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山妄》 1. 归来梦 《浮山妄》全本免费阅读 元和十三年,入冬以来雨雪不止。 这日雪下的极大,玉絮纷飞扑面来,阖宫上下万籁俱寂,乌云漫漫遮蔽天日,犹如天幕濛濛笼罩,直压得人噤声低眉。 太极殿建立在皇宫最高处,整座殿宇高约数丈,周身云雾缭绕,远远望去,巍峨庄严气势磅礴,似与天际相连,不可撼动。殿下有长长白玉台阶,笔直延伸至宽阔地面,那里早已覆盖层层厚雪,皑皑白雪里,乌泱泱跪了一地人。 冰渣子几乎挂满全身,地上积雪淹没脚踝,还在不断往上攀延,仿若林间野兽一口一口吞入腹中。他们佝偻脊背,目光涣散,却始终望向天顶,带有点点微薄希冀。 徐涴负手缓缓拾阶而下,自风雪中而来,浑身却无一丝湿意沾染。 她目不斜视,薄唇轻启。 “皇后有令,诛杀。” 轻飘飘的话语融散在凛冽寒风,夹杂着朔朔雪花落下,透过衣衫刺入骨髓,冰寒彻骨,击碎最后一线期许,压垮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枯萎低垂下去。 数十人一阵骚乱哭喊,人群攒动不止。 忽有一人高喊———— “我乃郢王萧栋,皇室宗亲,尔等岂敢!” 随后骚动更甚,求饶觐见之声响彻云表。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天降异象,大雪不止,良田粮苗被毁,冻饿死者日以千数!” “大凶!此乃大凶之兆!” “大梁危矣,大梁危矣......” 一鹤发老者蹒跚着直起身,颤巍巍脱下官帽,苍老年迈的声音掩盖不住的绝望,仰天赫然一笑。不待行刑,朝着刀口抹脖子过去,鲜血如天女散花四下飞溅,融入一地银霜,化作一片残阳。 几滴殷红飞溅在陆奺辞苍白的面庞,不觉温热,未曾滴落,很快凝结成冰珠,如红玉珠石点缀其上。 刀剑不长眼,一起一落,求饶哭喊悲愤声戛然而止,一道接一道身影倒下。陆奺辞眼底只剩血红一片,汇成河流,向她流淌而来,染红了双膝,浸透了衣衫。 太极殿高高矗立在上,她一人跪地,只身陷在尸身血海中。朵朵雪花覆盖在她浓密纤长的睫毛上,将化不化。风雪交映间,隐隐见得一双浅色云头鞋履,鞋边绣有淡蓝色牡丹,鞋头云朵层层,霎是好看。 尚仪局当值几年,仅一眼,她就瞧出这是蜀绣制成的锦鞋,十位绣娘不分昼夜苦绣一月尚得一匹的布料,此时被人踩在身下。 陆奺辞艰难抬头,此时的她几乎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发皱的衣袂寒霜满覆被吹得呼呼作响,血色尽失的嘴唇微张几下,都未发出声。 是徐涴,还是该叫谢涴? 一桩血案,偷天换柱。再次相见,她叩首磕头,唤一声徐舍人。她知有些秘密不能戳破,从未上前相认。 目光再向后瞥去,孙安挂着温和的笑容,眉目清秀,一脸无害。 一个时辰前,她便是被孙安,皇后身边当红内侍虏到此处。满地的朝服官员,只她一人着宫衣,跪在积雪里。 徐涴莞尔浅笑,低身轻柔地将她额前鬓边湿哒哒碎发拨开,眼中却无笑意,锐利锋芒将雪霜别开,直直刺入她眼底,将她紧紧锁住无处可躲。 “小辞,先帝密诏在何处?”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陆奺辞张开嘴,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寒风呼啸着从喉咙灌入体内,吹进五脏六腑,直达骨头缝儿,带来阵阵刺痛。她不禁折腰捂住嘴,大口呛咳起来。 徐涴笑容渐渐消失,接过一方锦帕,将葱白指头细细擦净,丢弃在雪地里,血水渐渐侵蚀。 “翰林院崔珣......与你相熟?” 雪还在不断落下,隔着揉皱的血色锦帕,徐涴阴鹜眼神掩在急冽凛风中,裹挟丝丝杀意撇来。 陆奺辞低头不语,凝视血水许久,忽而朝她笑起来。面色苍白如雪,身形单薄消瘦如纸,与漫天飘絮似融为一体,顷刻间便要消散于天地。 “涴姐姐,苏姨......是你杀的吗?” 徐涴神色一窒,目光阴沉的可怕。陆奺辞口中的苏姨是她的母亲苏青。 她本名谢涴,前宰相谢道渊孙女。八岁时谢相因贪墨下狱,全府抄没,女眷没入教坊。后来苏青死在教坊屋内,被人发现时现场只她一人,持着一把滴血的弯刀,浑身是血。十六岁的谢涴百口难辩,押入大理寺牢狱,第三日便传出暴毙而亡。 谁曾想,已经死了的人会出现皇宫,成了当朝女官,皇后的得力干将。 风刮得更猛烈,似要将人卷进旋涡里。 孙安缩在狐毛大氅里,连打几个喷嚏,吸了吸鼻子,不耐的打断徐涴的沉思。 “徐舍人,可不是与陆氏叙旧的时候?皇后娘娘还等着回话。” 他的声音阴柔至极,仿佛割人的刮骨刀,刀刀要人命。 徐涴杵在雪地里,头也没回,语气颇为不善,“不牢孙公公操心,我自会向皇后娘娘交代。” 孙安也不恼,摇晃着脑袋,从一旁侍卫手中夺过雁翎刀,掂量一二,笑嘻嘻道:“既然陆氏不知,徐舍人您不如亲手杀了她?这不正正向皇后娘娘表明忠心。咱家也好作证,陆氏虽是您旧识,您亦未曾包庇。” 长约三尺的大刀附着了一层殷红,刀尖尚流淌着血珠,滴滴答答,泛着森然的腥气,錾银刀柄处有一只白皙的手紧紧握住,冰天雪地里折射出寒光。 “为何......问我先帝密诏?” 陆奺辞仿若没看见近在咫尺的利刃,执着仰着头,僵硬发青的手指附在极窄的刀身上,白嫩的肌肤与极寒碰触,轻轻一动,几片皮肉扯下,黏在刀身。 徐涴闭了闭眼,刀柄握的更紧,“祖父......前宰相幕僚呈了一本起居注,上面有记载先帝密诏之事。而你的父亲......在先帝临终前召见的大臣名单里......” “是这样......是这样啊......”陆奺辞笑的癫狂,口齿不清,眼泪蹦出顺着眼角渗入发丝。 好生荒谬...... 那日阳光正好,她于池边柳树下鸣蝉听夏,微风吹过一汪池水泛起了层层波纹。蝉声久久不绝,水波跌宕起伏,她只觉心突突跳个不停。金吾卫携圣旨闯入府,搜出的一封与舒王的往来书信,定了父亲谋逆罪名。全府二百三十一口人没了性命。而她从此跌落云端,坠入泥潭。 今日一如当初,一纸尚未有定的先帝密诏,便要了她的命........ “徐舍人...还在等什么......天黑了......” 孙安阴晴难定的催促,徐涴的刀挪近了一分,陆奺辞松开了满是伤口的手。 紧接着一道寒光闪过,她感到全身的温度慢慢流失,血一滴滴离开她的身体,眼前也模糊起来。她的脸狠狠栽进雪堆里,脖颈汩汩流着血,身下很 2. 知恩报 《浮山妄》全本免费阅读 许是她怔神许久。苏姨以为她又忧伤起来,忙招笑着呼她来吃饭。 热乎乎的白粥上飘着翠绿的菜叶,配上咸鲜的腌菜,陆奺辞吃了一大碗。许是躺的太久,每日全靠苏姨灌入些许流食维持,胃里空荡荡的。一碗且不够填饱,正想添第二碗。 苏姨忙制止,收了食盒,撤了小桌,“小辞,你才醒不久,不宜多食。” 陆奺辞讪讪应是。前世她父母双亡,闺阁小姐没入教坊,心神俱灭身如槁木,竟生出了几分死志,全靠苏姨悉心照料,才熬过那段艰难时日,活了过来。