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不独行》 1. 那么,我们是共犯了 《刺客不独行》全本免费阅读 多年以后,千照独自站在雪山之巅望着触手可及的星辰,将会回想起平宁十九年,遇见柳鱼的那个遥远的深夜。 平宁十九年,云国,杨城。 星辰初现,现在它们还只是闪着微弱的光,除了那一颗——照星,如同十六年前一样,耀眼璀璨,镶在武朝十九国里云国最美的天空中,映在少女琥珀色的瞳孔里。 千照背靠着小巷坚硬的石板,努力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三天三夜没有合上的眼睛,饿到几乎丧失感觉的胃都在提醒她,她太累了。 再吞下一口水,想象着这是香香软软的馒头,忍不住咀嚼了一下,咬碎了空气。 “虎哥,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就最后一次机会!” “臭小子,别再黏着老子!一点小事都干不好!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我说最后一遍!你死也进不了青龙帮!” 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子大声咒骂着快步走来,他身后紧紧跟随一个瘦小的少年,在低声哀求他。 千照戴上她的兜帽,紧贴着墙壁。 仅存的光明已经做到了它能做到的极限,黑夜快活地夺取它的领地,星辰睁开了双眼,夜幕降临,笼罩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把她藏匿在无声的黑暗中。 “虎哥,再帮我一次,虎哥——” 瘦小的少年被狠狠的摔在地上,一声闷响。虎哥,是的,他有与他名字不相配的瘦高却也有一身相配的蛮力,他大吼:“小兔崽子,别再跟着老子!星命不祥害死亲娘的人,真是晦气!” 少年抬起头,黑暗里,千照在他的脸上却看见不属于此情此景的极端平静,他深吸一口气,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之后,他的五官扭曲了。 “我杀了你!” 少年猛的攻击吓了虎哥一跳,然而下一瞬他就掐住少年的喉咙抵在墙上,肆意嘲笑:“小兔崽子,怎么?”少年挣扎的更用力,“你爹不要你们娘俩是对的,不祥之人是该死——” 虎哥在青龙帮里靠狠字出名,他掐着少年的手更收紧了,近日心情不好,杀个小兔崽子就当放松了。 “呜呜…”男孩已经说不出话了,他的脸因为窒息而涨红,但是他的眼睛,没有盯着他眼前的男人,而是看向头顶的星空,他的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似乎因为即将到来的死亡而很欣喜。 千照突然发现,他和她有一模一样的眼睛,不是形状或是颜色的相似,而是在他们的眼里,深藏着的仇恨。 刀无声出鞘,虎哥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背上抵上一个冰冷的东西,“放开他,然后滚。” 千照很久没有说话了,她的声音嘶哑着,黑暗中听起来,如同指甲划过墙壁,有种不舒服的,滑稽的怪异。 虎哥松开他掐着少年的手,背后的刺痛和这黑暗中不确定的诡秘,早听说杨城晚上闹鬼,他害怕了,不会是少年的娘来索命了吧? “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杀我!” 刀移开了,虎哥撒腿就跑,头也不敢回。 “咳咳。”少年喘着气,揉着脖子,他对带着兜帽还比他矮一些的千照道谢,而千照已经收起了她的刀,扶着墙向前走开了。 “大侠,大侠,我叫柳鱼,柳树的柳,鱼儿的鱼,你救了我,我要报恩!” 柳鱼追上千照,跪在她面前,大声请求。千照不想回答,只是绕开了他,“别跟着我。”千照想到她和刚刚被柳鱼跟着的虎哥说了一摸一样的话,不禁又觉得有点好笑。 “大侠,我什么都会干!让我跟着你,做牛做马!求求你求求你!”听到这,千照突然停下脚步。 “你有钱吗?” 千照和柳鱼坐在夜市一个不起眼的小铺的不起眼的角落,如果千照没有在吃她的第四碗面的话,他们还可以更不起眼一点。 “大侠,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柳鱼期盼地望着摘下兜帽的千照,他已经勉强从千照其实是一个小姑娘的震惊中走出来。 “千照,千万的千,照星的照。”柳鱼瞳孔微震,照星不祥,人人皆知,以照为名,实属罕见,原来他们都是不祥而生的人。 “哈!”千照放下她的第四碗面,满意地擦擦嘴。柳鱼殷勤地递上一杯茶,问道:“大侠,我们下面去哪里?” 千照坐直,反问柳鱼:“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柳鱼一瞬间眼神慌乱,但又急切回答:"我什么都会,你救了我,我会回报你的!" 千照皱着眉头:“我根本没做什么,我只是把那个人吓跑了而已,我不需要回报。”说着她带好兜帽起身离开,柳鱼慌忙丢给老板几个钱追上千照,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你有双刀将军铸造的刀——” 柳鱼的话在千照耳边炸开,她好像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坟地,初秋清冷的风,划破脚踝手臂的野草,刀刺入皮肤的触觉,鲜红的喷涌的血,刻骨的仇恨。 “过来!”千照抓起柳鱼,把他塞到无人的巷子,“你怎么看出来的?”刀抵在他喉咙处,千照有些太过用力了,柳鱼皮肤渗出的血顺着刀上的纹路缓慢流着,很美的花纹,像致命的诱惑。 “我在我娘身边的时候,见过很多人。”柳鱼拼命向后仰,可是他背后的石墙让他注定不能远离刀锋。 “你娘是谁?说实话!”千照并不信他,逼问道。 “她是活着的时候,是茶馆的大当家,曾经有,有一个客人,是祁国人,是,是裴都来的,他收藏刀,他有一把,一把双刀将军的刀,我偷偷看过,和,和你的刀一样,有川字,川字花纹。”柳鱼惊恐的和盘托出,“双刀将军董十三,你有,你有他的刀,一定,一定是大侠,我说的是真的,请,请别杀我。” “为什么要跟着我!” “你救了我,我,我只想,报恩,我也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了。”