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天》 1. Chapter 01 《柠檬天》全本免费阅读 中考后的那个闷热暑期,文喜跟着文瑞真搬了三次家。 从石砖砌成的平房,搬到了工厂的某一间废弃宿舍。没住两天被人举报,工厂老板赶来,骂了一顿后将她们扫地出门。 搪瓷脸盆里印着的大红鲤鱼活了,从台阶上一跃而下,水泥地里打旋,转着转着,啪嗒一下,把自己盖在地上。 她们在最撇的旅馆住了两天,房没有钥匙,两人带着所有家当,出门都不敢一起。文喜将自己的入学凭证夹在小衣里,贴着身,囫囵睡下也安心大半截。 第三天,两人从旅馆搬出,住进水电局的家属楼。直到文瑞真扯着她的辫子让她去洗澡,她才反应过来。 洗了一半,文瑞真突然打开门,钻进来和她说话。 热水淋在陶瓷地面,噼里啪啦,像极了以前在塑料雨棚底下听雨。 文喜惊呼了一声:“妈!我还在洗澡!” 文瑞真缩着脖子,嘶了一下:“喊什么喊,我是你妈,你全上下哪点肉不是我喂的,和你说句话都不行?” 见文喜要关掉阀门,文瑞真打她手。 “不用那么节省,反正也不是咱们掏水费。”文瑞真凑到她耳边,说,“你弟带着你哥回来了,等会你出去就叫人,听到没……晚上你张爸下班回家,你嘴巴也放甜一点知道不?” “我哥?”文喜梗了一下,“我什么时候有哥……” 啪的一声。 脊背又挨了一巴掌。 “谁给你住大房子谁就是你哥。”文瑞真说完开门出去。文喜捂着胸脯躲到门后,才没和外面晃动的人影撞上视线。 关掉水阀,隐约听见外面的交谈。 陌生的声音。 有些沙哑。 时不时轻笑两声,语气有点古怪。 文乐像只尖叫鸡,追着人哇哇大叫。 “哥你也太牛逼了,连游戏机都有!” “卧槽卧槽!你真是我的亲哥,妈——妈——我也要这个模型!” “啊啊啊!哥,我想玩游戏!” “去吧。”文喜刚认来的“哥”开口。 没关严实的窗吹进风。 文喜匆匆冲下身上的香皂沫,换上新衣。将脏衣服裹了起来,重新塞进扛来的蛇皮袋里。 果不其然,她刚打开厕所门,就看见了“哥”。 张钦靠在餐椅背上,双手交叉环在胸前,见到她出来,先是微微打量了一下,随后脸上扯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 “西西?” 文喜一僵,文瑞真又和别人瞎说什么。 见她没应,张钦也不恼,转了个语气问:“文喜是吧?我是张叔叔的儿子,叫张钦。”又怕她不理解,补充说道:“弓长张,钦此的钦。” 文喜嗯了声,照葫芦画瓢说:“张钦哥好。” “好啊。”张钦笑道,“既然住进来了,就是一家人。” 文喜又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张钦往她身前走了几步。 乍眼一看他的模样并不出众。单眼皮、浓眉,脸上泛起笑容时,眼尾会多出很多褶子。一开口说话,痞气十足,像是模仿大人不尽兴,强撑着脸皮。 人刚到家,穿着一身不适宜的灰黑色西装。领带松松垮垮束在脖子上,酒红色。和野生动物园里花里胡哨的孔雀似的。 两人的距离已经超过临界线,文喜低下头,后撤步。 远看倒不觉得,挨的近了才觉得张钦好高。她又后退一步,整个人仍旧笼罩在对方的阴影下,让她惶惶。 文喜最起码要垫个箱子,再踩个凳子才能平视他。 张钦并不在意文喜无足轻重的动作,反而伸手捻了缕她的发尾:“头发还没吹,知道吹风机在哪不?” 文喜心里莫名发毛,她从来没跟异性有过这么静距离的接触。有性别意识后,她连文乐都在避着。 “不……不用,我不吹头的。” “不吹的话,以后老了会头疼。”张钦折身,从门口玄关的置物柜里拿出盒子,拆开后,取出一个崭新的吹风机。 正巧文瑞真搬着大包小包的菜进来,看见张钦,脸上堆出一大堆褶子,和大白菜似的。 “小钦啊,没和乐乐一起玩?” 张钦摇头:“文乐在房间玩电脑。” “哦哦哦,哎呦你要洗头么?怎么取吹风筒了?”文瑞真将菜放到厨房,从门后抽出围裙带好。 张钦:“给西西用。” “哎呦,西西随我不吹头的。以前在澡堂洗澡也没用过。你这不浪费呢。”文瑞真瞥了眼吹风机,新的。刚拆封,把手处还印着一串洋文,高级的很,是她在商场也没见过的牌子。 “您也用。”张钦眯了一下眼睛,“毕竟以前家里没有女性,缺什么您就和我说,我爸不方便做的,可以找我。” “老张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文瑞真眼羡地瞅着张钦手上的吹风机。 