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春色》 2. 孤雁儿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林锦从梦中醒来,发觉自己尚躺在祠堂冰冷的地上。 一排排灵位在烛火里影影绰绰,阴沉沉的,似鬼影般。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半晌,才确认自己是是结结实实的在人间,她感觉肚子撑得慌,便有些奇怪,双手勉力往下一摸,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肚子顶得高高,腰肢却纤细,她见过嫂嫂怀孕时的样子,这是副怀了孕的身体。 不说她一个黄花大闺女,连外男都没见过几个,如何会怀孕呢。且她还记得自己浮在天上,眼睁睁看着父母收敛她的遗体,又扶棺入土。 难道这么快就转世了? 林锦摇头,她是死了,又活了。从一具陌生的身体里活过来,这具身体还怀了身孕。 不容她忐忑惊惶,祠堂的大门被吱扭打开。 老管家照例问安,身后跟着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俊朗男子,他挟着寒风,拧着浓眉,一脸不善地坐在一旁的雕花太师椅上。 “爹再给你一次机会,那糟蹋你的贼人,是往常巴着你的?还是市井无赖?是你表哥戚昭?还是徐国公世子,那个叫徐湛的?……”他很快想出了一堆觊觎女儿美貌的纨绔子弟,“若说出让爹满意的话,爹立刻放你出去,荣华富贵还不由着咱爷俩?” 林锦垂眸,她倒是想说,可她什么也不知道,让她说什么。 “锦儿,你娘临死前嘱咐我要好生照料你,为你寻个好亲事,你就是这么报答父母恩情?” 苏烈又换了副可怜兮兮的口气,一脸哀伤地望着缩在地上的女儿,“爹还不够宠你吗?小祖宗你就不能想想爹的难处?那些宗亲伯老们,要的也不过一句话,只要找到那个混账男人,把你安稳嫁出去,便没人再说我们苏家……” 林锦蜷缩在蒲团上,手上护着肚子,还是沉默不语。 苏烈也没了耐心,他走走停停,挠头踢椅,显得焦躁不已。 在他看来,不过一个奸夫,若是以往那些觊觎女儿的勋贵诸子,当然正中下怀,再好不过;若是那起子市井小人,也不能便宜了他,只管抓了报官论死。至于孩子,生下来扔去别庄溺了就是。 苏烈便又想起自己那个千娇百媚的妾室,锦绣的亲娘兰氏。 事情已然发生,就是权贵圈里再嘲讽,他也得保自个的女儿啊! 但大家宗族,伦理看的比命还重,这件丑事闹得太大,已经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他只得颓然起身,“你若不说,便依族长训诫,带着你的丫鬟白樱、紫苑,上别庄去吧,那里管家是我书童,倒是可以看顾你。” 他最后看了眼跪在地上流泪的女儿,眸光闪烁着什么,阴沉天里看不出来。 但林锦注意到了,那是眼泪。 她想,为人父母,没有不爱孩子的。 便真哭出声来,求个庇护也没什么。 “爹爹,我……您要我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瞒您,这几日禁闭,我冻死复醒,反反复复,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孩子……孩子要受不住了!” 她咬紧牙关,哆嗦着问,“我不记得一切了,若你真是我爹爹,快带我离开这里,这里太冷了……” 苏烈一脸震惊地望着她,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出洞了。 她面色沉静,眸光很深,像海一样,突然就不像他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女儿了。 他顿时慌了手脚,以为她关在祠堂这等阴森之地才中了邪,便上前一把抱起女儿就要冲去找府医,还是管家用力拦住,费了好一番嘴皮子提醒,他才恍然大惊。 是了,大家宗族,犯了错的女人,父母无权处置。 这几日祠堂他是烧了些炭火的,女儿小时体弱,被兰氏大把人参奇药养着,早壮得像头小牛犊,如何就冻死去了呢。 他晃晃脑袋,忍住摸她头的念头,自觉小姑娘不过是在跟他耍脾气。再忍几天,到了别庄就好了。 他从来哄不好生气的女儿,以前有兰氏,现在她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不知如何是好。 想到她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又觉万一女儿真是被冲克的失了记忆,还是应该交待一番,“你叫苏锦绣,现在是大乾憬和四十年,今上是靖和帝,我是你爹爹苏烈,户部当差,你母亲叫兰溪……” 提起兰氏,他住了话头,拧眉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可知这是何故?” 林锦一脸笃定,“父亲,女儿是真的不知,醒来脑袋空空,全然不记得一切了。” 苏烈默了。 不敢保证女儿说的一定是真话,但他不敢赌。 立在廊下,叹出的气儿很快聚成团白雾,这天儿真是愈发冷了。 须得立刻让她远离京城,送往京郊苏家别庄去。 他不知道的是,有人趁他不在,给小姑娘身上泼了不知多少凉水,又趁第二日,给她换上同样花色的皮氅,旁人自是看不出来。连刚醒来的林锦,也不知道这些。 亏得林锦身体好,也亏得孩子月份大了,这样折腾依然安稳地待在母体里。 林锦也不知道方才为什么会流泪,只觉得那个自称她爹的男人要离她很远了。她虽是第一次见他,却还是不自觉流泪了,原林锦就是个爱哭的人。 林锦软下身子,她还很不适应自己的孕肚,每次都怕一个不小心伤了肚里的宝宝。 她需要安静捋一捋。 大乾,这是一百年前了。大乾,憬和,四十年。 是的,她穿越了时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林锦胸前的玉玦这时突然发出激烈的碰撞声。 她不由俯首望去。 这一看不得了,林锦不由双目呆滞,满脸的不可置信。 为什么连一块玉玦都会开口说话? 用力捏紧大腿根,好疼! 不,这不是幻梦,一块死物件儿真的说话了! 只见“它”发出温润的光芒,哽咽地唤着爹爹,倒似她这具身体发出的声音似的。 这也太过悚然了! 她忍着惧怕摸摸“它”,“你莫要哭了……” 玉玦哭得更大声了,“我被锁在玉玦里了,刚刚那人是我爹爹,我要爹爹!你这个坏人,为什么钻进我的身体里?我死了呜呜呜……” 林锦很内疚,她也想找自己的爹娘啊,她忍住心酸,有些手忙脚乱地握着玉玦不住道歉,画面诡异又好笑。 支摘窗外偷窥的锦玉震惊地望着自言自语,状若疯狂的人。 她听不到玉玦开口说话,只看到锦绣弯下腰,握着块玉佩在那一个劲道歉,什么人会对着死性的物件儿说话啊,她只见过失心疯的人才这样。 锦绣真的疯了!她必须赶紧回去告诉母亲! 大房主院离祠堂不远,不过一刻钟,顾氏就领着婆子们匆匆赶来,她生得富态,身材圆滚滚的,只是此时面色冷冽,不似平日温和。 顾氏泥菩萨一样的性子,只要有佳肴美食,便可以什么都不问,姨娘妾室都喜欢她不争不抢,手下人也懒惰,苏家大房被她管的很散漫,也因此挣了个慈眉善目的好名声。 因了五姑娘锦绣的丑事,她已经被拉到主院训斥好几次了!族长、公爹责备,连丈夫也呲哒她,顾氏早被锦绣磨没了耐性。 “姑娘回个话儿,听下人说,姑娘得了失心疯,胡言乱语的吓人。你告诉母亲,你想要什么?一个未婚怀孕,一个失心疯,你还想做什么,还想苏家别的姑娘跟着你怎么丢脸?” 林锦被顾氏圆润方正的冷脸吓到了,顾氏看着一副弥勒佛的样子,甚是和蔼可亲,府里谁不 3. 罗敷媚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马车在离京城百里开外的一个村口停下来。 林锦心中惊惶,握着玉玦的手拽得死紧。 其中一个老婆子熟练地下了车,就是拽林锦上车那个,满脸横肉,方圆脸,倒是与那顾氏有两分相似。 她扫了眼扒着帘子不放的林锦,转头朝对面男子一努嘴。 那男子一脸谄媚,呵呵发笑,“派个人过来就是,这么远的路,张妈妈怎还亲来了。” 那婆子啐了口唾沫,压低嗓子道,“太太不放心别人,怕办不好这差事。” 男人嘻嘻嗤笑,拍了拍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 “苏俊,快来看看这位折辱过你的仙女儿,生的可真好看啊。不知被哪个贼?娘的小猢狲给糟蹋出了孽种,正好便宜了你。” 林锦被带到的地方,是张婆子的婆家,离京城百里开外,名叫桃花村。而对面那个壮实的男人,是张婆子那短命先夫的侄儿,曾随张婆子在苏府当差,做过马夫、护卫,名叫苏俊。 苏俊身材高大,面色黝黑,虽长相庸常,但他会些武功,村子里的人也不敢扰他,他独来独往惯了,如今住在村头河边的一处土屋里。 苏锦绣十二岁那年外出礼佛,被贼人冲撞,是苏俊挺身相救,他把锦绣护在怀里,任那些山贼拳打脚踢,愣是一声不吭。 锦绣随后被赶来的苏府护卫救了出来,而苏俊养了半个月才病愈。锦绣见他沉稳,又忠心护主,瞧着颇新鲜,素手一抬,便指了苏俊做贴身护卫。 苏俊在苏锦绣身边一呆三年,但后来不知怎么,被苏家人打了一顿,狼狈地逃回了桃花村。 林锦不知道这些。 她从那个男人话头里,听出她曾经折辱过他。 她一脸戒备地瞪着苏俊,好像从没见过他一般。 苏俊黢黑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又想起从前那些噩梦般的往事,她好像不认识他的样子,成功地刺激到了他,想当然便认为是小姐又在折辱他了。 林锦身前的玉玦欢快地摇了摇,蓦地开口,“他喜欢我。” 是确定无疑的语气。 林锦被她突然开口吓得嗓子眼都提起来了,她连忙审慎地盯着前面三人,见那几人还在叙着寒温,没有任何异常反应,这才轻抚被吓坏的心脏。 老天爷是嫌她前十六年过的太寡淡,才把她安排到这个世界来历险的吗? 不过,看来别人听不见玉玦说话,真是件好事。 她趁那几人不注意,偷偷摸摸地低头问,“他是孩子的父亲?” 玉玦生气否认,“当然不是了!我孩子的父亲怎么可能这么平庸?!” 林锦摸摸鼻头,尴尬的“哦”了一声。 那边张婆子对着苏俊抹眼泪,叮嘱他不用怕,苏家太太已打点好,若苏锦绣不听话要逃,打一顿就是。 苏俊依旧面色沉沉,不发一言。 那几人说完话,张婆子也没有再停留。她上前一把薅起林锦就推搡出马车。 她适然地坐在刚刚林锦坐过的车里,望着林锦被推的一个趔趄,笨拙地护着肚子的蠢样,呵呵大笑起来。 谁能想到,曾经不可一世的五小姐也有今天! 她轻蔑地乜斜林锦一眼,想着自己既完成了太太的交待,又成全了侄儿的,一颗心那叫一个爽快,她不紧不慢地张罗一行人自上车往京城踅回不提。 村头又静下来,那头和苏俊站在一处的男人一脸阴笑,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荤话,见苏俊还是不开口,自讨没趣般,拍拍他的肩回村子里去了。 林锦站在离他不远处,深吸口气,袖子下的双手拧成一股,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苏俊,思索打动他的可能性。 她觉得苏俊面相老实,不像淫邪之人,可是如果苏俊喜欢她,为何看起来却带着些恨意? 此时的她就像在过一座悬崖峭壁,她没有经历过锦绣的人生,也拿捏不准她的性子,而玉玦里属于苏锦绣的那些记忆也只有残缺的一点点,就像个孩子一样,锦绣不愿意记得的就不记得,任性的很。 她生怕一个不慎,就被摔下去,粉身碎骨。 不知道这两人曾经有过什么过节,林锦不敢轻易说话。 一旁的苏俊想起从前她那副可恶的样子,愈发硬了心肠,他长吁口气,故意背对着她,恶声恶气道,“你已经不是千金小姐了,我花了一百两银子从太太手里买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 他凌厉的目光倏地扫向林锦。 林锦被他吓得缩了缩脖子,磕磕巴巴道,“我……我,我脑子烧坏了,以前的事儿,全不记得了。若以前我伤害过你,那也不是有心的。”记得父亲说过,必要时,示弱也是智慧。若不自量力以卵击石,无异于自取灭亡。 苏俊心想,从前的小姐不会跟人道歉,她像只骄傲的狐狸,勾得所有人为她痴迷,然后把这些男人拽在手心里,随意拿捏。 他不是滋味起来,现在的小姐,倒真像是坏了脑子似的。 他上下打量一番,小姐还是从前那般美貌,风鬟雾鬓凌乱地散在香腮两边,消瘦的小脸白的刺目,没了以往的盛气凌人,更添了几许柔弱妩媚,她眉头紧蹙,像是突然长大,生了很多烦恼般,金灰色的皮氅披在肩上,肚子微挺,俏生生立在那里。 他心中一动,牙根忽的泛起酸来。 也不给林锦再说话的机会,他蓦然抬头,眸光发亮,“今夜我们就洞房。” 他拉着她往河边那座破旧的土屋走。 林锦白嫩的手被他拽得生疼。 “苏……大哥,走慢一些,我肚子好痛。” 她捂着肚子,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 苏俊一回头,就见她软着身子顺着他的大腿滑倒在一侧…… ~~~ 林锦再次醒来,脑子还有些混沌,她扫了眼四周,斑驳的灰墙,不过一张四方桌、一条长椅、一张床、一方木柜,苏俊正坐在火炉边熬药,他双唇紧抿,黝黑的脸上看不到喜怒。 像是察觉到林锦的目光,他转头瞥了她一眼。 村头的游医说,小姐 4. 行路难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天气阴寒,雪半月才化,河水冷凝,呵气成霜。 这日好不容易出了个艳阳天,晌午的日头高悬,照的人心里觉出些暖来。 里长家的女儿春丫一如平日在河边游荡,她小时被烧坏了脑子,十五的人了,心智却像个孩童,她没有旁的爱好,就喜欢每日瞎跑乱窜。 无论她走到哪里,村民们总是一脸慈爱地送她很多吃食,她的小包里永远塞的满满的。 她停在河边土屋的篱笆墙外,一眼瞥见不远处坐着位漂亮姐姐。 春丫最喜欢看漂亮姐姐,她蹦蹦跳跳地跑过去。 林锦身着酱色暗花缎斜襟夹袄、暗蓝缎连裙,肩上还披着她那件灰色皮氅,她正闭着眼侧耳听,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阵阵钟磬声。 有脚步声慢慢走近,她顿时紧绷起来。 一抬头,对上一双极纯净的眼睛。很明显有些痴傻的姑娘,但家里人拾掇的极利索,身上半旧不新的棉夹袄衬蓝缎裙洗得干干净净。 不是苏俊。 林锦唇角微翘,眸中总算带了一丝真诚的笑意。 美人一笑连天都亮起来了,春丫就更开心了,她飞奔至她面前,双手送上自己的手炉,嘴上还咕囔着,“漂亮姐姐,给你。” 她声音清脆悦耳,行动也很利落,林锦多时没见过外人了,连玉玦近来也不爱出声,她正好想找人说说话。 她摆摆手,把手炉还给她,“我不冷,你拿着吧,”村子里物资匮乏,还不知她从何处淘了这样稀罕的物儿来。 春丫又推回去,“我不冷,姐姐冷。我回去还有的,我兄长带了个好朋友回来,他有好多这个呢?你是苏俊叔叔的婆娘?” 林锦愣了一下,脸色涨得通红,忙矢口否认,在这样清透无知的丫头面前,她无需隐藏自己不喜欢苏俊的事实。她咳出声,状似无意地转换了话题,“这个村叫什么?你哥哥也在村里吗?” 一提起哥哥,春丫可自豪了,“我哥哥是要考状元的!他和玄哥哥都是状元!玄哥哥从好远的地方来!他们要去见天子啦!对了,姐姐还问什么了?哦,对了,这里是桃花村,会开满桃花哦!” 林锦下意识转头张望,突然想起今早苏俊上山打猎去了,复平静下来。 春丫这厢说完,才反应过来好像又犯错了,她连忙捂住胖乎乎的手,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许罚我写字儿!” 林锦失笑,春丫见她温柔可亲,便缠着她问东问西,姐姐肚子里有小宝宝啦,可以和他玩儿吗,漂亮姐姐可以去我家吗……小嘴噼里啪啦不停,林锦也极有耐心的答着。 她还从包包里翻出白玄送给她的杭州产的果味软糖,林锦这次没有拒绝 嗦着清新的糖果,听春丫一言一语不搭调的话,不需要讨好谁,实在是少有的放松。 一声咳嗽声打断了和谐的画面。 苏俊一脸阴沉地站在不远处,肩上还扛着头野猪。 春丫看到苏俊,就像老鼠见了猫儿,吓得一溜肩就要逃,她又想起哥哥说要有礼数,转头朝林锦匆匆服了一礼,小声作了别,贴着墙角溜了。 林锦扶肚起身,像是没发觉他发沉的脸色,兀自甜笑道,“苏大哥回来了?我做了豆豉肉酱烂的小豆腐,还有腊肉、蒸玉米馍馍,快去吃吧。” 林锦卧床二十日,差不多能起身后就开始每日做些吃食。 苏俊不爱言语,喜怒难辨,每次都是默默吃饭,林锦便想着法儿的和他说话。 林锦也不想如此,但她得让苏俊相信,她是真的不记得一切了,也是真心愿意和他过日子。 一个失忆且无依无靠的女人,生活技能为零,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只能紧紧攀附他,不敢有丝毫逃跑的念想。 她想,这应是极容易让男人膨胀的一件事吧。 他们曾经也有过很多记忆,苏俊稍一试探,就知道她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一次他若无其事地提起安王,问她还记不记得? 那是她曾经最喜欢的男人。 林锦心下诧异他竟也认识安王,面上却显出迷惑来,一脸无辜地问这人是谁,是个王爷吗? 她确实没有任何留恋不舍,就真像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般。 苏俊为买她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两人的生活很是拮据,但他没有见过小姐露出嫌弃的表情。 她和以前完全就像两个人,苏俊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 他不记得从前她会不会做饭,一个千金小姐根本无需自己上手。但他见过她去酒楼,稍微有些不合口味,她就不会动箸,小姐最是挑剔,各种珍馐美味都吃过,口味刁得很,甚至还是京城最火爆酒楼里的常客,他以前很难想像,她会像现在这样,安静地坐在他身侧,小口咬着掺了玉米的馍馍。 但他转念一想,从前她不会在他面前说这么多话,一开口也无非是使唤——“苏俊,我要出门”“苏俊,拴好我的马”“好生打他一顿”…… 可能是他从未了解过小姐。 他很快打消疑虑,甚而自得起来,这样鲜活甜美的小姐,他更喜欢。 “春丫是个傻的,她很怕我,你若寂寞,想找她玩,我就在外多待一会,只一点,咱们这里很少有人过来,他们怕我,都是从另一头出村,咱家到底安全一些,但若是你不小心看到村里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躲远一点,等我回来教训他们就是。” 桃花村民风淳朴,虽没有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地步,但也差不了多少。 只是锦绣小姐长得太美了,他担心有些人惦记。 至于小姐,她失了记忆,又怀着身孕,从前就是个草包美人,只会狐假虎威,不过是仗着爹爹疼爱,又有个梁王世子的表哥,她没有大智慧,甚而有时有些愚蠢,他从不担心她会逃。 就是想,她也没能力逃掉。 他这样说,林锦就笑得更真心了些,她是真的喜欢那个小姑娘。 苏俊不由看呆了,他真希望她能天天对自己露出这种真心的笑啊,像要把雪全都融化掉,山川都消融掉的笑,他才发现她嘴角边竟有深深的梨涡,没有以前那种冰冷命令,也不是一脸高傲地指责他不配肖想自己。< 5. 柘枝引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小村子里日子过得缓慢,林锦肚子却像吹气一样突然变得很大,她手脚肿胀,走路都艰难了些。原本想着自己不过是借住在苏锦绣的躯体里,又有苏锦绣的一魄“监督”着,便不敢也不愿有多余的念头,只是替她活着罢了。 可如今她心里生了眷恋。 这样与她血脉两连的,神奇的小家伙,在她肚中越来越鲜活,她有时能感受到他在腹中的动静,小小生命就这样在母体里滋养、生长,她也恍若在此刻才真正落了地。 她一个未出阁未经历人事的姑娘,突然有了身孕,自是什么都不懂,这里没人教她如何保胎,她就努力回想前世,那时嫂子怀孕,娘是怎么一步步教的。 据说孩子太大不好生,孕妇七八个月不能老躺着,自个犯懒了,孩子也跟着懒,生的时候就费劲些。 她便求了苏俊,允她每日绕着河沿散步。苏俊被她唬得开怀,自然无有不应。春丫也趁苏俊不在时,过来陪她走走。 有时春丫的哥哥陈跃和好友张白玄温书太累,也会缓步踱到河边解闷,顺便接春丫回家。 几人于是有了极短暂的接触。 陈跃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林锦时的惊艳。 实在是这样的小村子里,从没见过这么白皙细腻的女人,她挺着大肚子,笑意盈盈地立着,清丽的像刚出水的芙蓉。 他足愣了好半晌,才捅捅身边的白玄,冲他挤眉弄眼。 怪不得春丫这丫头总往河边跑。 听说是苏俊花了一百两买回来的媳妇,大户人家做过丫鬟的,被人搞大了肚子,主家生气发卖了的。 陈跃瞧着她不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反像是出身不凡的闺秀。 林锦也察觉这两人谈吐不俗,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一问才知,两人竟都是举人。 也怪道春丫总说她两位哥哥要见皇上大老爷了呢…… 村里能出个秀才就是祖坟冒青烟了,桃花村竟一下出了个举人,许是再过不久,更要中个进士光宗耀祖了! 看来春丫虽傻些,却不说假话。 她又记起春丫说过,张白玄就是被她哥哥赤手空拳从恶徒手里救出来的,陈跃有武功的! 热心肠又不鲁莽的好人!林锦霎时小脸都亮堂起来,望向陈跃的目光就有些热切。 一旁的白玄冷眼望着,眉目紧皱。 乾朝不重男女大防,只有苏家那样的大宗族才会谨守千百年的旧习,何况这样的小村子里,妇女们都要种田、做些小买卖为生,自然抛头露面的多。 土屋很少有人经过,不知苏俊做过什么,村里人对他怵得很,很少来他家门口碍他的眼。 不过林锦还是很注意,几人无非是见个礼,问候几句,谈不上熟识。 她还摸不准陈跃和张白玄的性情,不敢冒然留下把柄。 只无意间,向春丫透露自己原是京城富家女,被人陷害才到此处,极是憧憬京都煊丽,她知晓春丫喜欢跟哥哥讲很多话。 京城富家女,大了肚子,被苏俊花钱买了回来,谁信她是安心要和苏俊过日子呢? 重点在于,她根本不是大户人家的丫鬟,也不是不守妇道,才被人搞大了肚子。 这是两个故事,差别大了去。 原她也不是胡说,她的身份不能造假,就是苏俊知道了,也说不出什么来,她不怕这个,是他撒谎在先。 