柳鱼眼神空洞,原本死死抓住千照胳膊的手也松了下来。 不需要千照逼问他,他像是逼出什么毒素似的,一句一顿的说出他的秘密,“我是私生子,我娘得了很重的病,需要琉璃氏的药救命,我去求我的父亲,琉璃氏的占星官,他一开始不认我,后来听说我母亲的名字,假意说要去看她,然后,然后,他家的人烧了我们的屋,烧死了娘。”柳鱼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是一声咬牙切齿的呜咽。 千照早已放下她的刀,在听到琉璃氏的占星官的时候,抑制不住的抖了一下,不过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十六年前,琉璃氏的一个预言使她从出生开始被追杀,最后的亲人——她的爷爷死在护佑她的路上,如今只剩她一个人。琉璃氏,祁王,他们把她从祁国像狗一样赶到千里之外的云国,可是她心中的恨,只越来越深。 是的,已经太久了,十六年了,是的,她早就不该逃避了,是的,如果命运如此,那就拥抱这该死的命运。 她望着眼前的柳鱼,就像看着从前的自己。 “你想杀他吗?”千照轻声呢喃。柳鱼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少年与少女的眼神碰撞交织,他们静静地看着彼此,天上的星辰也静静地看着他们。< 2. 抓住我的手 《刺客不独行》全本免费阅读 从杨城逃出来,千照和柳鱼花了两日走到留仙河。 天边层层叠叠、片片薄纱般的晚霞有着最熟练的染工也染不出的不同层次、绚烂的红,“呼——”千照站直身子,眺望远处的夕山,深呼出一口气,秋日清爽的空气清空这几日的疲乏。 “明天会是个好天,晚上就在这里休息。我去夕山上采一些草药。” “夕山?这山原来叫夕山吗?”柳鱼不解。 留仙河旁的这座废弃多年的铁矿山,曾出产名扬天下的凌云纹铁,不过夕山在前朝就已经不产铁矿,荒废百年了。 “夕阳的夕,夕山。”千照将爷爷曾画过的舆图印在脑子里,不会忘,也不敢忘。“煜迦草形似蘑菇,长于断木处,内服可治止血,我一会就回来了。”说完她拨开齐腰杂草,走进树林深处。 落叶铺在柔软的泥土上,掩盖住百年前的所有伤痕,树木从灰烬中重新抽出枝桠,厚重的叶盖住了潺潺的水声。 “煜伽草!”深红色的伞状物一小簇一小簇的长在断裂的粗树枝上,千照手脚并用,爬上树,右手持刀,左手拿袋,小心地从根部割下草药,“留下一簇,这样才能生生不息。”就像从前爷爷讲的那样。 一阵劲风吹乱地上的枯叶,千照后颈忽地一凉,几乎是本能地荡下树,下一秒一根藏匿于风声的箭便急急射过她曾在的地方。 “手举起来!趴在地上!”泛着寒光的三只箭指着她,封死了千照的路。 太大意了!千照懊悔着,可是不得不照做,“我是从南边逃难来的,行行好,我什么都没有啊!” “呦,是个小姑娘呢!”是一个甚是年轻的男子,他懒洋洋地说道,“小妹妹,若不是你之前那个动作,我们可能还会信你,那样敏捷的闪避,没有几年可练不出来啊!” “啧,可不是,流火你看,这煜伽草不是走江湖的或是大夫哪个晓得!”矮胖的老者翻着千照先前采药的包裹,啧啧道。 “哇,流火哥,你看这刀!”将千照反手绑好的少女发现了她背后的双刀,下一秒众人便都围了过来。 “嘿!”被称作流火的男子耍了个刀花,又摒弃凝神,挥刀试砍,“打这刀的刀匠很厉害,这样轻薄的刀是专门为你定制的?”流火蹲在千照身边,一边看刀一边问。 “不是,这是我捡来的,我——嘶——”千照绑在背后的手被蛮横地扳开,突如其来扭曲的痛感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厚厚的茧子,呵,以你的年纪看,莫不是会走路就学刀了?从小培养的刺客么……夏至,蒙住她的眼,哦,别忘了塞住耳,先带回去再说!”流火沉思片刻下令。 “好咧!”叫夏至的女孩走上前,在视觉听觉被剥夺前的片刻千照仔细观察了面前四人,老人,孩子,残疾,四人一组的巡查吗?传闻云国的起义军就流窜在这些荒废的矿山,那么他们必是要带她去见他们真正的首领了。 “赵老大不在,让孙夫人定夺……” 天色渐渐变暗了,河边的柳鱼却一直没有等到千照回来。“去了这样久,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柳鱼向林子更深处努力地望着,可是黑暗团成一团,糊住了他的视线。 “大人,这边走。”粗哑的嗓音在这静谧的树林里甚是突兀,柳鱼吓了一跳,随即跳起,藏到一个土坡后。 星星点点的火光摇曳在暗夜里,脚踩厚厚的树叶,官兵们的脚步声显得异常沉闷。 “姓李的,若是骗了我们,你知道下场会是什么!”领路的人被军官拽住衣领狠狠向前一摔,他踉跄一下,腰弯的更低:“大人,投名状都交了,我没有骗大人的理由。” “哼,大人,按我说,已经抓了为首的,山上这些杂鱼能成什么事,哎,县令大人也真是的,非要我们来……要是他们躲进旧矿洞里边,叫咱怎么抓?”副官抱怨着。 “笨死了!”军官猛的敲了下副官的头,“也没说要活的啊,让你们带的火箭是摆设吗?!”副官抱着头,连连称是:“大人绝顶聪明,烧了山,这些老鼠就不得不出洞了。” “这边走,大人……” 声音渐远,藏匿的柳鱼额头渗出冷汗,山上有山匪?朝廷派了人来剿灭,要烧山……那千照,千照一直不回来,会不会被山匪抓住了?就算没被抓住,要是她碰见了朝廷的军队可怎么办! 柳鱼不敢多想,他悄悄地,远远地跟着官兵,向山上爬去,“千万不要有事啊!千照!” …… 蒙在眼上塞进耳朵里的的布被扯下,突如其来的光明有些刺眼,千照眯着眼,努力分辨着。 “孙夫人,这是东南山脚处抓到的,她在采煜伽草,身上还有两把刀。”流火恭敬地双手承上双刀,一双骨节分明,饱经风霜的手接过。 “好刀,川字纹,看你的身形,是双刀将军为你定制的?”孙夫人站起身,凑近地上的篝火,细细查看这两把刀。 千照看清了她在的地方,这是一个曾经的矿洞,借着篝火的光,千照看清了眼前的女子。 她完全算得上高大,不过她身上的衣服和流火他们一样,在初秋显得过于单薄,她看看起来已经不算年轻,火光跳动在她的眼睛里,探寻目光扫过千照。 这个样貌平平无奇衣着普通的女子,却像一棵激流中深深扎根的树,坚毅无比。 “不说?”千照沉默着,她还不能相信这些人。 “你不相信我,我很理解,我们是反对将军如齐的起义军,你带着双刀将军的刀,双刀将军叛国,想必你也不是什么拥护朝廷的‘良民‘吧?我想我们是可以合作的。”孙夫人循循善诱。 