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娘娘千秋》 1. 第 1 章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昨夜春雨过分轻薄,像软烟湿雾似的,绵绵地笼住了江都三月的绿杨青草。 不一会儿又停了,只留下酥润的风气,吹散了水云,催唤着慵懒的日色,泽被大地。 钦天监说今日一早便会放晴,果然已见春阳了。 御道上,几辆宝马钿车从各个方向合会而来,次第驶入宫门。 今日是礼聘的贵女们正式入宫的日子。 今上在位三年,上一次礼聘贵女还是在登基的第一个年头,如今最受宠的柔妃沈氏便是那时候进宫的。柔妃得宠后,不仅为生母挣了个诰命,父兄也接连高升,沉寂了几代人的门楣因此而一夕大耀,一时间直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今日要进宫的贵女们,多多少少也都存了点以身相效的心思,保不齐今日之后,自己就成了第二个柔妃呢? 历来女子进宫,又有几个不是奔着这泼天富贵来的。 孟绪从马车上下来。 所谓宫阙重重,宫门之内还有好几道门,一旦进了后闱的大门,便不许私乘车马了。 路过的贵女、宫人们,都在悄悄打量着她。 因是进宫的头日,还要与诸位贵女一道听封,孟绪的打扮较平日用心了些,穿了条玉色的窄袖衫子,配以鹅黄的春裙,轻嫩的颜色与眉眼间过分凌人的艳气一中和,整个人显得温柔又娇俏。 簌簌凑过来小声道:“娘子这样貌美,教人挪不开眼呢。依奴婢看,柔妃能做到的,娘子哪里就不行。” 自打娘子入宫的消息传散开,簌簌听得最多的就是拿她家娘子同柔妃比较。 沈氏长女与孟氏长女,一个出自文官世家,一个出自武将之家,虽差着三岁的年纪,却常被并称为江都双姝。只不过几年前柔妃还没进宫的时候,孟绪才刚刚年过豆蔻,未曾完全长开,又早有婚约在身,自然是追捧沈氏的人更多。那些人总说,沈女之风华,孟女犹不及也。 簌簌这是在为孟绪不忿。 “慎言,”孟绪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虽知这话簌簌也只会在私底下说说,还是制止了她,低声道:“娘娘又岂是你我能置喙的。” 此地来往嘈杂,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有心人的眼睛和耳朵。 尤其是当牵扯到各个主子的时候,这耳朵便会格外的尖。 簌簌也自知失言,懊丧得捂上了嘴,整个人都紧绷了不少。孟绪便又故意逗她:“也许她们是在看,我这样一个连未婚夫婿都看不上眼的女子,有什么资格同她们进宫相争呢?” 一听孟绪拿婚约自嘲,急得簌簌忙又要来反驳。 可这回孟绪却不等她开口,吩咐道:“好了,你去后头寻寻孙嬷嬷,请她过来,我同她一道进去。” 至于解除婚约的事,还不足以让孟绪耿耿介怀。 今年开年的时候,孟绪和尚书令家的公子裴照解断了婚约,这无疑是时下众人最津津乐道的事之一。孟绪当然也不想沦为谈资,可裴照对她的庶妹殷勤得紧,对她又总想好言稳着,孟绪不会要这样一个未婚夫。 不过这世道对女子也实在苛刻,婚约一解,竟没什么指摘裴照的人,反倒一个个都来笑话她。 也不知是该教人生气还是心生悲凉。 簌簌也未再多问,当即领命动身去找孙嬷嬷了。嬷嬷们的马车跟缀在贵女们的后头,说远也不远。 礼聘与采选不同,礼聘的女子大多出自高门贵第,天家便也多厚待两分,进宫时允许从家中自带一名婢女,贴身照顾起居; 贵女们习礼也是不必统一在宫中进行的,而由教习嬷嬷分别去往各家,一对一教导。以一月为期,学成什么样,端看各人本事。 孙嬷嬷就是过去的一月负责教引孟绪的宫嬷。孟绪一向待她礼遇有加,因而孙嬷嬷走过来的时候脸上有笑:“娘子抬爱了。” 说罢又自道:“瞧老奴,该改口称您一声美人才是。” 贵女们的位份其实是一早就定下的,只不过册封的诏书要入宫之后才正式颁下。 但总归是板上钉钉的事,此时改口也合适。 这批贵女们封得大多不低不高,若像先帝那会儿采选入宫的,初封个美人、才人,便已算到头。但礼聘入宫自然不止于此,第一届礼聘的贵女中,最为出挑的柔妃,当年一进宫就封了贵人,如今这一批,也有个一来就是贵人的,倒显得孟绪不算打眼。 正中她下怀。 只是孙嬷嬷见这一声美人喊过后,孟绪脸上并无多添喜色,还以为她是因屈居人下有所芥蒂,便又宽解了句:“美人也不必灰心,中庸之位未必不好,福分还在后头。” 孟绪刻意走得慢了些,同孙嬷嬷并肩徐行:“嬷嬷多虑了,我并不曾灰心。能得嬷嬷教导,我自觉不算输人。” 这恭维话说得漂亮又得体,既抬了人又抬了自个儿。再由孟绪天生清泉流响似的嗓音说来,孙嬷嬷只觉通体一阵舒泰。 她当初没进宫的时候,也是很有才名的,最不喜欢就是那些一味唯唯诺诺,又鼠目寸见的小家子气做派。 孟家这位娘子却是个有慧根的,她的开导倒是多余了。 因笑道:“美人真是折煞老奴了。” 其实孟绪这话也并非什么夸大其词的谄媚,孙嬷嬷本就是历经了两朝四皇帝的嬷嬷,资历老道,非一般宫人能及,且经过改朝换代,还能屹立宫中,也足见本事不虚。 那厢孙嬷嬷才对孟绪更高看一眼,便又听孟绪柔声道:“在家中的时候嬷嬷教导我辛苦,我也只规规矩矩做您的学生,想着不给您添扰。可如今真的要进宫了,又恼起自己,没能多缠着您问两句。” 一枚水头颇足的玉佩随之塞到了孙嬷嬷的手中,“这个,就算学生的出师礼罢?” 孙嬷嬷这样的人精,又哪里听不出孟绪的言外之意,这是想要向她讨教一些宫廷礼仪、生存之道之外的东西。 她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 不远处就是岔口,宫嬷有宫嬷的去处,妃妾有妃妾的归所,孙嬷嬷悄悄将玉佩收进袖中,停下步来,见四周人走得差不多了,方开口道:“美人如此通透伶俐的人物,我没什么能教你的。只是有些感慨,若像柔…那位娘娘那般,祖辈本就是前朝遗老、当世大儒,又值家国建设,重用文臣拢聚民心之际,那当真便是适逢其时,不想明珠生辉也难。” 孟绪心神微微一动。 孙嬷嬷说的这些朝局之事,孟绪当然不会不知,但她听的更多的说法是,天子因爱重柔妃才起用了她的父兄,让沈家一跃而上,满门俱荣。 孙嬷嬷的话便很让人玩味了。 孟绪顺着又道:“都说宫里多美人,一贯只知这位娘娘的威名,别的娘娘倒不常听人提起。” 嬷嬷们传教授业的时候,自然也会把宫里现今有哪些人、什么位份都罗列清楚,却不会僭越地去给贵女们分析哪个娘娘得宠,哪个又备受冷落。 孙嬷嬷摇摇头,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陛下是个怜惜女子的人,善婕妤住的蓬山瑶境,从前可是宫里最传奇的地方,美人若想问‘美人’,大约绕不开此处。” 孙嬷嬷说的含蓄,可传奇的向来是人,又岂会只是一个地方呢。孟绪便明白了,这位善婕妤,恐怕颇有几分独到之 2. 第 2 章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蓬山宫的主殿瑶境殿,住着陛下的善婕妤关氏。 按理说,只有九嫔以上才能居一宫主位,统摄一宫事宜,可孙嬷嬷说起过,这位善婕妤入瑶境殿,却是陛下破例恩准的。 陛下曾经亲自提笔,为瑶境殿著匾,写的便是“蓬山瑶境”四字,从此,蓬山宫的几处偏阁都封门不开了,独留下瑶境殿一处居所,竟如同把整座蓬山宫都赏了善婕妤似的。 蓬山瑶境四字,也似乎被这丰浓的圣眷天恩,抹染上了旖艳夺人的丽色,一说,就要勾得人心痒眼热。 只不过陛下的恩宠来的快去的也快。也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宫里就好像没了善婕妤这号人物,陛下忽然不再提起,善婕妤也称病极少露面,蓬山宫的门阶自此生尘。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陛下不喜欢听到的名字,谁也不会上赶着去触霉头提起。渐渐的,就是谈起宠妃,也没几人会记起善婕妤了。 但听孙嬷嬷这样特意讲起,孟绪总觉得这位善婕妤也许是真正靠近过圣心的人物。 可不管如何……好端端的,此番为何竟将她分去了蓬山宫? 孟绪一时想不明白。孙嬷嬷提起蓬山宫时的那语气,也不像是知情的。 和她同样被分来的,还有那位模样清冷可怜的樊选侍,赐住在西边的青鸟阁。 两人在进门的时候撞见。 孟绪暂时无意和樊氏过多交谈,生怕说两句就惹她吞声忍泪,仅仅同她点了一点头,就要往东边的月下阁走去。 倒是这位樊选侍,竟一改在中安殿不开尊口的做派,主动迎了上来。 “孟姐姐……”见孟绪停下步子,她怯怯问道:“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美人和选侍中间差着好几阶,骠骑大将军的女儿也与商人养女有着天渊之别,若换做别人,一上来便听到这样的称谓,多半要觉得她是攀附。但孟绪向来不太在意这些。 她虽对樊氏不算有好感,仍道:“大家同年同日为宫嫔,自然是可以的。” 樊氏似被鼓舞,走近了些,欲言又止地道:“姐姐可听说过蓬山宫的事?” 孟绪只装糊涂:“不知是什么样的事?” 樊氏左右顾望了一下,用罗袖掩住口,眼神向主殿的方向一瞟:“主殿,就是瑶境殿的那位善婕妤,原是舞姬出身,却在两年之内累晋婕妤,一度风头无两,当年可比柔妃娘娘还要得宠,只不知为何突然又被冷落了。” 孟绪示意她说下去。 樊选侍同孟绪对视一眼,见孟绪一副颇有兴致的神色,压着声道:“姐姐可知,蓬山宫其实一向是不给别的妃子住的。也不知道今次怎么就让我们住进来了,一开始你我明明不是往这儿分的。” 孟绪笑了:“选侍的消息倒很灵通,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呢。” 她确然起了兴致,只不过现在更多的是对樊氏这个人的兴趣。人前她一副软弱可欺,难成气候的样子,现在又主动攀谈,对宫里的情况还似知之甚多。 樊氏急忙否认:“这些事宫女太监都知道的,妾出身不好,心有惴惴,这才多费了些劲打听……还以为陛下突然改了主意,是有什么深意。” 既是突然改的主意,可见此前樊氏也不知自己会住青鸟阁,那么又如何提前打听蓬山宫的事呢? 可见心有惴惴是假,了如指掌是真。 孟绪琢磨过樊氏的话,正想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却听到身后传来一溜串的脚步声。 原来早就候在月下阁的仆婢们中有眼尖的,这会儿已看到孟绪来了,齐齐出来迎接自家主子了。 