “别用那个,动静太大。” 林鸢此刻想骂娘的心都有了,闪转腾挪间似乎隐隐有不雅之言传出。 在这个虽然算不上存亡但也算是危急的关头,书生自然不会胡来,他也有他的考量。 只见他拇指中指相扣,食指抵住拇指正中,无名指小指自然微张,左眼被一抹透着纯净的金光覆盖。 霎那间仿佛周遭的黑暗都往后一缩,就连火圈跃动的火苗都有些萎靡,让老粟他们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死肥和尚,让小爷来看看你是哪路货色”。 书生抬眼扫去,佛像身体内部结构脉络一点点展现在眼前,看似石制的躯体内部,却真正像人一样有千丝万缕的大小血管相连,腹部一团浓郁的血色几乎凝成实体,时时向外输送着血气。 那些逸散在空气中的细微血雾也在肉眼不可察之间向着腹部汇集而去。 看来这佛陀的实力确实强于“空远“,明显空远只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妖物侵占了身躯,而眼前这肥硕妖物却几乎要修出自己独有的躯体。 书生心里有了底,连忙解开了“洞明”,有些有气无力的喊道: “鸟人,脖子那一下,再来一次,脐下一尺,用‘极日冕’!” 一字一句无一遗漏都进入了林鸢耳朵,林鸢不再一昧闪躲,在一个瞬身来到佛像胸前时,双脚蹬向对方胸口,借助反作用力身形急退。 人尚在空中淡青色的风罡就已经在脚下汇集,刚一沾地面,整个人就如同一道青色鬼影一闪而过。 这一剑比之前都要更快,剑身毫无意外完整没入佛向外凸的腹部,一击命中林鸢即刻抽身而退躲过佛像双拳,轻轻落在地面,大口喘气。 佛像刚要有所动作,庞大的身形一顿,先爆出一片血雾,紧接着腹部中剑出一种比黑夜更加深邃的黑光突破皮肤,形成一道道粗如小臂的光柱。 光柱轮廓边缘伴随着少许昏黄微光,将血光完全掩盖。 明明是黑色光芒,却有种晃得人睁不开眼的炫目感,让人几乎昏厥。 空气中弥散出烧焦的糊味,又被佛像胡乱挣扎带起的风吹散。 一时间院落里只剩下轰隆的巨大脚步声。 随着黑光缓缓收敛,佛像巨大的身体也蒙上一层灰败,轰然倒塌。 弧形断面处黑色光芒还清晰可见,好像佛像腹部被某种奇异的力量侵吞了球形的一块。 剩下的几缕残留的血气,在空中试着凝聚了几次最终不甘的消散。 刚才还耀武扬威予取予求的弥勒佛像,彻底化为了一堆平凡的石块。 还行,接下来就剩下这些不入流的眷族们了。 林鸢以剑拄地起身,拖着疲惫的身躯向火圈内那个瘫坐的人影走去,二人相视一笑,对这次“配合”的结果都算满意。 然而, “咚——” 一声剧烈的心跳声在众人体内响起,明明是几乎肉耳难以听见的心跳声好像被放大无数倍,清晰呈现在众人脑海中,还活着的几人几乎同时感觉身体一顿,混身上下血液流通猛然停滞。 第六章:下山 强烈的心悸只持续了一瞬,就像无尽群山间乍然响起的一声乌啼,短暂打破辽远空旷的沉寂,随后又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当朝峰再想去捕捉那一刹的惊悸,它却早已经在试图凝神的间隙悄悄消弭,只留下一段使人久久不能平复的忧虑。 一切归于平静,夜幕一如既往的黑压压一片,遵循着本能的妖之眷族们依然在火圈外徘徊不去,只是两个武人错愕的面部表情。 行商们惊恐的目光都毫无疑问证明了刚才确有其事,而不是因为力竭产生的幻觉。 书生面色凝重,他不知道刚才的动静是由什么引发,但那种身体僵直失去控制权的感觉却令他极其不安。 他一个个扫视了周围的和尚们,除了死气还是死气,也只有身材相貌能看出不同,没有任何异常。 而在这种情境下,没有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 这是一个武人的觉给出的预警。 尤其是像他这样非同一般的觉,给出的预感则更加强烈。书生可以无条件相信。 不是书生自负,而是因为凭借他这一点,不止一次救他两的小命于水火。 吾州道,他的觉在一头地牯牛引发地陷前一个时辰给出预示,让他和林鸢提前避开早已被挖空地下的山间平原。 河内三道之一的鄂州道,也在他们后来游历的路线上,在途径一条百丈宽的大河时,他们二人提前下船凫水前行,远远吊在渡船后,结果刚行到江心的楼船就被常年潜伏在水下的不知名鱼精给连船带人拖进水面。 同是河内三道之一的湘潭道,兄弟两人夜宿荒村,他守前半夜,林鸢守后半夜,然而他到了后半夜却怎么也睡不踏实,赶紧拉着蹲在房顶的鸟人跑路,没过多久,就有一具前朝僵尸来此吸食月华之气,两人在村外一座小山头隐匿气息,才得以目睹,观其模样,身长不过六尺,漆黑的指甲就有八寸之长,面生黑毛,来去如风。 显然是已经得道的黑僵,战力相当于铜皮铁骨的归真境武人,那时候的他们俩,还真对付不了。 除了这些以外,这一路行来,大到游历路线选取,趋吉避凶,小如吃饭时咬到石头粒,天上掉鸟屎,或多或少都曾经有过预示。 之前他始终能够“临危不乱”的原因,除了信任这个做事不地道但勉强算个小高手的鸟人以外,更多是对自己“实力”的自信。 关于自己的觉,他从来没有对鸟人隐瞒什么,这么些年下来,在大方向不变的情况下也习惯了以自己的意见为主。 指望他那个一心修炼剑术的混账鸟人来做决定,还不如相信运气。 还记得那鸟人曾经嘴贱问他武人的觉是怎么回事,结果才听到一半的布衣青年就嫌其虚无缥缈,不如练剑来的实在,说什么反正有你在懂不懂都一样。 把他气得想拿书揍人,只好耐着性子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了一些常识。 虽然武人有境界高低之划分,对于武人的觉却没有准确的名词来描述强弱,只是大致分为望气,感物,闻风,预示几个方面,各有妙用。 正常来说武人的觉是生来如此,高低由天定,只会随着境界的提升而有所成长。 除非修行一些精妙玄奇的术法神通可以在短时间之内提高武人觉的强度,不过却极少有野武人能掌握。 要么是钦天监外围的羽卫,对于这些背负着探查,传信,定位等任务,奔赴在一线的武人们,提升觉的强度确实是刚需,不过那注定是一些较为粗浅的法门。 要么是在岁引司专职镇压妖乱的高阶武人,才会学习一种足以登堂入室的升觉术法。 至于为什么要高阶武人才能学习,一个是出于拼杀的需要,另一个原因当然是学得会,守得住,避免钦天监的高阶术法外流。 除了这两类人以外,再就是那些正经有师承的门派,才可能有一些秘传的高阶术法傍身。 一些自愿镇守一方的高门大派,或者是在斩妖剿鬼行动中立下战功的势力,有时会获封额外奖励,其中就包括珍稀的术法或宝物。 而他自己呢,目前来看他哪一种都不是,但他确实身具远超寻常武人的觉,和多种能提升觉的术,若是让旁人知晓,说不定还会误认为是哪个仙府宗门安排外出历练的嫡传弟子。 已经不像是个书生的书生用警惕的眼神四处环顾,却始终无法确定那种令人悚然的感觉来源何方。 他和林鸢互通眼色,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退却之意,的确此地不宜久留,一切等到明天天亮将气补充圆满再看分晓。 此刻两人状态都不好,不过要解决眼下一群不成气候的眷族们也不是问题,再说也不用赶尽杀绝,只消开出一条足够几人通过的道路就足够。 书生再全力开启洞明之后显然已经力竭,而且冲锋陷阵不是他的强项,这个艰巨的任务自然落在林鸢头上,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默默拔剑出鞘,似乎已经默认了自己的操劳命。 “跟紧点” 这句话自然是对几个萎靡不振的行商们说的,林鸢对他们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刚才书生和他们的交易他也听到了,既然有钱可拿,横竖不过多费些力气。 林鸢也不管几人有没有听清楚他微弱的言语,提剑就向越发暗淡的火圈之外小步跑去,破烂袍子的书生紧随其后,瘫坐的几人也连忙起身跟去,伤口的撕裂令得他们一阵咬牙切齿,身体却在疼痛的刺激下跑的更加卖力。 三丈距离转瞬即至,象征着安全的阳火火圈黯然熄灭,许久不见的月亮终于从云中露出全貌,清冷的月光给了众人视线,只见林鸢手中剑泛起青色毫光,一头扎进僧人堆中。 没有振聋发聩的剑鸣传出,也没有刺目耀眼的光芒绽放,只有利刃穿肉的摩擦声,和四处飞落的断肢头颅。 林鸢只以单纯剑技破敌,辗转腾挪之间不断有闷哼之声想起,所过之处僧人无不猝然倒地,就像那老牛犁地一般,在板结的土地上开辟出垄沟,林鸢就是那锋锐的犁头,在人群中撕开一道口子可供几人通行。 待到冲出包围,林鸢闪身来到后方,给那个拖拖拉拉的书生拿行李争取时间。 谁让他一开始就把书箧给丢在了禅房里,像自己一样什么都随身携带有什么不好吗,明明都是混迹底层的泼皮破落户,又何必去装作风度翩翩。 到了跑路的时候还要瞻前顾后,才是真的丢了书生意气风流。 书生跑得最快,即使他已经接近气绝,但底子毕竟是个通脉境的武人,身体素质不是老粟他们几个凡人可以比拟的。 等到书生去去行李,老粟几人也只能在一旁焦急等待。偏偏他们还不能抛下这两个麻烦的武人独自逃命,谁知道逃出寺院又会遇到什么鬼东西。 既然对方没说出手到什么程度,三百锭都花出去了,那就死皮赖脸先跟着呗。 要不说无奸不商,老粟确实把物有所值这一点发挥到了极致。 书生却管不了这么多,或者说,管的了也不愿去管,觉得这个精明的商人很对他的胃口。 只用小聪明不做大文章,只在关键处作计较不处处费尽心思,即使明知对方早已发现自己的意图,也可以假装不知道,这反而是一种坦诚。 比起那些处处勾心斗角,遮遮掩掩处心积虑只求境界攀升的武人们可爱了太多。 书生一路疾驰,第一时间去住处拿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忽然好像又注意到了什么,临到出门一脚又拐了个弯冲进破败不堪的饭堂,令得跟在后边儿奔命的几人叫苦不迭。 他目光十分坚定,直直盯着地面。 果然在一处墙根看见了不成人形的空远的尸体。 说是尸体也不太准确,因为此刻的的空远只剩下些零散的碎肉和一张破破烂烂的人皮。 见到心中想要的答案,这次书生没再作停留,头也不回从来时门径奔寺外去了。 临走还不忘嘱咐林鸢要其帮忙带一个和尚出来,死的活的都行。 林鸢没有作声,只是更快的一剑作回应,将一个侧方袭来的僧人斜向斩落。此时地面上到处是不堪入目的尸体狼藉,若是常人见了这宛如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只怕免不了要被吓出个屁滚尿流,少不得之后几天都要做半夜吓醒的噩梦。 林鸢眼里却丝毫不见异样,目光始终保持着平静,似乎砍翻这些“活蹦乱跳”的僧人,就和家乡用镰刀收割稻谷无甚区别。 但林鸢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出剑杀妖时那种兴奋中带着恐惧的感觉,那种有一道电光从脊髓直达天灵令持剑之手都微微颤抖的快意让他陷入久久的空洞。 还是那个惨白的少年书生笑着对他说: 你从此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剑修武人了,总归不能再像以往动不动就掉眼泪,要自恃身份了。请你好生记得你欠我的,从今以后要用你所持之剑,斩尽世间大妖来照拂我这个柔弱书生。不然我就算哪天死了,也要去阎王爷那里告你的叼状,把你以前懦弱姑息之举一股脑儿全抖落出来,让你在地府只能做个烂名声的剑客,保证没有哪个香艳女鬼能看上你。“ 还是个瘦削少年林鸢才从紧张的情绪中解脱出来,眼里弥漫着雾气,眼看着就要再次掉下眼泪,赶忙仰头假装妖气灼伤眼球使劲抹了又抹。 学着书生平时的语气哽咽道: “去你大爷!” 远离此间山区的县城周边,一座规模不大的村庄,四周种着高大的桦木林,低矮的瓦房坐落其间。 此时已经深夜,家家皆已裹在棉被里熟睡,只有阵阵夜风摇落树叶诉说着独属于小村子的宁静。 树林的阴影里,有一道黑影迅速窜入房屋之间,从几家宽敞的院落旁经过,钻入一户边缘老旧瓦房的窗户不见了身影。 或许是听到了踉跄的步点,也许是嗅到微弱的血腥,谁家护院的老狗开始狂吠,却惹来主人严厉的呵斥声,老狗呜呜叫了一声遍退到角落自己的狗窝里趴下,幽绿的眼珠却紧紧盯着大门。 瓦房内,虚弱的枚性武人跌落在地,没有掌灯,而是摸黑抠开了方桌下的木地板,跳入深邃的甬道之中,借着一点符箓的金光,来到一处不大却规整的房间之中。 点燃嵌在土墙上的一盏油灯,火苗渐渐扩大将这处空间照亮,枚姓武人颓然坐地,身后放着一箩筐的干粮和一大桶清水,还有一个绛红色掉漆木箱子。 枚姓武人褪去上衣,精瘦的躯干上露出狰狞的伤口,外卷的皮肉宣示着方才战事的惊险,也在一点点剥夺武人的生机。 如此巨大的伤口能够止血已经不易,如果没能补上流失的血气,轻则身体日渐虚弱,重则送命于此,武道止绝。 幸好早就做好了准备,这处房子是他从一家迁进县城的农户手里购得,用来当作救急时的临时居所,当然这不是唯一一个,却是离罗迦山最近的一个,正好在他金光符持续时间内。 只见他淡定从箱子里取出干净布条为自己擦净血污,仅仅是这样牵动伤口造成的疼痛就令他再次倒抽一口凉气。 擦拭完成后他继续在箱子里翻找出针线,为自己缝合起来,阵阵如潮的痛苦激出他满脸的冷汗,每次缝合一下都要歇下来深吸几口大气,然后才能接着动手。 持续一刻钟之后才将伤口缝合完毕,此刻神经已绷到极限,但他仍然不曾停下动作。 先是翻出一粒黄纸包覆的丹丸,撕开黄纸咬开蜡封三两口嚼碎咽了下去,痛苦的表情舒缓了许多,惨淡的双颊也浮现出一抹红色。 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伤口,重新拿出干净的衣服换好轻舒一口气,他知道这条命是保住了。 这次是载了,谁能想到几个月前还是灵烛普照的大寺怎么就变成了妖穴,更没能想到平平常常的一碗素面里居然会有那样的怪虫。 而且此事一过,一旦有幸存的人报官,他势必要遭受钦天监的通缉,如此一来,这个地方多半也呆不下去了。 暗自下定决心以后行动要更加小心谨慎,有了几分气力的武人又从腰间布袋里挑出一张金甲符箓,以自动触发的法术设置在甬道中间,才耷拉着眼皮睡去。 林鸢是在寺院外半里地的一处空地上见到众人的,此刻这里已经燃起一小陇篝火,书生大大咧咧躺在地上,枕着好不容易才拿回来的书箧。 剩下几个人哆哆嗦嗦挤在火堆旁,当时只顾着逃命身上什么行李都没有,在寒凉的夜风中自然是坚持不住,只能不断往火堆里添柴。林鸢一手提剑,一手拎着个半死不活的僧人脚踝在地面上拖行。 僧人一动不动眼睛虚睁,就连光滑的头皮在地上磨出血迹也没有任何表情,等到林鸢走近,书生才翻身起来,埋怨道: “你行不行啊,再晚些我这宝贝可要死了。” 说着亮出了盘踞在掌间的黝黑小蛇。 想到这条长虫的出处,那张萦绕着浓稠口水的怪嘴,林鸢不由得一眉头一皱,眼神间充满嫌弃。 有些难以开口,挣扎了一下还是说道: “你拿这东西干啥,老和尚嘴里的口水都够你喝一壶了,天知道他肚子里还有什么东西。” 书生不忿道: “早叫你多看点书,练成个什么也不懂的痴呆武人有什么用,见了宝贝也不认识,少废话,先把它头和手脚给弄下来”。 林鸢无话可以反驳,只好骂骂咧咧照做,不情不愿地用手中剑斩去僧人的头颅和手脚,将其削成一条人棍,几个碗口大的伤口却都没有血液流出。 这完全在两人意料之中,早在寺院里二人就发现了这一点,无论林鸢将木然的僧人们斩做怎样的碎块,残肢中都不会有任何血液流出,所以哪怕是在人堆中拼杀了一阵的林鸢此刻衣服上也没有沾上任何血迹。 而书生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歇脚,是因为他知道那些妖之眷族不可能会无缘无故离开自己的领地,自然也不可能追上来。 最重要的是,当他离开前脚离开罗迦寺的后门,心中那种危急感就缓缓减弱直至完全消失。 可想而知,无论那座寺院里还残存着怎样的古怪,目前来看都还造不成威胁,。 况且罗迦寺既然已经初步形成妖穴,便不会有不开眼的小妖幽魂靠近周围。 放眼整座罗迦山,哪里还有比这里更省心的地方。 书生没去管林鸢嫌弃的神色,一脚将躺在地上的人棍踢到火塘边,摇曳的火光在地面上拖出一团长长的阴影。 这一动静看得抱团取暖的几人噤若寒蝉,先前在群魔乱舞的围攻中眼见僧人们被砍翻只觉得好生松了口气,现在神经放松下来,就难以平静看待如此凶蛮的一幕。 对面那僧人怎么看都是人形,再看那两位一个满不在乎,一个眉眼含笑,心中不禁疑惑:他俩会不会杀得兴起连自己也杀掉做成人棍? 书生似乎心情不错,在那具人棍上左摸右捏,又看了火塘边几人一眼,在几人惊恐的目光中自顾自说道:“算了,血气流失有点严重,勉强先用着吧,宝贝儿,先委屈你几天,到了县城,再给你找个好窝。” 言毕将手中黑色小蛇轻轻放在脚下躯干上。 小蛇被阳火灼烧后一直萎靡不振,这下没了书生的压制,顿时回复了不少活力,左右嗅嗅,顺着颈部的伤口扭动着钻去,没几下就没了身影。 书生很满意,将残肢上的衣物都脱下来吧躯干部分包裹的严严实实,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是个什么物件。 早已盘膝坐在火光里的林鸢直到刚才才有时间看清楚黑色小蛇的细节,要说它是蛇似乎也不太合适,体长似蛇,体表却光滑无鳞,看不到眼睛和嘴,也不像其他蛇一样吐信,在林鸢的认知里更像一条滑腻的虫子。 想不通,那便不再想,比起去稀罕那所谓的宝贝,还不如自己冥想聚气。 周遭渐渐陷入宁静,只有呼啦呼啦的火焰,和柴枝烧着细微的爆鸣声,罗迦寺的存在驱散了本该游荡在此间天地的山妖野鬼之伦,几人和火堆的存在又驱散了夜间捕食的蝙蝠鼩鼠之类。 散落在地的厚厚木叶为几人提供躺下的护垫,同时也是虫子们活动的温床。 甲虫们翻动树叶,蛐蛐摩擦翅膀,鼠妇们摇动对足,种种微妙的声响汇入书生耳中,依躺在书箧上的苍白年轻人嘴角微微扬起。 他决定了,明天一早就下山。 入正阳 坐落在罗迦山数里外的正阳县,最近些年可谓是风头正劲。 虽说刨除辖区内分散的几个镇子不看,正儿八经的县城城区也就占地几万亩,但是仅仅从人口商业的发展来看,竟然隐隐有种压过确山县,平舆县等周边大县的势头。 甚至快要赶超过去几十年来本地一枝独秀的汝南县,进一步成为豫州道东南驻马府新一代支柱。 其实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少地寡民的正阳县都不具备这样的潜力。 临近的几个县无一不身处广袤的平原地区,只有正阳毗邻艰深的罗迦山脉,常年经受山里妖物的袭扰。 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面积也远远落后,所以同样是干燥少雨的气候,每年正阳的粮食产量都要比少上许多,若是赶上年景不好的时候,少不得要有许多饥民流离失所逃荒到邻县去。 而回来者不过十之二三。一来二去,人口便愈发不足,劳力愈发欠缺,连年征收不上足量的赋税,走马上任的县官几乎两年一换,原因自然都是政绩不加,庸碌无为。 不知道从哪年开始,冒出来一句俚语:穷山恶水出刁民。 正阳确实能称得上是穷山恶水了,山自不必说,是那除了山妖便不盛产任何山货的罗迦山,至于水,也只有一条算不上流域广大的围水河遥遥相望,其他的一些小溪小河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以至于到了农忙时节,需要汲水灌溉土地,常常是十溪九涸。 一些离河水远的村镇,常年只靠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一两口井水养活。而那所谓的刁民,其实是渐渐蓄积起来的小股土匪流民,又以凶狠狡诈著称。 时常劫掠过往行人,有时侯甚至聚集起来成为一股不弱的势力冲进县城洗劫,这样的事情多发生在入冬前,等到什么时候官府终于组织起忍受前去围剿,又躲的躲,藏的藏,化整为零消失不见。 反反复复非但没有取得成效,反而还耗尽了本就不多的府库官银。 其实这些流民土匪大部分都是本地的生民,甚至有些还一直保留着农民的身份,专为望风通信,刺探军情。 只有小部分是些流窜到此的逃犯。到了由官府领衔的队伍前来围剿之际,他们总能事先得到消息,一些身分不正当的就往山里一躲,而那些拥有官府派发身份文牒的人,就扔下刀剑,老老实实回家当个农民,谁也奈何不得。 甚至某个极小的村子,整个村男女老少,竟然都是那亡命的“土匪农民”。 官家的人,哪怕明知道哪些人有问题,受限于没有证据又不能胡乱抓人,只能在对方有恃无恐的目光中悻悻然离去。 也不是上任的每位官员方式都如此温和,也有那想要施展雷霆手段的,不问缘由,只要受到怀疑便一律缉拿问罪。 然而本该起到的震慑效果却没有如预料的那般出现,反而好像是激起了这群土匪的凶性,下次洗劫,只会来的更快更狠,甚至打砸县衙。 在某些有心的“匪民”撺掇之下,还是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农户商贩们集结起来闹上县衙逼迫放人。 几次下来人人都知道了这群土匪可不是好惹的蔫货,更不是只知道杀人越货纯粹恶人,对几个主事的领头人的情况也流传开来。 号称大锅头的是个孟州道流徙过来的通缉武人,想来这也是那些流民敢于跟着他进入罗迦山落草的底气,不然不等官府出资抓捕,栖息在山里的山妖们恐怕就要将其蚕食殆尽。 二锅头是个精于算计的中年先生,早年在城里就靠坑蒙拐骗过活,赶上灾年了自己的无本买卖干不下去,就动了偷奸耍滑的念头,结果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就受了官府通缉。 这个二锅头虽然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但胜在脑子灵光转的快,不然也干不了那坑蒙拐骗的勾当,就凭借这一点受到了通缉武人的赏识,一些诸如化整为零,教猿升木之类的计划便是出自他手。 三大当家中的老三是个武学登堂入室的江湖二流高手,虽然所练只是寻常武学,在驻马府也算颇为有名,勉强算的上是个世俗小宗师了。 按理说这样的人凭借一身本事吃饭怎么也不至于落草为寇,只是听说这人极为嗜杀,已经是身背数十条人名恶犯。 以此三人为首,麾下统帅着十几个凶狠顽猾角色,在正阳县内笼络起的这股流民土匪,多年如狼盘踞,不只是官府应付起来焦头烂额抓心挠肝,就连一县直属的镇抚使也棘手不已。 其实既然涉及到的通缉的流窜武人,这件事就本该由钦天监的人来管,只是适逢灾年,各地妖乱鬼患频发,正阳县直属镇抚使主事更是在一场驱鬼任务中战死。 他州他县镇抚使和朝廷册封的武人宗门能够在连绵不绝的斩妖任务保全自身就已经很不容易,哪里还有富余的气力来解救他地之苦。 就连相对较为平静的邻县确山县武人,也不愿再来趟这趟混水了。于是,在妖鬼和土匪的双重袭扰之下,生活在正阳的人口不断流失,后来甚至本就不多的良田年年播种时都种不满了,一点点成为荒田。 缺失的镇抚使迟迟得不到补充,新任的官员总是没有对策,正阳渐渐成了平舆,确山,汝南几县中那个最孱弱不堪的小幺儿。 就这样一切稀里糊涂持续了十多年,穷山恶水刁民的恶称也被叫了十多年,那些无力搬迁也不愿意背井离乡的愚鲁农民们就要任命乖乖浑浑噩噩混个等死的时候,那个一身青衫的清癯新县令带着他的老仆人走马上任。 水深火热的状态终于得以改变,距今已二十年。 听说那人是主动要求调任正阳,最开始人们也不觉得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酸腐读书人能有什么建树,也不认为那个眼看就要半截入土的老头儿能起到什么作用。 无非是来走个过场罢了,以显示自己想要逆流而上治理州郡,拯救生民的决心,然后再次碌碌无为,平妖无力,剿匪难成,最后和前面的继任县官一样,哀叹一声此地病入膏肓经久,神仙难救,岂非人力之可为耶?末了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去,还能落个心系万民的好名声。 算盘珠子打得响亮,只是又要苦了这些易伤易虐的劳苦小民。 刚开始好像也确实如同大家所想的一样,这位还未上任就已经失去人心的县官老爷在入主县衙后,整日带着几个捕快满城转悠,不去那光明宽敞的几条大街,专挑那贫穷狭隘的巷子里钻,不去那富商权贵高宅大邸,只进平头百姓的茅屋砖房,不与有头有脸富贵权强攀谈,专向不见经传的平民打听。 如此在正阳县城的街街巷巷游荡了两月之久,就在大家以为他终于要有所动作之时,这位大人又将目光放到了城墙之外。 这次没有再带那些个捕快,而是一人独行,身边陪着那个和他一起来到正阳的老仆,两个人素衣布鞋,一步一步用双脚丈量起城外的山水起来。 其中重点便是和正阳唇齿相依的罗迦山脉,接着是零星散布在城周的村镇寨亭,就连离着这里好几十里远的围水河边,也去了三次。 有时一去就是个半旬,每当不明就里目送着县太爷出城的戌卒农户们以为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外乡人已经彻底葬生妖穴之际,就会在余霞如绮间目睹两人风尘仆仆地归来,神色间一半疲惫一半飞扬。 众人都不清楚这两位的来历,自然也不会清楚他们怎么从那处处凶险的山水形胜处无事归来,只是心里隐隐觉得这位县太爷还真是有些不一样。 不过也仅仅是有些不一样罢了,想要凭借这些驴头不对马嘴的举措来拯救他们这些孤苦人民,无异于那痴人说梦。 而且那些荒唐的出游在寻常百姓眼里就是那所谓的尸位素餐,不务正业。 渐渐的关于县老爷的流言开始甚嚣尘上,家家户户茶余饭后总是会不自觉的提到那些不着经调行为,言语间神秘兮兮对着他们在山里的经历横猜无忌,谈得多了,便不觉得是什么稀奇事了,似乎上至老叟下到稚童都知晓了。 至于到底在罗迦山里去了哪些地方,遇了何种妖鬼,做了几件秘事,则再也没有人能说出个详细的所以然来了。 春去冬来,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整天笑意不减的儒生舔着个脸皮凑上来装熟人,虽说言谈举止间没有任何架子,还要抢着干那些脏累苦闷的农活,不过毕竟县太爷的身份摆在那儿,权当是其伪装体察民情所作的把戏。 好在县太爷的活儿干的还算凑合,那便顺着演演戏也无所谓,赚个免费的劳力。对于一县主管动不动就消失个十天半月的也见怪不怪了。 这之间,还出现了两次匪徒下山劫掠的情况。 这位一眼看上去就不太靠谱的县官果然没有组织起什么像样的抵抗,任由那些纵马奔行仗刀开月的贼人劫去许多粮食财物,还好此次山贼目标只在劫粮,不外伤人,才没有人因此丧命。 其实大家一开始也没指望他能起到实质性的作用,在山贼来袭之际,这个柔弱不堪的儒生没有在县衙的深宅大院的藏头露尾,这份胆识就已经可以肯定了。 而县太爷在上任之际也从没有大肆宣扬过什么剿灭山匪之类的话,还自掏腰包给受难的家庭购买过冬的粮食和来年的种子,不然恐怕又要怨声载道了。 当然山里的妖怪也并不是安分守己,时不时还是有人莫名消失在某个寂静如死的夜里,那个耗死了正阳镇抚使的鬼窟依然还幽然屹立在边境的死人村落中,风雨不调,地力不盛,民风不朴,财气不聚,桩桩件件倚叠如山,都在等着那个坐镇公堂的一县之主来头疼。 