哪里会有人帮着旁人欺负自己呢,就是再依赖一个人,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 陈跃觉得自己病了,有时林锦盯得他久一些,他便脸面涨红,手足无措,可他又不想让她别看自己,这种既享受又无措,既甜蜜又折磨的感觉让他心神不宁,这下也懒怠背书了,虽也未见过几次,但他就是莫名地,心里总想着她。 几人颇有默契地躲开苏俊从山里回来的时辰,半月过去,见了三四面,苏俊竟是没有丝毫察觉。 这日接春丫回去的路上,陈跃也不断提起她,想从春丫口中撬些话儿,偏春丫无知无觉,难掩欢喜地跟在后面“姐姐喜欢这个”“姐姐那个”……说个不停。 看得出两兄妹都极喜爱林锦。 只有白玄心里压根没这茬。 白玄已经在陈家待了两个月,与陈跃坐卧一处,悬梁刺股。两人互相鼓励,学业进步飞快,只是他近日想开口离开,但陈家人太过热情,他告别的话一直说不出口。 他不能再让陈跃这样下去了。 他下了决定,当下长叹口气,叫住前面还聊得畅快的兄妹,“陈兄,我想我们应该早些上京准备春闱的事?” 陈跃不防他突然转了话题,倒是楞了半晌,呆呆问,“哦?什么?哦,是要快些去,还有三四个月就要考试了……” 陈跃是百年来十里八村第一个举人,白玄则是他在路上救回来的举子,听说是从苏州府上京赶考的,路上遇到劫匪,若不是陈跃相救,命都要没了。 陈跃天资聪慧,悟性非凡,不然也不会让颇为傲气的应天才子张白玄与他结为好友,切磋学问。他又随村里的游侠学了好些了不得的功夫,为人豪爽,嫉恶如仇,也因管了许多闲事,有小孟尝之称,最是热心肠。 白玄学问颇高,是应天府会试的第三名,家中行商,富甲一方。他性子有些淡淡,一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但他很关心陈跃这个半路结交的朋友。 “浮光,你近来心思全不在温习书本上,那个妇人……她怀了身孕,还有个看得很紧的丈夫……”他说的隐晦。 陈跃脸色通红,想说自己问心无愧,却又发觉自己确实有些心思不正。 “春丫说,锦儿姑娘不愿承认是苏俊阿叔的婆娘,村里人都知道她是苏俊叔买回来的,她却不认,可知她并非喜欢他,而是无可奈何被买卖到此……” 春丫也在旁插嘴,“是呢是呢,叔一回来,姐姐就像戴个面具一样,笑得嘴角都要裂开了,偏叔还很喜欢她这样笑。白玄哥哥见过镇上那些卖面具的吗,就是……就是……”她形容不出来,急得想哭,心里敏感地觉出林锦很不喜欢苏俊。 “反正姐姐说了,她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被人害了的……叔叔却对我们那样说!叔叔骗人!叔叔是坏人!” 6. 明月斜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朔风冷冽,一排树枝泠泠地秃愣着,现出原本清晰冷硬的躯干。 时令已到腊月,为了不久之后的年节,村里走动也多了些,这日镇上还有大集,村民雇了几辆牛车,三三两两招呼吆喝着往集上赶。 林锦挽了个惯常的桃花顶髻,着鸦青素绸对襟长衫,两腰素色马面裙,肚子撑得鼓鼓,外面还裹着她那件金灰色的皮氅。 春丫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往前走,小嘴勤快地与路过的村民打招呼。 那些村民一璧与她寒暄,双眼滴溜一圈,打量起她身侧怀孕的小妇人。 大乾冬日异常阴寒,能见日头的时候少,大雪寒风总不消停,村里爱美的妇人即便日日敷面脂,但稍不注意,脸就皲裂,连呼出的气儿都是冷霜清寒,实在冷的人心灰意懒,再生不出爱美的念头来。 但见这妇人白嫩嫩一张小脸,皮肤被寒意浸得通红,却不见皲,艳丽绝美的五官不施粉黛,倒似一朵雪莲寒风迎立,仙女儿似的俊俏。 妇人们心下可惜,这样貌美的女子,偏卖给冷酷无情、还大她许多的苏俊,即便是怀着身孕卖过来,那也是苏俊捡了大便宜。 男人们倒是窥得心痒痒,但一想起她家男人,便不敢再多瞧,艳羡一番也就过去了。 林锦一路被偷瞄打量,有些窘迫,脚下就快了些,春丫扶她一路,差点也跟不上她的步子,不多久两人就拐到槐树街,里长夫妇笑吟吟地等在门口,中年男人俊秀高大、女子则眉清目秀,笑意盈盈。 瞧着竟都还很年轻。 陈家就在村后的一颗大槐树底下,规规矩矩的四合院,五间青砖瓦房,大院子围得紧实,比平常村居人家富足很多。 林锦快走几步过去服了一礼。 里长夫人李氏迎林锦进屋,见她礼数周全,又生得美貌,自然十分喜欢。 几人坐在坑上取暖,李氏看她肚子有些太大,便没忍住嘱咐了几句,生育时切莫过度慌乱、如何调整呼吸及生子后如何保养才不至损了身子……大概是怜她身侧没人照料,碎碎念念说了许多。 林锦一一记着,心中感激,眼中就透出些孺子之慕,她身侧的春丫感到新奇,也听得极认真。 李氏知道女儿喜欢林锦,谈话间总是依在林锦身边,别看春丫这丫头热情,不过是教养使然,实则能得她喜欢的人有限,她只是脑子转的慢一些,却不能真正说傻,心里什么都清楚,就是不会说,村里那些看不起她的,她也很少和她们走动。 林锦是她第一个亲近的外人,李氏想到此,不由多看了林锦几眼,其实林锦凤眼微挑,嘴角上扬,心形小脸巴掌大小,是骄傲张扬的面相,但那双眼睛却缱绻,长睫卷翘,眼神透着柔和,生是软和了面相中的清冷感。 李氏冷不防想起昨夜儿子的话,这锦姑娘,也许并非大家族里犯了事的丫鬟。 李氏年轻时也在大户人家做过丫鬟,有些富贵人家的家生子,倒不比一些主子差,生得花容月貌的,不规矩的见得多了,但那些人,也没一个有这锦姑娘的气度和美貌。 李氏一顿,倒是明白儿子这是又想管闲事了。 快到晌午,李氏要进东厨烧饭,林锦与春丫也去帮忙,李氏便笑着打发她们回去,不要她们来裹乱,再说孕妇不好烧火做饭,对孩子不好,林锦只得乖乖等在卧房。 春丫的房间布置的温馨,处处都是小女儿的心思,火炕上热烘烘的,炕上还有个小方桌,是陈跃替她做的,桌上乱哄哄放几本翻开的书,角落小耆草瓶里一朵腊梅盛放,倒也清雅好看。 林锦闲来无事随意翻本书看,越看倒越觉得有趣,话本子讲的是千金小姐为了书生与家人决裂,私奔后才发现良人竟有妻室,女子凄凄婉婉,哭了好几页的词。 她看得入迷,春丫一脸神奇地伸出头打量她,“姐姐也爱看话本子?” 林锦被她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嗔她,“被你吓到了!” 春丫嘻嘻哈哈浑不在意,林锦无奈摇头,低头继续看书,但很显然,后面哭了几页,书也翻到头了。 她转向春丫,一双眸子流转,用她悦耳轻柔的嗓音问她,“话本很好看,这本《红烈记》后面怎么样了?小姐就只会哭?” 春丫神秘一笑,“这本子是白玄哥哥写的,后面的内容应该还在我哥哥书房,姐姐要不要去看看。” 林锦愣住,仔细想了想白玄的样貌,却怎么也记不起来。 只记得他爱冷着张脸,好像谁都欠他钱不还似的,这样的人竟然还会写话本子? “真是人不可貌相……”默然半晌,才随意答了一句。 春丫闻言点头,“白玄哥哥是个大才子,听哥哥说还是个土财主呢……” 据说乾朝时,民众穿衣甚是僭越,有的土财主连蟒服都敢穿。 林锦脑中就现出白玄穿着大红的麒麟补服,雪白蛮阔的雕花玉带,拖着牌穗印绶,头戴乌纱帽的样子出来。 应是很滑稽了,林锦眼底闪过笑意。 外面传来李氏的声音,春丫只得一脸可惜地道,“吃完饭我带姐姐去找找后册。” 林锦点头,牵着春丫的手出了门。 …… 庄户人家平素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但林锦貌美,里长担心儿子与她撞上了,传出去不好听,午食就分了两桌。 陈跃白玄与里长在厅堂,几个女人便在春丫的卧房吃了。 摆好桌子,一盘盘美味佳肴盛上来,捍薄饼、香油调酱瓜,烧土步鱼、赶温面…… 李氏生怕招待不周,尽己所能的做了很多拿手好菜,冬日严寒,应季的蔬食少,李氏也很发愁,还是陈跃过来宽慰几句,李氏才缓了神色。 李氏赶的温面又细又滑,林锦生到这个身子里,还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竟是一口气吃了两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碗,李氏一脸笑眯眯地、满是慈爱地望着她,林锦想到自己的母亲,又想起莫名来此处的这几个月,眼底就泛起泪珠,埋在碗里不敢看她。 李氏叹口气,放下碗筷,轻声问她,“姑娘是有什么委屈吗?说给姨听听,兴许我们可以帮到你。”李氏秀美柔和,只眼角有淡淡痕迹,看起来娴静如水。 林锦连忙抹泪,哽了一下,才抬头冲她笑道,“我没事的。” 吃过饭洗了碗,几人在房内叙话,听见外面乱哄哄的,便出来看。 原是村东一家媳妇要生了,村里接生婆却去了别村,村子里除了那位接生婆,便只剩李氏会接生,那村户没办法,转头跑过来求李氏来了。 李氏心地善良,虽好多年没替人接生过,怕自己手生,但到此情形,她又不忍妇人受苦,只得取了封箱的器具出来,随那村户赶过去了。 林锦望着她远去的俏丽身影,口中喃喃,“春丫,你们家当真是卧虎藏龙啊……” …… 陈跃住在东厢,他 8. 寒松叹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足足准备了四日,陈庭璧才打点好一切,等戌时一到,立即锁了大门,一大家子便在沉沉夜色中上路了。 饶是再小心谨慎,也不可能不走漏一点风声,陈庭璧在村子里的声望太高,他这一走,那机灵些的人家自然发觉,皆暗自惊惧。 但他们对陈庭璧一向敬重,只当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颇有默契的替他隐瞒。 陈家在此地经营十几年,家资颇有盈余,加上陈跃举子的身份,免了村子里大半的田税,桃花村民风颇好,又全赖陈里长有魄力能服人。 就有些年岁大一些的人,想起这对夫妻刚来桃花村时,也是这样悄无声息的,就连走,也是这样。 如何能不让人哀叹? 张白玄上京城应考,一路上都是坐马车的,这次却不能跟女人们挤在一起,李氏特意去镇子上另买了辆马车,掌柜的一看是陈家夫人,自然替她选最耐寒最挡风的,三个女眷便坐在这座精心挑选的挡风马车里,脚下铜脚炉中还烧着炭火,即使冬夜寒风刺骨,也冻不到她们几个。 白玄与家仆挤在自家马车里,掀起帘子就就能看到前面仆仆带路的陈家父子。 真是苦了他们了。 不多时一行就赶到了寒岭关城,此处城门由青砖券石砌成,高数百丈,可通人行,上方阁楼破败,风势寒急。 不过是从深山沟壑中辟出的一条路,一路颠簸的厉害,两边也没有村户人家,陈跃骑马跟在父亲后面,风在耳边呼啸狂吼,临近的毗卢寺庙塔顶的檐铃被风吹得泠泠乱响,在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惊心。 李氏杏眼圆睁,毫无睡意,白天她们都补过眠了,也只有春丫这会还睡得着,抬头望去,林锦正端坐在一旁的软褥上,警惕地睁大眼,似是听着周遭动静。 “锦姑娘,这里是毗卢寺,过了关口,再走一个时辰就到王平口巡检衙司,到那时路就好走些了。” 林锦闻言乖巧点头,这条路她以前走过的,她略想了想,坐过去握住李氏温热的双手。 …… 两人正说话间,几块巨石从天而降,在雪地里发出刺耳的响声,为首的烈马猛然受惊,开始发疯似的往前冲,并发出阵阵嘶鸣,紧随其后的马匹也在这股焦躁的氛围里乱了阵脚,开始四处狂奔,车里几人顿时被撞得七荤八素。 慌乱间李氏紧紧抱住林锦,护住她巨大的肚子。 陈庭璧厉声吁喝,双腿颇强悍地勒住缰绳,身下的马才痛得停了下来,后面的两位车夫训练有素,很快稳住了身前的马。 众人往山上看去,只见黑压压一片枯树,在暗夜里像鬼影一样。 一声冷笑从阁楼方向传来。 陈庭璧扯紧缰绳转过身…… 破败的楼顶一片冷硬肃杀,其中有一人傲然挺立,风把他身上的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陈哥,为何一声不响地就要走?”苏俊声音在寒夜里冷得像冰,细听好似还隐隐带了些受伤。 陈庭璧策马过去,停在城门不远处,他在黑夜里视力极好,一眼就望见苏俊身后还跟着五六位彪形大汉,心道不好,嘴上却朝他喊道:“俊哥儿,你放过锦姑娘吧,她有自己的父母!你若想要回那百两银子,为兄这里有的是!” “陈哥你知道的,是她嫡母把她卖给了我!我就只要她,把她还给我!她说了想做我的妻子的!”若是旁人,苏俊不会耐烦说这些,但陈李二人是他的救命恩人。 “俊哥儿,不要执迷不悟了,难道你看不出来锦姑娘怕你吗?强扭的瓜不甜,你放我们走吧。” “闭嘴!不要逼我动手!让小姐出来跟我说话!”苏俊咬牙,眸光变得森冷。 陈跃也打马过来,“爹,多说无益,我们杀过去。” 苏俊冷嗤,“就凭你们?” 陈庭璧原本还要再劝说几句,楼上的苏俊突然一个俯冲,冷剑直往他面门而来,他一个闪身躲开,另一道冷光又迅速打过来,再被他轻巧躲掉。 那群大汉也围上来,几人缠住陈庭璧不放,苏俊一个旋身,往林锦所在的马车奔去。 陈庭璧大叫,“跃儿!护住锦姑娘!” 陈跃原本在不远处和另一人缠斗,此时听了父亲的话,干脆利索的敲晕那个大汉,疾速飞奔到马车前。 苏俊没有他来得快,只能站在不远处,眯眼打量他,“是小姐勾搭了你,让你救她的?” 陈跃额角跳动,冷脸怒斥,“休要侮辱人!我与锦儿小姐清清白白!” 苏俊当然不信,只当小姐旧病故犯,又撩得别人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他目光凶悍,满身恼怒地朝那辆马车喊道:“小姐,所以你根本没有失忆对不对?你还是从前的你,看不起我,糟践我,看我又在为你神魂颠倒你很得意吧?你这个贱/人!还记得临走前我说了什么吗?” 林锦想起他杀人一样凶狠的目光,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一旁的春丫被打斗声惊醒,被李氏紧紧抱在怀里。 早在苏俊出现时林锦就偷偷撩开帘子细细观察,她看得分明,方才几人的缠斗,陈叔的武功远在苏俊之上,但她们这边只有陈叔和陈跃会武功,而苏俊那边却有六个身彪强悍之人。 即使再怕,她不能让这一家人因为她而陷入险境。 哪怕她从此坠入地狱! 她稳住发颤的舌尖,作势往前,忿忿道:“你放过他们!我跟你回去就是!” 跟疯子说什么都没用! 玉手正准备掀开帘子,就被陈跃给挡了回去。 “锦儿姑娘不要出来!我来对付他!谭叔,快带她们走!” 陈家的车夫老谭,是陈家多年的老邻居,说起来原不是桃花村的人。 有一年山西闹饥荒,他一人从山西一路乞讨到桃花村,是陈庭璧给了他新身份。 都是信得过的人。 老谭听了陈跃的话,鞭子一甩,马儿开始嘶嘶鸣叫,四个蹄子像是有意识一样,轻易躲开脚下的山石,从另一方坍圮的矮墙上飞了出去。 林锦一下被甩回到后面的软褥上。 载着白玄的那辆马车也立刻跟了上去。 苏俊未料这马夫驭马技术竟如此之好,一时追赶不及,而身前还有个惹人烦的陈跃缠挡着。 他的心情不能再恶劣了。 “你找死!” 手中的剑疾速射出,被陈跃用父亲送他的那把好剑隔挡开来,并且击得粉碎。 苏俊失了武器,赤手空拳,虽处于下风却毫不慌张,他身手极快,拳如闪电,招招致命不留情面,陈跃武艺不错,但缺乏历练,终归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十几个回合就招架不住,被苏俊一个空心脚 9. 唤春愁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子夜,雪越下越密,野风从四面呼啸而来,马车一路行得颇艰难,若不是鞭子抽得又紧又急,怕是这会还赶不到王平口。 因风雪肆虐,巡检司附近的客店都被占满了。还是白玄付了几倍的银钱,才讨到两间客房, 男人们挤在小小的客房里取暖,另一间则留给女眷。 风雪把客店门前的大明角灯吹得咯吱乱响,火芯子明明灭灭,地上覆了层厚厚的积雪。 林锦从窗边瞧去,正好看到白玄和老谭守在巡检衙门门口,许是他们提前说好在此接应。 她心口闷闷的,有种前世心疾发作时的那种闷痛。 李氏和春丫有些待不住,向店家借了盏风灯就要出门。 这时衙门口传来一声惊呼,是陈庭璧携陈跃骑马赶到了。 李氏推门迎去,几乎一眼就瞧见陷入昏迷的儿子,若不是有春丫扶着,她也要倒下去了。 “庭哥,这……这怎么回事?跃儿……怎么了?”她语调惊惶,浑身发软,竟是不敢上前去看。 陈庭璧一脸阴沉,迈开步子随白玄往里走,觑空转身安抚爱妻,“宛儿,没事的,他没事,不要担心。” 可儿子没有意识地瘫软在他怀里,身上还有那么多的血,怎么是没事呢? 李氏失了魂般,趔趄跟上。 深更半夜的,一时也没处找大夫,陈庭璧只能把陈跃安置在女眷们的房间,从李氏的宝箱里取出些止痛的麻沸散和干净的布替他固定好脚踝,一边包扎一边讲起早前的缠斗。 白玄瘫在床边,望向因疼痛而昏迷的挚友,“怎么会这样?” 什么叫被挑断了脚筋?什么叫武功尽失? 李氏茫然失措地望向丈夫,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 没人比她更清楚,儿子虽文武兼修,却一直向往疆场,渴望做威武霸气的大将军。 她不敢想象儿子睁开眼之后会有多痛苦。 陈庭璧替陈跃固定好双脚,也顾不上林锦和白玄在场,上前用力环抱住妻子。 “没事的!跃儿是我们的孩子,他肯定能挺过这一关,谁也没想到那苏俊会这样疯癫,也是跃儿技不如人……怪不了任何人,跃儿当不了大侠,以后考取功名也同样能过得很好。” 陈庭璧并未觉得被挑断脚筋是什么值得绝望的事,只因他生命中有过比这些更生死攸关的大事儿。 只要还留条命在,便是天大的好事。 他斜睨着跪在一旁流泪不停的林锦,“这是他命中有此一劫,锦儿姑娘莫要哭了。那苏俊一死,你也可以宽心了。” 这个时候并没有心情理会外人,不过是看她大着肚子跪在那里凄美可怜,心有不忍罢了。 林锦低头,有些无可适从,“对不起……” 李氏心里哀叹,儿子管过那么多闲事,却折在苏俊这里,锦姑娘胆小,还不定怎么惊惶,可她如今自顾不暇,也分不出心来照抚她。 她倚在床沿,替儿子盖好寝被。 这一夜注定无人入眠。 陈庭璧杀了人,总不好在巡检衙门口多呆,是以第二日一大早,众人就启程,继续赶路。 正午时分,西直门外熙熙攘攘,皇城地界,守城官兵盘查的紧,林锦闷在马车下面的暗格里,幸运的是也没遇到什么太较真的守卫,马车很顺利进了城。 陈庭璧赁的住处在积庆坊一个小胡同里,离宛平县衙不过五里,只是京城居大不易,不过小小三间房,他们夫妻一间,春丫、林锦一间,陈跃、老谭住一间。 张白玄远房表叔在京做官,为他精心挑选了一处宅子,只是他忧心陈跃,不愿离陈家太远,便在不远处的悦来客店住了下来。 众人在京城安顿下来,正旦也到了。 …… 京城的正月,比乡下要热闹得多,年前几日陈庭璧替巷子修了座天灯杆来驱邪,倒引来邻里的注意,邻居王陂觑着新来的人家男主人高大,说话硬浪,是个练家子。女主人娇柔宽和,小儿媳又生的极为貌美,遂生了结交的意思,派小丫头过去送了些年礼,陈家人也礼貌的回了礼。 王陂是礼仪房王太监的老婆,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在积庆坊居住,专为乃兹房挑选“奶口”的,她貂皮帽套下两双眼狄良突卢的,甚是机灵。 眼瞅着这家小妇人要生,若下一季能选了她,王太监定会赏她,若这事儿能做漂亮,也算给自己长脸。 这家儿病女痴,可见并不富裕,儿媳做了皇子的奶娘,富贵一生,这对普通人家的诱惑可不是一般。想来他们是会应的吧,王陂看多了这样的事情,对此倒还有些自信。 她就眼巴巴地盯着对门儿媳妇的肚子,擎等着做成她这件大事了。 元旦这日一早要拜天地祖祢,在佛前烧阡张纸马,林锦与春丫张罗着做了扁食给陈庭璧和李氏,祈愿他们福寿绵长。 一家子坐在一处吃团圆饭,只有陈跃冷着脸一声不吭。 实则他从醒过来到现在,十几日过去了,一直是一个表情,甚至连看到林锦也不脸红了。 他就像一个心死的人,任何事都难以激起他的热情。原本他不愿意走路,还是陈庭璧替他做了个拐杖,逼他每日在街边溜溜。 他谁也不搭理,甚至连白玄也当空气。 可会试就剩两个多月,他如此颓丧,如何对得起过去几年的辛苦?李氏有些不是滋味起来,儿子这样她看着也难受,许是打小就没受过折磨,走得太顺了,他完全接受不了自己不能再习武。任凭他爹怎么劝也不听,整个人失了魂一样。 林锦把剔好的鱼刺放到他碗里,他也一声不吭,还是李氏斥责了几句,他才懒懒提箸,胡乱扒了几口饭。 林锦难堪地低下头。气氛低沉,众人神色各异,饭也难以下咽。 春丫有些受不了哥哥这样,她张嘴小声问道:“哥哥你是不喜欢锦姐姐了吗?你从前不这样的,为什么耍脾气?” 陈跃偷偷扫了眼林锦,她早缓过神,正一脸温柔地替李氏盛汤。 他嘴角微动,气闷得很,想解释却不敢开口。 是他废 10. 迷神引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肃州在大乾最西北,这里有最彪悍的士兵、最贫瘠的土地,最富有的藩王,以及,最落魄的皇子。 若有人问起为什么堂堂四王爷戚无忧会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界儿? 安王府的小太监松屏能唠上一唠。 谁能想到他温润如玉、一尘不染的主子会栽在女子身上? 一年多以前,国母张皇后薨,张皇后贤良淑德,为天下妇女表率,靖和帝为发妻守孝,也颁下谕旨,命令天下臣民为皇后守孝一年,皇子皇女禁止宴饮、屠宰、婚嫁。 皇帝专事玄修,颇重礼法,最厌恶不守规矩的人。 那日他家殿下赴他二哥梁王的宴,原以为不过又是一场溜须奉承,只需点个卯就溜,谁知席间既有女子相陪又有佳酿相伴,走,又没法走;留,又怕被人做了筏子。 梁王母妃是徐贵妃,他犯错无非是一顿责骂,他家王爷有什么?从小由小宫妃养大,不过一个母不详的皇子,虽才封了安王,建了王府,可皇帝不喜,王府也是谨守最低规制建的,没有那等聪明的臣子愿意去安王府,他甚至没有自己信得过的幕僚。 不得宠的皇子,非是谨小慎微,活不到今日。 梁王比他这个皇弟大了十五岁,先太子早夭后,圣人未立太子,但他不过就四个儿子,梁王既占个长,母妃身份又贵重,若无意外,他将会是帝国下一任皇帝,原他也不在意自己这个庸常的皇弟。 不过是看不惯他长得好看,时不时戏耍一番罢了。 听说不仅冠绝京城的大美人苏锦绣痴缠他,甚至连泰宁侯之女陈妙佛也哭着闹着想做他的王妃,艳福倒是不浅。 殿下每次见梁王都没什么好事,是以那日松屏眼都不敢眨,他一步不离地跟在自家王爷身后。筵席之上,勋贵们推杯换盏,梁王也递来长春酒,王爷以不胜酒力拒了。梁王又叫厨子上菜,这回若再拒,那就显得不识抬举了。梁王下了好大功夫,珍馐都是从南海运过来的炙蛤蜊、炒鲜虾。 徐国公世子徐湛看他不喝酒,菜也夹一点点,便一个劲儿地让女伎替他夹菜,松屏想着反正大家都在吃,想来没什么挂碍,就没有劝。 谁知筵席过半,王爷脸色越来越红,一向不近女色的他居然没有推开身旁浓妆艳抹、酥/胸半露的女伎。 松屏暗道不好,还没等他想出对策,王爷却突然站了起来,他双目猩红,勉强压制住心头那股邪火,朝自己那个笑得一脸猥琐的皇兄作揖,说是想带这名女伎回王府。 