樊氏一看这阵仗,往后退了一步,赧颜道:“妾身是不是耽搁姐姐安置了?” “都怨我一时没了心骨,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她行了个十分标准的宫礼:“妾身就先不打扰姐姐了,这儿的屋子久不住人,虽必定好生打扫过,但毕竟落灰久了,姐姐记得多开开窗。” 字字声声,柔情似水。 孟绪也笑着回礼,展现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感激之色。樊氏其实还想说些什么,几度试图开口,到底顾忌此时人多,腰肢袅袅地离去了。 * 新人进宫的头两日,皇后特地免去了众妃定省,留给大家拾掇安顿。事实上她身子骨不好,宫里也只需每三日觐见问安一次即可。 蓬山宫主殿的那位,又常日都闭门谢客,诸事不问,一早就派宫人知会过,不必新人拜见。 如此一来,孟绪本以为这几日都该要在偷闲中过去,倒也乐得轻松。没想到,下午就迎来了太极殿的人。 来的是御前伺候的周锦,说是有口谕要带给新主子们,这会儿正在主殿前等着。 临出阁门前,宫女琼钟低眉小声地在一旁提醒孟绪:“周公公是总管大监隋安公公的徒弟。” 这是怕孟绪初入宫闱,不晓得周锦的身份紧要。 孟绪看了她一眼,记住了她。 能对主子上心的下人,终归是好的。 西边青鸟阁的樊选侍稍落迟了一步,等她也到了,周锦才笑吟吟同两人开口:“陛下说了,现在就是民间也不兴盲婚哑嫁,因而请各位主子都挑一件代表心意的小物呈上去,明夜该召谁,陛下就有数了。” 当今天子不是重欲之人,听说一个月内进后宫的次数也不过寥寥几次。 但新妃入宫的第二日,循照以往的惯例,是必定会从中召幸一人的。 这是给新人们的机会,若错过了,何时承幸便不好说了。 孟绪将人好生送走,走之前还给周锦塞了片薄薄的金叶子:“公公阖宫传旨,奔波辛苦,我请公公喝茶。” 周锦本想推拒:“美人太客气了,奴才不辛苦,为天家办事,哪会觉得辛苦。” 孟绪檀唇一弯,轻轻笑起来:“公公不觉辛苦,自然是公公的心意,我怕公公辛苦,也是我的心意。” 这一笑,简直把周锦看得呼吸都忘了。 他自问在宫里当差,也见识过不少美貌的女子,娘娘们燕瘦环肥,本就都是人间殊色,可这还是头一遭,竟有一种心魂都要被摄去之感。 孟绪的长相其实美得很有锋芒,因而天然便有一股拒人于外、不好攀近的气度。 唯有在笑时,饱艳像红樱桃似的唇稍稍勾起,才让人觉得神女切切实实下了界来,正眷睐着凡间。 周锦不动声色收下了那枚金叶子,倒不是真的看得晕晕然了忘乎所以,而是他如今已确信,这位孟美人,必是个有大造化的。 就凭这张脸,也不可能埋没了去。 他何必拂了人面子? 这头周锦才一走,那头樊选侍又不像他在时那般的噤口哑言了,赶在孟绪转身离去之前将她唤住。 “孟姐姐……” 孟绪抬眼看她:“怎么了?” 樊选侍抬手小幅度地拽了拽她的袖子,将她拉到一边:“孟姐姐,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我回去之后仔细想了想,陛下是不是又念起善婕妤的好了,想利用我们重新打开蓬山宫的大门,好打破和善婕妤的僵局啊?” “我们要不要找机会去见见善婕妤,劝劝她。回头见了陛下,也好让他知道善婕妤过得好不好。” 孟绪终于明白为何她对这位樊选侍始终生不出好感了。 中安殿上形容无状便罢,若按照她那时表现出来的性子,她见到自己,理当怯退不前,尽力避开才是—— 她太矛盾,也太急了。 好似很急着笼络孟绪,可是中安殿上如云贵女,她都不曾急于攀附,反而畏如虎狼。孟绪自问家室不算显赫,位份也不是最高。 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是她所图的呢? 至于她方才说的话,在孟绪看来更像是因病急乱投医、过分揣测。是她当真多思,又或者……是想诱导旁人多思呢。 “选侍好似很在意忽然被分到了这里?”孟绪委婉道:“‘翩翩三青鸟,王母使也。’你住在青鸟阁,有 3. 第 3 章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天一早,簌簌去御花园折了一大捧杜鹃回来,供在白玉花插里,艳粉色与脂白色交光,霎是好看。 簌簌回来时还随口说起,在御花园时偷听到两个公公在讲,今天一大早就有御府局的人过来,有意无意地同隋安公公打探,是不是该为善婕妤做几身新的春衣。 结果被隋安公公骂了出去。 孟绪并不意外,一边篦头发一边道:“缘何都往这上头想,从前蓬山宫只有一座瑶境殿,方能称之为蓬山瑶境,如今东西偏阁既都启用了,蓬山宫也只是蓬山宫了。” 这哪里是要重修旧好的样子? 不过,这也怨不得那些当差的人。侍奉帝王,本就是天下最艰难险要的事,就是主子动一动手指头,他们也要留心这根指头是指向哪里,更何况是别的异举呢。 只是,若她孟绪也因此前樊选侍之言所误,做了不该做的事,或是他朝有幸面圣时多嘴说错了话……怕不只是像这位公公一样,被骂出去这么简单了。 孟绪与妆镜中鉴映出的绝艳脸庞深深相看。这位樊选侍,到底是真笨还是假笨呢? 簌簌听得一阵云里雾里,只管赏瓶里花枝去了:“奴婢还不曾见过哪里的花开的像御花园这般好呢,险些挑花了眼。” “你这丫头,也不叫上我,倒自个儿出去逛。”梳完头,孟绪从里间出来,闲闲倚着镂花的隔扇门,笑嗔了句。 下一刻,这笑意却又微微冻凝起:“花虽好看,不过下回别去摘了,宫里不比家里,别犯了哪个娘娘的忌讳。” 簌簌想了想是这么回事,自然应下声来,赏花的雅兴也散了大半,悻悻地把花搁在窗棂边上。 琼钟舀了一瓢清水过来,往花插的瓶肚中灌去,思忖道:“这杜鹃花倒没听那个娘娘尤其钟爱的。不过此前有个宫女,莳花时剪子不小心掉下去了,砸坏了一株芍药,好巧不巧那芍药是柔妃娘娘亲口赞过的,可教她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板子。” 簌簌起先不过心有一点余悸,这一听登时吓得脸色青白,仿佛只差一点,板子打要打在她身上了。 琼钟扑哧一声笑出来,孟绪也道:“你可别吓她了。” 这却教簌簌不明所以起来,这样骇人的事,怎么一个两个都好似不甚在意。 缠着琼钟便是一通好问,莫非这事是她胡编乱纂,诓她的不成? 气愤得直要握拳跺脚:“也就是打量我好骗了!” 琼钟只好小声对她解释:“宫里骇人的事还少么,一顿板子,已算是格外开恩。以后你就懂了,有时候人命未必比花命金贵。” 孟绪已坐在了矮几边上,此刻眉黛一皱,手中散漫地翻动着书页,看似不经意地说了句:“放心,我总会护着你们的。” 簌簌当然知道自家娘子是个护短的性子,面色转晴,笑着点头。 琼钟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她说,微微一愣,有些动容。 她想起,孟绪昨天才到月下阁的时候,其实对他们这些仆婢都是态度淡淡的。她本以为是主子还要再考察他们一阵,可好像就是周锦公公来时她出言提醒了一句,主子就将她提到了里间贴身伺候。 她确实是实打实想为着主子好的,心意能被人认可,琼钟打心眼里感激。 这时候孟绪望了望琼钟,也想到了什么:“我看你年岁较我和簌簌都稍长些,做事又仔细,之前可有在别的地方当差么?” 琼钟不敢隐瞒,跪下来郑重叩首道:“不瞒主子,奴婢之前是在慧嫔娘娘宫里当差的。” 担心孟绪会误会,琼钟殷恳而直然地仰起自己的目光:“但奴婢并非是背主之人,是慧嫔娘娘失势后,主动托关系将奴婢送走了。后来奴婢便一直留在掖庭局,直到您进宫前,才被调到了这儿。” 孟绪干净圆润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在案上,笑道:“如此说来,这位慧嫔娘娘,倒是个仁义的主子?” 琼钟心里不由升腾起一丝希望。犹豫了片刻,到底顾及在新主子面前不宜说太多旧主的事,一时只点头称是:“慧嫔娘娘待下人都很好。” * 用过早膳,恰逢宫监来收取新妃们要上献给陛下的物品。 簌簌替孟绪把那册摘了封皮的书交给了小太监。 临走的时候簌簌往托盘中一扫,看见上面陈珠列翠的,什么玉梳、鸾佩、香囊,甚至还有女子的一编青丝。 只给了一夜的时限,大家也来不及准备什么精巧的宝珍,送上去的东西大多是往定情信物上靠。簌簌算看出来了,就数自家主子送的最不柔情缱绻。 一本书,能有什么花头? 即便有,主子的用意也不是她能猜到的……簌簌忽记起一事来,竟又觉得这次,说不准她还真的猜到了! 可刚旋了个身要往回赶,却见樊选侍的侍女莺歌摘了蓬山宫宫门口的一朵朝颜花放在了托盘上。 颤巍巍的花萼,还带着清圆的银露,在群珍中可谓打眼。 簌簌十分纳罕,一进屋就同孟绪说起这事:“我早上在御花园倒没看见有朝颜花,也不知这朝颜是不是咱们蓬山宫才有,不然送了有什么意思?” 一旁,琼钟手里的鸡毛掸子在博物架上一滞,转头看向簌簌:“你还真说对了,满宫就数咱们蓬山宫的牵牛长得最好。这花多是野生野长的,娘娘是不屑养的。主殿那位从前倒是喜欢。” 朝颜花,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牵牛,而今牵牛花花期才始,正是盈盈可爱的时候。再有,朝颜朝开暮合,也有劝人及时惜花的意思。 “看来这位选侍,很有些玲珑心窍,并不笨呢。”孟绪伸出手去,惊觉手边一空,才想起这几日正在看的书已被她作为礼物送给了陛下。 早知道该换个送的……如今竟无聊赖起来了。 正想出去走动走动,松动一下筋骨,也顺道熟悉一下宫中的环境,簌簌却端了一碟削了皮、去了核的鲜果,把脑袋凑了过来。 她殷勤地往孟绪嘴里送果肉,专拣着孟绪喜欢吃的,趁时得意兮兮地问:“那主子呢,您送书,是不是故意不想陛下选你?” 孟绪很受用这饭来张口的待遇,人靠回了座中,懒懒用手支着头:“嗯?何以见得?” 簌簌把嘴一张,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支支吾吾地道:“算算日子,主子的葵水就在这两日了,要怎么与陛下……” 她年纪比孟绪还小一岁,羞于将同房二字说出口,便用两手的大拇指对贴着一弯屈,比了个亲热的手势。 这下子,在不远处整理博古架的琼钟也顾不上扫尘了,一拍大腿就疾步过来:“主子月信将至,奴婢得赶紧报上去才行!” 谁知孟绪却气定神闲地喊住了她:“不急。” 孟绪青细的蛾眉一扬,眼尾也上挑起来。眼中便似有潋滟闪荡着,鲜秾的丹脸上,尽是动人的风情。 她示意簌簌继续递果肉。 