张钦将插头摁在文喜身后的插座里,又拽来一把椅子。 “坐下吧,既然以前没有用过,我教教你吧。”张钦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湿漉漉的头发黏在他的指腹上。 文喜背后细密地爬上鸡皮疙瘩。 明明在夏季,却有种寒冬凛冽的错觉。 “张钦哥……不、不用了。”文喜从他掌下逃脱,返回卫生间,拎出蛇皮袋钻进房间里。 发丝像蛇一样逃离。 文瑞真见状,从张钦手里顺势接过吹风机,“小钦你教教阿姨呗,这吹风筒咋使唤。” 屋外的动静变得模糊。 像是被闷在水里的蝉。 她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感受到了发软的小腿。 张钦。 这个名字,让她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一种手握不住沙,漏勺网不住水的无措。 暑假两月,日子都是在外打工熬走的。 也庆幸那会儿上面还没开始整治童工这回事。她在饭店打工,白班。主要负责在后厨刷碗,没脏碗,就去前面当服务员上菜。 饭店地理位置好,老板将生意分摊出去,白天是小炒家常,晚上是夜市烧烤。 06年,安远市刚开始发展,烧烤生意更是红火。 她来的时候,白班已经有人在上了。得亏老板娘心善,见她是女娃,说半夜三更呆这儿不安全,多得是地痞流氓打群架。所以就和先前白天干活的小伙子打了声招呼,文喜白天干,小伙子晚上干也不亏。 直到快开学,文喜才停了手上的这份工。 她洗碗仔细,也没摔过碟子打过碗,人也文静,看着就像是个学习的好苗子。老板娘留她一会儿,多塞了七八块。劝文喜寒假打工,还来这里,就缺她。 工资不多,一天十块。不过近两月下来,也攒了五百多。交掉三百的学费,剩下一百多压在蛇皮口袋最下面。 饭店剩下的碗洗完,不到四点。 今天周四,原本张钦在学校不回家,谁知文瑞真说文喜要开学,一家人热热闹闹吃顿团圆饭,没吆喝两下,张钦就拎着包坐车从学校回来了。 文喜坐在饭桌里侧,靠墙。眼神也尽可能躲避着所有人的视线。 张钦从包里掏出一盒积木,给文乐递过去:“舍友从京北带来的,货到了又后悔,我就买了,你玩吧。” 文乐一蹦三尺高,整顿饭都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扔了筷子摔了碗。 吃完饭,文喜照旧沉默着收拾桌子洗碗。 张钦也端着 2. Chapter 02 《柠檬天》全本免费阅读 震耳欲聋的掌声惊飞文喜所有思绪。 一根根只剩关节长短的铅笔汲养她步伐坚定地走到这里。吊扇在头顶呼哧呼哧转着,卷着九月的湿闷,哗啦啦吹开桌上的新人生。 木桌虽年久,但牢固。两人共用一大张桌子,一条板凳。刚来没见识,只顾着一头一屁股坐下去,差点人仰马翻。幸好周围没人,文喜抿嘴,缓缓落座,将绝大多数力气撑在了大腿上。 直到她的同桌出现,这张凳子才算发挥出真正的平衡。同桌是从隔壁九龙县考进来的,分数和她差了三分。叫刘召笛。人看着很犀利,做事干脆果断,不说一句废话。 上台自我介绍,旁人害羞扭捏,刘召笛两句话解决。文喜有些羡慕她的性格。 而令她频频出神的原因,是自我介绍到一半,闯进班级的人。 文喜所在的大组刚介绍完,门口砰的一声响,吸引了整个班级的注意力。 班主任任春光戳了戳快要滑落的黑框眼镜,瞅着门口:“这位同学,你是?” 在光线不明的地方,有道声音传来—— “新生。” 班上传来隐约的笑声,也有人议论“真牛掰”“见到活的拽哥了”。 任春光含着和蔼的笑容:“今天来学校的都是新生,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的姓名,我来告诉你你有没有走错教室。” 门口的人影晃动了一瞬,似乎在瞧班牌。 桌上的新书被风吹得又翻过一页。 黑灰色的影子动了起来,从迷雾中渐渐显露。 影子出声,自我介绍道:“高一十七班,赵悬。” 文喜呆愣地看着讲台上的男生。 校服规规矩矩穿着,衣领拉到了最上方,挡住了半截脖颈。拉链的挂坠随着他的不断移动,像微型钟摆晃荡。 他的头发又短了些许,紧贴着头皮,像刚从土里冒头的碎草。 