梁王求之不得,吩咐女伎好生伺候就放他走了。 等王府的马车拐到一处巷口,安王才一脸嫌恶的命令松屏把那女子扔出去,并威胁她不许向梁王告状。 王爷意识是清醒的,只是身子难受的厉害,他蜷在角落,令松屏去泰宁侯府找世子陈瓒找解药。 只是泰宁侯府毕竟远了些,松屏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 松屏想起后来的事就脸红,当他匆匆带着陈瓒赶到的时候,那辆高头马车里传出阵阵让人羞臊的抽泣娇吟,而自家王爷不知拉了哪家女子,正行那云/雨之事。 那女子娇媚入骨,初时还嘤嘤作态,哭求不止,后来那声儿弱了些,像小猫一样发出细弱的叫声,挠的人心里发痒。 耸叠而起的身影,夯般匝实的声响,粗喘声和抽泣声此起彼伏……因看不清,反倒让人生了遐想,别看王爷白净俊逸,实则宽肩窄腰,高大威猛,那啥……也生的邪性,哎呀真是不能想,他一个没把儿的人可听不了这些…… 这还是王爷第一次御女,殿下果真天赋异禀啊! 直到暮色四合,马车里才没了动静。 陈瓒正坐在巷口的石墩子上,他努力克制半天,警戒自己不要笑得太猥琐,王爷的笑话可不能随便看。 于是他等里面消停了一会,才上前敲窗,“王爷?” 一阵窸窸窣窣,是那女子听到动静,慌忙起身穿衣服的声音。 少顷,从车上跳下来一位妙龄女郎。 陈瓒看着面色酡红,一脸春意的苏锦绣,当场就愣住了。 这……这都哪跟哪啊。 苏锦绣的嫡母顾氏是梁王侧妃的姐姐,梁王侧妃是世子戚昭的生母,苏家一向是坚定的梁王一党。 苏锦绣对安王的感情不知所起,陈瓒记得自己彻底记住苏锦绣这张脸的时候,她就已经爱王爷爱的要死要活的了,不过这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单相思,安王私下极厌恶梁王一家,更是不可能喜欢一向肆意妄为,极不端庄的苏锦绣,是以虽然苏锦绣极力痴缠,王爷从未给过她好脸色。 这苏锦绣好本事!居然睡了王爷! 啊不不不,是自家王爷占了大便宜。 苏锦绣性子嚣张,但人长得美艳啊! 瞧瞧这慌乱逃开的媚劲儿,还有那凤眼含春,骨细肌丰……啧啧,一向嚣张跋扈的大美人被王爷糟蹋的甚是楚楚可怜。 陈瓒少男心碎了,他也暗自迷恋过苏锦绣的啊,王爷不要太过分了…… 没过几日,大乾梁王与安王守丧期间饮酒作乐的消息就传到了皇帝耳边,甚至有那添油加醋、捕风捉影的人说,安王与那女伎急不可耐,在马车里就办起了事。 皇帝震怒,下令处置酒楼的掌柜,并一干女伎。罚梁王禁足一个月,安王则被发配肃州体察民情,自我修省。 这件事好像就这样过去了。 皇帝实则不是那么好糊弄,锦衣卫指挥使查出安王并没有睡那个女伎,但又真的有人听到了那场活春/宫。 那么,和他这个儿子在暗巷里春风一度的,到底是哪个不检点的女人? 王爷清醒后不让任何人提起这事,说来苏锦绣总是一府千金,王爷却没有任何要提亲的想法。 以苏锦绣的性子,从前又那样纠缠,竟然也没有跑来威胁王爷娶她,实在是匪夷所思。 大乾民风开放,女子可入朝为官,也可自立门户,做主婚姻之事,其开明程度可见一斑。< 11. 曲入冥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松屏半夜出来小解,发现王爷的主卧居然还亮着。 王爷怎么还没睡? “主子,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他站在廊下问道。 戚无忧这才从旧日思绪中拉扯出来。 “松屏吗?进来吧。” 松屏推门进去。王爷还穿着早先那身常服,正坐在圈椅上一动不动。 他在军营里混了几个月,肤色倒是比以前黑了一些。 “王爷,可是陈世子信中说了什么?” 戚无忧蹙眉,因含了恼怒和疑惑,他的语调并不似平常温雅。 “陈瓒说苏锦绣怀孕了……到六个月瞒不住,被她嫡姐告到宗族族长那里去,苏家名声扫地,将她关在祠堂。后来苏府下人又传说,苏烈将她安置在城外的别庄里。陈瓒派人去别庄找了几次都没找到人,反倒是那苏家夫人顾氏也被关在别庄不得出……” 他顿了顿,一脸悒郁道,“此事必有蹊跷!可惜我这封信收到的太晚,苏锦绣若不在别庄,苏家人会把她藏在哪里呢?” 松屏睨了眼王爷,心中有些想不通,苏锦绣既有了王爷的骨肉,为何不找王爷说清楚呢? 戚无忧还在兀自言语,“我真是不喜欢她……那日我……身中情毒,躲在暗巷等你回来,陈瓒这小子熟于制药,定能解我身上的毒。谁知那苏锦绣发现了王府的马车,执意要上来……” 泰宁侯世子陈瓒是戚无忧伴读,也是他唯一的好兄弟。 戚无忧心想,自己宁愿自己爆涨而死,也不愿与不喜欢的人睡在一起。 可他终归是没忍住,欺负了她…… 松屏对那日的事情记忆尤深,他觑着戚无忧发青的脸色,小心斟酌着字句,“可是……那日您确实……” 他想说您确实睡了人家姑娘的呀? 戚无忧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儿道,“做过的事我不会不认,只是眼下刚解决完肃州兵变的事儿,新的总兵还未赴任,我总不能这时就走,再说皇上的圣旨还没到,此时回京又得一顿好骂。” 他来回踱步,显得有些烦躁,“这样吧,你先回京准备,我给父皇写信,求他把苏锦绣许配给我为妻……” 松屏惊呼出声,“什么?!您不是说陈世子没找到人吗?再说皇上不喜女子婚前失贞……” 虽说王爷要负责任,可在松屏看来,苏锦绣自己上赶着被王爷那个,抬举她做个侧妃已经是王爷仁慈了,王爷居然想娶她做正妃。 王爷身份尴尬,若是泰宁侯家的女儿,对他还能有些助力,那苏烈爬到吏部左侍郎的位置,不过是因了皇帝对苏家老太爷的荫护,后来苏烈要不是靠梁王,他自己怎么可能在那个位置坐稳? “苏锦绣婚前失贞是我造成的……”他那日后来虽意识模糊,可总还记得她的青涩…… “可王爷您不是说想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为妻吗?” “……若没有这事……”戚无忧郁卒,“算了,我已经没有资格了……” “哎呦我的殿下哎,您可是王爷,普通人家尚且三妻四妾呢,您又怎么会没有资格呢?” 戚无忧摇头。 松屏一急,说起话来也不带脑子,“她以前到处勾引男子,谁知道这肚子里怀的是谁的孩子啊?” …… 松屏感觉王爷飞过来的眼神都带着刀子,“别啰嗦了,赶快收拾收拾回去,我和苏锦绣如今一个比一个名声坏,我有什么好嫌弃人家的。再说陈瓒不是还没找到苏锦绣吗,我求亲,也能逼苏家人放出苏锦绣。” 松屏只得应了,伺候他歇下。 …… 戚无忧心里藏了事,睡得也不甚踏实。 迷迷糊糊中,他梦到一个女人正在生孩子。 一片血红,血泊里的女子面色苍白,满脸泪痕,她肚子大的惊人,两腿叉得很开,嚷嚷着要找娘。 可她身边没有一个人,她逐渐气竭,气儿都喘不上来。 戚无忧看得有些心焦,梦里的他怎么也走不到她身边,只能对着那人喊道,“你可以的!快些好起来!” …… 戚无忧醒来后心情就有些微妙。 仔细想想,若苏锦绣真的怀了身孕,那这时节,孩子也该要生了…… 生孩子会要了女人半条命,这还是养他的母妃于嫔说的。 于嫔曾经怀过孩子,但她没有保住,后来身体就一直不太好。 于嫔是个不受宠的,梁王欺负戚无忧,她管不了。就连皇帝处罚戚无忧,她都是最后才知道。 他们母子二人,都不为皇帝所喜,在紫禁城里看够了众人的虚与委蛇两面三刀。 从小戚无忧就发誓,他长大了一定要娶自己喜欢的女子,给她所有的尊容和宠爱,他绝不要像父皇那样,留给后宫女人们一个刻薄寡恩的背影,也不要像父皇那样,养个儿子跟养条狗似的。 他可以做一个没有世俗欲望的王爷,但一定要活得有温度。 虽然对于要娶苏锦绣这件事,他心里还有些难过别扭,但一想到或许她正躲在某处,竭尽所能的生育他的孩子,他那点怨气也就消失无踪了。 她不是喜欢他吗,想来他们中间,总得有个人是真心欢喜吧。 —— 松屏刚走没几天,北方战事再起,北狄人得到情报,肃州兵发生暴乱,肃州总兵被大乾皇帝治罪,如今靖安卫群龙无首,只有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坐镇。 机会千载难逢,北狄右翼贤王呼延霁率领三千骑兵南下,短短时日,数个州县遭到劫掠……北狄抢走大乾六畜百万匹、百姓上万人。 皇帝的密旨急如星火,紧急时刻,他还是决定信任自己这个远在肃州的亲生儿子,他命令安王坚壁清野、修固城墙,守住肃州门户。 戚无忧在军中隐身数月,与兵士们一起操练坐卧,各卫所的守备、千总、把总都是什么素质,他摸得比谁都清楚。 与他同一铺的小兵李龙,此人精通北狄语,为人狡诈,骑术一流,此时就被戚无忧任命为斥候,先行查探呼延霁行踪,两日后李龙回报,呼延霁转道黑泉。 他又任命把总岛风为前锋,岛风善火铳,他手下的士兵个个精壮迅猛,是奇袭的好材料;升守备林海为参将,暂管靖安卫,严阵以待。 但靖安卫刚经历一场兵变,士兵们心不齐,林海短时间无法树立在军中的威信,戚无忧并不把希望放在乾军大本营。 兵贵神速,正月二十日,戚无忧率先锋士兵百人,在黑夜的掩护下,连夜奔袭至黑泉,呼延霁这边没有任 12. 金浮图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京师高粱河附近有座有娘娘庙,塑像呈妇人育婴之状,据传每年四月八日是娘娘显圣的日子,初时只有难孕的妇人来此乞灵,到靖和年间,全城的女子都于此日来拜娘娘,难孕的妇人求子,未婚的女子求遇良人,因此每年四月八日,高粱河两岸坐满了女裙钗,她们携酒水瓜果,解裙系柳为围,香气袭人,群芳争艳。 这日也是小贩们兜售货品的好时机。 这不,人群中有一女子正往来穿梭,向姑娘们推销她木推车里的各色汗巾子,女子虽肤色暗沉,荆钗布裙,青绫帕单裹缠头,但那黑漆漆的黑眼仁儿水一样,狭长凤眼微挑,魅人得很,颇有黑里俏的意味。 初时她还有些拘紧,直到一位穿蜜合色暗纹竖领衫,头戴金丝?髻的娇俏女子走到她身边,大声问询了几句,她这才放开手脚,大方介绍起了自己手上的汗巾。 这装作问询的女子自然是王陂,那位王太监的老婆,而卖汗巾子的女子,则是涂黑了脸的林锦。 王陂与陈家做了四个多月的邻居,自然知道自己闹了乌龙,但她却不忍舍弃林锦这样难得一见的“奶口”,是以一路随林锦到河边,边走边劝,嘴皮子都说破了,林锦拒绝的话说了遍,王陂却还不死心。林锦无奈,只能任由她跟着。 众女见那卖汗巾的女子俏丽,手上飘飞的汗巾子质地细软,色泽鲜丽,折枝花卉绣得清雅,且只需三文钱一条,纷纷过来挑选,女子甜笑着应酬,可能是第一次生意这样好,她收钱的手都有些抖。 刚卖一半,桥边来了两位兜售汗巾子的双髻少女,有人认出是李家汗巾店的,李家专卖销金点翠汗巾首帕,汗巾做得精致,手艺也醇熟,平素十几二十文的汗巾,今日却只需八文钱。 这样的好事,就是贵一些也使得,原本聚在林锦小车前的女眷们一窝蜂跑到对面去了。 林锦心想看来这边是卖不动了,但她又不愿放弃今日这样的好机会,只能再推远一些去卖。 有个杏目圆瞪的女子挡住了她的道儿。 “我就说呢,还真是你这个死丫头,咦!你脸怎么了?” 林锦一脸茫然地看过去。 苏锦华:“……” “五妹妹,你在装蒜吧?”贵女咋呼起来,“你……怎么,不认识我了?……你不是在别庄生孩子吗?”她瞥见林锦肚子扁平,又傻傻问了句,“……我外甥呢?” 别说苏锦华了,就连苏锦玉也以为这个妹妹在别庄生孩子去了呢。 林锦心慌意乱,苏家两房共有六位姐妹,她前面有四个姐姐,也不知这位是苏锦绣哪位姐姐,玉玦很久没有说话了,今日应该也不会“显灵”来提醒她。 “小姐,您认错人了……”她只得小声否认。 “苏锦绣!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认识你!” 苏锦华激动起来。 她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锦绣是在顾氏房里请安时,都已经过去一年了。 锦华闲下来自己瞎猜,后来可能是锦绣显怀了,就躲起来不再见人,直到被人发现告到族长那里去…… 虽然两人一直不对付,但锦华这个人,不过是纸老虎,嘴上不干净,却很容易心软。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她五妹妹怀了孩子不见踪迹,近来皇帝又下旨让父亲休妻,苏家丢尽了脸面,姐妹们的好姻缘都被搅乱了…… 姐妹们都怪锦绣,但苏锦华却想,这些人为什么不去怪那个把妹妹肚子搞大了却不负责的人呢? 然而这只不过是苏锦华一人的想法,苏家宗族里,大部分的人都对苏锦绣讳莫如深,并且充满恨意。 此时看到五妹妹,锦华心中才隐约明白母亲被休弃的原因了——定是她把妹妹扔出去自生自灭去了。 她凑到林锦耳边轻轻说道:“母亲,母亲已被父亲奉旨休了。你跟我回去,我去求父亲把你藏起来。” 奉旨?这是为何?林锦隐约觉得可能是和安王有关。 但她没打算认下这身份,她装作一脸严肃地道,“小姐,我真不知您在说什么,您也看到了,我还有生意要忙,先走一步……” 说完推着小车匆匆往前行去,王陂扫了眼锦华身上的大红织金袍服,撇了撇嘴,快走几步跟上了林锦。 “哎!五妹妹!别走啊你!”苏锦华追着那两道倩影,但奈何河边人潮拥挤,花红柳绿的,一岔眼,人就不见了。 “难道真是我认错了,世界上真有如此像的人?” —— 在京城生活,百姓们惯于对皇家之事指指点点。 安王去岁因丧期淫乐,被皇帝罚去了肃州。 林锦自己琢磨,安王丧期淫乐的时间,和苏锦绣怀孕的时间几乎是同时,安王是她孩子亲生父亲的可能性有一半,但安王却从来没有找过苏锦绣负责,可见,这人多半是个软弱无能之辈。 听说他在皇子里最有女人缘,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派头很能吸引女子的眼光…… 听说喜欢他的贵女们能从皇城排到潭柘寺…… 苏锦绣自己不“显灵”叫嚷着要找王爷,林锦便绝没有要找他负责的意思。 她不喜欢绣花枕头,再说,要去面对那些陌生的人和事,其实她很害怕。 传闻说安王杀了北狄王爷,被皇帝封了威武将军,皇帝为他挑选了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泰宁侯家的小郡主陈妙佛,那陈妙佛爱王爷爱得死去活来,又生得圆润俊俏,看起来就好生养的很。 但不知为何王爷抗旨不从,皇帝气得胡子乱翘,命他三年不得回京…… 林锦心想,不回便不回吧。 至于苏家,顾氏被休,她的仇算是报了。 林锦想起那位父亲,初时他是想把她放到别庄的,要不是因那顾氏狠毒…… 可是以苏家族人对自己的厌恶,她就是回去了又能怎样呢,还不如眼下自在。 王陂还在她耳边聒噪,“林姑娘,刚刚那位小姐身上的织金可是香织楼的手艺,您怎么会认识她?” 13. 玲珑王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马车刚行到胡同口,林锦就听到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她胸口疼得厉害,与王陂匆匆告辞,转身小跑进了院子。 李氏正坐在炕沿,一口一口地往婴孩嘴里喂奶水,但婴孩并不配合,只顾闭眼哇哇哭。 李氏无奈地望向她,“怎么也不肯吃你晨起存的奶水……这是饿狠了。” 林锦心疼地抱起儿子。 小团子像是知道是母亲似的,刚到她怀里就睁开哭得红红的眼睛,咿呀咿呀个不停。 李氏摇头浅笑道,“哎呀,他这是告状呢。” “好了好了,是娘不好~不哭不哭了……”林锦抱他绕了一圈顺顺气,才坐在椅子上给他喂奶。 儿子像小牛犊一样,小手紧握她衣襟,摇头晃脑的,吃奶时嘬得用力,林锦刚喂奶时疼得直哭,慢慢也就习惯了。 因她奶水足,恒儿养得好,胳膊和腿藕节似的,蹬着腿儿,可爱极了。 春丫喜欢恒儿,每次看他哼哧哼哧的吃奶声就开心,她歪头摸他肉乎乎的小手,放在鼻间闻闻,酸酸臭臭的,真好闻! 林锦喂完奶就把恒儿交给春丫,春丫抱着他满院子晃悠,哄得恒儿咯咯笑。 林锦这才有空和李氏说话。 “宛姨,这是我今日赚的……”她从袖口掏出桃红绫汗巾,把里面裹着的铜板交给李氏。 李氏知道她的性子,也没推辞,看也不看就笑着收下了。 恒儿满月之后林锦就出去找活儿做,她每次出门就涂层黑粉,生怕这张脸给陈家惹出祸事来。 她抄过书,人家嫌她写得差;给酒楼里做过帮厨,她又不似汉子们有力气……最后还是李氏建议她做些绣活儿出来卖。 今儿还是娘娘诞辰,从方才掂过汗巾子的分量来看,这活计做得也不是很顺当。 李氏卧床喝了半月的苦药,如今身子总算好了些,也有力气与她闲话,“上次来的那个徐女医,你还记得不,教你排恶露,调理身子那位?” 林锦点头,徐女医是不远处徐家医馆掌柜的女儿,方十五的年龄,颇通雌黄,专为女子看病,李氏的病,也是她给看的。 “徐女医她爹,听说给皇上瞧过病的,前两日你陈叔带春丫过去,老人家说春丫……”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嘴角漾出一抹娇俏笑弧,“这里,可以治的!” 林锦眸光一亮,“真的吗!那太好了!” 李氏悬着的心总算松快了些,她面色温柔,好似又回到林锦初见她时的样子。 …… 林锦与春丫做罢晚饭,在县衙做工的陈庭璧与谭叔也回来了。 一家人从不分桌,和和乐乐地围在一起吃饭,恒儿则躺在陈庭璧为他做的小木车里,咿咿呀呀地一个人唆着手玩儿。 陈庭璧每天回来都要与李氏交待一番,今日提起的是县老爷被御史弹劾的事儿。 李氏顿了顿,这县老爷不是个好人吗? 陈庭璧也不卖关子,“听说是抓了牙行的人,那些人假刻府县印信,被万俟知县发现了。” 李氏眼梢睨向丈夫,“这是好事啊,伪造官府印章本就是重罪,为何御史要弹劾他呢?” 陈庭璧摇头,“那罪犯邵文不仅私刻顺天府印章,还做了契尾印板,今日老爷令捕快们追查那些偷逃契税的户主,这些漏税之人多是富户,上面有人的……御史风闻奏事,他们弹劾万俟宗偏累小民,滥罚无制。” 李氏一听就明白了,往他碗里夹粉皮合菜,“……我听说咱们这位县太爷是个钻钱眼儿里的,好不容易能逮到这种好机会,又岂会轻易放弃呢……你多吃点,还有的忙呢……” 林锦努力回想,却始终不记得有这回事,不过以前书中是提过,万俟宗任县令时,第一年就被追杀过,会不会就是这时候呢? 小心些总不是坏事儿,她对陈庭璧温言道:“陈叔,这几日若知县老爷要出去,您多看顾些,总觉得最近会不消停呢。” 陈庭璧不由扫了林锦一眼,她一向不爱在吃饭时说话,今日怎么突然出声提醒? 不过他俩一向交流不多,闻言也不过颔首应和而已。 —— 林锦的汗巾子摊就摆在县衙门口,这里还有些贩土产的、卖烧饼扁食的、卖花卖鞋袜的……县老爷仁善,只要不吵闹,随你在县衙门口卖点什么物件儿,他从不轰人。 宛平县衙因靠着皇城,大门前没有什么遮挡,到晌午就有些热了,有差役们出来午食,林锦就挥起手中色泽鲜亮的汗巾子,她人又黑俏,倒是吸引了很多人过来。 林锦便一脸茜笑,手中汗巾子甩得更欢快了,阳光撒在她黑亮的脸上,留下氤氲旖旎的色泽,她尾音上扬,学着那市井小贩们耍嘴把式,“几位爷看看我家汗巾子,有绫子、绉纱、闪缎的,刺绣也有人物花鸟,您想要什么样儿的都有哟!买给家里的夫人用,夫人都得夸夫君会疼人嘞!” 林锦声音细嫩软糯,每次都得扯开嗓吆喝,虽还有些不像样,但总算不露怯了。 人一多她就能多卖些汗巾子,是以她笑容满面,卖力吆喝,浑然不觉自己这样有多招人眼。 县衙照壁边的几个地痞早窥瞅她半天了,其中一个混混指着林锦一脸狞笑,斜溜着眼,“大哥,您别瞧这小妞粗布麻衣,黑黢黢的,那衣服下面可是……那个!”他摆了个扭曲的弧线,眯眼笑得淫邪。 那为首的唾了他一口,“贼囚根子的,砸什么舌头,打紧事儿不干天天想婆娘,出息!” 那小混混龇牙咧嘴地谄笑,“小的也是为了大哥呀,这种女人放在咱那转子房里不得赚翻了天?” “她太黑了,糙爷们就喜欢白白净净的,”那为首的男人不屑的瞥了眼林锦黝黑的脸,离得远了倒也看不甚清明,一双三角眼儿又转回,紧紧盯着县衙的黑色大门不放。 几人闲聊间,县衙大门洞开,一位温文尔雅的公子被一群身穿红罩甲的捕快包围着,有说有笑的往外走,他一出现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陈庭璧跟他在后面,人高马大的,在人群里显得尤为鹤立鸡群。 林锦因了一直睨着外面的动静,倒是注意到照壁前那几人鬼鬼祟祟的,不由地多扫了几眼。那五六个混子长得凶神恶煞的,且也不懂遮掩,凶狠眼神盯着前面那位公子。 林锦视线一转,引陈庭璧望向照壁的方向。 陈庭璧匆匆一眼就心神领会,不动声色地离那公子近了些。 那几个地痞也定住了,为首的三角眼止住话头,低声交待,“甭扯犊 14. 红娘子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众人赶过去时,火势正大起来,李氏抱着恒儿一脸焦急地站在门首,她分明听见对面王陂呼喊救命的声音。 可邻里帮着扑了半天的火都没用,火是从书房着起的,王太监喜欢金丝楠木,书房全是用金丝楠木堆砌,一遇火就难以控制。 王太监惜命,平素仆人们看得紧,院子里水缸积年都是满水,如何就着了这样要人命的火呢? 林锦跑过去一把抱起有些发沉的儿子,李氏身上一软,顺势倚在她身侧,众人担忧地盯着对面飘着浓黑烟雾的房子。 捕快们很快行动起来,门边的火总算灭了些,宅中外院伺候的下人仆妇一个个顶着黑雾烟熏,黧黑着脸狼狈地四下扑散出来。 万俟宗逮住一个仆妇问道,“你家老爷夫人呢?” 那仆妇满脸惊恐,哆嗦着答,“主……主屋呢……” 王陂声音渺远,呼救的声音渐次小了。但有捕快来报,王家的主屋要经过仪门、垂花门和花园,主院火势很大,众人一时不敢轻易进去。 林锦扫了眼主屋那边冲天的火势,咬咬牙,抱着儿子转身回了陈家。 再出来时孩子已不在手上,唯拖着一床湿透的棉被,踉跄着步子要往王家门子里去。 众人一脸诧异,这丫头是疯了吗?她竟是要进里面救人吗? “锦儿!快些回来!”李氏拉住她衣袖,呼吸猛地急促,“不要犯傻,你还有恒儿要照顾!” 王陂邀她去过这间宅院,顶大的花园后面才是主宅,火是从书房烧起来的,书房就在主屋旁边,王陂既还能呼救,她便认定王陂并不在主屋,而是被困在了别处。 若没人拉她一把,兴许就被熏死也未可知。她不忍心看那样花儿般的生命就此凋落。 可旁人却都以为她是去送死。 邻里们对陈家这位小娘子有印象,还是她生了孩子后出来谋生计,据说原也是娇滴滴的美娇娘,生子后肤色变黑,徐女医诊治后说是生孩子血虚,水亏火燥而成,众女眷心中惊惶,原来生个孩子竟能变丑?看来以后自家怀了孩子,必然需万分重视。 女子色衰而爱驰,好光景不过十几年,哪个男人不喜欢容色娇嫩、清润如珠? 不然,那家里相公如何舍得留了娇娇在京城,独自一人清灰冷灶,远赴千山万水去赴任? 人们总在背后议论她,多是心疼她不得夫君宠爱,却没有几人真正知晓她的过往。 一时心思各异地睃看陈家小娘子。 万俟宗瞥了眼女子眸间的泪痕,分明是怕的要紧,却要义无反顾去救人。 他听见小娘子小声对一旁的妇人道,“没事的,王家有个大花园,火势应还未烧到花园,我过去花园看看,方才她在求救了,她还没死!