簌簌乖乖奉上一片熟脆的林檎果,恍然记起从前自家主子每憋着什么主意,都是这般艳晶晶的模样,几要教桃羞杏愧,芙蓉也妒。 孟绪就着她的手慢慢含住甜果,细嚼慢咽着,等吃完了,才施施然笑开:“过两日再去吧。” 万一,今夜陛下就选了她呢? * 人窝在狭小的室内就容易犯懒,月下阁如今里里外外有琼钟和簌簌盯着,领事的嬷嬷也是个让人省心的,孟绪实在不必操神费思。 上面的主位又不管事,自也不会来挑下面的妃子的错处。这样一来,这才进宫一天,竟就安逸得好像以后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了。 可越是如此平静,孟绪却越是不能安下心来,宫里的水这样深,而所有危险,往往在露出端倪之前,才是最可怖的。 午膳过后,孟绪主动走了出去。 这次进宫统共有八人,她不信旁人都坐得住。 令她意外的是,隔壁那位颇为孤怯的樊选侍竟也不在青鸟阁,不知上哪里观风赏景去了。 宫中可去之处颇多,光是太液池、御花园周边,就有不少林林苑苑,随处可见花桥石亭,往北过了掖庭局,还有可以跑马的草场,再远就是山岑矮丘了。 这样大的地方,若是不记路的人,恐怕随时有失途之险。 孟绪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在水榭上茕茕独立的樊选侍,驳岸的台面上,她临水站着,身前只一池蓝碧色的湖水和几点青小的荷钱。不知缘何,瞧上去有些怅惘。 平心而论,只这样看去,樊氏还不算讨厌。 孟绪拐了个道,踏上了水榭侧门连接的曲桥。 可还不等她自侧门行入,便又察见有人朝此处来了。孟绪眼疾手快地拉着簌簌往门扇后一躲,躲在了门扇与曲桥阑干夹出的死角处。 樊氏对这一切尚且无知无觉。 她的侍女白术见主子这般忧容,在旁叹道:“听说东边月下阁的孟美人进宫前就得了孙嬷嬷的教导,从前奴婢在掖庭局就晓得孙嬷嬷的名声了,那可是两朝老人,前朝的时候就是……” 还没说完,被樊氏略带凄恨地呵止:“一仆尚且不侍二主,历经两朝的,能是什么好东 4. 第 4 章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孟绪知道自己赌对了。 或者说,她不可能赌输。 人人都说柔妃得宠,可陛下一月入内闱的次数屈指可数,这说明陛下并不沉迷欲色,远远还没到会为了美色、为了柔妃糊涂的地步。那么柔妃若心里没点分寸,又怎么去做这个宠妃? 纵然如孙嬷嬷所说,有一个当世大儒的祖父,或许能助她最初崭露头角,可起用沈家人的目的都已达到,说到底,家世能给柔妃的助力,也只到这里了。柔妃往后受不受宠,只在于陛下的心意,又怎么敢拂了陛下的心意呢? 这也是孟绪之所以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的缘故,聪明的人,才有权衡计较,才有畏惧。 柔妃抿着的红唇似都在打颤,一张脸被水榭里穿堂而来的湖风吹得煞白。恨恨看着孟绪,咬牙切齿地道:“本宫为了陛下,是可以暂不与这言行无状的罪人计较。孟绪,你很好,希望你与这位樊才人,” 话至一半,柔妃重新笑起来:“不,连才人都不是,还只是个选侍——希望孟美人与这位樊选侍,日日都能如此,不要有能让本宫下得去手的时候,否则该受的巴掌,谁也躲不掉。” 虽是对着两人说的,柔妃却连一眼也懒得分给樊氏。比起孟绪,樊氏也不算多可恨了,充其量不过是一块硌了脚的小石头,碾两下再踹开也就是了。 可孟绪……柔妃愤然转身,金贵的珠鞋踏地有声,好像踩着的不是地面,而是谁的脊骨,要一脚一脚,慢慢地,把胸口淤积的闷气都散出去似的。 孟绪在她身后行了个恭送的礼:“妾谨记娘娘教诲。” 樊氏也紧跟着伏叩,细声细气道:“妾拜送娘娘,谨记娘娘教诲。” 柔妃的侍女刚一追上去,就见自家娘娘面色忽而更阴沉了。侍女唯恐被殃及,忙找补道:“这孟美人也实在是个拎不清的,娘娘顾及陛下,这才不和她们计较。不过要奴婢说,脸面虽伤不得,让她们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醒醒神也好,这样往后她们就知道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不该做了。” “用得着你来教我?”柔妃眼色一横,侍女瞬时噤若寒蝉,缩起脖子不敢言语。 “既都打不得,不痛不痒地跪一会儿又有什么意思!” 侍女仍不敢吭声回应,小心翼翼地觑着柔妃脸色。 许久之后,才听柔妃不甘心地又道:“你说,今晚陛下会选谁?” 侍女一通搜肠刮肚,将一众新妃都在心里过了一遍,便有了眉目,却是瘪了瘪唇:“奴婢不敢说……” 但凡男子就没有不好色的,孟美人本就生得瑰姿艳逸,又有这般玲珑心窍,能在娘娘跟前全身而退,送得礼物怕也是别出心裁。今夜多半是她了。再说这孟美人定是成竹在胸,否则,又怎能这么有恃无恐呢! 怪不得娘娘这么容易就放过了她。 翠盖罗纱的宝辇在宫侍的簇拥下慢慢远去,水榭中,白术和簌簌也各自扶起了各自的主子。 樊选侍几不可闻地道了声:“多谢。” 孟绪摇了摇头,示意不必。 簌簌心疼地替她整理裙幅,妃嫔之间大多是行万福礼的,孟绪此番虽未行跪下,可一直保持着微微蹲膝的姿势,这会儿也似有僵酸得些立不住。 走起路来都不大自然。 樊氏见孟绪已有动身离开之意,起先还一言不发地杵在原处,可当察觉到她脚步的迟涩,终于再也保持不住沉默。 “孟姐姐……!”她三步并两步跟上去,“等等我。” “今日倒不哭了?”孟绪这才柔柔淡淡地问道。 樊氏见她语态神貌一应如常,竟似全然不为方才之事挂心。就好像自己跟上来无所谓,不跟上来也无所谓,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她本以为,她应当是施恩图报,想自己从此对她感恩戴德,才会为自己出头。 此时再掐两滴泪未免太假,亦步亦趋之间,樊氏只捂着胸口,怯声道:“柔妃娘娘如此威严,妾是有些后怕。” 孟绪不明所以地笑了声。 樊氏有些吃不准她的态度,一时也没再吭声。可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将困在心头的疑窦诉之于口:“姐姐为何会帮我?” “我以为,我们只是点头之交……况且妹妹出身卑微,挨两下也不打紧的。” 孟绪停下脚步,侧转一点腰身,正正迎上樊氏望过来的目光。 一霎时相对而视,樊氏只觉得人都陷进了那双幽静的眼湖中。 像要被洞穿。 孟绪眨着乌翘的浓睫,一瞬也不错地看着她,樊氏只好也忍着没别开头。 末了,孟绪只风轻云淡地一笑:“只是赶巧撞上了,可若妹妹有难,我却自隔岸袖手,眼睁睁看你受人欺辱,他日蓬山宫中相逢,再‘点头’而过的时候,我怕我会——心虚。” 说罢,她终于移开眼,自若地朝前走去。 而她身后,就像被这简单的理由定住,樊氏怔怔地立着,一双笏头鞋像黏在了地上,再也挪不开脚跟上。 直到孟绪走出去一段路,樊氏回过神来,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她行过曲折的水桥,又拾阶上岸,没有回头。 满面是复杂。 * 宫里的灌丛分外茁茂,似也在彼此争荣。 走入被翠荫掩着的一条幽径,簌簌呼出长长一口气,道:“为了一句话就要掌掴别人,柔妃娘娘果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算什么,”孟绪拂开一枝横逸的枝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声却很平静:“其实就凭樊氏说的那句话,挨一巴掌倒也应当。天下臣民曾经谁又不是雍朝的臣民,但若人人待无道之君,皆忠心不存二志,那又靠谁来推翻暴政,谁来救生民百姓?” 簌簌没多想便道:“这话仿佛从前大郎君也说过呢。” 说完才有些后悔,怕主子想起大郎君,难免又神伤。 孟家满门忠烈,孟绪的长兄比她足足大了八岁,十二岁起便随父战场,一直到孟绪十岁那年,兄长前往西南收复失地,回来的却是一副棺椁。孟绪再没有哥哥了。 山河社稷早在雍朝的荒政下破碎不堪,大梁推翻雍治之后,又花了数年光阴,才拼凑起一个足够广袤安定的疆土,而这疆土上,流淌着孟家人的血泪。 大郎君扶灵下葬那日,主子两只眼睛肿的和核桃似的,却还在汩汩地冒泪,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 而这日之后,簌簌再也没见过主子哭。 “是啊,哥哥也说过。” 孟绪倒是神情无恙。也许也曾有流光片隙,心的确被一下子揪起,可她不会沉湎下去,她不是小孩子了。她当只做那个貌若桃李、心若磐石的孟绪。 自家主子虽和没事人似的,簌簌仍好一阵自责。 过了一会儿,察见孟绪抬脚落脚始终艰慢,仍半点不曾松活起来,不由狐疑出声:“主子的腿可是还难受么?” 主子四岁开始习礼,当年就能顶着一摞书在太阳底下蹲好些时候,没道理这么久缓不过来。 孟绪悄声在她耳边说了句。 簌簌惊呼了声,忙又掩唇道:“那得快些回去才是,昨儿奴婢把新的月事带都洗过了。” 一路上却都拧着眉头,越发不懂:“主子今日为何要冒险帮樊选侍,还好那巴掌没真落下来,否则疼也疼死了,您身上还不爽利……奴婢看樊选侍也不像什么好人。” 孟绪失笑:“哦?竟连你都看得出来?” 簌簌撇了撇嘴:“主子还有心情笑,奴婢是为您不值当!柔妃娘娘看着不像会善罢甘休的样子,若今夜陛下没选您,明儿她指不定就要来月下阁磋磨您了!” 孟绪知道她是替自己着急,正了正色,宽慰道:“放心,我有成算。” 她目光悠远:“再说了,你以为没有今日的事,柔妃就会容得下我么?” 光是她站在那儿,柔妃恐怕就断断容不下她啊。 更何况,这个后宫,最得宠的女子,注定只能有一个。 孟绪不会走柔妃的老路,但她走的这条路,势必会让柔妃无路可走。她与柔妃之间,又焉能善了呢? 倒不如省了那些虚与委蛇的功夫,早见真章。 * 回到月下阁不久,御前的人就带着旨意来了。 只不过,去的是对面的青鸟阁。 看来是陛下选中了那朵生动娇嫩的朝颜花。 孟绪低头搅弄着红糖水,道了一声:“姜丝放多了。” 簌簌原本立在一边,一会儿松口气一会儿又叹口气的,凑过来一看还真是,懊悔道:“是小禄子做的,他说他进宫前常给他姐姐做这个,效用好着呢。奴婢心不在焉的,竟也忘了同他说主子不喜姜味。” 簌簌说着就要再去换一碗,孟绪拦住了她,跟喝药似的几口就把红糖水喝尽了:“怕就是他姜丝搁的多,才见效快。” 