临近年关时,山上的土匪放出话来,要在这年过年之前再次下山,甚至连路线都一一挑明,就是要让这个新来的县官在一众百姓面前颜面扫地,再也没有心肠去对那些苟延残喘的穷苦人们嘘寒问暖。 这当然是二锅头定下的攻心之计,先前那个老仆作陪的儒生谈笑风生地翻山穿林而过,他们早动了劫杀的念头,只是没想到每次都让他给逃了出去,起先只是觉得手下人过于不堪大用,没想到后来三锅头亲自出手也还是未能抓住目标。 二锅头由此猜测县官背后还有高人相护。所以这次的打秋风,既是示威,也是试探。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风风火火下山的一路人马没有一个回来,就连为了保险暗中派出突袭县衙府库的小股队伍也完全失去了消息,结果领头的两个土匪第二天大早就在城门口给斩了首,喷射的鲜血为新年染上第一抹红。 这是近年来面对流窜的土匪占到最大便宜的一次,也是最扬眉吐气的一次,还是没有人知道具体的事情经过,正阳的百姓们在兴奋之余不免担心起迟早要来临的报复来。 另一边的土匪却不打算这个时候去触霉头,要收拾了家当躲到罗迦山最深处去。 然而这位已经荒废了许久政务的县令大人似乎不打算就此罢手,先是有一群剽悍干练的行家里手接连出现,入职县衙,取代了原来那些吃一天官粮混一天日子的捕快,又不知道给了什么样的价码,竟然在两天内从邻近的四个县之内召集起包括官家精锐,武行师傅,江湖好手在内的共七八十人,还挑选了县内几位德高望重的尊者贤人一同前往。 徼匪的队伍在小年夜里初雪时分,摸着黑进了山。 结果再一次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从第三天开始,就陆陆续续有落网的贼匪被押解出山,然后负责押运的捕快又匆匆返回,直到大雪封山的第三天,共有五六十人的匪徒被运送出山。 县令大人和最后一批土匪头子是在第四天回到正阳县城的,一共十几个凶恶大汉被困的结结实实打入大牢,威名远播的大锅头,最终成为了一具被拖行在雪地里的焦黑尸体,三锅头只剩下一堆散乱尸骨。 审讯就放在了抓捕成功的第二天,这天全城超过半数的人都在往县衙赶,生活在村落里的人们也趁着买卖年货进了城,只为看一眼这个办成了天大大事的县老爷会如何审讯犯人。 抓回来的贼人中,除了已经身死的两位当家,二锅头和为首的十一位头领都被判处即刻问斩,转眼就在城门楼子下人头落地,再次为这个真正让人感到破旧立新的新年添上一抹重彩。 其余各人也都有刑期在身,充作徭役。 这下正阳终于可以安安心心过个年。十几年来祸乱正阳的土匪中真正核心的分子基本上都已经伏法,其余的大部分人还是半农半匪的乌合之众,这些人大都没有跟随头领一起躲进山林,还保持着明面上的农民身份,以为自己可以逃过一劫。 结果出年的头个晚上就在睡梦中赤条条的被抓捕入狱,一批接着一批。 到最后牢房里已经是人挤人完全关押不下,只好暂停抓捕先行审理。 剩下的人得知自己逃脱不掉,反而纷纷前来自首,也好搏一个从轻发落。 天知道官府怎么忽然间好像一下子知晓了他们所有人下落,先前被捕的一批人居然无一抓错,就算是带着他们“打签”的头领招供,也不可能记得所有人的身份。 难道那县令真的明察秋毫。经此一役,正阳县内便再无匪患横行。 而这只是这位青天做的第一件大事,正阳县并没有因此得到平静。 这位好像永远不会在县衙久待的大人又再次带着捕快们和老仆人进山,这次是针对罗迦山的山妖鬼物。一众人昼伏夜出,又花费一个月肃清了正阳周边的所有妖鬼,那一具具模样奇诡的尸骸白骨可都是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被烧成团团黑烟的。 已经成为一片死地的鬼窟也在某天的耀目雷光中化作虚无。 并且县令大人还承诺,每隔十年组织一次清洗,以保证正阳周边太平。 第三件事,重修城隍庙,此前朝廷所赐封的正阳县城隍早已在连年的动乱中黯然消亡,不等朝廷再次册封,县令大人便主持重新建造起城隍造像来。 只是这城隍爷的塑像不像以往是亲善的文官形象,反而是条盘曲的凶厉大蛇,背生凶鳍。 这样有违常识的设计人们本来是无法接受的,但是总觉得对这个一身干劲的县令大人有种盲目的信任。 新的城隍庙建成之后,县太爷每年都会来求雨祈福,于是正阳境内,物候雨时再也没出过差错。 联想到那尊城隍爷的怪异模样,人们都说这里供奉的其实是龙王爷,也有人说每年第一场春雨时都会看到雨云中有城隍模样的龙神在游动,甚至传言那龙神就居住在围水河间。 第四件事,连续三年减半赋税。 第五件事,组织开垦土地,保育良田。 第六件事,规定粮食收购价格,制定东西坊市经营办法。 第七件事,增高增厚城墙。 第八件事,增设学堂------ 一条条策令从县衙公堂书案之上批红签发,一件件造福民生的事迹在坊间流传,没过几年,正阳的人口就恢复到了六万,万事万物欣欣向荣。 县民们再见到那个瘦弱的儒生,无不低头拜见青天大老爷,连着县衙任职的公务人员们也觉着脸上有光。 又过了几年,之前总被拿来折辱正阳人的那句“穷山恶水出刁民”就再也没人提起了,反而变成了“一半米来一半面,千金难买正阳县”的溢美之词。 先前争相恐后要逃离的穷苦之地转眼就成了挤破头也想要钻进去好风水。 期间的辛苦,或许也只有始终坚持守在家乡的那批原住民才能够体会,他们也乐的看见家乡越变越好,在每一次改革中都是不求回报不遗余力。 这下好了,终于咱也有挺直了腰杆儿做人的一天,可以堂堂正正往外说:“俺家就是正阳的”。 就在前年,感恩县老爷大恩大德的人们在几位尊者的组织下,筹集善款自发为这位天上掉下来的活青天在城隍庙旁建了一座祠,取青天大老爷名讳赵明德中的明德二字为其命名为“明德祠”。 为活人立祀,在整个大佑国历史上都是极为罕见,恐怕放眼整个豫州道也只此一人,可想而知姓赵的这位县令在这期间做出了怎样的贡献。 明德祠落成之后,连同着城隍爷的庙一起,成为了人们祈福的好去处,终年烟云缭绕,香火不断,逢年过节还会有那盛大的庙会,届时五花八门三教九流汇集一处,热闹非凡。 —————— 吉庆十四年,正直秋冬交汇的清冷时候,若是在内府三道以南的吾州道,专门有一句言语来形容此时的天气,叫做“一夜秋雨三夜寒”。 确实,在那无论何种时节都离不开雨水的潮湿山原,冬天是藏在丝丝寒雨里落入人间的。 哪怕是到了料峭严寒的冬季也不会见到世人所言的飘飘然鹅毛大雪,反而是一种令人闻而生畏的冻雨。 落时似雨,雨落即冰,将雨区的山水甚至活物都完全封冻,要想解冻除非沐浴来年春雨。 而在远离吾州道的塞外平原,安坐于此的豫州道却很少受到雨水洗涤,每每经历寒冬,人的皮肤就会像那褪去河水留下的滩涂一样被冬风生生刮裂。 那样恶劣的天气虽然还远未到来,但罗迦山下渐起的寒风已经初见锋芒,正阳县城门下行人络绎,无不将身上棉衣紧了又紧,好把无孔不入的冷意隔绝在外。 从城门这边远远望去,一片寒雾朦胧中有两人牵马而来,虽说此时不到隆冬天气,但在寒风吹拂之下却清冷异常。 在路上行人皆着棉服的情况下,二人的装束引的众人纷纷侧目,只见那两人一个整齐穿戴着一身洁白长袍,束发为髻,另一个只简单穿了麻布的上衣长裤,袖口和裤腿扎得紧。 风格如此迥异的两人并肩而行,倒像是一个少爷一个家仆。等到那两人走得近了,把守城门的戍卒才看清二人具体相貌,心中也不免疑惑。 只是还不等他们领头人发问,那个白袍的年轻人就已经率先走上前来,递上来两本身份文牒,领头的伙长一看文牒制式便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只因那是钦天监特制武人专用的身份文牒。 伙长看了眼两人背上的奇怪随行物品,好似书箧的竹箱,挂着破布缠裹的布团,斜背着的长长盒子。 他守城也有几个年头了,自然知道规矩,对于武人的东西无需过问,于是他打开文牒仔细对比起二人的长相来,这两个来自湘潭道临沙府的武人,相貌平平的那个倒是很好辨认,另一个却比文牒画像苍白了太多。 伙长恭敬归还了文牒,说道:“二位宗师请随我来。” 便将两人引到一旁方桌边,一边从屉里取出碗倒满清水,一边从怀里取出符纸放入碗中,解释道:“这是县太爷亲自定下的规矩,还请二位宗师将血液滴入,见谅。” 为首的白袍子青年笑答:“不妨事” 话毕接过伙长递过来的银针扎破同样苍白的食指,挤出细细一线血丝滴入碗中,片刻不见反应。 轮到布衣男子时,他并没有去接银针,只用自己拇指指甲在指尖轻轻一划,一滴鲜血被挑上指甲盖丢入水中,除了水波同样不见任何异变。 嗦着手指的白袍青年笑意不减问道: “可以了吗?” 伙长回道: “当然,二位宗师可自行进城,不过寻见住处后切记要前往城中真阳街镇抚使处报备登记,不要随意显露武学以免影响城中百姓。” 白袍青年一一答应,微微躬身作揖,牵马而去。 伙长看着二人身后马匹,赶忙补充道: “二位宗师,城中不可纵马,只可缓缓骑行。” 声音尽头,已经走进城楼一半的那人头也没回,只是大声回应:“多谢军爷提醒。” 当了好几年伙长的男人武人见过不少,却不知怎么就对这个白袍白面的年轻人印象很好,或许是因为他谦逊有礼,或许是感觉到自己受到尊重。 倒是觉得他像个知书达理读书人,或者是哪个书香世家里的公子,然而文牒上却写得明明白白,两人皆是那无门无派的野修武人。 等到两人走出去好远,伙长才将注意力收回到出入城门的百姓上来,武人的事就已经被抛诸脑后。 说到底,虽然同样生活在神州大地,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只是那两个人的名字还时不时的自脑海里冒出,久久没有散去。 一个叫朝峰,一个叫林鸢。 第八章:回家 当正午的太阳光驱散晨雾,安静了的一个晚上的文殊路大街早已热闹起来。 作为正阳县城内七条东西大街中最大也是人流车马最多的一条,宽达十丈的文殊街自然是整个县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 早食铺儿,高大酒楼,富家宅邸,杂货摊子,贩夫走卒,琳琅满目。 一阵一阵喧闹的鼎沸人声好似要冲破长街的束缚向两侧流散开来,将剩余的寒气惊走。 大街的角落,一张只有几条长凳的小摊前,呼呼的白气萦绕上空,系着破旧围裙的摊贩夫妇熟练的料理着锅碗,浆棕色的糊涂在锅里冒着气泡,带出诱人辛香。 汉子麻利打了两大碗糊涂,又撒上些许绿叶菜碎放上羹匙端到一大一小两个黝黑客人面前,另一边烧得正热的鏊子上正兹拉兹拉煎着饼子。 正要返回的老板被叫住,“胡子,再来两个肉馍。” 老板应了一声却没行动,反而拉过板凳坐了下来,对着自家婆姨喊道: “春花,给老二来俩馍。” 端着一碗热腾腾胡辣汤的豁牙汉子,一点也没耽搁,不等饼子上桌,就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顿时感觉身体从胃部泛起一阵暖意。 邻坐的半大小子有样学样,却被满口的辛辣气息的猛然呛住,好悬将一口连菜带肉的糊涂汤喷出来。 用围裙擦着手的老板笑呵呵道: “慢点儿小子,没人和你抢。” 却惹来那黝黑小子的一记凶狠白眼,随即低下头专心对付起自己的早饭来。 老板也不计较,只是对着即便缺了门牙喝起汤来也毫不碍事的老顾客问道。 “老二,你们这趟没少赚吧?” 同样专心喝汤的行脚商人言辞不清,只含糊说道: “还行吧,就那样。” 朴实的老板知道他们这些跑腿的商人虽然进账不错,但是赚的却是比他们更要命的真正辛苦钱。 所以对于这个亦客亦友的熟人顺嘴打哈哈并无甚异议,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 “老二啊,听说你们这趟闹上人命了?” 一大一小两个客人同时停住了动作,半大小子愣了一下就便没在理睬,继续喝着他第一次吃到的怪异食物。 比起他吃过的食物中,顶天好吃的羊肉饸饹也大差不差了。 豁牙子老二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将喉咙间一大口嚼碎的牛肉咽下,想起那晚的倒霉事,险死还生的汉子如鲠在喉。 有些话想说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只能咂吧了一下嘴唇苦笑叹道: “唉,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 系着围裙的妇女正巧端着刚出锅的肉馍过来,兴许是听见了自家男人口无遮拦,作为半个一家之主的她有些恼火,扬起油光的手在自家男人背上拍了一下,凶道: “胡子!瞎打听么事儿!” 然后收起历色,和颜抱歉道: “老二,别听他胡咧咧,来,吃馍馍。” 说着将粗糙编制的碟子放下,两个油酥的饼子热气蒸腾。 趁机偷懒的老板被自家婆姨给推搡着撵了回去,照料他的糊涂摊子,妇人的油锅也还在滋滋想着,两个大饼子被伏在桌前的两人三口两口解决完毕,调羹刮过陶碗将留在碗底的最后一口汤送入口中。 汉子起身结了帐,打过招呼,拎上意犹未尽的小子朝街那头去了。 文殊街东头的一间小铺子,店面门头都不大,装修也不如何华丽,乍一看起来和街道两旁光鲜亮丽的铺子相比破旧了许多,让人一猜便觉得是哪家亏本的买卖,不日就要入不敷出关门大吉。 但其实这家铺子前两天还相当热闹,只因都听说了这里有卖大月氏的上好皮草,十分受那些富贵门庭的追捧。 半掩着门的铺子今日并没有做生意,一进门就只剩下几张品相不太好的皮子在货架上随意的放着,皆是被人挑选剩下的尾货。 接下来一段时间估计很难卖出了,有钱人家看不上,穷苦人家又不会花那冤枉钱来卖这无用的面子,也不知道它们最终归宿如何。 老二拉着一直东张西望的跳脚小子穿过铺子前堂,径直走入后厅的一个小房间中,房间主位,满脸愁容的中年把头正一口口吧嗒着烟袋。 飘然的青烟像是笼罩在它头顶的一片阴云。 对于二人的到来也只是轻抬眼皮。约莫着过了半刻钟,又有两个青年陆续走了近年来循着末位坐下,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老粟终于抽干了烟锅,他抬头扫视一圈,轻轻吐出嘴里的最后一口烟气,将眼袋锅子在鞋底磕了磕干净,收起来别在腰间,起身关上房门,努力的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憔悴。 开口道:“今天叫大家过来呢,主要是想一起对个帐,外边的皮子也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几张呢俺都买下来了。” 说着将桌上的账本往前推了推,示意大家都打开开看看。 眼见桌下没人动作,老粟干脆把怀里的几个钱袋子一股脑掏出来放在桌面上,开口道: “俺们还是老规矩,三成归我,剩下的哥几个平分,老葛、杨力、陈康,朱浩他们几个的,我已经给他们家里人了。” 提到在罗迦寺死伤的几个兄弟,老粟也忍不住一阵神伤,昔日里齐聚一堂分钱的伙计们,转眼就少了四个。 看着空荡荡的四条凳子,老粟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感。 罗迦寺妖乱,按照那个白面书生的意思,老粟在回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上报给官府,只可惜老几个的尸首都没能找回来。 其实第二天一行人还特地回去了一次,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到了白天,凶险诡异的罗迦寺居然和寻常寺院没有任何两样,又恢复了他几个月前出发时所见的样子。 青砖红瓦庄严肃穆,虽说是早上却已经有三三两两的香客前来上香。 如果不是昨晚的事情历历在目,身边的位置空空如也,老粟或许会以为自己夜半风寒神志不清,做了个荒唐至极的噩梦。 这一次,那个一直言笑嘻怡的书生也难得露出凝重的神色,思考良久没有上前,就连前去探查的剑修青年给出的结论也是一切如常,众人这才迅速进入寺院取回自己的行李。 临分别时,书生告诉他,进了城就立刻去报官,最好能直接面见县令,罗迦寺妖乱绝不简单,让他们尽快发书驻马府,派多些人过来。 这几天老粟都在安抚几个兄弟的孤子遗孀,老父老母。 都是善良又朴实的农家人,没有人责怪这个带领大家赚钱的把头,只是一个劲儿的感叹老天爷不公,每每涕泗横流,见者无不伤心。 老粟自己却不能心安理得,他常常想,加入自己那天没有走罗迦山的小路,而是带着大家前往官道大路,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平安无事的回来。 遗憾也好,哀怨也罢,疲倦的中年人只觉得这两天来总是有一个无形箩筐装着所有人悲伤的情绪重重压在自己背上,背篓的肩带深深勒进肉里,又酸又疼。 一下子抽走了他好些力气,当他抽出烟袋想再点一袋烟时,只剩下犹豫,最终又不情愿地放下。 一片呼吸声中,只有坐在最末位的矮壮汉子拿回了自己的那个钱袋,也没打开清点,只是仅仅攥在手中,捏得白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把头,我……” 壮汉欲言又止,始终不敢把目光抬起来,老粟示意他说下去,壮汉这才开口。 “把头,我……我想明年就不跟着把头干了” “秤砣,你怎的这样?” 对面的壮年拍案而起,斥责那个不义的混球。 老粟出声喝止: “大锣,让他说。” 嗓门响亮的大锣只好郁郁不平坐回板凳,双手横抱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秤砣本就说不出口,这下子更是有口难言,一个人挣扎了半天。 “把头,二把头,大锣,我承认我秤砣不是啥顶天立地的好汉,但我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信球货,把头对我好,瞧得上我这个啥本事也没有的粗人,带着我吃行商这碗饭,苦是苦了点,挣来的那就是真金白银,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妮儿,在多的苦我也吃得下嘞。” “可是把头啊,我知道妖怪能害死人,以前光听说哪哪妖乱又死了好多人,这样的事自个儿不遇见全当是传的故事了,自个儿不遇见,就不知道怕,小时候光知道土匪逼急了会砍人,后来最多和山妖打打照面,这次才知道,我这条命是真不值钱哩,这两天我老是梦见咱们在赶着马,我回头和陈康说话,说着说着他就开始吐血,然后你们都开始吐血。把头啊,我是真怕了。” “咱们这几年也攒够了本儿了,您听我的,咱们老老实实在县里做点买卖就算了,我还跟着你干。把头,我都不敢想要是我哪天没了,我家里人该咋办。” 秤砣越说越快,好像要一股脑把自己这几天闷在心里的话全说出来,到最后,这个坚韧的壮年汉子竟然眼泪横流。 老二和大锣也纷纷仰头,倒是老二旁边的半大小子,眼神清澈地左看看右看看,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老粟闻言,神色更加萎靡,他不可能去苛责秤砣这时候说出分裂人心的话,任他胸中万千积郁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秤砣的一番话,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想,他自以为能当好这个把头,可结果呢,他活了四十年也是才知道,人命当真不经作弄。 “把头,家里人还在等我回去吃饭呢,有事你随时叫我。” 崩溃的汉子长呼一口气,勉强平复了心情,率先离席而去。拉开木门时门轴响起哀鸣。 长时间平静将短暂的聚会割裂成碎块,几个人都在各自碎块里想着各自的心事。 良久,老粟催促道: “拿上吧,大锣。” 大锣这才十分不情愿的拿起钱袋。 “把头,我……这……” 平素最爱扯着嗓子大声说话的汉子,此刻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老粟安慰道: “没事儿,大锣,先回家吧,咱们过了年再说。” 无言以对的男人只好默默起身出门,却在门口被叫住,一双手指被烟熏黑的手将两大锭银子硬塞到他怀里,叮嘱道: “就知道你会把银子全留着买药,这点钱你拿着,带老娘好好过个年。” 大锣默默收下银子,刚刚收住的眼泪此刻又有些涌动,对着老粟重重的点了下头。 等到大锣也离去,房间里只剩下老粟,老二,小耗子三人,兄弟哥俩神色落寞,小耗子大大咧咧地从怀里拿出油纸包好的还没凉透的肉馍。 是那个自称胡子叔的老板送给他的,刚刚人多的时候怀里的香味就一直在勾他的馋虫,只是气氛一直不对,他也不好意思拿出来解馋。 这下房间里只剩下两个最熟悉的人,才放开了些,三下两下撕开油纸啃了起来,嘴里还含糊不清说道: “老粟啊,分了钱了,哭丧个脸干啥,实在不行,就点一袋呗,瞧你那抠搜的样儿,抽完了我给你买” “去去,大人的事情,你懂个屁。” 老粟没好气的喝道,老二也是赶忙给了他脑壳一巴掌,免得他再胡言乱语惹得大哥烦心。 小耗子揉了揉后脑,不服气道: “小孩子懂的,你才是不懂嘞。你要是懂了,就知道我懂,你要是不懂,才不知道我懂不懂嘞。” 老粟也懒得和他拌嘴了,半大小子,倒是吃不死老子,估计能气死老子。 转头吩咐老二,先去把剩下的几张皮子收了,他要再对对账本,今年就到此为止。 待会儿一道把铺子关了,去杨二哥家打两壶酒,再去姚记称上几斤驴肉,今天一家人要好好的聚聚。 老粟终于还是点起了他的烟袋,青烟从他没见升起,很快老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虚地瞟了一眼还在吃饼的小耗子,还好对方看起来并没有因此介怀,反而是油香的肉馍更吸引人。 对于这小子的悲惨身世,他只和自家女人说过,外人问起,一律只说是远方亲戚,送来跟着干活涨涨见识。 回想第一次见到这个混不吝的小子,还是在渡西州边境的一座小镇,他们商队在镇外扎营休息,这小子居然趁着半夜来偷东西,幸亏守夜的人发现的早,不过还是给他偷去一袋菜籽。 等到商队从大月氏回来,老粟还是大摇大摆地在同一个地方扎营,并且叮嘱秤砣和大锣在周围埋伏,他料定之前的小贼还会再来,果不其然,就在五更天人最困的时候,他又摸了上来,却被守株待兔的老粟抓个正着,立刻给了他几个脑掌。 等到第二天天亮,就捉着他去村里兴师问罪。 结果这一问却把老粟难住了,原来这小子四岁的时候爹就在银矿里出了事,该得的补偿没有得到,他娘去县衙闹事,人家说是矿里根本没有这号人,最后被打得吐血,没过半年也死了。 于是不到五岁的孩子就跟着年迈的爷爷一路生活。爷爷早年也是在银矿里干的苦力,身体一直不好,很多时候还需要小小的孩子来照顾,可以称得上是相依为命了。 结果前两年前,唯一的爷爷也没了,还是村里人帮忙料理的丧事,从此成了孤儿的小耗子就一个人讨生活,刚开始还有村里的人隔三岔五送去点吃的,后来渐渐的也没人送了,即便送去了他也不要,年纪尚且小的男孩就这么沦为无人看管的孤儿。 那时候老粟坐在小耗子窝棚前,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小耗子在一边一脚一脚踢着土墙,直到老粟狠狠地抽完了整袋烟丝,对他说道: “跟俺走吧,干活赔俺的菜籽钱。” 黑瘦的小耗子还真就跟着老粟回了商队,成了这只商队年纪最小工人。 虽然力气远远不如其他人,但干起活来却从来不叫苦。 只是在不干活的时候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从渡西州到正阳的两个月,老粟的耳朵茧子都厚了一层,颇有种想将其送回老家的冲动。 到了正阳县城的自家小院,却又蔫儿巴了下来,早就知道家里有人的孩子只敢在大门口倚门张望,不高的门槛好像是一堵难以跨越的围墙。 这两天混得熟了,又一口一个姨娘长姨娘短的叫得亲切,帮着做饭打扫带孩子。 对于这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孩子,名叫张元香的女人看出他心善,也吃了不少苦,刚好自己和丈夫也算是老来得子,再生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提议干脆让老粟收他坐干儿子倒好,结果那小子却死活不同意。 说什么老粟是老粟,姨娘是姨娘,二叔是二叔,他自己有爹娘,也有爷爷。 后来也没强求他,反正就现在这样也挺好,看起来也像是一家人。 回过头来,添嘴抹舌的小耗子终于吃完了一个肉馍,将散落在油纸里的几粒胡麻也沾起来舔入嘴中,还不知道此刻老粟又想了许多,正好老二也打包好了皮草,在外头叫了声大哥。 老粟悠悠站起,使劲眨了眨眼睛,喊道:“耗子” 还在回味着胡麻香味的孩子“嗯”了一声疑惑的抬头看过来,只见老粟长舒一口气说道: “起来,回家。” “哎!” —————— 远离正阳的罗迦山背阴面,大大小小还坐落着几个不大的土丘,其中一座土丘上长满了密密的柏树。 倘若有懂得风水的术士来来看了,其实不难发现这座看似小山的土丘,其实是某座墓葬的封土堆。这座墓葬的南边林荫下,一个幽深的洞口突兀嵌在地表,好似已经被盗墓贼光顾。 顺着洞口进入墓室极深处,一对深绿色的巨大眼球在泛着幽光。 受了重伤的空远逃到这里,其实他第一时间没能击杀那个油滑的白面书生的时候,就已经在计算后路,包括硬接那个负剑青年的一剑也在计算之中,只是他没想到他最看不起的一个武人却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不过还好及时唤醒了血弥勒,才让他有机会假死脱身。 经过几天的修养,恢复了大半,只是还保持着半妖之躯,无法恢复,他正计划着今夜要不要出去弄两个人或者山妖来进补,好让自己恢复得更快。 漆黑的甬道里却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落入已经是惊弓之鸟的空远闻耳中,两只锋利的巨爪迅速伸展开来,警惕着前方。 然而一个人的声音却从背后响起: “食庞。” 被称作食庞的怪人也就是空远,或者说,食庞才是他的名字,空远只不过是装成人时的皮囊,那具皮囊已经被丢弃在罗迦寺。 听见声音的食庞即刻背后一凉,迅速收起了所有防御的姿态,双腿跪地,头恨不得埋进土里,恭敬回道: “大人” 立于他身后的黑袍人拐杖拄地,发问道: “留与你的任务,你就这样完成的?” 黑袍人语气平淡,听话的人却抖若筛糠。 食庞一瞬都不敢耽误,即刻就将那夜的所有事一五一十说来,听完汇报的黑袍人沉吟道: “操控阳火的和那个剑修最多也不过是通脉境,信息太少判断不了来路,那个使用符箓的算他归真境,倒是有点像百年前的金光门,没想到一群老棺材瓤子还有后人传世,有点意思。” 食庞赶紧补充道: “大人,属下逃出来前,血弥勒已经参战,以血弥勒的强度,让对方以为其就是罗迦寺妖穴之主并不难,大人,属下保证绝对没有暴露您在此地的天机啊。” 迎接食庞的是一阵冷笑, “没有暴露,是吗,那我还得夸你做的好咯?” “好好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一团乌黑的物体被扔到食庞面前,他这是才敢抬起一点头来,使劲把眼睛上翻,勉力看清。 是一堆黑色飞鸟的尸体,他知道那是什么,钦天监用于传信的玄鸽! 食庞一股激烈的泡沫流直直射向身后之人,却立刻就被气流吹散,紧接着飞速逃向甬道的食庞就被拐杖刺穿头颅钉在土墙之上,爆出一团黄绿色的粘稠血液。 