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悔了》 1. 第一章 《他悔了》全本免费阅读 入夜,紫檀桌案上那对儿小臂粗的烫金喜烛,已燃了许久,橙色的光影随着夜里秋风渐起,愈发摇曳。 采苓走到窗后,附耳听了一阵,见正堂那边的喧嚣声正浓,似乎根本没有想要停歇的意思,她气得蹙起眉头,转身快步走回床侧,朝那鲜红喜帐下的年轻女子摇了摇头。 女子头戴凤冠,手持轻罗团扇,一身青色喜服,端坐在床边,便是等了近两个时辰,身影也未见半分倾斜,只偶尔将手中团扇微微下移,露出一双好看的眉眼,朝着正堂的方向看。 只是一眼,便会垂眸,用那团扇再次遮住神情。 “这都什么时辰了,哪儿有让新妇等这般久的道理?”采苓终于还是没忍住,嘀咕起来。 团扇后那双眼睛又露出来,朝采苓看去,温婉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歉意,“你先去那边坐一会儿吧,待院里有了动静,再到我身侧来。” 采苓叹气,“我哪里是替自己喊累,我是心疼你啊!” 那凤冠看着有多华丽,戴着便有多沉重,今日女子大婚,折腾了一整日,连口水米都没有吃,怕弄花了口脂,好不容易盼到天黑,又独在这里坐了几个时辰,哪里还能受得住。 女子却依旧不急,朝她淡淡一笑,“我无妨的……” 两人同屋足有六年之久,采苓如何能不了解她,哪里是无妨,只是硬撑着罢了。 “见素,你……”话出口的瞬间,采苓愣了一下,随即赶忙改口,“公、公主,奴婢的意思是,要不要请外面的仆妇,去正堂看看?” 叫错了称呼,李见素没有怪责的意思,只是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温和,“不必。” 婚房这边的仆妇,在正堂那边露面,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有催促之意,李见素不想那样,她不想让李湛为难,今日能来府中的宾客,非富即贵,得罪了哪个都不好。 李见素越是如此,采苓越是心里发堵,憋了片刻,还是没能忍住,“你如今可是公主,是张贵妃亲自认下的义女,也是太子的义妹,礼部册子上唐阳公主那四个字,还是今上亲自提笔写的,如此大的荣耀,根本不必再如从前那般……” 采苓没有说出口,但两人心知肚明,过去的那六年里,李见素在东宫过得是那般谨慎,那般忍气吞声,那般不争不抢。 外界的流言蜚语,有时候听得采苓都忍不住想要与人争辩,她却只是淡笑着摇头,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到底还是苦尽甘来,如今的她贵为公主,今日与茂王世子大婚,从延喜门到永昌坊,这一路花团锦簇,灯火通明,整座长安城几乎已经无人不知,这位唐阳公主虽与天家没有血缘,却极得天家重视。 “你坐在轿中,不知外面景象,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去年嫁出去的那两位公主,都没有你今日的排场大……” 一提起今日大婚时的风光,采苓脸上的愁色终是慢慢散开,滔滔不绝说了起来,而团扇后的那双眼睛,却愈发恍惚。 她本叫见素,无父无母,被一位江湖游医从某个叫不出名的山头捡到。 那时的她尚不到半岁,寒冬腊月里身上只裹着一件旧袄,嘴唇冻得毫无血色,被发现时,她不哭不闹,只静静躺在那里,朝那游医笑。 阿翁说,他看见那小奶娃娃朝他笑时,整个人都暖和了。 阿翁没有姓名,只有道号,便也没有给她姓氏,只取了见素这两个字。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绝学无忧……” 这是她名字的由来,阿翁每每与她说起这些,便会笑着在她头顶上轻拍两下,“翁翁是盼着咱们小见素,能平静安然的度过一生。” 如今,不管那公主的封号再为陌生,至少她有了姓氏,有了名义上的父母,有了兄弟姐妹,也有了夫君,有了一个真正的家。 往后,她应当会如阿翁期盼的那样,平静安然。 只是,这份安然中,却少了阿翁,那个传她医术,授她做人,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 念起已故的阿翁,李见素鼻根发酸,她立即合眼,深匀了几个呼吸,许久后才缓缓睁开。 耳旁采苓的絮叨还在继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话题说到了茂王世子。 “从前只是在画像里看到,今日见到世子本人,那当真是貌若谪仙,怪不得太子挑挑拣拣那么久,独这茂王世子能让他点头。” 李见素的婚事,虽是皇上亲自赐婚,择婿的过程他却没有参与,全程都是太子在负责。 采苓以为,太子是看到李湛的画像,才应允的这门亲事,却不知实则那日,是李见素看到李湛的画像时,那向来平静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异样,而这丝异样,被太子看进了眼中。 “可光模样长得好,不会疼人可不行。”采苓上前压声,提醒她,“我可听闻岭南那边的人性子蛮横,你若日后是还这般性子,是会受欺负的。” 李见素没有说话,采苓又是叹口气,再往窗那边走去,发觉正堂的声音小了,她连忙跑回床边,“世子应当快过来了!” 李见素手中团扇微微一颤,举得更高,将那巴掌大的小脸彻底遮住。 采苓的手也跟着握紧,忍不住再次低声提醒,“能让公主等这般久,想来必是个不知疼人的,一会儿他若是过分,公主可定要拿出气势来……” “放心吧,他不会那样的。”团扇后的人忽然出声,这句话说得笃定,没有半分敷衍之意。 因为,她见过他。 准确的说,她与他第一次见面,还是在九年前,也就是李见素七岁那年,她随着阿翁游至岭南,被安南都护府的人请到军营,为茂王麾下的一位副将诊治。 那副将不知从何处跌落,整条腿的腿骨都从皮肉中迸出,阿翁帮那副将接骨时,是李见素跪在一旁扶着那皮肉的。 从营帐中出来后,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朝她递上帕子,那亮闪闪的双眸中满是钦佩,他说她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小女娘。 这少年便是李湛。 往后三年里,她与阿翁一直待在岭南,年少的李湛总会去寻她,他会带着她外出游玩,也会与她讲解岭南的风土人情,还会将自己的抱负说于她听…… 在阿翁被推荐入宫,要去长安为太子治病那日,李湛气喘吁吁跑到她面前,问她可不可以不要去。 那怎么行呢,阿翁是她的家人,阿翁去哪里,她就会去哪里。 李湛没有说话,让开了路。 离开岭南那日,他也没有来送她。 到底还是怨怪了她,她的心里也怪怪的,说不出那时是个什么感觉,只知道手中的馕饼没有往日吃起来香了,清泉水也不够甜了。 黄昏时,他们彻底走出岭南道,眼看快至驿站,山路两旁忽然跳出十来个持刀歹人,这些人分外凶狠,与护送他们的兵士们开始厮杀。 刀光剑影中,她已经记不得是怎样摔下马车的,只记得身侧的阿翁拼命朝她喊,要她往树林里跑。 她不顾一切冲进树林,道上的厮杀声越来越远,身后歹人追逐的脚步声却愈发靠近,就在那刀光劈来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 林中昏暗,她却一眼认出了他。 他扯了衣摆遮面,却遮不掉他身上药囊的味道,那是她帮他调制的药草。 歹人的身形一看便是成年男子,少年却丝毫不惧,持着一柄短剑迎了上去。 最终,歹人死于他的剑下,而他的右手也中 2. 第二章 《他悔了》全本免费阅读 夜阑正浓,婚房内本该旖旎缱绻,此刻却静谧无声。 床榻边李湛居高临下,用那沉冷的眼神审视着面前女子,似是在等她开口为自己辩驳,然女子什么也没说,只怔怔地望着他。 李见素性子本就内敛,尤其又在宫中待了六年,让她更加不易喜形于色,可即便如此,此时的她还是红了眉眼。 也不知过去多久,她仿佛终于回过神来,垂眸不在看他,强用那强撑的平静语气道:“阿翁是在入宫第二年离世的,今上怜我年幼无依,又懂医术,便留我在东宫,负责太子日常餐食。” 但显然,李湛没有相信,他脸色更沉,再次将她下巴抬起几分,冷声质问:“这么说,太医署上百余人,竟皆不如你了?” 不知是心口忽然生出的那股窒闷所致,还是今日实在太过疲惫,李见素用力合眼,整张脸也显得愈发苍白,她深匀几个呼吸,这才缓缓睁眼,再次朝李湛看去,“我以为,世子应当了解。” 早在九年前,他便应当了解她的医术,也应当了解她的为人,却没曾想,他会与旁人一样,对她抱有这样的猜忌。 这句话出口时,李见素看似平静,但语气里隐含的失落,很难不让人觉察。 李湛似是愣了一瞬,手上的力道也在此刻终于松开,他转过身,语气漠然地抛下一句:“人是会变的。” 说罢,他便提步朝屋角的梨花木架走去,那上面搁着一盆温水,还有早就备好的香胰子,他将手洗了两遍,每一遍都无比认真。 李见素静静等他洗完,待他拿着帕子转过身后,她才扶着床架缓缓起身,“我在东宫时,于太子从未有过伺候,只是日常的照料。” “照料?”李湛忽地笑了,他一面擦拭着手上的水,一面回头看向李见素,“那究竟是何等的照料,能让太子送出如此厚礼?” 李见素神情茫然,显然还不知今晚在喜宴上发生了什么。 李湛又是一声冷笑,将帕子直接丢进竹篓,“东宫来人当着正堂所有宾客之面,传太子之意,赠予你唐阳公主,封邑五百户。” “五……五百户?”李见素心口陡然一震。 她只是个名义上的公主,原本封邑仅一百户,若太子当真给了她五百户封邑,那岂不是比最受今上疼爱的万寿公主,还要多出三百户。 “不,这不能要的。”李见素终是面露急色,忍不住上前两步。 “为何?”李湛垂眸,目光凝在她因焦急而蹙起的眉心处,冷冷道,“东宫说了,这是太子赠予胞妹的大婚贺礼,怎就收不得呢?” 胞妹,而非义妹? 李见素心头又是一震,“不,这不合乎规矩的……” “这五百户分的是太子私产,只要他愿意,合乎规矩也合乎礼法。”李湛慢慢俯身,凑至她耳畔沉沉道,“你到底是真不知,还是在做戏给我看?” 李见素并未觉得李湛是在说谎,可太子之前从未与她说过会送她封邑一事,此刻乍然听到,她整个人都恍惚了。 她朝后退开两步,试图去和李湛解释,“不,不是的,是、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李湛没将她放过,她退开一步,他便迎上一步,“因为疼惜你,因为舍不得你,因为害怕你委屈,所以特地用这五百户封邑来敲打我,让我知道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对么?” 