簌簌有心想再问点什么,见主子这般和个没事人一样,又去瞟琼钟,见琼钟也只埋头干活,只好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只是那坐立难安的样子,晃得孟绪实在眼疼。 “想说什么就说,几时这样别扭了?” 簌簌方是如蒙大赦,凑近了问:“主子今儿不是还说早有成算,缘何那位公公竟去了青鸟阁?失了这次机会,柔妃没了忌惮,怕闻着风就来了!” 琼钟这时候才提上一嘴:“主子身上不便利,没选上是好事,否则我们才要悬心吊胆呢,昨夜奴婢就在想,这样兵行险着,若是触怒了龙颜可怎么是好?” 孟绪手中的小勺柄抵着玲珑秀致的下巴尖,却是有些无辜地对着簌簌微微笑起:“是有成算啊。” 她的成算本就是指,今夜点寝,胜出的人大约会在她与樊氏之间,对于当时的情形来说,不管陛下选的是谁,柔妃都落不到好处。 更别说即便她和樊氏都不曾中选,柔妃也无从未卜先知,一样要畏忌。 何况—— 小禄子脚底生风一样疾步从外间进来,喜形于色:“御前的人来了!” 何况——谁说去了青鸟阁,就不能再来月下阁? 看来陛下已看过了那本书。 这次御前来的人不是周锦,大约又是隋安公公 5. 第 5 章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孟绪看得懂那骤然一冷的眼色,在帝王面前耍小心思是大忌。 可是一个女子当着一个男子的面耍心思却是情趣。 在这一刻,孟绪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 她要做的,不就一点一点,把这种大忌变成情趣? 她从来就不想做帝王的附庸。她要她和这个天下至尊至贵的男子相处时,只是一个女子和一个男人。 不必是夫妻,但绝不是君臣。 孟绪忽而抬手,轻撩开飞到唇上作乱的那一缕乌柔,动作有一种介于有意与无意之间的慵懒。 她一向知道自己何时最好看。 眼底,是那支不慎扯下的玉簪,正伶仃地歪斜在案面上,方才扑撞出的脆泠泠的清响还似历历可听。 孟绪想,刚刚可不是故意的,现在才是。 而随着她如玉的葱手,萧无谏确然不得不注意到那一珠小巧而丰红的檀樱。 眼神被烫了一下。 也只是一下。 他负手在背后,蟒纹的玄色衮衣也静静定着,似不会为任何风波撼动。 公事繁重,下朝后他径去批看奏章了,至今未换下朝服。 旒冕不除,此时的萧无谏是危险的。 连游走宦海几十年的老臣,见到一帘冕珠下的那双锐利的眼落在自己身上,也要将心危悬。 如今可不是他刚登基的第一年了,那时候连启用个前雍的旧臣还得拐弯抹角,免得那些自诩是股肱之臣的老家伙又来说教。 现在,他已然用那些卓然的政绩,把自己放到了一个孤绝无俦的位置,没人再敢与他商酌,也莫敢与他对视—— 除了今晚。 萧无谏看见,殿中这大胆的女子撇清了障目的青丝后,竟就大胆地看向了他,就像他看她那样。 甚至更为放肆。 那水一样的眼波如同具有了实形,游走过他的眉棱唇峰,带着探究,也带着女子独有的缠绵温腻,挠得人喉头发痒。 她难道不知道,仰面视君,亦为罪过? 此刻殿中,两相遥峙。 萧无谏不动,孟绪也不动。 唯独跟在萧无谏身后过来的隋安急得想跺脚。要不是不敢越过帝王率先进屋,他都想按着孟绪的脑袋给陛下行礼了。 心说美人你也是,怎么和根木头桩子似的,好歹也是实打实的命门贵女,再不济咱也学了一个月的规矩,怎么能连行礼也忘了呢? 这可不像周锦那小子昨儿回来时一直夸捧的那样。 瞧瞧这哪有半点机灵劲! 隋安一个劲给孟绪使眼色,奈何萧无谏身形岸然,隋安大半个身子被他挡陷在阴影里,孟绪丝毫没有注意到。 一番徒劳后,隋安简直被这殿内落针可闻的寂静,折磨得一把老骨头都和蚁噬似的了,甚至动手朝孟绪比划起来。 这才成功让孟绪看见。 可也就是这个时候,萧无谏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冷冷道了声:“挤眉弄眼什么。” 隋安兀的听到这没有温度的斥声,面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陛下这是生孟美人的气了! 倏然又险险反应过来,这怎么好像是对着自个儿说的? “奴才错了。”隋安从善如流,急忙告了声饶,转而对候侍在殿内的那些个青鬟小宫女们一招手,当即领着所有人躬身含胸、低眉垂眼地退下了,还贴心地为陛下和孟美人关上了殿门。 是他多事,竟然还在意孟美人行不行礼。 什么礼仪规矩好与不好,那都是拿来约束没本事的人的。 孟美人她生的好看,就是有这个本事。 在阖上沉甸甸的门扇前,隋安脑中已然镌刻下那一张在兰烛灯影中凝盼而来的芙蓉脸。艳色香容,便是和璧隋珠也不如啊,他方才怎么就能觉得人呆木呢? 其实在隋安以往的认知里,美貌实在算不上后宫女子的武器,毕竟大家都有的东西,即便有了又能多赚几分青眼? 是以周锦对他将孟绪那张脸吹的天上有地下无的时候,他还觉得是这小子少见多怪。 而今么—— 隋安翻来覆去地咀味陛下那句嫌他碍事的话。御前的几个太监们此前还在私底下下注,陛下到底是更喜欢孟美人的礼,还是樊才人的花。 其实事实早就显而易见,陛下是何等人物,又怎么会让中意的人,屈居第二? 殿内。 孟绪好似才记起礼数,矮腰一拜:“陛下。” 萧无谏岿嵬的身姿这才见一点松动,大步流星地朝里而来:“朕还以为,孟卿只记得看朕,什么礼训仪范,是全忘了。” 其声泠泠,如千仞峭壁上的松风,萧然冷肃。 初见君威,孟绪气息到底短窒了一下,说一点不怕是假的。 可她很快想起柔妃,依她所想,柔妃对谁都跋扈,唯独在陛下面前,必是柔怜小意的,否则,何以得了一个柔字呢? 到头来也只是柔。 既然这条路有人替她试过错,那她就不会再走。 更何况,纯粹以一个女子的立场,去对待一个男子,又怎会是敬小慎微的? 以圣上之尊,又怎会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过多苛难? 又何妨再大胆一点。毕竟,她都已经以来着经血的“不洁之身”来侍圣了。 是,在这宫中,女子来月事时不能与帝王行房,不是因为易损伤己身,而是因为那时难以受孕,且又身带污秽。 多可笑啊。不仅是不能行房,连见也是不能见的。 萧无谏从她身侧经过:“哑巴了?” 他坐去了她刚刚坐过的那把盘龙纹的黄梨木椅上,揭眼:“嗯?” 孟绪:“是,妾光顾着看您了,忘了规矩。” 萧无谏见她大大方方承认,一点思过省悔的态度都没有,喉中溢出一声哑笑:“什么理由,说说。” 孟绪却自他身侧微微倾腰,胸襟处一裹轻绸下高耸的软山,仿佛就要碰到那只散漫地架在扶手上的劲臂,可偏偏又自矜持,在寸外悬然而止,不曾贴到。 只有软软靡靡的两脉乌发,轻堕在他袖口,和猫儿似的挠过手背。 然后她就在他近侧,用不很张扬、带着一点侬软卷翘的笑嗓道:“陛下这样好看,妾都嫁给您了,多看两眼也竟要有理由么?” 美貌还是用些用处的,好比此刻—— 因不能在太极殿偏殿的围房沐浴,孟绪来时便洗沐过了,洗去了雕饰,身上唯有一股幽净而本真的暗香。 萧无谏心念一动,暗着眼色,就把这大胆的女子圈腰扣入怀中,让她坐上膝头。 因脚下的颠荡,孟绪轻呼出声。 抬手便搂住帝王的脖颈,稳住纤盈的身子。然后才重振旗鼓,轻轻问:“陛下,妾说的是对还是错?” 殊体在怀,萧无谏按着她腰上的娇肉,隔着衣料,似抚似捏,却不应声。 孟绪不休不饶:“若是错了,妾一向乖觉,往后偷看陛下前,定先找好一个拿得出手的理由,若是对了,那妾……” 说着说着,她仰头,笨拙地用不施口脂的樱红,在他颌下软软一蹭,如蘸似点,总之毫无一点真切的力道。 “妾就……得寸进尺了。” 孤男寡女,肌肤相亲。 萧无谏被勾起了一点躁火,手搭上了她的后脖,压向自己的唇齿近畔,喷着热息,“这就叫得寸进尺?” 而后眼看着细颈处那浑白的雪色,栗栗地、敏感地,烧泛起羞红粉热,煞是好看。 呵笑道:“卿卿未免太谨守。” “妾已很大胆了。再大胆,陛下生气怎么办?”不堪脖上的痒热,孟绪说着便在萧无谏的两臂间挣扭起来,一副要起来的样子。 腰肢频摆,一下下蹭动什么关窍。 萧无谏气息忽而浑重:“瞎动什么。” “朕不生气就是。” 孟绪闻言才重新依依坐定,有些得逞,又有些委屈地附向帝王的耳边,用如蚊足那般细小的声量说道:“那说好了,陛下不生气……今天是妾,月事第一天。” 萧无谏浑身一僵,一瞬后才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 他竟然从一个来侍寝的妃嫔口中听到这回事? 孟绪却是甜甜笑起来:“妾也不想啊,可妾又做不了它的主?” 她不笑便罢,这一笑,萧无谏反而确认她是蓄意为之了。 何其大胆。 他头一次有了骑虎难下的感觉,抱着人的手都不知是该就此松释,还是该毫不惜怜地用劲—— 刚说过不生气,自不能同一个女子反口悔言。 萧无谏深吸一口气,镇下身上的火,面沉如水地道:“那是不巧。朕改宣樊氏来?” 孟绪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实则萧无谏不过是想将回一军,让这嚣张的女子也试试被噎着呛着的滋 6. 第 6 章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什么样的字?” 孟绪依偎在帝王怀里,仰起黑葡萄似的含情眼,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一点惊喜。 脸上还带着唇齿相亲过后水滟滟的春韵,像娇杏,舒开雨膏烟腻的蕊瓣。 从前和孟府同样位于上元坊内的,还有崇阳伯府苏家。苏家二娘子样貌虽不是顶顶出挑的,却能将那位年轻风流的探花郎吃得死死的。 她教孟绪,男子所赠授,你总要悦纳,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奉上更多。越是不在意能否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只一心对他好,反而只会教人对你越来越轻怠吝啬。 所以孟绪把一分的期待呈露到了五六分。 再者,她也有点儿想知道,在这位帝王心中,什么字最堪与她相配。 柔善慧定纯……这位陛下给出去的每个封号,似乎都有他的蕴意。 听闻陛下登基那年,万邦朝贺,便有位来自异邦的美人被册为了贵人。这位贵人听说历来无宠,却在受封的最初就得了个封号:定。是天下大定、社稷清定的定。 萧无谏将她脸颊一侧乌长的浓发拨到耳后,如同拨云见月,露出明肤如雪。华烛下落眼赏看,“朕还需好好想想。” “原只是先哄着妾的。”孟绪轻轻偏转了头,不教人轻易看全盈盈粉靥:“好好想想是要想多久?” 