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火[港岛恋人1988]》 1. 楔子 《蹈火[港岛恋人1988]》全本免费阅读 《蹈火》敦敦敦尼/文 晋·江·文·学·城·独·家 请·支·持·正·版·咪·啾 一九八八,港岛中环。车水马龙,星光熠熠。 繁华的十字路口,车流人潮在地面行车标线的指引下,往来穿梭,有条不紊。 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叶隙缝,形成夏天的剪影。 空气里苦涩的沥青味道弥漫,路政署设置了临时路障。 “施工中”的醒目标志牌,直接将道路劈成了两半世界: 一边是匆匆碌碌赶去金融大厦返工的男女,每秒不知与多少人擦肩而过。 另一边是沥青路面摊铺现场,大型摊铺机和卡车静静停在路旁,似巨兽沉睡。 100℃以上的沥青混合料通过摊铺机摊铺,再经过压路机反复碾压,一条黝黑的路面便生成了。 刚竣工的路面虽然看不到什么热气,但半米开外都能感到滚滚热浪。 一位反戴棒球帽的年轻男人探进卡车里说了什么,转身轻快地跃下,双手各擒一杯咖啡。后生仔跑得快,没注意脚下踉跄,咖啡杯脱手腾空飞出,跳出路牙,电光火石间被人稳稳接住。 对上一双伶俐眼眸,眼睛的主人微一挑眉,春花秋夜,天光水影。即便粉黛未施,鹅蛋脸也透着白净美,像一朵沾了晨露的花。 “多谢晒。”后生仔道谢完,脸不自觉红了。 “举手之劳,唔使客气!” 贝静纯将一缕垂下的发丝塞回耳后。从他给卡车司机送咖啡前,她一直在留意他们。 视线的焦点落在更远些地方:卡车驾驶位的男子,掩不住条件优越的下颌线和雕刻侧颜。 一辆红色丰田Supra缓缓驶过,阻断视线,金发司机降下车窗,对她扬手笑了笑。 海风徐徐,贝静纯牵了下唇角,目光转投向隔壁广场的屏幕广告——影帝黎彼得居中位,微笑向众人展示新代言的高奢腕表,雍容华贵,势头做足。大屏幕滚动字体预告:「1988年苏富比现代及当代艺术拍卖」本周日将在新落成的湾仔会展中心举行。 港城,也像一座电影中的城市,镌刻时光。无论走在哪里,有种置身银幕之中的华丽感。 初到港城那年,乱花渐欲迷人眼,10岁的贝静纯被遗忘在大街上。久而久之,记忆褪色,那段荡失路的落寞与无助,最终化成了梦里偶然出现的惴惴。 ****** “轰——” 蓦然一声雷响,路人几乎都暂停动作,仰头望天。 只见晴天白日,闪电如游蛇在天幕里穿梭。雷声密集,却虚张声势,并无一滴半点雨水落下。 一道道雷声,像死神的引擎在轰鸣,催得人心跳不宁。贝静纯想:这是有神仙要渡劫了?或许台风季要来了。 “砰——” 又一声闷响,疑是幻听,似有什么被引爆。 贝静纯揉揉耳朵,顺着声源望见马路对面的卡车被黑色浓烟围住,空气里焦油味愈渐浓烈。 卡车司机半边俊脸染了血,探出车窗,大呼:“救命——救命——” 歇斯底里的求生气势,跟对面巨幅海报里从容不迫的模特宛若两人。 附近行人受惊四散。 两位巡街的阿Sir从贝静纯面前大步跑过,一位正拨通无线电请求紧急支援。 喧嚣之内,几位黑衣人立在隐藏摄影机后方冷然旁观,对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流来去没有反应,宛如雕像。 贝静纯更佩服这些群演的演技,个个倾情投入,绘声绘色,绝对具备实力冲击下届金像奖。 来港八年,经历了不少风浪,她亦足够波澜不惊。然,今天出于幽微的直觉,贝静纯有种不详预感:要出事。 风骤然变大了,卡车砸出哐哐声响。 黑烟滚滚,现浇的沥青地面遇明火可燃,燃烧释放出有毒的刺激性烟雾。街道异常混乱,犹如随时要爆的压力锅炉。 一道声音气急败坏地连珠炮开火:“X你老母!惊条毛!谁都不许停!” 贝静纯识得这把嗓音,电影《九龙揸Fit人》整个剧组亦无人不知。 街面封堵,惊恐声呼叫声如潮水涌入耳内,被灼烧过的气味迅速蔓延,愈发沉重。 黎彼得那处,渐渐熄了声。 “导演......彼得哥没办法自救,我打的是死结。” 助理惊惧交加,头皮发麻,掀起棒球帽又重重压回头顶,唯恐下一秒直接当街尿裤。十分钟前,他给黎彼得送咖啡,艺人扮演被绑匪藏在卡车里的人质。 黎影帝兢兢业业,为求逼真,嘱咐助理帮其重新捆绑双手。助理参加过童子军,十秒就打好完美死结。他完全不知道,拍摄现场会有计划外的爆破。事实上,只有导演和摄影知晓秘密。 那道骂人的声音又飙了句脏话,终于紧张起来,“后撤、后撤!先护器材!它坏了你同你老母十辈子薪水都赔不起!” 对生命的漠视,对灾难的轻蔑,让这个平凡的街道,瞬间成了修罗场。 现场人群如同水滴落热油锅,尖叫、逃跑,在街面上炸开,越传越远,四处仓惶。 果然出事了,这似曾相识的气息来自记忆最深处,贝静纯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应激反应出自本能,她努力驱散胸间微妙难言的涌动心绪,遮住口鼻,势单力薄地逆流而上。 脚背突然传来钝痛,贝静纯身体重心向后趔趄,下一瞬,被一条有力的手臂揽住,拥护她后撤。几乎同一秒,沸腾的人群就从她身前泱泱呼啸擦过——原来自己险些被冲倒,成了他人脚下的冤死鬼。 ****** 被这股坚定的力量带到路边。贝静纯喘息还没平复,因沥青气味呛得涕泪横流,声音模模糊糊,像有人在水中说话,怎么也听不分明。 她抬头眯眼,只勉强看清对方模糊的西装剪影,肩宽身正,许是剧组演员。 那人走近一步,高大的身躯将她拢在一隅安全空间。男人的手宽厚、温暖,贝静纯倏然回神:“车里有人!救人要紧!” 如果火势得不到及时控制,车辆会有爆炸可能。第一个遭殃的就是黎彼得。 “放心,他会得救的。” 男人语调平稳,声音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如一把清爽的风,团团把她包围,又带着远超年龄的稳重与威压。当他说“别怕”,明明语气柔和,比起安慰,更像一道命令。 警笛声传来,消防员开始喷射水枪。 气闷的感觉似乎减少了一些,空气浮散灰尘呛得人喉咙发痒,贝静纯开始剧烈咳嗽,肺部火辣辣生痛,这个虚构的世界忽然变得那么真实。 再睁开眼,眼前出现开红色丰田的金发男人,语气在空中挑起数个感叹号:“阿贝!!太危险了!!” “金、金......” “知啦、知啦,别出声。”金瓜爷额头一层薄汗,余惊未退,庆幸自己就在不远处等贝静纯。 他和贝静纯是搭档,合作蹲守年度大制作电影《九龙揸Fit人》的拍摄。足足一个礼拜,好不容易捱到今日的秘密拍摄,岂料出了意外。 起初他也以为是特效拍摄,只因导演是大银幕最有名的怪才谢豪,此人作风强悍,行踪诡秘,灵感天马行空。每部电影捧出一位影帝或影后,谢豪便翘了尾巴放出豪言:“我的作品即为巅峰,无人模仿得到!” 为了 2. 石澳(一) 《蹈火[港岛恋人1988]》全本免费阅读 绿色电车压过铁轨,咣铛——咣铛——宛如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潺潺地淌入意识里去。 港城双层电车自1904年投入服务,是港城历史悠久的公共交通工具,仅次于缆车和天星小轮。 “叮叮”声响起,贝静纯回神,眼前出现一行醒目车身广告:「白花油,与你一起精神爽利」。 上车,投币,径直去了二楼车厢。挤公交,是一项结了太极、柔道、缩骨功的综合性运动。 “唔该,借过。” 女仔肤色如雪,衬得眼圈下青影格外明显。牛仔背包宽肩带勒在平直的肩膀上,微微陷着。 周围不停有人向她投来打量目光,七月里,本埠上班族流行起了米白衬衫搭配卡其裤。 女士们钟爱廓形西装,落肩式剪裁,同时捋起袖子露出手腕,气质拉满,十足亦舒笔下的职场精英。 通勤人士西装革履的包围圈里,一身颓废又身形灵活的贝静纯显得格格不入。 短暂的喧哗声浪过后,车厢里重归安静。熬了个通宵蹲守现场,她又倦又睏,也不敢闭眼,谨防错过站。忘了从哪个时刻起,内心的不安感消失,她学会迅速适应陌生环境,习惯了绝大多数事情都独自搞定。 双层电车一路晃晃悠悠,驶出闹市,再转搭专线巴士,上山又下山,贝静纯抵达终点站:石澳。 港城三面临海,地图上形似一座小型半岛,最不缺的就是海景。石澳,位于港城南岸,顾名思义,是一个多石的海湾。 与中环不同,石澳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车水马龙,处处散发着舒适慵懒的气息,山光水色和豪宅大屋尽收眼底。屋主多是港城名人,别墅群也引得各路设计师争奇斗艳,溅起奢雅的美学水花。 浪声依旧,离日落尚早。 一栋四层的纯白石墙建筑映入视野,设计简洁、方正。 穿过流畅的入口走廊和花圃,贝静纯抬头,正上方二楼那扇窗户大开,探出一条柔软的猫尾,悠悠晃晃。 屋里忽然响起一声暴喝:“打劐你吖!” 惊得狸花猫从天而降。 贝静纯也一惊,快走几步,推开大门。 会客厅里几个眼熟的身影,围着两位戴墨镜的男和女。 噪音显然来自怒不可遏的墨镜女士,女人如吊睛白额虎,犀利非常,控诉自己被丈夫递律师信,恨屋及乌,今天誓让曝光消息的记者尝尝她的厉害。此刻抬手放言要揍墨镜男士,只是迟迟未有落下,有虚张声势之嫌。 “捉到偷食的是你,人赃并获。被离婚的也是你,管我们什么事?” “若不是你这条粉肠给他通风报信,煽风点火,他怎知我偷没偷?”女人越想越气,越气越恨,对准墨镜男的手背便是一记九阴白骨爪。 “嗷——搞乜嘢啊!要怪就怪你自己撞进镜头里。我乜hi都唔知*。”(粤语,什么都不知道) “哼!姑奶奶十二岁登台出道,你还在包尿片,轮得到你爬到姑奶奶/头上动土?” 墨镜女聘请私家侦探跟踪至此,确定了始作俑者就藏在这栋房子里,如今对自己避而不见,简直让自己下不来台。只好噼里啪啦的咒骂,嘴巴一张一合,像极了夜市档口待宰的石蚌鱼。 贝静纯立在门口,已然见怪不怪,这些年的访客个个不同凡响。 “尤其那个伊莎贝拉,胆敢诽谤姑奶奶名誉,信不信我分分钟砸了碌蔗报社,吔碌蔗?吔屎啦!” 贝静纯心底暗笑一声,戴社长办公室和众编辑的桌下确实藏有碌蔗傍身,不需冷藏,也无防腐剂。战时可作武器耍双截棍,渴了还能抵食,可文可武,简直是居家旅行、杀人越货、必备神器。 墨镜女乱打无效,越发恼火,“立刻叫你们话事的出来!否则我......” “且慢——” 话音响起,女人仰头,有人沿着二楼扶梯缓缓而来。 “鄙人是《碌蔗》的创始人兼社长戴绍善。”闲闲的腔调,声音磁性沉缓,“有缘千里来相会,不知在下可否有这个荣幸......” “荣你老母!咳咳......”女人抿嘴,显然被眼前出其不意的男人惊到了。 戴绍善身姿高大,一身气度光华内敛,最明显处,是沟壑分明的古希腊鼻梁,金边眼镜掩不住令人印象深刻的锐利眉眼。 设计贴身的英式西装强调体格,彰显权威,左手拇指上的扳指翠绿欲滴,浑然天成,中西搭配毫不违和,如同戏文里游历人间的狐仙,让人猜不出他的年龄,女人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还能保养得那么好。 “我们做报社的,尤其搞八卦新闻,哪天不是滚刀尖?哪天不要火拼几场?实不相瞒,今日上午两位同事才从中环火海里脱险回来。” 戴绍善朝门口微一颔首,贝静纯站直身子,知道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不管妖怪小兵如何色厉内荏,社长芭蕉扇一挥,就会飞好远。 戴绅士紧接着语出惊人:“秋菲菲女士,无论打官司、打群架还是单挑,你戴爷爷随时奉陪!” 秋菲菲顿时拿手遮脸,被认出来有些怯,也有些猝不及防。 身为丽晶大戏院的当家台柱,她来之前认真做实一番伪装打扮,特意在眼角点了一颗媒婆痣,怎么还叫人认出来了? 况且戴绍善这架势,跟她设想中的剧本不一样。不是说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吗?怎么说话似足古惑仔? 来之前她得到的情报:戴绍善身份莫测,并不靠这份职业吃饭。请慎重交往。 秋菲菲忽然想起自己到底是个名角,清了清喉咙,声线婉转了些:“戴社长,我不是有意要为难你们。被人陷害,我也有苦难言。” 戴绍善扯了扯西装袖口,“哦?听你的意思,要言一言这苦?秋女士,我的同事被你抓到血流成河、体无完肤、奄奄一息,即刻要去医院打破伤风才稳妥。” 秋菲菲大闹一场,精神萎靡,一时被他的理直气壮唬住,怔怔“嗯”了声。墨镜男手臂上一道浅浅的指甲印,怎么就血流成河了?再看云淡风轻笑眯眯的戴绍善,他娘的,自己真没看错,是一只老狐狸啊。 女人吃了个闷亏,从鼻孔里嗤出两道冷气来。随后,纤纤玉指从香奈儿羊皮包里夹出一张支票,展示了诚意。 戴绍善看贝静纯一眼,对秋菲菲做了个“请”的手势:“如不嫌弃,请上楼饮杯茶。我正好还有一事向您这位专业人士请教。” 他声音又换了个腔调,像是深山古寺中的撞钟,从胸腔传出摄人心魄的指令。以至于身体回应远快于头脑,秋菲菲下意识伸出了手,搭在戴绍善手背上,接受华尔兹邀请般,“《碌蔗》八面玲珑,如鱼得水,戴社长叱咤风云,还有你不知晓的事?” “八七年股市那场轩然巨波,丘氏地产筹资上市,认购额超出了六倍。照目前中区地价的势头,我考虑出售点存货......” “不要跟,都是烟雾弹,总得做点门面,”秋菲菲昂起下巴,原来是她母家的产业,“且慢慢获利回吐,因为......” ****** 一场风波化解于无形。 贝静纯迅速成为报社里第二个引人注目的对象。特意来围观取材的众编辑们又将她包围。 编辑同事们很细致地问了今日上午的片场险情,并对“史上最悲催影帝”引发种种联想和同情。 这份同情也顺带分了一点给贝静纯:同事袁盈盈给她冲了一杯鹰牌花旗参茶,叮嘱趁热喝,“阿贝,快遮一下你的黑眼圈,先前备战期末考试也没见你这么劳心。” 贝静纯微微一笑,有劳有得就足够。当初应聘《碌蔗周报》的兼职,只因为报酬不菲。 自己港大建筑系大二在学,预备申请明年剑桥的建筑史硕士,留学是笔不小的开销,没法等到毕业,必须提前想法子存钱。 80年代末,港城人均GDP不高,大学毕业生的收入水平却直追美利坚。据统计,港大毕业生第一份工作平均月薪为1.94万港元,折合约2500美元。对于许多家庭来说,努力读书考入大学是脱贫关键,取得好成绩和学位证,才好搵工、搵好工,争取出头天。 八卦记者到底是干什么的?贝静纯不太清楚,但知道如果不挣钱,自己会先消失在出头天的黎明里。 贴在士多店铁闸门的一张广告纸,揭开她与记者的职业渊源——业界鼎鼎有名的《碌蔗周报》,招聘也别具一格:不看出身、不计学历,能者上。 面试结束,戴绍善给她的评语是一个字:“纯”。 至纯至真,当场录用。 参茶袅袅升起温热的气息,仿佛有了实体,婀娜地在鼻尖萦绕。不知不觉,她已在这里供职一年。 “盈盈前辈,我也想饮点仙茶,安抚刚刚受惊的幼小心灵。”罗嘉明摘下墨镜,露出一张青春洋溢的面容。 “你唔去医院打破伤风?” “当然唔去,不过......”罗嘉明轻轻扬一下手中支票,“社长说了,这个月的下午茶全包了。” 挠一下就给五万港纸? 八卦编辑敏锐的雷达转动起来,袁盈盈拍了拍罗嘉明的肩:“来!一杯仙茶,一份爆料。” ****** 编辑们各归各位,重新投入工作。 丁大总编有个大象造型的手摇削笔筒,审稿时“咯喽咯喽”,是最自然的白噪音。别人一日抽完二十支烟,丁大总编的大象鼻子也能“咯喽咯 3. 石澳(二) 《蹈火[港岛恋人1988]》全本免费阅读 “好时如糖粘豆,唔好时水抠油。1979年,20岁的花旦秋菲菲事业如日中天,不顾家人强烈反对,执意嫁给比自己大16岁的演员刘仁君,绝不会想到今天会拿到这场背叛的剧本。看似光鲜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诗人亨利·朗费罗亦说过:下雨时,你所能做到的就是,让它下吧!有些雨,注定要滴入某个人的人生里......” 贝静纯合上笔记簿,一抬头,瞥见车窗外细雨蒙蒙,回想起戴绍善跟她说的话,之后就一直发着愣。 城市霓虹被晕染成五彩迷雾,店铺灯牌闪烁,浮光掠影,显得这夜没那么静,没那么空。再远了望去,一长串火红的车尾灯,日暮寥廓,前方黑漆漆再看不清什么。那句话说的也好,彩云易散琉璃脆,许多美好的东西,更容易转眼成空。 从城市学的角度看,高楼与市井交错、现实与虚幻相应,中西文化糅合,港城独一无二。 车窗开得大了,贝静纯打了个冷颤,才发觉自己后背凉飕飕的都是汗。 小巴司机揸车堪比揸火箭,一脚油门,眨眼间从筲箕湾荡到利基街。每次回家,她都由衷希望司机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港城临海,春短夏长,今年的春天结束得分外晚。八年前她第一次来到港城,也是春天。那晚雨下得特别大,舅父接到她,伞骨散了架,两人淋成落汤鸡,让舅母好一顿奚落。 人情如纸,她知道自己投奔舅父有多不受欢迎。 曾经受过的宠爱和生活随着那场大雨一道消失。时过境迁,她早已领略了人世百态,南方的雨并未一如文学里写得那般温柔。 人和人好像星辰,看着很近,其实远到让人无法理解。贝静纯靠近车窗眺望城市边缘,眼睛成为无底深渊。 ****** 抵家第一件事,贝静纯先在门廊检查邮箱里的信件,然后脱下雨水染湿的鞋,踮起脚步悄悄朝里面走去。 “阿姊——” 贝静纯抬指比了个“嘘”字,已然迟了。 “衰女!食无食相!” 尖锐的女声已经开骂起来:“街坊邻居唔会讲你没教养,只会指着我贝胡秀美的脑顶讽刺一句:唔识教子女,当初何必要生下来?” 贝安琪耷拉着头,缩回餐桌旁吃饭,羊角辫低低垂落,又被母亲一巴掌招呼挺直、坐好。深刻皮肉的教养训诫,甚至对筷尖夹起的角度也有要求。 “......舅父、舅母。我回来了。” 胡秀美猛然一个眼刀使了过来,“我仲未死,有眼可睇。” 贝秉亮问了句:“食过饭没?” 不等贝静纯开口,又听到:“没食也无办法,屋企只有一口锅,负担你们几位大老爷不算,还有乡下那十几张吸血蝙蝠。”只要提及这话题,胡秀美舌尖上就淬了毒,恨不得舌剑出鞘,见血封喉。骂贝家是吸血鬼转世,憎过罗生门的恶鬼。 来到港城后,舅父在餐桌上的话很少,偶尔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他们不约而同地保持缄默,为的是避免胡秀美又借此控诉她的悲惨人生。 贝秉亮与她对视一眼,外甥相似舅,俩人眼睛是同款琥珀色,日落时深潭里的颜色,极深的埋藏,不能全然透明。 “你们请慢吃。” 贝静纯捋了捋淋湿的发梢,径直上阁楼。她学会在这个家里做一位淡漠的旁观者,若能变成透明人就更好了。 窄窄的木板楼梯,陈旧腐朽。有人一踏上来,木板们忍不住吱吱嘎嘎的唉声叹气。 “你看看,到底什么尊贵大小姐?狗都识得吠一声,有的人连畜生都不如!养不熟!” 胡秀美叽叽咕咕不停休。 电视机播放晚间新闻,头条重磅是:【今日上午9点15分,中环街道沥青铺设发生一起火灾事故,造成19人受轻伤,送往伊利沙伯医院治疗,暂无生命危险。】 从现场曝光的视频可见,火光冲天,道路不断有浓烟升起,情况十分危急。消防人员第一时间赶赴现场进行救援。截至当日11点,历经两个小时,事故现场已经清理完毕。 目前,事故具体原因正在进一步严密调查当中。电视台记者访问了几位幸运逃生的路人和参与援助的消防员。 出镜的消防员没来得及换下污糟的衬衫,姿态傲然,两手背后,下巴微抬。解释完沥青遇火燃烧的原理,顺势普及了安全逃生知识。 男人瞳色如墨,唇角自然微微上翘,却没在笑,给人一种强烈的威仪。倘若没有来回滚动的新闻字幕注释,绝对大银幕男主角的气质。 贝氏父女筷子停在半空,盯着屏幕一动不动。 “睇!睇!睇!未到月中,家用赤字,睇电视饱肚算了!睇见你们一个两个都衰气!” 