这六年中,她以为自己对这些话早已免疫,可不知为何,听到曾经的那个少年这般说时,她心口窒闷到几乎要喘不过气。 她强忍住鼻腔中的酸意,彻底抿唇不再言语,李湛口中的质问是假,可这五百户封邑却是真。 别说是李湛,便是她自己,也没法解释那当着众人面送来的五百户封邑。 这样的贺礼,实在贵重到无法让人理解,也无法令人置信。 李见素百口莫辩,整个后背都被李湛逼到抵在柜门上。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李见素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浓浓的酒气。 李见素闭眼别过脸去,还在用那强撑的克制,让自己尽可能显得平静,“世子,后日入宫面圣时,我定会与太子说清,今晚……便早些休息吧。” 李见素心中清楚,李湛今晚定是饮了不少酒,再加上这突如其来的五百封邑,实在难以和他说清。 李湛嗤笑一声,冷冷退开,睨向那满眼鲜红的床榻,“是我叫人进来扯了床褥,还是你自己来?” 李见素目光落在竹篓里那张绣着鸳鸯的帕子上,终是反应过来,李湛方才为何忽然去净手,以及他为何要扯掉被褥。 原来,他是在嫌恶她。 李见素僵在原地,过去几年中所有的流言蜚语,似乎都不如此刻让她心中难堪,她袖中的双手已不知在何时紧紧握住,她唇瓣微颤,许久后才低低出声,“我来。” 今年初秋的长安,似乎比往年冷了许多,那夜风仿佛穿过门窗,直往人身骨里钻。 李见素蜷缩在贵妃榻上,双臂将自己抱得更紧。 明明她一直以来都在期待与他的重逢,她准备了一肚子话想要与他说,她想问他这六年过得可好,问他那时为何要追出封地,问他手上的伤势如何……可最后,一句都没有问出口。 正如李湛所说,人是会变的。 她也曾想到过,也许六年的时间,让他们再次见面时会少了年少时的亲近,可她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在他们大婚的这个夜晚,他会让她亲手撤掉那床鲜红的被褥,托着满身疲惫,独自睡在外间的贵妃榻上。 这一晚,李见素想了许多,她想到了阿翁,想到第一次见李湛,想到他们曾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也想到他手上的那道疤…… 李见素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只知再睁眼时,外间天色已经泛白,她脑袋发沉,后背也因昨日的疲惫而感到酸痛,靠在那里许久才缓缓撑坐起身。 屋外婢女听到响动,在门外轻唤一声,问她可否醒了。 李见素没有立即允她们入内,等她收拾好了贵妃榻,这才叫人进屋。 李湛早在半个时辰前便醒了,他没有出声,披着衣服去了耳房洗漱,之后便一直在书房等她。 采苓不知昨晚发生的事,一面帮李见素盘发,一面眉眼藏笑压低声道:“世子出去时特地叮嘱我们,待公主醒来再进屋伺候,生怕你昨晚累着没有休息好。” 李见素像是没听见般,不仅没有回话,神情也未见半分娇色,反而那眉宇间似还多了丝愁云。 采苓觉得奇怪,但李见素从前便是这样的性子,很多事都憋在心里,很少会与她闲聊,采苓也没再说话,顺着李见素眸光看去,才发现她一直盯着正在收拾床榻的白芨看。 白芨也是李见素从宫中带出的陪嫁,与采苓不同的是,她是由张贵妃亲自挑选出来的,张贵妃知道李见素性子过软,怕她在王府立不住,这才选了一个年级颇长,稳重又聪慧的给她。 采苓看了一会儿,恍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凑到李见素耳旁道:“昨晚的床榻是你自己换的?” 李见素低应一声,垂下眼。 采苓将声音压得更低,“见素,你又忘了吗,你现在公主,这些活你吩咐下来便是,不必你自己动手。” “昨晚……”李见素深吸一口气,头垂得更低,到底还是说不出口的。 “府中的婢子公主若是不放心,以后这些事唤我和白芨便是。”采苓还以为她是因为羞赧,不愿别人碰那些沾了东西的被褥。 插完最后一根发簪,采苓又补上一句,“有些事,公主是需要习惯的。”便是再羞赧, 3. 第三章 《他悔了》全本免费阅读 这是崔宝英第一次见到李见素,她对这个传闻中在东宫无名无分待了六年之久的女子,很是不屑。 崔宝英这个岁数,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在她眼中,能有这般能耐的女子,必得有一张魅惑的娇容,然没想到,眼前的女子美则美矣,浑身上下却未见一丝娇媚,反而有种出尘的淡雅。 尤其是站在同样俊雅的李湛身旁,若不去想那些传闻,还当真是一对儿璧人。 崔宝英没敢太过打量,很快就将目光移开,看向这二人紧握的双手。 “姨母安好。” 李湛牵着李见素走下石阶,上前对崔宝英颔首道。 李见素也压下了对李湛的怀疑,乖巧地朝崔宝英点头问候。 崔宝英忙回过神来,笑容和善地朝李见素点了下头,可随即便后退一步,缓缓俯身道:“这可使不得,你虽是府中新妇,可贵为公主,依照礼数,我合该先给你请安才是。” 按照当今礼部定下的规矩,便是公主出嫁后,也依旧要给公婆敬茶行礼,可崔宝英不是公婆,她只是李湛的姨母,若见了李见素,的确是要行礼问安的。 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茂王如今身在岭南,茂王妃也早已过世,崔宝英便是这王府中唯一的长辈,这半年王府里里外外都是她在辛苦操劳,李见素身为新妇,若是当真在进府第二日,便让崔宝英对她行大礼,传到旁人耳中,恐怕又要传出闲言碎语。 李见素倒是不在乎传言,只想着崔宝英辛苦,又是茂王妃的姐妹,于情于理都该对她万分尊敬。 她一面上前去扶崔宝英,一面开口道:“姨母不必……” 见外这两个字还未出口,李见素却是忽然顿住。 就在方才,她迈步上前的时候,李湛手上力道倏然一重,不动声色地将她拉了回来。 李见素不明所以,忙朝李湛看去,但李湛没有看她,而是面色如常地望着崔宝英。 崔宝英心里想着,但凡是个通情达理的,今日就不会让她行礼,所以动作十分缓慢,就是在等李见素开口免了礼节,再过来扶她,可谁知李见素话说一半,还站着不动,当着满院子仆役的面,她只得硬着头皮朝李见素行礼问安。 待礼数做全,李湛终于松手。 李见素忙上前扶住崔宝英,“姨母是长辈,不必如此行礼的。” 崔宝英到底还是沉得住气,慈眉善目地拉住李见素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就像个疼爱新妇的长辈似的,亲切地与她道:“公主有心了,这早起风凉,咱们快些进屋说话吧。” 几人来到堂间坐下,案几上摆着一盘百合果子,那是今晨崔宝英天还未亮,便起身特意做的。 李湛拿起一块,吃过后夸赞道:“这果子酥软清甜,实在可口,姨母辛苦了。” “不苦不苦,只要你喜欢便好。”崔宝英笑着说完,眼圈忽地一下红了起来,连忙别过脸,拿起帕子开始拭泪。 她身侧的赵妈妈见状,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夫人做果子的时候便说,当初王妃最喜欢吃她做的百合果子……” 李湛没有说话,但神情明显已不如方才朗润,他垂眸望着手中茶盏,眼尾郁色渐浓。 此刻堂内,气氛沉闷,一个在低低抽泣,一个又在漠然出神。 李见素想要出声宽慰,但又不知要说些什么,这六年里,她在宫中学会了如何沉默,如何将自己变成最不起眼的那个存在,却没有学会该如何开口。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觉察出李湛端起茶盏的那只手又在隐隐颤抖,与昨晚喝合卺酒时一样。 昨晚屋中只点着烛火,看得不如现在清晰,她当时只知李湛伤得重,却不知当年的那把刀,竟是生生斩断了他整个手背的筋脉。 他曾与她说过,他日后要上阵杀敌,要当最史书中最英勇的将军,可如今,他拿茶盏的时间久了,都会手抖。 许是觉察到了李见素投来的目光,李湛回过神来,将茶盏搁回案上,手垂于安下。 崔宝英也终是抹完眼泪,与李湛闲聊起来。 此次李湛回京,带回了安南都护府的鱼符,圣上说他护符有功,任他为折冲都尉,在泾阳以北的白渠任职,从长安到白渠,策马也需两个时辰。 崔宝英一听要这么久,不由又问:“那湛儿何时上值?” 李湛道:“一月之后。” 崔宝英没想到李湛会休沐这般久,愣了一下,忽又想到什么,笑着道:“你去岭南那会儿,才刚学会走路,再回来已是这般大了,这些年京中变化甚多,是该好好熟悉一番,再去上值的。” 说着,她朝赵妈妈递了个眼色,赵妈妈俯身退了下去,她呷了口茶,接着道:“我在府中挑了个仆役,长安生人,机灵能干,不管府内府外,都甚是熟悉,跟在你身侧最合适不过。” 李湛却道:“劳姨母费心了,我身边已有长随,不必再添人。” 他话音刚落,赵妈妈便带着一个女子走进堂内,这女子穿着打扮虽是婢女模样,但那张白皙的脸一看便知,平日里鲜少外出做活,而她行礼时交于身前的那双手上,竟还染着粉色蔻丹。 方才崔宝英说找了仆役,李见素还当是个男子,没想到竟然会是一位女婢,且这女婢根本不似干活的人。 女婢进屋时,崔宝英不住打量李湛和李见素,发觉两人神情似乎都没有变化,这才又道:“你身边要是不缺人,那我就叫如意去清和院,正好带着公主熟悉府内事宜。” 李见素沉得住气,她身后的采苓可是要忍不住了。 采苓在宫里的时间可要比李见素还要久,她才是当真什么样的人都见过。 她正打算出声替李见素拒了这婢子,没想到一旁的李湛却先开了口。 “不必。”李湛并未正眼看那婢子,直接对崔宝英道,“公主是什么身份,轮不到一个婢子教她做事,至于府中事宜,姨母亲自交接才比较稳妥。” 崔宝英神色一滞,连忙干笑两声,“哎呀,湛儿你误会了,我哪里是让这婢子教公主,我是见这婢子聪慧守礼,就想着让她跟在公主身边,好生伺候着,别让公主在王府受了委屈。” “崔娘子多虑了。”采苓终是等到了开口的机会,她上前半步,扬着下巴,语气不冷不硬,“我等都是今上与贵妃亲自为公主挑选的宫婢,定然不会让公主受半分苛待。” 那婢子听到采苓说出皇上与张贵妃,肉眼可见的颤了两下,那张白皙的脸,也瞬间涨得通红。 崔宝英这半年在王府一直当家,府中上下都称她一声崔夫人,这还是她头一次听到有人直呼她崔娘子。 崔宝英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又不敢责骂采苓,只朝李见素深看一眼,故意道:“今上和张贵妃果真是疼爱公主,我听闻昨夜连东宫都送了大礼过来,好像是给了好几百户的封邑呢。” 