黑袍人收回拐杖,轻啐一口: “真是低贱的妖种,该死。” 那些玄鸽,自然是赶回来的他拦下的,其实他在听完食庞的描述之后大概就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罗迦寺的布置,是早晚都会被人察觉到异常的,即便是真的暴露,他也自然办法应付。 让他动了杀心的,是这个下属猪一样的抉择,倘若不是他托大,贪图那点卑贱的血肉,不早点唤醒血弥勒,凭借归真境也能一战的佛像,加上食肠饕和三百眷族,怎么会连对方的一根毛也留不下。 现在食庞身死道消了,留下来的摊子却要他这个上位者来收拾。 “真是晦气,要不去找孟师算一卦,总觉得多了些变数。算了,还是先在这里盯一阵再说吧。” 打定主意的黑袍人身形又一点点的消失在黑暗之中,如果不是食庞残破的尸体还躺在地上,这间墓室,更像是谁也没有来过。 第九章:路漫漫 双玉楼作为整个正阳县规模最大,客流最多的酒楼,在正阳县萎靡不振的那些年岁里,还只是一座名叫双玉客栈的一间小店。 因为独身的美艳老板娘叫做秦双玉,所以给自家客栈取了双玉的名字。 后来渐渐的正阳走向正规,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客栈异军突起,得了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的赞誉,在不大的县城里传开了名声。 前后经过一次搬迁和两次增建才有了如今所看到的规模,只是要想凭借一介女流将客栈经营到如此的水平,人们自然是不愿意相信的。 于是就有好事者开始传言,一大酒楼的老板娘不过是靠着身体博取垂青的娼妇,难听至极的话语一时成为坊间茶余的日常谈资。 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到酒楼的生意,毕竟双玉楼除了老板娘长得好看养眼以外,作为经营场所核心菜品酒水绝对称得上一句物美价廉,服务也绝对周到。 与别家酒楼专做有钱人的生意不同,双玉楼一共分为上下两部分,一楼是些平价但精巧的菜色,有专门的打杂小厮,账房先生,明火明厨,不设包房,只有一个大厅,来此消遣的多是平民。 二楼便是些高雅的包房,负责二楼菜品的是主家高价请来的大厨,酒水也是也是那多年的陈酿,因此经常上二楼的便是那些家底殷实的人家。 不过由于少了面积最大的一层的生意,所以尽管是占地最大的酒楼,单从流水来看,反而不如别家高档酒楼那般惊人。 不过万事万物皆是福祸相依,正因为双玉楼也做那平民生意,在人心方面却是有口皆碑。 在大部分人印象里双玉就是货真价实的第一。 还有一点就是,那位青天大老爷,一县之主,赵大人也偏爱双玉楼一楼的饭菜,说是平淡之享亦有鲜活滋味。 县太爷当然不是那好吃的老饕,甚至在开荒的日子里,和民众同心同力的赵公吃起干巴的窝窝来,也觉得美味。 政务精明的他在吃这方面却一窍不通,不过县太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的心里都装着一杆秤,清楚着嘞。 所以既然连他老人家都乐意上这来开开荤,那这里即便真有那不合口味的菜肴,那估计也是自家舌头出了问题。 至于那第三楼,一共也只有天地玄黄四个上房可供客人食宿。 老板娘秦双玉自己常年住在黄字号包间,剩余三间则是用于每日迎来送往。不过除了那些富商大贾,老爷员外有时有雅兴来此聚餐以外,一般都是处于空着的状态。 而今天却一反常态,三个房间全部住满,自打这三层的酒楼建成以来,这也是没见过几次的光景。 而且还是那天字号房间率先让人订走,真个稀奇。 酒楼三楼的过道,木制廊道响起缓缓而行的脚步之声,华美衣袍简单绾发的老板娘领着两个巧笑嫣然的丫鬟,丫鬟手里拎着个精美的食盒,向着东南角的上房走来。 照例如果有人订下三楼上房,作为老板娘的秦双玉是要来敬酒的。 另外两处她已去过了,玄字号内是周员外郎和他年轻时的几位窗叙旧,热络的老板娘送了一壶十年陈酿,架不住劝,多喝了几杯。 地字号是那青贵坊老板和外室相会,倒是不便打扰,只是将装着酒水和菜肴的食盒放在专门设置的窗台。 此刻酒劲有些上涌的老板娘双颊微红,走到天字号的门前,身后曳行的丫鬟立刻递上食盒,偷笑道: “玉姐姐今日真好看哩。” 接过食盒的老板娘眼波流转,挥手示意这个嘴甜的丫头退下,嘴角不自觉扬起几分,转身轻轻敲开了房门。 来开门的是个年轻的白袍俊公子,这倒是让她颇为惊异。 据她所知正阳的有钱人家里可没有这样一号人物。 不过她脸上的笑容一点儿没停,施施然行了礼节,开口道: “小女子秦双玉,见过公子。” 那个年轻人同样报以善意的微笑,作揖行礼。 “见过秦老板,小生王二,不知秦老板何事?” 秦双玉递过食盒。 “自然是特地来感谢公子赏光,一点小小心意还望公子笑纳。” 站在门口的年轻人一听笑意更盛,立刻接下了食盒,回礼道: “秦老板盛情如此,那小生便却之不恭了,一早就听闻秦姐姐是玉碧明珠一样的妙人,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只是没想到就连心肠也这般好,还要亲自莅临,真是折煞我兄弟二人。” 这时秦双玉才看见这屋里头还有一个人影,不过那人在低头看着手里的书,似乎对外面的发生的对话不感兴趣。 秦双玉将视线收回,勾起小指挽回耳边落下的一缕头发,笑道: “王公子打算一直让我这弱女子一直站在这走廊吗?” 白袍公子一拍额头,懊恼道:“瞧我这脑子,怎么就平白让秦姐姐吹了半天的冷风,真是该死,姐姐的礼物我收下了,时候不早,还请姐姐早些回去休息,切莫冻坏了身体。” 秦双玉没想到对方居然直接送客,明明脸上还挂着和善可亲的微笑,明明毫不迟疑就收下了自己带过来的赠品,怎么看也不是生人勿近的样子,难道说真是个不懂世故人情的愣子,倒是白瞎了一副鲜明皮相。 不过见惯了形形色色客人的老板娘诧异之余,脸上笑意不减,顺着眼前公子哥的话往下说道: “承蒙公子关切,晚来乍寒,还真有些不适,想来是有些风寒了,奴家这便归去,多有叨扰,公子海涵。” 话毕,依旧很礼貌地施了万福,转身离去,空荡的回廊内只留下天字号房客人的话被迟来的关门声生生夹断。 “那便不送秦姐姐……” 过道内,缀行在秦双玉后的两个丫头小声议论起来。 “好个不懂事的小子,收礼倒是收得快,一壶陈酿可得好几锭呢” “就是,咱家姐姐肯给他脸,那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模样倒是生的不赖,可惜是个脑子不会转的。” “就是太白了点,比我的胳膊还白,看起来病恹恹的。” 不等小丫头再答话,步点非常的老板娘就喝止道: “采荇、采薇,莫论人非!” 两个丫头立刻噤声,快步跟上走远的老板娘,转角消失在走廊尽头。 房间内,朝峰揭开食盒,食盒内一边是叠放的两碟子小菜,下酒菜做的精致,看起来色香味皆全。 另一边是泥封的小壶坛酒,一并取出来往桌上一堆,也不分酒杯斟,只是独自将泥封揭了,举坛喝了起来。 林鸢放下难啃的书本,抬手按揉着太阳穴,揶揄道: “也只有你能一边面不改色一边胡说八道了。” 喝酒之人却完全不接话茬,啧啧啧地品尝着酒水。 “不得不说,这大酒楼的酒水还真有点滋味,要不要来一口?” “王大公子雅兴,那可是碧玉明珠的美人所赠之物,吾等凡人岂敢染指!” 在说到那明珠碧玉时林鸢特地加重了语气。 嘲讽之意更盛,至于那莫须有的王公子名号,不过是朝峰信口胡说,却正好被拿来阴阳怪气数落一通。 饮酒之人不紧不慢夹起一筷子吃食,回敬一口酒道:“那是,某些只知道练剑最后练成痴儿的鸟人,当然无福消受。” 朝峰还不过瘾,又喝了一大口,小壶酒水很快都没了大半。 “不错不错,好久没喝过这么有滋味的酒了,这趟双玉楼还真来对了,待会儿得找店家再来两壶。” “大宗师求求您收了神通吧,再来两壶,您也不看看咱是什么家底儿?” “尔等凡夫,怎么懂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秒理。” “贪酒也有道理,不愧是读书人” “放眼古今,饮川居士,零陵上人,青莲剑仙,张大宗师,中兴四秀,鄂州七子,各代诗魁,各国将军,林林总总凡青史留名者,哪个不是酒中仙人,哪怕是四十年前那位名动神州的得道红尘仙,最开始不也是因为痴情美酒才为人所知,我看你是脱离现实,脑子里除了修行还能装下点别的吗?你就该学学那位青莲剑仙,喝酒练剑两不误!整天计较那些臭不可闻的黄白之物,又怎么会修行有成?” 林鸢听着一个个名号脱口而出,当然都是他熟知的人物。嘴里不自觉喃喃道: “青莲剑仙,一个活在绘本里的剑仙而已,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 饮酒的朝峰晃了晃酒壶。 “不确定没有,那不就是有?” 林鸢暗道疯子的观点的确与众不同,果然没有叫错的外号。 至于他说的有,林鸢是半点不相信的,世俗武学,无论创立得多么妙到毫巅,习练得如何登峰造极,在他们这些修行武人看来,也不过有了归真境的水平,且不说真正能制霸一方的游神境,便是他这个一只脚的归真境也全然不惧。 距离那所谓的“仙”,还差了太多,就算真有那俗世的剑仙,想必上限也不会太高,而那些更低一等的二品三品,又能吃得住他几剑? 就在这时,房里悬挂的铜铃响了起来,铜铃连接着屋外,朝峰明白是自己先前定下的吃食到来,拉开房间预留好的一扇窗口,两只更大些的食盒就在台子上静静放着,腾腾的热气混着肉香被晚风吹进屋内。 林鸢接过一个打开,果然陈列着两坛子酒水,这似乎也在他预料之中,自己拿出一坛率先喝了起来,其实滋味是不错的,他不是好酒之人,但是基本的酒香、口感还是能尝出来的,这酒喝起来香醇棉柔,不过比起家乡宗门属地的杨梅酒,少了许多风味。 朝峰挽起袖口免得弄脏他新换上的宝贵衣服,常穿的那套被空远那个该死的玩意儿弄得稀烂,为此他在下山许久之后依然多次骂骂咧咧,最恶心人的一点是最后还给对方钻空子一溜烟跑了,想出气都找不到地方。 只好明里暗里挖苦林鸢不堪大用,连个小小散妖都搞不定。林鸢只管走马观花,对于他的抱怨充耳不闻。 一只荷叶包好赤酱焖熟的油鸡被撕成两半,一半留给林鸢,自己拿过一半张口啃了起来,和之前谦谦公子的形象截然相反,倒是像个饿急的粗人。 不知道刚刚一口一个王公子的老板娘看了会作何感想。 换做是采荇、采薇两个丫头,恐怕更要捂住嘴角挖苦一番。 朝峰一口肉一口酒嘴里不停, “又说不喝?” 林鸢也撕下一块嫩滑的鸡肉扔进嘴里,鸡肉软烂入味,正是下酒的好材料。 嗦了下手指说道:“小酌可以,再说了,酒都端上来来了,花的还是我当牛做马赚来的钱,我不喝?难道全留给你?” “这就对了,孺子可教,在山里吃了几个月的干粮野兔,嘴里是一点味儿也没有了,北方都有贴秋膘的说法,眼瞅着都冬天了,我是一两膘也没贴上啊,好不容易到了城里,该享受享受了。” 林鸢愕然,确实,之前为了迁就他修习大荒,两人都是不走官道,专挑荒无人烟的野径,专去妖兽横行的深林,从鄂州道边境到豫州腹地的正阳,两人一边赶路一边修行足足两月。 朝峰的竹箧里装着一张从武人集市上淘来的大佑国地图,这个东西才是真正的稀缺物品,有钱也不定能买到。 是林鸢帮着对方一起斩杀了一头古代种的稀缺散妖才弄到手。 尽管如此仍不是十分详细,依靠它只能保证大致方向地形基本一致。 而这样的地图,是好物件,同样也是烫手山芋无疑,若是不慎被官家或者钦天监察觉,势必会派人收回,至于看过地图的人,想必下场不会太好。 直到从鄂州边境的群山中走出,又一头扎进茫茫的荒原,能否遇见人类文明都是问题,于是两个人继续过着野人一般的生活。 期间也遇见过好几次妖物,好在朝峰的觉够强,感觉到足够危险的,全都绕路避开,未成气候的,都成了林鸢练剑的材料。 林鸢回想荒原上的日子,每日只专心修行,打坐,出剑,赶路,自己甘之如饴,修为也确实有所精进,可是对于同行的朝峰来说可能未必如此。 书箧里的书早已看完,偏偏他又是个记性好到出类拔萃的脑子,再看也没什么意思,他又不需要像自己一样天天修行,每天只有面对悠悠荒草和风起云垂,幸亏他本来就疯,否则只怕早就憋成了疯子。 饶是如此,朝峰也实实在在无聊了个够呛,比起荒原上的单纯的妖物盘踞,野兽横行,偶尔能遇到一处古籍中有所记载的异兽,才能让他兴趣盎然一时,还是城阙村庄的市井人烟有意思的多。 于是当林鸢的剑招有所小成,就迫不及待拉着林鸢入城,一入城,稍微打听后就直奔双玉楼而来。 朝峰突然问道: “螓视心法和行气路线记全了吗?” 林鸢回道: “很难吗?” 林鸢吃相要随和得多,却在朝峰之前吃完半只鸡,这会已经开始吃起桌上的菜来。 不想朝峰从袖口甩出一物,打断了他的动作,林鸢从容接住,是个四四方方的劣质玉盒,打开盖子,一只拳头大小的圆球静静平躺在内,察觉到光芒进去,圆球上数千个瞳孔转动着同时锁定,一致看向盒口的目光,林鸢突然感觉脑子恍惚,下意识要闭上眼睛。 但他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身体的控制权,睁大眼睛直直看去。 好在盒中的眼球异动只有一息,很快归于平静,林鸢看着奇怪眼球,坚硬的角质包覆下密密麻麻的瞳孔对着外面的世界左顾右盼,一条长长的神经带着碎肉弯弯曲曲拖曳在整个眼球后方,倒像是一只长相奇特的蛞斗。 林鸢把盖子盖上隔绝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目光,凝眉问道: “这是?” 朝峰看到毫无防备的林鸢被下了一激灵,憋笑道: “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在鄂州道,境州府,我们曾遭遇一场‘阳雨’?” 林鸢稍加思索,回忆中的画面像云雀飞出蒿底般跃然眼前。 那确实是他一生就见过一次的光景,鄂州南部夏季多阵雨,往往前一秒还是艳阳高照,下一秒就风雷声起,黑云涌动,一场超乎寻常的大雨说来就来。 好似一片天穹融为水幕倾泻而下,将整座山河拉入河底。 当时林鸢和朝峰正在一条溪水边烤制难得的水豚,木柴燃烧升起的青烟穿过树荫,静静伴着溪水声徜徉。 就在两人准备分食腿肉之时,一团降雨雨脚如麻,迅速覆压过来,林鸢利用晦风罡吹散雨水,雨水里却有某种不明物体急速掠过。 而此时太阳还高挂于头顶上方。 朝峰开了洞明才看清一对轻薄透明的翅翼。 紧接着一对对翅翼不断斩开雨幕,原来不是一只,是一群。 眼神清明的华服青年脸上神采飞扬,顾不得还没来得及吃的烤肉,对着同伴招呼了一句“追!” 很快他们选定了其中一只作为目标,并且最终将其斩杀。 当阳光映射下泛着七彩磷光的翅翼和甲壳包裹的细长身子落在林鸢面前,他也不免为之叹服,确实是种奇特又美丽的物种。 然而朝峰全然弃之不顾,只取了覆盖住大半个头颅的两只眼球。当他们两人取回遗落的食物,那团雨云已经渐渐飘远,雨中还是能看到一个个细小的黑点在任意穿梭。 跟随着雨云消失在山间。 林鸢回过神,问道: “是那时候的鳞虫?” 朝峰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回道: “然也,八十年的雨螓,逐阳雨而生,背生四翅,而六足,其目能视芥子,卵附于云,食之不瞽。” 看着林鸢若有所思,朝峰吐出嘴里的最后一根骨头,接着说道: “零陵当年进阶游神境,前后三十六年走遍大佑版图,成书《中兴奇珍志异》中,曾经记载过雨螓,不过他平生也才见过一次,我游历不过七年,也见过一次,哈哈哈哈,是不是说我的实力已经比肩零陵了。” 朝峰接着说,全然不顾林鸢眉间鄙夷的神色。 “可惜啊,前两年境界不高,没有机会接触到云层里的卵泡,不然倒是不用忌惮螓视带来的副作用。螓视也算是高明的术法,暂时应急不成问题,但是不能全力催使,不然眼球负荷太大,过不了过久就会成为眼眶空空的瞎子。把那眼珠子给我。” 林鸢将盒子递过去。 “你道螓视为何要叫做螓视,创造出这门术法的先辈才是真正的大能,居然能想到利用人体经络的可塑性去重塑螓类妖物的眼球结构,模仿其运气方法,从而让目力,气感,灵觉都得到提升,除了伤眼几乎没有任何坏处,甚至我怀疑这门术法一开始就是要配合螓类卵泡来使用,只是这类妖物踪迹渺茫太过难寻,才在千百年的流传中形成了认知上的断层。” 朝峰一边喝酒一边再次将盒子打开,诡异的视线再次聚集。却被随意驱散。 朝峰将雨螓的眼球取出握在手心,一团明黄色火焰从空气中凝聚而出,包裹上了眼球。 随着火焰温度不断上升,感受的威胁的眼球上数千细小的瞳孔开始不安的转动,稀稀落落的碎肉也开始疯狂蠕动,然而无论他再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只能慢慢融成一团红绿相间的液体被装入玉瓶,回到林鸢手中。 朝峰叮嘱道: “修行时将其倒入眼中,十日可成。” 林鸢默默收下,将坛子里仅存的一口酒水喝尽,准备重新开始打坐修行。 正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只有时刻不停地增强自己的能力,才有生存下去的底气。这是能踏进修行路的武人尽皆信仰的真理,林鸢也同样如此。 不想朝峰却说道: “趁着还没宵禁,上楼顶看看?” 两人顺着走廊来到背阴处,借助栏杆悄然越上房顶,踩着鳞次栉比的黛瓦走到屋脊,双玉楼的高度在整条文殊街也排在前列,算得上是一次不太高的登高望远。 最远处高达五丈的城墙下,一条通明的街道将斑斑驳驳的万家灯火横分两半,两人位于大街之上,犹如身骑一条橙红色长龙。 城墙外更远处,便是渺无人烟的寂静荒原,漆黑如墨的夜色从无尽远空汇入朝峰黑色的瞳中,他面色如水,眼眸低垂。比起那好似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荒野,朝峰还是更喜欢这热切的人间烟火,酒馆的喧哗,更夫的叫嚷,邻里的寒暄,都让他感觉到温馨和亲切。 “可惜没有月色。” 没有听见那熟悉回话,朝峰转过头,才看到林鸢早已盘坐于屋脊,双掌结莲花手印,一旁放着刚刚拿到手的玉瓶,此刻已空空如也。 朝峰微笑,啧了一声,继续享受着这难得的闲适。 另一边,细密的汗珠不断渗出林鸢皮肤,又快速蒸发在风中,钻心的疼痛让他面色扭曲,身躯颤动,紧闭的左眼中,透着一道妖冶的青红。 第十章:半日闲 吉庆十四年九月廿四。 照大祐历法中的二十节气,今天才不过是正经进入冬天的第一个节气,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九月授衣。 历来北方地区秋收冬藏都要比南方快上那么一线。 到了九月,一年中最舒适也是最忙碌的秋季就算步入尾声,九月十九还有那北地特有的寒衣节。 这一天,不满十二岁的孩子都会穿着母亲准备的新衣服走街串巷,遇见孩子的大人会给一把今年的新米。 家里老人都说,这是因为以前曾经存在过一段吃不饱也穿不暖的年代。 到了难熬的冬天,冻死饿死的现象比比皆是,于是寄托着孩子能安稳过冬的愿景:着其新衣使不受苦寒,遗其新米使不受饥馑,所谓的寒衣节就这样慢慢深入人心。 在那些食不果腹的贫瘠日子里,一件衣服无论再破总免不了缝缝补补,有时候一家人一年也不见得能纳得上一件新衣裳,有这个机会的往往都是孩子。 而现在时过境迁,虽然说不上人人富裕,但总归不像以前那般艰难,于是,不光是孩子,家里的大人们也会穿得崭新,这大概是农人们除了春节以外一年中穿得最体面的一次。 而对于家境殷实的大宅子弟们来说,向来是不屑于过这所谓节日的,于他们而言,这天换衣服和平时换衣又有何不同呢。 从小就衣食富足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那种穿新衣的快乐,或者说他们也根本不需要去体会那样的快乐。 自古以来,穷人们面前永远横着一条名为贫富的鸿沟。 生活在那边的人习惯了以轻蔑的、戏谑的、带着悲天悯人或以万物为刍狗的高傲眼光来扫视这一边的人,把这边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希冀当作异想天开的自娱自乐。 吉庆年算是太平盛世吗,当然算,大佑皇帝心系万民励精图治,周家天下江山稳固,安坐百年,至今历任四代皇帝,还没有哪一个皇帝被哪个人说过哪一句不是。 肆虐生民的妖乱一一被平,为祸一方的军阀尽然伏诛,士农工商,武将文人各司其职,如何称不上太平,如何担不起盛世? 可是,它真的是所有人的太平盛世吗?未必。 哪怕抛开永不灭绝的妖鬼不谈,只要人民贫富差距依然存在,只要为官者中依然有人徇私枉法,尸位素餐,就永远有人过不上太平日子。 所谓的小民易虐就是这样的道理。 结束了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朝峰目光放在了面前的大街上。 今天是立冬,虽然还是令人熟悉的阳光明媚,但天气已经相当寒凉,行走的街道上的大人小孩,无不呼吸着阵阵白气,鼻尖通红。 朝峰已换上一套应景的厚实棉服,自然还是他钟情的白色,不过这次还有素色的内搭,看起来相得益彰。 其实以他武人的体格,就算修行的不是炼体的法门,但是依靠着身体里的气做支撑,其实完全不会畏惧寻常寒冷。 不晓得是哪个多嘴的话痨让他得知了寒衣节的传统,非要给自己补一身新衣,说什么入乡就要随俗。 倒是林鸢永远穿着自己的粗布衣裳,面色也永远平和。 跟在逛荡的朝峰身后,一眼看去,还让人以为是哪个出行的富家公子带着他的护院打手。 偶有寒气盖不住热情的老大爷,笑着调侃,做家仆的也是人,为富不能不仁,不要对人家太苛刻。 朝峰笑言,这个人生下来就是贱命,享不了福的,惹得大爷一阵摇头。 两人在琳琅满目的长街上转了一圈,朝峰就尝遍了许多吃食,他最满意的还最街角一对男女现烙的肉饼,饼皮酥脆,肉馅油香,便宜实惠。 “简单”吃过早点,随即出发去那真阳街。 两人准备更换住所,双玉楼的天字号,舒坦是舒坦,但确实住不下去了,干瘪的钱袋不再允许。 而武人更换住址,照例是要到当地钦天监镇抚使处做登记,朝峰可不想被那帮难缠的无常鬼给找上门来。 毕竟这里不像百无禁忌的荒原上一般自由,这就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去往镇抚使的路途两人已经熟悉,毕竟前脚刚进城后脚就已经打听过一次。 轻车熟路没花多少功夫就来到门口,整个县城唯二不需要实行宵禁的地方,不大的门前确有一对石雕青狮坐镇显露着其中的威严。 一般人家知晓这是专门捉妖的大人们所在的地方,出行时自会有意避开,只有一些胆子大的小孩,才会闲时偷偷跑过来,躲在墙角朝两扇门间张望。 见到有两个生人到来,几个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的孩子不自觉将身体缩了缩,在两人将目光投过去时又一溜烟溜之大吉。 半开的房门里一片朦胧,当空的金色日光好似半点也射不进去,朝峰第一次来就看出了这掩人耳目的术法,实在不怎么高明,比起罗迦寺那个神乎其技的不知名阵法,简直云泥之别。 考虑到正阳毕竟是个小地方,能拿得出一个这样的术式,也算比较合理。 更何况就算有高阶的术法,也不至于被放在这里,难道只为了屏蔽那些单纯好奇的凡人,实在是大材小用。 轻轻敲了敲承载这门术法的椒图门钹,两人便大步走进屋内。 一道木制中隔将一楼分为里外两个部分,外边儿有几张老旧包浆的太师椅,一个胡子稀疏的干瘪老头依趟在其中一张,正晒着阳光闭目养神。 中隔上预留了一扇小窗,最左边有一扇可供出入的木门,此时俱是紧紧关闭,整个厅堂倒像是个经营不善的典当行、杂货铺子。 一进门,闭目的老者立刻认出了来的后生两个。 前几日他当值时,他们前来上册,那个白白净净的,和他相谈甚欢。 老人今年八十有三,年轻时做了多年的羽卫,从一开始就在接触妖鬼的最前线摸爬滚打,竟然一路功勋累计升迁到校尉。 二十多年前也曾在驻马府为官,后来年纪增长,不得不致士还乡。 老人家乡就是当年山穷水尽的正阳,不过由于他当年早早就被征召,从事的又是见不得光的行当,等他终于垂垂老矣,回到阔别已久的地方,昔年好友亲人早已沦为了陌生人,要不就是在在连年的动荡中堆成了不知名的坟冢。 反观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已经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老人不愿在家对着一亩三分田、领着还算不错的俸禄过活。 于是消耗了自己这么些年积攒下的人情,把自己弄进了正阳的镇抚使处来做个闲职。 只管些编籍造册,整理卷宗的活计打发时间,老人倒是乐此不疲,闲暇时间还可以找他的老伙计喝酒聊天,哪怕只是空对门前冷落鞍马稀,也比一天天眼瞅着自己老成一滩枯骨好上许多。 老人晃晃悠悠起身,门口的两个人影遮住了照在他身上的阳光。 “朝小子不在双玉楼过神仙日子,倒有空来我这老不死的地方作甚?” 老人眯缝着双眼,调笑的话从他稀疏的牙齿间漏出来。 朝峰没接话头,而是从袖袍里捞出一壶从双玉楼带来的酒水递到面前。 老人立刻改口,双手接过酒坛用袖袍掩了搂在怀里。 “我说今天的太阳咋这么亮堂呢,原来是朝大宗师大驾光临,哈哈哈哈哈!” “不愧是当了多年羽卫的老前辈了,果然精通变化之术,变脸就是快!” 夏老头闻言急忙伸手打断朝峰,左右狐疑的瞄了几眼。 “可不敢乱说啊,什么羽卫,我就是个普通文职啊。” 夏老头的身份是他那天不小心说漏了嘴,而钦天监的保密条例不允许透露自己所属。 朝峰心领神会,一副我懂你的样子,狡黠的目光看得夏老头心底有些发虚。 于是他收起笑容,正色道:“说吧小子,所来何事?” 朝峰回道:“无他,更籍上册而已。” “怎么,双玉楼这么快就住腻味儿了?” 夏老头一边熟练的打开木门走进隔断,一边从成堆的卷宗里抽出一本线装册子,翻出最新的一页找到朝峰和林鸢的名字。 朝峰嘿嘿笑道:“天天大鱼大肉也容易醸着人不是,总该换换口味。” “到底是读过书的,比起我们老粗来趣味是要高雅的多,要是我倒宁愿天天在那里逍遥快活,天天有人伺候着。” 林鸢算是明白这俩货为啥能臭味相投了,只看他们言行,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亲哥俩。 “夏老头你老糊涂了,你当双玉楼是你家产业,叫我白吃白喝,我们就是两个不入流的乡野村夫,哪里来恁多银钱使唤。” “小子糊涂,那秦双玉常年独身,以你的姿色,又是武道登堂的宗师,小施手段还不是手到擒来,等你和她勾搭上了,那双玉楼还不是你的囊中之物,还不是跟到了自家后院一样!说不定我老头子还能跟着沾沾你的光,老死之前也能去享受一番。” “你都叫我我宗师了,就知道我一心修行了,姬妾美眷那是俗人的事,我要的是登峰造极。看你说得一套又一套的,莫非年轻时还是个花丛老手,要不你去试试,看看那老板娘会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在这一番诛心之论下,夏老头败了阵。 “行行行,我说不过你小子,赶紧说正事,搬往何处?” 朝峰回道:“不远不近,真阳街口倒数第三院。” 没等老头儿把字写完,朝峰又从袖袍里摸出一坛子好酒,眼神里透着狡黠。 “哎哎哎,你小子什么意思?” 锦袍年轻人将坛子推到眼前,夏老头赶忙制止。 