王陂帮过我,我不能见死不救啊宛姨……” 那妇人沉默不语,小娘子难过地低着头,“宛姨,就让我去吧,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妇人松口气,“那你保重,想想恒儿,若火势太大就赶紧回来,听见没?” 小娘子披着湿到滴水的棉被跑进大门… 万俟宗默了一瞬,也不说话,径自脱下身上那身长袍,快步追上那道瘦削的身影,从林锦手上夺过被子,“你先出去!”说着头也不回地转过照壁冲了进去…… 林锦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 “老爷!”众人在后面也唬乱成一片。 本朝皇帝重用宦官,十二司尤以司礼监掌印最为吃重,王太监是礼仪房掌司,认的爹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是以他的宅第宽敞阔大,万俟宗跑了半天才摸到主屋的边儿。 门口有几个熏死过去的奴仆,他们面目狰狞,可见死的极其痛苦。 万俟宗心下一沉,头上的棉被被水浸得透透,沉重潮湿,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里面有人吗?”他扬声喊了几遍。 没有人应声,他接着又扯开嗓子喊了几声。 大火舔舐着主屋的木柱,梁架都被烧的噼啪下坠,此种情形,就是有人也早被烧死。 他有些沮丧,明明一息之前还听到女子的喊叫声的。 “有人还活着吗?”他不死心。 “救……我……” 东厨因砖墙阻隔,烧的倒是慢了些,但主屋的浓烟不断飘向东厨,里面传来一声微弱地呼救,接下来就是一阵细弱痛苦的咳嗽呻/吟。 万俟宗想也没想,他裹住自己的头和身体,一头栽进东厨,循着微弱的求救声,把那躲在小桌下面、满脸熏黑的女子扯了出来。 女子捂着憋闷的胸口,软软地偎在他怀里,像一只傻了的猫儿般,她那双灵动的双眼一眨也不眨,既然她还清醒着,万俟宗便想问问王太监的下落。 “你家那位还活着吗?”听下人说王太监今日恰在宅中。 怀中的女子也不言语,只是嫌恶似的蹭紧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指了指烧得只剩下架子的主屋。 万俟宗一窒,看来死得透透了,既死了倒也罢,也省了自个心里存的那一丝讨好司礼监的窝囊想头,毕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也不过凡尘一俗人罢了,那昂贵的木头烧尽了便轰然坍塌,要跑去里面去救人,他还真不敢了。 …… 万俟宗抱着王陂出来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好一阵欢呼。 “老爷真是青天啊,真救了人出来!” “太监老婆没死!” “是啊,祸害遗千年嘛,怎么轻易就死……” 林锦忙穿过人群,引万俟宗和王陂上自家院子歇息。 王陂看到林锦,还朝她调皮眨眼,林锦哭笑不得,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万俟宗一脸欣慰地接受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追捧,他才二十七八的年纪,此前因政绩突出,刚从偏远的小县城越级调到京城,屁股还没坐热就抓到私刻印信的牙人,不过几天就追缴了几千两税银,今日又得百姓们夸耀,心里早喜得颠颠忘形。 风变得燥热,远处是抬尸、善后的捕快,这厢好一出官民相和,热闹非凡。 谁也不防有人从背后捅向万俟宗腰间…… 林锦离得近,又一直关注着万俟宗,她拨开人群往,拧眉大喝“有刺客!”,虽嗓音细嫩也能穿透喧嚣,百姓们一听有刺客顿时慌了手脚,胡乱涌动起来,也是该万俟宗倒霉,原本那刺客动作滞住并不再动,他身后的人无头苍蝇似的一阵乱挤,竟是生生把他送到万俟宗身上,万俟宗乐极生悲,屁股上着了这一刺。 他一个趔趄向前栽去,王陂从怀中跌落,一抬头就瞧见他背后那张惊惶的脸,她指了指那人,嘶哑着嗓子大喊,“快抓住他!” 那人也是头一次拿刀子捅人,早吓得六神无主,环顾四周,方才还同仇敌忾的同伙早都跑了干净,欲哭无泪的他只能跪地求饶,围观百姓怒了,扯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陈庭璧原本是死死跟在万俟宗后面的,万俟宗进去救人时,他总不好站在外面干看,也能跟着人群提桶灭火去了。 赶巧了吗不是? 万俟宗刚救完人 15. 三株媚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天色渐暗,空气中还弥漫着烧焦的难闻气味,街坊们聚在门首,七嘴八舌地编排起王太监与王陂来。 王太监此人因家贫,二十多上才入宫做了阉人,身上染过红尘,便脱不开那姑娘家的骨朵肉儿。他一贯好色,京城各处都有他的家,只不知为何,王太监对王陂,却是比别的女人更特别一些,有些街坊看不惯王陂那副做派,便说她是那狐媚精转世勾住了王太监。 这不,王太监一死,她又骤然刮剌了县太爷,颠颠儿地要跟着他去县衙里住了,恁个小骚–狐狸。 王陂并不在意那些鄙夷的打量,谁也不能代替她生活不是,她没什么好在意这些人的。 裹紧包袱,她一脸淡然的娓随在万俟宗身后...... 李氏好整以暇地望着这一幕,斜撇了眼若有所思的林锦,展颜调笑道,“这姑娘脑子活泛,不用担心她,她呀,比你聪明多了--” 林锦羞红了脸,软软嗔哼,“宛姨,我不笨的!” 李氏被她逗得直摆手,“好好好,锦儿最聪慧了!”这丫头就是笨,仗着如此美貌不会用,家世好,性子又好,都不知当初是怎么被人蒙骗的生了孩子,好好的大家族回不去,沦落在市井中,偏还一副怡然自得,丝毫不以为苦。 李氏想起什么,望着王陂那袅娜的身影,“她不是个坏的,也莫要因旁人的三言两语,低瞧了她。” 林锦应了声是,嘴角梨涡若隐若现。 王陂这个人,是很受过些苦的,林锦虽只与她做了几个月邻居,风言风语听得也不少,但始终对她很有好感。 关键的是,她有种隐约的预感,王陂和万俟宗是要走到一起的,万俟宗是个青史留名的大清官。 这种事情不足为外人道,她有自己的烦恼。 她原以为自己魔怔,生了幻象,但每次和旁人对视片刻,若这人近来有甚好事或灾异,她脑中便会浮现那些景象,这让她不敢再看别人,生怕看到什么惨烈之事,徒增烦恼。 不过独独对陈家几人,她全无感应,日日与春丫相对,她也感受不到任何好亦或是坏来。 有时她真解释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便想起小时有那算命瞎子说她四柱纯阴,偏印旺极,阴癸通玄,能看到旁人看不到的,非要抢了她做徒弟,父母只当那老瞎子胡说,如今想来,莫不是真的? 可从前她是林锦时从没这样过,做了苏锦绣这几个月,也都没有过啊。 难道是恒儿带出来的?偏怎么想,都想不出个缘由。 想不透的诡异,就像她为何突然附身别人身上,这么久她都没想透,她也不敢跟任何人说。 大集时满城跑,没有大集就照常在县衙外兜售汗巾子,她做工虽不甚好,胜在便宜,且她那日不畏大火也要救人的义举,经万俟宗一番传扬,也渐成了坊间佳话,生意比以往好做很多,常常做绣活做到半夜,转天儿又出来售卖,即使如此也只堪堪养活林锦和儿子两人。 “小姐,那位仗义救人的小娘子就是她了……”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主一仆,站在衙前照壁处指指点点。 那婢女双环髻,云绢比甲,软黄幅裙,生得讨喜伶俐;身旁小姐上着大红通袖衫儿,下身明绿杭绢点翠缕金裙,面若芙蕖,娇娇俏俏,一捻细腰衬得胸前更是坠坠。 林锦瞥到二人指着她窃窃私语,不禁有些着恼,近来总有些人来这里偷瞄她,跟个看猴儿似的,她摆摊卖货已经很痛苦了,天可怜见再像猴儿般被人观赏,心里已是十分不耐。各个州县的邸报都记录着万俟宗勇闯火海救人一事,许是万俟宗觉得那些夸大言辞受之有愧,邸报中还特别提到有一民妇不顾安危闯进去救人。 也不知万俟宗使了什么手段,他很快逮住暗杀他的那伙山贼,这些山贼老大被个妓子杀死,正是群龙无首之时,一朝被抓,很快供出城中大户因万俟宗追缴税钱而恼怒,勾结牙人暗害万俟宗一事,此事甚至上达天听,皇上金笔一挥,大户人头落地,锦衣卫更是马不停蹄连夜查抄,几万两雪花银尽归内帑,皇帝心里总算舒服了,赏了宛平银库一千两。 甚而听闻万俟宗还闯入火海救人,更是连着压根没救人的她一并褒奖,赐银五十两。 这是笔意外之偏财,原救人的根本不是她,可皇帝富有四海,也不会在乎区区五十两,她就大着胆子把银两交给宛姨,央她盘下正在租住的这座小四合院,附身这具身体后那股久存窝囊之气总算散了些。 那小姐由丫鬟扶掖行来,俏生生三寸金莲藏在镂金裙下若隐若现,林锦不小心看到,突然就生出些莫名的难受出来。 虽前世因病弱没有裹脚,但她认识的女子无有不裹脚的,裹脚女子行动不便,痛苦良多。来到大乾快一年了,大乾女子不流行裹脚,这女子是她在这里看到的第一个裹脚姑娘。 就连一向保守的苏家,几位姑娘都没有裹足。 她看着好羸弱,像朵颤颤巍巍,在风里蹁跹的花骨朵。 小姐小脸红红的,因不过十三四的年纪,还一团稚嫩纯真,这样尴尬的年纪,穿着却似妇人,她就像那催熟的果儿,处处都透出些奇特的美感来。她双眸闪着光,亮濯濯如黑曜石般,一脸崇拜地望着林锦,“姐姐,我在家中看到邸报,王太监宅着火,所有人都不敢救火,独您一个人披了湿被只身入火场……” “不是,是知县老爷去救人的,我……”她不想欺骗这样单纯的小姐,那邸报上或多杜撰之词。 “是知县救人没错,知县得到了朝廷的褒奖,可姐姐的勇气却一样值得敬重!”小姐两眼放光,好像她是个英雄一般。 “……”好吧,真是受之有愧。 王陂从县衙的小门踅出,她有些憋闷,想找林锦吐吐苦水,见她与一娇小姐说话,便以为是她主顾。 只那小姐却好生眼熟…… 她眯眼细看,这不是泰宁侯府的庶小姐吗? 也不怪王陂一个太监老婆都认识这位小姐,实在是她那容貌及小脚太过引人注目了。 王陂过去与林锦寒暄几句,又转身朝小姐道了万福,那小姐不识她,愣在一旁。 “陈小姐怎么有空大驾光临?家里没有人跟着吗?” “……您……认识我?”小姐仓惶,惴惴低下头,笨嘴拙舌起来,倒像被人欺负了似的。 …… 王陂薄唇不着痕迹抽了抽,小姐不知道她自己多出名吗? “咳咳,小姐可要汗巾吗,只需三文钱一条,还有方帕……”王陂凤眸一勾,指指林锦手上的汗巾子,极快的转了话题。 “额,那自然是要的,小红,把姐姐这些汗巾子都买下来吧。”小姐眼儿也不颤了,声儿娇娇地吩咐丫鬟付钱。 王陂冲林锦使眼色,林锦虽觉得这样有些不好,也说不出什么不要人家买之类的话,缺钱久了,早没了羞耻心,能赚钱不易,于是她很从容的收了小丫鬟递过来的碎银。 那小姐见她收下碎银,欣喜得眼睛都眯成月牙,她被小丫鬟扶上马车,抿着双唇有些不舍走,车后面倒是跟了排山一样雄伟的护卫,这些护卫看起来实在凶悍,林锦不觉多看了几眼。 着实奇怪的小姑娘,好似因买了林锦的汗巾子,自己也有了些用处似的。 送走那位娇小姐,林锦也收了摊,王陂拉她坐到照壁后的石墩子上闲聊。 “方才的小姐你认识?”林锦斜睨了眼有些闷闷的王陂。 “京城谁不认识她啊,她姐姐陈妙佛与苏家小姐并称京城双姝,不过比那苏府的草包小姐苏锦绣可好太多了,陈大小姐是太后母族家的小姐,从小诗书礼乐样样都通,这位二小姐陈妙镜,是她父亲外室生的,据说前两年才回到陈家,那外室因泰宁侯喜欢小脚,逼着女儿裹了脚……泰宁侯虽然生气,却舍不得打杀了那个外室,不过把她关在京外庵堂里,时不时还要幽会一番……” “噫,你脖子上什么东西发光?” “陈妙佛这个贱–人,贯会装腔!” 16. 合欢宗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林锦推着木制小车往家走去,五月初的日头已经很毒了,她大正午的走了半个时辰,身上都有些淌汗。刚到门口,就闻到一股肉香味儿,李氏在庖厨间做饭。她捍了薄饼,煲了鸡尖汤,并几碗嘎饭,整整齐齐几道横菜,比平常丰盛许多。 “宛姨,今儿个什么好日子啊,做这么多好饭?”林锦洗完手,抱着儿子走到庖厨边说话。 李氏把脸飞红的走出来,“今儿是你陈叔生日,他近来在衙门辛苦追债,得好好给他补补。” 林锦捂嘴笑起来,口中无不艳羡,“你们夫妻感情真好。” “都老夫老妻的了……”李氏满面娇嫩玉光,嘴上这样说,眼中却隐隐流露倾慕之色。 —— 因今日是陈庭璧生辰,他特意向衙门请假,万俟宗刚接手宛平县不久,整日在见日堂翻典籍、寻黄册,千头万绪,忙的恨不得把自己分成几分用,更是恨不得县衙底下埋着黄金供他搬用。 有什么办法,虽是个丁点大的县官,要花的银两着实压死人——四时宗庙祭祀是一大宗;皇家婚丧也要宛平县拿钱;甚至今年的“会试”“殿试”、京师各衙门每月的零散花销……衙门一开张,就有人张嘴使银子,整个县衙的存银却只有空荡百两,若不是他抓到私刻印信之人,罚了几千两雪花银入库,还真不知这个知县怎么做下去。 他手头有一份几月前京郊的一桩杀人案,主簿写了卷宗要呈给顺天府再上报刑部。 这个案件说来奇怪,那被杀的几人都是些朝廷追缉的马匪,被杀那天大雪漫天,雪一融所有的线索就都断了,既无人证也无物证,仵作只验出是被利剑所杀,这种江湖厮杀往常也是有的,要破案很难,前任知县也是压了很久。万俟宗上任后为了搞银子已经焦头烂额,不愿浪费时间在这种案子上,偏有个老婆子哭诉自己侄儿是冤杀,写了状子告到县衙,于是刑科不得不继续查。 他看到陈庭璧进来,把案头的卷宗随手扔给他,“这里有个京郊杀人案需报顺天府,你跟林捕头跑一趟吧……” 陈庭璧默着张冷脸拱手道,“老爷您忘了吗,林捕头和谭哥被您派去给养济院糊墙去了。”他默默,不动声色问,“近来未听说有杀人案啊……” “瞧我这脑子……是前几个月大寒岭关城的一宗,死了几个马匪……无碍,文书还是先放我这吧,你找我有事?” 陈庭璧敛起心神,再打一拱,“今日是属下生辰,夫人最重视生辰宴,属下今日想早些下值。” 万俟宗眼中闪现李夫人那副柔弱娇媚的身形,他眨着那双桃花眼,笑得促狭,“那你快些回去吧!” 陈庭璧稽首告退。 出了门子,他蹙着那道疤眉,头也不抬地上北安门叫老谭回家。 临近端阳,四方院正中放一泥塑的张天师像镇宅,坐下艾虎头朝大门,虎虎生威。角落月季开得灿烂如锦,清雅幽香散在四处,与饭香融入一味,一副尘世烟火景儿。 林锦有时很羡慕宛姨,无论在何种情形下,她总能把日子过得有情有致。 圆桌支在葡萄架下,恒儿穿着林锦为他做的小小艾虎衫,他三个多月了,在小木床上翻来翻去,却怎么也翻不过去,他粉嫩嫩小嘴流着口水,叽叽咕咕说着别人也听不懂的婴语。 春丫与林锦搬杌凳。 “锦姐姐,好香啊,是鸡汤的香味!”春丫拧紧鼻头,露出白馥馥的糯米银牙。 她水灵灵的劲儿,比刚认识的时候机灵了不知多少,林锦暗忖那徐大夫医术果然高明。 她和春丫头、恒儿睡一张塌上,最是明了她近来的变化,以往恒儿醒夜哼哭,春丫也能沉睡不觉,近来却总被孩子哭闹吵醒,有时看林锦还在昏睡,也会抱了孩子在屋里来回走。 她像从一场漫长的迷梦里醒过来,连她自个都还懵懂,周围人更是未能察觉,没人提这茬,对春丫还是从前对待小孩子那般哄着宠着。 得空还是要与宛姨说一说。 陈庭璧甫一到家,就见妻子和女儿站在门首迎他,妻子一身薄衫更显身姿娉婷,认识多少年了,她那眼中似永远藏着缱绻,少女般炙热情深,他快步走过去握住她的双手。 一家人坐在葡萄架下宴饮,平素忙忙碌碌讨生活,这还是大伙近几个月最松快的一次,陈庭璧得到女儿春丫头绣的香囊,林锦则拿出夜里得空为陈家人消灾祈福而写就的《般若心经》,瓷青纸泥金字,精致舒展,虽笔力有限,也看得出假以时日,练就一手好字应是不难。 菖蒲酒酒香清透,勾的人话都多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快活,老谭原就是个说书的,三侠五义信手拈来,这不他讲起本朝太‖祖马上得天下,开国英豪们叱咤风云的传奇来。 “话说咱们这位太‖祖,出生时就天降红云,不到十个月就能开口说话。待到成年起兵讨伐狄夷,更是响应者云集,身侧聚首的皆是英雄好汉,其中尤以镇国公李炼最为勇猛,据说英雄路过咸阳,竟徒手打死祸害百姓的黑熊……” 陈春一向爱听这些,从前就总听谭叔为她说书。 老谭手舞足蹈,眼睛很亮,显然很企慕诸位元勋们的峥嵘往事。 “太‖祖于五月初五端阳节,挥师北上江淮之战,妻妾俱在敌军一侧,镇国公当日舍命迎送,才使得几位皇子公主免于落入敌人之手,太‖祖立国,封赏功臣,李炼为镇国公。太宗也是当时皇子中的一位,他被李炼所救,继位后娶了李炼最小的女儿为后,李家世袭罔替,镇国公府此后更是出了多任皇后,也确实是世荷光宠,与国同戚了……” “可惜那镇国公府逐渐颓败,一代不如一代,四十年多前因夺嫡之争站错了主儿,被今上下旨抄家……” 说书人不讲伤心事,然本朝端阳节最出名的莫过于镇国公勇武救储君的故事了…… 阴云四合,风儿渐起,细雨若烟雾般落下,酒熏人醉,李氏神色苍惶,陈庭璧桌下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 她慌眼望向四周,林锦回房哺孩子去了,春丫尝了几口酒,也早回房趴着去了,唯有老谭几杯烈酒下肚,嘴里还在哼囔着什么,他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径自往他自个儿的房间撞去…… “夫君……我没事,”李氏释出一抹虚弱的笑颜。 陈庭璧上前斜抱起她。 “夫君,还未入夜呢,留心孩子们看到了……”李氏娇嗔,勾住他脖子的手却紧抓不放。 “没事,夫君今日就想疼疼你……收你的贺礼,”他压着嗓子低喃。 —— 林锦哄睡小恒儿,一抬头才发现外面竟下起细雨,诸人也 17. 摸鱼儿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端阳这日,翰林院庶吉士们相约高梁桥柳林射柳,张白玄推了应酬,掇了两盒点心往陈家去。 他已经好几个月未见陈家人了,殿试榜首后,朝廷封赏、赐宴游街、入翰林院,忙得不可开交,陈跃被挑断脚筋后心灰意懒,对同年心存疏离,好兄弟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张白玄很理解他,少年人一腔热情,境遇少些,稍有些变故便以为自己个儿的人生要完了,要死要活的,可谁也没权利说他不应该如此颓丧,不过他想,以陈跃那样的性情,想通不过早晚的事儿。 陈跃原是想娶林锦的,但不知为何最后却孤零零一个人去了。 张白玄对林锦的印象并不好。 菟丝花一样的女人。 张白玄心里这般想着陈家诸人,软轿也在胡同口落定。 林锦正推着她那特制的小木车哼哧哼哧地往里挤,挡住了原本要拐进去的软轿。 随行的小厮是张白玄后来买回来,名叫玉书的,他不认识林锦,本想呵斥一番,但见这女子肤色黝黑,发髻梳分三缕,绾至头顶盘起,钗头别蟾蜍灵符,身穿官绿交领衫,素色缘边百褶裙,模样还蛮俏的,起了怜香惜玉之心,那声气便弱了。 “爷,已到胡同口了,”他躬身向里交待。 张白玄断不会在陈家人面前拿乔,他掀开软帘探出身子,就看到林锦哼哧哼地在推车。 不知为何,她肤色变黑了许多,原本如玉般清透的娇颜被厚厚的黑灰色覆着,显得十足怪异。 “锦儿姑娘!”他狐疑地瞄了她一眼,扬声招呼,后知后觉她从未说过自己姓氏,众人叫她锦儿姑娘,还真是个神秘的人呢。 林锦这人有些眼盲,对不关心的人连相貌都是模糊的,她眯眼辨认半天才想起来他是从前寄居陈家的举子,听宛姨道是今科中了状元的。 “哦,张公子,还未恭喜您高中魁首,祝贺祝贺!”她摆出恭喜的手势,笑得分明明朗清甜,小梨涡嵌在嘴角若隐若现。 她好似跟前几个月完全不同了,变得舒展自在起来,张白玄便猜陈叔与李婶对她十分好,并未因陈跃的事对她生出龃龉。 “你的脸色……你脸怎么了?”他辗转片刻,终归还是没沉住气。 林锦摸着小脸,柔柔一笑,“不过为了生计涂黑了一层罢了,张公子不必担心。” “哦……”气氛沉默下来,原本也不熟悉的两人,无非比路上照面的陌生人能多喊出个名儿来。 “我帮你推吧!”张白玄肃着张俊脸问道。 “不用麻烦您,很快就到了,”语调清冷有礼。 李氏抱着恒儿等在门首——几人说好今日早些归家做角黍的,这时一眼就望到两人并肩过来,身后跟着个陌生的小厮,手上提八宝螺钿描金食盒并几匹布。 “玄哥儿,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李氏一副笑模样,与从前在桃花村时没什么两样。 “宛姨,”白玄打了一拱,凑过来扫了眼她怀里粉粉嫩嫩的小团子,“这是锦姑娘的儿子吗,都这样大了?” 恒儿也不认生,以为是旁人与他玩耍,嗷嗷啊啊举着小手应和着,肉乎乎的小脸粉粉嫩嫩,黑眼大而清澈,画中人一般,是极为讨喜的长相。 平素林锦出去跑买卖,恒儿都是李氏和春带着的,李氏早把恒儿当做自己的亲孙子,闻言亲了下恒儿团乎乎小脸,“是啊,三个多月了,也不闹人,好带着呢!” 林锦放好小推车,出来抱孩子,她把日子规划的分明,做工回来就是她照顾儿子的时间,省的叫宛姨抱累了,儿子近来壮得很,抱起来沉沉的。 一靠近宛姨,就嗅到身上好闻的木质沉香,那是陈叔身上的味道,林锦突然脸色就有些发红,这几日她一看到宛姨就面红心跳,不敢直视她。 陈春在屋里学刺绣,听到外间声响以为是林锦回来了。 “锦姐姐你回来了?快来看看我今儿绣的,”她兴高采烈地踏出屋子,清醒过来后她对什么都很好奇,什么都想学。 “白玄哥哥!”陈春站在门口惊呼出声,隔了几个月,乍见他竟恍如隔世,一颗心忽而都颤抖起来,带了些许羞涩,逐渐清明的脑子也明了男女之间要隔着一层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扯着他的袖子要这个要那个了。 白玄眉目如画,一身月白锦袍,戴方巾,端的是清润如玉,一副翩翩君子之貌,站在那里笑望着她,如月般皎洁莹润。 “你是春妹妹?怎的看起来长大了许多?”她眼中清明,不似以前那般总带着笑,被治好了似的。 “徐老大夫在我脑袋上针灸来着,每天喝药、针灸……这样渐渐地我就好了,”徐春羞答答地与他解释,“老人家说我的病被庸医给耽搁了,原就不是什么烧坏了脑子……白玄哥哥你先坐,我们要去包角黍,”引着他进正屋坐下。 “治好了治好了,只是从小宠惯了她,一时改不过来,”李氏望着女儿,笑得一脸慈爱。 “真是太好了,宛姨和陈叔吉人自有天相,是老天爷都会保佑的人,”白玄真心觉得如此,出口的话便真诚无比,逗得李氏眉开眼笑的。 不多久陈庭璧带着老谭也从衙门下值回来,见到白玄,陈庭璧破天荒夸赞了他一番。 如陈庭璧所料,白玄确有状元之才,且他为人沉稳有城府,是做官的好材料,原先在桃花村,陈庭璧也是指导过白玄的,深知他学问之深,不落窠臼,绝不迂腐。 陈家人就是这样豁达明亮的性子,与张家人各个八百个心眼子完全不同,白玄对陈家一向心向往之,否则也不会在会试前几个月还住在陈家舍不得离去,直到遇到林锦,陈家遭遇变故…… 院子紧仄没有书房,两人坐在葡萄架下闲聊。 “陈叔,苏家那个老虔婆巴着她侄子的死不放,告完县里又告顺天府,现在刑部决定彻查此案,我趁空查过那婆子,她是户部左侍郎前妻身边的婆子,那侍郎前妻乃梁王侧妃的姐姐,身份贵重,听说圣上亲口下了口谕休妻的,此事着实怪异,这位夫人到底做了怎样让人痛恨的事情,竟让一向淡泊的圣上都动了大怒?” 他站起来踱步,思绪越来越顺,“户部左侍郎苏烈有女锦绣,据说是名动京城的大美人,去岁间因未婚先孕,恶名传的沸沸扬扬,已经一年多未在人前露面了,众人说是被苏吏部扔去庄子上生孩子去了,可是在此之后无人见过她,我怀疑这两者间必有关联……” 陈庭璧双目注视白玄,“你怎么想起来查这些?” 白玄便知他应该也早查过了,遂放松地倚在花架上,那双狐狸眼漾出笑意,“这锦儿姑娘打乱了陈家的安宁,我是怕她给陈家带来什么灾祸,浮光于我有恩,您与宛姨,都是一等的好人,我不愿见 18. 陂堂柳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锦!锦在家吗?”门口传来王陂脆生生的叫唤。 林锦拉开门一看,是着五毒补子鸾凤穿花袍、鹦哥绿纱罗裙的王陂,她手上擎个方形小锦盒,一脸笑嘻嘻站在门口,她身后站着比她高一个头的万俟宗,身穿佛头青夹织直裰,腰间系五色丝绦,两人穿着倒与端阳分外相合。 林锦赶忙福一礼,“县老爷您怎么来了?” 万俟宗怔愣地盯着她,眼前这张脸分明熟悉,却是白里透红,素净五官明媚张扬,身上还是那套洗的发白的褐色袄裙,“你……你是……” 林锦不自在起来,忙侧身捂脸。王陂看笑话似的盯着万俟宗,“没见过美人儿啊!” 万俟宗回过神,磕磕巴巴道:“我……我二人不请自来,颇失礼,陂子说要来送你个礼物……”他呆子似的,突然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林锦疑惑地望向王陂,王陂眨眨眼,“端阳节好友间要互赠钗子的,以前没人送过你吗?”林锦摇头。 “可怜见的,我带了只艾虎符钗,你要回送我什么呢?要不把你自个送给我吧!”王陂浅笑嫣然,摸向她白皙柔嫩的脸,好久未见到她这般模样了,着实有些想念呢。林锦日子过得紧巴巴,哪有钱买劳什子钗簪,她不过是借过节送她些体己罢了。 如今她也不在礼仪房了,自然也不吵闹着让林锦去做奶妈子了。 “你可不许暴露我们锦是大美人的事情,不然她要被骚扰了就是你的罪过了,”王陂噘着嘴转向万俟宗。 那万俟宗也浑不在意,眯着桃花眼不住点头,“自然自然,锦姑娘自力更生,比你这样吃软饭的好多了,本县都想给她立牌子了。” “你瞎说什么呀!”王陂一个爆栗,气鼓鼓的,“老娘给你洗衣做饭的,你还嫌弃上了?” “不敢不敢,你是我祖宗成了吧……” 林锦笑看二人斗嘴,她凤眼斜飞,捂着嘴朝王陂眨眼,王陂回她一个拿捏的眼神。 李氏久不见林锦回,门口喊了声。 “额,快请进来吧,”林锦请两人入院。 陈庭璧是万俟宗下属,长官来家,却也没见他拘束,绷着那张冷脸介绍他与白玄认识。 万俟宗一个小小六品知县,在当朝状元、六品的翰林院修撰面前,也不过就是个比芝麻大点的官儿,他也不敢摆谱儿,脸面摆的极低,滑不溜秋的。 心里对陈庭璧更多了些顾忌与好奇,他居然会认识状元爷,据说这位在殿试上一鸣惊人,今上对他分外器重,不过放他在翰林院历练几年,待他一朝入内阁,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陈庭璧武艺深不可测,夫人貌美温婉,儿媳又是个绝世大美人,这样一家人却藏于市井,以万俟宗的机灵劲儿,早从这其中嗅出些不同寻常来,只他看出这家人心善,秉着难得糊涂的人生智慧,并未放手调查,在他看来,谁还没些秘密呢?总是刨根问底的人很讨厌的。 白玄也对这位刚上任不多久就被多名御史弹劾的宛平知县印象深刻,他的手段不知怎么偏对上了今上的口味,他记得当时今上说了句,“取之于奸,用之于良民,那些人怎么就容不得个知县了?” 今上性子邪性,没有臣子能在他身侧待够五年的,他惜命得很,吃着天师为他炼制的丹丸,自诩参透众生,总以一种深沉而奇特的眼神睨人,白玄殿试时,圣上就问他话,当时一抬眼望到那双眼,就让他犹然生冷。 圣上说,他名字里这个“玄”字很绝,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五术为之玄,万物之为玄,他很喜欢这个字。 白玄恍惚觉得自己这个状元名号也多亏了这个名字,而不是他自己的才学得到圣上的青睐。 学成文武,常伴君侧,是为实现立天地民心的抱负,这么一想,也没甚要紧。 人的缘分很神奇,不过一面,相谈甚欢,于国事、于民生,竟有惊人之见,白玄发现这个举人出身的知县,竟与他有很多理念相合的地方,且他曾在地方上任知县,施政方式往往出人意表,白玄很喜欢他,于是相约下次把酒言欢,常来常往。 王陂坐在葡萄架下逗恒儿,万俟宗挨过来,从架子上随手捞了串葡萄放到嘴里,“这是锦姑娘的儿子?长得竟这样好看,你不觉得他很像陈捕快吗?” 王陂一脸不可思议地拍了他一巴掌,“你眼神儿不好吧,这孩子与陈家人没有任何瓜葛,怎就像陈捕快了,你再瞎说!” “这不是陈捕快孙子吗,怎么就没有瓜葛了?”万俟宗一时不知哪又说错了,眉头都拧出川字。 “这孩子不知是谁的,反正不是陈家人的,你日后可莫要瞎说,尴尬的是你……” 万俟宗半晌反应不过来,一副受打击的样子,原来坊间传闻还能有假?《七品县令舍弃糠糟妻离京赴任,如花美眷一朝生子遭毁容》,这些竟都是谣言? 王陂努嘴挑衅,“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儿啊,锦的孩子就是她一个人的孩子,没有你们男人的事儿。” 万俟宗噗嗤一笑,“没有男人她一个人怎么生出孩子,你二十多的人了连这个都不晓得?” 王陂气得脸面通红,“我那死了的丈夫是个阉人,我如何知道这些?不过是锦这么跟我说的罢了,你就当孩子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不就得了?做什么与我饶舌?” 万俟宗讪讪,王陂是个嘴皮子不饶人的,他若不道歉,两人今日是不要回家了。 林锦听到争吵声,跑过来抱起被吓到憋嘴要哭的儿子,“有话好好说,二位是怎么了?” 万俟宗再见到林锦有些尴尬,他也不是看不起未婚有孕的女子,不过是因她身上奶香味太重,又长得邪魅,害怕自己被蛊住,他本就是风流坯子,看到美人嘴皮子就想过瘾,那艳诗轻佻,说给教坊的娘们她们爱听,说给良家子是要被暴打的,可林锦这样的女子,太容易勾人魂儿了。 “没什么,她就爱与我斗嘴。” 宝儿见到母亲,小嘴啄啄就要找“食物”,林锦有些臊红了脸,也没听清他后面的话,头压得低低地嗯了声,抱着儿子快步走开了。 王陂叱了声,“你脸红什么?” 万俟宗着实是怕了王陂了,他苦着脸,腹诽这真是个河东狮,要是谁娶回去了不得被磋磨死,哼,他才不会喜欢这个臭婆娘呢。 “见到锦姑娘这样的大美人不脸红的人才是怪物吧,红就红了又能怎样,吃了人家的角黍,也送了礼,该回去了吧!” “哼,你们男人真烦!” 两个人告了 19. 绣厢儿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傻孩子,你原是富家千金,到今天这一步原是苦了你了,你若想回去,你陈叔去苏家试探一番,如若你父亲真心想接你回家,你会回去吗? 林锦摇头,“我那嫡母……那个人面甜心苦,腹里荆棘,被休的时候听说府中还有很多下人为她抱不平呢,我看一眼都害怕,她躲在暗处,若是发现了我,以她的心性,不害死我是不罢休的。” 何况回去了万一暴露性情,被人当成妖怪给烧了都有可能。 李氏从前见惯了大户人家的种种奇葩事,闻言也并不讶异,“那咱们就不回去,你放在我这里的银子也不少,你陈叔都没你会赚钱呢,你每日辛苦针黹,如今进步了许多的,养活你跟恒儿没有问题,至于旁的你也不用担忧,有你陈叔在,他会保护我们的。” 白玄原本坐在角落很矮的杌子上,见林锦一双凤眼感动的猩红,不自觉多看了她几眼。 林锦不期然对上白玄的目光,目光一凝,眼中很快就浮现他穿着大红仙鹤补服的样子。 这是个前途无量的人,她想。 该不该告诉他这些呢? 不过是转瞬,她突然想起那句话,天机不可泄露。 她又想,人各有命,她若总背负别人的结局,自己也会很累,不若改日做个眼纱,遮住这双诡异的眼。 陈庭璧也难得温声宽慰,“你安心住吧,若觉得整日涂脸麻烦,让你宛姨给你做做手脚,喝些药水皮肤就能变黑,她没跟你说过吧,你宛姨可是塑容高手。” 话说开了,彼此都亲近了许多,连陈庭璧脸上都浮现久违的微笑。 林锦眼睛亮起来,“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 “你这老头子快把我的底子都给透光了,我还要面子的呀!” 众人哈哈笑起来,陈庭璧尢不服老,“怎么我突然就老头子了?男人四十壮如牛,”他目光幽怨地盯着李氏,她红着脸嘟囔了句什么。 林锦竟福至心灵的懂了,这夫妻二人是在调情呀。 —— 送走白玄,林锦今日没有别的事做,便提出陪陈春去医馆。 徐家医馆在县衙不远的房铺,店面不大,堂中坐枕大夫鹤发童颜,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紫檀木斗柜盛放各类药材,堂上几位小学童拿首帕踅头,穿着褐色布衫,有序地为人抓药、结账,药馆散发出独特的草药香。 陈春很热情,“郑大夫身体好了些吗?” “小熙你今天看起来不错哦……” 两人一路迎着各种笑脸,让平素就不太爱笑的林锦压力很大。 她卖汗巾子时也不过分推销,无非是有人路过时扬声询问几声需不需要,她前世性情淡漠,早习惯了无悲无喜,出门做买卖实对她来说则很痛苦,硬是逼着自己笑罢了。 与从前的她一比进步很大,但与天性热情的陈春一比,她立刻又成了缩在壳子里的龟。 很快进到后院,这里窗明几净,阳光自天井透进,晒得人心生暖意。四面廊子下都是病床,几个病人躺在一旁发呆。 一位身穿茄花色折枝花卉褙子、下着素白花鸟纹马面裙的年轻女子正在为烧伤病人上药,那病人疼得狠了,不小心打到女子身上,她也不抱怨,语调轻柔地开解着。 瞧着比陈春还年轻,秀气的脸上满是汗珠也顾不得擦,只一心一意地专注着手上的事。 那男子是王太监府上烧伤的仆人之一,因病的严重些,在徐家医馆已经待了半个月了,性情颇不稳。 陈春一脸崇拜地站在一旁,也不上前打扰。 等她喘气喝茶的时候,陈春才勾着林锦的手过去。 “宁安妹妹……” 徐宁安一抬头,就看到林锦那张比从前更黑了点的脸…… 这张脸倒是看着自然了许多呢,连鼻头都比从前肉了些,看起来没有从前秀美,添了几丝笨拙,也不知是哪位高手为她做了这些轻微的改变?她有些好笑的摇摇头,用巾帕净了手。 “你这肤色更黑了些,我与你那些调理的方子没用吗?从前白的时候那般瑰姿丽质,可惜了的。肤色变黑后我还是第一次挨近了看,如此这般确实担得起黑里俏呢!” 她是大夫,自然明了她的情况,那些传言也是她散出去的,徐宁安蕙质兰心,深知女子谋生的艰难,只是她这人爱开玩笑,总拿此事揶揄她,“哪里,徐姑娘少年英才,妙手回春,又如此清丽,您这样的才担得起美人名号呢,”林锦睁着双微挑的凤眼,笑得一脸真诚。 陈春捂嘴偷笑,“好了,你们不要互相恭维了,我还等着宁安妹妹给我施针呢!” 徐宁安再次把自己那双手放到水中清洗,转头笑得和煦,“再有几次你就不用再挨针–刺了,你现在已经好了,恭喜啊。” “是吗?我就……就好了?” 陈春听着就哭了,林锦手忙脚乱地取出汗巾子给她揩泪,她抱着林锦哭得像个孩子。 “我爹娘也早知道我好了对吧?他们不敢问,就是怕我难堪,可我从前那样缺了筋窍,他们都那样宠爱我,我怎么会对过去感到难堪呢?我只会觉得太好了,太好了!这一切真像一场梦啊!” 林锦也不由落泪,“是啊,真的太好了!你救过我的命,老天爷看着了,显灵了,原是应该这样的!不,是两位徐大夫的功劳!” 两姐妹抱在一起哭傻了,原本丧着脸躺着的病人也饶有兴致的看着她们,有些人想到自己,也偷偷抹了眼泪,此刻正经历病痛折磨的人也愿意相信,徐家医馆是真的能治愈他们,有一天他们也可以像这位姑娘这般,抱着亲人肆意流泪,从此没有折磨,顺遂一生。 ——·—— 日子一天天过去,恒儿越长越大,抽条了,小小婴儿竟显出英俊的轮廓来,李氏疼他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是越看越爱,转眼来到中秋,林锦的汗巾子买卖也越做越好了。 这还要从她改良绣技说起。 她前世就会作画,从前碍于女工拙劣,绣样也受掣肘,她心性又好强,深知若学艺不精,这买卖早晚做不成。便没日没夜的苦练绣工,技艺日渐精巧起来,原她就是百年后的人,那年节西洋画在京中流行,父亲托好友传教士戴德教她西洋画,学不到一年,戴德就被当时的皇帝赶出谨朝,林锦画技不上不下,属半吊子水平,并不敢拿出去献丑,但用来刺绣却是够的,西洋画重写实,这种两相结合的技法在大乾从未出现过,因此她那惟妙惟肖的各色花鸟就成了紧俏货,各家刺绣铺子都想买她的方子,然她自个也不知那些怎么绣出来的,不过是盯着院中的花鸟枝叶,手眼并用,根据这些景儿的色调明暗、骨骼深浅下针罢了,连针脚长短和疏密程度都不一致。 每幅汗巾子只绣一小块花鸟,林锦把价格提到八文钱,这种绣法太费时费力,她绣得很慢,随着时日渐长,她的技术也越来越醇熟,她那些针脚独特的绣品也成了贵女们争抢的宝物,很快,她这里卖八文,转眼就有那倒卖的商家一两银子售出。 …… 林锦很 20. 云淡秋空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我没有丈夫……” 气氛明显尬了一息,饶是崔绣诚这样八面玲珑之人,一时也没分清林锦是玩笑话还是真话。 她有些不自在的“啊?”了一声。 林锦斟茶的手不停,她如今养成了不随意盯人瞧的习惯,只低头摆弄手上那只古朴的茶壶,“那位是我兄长一般的人,于我有救命之恩……旁人误会没事,反正他也在千里之外,只如今崔头是我东家,这种大事不好不提。” 崔绣诚浅笑颔首,“锦娘子实诚,我绣庄能与你合作实在是大幸事,不瞒你说,我十八岁时夫君入赘,转年我怀了身孕,他却卷了我家的钱与个胡同里的小唱逃了,气死了我爹,官府追查多少年都渺无音讯,我就当他死在了哪处。我女儿今年十岁,这十多年我一个人拉扯她长大,勉强能守住我爹留下的产业已是不易了,锦娘子虽有陈家夫妇二人帮扶,其中心酸又有几人明了呢,你我二人都是独身养子,境遇如此相似,我倒是越瞧你越发亲近了!” 林锦也听人提起过,崔家绣庄原本规模比现在更大些,后来几乎到被吞并的地步,能恢复到今日,多亏崔娘子的铁腕手段。 “这么听来您比我更辛苦些,宛姨和陈叔帮了我许多,我儿子都是宛姨在帮忙带,若不是她,我也不能夜以继日地研究出新绣,我很感激他们,总想着我能多赚些钱,让一家人过得更自在些。” 崔绣诚脸上挂上欣喜笑意,“好好好,眼下我这里就有宗大买卖,不知锦娘子有没有兴趣?” 林锦终于抬起眼,她眼睛亮亮的,像天上的星子,又似春眠未醒的醉猫,说她锐利,她眼睛却不是望向她。 崔绣诚只当她眼神不好使,刺绣这活儿做多了,绣娘们眼睛多少会有些毛病。 “十月里是宫中徐贵妃的生辰,针工局的林掌印派下活计,说是娘娘穿厌了四季贵妃常服,若谁哪家绣坊能为娘娘绣一件独一无二的花裙,明年宫里需采买的绣活便全都指给这家绣坊,我原本不争这个,我们比不过那些南方名绣大家的,但我如今有了你!”崔绣诚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绣娘已决定用纱绣花鸟,但绣出来的花鸟总是差那么些,我近来见过娘子绣的花鸟,真是惊为天人!冒昧一问,不知娘子可感兴趣?娘子若愿意,崔家愿付银百两,贵妃看得上的话,再加银二百两,这些钱都够娘子在京城买处大宅子了,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林锦忙应道,“这样的好事,崔头您能想着我自然感激,我接下就是。” “好!明日你就来绣庄,我让家里的车夫来接你!你好好与庄上的绣娘们切磋切磋,女工兴许还能更上层楼。” 时人喜奢靡,男女纤靡绮丽,莫不好鲜衣珠翠,锦绣华裳,僭越之风盛行。街边商铺林立,而尤以布店和刺绣店生意最红火,这也是当初即使绣工一般时,林锦也坚持卖汗巾子的理由。 收到一百两的时候,林锦激动的一夜未睡着,抱着儿子笑得傻子似的。 她现在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有时不禁暗自感谢苏锦绣这具健康的身体,让她有体力做事情! 有钱的感觉真好呀! 林锦每日往返崔家绣庄,因太忙碌,她只能断掉恒儿的奶,这样小的年纪就断奶,林锦每天回去都要面对儿子泪汪汪的大眼,林锦虽心疼他,却也不得不如此。 绣庄里的绣娘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比她绣得好,那都是从小绣到大的心灵手巧之人,而她不过是仗着取巧,才能与她们坐在一处,她的胜负欲被激起,几乎是废寝忘食地把自己投入进去。 有时她在路上看到好看的花草,也会蹲在一旁细细观察,并用炭笔记下轮廓,脑中过一遍,到第二日再画一遍加深记忆,如此这般半个月,几乎入魔了一般。 细白的纱罗即使在黑暗中都闪着莹润的色泽,丝线用色也轻透,显得裙角的荷花、蜀葵、菊花、睡莲、翠鸟……个个栩栩如生,颤颤巍巍,仿佛风一吹它们就要盛开似的,若贵人穿上这件花裙,那步步生花的仪态,绝无仅有的实感,必然要使崔家绣庄名扬天下的。 九月初,她负责细白纱罗裙的裙角部分,只剩最后两样花卉蔓枝没绣,林锦歇了一日,在家陪儿子。 第二日,去崔家绣庄的路上,她右眼皮跳得厉害,想着许是今日不宜出行,便想叫车夫踅回,然还不等她说话,马车上突然闯进两位黑衣蒙面人,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蒙面人捂紧口鼻,不多时就被迷晕了过去。 崔家人久等不来,派人沿路寻找,在城外的一处田畦发现了昏迷的车夫与她,只见她十指肿胀,一碰就疼得直淌泪,看得人直打寒颤。十指连心,也不知是多歹毒的人,不为财不为命,只为毁人一双手,明眼人一看,这分明是对家下了死手。 崔绣诚得知此事气得直发抖。 明明保密的事情,如今最重要的绣娘却被人暗害,不是出了内鬼是什么?!这口气怎么能叫她咽下去! 怪只怪她生意做太大,招惹了太多眼红之人,恶性竞争一直不断,连累人家锦娘子受此无妄之灾。 林锦年轻,乍然得了门独门手艺,不懂保护自己,从前商户们这种腌臜事儿做得多了,哪个能查出来? 陈庭璧被万俟宗派到其他州县起运秋粮,并不在家,林锦被送回陈家时,只有宛娘与恒儿在炕上午睡。 李宛娘看到她的手,竟是不忍心细看,她心底紧揪成一团,到底是疼她命途多舛,眼中不禁落下泪来,锦儿原以为此生,她靠着这个技艺就能养活自己和孩子了,她为自己总算找到些能赚钱的法子而欣喜,整个人高兴地跟个孩子似的。受此打击怎么熬过来? 连闻讯赶来的万俟宗都沉默了…… 当下赶紧派人去调查不提。 徐宁安坐在炕前,唉声叹气地为她包扎十指,林锦已经醒来,只是面色苍白,虚弱的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她太疼了,心里倒是空落落的,脑中还想着绣坊姐姐教她的那些新奇的绣法,后来又悻悻然起来,不愿再想。 她并没有那种要死要活的窒息感,只是指节有时一抽一抽的, 21. 醉太平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肃州百姓提起安王戚无忧,那没有不赞叹的,与安王在京城时温润如玉、谨小慎微的形象不同,肃州军民眼里的安王是个杀伐果断的武将形象。 不同于在京城的谨小慎微,他在肃州倒不再隐藏自己,与那些深谙兵书的下属们研究了许多邪门战术。 北狄军骑兵优势突出,而大乾军的优势在于使用火器,他自掏腰包,让那些懂行的人研究出各种火铳……然而研制出了新型火铳,朝中却有人反对,认为其成本太高,劳民伤财,且射程短、危险性大,并不能发挥其效用,靖和帝便下令军中依旧使用从前的火铳。 火铳手捞不到军功,积极性也不高,戚无忧便行整体军功制,只要打胜仗,功劳平分,甚至连伙夫都有奖励。 戚无忧杀了北狄右贤王后,北狄内乱,右贤王部曲发动战争,北狄无力侵扰大乾,北狄可汗呼延崧派兵镇压叛乱,北方草原一度血流成河,纷争不断,直到入秋才缓下局势。 某种程度上,戚无忧暗杀呼延霁一事,反而为呼延崧清除政敌扫清障碍。 呼延崧野心甚巨,他要做草原霸主,要让草原百姓也有丝绸可穿,有清茶可饮,有瓦房可眠,因大乾屡次拒绝他称臣意愿,斩杀他送去求和的使臣,这时便对大乾仇恨很大,身侧又有人不断撺掇他南下称帝,只他心中多少还有些顾虑,不愿与大乾彻底为敌。 但他每年都要派兵在大乾边境区县掳掠上万汉人供他驱使,这些汉人为草原人垦田耕种,兴修水利,受草原人奴役,渐渐这些人融入草原,有些流民与叛逃军也逃过去,渐渐这些人在草原上形成一片汉人聚集区,北狄人以此地为缓冲地带。 因今年雨水不足,粮草缺乏,呼延崧趁大乾秋收后,派精兵扰犯边境,肃州军这半年经过戚无忧整治,如今已是军纪严明,呼延崧的精兵干脆绕过肃州,直指大同,在大同临近州县烧杀抢掠,大同总兵应战不力,靖和帝命戚无忧率领精锐军抗敌。 戚无忧带一千精兵到大同时,却颇受大同总兵马力冷待,马力看不起戚无忧,说来匪夷所思,区区一个总兵,有能耐看不起王爷? 戚无忧不过一个挂名将军,作战指挥权还在总督手上,而戚无忧一个王爷,还要巴结总督,又怎么能让他们这些武官信服?在大乾,非嫡非长又不受宠的王爷,历来是最没有实权的,皇帝都看不起自己这个儿子,把他当个物件一样,又如何能得到旁人的尊重? 更何况马力与朝中内阁首辅沾亲带故,听元辅的意思,这个安王是不是圣上的亲儿子都不一定呢,皇帝对他皇家血统有猜疑,才会一直冷待的。 北狄精兵强悍善战,马力借口推脱,不愿出兵迎敌,而不远处的北狄骑兵已经烧杀抢掠足足两日,所到之处更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 戚无忧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无法坐在原地等总督方辽赶来排兵布阵,他想自己率众出城迎敌。 马力不同意,北狄军杀几个百姓,抢一些物资就走了,大乾军队纪律松散,武器朽破,真正去迎敌了,回来后尴尬的还是他们这些将领。 戚无忧气得想杀人,他身为王爷,自是想得比旁人多些,守护大乾门户的边军都是这个德性,京营与各卫所会是什么样子不用想也知道。他训练的士兵不是那等胆小怕事之徒,但他一个没有权利的王爷,只能使唤手下几千军士,父皇不放权,也不信任他。 马力知道安王对他有意见,冷嗤一声也不再劝,就让他一个人瞎折腾吧。 戚无忧不指望马力出兵协助了,因是临时出兵,战车火炮都没来得及运来,那些北狄军哄抢了一路,身荷辎重,已是鸣旗收兵之势,双方勉强可说是势均力敌。 他身骑大马,内衬织金曳撒,外搭一身鱼鳞叶齐腰重甲,银凤翅盔。 