文喜其实很羡慕他的脑袋,圆圆的,和十六的月亮差不多。不像她,小时候没有选择脑袋的权利,被文瑞真摆置成了平头。 可能不至于平得像熨斗压过,但和赵悬的圆脑瓜比较,输得很彻底。 文喜的身后传来一些倒吸气的声音。 “长得好——” “你觉得帅?” “不。” “那你这什么反应?” “震惊啊,长得好凶。”同学咂舌,“看着比班主任还像班主任。” 文喜低下头,转移了自己的视线。 不得不说,她和班上的同学都有同一类感知—— 赵悬长得很凶悍。 在文喜的眼中,赵悬就是一匹狼,不群居的狼。他的眼神不属于这个年龄阶段。 旁人眼中对知识的渴望,他没有;对学校老师的生理性惧怕,他没有。 他身上的气息很难用言语形容,“历经千帆”这词儿似乎还能沾点边。寸头本就显得傲睨一世,更别说他的长相。 文喜上初中那会儿,学校接受了一批京北的图书物资捐赠,里面有本关于“面相”的胡侃杂志,写完作业后,她就会凑去看。 在她微不足道的“面相学”中,一眼就判定赵悬是及其标准的三庭五眼面部结构。 而他的眉尾向着太阳穴划去,眉心聚拢。因此盯着人看,总像在蹙眉生气。 鼻梁挺翘,嘴唇微薄。 不过人不能貌相这句话流传下来总是有道理的。 就如同那日—— 赵悬听见动静,撤下自己的衣服,回身看过去。 文喜就那样仓皇失措地站在那里,她穿着白色短袖——大前年买的时候,文瑞真怕她长个,多浪费钱,干脆买了大号。 文喜整个人同浮萍一样,被微小的风撩动,就能四处颠倒。 她被赵悬直勾勾盯着,原本准备的话术全部散成珍珠,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赵悬清了清嗓子,眼神从文喜身上收回,平静无澜地说道:“这里是洗碗房。”他伸手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后门在那边。” 文喜咽了咽口水:“我……我找的就是洗碗房。” 赵悬了然,摊开手:“我刚上钟,你要是丢了什么东西可别找我麻烦。” 文喜尬住:“我确实丢东西了。” 赵悬收走自己的衣服,往旁边挪蹭了几步:“自便。” “谢谢。”文喜鼓起勇气上前翻找。 洗碗房狭窄,地面上处处都是废弃的蓝色胶桶,未曾注意到的缝隙很多,文喜只能一遍又一遍地低头去寻。 直至文喜从肩上滑落的发梢擦过赵悬的身前。 两人的距离不知何时这么近。 赵悬冷声问道,“你找什么?” 文喜立起身子喘气,心脏跳到嗓子眼。腿好像都在不自觉的发软发颤。生怕面前这个人一生气打她一顿。 文喜紧张到结巴:“那个……麻烦您再给我几分钟,就几分钟。” 赵悬也察觉到了面前这个人的“恐惧”心理,不合时宜的尊称让赵悬失笑,没由来扯开嘴角。这微不足道的笑容淡化了他身上的“野匪”气息,文喜不敢再看,埋头抓紧时间翻桶。 赵悬:“不是催你,是问你丢了什么,金勺子金筷子还是金碗,我帮你找。” 文喜牙齿下意识开始撕咬嘴上的死皮。 赵悬有耐心,但没有足够多的耐心:“你要是不说就先出去,我要洗碗,外面开灶了,着急用。等夜市收摊儿了你再来。” 文喜鼓足勇气,声音却小得像蚂蚁搬家。 “什么?”赵悬没听清。 文喜:“不是金勺子,也不是金筷子,是金钱。” 她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这让赵悬无端想起小学读过的寓言,掉进河里的究竟是金斧头银斧头还是铁斧头。 “行,”赵悬失笑,“有什么特征?橙的绿的还是红的。” “一个小包,棉布缝的,”文喜伸出手掌向他比划,“大概手心这么大,还有一根松紧抽绳,散开的。小包已经翻起毛边了。” “知道了。”赵悬将衣服蜷成一团,扔到书包里,放在另一边,“地儿太小了,你站在外面等。” 文喜点头:“好的,谢谢你。” 赵悬看着她乖巧的模样,目光也仅仅只是停留瞬息,顷刻间划过。一如晚空流星,罕见,却从不与他同行。 赵悬从小就开始干活,力气当然比同龄人大,没一会儿就将胶桶搬过来挪过去,找到了文喜口中“已经翻起毛边的小包”。 文喜当着赵悬的面,把包打开检查,里面是完好无损的零钱和盖着红印章的入学凭证。 文喜激动得热泪盈眶,劫后余生的欣喜让她颤着声音:“谢谢你帮我找到小包,我可以付一些辛苦费,需要多少钱?” 赵悬愣神,心里吐槽了一声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