朝峰推阻道:“哎,夏老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能有什么坏心思,你也多少看过两天书,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废话,你肚子里的坏水儿,倒出来估计比围水河都要深上三分,要不咱两也尿不到一个壶里!” “夏老哥高见。” “有事说事。” 夏老头跳过朝峰的奉承催促道。 “眼看着到年关了,我兄弟两个前两天花钱大手大脚,现在囊中多少有点羞涩,不知道老哥这里有没有赚钱的路子,多少漏点出来,也好让我开开源,免得你老弟我大过年的家里揭不开锅啊。” 夏老头一听这么个事,不由得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了过去,却见满脸堆笑的青年一片真诚,身后的林鸢已经自顾自坐了他刚才的太师椅。 “我当是啥呢,你等着。” 老人转头在桌兜子里翻找起来,一沓陈旧的悬赏任务被扔到台前。 “听说过没饭吃的花子,还真少见缺钱花的武人,以你俩的本事,随便找个大户,还不得被人供起来养。” 朝峰饶有兴致的翻阅着手里的卷宗,嘴里抱怨道:“老哥你是每月领俸禄的人,不知道我们这些山野散修的苦啊,哪哪都要钱,又要遵纪守法,又不想去给有钱人家当狗,只能拿命换钱来使。” 夏老头知道这小子是在这里卖惨来着,不过只要在职权之内,他还是愿意给他点方便的,谁让这小子这么对胃口,可惜只怪他晚生了几十年,不然说不定有机会一起共事。 朝峰看完了卷宗,没有任何头绪。 “夏老哥,这不对吧,这悬赏的时间只怕比我命都长,都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除了绝种的异兽,就是匿迹的妖人,叫我去哪里找?” 夏老头有些挂不住脸,腼腆笑道:“这也不能怪我,老弟啊你也知道自打明德公入主正阳,近年来周边作乱的妖鬼都被剿灭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掀不起风浪小猫小狗,和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我也很无奈啊。” “那看样子夏老头你今天没福分喝到这坛子陈酿了。” 说着就要拿回酒坛。却被老人一把夺进怀里。 “等等等等,我想起来了,还有还有。” 夏老头又从桌子里拿出几张崭新的纸张。 “别说老哥我不仗义,就这,刚出炉的悬赏,都还没来得及发布,算你们赶上了。” 朝峰这才罢手,看起上边的内容来。 第一份是戴罪武人的悬赏,对象就是之前那个在罗迦寺的枚姓武人,罪名是临阵违约,涉嫌谋财害命,赏银一千锭。 下面是一些枚姓武人的资料,原来枚姓武人全名叫做枚炳年,传承于百年前盛极一时的金光门,归真境,主修宗门金光符箓,传承完整与否暂时不知。 一千锭,这倒是个实打实的大买卖,可惜啊,归真境的武人哪有这么好抓。 第二份悬赏则是关于罗迦寺的探查任务,只要探明目前罗迦寺内部情况有无成了气候的妖鬼坐镇就能领五百锭。 这是个看起来比较轻松的任务,然而朝峰心理清楚,罗迦寺的水深,只怕远超想象,那天那种血液凝滞,身体失控的惊悸他记忆犹新,只要是归真境内的武人,如果真的陷在里面,多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朝峰估计,要想有绝对的把握,探明罗迦寺的异常后还能全身而退,要么有稀有精妙的法术、灵宝傍身,要么自身升入游神境。 不然,就只能用命去填,才能一点点获取有价值的信息。 说白了就是去当水底石、炉底灰。朝峰摇摇头,罗迦寺凶险不明之前,还是远离为好。 不知道这份悬赏发出去后,周边武人有没有搞不清楚情况的倒霉蛋一头扎进去白白丢了性命。 第三份是确山县镇抚使那边发过来的联合除妖任务,已经探明源头是一只过境的高阶散妖,确山县镇守对于单人除妖没有太大把握,所以才发布了悬赏。 看来看去也就这一份比较靠谱。这时候夏老头发话了:“要是这几个也没有适合的,那我也没辙了。” “等等,我还想起来一个事,你俩外地人应该还不知道,再过一旬,县太爷就要招募人手肃清正阳周边的妖怪鬼患,只要入选就有两百锭,立功还有赏金,正阳周边没什么有威胁的鬼患,跟捡钱有什么区别,还能在县太爷面前混个脸熟,何乐不为。” “哈哈哈,我早就知道夏老哥是明白人了,那到时候有消息了可得先通知我,还有这份,我拿走了。改天再给老哥带酒。” “老弟你才是敞亮人,这酒我也能喝得安心,改天介绍你给我的老伙计认识,也叫他见识下宗师风采。” 就在朝峰和林鸢离开后不久,夏老头在窗口坐够了,心满意足的抱着自己的两坛酒回到后堂。 一个身形高大面目刚毅的男子正坐在夏老头屋内。 老人见状连忙放下怀中之物,拱手作揖。 “镇守大人。” 座上男子微微抬眼,道:“把罗迦寺的悬赏给撤了吧。” “嗯?” 男子解释道:“罗迦寺的问题已经不是低阶武人可以应付的了,这几天前去探查的羽卫全都失踪不见,我要是还不明白事情好歹,这镇守位子也不用坐了。” “大人何不飞鸽向驻马府求援?” 男人摩梭着金属护腕,道:“其实在发现罗迦寺有大型幻境类法阵的时候,我就已经分三个方向飞书了,结果到现在依然没有动静,多半也……” 刚毅男人话未说完,夏老头也明白了言下之意,当即也不免紧皱眉头。 “我要你做两件事。” “大人请说。” “其实本来也轮不到你这把老骨头,奈何我现在确实也没什么可用之人……等准备两天,我要亲自过去一趟,记住,如果我到三十还不回来,你要亲自去见县令,把全部情况一五一十完全告知。另外,找人把信息送出去,可以是驻马府,也可以是周边几个县,总之不能让这里一直处于封闭状态。你是经验最老的羽卫,我相信你有这个本事。” “我走的这几天里,镇抚使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你全权负责。” “属下明白。” 交代完一切之后,刚毅男子起身准备离开,夏老头作揖叫道。 “大人。” “嗯?还有事吗?” “要不还是稳妥起见,先招募几个武人随同前往。” 高大男人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 “不用了,如果连我都要折在那里,那去再多人也是徒劳。” 夏老头还想说真阳街就有两个现成的武人,但是转念一想且不说他们愿不愿意,就算真的愿意随同前往,镇守大人都觉得凶险的地方他们去了多半也是白白送命。 “不用担心,我好歹也是一县镇抚使最高战力,没那么容易出事。” 刚毅男子拍了拍夏老头肩膀,信步走出了房门。 “唉……” 夏老头伫立良久,那个高大的身形此刻已经不见了踪影,院落里太阳正高,依稀能够听见邻街传来热闹的人声,明明只隔了一条街,却好像完全是两个世界。 那两坛酒静静的放在桌上,就像此刻杵在屋内的老人,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我瞎操个什么心,天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顶着。” 夏老头将两坛子酒拿去放好,本打算明后天去找他的老伙计好好喝一盅,这下也只能作罢了,看样子这把老骨头还要再操劳一段时间。 今天是个好天气,再往后,这一年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有好日子舒舒服服地晒太阳了。 罢,好赖也算偷了半天懒。 第十一章:《大荒剑经》 走出镇抚使门头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对于夏老头所说的肃清活动,朝峰倒是想去见识见识。 不用太过出力还有银钱可拿,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想要会会那位人人敬仰的县太爷,顺便看看这正阳境内,都有哪些拿得出手的武人。 他早打听过了,当年耗死一县镇守的鬼窟一夜覆灭,背后一定有高阶武人的影子。 一般情况下,朝廷派驻县级地域的镇守都是归真境,最差也得是通脉境巅峰,而且精通至少一门非同寻常的术法,绝不会轻易折损。 那么正阳鬼窟的凶险程度就可以预计了。 那个始终在背后没有露面的武人,恐怕还真是游神境。 不知道现如今还在不在正阳,反正在清山这种小事上不会出现就对了。 朝峰把玩着手里的念珠,盘算着要不要抽空去一趟确山县。 林鸢问道:“为什么一个归真境的武人,就值一千锭?” “嗯?” “枚柄年的通缉,我看到了,说实话他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而且他不过是没有陪着雇主送死,讲道理也没有犯下大罪。” “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会接下这样的悬赏,有自信追捕一个亡命的归真境?” 林鸢略作沉思道:“当然是我们这些野武人。” “你说的不错,每年钦天监发出的悬赏,其实大部分都落在了野武人手中。岁引司的那群人,除非是自己接到缉拿任务,不然绝不会去主动料理这些烂摊子,他们的俸禄本就相当丰富,又有整个朝廷的资源可以依仗,没有谁会嫌自己的命不够长。 那些接受册封的武人也是如此,只受钦天监的调令而行动。 大佑国有正统传承的宗门不少,一部分入朝受封,另一部分也有自己的资源和底蕴可以安身立命,这些人当然也没必要去赚那点悬赏金。 到最后,一些朝廷看不上的小门小派,见不得阳光的邪宗淫祀,不愿受人驱使的孤高野修,都能沦为茫茫的野武人。” 朝峰缓了口气继续说:“那你可知道大祐国版图之大,武人之多,传承之丰富,都是赤县之最,那么这茫茫多的野武人都去了哪里?” 林鸢摇头。只是静静听,他知道这疯子就要鼓捣他的长篇大论了。 果然,朝峰满意道:“这就要从百年前建国的武宗皇帝说起了,这位在位二十四年的开国皇帝,不仅在武学上早早进阶游神,对于治理国家更是有非常手段。 野武人逐渐凋零,和他有莫大关系。这位君主,其实一开始就想把所有武人力量都牢牢握在手中。 开平元年后,在收拢了境内大部分有生力量后,一手建立了钦天监,设立度支司。和岁引司、天工部、天象部,羽卫司,镇抚使一样,并列六部。主管购买武人所需术法、药材、灵宝等一切物资。 由整个大祐的国库作为后盾,没过多久举国上下修行命脉基本被度支司掌握,只有少部分还留在那些大宗门手中,至于能够落入野武人之手的,不过沧海一粟。” 林鸢打断道:“所以呢?” “嗯咳,扯远了,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野武人生存就举步维艰。像我俩这样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野,修行的术法也不太耗钱财的情况还算不错。 要是换成一些炼体武人,或者御器行家之类,多少钱都不够往里填。要不然他枚炳年一个堂堂的归真境高手,怎么会去做那世俗镖师的行当。 你还记得他使的那篆符纸吧,效果确实拔群,估计身家就是全搭进去了。” “即便这样,野武人也不至于凋零到这般地步吧?” 林鸢适时插话,免得对方一口气上不来气绝晕死过去。 朝峰则是微微一笑,难得这个鸟人今天愿意动动脑子思考,自己不介意多费些口舌。 “这就要说道说道大祐的第二代皇帝了,开平二十四年,武宗皇帝暴毙,由他的大儿子高胤继承大统,改年号中兴。 这为皇帝更是了不得,拿武人开起刀来时,手段比他爹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野武人当时还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依附权贵豪门,既有可靠的修行资源,还能拥有一定的自由,最主要的是,只要不受朝廷册封,就可以不必拿命去填那源源不断的鬼患妖祸。 要知道当年的鬼患可不像如今。可是这位神宗很快颁布新法,豢养武人违禁,主家与之同罪。 在一个个血淋淋的事件之后,那些富贵门庭一时间风声鹤唳。” 林鸢道:“比如当初的王家?” 朝峰答道: “是的,所以你别看夏老头一口一个找大户,恐怕敢出钱的大户还真没有。这只是其一,对于百姓和野武人的雇佣制度,也有明确规定,价格压得很低,就是为了限制野武人的发展。 对于违约武人,一律重刑。 在这样的环境下,谁还愿意当这闲云野鹤。” 朝峰回头看了一眼漫步的林鸢,示意其走快些。 “那么再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假如你现在就是个走投无路的野武人,急需灵草药材助你突破瓶颈,当你看到这一千锭的悬赏,还会觉得廉价吗? 即使明知道对方境界和自己相仿,或者更高,你会不会去铤而走险? 即使明里不是对手,你会不会暗地里使绊子,下黑手? 即使随便一个县城钱庄里随便就能拿出这点钱财,你又敢不敢去暗偷明抢,敢不敢直面岁引司的辑杀?” “……”林鸢无言,因为他所见的事实也确实如朝峰所云。 朝峰又感慨道。 “没有办法,你只能接下这份棘手的悬赏,就这样,野武人之间的争斗被放大,大到很多人难以承受,很多人栽了,又很多人死在联合除妖任务中,剩下的自然寥寥无几。” 林鸢愕然。 “我们这些人拿命博来的境界,比普通人的命还不值钱。” “哎打住,鸟人你别伤春悲秋,没那个味道。我们跟他们可不一样,我们再差,也是有点宗门老底的。” 林鸢表情复杂,以白眼回复。 自说自话的锦袍青年则是选择了忽视。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口水似的,大言炎炎,听得林鸢一阵头疼。 “其实我倒是挺能理解的,神宗在位时曾言:‘任何不能掌握的力量都是祸乱的根源’,自古以来武人以武犯禁、以力压人、以百姓人命为刍狗的例子不胜枚举。 多读点史书你就会知道,哪朝哪代,天下分合,也只有这大祐朝才真正做到了让普通人有空间站起身来生存。 传闻天子明堂的那张龙椅上,镌刻着一句‘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很难想象这是那位连年征战的开国皇帝说出的话吧。其实我对谁人坐上皇位并不关心,不过这高家天下,是不得不让我高看一眼的。” “你说的有道理,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扶额的林鸢讥讽道。 “所以才要你多看点书,多和人打交道……” 林鸢这类的话已经听得耳朵起了,赶忙再次打断道:“行了行了,我们什么时候去干正事?” “我们不是一直在干正事吗?” “所以你觉得和镇抚使的一个老衙役攀谈也是正事?” 朝峰说道:“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正阳和我们之前所经过的那些地方不太一样,目前至少还有三股力量能够威胁到你我,在一切没有探明以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除了设置罗迦寺大型法阵的人和县令背后的高阶武人以外,还有谁?” 林鸢只是不愿过多接触俗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脑子不行,一些朝峰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 “能想到这一点确实为难你了,其实罗迦寺的住持空识也该算一个,不过罗迦寺都快成鬼窟了,这位所谓静坐罗汉还没有现身,多半已经提前投胎去了,那么罗迦寺本身的怪异就值得好好推敲一番了。” 林鸢脑海里回想起那夜的诡异情况,心中有了数。 “其实还有一个你一定想不到。” “哪个?” “嘿嘿嘿,正阳城隍。” 朝峰又接着说道:“一般来说各州县城隍供奉的都是历朝历代的文臣武将,可是正阳偏偏不同,城隍造像明显不是人类,想想一只能够兴云布雨的异类,该是什么实力?” “活着的城隍吗?” 林鸢若有所思。 “既然如此,还是稳妥起见,放弃正阳。” 朝峰道:“正阳可是难得的太平地界,人人都尊崇县令,家家皆信奉城隍,每年产生的业力岂是那些民生凋敝的不毛之地可以比拟的,甚至一些南方的一些小型州府也不遑多让吧,就这么放过,实在有些可惜,再等一等吧,我感觉有机会。 等罗迦寺的妖穴爆发,就是我们行动之时,不过这之前,还要抽空去城隍庙看看。” “你怎么知道罗迦寺妖穴会短时间内爆发?” 朝峰反问道:“你不会真觉得我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和夏老头交流感情吧?” 林鸢满脸理所当然。 “如果是你的话,我觉得很有可能……” “谬也!罗迦寺的悬赏你也看了,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招募野武人下去探路的地步,估计整个正阳的羽卫至少损失了一半,甚至是全灭,罗迦寺现在就像个无底的窟窿,等正阳的有生力量都填进去了,就算这次妖变迟迟不爆发,你猜钦天监会不会有所动作。 那个时候才是我们动手的好时机。” 疯子虽然疯,但林鸢对他的能力从不质疑。 “夏老头要是知道间接给你透露出那么多东西,估计你那酒再多送一坛也没用。” 朝峰轻笑:“你不要以为全天下只有我是聪明人,这些活了几十年的老家伙个顶个的聪明着呢,还都是人精,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心里都有数。 你以为他会不知道吗,他其实在拿出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送我一个顺水人情罢了。” 林鸢收回刚才认为对方聪明的想法,鄙夷道:“搞不懂你们这些人的弯弯绕。” “斩妖除鬼,你杀力最盛,和人打交道这方面,你只能望我项背。” “没事,我不需要和人打交道,‘大荒’会替我说话。” “……?” 林鸢道:“难道不是吗,只有在自身力量不够的时候,才会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试想假如我没有修行‘大荒剑经’,你没能找到‘六合阳火’,可能我俩早就已经不晓得死在哪个山沟里了。” “对、也不对,实力自然是保全自我的基本要素,这一点无可厚非,但是,既然生为人类,就不可避免地要与人接触,坑蒙拐骗,杀人越货,八拜相交这些都无所谓,不过是我们与这世界接壤时产生的些许涟漪罢了。 只要于我有利,便可来者不拒。况且力量的形式并不唯一,法器、术法、体魄,这些是有形之力,人脉、资源、谋划,这些是无形之力,灾殃、天常,物候,这些是不可变之力,感情、习惯、人心,这些是可变之力,人的一生都在借力,还要去管借的方式吗?” “论说教我也不如你。” 朝峰会心一笑:“这些都是闲话,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吗,你不该通过假定过去的事情没有发生来否定现在,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过去的事情既不存在,又存在,那你林鸢就是学了‘剑经’了,我也依旧掌握着‘阳火’,包括我们所获得的一切,都实实在在的存在,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林鸢嘴里重复这这句话,脑海里若有所思。 朝峰字如吐珠:“你看好自己修行,当然没错,不过你也应该要知晓,其实修行也不过是在向天地借力。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上山,抓只野猪都要布置下许多陷阱,进入武道以来,斩杀妖鬼要借助术法,趋吉避凶要依靠问卜。力量,永远没有足够,这就是所谓的人力有穷时。 武道七境中,开元、合气、通脉、归真、游神、天灾,莫说我们两个还未突破到归真境的小小野武人,就算是成就天灾的大拿,也不敢言自己能在世间无忌横行。 可见无论再高的境界,都必然有所限制,只能不断向外索求。 或许只有到了那传说中的自在仙,才能勉强挣脱束缚。” 说到传说中的武道最高境,绕是以朝峰心气之高,也不免露出向往的神色。 朝峰的“暴论”还在不停输出,可林鸢已经兴致缺缺。 “真不知道你的脑子里是怎么想出这些东西的,我感觉我也不笨啊。” 朝峰大笑,“早和你说过了,多看书,多和人交流,你整天埋头苦练,闭门造车,眼光自然会变得局限。” “嗯,我试试。” “不过你也不要妄自菲薄,能将《大荒剑经》这种远古武学练到一定水平和你平时下的苦工不无关系。” 林鸢默认,但他最先想到的其实不是自己废了多少心血,而是为了自己的修行这疯子下了多少功夫。 最开始,那些玄奥的武学词汇他根本一窍不通,是朝峰一字一句地通篇作注,一寸一关地教他气的运转路线。 等他终于有所小成,又是这个人带着他去寻找境界合适的妖怪练手,可以说就是自己的半个师傅。 那个时候,面色惨白的少年朝峰和瘦弱的矮个子林鸢挤在山洞里,面前是他们好不容易升起来的一小堆篝火。 朝峰从自己的背囊里拿出两本被油纸包覆的书递给林鸢。 后者小心翼翼的打开,借着火光才勉强看清。 一本书是灰黑色书皮,封面上有四个弯弯曲曲的字体,林鸢识字,勉强可以辨认,正是:《大荒剑经》。 另一本书封面有烫金的花纹,还被毁去一角,只在扉页上有一排纵向小字:《三元解厄真经》。 拿到两本书的林鸢满眼震惊,朝峰却不以为意。 他压低声音说道:“宗门没了,但我们还是要活下去,你不是一直想当个剑客吗,可惜了,我这里没有剑法,这本就将就用吧,做个剑修也不错了,大差不差。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们都要生活在这座山里,你要把这两本书的内容一字不差的全背下来,三个月后,就要烧毁,这东西绝对不能带在身上。 然后世间会这两种武学的就只有你一人了。” 眼见林鸢就要流眼泪,朝峰赶忙阻止。 “不要哭,属于我们的路,现在才真正开始。” 林鸢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吭哧道:“谁…谁哭了,我可没哭,就是烟子太呛眼睛……” 这时朝峰又从染血的袖袍里掏出一物,是一块明黄色色泽莹润的巨大鳞片。 “是那条龙身上掉下来的,被我捡到,现在没有保存的条件,上面的气最多三个月就会彻底消泯,不过有它的妖力在,方圆十里内稍微有点灵智的妖鬼应该都不敢来犯,三月后,如果我们还没自保的能力,估计就再也走不出这茫茫大山了。” “嗯。” ——————————— “想啥呢,死鸟人,我刚说的你都听见了吧?” 一声不满的抱怨将林鸢的思绪带回现实,那个脸色依旧惨白的青年正在跳脚。 “嗯?啊,哦,没事。” “好不容易夸你一次,结果你就当作耳边风,果然没看错你,没福气。” 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真阳街尽头,倒数第三院的院门半掩着,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一颗老海棠从院墙里伸出半片树冠,稀疏的叶子正招摇阳光,像是欢迎两人的到来。 第十二章:借恐不足 “咚咚咚” 大门口起敲门声,朝峰大声叫唤着:“有人在吗?” 很快院子里头就传来一个中年男人浑厚的应答声,“谁啊,耗子,耗子去开门!” 一阵轻快的脚步飞出院墙,随着原本半掩着的木门被拉开,一张黑里透红的稚嫩脸庞从门边探出来。 黑瘦少年整个身子都躲在大门后面,眼神间带着疑问抬头打量着门外的两人。 朝峰笑着打招呼道:“这才多久不见,就不认识我了吗?” 耗子先是震惊,随后眼里疑问被兴奋取代,立刻将门全部拉开,直到木门狠狠撞上墙壁发出“嘭”的一声。 穿着毛皮袄子的少年大喊着:“老粟老粟,你快出来看,谁来了!” 接着就向炊烟袅袅的一间伙房跑去,轻快的步伐像是梁上欢腾的雀。 而这时老粟一手拿着锅铲,一手端着菜盘走了出来。 可想而知结果怎样,一大一小两人在门槛前撞了个满怀,老粟脚下拌蒜一个踉跄向后倒去,手里勺子盘子摔了满地。 “咦!你个信球,谁来了啊!老子下酒菜没了!” 耗子赶紧上前去将老粟起,躲过了打向头顶的巴掌。 “老粟你自己看啊!” 中年汉子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朝峰正在门口和他挥手,林鸢环抱双手立于身后。 正在傻笑的耗子还是没能躲过老粟的一巴掌,“耗子,你怎么能让两位宗师站在大门外面!” 说着赶忙三下两下将身上的灰拍打干净,连散落一地的碎瓷片、菜肴也不管了,快步出去迎接。 几步外就开始作揖,“让二位宗师看笑话了,二位宗师,快请进。” 朝峰道:“老粟啊,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们宗师,我可不想走到哪里都被人家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愣着干啥,打招呼啊。” 最后一句话自然是对身后的林鸢说的,眼见林鸢还没有动作,朝峰又拽了下他的袖子。 在朝峰的催促下,林鸢这才笨拙地抱拳示意。 这一幕把老粟看得摸不着头脑,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使剑的爷可从来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更别说行礼。 于是老粟立刻就要再次作揖,却被林鸢按住双手,“不用管他。” 几人一起来到正厅,老粟吩咐耗子去将伙房的门口的狼藉打扫干净,睁大着眼睛一会儿紧盯着朝峰,一会又上下打量着林鸢的少年一万个不情愿。 老粟又叫来在后院鞣制皮革的老二,黝黑的汉子双手局促,在袖套上擦了又擦,嘿嘿直笑。 几人也算比较熟悉,毕竟都在罗迦寺死里逃生,朝峰不会计较这些,林鸢更不会搭理这些世俗的礼节,不过憨厚汉子还是逃不过老粟的巴掌。 见过面后,老粟便让老二去卖酒菜回来,免得客人来了还要慢慢下厨,其实那天离开罗迦山的时候,老粟就曾邀请两位救命的高人来自家做客。 不过这样的想法提出来后,老粟又觉得自己有点拎不清身份了,自己这些人在别个眼里恐怕和朽木腐草无异。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很干脆的答应了。 更让老粟没想到的是,居然还真的来了。 这时老粟的妻子听见动静也从内室走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岁多的孩子,女人一看家里多了两个陌生人也有些手足无措。 老粟接过孩子,介绍道:“二位宗师,这是俺内人,这两位就是俺和你说过的救了命的高人。” 只见那妇人神情激动,嘴里却说不出话,只能发出一些模糊不成字的音节,双膝一软就要下跪给两位恩人磕头。 虽然她只是个商人的女人,却也懂得大恩不言谢的道理。 自从自家男人说了死里逃生的事,她只觉得阵阵后怕,几次晚上做噩梦惊醒,今天终于见到了恩人,自然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 朝峰袖袍飘动,以气凌空阻隔了妇人下跪,林鸢则快速侧身,躲开了这一礼。 