不过,苏姨却死了。 想到这里,她隐晦的向谢涴看去,她正替苏姨抹去眼角余留的泪痕,满目心疼。根本不像日后能狠下心来弑母之人。 “小辞。” 她有些恍惚,沿着向着苏姨看去。 “我与你母亲乃手帕之交,小时候你和涴儿也经常一同玩耍,你可还记得?” 陆奺辞点头,她都记得。不过七岁之后,苏姨和谢涴便再也没来过府中,她和母亲也没再去过谢府。那时她总是向母亲追问“涴姐姐许久没来了,她去哪了?不如我们去寻她吧......” 每每提及,母亲常常一脸忧色,那时她不懂。后来她长大了,便也不再惹母亲徒伤心。 “谢府出事后,上京城里的人能躲我们多远是多远。可柔娘不同,她时常派人送东西来教坊接济我们,暗中打点教坊的姑姑,这才使我和涴儿的日子好过许多......” 说到此处,苏姨几度哽咽,顿了顿才继续道,“柔娘因此受了不少风言风语、排挤,这些我和涴儿都知道,都记在心里。只是没想到......没想到......哎......不提这些伤心事了。” 苏姨歉意一笑,拉过她和谢涴的手,叠放在一起,才道:“小辞,苏姨打心底里将你也当成女儿了。从今往后,咱们仨儿便是一家人了。” 她又转头看向谢涴,“涴儿,你便是姐姐了,往后多照顾小辞一二。” 谢涴眼睛亮晶晶,笑得真诚:“阿娘放心,这是自然。” 落日余晖熔金,斜斜洒在脸上,苏姨眉梢带笑,柔柔橘光拂去愁意,暖洋洋的让人眷恋。 至少这一刻,不大的小屋内,三人温声细语笑意连连,充满温情。 苏姨看着陆奺辞喝下药,又留了些糕点,这才带着谢涴离开。 待二人脚步声渐远,陆奺辞收了笑容,视线挪至谢涴方才做过的床榻边,目光逐渐冷凝。 苏姨她要救。她也不会再给谢涴杀她的机会。 她要活下去,找出真相。 这一次她不愿随波逐流,一味的顺从,任命运戏弄。 她想试一下,还能活成什么样。 外头天色黑了下来,小屋褪去暖色,展现出原有的破败陈旧。屋内没点灯,黑漆漆的,更显得荒芜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陆奺辞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她想了许久,终于接受了她回到了八年前,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候,她有机会改变这一切,便细细思索起来。 庆幸么?许是有的,更多的是怕重蹈覆辙,竹篮打水一场空。所幸她窥得先机,利用得当或许可谋得一线生机。 脑中纵有千头万绪,各种错综交杂,她一时竟也理不清其中关联。索性先抛之一边,无论她想要做什么,最重要的是自己得先有本事,才能与之一搏。 她神思忽而清明起来,连着萎靡的精神劲也活络起来。许是昏睡了许多天,此刻的她无半分睡意,便试着攒了攒劲,撑着身子下床,摸索着披了件薄衫,又将散落的满头乌发随意挽起,垂落下几缕伴在耳旁,起步朝着窗边走去。 屋内常年堆放杂物,有木头湿润的腐味,铜锅散发的锈味,她身上积累的浓重药味,交织在一起,不免有些沉闷。 陆奺辞推开半扇窗,春草混着泥土的清香迎面而来,冲刷了屋内的陈年旧味。早晨刚飘过一场春雨,绵绵雾雨,缠绵悠长,给万物带来希望,枯木逢春,草木发芽,亦赐予她新生,充斥着生机勃勃。 她仰着头,春雨过后的浓浓湿润拂过脸颊,清清凉凉,甚是惬意。此时孤月高悬,夜色如水,点点莹光透过云翳洒在她的脸上,她静静地感受久违的宁静与舒适。 窸窸窣窣———— 有微小细弱的声音传来。陆奺辞柳眉微蹙,杂屋靠着厨房,时常有老鼠出没。前世的她第一次见到可没吓个半死,想到这里,她抿唇浅笑,眉眼柔和下来。 窸窸窣窣————伴随着一阵哗啦声。 这次的响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清晰,也更大声。不是老鼠弄出的响动,更像是有重物压在枯草上辗转弄出的动静。陆奺辞唇角的笑意僵住,她不动声色地慢慢退至屋内,选了一截最粗的柴火木头,抡在手上,悄无声息地沿着房檐,贴着墙角慢慢靠近。 她记得杂屋外靠着外墙边倒放着数捆麻杆,这里离外街仅一墙之隔。若是有人翻墙而入,恰好落在麻杆呢。 越走越近,陆奺辞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她站在拐角墙后,小心伸出半个脑袋,偷偷望过去。 夜黑风高,万籁无声,枯黄麻杆上躺着一个人。 陆奺辞倏地缩回脑袋,惊出一身冷汗。她的手掌心湿哒哒的,手中木棍沾染上汗意变得滑溜溜,险些没握住掉下来。她微咬着下唇,快速用衣角擦干掌心薄汗,更加用力地握住。 又等了一会儿,没听那人发出任何动静,陆奺辞这才大着胆子重新探出脑袋。 月色溶溶,那人一动不动。 不会是死了吧?不对,她前世记忆里没有人死在这里。可她前世病得厉害,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才堪堪熬过来。难道因她提前醒来,发生了变故不成? 陆奺辞再次握紧木棍,五指因用力微微变形发白。她索性走上前去,这才看清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凌乱的黑发湿答答的遮住了大半张脸,只从间隙间有雪白肌肤若隐若现,看不清样貌。再往下看去,少年右臂处的衣襟破了一条缝儿,鲜血正随着微弱起伏的胸膛滴落在身下的稻杆上。 啊——还活着。 陆奺辞戳了戳他小腿,没动静,看来晕了过去。借着月光的清辉,她这才仔细打量起来。 少年黑衣劲装,蹀躞带收束着纤细腰身,腰间别了一把漆黑剑鞘。她目光忽地往旁移了移,湿润泥土地上有一块铜牌。她弯身拾起来,铜牌上沾染了少许泥土,擦干净后,方才看清上面的字 3. 孤负月 《浮山妄》全本免费阅读 曹骏一身绛色武弁服,率领一众卫士闯入。教坊占地不小,住着上千人,且大多都是女子,搜索起来极为不易。 可布局许久,死了数名暗桩。那条隐在暗处的狡猾鱼儿终于上钩了,挣脱了鱼钩又如何,中了特制的迷药跑不远的,他无论如何要把人找出来。 卫士们听从指令一间一间屋门敲开进去搜索。 教坊顿时热闹起来。前院的明月楼、清风院、幽香苑逐一亮起了灯,吵吵嚷嚷起来。 陆奺辞正在清理麻杆上遗留的血迹,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眸光微微闪动,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原来是金吾卫的曹大人。大半夜兴师动众的,您这是?” 教坊丞外袍都还未系好,急匆匆地赶来,远远地便见一群官兵,面上不禁一沉,难道是出事儿了? “秉公办案。” 曹骏一脸冷肃,正眼都不瞧那衣冠不整的教坊丞。他是四品的上将军,自然是不用看八品的教坊丞行事。 那教坊丞自然也知,一脸唯唯诺诺,“大人说的是。大人若能告知下官所为何事,下官也能配合一二。” 