李见素指节微颤,垂眸没有应声。 “是五百户。”李湛抬手就将自己的大掌覆在了李见素的手背上,弯唇道,“我也没想到贵妃会如此疼爱见素,竟连太子都不得不分户给她。” 李湛此言,意指那五百户封邑是由张贵妃出面,才让太子赠给了李见素。 崔宝英没想到李湛会毫不在意,且还准备了这样一番说词,她彻底愣住,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掩唇开始咳嗽,赵妈妈赶忙递上茶盏,帮她摩挲后背。 李湛关切询问,崔宝英摆摆手,许久说不出话,又是一旁的赵妈妈帮她开腔,“世子与公主大婚,阖府上下皆由夫人一手操办,又赶着近日变天,这才染了风寒。” 李湛问:“姨母怎么不说,可看过郎中了?” 崔宝英长吁一口气,拍着心口道:“你才刚回京,又有那么多事要做,我怎么能再让你为我分心,再说这病,不打紧的,喝几服药,静养一段日子就行。” 说着,她又咳两声,看向李见素,“公主若是不急,待我休养一阵,再将府内事宜亲自与你交接。” “不急的,姨母养好身子才是要事。” 李见素的温言软语,正好说到崔宝英心里,她也终是暗暗松了口气。 离开前,崔宝英又将李湛叫住,李见素觉出她还有话要与李湛单独说,便知趣地先出了瑞和院,去一旁的花 4. 第四章 《他悔了》全本免费阅读 瑞和院这边,崔宝英等李湛彻底走远,才收起脸上慈笑,抬手就朝桌案拍去,责问赵妈妈道:“你不是说那白喜帕上肯定没有血吗,怎么阿湛说有呢?” 方才她单独留李湛说话,便是为了询问白喜帕的事。谁知李湛不仅说那白喜帕上有血,临走前还特地嘱咐她好生休息,以后这样的事不必费心思,言下之意,便是在说她多管闲事。 气得崔宝英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赵妈妈赶忙上前倒茶,“夫人不知道,那叫白芨的婢子比方才屋里头这个还要凶……” 今晨天还未亮,赵妈妈就去了清和院,好不容易等到李见素醒来,那白芨却不允她进屋,说没有得到公主召见,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她只能在外面等。 “我见那白芨抱着被褥出来,上前说依照礼数,新妇的帕子是得交给长辈过目的,结果那婢子不仅不给我看,还把我好一通教训啊!”赵妈妈委屈叹气,眼尾的褶子里便挤出几滴泪来,“那婢子说什么公主的身份尊贵,帕子岂能随意给旁人看,要看也得是给婆母过目,说夫人这种身份……” 赵妈妈一面说,一面打量崔宝英脸色,见她脸颊再抽,便继续浇油,“老奴当时觉得,她们藏着掖着不敢叫咱们看,肯定是因为做贼心虚,可既然世子已经看过,确认无误的话……那便只一种可能,人家瞧不上咱们崔家人。” “崔家人怎么了?”崔宝英终于听不下去了,又是一巴掌按在桌案上,“我清河崔氏如今再不济,也是百年望族,我是崔氏嫡女,是茂王妃亲妹,是他李湛的姨母,便是茂王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的!” 赵妈妈一把抹掉眼泪,义愤填膺道:“可不是吗!夫人才是真正尊贵的主,她倒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臭道士捡的野种,真把自己当公主了?” 崔宝英想到自己当着众人面,给李见素行礼的场景,气得心口一阵阵发紧。 赵妈妈看她不说话,便继续骂,“什么公主,说来说去她不就是个伺候人的婢子,若是开元年间,她这样出身的公主,那可是要送去突厥和亲的。” 听她一通叫骂,崔宝英多少心头能松快一些,她端起茶盏,“也就是她命好,不用去那边陲受苦,可这般不就苦了我湛儿……” 想到身为世子的李湛,只能娶一个平民公主,想到那最贵的王妃阿姊,因病早逝,想到她崔家一代百年望族,如今没落…… 崔氏抚着心口,许久后长叹出声。 “唉……” 采苓看看李见素,又看看外间逐渐暗下的天色,叹了口气。 也不知怎么了,晌午自打从那瑞和院回来,李见素几乎没有再开口说话,比从前在东宫时还要沉默。 明明今晨一切顺利,在园子的时候,李见素对崔宝英也毫不在意,为何回来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采苓纳罕,却又知道若是直接问李见素,她多半是不会说的。 她又叹一声,搁下手中绣活,起身去落了窗子,来到李见素身侧又添一盏灯,语气随意般开了口:“公主这才刚进府,世子不说好好相陪,怎地跑出去一整日,也不知去做什么了?” 晌午李湛一回清和院,就带着长随出府办事,还说不必等他用膳,这一出去,就是一整日。 李见素靠在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本医书,她神情看似专注,却很久没有翻页,面对采苓的抱怨,她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回应。 片刻后,白芨端着银耳汤走进屋,采苓朝白芨摇了摇头,白芨心领神会,将汤放在桌案,来到李见素身侧,唤了好几声,李见素才恍然抬眼。 看到汤盅,她起身来到案旁坐下。 “公主可是哪里不舒服?”白芨在旁问道。 一碗银耳汤快要见底,李见素才想起她还没有回答。 “无事的。”她说完,似是怕她们不信,还特意抬头冲她们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见她终是肯开口,白芨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忙又道:“明日入宫所备的礼单,公主可要过目?” 寻常人家成婚三日回门时,所备的回门礼会显得尤为重要,所赠之物的贵重与否,能够证明夫家待新妇的重视程度,然对于皇家,回门礼又能贵重到哪儿去,这就只是一个习俗,依照礼数备好东西便是,尤其今上勤俭,过分铺张反而不是好事。 可即便只是做样子,事关宫廷,还是让丢了魂的李见素,瞬间就回了神来,以她的谨慎,自是要过目。 礼单是崔宝英提前备好的,旁的不提,崔宝英的确做事稳妥,考虑得极为周到,李见素看了两遍,未发现任何纰漏。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沉下,若再过一个时辰,宵禁的更鼓便要敲响。 采苓又是没忍住,抱怨起来,“唉,怎么这个时辰了,世子还没有回来?” 白芨没在屋里时,李见素听到采苓抱怨,也未曾理会,可如今白芨就在跟前,想到她是张贵妃给的人,明日要跟着一道入宫。 李见素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开了口,“我记得今上封他为折冲都尉,想必是当真在忙。” “世子今晨不是说过,一月后才上值?”采苓不能理解,这个节骨眼他有什么可忙的。 李见素搁下礼单,朝她弯唇,“他有二十年未曾回京,应是想在上值前,好生熟悉一番。” 采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转而又道:“不对啊,世子不是白渠的都尉吗?” 李见素耐心道:“白渠听起来距离长安颇远,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可内重外轻,若长安出现紧急之事,整个关中道的折冲府,必要匹马当先。” 采苓不知这些,从前在东宫的时候,她虽然是近身婢女,却只负责内殿的日常起居,只有李见素才能一直跟在太子身侧,便是去书房也由她陪着。 见她情绪似有好转,采苓笑着夸赞道:“公主就是懂得多,我对朝堂之事,半分都不了解。” 李见素莞尔一笑,“其实,我也只是知道一个大概。” 之前她以为同李湛赐婚后,自己会嫁去岭南,是后来才知,原来今上早已下令要李湛回京。 至于内中缘由,太子未曾提及,她便也没有开口询问,只觉出当中颇为异样,后来得知李湛被封为折冲都尉,才特意翻书去了解。 两人说话之际,李湛带着长随回了王府。 李见素好不容易生出的笑意,在到这个消息时,瞬间变得木然。 李湛回来时已经用过晚膳,他没有回主屋,而是直接去了书房,等李见素这边彻底洗漱过后,他才珊珊来迟。 右侧耳房为净室,李湛也是洗漱后过来的。 他没着外衫,只穿了一件月色里衣,进屋时头发还未彻底干透,颊边的发丝带着几分潮意。 随着采苓退出屋门,房内便只剩他们二人,他脸上的温润也随之被冷漠取代。 李见素一整日沉默不语,便是在为此刻做准备,不管李湛从何处听得谣言,如今他们已经成亲,他可以忘记从前的一切,可以不喜欢她,可以待她不善,但不论是什么原因,都不应该是因为那些谣言。 旁人李见素不必解释,面对李湛,她必须开口。 “世子,可以与我坐下谈谈吗?”李见素松开握紧的双拳,故作轻松地提壶替他倒了一杯水。 李湛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就坐,而是一面叠着衣袖,一面斜睨着她。 5. 第五章 《他悔了》全本免费阅读 半年前李见素接到赐婚圣旨的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嫁去岭南,然很快她便从太子口中得知,原来不久前圣上便已下了调令,李湛即将回京任职。 李见素不懂朝政,只知折冲都尉一职为武官,手中握有兵马,且还在关中道,想来是因为圣上看重李湛,才会给他此等职位。 那时她以为他的光芒已经得到了圣上的认可,以为他已经逐渐迈进了年少时期的愿景。 她为他高兴的时候,还会时常想起两人曾说过的话。 “等我日后当了将军,就请你做我的军医,若我受伤,你来给我医治,若我战死……” “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少年愣愣地看着她,等她收回手,他便挠头傻笑。 然此时此刻,他却告诉她,他没有得到圣上的认可,他不能再朝自己的梦想迈进,他与她年少时说过的那些话,永远也无法实现。 “不。”李见素没有意识到,自己开口时竟带了哭腔,“不会的,你知道我阿翁最擅接骨愈筋,我得他亲传,可以帮你医治……” “凭你?”李湛冷笑道,“长达六年的手筋断裂,手骨错位而长,便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 李见素唇瓣颤动,迟迟未曾再出声。 因为她知道李湛没有说错,骨位相错,兴许还能医治,但那筋脉…… 李见素眸中禽泪,深深吸气,尽力让自己维持平静,“我们可以先将骨位矫正,至于筋脉……” “不必。”