妇人跪拜不成,只能连连啜泣。 老粟抱着孩子还要腾出手宽慰,一时间手忙脚乱,喊道:“耗子,快过来,扶你婶子去休息。” 也许是听到了母亲的哭声,怀里的孩子也号哭起来。 老粟尴尬地向朝峰干笑,解释道:“俺女人也苦命,生下来就不会说话……” 朝峰示意他将孩子递过来。奇怪的是,一到了朝峰的怀里孩子立刻就停止了哭泣,也不害怕这个生人,张着两只小手去抓朝峰的头发,脖子上的银锁铃铛欢快的叫着。 朝峰说道:“以前我也带过小孩,像你这样在外行商的人,带孩子的时间说不定还不如我长。” 又回头对林鸢说:“你要不要抱一下。” 后者居然露出害怕的神情,唯恐避之不及。 这让老粟有些难以接受,这位爷在寺庙里杀起僧人来和杀鸡可没什么区别,一双眼毫无波澜,眼皮都不眨一下。 眼瞅着朝峰被抓住鬓角动弹不得,这时老粟忽然发现,这些平日里看起来强大神秘的武人,在人们嘴里被传得神乎其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原来也只是普通人。 最后老粟还是将儿子接了过来,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放肆,等这小子长大了知道他曾经揍过一位武人,不知道会不会后怕。 等到老二买来酒菜,又张罗着将桌椅板凳都准备好,点了火盆,孩子终于睡着,一群人才吃起午饭来。 席间几个男人都饮酒,林鸢本来是不喝的,只自己默默吃菜,被朝峰说了几句后也开始接受老二的斟酒。 只有老粟媳妇和耗子不喝,一个是妇道人家不擅饮酒,一个则是吵着要喝,挨了老粟一顿瞪眼后才安分下来,往碗里猛夹菜。 谈论起此行的目的,朝峰直言要在老粟家住上至少一个月,老粟当即表示同意,家里的一间房一直空着,正好收拾出来给两位先生居住。 朝峰要给租赁的费用,老粟怎么肯要,还说只要他们二人不嫌弃地方破,尽管一直住下去。 朝峰却说,之前救他们完全是顺手,况且也付过报酬了,还附赠了两匹马,完全可以当作一桩生意,两不相欠。 老粟嘴上应承心里却不这样认为。 最终以食宿一个月三十锭的价格成交,老粟不敢推脱,暗地里下决心要从三餐里给人家找补找补。 朝峰和林鸢的房间在西边,屋里的陈设相当简单,通铺炕,四方桌,几张椅子而已,两人都不嫌弃。住多了山林野地,这样的环境可以说已经相当不错。 回到房间,林鸢便开始了打坐集气,无论身处何地,他总能快速入定。 林鸢呼吸渐渐悠长沉稳,一丝丝肉眼不可察的气流从此方天地间汇向他的身体。 空气中悬浮的微尘也停止了无规则的飞舞,在气流的带动下形成条条川流,流向林鸢这片平湖。 朝峰察觉到异样,他并没有干扰,而是双手结印,一圈光晕从他双手处扩散开来,将浮尘尽数驱散,一直贴合到了房间各处。 朝峰这才放心躺下来,一些简单的隐匿术法他还是会的。 随着无形气流的持续汇入,木门上贴着的门神画像褪去鲜艳的颜色,房檐上的黛瓦开始风化。 一块最外边的瓦片承受不住压力裂开来,摇摇欲坠。 就连在簌簌秋风中飘摇了许久的海棠树叶也纷纷落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落了满满一层。 老粟和老二尚在后院里对付皮革,老粟媳妇一直在纳新的棉衣,身边熟睡着他们的儿子,没有人察觉到这些玄妙的变化。 只有窝在炉子边被老粟逼着习字的耗子,睁大了双眼瞪着西厢房的门。 冬天的太阳大多羞怯,只在天空中匆匆露面便隐入原野,将黑夜的帘幕潦草拉上,人们只好点燃烛火。 等到迟迟没有亮灯的窗棱终于被映照成亮黄,老粟才放下心来,不过朝峰早就言明到了饭点也不用叫他兄弟俩,赶不上就算他们运气差。 这时林鸢才从聚气的状态中转醒过来,朝峰也适时睁开了双眼,一抹金色光芒迅速消逝。 “进阶了?”朝峰问道。 林鸢苦笑:“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不过也快了,到时候恐怕不能留在这城中。” “这是自然,罗迦山外的那片荒原就是个好去处,只要做好防护,算是水到渠成,居然比我预想的还早了半年,也好,等你进阶成功,接下来的行动也能多几分把握。” “还是不够快啊。” 朝峰白眼:“知足吧,你已经很快了,比起那些穷其一生也只能在通脉境郁郁老死的憋屈武人好了太多。” “这我当然知道,武道虽无止境,但人终归有竞时,我自认为天赋还看得过去,又从来没受过大伤病,修行十二年,终于勉强摸着归真境的门槛。这等修行速度,不知道算不算的上优秀。” 朝峰漫不经心挑着烛火,笑道:“这居然是林大宗师说出来的话吗,我还以为你只会闻鸡起舞。” “少废话,快说。” “唉,今天说了太多话,口渴得紧。”朝峰装模作样说道。 眼见对方毫无反应,自讨没趣的青年自己给自己倒了碗水,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哼哼,不消多说,以你的天资,自然算得上好,不过却不算得上好。” 林鸢讨厌云遮雾绕的关子,直言道:“具体点呢?” “以前父亲督促我修行时常提起,像正一道,太平教、明神门那样的大宗门,其实不乏年轻的俊彦,某些嫡传弟子,在二十周岁前归真的也大有人在。” “就这些?” “当然不,除了这些以外,你应该也想到了,岁引司其实才是天下英才的聚集地,当然,那里战损同样很高就是了。” “这样看来的话,我确实也只是看得过去。” 朝峰给出的答案并没有太过出乎林鸢的预料,钦天监掌握着整个国家的大部分武学,又有礼部专为收罗人才,集整个国家倾力培养,自然不是他能比拟。 朝峰又接着说:“入归真境的确难,不过入了归真境,艰难的修行才真正开始,若将武道比作登山,开元、合气、通脉三境就也不过是略有坡度的康庄大道,只要能踏入武道一途,这一生再怎么蹉跎,走得慢些终归也能看见终点。” “那朝大宗师怎么还没看到?”林鸢讥讽,算是出了刚才的恶气。 有些尴尬的朝峰喝了口水,没有接这个话题。 “通脉到归真,算是一个瓶颈,过去了也不意味着一步登天,要想进阶游神,则是攀岩登顶的过程,光滑的岩壁无可借力,尚有狂风时时吹拂,一步踏错,永堕深渊。至于天灾,那已经不是人力可为,更不用说更上一层楼了,这世间的最后一位仙人,早是千八百年的事了,谁能说得清楚……” 林鸢摆摆手,脸上的疤痕略微抽动。 “别说那么远,好像我已经归真境了似的。” “其实人就是一柱灯盏,修行则是烛火,灯芯长时,虽然焰高火明,但越到灯油少时,越觉得后继乏力。如若剪短灯芯虽然无法光芒夺目,却胜在稳扎稳打,悠远绵长。所以说,修行太快未必是好事。” “你不用安慰我,我又不羡慕他们。” 朝峰笑了,笑容里透着无奈。 “确实不羡慕,境界的限制对于你我来说不像别人那么大。” 林鸢沉思了一会儿,他不否认朝峰的话,但也不完全赞成。 良久,林鸢认真道。 “你不是说修行是在向天地借力吗?” “嗯?” “借力恐怕不够了,我要向天地抢来。” 说着,放在一旁的木匣也随着话音震颤嗡鸣。 林鸢双眼看去,那木匣似乎有所呼应,及时停止了动静。 朝峰又笑了,这才是他熟知的鸟人会说出口的话,而不是期期艾艾,执着天赋高低的问题。 但他没有应答,而是抱着脑袋枕在了炕上。 他今天已经说了太多话,实实有些累人,不过鸟人这句话说得漂亮,自己再给他润色一下吧:借恐不足,夺之我用。 果然,在舞文弄墨这一点上,自己还是要强上几线。 —————————— 远离正阳百里之外的汝南县城,现在已经宵禁,城内光芒暗淡,只有几零星的几盏灯笼还在放着光,以显示人类文明的所在。 汝南的城楼,有些年久失修,比起正阳县那新筑的城墙要矮上不少,城墙上一队披甲执锐的军士正在巡逻。 城墙下的阴影处,一个身披皂色官服的女子正躺着赏月,二郎腿随着嘴里哼唱的小调摇摆。 长夜漫漫着实有些无趣。 就在她正准备换个地方盯一会儿就回去修行时,一团黑色的阴影飘飘然落于城楼。 趁着天空云彩稍稍遮月,又飘然腾空而起落下城墙,直奔北方而去。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黑影速度很快,然而并没有逃过女人的眼睛。 上一秒还在悠哉游哉的女人已经飞速起身,一个跳跃樊上墙壁,几个腾挪之间就翻上城楼,立于垛口。 在月光的照耀下别在身后的四柄环首刀散发出森冷的寒气。 那道黑影几乎快要消失在北方,黑色影子和黑夜就要融为一体。 女子脸上不见惊慌,双手结印,两柄白色刀芒从身后飞出,一闪而逝,隐入夜空。 随即女子闭上双眼,随着那两把刀不断迫近黑影,女子脑海里的映像也渐渐明朗。 那团黑影,原是身穿寿衣的佝偻人影,此刻怀里正抱着个熟睡的婴孩狂奔。 “你他娘的一个下九流的牙婆,平日里在那些小地方鬼鬼祟祟就算了,今天居然惹到你娘的地盘上。” 话音刚落,一具身披甲胄的短发壮汉落在女子身旁,甲片碰撞之间发出哗啦啦的鸣响。 开口问道:“追?” 女子点头,然后率先越下城墙,脚下官靴一点地面,激起一圈灰尘,朝着北边急掠而去。 壮汉紧随其后,身着铠甲的他重重落地,将一小圈灰尘踩灭,激起更大的一圈气浪。 随后追身而去,速度同样不慢。 北面是一片不深的林子,再往外就是空旷的草原,一男一女速度要比那偷孩子的牙婆快上不少,虽然刚开始距离很远,但很远就拉近了距离。 奇怪的是等他们拉近距离后,那牙婆的速度竟然又快了一分,始终和他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 一直追出去二十多里地,那道身影在一个土坡后消失不见。 两把环首刀失去目标,只能在坡上上空不断盘旋。 官服女人率先停下,又伸手拦住了大步流星赶来的披甲汉子。 两柄刀已经失去了视野,人不可能凭空消失,那片地方有古怪。 女人没有召回武器,而是留着他们观察动静。 一息之后,几位身形穿着都不一致的人影接连落下,几个人脸上都带着能遮掩人气的彩妆,是发现了动静跟过来的羽卫。 “大人。” 女子眼神从他们脸上匆匆扫过,抬手制止了为首的一人想要继续说的话。 “你们不是战斗人员,待会儿打起来顾不上你们,先回县城吧,那边还得有人看着。” “遵命。” 几人陆续从几个方向离开,只留下两人蹲守原处。 女子轻声说道:“长点心,牙婆速度不会这么快的。你绕左后,待会儿我主攻。” 披甲汉子点头示意明白,开始沿着土丘外围绕行,两人都试探着朝牙婆消失处前进。 剩下的双刀已经提在手中,到了近处才发现土丘下空空如也。 一片草皮略微隆起,这瞒不过她的眼睛。 盘旋于头顶的一把刀向着地皮直插而去,没入地面草丛中。 一整片地皮被掀开,带出一阵鲜血。 消失已久的黑影自地下钻出,干枯手掌直直抓向女子脚踝,后者精神集中,反应极其快,躲开那只手掌,旋身扫踢将那条手臂硬生生踢断。 一直盘旋在空中的另一柄长刀也适而下,穿过耷拉的手掌钉入地面。 “废物。” 谁料那已经无力的手掌中又爆出一团粉末,女子身形暴退,拉出去三四丈距离。 手里的双刀插入地面,女子再次结印,体内气缠绕双刀而上,紧紧包裹。 两柄速度更快的刀影紧贴着地面激射而去。 所过之处杂草纷纷腰斩落地。 佝偻的牙婆半个身子埋在土里,眼看着双刀就要斩下自己头颅,双手又被盯住动弹不得。 千钧一发之间,牙婆双臂逆着刀刃猛扯,虽然受到二次伤害双臂如开了花一般,但也让她有角度险之又险地躲开了迎面而来的双刀。 尚在土里的两柄刀也退了出来,重新回到空中,和后来的双刀汇合在一起,四柄刀分别散开到四个方向,在女人的操控下朝牙婆杀去。 牙婆境界不及,又废了双手,只能仓促应对。 一个躲避不及左臂就被齐根斩断,利刃穿过身体的同时,牙婆口鼻中喷出一团粉末将那柄刀包裹了进去。 女子当即感觉那柄刀和自己失去了联系。 牙婆不退反进,佝偻的身体在草原上疾驰。 “哗啦啦——” 清脆的甲片摩擦声划破空气,一团更加巨大的阴影盖过压过牙婆。 侧面一只粗壮的手肘轰上牙婆身子,惊起风浪阵阵。 蜷缩的身体被撞得绷直、反弓,爆射出去,原地只留下一串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 而另一边,三柄利刃早已经在牙婆飞出去的路径上等待,借助着冲击力,没有任何阻碍全都没入了那具已经变形的身体。 一柄插入了头颅,将整个头颅如同糖葫芦一般贯穿,剩下两柄穿过胸膛。 再看去时,掉落在地上的身体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壮汉活动活动手腕,和正去收刀的女子汇合。 “收工。” 女子淡定收回刀,挥手除去刀身上的污秽之物。 “手段倒是有几分古怪,只可惜确实是废物一个,浪费你娘的时间。” 两人来到先前牙婆藏身的地点,那个婴孩儿就静静躺在坑底不哭不闹。 女人将襁褓中的孩子抱在怀里,骂道:“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倒霉孩子,害的你娘大晚上还要出来操劳,算你捡了条小命。” 二人正要往回走,没人注意到一直熟睡的孩子已经睁开了眼睛,眼里却暗淡无光。 贴身的女子率先察觉到不对劲,立刻将怀里襁褓向外扔去。 然而襁褓里的孩子却伸出看似柔弱的小手死死揪住官服衣领,只有襁褓布片被一下子扯破丢出去老远。 那孩子嘴巴张得巨大,牙床上长出两排锋利的怪齿,就朝女子脖颈之间咬去,间不容发之际,女子只来得及偏转头颈,以手顶住孩子脑门。 但还是被一口咬进肩头,鲜血淋漓。 “呃啊——” 一柄长刀即刻滑进女子另一只手中,毫不犹豫就对着那古怪孩子的头颅削去。 后者放弃继续啃咬,跳下女子身躯钻入草丛之中。 女子肩部的大块血肉和锁骨都咬断开来。 持刀的手顿时就瘫软了下去。 “操他爷的什么鬼东西!” 事情发生太快壮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再看去时女子已经血流如注。 “它还在,不要大意!” 女子赶忙运气封闭伤口处的穴位和血管,伤口距离脖颈太近,差一点就要咬到大动脉。 那古怪孩子却不会给她喘息的机会,从侧面的草窠里钻出来,四脚爬行速度极快止有残影。 壮汉挡在正疗伤的女子身前,以护臂挡下猝不及防的一击,没想到这怪物连钢甲也能咬穿,让他暗暗心惊。 个头极小的孩子一击得手就马上撤退隐入荒草,再伺机从别的方向袭扰。 大汉的身形壮硕魁梧,一双铁拳挥舞起来虎虎生风,速度确实不慢。 不过对比之下却没有那么灵巧,尽管能避开要害,两只手却连连受挫,没几下就多了许多深入骨殖的口子。 孩子又一次飞袭过来,汉子连忙用手抵挡,那张咧到极限的嘴巴一口就咬在汉子的虎口。 汉子手掌吃痛,嘴角挂上凶狠的笑容。只见他不等对方退去,顺势大手扣住颌骨,右手后摆蓄势,沉腰拧跨,一击崩拳将手里挣扎的怪物头颅轰了个稀碎,肉块骨渣迸溅四射。 “他娘的晦气玩意儿!你怎么样?” “我没事,还死不了。” 女子皱眉答道,不过她心中却疑虑重重,既然那牙婆不是偷的孩子,为何要大半夜从城里跑出来这么远? 蓦然间,巨大的生死危机感猛然袭上心头。 “不好,快走!” 紧接着一阵劲风伴随着两只夸张的巨拳卷起草叶轰向两人胸口,一幢如山的身影自二人之处滑过。 速度之快她甚至没能看清对方形容,更不知道对方是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 女子身法灵动,腰肢擦着拳峰堪堪躲过,如果不是她掌握了一门提升觉的法术,绝对无法躲过。 可披甲壮汉就没有这般好运,反应不及只能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格挡,结果两条粗大的手臂连同护胸明凯、整个胸膛一起被打得凹陷进去,轰隆一声在远处砸出一个大坑,身体扭曲,口鼻喷血,双眼暴突,死不瞑目。 躲开致命一击的女人面色前所未见的凝重,几把刀已经升起护在身侧,那幢巨大的声影转过身来,是个比披甲壮汉还要再雄壮五分的刚毅男人,身长八九尺,黑色袍子完全遮不住夸张的肌肉,肩胛处多根根粗粝的犄角刺破袍子暴露出来。 “你是哪里来的妖人!” 回应她的只有一阵粗重的鼻息,犹如蒸汽一样的喘息留下大团白烟。 蓄势待发的长刀全都包覆上了白色真气,刀芒吞吐之间分别从四个方向攻去。 对方完全不闪不避只是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口鼻,刀芒着身居然发出金石交击之声,带出星星点点火花。一柄刀速度稍慢,被抓在手心,生生捏碎。 女子转身就跑,那巨汉双腿蹬地,在原地留下两个大坑,凭空跃起,犹如陨星坠地,向女子的必经之路砸去。 震耳欲聋的崩裂声响起,灰尘缭绕,那里已然产生了一个直径七八丈长的圆形巨坑,土地大片龟裂,草根翻卷。 女子被冲击力溅出圈外,口鼻出血,呼吸困难。 巨汉从坑中心一步一步走上来,脚步声重重地踏在女子心头。 她不得不挣扎着站起身来,随后便被对方抓住腰肢举到面前,女子强撑着一口气召回双刀,直刺对方眼眸。 巨汉轻松躲过,小臂肌肉收缩,将女子整个腰部捏成碎肉。 随手扔在地上。 “操…你娘…游…游神……” 没再管气息奄奄的女子,就这么席地而坐,约莫过了两息,又一个术士打扮的人打南边缓缓走来,身上背着个巨大棺椁。 那人将一柄环首刀扔在地上,只剩一口气的女子见到这一幕,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那术士开口埋怨道:“魁,下手也不知道轻点,都烂成这样,我怎么用!” “唔……” “听说伯庸在正阳那边失算了,差点让几个半吊子桶了窝子,真是越活越回去啦。我就说他那暗地里作梗的方法行不通的,整天以为自己算计得天衣无缝,结果还不是玩鸟的被鸟啄了眼睛。” “唔……” “害的我们这边也要跟着加快进度,糟心得很。先解决了这两个碍事的,罢了罢了将就用吧。不过……先从哪里开始呢,就监牢吧,那地方清净。” “唔……” 汝南城墙上巡视的兵卒早已换了一班,很快就有眼尖的士卒发现,北面树林处有两个影子在晃荡。 他立刻警戒,待那两道影子走到近处,才发现,原来是镇守大人和他们的副尉大人,士卒这才放下心来,至于两人为何衣服破损,面无表情,他一个小小的守城卒不敢询问,也不需要询问。 第十三章:等 林鸢是每日最早醒的,以他的修为,每过几天仍免不了要睡上二三个时辰。 按照林鸢的性格,每次必然要到临近极限的时候才会选择睡觉,其他时间如果不是陪着朝峰跑东跑西,便是独自一人枯坐聚气。 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房内,偶尔也会出现在房顶和海棠树下。 刚开始,家里人人看见了都要驻足观望一阵,尤其是老二和耗子,两人常常并排蹲在门槛脚,一大一小双手拢在袖子里就这么干看着。 有时还会一边嚼着花生一边小声嘀咕,也不知道他两看出来什么门道没有。 每至此时,老粟都会叼着他的烟袋锅子不知不觉间来到身后,在聚精会神的耗子后脑上拍一巴掌,把他赶去习字。 然后自己蹲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和自家兄弟一起琢磨。 老粟媳妇一般都会在内室,但时不时也会来到堂屋,在屋内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一针一线的缝制着皮袄子。 手倦眼乏之时也会将目光投向那个纹丝不动的年轻人,他端坐的地方,像街头打水的那口老井一样平静。 而老粟的儿子,则会被他母亲放在椅子上,自己一个人玩着他爹给他带来的玩具。 后来看得多了,渐渐也就不觉得奇怪,也没人再把时间浪费在这个好像木头的武人身上,大家都一致得出结论: 有他在和没他在根本没有什么两样。 期间老粟还趁着朝峰打坐的间隙主动上去搭话,询问了一下是否需要来杯热茶,林鸢只给了了个不冷不热的回答。 胆子更大些耗子则是直接递过来一把炒熟的花生,林鸢没有接着,也没有拒绝,而是让他放在面前的空地上。 当他要开口询问时,却发现林鸢又再次合上双眼进入了修行的状态。 朝峰野马三丘,除了饭点基本不会在屋里,一大早的就束发负手,信步出门,大半天都不见踪迹。 留下老粟一大家子面对林鸢一人。 林鸢还是老样子,朝峰在时,就稍微多几句话,朝峰不在时,就不愿多言,照老粟看来,这位倒是比朝峰更像个高阶武人,或许这就是高手的风范吧。 有时朝峰晚归,靴子还会沾满泥土草屑,一到家就叫嚷着累死累活之类的话,耗子每次听见的最早,最殷勤的去给那位明明可以推门而入却坚持敲门的俊公子开门。 朝峰自然是来者不拒,甚至多多益善,只要给他讲些或惊险,或离奇,或真实或胡诌的妖鬼故事,就足以让他心甘情愿了。 有一次,朝峰给他讲了他们两人在南方的被游魂上身的事,听得这小子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 结结巴巴对朝峰说,他在渡西州的时候也曾遇到过。 那时候他爷爷才刚死不久,他晚上就一个人独自睡在窝棚里。 结果睡得正香时突然感觉脑袋很重,身体却轻飘飘的,随即从被窝里爬起来解手。 到了外面脱开裤子却一点尿不出来。 少年还以为自己做梦,担心会不会醒来以后尿一被子。 一回头,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明明还在床上好好的躺着,一团瞧不清楚模样的气团正往他鼻孔里钻。 他惊骇间怎么也没办法回到身体里去。 那团黑气就要完全进入鼻孔了,他急得不停直哭,大喊着爷爷。 好像是爷爷真听见了他的呼唤,一阵阴风从他身畔刮过,尽管没有眼泪,他还是抹了把脸,朝风吹来的方向看去,一只身形瘦小的人影飘过来。 后来的这具身影更加凝实,不断向外释放着风和雾气。 他一下子便想到了爷爷,因为这影子和他爷爷身形差不多,瘦瘦小小的,像个大些的孩子。 那到身影就这么从他的窝棚边路过,丝毫没有为他的哭号停留任何一秒钟,而钻入他身体的那团阴影,早在他“爷爷”出现的时候,就已经逃也似的从耳朵鼻孔退出,消失得无影无踪。 耗子哭喊的半天也不见他爷爷回来,追也追不上,只能回到自己的窝棚。 一进去就失去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第二天他回想起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被游魂附身了,只觉得是爷爷想要见自己所以才晚上托梦过来。 听了朝峰的话才知道,原来自己睡一觉就差点没命,不过对于自己爷爷的事情还是深信不疑,觉得一定是爷爷来救了自己。 听完他的话,轮到朝峰合不上嘴了。 不过朝峰却没有明说,而是抚摸着下巴故作沉吟,说道很有可能。 实际上,朝峰并没有说实话,一死万事空,人在死后,是不会留下鬼魂的。 所谓的孤魂野鬼其实不过是一些怨气、煞气结合天地之气产生的低级妖怪罢了。 而令朝峰感到惊讶的是,常人或许可以看见已成气候的鬼物,也就是后来的那只小个子鬼,但是对于一些力量很弱的游魂,是绝对不可能通过肉眼看见的。 民间倒是流传着一些见鬼的土法子,比如涂上牛眼泪,屋里打伞,弯腰来从裤裆下看等等。 不过据林鸢所知都是些民间传说里被杜撰出来哄骗小孩子的把戏。 而这个少年居然说他亲眼看见游魂在上他的身,难道是灵魂短暂离体的缘故? 更让朝峰惊异的是,听他所言,他那“爷爷”怎么看都像是只散妖级别的鬼物,他受了煞气的吹拂,居然还安然无恙的活到了现在,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耗子还试探着问能不能朝峰能不能教他法术。 朝峰没有拒绝,而是反问他,学法术用来干什么。 少年神情黯淡,没有了刚才眉飞色舞时候的兴致。 朝峰收住笑,说道:“如果你连自己想要干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想太多,本本分分地跟着老粟做点买卖,然后安稳过好一辈子。 不要觉得修行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也不要觉得自己成为了武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可能有你自己的原因,不要觉得我误会你,但是在你彻底想清楚以前,就不要再想着学什么法术。 拥有远超于常人的能力,并不是幸运。这些道理,应该是老粟没有跟你说过的吧,今天就当我免费送给你了。下次记得给我钱,最不济也给个个三瓜俩枣的,不枉我费了这多口舌。” 自那以后,少年的热情消减的许多,不过也只持续了一天,那天过后,少年还是一如既往的殷勤。 不过对于术法的事情,便再也没提起了。 朝峰对他说,虽然不能教他术法,但是教给他一些额外的本领倒是不难,说着拿出他常看的那本《相疏子平》。 告诉耗子,只要能认满两千字,就将书送与他。 少年于是心甘情愿抓紧习字,倒是帮老粟省了一番力气。 更多时候,朝峰是饭点回来,老粟家里吃饭的时间并不固定,但他就是能踩着点到家,有时候提前回来,还要抢着老粟的伙房说什么自己也要露一手。 老粟自是不能让他动手,一个练武修行、和妖鬼打交道的人,做出来的东西,那能吃吗? 结果朝峰还真做得有模有样,味道也不差,不得不让老粟再次刮目相看。 听说朝峰和林鸢两人是来自南方,老粟还特地将晚饭的主食换成了大米。这天,老二从文殊街铺子里回家,特地带了狗肉回来。 北地不兴食用狗肉,但“闻见狗肉香,神仙也跳墙”的俗语大家也都曾有所耳闻。 这天在街市恰好看见有卖狗肉的贩子,就想着买回来尝尝。 结果朝峰和林鸢两人没有一个对席间那盅狗肉下筷,林鸢那张平日里无喜无悲的脸上还罕见的露出不悦的神色。 其他几人一见这情况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嘴里没个滋味。 只有一心进食的耗子没有注意到异常,筷子飞舞,唇舌不停。 微妙的气氛中,是朝峰率先开口安慰,让老粟几人不要担心,只是出他们兄弟二人从小的习惯才不吃狗肉,不需要多想。 他还说自己要多废话一句,不知道老粟家里以前有没有养过狗,如果家里有狗还要为点口腹之欲来吃这狗肉,那他可要瞧不起这群人了。 神州大地上物华天宝,有那么多山珍海味,每顿换着花样来吃,一辈子也吃不完,怎么也轮不到狗身上去。 老粟当即表示,自家倒是从来没养过狗。 朝峰不紧不慢道:“在俗世所接触的动物中,狗算是灵性最高的一种了,偏偏对人又忠诚,你这锅里煲的,说不定又哪个偷狗的恶贼作案的成果,真正养狗的主家,舍得把狗拿出来卖铜钱的不是没有,但终归是少数,现在居然有人能把狗肉当街叫卖,那么你可曾听闻哪里有养狗卖肉的作坊吗?” 老粟没说什么,在耗子不舍的目光中把狗肉给撤掉了。 朝峰还建议老粟,去访条好狗来家里养着,这东西感觉敏锐,还有与生俱来的威势,院里养上一条,那么一些低级的妖邪鬼祟都进不了家门。 老粟媳妇虽然说不出来话,但裁缝的手艺的确上佳。 在一边看孩子的情况下,只用了几天就把老粟老二的皮袄子也赶制了出来,刚好还剩下两张皮子,她表示要给两位恩人也做一身。 不过朝峰还是拒绝了,说自己是练武的人,用不着那些。 不过老粟媳妇还是偷偷用背部最好的皮毛,给朝峰做了件马甲,给林鸢做了条风领,自己则是用剩下的边脚料子。 事已至此,朝峰不只好不再客气,林鸢还要拒绝,在朝峰的眼神示意下最终才收入囊中。 