胡秀美起身关电视,收碗筷,一气呵成:“我上辈子是不是大恶人,今生要在贝家做牛做马还债......” 贝静纯轻轻合上门,隔绝了楼梯间阴阳怪气的指桑骂槐。 ****** 打开抽屉,找出一瓶白花油。脱了鞋袜才发现,左脚背上一大块淤青。伤口狰狞,看得出当时现场有多混乱。 从中二开始,除了睡觉,贝静纯一天到晚极少在家。 攻读世界建筑史学位是她9岁吹生日蜡烛定下的人生目标,下课后她会去图书馆温习功课,自学日语和德文。同时也有心避免同胡秀美一桌吃饭,她总能找到填充时光的方式。 像现在,晚上九点半,她已经坐在书桌前,听收音机的城市电台。与电波的另一头,合拍的人互相陪伴,享受一段难得的小憩。 主持人卖了个关子,说接下来播放的这首歌是张国荣作品里的“异类”,唱腔里注入了独特的戏曲唱调,请听众朋友们猜一猜。 停顿了几秒后,“那么,我们来欣赏张国荣和许冠杰合作的——” “《沉默是金》。”贝静纯轻声附和,一起揭晓谜底。 “抹泪痕轻快笑着行,始终相信沉默是金。 遇上冷风雨休太认真,继续行,洒脱地做人。” 叩叩、叩叩......隐约门响,地板上漏出一道光线。 “阿姊,”贝安琪探头进来,一见她就笑了,“我妈咪打麻雀去了。” 小姑娘下月升四年级,血缘使然,与贝静纯很亲。伸手进衣服下摆里,摸出一个进口的“地厘蛇果”。 这种苹果产自美国,每个承惠五元,比起一毫两个的苹果,简直高不可攀。 “地厘蛇是什么蛇?”贝安琪问。 “其实就是英文Delicious的音译,可口也、美味也。” 贝安琪恍然大悟,塞进姐姐的书包里,“阿姊读书辛苦,留给你吃。” 贝静纯从兜里掏出两块巧克力,与她约定:“一天只能吃一块,还有......” “不能被妈咪发现。” “鬼马小精灵。”贝静纯微笑,曲指划了下小姑娘鼻尖。 贝安琪又递来一个信封,“爹地交代的,说你月底开学要用。” 贝家的财政大权全在胡秀美手里,贝秉亮开了个兽医所,私下会接外勤生意,不忘给外甥女一点补贴。 贝安琪打开女孩专属的粉红日记簿,贴满明星相片和剪报,翻到张国荣那页,“我有抄这首歌的歌词哦。” “你听得懂吗?” “当然!我们班有男仔已拍拖,贡献一个月的益力多精装追女仔。” 贝静纯忍住笑意,模仿广告词挠她痒痒:“益力多?唔好饮啊,有菌嘎。” 贝安琪咯咯笑,“梗系有菌啦,活性乳酸菌啊嘛,有益嘎。你今日饮咗未啊?(*你今天喝了吗?)” 姐妹俩嬉闹作一团。 贝安琪眼前闪过一道光线,“咦?是钻石吗?” “是袖扣。” 小 4. 石澳(三) 《蹈火[港岛恋人1988]》全本免费阅读 “救——” 雷声轰鸣,盖住了贝静纯的喊声。 她紧张得快窒息了,下意识用手肘去撞那人的心口。男人的身躯像一座山,整个覆在她身上,无法挣扎的空间,她仍然忍不住哆嗦起来。 “别动。” 耳畔的声音很有磁性,意外抚平她的焦躁,随之贝静纯闻到他身上有森林、海盐和烟草的气息。 两人保持半蹲姿势,一动不动。 伴随低沉的嗡嗡声,雷声再度炸裂,预示着台风季的雨水不容小觑。 时间仿佛忽然慢了下来,男人松开贝静纯,掀起盖在她头顶的外套。 她惊魂未定,视线往一旁移动,看清他轮廓的瞬间,胸口像被不存在的风轻盈地撞了一下。跟想象中不同,是一张俊朗且拽得很有资本的脸。他身形高挑,虽然半蹲,也遮住她面前所有光线。 “密斯,无论你是否相信,刚才你差点被雷击。”男人扬了扬下颌,表情桀骜,淡淡讲述刚才的处境有多危险。 她头发全都立起来了——是发生雷击的征兆:周围空气已经汇聚大量电荷,产生了静电。带电云层以她为坐标点,即将对大地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放电。 贝静纯一愣,拿手轻揉前额,天灵盖果然还有些密密麻麻的感觉,类似蚂蚁的啮咬。 对方的解释太惊人,她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这是张相当有威信的脸,鼻梁笔挺,下颌线清晰方硬,面部无表情时矜然冷酷,让她不得不相信:站在空旷海滩上的自己“怒发冲冠”,无声地扮演一根人型避雷针。 “建议你在暴风雨来临时,远离海滩。因为潮湿的地面更有助导电。”也不知是道歉还是其他,他又在她耳边轻柔低沉补充,“Sorry,无意冒犯。” 情况紧急,无法叫她躲避,因为跑会形成跨步电压,反而更危险:一脚距离雷击点近,另一脚离雷击点远就会产生电位差。迈的步子越开,跨步电压越大,被雷击的几率也更大。 “如果在野外,可以把登山杖插在地上,自己离远蹲下。或者躲车里,四个轮胎绝缘。”他说得详细,“若什么都没有,只能就地蹲下以降低高度,蜷起身体抱头,就像刚刚一样。” “雷公随机抽取幸运群众。”他像笑着说的,再仔细看又觉得他根本没在笑。 贝静纯认真倾听对方的话,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但很快又松开,似是恍然大悟。 “谢谢。”贝静纯把外套还回给他,露出一寸手腕细的惊人。 不知是不是肤色白皙,每次见她都很容易脸红,这回连鼻尖和耳根也一道红了,倒像是美人画上点了睛,生动无比。 男人握了握拳,他的手掌大,轻易能遮住她的脸。偏头思索,自己刚才是不是太大力了? “谢谢。”贝静纯又道。 “谢谢?”男人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扯了一下。 贝静纯敏锐捕捉到了一丝别样的情绪。她暂时不确定,礼貌再说一遍:“谢谢你刚才的英勇行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男人缓声道。 “所以?” “所以你请我吃饭吧。” 贝静纯这回百分百肯定,他语气有点无赖,尽管对方眼里又有笃定的笑意。 “当然,救命之恩,米饭相报。请你一顿饭。你想什么时候吃?” 贝静纯目光投向路边的食店。 “虽然我只是一位见义勇为的路人,请不要想着就近一顿海鲜打发我。” 被发现心思的贝静纯:“......那等你考虑好了再通知我。” 她转过身时,男人蓦地挡在她面前,“号码。” 贝静纯快速报了一串数字,目光仿佛狡黠的小狐狸,试问他记得住么。 对方先是装没听清:“啊?” 贝静纯提高音量复述一遍。 对方闲适地负起了手,故意拉长语调:“咩话?”(粤语,什么意思?表反问) “咩话?”贝静纯微微张口,模样难得有几分呆萌天真。 “咩啊?” “咩啊。” “是咩?” “是咩。” “咩?” “咩。” 两人你来我往,满耳都是咩咩咩了。 贝静纯此时才反应到对方的套路,笑了,点点头:“我白天很忙,晚上有时会通宵。” 这一笑格外亮眼,男人端详了她半晌,“那什么时候能找到你?” “早晨,五点,准确来说,四点59分。” “好,我知道了。” 他的声音郑重其事起来,眉峰稍稍拱起,仿佛达成了某种契约。贝静纯忍不住看进那双波光微闪的眼,她没见过这样的眼睛。隐入乌云后的阳光又悄然现身,连带着他的笑容也明朗和煦,有揉碎的绮丽金芒。 光线照在人身上,把两道影子拉得老长。 路边未熄火的吉普鸣笛催促,男人温声跟她道别:“再会。” ****** 月淡星稀,路边的银行和商铺门锁紧闭。 贝静纯特意避开贝家的晚餐时间,来到家附近的报纸档,递上两元港币,从报贩手中接过当日的报纸,看完天气预报,开始阅读。 如今港城街头有两千多个报纸档,每天开足24小时,日均能卖千份报纸。沉甸甸的报纸周刊成斤重,因为资料丰富,广告也多。每逢有重磅头条事件问世,销量更是惊人,买报的人能从街头排到下一条巷尾。 地球上的每个角落,都在不停上演各种故事,报章杂志乃世界之活历史,素材俯拾皆是。贝静纯读报,粗观、细看,研究、使用,目的为了储存大量信息和素材,积累久之以应无穷之变。 摊主庄伯见熟客来了,却选了份文绉绉的《环球早报》在读,推销道:“《碌蔗》最新劲爆大作《女屠夫与卤猪耳的三世今生》,烧腊店老板娘发现老公与小三暗通款曲,于是把老公杀害,将残肢浸入店里的卤汁。人肉做卤,人骨熬汤,何等灭绝人性!连累这几日全城烧腊店早早关铺头,无得生意做!” 女屠夫日间扮作豪爽老板娘,足称足量,出手阔绰。街坊生意,最紧要抵食大件。好嘢,自然有人赞。好味,自然返寻味。尤其是那卤猪耳,滋味口齿留香,赢得无数拥趸...... 贝静纯望一眼摆在摊位醒目位置的《碌蔗周报》,跟踪这桩悬案时,看着法医从缸里打捞出来的尸块,苦主悲恸欲绝,一声声大喊着惨,撕心裂肺,像是把胸膛都喊破了。 那道声音清醒后还在耳朵边,久久不散。除了戴社长,碌蔗其他员工听到“卤汁”两个字会条件反射的胃胀恶心,集体啃了一个月的三明治。 路边草丛里忽然有动静,贝静纯放低报纸,侧身听。 庄伯递来一份《碌蔗周报》:看看吧,莫怕,这期劲爆!抵! 贝静纯啜完一支益力多,微笑摇了摇头。 正准备起身,草丛又晃了晃,像有什么藏在那儿。 贝静纯心咚咚跳,庄伯也不由地噤了声。据闻警察最后是在公园草丛里捉到了彪悍女屠夫,当时她身上还揣着一把锋利大斩刀,刀背上的血滴滴答答了一路。 两人屏气,盯住暗中那处草丛。 微风吹过,沙沙作响,一只大黄狗嗖地钻了出来,瘦得皮包骨,两眼直冒绿光。 “......死衰狗,滚开!”庄伯赶它走,恐怖故事的后遗症真是吓人不轻。 大黄狗瑟缩着往后退,眼睛直盯贝静纯,发出“嘤嘤”的乞讨。 狗鼻子最灵,堪比红外线感测器,可能是被她背包里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引过来的。贝静纯可怜它,把三明治里的火腿挑给它吃了,给自己留了两片面包——这是她明天的早餐。 贝静纯自小喜欢毛茸茸的动物。小时候把自己当成一只查理王小猎犬,每天早晨请爸爸帮她绑两条辫子,像两只可爱的狗耳朵一样。 大黄狗吃完火腿,又朝她“呜呜”了两声,显然没吃饱。 罢了,贝静纯索性把剩下的面包都贡献出来,明日事,明日议。 大黄狗意外地没继续吃,叼起面包,跑了两步,转身看一眼贝静纯,好像要记住她的模样。 