千照依然沉默着,爷爷为祁王鞠躬尽瘁,只是为了她这个孙女能活下来才逃出祁国,祁王却给他安上一个叛国的罪名吗?!我们只是想活着! 千照拼经全力没有在脸上露出一点仇恨和痛苦,一路走来,她和爷爷见过太多嘴上一套背面一套的人,轻易相信别人是愚蠢的。 “哎,既然这样,夏至,带她下去,先关起来吧。”孙夫人下令,“流火,你留下。” 看着门帘放下,流火迫不及待地询问:“夫人,为什么留下她?万一是官府派来的奸细怎么办?” 孙夫人摩挲着刀柄,叹了一口气:“流火,你说,这是好刀吗?” “当然。我们和穆邑的官老爷们打了这么些年,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好刀,就连赵老大的刀也不及这个。” “刀太新了,年轻的刺客,”孙夫人手指不小心刮过刀刃,瞬时一道血口,“呼!嗜血的刀锋。” “流火,今年是平宁几年?”孙夫人想到什么,大声问道。 “平宁十九年。” 十六年前中秋佳节,祁王屠尽天下那日出生的孩童,那叛国的双刀将军,不就是那年秋日逃出祁国的吗? “呵!我知道了!”孙夫人一拍大腿,大笑起来,“哈哈哈,我早该知道的!流火——” “不好了夫人!官兵!官兵来了!”手下冲进门,“他们避开了前两道警戒!小刘说看见李潘那个王八蛋给他们带路!” “李潘?”流火脸色霎时凝重,“那老大岂不是……夫人!我们快进旧矿道躲着吧!就算李潘出卖了我们,这么多矿道他们也找不过来!” 孙夫人拎起桌上的水壶对嘴喝上一大口,“呼,不能进矿道,走矿水井,下暗河,出后山!”水壶砸在木桌上,咚地一声,孙夫人权衡下作出决定。 “夫人,夕山经营了这么多年!说舍就舍了?”流火抗议。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孙夫人命令流火,“你带头,我殿后,这是命令,快去!” 被绑着扔到黑暗矿洞里的千照只觉得洞外变得更吵了些,有很多影子,高的矮的,映照在石壁上,晃过来飘过去。柳鱼怎么样了?一定是觉得自己抛下他了吧,呵,也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各走各路也是正常。 “那么,我们是共犯了。” 唔,不过是玩笑话罢了,不过是看着浑身战栗的他,一句安慰罢了,没有人会当真吧?不会有人当真的。 连爬树抓鱼都不会的柳鱼;能讲出许多远方城镇国家故事,却不知这些地方在东南西北哪个方向的柳鱼;梦想着有一天走遍天下的柳鱼;把仇恨化作力量斩断过去的柳鱼…… 这样的柳鱼,会不会来找她? 别犯傻了,像她这样的人,注定是孤独的,她想。 “小姑娘,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谁,要做什么?”孙夫人站在洞口,高大的黑影挡住微弱的光。 “我要杀一个人,但是,这是我自己的事,只能我一个人去做。”千照盯着她手中的匕首,缓缓 3. 误入地下城 《刺客不独行》全本免费阅读 “千照,爷爷教你杀人的本事,是希望你能活下去,而不是希望你为了杀人而活。”模糊的光影里董十三的面孔不甚清晰。 “爷爷……”千照呢喃着,她试图用手去触碰爷爷,但是爷爷却飞一般地大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快来,庇佑我们的望家倒了,我为家主打的那把刀,一定会被认出来…我们一定要去云国,快来!” 千照跌跌撞撞地想跟上她的爷爷董十三,可是她越努力就离爷爷越远,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她倒退,“爷爷!等一等!爷爷!”董十三没有回头,没有停下,只是大声地说话:“握紧你的刀!千照,握紧你的刀……” 火红的枫叶轻抚少女的脸,她的眼睛猛地睁开,琥珀色的瞳孔中有些茫然,过了一刻她才反应过来,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她和柳鱼已经来到了云国的都城——昭都,然而,城门口的排查让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和柳鱼不可能通过。 “老板娘,咱们昭都这又是要排查什么呀?”一个看起来风尘仆仆的壮汉语气里不乏讽刺地说。 世人皆知,自三公子之乱后,云国的朝政都是由郑国将军如齐把持,而如齐,又是出了名的阴险狠毒,他几乎杀光了云国旧臣,连备受云国人敬重的前大祭司,他的妻子娘家——望家,也在初秋时节被灭族了。 如今的云国朝堂上只剩下了迎合他的声音,对于百姓他视如猪狗,云国多矿产,他抓了十万民工为他挖矿,十人三死,可是无人敢有一丝埋怨,只敢在路上偷偷用眼神交流。 “说是除了照例检查以外,还要查十六岁左右的少男少女,”老板娘左右偷偷看了看,又弯下腰低声说:“说是后来的大祭司要求的。” 壮汉听了不说话了,只是冷哼一声:“后来的大祭司。” 千照知道他在不满什么,先大祭司在杨城之围里以身殉国,召来大雁泣血使众人免于义子相食,现在的从陶国来的大祭司,只是祁王走狗罢了。 “怎么办?”柳鱼压低声音询问,千照摇摇头,示意柳鱼一起离开,他们在茶水摊呆的太久了,千照还能带上兜帽稍稍隐藏,而明显是十六岁左右的柳鱼迟迟不进城也太过惹人怀疑。两人抬起沉重的水桶,深一脚浅一脚偏离大路向远处的树林走去。 “进不了昭都的话,我们不可能混进运河的矿船南下祁国。”柳鱼说,“运河是盘查最松的路了。” 千照没有回答,只是眉头更加紧皱。 柳鱼低下头,千照并没有告诉他她的身世,但是他能猜出来,以照为名的人,怎么会是普通人呢?付出一切也要去的裴都,执念之深,就像她曾说的仇恨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她所要杀的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他又抬起头,深秋凛冽的寒风吹得他眯起了眼睛,白天越来越短了,在北方的云国更是白天短的如同兔子的尾巴,星辰已经铺满半黑的天空,最亮的那一颗,是照星啊。 巫斗、玄季相交,辉星、斐苍合抱,其中一星,明亮似启明者,曰,照,照星现,国主危。 这是十六年前祁国琉璃氏大祭司明镜告诉祁王的话,从那之后祁王寻遍天下诛杀那时出生的孩童。 柳鱼猜到了千照的身份,“带来诅咒的孩子”,世人这样称呼那时出生的孩子们,他有些难过又有些高兴,与千照同岁的他虽然不是照星星命却也因为不祥而遭父亲的遗弃。 