李湛冷冷打断了她的话,“我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医治,而是想要告诉你……” 他话音忽然顿住,提步朝她走来,待站到了她的面前,才用那冷嘲热讽的语气继续道:“你选错人了,我这般废物之身,如何配得上尊贵的唐阳公主?” 李见素没有看他,而是还在盯着那只手,低低问他,“你……你怨我?” 他是该怨她,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救她,他不会生生用手挡住那把利刃。 “怨?”李湛倏然抬手,与昨晚一样,他再次捏住了她的下巴,迫她抬眼与他直视,可这一次,传入鼻腔的不是酒气,而是来自他掌心的血腥味,“六年前我酒后练剑,误伤了自己的手,与你何干?” 他眸光中不再是沉冷,而是锐利的警告,就好似此刻只要李见素开口说出不同的话,他便会让她死在这屋中。 “你……”她刚一开口,下巴便被捏得生疼,她立即噤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湛眸光凌厉,一字一句道:“我方才所说,你可记住了?” 如果不是李湛此刻的这番话,李见素也许某一日会与他说起那晚的事,可事到如今,她如何听不明白。 原来李湛也知道那晚她认出了他,可为保茂王府安危,他不得不寻了这样一个借口,而当年的真相,不该再被提起,而是应该沉入湖底,永生都不得浮出水面。 其实他不必这样怕她说出真相,哪怕有人以命要挟,她也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世子。”泪水从李见素眼尾垂落,她望向他,郑重地同他保证,“我记住了。” 泪珠划过脸颊,落在掌中,那突如其来的温热,仿佛灼烧着他的伤口。 他终是移开目光,松了手。 “出去。”他低低道。 成婚第二日夜里,李见素抱着被褥,再一次宿在外间的贵妃榻上,可这一晚,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 她是亲眼看着天刚擦亮,李湛披着薄衫,撩开帘子,动作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推门而出。 她又是静默了片刻,收拾好贵妃榻,才唤人进屋。 梳妆时采苓看到她眼下泛着乌青,吓了一跳。李见素只道,是因为要入宫,紧张地不能安眠。 采苓笑她,“你现在是公主,与从前不同,入宫时不必紧张兮兮的。” 李见素轻轻弯唇,“习惯了。” 永昌坊就在皇城北侧,入宫的确便利,从茂王府来到宫中,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侍者将他们引至一座庭院,通常要入宫中面圣者,皆是在此等候。 李见素规矩坐在屋中,身后站着采苓与白芨。 李湛入宫没有带人,他坐在李见素身旁,神色温润,却与她没有半句多余的话,坐了片刻,便起身去了院中。 院子里种着一颗粗壮的柳树,一看便知年岁久已,在初秋的长安,依然开得翠绿。 李湛立于树下,抬眸望着那根根繁茂的枝条。 身后的廊上,忽地传来一声嬉笑,“呦呵?” 李湛没有回头,似是未曾听到一般,继续抬眼望着枝条。 脚步声从廊上下来,径直走到他身后。 “这是哪位勋贵子弟啊?”来人语调轻浮,带着不屑。 李湛终是敛眸,慢慢转过身来。 郑盘愣似是没有料到面前男子竟生得这般一副好样貌,他当即愣住,可很快他便回过神来,故意问道:“吾乃郑盘,千牛卫副率,你是何人,见面不知行礼?” 李湛高出郑盘一头,他垂眸望着眼前衣着鲜亮的男人,脸上的笑容谦和温善,“我是茂王世子李湛。” “哦,我想起来了,今日是唐阳公主回门之日,你在此是等着今上召见吧?”郑盘道。 李湛颔首,没有追究郑盘的无礼。 郑盘似也根本不在意他,扯起一边唇角,笑道:“巧了,我今日是入宫陪太后的。” 郑盘是郑太后的侄孙,也就是当今圣上亲舅舅郑光的孙子,仗着郑太后对他的宠爱,向来肆无忌惮。 “世子离京二十余载,有些事可能不知,今日是我人好,多说几句提醒你,若是换了旁人,指不定要说些什么难听话。”郑盘一面说着,一面朝那合着门窗的屋中看去,他自然知道里面坐着谁,今日赶早入宫,便是特意要说给那人听的。 他忽然抬高语调,大声道:“这长安城肚子里冒坏水的人可多了, 6. 第六章 《他悔了》全本免费阅读 郑盘在院中所言,字字句句传进屋中,采苓早已气得脸色涨红,却什么也不敢说,毕竟此处不似王府,屋里还有旁的侍者。 白芨神情未恼,脸色却是平日里还要冷。 只李见素,从头到尾什么也不说,一直坐在那里,手中捧着一盏茶,垂眸看不出神色。 她与郑盘的确认识,却不相熟。 两年前,郑盘依仗着郑太后,谋得千牛卫副率这一职务,如今整个南衙都大不如前,与折冲都尉一般,形同虚职。 郑盘早就听闻太子在东宫藏了一个女子,他好奇得紧,就是未曾见过,如今职务的关系,出入东宫比从前更加方便,他便时不时去东宫寻太子,只可惜太子从不当着人面让李见素出现,他直到半年后,才寻到一个机会,在某个小园里拦了李见素去路。 那时李见素身边还跟着采苓,见有人在,郑盘收敛许多,装作寻常侍卫般查问了一番,却句句都在问李见素,连采苓看都未曾看一眼。 之后,此事传入太子耳中,太子便不允郑盘再入东宫。 郑盘干脆求到郑太后面前,郑太后一直催着他成婚,他便说看上了李见素,郑太后虽宠他,但也知道李见素于太子而言,并不一般。最后只道,让他去求张贵妃,只要张贵妃允了,旁的都不是问题。 郑盘还当真去求了,求的时候还把郑太后搬了出来,张贵妃到底是看了太后的面子,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李见素年纪还小,且再等等。 郑盘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他就不明白了,区区一个孤女,怎就这般难求,到底她有多大魅力,能让表兄一点面子不给他,能让太后和贵妃也犹犹豫豫。 可若是她能耐高,表兄怎就一直让她无名无分? 越是好奇,越是想要得到,郑盘还非她李见素不可了。 再后来,圣上寻来礼部,要收李见素为义女,这样一来,太子便不能将李见素继续留在身侧,郑盘以为时机成熟,再一次寻到张贵妃面前。 张贵妃说,这次要问李见素的意思。 那小遗孤成了公主,架子还是得摆上的,不过郑盘有这个自信,他模样生得不差,又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权贵,李见素便是瞎了眼,也定要选他,他只管等着便是。 这一等就是一年多,就在郑盘快要失去耐性时,赐婚的消息传了出来,这贱人竟然选了李湛——那个被茂王当做弃子送回京的废物。 郑盘的脸面犹如被李见素踩进了泥里,他给了她机会,她既是不知道珍惜,那便怪不得他。 李见素并不知晓当中还出了这么多事,她只知两年前太子训过郑盘,却不知郑盘直到现在,还会心怀怨气,竟会当着李湛的面,羞辱她,还折辱了他。 院中内侍传召,皇上与张贵妃现在蓬莱殿。 李见素从屋中出来,李湛还在那柳树下,两人相视,李湛温和一笑,上前与她并肩上廊,仿佛郑盘没曾来过,那些入不得耳的话,也从未听过。 她也一样,看不出喜怒,可当李湛握住她手的时候,那汗津津的手心,出卖了她。 李见素看了眼走在前面的内侍,用那轻不可闻的声音,咬唇道:“对不起。” “是真还是假?”李湛声音同样很低。 “自然是假的。”李见素如实的回答,却得到李湛一声低嗤,“既是假,何必道歉?” “他……他是因为我才折辱你的。”李见素声音更低,几乎要听不清楚。 李湛又是一声嗤笑,似在自嘲,“他说我的那些,算不得折辱。” 因为郑盘说得没错,皇上下令让各地藩王送子嗣回京,表面上给出职位,似是重用,实则皆是虚职,挂个名号在长安充当质子罢了,可谁也没想到,茂王送了世子回来。 李见素唇瓣微动,到底还是没能说出什么宽慰的话。 两人就这样默声走了许久,快至蓬莱殿时,李湛又忽然开口:“他可知道这些?” 李见素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指太子,犹豫了一下,点头道:“知道一些,但郑盘性子就是如此,我不理会他的。” 李湛扬起一边唇角,这一次嗤笑的对象明显是李见素,“他便是如此护你的?看来传言也不过如此。” 李见素还要解释,却是已经来到殿前。 两人走入殿内,朝上首恭敬行礼,赐座后,皇上捋着胡须,不住地点头,对一旁的张贵妃道:“你快瞧瞧,朕没说错吧,湛儿比画像中还要英朗,与你那见素是相配至极。” 身后婢女与内侍皆是抿嘴乐,张贵妃也跟着笑了,但还是不忘用胳膊肘朝皇上戳了一下,提醒道:“陛下这话说的,什么叫我那见素,这孩子可是唐阳公主,名字都是你自己取的。” 皇上朗声一笑,看向殿下颇有些局促的二人道:“湛儿,你可要好好待唐阳,若是敢怠慢半分,唐阳你便入宫与朕相说,朕为你做主。” 李见素忙站起身,朝上首屈腿,还未开口,就听皇上啧了一声,“站起来作甚,快坐下说话,不然你阿娘又要怪朕吓到你了。” 见李见素重新坐回椅上,皇上又提醒她,“叫朕阿耶。” 李见素匀了一口气,才道,“世子待我极好,阿耶阿娘不必挂心。” 张贵妃缓缓点头,“这便好,你们二人夫妻相合,我们便放心了。” 皇上朝身侧内侍看去一眼,内侍拍掌,几位宫人应声入殿,端着各样珍奇,但在最首放着的,却是一柄模样极其普通的玉质梳篦。 那玉算不得上品,似也是被人用过。 张贵妃起身,走到殿中,李湛与李见素齐齐起身。 “这柄梳篦,是本宫当初的陪嫁。”张贵妃说着,拿起玉篦。 皇上望着这一幕,不由感慨,“你阿娘当初日日都要用这柄玉篦梳发,那时还是朕亲自帮她梳的。” 那时皇上还只是光王,不叫李忱,叫李怡,张贵妃也只是张蓉,一个名门望族的庶女出身,成为了光王发妻,光王妃。 李怡自幼在一众皇子当中出身低微,只是一个偶得宠幸的侍女所生,他年幼高热,之后便是众人眼中的痴儿,张蓉在嫁给他的时候,都还以为自己命不好,嫁了一个痴儿皇子。 可她从未厌弃过他,将他真的当做自己夫君,与他荣辱与共,在旁人耻笑他时,她甚至会直接拎起板凳朝那人砸去。 在武宗帝心疑李怡,让他坠马落水时,也是张蓉不顾一切救起他,与他不离不弃。 如果不是武宗帝驾崩突然,在位时未立太子,几位皇子又年少,这天下落不到李怡头上。 可偏偏这样巧,宦臣当道,李怡以皇太叔的名号被推上皇位,那些人以为可以利用他的痴傻,来左右朝政,却没想隐忍蛰伏了几十载的李怡,更名李忱,上位第一件事,便是清君侧,一展治国之才。 可他的发妻张蓉,愿意代掌凤印,主理后宫,却怎么也不肯坐那后位,李忱不解,却也不曾逼过她。 “你出生不久,我还曾抱过你,眨眼时光飞逝,如今你已长得如此高大,”张蓉说着,眼眶微红,将玉篦交到李湛手中,“好好待她,为她梳发,与她相伴,她值得的。” “阿蓉你别说了,”上首的李忱终是忍不住,长叹一声,故故作拭泪模样,道,“你再这样说,朕就要在孩子们面前丢丑了!” 张蓉鼻中的酸意,被他此举瞬间给憋了回去,忍着笑回头瞪了他一眼。 两人如同寻常百姓,你一言,我一语,与这偌大庄重的宫殿,显得格格不入。 李见素娴静至此,也还是会因他们的言语时不时垂眸弯唇。 许久后,皇上似有些困乏,看外 7. 第七章 《他悔了》全本免费阅读 初秋晌午,柔和的日光照入水榭,李濬一身白衣,盘坐于蒲团,他本就有着天家贵胄的独特气质,再加上面容过分清俊,便会让人觉得冷漠疏离,不敢与他过分亲近。 但李见素知道,李濬不是一个冰冷的人,只是他的遭遇,让他不敢再随意相信任何人。 与武宗不同,李忱登基以后,即刻立李濬为太子,他是一众皇子中才德最为出众的那个。 皇上向来勤俭,他在登基之后的第一个寿辰上,以身作则,并不铺张,只在那宫中设了家宴,到场之人皆为皇室。 内侍端来一壶酒,此酒为皇上当年在府邸时,亲手酿下的,只此一壶,如今他成为天子,再看见时,心中不甚感慨。 “朕当初在府邸,没有旁的嗜好,独爱饮酒,如今朕是天子,倒是许久未曾畅怀过。” 皇上说至此,端起酒壶自己倒了一盏,拿到唇边,忽然想到什么,又将酒盏搁了下去。 皇上提议,要众人来猜,谁能说出这酒的味道,这酒便赏赐给那人,不论男女,不论尊卑,在场众人皆可。 没有人喝过皇上亲手酿的酒,怎么能说出它的味道,一时间无人敢试,还是李忱身侧的马常侍福了福身,上前斗胆猜这酒是辛中带甜。 皇上笑着摆手,说他错了。 马常侍一开头,殿内众人才开始纷纷猜测,不论皇子还是公主,甚至连某个妃嫔身后的宫婢,也站出来猜,场面甚为热闹,猜什么味的都有。 有那平日聪慧的,称这酒先苦后甜,寓意皇上曾经辛苦,后来苦尽甘来成为天子,可即便如此,皇上还说不对,他脸上笑意未减,眸中却多少难掩失落。 直到李濬开口,“此酒先苦,中甘,回味为涩。”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立即噤声,不安地朝上首看去,皇上面上也是一滞,然顷刻间便朗笑出声。 众人以为成为天子便是甘,却不知身为一国之君,肩负重责,若有一丝行差出错,便会落入史书,被后人口诛笔伐,他守护的从来不只是国土,而是这片国土上的每一个百姓。 此等重任,怎会是甘甜,这是日后每一步都要反复思量,背负国之命运的艰涩。 这壶酒端来李濬面前,父子二人举杯共饮。 可正是这壶酒中,被人下了剧毒。 天子入口之物,皆会有人试毒,可这壶酒里的毒,量多才会见效,皇上只饮了一盏,略微有些头晕,只以为是酒精作用,并未多想,李濬却是三盏之后,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李濬昏迷不醒,整个太医署费尽心力也只是暂时将他命留住,眼看他一日比一日脉象薄弱。 皇上诏令天下名医,凡有能者,皆可入京,赏银万两。 这当中有位医者,自己无能为力,却是提到一人,那人乃江湖游医,道家出身,名为不问散人,医术甚高,擅长针灸,传闻有人服用砒霜,都能让他起死回生。 皇上立即派各地官员去寻这不问散人。 而这位道者,正是李见素的阿翁,被茂王推举入宫,为李濬医治。 那时阿翁道:“脏器之毒很难排出,但可先逼至足下,尚可保命。” 皇帝早已顾不得其他,连忙应允。 阿翁布针的医术的确高绝,只不至十日就稳了李濬脉象,可他的这双腿,无法再行走。 “其实翁翁觉得,太子的腿,也是能治的,就是想要彻底治好,少说也要七八年。”一日夜里,阿翁揉着额头与李见素道。 “那阿翁告诉今上了吗?”李见素问他。 阿翁没有回答她,只望着屋外夜色,长叹一声,“没那么容易。” 年少的她当时只是觉得阿翁有些奇怪,却并未多想,反而还鼓励道:“那阿翁可要加把劲,好好想想怎么医治。” 阿翁收回目光,笑着在她头上拍了两下。 阿翁的突然离世,让李见素悲痛之余,再度思量阿翁的话,才知在这座皇城中,不容易的不是治病。 那时李见素刚至十三,她提着阿翁的药箱,跪在殿中,对皇上与张贵妃道:“求陛下允民女为太子医治。” 当初事关太子的腿脚,每次施针,屋中只留近身侍者与阿翁,李见素到底是女子,年岁不大也不得入内。 所以乍一听她此举万分荒唐,可旁人不知,阿翁每次回来后,会指着那图册与她细细讲解,手把手教她如何施针。 此时的李见素年岁不大,却已经习得阿翁针术。 “阿翁教过我,我真的可以的。”李见素叩首道。 “你可是女子,你怎么能……能碰……”张贵妃没有直说,但李见素也听得出来她话中之意,那人是男子,又是太子,伤处又在腿脚。 “阿翁曾与我说过,我是医者,只问行医之事。”李见素回道。 张贵妃欲言又止,“不,你年岁还小,你不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你日后若是长大,此事传了出去,你、你……你于女子身份,该如何自处?” 李见素再度叩首,稚嫩的脸上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平静,“阿翁说,医者,不问男女。” 那日李濬屏退众人,房中仅剩他与李见素,一个时辰之后,合了药箱。 李濬坐在榻上,朝她拱手,“日后,求医者治我。” 此后,皇帝对外下令,夸她聪慧懂得医理,让她跟在太子身侧,替太子调理饮食。 对内,只有皇上张贵妃与太子三人才知,她一直以来按照不问散人的布针法子,在日日夜夜为太子施针治腿疾。 能有如此心性的君王,怎会猜不出那不问散人为何离世,所以唯有此法,才能护住李见素,才能留住唯一能治李濬之人。 至此,李见素与李濬,只是医患,不是男女。 水榭中矮案几上,燃着一根香,这香还是李见素出宫前,特地为李濬调制的,里面加了静心安神的草药。 此刻香已燃至过半,远处湖畔石廊上的李见素却未曾朝他走来,只在听他出声唤了一句之后,垂眸向这边行了一礼,便迟迟不肯过来。 以前不会这样的。 李濬抬手掐断那缕青烟,指尖的灼烧感让他忘却了方才涌出的那股情绪。 他再度抬眼,看向那清丽的身影。 的确,是该不同的,她如今已经成亲了,就如前日里她与李湛时,阿娘与他说的那样,见素出宫后不能再医治他了,他们不再是医患的关系,而是男女,男女之间该有别。 李濬搓掉指尖灰尘,垂眸轻蹙眉宇。 不,这样的话并不全对。 她如今是唐阳公主,是他的妹妹,哥哥与妹妹坐在水榭中相谈,有何惧怕? 这般想着,李濬再度看向不远处那个身影,温笑着再唤出声,“素素,过来。” 说罢,湖面扬起一阵微风,李濬咳了起来。 这么多年的习惯,让李见素一听到李濬咳嗽,就会心里一紧,她下意识动了一下腿,可很快又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园口的方向,她探头张望,问赵内侍,“世子怎地还未过来?” 赵内侍道:“奴婢也不知,许是因为圣上那边还有事要交代,就来得迟了一些。” 水榭中咳嗽声还在继续,李见素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提步朝李濬走去。 她规矩行礼,他一如从前,冷厉的眸光,落在她身上时带着柔软,他挥了挥手,示意她上前来坐。 矮长的案几旁搁着两张 8. 第八章 《他悔了》全本免费阅读 李见素接过牛乳果子,抬袖半遮面,将果子放入口中,浓郁的牛乳顿时在舌尖化开,还有泛着淡淡的桂花香,令人心情瞬间就愉悦不少。 她余光扫见李濬手边书册的名字,眸子忽地一亮,“阿兄在看《医食论》?” 李濬的笑容上似是带着几分落寞,“你不在身侧,他们我又信不过,索性自己跟着学一些。” “既是如此,殿下常唤公主入宫便是。”石廊上传来李湛朗润的声音,他笑着走进水榭,向李濬恭敬行礼,“殿下吉祥。” 李湛前些日子回京上交鱼符时,李濬没有露面,前日里他们大婚,李濬依旧没有出现,直到此刻,他们才第一次见到对方,许久前在帮李见素择婿的时候,李濬就见过李湛的画像,如今看到真人比之画像还要俊美,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李濬眸光隐隐暗下几分,他朝他点头,抬手赐座。 李湛神情倒是一直没变,他没有去坐右侧的蒲团,而是直接走到李见素身侧,席地而坐,不顾李见素惊讶的目光,抬手压住了她交叠在身前的那双小手。 “手怎么这样冰?”他说着,另一只手也焐在上面。 李见素还是没有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碰触,她下意识瑟缩,却被掌中不动声色按下的力道停住了动作。 李见素垂了眉眼,声音很低地道:“没事。” “嗯?”李湛像是没有听清,又朝她面前探了探身。 他的气息就在耳旁,李见素头垂更低,想要避开,可当着李濬的面,又怕让他看出二人并不亲近,只好朝李湛摇头轻道:“无事的。” 两人的这番举动,落入旁人眼中,俨然是一副情意甚浓的新婚燕尔模样,坊间那些传闻,似乎对他们并未有一丝影响。 李濬是该为她高兴才对,可当这一幕出现时,他的眸光却好似凝结一般,愣住许久,才猛然移开。 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 李濬望向湖面,唇角强扯出一个弧度,“真好,孤看见你们如此和睦,便放心了。” 说着,他端起茶盏,“这世道上总有人喜欢胡言乱语,因求而不得,才动了诋毁的念头。” 很明显,郑盘今日在院中的那番举动,传入了李濬耳中。 李湛抬眼朝他看去,心中冷嗤,既然知道传言者是谁,还任由他去散播,当真不知这位东宫太子,是能耐不够,还是有旁的意图。 李湛收回目光,带着几分温宠地拍了拍李见素手背,“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君子与小人,某分辨得出。” “那便最好。”李濬轻晃着茶盏,声音如湖面吹起的秋风,轻柔中透着凉意。 之后,李湛关切地询问了李濬身体的状况。 两人从前虽然没有见过面,却也是堂兄弟关系,如今李见素身为张贵妃义女,便是李濬的义妹,李湛便与他关系更加亲近。 李濬却没有将实情说出,而是道身体并无大碍,只腿脚依旧不能行走。 知道太子腿脚恢复痛觉这件事的人,除了李见素,还有圣上与张贵妃。 那些需要按摩的穴位,还有如何才能锻炼腿脚恢复行走的方法,也要靠赵内侍辅助李濬。 所以,算上李濬自己,整座皇城中只这五人知晓。 李濬相信李见素不会告诉旁人,包括她的夫婿。 话说至此,他终是抬眼再次看向李见素,她似乎也想到了此事,在同一时间朝他看。 