曹骏睥睨着他,并不言语。教坊丞撩起袖子擦了擦细汗,尬笑道:“下官失礼,失礼。只是...只是今夜秦尚书的公子宿在这儿,若是扰了公子,下官,下官也担当不起。” 曹骏这才正眼瞧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本官缉拿逃犯,你可有异?” 教坊丞连忙摇头,曹骏这一眼甚是骇人,他不敢再多说一句。 “大人,在前面一处发现血迹。” 有一卫士上前禀报。 曹骏冷笑一声,跟着向前走去。教坊丞亦跟在身后,只是越走越觉不对劲,还不待他开口,曹骏便挥手大喝一声,“给我搜!” “曹大人,不可...不可...” 教坊丞的话淹没在喧嚣中。 “啊——这是做什么?” 有女子惊恐的娇软柔媚声,伴随着男子的暴喝怒骂声。 曹骏如鹰隼的目撇向教坊丞。他脸皮抖了抖,才堪堪道:“曹大人,这里是晚香苑,秦公子今夜宿在这儿。” 话音刚落,就见一华服锦衣男子挟着怒气走来,持着一把长剑,剑尖划在青灰色的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呲呲”声音。 “废物,追什么逃犯搜到本公子这儿?” 秦无明一脸阴郁,眼底暗藏冰冷。明明是俊朗的长相,眉目间尽是狠厉暴虐之色,硬生生成了一副阴险狠辣之相。 “秦公子。” 曹骏连忙作揖,全无方才的傲然之色,取而一副必恭必敬模样,耷拉着眼皮掩住眼底的不屑与厌恶。面上却堆着笑,透着几分谄媚。 秦无明定眼看他半晌,突然缓缓笑了起来,语气极淡:“还不快滚。” 曹骏依旧恭敬有礼,未敢有半分不悦,连忙召回一众卫士,雄赳赳的来,灰溜溜的走。转过目光,背身离去的时候,笑意敛去,面色阴鸷。 “秦家养的一条狗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这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听到。 陆奺辞站在暗处,身前是一颗含苞待放的梅树,将她身影尽数掩住。月色无边,暗香浮动,她于树枝错落间见远处簇簇火色潮流般涌入晚香苑,将整个院子照的亮如白昼,又极快地褪去颜色,融入一地黑暗。 她唇角勾出一抹浅笑,伸手拢了拢秀发,露出洁白腕处一道划伤,干涸的血迹已然粘连住伤口。 秦无明极宠爱容华娘子,常常在此夜宿,这是教坊里都知道的事儿。 她知秦无明此人心狠手辣,向来无法无天,所以她将人引到晚香苑。无论是谁来搜,定会与秦无明起争执。没想到来人竟是曹骏。 曹骏出身底层,毫无根基,靠着秦尚书的提拔,才一路做到左金吾卫将军。而秦无明身为秦尚书独子,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惯了,哪能容忍自家养的一条狗在跟前叫嚷。 她神色一暗,那日来府里搜出那封书信的金吾卫,也正是曹骏。前世她多留了个心眼,打听了几分消息。那曹骏后来不知怎么与秦家闹翻,反口咬伤了主人。将为秦尚书暗地里干的腌臜脏事全抖了出来,可反被倒打一耙,落得个死无全尸。 她暗暗思忖:曹骏一定知道些什么。 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小屋,陆奺辞点了灯,昏黄的灯光带来丝丝暖意。她这才得空坐下,倒了杯凉水小口啜饮。侧目看着床上的黑衣少年,指间不自觉的敲打着桌面,似乎在掂量从哪下手。 ——— 清晨日光愈来愈盛,江堇睫毛微微颤动,睁开了眼眸。入目是青灰色帘帐,边缘发白打着卷儿,隐约间还有一股发潮的霉味。 他皱了皱鼻翼,一转头,便见昨夜的少女搁着手肘垂趴在不远处的桌前。素白色的裙裾铺地,肩上搭着一件半旧的厚实袄子,清瘦的小脸上双眉拧皱,双目之下乌黑一片,透着一股娇弱可怜劲,让人心生怜惜。 这一想法刚蹦出来,江堇便嗤笑打住。眼前的姑娘拿着剑抵住他脖子,说要杀了他的时候,很是勇猛的紧。他的眼底浮现出一丝趣味儿,还未再细想,门外突兀的传来一阵轻快的足音。 “笃笃——” 几道短促的敲门声后,见屋内没有动静,一梳着双髻的小丫头推开了屋门,她手里拎着一个大包袱,另一只手提着木镶食盒,怯生生的走了进来,一眼便瞧见了趴在桌上的陆奺辞。 “陆姑娘?陆姑娘?” 小丫头声音怯懦软绵绵的,陆奺辞在梦魇中听得呼唤,她眉眼微动,迷糊半眯间见一稚嫩圆脸小姑娘正关切的看着她。 这小姑娘约莫十一二岁,圆脸圆眼,看着甚是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正琢磨思索间,小姑娘开了口。 “陆姑娘,您怎趴在桌上呀?着凉了我可怎么向谢姑娘交代?” 小丫头的声音脆生生的,陆奺辞瞬间清醒。她忙抬头朝床榻看去,上面空无一人,只余素色幔帘轻轻飞扬。 “陆姑娘,这是怎地了?” 小丫头见她张望,眼下茫然,迟疑开口,“是在找什么吗?我帮您一同找。” “没......” 陆奺辞回神,讪讪一笑,“今晨醒得早,不知觉又在桌上睡着了......” 小丫头半信半疑,陆奺辞连忙打岔过去:“你是?” 小丫头一拍脑袋,忙答道:“陆姑娘唤我满儿便成。我是谢姑娘身边伺候的。” 小手又指了指一旁的包袱和食盒,“梅大家今日请了谢姑娘去为她新作的几首曲子填词,怕是一连几天都回不来。不巧坊里又新来了一批小姑娘,苏姑姑忙着教导,今日也不得 4. 岁朝春 《浮山妄》全本免费阅读 江堇朝桌上轻轻一点,本就破旧不堪的木桌摇摇欲坠,数块木屑劈天盖地纷纷落下,贴着地面轻轻激起点点沉灰。 “你是在威胁我么?” 少年性情乖张,前一刻还在悠然说笑,下一刻便翻脸无情,戾气尽显,双眸闪过摄人幽光,凶狠可怖。 陆奺辞微怔,似被恐吓住,面色苍白起来,语气不由软下来:“没有......我只是随口问问......” 少女本就羸弱,被他这么一吓,身子轻颤不止。过于苍白的小脸上似有莹莹泪光,雾蒙蒙的双眸淌过重重水波,欲坠不坠,在昏沉乌凄凄的简陋屋舍里更显得孤伶无助。 江堇忽地有些烦闷地挠了挠耳塞,别开目光。 这姑娘似风筝一般,风一吹变折断。他没跟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家接触过,见她好像哭了,没由来得有些慌张不知所措。 他接触最多的女子便是母亲与师姐。 记忆中母亲身份高贵,对他不冷不热。他虽是镇北王世子,可自小就由师父带着,江湖乡野里长大。十岁稚龄入上京城为质,明面上病魔缠身,深居简出;暗地里以别名行走在外。 师父对他甚是严厉,丢去山野里历练几月是常有的事。山里多是猛兽,与之搏斗厮杀难免沾染凶杀戾气。 他偶尔与大师姐切磋。师姐身手矫健,英姿飒爽,是江湖上排得上名的高手。为人豪爽利落,是女中豪杰。他们师门三人时常一起把酒言欢,对月舞剑。他当以为女子都是如比。 没人教过他该怎么报答救命之恩。何况这救命恩人还是个娇滴滴、风一吹就倒的柔弱姑娘。 江堇眉宇间纠结地似能拧出一股黑雾。