他们都是不被期待的孩子,却仍能在复仇的路上相拥取暖,毕竟,我们是共犯啊!胡思乱想着,他们已经回到了“客栈”。可是千照却扯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放下水桶,躲在树后。 这是一个远离官路,在树林里驻扎的简陋的帐篷群,老板抽着烟斗数着钱,身前还站着穿着官服的兵,他身后一群人正被官兵手背在身后一个一个的绑上绳子。 “官爷,跑到树林里的您也别去抓了,这林子闹鬼,进去的人很多都出不来了。” 一个兵懒散的靠在树上。“海爷,用得着你提醒?这次抓的挺多,上头会高兴的。” 海爷咧开嘴露出一个丑陋至极的笑容:“就指着爷爷们赏饭吃呢。还有两个小崽子,去挑水了,爷爷们这不多给一些吗?” 另一个兵听了,指着黑暗中反射出微光的水桶,“是那个吗?” “跑!”千照和柳鱼异口同声,向林子深处跑去。 深秋林子里铺满落叶,重重叠叠的枝桠上是漫天繁星,仍然是静静的看着奔跑着的少女。 地上的小树枝划破了千照的双腿,像那天一样,慢慢地溢出丝丝的疼痛。最初追兵的喊叫越来越远了,千照慢慢停下来,她回头寻找柳鱼,却没注意到身前如同陷阱般的黑暗,她脚下一滑,跌入遥远的深渊中。 “呼呼——” 野草丛生的坟地,一个带伤的剑客追着地上奔跑的足迹而来,这些坟没有人修理,有的棺材都裸露在外,在一块模糊了字迹的碑前他蹲下来细细查看,“直到这里……” “便是你的葬身之地!”千照的双刀一把刺穿剑客的小腿,另一把刺入他的后心。 她在这里等待太久了,野草划破她的脚踝和手臂,躺在棺材里枕在死人的边上。在看到那个剑客的时候她就像身边的死尸一样全身僵硬,来的不是爷爷,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我一定手刃祁王,报仇雪恨!” 砍掉剑客的头颅后她没有回头,而是向着昭都的方向去,走着走着她奔跑起来,人生中第一次,不为逃命只是因为想而奔跑。 她越跑越快,甚至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连风都追不上她,直到她摔倒在草地上,空白了很久的脑海里突然响起爷爷的话: “武朝初立之时,元帝麾下有一位大将军,不知何姓,不知何名,世人称他寻将军,将军向元帝进言去寻找一地,此地落英缤纷,芳草鲜美,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真是个好地方,那寻将军找到了吗?”年幼的千照问。 “找到了,不过他再也没有回来。” “那么好的地方,不会有人想回来的。” 4. 一个赌注 《刺客不独行》全本免费阅读 钟声铛铛铛地敲响了十三下,可是屋外的喧嚣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千照和柳鱼警惕地关上房门,凑在一起低声讨论:“那个小小说,谁也出不去地下城,可我们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守卫啊?” “我们背后是看不见尽头的石壁,哪有人能爬上那样高的石壁呢?根本不需要守卫!”千照反驳。 “说来奇怪,我们明明是从坡上滚下来的,可是我看那石壁离得很近……这不合理!” 千照和柳鱼只觉得这地下城十分诡异,可是如今初来乍到也没有更多的信息了,而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的身体也在向他们抗议着。 在柳鱼大大的五个哈欠之后,千照决定他们仍然轮流守夜,在这样离奇的情况下睡死过去绝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先值夜的千照坐在桌前转着茶杯,杯子里旋转着的残留的茶叶在昏暗的烛火下呈现出黑漆漆的图案,千照盯着茶杯努力分辨着,一半是因为无聊一半是因为好奇,盯着盯着,那个旋转的图案像漩涡似的,一点一点的把她吸进黑暗中。 “千照!千照!醒醒!快醒醒!”柳鱼用力晃着千照的肩。 柳鱼确定自己一定睡了很久,他很久都没有睡过这样软的床了,自然醒的美好的感觉和清新的头脑都告诉他自己睡了一个好觉,可是他打开窗户还是能看见繁星满天和远方灯火通明的热闹街市,这不对劲,怎么可能还是晚上呢? 醒来的千照立刻开门冲到院子里,抬头看向头顶的星空,在刚刚来到这个地下城的时候她就看了一眼天空,现在再细细观察果然有地方不对。 “千照,这些星星怎么都不动?”柳鱼先说出了他们心中的疑惑。 “小孩,地下城只有黑夜,不会有白天的。”一个懒散的男声回答。无声无息的,这个随意裹着不同颜色袍子,如孔雀开屏一般五彩斑斓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身边。 几乎是下意识的,柳鱼把千照一把护在身后,厉声喝道:“你是谁?” 千照以最快的速度拔出她的双刀,此人能悄无声息地靠近,一定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她低和一声:“谁?” “房子的主人。”他随意挥了挥手,又向灯火最为明亮处抬了抬下巴,“小孩,这里可是地下城,是遥渊氏所建,你听过遥渊氏吗?” 不等千照他们回答,男子自顾自的说:“远在元帝建立武朝之前,有十三祭司,星辰以他们为名,其中最为强大的便是遥渊和琉璃——” “琉璃氏难道不是唯一的星辰祭司吗?”柳鱼打断他。 男子笑而不语,下一瞬他竟然飞身跃起,跳上房顶,大声回答:“遥渊氏,真真是无与伦比的强大啊!千年以前的鬼魂困在这里不死不灭,自己却毫无发觉,神迹!神迹!哈哈哈哈哈……” 柳鱼目瞪口呆,这男子似疯非疯,不知所云。千照觉得他一定是疯了,但他既是屋主,一定会了解这个地方。 “这位,嗯,大人?”千照斟酌着用词,“请问,嗯,您氏族何方?” 男子一直仰望星空的眼睛向下扫了一下,正坐前视,缓慢回答到:“清河单氏。” 柳鱼揉着因为仰望而酸痛的脖子,“清河单氏吗……举族叛逃到陶国的陈国大族……” 千照不清楚单氏的“美名”,只是觉得现在正坐的单大人如同出鞘的宝刀,摆脱刀鞘上累赘繁冗的装饰终于露出了自己嗜血的尖锋,他身上五彩斑斓华贵的绸缎像包裹着一团炽热的火,不过这火只燃烧了一瞬,下一秒便熄灭了。 “小孩,记住了,你们只有三天时间交租,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三天一到,若不交租,哈哈哈哈哈,无论是人是鬼都得滚去冬至地。”