贝静纯朝它摆摆手:“阿黄,祝你好运。” 大黄狗这才摇着尾巴,一下子隐入草丛,再不见了踪影。 ****** 看看天色,该返屋企了。 贝静纯慢慢踱步,进屋前雷打不动第一件事:检查邮箱。 又是空空如也的一日。 扭转钥匙开门的瞬间,听见胡秀美的呵斥骤然清晰:“冇钱,早死晚死都抵饿死!” “现实如此,你没必要时刻强调。”贝秉亮保持一贯的低调语气。 “怎么?还不许我说了?”胡秀美一声唉呼,这个家当她死了算了,她彻底没了存在的意义,连一件小事也无法做主。 “阿贝相睇(*相亲)的事,怎么叫小事?”贝秉亮声音罕见地提高了些,不像以前三言两语就示了弱。 胡秀美和贝静纯都愣了,齐齐看向他。 “相睇绝对是人生当中的大事。”贝秉亮暗了脸色。 5. 尖沙咀(一) 《蹈火[港岛恋人1988]》全本免费阅读 神秘的《碌蔗周报》期期上市便被抢购一空,同样神秘的还有《碌蔗》那群记者。 业界也无法掌握准确的内幕和讯息——全体员工很难聚齐。因为除了金瓜爷和丁大总编,其他人都是兼职的。 连风华绝代的戴社长也是。 贝静纯刚走完蜿蜒的盘山路,气喘吁吁进了报社,袁盈盈问她周五晚上有没有活动? 不等她翻开记事簿,袁盈盈已经替她报名,“尖沙咀海洋皇宫夜总会,本周五晚有假面派对,社长邀请所有得闲与不得闲的同事,共聚一堂。” 贝静纯对“假面派对”毫无兴趣,贪图享乐只会影响她赚钱的速度。 “我还是不......等等!”贝静纯眼睛亮了,海洋皇宫夜总会?不就是秋菲菲给的其中一个地址?她开始有些期待了。 ****** 周五的不夜港,光怪陆离,摩登繁华。 【OceanPalace】,海洋皇宫夜总会巨大的招牌盈盈闪光。 贝静纯降下车窗,仰望这栋占据繁华街口黄金位置的大楼。石造建筑,19世纪维多利亚式的设计深邃而古典,前身是港城水警公馆。后被私人收购,翻新后建成典雅奢华的高档会所。 上个月,翡翠歌后曾明珠在海洋皇宫登台开骚,很多忠实歌迷连订几场晚晚捧场,火爆到连摆多一张凳的位置都无。歌后的人气一直沸腾至今。 一行人浩浩荡荡迈入大堂,侍应生礼貌地替他们按摁掣,安装了落地玻璃的观景升降机缓缓上升,海洋皇宫二十楼以上才是贵宾套房。 到二十楼,身材高大的罗嘉明率先步出,两位戴着面具的女士挽手跟在后面。 有人跟侍应生报了房号暗语,升降机继续上行,到了三十三楼遽然停了下来,贝静纯一人走了出来。 相较楼下严密的安保,这里出乎意料地空无一人。比起普通包厢,海洋皇宫给VVIP提供的是极注重隐私的包楼层服务。 以白茶为主调的香氛,混合橡木和檀香的气味,浅浅弥漫。走廊笔直,两侧普鲁士蓝墙通往火警逃生梯,雅致、私密。 还未再看清些,升降机的索道声由下而上,“叮”一声响。升降机门再次打开的同时,贝静纯闪身隐入了屏风后。 地面铺了厚实的伊朗宝石红考克毛毡毯,听不到脚步声。 空气里蔓延来一阵淡淡的酒味。贝静纯确定有人进来了,身体先于想法,躲了起来。若被发现实在说不清楚。 头顶灯光倏然明亮,一道男声划破宁静:“你还躲着做什么?” 贝静纯努力隐藏面具下的呼吸,背后是整片落地玻璃窗,能远眺浩瀚星空,也能俯瞰整座港城。百尺高楼下便是最美的港湾,她实际有点恐高。 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也是头一回应对这种情况。 “嗯?要我请你?”男人开始倒数,说事不过三。 既然被发现了,希望戴绍善准备了足够的保释金。贝静纯终于挪动脚尖:“我......” 大义凛然戛然而止。 不远处丝绒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双手交叠,神色不耐。少女一丝/不挂面对他,腻白的长腿像油画里的阿尔忒弥斯。 两人过于专注,都没注意到还有一个贝静纯站在光线最昏暗的角落里。 “入圈多久了?” “昨日......学了招式。” “嗯?新人啊。” “仁君,我、我是你的影迷......”说话的人声音因表白而颤栗,“我好钟意你。” “钟意?一句表白轻而易举。时间允许,我可以讲十万次。” “我真嘅钟意你很多年了。” “哦?那你知唔知‘钟意’要用什么实际行动表达吗?” “我明白......”少女撩起遮在心口的长发,往前走了几步。 “乖,那就过来。”刘仁君嘴角弯起弧度,言语间解开皮带,“你难道不钟意这样吗?”男人轻笑,似有若无的勾引,有种精致的世故。 贝静纯进退维谷,想到可能要发生的刺激画面,盯天花板,盯地毯,再估算自己从原地冲到升降机的速度能否快过闪电侠。她闭眼,面颊无端微微生热,实在不想被迫看一场男与女赤膊互殴的现场大戏。 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沉重,怎么也无法忽视。 然而下一秒,“啪”的一声脆响,少女低声啜泣。 “大声点!再惨一些!”男声喑哑隐忍。 “不要……我要不行了……” “再重一点!”刘仁君徐徐诱之,“要什么……我全给你……” 少女哭得破碎,贝静纯攥紧拳头,再次希望戴绍善准备了足够多的保释金。 睁眼刹那,被眼前一幕惊呆了:和她设想的场景截然相反,赤袒的女孩挥着皮带在“管教”对方,皮带乘风,发出呼啸凌厉之势。含泪的人爆出愠怒粗口,鞭打与辱骂此起彼伏。 而皇帝专业户的扮演者,那张精心打磨的皮相和身上纵横的鞭痕形成鲜明对比,好不狼狈。 一鞭一条痕,不再是迷梦。炽热的沉痛让刘仁君在自我陶醉中登顶,甚至不需要与谁肌肤相近。 贝静纯心咚咚跳,难以置信地瞪圆了双眼。 “打是疼,骂是爱,你不是说钟意我吗?” 女孩闻言嚎啕大哭。 “雨果在《悲惨世界》里说过: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胆。回馈你的爱意,我甘愿献身。”男人声音温和,是荧幕里惯常的深情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 “对不起。” “不用道歉,”刘仁君给少女披上自己的西装外套,放缓语气轻声哄,“乖女,你做得很好。” 他们离开后,默数三分钟,贝静纯毫不犹豫地冲到走廊尽头,沿着消防楼梯下楼。 照理消防楼梯应该保持通畅,跑了两层,发现被一道墙堵住了去路。她只好转去搭升降机。 这层是一个开阔的堂皇空间,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亮闪闪,闹嚷嚷。纸醉金迷、夜蒲游荡的游魂是这里的写照。 声色男女在走廊旁若无人地激吻,相比刚才那场面,贝静纯甚至觉得这是迷你小场面,正欲离开,被人一把扣住手腕,“妹妹仔,去哪里啊?” 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欺身上来,朝她喷酒气,“你几号?我没见过你,今晚哥哥包你了。” 醉酒的人明显多了几分蛮力,贝静纯见甩不掉他,心头一紧,抬腿就踢他下盘——戴社长教的防身绝招。 胖子果然疼得立刻松了手,蹲在地上嚎。 “发生什么事?”两个高大的安保闻声过来。 “唔事,路过而已。”贝静纯摊平双手,耸了耸肩,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有人朝她吹口哨,她没有回头,脚下步伐又快了几分。 ****** 贝静纯像猫一样穿过人群,回到卡座,问袁盈盈:“你喝的?” 没等对方回答,仰头一口干光了威士忌。喉咙里一阵火辣辣,顺淌至胃里,原以为冰冰凉凉的液体会冻住心脏,没想到却带来周身血液暖流,如同这个刺激的夜晚。 把酒杯重重放回桌上,看着袁盈盈瞪大瞳孔,她的表情一向夸张:“阿贝,你还好吗?” 她猜自己面具下的脸一定红透了。 以为这个夜晚会被拖得很长,尖锐刺耳的警铃蓦地响彻整个空间,人们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唱歌、跳舞、饮酒、聊天...... 唯有警铃 6. 尖沙咀(二) 《蹈火[港岛恋人1988]》全本免费阅读 窗外天色泛着蟹壳青,贝静纯收拾完东西,捞起背包出门。天还没亮,她是静谧街道的唯一过客。 前方那座橙色的电话亭,是这个清晨除了朝阳外,独一的亮点。此时电话亭也空无一人,从傍晚到晚上的黄金时段,总有人在门口排队。 走了几步,贝静纯下意识看手表,四点58分。 脚下步伐不禁加快了些,自己又不赶巴士,着急什么呢? 似乎听到来电铃声,贝静纯的脚步已经变成了离弦的箭,靶心不在电话亭,可她冲进去,神使鬼差地接起了电话。 “哈喽......”她喘气,“哈喽?” 请勿告诉她只是电话公司的例行检查。 对方显然因为电话被接通而惊讶,静了两秒才传来低低的笑声,“早安。” “然后呢?”贝静纯问。 “等你先喘过这口气。”对方声音里有温柔笑意。 看来他知道这是公用电话亭的号码了,贝静纯:“有何贵干?” “想问你几时请我食饭?” 贝静纯唇角上扬,“你一大早就为了打电话催饭?” “嗯,最近比较忙,昨夜刚刚值了个通宵。” “又有人去海滩做天选幸运观众?” “那只是小Case,龙宫都快被烧了。” “可我今天没空。”贝静纯询问周末可否? “看来这顿饭要再推迟了,我这个月冇噻假期。”听筒里传来其他嘈杂人声,“我有事得先挂了。” “等等,”贝静纯指尖无意识缠绕电话线,“我下次不一定经过这里,我......” “纪鸣舟,英文名也是KeiMingChau。” 沿着电话线,声音四平八稳地传了过来。犹如缓缓流淌过山涧的冰泉,伴有一种沉静平稳的力量。虽然看不到他的样子,好像他的声带正贴着她的耳廓震动——贝静纯的心轻轻一动。 “Isabella,我叫伊莎贝拉。”贝静纯道,“幸会。” “幸会。” “再会。” “再会。” 像是礼物只掀开了一角,纪鸣舟匆匆挂了线。 ****** 戴绍善许诺的员工福利很快得到“兑现”。 