半晌,少年眉尾低垂,长长的睫毛如蝴蝶般轻轻扇动,眸中只留无措和懵然。 莫名有些乖巧。 “你别哭了,你想让我怎么报答?” 少年小声地、有些别扭的开口。 陆奺辞低垂着眼眸,眼底情绪看不分明,却无半分伤心泪意。 这少年年纪尚小,武功高强,性情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偶尔透出的狠厉,绝不是良善之辈。 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只能示弱软着来哄骗。 再次抬头,又是一副娇弱不堪的模样,莹莹杏眼含着柔和春光,说话轻而缓,如同水中月镜中花,让人不敢大声说话,恐吓坏了她。 “少侠英姿非凡,意气风发,实乃一代少年英雄。我等小女子实在仰慕得紧。” 陆奺辞脸不红、心不跳,对着少年一阵吹嘘,“昨夜之事不过举手之劳,原不该要求少侠报恩。可......常言道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江湖之中最讲究义气,少侠此等人物该当如是。小女子不敢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少侠答应我三个小愿望即可。” 陆奺辞眸中满含期待,漆黑的双眸如呈满清光,只看向他,璀璨无比。 江堇被那双眸看着,只觉晕乎乎,手指尖不由搓了搓,耳朵有些发红。只听得自己点头回道: “好......你本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少女展颜欢笑,四射耀目,在一室幽暗之中熠熠生辉。 “既如此,少侠可否将这份契约签了?” 陆奺辞从袖口中拿出一张薄纸,纸上无非写着愿答应为陆奺辞做三件事,立誓为证云云,只名字处是空白的。 “少侠,小女子只想求个心安。” 陆奺辞蘸取少许墨汁,将笔递了过去,眉眼温婉,一脸希冀。 江堇接过,粗粝手指不经意摩过少女柔软细嫩肌肤。他仿佛烫手一般,飞快签下名讳。 江沉影。 他在外行走用的都是此名字,也不算骗她。 “江影沉沉,露凉鸥梦阔。......好名字......” 少女念得极仔细,本是波涛壮丽之色,在绵言细语中显得缠绵悱恻、缱绻柔情。江堇听得心中直跳,双臂紧绷。 陆奺辞满意的将契约揣入怀中,眨巴着眼睛,软软道,“江少侠果真守信。我的第一个愿望,你能教我习武吗?” 江堇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成,你根骨太差,且习武之人应当自小便开始。你,不行。” 话一出口江堇就有些暗恼。眼前的少女眸光突然暗淡下来,他好像太过直白了。 他思量一番,含糊道:“也不是不行。教你一些简单的防身术也成。” 他又顿了顿,瞥了她单薄的身子,似在斟酌用词,“就算是防身术,也需要打好基础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练基本功很累的......” 陆奺辞心中一喜,连忙保证:“我不怕!江少侠真是好人!” 被叫好人的江堇有些羞赧,隐在黑发里双耳又红了红。他被叫的最多的就是刽子手、魔头、逆贼,好人还是头一回。 陆奺辞见目的达成,露出几分真心的笑容:“江少侠可是饿了?可要一同用膳?” 江堇连忙摆手。外头天光大亮,将少年的局促照得个一清二楚。他舔了舔唇,飞快说道:“我先走了......明晚......明晚我来教你习武。” 少年如风般跃下竹窗,身轻如燕,在树间飞速穿梭,身影很快消失在天边。 陆奺辞笑意敛尽,收回幽幽目光,眼底只剩一片冷漠。眉目间淡去迤逦容色,渐渐爬满浓浓疲色,如同柔嫩的花瓣萎靡不振,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凋零。 草草喝了几口冷掉的白粥,咬下几口白面馒头吞下去,仿若已经耗光她全身的气力。她一头倒在床帐后,沉沉睡去。 昨夜忙碌许久,又只在冰冷的案桌上小憩,与那桀骜少年周旋亦是耗费不少心神,她感觉自己头重脚轻、腾云驾雾,如同一叶孤舟在茫茫大海里飘零,不知归期。 —— 陈最急得团团转。 昨夜曹骏大张旗鼓的挨家挨户搜查抓人,动静闹得忒大。师弟失联,他派出去的探子亦无消息传回。哪怕是师弟被擒住,也让他方有打算。 整夜未眠,半大的院子他来回走了数百遍,发丝瞎抓下来好几缕薅在指间。平日里最是注重穿着整洁的人,如今衣袍凌乱,发髻松散,活脱脱一副男鬼相。 三月春风迷人,最是暖人心脾。 灰白墙边冒出个酒葫芦,“咣当”一声砸在地面,又滚了几圈。紧接着一袭黑衣的江堇迎着朝朝春晖翻墙而入,与前来查看响动的陈最碰个正着。 “师师师师弟!” 陈最欢喜得结巴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扶住人 5. 鹊踏枝 《浮山妄》全本免费阅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陆奺辞朦胧间被阵阵苦味熏得难受。她迷迷糊糊地起身,不小心磕碰到床柱。 “砰”的一声,她整个人向后仰去,跌坐在床榻前。 “陆姑娘,您醒了?” 是满儿的声音。她紧张地站在竹窗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手中挥舞着蒲扇,关切的望向屋内的陆奺辞。 小丫头圆乎乎的脑袋,配上一双圆溜溜、如墨般的眼睛,姗然可爱得紧。陆奺辞不知怎地噗嗤笑出声。 “我没事。” 满儿紧张地跑回屋内,将她扶坐在木桌前,又麻利地倒了一杯茶水。茶水入口温热,顺着干涸咽喉滑落进体内,渐渐暖化了她的四肢,唤回了她的神志。 “满儿,什么时辰了?” “已是午后了。您睡得很沉,我来的时候您都未曾醒。” 满儿顺手打开食盒,给她添碗,又急匆匆跑到屋外,声音从外传进来。 “陆姑娘,您先吃着,我还要给您煎药呢。” 就着一盘清脆的菜心、一小碟青丝炒肉,陆奺辞吃了一碗米饭,又在满儿的监督下喝了一大碗药,撑得她直哆嗦,胃里不时胀气,冒着酸气。 午后春光正盛,偶有啾啾的鸟鸣。 二人一齐外出散步消食。 满儿热心的给她介绍着教坊各处。陆奺辞早已熟悉,此时只是静静地听着小丫头叽叽喳喳地说道,时不时插科打诨几句,时间倒也过得快。 待行至一花团锦簇的院外,里面有悦耳的丝竹之声传出,伴有铃铛的阵阵脆响声。忽然“哐当”一声,又有女子“啊”的尖叫啜泣声。 “废物,弹了数遍的曲子也能弹错。” 一女子厉声怒骂道,后皆几声哀求声。那女子似不解恨,又有“啪啪啪啪”的耳光声。 满儿小脸上尽是骇色,面色发白,似是极害怕里面的女子,朝着陆奺辞微微摇头,示意她尽快离开。 陆奺辞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自己弯着身子藏在窗牖后,透过框逢儿侧头望进去。 