他放肆地嘲笑着,似乎很想看见那一幕。 他手指珺徐星方向,柳鱼和千照都明白了,在这永夜的地下城,分辨方向的只有天上不动的星辰。 单大人似乎是累了,他向后一躺,也不再回答千照和柳鱼的疑问。 柳鱼拉着千照,向冬至地的方向去,那里只有几盏微弱的灯,也在地下城的边缘。 既来之,那势必要去看看这单大人认为是惩罚的冬至地的样子。 “既然我们能进来就总有办法出去的!”柳鱼大声给自己打气,可是他和千照心里不约而同想的却是,这诡异的地下城恐怕真的古怪至极,不能随意进出。 冬至地看似很近,可千照心里默记了六千步才到,这里他们没有看见任何标牌或是石碑,千照却明白他们已经到了冬至地——破烂的草屋与单大人那一片的房屋对比鲜明,别处无处不在的街角灯火在这里只有零星几处,无云的空中还飘着小雪,睡在街角的衣着破烂的人让千照想起了地下城之外的世界,比起地下城其他的地方,这里竟然让她感受到了荒诞的真实。 突然一个男子冲到千照面前:“和我赌一场!和我赌一场吧!” 更多的人围上来,“和我赌一场吧!”“什么都行!赌什么都可以!” 千照和柳鱼奋力扒开人群,可是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千照的手伸向背后的双刀—— “遥渊的人来了!”如同一声惊雷炸开,众人四散奔逃,不知从哪出现了一群灰衣人,他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追上了一个个逃跑的人,“不不!求求你!让我去斗兽场吧!求求——啊!”灰衣人举刀割破那人的手臂,昏暗的灯光下千照只能看清灰衣人在用一个碗接着流淌的鲜血。 “尊贵的客人。”小小突然冒出来,吓坏了柳鱼:“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柳鱼惊叫。 “尊贵的客人不该来这里,至少现在不能。”小小不容反驳,干枯的双手钳住千照和柳鱼的手臂,几乎是拖拽着将他们脱离冬至地,这个看似瘦弱的老者也有这样大的力气。 千 5. 推理和挥刀 《刺客不独行》全本免费阅读 “七!”荷官拿开倒扣的杯子,大声报出两个骰子相加的点数,抽出面前第七张牌。 蓝衣男子为千照解释:“秘境司解谜第一等,卡牌推理。十二张牌上写了问题,桌上五人每人每轮可按顺序提问一次,每个提问后每人也可以抢答一次。” 荷官念到:“父亲杀了儿子,但是儿子还活着,为什么?”他停顿片刻,又说“开始!” 一号壮汉推上全部筹码,抢先按铃:“父亲有好几个儿子!”他咂咂嘴,“哈哈哈哈,第一等太简单了哈哈哈哈!” “回答错误,筹码扣除!”荷官冷漠的话像一盆凉水泼下,壮汉瞬时就瘫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地看着全部紫晶被荷官收走。 蓝衣男子笑了:“回答错误可是会扣除一轮的提问机会和所用筹码的哦!” 千照有些不解:“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用一个筹码去回答呢?” 蓝衣男子略微低下头,直视千照的双眼:“用一个筹码赢了只能换来一个筹码,全部筹码却可以换来等同的筹码,回报越大,风险越大,但是人,永远都是贪婪的。” 围观的人们大声抱怨着:“蠢货,才开始就这么急做什么?还没提问呢!”“我的押注啊!你这个坑货!” 信息太过不足,剩下四人无人再抢答。 二号位的女子提问:“题目里的父亲,儿子,是真实存在的吗?” “是。” “父亲杀了别人的儿子,自己的儿子当然活着!”四号按铃抢答,犹豫片刻,推出一半筹码。 “回答错误,筹码扣除!”四号不甘心地捶了下桌。 二号按铃,她长呼一口气:“呼——父亲杀了自己的儿子,别人的儿子还活着。二十晶石。”她推出自己的一大半紫晶。 “不准确——” “叮——”几乎是在荷官发声的下一秒,三号就按了铃。 “退回筹码。”荷官继续说完被打断的话。二号咬牙切齿地收回自己的筹码,她只差一步之遥,可惜不够准确,“可恶!”她骂道。 “什么叫不够准确?”千照问。 “就是不能判错,可是没有完全推理出来。不赢也不扣筹码。”蓝衣男子耐心解释道。 三号捡了漏,想也没想推上全部筹码,高兴地拍手:“哈哈,父亲杀了自己的儿子,但是儿子还活着,儿子,嗯,别人的,嗯……”他突然不笑了,捶着自己的脑袋。 二号看他这样愣住了,随即疯狂大笑:“哈哈哈哈,没那个脑子就别抢答了,都这么明显了也推不出来吗?哈哈哈哈!” “回答无效,筹码扣除!” “不不!”三号哀嚎着,可是他全部的紫晶还是被荷官收走了。 “叮——” 正在思考这一题的千照被这铃声惊醒,一号已无筹码,二号三号四号都抢答过了,那就只剩——柳鱼! 柳鱼手指轻点桌子,狠下心来,推出全部筹码。 “不是自己的花得倒也不心疼。”蓝衣男子调侃道。 题中有三个关键词,父亲,儿子,儿子,都是真人,父亲只有一个儿子并且杀了他,那剩下的那个儿子与这一对父子会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杀了自己的儿子,”柳鱼盯着面前的荷官,“但是父亲的孙子活着,儿子的儿子活着。” “回答正确。”荷官数了十五个紫晶,推给柳鱼,“筹码结算。” 唔,运气真好,柳鱼暗想,父亲与儿子都只是代称,有多种解释的方式,能够正巧猜对这一种也是运气好。 “我就说你会赢的!”千照兴奋地拍着柳鱼的肩膀。解谜过程中有一道血色的薄雾隔开围观的人和选手,圈外的人进不去,圈里的人也听不见外界的声音。那薄雾一散开千照赶紧挤过痛骂一号和三号的人群。 一号和三号输掉了全部的紫晶,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二号抱着他结算后仅剩一半的紫晶去了另一桌,四号没有离开,反而有许多人又下注给她。当然,下注一号和三号的人分文不得,下注二号的只拿到本金的一半。柳鱼拒绝了别人的下注,抱着自己的紫晶挤出来。 “公子,这是你的紫晶。”小小恭敬地递给蓝衣男子,柳鱼吓了一跳:“你叫他什么?他是公子?” 唯有诸侯之子才可称公子。 蓝衣男子拉着柳鱼和千照走到角落,小声说:“嘘!别这么大声嘛!自我介绍一下,吾乃郑氏公子好,郑好。” 二十年前郑国与祁国相争,郑国战败后,先郑国公惨死,郑国的小公子被祁王扔到云国做质子,原来他就是那位郑公子吗? “我是阿信,他叫阿鱼。”