两人眸光相视的瞬间,他冷淡的面容又一次因她而生出暖意。 而她还是那般,什么也看不出,只微微朝他颔首,似是让他安心,她不会说出去的。 “可是有话要与殿下私说?”李湛的话打破了两人短暂的眼神交流。 “没、没有。”她略有些局促地移开视线。 “没关系,你们兄妹而人相伴数年,骤然分开,定有不适,若有什么想要私语,我便去园外等你。”这番话李湛说得极其自然,就好像真的在替二人着想,没有半分旁的意思。 “不必。”说话的是李濬,他抬手唤来赵内侍,让他将桌上那叠牛乳果子装进食盒,交给李见素。 李见素觉出快要离开,藏在心中许久的事必须要说出来了。 她起身来到水榭正中,朝李濬恭敬行礼,“请殿下收回那五百户封邑。” 李濬让她起身,“孤的妹妹大婚,孤送了自己的封邑,有何不可?” 李见素道:“阿兄的心意我定然接受,只这封邑,实在太过贵重,几位出嫁的阿姊都未曾有过,我若收下,恐是太过……”李见素顿了顿,用那半恳求的目光,看向李濬,“太过招摇了。” 她在宫中六年,总是这般小心翼翼,连他当初想要送她笔,她都不敢接,如今这五百封邑,定是会将她吓住,可他就是要给她,不管流言如何,所有人心里清楚,他会护着她,他在重视她,便可。 “可是怕惹人闲言?”李濬看向李湛。 李湛没有看他,用那万分坦荡的语气对李见素道:“我觉得殿下所言极是,心中无愧,何故在意小人所言,既然殿下给了你,你收下便是啊。” 缩在一旁的赵内侍都忍不住抬眼朝李湛看来,向来眼光准的他,眯眼瞧了半晌,也 9. 第九章 《他悔了》全本免费阅读 阿翁说过,女子太过瘦弱,容易受欺负。 从李见素记事以来,只要路过有牛乳的村镇,阿翁都会买来牛乳给她喝,她也喜欢牛乳的味道,更喜欢添了牛乳的吃食。 当初她还在岭南的时候,李湛得知她喜欢牛乳,便时常会带她去镇上一家店里吃那姜汁撞牛乳。 见她吃得开心,李湛还说,等他学会了,日日都要做给她吃,一旁的掌柜听见,还不忘打趣,“说人家小女娘可是要嫁人的,你若日日做给她吃,夫家岂能愿意?” 年少的李湛当时直接扬声道,“我娶她便是了。” 李见素那时更小,还不能完全理解“娶”的概念,她只乖乖吃着碗里的东西,一双明亮的眼睛眨巴眨巴,望着李湛。 如今的她,如那时一样地望着李湛,只这双眼睛似是被蒙了一层薄雾。 “世子……还记得吗?”她声音很轻。 李湛垂眸擦着手中果子的残渣,似乎不愿回答她的问题。 可即便他不说,李见素也知道,他是记得的,不然他方才怎会说她喜欢牛乳? 他其实都记得的,但却还是要这样对她。 眸光再度落在那道刀疤上,耳旁似又响起了郑盘在院子里讥讽的话语。 水榭那边,李濬被赵内侍扶上轮椅,推着上了石廊。 “你可看出他几分真,几分假?”李濬问道。 赵内侍思忖道:“奴婢也只见过世子一面,只今日看的话,世子说话得体,待公主和善,不像是那般偏听偏信之人。” 见李濬不说话,赵内侍又笑着宽慰,“殿下放心,王府里还有贵妃的人在身侧护着,公主是吃不了亏的。” 的确,就算李见素是个能忍耐的性子,那白芨也会事无巨细的将事情说给张贵妃,若李湛当真苛待了她,便是同贵妃与太子作对,得不到任何好处。 李湛现在这般处境,应不会做出那样的傻事。 李濬慢慢合眼,用呼字法来调节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可就连这呼字法,也是她教给他的,这让他如何不去想她…… 回到茂王府,府内已经备好午膳,李湛没有外出,而是留在清和院与李见素一道用膳。 食盒里的牛乳果子,也被采苓取出搁在桌上,就摆在李见素手边,就连她也知道,李见素喜欢吃这个,因为在东宫的时候,她时不时就会带着太子不能吃却也舍不得丢的东西回屋,而这牛乳果子,出现的次数可不算少。 李湛屏退婢女,屋中有只剩他们二人。 李见素下意识朝牛乳果子看去,犹豫了一瞬,还是刻意避开,去夹了别的菜。 “为何没同张贵妃诉委屈?”李湛问。 李见素没有说话,只闷闷地摇了摇头。 “那为何不与太子说?”李湛又问,还是没有得到李见素的回应。 “为何不说?”李湛搁下碗筷,彻底看向她,“你若说了,他们定会为你做主。” 李见素轻道:“夫妻之间的事,何故牵扯旁人。” “夫妻?”李湛抬手便捏住了她的筷子,一把将筷子抽出,拍在桌上,“李见素,你太抬举自己了。” 李见素没有气恼,拿起帕子擦拭唇角,随后起身站在李湛身侧,她轻匀了气息,开始为李湛布菜。 李湛看不出神色,只眉眼间阴郁更重,片刻后,他低低笑了,“李见素,我给了你机会的。” 他去东宫的路上,走得那样慢,便是在给她与李濬倒委屈的机会,可当他来到园中,却看见他们坐在水榭,旁若无人般谈笑风生。 既是如此,那便不要怪他。 午膳后李湛又带着长随外出,李见素累得眼睛快要睁不开,小憩的时辰比往常都久,日头快要落山才醒。 采苓递来一封请帖,是万寿宫主半月后要在府中举办菊花宴。 李见素性子内敛,不太喜欢去这样需要应酬社交的场合,可万寿公主乃今上最宠爱的女儿,又贴地下了请帖给她,她若不去,又会驳了万寿公主的面子,思来想去,还是得去。 若真要去,通常参加赏花宴的小娘子们还会互相赠礼。 春乏秋困,李见素想要做几个香囊,里面放些提神之物,倒能显出心意。 白芨妥帖,特意拿来上好的金丝线,这般也能给李见素撑起脸面,不至于被那群贵女看低。 李见素向来注重养生,若在从前,天色一暗,她就会给李濬施针,待结束后,便会回到房中歇下。 此刻入夜,她也是如此,洗漱后换了身舒适的衣裳,披着薄衫,还在绣那香囊,白日里虽然白芨和采苓都在帮忙,但她始终觉得,既然是要赠予别人,还是得自己动手,这样才诚心。 安静的院里传来响动,她知道是李湛回来了,收拾了桌上针线,又去取被褥,却被李湛派人喊去了净房。 净房的门外站着小厮,李见素犹疑了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合了门,她抬眼看到屏风后隐约透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她没有再上前,而是先问他,“世子,有何事?” 人影微晃,“过来。” 屋中水汽氤氲,李见素深吸一口气,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也不知李湛今日去了何处,整个人风尘仆仆,鞋靴上还沾着一层泥土。 见李见素上前,他展开双臂,下巴微扬,半阖着眼,对她道:“伺候。” 李见素看到他身后还在冒着水汽的浴桶,迟迟未动。 “怎么?”李湛薄唇微扬,“既是做不下去,不如明日随我一到入宫,与你那几个亲人好好诉一番委屈?” 皇帝这半年一直在命人编撰各州书册,正好李湛回京,便想询问他有关岭南一代的风土人情,故而他明日还要入宫面圣。 见李见素咬唇不语,只摇了摇头以示回应。 “出去。”李湛冷嗤,开始自己解衣。 10. 第十章 《他悔了》全本免费阅读 李湛晨起时,如平时一样,动作轻缓无声,却是在准备推门而出时,回头朝贵妃榻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微蹙了眉宇,动作也随即停住,然默了片刻,他什么也未说,未做,抬手推开门。 一夜风雨,叶落满园。 他生于长安,却长于岭南,这是他有记忆以来,头一次感受到长安城初秋的寒凉。 门开的瞬间,寒风似拼了命一样直往屋里头钻,李湛一个侧身就闪了出去,在关门的刹那,又立即泄力,缓了动作。 守门的小厮正搓着手打哈欠,一睁眼看到李湛已经来到面前,吓了一跳,险些喊出声来。 李湛朝他使了个眼色,他连忙捂嘴,整个清和院都知道,世子疼爱公主,每日晨起去读书,生怕出了什么声响,扰了公主清梦。 啧啧,真是叫人羡慕。 今日李湛要入宫,在书房看了一个时辰的书,就叫了马车出府,皇帝散朝后,便宣他去甘露殿,同在的还有翰林院的韦澳。 将近两个时辰,李湛才离开。 从甘露殿出来的时候,一个面熟的侍者正在殿外候着,正是太子李濬身边的赵内侍。 看见李湛,他忙笑着上前,“殿下知道世子今日入宫,特地差奴婢再此等候,想邀世子去东宫一叙。” 3 李湛面容温润,抬手道:“烦请侍者引路。” 模样好的人,向来招人待见,尤其是性子温善的,便更让人喜欢,赵内侍也算看着李见素从少女到嫁入为妇的,原本也是放心不下,如今看到李湛连他这样一个内侍,都能如此敬待,那待李见素,定不会差到哪儿去。 昨夜疾风骤雨,李濬亦是一晚不安,李湛入殿看到他神色时,都不免愣了一瞬。 他今日未曾外出,一个晌午都在殿内烹水煎茶,面前茶汤还热着,赵内侍给李湛倒了一盏。 “此茶如何?”李濬问。 李湛喝了一口,缓缓道:“茶清且甘,尚品。” 李濬点了点头,望向靠近李湛面前摆着的那盒茶,道:“这是昨夜蜀地新送的蒙顶甘露……” 他本就性子清冷,又不善闲谈,顿了顿,索性直言,“她常喝这个。” 李湛面色未改,拿起茶盒细看,“殿下是要我带回去给素素吗?” 听到“素素”从李湛口中道出,李濬的眉宇不收控地蹙了一下,低低道:“嗯,你们一起尝尝,若你也喜欢,下次便多备一些送去府邸。” 李湛起身道谢,李濬又唤他坐下,便是还有话想要说。 “她……”李濬又是一顿,难掩疲惫的眉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她昨晚睡得如何?” 袖袍中李湛手背上的青筋微跳,神色却只是带着些许诧异地问道:“殿下怎地问起这个?” 李濬的手瞬间握紧,冷眸也同一时间落在了李湛身上,“你不知道?” 李湛不解蹙眉,摇了摇头。 李濬逼自己匀了几口气,想要缓声与李湛解释,可还是有些没忍住,一开口时,语气明显比方才冷了许多,“她最惧怕的便是雷雨交加的夜里,因为不问散人离世那晚,便是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李湛愣住。 怪不得他今晨推门出屋时,看到贵妃榻上的她缩成了小小的一团,用被子将自己裹得那样严实,完全看不到面容,只露出不到一寸的发顶。 李湛脸上的温笑淡了下去,他问:“殿下是如何得知,又是如何宽慰她的?” 李濬垂眸,望着手中茶汤。 李见素头一次发作时,正巧是在他殿中,那晚有宫宴,入寝完了些,她给他施针时,外间便开始狂风大作,等收完针准备离开,一道响雷在天空炸开,李见素手中药箱顿时落地。 李濬简直不敢相信,往日里那般镇定自若的小姑娘,竟然会坐在地上,哭得整个人都在剧烈抖动。 他叫她名字,她也好似没有听到,只不住地将头往膝盖里埋,仿佛那外间一声声惊雷,都劈向了她。 李濬当即便暗暗许了誓言,不管今后如何,他都要护眼前女子的安危。所以后来在择婿时,他给她相看的那些男子,全部是京中之人,只有让她在长安,让她就在与他一步之遥的永昌坊,他才能护住她,他也才能安心。 