萧无谏有意要卖这个关子,眼神也变得幽邃起来:“听说卿卿今日打着朕的名义和柔妃叫板,朕总得落点好处。” 说着懒懒散散地靠向精雕细琢的椅背,带得孟绪也不由向前一倾,抵在他胸膛上。 压着声笑道:“下次相见,朕自会连本带利地从卿卿身上将谢礼讨回。届时,朕再告诉你,什么字。” 孟绪算是听懂了。她吊着陛下一回,陛下便也要来吊着她的胃口。 是,原本她以身试险,来了葵水还来侍寝,就没打着让帝王毫不介心的主意。 不介于心,又怎么朝暮念起呢?还有什么比看得见吃不着更让人惦记。 唾手可得的东西,总很难教人珍爱。 可没想到,他没罚她,却要用赏赐,也吊着她。 孟绪想了想,慢声道:“那到时候,妾也还您一个字。” 她当然不能给陛下也取个封号,是以伸手用小指勾了勾他的尾指,好似飞絮一样的轻力。颇为自珍地笑起:“是妾的小字,幽缄多时,唯亲近之人,才可相唤。” 萧无谏不置可否,任她勾着牵着,话里却忽有些凉薄:“夜深宫路难行,早些归去?” 旖旎的气氛荡然一空。 这是下了逐客令。 孟绪于是微直起玉脊,黏绵的眼风也似就此旁落,看向地上一处的方砖,黯黯而又直白了当地怨道:“陛下是不稀罕知道妾的小字么?” 萧无谏:“朕是不想再多牵念卿卿一桩。” 孟绪怎么听怎么不信。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陛下体恤宫妃,大凡召后妃到太极殿的寝殿侍寝,往往都是允许留宿殿中的。 若今夜就这么走了,那她为何没能侍寝的事自然也会被知道的明明白白,彤史上都不知道怎样记这一笔。 眼波又是一垂,孟绪闷闷地问:“陛下这样赶妾走了,岂不是阖宫都知道妾不规矩了,妾要怎么再在宫里立足?听说陈妃娘娘是个重礼数的人,若知道妾来着月信还敢进太极殿,会不会罚妾抄女则女训。” 萧无谏一声声听完,当真要有几分对怀中的女子另眼相看了。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般,明知自己规矩有欠,没受惩处还不偷着乐着,倒反过来提要求的。 甚至,还敢堂而皇之违抗他的意思。他让人走,几时有人敢留? 果真是如她自己所说,得寸进尺。 就真的一点不怕他? 他松开那只还搂贴在她腰身纱绫上的大手,往椅子的扶把上一搁,薄唇微扬:“有胆子做,没胆子认?” 玉扳指碰有疏沉的一声。 像是警醒。 孟绪这会儿却似分外的愚顽不化,拿出了把眼一闭,什么道理也不讲的气势:“大不了妾就在陛下的床榻边打个地铺,总之,是赖着不走了,陛下实在不想看到妾,就让人把妾拖出去吧,被赶走与被拖出去无甚区别!” 这是把撒泼耍赖的本事用到他身上了? 萧无谏眯眼:“卿卿如此,未免无赖。” 孟绪不言,一只手还与人交指而勾,干脆就将五根白腻得胜若吴盐雪的春指,全然穿指插去,与他密密扣实。大有以此作镣铐,将两人捆绑在一处的意思。 萧无谏被她的这点小动作惹得发笑。 但许是掌中的触感实在太过温柔,绵绵的,让人无从发力与之较劲,他最终摇头:“罢了,看在你兄长满纸的赤胆忠心的份上,朕就再帮卿卿一次。” 孟绪终于舒坦了,一双春水的眼弯起,在绝艳的容颜上又多添两分女儿家的娇俏,一时眉目生动:“那妾到底,还要不要打地铺啊?” 萧无谏看了一眼:“随你。” 孟绪也不介意他此刻的冷淡。哼一声又笑一声,好像要把所有的情绪都让人知道:“好——我来时沐洗过了,就在这里等着陛下,先替陛下试试,今夜的被褥够不够软。” * 这一夜,梁宫上下都知道月下阁的孟美人承了宠。 新妃进宫的头日,宫里的老人们都不曾有这样强烈的失落之感。 那时候最多想着,陛下宠幸后妃的日子本就少,如今又要多一批人来抢、来分罢了。 可当这本该属于她们之中任一的一夜,实实在在地被分出去了,还是被一个艳丽无匹的年轻女子分去。 这便要教人忍不住仔细钻想,为之心伤——花无千日红,女子总归是青春韶龄的时候最为动人,宫里的女子,花期更短。何况陛下看了她们这些旧面孔几年,早腻味不新鲜了,何及今春刚刚敷荣的花朵,来得讨喜惹怜? 孟美人之后,又是轮到谁呢? 又或者孟美人也像双姝的另一位那样,一人便要独占半边圣宠? 于是第二天清早,当众妃发现,似乎并没有什么赏赐被送到月下阁,也没有新的晋位的旨意颁下的时候,竟然忽视了其中的两分古怪,只觉松了一口气。 “头一个承宠又如何,不得圣心就是不得圣心。” “也真是虚长了一副好颜色的皮囊,怎么竟连初次承宠的次日,咱们这位颇为大方的陛下,都没什么表示?” “其实她也算不得多好看,我看是你们被什么双姝的名头唬住了才是。” …… 哗然四起的风议声里,一颗颗悬着的心,终归是踏踏实实落回了肚腹中。众人也便能打起精神,严妆丽服地装扮起来,去凤藻宫向皇后问安了。 陛下的这位皇后是他还是储君时的结发夫妻,在陛下即位后顺理成章地执了凤印金册、入主中宫,又是太后母家二房的侄女,算陛下的半个表妹。 众人自是要敬着的。 虽然皇后脾气不好,总爱摆出副冷脸,但这不也是身子不好的缘故?再说皇后与陛下瞧着敬而不亲,没多少情分,也不会因为容不下她们而有所苛难。 因而这三日一次的问安,人总是到的很齐,只除了极个别之外。 孟绪难得的也起晚了,幸好还赶得及。 昨夜她几乎听尽了大半宵的更鼓莲漏。 陛下一开始还算规规矩矩,没对她动什么手脚,可没安分多久,竟不顾惜她身子不爽,压着她便亲。 虽说也没做别的事,可光是又揉又亲的,就快把她折腾了个遍。 那些障碍间阻的纱绸都被挑开。 俨白的冰雪世界便任由人攻讨。 一毫一厘,湿热得不像话。 孟绪推不开他,他倒是忙中得暇,还要引她分神:“朕想好了。无赖杏花多意绪,数枝穿翠好相容,猜是哪个字?” 问了又不告诉她答案。 到后来,孟绪已连把衣衫拢回肩头的力气都没了,又酥又乏,昏昏烫烫。 足见男子就没有不好色的。 后来一直熬到中夜,孟绪才被人锢在怀中沉沉睡去,睁眼天已亮了个透彻。 只来得及匆匆一番梳洗,最简淡的妆也不曾描画,仅仅抿过薄薄的口脂,气色瞧上去倒也不算太差。 多亏平日一贯好生养着。 孟绪离开太极殿的时 7. 第 7 章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皇后还未现身,请安不算正式开始。但放眼众妃,也没谁和柔妃这样肆无忌惮,一来就在这凤藻宫中高声咄咄,当众就给人个下马威的。 柔妃的这一嗓子泼进耳朵,也让孟绪眼中的慧嫔忽然与一桩尘缄的旧事有所重叠。 也算不得太旧,依稀是去年春天的事。五监之一的军器监监丞越槐时被人检举,竟私下贩卖弩甲图纸给雍朝旧部。那些蛰伏的前朝余孽原本妄图谋事再起,最后却因这个案子提前顺藤摸瓜地被找到,连根拔起。因而这个案子在江都也算轰动一时。 虽然越槐时声称并不知道买主的身份,只是图财,还是被以通敌谋逆之罪论处,其人也被斩首。谋逆之罪,本该九族株连,但最后法外开恩,判了个举族流放。 除了越氏在宫中的一个女儿。 当时还有人说,本来越氏早几年就有意让另一个女儿嫁入东宫,不知为何却又迟了几年,等今上登基,永新元年,才换了现在的越氏女入宫。 想来,也就是慧嫔。 慧嫔见孟绪身后站的是琼钟,了然地朝孟绪点了点头,便低下了眼。 孟绪看得出,她虽有些难堪,却还能做到面不改色,像是对这种处境早已习惯。 众妃之间原还有闲谈的,这会儿也都闭紧了嘴,生怕柔妃这炮仗冲着自己来。 柔妃心气顺了些,步态娇娆,自顾自朝离上首最近的位置走去,石榴红的罗裙夸艳如火,逶迤了一地。 左右以左为尊,她坐在了靠右边的位子上。 左边坐的则是东宫时就在的陈妃,眼下正代皇后掌摄六宫理事大权,宫中如今就只这两妃。 相同位份的妃嫔,有封号者更尊半阶。按理说以柔妃的性子,即便对方主理六宫,可既比她少了个封号,那就断不能盖过她去,偏偏陈妃却是主动推拒了封号的,柔妃不好拿这个来说事。 据说当初陛下原要赐下“荣”这个封号,但陈妃再三叩首,说自己进宫只为光耀陈氏门楣,若是冠以荣字,恐世人乍听之下,只知她是天家妾,不知她是陈家女。 陛下竟也当真收回了成命,成全了她这份气性。 除此事外,陈妃一向知书达理,规矩极好,侍上御下,无不讲一个礼字。懿范淑德,堪为后宫女子表率。 等柔妃坐在了另一边,与自己相去不远,陈妃才温声劝诫道:“你何来这样大的火气。她父亲再罪无可赦,她也是陛下的慧嫔。陛下都留下了她,你又何必处处不肯相容呢?” “还不去沏盏茶来,”柔妃没搭理她,只吩咐凤藻宫的侍女,“来时路上让人冲撞了,半天才过来,都快晒得本宫渴死了。” 以往按例都是等皇后来了,人到齐了,再统一上茶的,陈妃重规矩,柔妃便偏要越这个规矩。 陈妃看出了她的用意,对进退犹疑的侍女道了声:“去吧。” 若是不去,回头柔妃恐怕要借机诟病,凤藻宫连一盏茶也不愿意拿出来待客了。 陈妃让步,柔妃这才笑吟吟看过去:“陈妃娘娘果然对谁都体贴好心。可要本宫说呢,贱种就是贱种,非但骨子里流的是叛贼的血,被那样的父亲养大,心必也是歪的。难道做了陛下的慧嫔,就能撇干净血脉出身了?断没这个道理。否则陈妃娘娘,怎么不安安心心做陛下的荣妃,反而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姓陈似的。” 柔妃越说越无状,更以陈妃最在意的门庭相辱,不留半点情面,陈妃袖下的手微微攥拳,突起青筋。 但她自恃身份,自不能如柔妃一样口出狂言,反讽回去。柔妃又与她同阶同品,她也不能轻易降下惩责。只正身危坐,不再看柔妃。 柔妃却仍不肯熄声哑火,端起侍女新上的热茶,一手端着茶托,一手慢悠悠揭盖,嘲叹道:“现在还真是谁都要拿陛下来压本宫了。” “既然陈妃娘娘这么劝本宫了,那本宫也劝劝你,往后若没那个本事,陛下都不管的人,你就别操那个心!” 孟绪目敏眼快地注意到,当柔妃说到那句谁都要拿陛下压她的时候,很明显有几束眼风朝自己投了过来。 看来是早已知道昨日她与柔妃在水榭中起过口角。 怪不得昨夜她承幸,今日却没什么人呛到她跟前。要知道,往往前夜承宠的女子,总是容易在这样的场合成为众矢之的。 可这宫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昨日的水榭叫宽春榭,是最靠近宫室群的观景点之一,虽然环境清雅,却并非人迹鲜至的地方,不远处就有莳花、扫洒的宫女太监。 且水榭四面通透,她和柔妃争论的声量又不小,恐怕说了什么,早便传了开去。 这也就是孟绪当时会出手帮樊氏的另一个原因。 柔妃是这宫里最不好相与的人之一,现在,借柔妃之事,旁人也就知道,能同柔妃过招还胜她半子的孟绪,也是个不好惹、不好欺负的人。 人都是欺弱怕强的,孟绪从未想过要藏拙。 