千照向他回礼,对这种大人物千照决定还是用假名遮掩身份。 “多日不见公子,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小小问他。 “逛逛罢了,这就回去了。”郑公子微微一笑,带上帷帽,“我们会再见的,阿信,阿鱼。” “公子慢走。”小小的深深弯腰几乎触地,直到蓝色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楼上是什么地方?”柳鱼指向相较而言人少了很多的楼梯。 “那是考验二等谜题的地方,尊贵的客人刚刚只过了秘境司第一等解谜,秘境司一共有三等谜题,客人赢下十七道一等可以挑战第二等,赢下十一道第二等可以挑战第三等,第三等即遥渊之梦。” “遥渊之梦,好奇怪的名字。通过遥渊之梦就可以离开吗?”千照问他。 小小狡黠一笑:“他可以,你不行。谁赢了就能在地下城提任何要求,包括离开,但是仅限他自己。但是啊,方法不止这一个。”他一边引导着他们走向地下的入口,推开厚重的石门,一边说:“欢迎来到——” “斗兽场!” 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个巨大的笼子外围满了人,笼内是如同野兽般死斗的两个人,离他们稍近的笼子里,背上带着深可见骨的伤口的伤痕的女子刚刚砍下对手的头颅。 喷涌的鲜血混杂着人群的呐喊,千照不自觉地颤栗。 “如果自由对你来说如此重要,那么你愿不愿意,赌上你的性命?” 小小在她耳边低语,那是地狱里来自恶魔的诱惑。 记忆的风肆虐着,千照只感觉,那股熟悉的血腥味又包裹住她。 “爷爷,为什 6. 抓住,那尾鱼 《刺客不独行》全本免费阅读 从斗兽场就跟着他们的几人把千照和柳鱼逼进一个死角,“你挺厉害的,不过,要姐姐说,还是太嫩了。”一个女子玩着匕首,上下打量千照。 “欺负小孩子,问过大人了吗?”慵懒的声音对那几个人来说却像是催命的鬼符。 竟然是单大人!穿的像一只孔雀的男人抱着臂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几人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单大人别介意,我们这就滚。” 单大人搭着柳鱼的肩,瞄了眼他手里的钱袋:“挺厉害呀,小子,绝对够交租了,走,还愣着干什么,回去啊。” 他们跟着单大人穿过秦中街,街上的人看见单大人有的远远避开,有的上前搭讪被他不耐烦地赶走。单大人似乎极其熟悉这里的道路,左拐右拐,不一会儿他们就回到了杏花盛开的院子。 “哎呀——“单大人靠上躺椅,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双手手指交叉,眯起眼睛:“斗兽场那一局,我看了。你想通过遥渊之梦,对不对?”他对千照说。 千照靠着院子里的杏树,没有回答。 “在地下城,刚来的多得是想通过遥渊之梦的人,但是他们很快就不去想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柳鱼走到杏树下的坐垫上坐下。 交叉的手垫到脑后,“在地下城,只要有紫晶,就能买到任何东西,地下城多的是在外边你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宝贝,而这里的任何人都能通过紫晶买到他想要的一切——” “什么都行,男人,女人,金钱,容貌,寿命……”他用叹息的语调说,“既然用紫晶就能在仙境一般的地下城自在的生活,一等的秘境司解谜就能保证生活,为什么还要以生命为赌注挑战斗兽场?更不要说更加高级别的挑战了,你要付出的赌注要远比生命还要大。” “可是紫晶买不了我想要的。”千照眺望远方,“我想要自由。” 单大人一拍大腿,手指千照,面容扭曲地憋了片刻—— “呵呵呵——”他笑的像一只打鸣的公鸡,还是一只五彩的公鸡,他的笑得幅度太大,摇椅吱呀吱呀地抗议着。 “哈!你听到没有?”他擦着笑出的眼泪,问柳鱼:“带着仇恨的枷锁,也配谈自由?” 不等千照回答,单大人一个翻滚,坐到柳鱼身边:“那你呢?小孩,没练过武吧?你是要走秘境司那条路出去吗?” “是的。”柳鱼躲过单大人搂过来的手臂,“我很会解谜的。” “对不起。”千照轻声说,“阿鱼,对你来说在地下城一直生活,好像也是不错的选择。要陪我一起出去,会很难。” “喂,”柳鱼站起身,“别轻易为别人下决定啊!千——阿信,呆在这里也许能衣食无忧,可是和你一样,这也不是我想要的。” “况且,我们是共犯啊。”他小声说。 我一定会和你一起做到。 “咚——”单大人躺在地上,双手双脚呈一个“大”字,他右拳砸地,似是痛下决心一般:“很有趣,很有趣,相逢是缘,我就勉为其难收你们为徒吧!” 千照和柳鱼看着他举起右手朝他们竖起五根手指,愣住了。 “两个人,凑个整,一共五千紫晶学费就够!允许欠着!你们很有潜力,我相信你们!” 躺着的他斜眼盯着千照和柳鱼,竖起拇指,指向自己: “呆子!唯一一位遥渊之梦通过未死的人在此,还不快快叫师傅!”他尖着嗓子拙劣地模仿戏腔,一阵沉寂后,一片白色的杏花花瓣悠悠地落在他的鼻尖。 昭都,云宫。 阳光普照大地,透过晶莹的琉璃瓦铺满整个藏书阁,阁中温暖的光混着书籍或旧或新的气息包裹着郑公子郑好,他慢慢翻看着一本古书,不时批注。寂静的藏书阁中,唯有空气中跳动的微粒与他相伴。日光也不愿打扰他,一点一点地向西挪开了脚步。 直到灰色的影子从暗处走进这一幅画一般的景,“公子。”灰衣女子轻声道。 郑公子抬起头,灰衣女子没有再多说一字,他们只对视一眼就了然于心。 “走吧。”郑公子起身整了整衣襟,“晁葵,你说他们会给我什么样的惊喜?”他微微一笑。 “公子请。”晁葵从袖中拿出一个木盒,取出其中的朱笔,也不沾墨,就在墙上勾勒出复杂的几笔,不费墨的朱笔写出鲜红的血一般的纹路,这鲜红色的花纹像活了一般,如蛇一般扭曲着,颜色越来越深,明明是无生命的笔触却像在无声地哭喊,尖叫,求饶。 一道石门渐渐显现,石门边深深刻着那最终变化成的黑色的不可读的语言。 郑公子和晁葵消失在石门后的黑暗里。 地下城,斗兽场。 “小小,过来!”人声鼎沸的斗兽场里,单大人扯着嗓子大声招呼着远处那个灰衣的人。 “单大人有何吩咐?”灰衣人撞开人群跑来。 柳鱼看着这张完全陌生的脸,惊讶地问:“师傅,他也叫小小吗?” “呆子!昨天吃饭的时候你就问过了!酒楼里的,大街上的,秘境司的,反正穿成这样的你都叫小小就对了!”