自这之后的一年中,凡是天色暗沉,起风将要落雨,李濬便装作睡不着,唤李见素入殿,两人坐在案旁,一面喝茶,一面看书,待雷雨袭来之时,她会如头一次那般,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李濬没有怪责,而是慢慢推动轮椅,来到她身侧,抬手扶在她肩头,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 第二年,她只是蜷缩着坐在地上,没有痛哭,只默默落泪。 到了后来,她可以坚持着继续看书,甚至还能端起这蒙顶甘露,颤着唇轻抿一口,抬眼朝他露出那强作淡定的笑。 那时他以为,她虽然害怕,但已经不至于与从前一样严重,直到今年去九成宫避暑,有一日午后天气骤变,暗沉到如同夜晚,他正在园中赏花,而她回了小屋歇息。 李濬心神不宁,忙唤赵内侍推他去寻,结果看到李见素时,她蜷缩在墙角,用力环抱着自己,已是哭成泪人。 直到他上前,将手放在她肩头,她才泪眼摩挲地缓缓抬头,哽咽着叫了一声,“殿下……” 他知道了,她从来都没有好,只是因为有他陪着她,她才能强装出镇定,若是无人陪着,她还是会惊惧到无法自已。 “她向来如此,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你若不问,她便不说。”李濬叹了口气,又看向李湛,“昨晚呢,她如何了?” 李湛垂眸看不出神色,喝了口茶后,才缓缓道:“昨晚她 11. 第十一章 《他悔了》全本免费阅读 紫汀苑二楼的长案几上,茶具已经全部备齐,李见素并不擅长烹茶,但在宫中多年,看也是能看个大概,她按照印象中那般小心翼翼去做,每一部都是再三思量才动手,生怕哪一部出岔子,影响茶汤的口感。 李湛自打方才在清和院问过她可否喜欢这茶之后,不管屋中有没有旁人在,他都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水开二沸时,身旁静默许久的李湛,忽然出声问她,“昨晚可是哭过?” 李见素一双红肿的眼睛,想要扯谎都不会让人相信,她将脸侧向另一边,支吾地嗯了一声,“可是扰到你了?” “为何哭?”李湛又问。 李见素手上动作不由一顿,细长的眉宇也跟着蹙起,“梦……梦魇罢了。” 她还是不愿和他说实话。 李湛蹙眉,不再言语,只继续望她。 她动作舒缓,神色恬静,浑身散发着优雅的气息,让人全然忽略了她并不娴熟的手法。 三沸已至,李见素满怀期待地为两人倒茶、 李湛似也回过神来,说起今日太子特地寻他之事,本来是想说清楚这茶是李濬给的,可话至一半,李见素手中茶汤忽然洒出,沸水烫得她低呼一声,白皙的手背上顿时红了一片。 李湛并未来及多想,一把将她手拉至面前,直接拿起桌上方才擦过水渍放凉的湿帕子,覆了上去,同时扬声对门外喊道:“去拿烫伤膏!” 采苓反应极快,应声后,便“咚咚咚”地朝楼下跑。 李见素抬眼看向李湛,他此刻的急切不似作假,他是真的在关心她。 可下一瞬,李湛忽然又将她手松开,语气不冷不淡,“笨手笨脚。” 李见素捂着帕子,讪讪一笑,“其实我很少烹茶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采苓拿了药膏回来,李见素接过药膏,还是习惯自己动手。 看她抹药时动作颇为狼狈,采苓心疼地抬手想要帮她,“还是奴婢来吧。” 李见素明明疼得额上渗出汗珠,却还是朝采苓淡笑着摇了摇头,“没事,我可以的。” 话音刚落,面前倏然横出一只手,李湛不容分说,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手拉至面前,拿起药膏开始帮她上药。 采苓极有眼色,赶忙站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药膏里加了薄荷,清凉的肤感很快便缓解了皮肤上的灼热,李见素长出一口气,望向李湛。 如果说方才当着采苓的面,他主动帮她抹药是为了人前做戏,那现在屋中只剩他们二人,他没有必要再如此,更没有必要在涂抹时如此小心翼翼。 所以,他对她生了怨恨是真,他对她下意识流露出的紧张也是真。 李见素更加肯定了心中的那个猜想,李湛与那时的她一样,也是病在了心里。 阿翁在讲解心病时,举过这样一个事例。 有个男子科举屡屡不中,最后一次落榜,他难过至极,跳河身亡,而他的妻子,死了夫婿后,郁郁寡欢,明明从前最疼爱孩子,后来却稍有不顺意,就拿孩子撒气,待孩子哭时,她又心中后悔,觉得不该如此。 阿翁说,这两人皆是心病,这心病能治,但极为难治,可不是三言两语的劝慰,就能将人治好的。 李见素觉得,李湛许是同那妇人一样,得了那种会让人情绪大变的心病,所以才会待她如此反复无常。 俗话说,心病还须心药医,既是因为当初救她才受了刺激,那如今在由她来医治便是。 李见素白日里还在犹豫,此刻经历这一遭,她算是彻底下了决心,对李湛道:“世子明日还要入宫吗?” “嗯。”李湛应了一声,似是怕药膏不管用,朝她手上一直抹那药膏,恨不能将药瓶里的药,全部都抹到她手背上。 李见素现在满心都是医治心病的事,恍然想起她在烫伤之前,李湛好像说今日碰见了太子,便脱口而出,“那明日若还碰到太子,可以与他说一声……” 李湛动作忽然顿住,他抬眼看她,打断了她的话,“你寻他有事?” 李见素这才回神,怕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我记得东宫有本书,我想要借阅……” 李湛松开了她的手,去给两人倒茶,“是什么书?” “《淮南子》。”李见素见他神情未变,便放下心来,“此书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所著,我许久前读过一次,许是那时心不够静,许多内容都没有记住,所以想要重新看一遍,待这次借来,我会手抄一册。” 李湛倒好一碗茶汤,递到李见素手边,茶汤这会儿已经不烫,入口正好,李见素喝了一口,道:“那本书写得的确好,你若得了空闲,也可一看。” 李湛不由想起李濬说得那些,每至雷雨的夜里,她会与他独在屋中,看书,喝茶。 那时她看的是什么书,可是她口中的这本《淮南子》? 不然为何她说看此书时会心中不静? 李湛脸色越来越冷,李见素也终于意识到不太对劲,她又连忙改口,“还是算了吧,不必那般麻烦了,我可以让采苓去外面的书肆看看。” “你不如自己去。”李湛一边晃着茶汤,一边慢悠悠道,“今日太子还与我说,你们从前总一起看书,一起品茶,可是你因这茶,又念起了从前与他在一起的日子?” 李见素忙道:“不不,不是的。” 李湛冷笑一声,看向被她捧在手中的茶汤,“好喝么?” 李见素可不想破坏两人好不容易建立的短暂和睦,挤出一个笑容,点头道:“好喝,很好喝。” 李湛又问:“有多好喝?” 因为之前那碗安神的药,李见素满嘴都是苦涩,根本尝不出这汤药的味道,只当是在喝水清口,可又不想让李湛失望,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此茶很香,甘甜……” 到底尝不出,又不擅撒谎,只道出两句,她就说不下去了。 “甘甜?我怎觉得这般苦涩。”他将茶汤用力按在桌上。 “那……可能是我没有烹好,我、我手艺不佳,从前在东宫很少做这些的……”李见素心虚,越说声越小。 她很少做,那便是太子给她做了?李湛彻底沉了脸色。 李见素抿唇回忆,自己方才可是哪里说错了话,记得阿翁说过,医治心病时,医者的一言一行都需谨慎,不比那施针容易。 思来想去,许是这茶的味道她当真说错了,让李湛觉得她这般小的事,还要撒谎,的确不该。 李见素试探性缓缓开口:“茶的味道不重要,重要的是赠茶之人。” “是么?”李湛彻底笑了,“这是太子送给你的。” 说罢,李湛起身,垂眸望着满面惊讶的李见素,一字一句道:“看来素素果真与殿下心意相通,不必我说,你只喝两口,便能品出是他相赠的,哦对了,我险些忘了,太子说你们从前时常在书房喝茶看书,所以喝了这些茶,你便能想起你的太子阿兄,如此情谊,当真是与茶的味道无关,只与赠茶之人有关。” 李见素也跟着起 12. 第十二章 《他悔了》全本免费阅读 采苓将方才之事转述给李见素,听到郑盘也要赴宴,便打了退堂鼓。 可毕竟是万寿公主第一次给王府下帖子,李见素不去露面,又实在不妥。 采苓虽生气,但还是得劝住她。 李见素如何不知,可郑盘那样难缠,从前惹不起他,至少在东宫还能躲得起,今日他要是也出现在公主府,李见素实在不知还能如何。 白芨却道:“奴婢倒是觉得,公主不必太忧心,今日万寿公主设宴,应当不敢有人生事的。” “便是当真有人寻事,”白芨说着,忽然顿了一下,朝李见素看去,“公主乃千金之躯,有人敢在公主面前污言碎语,自当由奴婢来掌嘴。” 这番话让采苓眸中瞬间闪出光亮,她从没意识到,白芨还有这般模样,李见素听后也是一愣,动了动唇有些说不出话来。 白芨的底气,是张贵妃给的。 那日回门入宫,张贵妃留白芨说话,白芨自然是将郑盘所说的话,一字不差转述了一遍。 张贵妃当即就痛骂出声,从前李见素无名无分,她也不好为她出头,如今她是她的女儿,他一个郑盘,竟还敢欺辱她,这岂不是在打她张蓉的脸。 “日后若有人胆敢欺辱见素,你便代本宫掌嘴!” 张贵妃说着,直接摘下腰间那块金镶玉佩,交给白芨。这玉佩正中的牡丹花蕊上,刻着一个极为显眼的“蓉”字。 此事张贵妃没让白芨说出去,一方面是害怕依照李见素那般软的性子,在白芨尚未出手,就将人给拦了,另一方面,张贵妃还是想让李见素自己学着立起来。 毕竟,她护得了她一时,可护不住她一世。 马车停在郑府门前,万寿公主的驸马为光禄大夫郑颢,与郑盘虽是一个姓氏,却并非同族,但郑颢与郑盘的祖父郑光,倒也是有些官场上的往来。 李见素下车时,没见到郑盘的马车,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许是正如白芨所说,他只是路过,并非来参加赏花宴的。 可当管家上前引路,带着她来到正厅,却看到郑盘站在那里,正与人说话。 李见素只看一眼,便立即移开目光,望着脚下的路,跟在管事的身后,朝园子走去。 郑盘的妹妹郑盈,今日也在受邀之列,他送妹妹入府后,便说有事要与郑颢说,郑颢不在,他便先在前厅等候,可实际上,他哪里是等郑颢,分明就是为了堵李见素。 看到李见素的身影,他立即合上折扇,大步就朝廊上而来,直接穿过廊道,挡在了管事的面前,朝身后垂眸的李见素喊了一声,“唐阳公主!” 管事的还以为两人相熟,连忙停下脚步。 李见素也不得不跟着停下。 郑盘甩开折扇,一面轻摇,一面笑着上前,“公主怎地这般匆忙,许久未见,也不说同我打声招呼?” 