毕竟《碌蔗》是最不像报社的报社,无论它的神秘莫测,还是标新立异。 一行人站在消防局办事处的大门口,仔细确认这招牌是不是真的。他们更愿意相信是戴绍善买通了电视台,要录一期整蛊的综艺节目。 然而戴绍善不知哪儿来的人脉和证明信:他们身份乾坤大挪移,变成了港城电影学院班的一众编剧学员。 袁盈盈:“早知如此,我就会描眉,才不似师奶出街买菜。” 休假回来的金瓜爷:“我觉得自己更像教授,哪有60岁的学生?” 看起来最像大学生的贝静纯被推至队伍前方,“阿贝,你打前锋。” 贝静纯:???她本来就是大学生啊。 余辛迪扑哧笑一声:“没错,不像也得像。” 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娃娃脸的年轻人,“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梁吉,尖沙咀消防办事处消防队员,大家可以叫我Jimmy,或者......星马泰省港澳油尖旺打不死嘅无敌小神童JimmyLeung!” 没有预想中的捧场,面前几位冲他缓缓眨了眨眼,领队的那位更是冷面美人。 梁吉心中的火柴人哭着咬手绢,自我安慰:写文字的人,果然不动声色。若换成往日那些活泼的中学女生,早已笑作一团了。 “Jimmy。” 消防处的联络主任适时喊他,“今日有新人在实火环境受训,感兴趣的话,稍后可以一同去参观。” “YesSir!” ****** 港城消防管理六个总区,分别是港岛总区,九龙总区,新界北总区,新界南总区,救护总区和行动支援及专业发展总区。 尖沙咀消防处,前身是英国皇家海军船鱼雷维修场,管辖范围包括尖沙咀西部及南部,不包括尖沙咀东部,该地区由尖东消防办事处管辖。 梁吉在前方带路,声音宏亮地介绍:“本港消防员虽然同属纪律部队,但不属于警察编制。1983年7月改称‘消防处’。消防处履行「救灾扶危、为民解困」的使命。” 消防员按职能分为消防和救护两种,采取轮班工作制度。 上班编制「放一返一」,即:每次工作24小时,休息24小时。 “众所周知,港城消防员和救护员都属于纪律部队中最难考的岗位之一。”梁吉越说下巴扬得越高,难掩自豪。 通过体能测验、能力倾向笔试和实务测验,才会获聘任。新入职的消防员还须在消防及救护学院接受为期26周的留宿基础训练。 “实务测验?” “比如34秒内戴好消防头盔及手套,背上呼吸器,带同工具和输水喉跑到距离消防车10米的建筑物,再跑上三楼。” 34秒?金瓜爷平时打个长呵欠的功夫而已。 还有50秒内爬梯任务,19.5秒内以双手双膝匍匐穿越隧道,11秒内完成障碍赛。这些全是消防员入职资格考试必须的测验。 走到廊桥处,梁吉停下,时间正好,方才主任提到的实火训练,进行到最紧张的环节。 “说到障碍赛,大家请看。” 顺着梁吉指的方向,不远处的训练场,一位年轻人在哨声响后迅速穿戴安全设备,从消防车储物柜里取出一卷输水喉抱着跑向目标点,途中灵活地穿过轮胎和门栏障碍。 “如果将车胎踢离原位、绊倒、触碰门栏的顶部或侧框,皆视为不及格。” 迎接火焰,年轻男人的动作一套行云流水,贝静纯紧张得攥拳,手心都湿透。 “目前情景设定是:一级火警。”梁吉的声音不慌不忙。 火既是人类的天敌,也是人类的朋友。 人类从恐惧火焰到开始利用火,用了170万年的时间,算得上是人类科学文明史上的重大革命。 考古学发现,50万年前的古人类山洞遗址里,篝火延绵不绝地燃烧了数百年之久,厚厚的灰层达6米之多。至今有许多民族仍然保留火神崇拜。 消防,在中国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春秋时期,古人已经对如何预防和处理火灾相当重视。 港城消防处于1964年实施火警分级制度,将火警从一至五级,再到更高的「灾难级」,共六个级别。 通常接到商住大厦火警警报后,最近的消防处会先将其列为「一级火处理」:派出一辆泵车、一辆旋转台钢梯车、一辆油压升降台、一辆抢救车、一辆救护车——俗称「四红一白」,由消防队长指挥,带领20名消防员前往火警现场。 平时普通救援,一般出其中三辆车,可以应对大部分事故。 如果「四红一白」都驶出车库,就能判断发生了严重的警情。消防车的装置基本上都是大部件,需要反复练习和对各项参数的烂熟于心,才能在战场上自由操控。 “市民并不是只在着火的时候才可以求助消防员,”梁吉详尽介绍本职工作,“有人想要跳楼自杀,找消防员来解救;遇到被困的动物,找消防员帮忙。发生事故无法脱身、比如交通意外、地震搜救、掉在水井或爬到高处下不来了,都可以找我们。” 贝静纯吸吸鼻子,有些呼吸不畅,眼前掠过一栋灰蒙蒙的宅邸,万物渐渐被迷雾覆盖,身边丁大总编的光头竟成了唯一的光源...... 场上有新兵紧张过度,意外踢倒了燃烧的火桶。 “啊——” 危急时刻,旁观的碌蔗编剧团,齐齐发出惊叹声。 贝静纯被这一声大喝打断了思绪,凶猛的火势瞬间在空地上拉出一长道火线,将人困住。 隔了段距离,她仿佛也能感受到火焰和浓烟的烫度,额头滋出一层密密的薄汗。 训练场的消防训练塔楼高6层,全副武装的人从楼顶一跃而下,身手矫健如蜘蛛侠,沉着冷静而又利落迅速。 日常随时随地能开“不停电座谈会”的碌蔗团队,此刻被摁下了暂停键,目光全部粘在了那位 7. 尖沙咀(三) 《蹈火[港岛恋人1988]》全本免费阅读 根据统计署最新统计,1988年港城常住人口总数为:562.76万人。 接近六百万的人口,每天都会发生无数起故事,短时间内与同一个人偶遇两次的概率有多少? 距离贝静纯第一次遇见纪鸣舟还不到一周,第一次通话不过12小时,他们又见面了。 难以否认他有张过分印象深刻的脸,一走过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纪鸣舟剃短了头发,精神爽利,肩膀平阔挺拔,浅麦色的肤色和斜方肌能看出主人长期坚持运动的痕迹。 贝静纯似乎很震惊,睫毛的颤动在告诉他,没想到他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他也没想到会就这样再见了面,纪鸣舟想佯装不认识逗逗她,故意板起脸来,可是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贝静纯一看就笑了,杏眼微弯,礼貌地朝他点了点头。 后来,贝静纯很认真望着他,一眨不眨,剔透的眸底里有纯真。明明温婉的笑,又仿佛藏着一点点不为人知的忧伤。那模样落进纪鸣舟眼底,有那么一阵细细的风掠过,一只蝴蝶落在他心头,跟着轻轻扇了两下翅膀…… 纪鸣舟忽然想起小时候玩的木头人游戏,谁先眨眼谁就输了。 他眨了眨眼,先开口:“雷公挑选幸运观众?” 这声音离她极近了,与此同时,她也闻到他身上她不自觉开始熟悉的味道,也说:“见义勇为路人甲?” 他摊开手,表情相当坦然。 “消防员。”她用的陈述语气。 “记者。”他回以同样语气。 不算是。贝静纯暗忖,但不想解释太多,只安静地与他目光交错。 她的眼睛极漂亮,像深棕色的琥珀,像一汪沉寂的潭水。纪鸣舟刚投了一颗石子进去,探不到虚实。他靠近一步,看着她的眼睛,让自己再次潜入她的世界。 “我记得你说自己很忙。” 贝静纯没回答,想起了别的事,“刚刚从楼上跳下来的是你?灭火的也是你?” 她出了不少汗,额角的发湿成一缕缕。 “长官你好。”丁大总编伸手客套。 “去里面聊。”纪鸣舟让出半个身位,比了个“请进”的手势。 诶?诶!梁吉偏了偏脑袋,过剩的好奇心又开始作祟:头儿不是来拒绝采访的吗? 纪鸣舟不排斥采访,只是不喜欢浪费时间。港城消防处每季度安排的官方访问已经够多。 看到贝静纯的刹那,转了念头。明明不过一秒钟,足有一世纪那么漫长。她离他很近,显得格外玲珑小巧,发梢像小猫尾巴一样蜷了起来。 Isabella,他在心底默念她名字。 再会。幸会。 “他们是港城电影学院的编剧团队,来我处参观取材。”梁吉在背后轻声介绍。 编剧?参观?取材?采访?纪鸣舟看向梁吉,到底是哪个? “......咳咳,总之是柯士甸司长亲自签署的引荐函。”梁吉的娃娃脸又皱成一团,他没考虑那么多,反正感觉自己跟这些编剧们挺聊得来。 “我们是新成立的编剧团队,”丁大总编接话,“有职业记者、作家、观察员、教授、工程师,正和电视台筹划一档名为「心比火热」的宣传特辑。实地参观消防及救护团队的工作,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消防员,把你们站在最前线救灾扶危,完美展示给社会。” “许多人对消防员有刻板印象,以为消防员不救火时好得闲,日日在消防处打排球。” “所以我们想通过此番努力,替港城所有消防员澄清这个误会。” 梁吉在一旁颔首附和,瞥到纪鸣舟探究的目光,立即变身醒目仔:“各位,请稍作休息,我去请示接下来的行程。” ****** 会客室极阔,一张巨型纯白方桌占据中心位置。窗外能看到街心公园,青翠的绿色让人精神稍稍放松一些。 八月的港城,盛夏明媚。贝静纯转头眺望公园,侧脸白皙宁静,阳光透过她手边的玻璃杯,在桌面投下虚虚实实的光影。 她的脸很小,桌上的广口杯几乎能笼罩住她的半张脸。纪鸣舟用目光勾勒这画面,也创作了一幅抽象画。 上周末的家庭聚餐,大姐纪芸珍带了一幅画回家,说是在苏富比未公开拍卖会上拍到的,一个传奇出身的印象派天才画家作品:用色彩的开展和融合,画出看不见的风、动力和生命之气。 纪鸣舟调侃“天才”和“传奇”不过是一种人设和营销手段。 纪芸珍微微一笑,不说话。她虽然对艺术了解不深,但当生意人谈论艺术,事实上也是在谈论生意。她愿意为此买单。何况这幅画,很合眼缘。 抽象的色块组合,以带透明感的油彩反复泼洒和流动形成,营造出充满爆发力和张力的画面。纪鸣舟盯着画作,蓦然联想到曾见过的一双眼,就像对她的第一感觉一样,如将开之璞玉,深刻而有力量,一眼看定。 “Sir!” 门口传来梁吉风风火火一路小跑的脚步声。 这回身后跟着联络主任,给纪鸣舟看了一份公函,毕恭毕敬道,“以后工作上的对接就辛苦纪队了。” 纪鸣舟在心中附议了上级的指示,转身道,“你们可以留下来参加我们下周的消防集训,模拟事故现场的营救行动。” 训练内容由消防处的分队主管决定,届时由纪鸣舟负责现场指挥。 丁大总编说没问题,自己也会安排好团队全力配合。 纪鸣舟一一伸手,重新介绍:“尖沙咀消防处高级消防队长,纪鸣舟,我的荣幸。” 直到贝静纯握住,那只手一如印象中宽厚温暖,对方力度不小。 纪鸣舟很快松开,眼眸沉静如海。 ****** 戴绍善无意间的一句“员工福利”,碌蔗团队歪打正着拣了个好日子。除了观摩一场演习比赛,还有拜神仪式。 适逢有新入职的消防员出班,今日尖沙咀消防处有「拜喉架」和「拜关帝」的仪式——将烧肉、茶酒与元宝蜡烛放在消防喉和关帝像前祭拜,祈祷往后日子里出入平安路路通。 关羽一生忠义勇武,坚贞不二,尽忠义于君王,献勇武于社稷,连金发蓝眼的外籍消防员也恭恭敬敬地循礼上香。 贝静纯视线集中在整齐队伍里那道挺拔身影,松竹般立得笔直。她还是很难将海滩上桀骜闲散的公子哥跟在火焰里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那位联系起来。 偏偏这幅职业装束模样,好似染了些危险的气息,又给了她熟悉和镇定的感觉。 正想着,纪鸣舟就转了下头,鹰凖般的目光精准地投向她的位置。 猝不及防的,贝静纯下意识往旁闪避,又反应到他可能只是匆匆一瞥,不知为何,好像什么都不能逃过那双眼睛,把人织进一张密密的网中。 消 8. 尖沙咀(四) 《蹈火[港岛恋人1988]》全本免费阅读 从尖沙咀消防处出来,袁盈盈心头熊熊燃烧的帅哥之火仍未扑灭。小巴司机开得风驰电挚也与她无关,讲到兴奋处,更是手舞足蹈:“阿贝,20集《绝代双骄》我都录下来了,你要不要一起重温一遍?小鱼儿和花无缺,你更钟意边个?” 梁朝伟饰演的小鱼儿洒脱率性,令人又爱又恨。而吴岱融演绎的花无缺玉树临风,公子世无双。 窗外的景物不断倒退。车窗玻璃倒映出一张精致、冷淡、百无聊赖的小脸。贝静纯反应迟半拍,若非给《碌蔗》供稿需要取材,她对电视剧没兴趣,而几乎人人都爱里面的男主角。尤其是小说改编那种,镜头语言很难抵达到小说的想象高度。 “作家米兰·昆德拉说,最值得写的故事,是无法改编成电影或戏剧的故事。” “说是这么说,昆德拉在Prague电影学院任教,还把自己的小说搬上了大银幕呢。” 袁盈盈出身于无线电视编剧科班,写过不红不火的剧本,可在电视台只能依照高层的口味去创作。选择《碌蔗》做个幕后小编,看中的是戴绍善给的自由。 “阿贝,你觉唔觉得,梁朝伟的眼睛会说话,深邃、忧郁,好奇梁彼得和他什么关系?坊间传闻两人戏路相近,斗得很厉害。” 纸片人跟现实反差太大,经历过皇帝专业户刘仁君一事,贝静纯对明星更加无感,脑海里浮现出另一双会说话的眼,嘴角弯了弯。 袁盈盈又叹道:“今天真是大饱眼福,消防处里那些年轻健硕的Body让人意犹未尽,尤其是那位行走的雕塑纪队长,哇——可谓巧斧天工!摄魂夺魄!感谢天父的恩典和慈爱!” 有乘客起身,临走时瞄了一眼她们。 贝静纯抿嘴忍笑,压低声线提醒她:“你的口水要流出来了。” “何止口水,幸好在旺角饮了杯莲子桑寄生蛋茶,否则当场铁定要流鼻血。”袁盈盈还在回味那些美好画面,“眼神对视是人类不带情谷欠的精神接吻,再吻几次,我有预感,这座消防处里会发生罗曼蒂克的故事。天父要世人相亲相爱。” “罗曼蒂克?”贝静纯无法把浪漫和火联系在一起。 “浪漫是千奇百怪的结果啦,没有不可能,”袁盈盈反问,“所有匪夷所思的玫瑰,不都是因为帅和漂亮才催化开花的么?” 贝静纯望向窗外,天色暗了,犹如一幅颜色沉沉的画,染上几分蒙太奇的构思色彩。四季在这座钢筋森林并不明显,但早晨、中午、夜晚独有韵味。港城很美,它也的确动人,而她的玫瑰在远方。 流动的广告霓虹灯明明灭灭,笼罩着贝静纯的轮廓,朦胧,柔软,也好靓。袁盈盈看不到她眼底蕴着什么。 “阿贝,时间尚早,我们去车公庙叨扰小神婆吧。” “我......唔......” 贝静纯话没说完,被袁盈盈双手揉脸突击,“靓女,快把你的青春因子释放出来!得唔得啊?” 当然得!要多靓?靓过张曼玉周慧敏吗?贝静纯抿了抿嘴唇,藏起要溢出的笑。 “我嫲嫲90岁了,还日日跟那帮老姐妹追星嗑瓜子打麻将。你不要回家做独孤书虫啦!” ****** 抵达车公庙,夜幕完全降临,还飘了一阵毛毛雨。天阶夜色凉如水,月光笼罩整座城,静谧而庄重,不少邻里街坊在路边陈设香案,贡献瓜果酒炙,穿针乞巧。 仙气腾腾,沿着石板路走进去,会萌生出一种强烈的穿越感,像回到了清朝。 实际《大清律例》1972年才废除,九龙城寨现在还有所谓“清军”。十几年时间对一座城市来说,不过是大树的一圈年轮罢了。 数年前相学家林真在电台主持一档《心理·相理》的相学讲座,为听众听音相面,九龙城一带的电话机楼,因为热线电话打爆而时常瘫痪。该节目成为当时全港电台收听率之冠。 贝静纯学建筑史,感触更深,建筑史里有专门的堪舆学科,是十分讲究的学问。而她本人更倾向是个无神论者,信也可,不信也可。信则有,不信则无。 「绕绕祥云融汇城门河水,浩浩灵气车公镇护沙田」,见到这副对联和红色大门,再往前行200米右转就到了目的地——明善堂。 门口左右立了两尊石狮子,左进摸左狮子,右出摸右狮子,吉利平安。 现任主理人江湖名号:小神婆。本名明心,先祖曾在晚清时期任职钦天监,算得上家学渊源。 港城民众普遍笃信风水,人人都想一窥命运,风水学大行其道。大到地产动工,小到家居摆设,少不了风水师的身影。五花八门的玄学小册子和黄历常年畅销。在报刊亭内,风水书也成为咸书、八卦杂志之外的第三大畅销书。穷人睇命,富人睇风水,风水先生说话的份量甚至叻过律师。 而明心,是风水师中的佼佼者。自小随家人学习术数,继承了神婆奶奶的衣钵,专替人解八字看风水及各种非科学疑难杂症。年纪轻轻解决了几件棘手的案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灵气和名气都大得很,尤其在老钱富豪圈里颇受推崇。 袁盈盈掀开褪了色的帘子,一进门,四周扫一遍,“咦?” 四下一片寂静。 今夜七夕,怎么只得明心一人?一个香客也无? “我才从大屿山回来。”明心懒洋洋应。 目睹家人一生泄露天机过多,晚年饱受病痛折磨。明心平日里深居简出,开门营业全凭“心情”二字。 “晚餐仲未来得及食,不如去隔壁源记吃卤猪耳......” “不要!” “不要!” 打火机一声擦响,明心手里夹着未点燃的烟,“你俩仲未走出来吗?莫惊,我已经招了苦主的魂魄,念经超度......” “快点换话题!速速如律令!”袁盈盈拍胸口,三个女人一个墟,且无年龄代沟,她们有十万八千个话题能聊,譬如今晚七夕夜,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鹊桥相会,她是来拜七娘娘祈福的。 明心眼波流转,仰头缓缓吐出一个完美烟圈,“今日七夕,你还是一个人吗?” “难道我还会变成一条狗?12字总结了我现在的状态:胖得专心致志,穷得心灵祥和。”袁盈盈翘起嘴角,“七夕扮靓靓,祈祷肥肉放开我的腰,有本事冲着我的胸来。小神婆,帮 9. 尖沙咀(五) 《蹈火[港岛恋人1988]》全本免费阅读 贝静纯的生活轨道简单却忙碌:学校、《碌蔗》兼职和贝秉亮家。 大学生的悠闲暑假在她这里变成了陀螺连轴转:白天、黑夜、下一个白天、下一个黑夜...... 月底开学近在眼前,备齐新学年学费是贝静纯当下首要任务。 若不是戴绍善临时布置一份3000字员工福利,她应该能得空再写一篇《打麻将熟记这9句“常胜诀窍”!十局九胜,包你赢钱赢到手抽筋!》。每日在家听胡秀美抱怨,也能淘出一些可用的字眼。 出门时不由地看多了一眼邮箱,倘若明心的预言属实,她必须更努力赚钱了。 她有晨跑的习惯,跑步是种个人独享的运动,贝静纯喜欢在跑步时琢磨一些平时难以排解的情绪,觉得再大的难关也无所谓,反正拼命跑就是。 尤其接了《碌蔗》的工作,跑步锻炼有助于她的临场反应和逃跑技能。戴绍善形容的,要跑得像兔子一样敏捷,又像乌龟似的耐跑。贝静纯边跑边兀自傻笑,希望跑路技巧永远用不上。 橘色的公共电话亭依旧显眼,孤独地立在路边。贝静纯跑到了马路对面,明知它不可能响起,仍升起一股温暖的期待。 抬头望见远处的皇家酒店RoyalHotel,作为港城骄傲的奢华地标,高耸如云。 戴绍善让出自家别墅做成了《碌蔗》大本营,自己则长期住在RoyalHotel皇家酒店的总统套房里。 据不可靠线报:做报社之前,戴绍善考虑过把他的别墅豪宅改成文艺书店、面包房或是Band房。 金瓜爷的正业是糕饼店的面包师傅,听他透露过年轻时的戴绍善,成立了一支地下乐队,名字叫MissScone(*司康)——外脆里嫩的司康是女王下午茶的必备单品,而司康小姐是戴绍善的初恋。 贝静纯进入碌蔗报社的第二场面试便是在皇家酒店的空中餐厅。酒店顶层露台上,俯瞰红帆船鸭灵号飘过维港,昔日的小渔港到今日的大都会,中西交融、异国情调奠定了独特的港式风貌。 戴绍善开口第一句话就跟她聊风水,“这里三面临海,水为财。半圆形状属金,西北方属于乾卦,也属金。在RoyalHotel做决策,生意往往都是赚的多。” 贝静纯准备好的面试台词,一个字也没用到。于是跟他讲了自己来的路上,见到一只刺猬:在都市白天出没的野生刺猬,不知道来自哪座山林。它甚至够胆立起身子,和贝静纯对视了足足一分钟。据说刺猬天生高度近视,或许贝静纯在它眼里是一片人形大雾。 戴绍善饶有兴趣:“我在晨跑时遇过野猪。” 轮到贝静纯诧异,“作为国际大都市,港城竟然还有野猪?” “这只庞然大物目如铜铃,幽幽盯人,鼻孔里呼呼呼地喷着粗气。”