单大人翻着白眼,顺手夺过柳鱼拿着的钱袋。 “四号笼,压阿信。”单大人附在小小耳边压低声音轻声说,“两百紫晶,别——” “好嘞!单大人押注四号笼阿信两百紫晶!”小小高声道。 “——大声说出来。”终究是晚了一步,单大人气得直拍柳鱼。 “单大人压了两百?” “单大人那么爱钱,会压两百?” “跟着单大人押注准没错!” 很快四号笼就变成了围观最多的地方,石头凿出的几层平台上也占满了人。 郑公子站在石台最上层,眼神扫过下层角落的柳鱼和单大人,最后目光定格在笼子里踱步的千照。 因为单大人的押注,一堆人跟风,裁判不得不重新计算赔率,在宣布开始之前双方不得动手。 千照用余光打量她的对手,这个女子又高又壮,身材健美,千照在她的反衬下完全就是一个小孩子,不过她发抖的手里拿着的菜刀告诉千照,这个女子并不会杀人。 单大人告诉他们,输掉所有紫晶交不起房租的人,因为没有紫晶又非新人所以参加不了秘境司解密,只有两条路可选——冬至地或者斗兽场。 有人选冬至地,他们选择苟活;而更多人选择以生命为赌注,一半死在斗兽场的笼子里,一半擦净脸上的血走出去。 斗兽场里,可以带着自己的武器,没有自己武器的人都会从提供的武器里选把趁手的。提供的武器都是普通的刀剑,这个女子选了菜刀。 “四号笼,吴周对阿信,赔率三比一。双方准备!”< 7. 誓要平冤昭雪 《刺客不独行》全本免费阅读 “二百七十紫晶,亏了亏了。”单大人手撑着钱袋,一边数一边哀叹,“走吧,走吧。” “押注的紫晶都是我们自己挣来的,你亏什么了?”柳鱼一边挤过人群一边抱怨,“还有,五千紫晶我多玩几局解谜也能赚到,为什么要阿信冒这么大的风险?”他抗议着。 “这你得问她呀!是她愿意的。” 从笼中出来就一直沉默的千照终于开口:“是我自愿的。” 想杀死那个站在权利之巅的祁王,自己就必须成为万中无一的刺客。 “你还小,刀法却能很熟练,你会长高,变得更强,可是我觉得你注定不会成为一个将军,或是大侠。”那天杏树下单大人对她说,“你会是一个杀手,一个刺客,这也是你想做的,不是吗?” 单大人猜的没错,她需要更强,还有什么地方能比斗兽场更快得打磨出一把杀人的刀呢? 只是,笼子里呆的越久,人就变得更像野兽,或者说人本是野兽,困在笼中,更显出锋利的獠牙。 离开充满血腥气的斗兽场,走在秦中街上,千照还是忘不掉她对手的脸上那行划过血污的泪水,“今天的对手,很明显不会杀人。”她没忍住,说。 “哦?你是在同情她吗?”单大人讽刺道,“你砍她的头的时候可没有一点犹豫啊。” “我不会——” “看着我!”单大人突然像忍无可忍一样按住千照的肩膀大吼,“记清楚了!你复仇的火注定会烧死一路上无数无辜的人,如果你非做不可,那就忘掉你的良知吧!否则死的不会是你的仇人,你的仇恨会先烧死你!”他狰狞的脸上混杂着千照看不懂的愤怒、不甘、后悔与心痛。 他的吼叫并不止在对千照,更像是对他自己。 “你怎么,知道?”千照并不记得自己告诉他要复仇。 “想出去的人,要么是思念谁,要么是憎恨谁,太简单了。”他像是想起什么,声音越来越低。 柳鱼掰着单大人按住千照肩膀的手:“放开!” 突然停下的他们引得行人侧目,一袭蓝衣的翩翩公子不知何时走到他们身边。 “看,都吓到人了。这不好。”郑公子温润的嗓音抹平尴尬,“单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不知是否有幸与大人怀玉楼一叙?” 他微微侧身做请,单大人面色微沉,还是跟了上去。 顶楼雅间内,跪坐的柳鱼和千照用眼神交流着,郑公子起身挪到单大人席边,亲自为他斟茶:“上好的陈陶白茶,知道大人不喝酒,大人尝尝。” “粗鄙之人,不值得公子如此。既然是吃饭,来碗汤好下饭!小小!把这最贵的菜都端上来!郑公子请客!”单大人拿筷子敲着桌,催促站在门边的晁葵。 “单大人叫错了,她是晁葵,但既然单大人饿了——”郑公子拍拍手,门外灰衣的侍者端上一盘盘菜。 “不叫小小?也是少见。”单大人瞄了眼晁葵,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个子挺高,明显是练武的好手。 他不再理睬郑公子的嘘寒问暖,狼吞虎咽起来。 之前单大人已经带着千照和柳鱼去过街上的饭店,可是那里在千照看来已经无比丰盛的菜和这里一比,显得极其平庸。 “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单大人命令他们。 柳鱼已经抱着一个肘子啃起来,千照也大口地咬下一块肉。 那盏陈陶白茶悄悄地呆在一边慢慢变冷,郑公子也知趣地不再多言。 饭毕,单大人打着饱嗝抢在郑公子前面说:“呃,多谢公子款待,吃的爽!下次有缘再吃!走了走了!” 单大人推着柳鱼和千照向外走,在木门被单大人迅速而蛮横的关上前,郑公子只来得及说:“阿信,我很看好你。” 郑公子望着雅间紧闭的门,呆了片刻,无奈一笑:“还是这样,单岳啊单岳,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面对自己呢?” “公子,到时间了。”晁葵提醒道。 郑公子又一次踏进石门,沿着石阶而上,在几个呼吸长的黑暗后,再次推开石门,回到烛光明亮的温暖的屋中。 “怎么是从离还宫出来?”郑公子皱了皱眉头。 “大祭司在无心宫,与云公孙议事。”晁葵低头回答。 “知道了。” 此时星辰初现,天色渐渐暗淡,从离还宫靠近左巷的小路回无心宫的路上,左巷里惩戒宫人的阵阵哀嚎不断传来。 郑公子衣袖下握紧了拳头,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快速离开了。 左巷里,庄嬷嬷正在教训新来的一批宫人。 “都听好了,下贱东西们,你们个个从前都是没入奴籍的罪人,好在生在了好时辰,有大祭司认可的星命,才能脱了奴籍,摆脱矿山挖矿到死的命运,进宫来侍奉。” 她围着垂首而立宫人们转着圈,一边打量着一边继续说:“可要是哪个觉得,这云宫是你好苟活的地方,就大大的错了!” “你!”她随便指着一人,“告诉我,按武朝礼仪,我们云宫是几等的宫殿?” “我——嘶——”那人刚说一个字,一道鞭子就抽在他的肩头。 “什么我不我的!你只配自称小人!” “小人,小人不知。”他强忍眼泪。 “哼,念在你们刚来,就先不罚了,都记好了!”庄嬷嬷一鞭子抽在地上,“啪”的一声,让每个人心都抖了一下。 “按武朝礼仪,分封立公国者共三等,王,侯,伯。 公国之下,可继续分封卿大夫所统领的附国。