一容色柔媚,着一身华美霓裳羽衣的艳丽女子满面怒容,地上跪着一人,那人双颊微微泛着红肿,上面还有几道血红抓痕,捂着嘴轻微抽噎着。 “要是输给了玉清音那个小贱人,我绝不轻饶你们。” 艳丽女子甩下一句,美目凶光扫过在场人。众人皆俯身不敢言语。 不多时,楼内又欣然奏乐,艳丽女子袅袅婷婷翩然起舞,舞姿绰绰,若游龙之乍蜿。 陆奺辞拉着满儿离开。满儿小脸上尽是俱色,一路上噤声不语,与先前形成鲜明对比。 “满儿,你为何入的教坊?” 陆奺辞忽地出声。 “陆姑娘?” 满儿似沉浸在思绪里,闻言恍惚了一会儿,才喃喃道,“爹爹说家里没有粮食了,卖了我全家才有饭吃。” “怎不去高门大户里做丫鬟?好歹也是良籍。” 片晌,满儿的声音仿若从远方传来,很轻很轻,仿佛一阵微风吹过就能把它吹散。 “后来我才知晓,卖入教坊可多得一两银子,多给家里换来数月的嚼头。” 陆奺辞沉默良久。教坊内有数百乐籍,有的是自愿入籍,有的是自小卖入,有的则如她一般,官家小姐抄没入籍。前两者若有人出面给够足够的银两,便可脱籍,而后者除遇天恩,永不得脱籍。 满儿突然捏了捏陆奺辞的手,朝她憨然一笑,笑容里尽是满足。 “我从前总是饿肚子。爹爹说带我去个地方,以后可以不愁吃穿,用度还和咱们县的知府小姐一般无二。我到了这里,每天可以吃得饱饱的,穿新衣裳,还可以学琴唱曲,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一开始我是伺候容华娘子的。” 满儿提及亦是害怕,攒紧衣袖,还是继续道,“容娘子嫌我粗手笨脚,老是打骂我,还说要......要把我卖给隔壁的倚红楼。后来,后来有一次谢姑娘瞧见了,便把我要了过去伺候。” 满儿说到此处,圆乎乎的小脸上堆砌笑容:“谢姑娘待我极好。爹爹老是说我傻,可我总相信还是好人多。” “是啊,世上终是好人多。” “对呀,陆姑娘您也是个好人!” 她们站在斜廊上,此处地势颇高,将一览景色尽收眼底。春风微拂,庭前姹紫嫣红,花色香人,各色美人着绫罗绸缎,簪金佩玉,于重楼叠阁,青琉璃瓦顶雕梁画栋穿梭,犹如一只只华贵温顺的金丝雀,一世被困在这红砖瓦墙铸就的虚无美梦里。 —— 翌日,天刚微微亮,满儿便踏着朝晖推开了木门。 陆奺辞早已梳妆待毕,靠在引榻上,愣愣出神。她今日着了一身杏色裙衫,挽了个简单的流云髻,只插戴了一根白玉簪子,素净不失温雅。 “陆姑娘?” 满儿脚步顿住,提着食盒不明所以。 “满儿,带我去见坊里的掌事姑姑吧。” 陆奺辞越过亭台楼阁,穿过垂花门,至游廊而上,进入了明月楼。 明月楼呈四四方方,中间空出一大片空地,舞姬乐工平日演练多在此处。此时聚集了数十女子,个个姿容不俗,或美艳或清冷,远远望去,甚是养眼。 满儿带她上了二楼。这位教坊的管事姑姑正在训斥人。 “银霜,你也是坊里的老人了,这些年看得还不够多吗?” “方姑姑,他说了,会帮我脱籍的。” 银霜满脸倔强,身子紧紧绷直,攥着衣角,似不服气。 方姑姑捻着眉不语,从一旁匣盒中拿出一副药包,丢到她跟前。 层层黄皮纸泛着幽光,仿佛索命的厉鬼,银霜的小脸刹那白得吓人。她哆嗦着嘴,颤声道:“方姑姑,他说了,他说了......” 方姑姑面色波澜不惊,冷冷道:“春桃,将银霜扶下去,这阵子好生养着。” “我不信,我不信!让我再见他一次,再见一次!” 银霜哭得撕心裂肺,推开春桃伸向她的手,眼里尽是乞求哀怨之色。 “卢公子大方,给了些银钱,你落胎后要吃什么,尽管跟疱房的王婆说去。” 方姑姑的声音极淡,银霜突地愣住,浑身轻颤不止,向后跌了几步。 “春桃,还不快去。” 春桃低低应“是”,捡了那包药,匆忙将失神的银霜搂住,搀扶下去。路过她们时带起一阵风,银霜微凉的手略过她衣袖,想要抓住些什么,又落了空。 陆奺辞眼观鼻,鼻观心,静静地立在屏风之后,低眉顺眼。 片刻之后,方姑姑仿若才察觉屋内有其他人,淡淡道:“进来吧。” 方姑姑约莫四十有余,发髻梳的一丝不苟,穿着暗色的褂子,绣着祥云纹,板着一张脸,让人心里发怵。 她旧时的记忆里,和这位方姑姑接触不多,只知以前是宫里的嬷嬷,犯了事儿原本要罚去掖廷的,得旧主儿开恩,到了宫外的教坊谋了个职。 见陆奺辞进来,方姑姑皱眉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是那个来教坊第一天便病倒的陆姑娘?” < 6. 锁重楼 《浮山妄》全本免费阅读 陆奺辞带着满儿出来的时候,天光已大亮。 满儿这才如释重负,长呼一口气,微微拍了拍胸口。她只觉得方姑姑拉长个脸,好生吓人。 “满儿,你回去吧。” 陆奺辞遥望着远方,阳光落在她脸上,投射出淡淡阴影,似蒙了一层薄薄纱雾。 “陆姑娘?” 满儿疑惑。谢姑娘可是让她这几日好生照料她,她怎么能走呢。 “我身子已大好,你不必每日为我送饭煎药。” 陆奺辞转过头,眼底神色不明,“你好好跟红杏学琴。教坊的女子,若没有一技之长可施展,往后......会很艰难。” 满儿懵懵懂懂,站在原地,目送着陆奺辞渐渐远去。 玉清音所居之处是一座水榭阁楼,池中种满荷花,到了夏日盛开之时,芬芳四溢,宛若仙境。 陆奺辞穿过水中栈道,走近阁楼,里间正在和乐而舞。她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直到婉转幽柔琴声消停,方才踏门而入。 楼内女子数十人,身姿皆不凡,而一眼就让人注目的便是身着一袭薄如蝉翼的白衣女子。 玉清音人如其名,眉眼清冷,冰肌玉骨,自有一股轻灵之气,让人挪不开目光。 上京城有二绝。有女妖媚艳如山,媚态盈盈春色闲;有女缭绕宛如仙,清眸皓齿冷如霜。 正是指容华与玉清音二人。 楼内众女视线皆落在陆奺辞身上,她从容不迫,淡然开口。 “玉娘子,我是新来的乐伎陆奺辞,擅弹琵琶。方姑姑派我来跟着您。” 玉清音微怔,倒也没多说什么,随手一指靠窗的角落,语气平淡。 “既是新来的,且先好生看着吧。” 她没多说话,余下的姑娘们表情各有异色。 “可咱们不是有兰若姑娘弹琵琶么......又来一个......方姑姑这是何意?” “还能什么意思,上头有人呗......” “她什么来头......” 陆奺辞朝那一站,有姑娘带着探究之色朝她看过来,她便投以和善温婉笑容,窥探者自觉尴尬,渐也没人注意她了。 她默默瞧着玉清音起舞,她所跳为鼓上舞,源自昔年赵飞燕所创。 顾名思义,在小小的鼓盘上翩然起舞,极是考究舞者的功夫。 而玉清音无疑是那个佼佼者。只见她身姿轻盈,袅娜腰肢柔的发颤,玉足在鼓面辗转轻点,宛若飞燕。清冷的容颜配合着舞动的白衣水袖,仿若人间仙子。 不愧是日后入了梁王眼的绝美佳人。 清幽水榭四下敞亮,窗扇大开,极为透气。忽有浓浓桂花香气迎风而至。 正是春寒料峭,哪里来的九月金桂香气? 楼内来了几位姑娘,皆着鲜艳衣裳。 为首的神色傲然,见着玉清音,微微福了一礼,开口道:“玉娘子,我们容娘子得了几盒桂花糕,她吃着味道不错。念在大家都是姐妹,近日又极为辛苦的份上,命我拿来给您尝尝。” 