戴绍善清楚记得野猪浑身鬃毛如倒刺的箭,威风凛凛。 “野猪嗅觉发达,灵敏程度是狗鼻子的三倍。”贝静纯笑了起来,没想到她竟然跟面试官聊到了野猪。 或许是她总把社会规则想得太复杂,生活有时候很简单。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往往就这么发生了。 “你姓贝?” 戴绍善知道她的名字,却用了提问语气。 “我父亲姓方,我随母姓。” 戴绍善点了点头,“恰好,我也认识一位叫‘阿贝’的女仔,美丽、聪明、勇敢、自由、无畏,”说着眉峰挑起,“很可惜......” 贝静纯目光随着他的,落到酒店装潢的镜子上。她盯着镜子里的女仔,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脸上有一种很柔软的天真。 她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大概血脉遗传,她也算得上美丽、聪明。但现在的她,很可惜,并不自由。 “世界上最能帮自己的人,实在只有自己。祝你好运吧。” 嗯?好运?她被录取了?贝静纯瞪圆双眼,大名鼎鼎的《碌蔗周刊》面试这么简单?不是说通过率不足百分之一吗? “好消息是Yes,欢迎你加入我们。坏消息是今天算返工第一日。” 贝静纯仍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戴绍善抿一小口茶,“听过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吧?” 阿拉伯民间故事集《天方夜谭》:少女山鲁佐德为拯救无辜的女子,自愿嫁给多疑的国王。她用讲述故事方法吸引国王,每讲到最精彩处,天刚好亮了,使国王因爱听故事而不忍杀她,故事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国王终被感动,与她白首偕老。国王说:“你的故事让我感动,我不会杀你了。” 戴绍善模仿国王的语气,眼底漾开一丝笑意:“你面试的文章让我感动,刺猬和野猪也很有趣。《碌蔗》要找的就是能讲一千零一夜的人才。港城可以有野猪,建筑系大学生可以写八卦新闻,相信你选择我们,已经能平衡好自己的学业和工作。” “当然。”贝静纯坚定道。 “当然。” 过去和现在的某一瞬间重合,贝静纯跑着昂起头,坚定地笑了。 ****** 办完公事,纪鸣舟抽空回了趟老宅。 穿过红磡海底隧道进入港岛,沿港仔隧道继续南行,攀上连绵山峦,直到湛蓝海域如展开的画卷映入眼帘,风光旖旎,豁然开朗。纪鸣舟转入一条独立小径,放慢车速,车喇叭摁得响亮。 庭院大门缓缓推开,一位中等身材,白衫黑裤的妇人快步跑了过来。 “阿舟。”露西是纪家最资深的保姆,带大了纪鸣舟三姐弟。 “大家姐呢?”纪鸣舟冲老保姆粲然一笑,呲了整齐的大白牙。 “阿珍今日有饭局。” 纪鸣舟先问纪芸珍的行程,露西了然,“太太一直在等你。”又心疼地问他想吃什么? “随意,露西出品最啱我胃口。” 纪鸣舟腿长步快,三两下就跨过楼梯,直接去了花园。 纪何慧珊正在打理新种植的风信子。妇人年逾半百,得体的墨色旗袍,只搭配一对珍珠耳环,面容和气,端庄优雅。见到儿子,上下左右地打量一番,怕哪里还有她看不到的伤,伸手去拍他肩膀、背脊......确定没添新伤才露出笑容。 “消防员同写字楼返工一样,没什么区别。” “阿舟,既然提到这个 10. 弥敦道(一) 《蹈火[港岛恋人1988]》全本免费阅读 港城鼎鼎有名的纪家,独苗二少爷竟然去当消防员,孰利孰弊? 这个议题纪鸣舟从入职第一天就开始听各种人辩论,有支持、有反对、也有嘲讽、非议。 劝退了不少有攀亲心思的人家,纪鸣舟也无所谓,他从没将婚姻、生子当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人生任务,更不会随便让一个女人做他孩子的母亲。 他自己非常清楚这份职业的意义。 收回思绪,脚下踩了加油,越野车在盘山公路上开得飞快。车窗只留一道缝隙,风声汩汩。 回到宿舍倒头就睡。 清晨,锻炼电铃声响起,年轻的消防队员们准备列队出操。纪鸣舟已经晨跑五公里回来了,正在做核心力量训练。 手指贴地发力,双腿绷直稳稳悬空,姿势标准的俄式挺身俯卧撑,难度极大,需要很强的肩部力量、臂力和腹背力。 反观操场里的新兵们做体能训练,个个两腿颤颤,喘息如狗,连舌头都伸出来了。 纪鸣舟脸色逐渐绷紧,“你们每天就咁样?” 领班夏康年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面露轻蔑,“纪队,也不是日日有火灾。” 纪鸣舟闻言,转头看他,“你说什么?” 夏康年不响,他是英国人,护照与本地佬有别,以为能获得额外重用。毕竟港城是他们的殖民地,职场上偏私照顾自己人,天经地义。谁料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一下子阻了他的青云路。 “说不是救火多,就能晋升快。” 有人不服气,替领班出声。大家算是同期,照样火里来去,出生入死,港城可没有第二人像纪鸣舟火箭速度晋升高级消防队长。 “叼!我老大的成绩,拿命搏来的!”梁吉骂了句脏话。时移世易,别以为白皮肤就高人一等。 “我们没卖命?谁不知纪霑是谁吗?获勋爵士,巴结英国人那么多年,谁开罪得起?”那人小声嘟囔,“再说了,队长有特权不用集合训练吗?” “你他妈......”梁吉脸色胀得紫红,跳出来,扯住对方衣领。 “别吵了!纪律部队哪里有纪律的样子?”纪鸣舟站定,眼睛越过梁吉看了过去。梁吉顺着方向看去,随即松手推开那人,退开几步让路。 纪鸣舟大步流星走过,迅速穿戴好全套灭火战斗装备,接通空气呼气器——模拟火场内高负荷作业的耗气训练开始。 抱着数十斤的水带登上6层高的训练塔,然后在六楼窗口用绳索将另外两卷水带从一楼拖拽至六楼,再将两卷水带从六楼提至一楼。 厚重的战斗服完全不能散热,就像置身在桑拿间。梁吉非常清楚呼吸面罩里窒息的感觉,感同身受地往自己额头抹了一把。 回到一楼的纪鸣舟没有停止,抡锤敲击轮胎,拖起百斤重的假人往目标点冲刺。 空呼报警响起,终点那头,有道声音喊:“3分59秒!” 仿佛投入湖面的一枚小石头,人群里漾起一阵骚动,纪鸣舟的耗气成绩稳居消防处的第一名。 汗水浸湿作训服,纪鸣舟单手扯过衣服下摆,稍一偏头,敞露出上身紧实的肌肉。其他人默不作声。 “平时多流汗,战时少迸血,训练是为了让每个消防员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不是奥林匹克竞赛。”纪鸣舟目光严肃,掠过年轻的队员们:“与火抗争,慢0.1秒都可能死,给我好好锻炼!” “YesSir......”新兵蛋子们应道。 “精气神呢?!”纪鸣舟面容肃穆,厉声问。 新兵们面面相觑。 “进了火场,别人等你救命,队友的命也在你们手上。真男人,敢博敢当,死都要顶住这片天!Understand?” 纪鸣舟这么稳稳立在那里不动,像屹立在海里的冰山,巍峨皑皑、高不可攀,鲸群却步。 “YesSir!”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新兵蛋子们打了鸡血,这回底气十足,誓要喊破喉咙。后生仔总有英雄情怀,加上刚才纪鸣舟的成绩彻底让他们佩服,纪队长的形象瞬间伟岸起来。 “哼!做戏给谁看?”不服的声音轻轻道:“有些人呢,生来住金屋、食海味。人中龙凤,羡慕不来的。” 梁吉狠狠淬一口夏康年的背影,他老大不争而已,不代表好欺负。 队友洪淼安慰,“阿舟话自己无所谓,就真的无所谓。你最初时不也是跟他对着干?” 梁吉一噎,“怎么能相提并论!” 纪鸣舟,权贵家庭出身,与生俱来就有高起点。做什么都顺风顺水,连入职消防员也是因缘巧合,被路人派发招募传单,轻轻松松拿了个面试和体能考试第一。 梁吉比他晚一届,同样手持面试头牌进队,心高气傲。一开始以为纪鸣舟和其他纨绔太子爷没什么两样,但与他出过一次任务后,梁吉的嫌弃就完全变成了崇拜。试问哪个男人不是男子汉的迷弟呢? 纪鸣舟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做消防员在亲友眼里是离经叛道,在队友眼里是走后门空降,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扑火、救人,并没有什么特别。 贝静纯又会怎么看呢?他忽然好奇。 这个想法一旦起来,迅速生根发芽,侵占了他的大脑,以至于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即将见到她。 下一秒,就听到梁吉跟洪淼说:“什么?贝编剧到门口了?” 纪鸣舟倐地站起身,“我去吧!” ****** 再次来到消防处,贝静纯轻车熟路。坐在上回坐过的靠窗位置,心想:不会遇到纪鸣舟吧? 岂料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就见到前方拐角处,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紧接着攀了上来。 纪鸣舟没走楼梯,举臂沿着办公楼外墙往上攀,身手敏捷,比跑楼梯的速度还快。 天啊!!贝静纯惊得从窗户探出脑袋紧紧盯着他,简直不可置信。 长发被微风掠到眼前,让她心跳突然猛地跳了一下,小时候看《格林童话》,高塔里的长发姑娘放下闪闪发光的长发,勇敢的王子顺着她的头发爬上高塔,解救了被困的长发姑娘。 眨眼间,胆大的消防队长登上三楼窗台,跟之前几次见面给人的感觉比起来,此刻竟又有了些雅痞桀骜之感。 