数千士兵身披铠甲,手持利刃与火铳,训练有素地跟在身后,军容整肃,正气凛然。 他的部下不说各个勇武,至少没有退缩的懦夫。 那些骄傲的北狄精英军并不把他们看在眼里,他们早已洞悉大乾军的无能散乱,大乾军士勉强仓促应战,也不过是自寻死路,螳臂当车罢了,他们羸弱的就像沿路割掉的那些乂麦一般。 戚无忧身骑战马,隐匿在一处山丘中,这是条灵丘峡谷,几千名士兵因势隐身,只待北狄军入瓮。 轻视与骄傲使北狄军浑然不觉已逐渐走向敌人的包围圈,他们还在吐着痰口,一脸淫-邪地讨论大同女子的彪悍与风情,不料乾军如幽冥般闪电冲出,包抄、小股击溃、组团收拢……山顶鼓点越来越密集,峡谷里血肉横飞,这些军人压抑久了,手中箭矢、刀刃带着仇恨刺向敌人,这些凶猛恶劣的草原人无非也是人,一样会死,会被打败! 北狄精英纸片人般节节败退,天要暗了,若不在天黑之前撤出,他们将全军覆没。 北狄军一路溃败,仓促间不知谁喊了句此时敌方将领是戚无忧,原本打算就此撤退的军人们停止了步伐——右贤王在北狄颇有贤名,即使如今背了个叛臣之名,拥趸依然不少,仇恨激发军人的战斗力,到了这个地步,撤退显然不可能,他们草原男儿只有战死这一条路! 沙鱼是戚无忧的贴身护卫,他发现对面小撮士兵反扑后反而专攻戚无忧,顿觉不好,他提出让岛风正面应战,戚无忧退回城中,却遭到戚无忧拒绝。戚无忧觉得将帅临阵脱逃,影响士气,是为大忌。 戚无忧毕竟从小学武,半年来与军中勇士切磋武艺,一般人轻易近不了他身,他坐于战马之上,手中大刀舞的生风,几乎是一刀一个,甚至有些杀红了眼。 但他毕竟才二十来岁,年轻意气,临战经验缺乏,即使脑子再好使,战场上刀剑无眼,若运气差些,就连那些叱咤风云、战场经验丰富的总兵都可能会受伤甚至死去,何况他? 几个穷途末路的北狄士兵,在峡谷中隐匿,偷换上大乾士兵的衣服,他们杀了些同僚,成功让大乾军以为是自己人,很顺利地聚拢到戚无忧身侧,他们要替右贤王报仇,仇恨使他们充满耐心和智慧,趁戚无忧杀红眼之际,猛然射出袖箭,沙鱼拼尽全力保护,戚无忧还是没躲过这一箭,所幸他身上的盔甲质地坚韧,没有伤及性命,只是距离近,心脏被震伤,从马上摔了下来。 沙鱼武艺高强,几个错身就砍杀了这些暗杀王爷的敌寇。 戚无忧陷入昏迷前,他听到沙鱼说最后一小股敌军已从山口偷偷撤走。 很好,他的军士打退凶残的北狄精锐,护卫了大同百姓,他很高兴。 ——·—— 这事传到京城时,靖和帝正在徐贵妃的生辰宴上,欣赏贵妃那身绝美的花鸟裙。 徐贵妃是梁王之母,她父母是徐国公府一门 22. 东风寒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秦叔,您别急,我很快就好了,”少女嘴上说应得好,动作却是不紧不慢。 秦安拉着她就往外走,“行,快些出去吧,就等你了!” 高台上舞者翩跹若飞,靖和帝却无心欣赏,他双目紧闭,眉心紧皱,近来丹药吃多了,精神反倒倾颓,燥得很,那些被他深埋在心底的往事如潮水般浸蚀过来,他总梦见那个女人,总梦见那个女人。 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女人,那个可恶的女人! 他猛然睁开双眼。 领舞的少女正轻盈地踩在丝带上转圈,燕草碧丝,丛丛簇簇,她在其间起舞,青绿色的衣裙在阳光下如蝶儿蒲扇,这姿态看呆了一堆皇勋贵胄,梁王从没见过这样清澈动人的眼睛,之前的那位细腰女子仿佛化为齑粉,不足一提了。他紧盯着少女白嫩的芊足,生怕她不小心掉下来,摔痛了小娇娇。 靖和帝乜斜了一眼梁王毫不遮掩的眉目,心里突然就长出磅礴的春苗来。 “她是谁?” 一旁伺候的乾清宫管事太监丘善宝闻言,举目轻扫了眼皇上——那一双海一般深沉的龙目正炯炯地盯着前排舞动的少女。 丘善宝徒弟丘月弯腰跑过来,在他耳侧说了几句。 “陛下,这位女子是教坊司的女伎,名唤小颜。” “舞毕把她送到玉熙宫,朕今夜就要幸她!” 丘善宝笼了笼袖子,跪地应承,“是!奴婢这就让人去准备。” 徐贵妃离得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皇帝已经多少年不临幸后宫了,这般突然要临幸一位女伎,连丘善宝这个精怪都没反应过来,徐贵妃却一眼就看出端倪。她想自己这个寿宴着实可笑,从那个小颜一出现,她身上倾城的花鸟裙都黯然失色了,她想仰天大笑,想冷嘲热讽,却发现自己还是胆小。 又有几人敢在真龙天子面前逞威风呢。 她挑眉望向下首的儿子,见他明晃晃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便知他也听到皇帝的话了,她长吁口气,气得肋骨生疼,三十多的人了,天真的可怕。 瞧瞧他后面的平王,这位才是真正像他那个老狐狸父皇的那个。 锦衣卫指挥使沈梦鹤拨开人群,隐到靖和帝身后。 “圣上,安王遇刺昏迷,方总督……” “死了吗,没死的话不用报,朕今夜还有事,”靖和帝一脸阴沉,沈梦鹤便住了嘴,硬挺挺立在身后。 过了一会,他才似不耐烦似的,浓眉一凛,问道,“严重吗?” 沈梦鹤正色道,“至今昏迷。” 皇帝沉默下来,他甩手站起,“那个婴儿找到了吗?” 沈梦鹤把头埋的更低,他正好有重要的事向皇上禀报…… 戌牌时分,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宫墙影绰,金黄琉璃瓦因月色镀上溶漾的波光,宫人提灯引路,小颜眉眼低垂,弓腰紧随。 玉熙宫灯火通明,灯架上摆放十几颗夜明珠,将龙床纱帐照的白昼一般。 小颜跪在夹纱帏屏后面,厚厚的龙纹绒毯并不硌人,宫人们轻手轻脚地,铺床、熏香、擦地,随后鱼贯而出。 整个大殿就剩下她一个人,还有那张巨大的像要把人吞噬进去的龙床。 十五的年纪,再愚钝也晓得今夜是要伺候皇上,圣人是天下人的君主,想要就得给,姐妹们人人羡慕她,说她要攀到高枝儿上了,伺候的好了就能脱贱籍。可小颜想着,若她有父亲,应该比皇上还小些吧,这么想着,她嘴角耷拉,有些想哭。 一双龙靴悄无声息地从她身侧行过,小颜撑开朦胧星眸,是皇上回来了,她忙端正身形,结结实实地伏地磕头。 “抬头,近前些,”皇帝松开天青色道袍,露出内里丝罗亵衣,他斜倚在龙床上,一副荒诞不经的形貌,他已经五十岁了,但因保养得宜,看起来像三四十岁的样子,除了眼角那些细纹稍稍泄露他的年龄和心机,他的身子颀长清瘦,像头沉默不语的豹子。 小颜一路膝行至床前,靖和帝看得有趣,也不叫她起来。 从前那人从不会这样卑微,她只会冷着一张脸坐在亭台上,望着后苑那株拐到墙外的老树发呆,郁郁寡欢,皇帝命人砍了那颗老树,她整整一个月没有理他。 相似的脸,终归少了她的性情,“你不要怕朕,朕又不会吃人,乖一些,上这儿来,”他拍拍身侧,示意她坐过来。 小颜歪头想了一下,还是乖乖坐过去。 “你怕朕?” 小颜摇头,颤声说“不”。 靖和帝嗤笑,“不怕我怎么一路跪过来了?朕可不是苛待人的君主,朕不喜欢看人下跪。” 小颜飞快地偷瞄他一眼,有些为难似的,“可秦叔说要对您十万分的敬重,能跪就不能站……呃,奴婢一心学舞乐,就想为皇上跳舞,让皇上高兴,”这些话不过是临走时秦叔教过的,生怕她因笨嘴拙舌而冲撞了圣上。 “哈哈哈,这秦安也是个活宝了,哪有这么教孩子的?你起来吧,你嘴上说不怕朕,又要在那长跪不起。” 丘善宝猫在屏风后一脸诧异,他都不记得皇上多少年没笑了。 那小姑娘脱了鞋,干脆利落地钻进皇上边上的锦衾,她觉得皇上也没那么可怕嘛。 “皇上,我来为您侍寝吧,”她把自己捂得紧紧,俏脸莹白,黑眸像水洗般透亮,皇帝睁眼盯她那双干净纯粹的眸子,小颜也看着他,两人躺在宽大而舒软的床上眼对眼,小颜突然觉得皇上也没那么老,他那双眼睛深沉又睿智,没有旁人那般淫邪,她放下心来,暗想这里的床好软,像踩在云端,眼皮好沉,可是皇上还没有允许她睡呀,她先可不能睡着…… 她打着小呼噜睡得香甜,这还是个小女孩,皇帝突然没有任何性趣,他想,若当初她还在他身边,也许他们还会有个像小颜这样可爱的女儿,他会给她最极致的宠爱,不会像现在这般心里荒芜成片,借着一副与她有几分相似的脸来让自己痛。 他突然睡不着,一个人蹲坐在床脚望着那张睡颜,月光若山茶般洒落在小颜的脸上,她比过去那个她更精致秀美,然而她还一团孩子气,与初识时的另一个她何其相似,那时她还没有后来的清冷与孤傲,他突然想起远在肃州,陷入昏迷的儿子,在心里默默问了句,“你就不想你自己的儿子吗?” ——李清鸢,你藏在京城,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还与那人生儿育女,究竟把朕置于何地?把无忧置于何地? 他赌气似的想,你不管儿子,朕也不管。 第二日,小颜就被册封为颜妃,皇帝允她住在西苑,离他永寿宫寝殿最近的玉熙宫,而六宫妃嫔这些年都住在紫禁城内。 一时群臣哗然。 最高兴的除了秦安,也就剩个丘善宝了。 众人也扫听到安王昏迷的事,皇上随意指派了个御医,瞧着竟是连安王的生死都不关心了。皇家亲情淡漠,亲儿子哪比得上美娇娘?安王一个亲王还上战场上杀敌,不仅暗杀了北狄贤王,还保卫了大同,在民间声名鹊起,甚至说书人都开始演绎安王大军大败北狄精锐的传奇故事来。 ——·—— 十一月十一,太乙救苦天尊圣诞,国师张 23. 挥春墁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陈妙镜低头轻声问小红道:“方才高台下排在靠前的地方,有一位妇人并小娘子,你看像不像那个救火英雄锦娘子?就是上次你与我在宛平县衙门口看到的那位?” 小红努力想了想,摇头,谁会像小姐这般仔细盯着底下人看啊,何况方才挤了那么多人。 陈妙佛在前面等她,看她二人嘀嘀咕咕走得极慢,不由一阵恼火,“磨叽什么呢?还不走快点?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妙镜停住脚,她历来害怕这个嫡姐,可她今日就是不想回去,她双手绞紧,颤颤巍巍道:“姐姐,我有个朋友也在这里,我想等等她……” 陈妙佛不喜欢这个妹妹,若不是她缠了一天,她才不带她出来呢!再说她能有朋友?这倒新鲜了,她倒是想看看她这位朋友是何方神圣。 “行啊,我陪你一起等。” 侯府马车在路边等了半个时辰,林锦才与宛姨说说笑笑的从那道乌头大门走出来。 远远就听到一声细嫩的喊叫,林锦一抬头,就见陈妙镜与姐姐站在树荫底下,她仰着小脸,使劲朝她挥舞双手。 …… 她站在远处,不敢再往前走,也不知道她这张脸,那陈妙佛认不认得出来? 陈妙佛自然认得出,苏锦绣这张脸就是化成灰她都认得,何况只是变黑了? 也不知她这一年是经历了什么,趾高气扬的面相都变沉稳了许多,若一年前有人跟她说苏锦绣有一天会变成这般,她一定会以为这人是疯了。 她与个陌生妇人站在一起,肤色黝黑,鼻头变大,双手肿胀,虽然身姿依旧窈窕,只身着乌青布对襟褂子,青蓝梭布裙的她,灰扑扑的就如这条街上一般的市井妇人一般。 其实这时她也没有那么讨厌苏锦绣了,她们两人从前处处比较,不过是为了争抢安王,可如今王爷既不在京城,苏锦绣也被人糟蹋,看来也确实已被苏家放弃了。 她怀疑过孩子是安王的,毕竟安王狎妓被罚的时间太过巧合,然以她对苏锦绣的了解,若孩子是安王的,她必定闹得人尽皆知,她闭口不言,那这孩子就不可能是安王的,她潜意识里认定苏锦绣是被哪个爱慕者糟蹋了,这样她心里还好受点,两个情敌都没有得到安王,而不是她一个人在这里受折磨。 她装作一脸漠然的任由妹妹把她拉到苏锦绣面前。 “锦娘子,您今日也来上香吗?”小姑娘眼波潋滟,对林锦有种莫名的崇拜。 林锦点头,也不开口说话,她怕自己的声音被妙佛听出来。 从前的苏锦绣见了陈妙佛,眼里的鄙夷是遮不住的,嘴边的骂是兜不住的,如今见了她却跟个鸵鸟似的,陈妙佛越看越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要装不认识她?不是说被关在别庄吗,怎么能出来烧香? “这位娘子是你朋友?她看起来跟你不熟么……” “见过一面,是我很喜欢她,她很勇敢的!” 妙佛长吁口气,简直无语至极,这个妹妹有个怪癖,她喜欢那些贞妇烈女,可能苏锦绣做了什么事让她以为此女也属“贞妇烈女”了,这才这样崇拜她。 未婚怀孕的女子,怎么能与贞妇烈女挂上钩啊,若她知道了这一点,可能恨不得离她远远的吧,这个妹妹真是的! “勇敢,勇敢的人多了,满京城都是!你要每一个都去喜欢吗?我要回去了,走吧!” 妙镜摇头,小手拽紧小红的衣袖,怯怯的。 “你若不想回去就让千山陪着你,别的人我带走了!”她才没什么闲情逸致再在这里看苏锦绣那张被毁掉的脸了,她得回去问问哥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罢也不等妹妹回话,指了指领首的护卫,“千山,保护好二小姐,我就先回去了。” 妙佛很快上了马车,她走前还掀开帘子,意味深长地盯着林锦看了一眼。 林锦抱着宛姨手臂的双手一顿。 “她绝对认出我来了,”玉玦这样说道。 林锦也猜出来了,她有些担忧,若她把自己如今身在京城的事儿捅出去,那将不得安生,玉玦像知道她所思所想似的,“放心吧,她不会告状的,她绝对是最不想让我做千金小姐的人了。我做个普通人,就没办法肖想做安王妃了,她要不害我就谢天谢地了。” “幸亏你没去王爷府上,王爷不在京,他府里那些下人,没一个堪用的,可能你没听过吧,安王府是整个京师间谍最多的地方。”说完锦绣又笑起来,她如今明白了,自己那个嫡母坏的旗鼓昭彰的,她若还是不明白,就有点太蠢了。林锦不了解她,不贸然去找任何人,而是蜗居在陈家,实在比她聪明多了,陈家人是救过她性命的交情,而外面那些人,每一个人对她来说都是危险万分的。不过也没办法,她只是一缕神思,想不来那么多。 妙镜踩着细碎步子挪到林锦面前,“锦娘子近来好吗?” 林锦这才回神,因了心里那点对妙镜的同情,实在也说不出什么拒绝她示好的话来,“我挺好的,路上行人太多,别冲撞了小姐,快些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妙镜好不容易出趟门,才不想就这样回去,她有些不知道做什么,她只是想和锦娘子多待一会。 “锦娘子手怎么了?怎么伤得这样严重?”她突然惊呼道,拉起她肿胀的双手翻来覆去地看。 “没事,养一养就好了,”林锦想藏起那双难看的手。 宛姨见这个小姑娘长得粉雕玉琢的,就有些喜欢,又见她俩别别扭扭的,不禁笑道:“这小姐长得真好看,您叫什么名字?” 陈妙镜服了一礼,乖巧地应道:“夫人安好,我叫陈妙镜,是泰宁侯府上的二小姐。” 宛姨忙道不敢,她们普通市井小民,如何敢当侯府小姐的大礼? 几人杵在路边已是吸引了不少视线,小红看不过去,偷偷在小姐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小姐眼儿都眯起来,给自己的小丫鬟点了个大拇指。 她转过头,笑得一团孩子气,“锦娘子、这位夫人,晌午了,您二位还没用过午膳吧,这附近有家酒楼,饭菜做的可好吃了,我想请三位一起去吃,好吗?” “不……”林锦还未来得及开口拒绝,宛姨就拍了一下她胳膊。 宛姨心比她软,可能看到陈妙镜第一眼,宛姨对她就添许多怜爱了,林锦有些无奈又窝心,只得随她。 陈妙镜性格单纯,对钱财之事一窍不通,她身边的小红精明能干,事事妥帖,林锦前世不能吃辣,宛姨也只做清淡的食物,这家酒楼的辣烹鲫鱼、辣炒鸡都很有名,吃起来辛辣爽利,托陈妙镜的福, 24. 破字令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兄妹俩正斗智斗勇呢,泰宁侯护卫过来禀告,侯爷请二位过去镜悬馆训话。 两人不由对视一眼,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训话? 父亲的镜悬馆在府中主院,一般没事他不会叫子女们过去,泰宁侯不是一个关心子女的父亲。 两人都有些忐忑。 两双脚刚踏进门,一尊饶窑白瓷花尊迎面飞出,陈瓒忙展开双手仰面接过,泰宁侯浑厚的声音传来,“滚进来!” 泰宁侯陈潜五十多岁,生得浓眉大眼,俊逸非凡,一向养尊处优的生活,使得他比年轻时富态许多,陈瓒长得像他,但瞧着比他高许多。 他一脸阴沉地坐在主座上,斜睨这双儿女,“你们的妹妹呢?妙佛,谁允许你将护卫都带走的?” 妙佛心中激愤,嘴上却嗫嚅道:“父亲,是妹妹自己不愿意回来的,她说自己遇上了朋友……” “胡说!她哪来的朋友?”泰宁侯眉毛一竖,“我说过不允许她出府。” “是她自己求的我!父亲,你太偏心了!她不过一个庶女!” “闭嘴!她是你妹妹!” “我没有这样丢脸的妹妹!”妙佛说罢她一脸伤心地捂住眼睛跑出去了。 “你妹妹体质特殊,不能让她落在旁人手中,我派了一队护卫去灵济宫附近去寻,你不是一向疼她护她?你也出去找找。”泰宁侯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 “是,父亲。” 说起来陈瓒对这个妹妹感情很复杂,两年多以前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个妹妹,她一回陈家,就夺走了父亲所有的宠爱,别说妙佛心中不爽,连他自己都觉别扭,她的存在,也打碎了他父母完美婚姻的幻觉,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骗人的鬼话,开始她也不怎么理会这个妹妹,可她实在太弱小了,她刚来的时候似小猫一般,双脚被缚出血痕,走路艰难,母亲的怨恨使得她在府中寸步难行,父亲一个大老粗,彼时又被圣上派到江南赈灾,根本不知下人对她的苛待,然而母亲心里苦,她不发泄出来会疯的。 不知是出于血缘的亲近,抑或是出于阿猫阿狗似的同情,慢慢的,他控制不住地给她送些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下人们看出世子对她日渐宠溺,也不敢再为难她,陈瓒把自己的婢女小红送给她,妙镜也变得越来越黏他,常常不注意男女大防,而她过了十三岁后身子突然玲珑有致起来,据说是她亲娘给她吃了许多药,她的身体被催的熟透,但她心性却还似个孩子般,他也故意忽略她身体的变化,只把她当做小妹妹对待。 直到有一天他梦到妙镜,就是王爷睡了苏锦绣那一日,可能是活春宫太过刺激,他竟然睡着后,在梦里对她做了至今想起来还颇难以启齿的事儿…… 他梦醒后整个人吓得怔愣了许久,那可是他的亲妹妹呀,他又不是离经叛道罔顾礼法之人,从此后只敢离她远远的。 可妙镜早习惯了他的存在,陈瓒突然的冷落让她很痛苦,她回了陈家后就没有再出过府,直到上次在书房的邸报中看到宛平县令与一位锦娘子火中救人的事迹,她才以出京看望生母的理由偷偷见了锦娘子一面。 她崇拜锦娘子的原因很简单。 一年前,妙镜院子起火,是陈瓒救的火,小红说是世子抱出昏迷不醒的小姐,他明明很关心她,却在她醒后躲得很远,不让她看到。 她一个人蒙着被子哭了许久。 她不怪兄长冷落,母亲说她原就是个扫把星,是个物件儿,旁人不喜欢她是正常的。 只是从此妙镜就迷恋上了豪杰侠士。 江湖上的侠客都是默默做好事不留名,心地善良的人,她心中的英雄,就是如此。 ——·—— 陈瓒一行人赶到酒楼的时候,妙镜等人已不在,奇怪的是这家酒楼像被打劫过,小二们唉声叹气地整理一片狼藉的桌椅,堂中阒静,没有一个客人,陈瓒顿觉不妙。 “去问问出什么事了?” 护卫很快打听清楚,小姐与两位妇人在酒楼相谈甚欢,小姐尤其喜爱那位黑脸少妇,因她双手不便,还一个劲儿给她夹菜,两人举止亲密,待到酒足饭饱要走时,一队锦衣卫进来了,领首的居然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 指挥使大人沈梦鹤带走了那名三十来岁的妇人。那妇人激烈反抗,黑脸少妇就要上前与他厮打,指挥使大人大手一挥,两侧的下属架住她双臂,像扔麻袋般将她扔到椅子上,那妇人摔得疼了,半天没有起来,最后指挥使大人还说要给她关到诏狱里去。 至于他们要找的小姐和丫鬟,混乱中也不知去了哪里? 陈瓒想起妙佛说苏锦绣如今脸色发黑变丑,想来那位黑脸少妇就是锦绣了,那么,与她在一起的那位妇人究竟是何等身份,值得堂堂指挥使沈梦鹤亲自来抓人?苏锦绣被关在诏狱生死难料,可他这时脑中也只有自己那个身体羸弱的妹妹,她到底去哪了? 以妹妹执拗的性子,极有可能与千山在诏狱附近守着!这个蠢东西是会做得出这种事的,若被锦衣卫发现就遭了。 “快!去诏狱!” 锦衣卫的诏狱建在地下,十月已寒,唯有道旁的绿竹郁郁葱葱,在风里飒飒作响,深碧色的竹节破地而出,粗壮无理,长势喜人。 陈瓒就是在这里面逮到妙镜的。 所幸有千山拦着,妙镜没有做出更傻的事来,然而陈瓒还是揍了千山一顿。 妙镜见到哥哥,也不顾两人已是许久未说过话,也忘了哥哥对她的冷漠,她藤蔓似的扒住他,两眼兔子般发红,勇气在见到哥哥时已用尽了,“哥哥,锦娘子,锦娘子被抓进去了……你救救她!” “你没事就好,父亲在找你,快些跟我回去,你那个好友,我去打听,她一个妇人,好端端怎么得罪锦衣卫的?” “那哥哥你快些去打听,千山送我回去就好了。” “不行!我亲自送你回去!” “好!”妙镜心里甜甜的,猫儿般蹭着哥哥的脸,她身体里有媚药,只要靠近男子就会浑身发软,更何况还是她最喜欢的哥哥,她媚眼如丝,胸前的大丘紧紧顶在陈瓒胸膛上,陈瓒抱着她走了一段路,已经汗流浃背…… 受了非人的折磨才将妹妹完好无缺地送回府,陈瓒才找了自己的好朋友,锦衣卫千户打听这事。 两天后这位朋友才探听到些消息。 原来这妇人乃是皇上找了几十年的人,如今也不知被关在哪里,至于诏狱那位,指挥使大人有些舍不得似的,将她从诏狱挪藏到自己的私宅去了。 陈瓒眉头紧皱,这可难办了?妙佛说苏锦绣变丑了,变丑了还能吸引到眼光奇高的沈梦鹤那厮? 王爷昏迷,他许诺要娶的人被关在沈梦鹤的私寓,就连他那个儿子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 王爷好惨。 ——·—— 琼华岛广寒殿 李氏不吃不喝已经两日,皇帝从小颜塌上醒来,喝了几口烈酒,才有勇气站在她面前。 “ 25. [锁] [此章节已锁]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靖和帝第一次注意到李清鸢时,她十四岁。 他那时已登基十几载,二十六岁的他励精图治,振兴纲纪,厘清弊政,国事逐渐清明。 他自小就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从几个皇兄手中夺取皇位,好似探囊取物般。少年神童,城府颇深,十二岁登基为帝,文治武功远超先祖,这是旁人对他的印象。 然而他自私骄肆,清高傲慢,厌恶宫廷里那些恶俗女人,自认为没有人配得上他,只是他伪装的极好,后宫的女人皆爱慕他清癯俊朗的脸,而他睡她们,就是为了生孩子,传宗接代。 他十四岁就与比他大一岁的皇后生下第一个皇子,不过二十六就已经生了三个皇子两位公主,他自觉已完成自己在人间的使命,从此只需烧香散花,于红尘中斋戒苦修,不近女色,最后得道成仙。 