一次谈话间说道老粟老粟媳妇不能说话的问题,朝峰回忆说,自己曾经在古籍上见过,渡西州生活着一种叫做“大狺”的异兽,吃了它的肉,就算是动物也能口吐人言,若是以后有机会遇上的话,可以帮忙留心一下。 老粟听了朝峰的话,顿时老泪纵横,老二也簌簌的落下泪来,老粟直言,只要能治好自家女人的毛病,他愿意把所有钱都拿出来报答二位先生。 朝峰却说道,这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还是不要抱太大的期望。 无论什么异兽都是隐迹潜踪,吉光片羽,哪有这么容易遇见,就算真遇见了也不一定有机会弄到手,没必要太过希冀,免得到时候失望更大。 不过老粟不管这些,朝峰能有这样的想法,至少让他看见了一丝希望,就这一丝希望,便足以让他激动。 隔天,朝峰还是早早就出门,日上三杆才归,回来时身上还带着个不透明的大袋子,引来众人的好奇。 朝峰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袋子,里面是只模样怪异的红面长脸猴子,老粟认得这东西,是他以前见过的魈。 这畜生身形灵活,又十分机敏,一般人很难得见,载在这位手里,只能算它倒霉。 这只魈已经奄奄一息,耷拉着舌头吐气,眼里没了野兽的凶光。 朝峰又回到房间取出来之前那个布包,里面裹着的是从罗迦寺带出来的一截尸体。 尸体里养着他的宝贝:食肠饕。 眼见朝峰毫无忌讳就要打开布包,老粟赶紧将妻儿送回了内房,耗子上次在罗迦寺时晕死了过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此刻正圆睁着眼睛缩在老二身后观察着朝峰的动作。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段已经灰败苍白的人类身躯,朝峰徒手便在那躯体上开了个口子,毫无血色的血肉像纸一样脆弱,一条黑色的滑腻小蛇被朝峰摸索出来。 那食肠饕一接触到活人的皮肤,原本无精打采的身躯立刻就活跃起来,缠绕着手臂而上,就要钻入朝峰的皮肤。 然而朝峰哪能让它如意,手腕上温度陡然升高,明黄色火焰扭曲了空气自小蛇钻咬处升腾而起,将手掌连同细长蛇身笼罩在内,激烈灼烧。 “真是笨得可以,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在死命挣扎了一息之后,终于承受不住阳火的炙烤瘫软下来,攀附着朝峰的手指老实了下来。 这次朝峰没有让林鸢把魈的手脚砍下来,上次是不想太过引人注目,而现在有没有其他人在,那就不需要这么麻烦,完整而新鲜的血肉,对食肠饕来说,只会更加喜好。 这一条还是稀有的母体,值得他多费些心思。 朝峰将其“安抚“好后,放在那具魈的口鼻之间,闻见血腥气后它回复了些许兴奋,不等众人反应一个甩尾眨眼间顺着山魈喉咙钻进了体内。 朝峰将就之前的口袋把魈尸捆了个结结实实,密不透风,交给林鸢放回了房间。 而他则留下来处理用过的这段尸体,毕竟这里不是山野,没有食腐动植物的存在。 处理的过程也十分简单,朝峰挥手丢出一朵火苗,那团火焰一沾到尸体苍白的皮肤,就立刻爆燃起来,很快火焰就将其完全包裹。 大团的火焰跃动,散发出冬季少有的温暖。 没有一丝烟雾升起,也没有想象中的恶臭气味传出,那段躯体,就这样凭空消散,连些许骨灰也没有剩下。 这场面看呆了旁观的几人,感叹道武人的世界果然不能以常理度之。 老粟还是采纳了朝峰的建议,花了点银子从姚记弄来一条小犬,浑身黄黑,只有面颊和胸前的毛发是纯黑色,眼神明亮清澈,瓦盖鼻湿润油亮,胸膛宽阔,骨骼粗壮,一点也不怕人。 就连朝峰也夸赞端的是条好狗。老二亲手给它搭好了窝,就在那棵海棠树的旁边,还把嫂子做衣服裁下来的碎屑一股脑儿全塞了进去,免得它受冻。 于是除了隔三岔五就和小狗厮混在一起的耗子,林鸢就成了那个和它待在一起最久的人。 每次林鸢盘腿而坐,它都会端坐在狗窝前,歪着头用疑惑的眼神看过去,黑亮的瞳孔反射着微光。 朝峰给其取了名字,叫黑面神。 林鸢对黑面神格外亲切,不仅常常伸手抚摸,还会叫着它的名字用剑柄挑逗,哪怕被其咬住手掌也没有抵触,一人一狗倒是颇为和谐。 其实以林鸢的速度,别说是刚出生不久的黑面神,就算换成成妖的大狗来,也未必能咬他得住,只是那小狗柔软濡湿的舌头接触到林鸢手掌时,任凭其如何撕扯,林鸢也只感觉到熟悉和亲切。 除了朝峰以外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情况,那个平日里惜字如金的武人,也只有偶尔才会和他们说上几句话,更别说主动接近这样的事情。 一来二去,整个家里最先和林鸢搭上话的果然是同样喜欢黑面神的耗子,尽管林鸢还是表现出一副冷漠的姿态,但嘴里说出的话终归不像之前那么僵硬。 目睹林鸢的笑容比之前多了不少,朝峰表面上没有多说,心里暗自思忖,或许动物确实能比人更容易和他接触,这也算半件好事。 他不想林鸢永远只知道修行,永远只有自己这一个同伴,不然自己哪天大限降临,真不知道这鸟人会把自己封闭到何种地步。 又一天夜幕,明天就是他们外出的日子,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朝峰和林鸢将屋内的东西收拾妥当,又下了掩人耳目的术法。 老粟他们不会过来乱翻,这一点朝峰放心,所以并未过多叮嘱,这几天都过得相当平静,但是他心里清楚,一场骤然的冬雪就隐藏的毫无波澜的天空之后。 今年的初雪,就快来了。 对于他和林鸢来说,真正的机会也就在彼时。 林鸢拿出那串念珠,碧玉的珠子泛着荧光,这串珠子原本是二十一颗,已经用去十一颗,还剩下一大九小共十颗。 这次不出意外的话,还会再用掉一颗,就是不知道在死之前有没有机会全都用掉,从目前前十一颗的状态来看,只要自己尽量不用那股力量,被钦天监发现的几率并不大。 但是朝峰也明白,随着他两实力的增加,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把宝贵的珠子浪费在那些小地方。 而他们的目标越大,暴露的风险也就越大,正阳,或许就是这个临界点。 朝峰很想给自己算一卦,然而所有高妙的相书,都有同一个缺点,那就是凡事和自己关系越紧密,牵绊越大,那么卦象出入也就越大,唉,真是恼人。 —————————— 在前往豫州道驻马府州城的一处残垣下,夏老头藏身在一处土砖里。 自身的气息被压制到了极点,就连呼吸和心跳的频率都放到最缓。 蜷身在砖堆里的夏老头全神贯注,留心着外边儿的动静。 今天已经是镇守大人离开的第七天,至少还要一天的功夫他才能赶到驻马府。 其实正阳到驻马府并没有那么远,都是临近的州县,如果他全力赶路的话他一天之内便可抵达。 不过事关重大,夏老头不能如此招摇,只能采用羽卫的手段,一边隐藏行踪,一边摸索着前进。 年过耳顺的老头自认为已经做到了完美,但总觉得这一路行来一直有什么东西跟着自己,心里惴惴不安。 好在没有把宝压在自己身上,而是将情报藏在了前去确山县,平舆县,汝南县的车马上,用了羽卫司内部专用的暗号,只要有巡查的羽卫发现,就一定能将消息传出去。 前往驻马府的人,他在明,还有一行在暗,能够让镇守大人如此重视,又折了那许多羽卫,必须要万分慎重。 所以夏老头虽然身在暗处,但他知道早已暴露,所以他才是在明的那个,另一行表面在明,但他们才是在暗,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在三十那天晚上,镇守大人没能回来,夏老头一刻钟也没有多等,立刻前往了县衙。 平日里做什么都胸有成竹的明德公脸色凝重,匆匆走进内堂又匆匆返回,神情缓和不少。 让夏老头尽管去做要紧事,正阳县不会有事。 他选择相信这位能吏,希望他们能撑到自己带着驻马府的高阶武人赶回。 夏老头按下心事,等到天明就出发。 一直喧嚣着的风声渐渐停了下来,栖息在此片残垣处的蛇虫鼠蚁刚刚还在夏老头的身边活动,一下子也消匿了声迹,这片不大的废旧院子陷入了死寂。 经验丰富的老羽卫心如明镜。 他知道,是那人跟来了。 第十四章:闻獜 罗迦山后更远处的不知名荒原,这里除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草浪和漫天飞舞的草屑以外便空无一物,也几乎没有人类活动的迹象,好像很久以来都是片无主之地。 这片荒原并没有在几个郡县里留下什么脍炙人口的传说,也鲜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人们在谈及罗迦山外时,也常常是用草原和危险地带这样的字眼寥寥带过。 没有人会谈之色变,也没人津津乐道,甚至在很多人的印象里都不存在。 而这也是朝峰选择此处的原因,越是被人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 虽然不可避免的会遇到一些妖物野兽,但都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而且这里天地之气比起城里要浓厚得多,对于林鸢这个阶段来说刚好可以满足。 按照朝峰的观点来看,万事万物,宇宙生灵都是借助天地之气才得以存在,比如石头的气流失会风化,草木的气流失会腐朽,而人的气流失就会死亡。 任何事物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吸收着气,而他们这些武人,其实就是一些比常人更能吸纳,封存这些特殊力量的异常群体。 这是朝峰在掌握洞明之后察觉到事物内气的流动而得出的结论,所以人、畜,妖、鬼这些东西越是聚集的地方,逸散在天地间可供驱使的气也就越少,这也是为什么境界高深的大妖们都喜欢待在人迹罕至的天险秘境之内。 荒原一处天地之气十分充裕的地方,朝峰和林鸢刚刚从正阳城赶到这里。 此时不到正午,天光正亮,草原掀起的波浪一浪接一浪打在两人身上,而两人身形稳固如顽石。 朝峰还想说些什么,转头瞥去,那个剑不离身的青年,风领飘摇,发丝吹拂,眼里自信光彩焕发,炳如日星。 朝峰将喉咙里的话又咽回肚子,这鸟人,在修行这件事上,从来没有过含糊。 林鸢已经进入提前准备好的密室,地面上只留下一个不大的黑乎乎洞口,护卫的任务自然落在朝峰身上。 他已经在这周边布下了触之即发的法阵,出现意外的可能性不大。 朝峰随手抓起一把枯草撒向空中,今天的风很乱,草叶在空中螺旋,狂乱地飘向远。 按理来说在这北地,又是平原,很少会刮起这样的风,它们跳跃着穿过洞口,发出野兽号叫般的吼音,绕梁不绝。 事出反常必有妖,朝峰猜测,应该是某种擅长御风的异兽或妖鬼正在活动。 他脑海里飞快回想着典籍上关于这类妖兽的记载,白额侯吗?不对,虎类妖兽大多盘踞在南边的山里,原野上极为少见; 是伥鬼吗,既然无虎,自然也不会有伥鬼存在; 莫非是风狸,据载风狸有风狸杖,指鸟兽则死,如果真是这种异兽,那倒是一桩好机缘,就是不知道人能不能用。 除了这些,望兽、镰鼬、吼天氏……一个个名字闪过,饶是朝峰所知甚多,奈何信息太少,一时也难以判断。 朝峰压下心中的好奇,习惯性朝林鸢的方向看去,洞口边空空如也。 这时候也走不开,光顾着给林鸢筹备,竟然忘记给自己带上几本书来,实在是失策。 林鸢这边则早已进入入定状态,密室空间并不大,倒是颇为安静空灵,不知道朝峰用了什么方法,洞外的喧嚣一点也传不进来。 一颗萤石被镶嵌在墙壁,迷蒙的光线点亮暗室一角,照出林鸢脸上从容。 不多时,满屋的沉寂就此打破,微如芥子的天地之气渐渐躁动起来,化作一种似有似无的嗡鸣声萦绕在林鸢周身。 无形的声音化作有形的气流,以林鸢为中心旋转着向内聚集,形成了充斥整个暗室的气流漩涡。 不仅如此,气旋的出现好似平静的湖面落入巨石,涟起波散,一圈未平一圈又起,向外扩散开,于是越来越多的天地之气受到波及,不断被吸收进气旋中。 面积本就不大的暗室几乎瞬间就被盖过,受到挤压而凝实的土墙也无法阻挡,反而因为气的流失而失去了泥土的色泽。 连那颗萤石也不例外,荧光也被吞没,润泽的表面肉眼可见的黯淡下去,最后彻底四分五裂散落在地。 透土而过的气流最先波及到此处的地面,无数荒草自根部褪去苍黄的颜色,变得脆弱不堪,风力席卷之下草叶支离破碎,大片大片随风狂舞,宛如一群过境的飞蝗。 随着气旋范围的扩大,更多的草叶被牵连,更多的碎屑扬起,甚至给人遮天蔽日的错觉,顿时又像是沙暴四起。 朝峰闪身跃出气旋波动范围之外,方圆四五十丈竟然都被笼罩在内。 得益于林鸢平时勤恳到严苛的修行,所以这次进阶归真境几乎是水到渠成。 朝峰有想过动静应该会很大,但是没想到会这么大,别说来不及为他遮掩,就算有时间,他现在也拿不出够规格的术法。 于是,朝峰只好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起来,一边留心着朝峰那边的动静,一边检查了一遍自己留下的禁制是否还在,便安心闭幕养神。 气流漩涡继续向外侵蚀,不过速度渐渐慢下来,气流冲天而起,十几里外都能清晰看见。 气旋范围内不断有隐迹藏形的飞禽走兽仓皇逃窜,远离这片危险的乱流,看似生机全无的荒原,变得热闹喧腾。 一些反应不及的,走得稍慢了,就莫名一头栽倒在地,生机流失,化作烂肉枯骨。 终于,气旋在直径扩大到七十余丈时停了下来,逐渐趋于稳定,数量庞大的天地之气源源不断汇聚于此,流向地下静坐的林鸢。 他的身体,就像无底之洞,怎么也填不满。 直到天色阴暗下来,朝峰睁开双眼,从暗处探出头来,只见那气旋还在呼呼运行着。 朝峰大概估算了一下气量,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再这么吸下去,只怕会冲破经脉。 然而那气流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难道是聚气出了出了意外,气门关不上了?总不能是因为鸟人贪多吧,他又不是笨蛋,怎么会不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朝峰眉头微锁,决定再过一刻钟如果还不停止,那就冒险强行打断吧,就算会导致鸟人境界不稳,也不能让他就这么被气给撑死。 朝峰收拢袖口,紧了紧衣袍,立身于气旋边际,双眸金光外射,他要先用洞明看看情况。 然而就在他集中精力时,头脑间的一阵异动将其打断,就在对面,他的禁制被触发——什么东西闯进来了。 朝峰视线铺散过去,但是距离太远他也不能完全看清,只好全力催动望气,感物之法。 只见一双圆睁的眼珠闪着凶光,眼距极宽恐有两尺,可想而知那是一只多么巨大的头颅。 随着朝峰的感知,目标的外形也明朗起来,那东西起码有一二丈长,四蹄伏地,肩高而臀低,筋强骨健,脊背上长满鬃毛,两只鼻孔里呼着白气,蒲扇大的耳朵不时煽动,獠牙四生,腥气外射,争着双眼紧紧盯着气旋中心。 这兽看起来像野猪,给朝峰的感觉却比普通的野猪不知强悍了多少倍。 一股股大风四起,吹得四周荒草伏地,虫蚁遁形。 看来这便是那些乱风的来源。 朝峰一瞬间想到他的名字,闻獜。 这只异兽也是被林鸢进阶的动静吸引过来,饱含天地之气的武人肉身对于这种血气方刚的异兽来说绝对是大补之物。 其实它一早就来到这里,不过与生俱来是谨慎性子却让它按兵不动,耐心等待。 果然,它在最后时刻还闻到了另一个人的气味,不过那人的气息微弱,不能构成威胁。 在闻獜蹬蹄前冲之时,朝峰也同样开始行动,双方的目的地都是正中央的暗室,前者奔跑的速度显然更快,不到一息就跨过了几十丈的距离。 但是朝峰意识更强,抬手丢出一团火云落在它闻獜身前,不求伤敌,但求延缓。 火向来是恫吓野兽最有效的武器,然而对方完全没放在眼里,背脊鬃毛倒竖,鬃毛间猛然涌出烈风将狂舞的火焰吹散。 团团火焰如蒲公英飞散,那些火花并未就此消失,在朝峰的控制下又朝闻獜庞大的躯体吸附过去。 一旦接触的它的毛发就立刻攀附而上,等到所有的火焰将其密不透风地包裹,火苗窜起,瞬间爆燃。 闻獜的身体霎时间成了一团绚烂的火球,火光大放,剧烈的灼烧感和疼痛让这头皮糙肉厚的雄健野兽大声嚎叫,前冲之势不稳而重重栽倒在地。 朝峰知道仅凭这些手段根本难以对其重创,不过他只要延缓时间便足够。 果然,闻獜这种异兽虽然足够强大,灵智也足够高,毕竟还保留着野兽的凶性。 上一阵大风的余波还未消散,腥风又起,摔倒的闻獜重新站起,甩动了几下身子,还在燃烧的鬃毛开始高频振动起来。 鬃毛间罡风呼之欲出,眨眼间就把贴身的烈火尽数吹灭。 热浪波逝之间,飞速接近的朝峰汗毛一凛,只见混身萦绕着黑烟和火星的巨兽双目赤红,口涎四溢,将目标锁定为他这里。 朝峰袖袍挥动,将一团阳火在身侧引爆,借助冲击强行扭转了身体,不过还是脚步踉跄在地上翻滚出去。 几乎是阳火爆开的同时,一道粗如水桶凝实风柱就撞破了朝峰原先所在处的空气,直到十几丈开外方才止息,飞溅泥土草屑无数,溢出的劲力在地面留下一道七八寸深的凹痕。 朝峰松了口气,这一下要是打在他这身板上,只怕不变成残废也要掉好一层皮,若是换了普通人来,下场只有尸骨无存。 自己这异于常人的觉,关键时刻又救了自己一命。 闻獜一击为果,眼中凶光更盛,调转脑袋,奔腾着冲向朝峰。 铁一般的蹄子每迈出一步,地面都会炸开一朵泥花,脚印处留下尺余深坑,速度暴涨,所谓脚下生风,不过如此。 区区十几丈距离,不过须臾而已,那个看起来避无可避的人类唯一的结果似乎就是死在獠牙之下。 朝峰没有坐而待毙,在维持着“洞明”的情况下,他的觉再次提升,眼力,感知力,反应力早已远超同阶武人,这就是朝峰明明不擅近身攻伐,却总能提前做出反应,在面对速度极快的妖物时也不会轻易落入下风的原因。 嘶吼的巨兽冲到近前,朝峰早已向着侧边闪去,衣袂翻飞之间,双手手印缔结,瞬息就抽干了他体内半数的气。 之前所停留的地方,泥土里亮起黄光,一道直径丈余的圆形法阵赫然成型,火焰构成的粒子万万千,从法阵纹路中喷吐而出,直上高空,迎上了一头撞过来的闻獜。 这是将阳火分散压缩到极致再集中爆发的御火之法。 数不清的细小火种高速飞溅,一旦接触便会入体三分,宛如附骨之疽。虽然牺牲了阳火的属性和范围,却增加了穿透力和黏着性。 出乎朝峰意料的是,那畜生居然学着他之前的处理,凝聚出一团风弹在其身侧炸开,轰鸣声震耳欲聋,无匹的冲击力激荡之下,何止千百斤的躯体都生生改变了方向,和法阵擦身而过。 非但如此,在身形严重失衡的情况下,它故技重施,再次借助风力扭转身体,在强大的身体素质和肌肉力量作用下,调整了方向直面朝峰而去。 为了吸引闻獜踏入法阵,朝峰拖到最后一刻方才闪开,此刻还没有远离,一人一兽,目光相接。 一边是平静如水,一边是暴怒如雷。 他终于还是躲闪不及,被扑倒在地。闻獜随身的风压将他有些单薄的身体压陷进地面,在其庞大狰狞的头颅面前,朝峰的头颈似乎一口就能咬得稀碎。 此刻的闻獜,何其狼狈,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毛,全是焦黑一片,雄威赫赫的鬃毛也卷曲大半,獠牙也断了一只。 这些都不值一提,最重的伤要数左肩,尽管他及时躲开了那股灼热的火流,强大的筋肉自然也意味着庞大的体积,左肩还是被扫中,整个肩头已经烧焦碳化,遍布星星点点密密麻麻的蜂窝状伤痕,内部的血肉还在兹拉兹拉作响。 焦糊的味道混着口涎的腥臭灌进朝峰鼻孔,闻獜近距离的嘶叫震得他耳膜生疼,雄浑的风力已经在闻獜喉间聚集,似乎要一击将朝峰轰成肉泥。 生死关头,动弹不得的朝峰却放弃了挣扎,发鬓杂乱,满脸泥污,自信发笑。 一直在流动的气旋已经凝滞黏稠,无形的天地之气趋于平静,一股锐气自中心暴起,将无处可去的气旋冲散。 电光石火之间,一抹青芒如老牛犁地般将地面斩开,到了近处改变方向斜上而出,直斩闻獜脖颈。 毫无防备的闻獜粗壮的脖颈甩动,被削去一边脸颊,碎牙、烂肉,腥血飞溅,敞开的大嘴更加狰狞。 朝峰趁机脱离出来,破口大骂道:“死鸟人,你倒是注意着点,全溅小爷衣物上了!” “……风罡!” 回应他的只有林鸢的轻语和剑鸣。青色风罡乍起,破空之声不绝,身形挺拔的年轻人破土而出,百余风刃隐藏于身后,对上了已经失去理智的闻獜。 感受到来自林鸢的威胁,这头异兽第一次萌生退意,它鬃毛炸开,对峙时四蹄不住后退,气势上已经输了三分。 而朝峰才不会给它撒完野就跑的机会,已经阻拦住它的后路。 交战一触即发,千百风刃如流星赶月,数丈阳火似回禄燎原,两面齐头并进朝闻獜罩去。 腹背受敌的异兽没倾尽全力释放风力,而是吐出一道更为精纯的风障包裹住自己的全身,抵消掉大部分攻势。 顾不得来时之路,趁着青芒黄火绽开时朝侧面突围而去。 林鸢却比他更快,进阶之后,他只觉驱之不尽的气在体内狂涌,一招一式泻如流泉。 在风罡的承托下,林鸢的身体在空中留下残影,指顾之间已经到了闻獜身侧,剑光凛凛,没入其厚重的咽喉。 林鸢身体拧转,青色光芒大盛,那只凶相横生的头颅,就这么被整整齐齐切了下来。 奔跑的惯性将断首残躯带飞好远才缓缓滚落。 林鸢信手挽了剑花,洗却腥血,收剑入鞘,宣告着这只异兽生命的终结。 已经擦黑的天空下,两人升起一堆柴火,像是无尽的夜空中点亮的一颗明星。 这样的孤寂感二人早已无比熟悉,火光的跳跃摇动着两人的心思,血迹斑驳不堪的袍子十分扎朝峰的眼,正要开口埋怨。 林鸢鼻孔却涌出一道鲜血。 朝峰揶揄道:“不是进阶了?杀只散妖就伤筋动骨的。” “其实我半个时辰之前就成功了,这里天地之气糅杂太多,想趁着进阶完成第一次聚气,结果之前形成的气旋还没消散,直往身体里灌,冲撞了经脉。” 林鸢随后将血迹擦掉。 “最多两天。” “剑给我。” “干嘛?” 朝峰示意他看向一旁的兽尸,怀念道:“据载闻獜白头而黄身,彘形而马蹄,闻风而至。你别说看起来除了大点还真和猪没什么区别。以前山下镇子里过年都要杀年猪,也是这样卸猪头,哈哈,没想到离了家乡还有杀年猪的机会,谁人见过这样大的年猪!还省得烧毛了!” “杀年猪都是热热闹闹,哪里有两个人就杀猪的道理,更何况现在才十月?” “你懂什么,拿来!取脊烤肉。” 林鸢把剑扔过去,独自回到已经坍塌的密室,寻找他来不及带出的剑匣,扒开泥土,嗡嗡铮鸣不停,似乎对林鸢将其放在这里极为不满。 朝峰已自取了闻獜的脊肉放在火上烤,别看它外表丑陋,皮肉粗糙,偌大的一条里脊肉嫩脂厚,正适合炙烤。 不一会儿就滋滋冒油,焦香四溢,只撒上一些舟山盐场的精细海盐,便滋味十足了。 林鸢一边嚼着烤肉,一边问道:“剩下的这些怎么办,也带不走了。也算是好东西。” “带不走的算什么好东西,本来那闻獜的鬃毛倒是个宝贝,不过也被阳火烧掉七七八八,把牙留着给黑面神做个项圈,再切点后腿肉烘干带走罢,剩下的就还给这片荒原。” “我这剑是杀妖的,可不是剁肉的。” “瞎讲究甚么,我这火还是治邪的呢,不一样要做厨子。” 第十五章:空识 罗迦山的一处茂然树冠中,朝峰和林鸢正打量着树下的战场。 朝峰的袍子还是被当成了承装肉干的包袱,一对袖子塞得鼓鼓囊囊系在腰上,林鸢的剑也没能逃过切肉的命运。 眼前的战局战况已经十分焦灼,一群怪叫着的红脸山魈穿梭在丛林,形如鬼魅,将一个受伤的高大男子围在中间,几只已经身体扭曲的山魈尸体就落在他脚边。 这男子一条手臂干瘪如柴,耷拉在身体一侧,失去了行动能力,原本的官服此刻上半身尽毁,露出饱满鼓胀的筋肉上鳞伤累累,尽是抓痕咬痕。 他呼吸微弱,眼皮沉重,已经山穷水尽。 “仔细看,他的左腿已经断了,不过他靠着肌肉力量强行站着,还真是悍勇。” 林鸢顺着朝峰的话看去,果然发现了端倪。 “炼体的武人吗,居然能伤成这样?” 朝峰惋惜道:“要不是他有‘铜皮铁骨’,早就被撕成碎肉了。哎,你觉得他和公仪武谁更胜一筹?” 林鸢脑海中回想起在湘潭道结识的那个体修武人,三人曾共同修行过好一段时间。 “不好判断,没见过这人出手的样子,而且当时的眼光的和现在相比也有所区别,不过我还是站公仪武。” “这位可是钦天监册封的镇抚使,还入不了你的法眼?” 朝峰已经从服饰中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生死面前,什么人都一样,救不救?” “不急,他应该还能再撑一会儿。” 终于,在亲手打杀了几只山魈之后,身为正阳镇守的男子——夏侯尧终于支撑不住,身躯巍然倒地。 “想不到罗迦寺的怪物没能留下我,九死一生居然栽在一群低级的猢狲手里。”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抱生还的希望,只希冀夏老头能将情报及时送到。 好避免一场近在咫尺的妖祸。 环伺在四周的山魈们见此情形一拥而上,此刻只想将眼前这堆气血浓厚的血肉撕扯殆尽,丝毫没有注意到上方翩然飘落的两个人影。 等到明黄色阳火升起,众魈才受惊回身,一眼就认出眼前的人类——正是这个玩弄火焰的两脚兽,几天前抓走了他们的首领。 刚刚还在张牙舞爪的山魈群,转瞬间四散奔逃。 躺在地上的夏侯尧心情却并没有改观,死在畜生手里,和死在人手里,对他来说结果都一样。 不过死相或许会好看些。 最后的意志支撑着他睁开眼睑,看一看取自己姓命的究竟是何许人。 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一张惨白的笑脸。 “镇守大人,别这么着急死。” 话音未落,那人便丢过来一块暗红色物件,落在他胸口,是一块肉干。 传进鼻孔的肉香让他恢复些许气力,挣扎着用唯一一只能动的手抓起肉干塞进嘴里,含了一会儿后咀嚼几下就囫囵咽下肚。 尽管不知道肉干的来源,但将死之人也不必在乎这些。 肉干入腹便有暖意上涌,连枯竭的气都得到细微的补充。 夏侯尧终于支撑着身体坐起,调匀了呼吸,开始聚气。 “再来一块儿?”夏侯尧没有客气,这肉干能量精纯,确实是好物。 再次吃下一块肉干的男人脸颊恢复些许血色,鳞伤的上身一道道口子都已经结痂,炼体武人的恢复力可见一斑。 夏侯尧睁开双眼,视野重新清晰起来,给他肉干的惨白青年大大咧咧蹲在不远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上身,抱剑负匣的疤脸男子倚靠在树上。 朝峰回头道:“确实不如公仪武。” 夏侯尧不知所以,也不知公仪武是什么东西,硬着头皮开口道:“二位朋友,多谢仗义出手。” 朝峰不悦:“镇守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救您可不是免费的,您一句仗义,我反而不好意思开价了。” 夏侯尧刚刚放下几分的戒备又提了上来,对方来历不明,所谓要价,不可能是普通的银钱。 “在下钦天监册封正阳县镇守,夏侯尧,还未请教?”夏侯尧语气严肃,他可不会认为对方是什么善茬。 “在下朝峰,那边那个哑巴是林鸢,夏侯大人,还是先谈谈价钱吧,救人一命可是胜造七级浮屠。” 死里还生的镇守使脑海里盘算着自己能付出的代价。 “这样吧,我这里有秘传生骨丹和五石散一份,应该足以支付报酬了。” “啊?我要五石散干嘛?” 朝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堂堂的归真境武人,连个千八百锭银子都拿不出来吗?” “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 这个反复无常的怪异武人让夏侯尧有些摸不清路数,但还是保持着高阶武人风度,开口道:“请说。” 朝峰会心一笑道:“我要你现有的所有有关罗迦寺的情报。” “朋友,不是我多嘴,这也不是什么机密,但知道太多对你们没好处。” 