她眼珠一转,嘴角翘得更高:“现下不是桂花的时节,这桂花蜜极为难得。容娘子都没舍得给我们,匀给了诸位姐妹,实在是心疼各位。” 这人的语气让人听着颇为不爽,在场的姑娘都围了上来,面带愠色。 “谁稀罕呢......” “几块桂花糕而已,我家玉娘子若想吃,上京城里上赶子奉上的人有的是......” “这次的花魁大比,你们容娘子花魁娘子的称号还保得住么......现在先来巴结么?” “呦,到时候别输得太难看!” 那傲然女子脸色一变,怒斥道: “你们怎么说话呢!不知好歹!我们好心给你送桂花糕尝鲜,你们不喜也不能这样羞辱容娘子!” 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场面顿时变得一团糟。你扯我的头发,我揪你的衣裳,推推搡搡,扭打成一团。 陆奺辞隐在角落里,柔柔春光洒在她脸上,或明或暗,安静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那本是主角的桂花糕,早被撂在一旁,无人在意。 “够了!” 玉清音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两方僵持不下,玉清音上前将人隔开,冷冷道:“替我谢过容娘子的好意。” 那傲然女子一甩衣袖,上钩的眼锋凸显出些许刻薄,眼底尽是蔑色。眼见人都走远了,话还飘了过来。 “还是你们玉娘子知礼数。” “你!” “算了,我们继续吧。把舞练好,赢得大比夺魁,比什么都重要。” 玉清音语气淡淡地,面容上看不出怒气。 教坊每隔两年便选举花魁,选出的花魁娘子不仅在教坊内地位超然,连着教坊丞也对其礼敬三分,不敢有分毫怠慢。 在外更是出入达官显贵府邸,结交的是王公贵族,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奢靡生活远不逊于闺阁小姐,甚至更甚之。这也便有众多穷苦人家自愿卖女入教坊,亦有苦命美貌小娘子自愿入籍。 而三日后,便是重选花魁之期。 楼里光线渐渐暗沉了些,不知何时飘来的一片乌云遮住了日光。窗外波光粼粼,泛起一片涟漪,犹如千万条银色的绸带在上飘荡。陆奺辞目光落在光滑的皮鼓上,那有一处亦光亮无比,与银光相交。 丝竹再次奏乐,美人款款起舞。 一舞未了,玉清音兀地从鼓上摔落在地,脸色煞白一片,吃痛不已。 众人皆慌了神,有人惊叫出声,有人将她扶至厢房,有人出去唤大夫...... 无人顾及陆奺辞。 她慢步走到被踢翻的锦盒旁,掏出一方素帕,将桂花糕尽数包裹好。 闹腾了许久,此时天色已黑。微露的月光渲染在水波上,大片荷叶倒立出阴影,初春的风带着一股尚未消减的寒意,吹得池中荷叶沙沙作响随风摇曳,水榭阁楼灯火明亮,偶传出的痛苦呻|吟声在幽黑静谧的夜里更显渗人。 —— 小屋烛光重影,浮光流转。灯芯不时烧的啪嗒作响,陆奺辞眯着眼,望着桌上的桂花糕出神,她在等一个人。 直看得陆奺辞眼皮不住打架,困意来袭,那少年还是未出现。 是不来了吗?她微微蹙眉。 殊不知江堇已在屋顶呆坐半晌。他低头瞧了眼下方的少女,摩挲着下巴踌躇不定,万般纠结。 “你......来了吗?” 陆奺辞突然轻声道,声音颤颤, 7. 惊蛰雨 《浮山妄》全本免费阅读 惊蛰起,春雨落。 天上飘着小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夜。风一吹,半青半黄的残叶从柳树枝头坠入池中,缓缓漂浮在水面,随波逐流。 玉清音惆怅凭栏眺望,眸色里是化不尽的浓浓愁意。 远处细雨蒙蒙,烟霭缭绕,隔着重重雨帘,庭前桃花深浅不一,轻雨压过花蕊微颤,寥落衰红不止。淅淅雨水淌过瓦当落在她肩头,打湿大半春衫,斜飞雨丝飘进她的眼,她也不顾,久而久之,竟分不清她的眼眶是雨还是泪。 “娘子,当心着凉。” 玉琴拢了见衣衫披在她身上。 玉清音神色恹恹地,并不言语,凄凄地望向窗外。 雨雾重重间,一顶青灰色油纸伞撑起一方天地,隐隐约约行走在朦胧间。雨声不显,风起涟漪,窥得裙衫摆动,白洁素手紧握伞柄,有一人款款走来。 “玉娘子,我需要你的帮助。” 炉上煨着茶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窗外灰蒙蒙一片,屋内昏沉不已,眼前的柔静少女神情笃定,双眸璀亮如星。 玉清音只觉浑身血液沸腾了起来,有人把她从地狱间拉了出来。 一炷香前,昨日新来的陆奺辞敲门而入,递给了她一方手帕。 素色手帕边角绣着簇簇翠竹,散发着淡淡桂花香,并无特别之处。 “娘子,再凑近闻闻呢。” 陆奺辞缓缓道。 玉清音鼻尖凑近,香甜的桂花香味之下,夹杂着丝丝厚重的油脂味。她举起手帕,暗暗光线下,中间有一团亮堂堂油渍。 “这是?” 玉清音转向她,声音不觉轻颤。 陆奺辞和声细语道:“这是我昨日从娘子所跳的皮鼓上揩下来的,应是桂花头油。” 玉清音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素手手帕拧成一团,久久不语。半晌,她松开玉指,垂首凄凄道:“罢了,如今什么都晚了......” 陆奺辞不急不忙地斟了一杯热茶,才道:“教坊里人人都说玉娘子向来不争不抢,淡泊名利。素来不喜攀附权贵,接连婉拒平阳郡王数次相邀。可这次的花魁大比,娘子为何如此上心?” 玉清音眉心一紧:“你想说什么?” 陆奺辞松开杯盏,温热散去,垂眼轻声道:“娘子如此筹谋,为的是令弟吧。” 玉清音神色一乱,当即促咳起来,好一会儿,苦笑道:“你想要做什么?” 陆奺辞定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帮你把他救出来。” 玉清音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陆奺辞继续道:“娘子莫怪,我住在杂房,那靠着后门。有次撞见令弟来寻你,不小心听见了你们的交谈。” 玉清音低着头不语。陆奺辞也不出声,静静等待。 玉清音的思绪很乱。 她的幼弟被卖进户部侍郎姚齐府上,做了随从小厮。幼弟一日来寻她,说姚大人提拔他做了随侍书童,教他识文断字,对他很是不错。她也替他开心,以为碰到了好主子。 可惜好景不长。前日幼弟来寻她,面色发白,说姚大人对他对手动手,还净说些淫词。他多次看见姚大人带不同的秀丽男子回寝房。姚大人还对他说,他还小,再大点才行。 玉清音听后只觉天都要塌了。她的幼弟才十岁,怎遇见这么个禽兽! 她想为幼弟赎身,可幼弟签的是死契,只能姚府自愿放人,别无他法。她不是没去求过人,可对方说姚齐背后是秦尚书,得罪不起。 她便想着夺了花魁之名,攀上更大的权贵,为她将幼弟救出来。 可如今,一切都毁了。她掩去眸中泪意,再次抬首时似是下了决心,沉声道: “陆姑娘需要我做什么?” 陆奺辞柔柔一笑,如春日雪山下的流泉,涓涓细长,流入人心。 