然后他遇到了十四岁的李清鸳。 那日她身穿折枝小葵花紫色圆领宫袍,纱帽上簪芰荷罗帛花,同宫女们穿一样规矩死板的宫装,她却比后苑的荷花还要清艳,徐贵妃不喜欢日渐明艳的她,将她安置在后苑当个小花童,因皇上最不喜欢花,他从不去后苑。 但那日不知为何,他在睡梦中突然梦到小时候母后栽种在龙池中的一池荷花,醒来后便指使丘善宝带他去后苑,是的,他很多年没去过后苑,早已不识得路了。 龙池旁有间小亭子,丘善宝那时还年轻,一心伺候皇帝,把个小亭子熏得香气撩人,而躺在荷花池下,在小舟里优哉游哉偷懒的李清鸳闻见沉速香的香味就乱打喷嚏,惊动了正坐在亭中神游的靖和帝。 他举目望去,从荷花堆里蓦地长出一抹紫色的花蕊,那花蕊杏眼惺忪,显然刚从梦魇中惊醒,头上的纱帽早已掉到河里,青丝被风吹起,嫩白的脸被衬得玉碾过一般清润,活似个误入藕花深处的仙姬。 午后清波荡漾,水面像蹙金的锦缎般流溢,靖和帝第一次发现,后苑竟然是紫禁城最漂亮的地方。 那日后,靖和帝闲暇时就会偷偷到后苑凉亭歇息,再也不提成仙之事,丘善宝便知,这位少女重新激起了皇上对红尘的贪恋。 少女却一无所知,她的任务是修剪灌溉、照顾园中各色花卉,偶然遇到些宫人,他们也会询问她如何会把花园的花照顾得这样好?她每次都杏眼微眯,高深莫测却也毫无顾忌地传授那些她自己悟出来的养花心得。 狡黠讨喜,这就是靖和帝对她的印象。 她以为靖和帝也是那些人,他穿着内使才穿的红贴里,身侧还跟着大太监丘善宝,李清鸳不认识皇帝,却认识丘善宝。 靖和帝蹲在龙池边,饶有兴致地盯着李清鸳划船清理水里的残叶,她动作利索,残叶很快堆了整一大箩筐,她很干脆地拢背在身后下了船,显然是干惯了苦力活。 他的眼还紧紧追随着她的背影,她却突然回过头询问道:“中贵人怎么不去伺候皇上?偏在这监督奴婢干活?” “嗯?” “丘大珰方才都走了,您怎么还在这里?皇上不会责备您怠慢吗?” “什么?” 李清鸢心想,这怎么还是个傻的? 靖和帝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暗色龙纹的红贴里,又瞥了眼亭中小塌上那身龙袍,这才明了这小宫人是拿他当太监了,他却没有生气,反而唇角都咧出了弧度,语调上扬,“皇上有丘大珰就够了,我们这些小珰就是来监督你们这些小宫女儿的!” “哦,他们说皇上是不会来后苑的,也是奇怪,如今百花争艳却无人来赏,银子都白费了,既如此中贵人也别在这儿晒大太阳了,不若随我去吃银苗菜?” “这是什么菜?” “我从泥水里抽出的鲜藕,可难得了,一年就吃这么一顿,中贵人可要去尝尝?”她目光狡黠,笑得小狐狸般。 靖和帝不由自主地跟随她的步子。 “你叫什么名字?” “中贵人叫我清鸢就好,您怎么称呼?” 鬼使神差的,他说出自己那个从来没有对旁人提及的字,“叫我青玄即可。” “和我有个字一样哎,怪怪的名字,就和中贵人您一样怪?”李清鸢嘴里嘟嘟囔囔,在他手中写下个模糊的“清”字。 差了三点。 “怎么会怪呢,清微五雷,玄之又玄听过吗?宇宙在乎手,万化生乎身……” “没有,玄大珰,我肚子饿了,快些吃饭去吧……”她显然不爱听他讲这些神神叨叨的事。 “……好吧,雷公不打吃饭人,”皇帝被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拐到偏殿一角,因要看管园子,她并没有住在宫女住的通铺,而是一个人住在一间小门房里,推开门,小桌子上放着盘她早做好的银苗菜,两人偷摸摸吃起来,不知里头放了什么,辣得他嘴角都抽抽。 “你这放了什么,辣得人嘴疼……” “我也不知道,有个宫人撒在园里的椒花,我看它红红的像秃笔头果子,就尝了口,甚辣,就把它切开放菜里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尝,好吃的!” 靖和帝不可思议地瞅她,倘这椒花有毒,她可就犯了大罪了,她怎么敢尝自己没有吃过的东西?敢情她当自己是神农? 当然这种辣确实很爽,爽得靖和帝回去后就腹泻不止。 再后来两人熟识了,靖和帝就经常吃到她做的口味辛辣的菜,肚里也不再翻江倒海般扭痛。 她很辛苦,整个偌大的花园都是她一个人打理,她也是个小话痨,平时没人听她说,好不容易有个人天天跟她在一起,说是监督却从未惩罚过她,对她又宠溺的不像话,她就开始信任他,甚至连自己在宫外有个小情郎都要与他说。 一个遥远的青梅竹马,她念念不忘好多年,说来是难忘了些,十一二岁的少年携带着五岁的清鸢一路北上,历经艰险才投奔到徐府为奴为婢,如此相依为命几年,后来少年去边镇当兵,清鸢一个人在徐府等他来娶,徐小姐做了王爷侧妃,她被陪嫁到王府,再后来入宫,从此,与铉哥哥彻底断了音讯。 靖和帝突然就很嫉妒,他生气了,好几天都不理清鸢。 等他听说她被徐贵妃罚了,打了几板子,便坚持不住再去见她,她还当从前那般,笑得一脸无辜,“玄大珰怎么好多天没有来监督我了?” “……” 小丫头心无城府,对人毫不设防,她漂亮善良又可爱,虽然干的是苦力活,可她干净的像仙子般,靖和帝喜欢她喜欢的不知该怎么办。 他想纳她为妃,可丘善宝说,小宫女有心上人,怕是不那么喜欢做他的妃子。 他是皇帝啊,皇帝做什么做不了,只是要个女人而已,何况他这个人,得不到的只是因手段不够,而不是他不应该得到。 清鸢艰难地斜坐在绣球丛里剪里面的老枝,皇帝也蹲在一旁,好奇地问来问去,清鸢被他问烦了,蹙眉催促他快些离去。 “玄大珰每日未免太闲了些,在宫里这样偷懒是不行的,”她这样说。 “我比丘善宝更厉害些,我可以不用干活也不被打板子,”他干脆借了丘善宝的行头,三山帽戴的歪歪扭扭,大太监做上了瘾。 他确实比丘善宝厉害,她猜他应该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是宫里最大的宦官,因他可以使唤得动丘善宝。 清鸢恼怒起来,“我被徐贵妃的宫女打板子,是因贵妃嫉妒我比她漂亮,不是我偷懒不干活!”她语调恶狠狠的,像头被惹怒了的小狮子,“可她比我大十多岁,我年轻漂亮不是应该的吗?” “你本来就比她漂亮多了,她是因这个由头打的你?她也未免太小心眼子了!”徐贵妃在他面前乖得跟只猫似的,没想到私底下性子这样乖僻。 清鸢被他说的意动,她心里有深深的委屈,却没法跟人说,她从花丛中慢吞吞地 26. 滞人娇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后来一年的时间里,皇帝几乎除了上朝就是腻在后苑,他想,后苑空间实在太小,不够他和清鸢闹的,他命人在宫墙外重建西苑,那里大而广,清鸢就是想把天下的花儿都搬进去也是可以的。 秋日,他们在金桂树下缠绵;冬日,他们在装满明瓦顶的暖阁里赏雪;春日,他们偷偷出宫踏青,“席天慕地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她的身子渐渐变得软而柔腻,她是如此渴求他,她总怕外面的人发现他不是真正的太监,他却总是堵住她的唇,模模糊糊的说不要担忧。 她总是忧愁的,他们是夫妻,可她却一点也不了解他。 直到她怀了身孕,他才提出要纳她为妃,她这时才知道哪有什么司礼监大掌印,他原来是当朝天子。 一时只觉天旋地转,从天堂重重摔在了无间炼狱。 他们是仇人,而她,却把身子给了仇人,还怀了身孕,她简直可耻! 她用尽办法毁灭掉自己肚子里那一团肉,可他却怎么都不舍离开,最后在她形销骨立时,生下个不足月的孩子…… 皇帝当然查明白了她为何那般恨自己,可是,“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皇帝不愿意再回忆后面的事,过了很多年,很多事情的对错也很难说清了,他灭李家,他从不后悔;他骗了她,他也从没后悔过,他此生只后悔一件事,就是当初没有紧紧抓牢她,让她有机会逃走,从此连与他的记忆都消除。 她跪在他脚边,为那个男人求情,他想,那个人白白睡了她那么些年,他怎么可能轻易就放过他?但他还是扭曲着面目,对她细声细语道,自己可以放过他,甚至可以给他爵位,只要他再也不来找她,只要她愿意陪着自己。 他不想再生波折,只要她陪着自己,旁的事他都能忍。 陈铉原是辽东总兵陈元祯的三儿子,陈元祯三十多年前因战败被流放至雷州卫,他几个儿子都在雷州长大,陈铉和清鸢是青梅竹马。 这是皇帝很年轻时下的诏令,是他让他们做了同病相怜的小竹马。 陈铉在辽东当了几年小兵,因屡立奇功,从小旗做到指挥佥事,他父亲陈元祯再次被起复为总兵,他更是在父亲手下披荆斩棘,所向披靡,击退辽东北面蛮族,逐渐成为大乾军中军神一样的人物,皇帝那时正与清鸢欢情甚笃,哪里知道清鸢嘴里的铉哥哥就是陈铉呢?他还为自己拥有了像霍去病这般神勇的天才将领而喜不自禁。 都是孽缘。 ——·—— 林锦被沈梦鹤关在私宅三日。 锦衣卫把她当个破麻布般扔到椅子上,她伤得严重,躺在床上抽泣不止,比起身上的痛,她更害怕宛姨出事。 沈梦鹤一脸阴沉地坐在床榻边,“你哭什么?” 林锦惊疑不定,望向他的眸子里是全然的陌生。 “你不认识我?”沈梦鹤刀尖饮血多年,眼睛像飞隼般犀利。 林锦还是一言不发,她也不知苏锦绣该不该认识他。 “苏锦绣,”他咬牙,一字一句,“你失忆了?难道说现在民间的药铺里都在卖失忆药,怎的一个两个都在失忆?” 他认识苏锦绣? 还有谁失忆?他在说什么,林锦蓦然抬头,难道他说的是宛姨? “妾身不过一介草民,如何认识大都督您?宛姨人在哪?她怎样了?”她问得小心,显然想了两天也想不出如今是何种情境。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那位娘子是皇帝的女人,我能拿她怎么样?”沈梦鹤摸她黝黑的脸,林锦扭头避开,梦鹤啧啧叹了两声,语带暧昧,“怎么变得这么丑?也不是傅粉?开始我都未认出人来,才让那些人打了你……” 林锦窝在床上跟个蚌壳似的,她还陷入震惊里,怎么也想不出,宛姨,她与皇帝会有什么瓜葛,她不过一个温和的没有棱角的妇人,她会是宫里的娘娘?那陈叔又是谁?怎么会是这样? 沈梦鹤又生气了,捏了捏她的嘴,“说话!” “……生完孩子就这样了,”林锦呐呐,暗自腹诽这人上来就动手动脚,苏锦绣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孩子?”沈梦鹤眯眼,“是了,安王的孩子,还是个皇嗣,苏锦绣,你厉害啊!终于得偿所愿了呀!哈哈!” 林锦心下大震,这人是锦衣卫指挥使,是皇帝身边的爪牙,他若这样说,那她儿子果真是安王的? 沈梦鹤一顿,挑眉道:“与我说会话,你从前不还百般勾引我?怎么,失忆了,勾人功力也没了?” 林锦被他看得心头火起,她摸向脖间的玉玦,不由悚然一惊,玉玦竟不在脖子上了,身上的衣物也不是之前的那件…… 沈梦鹤眼角扫过来,“是宅中老妪为你换的衣裳……” “我的玉玦呢?”林锦摩挲胸前细软的衣裳,没有玉玦在她身边,她很不安,她想问问玉玦认不认识此人。 再说苏锦绣那么喜欢安王,怎么可能勾搭别的男人? 沈梦鹤像是看透了她,他眼底如无波深井,发着幽暗的光,“你那梁王世子的表兄,他喜欢你喜欢的要命,从不让你靠近安王,你生气了,就四处勾搭贵人,不过是为了趁机接近安王,而我就是你的‘入幕之宾’——之一,我父亲为救皇上而死,皇上对我家,荣宠至极,而你,你想通过我接近皇宫里的人,”他粗粝的大手绕到林锦脖颈间,引得她颈间细嫩的茸毛炸起,猛然一凛。 她推开沈梦鹤,狼狈地滚到另一边。 沈梦鹤唇角弯起,笑得让人汗毛直立,“一块玉罢了,苏锦绣,你果真不记得我了?你说实话,我就把你那快破玉还给你。” “你怎么变得这般无趣?还是说,苏锦绣其实有个双胞胎姐姐?”他说话一字一顿,看她羞愤,就如看挣扎的小鹿般,恶趣味十足。 沈梦鹤此人三十多岁,身高腿长,一身蟒服显得他丰神俊朗,可是他眼睛却如古潭深井般,让人捉摸不透,这绝不是个善茬。 他到底想干什么? “妾身真的不认识您,妾身名叫林锦,从很远的村子里来京城讨生活的……” “你的路引呢?户贴呢?” “……在家里,都督大人允我回去给您拿!”说着就要下床,没有一丝犹豫。 沈梦鹤冷嗤,以陈铉的能力,给她弄个假的路引 27. 暇芳怨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大都督,张翰林站在大门外不走,他还抱着个小婴儿,现在好多人都往宅子这边看了,您……” 沈梦鹤真是烦极了,这张白玄平素看起来脑子挺好用啊,怎么现在敢和他硬碰? 再说要不是皇帝的命令,他怎么可能放过苏锦绣?难道会是因了他张白玄? “是你的孩子?你走吧,记住,若想弄明白这些事情,你随时可以来找我。”沈梦鹤脸上阴晴不定,林锦听到张白玄带着孩子,心早飞去了外面。 “谢大都督,妾身这就走!”她刚走到门口,才想起来玉玦还在他这里,“妾身的玉玦……” 沈梦鹤眸光一闪,“下次来我再给你。” 就是不给的意思了,林锦寻思片刻,还是孩子要紧,她踉跄着朝大门外奔去…… 沈梦鹤望着她凌乱的背影,若他把皇孙的事情禀报给皇帝,这苏锦绣还会这样伪装吗? 可他却要隐瞒此事,连他都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了? 当然,绝不可能是因为喜欢苏锦绣。 张白玄抱着孩子坐在门首,小六站在他旁边,他盯着恒儿的脸,这孩子哭了一路,刚被他哄睡下,他小鼻子挺翘,小脸粉嫩嫩的,有着皇家标志性的瘦长脸,白玄心想,这孩子真的很像皇上,甚至比安王还像…… 快一岁的孩子,一直很乖很乖,从来没像今日这样哭过,他睡着的脸上还汲着些泪痕,从王陂住处抱出来的时候就在哭,王陂说这两日一直如此,哭个不停。 陈春等不到父母和锦姐姐回来,鼓足勇气找了万俟宗,万俟宗去了趟翰林院,才找到他这里来。 突然这么大的变故,张白玄也是调查许久才知道宛姨被锦衣卫带走,而锦姑娘也被锦衣卫指挥使沈梦鹤带走。 林锦从侧门出来,就看到张白玄一身月白道袍,一脸平静地坐在人家门前,怀里还抱着恒儿。 “张公子!”她跛脚跑过去抱起恒儿,小心翼翼地擦干他脸上的泪痕,在他小脸蛋上亲了又亲。 “张公子,宛姨她……” “回去再说。” 县衙后宅,陈春坐也坐不住,在院中走来走去,王陂知她心忧,也并不扰她。 林捕头过来禀报,原来张翰林与锦娘子回来了。 “锦姐姐!”陈春先跑出去,却见张白玄与林锦迎面过来,并没有她父母的身影,“我爹娘呢?” 林锦不知怎么面对陈春,她嗫嚅道:“春,宛姨她没事的,就是……就是……” 她长吁口气,把孩子交到王陂手上,“姐姐帮我照看一下恒儿,我有些话想对春和张公子说。” “好好好,你们聊你们聊,我和万俟宗先带恒儿睡会觉去。” 院中就剩他们三人。 “春,锦衣卫指挥使大人说,宛姨是皇帝的女人……宛姨和陈叔是隐姓埋名,躲避皇帝的……”林锦很干脆道出实情,长痛不如短痛,支支吾吾不能解决问题,如今事情已然发生,只有告诉她真相,“锦衣卫还没有抓住陈叔,我想,锦衣卫轻易也抓不住他。” 陈春一时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她爹娘恩爱有加,她娘怎可能是别人的女人?不会太过荒谬吗? 她一时难以接受,愣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她才颇艰难地道:“我爹不可能抛下我娘的……” 林锦设身处地的想一下,也知道她不可能很快接受这个事,但现在宛姨被带进了皇宫,而陈叔不知去向。 “要不要给陈跃去信再作区处?”她问张白玄。 白玄点头,“他早晚得知道这些,就怕他这官儿,也做不成了……” 是啊,陈跃从小看着父母恩爱,教他如何原谅夺走他母亲的人,去做此人的臣子? “不,我哥哥心中有大抱负,他在那个县里兴修水渠,鼓励生产,做得正起劲,我想他不会因此放弃做官的。”陈春心里还是别扭又难受,她宁愿自己还似从前糊涂,是个小傻子。 “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皇上不是贪色之人,他一向崇道,后宫二十几年没有子嗣了,安王是他最小的孩子,而且安王母不详……”白玄这般说,暗自瞥了林锦一眼,“我觉得,安王是宛姨的孩子……” “不可能!”陈春哭嚷,“白玄哥哥不要瞎说,我娘就我和我哥哥两个孩子!” 白玄有些无措地愣住,这还是陈春第一次冲他发脾气。 林锦双眼大睁…… 若真是如此,那恒儿就是宛姨的亲孙儿了,当时被陈家人所救,林锦哪里能想到会有如此际遇呢? “可是,宛姨并不是那等云情水性的女子,她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那就不知,我也只是怀疑,皇上应该不会对宛姨怎样的,他要是查到我与陈家有纠葛,应该很快也会来宣我入宫,待我去打探一番,你们也不用太过忧愁,特别是你,陈春,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要坚强些。” 陈春伏在林锦身前哭得伤心。 未过几日,皇上果然宣召张白玄入西苑伺候。 琼华岛在太液池上,这里四面临水,清波潺湲,广寒殿在岛正中央,红墙金瓦,五脊殿顶,大殿翘角飞檐,梁枋彩画清淡素雅,竟似天上嫦娥所居住的广寒宫般,广寒殿周围还分布许多殿宇,掩映在苍山古树中,奇石堆叠,巉岩峻削。岛上四面皆是值守的大汉将军,护卫极为森严。 白玄与丘善宝泛舟而至。 一进大殿,白玄就见宛姨一身华服坐在皇帝身侧,她面容沉宓清冷,竟与从前判若两人,皇上身披玄色夔龙龙袍,头戴金冠,看起来气宇轩昂,他今日没有着道袍,白玄觉得他有些陌生。 他叩首,皇帝叫起,转头柔和地对李氏道:“朕听说你与白玄是旧识,特意叫他过来。” 李氏沉默,并不睬他,他也不觉难为情,反而笑呵呵的样子,“朕去看看参汤熬好了没,白玄,你过来陪你……宛姨说说话。” 他很快消失在大殿中,李氏这才拉白玄坐下,急急问道:“玄哥儿,你陈叔现在怎么样了?” “宛姨莫要自苦,锦衣卫指挥使沈梦鹤正到处搜捕他,不过现在看来应该还未找到人,宛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氏垂泪,“我也不知,皇帝要把我囚禁在此处,非说我是他的女人,可我完全不记得与他有过什么瓜葛,该不会是皇帝失心疯了吧,你说说,我快四十岁的女人了,突然来这么一着,丈夫丈夫见不到,儿女也看不到 28. 情天久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皇帝絮絮叨叨讲了足足半个时辰。 “你是不是已经猜到安王是她的孩子了?事实上,是她不要的孩子。” “朕与她结发为夫妻,是朕先骗了她,这便是重罪。她不能接受朕,不接受朕的骨血,她祖父与朕皇兄联合起来绞杀朕,朕不杀他朕会死……是朕深负蒹葭,但朕永远不会后悔翦除李家!” 他那时太年轻,没有母族庇佑,行事难免激进,既然做了,就不怕什么报应。 皇帝解释他不得已的因由,这些话,他永远不可能对清鸢说。 白玄家庭复杂,父亲有九个小妾,母亲很早就被他受宠的小妾害死,他一向对感情之事看得极淡,因而他实在不理解这几人纠缠不休的感情,这些还不如他听到宛姨是镇国公李炼的后人来得让他震惊。他亲眼见过宛姨和陈叔之间旁人插不进去的缱绻深情,可陛下的故事里,宛姨同样也是爱陛下的,两年多的时光,六百多个日夜,听起来好似漫长,可比起宛姨与陈叔的二十年,两年,终归是太过短暂了,他一个局外人听得都难过不已。 皇帝这几年虽疏于朝政,然前十几年他亦是个令人崇拜而仰望的帝王,对百姓而言,他曾经有功于国,当年若不是他,先帝留下的烂摊子将会是国家四分五裂,只是如今老而昏聩,笃信道教,不问政事,昏昏然误了国家。 “皇上,您不若教安王回京,兴许宛姨看到安王,心里会生些欢喜,天下没有不喜欢自己孩子的母亲的……” “……不,她生下无忧就跑了,她恨我,连我的儿子她都不要……”皇帝从未与任何人说过这些事,除了丘善宝,也许徐贵妃与皇后隐约有些感觉,旁人竟都不知皇帝曾经有过一个名叫李清鸢的女人,皇帝愁闷半生,早把自己逼疯,“陈铉……他原是武将,你应听说过他的事情,他为了清鸢,抛弃家国,舍了勋业,躲了朕二十年,可笑,他们竟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活了十几年……朕猜想,锦衣卫里一定有他的内应,更何况你看到的他,应该也是易容之后的他了。” “……” “他与朕,是不是有些相似?脸型,还是嘴唇?眼睛?” ……白玄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从前他总觉得皇帝和谁有些像…… 虽然陈叔气质更像武夫一些,但他俩的眼睛和脸型,竟真的有些相似…… 到底他们谁是谁的替身呢? …… 皇上越爱宛姨,陈叔就越是危险,能让皇上放下仇恨的,只有宛姨,可是宛姨,她要是能妥协,当初就不会逃……白玄捂住头,别说皇上了,他也想疯。 “陛下,只要您让他安然活着,宛姨,她会好好陪在陛下身边吧。” 皇帝苦笑,“只要你能让她记起从前,朕可以不杀陈铉。” “乞恕臣下絮聒,臣马上去找寻名医,皇上您不若带宛姨做些从前惯做的事,说不定对她恢复记忆有些用。” 皇帝思忖这张白玄应是没有娶妻生子,夫妻之间除了那档子事,还能有啥,他现在动李清鸢,她杀了自己都有可能。 “你还有话对她讲吗?” 白玄点头,他想再试试别的办法,“皇上容臣再与宛姨说几句话。” 两人于是又返回广寒殿。 皇帝照例没有偷听,而是把大殿留给两人。 白玄快步踱到她身侧,他放低声音,缓缓劝道:“宛姨,皇上性子倔,他可能没告诉过您,您还有个儿子,他说是您自己不想要这个儿子,可是以我对您的了解,您这样心善,旁人的孩子都那样照顾,怎么可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呢?您那个孩子安王已经二十三了,您听过他吧,他是个大英雄。” 李清鸢顿时如遭雷击。 ——·—— 白玄退下后,皇帝进殿就见清鸢正在抹眼泪。 皇帝从前就见不得她哭,他慌忙走过去要为她擦拭泪水,才想起他们之间已隔了跨不过去的鸿沟。 “我到底为什么会和你生孩子?”清鸢哭得狠了,她捂着胸口,撕心裂肺的喊。 “你我是夫妻……” “怎么可能?我这辈子和谁都可能是夫妻,唯独你!”她跑过去揪住他的龙袍就是一阵撕扯,“我恨你!恨你!” “对不起,是朕的错!”皇帝心口沉痛,虚扶着她任她扯皱一身华丽龙袍。 “我一想到你的名字,就痛苦的想死掉,所以铉哥哥才给我吃了药,我同意吃药,吃了我就完全不记得你了,我确实不记得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想那一定都是欺骗,都是怨恨……可是我为什么会不记得我自己的孩子,我抛弃了他是吗,我好坏!”她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 这般撒泼哭闹,她已经几十年不曾有过了,她一向温柔和善,从不与人发火。 