她虽不介意与人斗志玩心,却也不想什么蛇虫鼠蚁都往眼前来凑。当她还没有足够的身份和宠爱能让旁人畏避的时候,她就得让别人忌惮她这个人本身。 若是未有昨日之事,也自然会找别的机会。 至于樊氏领不领情,那反而是最最次要了。 那头,柔妃一再喋喋不饶,陈妃终于忍无可忍,端庄的容态有了一隙罕见的裂缝:“够了,慧嫔有没有资格同你同室而坐,不是你能决定的,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本宫要管的也不是慧嫔,而是你——挤兑宫嫔,不容异己。” 陈妃素来和气,难得动怒。 柔妃啧啧称奇:“陈妃娘娘若想管我,怕还得再努努力,起码让皇后娘娘多为你美言几句,先混上贵妃之位?”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眼看宫里仅在皇后之下的两个最高位针锋相对,即便原本还对孟绪和樊氏颇感兴趣的妃子们,也没那个闲情逸致调侃什么了,一个个都恨不得当自己不存在似的。 倒是素来温婉谦卑的慧嫔,竟在这时起身。 她对众人行了个礼:“各位姐妹见谅,皇后娘娘身子不好,我在这里,怕要扰了她清净,就先失陪了,回头再向娘娘告罪。” 而后径自离坐。 众人不免感慨,慧嫔承了皇后大恩,这才得以苟全一命,而今见情势越演越烈,为了皇后殿中少生是非,主动站出来,也是个知恩的。 不过她虽说得委婉,把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但谁心里不是门清,要扰皇后娘娘清净的分明另有其人,只是谁也不敢说。 慧嫔这一走,柔妃没了发作的理由,终于慢条斯理喝起茶来。 皇后也终于服完今日的第一帖药,在女官的搀扶下姗姗来迟。 孟绪和众人一同起身看去,皇后的着服不算多华艳,今日青青盈盈的一身,衬得她面庞吹弹可破,像是上等的釉胎,没有一点瑕疵。 只是,她气虚体弱,即便用上好的胭脂粉黛妆画,也难掩那股摇摇欲坠的苍白之感。 在宫里资历深一些的人便知道,皇后身形单薄,故而一贯不爱繁重的衣饰,是怕自己身骨撑不起来,反倒显得消疏伶仃,更不威严,索性就穿得让自己轻松好过一些。 皇后抬手让大家免礼,坐在了那副巍大的山水座屏前:“宫里来了新妹妹,孤还不曾认得。” 孟绪和余下的七人便又起身朝皇后行了一遍礼,各自报上了名姓。 轮到樊氏的时候,她那一双红了一圈的肿眼睛终于堂而皇之、避无可避地现露在人前。 显然是刚刚哭过。 座次较靠前的耿贵嫔惊讶道:“樊才人可是新秀中头一个被拔擢的,可怜见的,怎么哭成这样,谁给你委屈受了不曾?” 皇后:“樊才人,若有什么苦楚,但说无妨。” 柔妃原本兀自转弄着红玉镯子,这才抬起头,笑了一声:“便是这丫头在路上冲撞了本宫的辇驾,差点叫本宫摔着了。本宫念着她才初入宫,又得陛下看重,只罚了她身边侍主不周,没能善加劝谏的奴才,想是樊才人感恩戴德,感动哭了罢?” 皇后冷冷道:“孤不是问你。” 不同于陈妃的善眼慈眉,皇后除了对陈妃,一向是对谁都不多给好脸色。 柔妃还不打算和她硬碰硬,怕把她那副病骨头气散架了,到天子跟前也没法交代,只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了。 察觉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樊氏只好颤颤地上前一步。 她模样清冷柔和,像是生在水乡的女子,自烟波江上一舸而来,如今婉婉颦眉,眼添雾气,更是我见犹怜。 “娘娘,柔妃娘娘说的是,都是妾不好,在路口走出来时刚好遇上了柔妃娘娘的车驾。” 说着就又要掉眼泪。 皇后本就没真的打算为她做什么主,又见她懦弱多泪,怕得罪柔妃,竟连好好直陈委屈也不敢,还要拐弯抹角惺惺作态的,顿时没了兴致,挥手:“既无冤屈,就归座吧。” 看来这朵朝颜花,全不及上一朵。 这时,同样是日前新进宫的虞才人忽而出声,扬着黄鹂似的一把尖嗓子:“皇后娘娘不必担心,樊才 8. 第 8 章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琼钟带着一套被面和一双崭新的绣鞋去了蘅兰轩。 送东西自然要拣着紧要的送。 今早问安的时候,孟绪注意到慧嫔的衣衫尚算素洁,唯有一双鞋,磨损得有些厉害,鞋跟都近乎磨去一半。 想来是日日往来在麟趾宫与凤藻宫之间的缘故。 听孟绪说起这事,琼钟竟从自己床头的屉柜里,翻出了一双早就纳好的藕荷色软鞋,只是一直不曾给出去。 当初越家出事后,慧嫔在宫中身份尴尬,自然也有人探听过圣意。 陛下对此只说了四个字:“生死不论。” 这便是死了也不追究的意思了。 宫里当差的人都惯会见风使舵,他们自个儿讨生活也不容易,但若遇上比他们处境更艰难的人,好一些的就冷眼旁观,不好一些的,便总要打压这些比自己过得更惨的人,借以发泄自身的怨愤,或是污卑地踩着这些头颅向上爬。 至于想要伸手帮一把的,那是少数中的少数。因为善心,在这宫里是最拖后腿的东西。 慧嫔无能,就只能成为泥沼里一块人人可踩的垫脚石。 琼钟最初也不是没尝试过去接济,结果非但东西没有送到,还被麟趾宫的主位郑淑仪在掖庭局的嬷嬷面前参了一本。挨了几顿火辣辣的鞭子之后,也就再没起那个心思。 就像这双做好了的绣鞋一般,有些情分,最终只能年深日久地封藏。 但这次,不知是不是她奉了自家主子之命给蘅兰轩送东西的缘故,倒是没人拦着了,顺顺当当就进了麟趾宫的大门。妃子私底下有交情、互相赠与毕竟是很正常的事,拦着也说不过去。 慧嫔正坐在窗边做针黹活,看见琼钟臂弯里挎着的东西有些意外:“你也不劝着你家主子一点,个中利害,她初入宫闱,未必能懂。” 琼钟只照实答:“奴婢都同孟美人说了,可美人似乎已有了打算,仍要叫奴婢来。” 慧嫔闻言,神情有些发怔,凝注着手中银针的尾尖:“听说,她是昔日骠骑大将军的女儿,小孟将军的妹妹?约莫是和旁人有些不同的。” 慧嫔元年入宫的时候也不过二八年华,面容姣好,如今只过去两年多的光景,眉眼间却已满是枯沉的暮气。 “是,美人她很厉害的……慧嫔主子您别担心,千万好好保重。” 琼钟不忍多顾,也怕自己在蘅兰轩留得久了,会教更多人看见,给孟绪招致什么祸患,搁下东西就匆匆走了。 待她去后,慧嫔打开那包袱,不禁苦笑着,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补了一半的鞋底。 为了结实耐用一些,她特地用米浆将棉布制成了袼褙,这样的鞋底又厚又硬,针都半天才能扎穿,以至于勾出的线头费了好些劲,至今还没收完。 心头浮起许多沾着尘灰的旧事。 是巧合吗? 还是孟家那位娘子,竟能这样察事入微。 如今还在蘅兰轩当差的也就是个唤作辛夷的丫头,辛夷人有些不大机灵,去岁左手被炭火烫伤了,拿东西不便利,慧嫔怕她出去也落不着什么好差事,就将人留了下来。 辛夷也是个憨实的,浣衣局不肯洗自家主子的衣服,她就自个儿打井水搓洗,这会儿正将晾干的旧衣收进屋,就看到慧嫔抱着双鞋出神。 “主子可是眼睛又痛了?要不还是奴婢来,奴婢慢慢缝,总不会给您缝歪了。” 慧嫔依旧神思不属,痴痴道:“我是在想,人来到这世上本就是来受苦难的,最可怕的,是苦难里又有一丝温情,总教人无法与这苦难做个了断。” 辛夷似懂未懂,走近了,才发现主子抱着的竟是一双簇新的绣鞋,上头绣着的双枝并蒂莲栩栩生动,是主子素来钟爱的花样。 * 回到月下阁,琼钟更为忧心如捣。 麟趾宫和蓬山宫并非毗连,一路要途经广阳宫、棠梨宫等好些个宫室,一来一回,怕有不少人看见自己了。 主子竟还特地交代她,路上不要窃窃缩缩的,丢了月下阁的风仪。 琼钟心绪不宁,孟绪却情惬地拣了一枚渍蜜的葡萄干来尝,淡淡道:“怕什么,亏心事才怕人看。” 可不就是亏心么? 琼钟的心都要亏成筛子了。 即便昨日侍寝陛下未曾降罪主子,可主子在宫中毕竟根基浅薄,若是陛下因慧嫔的事恼了主子,又要如何复起呢。 偏生孟绪好似万般不在意:“往后你每隔两日就送些东西过去,慧嫔宫里缺的东西这样多,慢慢送就是了。” “是……”琼钟心不在焉地应下,才猛地惊疑到:“还要去?” “自然要去,这才刚刚开始呢。”孟绪莞尔一勾唇,不知在谋划着什么。 “奴婢虽不知道主子有什么主意,打算怎么帮慧嫔。可奴婢知道,慧嫔主子是绝无复宠的可能的,恐怕她也早已死了心,往后也给不了主子什么助力……” “你能为我想这很好。只是,她若不是死了心,我倒也不敢冒然帮她。至少,她绝不会是我的敌人。” 说完,孟绪打了个香懒的呵欠,竟靠在一只等腰高的大迎枕上,就此合眼假寐起来。 黄昏浸透窗纱,媚烂的金光自天边翻滚而下,曛然地披落在她皎静的眉眼上。 正是日斜人困的时候,合该无事上心头。 琼钟纵然想问,也不好再出言打搅,只能轻手轻脚地将孟绪未吃完的蜜饯收拾净了,又拿着一块抹巾把桌案擦过。 浑然未觉这一尺见方的漆案,已被自己反复擦得锃亮生光,足可鉴人,只差没擦掉漆了。 半天才回过神来,抱着满腹心事,坐去了那只与脚踝一般高的矮凳上,将巾子浸在了院中的洗盆里。 没多久,簌簌却窜到她身后,冷不丁拍了她的肩一下:“别担心了,主子定有她的考量,不会搭上自个儿的,也不会仅仅是因为你才想着帮慧嫔的。” 琼钟被吓得两肩一耸,回头见是簌簌,方宠溺地道:“好,我知道了。” 可仍不能不挂心。 要知道,最早也不是没有妃子为慧嫔求情,结果被陛下罚了禁足三月,三个月之后,也不见那妃子再得宠爱了。 就连皇后也不过借着让慧嫔主子为社稷、为帝后抄经祈福的名义,让她不至于被活生生冻死饿死,勉强能够温饱度日而已。 孟美人,真的可以做到吗? * “这位孟美人也真是个滥好心的。” “还想当菩萨呢,等她栽了跟头,就知道做事情前先掂掂自己斤两了。” 近日来,宫中不少非议,孟绪恍若未闻。 “簌簌,琼钟,小禄子,这两日,你们帮我暗中留心一些,谁手脚懒怠下来了,谁又生出了旁的心思。”孟绪将三人叫到了里间,给他们下发任务。 春汛将至,江都是个多水的地方,周边的郊镇历史上发生过好几次水患,今上即位以来,曾屡次大刀阔斧兴修水利。 这几日又在令钦天监观天测雨,一面着人巡检河流水情了。 故而一直都不曾临幸后宫。 原本孟绪作为新秀中头一个承宠的,底下做事的人该更为归心趋附,努力办事才是。 可问题就出在孟绪什么赏赐都没落得,还成天让人去给慧嫔送东西上。 自史以来,新妃的第一次晋位都是容易的,若是合陛下心意,那初次承宠之后就高升 9. 第 9 章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天子的辂车还未起驾,就有小太监偷偷向仙都殿报信了。 