这时林鸢也走了过来,和朝峰并排站在一起,二人脸上恣意非常。 “这就不劳夏侯大人费心了。” “可以,但我要先离开这里。” 几人一同离开了山区,夏侯尧才将一切娓娓道来。 原来早在五天前他就已经来到了罗迦寺,在亲眼见到那将整个寺庙笼罩在内的法阵时,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由于阵法的存在,白天的罗迦寺和夜晚的罗迦寺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地方,夏侯尧在三天前的白天进入其中,一直待到晚上子时都无事发生,除了一些沦为眷族的和尚和几滩废墟以外,并无有修为的妖鬼。 索性在寺里住了一夜,夏侯尧并不知道,所谓的有修为的妖鬼,已经成了旁边这两人手下亡魂。 平静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夜晚,他决定主动出击,羽卫们虽然不擅长战斗,但隐藏和逃命的本事都是一流,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一定是遭遇了什么恐怖之物。 他拿出带来的“敕造司南”,这是天工部制造的法器,能够准确指出方圆十里内妖气最浓厚的方向。 司南一激活,就朝大雄宝殿的方向指去,夏侯尧暗道果真有妖! 等他摸到殿内,司南却又好似失灵了一般疯狂旋转起来。 遍观整座大殿并无异样,威严的佛像端坐堂前,长明灯摇曳不熄。 天工部的司南不会轻易故障。 那么妖气的来源就只有一种可能——地下。 听到这里,朝峰恍然,那天他也曾开着洞明扫视了整座寺院,但可能是由于战斗留下的气过于纷杂,亦或许当时忙着赶紧离开是非之地,竟然忽略掉如此重要之处。 夏侯尧语气平缓,说出的内容却惊险万分。 果然,在他把地面掀开后,一个漆黑深幽的洞口嵌在地面,喷吐着浓厚污秽的血腥之气。 他打起精神进入洞内,这洞斜向下去足有几十丈深,到底后,又横向发展出几十丈,看方向是直入罗迦山腹地。 他一口气摸到最深处,越往里血腥气就越严重,到最后连空气也变得凝滞,让他如陷泥潭。 不仅如此,越靠近他的心跳就越快,甚至感觉浑身上下血液都涨沸起来。 而当他真正看到洞穴深处浮空的那一具枯瘦血色人影时,哪怕他对身体的掌控极强,也没能压制住上涌的血气直接喷出一口血沫。 那认得那人,正是罗迦寺住持,空识! 悬浮的空识睁开双眼,转睫间就已经到了面前,夏侯尧根本看不清动作,本能冲拳迎敌,才刚接触,手臂内的血气被抽离体外,连带着肌肉都干瘪下去,赶忙飞身抽离,封住筋脉。 后面的事就简单了,单方面的碾压。 在耗尽了所有气,一边大腿骨被打断,连带来的另一样法器“兽面吞头铠”也完全损毁后才勉强逃出。 结果却差点载在一群平时可以随手打杀的山魈手里。 “事情就是这样。”叙述完毕的镇守观察着二人神态。 “照夏侯大人所说,罗迦寺有妖王现世?” 夏侯尧本以为这两个来历不明的武人在听到妖王时会畏惧,毕竟那是足以匹敌游神的恐怖妖物。 然而对方惧色全无,两人之间互通眼色,展现出来的,是溢于言表的兴奋。 出生牛犊不怕虎,呵,取死之道。 夏侯尧确实看不穿对方底细,不过还是按照约定,将最后的信息补充完整。 “我不知道空识用了什么手段变成这样,但我可以肯定它还没完全完成转化,不然就是再有两套宝甲,我也没命逃出来。” “夏侯大人,打个商量怎么样?”朝峰神色狡黠。 “哦?可以一言。” “我知道以钦天监的行事风格一定不会容许妖王级别的存在,更何况山下的正阳还有十万平民,估计不日就要讨伐,就是不知道大人您人手够是不够,要是不够的话,我两兄弟或许可以出一份力,这次不要报酬,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妖王遗蜕要归我。” 夏侯尧嘴角翘起,哂笑道:“呵呵呵,年轻人,或许你有几分本事足以自傲,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参与到妖王级的除妖任务中来,野武人修行不易,有些东西不是你们可以染指的,到时候断了武道是小,可别白白丢了性命。” “这一点大人放心,鸟人。” 朝峰话音所至,林鸢心领神会,既然对方要探自己这边的底,那就给他机会。 “林鸢手腕一抖,长剑出鞘一尺,同时将自身气息凝聚于剑锋,阳光下剑罡如虹。 夏侯尧看在眼里,那柄剑只是普通法器,品质也不高,但上面传来的锋锐气息做不了假。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就气的强度来看,毫无疑问,和自己一样,归真! “我没有那么多的气可以浪费。”朝峰的玩笑般的语气传来。 言罢眼里金光大盛,如朝日缓升。夏侯尧认出这是一门高深的术法,那道金光,仿佛能穿他的肉身,让他十分不适。 虹息光蕤,一切重归平静。 朝峰还是笑得人畜无害,林鸢也黯淡下来,夏侯尧长长呼出口气来使自己平复。 他心里门儿清,对方不可能把绝技拿出来卖弄,此刻展现出来的或许只是管中一斑,这样来看的话,或许有他们加入,真能多几分把握。 心中默念道,夏老头,就看你能不能搬来救兵了。 夏侯尧说话的语气客气了许多。 “二位朋友,受教了,既然如此,事关重大,宜早不宜迟,我这边立刻去准备,敢问如何联系?” “简单,我们哥俩就住在真阳街倒数第三院,和大人勉强算得上邻居。” 夏侯尧心里暗道正阳什么时候出了如此年轻的归真境,面色不改道:“好!一有消息,我即刻差人通知二位。另外,救命的一千锭明日送到,迟恐生变,我这便告辞。” 朝峰抱拳致意:“那就多谢夏侯大人照拂了。” 夏侯尧随即瞬身离开。 “等一下!” 朝峰突然叫停道。 “还有何事?” “大人吃了我两块肉干,一共二十锭,记得一并补上。” “……” 等到夏侯尧远去,林鸢才缓缓开口:“是不是有些冲动了。” 朝峰斩钉截铁道:“确实有点,但机不可失的道理都懂,遇到血气如此庞大的妖物实在难得,说不定这次真能帮你补全‘血途’,其他事可以先放放。” 听到“血途”二字,林鸢还未开口,背后的匣子却传出前所未有的嗡鸣,周遭鸟兽四散。 林鸢眉头皱起,喝道:“安分不了,就回你原本的地方呆着。” 那物件如同被主人呵斥的家猫一样萎靡下去。 嗡鸣声渐息,林鸢这才回答道:“我还是觉得和钦天监的人接触为时尚早。至少要等你进阶才行。” “我也不是没有想过,但你想想看,阳火不适合你所以最后归我,平南王叛乱时我俩又没机会上主战场,已经错过太多了。现在就有一个机会摆在面前,你说该怎么办。”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两人齐声说道。 林鸢略一沉思,好谋无断不是他的性格,当即拍板:“好!那就走一遭,正好我也想见识下传说中的妖王。” “这就对了,钦天监暂时不用理会,至少现在,我们和钦天监还是一边。” 两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罗迦寺的方向,虽然远在几里开外,半山腰寺庙的一角还是突兀探出树冠,若是常人所见,或许会觉得清净寂然。 但落在朝峰眼里,却仿佛妖邪犄角刺穿大地,下一刻就要破土而出。 朝峰感慨道:“没想到打定了主意要躲开的却躲不开。” 林鸢则道:“没想到单月镇四妖的高僧最后自己成了妖。” “世事无常,要是什么都可以预料,我反而觉得没意思了。” 二人都没再言语,而他们目光所不及的罗迦寺地下深处,罕见的传出了人声。 悬浮着的血色人影再次睁开双眼,原本赤红一片的眼底渐渐浮出了瞳孔,恢复清明,自双眼起,蔓延全身的血浆凝固结痂,碎裂脱落。 恢复了空识本来的面貌,干枯,精瘦,善目慈眉。 “真是个不识好歹的老家伙,到死都要反抗我。” 像是自言自语的老者声音持续传出,“食庞也真是个废物,怪不得大人看不上他,还浪费我一尊弥勒。” “要不是老东西临死前选择‘燃身侍佛’,烧去好些身躯,我的罗汉法相只会更加完整,何至于束手束脚,被这点残留的意识牵绊许久。” 说着,抬起右手,枯枝般的手指直直插入太阳穴,左右转圈,好似在掏着什么。 可是无论其如何用力,总不见结果,只有源源不断的血浆冒出,倒是由于动作的幅度太大导致五官扭曲在一起。 于是老僧抽出手指,转而将整只手掌全插了进去。 咯吱咯吱的异响不断传来,血浆碎肉随着手掌的动作外涌,老僧面目憎拧,好像要把脑子里的思想也扯出来。 终于,他找到了目标,用力抓紧,一大把红白相间的碎肉被揪了出来,手心摊开,一颗红棕色的不规则小圆球显露出来,和血腥的场面格格不入的是,那小球上竟隐隐有佛光缠绕。 “老东西,你还真是佛法高深,让你修出舍利子,可惜成佛证道,注定是梦幻泡影。要做就做现世佛陀。” 言罢,用力将那颗舍利捏成了粉末。 随着身上的最后一块血痂脱落,点点佛光也在翻涌的血气中消磨殆尽。 老僧入定,似乎一片祥和。 只是, 周遭血腥味浓如实质,厚若叠云。 第十六章:城隍 “黑面神,过来!” 听见呼唤的黄黑幼犬窜出狗窝,几个箭步奔到林鸢身前,睁着两只黝黑眼睛歪头看着林鸢,尾巴摇个不停。 林鸢从怀里掏出一块肉干抛去,黑面神原地跳起,准确无误接入口中,落地后三口两口便嚼碎吞了下去。 朝峰带回来的熏肉,就数这小家伙吃得最多。 其他人也不是不吃,只是在耗子先尝过鲜,即刻留下两道鼻血后,朝峰便规定,每人每天最多吃一块,多了便伤身。 于是卖给老粟家的一半肉干自此束之高阁,耗子只有眼馋的份。 老粟媳妇身子弱,不能直接口服,朝峰教了个办法,每天做饭时加入一些肉干碎末,长期食用可以强健筋骨。 对于朝峰能将这么珍惜的东西卖给自己,还只收了五十锭,老粟就差感恩戴德了。 他当然不知道有位倒霉催的镇守大人只吃了小小两块便被收取二十锭官银的事,不然只怕要当场惊掉烟袋。 饶是如此,老粟也表现得足够谦卑,只因他听说这肉是来自什么异兽,异兽是什么他实在不清楚,但想来不是什么容易到手的物件,更何况这位高人回来时,衣裳尽是血迹,大概是经历了好大一番凶险。 这些东西的价值几何,他作为一个商人还是有些眼光的。 老粟总觉得朝峰对自己家好过头了,不符合他心目中固有的武人形象,这让他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他也曾壮着胆子询问,却被朝峰的反问堵得张嘴结舌。“怎么老粟你见过很多武人吗?没见过?那你怎么就知晓天下的武人都是一个样,或许武人都该是我这样才对。再说了老粟啊,我们不是生意伙伴嘛?” 这一番恬不知耻的言论又惹来林鸢鄙夷的眼神。 倒是没心没肺的耗子,好像从来没把这些事情当回事,朝峰一回来就开始问东问西,还主动包揽了为其洗衣服的活计。 朝峰还是用习字的理由应付过去,半大的小子也只有面对那些晦涩难懂的笔画组合是才会显出颓丧,否则就像永远有用不完的活力的麻雀,喳喳呜呜个不停。 最爱听朝峰吹嘘他和林鸢修行路上的奇闻,什么身长几百丈的大蛇,或是高到可以触摸星辰的山峰,亦或是夜晚就出来吃人的妖婆。 无论朝峰说得多么夸张,这个从小呆在家乡小镇,最远只到过正阳的孩子完全信以为真,眼里流露着崇拜和震惊。 倒是老粟老二几个大人,权当是听了笑话。 令朝峰没想到的是,向来万事由心的孩子居然也会有自己的烦恼。 据他所说,去学堂时总被临街一条大狗追逐,那家主人是个不讲道理的腌臜汉,只说从他家门前过被狗撵了有什么办法,有本事就不要打这过,又没人逼。 老粟也曾上门讲理,但想想就能知道,他一个行商卖货的,面对这种无赖也只能束手无策。 于是耗子只能绕一大圈路前往学堂,还因为迟到而受先生的责罚。 实在没有办法,于是在一次起晚不得不碰运气走那条巷,毫无疑问又被追出去好远之后,顶着丢脸也要向朝峰求救。 不出所料朝峰果然没有吝啬他的讥笑,还说他的气可比狗强多了,要不是自己怂怎么可能沦落到被狗欺负到头上。 耗子不懂朝峰说的什么气之类的东西,但也承认自己在那齐腰高的恶犬面前确实凶不起来。 朝峰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说是下次再去学堂,就连黑面神也一起带去。 这让耗子十分疑惑,他知道朝峰和林鸢都对这条小狗青眼相加,毕竟剩下的一半肉干全都留下来给其当了口粮。 但也个是不到三个月的“小孩”,带它去能有什么作用,指望那恶犬给个面子? 纵然耗子十分信任朝峰,还是打了退堂鼓,只怕一人一狗有去无回。 于是又偷偷去征求了林鸢的的意见,令他没想到的是林鸢居然也放心让自己带着黑面神去冒险。 于是,第二天将信将疑的带着黑面神踏上学堂的道路,走到那家门前时战战兢兢亦步亦趋,倒是黑面神无所顾忌,这个墙根踩踩,那个台阶闻闻。 正走到门前时,那条恶犬像是有所感应,亦或许时闻见了味道,“嗷呜!”大叫一声就冲了出来。 胆战心惊的耗子大喊一黑面神快跑,自己也拔腿就逃,可还没跑几步他便发现,身后并无那熟悉的恐怖奔跑声和吼叫声传来。 于是他心一横停步回首,只见那恶狗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嚣张气焰,正夹着尾巴弓着身子龇牙咧嘴,“呜噜呜噜”低吼不断。 而它的对面,正是体型比它小了好几倍的黑面神。 黑面神全然不怯,尾巴高高竖起,挺直身子注视着对方,项圈上的兽牙就搭在胸前。 稍微向前走了两步,那恶犬便再也禁受不住,差点瘫软在地,惨叫一声,逃也似的奔回院子了。 这可高兴坏了耗子,一路追到院门口,使劲在台阶上踹了几脚,叫嚷着,“怂狗你也有今天!”。 直到院里传来恶汉叫骂,这才悻悻然收回脚,叫上黑面神春风得意、耀武扬威地跑远。 夏侯尧已差人将付与朝峰的报酬送来,这些世俗的银两对于他一个在任的镇抚使来说不是问题。 不过对于罗迦寺的除妖行动,来人却只字未提。 朝峰和林鸢不可能就这么一直干等下去,由于罗迦寺出了变故,原定的清山计划也在县太爷的住持下取消,于是二人决定先去城隍庙走上一遭。 正阳城隍庙在县城以南几里地,傍水而建,周边的那条小河不知何处源头,是围水河为数不多的支流之一。 出了南门有条大路,脚程快的话,不消一刻钟便可到达。 这点距离对于朝峰和林鸢来说微不足道,但两人却没选择全速前往,而是换了一身平常的衣服,拎着香烛纸钱,混入了人流中。 自从前段时间县衙发布公文禁止上罗迦山烧香后,前往城隍庙烧香的人数明显增加了不少。 求神拜佛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永远也避不开的话题。 无论是漫长的劳作还是辛苦的经营都无法改变内心的空虚,事物的变迁常与人的期望背道而驰,中间的空白则需要用信仰来填补。 好在城隍爷还算灵验,每年如期而至的春雨就是证明,那么只要自己带够了香烛纸钱,诚心叩首,就一定能得到城隍爷的垂青。 一路上来来往往行人不断,隔着好远便能看见南边青烟升腾而起,香烛燃烧的气味在难得的潮湿天气里,显得更加温和。 朝峰远远注视那条青烟,这在别人看来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影射在他眼里,犹如一条蛟龙在细雨丝丝中直上青云。 朝峰有些期待和这位城隍爷见面了。 城隍庙规格并不大,只有一间牌坊和三进殿宇,各有东西影壁和照壁屏门,牌坊上设有匾额,上书“保安黎庶”,凡此种种皆与他地城隍庙宇无有不同。 最大的区别则是,县民荐神和县令祭祀拜神都设在了同一场所,这在他乡是绝对看不到的异事。 也正是这座大殿设有那怪异的城隍造像。 朝峰和林鸢到时,已有许多人在此敬香。 牌坊内有一座石碑,碑上用雄浑有力的字体刻满了疏文,“伏以城坚社稷安宁,赖神光而保赤子,隍固金汤绥靖,仗圣化而卫黎民……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至心上献,当境城隍角蚩老爷,……巧计因祸,十恶忤逆,百辟临身,难逃城隍耳目,神恩加祐良辈,国泰民安百福臻。” 朝峰断断续续将疏文念了一遍,对林鸢感慨道,“没想到这城隍爷居然还有名字,也不知是谁人所取。” 林鸢回道:“黑面神都有名字,堂堂一境城隍怎能无名无姓。” 二人还未迈入大堂,一尊威严中带着怪异的城隍造像就从门口映入眼帘。 那塑像端坐大堂供桌前,身着青色官服,身躯修长。 虽然早有耳闻说正阳城隍样貌奇诡,但朝峰自己亲眼看到时,还是不由得暗暗心惊这样的手笔。 那城隍,哪里是怪异,压根就不是人。 青色官服下隐藏着的是如同蟒蛇一般的身躯,鳞片耸峙,一截带着鱼鳍和尖刺的尾巴萦绕在侧,修长的脖颈上顶着个似虎又不是虎的头颅,有鳞而无毛,双目圆睁,巨嘴微张,额头生有一对直角。 城隍爷捧玉笏的双手也不曾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巨爪,趾间有蹼,手捧龙珠。 这是什么城隍,分明是一尊妖邪。 这样的形象甚至可以称得上淫祀邪祠,而正阳的这尊,居然还受了朝廷的正统册封。 “角蚩……蛟螭……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朝峰的笑声立刻引来旁边烧香老人的棒喝:“不知礼节的小子,怎敢直呼城隍老爷名讳。” 朝峰连连作揖道歉,这种把信仰强加到他人身上的人往往难缠,稍不注意就要被其揪住凌辱一番。 哪怕朝峰是个通脉境的武人,也不敢与之正面抗衡。 看到朝峰躬身如啄米,那人这才替城隍爷说了原谅。 朝峰抹了把汗,好似刚与一只散妖对阵完毕。 转头小声对看戏的林鸢谈起正事。“我觉得我们可能还是小看这位县官背后的能量了。” 林鸢从容答道:“得到钦天监的默许弄这么个东西来当城隍,可不是光凭政绩卓越就能做到的。” “看样子我们真是来了个不得了的地方。” 朝峰非要进去拜一拜,还说什么香烛纸钱都带了,不能浪费,毕竟来都来了。 林鸢无语凝噎,二人一同踏入大殿,到了近前,朝峰纳头便拜,屁股撅上天,真像个虔诚的信徒。 林鸢只是拿着香烛伫立一旁,他知道这就是一尊除了外形没有任何特别的塑像,城隍庙正真的秘密,只怕还隐藏在更里面的殿宇中。 朝峰将带来的线香点了,对着城隍摆了摆手,“期待下次见面。” 殿外有一方铭文铜鼎,所有的纸钱都在此地集中烧化,先前的那一条青烟的源头也在此处。 朝峰将几刀纸钱尽数放进铜鼎,似乎是受到雨水影响,今天的烟雾格外的大。 升起的烟云中,有一小股更浓的青烟仿佛有了生命似的,从大队人马中脱离出来,游离在十几丈开外的高空,在朝峰林鸢的注视下,朝着围水河的方向远去。 为了进入城隍庙内那座终年紧闭的大殿一探究竟,二人在烧完纸钱后并未离开,而是趁这时间去野外逛了一圈。 这附近都是良田,阡陌纵横,林埂交错。 这时节已无人劳作,仅有秸秆草垛默然伫立地头,他们和此间的农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关于那殿里究竟有什么,二人意见不一。 朝峰觉得那里应该是一尊真正的没有经过美化和雕饰的城隍造像,而林鸢则认为其中应该隐藏着用于收集业力的法阵。 终于随着天色渐晚,信士们都倾诉完自家的心愿,带着满足和心安踏上归途,负责看守庙宇的差人关上大门,他们要抓紧时间赶回县城,以免违了宵禁。 所有人都步履匆匆,即使在城隍爷脚下,也无法补全黑夜带来的安全感缺失。 城隍庙恢复宁静,只有供桌上的长明灯还保持着跃动,为神圣而妖冶的城隍大人留下最后的光明。 已经等待到无趣的两人披着夜色,轻而易举登上楼顶,目光越过主殿,投向更深处的楼宇内部。 城隍庙向来不设防,一些低级的精魅自然不会靠近这里,更不会有人敢犯众怒来此捣乱。 于是两人就在城隍爷的目送下,光明正大踏入了那片“禁地”。 而大殿里的陈设两人都没有猜中,甚至可以说完全超出预料。 偌大的楼宇内部,没有塑像,没有法阵,连寻常供桌贡品也不曾看见,兀然出现在二人眼前的,只有一口老井。 与此同时,主殿内安坐于主殿内的长明灯,火焰渐渐缩小熄灭,然而被照亮的空气却没有就此消散,反而开始不安的扭曲起来。 那光影在不断皱缩中于城隍像面前凝聚出了别无而致的模样,两张脸对视一眼,光影消散,化作点点毫光穿过门缝。 最终在两位闯入者的面前重新凝聚成形。 毫无感情的双眸审视着两人。 林鸢对这目光十分不忿,抬手便要将其驱散。 “业力铸躯,好手段,没想到妖当了城隍,也能掌握这样的术法。让我来吧。” 朝峰边解释边打断林鸢的动作,宽大袖袍中已经有碧绿的光芒透亮。这光影城隍似乎没有动手的打算,从刚才开始便只是默然望着两人,似乎要将两人的形容特征尽数收入眼中。 然而朝峰却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他袖袍翻涌,露出了其中莹润的碧绿念珠。 一股同样玄异庄严的气息升腾而起,朝峰表情肃穆,一身衣袍无风自动,气势高涨。 弹指间便压过了面前的光影,一直没有异动的光影城隍似乎察觉到了这股同源的气息,看似身体上分出几缕游丝,试图将其召回自己体内。游丝样的光线缠上朝峰的身体,侵入那碧绿的光团之内。 “那就多谢城隍爷的见面礼了。”朝峰嘴角扬起,那些游丝非但没能撼动绿光,反而为双方搭建了连接的通道,受到莫名的牵引,不住地向朝峰袖袍内的那串念珠涌去。 速度之快,须臾间便没了半个身子,剩下的半个想要抽离,维持不住城隍的形象又变回了光点炸碎。 朝峰大袖一挥,将其全部陇入袖口。 “这井里有古怪。”林鸢在一旁看得清楚,那光影消散时,分明是要钻入井里。 朝峰亦然,他打量了一番黑洞洞的井口,又转头看向围水河的方向,笑道:“哼哼,原来如此,走。” 不消多言,二人顺手关上大门,又将主殿熄灭的长明灯点了,抹去来时的痕迹,一并朝围水河赶去。 围水河并不是一条如何广大的河流,流域也仅仅局限于驻马府内,最宽处不过十几丈远,上下游落差小得可怜,无风也无浪。 平滑的河水映入二人眼帘,如果不仔细观察的话或许会认为这不过是一滩死水,只有亲自触碰,才能感受到细微的流动。 朝峰抽回手掌,将刚才收拢的光影分出一缕,扔在了河面。 那一缕微光在黑夜中十分醒目,落入水里犹如一条发光的游鱼,开始溯流而上。 “跟上。” 两人跟着光点约莫着走了半个时辰,随着河面越来越窄,那光点在一处河湾停了下来,渐渐沉入水面。 此时河面已将不足十丈,河水在此改道,形成了一处静谧的潭。 这潭水面漆黑反碧,波纹不生,极其幽深。 宛如一颗巨大的瞳孔,平静注视着世间。 跳入潭水的两个人影,像是偶然间飞入这眼里的蠓虫,激起圈圈波纹,惹得这眼的主人不住眨眼。 二人一直下潜,以他两的身体强度,潭水带来的压力和冰冷不算什么,一次性闭气半刻钟也很正常。 然而这潭水仿佛没有底一般,境界较低的朝峰身体已然感到不适,根据朝峰的估计两人最起码下潜了超过三十丈,才终于踏上了坚实的谭底。 谭底空洞黑如永夜,二人仿佛置身虚无空间。 林鸢虽然没带武器,但徒手凝聚青色风罡对于进阶后的他来说并非难事,淡青之气不断聚集,一道比平时大得多的风罡好似弯月,挂在林鸢肩头,为这终年不见阳光的水下世界带来些许光亮。 环视一周,不见边际,朝峰开启洞明才看清,整湾水潭宛如一个倒放的漏斗。 将所有晦暗神秘都压制于此。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平静如死的谭底响起若有若无的兽吼,如泣如诉,若即若离。 这声音似乎很小,小到不仔细听就根本无法分辨,这声音似乎又很大,大到犹如在脑海里清晰浮现。 一串串水泡自谭底涌起,两道赭色微光从黑暗间透露出来。 那微光起先狭窄细长,慢慢扩大成圆形,竟然是一对散发光芒的巨型赭色眼瞳。 同时,一股难以言说的凶厉荒古的气息蔓延开来,由小到大,大到盖过整汪水潭,整段河流,整片天地。 两人顿时便觉周遭的潭水重过千斤,四面八方一起倾轧过来,将五脏六腑胡乱蹂躏挤压在一起。 朝峰当场呛了一口水。 那气息无孔不入,仿佛能侵入人之肺腑。 竖立的双瞳盯着两人,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扰动水流,一道道乱波袭来,摇晃着两人的身形。 那双赭色巨眼也越来越近,到近处时,已经大过水桶。青色风罡的光线里,映出一只丈许宽的头颅。双眼如炬,头角峥嵘,胡须虬劲,利齿生寒,观其模样,正是城隍。 两人的身体在这巨大的身躯面前,不过是水里的一尾游鱼。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身处冰寒的潭水,两人仍然觉得冷汗直冒,心脏骤停。 尽管身上有些止不住的颤抖,然而朝峰脸上全无惧色。 林鸢只感觉压力倍增,要是在这种地方动起手来,只怕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城隍大人,又见面了……打个……商量怎……么样?” 朝峰压抑的声音断断续续顺着水波传出。 “滚——” 霎时间,平静一年又一年的潭水滚如沸涛 第十七章:森罗 不知道是不是昨天下了雨的缘故,今日虽然没再见那蒙蒙雨丝落大地,却有一层大雾笼罩着正阳,将整座城市带入一片似真似幻的梦境。 也不知是哪家的报晓鸡开始啼叫,很快惹来邻居家的公鸡应声附和,家家相传,嘹亮的啼声很快响遍街巷,这座不大的城也终于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熟睡了一个晚上的人们陆续离开被窝,在清冷的空气中穿上寒衣,着手新一天的生计。 商铺、摊贩、布坊、学堂、县衙,分散在各个区域的门楼重新张开大门,老板、差人、长工、先生、县民,各司其职的形形色色的人流再次焕发活力,整个县城便如同一个庞大的生命体般运作了起来。 充满祥和气息的县城一如既往匍匐在大地上,无论内部多么热闹嘈杂,他始终缄默、不发一言。 丝毫没有注意到就在距离它不到十几里路程的山里,已经有一场足以威胁到所有人生死存亡的大事在悄然酝酿。 只是偶尔会有人在无聊时谈起,县令大人对罗迦山的禁令已将持续了半个多月,关于那座原来香火鼎盛的寺庙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居然没有一点风声传出来,就在前几天,往常在早晚还能隐约听到的钟声,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再想远望罗迦山的方向,却发现那边早已笼罩在了更深的浓雾中。 朝峰挥挥手驱散眼前的雾气,一般人或许发现不了这雾气的猫腻,但是他看得清楚,这看似再平常不过的薄雾中,分明夹杂着妖气。 林鸢不满这种压抑的气氛,正想着用风罡将这院子周围的雾都吹开,可想了想这毕竟是城内,也只能强行忍住自己的冲动,越想便越觉得还是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适合自己,好在聪明的黑面神似乎察觉到了林鸢的不快,主动摇着尾巴贴过来。 林鸢从怀里自然掏出一块肉干扔去,不出意外还是被三两口解决,林鸢摸摸黑面神的头,连吃了两天闻獜的肉干,它居然隐隐长大了一圈。 虎头虎脑的面貌映入眼帘,让林鸢轻松了不少。 两人是趁着今早开城门时赶回来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戍守城门的伙长认得两人,所以并未多问便干脆利落地放行。 对于这场莫名的雾天,其实两人最开始时也并未发觉,等到天地渐渐开始模糊,已经是破晓时分了。 