白芨不动声色朝前挪了半步,采苓也紧张到握了拳头。 李见素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地朝他道:“我今日是来赴宴的,若没有其他事,还请郑副率不要拦阻。” “哎呦,这说得什么话,我只是出于礼节,过来打声招呼罢了。”郑盘笑着侧身让开路,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李见素的目光却是在他身上停了一瞬,才重新提步跟在管事的身后,朝花园走去。 印象中,郑盘不是左撇子,怎地方才他在一直在用左手持扇,且走路时,右臂的摆动不够自然,莫不是受了伤。 这个猜想很快得到了印证。 万寿公主的花园中,各式各样的菊花开得正旺,许多贵女早已到了,许多相熟的坐在小几上,喝着菊花茶,吃着菊花糕,聊得正欢。 李见素现身时,园内静了一瞬,大多都是没有与她见过面的,可看了她的装束,又看到她身旁的两个婢女,很快就有聪慧的猜出了她的身份。 当中有几位想要起身去迎,可余光扫到旁人不动,便也只好随大流,佯装没看到,或是不认识,便继续吃茶聊天。 李见素倒不觉难堪,她向来如此,没人关注她,她反而更自在,寻了个幽静的角落,坐下来独自赏花,万寿公主一直没有露面,园中的婢女们倒是极有眼色,让人挑不出半分错。 一开始有些贵女孩会伸着脖子张望,或是差自己婢女故意从这边路过,想要看这位新封的公主笑话,可她们发现,李见素不急不恼,一边品茶,一边赏花,完全没有受影响,便逐渐散了兴趣。 倒是旁人的八卦,一不小心钻进了李见素耳中。 “我听我阿兄说,郑家那个前段时间,不知惹了哪个仇家,在城外游玩的时候,被人狠揍了一顿。” “真的假的?我瞧那郑盈今日不是也来了么,没见有什么不对劲啊?” “嘁,他家向来威风,这种糗事怎会让人知道?” “可抓到是谁出的手?” 说话的两个女子比李见素来得晚些,不知道花丛这边坐着人,两人关系亲近,坐下便开始窃窃私语,却是一字一句让李见素听了个真切。 打人的没被抓到,郑盘没伤到脸,扭伤的胳膊也立即寻郎中正了骨位,原本郑家是打算寻城防司和京兆尹的,但郑盘好面子,生怕旁人知道了耻笑他,这才没走明面上的流程,只暗中寻人去查。 李见素心下了然,怪不得方才郑盘的胳膊看起来有些奇怪,原真是被人打了,也不知是谁这般胆大,连郑盘都敢碰,这要是当真寻出来,怕是要活不长了。 这两人开始猜测出手之人的身份,李见素多半都不认识,只继续静静听她们说。 直到广德公主出现,两人才闭上嘴,连忙迎了过去。 广德公主与万寿公主一母同胞,是今上最小的孩子,今年才刚至十三,平日里都居在皇宫,只偶尔才会出宫来寻长姐。 广德公主的现身,立即让园中贵女围了过去,李见素自然也要起身,她比广德公主年长,如今被张贵妃收为义女,便与广德也算作姐妹。 两人见面,一众贵女有的故作惊讶,不知唐阳公主何时来的,有的则带着看戏心态,不住地打量这真公主与“假”公主在一起,会演出什么好戏。 广德公主在李见素授封时见过她,看见李见素,她便笑着迎了过来,当着众人面,喊她阿姊,还唤嬷嬷端来见面礼。 广德公主今日准备了数柄团扇,每柄扇子上都绣着菊花,与今日的赏花宴极为应景,她单独拿出来的这柄是双面扇,做功要比其他的还要精致,且两面菊花各不相同,一面是红菊,一面是金银两线共绣的瑶台玉凤菊。 这样精妙的团扇,怎会不惹人喜爱。 连李见素这般素雅性子的人,都拿在手中忍不住仔细端看。 “阿姊喜欢吗?”广德公主满怀期待地问。 “喜欢,妹妹费心了。”李见素也朝她笑着点头,随后便让白芨拿出一早备好的香囊。 李见素不知今日会来多少人,也不知广德公主要来,但白芨早前提醒过她,这种场合时不时会有贵人出现,每次备礼时,要额外准备几个不一般的。 今日当真是派上了用场。 广德公主拿着香囊,也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可当郑盈拿到香囊的时候,她放在鼻尖下轻轻一嗅,立即将香囊丢给婢女,用帕子掩住口鼻,丝毫没有掩饰她的嫌弃,“这什么味儿啊?” 她声音不大,语调却高,在众人说话间,显得各位清楚。 正在说话的广德和李见素,也止了话音,朝她看来。 “是草药的味道,春乏秋困,我给里面装了甘松和首乌藤,有安神的作用。”李见素解释道。 “这样啊,”郑盈说着 13. 第十三章 《他悔了》全本免费阅读 花园不远处的二层阁楼上,万寿公主正站在格窗后看着园中一切,有嬷嬷问她,“公主,可要露面?” 万寿公主虚抬着手,淡定道:“不必,再等等看。” 此刻园内,李见素话音一落,倏然静下,然很快,便被郑盈的笑声打破,仿佛李见素方才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不光是郑盈,连同她身侧的几位贵女,都在掩唇偷笑。 郑盈身侧的婢女看到白芨竟当真气势汹汹上前来,连忙横上一步挡在郑盈身前,郑盈却是一把将婢女拉开,梗着脖子冲李见素,讥讽道:“掌嘴?我没有听错吧,长安是讲王法的地方,便是公主也不能随意……” 啪—— 空气在此刻凝结,一声脆响让园子再度陷入安静。 郑盈打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挨过打,也从未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丢过脸面。 她当即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捂住脸颊,泪水在眼眶中不住打转,身旁婢女再一次挡在她身前,用那恶狠狠的眼神瞪着白芨与李见素。 “李见素!你算什么东西,你竟敢打我?我要入宫,我要让太后替我做主!”郑盈指着李见素,叫喊出声。 李见素目光没有半分躲闪,平静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郑盈猛然顿住,周围的几个和她关系要好的小女娘,也不敢再起哄。 “公主名讳,岂容你直呼?”白芨呵斥出声。 李见素上前一步,一字一句对郑盈道:“你可以质疑我与世子的婚事,也大可去宫中告诉太后,但你先前直呼我名字,方才在我掌嘴以示惩戒之后,再一次唤了我名讳……” 她吸了口气,看向白芨,“再掌嘴。” “李、李、李见……”素字还未出口,石子路那端传来嬷嬷的声音,“万寿公主到!” 万寿公主乃圣上长女,也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 园中众人立即躬身行礼,白芨也落下手臂,退至李见素身侧,广德方才都看呆了,此刻她也暗暗松了口气,快步迎了上去。 见到万寿公主,郑盈又是恶狠狠看了李见素一样,她与万寿公主本就相熟,今日又是公主办的赏花宴,万寿公主一定会为她做主。 万寿公主缓步上前,那头上的金镶玉蝶步摇,随着她的步伐一步一摇,仪态万千。 她抬了抬手,唤众人起身。 广德叫了一声阿姊,李见素也恭敬地朝她颔首,顿了一瞬,才也跟着广德唤她阿姊。 万寿公主朝她二人笑了一下,眸光落在了郑盈微肿的脸颊上。 郑盈见状,委屈开口:“殿下不知,方才……” “不还有一巴掌么,快些掌完,莫耽误本宫用膳。”万寿公主说完,笑着朝李见素伸出手,拉住她手臂时,不重不轻地捏了一下,随后三位公主便朝湖边走去,而一直跟在她身后的老嬷嬷,留在了原地。 身后再无叫嚷,只片刻后,一声沉重的闷响,令人闻声发颤。 园中紧张的气氛,很快便被湖上嬉笑的声音冲散,众人似乎忘记了方才所有的不愉快,即便没忘,当着万寿公主的面,也不敢有任何人表现出一丝不悦,而郑盈也未曾再出现。 午膳是在湖边的舫上用的,待用过后,众人散去,李见素被万寿公主留了下来。 万寿公主挥散婢女,独她们二人坐在湖边,一面往玉瓶中插花,一面对她道:“我听过你的事,真假何妨,不管你从前如何,今后你且记住,你是我李氏皇族之人,一言一行,皆是皇室脸面,万不可随意由人践踏。” 她没有看她,神情专注地望着面前花枝,挑选出一朵墨菊,用剪刀剪断花头,将花枝丢去一旁,这才抬眼看她,“明日我要去青山观,看望长公主,你与我一同去。” 李见素点头应下。 阿翁从前经常带她去道观,还会在观外义诊,自打两人入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去过。 公主府前,李湛来接李见素。 这段时间,他们很少说话,也很少独处。 此刻马车中,两人皆是沉默,李见素一直低着头,时不时深匀几口气,那下唇都被咬得失了血色。 见她魂不守舍,李湛便问:“怎么了?” 李见素先是下意识摇头,不想告诉李湛,可很快,她又想到那些医治心病的书中所写,想要医治心病,就得先与病人建立信任,她不能什么事都装在心里不与李湛说,她需要试着让他信任她。 李见素又是匀了几个呼吸,才缓缓道出今日在宴席上发生的事。 她说得详细,连当时自己表面平静,实则内心如同擂鼓的情况,也说了出来。 其实从那之后,李见素满脑子都是她让白芨打了郑盈的画面,这是她第一次打人,虽不是她亲自动手,却是事由她起,如今说到这些,她手指又不由自主开始微颤。 李湛听得认真,从头至尾没有说话,只搓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静静地望着她。 “其实,她的那番话,又不能真的伤到我,我不理会就是了,可……”李见素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是啊,你可以继续忍的。”李湛终于开口,朝她挑眉,“那为何这次你没有忍住?” 李见素咬唇朝车外看去,“因为广德护我,白芨护我,采苓……她也为我伤了手臂……” 以前的李见素,在东宫只她一人,所谓的讥讽或是谣言,只要不会真的伤到她,她都可以充耳不闻,可现在,她不只是一个人,她身边的人会因为那些话,那些事,而受到伤害。 “那你呢?”李湛转动扳指的手倏然停住,他抬眼望她,“伤到你不算吗?” 李见素低垂脑袋,不在说话。 李湛又道:“我伤你那般多,你为何不掌我的嘴?” “这不一样,你和他们……”李见素几乎是脱口而出,可话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有何不一样?”李湛追问。 李见素再次敛眸,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你是我的夫君,也是……” 也是她的湛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