我们云国,就是武朝七大公国之一,爵位为侯,有附国五个——中山、中离、循、丘、立。都记住了吗?附国卿大夫虽然很多年不来了,但是要有来朝见的那么一天,别像从前那些死了的呆子似的,用了不合规矩的礼数。” “啪!”庄嬷嬷见无人回答,狠狠抽了下鞭子,“明白了要回答诺!哑巴了吗?” “诺——” “至于宫里面贵人的位阶,有人知道吗?”庄嬷嬷不抱有期待地问。 “小人知道。”一个清脆的女声回答。 “除却皇帝,武朝贵族分为五等,王,侯,伯,卿大夫,士。我们云国是侯爵,国君称云国公,尊礼法有一妻为后,妾室三位夫人,五位才人,五位御卿。” 女孩分条缕析,庄嬷嬷心想,这女孩应当是获罪的氏族之后,便想考考她:“不 8. 誓要报仇雪恨 《刺客不独行》全本免费阅读 地下城相似又不同的星辰之下,柳鱼正和单大人讨论这几日秘境司的解谜。 “师傅,我不明白。”柳鱼突然抬起手,抓了抓头,蘸着墨的笔差一点就划花了一旁单大人的脸。 “小子!”单大人惊险地躲过这一笔,狠狠地敲了敲柳鱼的头,“还不是你太笨了!说,什么不明白?” “解谜是五个人玩,要是五人联合起来,让一个人赢呢?前四个人只提问不抢答,只一个人用五个人全部的筹码去押注,赢的钱五人平分,这样不就能共赢吗?”柳鱼连被敲的头都感觉不到了,心里只想着这个问题。 “所以你是呆子啊。”单大人回答,“想赚庄家的钱?连两人联合都是禁止的,一旦发现冬至地有请吧!你还想着五个人联合,天真!” “地下城不是没有规则吗?” 单大人叹了口气:“你别听那小小说地下城没有规则,那些遥渊氏的灰衣人就是规则本身。你难道没有发现无论是饭馆,还是街边的商铺,都是这些灰衣人在经营吗?想在地下城活下去,只有赢紫晶,怎么赢紫晶?秘境司,斗兽场,或者干脆直接抢,只有按照他们制定好的规则去跟人争斗,才能活着。” “哦。”柳鱼似懂非懂,但他随即想到了什么:“诶,你不是能靠收租得紫晶吗?” “我可是唯一一位赢过大荷官的人,等你赢了,你也能想干什么干什么!”单大人有些烦躁。 “你想干什么干什么为啥还这么爱紫晶?你直接——” “还学不学了?”单大人粗暴地打断他,拉过纸笔,“告诉我你这两天所有解谜的谜题和答案!快点!你不写我来写!” 柳鱼无可奈何地结束上一个话题:“好吧。这两天挑战三场赢了两场,第一场的谜题——”他努力回想着。 “有一家从来不出门的人,家里的母亲不肯走出家门却天天在门口遥望,后来她死了,家里人却很开心,为什么?” “因为,她迟迟不肯回家的孩子回来了。”原本在记录的单大人记着记着停下了笔,像失了魂一般轻声回答。 柳鱼没有注意单大人的异常,依旧抱着头回忆着:“是的。我想想,嗯,第二场,叛徒埋葬了忠臣,叛徒成了忠臣,忠臣成了叛徒,为什么?” “对于不同的君主来说,同样的一个人,可以是叛徒,也可以是忠臣。”他的手不自觉地抖着,一旁磨刀的千照停下手,担忧地看着他。 “嗯。第三场,我没能赢下来,一分为二的国家天天打仗,可是只有领土的攻占,两国没有人伤亡,为什么?” “因为他们在别的国家的领土,用别国的军队互相征战。”千照回答。 “诶?怎么这么快猜出答案的?”柳鱼吃惊极了,“那一场也有一个人没有提问就直接抢答成功了。” “陈国和陶国,原本是一个国家,这两国天天在没有划分清楚的附国——桑国和路国打仗,就跟题目一样。”千照把擦好的刀重新入鞘,转过头又看见眼神空洞的单大人。 单大人说过,他来自清河单氏,叛逃陶国的,曾经的陈国大族。看他的反应,这三题,不会都与他有关吧? “呵,哈哈哈哈哈!”单大人突然放肆地狂笑起来,笑得满地打滚,笑得涕泗横流。 “遥渊氏!哈哈哈哈!太了不起了!” 打着滚的他最终重重地撞在杏树上,落下满地雪一般的杏花。 单大人甩开五彩的衣袖飘然落到屋顶,背过身去让千照和柳鱼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累了,睡了睡了!”他自顾自躺下,屋檐挡住千照和柳鱼的视线。 在独自一人的屋顶,面对不动的星辰,他面无表情,脑海中一幕一幕的画面涌上来,他睁大的双眼里,映在其中的星辰都像是因为无尽的落寞而黯淡了。 柳鱼捡起笔,自己记录着,单大人曾告诉他虽然秘境司的谜题千奇百怪,个个不同,但是总有一些可以总结的经验,一笔一划落在纸上,沙沙作响。 千照则盯着屋檐:“这三题讲的是单大人吗?真实的生活编成谜题,似乎让它虚假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了。” 她摇摇头,抽出她的刀,“就算地下城再怎么诡谲,再怎么不真实,我只知道我一定是真实的,我的仇恨一定是真实的!” “有一家从来不出门的人,家里的母亲不肯走出家门却天天在门口遥望,后来她死了,家里人却很开心,为什么?” “因为,她迟迟不肯回家的孩子回来了。” 柳鱼一边念着一边写着,如同闪电刺破苍穹,千照突然明白了。 “想要出去的,无非是思念什么人,或是憎恨什么人。” 单大人能通过遥渊之梦,聪明如他,明明可以不用豁出性命就能在地下城活下去,而他选择赌上一切,赢下却不做出任何改变。 也许,地下城之外他思念的人早已不在,而他最憎恨的人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千照知道,亲手害死了自己最爱的,那个最爱自己的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刚磨好的刀挥出恰到好处的弧度,斩断飘然而落的一朵杏花。 “如果那天,我能说服你,也许,会不一样。”千照一丝不苟地练习着一招一式,“对不起,爷爷。” 千照痛苦地发现记忆里爷爷的面孔已经有些模糊了,而深深的愧疚在深藏几个月之后,发酵出浓浓的苦涩。 她只有更用力地挥刀,把泪水憋回去,汗水挥洒出,“我憎恶自己的犹豫,胆小与懦弱,我憎恶自己出生所背负的诅咒。可是为了这样的我能活着,你付出了一切。” “爷爷,你在天上看好了,我会杀掉害死你的那个人,我会回到你没能回去的故乡,我一定会做到的!” 她向后空翻,双刀上挑,满天不动的星辰静静地看着她。 “千照,以十三星辰神明发誓!” 落地的微风惊起一阵杏花飞舞。 并非所有的杏树都如同地下城的那棵一般,如有妖术,永不凋谢。 昭都云宫里,杏树光秃秃的枝桠努力地伸展着,但在泠冽的寒风里还是冷到发抖,已是深夜,独自提灯的中年女子快步走向前方稀疏灯火的无心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