柔妃算得上是这宫里最耳目通达的几人之一,毕竟若是身份等闲的妃子,太极殿的人也不会冒险与之勾连。 不过,真要和在今上眼皮子底下当差的人牵上线还是不易的,柔妃花重金买通的其实也只是个在外围当值的小太监而已。 消息灵通得仍很有限。 譬如孟绪侍寝当日的形况,她不是没有探问过,得知的也就是除了孟绪提前见到了皇帝,并无什么异常。 尺素小心翼翼地为她簪好花,斟酌道:“奴婢觉着,是娘娘太抬举孟氏了,陛下都说不准早就忘了这号人了。” 柔妃面有恨色:“可本宫思来想去,就是不能放心。你说,若孟绪真的惹了陛下不快,陛下还能容她留宿太极?若她没有,那就凭她那副狐媚样子,还有那张巧舌,表现又能差到哪里?” 讥笑一声又道:“没听那天耿氏说么,当年她那个空有胸前二两肉,脑子里缺根筋的蠢东西,都能得了赏赐。别是孟绪偷偷憋着什么本宫不知道的坏主意呢。” 她可不是抬举孟绪,而是柔妃委实不能相信,这么三言两语就能让自己吃瘪的人,会是个庸碌、甚至愚蠢之辈。 “陛下日理万机,也许就是单纯忘记了赏赐也不一定?” 镜中女子美则美矣,此刻瞧来神情却有些狰狞,尺素不敢直视,看了一眼就又低头,“再说这孟美人最近和蘅兰轩那位交往颇密,这宫里谁不是拼了命地顺着陛下的心意做事,孟美人这样,不是自个儿断送前程?” 柔妃却更不以为然:“一个慧嫔算什么,你还真和那些蠢货一样,以为陛下在意她是死是活,过的好不好。” 她拂开尺素在髻边拿着簪钗比划的手:“行了,陛下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再打扮下去,都要让人捷足先登了。” 忽而她心头浮上一念,幽冷地笑起来:“这样,你即刻让人把孟氏请到仙都殿来,就说,我‘请’她帮个忙。” 虽说是请,然而上有召,下不可不至。 不能明着打骂,那就做点表面文章,用点暗里手段,回头谁也不能指摘她不是? * 连着几日雨又连着几日晴,园林春色如洗。 时和气清,太液水涨,连带着池边一树树的粉玉香雪,也渐次舒展开娇姹的眉眼。 随驾的扈从在不远处肃立,成圈地哨守着,以免有人到此侵搅了君王这难能可贵的雅兴。 这儿算是太液池与御花园交界的地方,群芳百卉,傍水而受滋养,四季轮替,以能常春不衰,因而不远处的小亭上有一块御笔所写的牌匾,题名“四时春好”。 这小亭也就被唤作了四时亭。 萧无谏抬手压低一枝六角亭檐外的花枝,骨节分明的指碰过蕊丝,沾有了一点腻腻的芳尘,他用指尖摩挲着,不知想起了什么,轻笑了一声。 隋安看得一阵欣慰。 公事冗重,此前多少次他想劝陛下出来散散心,最后都强自吞了声,今日难得陛下有这个兴致。 他暗暗记下了陛下拂过的这枝花的样子,预备回头就剪几枝供在玉堂金殿之上,就凭它能博君王一笑,就该赏! 忽而,隋安一定睛,却自花影之中,远远瞻见一袭春裙。 柔妃今日特地没坐辇轿。 若乘辇必定要兴师动众,实则远不如两条腿走得更快。 是以隋安都不消多分辨,一看那裙裳,就知来者是谁。压着嗓子对亭中的人禀告道:“陛下,是柔妃娘娘。” “嗯。” 萧无谏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隋安便明白了,这是可以放行的意思,对着众侍打了个手势。 至于柔妃之后,倘有别的嫔妃再来,那便一律要拦下了。 柔妃来时一路脚底生风,和踩了轮子似的。 直至走到萧无谏几丈之内,才刻意地放缓了脚步,走出分花拂柳的娉婷美态。 她并未直接踏入亭中,而是立在阶前,一改在其余人前的嚣张跋扈,掐柔了些嗓音,略含期待地问:“陛下这是在等谁?” 眼中满映出那人如壑中松、涧边竹一样修长的身姿。 紫玉带,玄金履,凛然孤绝。 柔妃不免想起,曾经似乎也有这样的一次。只不过那次她站在这里,还有旁人与她比肩,她还需分外忐忑,亭中那人转过头,第一眼看到的是不是自己。 终于如今,只有她了。 背身而立的君王好整以暇地回眼,“妙嫦既来,朕岂能等他人?” 妙嫦即是柔妃闺名。 每每听见帝王这样喊,柔妃总恍惚觉得自己也得到了几分帝王的真心,胸中怦然如擂,一腔情愫呼之欲出。 于是一阵热烘烘的娇笑里,柔妃轻抬起雾绡云縠的袖子,半掩面低头:“妾也只是闲逛到此处,没想到却遇见了陛下。妾与陛下,算不算心有灵犀?” 萧无谏眼中不见任何波动,只道:“过来。” 向来女子眉眼羞低,脸霞半生,总是动人的,柔妃便这样保持着,步步相近。 因而错过了此刻,帝王面上未加掩饰的平静与冷冽。 就好像不在意来的人是谁,亦不在意所谓的偶遇是不期而会,还是处心积虑。 就连躬身退避的隋安,也未能发觉。 * 月下阁中。 仙都殿的一等宫女亲自叩谒,簌簌只好不情不愿地开门将人迎进。 孟绪让人赐座看茶:“无事不登三宝殿,尺素姑姑不妨直言。” 尺素有些惊讶于她竟然能记得自己名字,面上却不显,只是抬手:“茶就不必了,我来是替我们娘娘请美人走一趟,仙都殿自有好茶好座,恭候美人。” 一等宫女已是宫女中的上流,甚至远比那些低品的小妃子来的风光。只要不是在柔妃面前,尺素便都能伸张开那份傲骨。 此刻更是拿下巴尖对着人。 一旁,簌簌听她说得不清不楚的,梗着脖子问:“什么事,非要我们美人过去?” 尺素剜了她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也不是我能答的。” “姑姑带路吧。” 孟绪已然起身,用眼神安抚簌簌。既然不能不去,又何必多问? 尺素很满意她的配合,在侧前引路:“我们娘娘还让我问美人一声,她有些好奇,美人送上去的,究竟是什么书?” 实则头一次请安的那日,后来也有妃子问起孟绪给陛下送了什么,才能得到这新秀中承幸的第一人的殊荣。 孟绪也“照实”回答过:“是半本话本子。” 而今尺素又问了一遍,孟绪也就再答了一遍:“半本民间话本,柔妃娘娘也有兴趣吗?” 尺素见她不肯具以实告,厉色道:“美人这样回答旁人便罢了,想以此糊弄我们娘娘怕不能够。半本话本子或能吊别人胃口,但恐不足博得帝王青眼吧?” 两人走过之处,青得发黑的宫砖的缝隙里,一夜又生春苔。路上行人经此,总要慢下脚步。 几个宫娥正兴致勃勃说起在太液池边看见了御驾的事,正撞见孟绪和尺素,赶忙敛息收声,靠边行了个礼。 “姑姑这是在审问我?”孟绪的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旁人也听见:“不过,连柔妃娘娘的宫女言谈之间,对圣心也竟这样了解,看来娘娘此刻人未必在仙都殿了。” 宫娥说在太液池边看见了御驾,柔妃又岂会错过。 尺素脸色一变,不知是因为 10. 第 10 章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簌簌回了趟月下阁,替孟绪拿了一只靠枕,便回到了仙都殿中,除此之外,什么地方也没去。 暗随了她一路的小太监回来后,就将她的行踪报给了尺素。 这倒教尺素纳罕起来,孟美人难道真的只是让丫鬟去拿个东西? 她坐在蕉廊下的鹅颈椅上,向偏阁看去,这是个能随时监看偏阁的位置。娘娘吩咐过,今日她手上别的事宜都可以放一放,只需盯着孟美人便足够。 尺素当然不敢懈怠。 且疑且怪之间,想起簌簌进偏阁时,怀中抱着的那顶丝锦缎面的软枕,尺素忍不住又嗤讽:“这孟美人还当真是娇贵,不过是坐上一天,竟离不得一个靠枕了。莫非是什么玉腰金臀,怕被咱们仙都殿的椅子磕着碰着不成。” 跟前的小太监附声道:“就是说,咱们仙都殿也不能连个靠枕都拿不出来,又何必非要跑这一趟。” 是,何必非要跑这一趟呢? 尺素总觉得自己想岔了什么,可任是想得头疼欲裂了,照旧想不明白。 不过她倒是终于明白,此前主子为何那般如临大敌了。轮到自个儿了,才发现面对这孟氏,当真是没法掉以轻心的。 偏阁内。 簌簌替孟绪调整好靠枕的位置,小声道:“奴婢让小禄子去送了。” 孟绪点头,顺道变了变提笔的姿势。簌簌去的这段时间里,她已然誊抄了数页书,这会儿将左手垫去了右边腕下,从悬肘改为枕腕,也好免教保持一个姿势久了手泛酸。 饮墨的毫尖再次划过纸面,碧松烟的味道郁弥一室。 “还是主子聪明,知道必定有人跟着奴婢。” 簌簌说着,拿起孟绪写好的那一沓纸翻看。 见上头是极为工秀的小楷,一笔一划无不工整仔细,登时却有些不平起来:“摆明了是想折腾您的手段,主子怎么还抄得这样一丝不苟?” 她噘着嘴道:“左右到了宵禁的时候,他们必定得放咱们走,还不如敷衍敷衍过去。再说您不都给陛下递消息了。” 孟绪顾不得抬头:“这是前朝顾甫之的山水志,确是失传已久的孤本了,多抄一份,它便多一份流传下去的可能,何乐而不为呢?” 笔下的弯勾却忽而一顿,洇开一个粗壮的墨点,她立即重新起笔,方道:“况且,你当着觉得,陛下会施以援手?” 说到这个,簌簌其实心里也没谱,毕竟主子入宫以来,同陛下也只见过一趟。 若说还有一星半点的底气,那也是全然出乎对自家主子的崇敬。至于主子究竟怎么盘算的,则一向是不求甚解。 因而这会儿她更加摸不着头脑:“那主子还费这么大劲?” 费那么大劲,交待了她好一通,教人还以为是所图甚大呢! 孟绪凉凉地抿唇:“虽不见得能脱身,也总会有些收效的。有人想让我不痛快,我又怎能让她痛快?” 说罢便继续专心誊录,运笔行云流水,一时室内只闻纸笔相接的沙沙声。 簌簌左看右看,看她却也不像是不痛快的样子,反而泰然若定,倒像有几分乐在其中。 * 四时亭中,萧无谏让人在石桌旁起了个炉子。 小红炉上摆一只紫砂的茶鼎,正烹一味雨前龙井。是今岁新绿的嫩芽,才进贡上来的,形如雀舌,茶香冷冽。于四下红红粉粉渡来的娇甜花气之中,独辟出一方清爽。 萧无谏不吝亲手斟茗:“尝尝。” 柔妃喝了一口便赞:“好茶。” 绿茶清苦,她素性其实不大喜爱,却还是与有荣焉地饮尽了。 望着空澄明亮的杯底,却有些欲言又止。 柔妃不说,萧无谏也不问。 又憋了好些功夫,似捱不住两相无言的寂静,柔妃终于试探着宛转道:“妾的祖父也喜欢品茶,可惜妾不大懂,总是牛嚼牡丹。但陛下亲自煮的茶,妾知道必是好的,不能白白受了。难得今日花光春色,容妾为陛下跳一支舞如何?” 萧无谏把玩着白釉质地的玲珑小盏,狭目犹自半低,“爱妃美意,却之不恭,准了。” 柔妃当即娇靥绽笑,拎裙起身。 她今日穿的虽非舞衣,好在春裳轻盈,也施展的开。 隋安眼观鼻鼻观心,吩咐周遭环立的随侍们旋身调了个头,背朝着里处。 主子可以有当众起舞的雅兴,做奴才的却不能真有那个胆子旁观。 只见柔妃走下阶来,一直走到百树千树的中央,在这逞娇斗艳的众芳之间,向君王拜下一个舞姬才会行的礼,娇媚风流。 萧无谏却眉头一皱。 