这看起来明明十分稀薄的雾气,身处其中竟然有种粘滞感,以前在吾州道的山里,常年云雾缭绕,连天的大雾他也见过了不少,可让他感到如此不舒服的还是头一次。 他绝不会简单的认为这时地域造就的差异。 同样疑惑的还有老粟,打早上就在抱怨着天气。 “真是见了鬼了,往年也没见这时候起雾啊。” 老粟的惊疑引来了耗子的不屑,直言老粟那么大个人了还这么少见多怪。 朝峰插话道:“还真不是老粟少见多怪,你学堂的先生没教你事出反常必有妖吗?” “学堂的先生只会之乎者也,教的东西都无聊死了。” 耗子抱怨道。老粟一听事情果然不对劲,赶忙询问朝峰,罗迦寺的那夜他可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朝峰随口道,都是些小打小闹罢了,让老粟不用担心。 将信将疑的汉子看着对面和平时几乎一样的笑容,犹豫着把心揣回了肚子。 这时朝峰却莫名说道:“有客人来了。” 众人往门口看去,不知何时木门处已经有个面容阴鸷的成年男子静静伫立,他双手环胸,一双狭长的眸子平静扫视着院内众人。 “来者不善?”林鸢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 “未必。” “这位朋友,请问有什么事吗?”老粟率先开口道,他在这城内,好像从来没有这号人物。 但那人丝毫没有回话的意思,神情木然,眼神和朝峰对上。 “门口的朋友,请问您找谁。” 老粟还是礼貌的又问了一遍,在他看来这个一脸凶相的人要么是冲着朝峰他们来的,要么就是精神上有点问题。 而朝峰接下来的话也验证了他的猜想。 只听朝峰吩咐道:“老粟,带耗子回去。” 而后又朗声对门外道:“朋友,移步?” 那人轻微颔首,便兀自转身离开。 朝峰给林鸢使了个眼色,二人同时默契地跟上。 三人先后来到一处无人的巷子,那人率先在巷子尽头停下身形。 直到此刻,一身凌厉才的气势才完全显露出来,配合着那对阴厉狭长的目光,整个人宛如一只夜行的凶枭。 胡同内乍然寂静,迎面而来的朝峰和林鸢只觉自身仿佛踏进另一片世界,规整的砖墙成了参天的古树,细微的浮土长出茂盛的棘丛,人声化作兽吼虫鸣,头顶暗为星野月空。 完全像置身于千百年不见天光的原始森林内部。 “幻境类术法?” “不对,不完全是。” 林鸢手掌拂过荆棘,指尖传来的刺痛告诉了他答案。 而对面,气息完全和周遭融为一体的阴鸷男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和眼神一样,给人阴恻恻的感觉。 “一个归真境,一个通脉境巅峰,两个实力不俗的武人居然会和平民混在一起,还真是少见。” “这是在下私事,阁下有事不妨直说。” “我当然有事,只是你有资格听么?” 阴鸷男人幽幽的声音传遍整片密林。 “若没事,在下便先行回去了。” 朝峰满不在乎地回答。 “如果你能走掉的话。” 朝峰不再多言,回身便走。 下一瞬,脚下的荆棘开始疯涨生长,交叉错乱的荆棘每一根都尖刺乱生,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向朝峰腰身绞杀而去。 朝峰正要催动阳火御敌,将这一干杂草们焚烧殆尽。 然而伸出的手就这么停留在空中,哪里有半点火焰的影子。 朝峰愣了一瞬,藤蔓的尖刺就已经率先被割破。 好在朝峰反应及时,箭步跃上古树侧枝,避免了被绞成碎肉的下场.惊疑的青年翻看着手掌,伤口和血液,以及掌间传来的疼痛感都如此的真实,可他无论如何也感应不到体内的阳火,就像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再将目光投向地面,刚才一直站在身边的林鸢也不知何时消失了身影。 原处只剩下狰狞的尖刺。 朝峰肯定这是某种术法无疑,但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任何破绽。 不等朝峰过多思考,周围的苍劲树枝摇落树皮,内里裸出的不是木质,而是一张张尖牙倒卷的裂口。 整棵树就这么一节节蜕皮成满身裂口的怪物,就连旁边的树身也一样在进行着转化。 朝峰一下子失去落脚之地。 心里默默算着,按照进入巷子的位置,此刻他应该立于左边的墙头,如果真如他所想,那么,只要朝前跃出一丈,就会稳稳落在另一边的墙上,尽管此刻在他的视角里那片地方空空如也。 脚下的裂口已经开始咀嚼他的双脚,利齿和人骨摩擦造成令人脊背发凉的脆响,又被飘荡着的兽吼虫鸣声淹没。 朝峰最后审视了脚底一眼,用力将双脚拔出,小腿以下已经肌肉尽碎,只剩森然白骨。 尽管他知道这并非是真实的伤害,但恐怖的疼痛感让他眉头拧在一起,好似有一壶滚水倒入头颅,冲击着额顶。 牙齿几乎被咬碎,嘴角留下血痕。朝峰呼出一口凉气,飘然跃出。 然而,落下的地方仍然空无一物,当失重感传来,朝峰知道自己错了。 于是干脆放任自己的身体从空中落下,任由匍匐在地万千尖刺将单薄的身体扎穿。 涌出的鲜血洇红衣襟。 俄而扎穿身体的荆棘又化为乌有,露出黑色泥土的地面,这地面海浪翻涌一样波动起来,朝峰破败的身体好比摧折的小船,在泥土的潮头中渐渐被淹没。 随着意识渐渐模糊,朝峰残存的视线在泥土的缝隙间隐约看见,那阴鸷男子傲立古树妖枝,眼神中满是不屑。 “原来如此……我明白……” 残破的躯体掩埋进更深的泥土中,密林又恢复到了原来的境况。 草木幽深,冠顶暗闭。 另一边早已消失无踪的林鸢也面临几乎同样的境况,不过林鸢速度要快上几线,在持续异化的棘丛和古树之间凭借敏捷的身法闪转腾挪,狼奔猿跃。 依旧能在微小空隙间寻得一线立锥之地,在裂口张合间蜻蜓点水。 而他的记忆里,朝峰早在回身离开时便轻松走出了幻境,只是林鸢跟上后,却发现完全不同,这片密林仿佛在跟着他移动,无论他动作如何迅速,始终望不见尽头。 紧接着异变突生,和朝峰一样的是,他也同样用不出任何剑技,能够借助的只有纯粹的身体。 周遭全是触之即伤的凶险,林鸢只觉自己身处某种巨大怪异的胃囊之中,正在被研磨、压制、分解、消化。 但想要维持如此精妙的术法,所需的气自然不会少,只要自己保持状态,那么对面迟早会因为气的不足而露出破绽。 虽然受了些轻伤但对他来说无伤大雅。 可如果他会就这么等下去,那他也便不是林鸢了。 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打算速战速决。 交差掩映的林间阴影退散,霎时走出一只两丈来长的夜叉鬼,那鬼物面目可憎,牙森列戟,目闪双灯,钩镰利爪似杀神之名器,威武身躯如开天之巨人。 夜叉径向林鸢杀来,五指利爪在空中带出残影,所过之处妖树怪枝无不闻风而折。 林鸢只能拼尽全力躲开,谁知他人在空中之时,晦暗的夜空之中又飞来一只背生双翼的怪鸟,人首而四目,羽翅粼粼,鸣声杳杳。 只见那四只眼中各射出一道精光,照在无处借力的林鸢身上,林鸢只觉身体有千百斤重,控制不住之下直奔地面砸去,正好撞上俯冲而下的怪鸟。 林鸢只能靠腰力强行变换身体姿态,躲过咬向头颅的致命一击,而手臂还是被齐肩咬去,温热鲜血溅在脸颊,让林鸢有些恍惚,但随即而来的痛感又将他唤醒,整条手臂已经失去知觉,保持不住平衡跌落在地。 地上的荆棘像是闻见血气的恶臭蚂蟥,立刻拥上,将林鸢裹得密不透风,棘刺刺入血肉,不断收紧。 阴鸷男子这时才从阴影里走出,夜叉和怪鸟一左一右立在身侧。 半张脸如蒙黑雾,只露出充满蔑视的嘴角下一瞬,地面上爆出一团血花,荆棘丛的林鸢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直面无表情的男人终于愕然,重新寻找起林鸢的位置来,在他所织造的“森罗“中,一切都无所遁形。 几乎下一息,他便发现了对方的踪迹,就在自己身后。 然而为时已晚,越是激烈的交锋,越取决于关键的一线,一只粘腻的手已经卡住他的后颈。 回头看去,正是衣衫褴褛,满身血垢的林鸢。 此刻的林鸢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倒像是一块被咀嚼了半天却没嚼碎后又被吐出的烂肉。 但他就那样站着,从身体各处传来的痛感令他止不住颤抖,意识模糊,几欲昏厥。 破烂的半张嘴已经说不出清楚字节,但他喉咙里仍吐出一段犹如恶鬼低语的话。 “找到你了。” 森罗之外,三人所处的那条巷子里,阴鸷男人已经到达朝峰和林鸢身前,此刻二人的位置,正是踏入巷子的那一刻。 男子嘴里喃喃着:“夏侯尧看走眼了。” 如此看来,罗迦寺的行动或许会比自己预料的还要难上几分。 真不知道小小的正阳怎么会出现如此扎手的妖物,疑似妖王,单单是这四个字放在当今任何一处都分量十足,如果不是事态紧急,就该上表豫州道,让司里那些个变态来处理。 不过最近好像哪里都不太平,真是多事之秋。 男人的思绪还停留在自己强大到不可理喻的同僚身上,抬眼看去,巷子对面的两个人似乎要脱离控制。 再次确认了先前织造的术法森罗,困住通脉境武人的那个还完好无损,看来是得手了,而困住归真境武人的那个,居然已经在破解的边缘,他留在森罗内的那部分意识的化身,此刻正弯折脖子到在一边。 那两人身形略微摇晃,几乎同时睁开双眼。 朝峰和林鸢眼神相互确认了情况,问题都不大,不过两人眼眶都微微发红。 朝峰呼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让精神的疲惫缓解,随后在阴鸷男人不定的目光中高声道。 “该下一回合了。” 第十八章:瞿应 阴鸷男人的疑惑渐渐转化为兴起,看来夏侯尧修为不怎样,倒是有几分眼力。 男人率先出手,夜叉的虚影在他身后一闪而过,随着身影隐隐涨高几分,已大致和林鸢相当了,速度极快,踏地爆发之下原地徒留被扰乱的雾气。 林鸢闪身上前来,和对方硬拼一拳,不想对方力量也如此之强,被打得一连退了十多步,拳头上传来阴冷的气息。 反观率先出拳的男子,不过是倒退三步,身形略微不稳而已,不过拳峰之上同样留下一道锋锐的劲力,他有种皮肤已经划破的错觉。 心中暗忖,这人外表平平无奇,全无锋芒外露,原来是隐而不发。 路数倒是有点像地支中那一位的“藏剑于身”,不知道是不是同样来自汉中道剑阁的年轻一辈弟子。 双方各有心思,但动作却没有丝毫凝滞。 林鸢败退,朝峰交替而上,矮身箭步,他的双手已经附上的金红色的火焰,火焰不高,只有分毫,这是将阳火凝聚到极致时才会显现的特殊状态,同时火焰的温度也会成倍增长。 恰如戴了一副金红色真丝手套,大片雾气消散,空气因为热力而扭曲,须臾间就要探向男人侧腰。 男人没有硬接,这火焰的气息令他十分不适,身后那只怪鸟虚影一闪而逝,身形凭空急退,躲开了刁钻的一掌。 而朝峰明知不可能再命中,却并未改变攻势,直到那一掌完全递出,凝缩在掌间的火焰终于爆发开来。 尽管急退的男人一再加速,只是猝不及防之下还是被膨大的火球波及。 阳火?四合的,不对!是六合! 身前传来的炽热温度和刚烈气息让男子瞬间领悟,难怪感觉如此不对付,原来是属性上的克制。 “六合阳火?” 朝峰停驻,双手火焰幽然。看着对方试探的神色,自信言:“有眼光。” 随即便闭口不在多言,金红火焰重新凝聚成形,再次攻向对方。 林鸢也早已蓄势,只等朝峰话毕。两人身形交错取上下路杀去,朝峰双掌灼灼,身如游云,直取胸腹之间,掌威所至,势要摧烂肝肠;林鸢拳风熠熠,步似灵猫,暗向两股之际,风罡过时,定教截断双股。 男子面对如此凌厉攻势并不惊慌,身后的又一幢漆黑虚影闪过,速度太快二人并未看清,只依稀看见是个高大的兽形。 只见他黑色毛发覆盖住双手,两臂隆起,以一个极为扭曲的招架对上两人。 结果依然是两人倒飞出去,就连阳火和风罡也未能破防,只是烧焦了皮毛,炸开了袖口而已。朝峰估计,这男人修为已经直逼归真境上位了,而且战斗经验极为丰富,总是能用最简单的应对打出最理想的效果。 两人身形未稳,男子已经汹汹撞杀而来,蹬地而起,人在空中怪鸟虚影自二人头顶掠过,男子身形也跟着掠过林鸢头顶,俯冲向朝峰,黑色毛发再度生长。 这一击势在必得。 而这势在必得的一击最终落在空处,朝峰似乎已经提前知晓他的意图,早早避开正面的冲撞,原地只留下一道金光,和膨大的明黄色火球。 打眼看去,倒像是男子一头钻进火场。 林鸢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屈指成剑,点向男人后心。 男人心有所感,震散火焰,回身拳指相抵。 然而指尖上却不见任何剑罡传来,也没有丝毫劲力打入,只轻飘飘的一点,像是敏捷的蜂鸟在岩石上轻顿,便赶在拳力涌去之前飞身而退。 男子拳峰与身体之间,却有一线极细的风罡凝聚成形,撞向男子胸膛。 然而还是没有造成伤害,只切开了胸前衣衫,露出内里一副软甲。 终究不是搏命的厮杀。 男子正是兴起之时,再想出手,朝峰已经叫停。 “大人,没必要再打下去了吧。” 阴鸷男子停下动作,覆手而立,战意还未从脸上消退。 故作疑惑道:“大人?” 朝峰掸去身上灰尘,吹口气给自己因为长时间使用阳火而发烫的双手降温,压低声音问道:“这位岁引司的大人,敢问我兄弟二人所犯何罪。” 阴鸷男人眉头蹙起,他不记得自己何时表明的身份。 “哦?” 朝峰没有言语,只是眼神示意男子看向自已胸前,衣衫的缺口处,一片斑斓的雀翎早已露了出来,和破烂的衣裳格格不入。 似乎刚才的那道斩击也没能对那片看似华丽却脆弱的雀翎造成伤害。 阴鸷男子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衣摆,遮住了自己身份的象征,语气玩味:“什么罪?实力不够,就是你们的罪。” 朝峰收起面色上的轻浮,皮笑肉不笑道: “这便是岁引司的行事风格吗,我兄弟虽然只是一介野修,可是向来遵纪守法,大人如此捏造罪名,妄加伤害,恐怕不合规矩吧。” 朝峰能感到男子在动手时有所留手,显然他也不敢做得太过,但对方嘴里依旧不依不饶。 “规矩,两个杂鱼一样的货色也配和我讲规矩吗?” 林鸢忿然:“那就手底下定规矩。” 朝峰示意林鸢不要妄动,尽管他同样不忿,现在自己这边占着理,对方身份特殊,要是此刻动了手,反而落人口实。 一个归真境上位不足为惧,但毕竟对方身后是整座钦天监。 “大人莫非以为吃定我们了?但不知大人是几翎的斩祟人,才有如此的自信。” 阴鸷男子言语间满是不屑。 “你知道的好像还不少,那你就应该明白与其自不量力拖别人后腿,还不如趁早放弃。” “那我想大人也合该明白,大人既非正阳主事,也非此间镇抚使直属上级,这里恐怕论不上您来指手画脚吧。” 朝峰分毫不让,但这话似乎说到了对方痛处,让阴鸷男子脸色平添了一分冷意。 “我确实不是主事之人,但我也不想夏侯尧拉几个野狐禅进队伍来,带来不必要的变数。” “大人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将我二人当作炮灰好了,便是我命不好时,该那妖打杀了,也无需大人来回护。” 阴鸷男子冷哼一声,“如此最好。” 话毕便要率先离开。林鸢拦住去路,只听身后朝峰反问,:“大人一言不合便要诛杀我等,现在就这么一声不响的走了?” “哦?我什么时候要诛杀你们了?有何证据?我不过是随便转转而已。” “哈哈哈哈” 两人一齐发笑。 “真个奇怪,我道是岁引司里哪个了不得的,嘴里说得好大话,原来也是个市井里的无赖。” 阴鸷男子只管走自己的,任由朝峰奚落,只丢下一句不疼不痒的“彼此。” 朝峰却说教似的回了句:“大人,您站的太高了。” 偏偏是这句话又再次吸引了对方,男子回身过来,却见朝峰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站得高?” 朝峰缓缓道:“修为高,眼界高,心气高,这样那样的高,不看脚下的话,是容易失足的。” 阴鸷男子只觉得可笑,一个山野的武人哪里来的底气口出狂言。 “等你什么时候入了归真境再说这样的话吧……” 一句话还未说完,他猛然间瞥见,墙头不知何时起竟有个孩童露出对骨碌碌的眼睛怯头怯脑地躲着看。 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他竟然完全没注意到。 自己明明在巷外也下了禁制,普通人不可能闯进来。 一连串的疑惑自他脑中闪过,也终于明白了那野武人嘴里的“失足”是何种意思。 倘若无人看见时,自己便去了也无妨,任对方说破了天,也不过是一面之词。 眼下有人证在此,若真个较起真来,里外都是自己的不是。 反观那两个野武人,好像早有所知似的,正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目光越发的刺眼了。 阴鸷男子动了,目标却不是朝峰和林鸢中的任何一人,而是趴在墙头的那个孩童。 只见他身形在空中缩成一道细线,再次出现时,已经立在墙头,把手便向那孩子抓去。 林鸢亦是同时启动,脚下风罡狂涌,又似一道青色电光,须臾间也出现在那男子身侧,将其探出的手掌死死抓住。 而墙头的孩童,当即被两人相交时的劲风给吹飞了下去,一个屁股墩儿栽在地上,却待抬起头来看时,正是偷偷溜出来的耗子,黑面神亦跟来了,看见墙头出现生人,立刻龇开牙低号起来。 耗子眼看被发现,也顾不得还在疼痛的屁股,叫上黑面神头也不回地跑走。 墙头的两人又交起手来,双方皆以纯粹拳脚对垒,速度力量大致相同,拳风凌厉,攻势如疾风骤雨,噗噗的肉体相搏之声好似雨脚如麻,在这巷子下了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 直从墙头打到巷尾也未分胜负。 正是火热之时,巷里簌簌落下两道人影,强大的气场引来三人纷纷投来目光。 “瞿应,够了。” 领头的中年男子喝道。 唤作瞿应的阴鸷男子即刻停手,没有丝毫怨言地回到那人身边站定。 林鸢也回活动活动手腕回到原处,朝峰抱拳道:“这位想必便是主事之人了,敢问高讳?” 那领头的中年男子刷漆似的一对阔眉,鼻直口方,颌下稀稀的几缕怪须,威武十分。 说话时却不紧不慢,礼仪端正,只见他同样抱手,回道:“下官裴斐,治下无方纵容属下打伤二位兄弟,实在抱歉,这里是几枚丹丸,可供二位兄弟恢复元气之用。” 朝峰接住裴斐抛过来的玉瓶,果然见药香扑鼻,就算他们俩不敢自己服用,拿去卖了当了想必也值得相当银子。 于是立刻堆笑道:“好说好说,即使不看大人面上,也该看在丹丸份上,刚才的事,我只当没发生过。” 裴斐不太理解对方话里的逻辑,不过他这些年人鬼都见了不少,不会因为这点事在意。 “如此便好,只是二位别因为这些芥蒂误了共同的大事,今夜子时,自来镇抚使处相商。” 朝峰恭维道:“没问题啊,大人真是慷慨爽利,若不得见大人,在下还以为岁引司全是刚愎自用,眼高手低之人了。” 说着又使眼色看了瞿应,那边只是低头寻思,不曾在意。 裴斐道别:“晚上见。” “晚上见。” 岁引司一行三人率先出得巷子,将掩人耳目的术法撤了,转向镇抚使处去。 裴斐开口问道:“怎么样,作何评价。” 瞿应道:“你不是都通过冥蝉看见了吗,自己看了半天好戏不帮手,反过来奚落自家兄弟,好人都给你做完了,做坏人的却是我,有你这样当大哥的吗。” 在自家兄弟面前,他脸上阴鸷孤傲消了不少。 裴斐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迁怒落在肩头的一只麻点幽睛蝉虫,拍拍肩膀将其赶飞起来,赔笑道:“那还不是你自己要来试水,上手了才知道优劣不是?我们这些只能半边看的,哪有兄弟你看得清楚。” 瞿应给了大哥一肘,不再纠缠,而是认真思索道:“那白脸使得六合阳火,对火焰的控制力很强,不是一般的俗手,那火焰里至少有日精之火,地脉之火,山原之火三种,其他的就不知道了。看他那么年轻,应该是由宗门传承所得。那疤脸应该是使剑的,在没用剑的情况下交手,看不出深浅。至于他们是如何挣脱森罗的,说实话我也断定不了。” “陨子,你说呢。” 裴斐又把问题抛给同行的另一人。那男子比起裴斐矮了半截,却生得好宽大的脊背,老粗一双臂膀,此刻正用大手摩梭着下巴。 “六合阳火固然罕见,但也要看使用者是谁,毕竟他尚处于通脉境,发挥的威力有限,倒是那个剑修,一身气息极度内敛,浑圆如意,竟然也将气息压制到了通脉境,不可小觑。” 三人沉默了一时,心中各有计较, 瞿应率先道:“大哥怎么看?” “你们说的都各有道理。”裴斐先卖了个关子,冥蝉飞了几个来回又落在手上,瞪着幽幽的眼睛。 他先是问瞿应道:“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冥蝉的?” 瞿应道:“不曾发现,只是我想大哥既然来了,那冥蝉必然也在附近。” “那你道那白脸是何时发现的?” 瞿应思索道:“他应该也不曾发现吧。” 一旁被叫做陨子的男人也点头表示赞同。 裴斐兀自笑了,揭晓道:“其实他说你站得高了,也没说错,早在我视线透过冥蝉看过来的第一时间,他便有所察觉了。” 瞿应却比看见阳火时更吃三分惊,道:“不可能,通脉经的武人怎么会有这么强的觉。” “且不去管他如何获得这般觉,单说他发现我时,一瞬间就克制住了回头的下意识动作,直装做无事发生,这一点就已经很不简单了。” 瞿应思索道:“那只怕对方早就猜到了我的来意,也存了拿我试手的心思,居然被当猴耍了一遭。” 陨子补充道:“又是一个麻烦的角色。” 裴斐不知道为什么没来由的升起一股惋惜的情绪,道:“只希望他们能安分守己吧,我倒是不太想接到他们的通缉。” 而另一边,朝峰和林鸢回去的路上也在复盘着刚才的对战。 朝峰率先开口,一开口便是奚落之语:“你怎么逃出来的,我还以为需要我搭救于你。” 林鸢脸黑道:“是吗,那我倒是要多谢朝大宗师费心了,是我不识得时务,没有及时倒在那幻境里。” “说是幻境倒不如说是玩弄意识和五感的术法,应付起来,却是极难。” 林鸢问道:“能看出来是何种术法吗?” “就算看出来了,我也不一定知道,又不是那寻常术法,岁引司的斩祟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这句话倒是不错,那人确实不简单。” 朝峰认同道:“的确是非常手段,不过领头的那个裴斐,恐怕还要在他之上,我怎么觉得有这几个人在,就算罗迦寺真出了个妖王来,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了。” 二人正说着奔老粟家来,远远就看见门头有个熟悉的脑袋在躲着张望,黑面神坐在门口摇着尾巴。 一进门,朝峰刚要开口,耗子连忙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显然老粟还不知道他已经偷偷溜出去过。 朝峰压低声音问道:“你都看见了?” 耗子神秘兮兮地回了句“嗯!”,眼里闪着控制不住的激动之情。朝峰批评道:“以后少干这样的事,老粟知道了,头给你打掉。” 耗子吐了吐舌头,刚才摔下来的屁股还在隐隐作痛。移步院内,朝峰将这个死皮白脸的孩子拉到近前。 迎着对方疑惑的眼神说道:“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正和黑面神逗耍的林鸢也不时将目光投来,两人都对他平白闯入巷子里这件事很好奇。 朝峰扒拉开对方的眼皮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又像是捏面团似的检查了身体,最后甚至开了洞明,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体内也看不到异常流动的气。 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凡人。 当然也可能是此种异常超出了朝峰目前的认知。 朝峰冲林鸢摇了摇头,表示暂时没什么问题,林鸢便不再关注。 耗子看着朝峰煞有介事的样子,开始害怕起来,怯声问道:“怎么了,我是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才受了内伤。” 想到之前那个冷森森的男人眨眼间飞到自己面前,一副要杀要剐的样子,自己又被震得掉下墙去,难不成就是那个时候…… 朝峰和老粟一样,给了耗子脑袋一掌。 “想啥呢,要是人家想对你动手,你连受伤的机会都没有。” “哦……”耗子有些丧气,不过在听见老粟的叫喊声后又立刻来了精神,着急忙慌赶回屋子里习字去了。 “我们也该准备了。”刚才那一战,虽然两人都没有真正受伤,但的确消耗了不少气力,尤其是在那奇怪术法中,两人的一部分意识都受到了不同程度损伤,精神上产生的疼痛感到现在也没完全缓解。 二人心照不宣,这次除妖非同小可,稍微有所差池,就是万劫不复。 在此之前一定要将身体和精神的状态都恢复到巅峰。 锣敲五响,夜过三更,又一个白天在更夫的催促中匆匆而过,正阳早已进入宵禁,长期生活于此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夜伏昼出,理所当然地把夜晚让给其他物种。 白天还很热闹的城市,就像是鸟雀喧腾的树林,一到两更天就会变得空旷宁静。 耗子蹑手蹑脚地从他二叔身边爬出被窝,黝黑的汉子睡得很熟,伴着微微的鼾声。 耗子摸着黑来到茅房,明明是黑夜,耗子却感觉雾气比白天更重了许多,那朦胧的雾气中,居然透出微微的红色。 街头巷尾,墙角阁楼,只留下更夫的铜锣脆响,梆子长鸣,偶尔还有整齐划一的军健脚步传来,他们都同属于正阳守城军,成员也都是来自这座城的家家户户,吃的是正阳水,领的是正阳赋税中的军粮。 正是他们每夜在执行巡逻的任务。 戍守城门的伙长也带着一对十数人,本来巡逻的任务不该他来做,可不知怎么了,今天营里的副尉,那个平时不太露面的年轻人,却突然决定要增加巡逻的人力。” 伙长和他的兄弟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拉过来顶工。 一群人已经在城门盯了一天,现在个个困乏,走路的步调都有些不协调。 睡眼惺忪的伙长只想着早点值完着一班岗,回过头给自己的兄弟鼓鼓劲儿,恍然间模糊的视线的里,对头的巷口好像出现了两个模糊的身影。 那副宽大的衣摆,那个挺拔的身形,还有那个斜背在背上的长方木匣,伙长觉得自己没有认错。 黑暗中依稀有一只套在宽大袖袍里的手在给自己打招呼,可是当他眨巴了下眼睛再看时,却又人去巷空。 这正阳城里,依然还有两处灯火依稀,一处便是位于中心的县衙,县太爷依然还未就寝,一盏孤灯将披着氅的中年人身影打在书房的窗纸上,单薄而清癯。 另一条街的镇抚使处,几个人围坐在一张长桌前,夏侯尧敲着手指,那条干瘪的手臂此时已经恢复如初。 脸上的刚毅没有丝毫动摇。在长桌的主位上,裴斐怀抱双手,麻点幽睛的冥蝉就在他的头顶盘旋。 长桌上点了一盏灯,根本照不明整个房间,裴斐的下位,瞿应靠着椅背,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里,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还有脊背异常宽大的男人,两只宽阔的手掌在面前交叉撑着下巴,手肘支在桌上,一副沉思的样子。 几人并无言语,该说的话他们几个同属钦天监的同僚间早已说完,现在一切安排妥当,只等剩下几个人到来。 镇抚使门口,朝峰和林鸢刚刚停下脚步,先他们一步到来的那个身影回过头来,三人面面相觑。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