很多年后,她再回想那一幕,心中始终会为之惊艳,也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感到庆幸不已。 —— 雨刚歇,一辆青帷小油车出了城,朝着京郊大别山下的幽篁寺缓缓驶去。 陆奺辞碰了碰车帘上的流苏,喃喃道:“要起风了......” 一旁的哑娘闻言,以为她冷,忙给她搭了件藕色披帛。 陆奺辞也没拒绝,低低道谢后,索性掀开车帘一角,朝外看去。 前世一桩别庄藏尸案震惊朝野,整个上京城人尽皆知,而主角便是这位户部侍郎姚齐。 在姚府的京郊庄子里,翻出数名男尸。经仵作验尸,这些人死去的年份各不相同,前前后后横跨六七年。之所以被发现,则是一位青州举子失踪,他的娘子不懈追查,历经两年才查出真相。 此事一出,姚齐罢官流放。 而她现在,则要去这位青州举子上京赶考所居之处。她要先去求证。 马车晃晃悠悠在一座寺庙前停下的时候,已过午时。 幽篁寺风景极美,依山而建,十分清净。 陆奺辞领着哑娘进入寺内,正门香火缭绕,钟声悠远。主殿供奉了一众菩萨,她原是不信神佛的,可经历了重生这等奇事,心中带着敬畏。她虔诚地跪地拜了拜,菩萨面容宁静慈悲,低眉含笑,俯望芸芸众生。 又捐了些香火钱,陆奺辞这才寻了位灰袍沙弥,施礼后问道:“大师,我来寻表哥付舟,他是上京赶考的举子,来信说住在此处,可否劳烦带个路?” 灰袍沙弥合掌诵声佛号,瞧了一眼陆奺辞二人,才低声道:“施主请随我来。” 全国上京赶考的寒门举子不尽其数,一住便是数月。大多都付不起上京城内客栈房费,而选择佛寺,道观长住。一则安静,且寺内、观内藏书颇多,二则租金便宜,提供免费素斋。 灰袍沙弥带着二人朝着后方禅房走去,地势越走越低,树木愈发葱郁。地上接连有水洼,陆奺辞只能领着裙衫,小心翼翼地避开。走了许久,终于见得一排厢房掩在竹林尽头。 沙弥低低说了声“施主到了”,便离去了。 陆奺辞正琢磨如何打探消息,最前头的屋门走出一个人。此人青衣儒生打扮,约莫三十年纪,见到一位貌美姑娘俏生生地看着他,也是一愣。 陆奺辞心下一松,连忙问道:“公子有礼,敢问表哥付舟可住此处?” 那儒生听罢,神色古怪:“付兄?他离开一月有余,你竟不知?” 陆 8.山间夜 《浮山妄》全本免费阅读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敲打在车板上,风使劲地吹着,青色车缦鼓鼓翻涌,“唰唰”洒下水花迎面朝她扑来。 她不由闭眼,再次睁开时,江堇往前走了几步。 陆奺辞抿着唇,僵着脸,任由雨水浸湿。 隔着漫天雨雾,少年脚步蓦地停住,略微低下头,扯住袖口缓缓擦拭那把刚杀过人的短刀。 刀身被雨水冲刷得干净,锃亮无比,泛着锋利的银光。 黑色笠帽遮住了少年大半张脸,隐隐窥得轻轻扬起的唇角,苍白而残忍。 陆奺辞目光闪了闪。这是准备擦干净再送她们上路么。 江堇灵活翻转刀身,细细看过去,满意一笑,抬起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他渐渐地近了,浓厚的血腥味呛满了她鼻腔。 陆奺辞视死如归,直勾勾地撞上他的目光,少年恣意一笑,眼底分明一片澄明。 “喏,给你的。” 江堇的嗓音干净又平淡,见她没接,又朝前推了推。 陆奺辞以为自己听错了,眼露狐疑,神情丝丝错愕。 “习武怎么没能有一件趁手的武器,我刚试过了,很好用。” 江堇见她呆愣,一把塞入她手中。 冰凉的刀柄寒气未减,握入少女柔软的手心,葱白的玉指包裹住,意外的合适。 “我想过了,你不适合练剑。这短刀小巧方便,更适合你。” 少年又折了回去,利落地将官道上的金吾卫踢进山林间。林间树木繁盛,草势高涨,打眼晃过去,瞧不出后边埋着十几具尸体。 陆奺辞有些摸不清他的行为。 “走吧。” 江堇掸了掸斗篷上的水珠,翻身跳上马车,见陆奺辞没动静,随即搭上她的肩头,才发觉湿了个透亮。 马车继续艰难地行驶在官道上。雨势不见小,愈发滂沱。 车厢本就不大,现多了一个人,还是个男子,更显得狭小、逼仄。 江堇闭目慵懒的坐在一侧,俊俏的面庞不带任何表情,气势凌厉。滴滴水珠顺着他如墨衣袂流淌在木板上,形成一圈圈血色水渍。 陆奺辞整个人埋在宽大的斗篷里。这斗篷外裹了层油毡布,雨水不浸,极是暖和。 她小脸有些发烫,一股淡淡的雪后松木的清冽气味钻入她鼻翼,这是少年独有的味道。 哑娘紧紧蜷缩在角落里,面色惊恐不已,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车厢内始终没人说话,气氛诡异,她终是没忍住拍了怕陆奺辞肩头,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车外,便起身飞快地钻出,与赶车的马伯坐在一块。 哑娘一离开,江堇便睁了眼,神情松懈下来,漂亮的桃花眼一弯,“你不怕我么?” “不怕......我知道你是好人......” 陆奺辞垂着眼,又长又浓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似是羞色难耐。 而她匿于斗篷里的双手搭在双膝上,紧攥着袖口,微微抖动,又极力稳住。 少年眉目逐渐温和下来,眼中含着笑意。 陆奺辞抬眸关切地问道:“你受伤了吗?” 他嗤笑一声:“那些还伤不了我。” 见她盯着地上的血渍,他猛地靠近,挑眉道:“那不是我的血。你是在关心我么?” 陆奺辞温婉一笑,柔柔道:“我自然关心江小师父。” 江堇被她突如起来的笑容恍了神,他呢喃:“小师父?” “对呀,你也算我半个师父,再叫少侠有些见外。” 陆奺辞轻声细语解释道,眼中尽是诚恳。 车内阴暗潮湿,眼前的少女生得明丽柔婉,肌肤莹亮如雪,眸中似蒙了层水雾,水光潋滟地望着他。 江堇喉结不觉得吞咽,慌忙别开目光。他的心头涌上一丝悸动,耳尖羞红。 就在此时,马车突兀地停下,江堇借此连忙端坐好,抬手作势遮了遮发红的耳畔。 马伯掀来帘缦一角,沙哑道:“姑娘,前方的路被堵了。” 陆奺辞顺着缝隙向外看去,山间官道上,砸下一颗巨大的石头,将狭窄的道路截成了两半。 天色已暗,雨势不减,山野间风雨如骏,高大的树木抖动间沙沙作响,让人生出惧意。 马伯的声音有些惆怅:“姑娘,今日怕是回不了城了。” 马车打了个转,原路折回。所幸因雨势过大,本就没走多远,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到了幽篁寺。 陆奺辞一人从车上下来。 江堇提前离去了,他虽没多说什么,陆奺辞也知他是怕连累她们。 哑娘撑着伞,敲开寺院侧门,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微胖的脸。 正巧是白日那位灰袍沙弥。 陆奺辞双掌合礼:“大师,这雨太大,可否借宿一晚?” 灰袍沙弥抬眼扫了一眼,似是认出,将门大打开,“施主请随我来。” 夜晚的幽篁寺更显静谧。