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散洒在男人的斜后方肩膀,整个人像是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光圈,连睫毛都金灿灿的。眼前的画面感极为美好,贝静纯觉得自己好像也成为了童话故事里的角色。 两人不约而同,默契地相视而笑。 出生入死的工作环境,从生到死,或者从死到生,让纪鸣舟早就养成了处乱不惊的心态,可贝静纯拥有让他人心脏跃出正常频率的魔力,是他的世界里少见的有着崭新魅力的人。除了救爬高不敢下来的小猫,他什么时候又这么着急地攀墙了呢? 贝静纯亦然,异乡求生存的孤女,见惯了太多灾祸,以为变故和冲突才是人生。纪鸣舟身上带着一股与世无争的气质,竟然让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告诉她这是一个心安的世界。 “在做什么?”他问。 贝静纯举起一张《来访登记》,刚填完,准备签名。习惯先写“方”字,又用水笔厚盖,变成“贝”字。 写错字不奇怪,但写错自己的姓?纪鸣舟免不了多睇她一眼。许是背光的缘故,那双琥珀眸子看起来比平时更深沉。 “我父亲姓方。”贝静纯10岁来港,重新登记入籍时才正式随母姓。某种程度上,方静纯是她的过去。 “你想了解消防素材,我有权限调配几份内部纪实录像出来。” “谢谢,不必。”贝静纯婉拒,她还是富有职业精神的,能在房子里看录像写出的文章,再精彩也差了点。 “差了什么?” “代入感。” “你想去现场?若有火警情况,我们无法像现在这样招待你。” “了解,就当我是个隐形的旁观者。” “旁观?你确定?” 贝静纯“嗯?”一声,没理解纪鸣舟为何这么问。 “伊莎贝拉,逆行者勇气可嘉,但首先请你保护好自己。”纪鸣舟一直想跟她聊聊这个话题。 火警鸣笛忽然大响,刹那穿透了这栋建筑的每个角落。 纪鸣舟脸色瞬凝,消防员本能的身体反应先于意识,长腿跨过围栏,顺着滑杆滑下三楼,一阵风似的,疾跑起来。临拐角处,回头望一眼贝静纯,贝静纯立刻读懂了他的眼神。 紧接着又是几阵急促的脚步声,仿佛能看见消防员们勇往直前的身影。众人迅速有序地从各方集合,利落地换上自己的消防服。 纪鸣舟第一个冲到车库,挂上耳机听值班员汇报情况:“Sir,裕民大厦12楼起火,目前三户人家被困。” 火警现场是人流较多的地点,消防处会即时列作「二级火警」处理,消防员增至50人,以防止出现其他混乱的情况。 “继续跟进现场情况,随时报告。” 11. 弥敦道(二) 《蹈火[港岛恋人1988]》全本免费阅读 贝静纯将自己蜷缩在男人温暖的怀里,仿佛能把全世界的不安全都阻挡在这个怀抱以外。 侵袭的寒意令她升起了小时候在黑夜里走失的回忆。她极力想驱走那份不适的联想,如一根已拉扯到近乎极限的橡筋,纵然心智顽强,再使不出多余的一丝气力。 纪鸣舟小心翼翼地收紧怀抱,生怕碰坏了她。两人贴得太近,一点点微小动作都能感受得一清二楚,贝静纯细细地发着抖,在他手里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周遭杂乱喧哗,一声耳鸣穿透鼓膜,随后有那么一会儿,她什么都听不见了。任凭那铁一般有力的臂膀,带她去往不知何处的所在。 仅存的一点意识,是纪鸣舟的心跳,咚咚、咚咚的,强而有力。隐隐约约,那频率好像比平常心跳声还要急促。 待意识回笼,发现自己已经靠坐在街边中药房的木凳上,离她最近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手里捏了根针。见人清醒了些,又沿着她的发际正中扎了百会穴。 贝静纯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成几绺,一阵风掀来吹得她太阳穴直疼。 “疼?”老中医问。 贝静纯“嗯”了声,睁开眼眸,茫然地抬头寻找纪鸣舟。老中医说:“会疼就没事了。” “现在感觉好些没有?”纪鸣舟俯身,温声问。他定定凝向她的眼睛,直到她与他完全对焦。 “天热,可能中暑了。”失尽血色的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又救我一次。” 察觉到她在颤抖,纪鸣舟心软一叹,抬手摸摸她的发顶:“有我在呢。”简简单单四个字,是沉甸甸的承诺。贝静纯点了点头。 “那先处理伤口。”纪鸣舟重新腾出位置。 伤口?谁受伤了?贝静纯后知后觉感受到疼痛,原来圆珠笔尖被她扎进自己右手掌心,深深的,血肉模糊的。这么一看,刚刚顺畅的呼吸又堵滞起来。 “晕血?”纪鸣舟问她。 “低血糖。”贝静纯不承认,低沉而柔婉的声音,毫不示弱,还想多说几句,温暖的掌心轻轻覆在她双眼上,“那就不看。”是纪鸣舟语气里一贯的镇定,贝静纯也跟着放松下来。 “你要归队吗?” “梁吉在。” “哦。”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所幸伤口只是看起来狰狞,不需要缝针。老中医清理伤口后,撒了些祖传的消炎药粉,叮嘱切记三天内别碰水,每日按时上药,不会留疤。他这药粉可比洋人的药膏厉害多了。 处理完后,老中医扶了扶眼镜,回头看了看一旁等待的纪鸣舟。 “几多钱?”纪鸣舟问。 “再敢提‘钱’字,老夫即刻使一记佛山无影脚踢你出街。” “好。”纪鸣舟笑,“那我们先回......” “坐低!”老中医过去,大力拍拍他肩膀,“轮到你啦,有情饮水饱,自己受伤都唔知。” 纪鸣舟被拍得倒吸一口冷气,只不过皮肤一点擦伤而已。 “哼!而已?”老中医瞪他,“等伤口感染就别来找我了。” 贝静纯也在一旁帮劝。 现场二比一,他这张一票还是无效票,纪鸣舟只得乖乖坐下。 老中医鼓励地看贝静纯一眼,“男朋友就是要听话。” 贝静纯见他误会了,“我不是他女友。”又瞥向纪鸣舟,快解释一下呀。可当事人眼睛一闭,像是真疼的,又像装的。 老中医给纪鸣舟消完毒,抽空又挪移到贝静纯面前低声告密:“刚才阿舟抱你闯进来,黑口黑面,似足古惑仔。” 贝静纯偏了偏脑袋,总是一副从容不迫模样的纪鸣舟,他也会惊慌失措?她想象不到。 “扎了两针,你还没醒,他竟然瞪我,吓得我这颗老心脏都快停了,生怕他把我的药房掀翻。” “邹叔——”闭眼的某人出声。 “来了来了......”邹医生对贝静纯使个眼色,以口型道:后生仔拍拖,没见过“大蛇屙屎*”。(粤方言,少见多怪) 跟对待贝静纯轻柔的手势不同,老中医对纪鸣舟明显没有手下留情。贝静纯看得心中一惊一乍,代入自己感觉会哇呜哭出来。结果纪鸣舟很能忍痛,额头渗出的汗流过下颌线,全程没哼一声。 “阿舟身体很好,质素一等,同龄人里也很少见。” 贝静纯理解成:说明新陈代谢也快,伤也恢复得快。 “没错!”邹医生声音宏亮,“耳聪目明,血气方刚,精力充沛,这男仔真係唔错。放心吧!皮外伤绝不会影响到内部功能,老夫行医50载,一定不会看错。” “咳、咳、咳......” 轮到纪鸣舟突然呛到,刚被夸奖赞誉的身体剧烈咳嗽起来。 邹医生抓起他手,往止咳的合谷穴用力一掐:你这铁树开花开得真够晚,老夫都替你心急! ****** 半小时后,纪鸣舟带着比贝静纯更多的包扎出了中药房,边走还边活动肩关节,背脊和胳膊小幅隆起一些肌肉轮廓:没处理伤口前,没什么感觉。现在药粉作用下,反而左右不舒服。 “受过更重的伤,也没包成木乃伊。”纪鸣舟无奈笑了一下,邹叔不愧对“老顽童”的称号。 “你点解什么都不怕啊?不怕火,不怕疼。”贝静纯见了他的伤,感慨消防员确实不易做。 “我当然有怕的。” “诶?你会怕什么?”贝静纯好奇,虫?蛇?蜘蛛?还是鬼片? 听过许冠杰的《天才与白痴》都知道,其中有一句歌词唱到:“呢个世界上有冤鬼有哗鬼有奸鬼赌鬼仲有咸湿鬼,有衰鬼有烟鬼摄青鬼生鬼撞鬼撞着个冒失鬼,醉酒鬼吊靴鬼丑死鬼假鬼真鬼乱咁鬼打鬼”,他怕什么鬼? 纪鸣舟没答。一双薄唇习惯性噙些笑意,配上八风不动的眼神,反而引人更想往深处探究。 贝静纯思维开散起来,难道他害怕芭比娃娃?小猫小狗一类的毛茸茸? “我们唯一需要恐惧的是恐惧本身。”——这句名言源于罗斯福总统1932年的就职演讲。为顾全纪队长的高大形象,她拎出此句作为这个话题的终结。 “怕你掉眼泪。” 什么?贝静纯瞪圆双眼,谁哭了?她才没有掉眼泪。她很勇敢的,好吗? “勇敢本身是个伪命题。想哭就哭出来是勇敢,想哭却憋住也是勇敢。”纪鸣舟很识时务地没提她之前在现场的应激反应。 贝静纯:“......” 忽而又反应到,他说的是:怕她掉眼泪。 开什么玩笑?她抿唇。 “不是玩笑话,是真心话。我说话从不拐弯抹角。”纪鸣舟喊她名字:“伊莎贝拉,你刚才犹豫了三秒,我可以理解为你动摇了吗?” 贝静纯突然忘了要说的话,呆愣在原地,想不到有人能够如此毫无波澜地花言巧语,是帅气给他的底气吗?讲真,这外貌,鼻是鼻,眼是眼,但她不打算说出来。英俊男人哪个不是长这样? 她认真打量起纪鸣舟,注意力偏向了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他的右眼尾端有一颗浅浅小小的痣。小神婆明心说过,这位置长有善痣,有利物质运、社交运和工作运,在古代会有良田万亩。 贝静纯又意识到,与其说他五官出色,不如说是有种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风度与气质,不过,“你对感情这么......淡定......自如的吗?”她反问。就像钓鱼人随意撒出去鱼饵就不管了,他是怎么做到的? 纪鸣舟效仿她说法,也问:“你对感情的接受这么......迟钝的吗?” 贝静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