皇帝上前抱她,她又揪打着不让他抱,“你也坏,我听说过,你完全不管孩子,京城妇人总说安王争气,打了那么场胜仗,百姓们都解气,可安王昏迷,皇帝却不管不顾,让人寒心。你就欺负他是吧!这孩子怎么长大的?他曾经一定很害怕吧!” 皇帝眉头紧锁,无忧出生时,他们正在冷战,他亲自穿着衮冕服去南郊奉告先人,这些她也不知道。 她走了之后这么多年,他恨她冷清,确实没再管过无忧。 清鸢也不知为何,看到他的表情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她突然大恨,大声“啊”了一声,照着皇帝的脖子就用力啃去,疼得皇帝差点想把她丢出去,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动,忍着钻心的疼痛任她咬。 他眼中落下泪,这么多年,他也不过就想离她近一些,不管梦里多少次,都没有现在这样让他颤栗。 近在咫尺,可他们却那么远。 他脖子上的齿痕深可见骨,流血不止,他也不叫人止血,只愣愣地看着她。 清鸢别开眼不看他的眼睛,“安王,安王现在醒了吗?你为何不召他回京?” 皇帝这才回神,“他早就醒了,这小子有军事才能,朕准备让他在边镇多待两年,京城形势错综复杂,他没有勋贵撑腰,还不若在边疆建功立业,积攒人脉,待他有能力解决外患再回来……” 他见清鸢眼睛红肿,眼角细纹都深了些,终究不舍,轻声道:“朕百年后,皇位总归是他的,他总需要担负得起。” 清鸢心像被踩踏过一般疼痛,他们曾经真的相爱过吗,她实在想不通,她会在何种情境下爱上他,又为他生育子女。 这个人,他惯会唬人,他不应该是现在这样,他应该更敏锐一些,更英俊贵气一些,更邪肆一些…… 她心里突然兵荒马乱,她几乎很快想起陈铉,那才是她的丈夫,她爱了二十年的丈夫。 她要稳住。 “你不要表现的好像我负了你一般,你我本就是仇人,阴差阳错生了孩子也终归不是一路人,我和铉哥哥夫妻二十载,给他生了两个孩子,我身上全是他的味道,”她心情极度恶劣,说起话来也不管不顾起来,“你若杀了他,我也不活了,反正那个孩子我也没见过。” 皇帝银牙咬得死紧,若怨恨有实质,她早被他的眼神杀死,她确实太懂得怎么激怒他。 “李清鸢,你不要总想着找死,有条命在比什么都好,你要死了我绝不会让他活。” 李清鸢气急败坏,“戚青玄你这个大坏蛋!我恨死你了!” 正在争吵的两个人都愣住了。 “你……你叫我……叫我什么?” 李清鸢比他更慌,脱口而出的话,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这样顺口,好像从前她这样叫过什么似的,“我……我……” 皇帝将她抱得死紧,任她怎么拍打也不松手,“你知道朕这么多年有多想你吗,每日每日,想梦到 29. 诉衷情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皇帝没有打搅陈春兄妹的生活,只是,他也未允许他们母子再见面,只偶尔宣召白玄入西苑,权当“掮客”,互通消息。 皇帝很快便找到如何与清鸢相处,他们渐渐如一双老友,不谈风月旧情,只烹茶游乐,品茗花登高山,听天师讲道法自然,张天师鹤发童颜,这许多年来都是他在给皇帝讲经静心。 皇帝这次终于认真教清鸢习字,就像真正的老师那般,从前他是教过她半年的,只是常常教着教着就教到塌上去了…… 清鸢也不再抗拒陪他,就算为了天下、为了那个她从未谋面的儿子,她都不愿他不爱惜身体,天师一向不赞同他炼丹药,不过是别的方士迷惑皇上,皇上服食丹药多年,身体每况愈下,这时有清鸢在身旁,皇帝吃丹药的时候少些,对他身体有好处。 只要他不提从前不提感情,两人还能安然相对。 天儿越来越冷,万俟宗总算揪住暗害林锦的凶手,原那眼角有黑痣的是李家布铺的伙计,犯案后被那李家布铺的女掌柜藏在老家,这女掌柜那是自从林锦卖汗巾子时就看她不顺眼,处处与她抢生意,她是个寡妇,陈家人刚到京城时她就瞄上陈跃,背地里偷偷勾搭,却被他冷眼推拒。她以为林锦和陈跃是夫妻,看人家越来越能干,遂起了暗害的心思。 林锦从前不信什么天生作恶之人,此时也不得不信了,她前世十几年,所遇皆良善,哪知道有些人天性就恶毒,她连李家寡妇都没有见过,唯一见的还是她家那两个眼睛不太好,总斜眼看人的丫鬟……真是天降的灾祸。 她那双漂亮的的双手如今骨节粗大,略微扭曲,一到天冷就疼痛难忍。 万俟宗在见日堂官服升堂,计罚李家掌柜顾氏白云杖责五十,入女狱服刑半年,罚银五百两,其中,三百两归受害人林锦,二百两归宛平银库。 加上崔绣诚所付三百两——原本花鸟裙不尽如人意,然绣娘们另辟蹊径,以米珠、丝线等为辅助,遮住林锦未绣的两重花卉,贵妃喜欢得紧,寿宴上依旧穿了,崔家原先商定好要付的银子便也照常支付。 虽林锦往后再做不得绣活,崔绣诚还是愿意与她往来交情。 如今林锦手上有雪花银六百两,这在京城来说,实属小富了,但她想得远,往后孩子开蒙授学,这些钱总不够,还是要有门手艺能维持生计。 可惜她双手已毁,还能做些什么来养活自己呢? 白玄有时从西苑带回来些小物件,譬如宛姨手抄的《道德经》、《阴符经》,还有她为恒儿缝制的小夹袄;有时是几朵腊梅或是反季的菜果,都不甚贵重,她不过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大家,她很好。 白玄说皇帝对她很好,什么事也不要她做,经常带她出去游玩,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宛姨看起来很平静,她甚至开始练字,进步飞快。 只是陈春每次听到这些心情都不好,她活了十六年,第一次这样长久见不到母亲,几乎每一夜都在偷偷哭泣。 哥哥寄信回来,他所在州县出了怪盗采花贼,他为了破案已经一个月未睡踏实,暂时不能回来,他说只要母亲好好的,做子女的怎样都应该接受,现在要做的是,让母亲去劝说皇帝,求他放过他们的父亲。 不得不说,陈跃与过去相比,沉稳淡漠许多,父母的人生,终归需要他们自己做主。 陈春不理解。 她不知母亲算不算好,她是被强行带走的啊,皇帝棒打鸳鸯! 但她既有功夫学写字,登高望远,那个人对她总也不会差吧,她也为那个人生了孩子呢,还是在她和哥哥之前,陈春又酸又气,又不知所措。 爹爹还不知在哪,天寒地冻的,还不知受着怎样的苦,可为何所有人都心安理得的这样过着? 她头脑简单,根本不知皇上是怎样的身份,全天下都是他的,谁又能与至高无上的皇权抗衡呢…… 又一年冬雪悄然而至,窗外风回雪舞,周遭民屋灯火密如星,四合爨烟袅袅,人们躲在温暖的屋子里避寒。 林锦双手依旧疼痛,只家中就她和谭叔、陈春三人,那两个都不会做饭,宛姨又不在家,做饭的活计就落到了她手上。 陈春心情不好,每日窝在炕上,看些话本打发日子,冬日漫长,谭叔在衙门里也没什么活计可做,几人蜗居与家,日子倒也算清闲安逸。 恒儿最近开始颤颤巍巍地扶墙走路,他已经会发出一些模糊的音节,吐着小奶泡嘛嘛嘛的叫,他每一天都在快速地学会新的本事,小胳膊小腿,一个不注意就能爬出很远,他跌倒了也不哭,小小的肉手挪啊扣啊,攀扯上沿就能继续走,根本不需人教,正在学走路的小团子,也不怎么需要母亲整天抱着,只是也更操心了。 宛姨不在的前半月,恒儿几乎每日都要哭,后来他似乎明白奶奶不会回来,这才彻底接受母亲的怀抱,也不再无故啼哭,林锦日夜颠倒,追前跑后的时候,就尤其想念宛姨,不知她在宫中好不好? 想来为皇上生过儿子,从前必定有过感情吧?她住在广寒殿,听说皇上也住在那里,他会像陈叔那般……林锦脸红,这也不怪她多想,大乾与瑾朝极为不同,若说瑾朝人禁欲陈腐,那这时的人们就可说奢靡淫俗,女子再蘸司空见惯。虽读书人百般强调妇人要守贞,从一而终,朝廷的贞洁孝烈牌坊也是一座又一座,遵循礼教的妇女们履顺贞静,谨守坚白之身。然那冷冰冰的牌坊冲不散普通男女情爱。南曲多演男女私媟之事,才子佳人的话本也影响了许多闺阃女子。除却大家族里受闺训和女戒所束缚的小姐和贵妇们,普通士民之间则淫风日盛,有那叔嫂通–奸、僧尼祸乱内宅、妻妾磨镜之好、主母与仆人相通……不胜枚举,万俟宗半年就处理了四五宗这样的事,可谓频繁。 就如她所住胡同里的一户人家,那家小媳妇就是他们兄弟二人共同的浑家。 万俟宗欲写就一本实录案宗,记录他在宛平为官心得,他听王陂说林锦很有学识,就请她帮忙誊抄,多写字能锻炼手指关节,林锦欣然应允。 县衙书库汗牛充栋,万俟宗成书所需邸报、奏疏、志遗之类,林锦都要一一誊抄,其余统计契税、铺行银之类,则属主簿之职,内容主要由万俟宗起草润色,他要给皇帝写一本自荐书。 若不读这些邸报奏章,也许林锦就永远不会了解朝堂之事,她前世读史不多,平素就学些《毛诗》、《论语》、《女戒》……读些唐诗宋词罢了,她虽喜琴棋书画,什么都懂一些,但全都不精进;虽有个翰林学士的父亲,也不能算作才女。 皇帝几十年“无为而治”,一月朔望两次早朝,朝政还是牢牢掌控他手,他是一个玩弄权利的高手,司礼监、内阁、六部都是他手中棋子,他在其间,也在云端,他有时利用朝臣,也被朝臣蒙蔽。 终究上了年岁,丹药让人昏聩,这几年,国库空虚、官员腐败、赋税混乱,无一不是他之咎;北方战火不断,军队却腐朽无用,十几年间几乎从无胜绩,从前御驾亲征的帝王,如今也只能窝在西苑,满腔怒火而无能为力。 戚无忧那次暗杀,绝无仅有。 在大同大败北狄精锐,更是鼓舞士气。 不知皇帝怎样看待这个儿子,大乾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安王按理是做不得储君的,天下人都认为皇帝不让他回京就是与皇位无缘,可若安王是皇帝深爱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呢? 前世下一任皇帝确实不是安王,也不是梁王,而是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平王。 平王的儿子昏庸无道,再过八十年,大乾灭国。 她自己倒是对安王改观不少,一次胜利可说是投机,两次怎么说,都可证明他绝不是平庸之辈。 林锦心想,安王也许还是有些本事,不是她想象中那般无用,许是因他是宛姨的儿子,林锦对他添了丝好奇,宛姨这样善良的女子,生出来的儿子肯定也会像陈跃那样好的。 若他真是自己想象的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苏锦绣为何还要执迷不悔呢? 林锦是个不怎么坚定的人,她除了长得漂亮,一无是处,她性子懒散,随遇而安,其实她也不怎么喜欢她自个的性子。 安王和苏锦绣的事,林锦这个局外人其实并没什么立场去指摘,从前她僭越苛责,仔细想来是她懦弱,害怕面对罢了。何况恒儿还是皇嗣,也许总有一天,他们要带走孩子。 不知世界上还有像她这般从别人的身体里重新 30. 步虚声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这日正逢十五,万俟宗休沐,他撰写的这书不过刚开了个头,林锦却比他自己都上心,他有些惭愧又欣慰,但王陂眸光犀利,他不愿扫兴,只得劝说林锦早些出门赏雪。 他自然是拉车的那个。 万俟宗堂堂一个六品京县县官,看起来还是个“大财迷”,可另一方面,他这人又极小气,手底下就一个小厮名叫吉祥的,还是他从前同村好友,衙门里的快手啊库夫啊这些人,除了公事,私底下他从不爱使唤人家,也不蓄奴养婢,凡事都亲力亲为,事必躬亲,与别的官员极不同。 雪还在稀稀拉拉下,几人出门时路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到西山时已至正午。 西山二百寺,山路崎嵚,非一日可尽揽,几人直接攀石蹬上华严寺,这座寺庙在半山腰,回瞻帝京,浮岚渐隐,很多寺庙与勋贵的陵墓都隐匿在皑皑白雪之下,山林中一片静谧,佛音绕耳,雪压松柏,入目是一片洁白无瑕的世界。 怪不得如今越来越多的妇人借礼佛之名出游了,外面的世界确实比闺中那一方天地要阔大的多,见过这样壮丽的山川,谁还甘心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劳什子大家闺秀呢。 王陂与万俟宗不知何处亲热去了,山中有风,风一吹身上的夹袄就得捂紧,不然灌进来大风,受了寒就不好了。 大雄宝殿梁架高悬,佛祖塑像宝相庄严,佛前立一佛子,着茶色僧服,清妙朗润,沉静而有礼,有二三妇女跪在他面前请香求签,皆一脸崇拜地仰视他,整个殿中烟雾缭绕,如在仙境。 林锦端跪在佛前许愿,一求陈家人能度过此劫,二求儿子平安长大,三求她能乍富多金。 磕完头又难为情地想,佛祖会不会嫌弃她想要的太多呢。 那佛子斜睨过来,蒲团上跪着的少妇一身灰褐色打扮,若不仔细看,着实会漏看她那张精致的小脸,她生得妍冶,气质却沉稳,还有他极喜爱的体态。 如今京城里小门户里的女子都不这样穿着,她不施粉黛,脸上涂灰粉,可见她是为遮掩美貌,却不知在有心人眼里,遮掩住的美貌更让人心痒。这类女子往往身贱聪慧,只求自保,她们洁身自爱,庄重自持,毁灭起来才更让人疯狂,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这样合心意的套子了。 那几名贵族妇人还在聒噪,佛子心中急切,他引几人入寮房清休,在她们饥渴的眼神底下逃之夭夭。 再一入殿,那少妇却早已不知所踪。 佛子多时未遇感兴趣的猎物,如何能轻易放她离开?他闭眼沉思片刻,再睁眼阔步往天台走去。 这里极少数人知晓,离华严寺东门很近,东门一向紧闭,鲜少有人知晓此处是华严寺俯瞰帝京最佳观处,有些爱瞎琢磨的人才能找到。 那少妇果然一人凭栏远眺,兴致极好。 佛子喉咙滑动,眼中透出邪肆光芒,心说这何尝不是一种心有灵犀呢。 他轻轻走过去,一管儿迷烟细细一吹,她就似柳叶一折,摔晕倒地。 佛子抱起柔弱无骨的美人,开了东门,虽怀抱一人,依旧健步如飞,往山下奔走而去。 …… 山下一片无畏林,树木高大,遮天蔽日,幽深静谧,此处人迹罕至,佛子在此建有茅屋,作为清修之用。 脚步声在雪地里索索作响,林中很静,佛子却觉今日路程太远,心中不由添了些急躁。 “淫僧,放下手中女子!”跛脚道人从林中窜出,拦住佛子去路。 佛子眯眼打量,对面那个跛子臞仙雪巾,身板瘦弱,一身皂色星云纹法氅破烂不堪,甚至连乾坤袋都破破烂烂的。 佛子冷哼一声,“臭道士,你穿着如此僭越,小心被人告到官府发你充军。” 大乾普通道士只能着青衣小帽,这位老道浑身都是真人才能穿的法服。 “秃驴,管你爷爷穿什么,放下怀中姑娘,否则法鞭伺候。” 他手握蛇形桃木手柄,法鞭似蛇皮盘旋于地。 佛子身轻如燕,武功却不甚高,他看得出老道人有些功底,也不再话语痴缠,一个旋身往树林里跑。 老道虽跑不动,手上法鞭却迅如闪电,未等他提步,老道一个甩手朝佛子身上抽去,佛子一个不备,被法鞭搡得后仰,怀中女子从他手中坠落,他欲捞回去,却被老道法鞭抽中背部,顿时疼得抽气。 他恶狠狠转头,面带狰狞,“多管闲事!” 也不再管雪地上昏迷的女人,猛地窜进茂林逃生去了。 跛脚道人也不追,他藏在法袍下的腿受了重伤,能打退淫贼全靠手中法器。 拖着伤腿挪到女子身旁,往她鼻口处抹了些粉末,不片刻女子就从昏迷中醒来。 她眼睛清澈,凤眼微翘,睫毛细密。分明艳蕊玉质,却饱含清淡之气。 神形不谐,芯子变了,老道一眼已看分明。 “我怎会在此?”林锦懵懵然,雪侵入衣袖,她打了个寒颤,迷雾中见老道腿上血流如注,“您的腿受伤了?” “方才华严寺中窜下来一淫僧,他抱着小娘子一路飞驰,老道我追得急,不小心伤口撕裂……” 林锦想起昏迷前闻到的异香…… 殿中那个芝兰玉树般的佛子,众女痴缠的目光…… “那僧人可是二十多岁往上,脸很白嫩,长相……” “英俊?” 林锦点头。 老道就笑起来,脸上沟壑很深,有种儒者的温和,“人不可貌相,那位僧人曾白衣教教徒,住在汉人聚居的板升城,他与教主不合,索性出逃内地,隐在佛寺多时,他为人好女色,惯常用迷香迷晕女子犯案,老夫一路多番制止,他应当记恨上老夫了。” 林锦还在思考何为板升,老道上前一步俯视她。 林锦不得不转脸迎向他的视线,她脑海中没有任何画面。 为何这样呢? 为何有些人她怎么看都看不到异相,而有些人,她一对视就能看出他将会发生什么呢? 老道人直直盯着她点墨般的眼睛,突然道:“小娘子与我道家有缘,不若跟老道我学学清修之道?或者命理相术也成。” 林锦有些难为情,“我资质愚钝,恐怕深负老人家期望,您 31. 拨不断 《九重春色》全本免费阅读 十几年前,靖和帝派几省总督联合剿灭了盘旋在北方的白衣教势力,这些溃散的白衣教徒后多迁徙逃散至板升地区,与北狄人勾结祸乱大乾,白衣教教主林有升在肥沃之地建有宫殿,俨然一个小小王国。在内地的白衣教渐渐转入地下,常有叛乱之举。可迁徙至板升的白衣教徒极少有再回京的。 何况此时天寒地冻的天气?他们为何突然来京? 这不符合常理。 “老夫需尽快去兵部林挺府上一趟,”看来老道并不是个出世之人。 一个凛然正气之人,还认识大司马林挺…… 普通道人哪能轻易认识朝廷重臣呢?!还是个有素声望的大官? 万俟宗这才如梦初醒,“老道长,您如今伤的严重,我用马车载您过去,您在京没有家,可以住在宛平县衙后院……” 老道人哈哈大笑,“你是个县官?老夫以为你怎么说都得是知府呢?” 万俟宗作揖道不敢,“晚辈愚钝,只考取了举人。” 老道摆摆手,“无碍,有才能之人总会有用处,慢慢攒着运道就是。” 他又招手唤林锦,“丫头,你陪我去趟尚书府上?老道我如今被女医治得连路都走不了了。” 林锦微笑点头,她转身去徐宁安借了套裙子,天儿实在太冷了。 徐家医馆的人送王陂回县衙,万俟宗则与老道林锦三人乘马车赶赴尚书府。 尚书府的人起先并没有重视老道,在二品大员宅中做门房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轻易不会得罪人,但林尚书是什么样人,哪能屈尊纡贵轻易见这些普通百姓?三人在门房小厅等了两盏冷茶的功夫,却始终等不到人,老道等得累了,就从他那脏兮兮的乾坤袋中凑出个小玩意,吩咐门房务必交给林尚书,也不再等,由二人扶着出了门子。 伤了腿,连上车都是个麻烦。好半晌两人才将道长安置到车上。 马车方启,林府管家就追出来。 “道官请留步!” 老道还是那副悠然模样。 万俟宗与林锦对视一眼。 三人又被请回去,这次是尚书府的花厅,大冬日里尚书府依旧花团锦簇,堂中盆景极为精致。 林锦因是女子,被下人引到另一间小书房。 兵部尚书林挺四十来岁,胡须续得很长,生得黝黑粗壮,一见到老道即热络十足。 “老兄回京怎么不事先来信告知,一路受了许多苦吧。” 老道却一反常态,面容冷肃,“我今日只有一事,说完我就走,莫要让旁人知晓我回京之事。” 林挺明显也习惯了他的装相,闻言并不生气,他捋捋胡须,走过去扶他坐下,身旁的侍者立即递上润香茗茶。 万俟宗恭恭敬敬作揖,看得出二人有要事相商,就寻个由头退出,林挺倒是和气,对他这个小小知县也没有什么睥睨之意。 万俟宗入小书房咳了咳,他不太习惯与林锦单独在一起,自从被林锦亲眼看到他和王陂,他就有些无所遁形之感,男人对美貌的女人总有些臆想翩翩,万俟宗不过一个普通男人,自然也如此。不过他还是更喜欢王陂这样风情的女人,林锦虽生得狐媚,性情却一本正经,远不及王陂有趣。 林锦正低头倒茶,倒是并没发现万俟宗探究的目光。 嗯,肯吃苦做事也认真,有才华,可这些从不是男人评判女人的标准。 但作为共事之人,万俟宗则极欣赏林锦,他还没见过心思这般细腻的女人,誊抄出来放在他书桌前的,恰好都是他最需要的部分。 …… 两人坐在黄狸木太师椅上等,万俟宗摸摸鼻子,气氛太安静了些,他抬头对林锦寒暄道:“这老道看来身份不一般啊,不若让他住县衙吧……” 林锦呷口茶,“看他自己吧,若老人家想住在尚书府,怕是也可以的。” 不过半刻钟老道人就被管家扶出,管家谄媚着脸冲林锦堆笑,“陶真人说他想跟着小娘子,不知小娘子家中可有房间给真人住,老爷说您要不方便,他可以为您在京城买座民房……” 林锦忙摆手拒绝,“老道长救了我,我自是愿意收留,不劳烦天官惦念,妾身家中还有房间。道长,咱们这就回去吗?” 老道扶着林锦胳膊,自来熟一般,“那就叨扰小娘子了。跟你家老爷说,老无事不要来烦我就是。” …… 马车驶出胡同,管家才回去复命,林挺正皱眉坐在花厅沉思。 “老爷,这人谁啊,这么大派头?” 林挺一个眼刀睨过去,管家就住了嘴。 “以后见了他不得无礼,今日也就是老头心情好。去书房拿本官袍服出来,本官要入西苑觐见皇上。” ——·—— 林锦这边却遇到为难之事——陈春不让老道长住她父母那间房。 林锦原想的简单,宛姨如今住在皇宫,陈叔又不知所踪,那间是空着的,老道长不过上京办事,事办完了约摸还要回他原来的地方去,是以当时答应的快了些。 是她考虑不周,忘了陈春的心情。 她原就想换个更大一些的房子,这座宅院在保安寺后的小胡同里,用皇帝御赐的五十两买进,就三间极小的房,从前就拥挤,她早就看上隔壁那间大宅子,找李经纪处询问了许久,也去亲自看过,据说从前是姑苏那边的富商为儿子上京赶考建的宅,前后两进,加上厢房、耳房、倒座房,房间就多了许多,还有个小花园,如今没人打理,杂草丛生。 且若买了那边,两边可以打通,以后宛姨和陈叔回来还能继续住,不至于找不到家,那李经纪说需二百两,她当时还犹豫了一下,现在看来,是非买不可了。 以后她儿子总会长大,也需要自己住,陈春如今也多了些秘密不愿与她讲,姑娘家长大了,总想一个人住,她就想让陈春开心一些,陈春现在神智清醒,早不像从前那般缠着她,林锦虽有些难过,待她一如既往贴心。 谭叔自从陈庭璧——陈铉逃走后,一直闷闷不乐,此时见这老道神情自若,自然一股仙气,就生了些攀谈的兴致,于是林锦便让他俩先住一间房。 “道长叫我锦便好,先委屈您和谭叔住几天,”她站在老谭房外朝道长道。 老道长摇头,“丫头客气什么,是老夫打扰到你们了,我姓陶,你叫我陶道长就成,你若为难,过两天我找到师弟,就去道观里住。” “不不不,不为难的。”她转向谭叔,“谭叔,我准备买下隔壁那间宅子,这样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间房,谭叔也不必再住这处不漏光的偏处了。” 谭叔劝了几句,他说两人住一起挺好,但林锦已经决定买下隔壁,他劝说也无用。 林锦去做饭。 老道长有心了解林锦,可谭叔一听他问林锦,嘴巴闭得比池塘里的老龟还紧。 不过四五天,众人就住进了大房,只有陈春还住在原来那间房里。 这位上京赶考的书生审美极好,白墙粉瓦,檐牙翘角,房屋敞亮,还有游廊连接小花园,林锦第一眼就极喜欢,房中很多家具只是铺了层厚厚的尘土,实则结实耐用,并不需再买,她与陈春三人用了两天时间清扫,又去细木家伙店添置了些家具并几张架子床。 整个打理下来花了五十几两银子。 林锦虽有些心疼,还是很开心地安置大家住下了。 林锦买的房,她与恒儿自然住在正房,老道长和谭叔各住一间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