灰袍沙弥提着灯在前方带路,陆奺辞等人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不知绕过多少尊佛像,前面的人在一处雅院停下。 “两位女施主可在此处歇息,还请这位男施主随小僧去男客房。” 灰袍沙弥说着就要离开,陆奺辞忙唤住了他,示意哑娘拿出一袋子钱。 “大师辛苦,这个就当香火钱,替我们积攒些功德。” 灰袍沙弥也不拒绝,笑眯眯接过:“施主心善。” 雨渐渐小了些。 夜晚的山间寺院里,除了鸟鸣和虫呓,只有雨水击打在瓦片上,顺着屋檐落在石板的清脆响声。 陆奺辞只着里衣躺在床榻上,明明劳累一天,眼睛却睁得极大,无半分睡意。她微微叹了口气,辗转反侧。 “咚咚咚——” 窗棂浮现出一个人影,陆奺辞神色紧张,悄然抓住枕下的短刀。 “我也不睡不着。” 是江堇的声音,她猛地一松,起身推开半扇窗。 山间小雨稀疏,风也更阴冷,乍一吹进来,陆奺辞不由打了个冷颤。 江堇轻快一跃跳进来。他换了一身白衫,衣袖宽大飘逸,少年眉眼秀隽,身姿清瘦挺拔,竟有几分光风霁月。 陆奺辞眸光微闪:“你怎知我没睡?” 江堇淡淡道:“唔......猜的。” 实则不然。他总不能说在檐下站了许久,听见她叹气辗转未眠吧。 他忙掩问道:“你今日怎来了着大别山?” 陆奺辞面不改色,柔声道:“家父家母刚逝不 9.无故人 《浮山妄》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清晨,山谷清明,鸟鸣啼啼,云雾散去,但见金光破晓,倾洒而下。 雨后的清风夹杂着林间浓郁的青草幽香徐徐拂来,草茸茸,柳松松,山间一片明朗。 陆奺辞倚坐在窗头。 点点金粉从半斜的格窗投射进来,落在她肩头发梢,如笼上一层迷蒙的水色。 哑娘敲门而入,满脸愁容,紧张兮兮地比划着手指。灰白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无形无波的线条。 陆奺辞看了片刻,仍是疑惑。哑娘没由来得一股挫败感,紧皱眉头,指头一顿,丧气地垂落下来。她扯开嘴角微微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泛黄的脸庞闪过彷徨失措。 陆奺辞眼角含笑,指了指几案上的宣纸笔墨,温柔道:“哑娘,无碍的,画下来吧。” 哑娘是玉清音给她的人,方便她在外行事。虽不能言语,两日处下来,也见得出做事稳重细心,为人忠心可靠。最要紧的是,懂得察言观色,亦不能向外说道。 哑娘面上浮出点点感激之色,正欲上前。 头顶日光一暗,窗下多了一个人。 江堇俯眉,陆奺辞察觉抬目,猝然与他对视。那一瞬,二人目光皆一凝。 江堇微僵,撇开目光,掩饰砰砰心跳,侧头漫不经心道:“官道上的巨石还未挪开。衙门的官差正往这边赶来,你们还走不了。” 哑娘忙不迭点头,她刚想比划的就是想说这个。忽又见来人是江堇,还未扬起的嘴角下扯,诚惶诚恐地退出了屋内。 陆奺辞呼吸微乱。 少年逆着光,垂着头,眉梢眼角都泛着极淡的红,精致面容朦朦胧胧,似染着酒意的迷离潋滟。她的青丝蹭到他脸颊,离得极近,这才注意他眼角下方一粒红色泪痣,若隐若现,美得魄人。 错乱间,陆奺辞回神,半晌才弱弱道: “哦......” 山风徐来,天地寂寂,二人身形交叠,说不清的缱绻旖旎。 江堇喉头微动,低咳一声,打破静默:“你知今早有多闹热么?” 陆奺辞怔怔摇头,追问道:“怎样热闹?” 江堇这下来了劲头,忽而露出一丝痞笑,兴致昂扬说笑道:“那儒生在树上晾了一夜,没穿衣裳的模样被多人围观,被救下时羞愤难当,晕厥了过去。这事儿当成笑料传开了,想来他日后的仕途不会太顺。” 陆奺辞听得直痛快,骤然噗嗤一笑,眸中层层笑意微荡,明艳丽人。 江堇愣住,认真道:“你这样笑,真好看!” 陆奺辞不解:“嗯?我哪样笑?” 江堇漆黑的双眼直直盯着她,深眸映照出她的样子,语气尽然真诚。 “以往你也总笑,可我从你眼睛里看不到半分轻快笑意。” “这次不一样,你笑得很畅快。” 陆奺辞愕然,绞着葱白玉指,一时不知说什么。 他对她观察细微别致,教她习武,为她出气,而她从一开始便处心积虑地诓他,甚至别有用心...... 心中微微动摇,又很快平静下来。 江堇狭长的眸子微蹙,笑得灿烂:“阿辞,这个给你!” 簇簇山间野花开得烂漫,鹅黄色的花瓣漱漱随风摇曳。 陆奺辞喃喃:“阿辞?” 江堇颔首:“你既唤我小师父,那我便唤你阿辞,方才显得不生分。” 少年声音干净清透,带着一点水雾湿润的微哑,分外撩人。 陆奺辞紧扣住手指,低着头不语。 江堇不在意地折下一朵,缀于她乌黑发髻边。 忽如其来的灼热气息掠过陆奺辞的额前发鬓,莹白的双畔隐隐透出一层胭脂色。她双睫微垂,低着头看不清神情。 “果真好看!” 江堇啧啧道。他从前见过姑娘头上簪花,只觉寡淡无味,可如今在陆奺辞身上,却觉娇艳动人。 陆奺辞面颊染得如朝霞,任谁直白的夸赞都不免羞色,何况还是个俊秀少年。 “我要先走了......” 江堇忽地轻声道,神情有几分落寞。 雨停了,师兄还在等着他回去。 陆奺辞微微抬眸,捏着柳眉,嗫嚅道:“那我等你来找我......” 没有愧色的时候,她胡伦乱扯几句的话语信手拈来,可现在......她有些犹疑...... “好!” 江堇冲她偏头一笑,眸若星辰。 她一时恍惚。 —— 午后的阳光晒人,斜斜沿着窗棂射入,被镂空细花的纱幔筛成斑驳的暗影,洒在少女白皙的前额。 陆奺辞恹恹地瞧着案上悄然迎风摇晃的野花,眼底幽光微转,神色晦暗不明。 哑娘讪讪地在一旁打着花络子,不时瞥过来一眼。她怎觉得姑娘这样看着有些可怕。这念头一冒出来,她便立马打住。 陆姑娘是她在教坊里见过最是温婉柔静的人了。 陆奺辞感觉肩头轻轻一拍,抬眼望过去。 哑娘粗糙的手指指了指窗外,又倒比着两根指头来回晃动,神色期待的看着她。 陆奺辞抿唇笑道:“哑娘,你是指出去走走吗?” 哑娘忙点头,眸中露出惊喜之色。陆姑娘居然看懂了她的手势。 寺内佛音袅袅,钟声悠远。 陆奺辞站在苍天银杏树下,山风浩荡,风吹落叶,发出簌簌声响,与满树垂挂的红绳荷包、红绢木牌摆动碰撞的“咚咚”声相交。 这是一颗“结缘树”。 上京城内未出阁的姑娘大多会到幽篁寺上香求拜姻缘,再往树上挂上所愿,但望所求皆可圆满。除却姻缘,来往求拜子嗣的夫人也颇多,一时在上京城也颇受欢迎。 而今却寥寥无几人。 陆奺辞眺望着眼前巍峨殿宇,目光幽长。 忽地,不远处缓缓走来几人,陆奺辞颇为讶异的望过去。 待看清为首人的面容,她慌忙拽住哑娘的手腕躲进树后。 是崔珣。 她蓦地有些不知所措。 前世她与崔珣,一个是深宫中受欺负的婢女,一个是朝堂中受排挤的臣子。 一次偶然他们相识。 那时她爬上御花园一颗高高的梧桐树,替公主拾卡在树间的风筝,却不小心跌落下来。而公主与侍女拿到后,欢欢喜喜地继续放风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