隋安远立着,时时不忘鉴貌辨色,骤觉得陛下竟是有些不悦了,然而再欲悄自在那张温冷似玉的脸上寻迹,又不见什么异色。 再究看余光里正翩转起舞的柔妃,隋安不知怎的,想起个人来,心里咯噔一惊。 当年宫中最擅舞的娘娘,原本就是舞姬出身。 那位本是罪臣之后,早早就被充入教坊司,或许是常年练舞的缘故,养就了一身柔弱无骨的身段,那楚腰蛴领、那红袖招展的姿情,任是隋安,也要见之不忘。 后来被陛下纳为宫妃,更是荣宠不断,终于在一次御花园献舞过后,升为了善婕妤。 陛下曾笑称,善婕妤闺名中的善字,该是善歌善舞的善…… 隋安有些出神,胳膊肘却不防被人轻撞了一下。 回头见是个眼生的小太监,微声训斥道:“冒冒失失地做什么,没见御驾在此?” 小禄子正是怕惊扰了御驾,故而不敢冒然出声,可在隋安身后半天,也没见他发现,无奈之下才伸了手。 这会儿忙把对叠起的纸张恭恭敬敬递上。 见隋安不明所以,小禄子凑到他耳边:“是孟美人让奴才交给您的,美人说,陛下日前问她的问题,她已有了答案。眼下不能亲至,怕陛下急着要,先将这面圣的折子递上。” 隋安一听,看了眼不远处歌舞相欢的帝妃,瞬时觉得这分量轻薄的东西竟万分烫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此刻,花团锦簇之中,柔妃一扬袂又一拧腰,舞得亦是出神。 她曾自矜是大儒之后、是当之无愧的名门淑女,惯来看不上以歌舞娱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可自从见过一次天子那痴醉的样子之后,她就不止一次地在想,究竟要如何,才能让他对她也露出那样沉湎的神情? 善婕妤一舞晋位的那天,柔妃也在场。 没有人比她看得更清楚了。 倘若陛下果真喜欢,那这舞便也似乎没这么不堪了…… 善婕妤盛宠之时,柔妃自是不会东施效颦,可她既大势已去、不足为惧,自己又苦练了近一年,兴许就能给陛下一个惊喜呢? 想到这,柔妃如水的舞臂更为卖力。 可惜花枝纷错迷眼,纵使脉脉相望了好几次,帝王的神色仍始终不甚分明。 忽然,柔妃脸色一变。 陛下这个时候,竟还要处理政事么…… 四时亭中。 当陛下吩咐备墨的时候,隋安就知道自己选对了。 他起先还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帝王观舞的时候替孟美人送信。 再前途朗朗,眼下那也只是个美人不是。 可当他从小禄子口中得知孟美人不能亲至,是因为被柔妃娘娘关在了仙都殿的时候,那就不一样了。 对柔妃而言,自己不过是个老老实实办差事的,不送这信也落不到好处,送了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但对孟美人而言,若是能救她一次,那便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再说送了顶多是个打扰之罪,若是不送,万一孟美人回头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哪担得起罪责。 隋安立时有了计较。 不过萧无谏刚看完的时候,只将这纸收在了一边,大有一副不予理睬的样子。不由教隋安好一番纠结。 若陛下未问,他却主动将孟美人的处境告知,立场未免太过昭然若揭。 在帝王面前明晃晃地偏帮某一方,可不是他的为宦之道。 “她人呢?” 好在,萧无谏很快问起。 隋安这才笑着把小禄子说的和盘托出。 萧无谏听完,却不提要救人一把,也并不质问柔妃,只说备墨。 也幸亏不远处就是藏书楼,隋安就近就找来了文房四物,手脚那叫一个麻利。 待到御批落成,隋安笑吟吟接过,心也踏实了。 正要将折子重新交还给小禄子,才见那小太监已一溜烟跑没影了。 竟是个不懂事的。 “让周 11. 第 11 章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周锦公公,”尺素犹疑再三,还是试图过来探探口风。 可这件事说到底是仙都殿理亏,便是她想问,也不知该从何问起。若问为何陛下要与孟美人这般传书,那他们仙都殿不把人拘在这儿自然也就没有这一出了。 是以周锦转看向她了,尺素却噎着声,一时言语窒碍,迟迟没有下文。 “尺素姑姑有何见教?”周锦不得不主动道。 尺素是柔妃宫里的一等宫女,论品级不输周锦,他自然也要给些面子的。 尺素斟酌了一下:“是想问公公,除了让你带着孟美人的回书复命,陛下可还有别的口谕示下?” 周锦正想答,却听嘎吱一声,回纹棂花的门扇从里面打开了。 孟绪走出来,递上那折信。 因一开始她用的就是仙都殿备下的蝉衣熟宣,这种纸极为轻薄,纸背上印出的黑压压的墨字清晰可见,只是辨认不出究竟写的什么。 尺素看得怵得慌,这孟美人到底给陛下写了什么,陛下又回的什么? 周锦接过信,不待他开口,孟绪便抢先道:“有劳公公先跑一趟,我脚程慢,恐怕要陛下多等上一会儿。” 周锦哑了一晌。这把他都弄糊涂了,陛下只让他送信,没让他接人啊? 不过他还没犯浑到这时候质疑孟绪。 新秀献礼时孟美人拔得头筹,那礼物还是周锦亲自收上去的呢,他见孟绪本就多三分亲切,再说了,他自己也还收过人家的礼不是。 没准是陛下在信里写了一句让孟美人过去呢,毕竟除了陛下和孟美人,谁又知道信中内容,谁又知道他们商量了什么! 故而,周锦只和和气气道:“那奴才就先行一步。” 反正随孟美人说□□白去,他只管老老实实传话,别的不承认也不反驳,总不会有错。 周锦人高马大,步子也阔,几息之间,就消失在砖红的宫墙之后了。 孟绪这才慢转横波,看向尺素:“陛下那里不好回绝,不过姑姑放心,我自会向柔妃娘娘请罪。又或者,姑姑需要一道圣旨,才不难做?” 这话说的,谁又能回绝陛下? 借尺素十个胆子,也不敢因为自家娘娘的话就抵抗圣命,有没有圣旨都一样。 尺素侧身,让出一径宽深的廊道。 示意孟绪可以走了。 孟绪却是悠哉起来,并不急着挪移莲步,倒交代道:“对了,还要请姑姑回头寻个人,将我的东西送回仙都殿。” “是。” 尺素从齿缝里挤出一字,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只竭力自持着仪态。 不就是一个破枕头,这分明是要借机嘚瑟! 孟绪这才徐徐缓缓,走过仙都殿前那缦回的柱廊,身后还跟着个大摇大摆的簌簌。 尺素望着她们的背影,一股气不上不下。这些年她在仙都殿中摸爬滚打,人后固然免不了常常心惊胆落,人前却是风光体面,柔妃身边的大宫女,谁不敬着三分。 今日却是十成十的满腹憋屈。 仙都殿的大太监康云这时也过来了,和她一同看向远去的一双主仆,柔里柔气叹道:“这孟美人现在就接二连三和娘娘作对,还能与陛下鱼雁传书,哄得陛下从咱们殿里捞人,本事不小。来日怕会是娘娘的大患啊。” 尺素向来和康云不对付,“能有什么本事,你少长他人志气,灭娘娘威风。你跟着娘娘这么久了,也不是不知道,咱们陛下就爱这些风雅事,什么鱼雁传书,想是刚巧有了这个兴头,又不拘是谁!” 太监斜着嘴笑哼,落井下石道:“你懂得倒多。操心操心自个儿吧,把人关着还能让她给陛下递去消息,等娘娘回来,仔细扒了你的皮。” 尺素的心就和灌了银铅似的一沉。 自离开甘泉宫开始,簌簌更加满面喜气,这会儿雀跃地挽住孟绪胳膊,凑在她身侧昵昵细语,调侃道:“主子还说陛下不会救你,我看陛下对你好着呢!” 孟绪却是拿玉白的纤手盖住了樱唇,才用低弱近无的虚声在她耳边道:“陛下未说召我。” 簌簌简直要惊掉下巴了,那不成了假传圣谕? 吓得都语无伦次:“那主子这样,陛下问起岂不怪罪,我们还去太液池,主子还叫周公公和陛下说……” 孟绪笑得平静:“不会怪罪。” 虽然明面上无召,可她字字句句也确都不是虚言。 陛下说,若她即刻出现便封她为意嫔,她便让周锦代回话,请陛下多等她一会儿,这又有哪个字圆不上? * 甘泉宫与四时亭相去不远。周锦马不停蹄地跑,来回都要不了半炷香的功夫,但孟绪似乎存了心要慢慢走,等等遥见亭中那一双影的时候,日头都似已西移了不少。 簌簌心有惴惴,恨不得走慢点才好,一扭头见孟绪也不甚开怀的样子,小声问:“主子怎么好似有什么心事,您不是说,陛下不会降罪?” 孟绪望着前方,神情很淡:“我只是在想,有的人虽不无辜,却也是……其貌可憎,其情可悯。” 簌簌想了半天,最后还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见柔妃依依笑偎在帝王身边,才 12. 第 12 章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外头春景诱人,妾抄书乏了,便想出来走走。”孟绪不紧不慢回柔妃的话。 她虽未直言是被柔妃以抄书的名义扣在了仙都殿,可在座三人谁心里又不清楚。 柔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话说的,竟像是仙都殿堂堂一宫主殿,是她孟绪想走就随时能走似的,分明挑衅! “到朕身边来。” 萧无谏没让孟绪行太久的礼。 仿佛也丝毫不在意她在面对他与柔妃时,不加遮饰地分用两番说辞。 此时的萧无谏神情温淡,好似只是个单纯的赏春逸客,少了几分在太极殿中那般的审视探究,也少了几分凌厉。 只是在单纯地在邀一位乘春而来的妃子同坐。 他身边,尚有一席之地,虚位以待。 孟绪还没进宫时,其实也曾听过一种说法,说新帝是位有君子风度的人。不同于朝政上的雷霆手段,于后宫妃妾,他实则温柔,并不苛待。 那时候她就在想,只有最无能的男人,才会常要在女人身上发泄怒火,找求自尊。 而一个合格的帝王,自是不必的。 既是雷霆万钧,不必常响,已然足够威慑。 孟绪在帝王的另一侧坐下。面前不远处,一套俨白的细瓷杯具摆在圆形石桌上,光素无纹。其中两只小杯已被取用,茶盘里还余下四只。 炉中则已经熄了火,茶汤贮存在一只短嘴的紫砂茶壶里。 未曾揭盖,就有清烟疏香自那窄小的壶口中泄露出来,孟绪猜:“是雨前龙井?” “孟卿懂茶?”萧无谏转目看她。 甚至都不必观色尝味,便能一语道破,这不仅仅是懂茶,该是茶中大家了。 一向不耻于自夸的孟绪却在这时自谦起来:“不算很懂,至少要饮过才能确认。” 笑着又道:“不过,向来白盏最适绿茶,如今又是谷雨刚过,若要饮今岁的新茶,再没有比雨前龙井更恰逢其时的了。” 她虽不算懂茶,却很懂如何去揣度一位帝王的高情雅趣。 说完,她从茶盘里拿了一只新的小杯,将它正放在石案上,眼睛晶亮:“妾猜对了吗?” 萧无谏吟味道:“恰逢其时,” 他看懂了她的动作,很给面子地提壶为她倾注了一杯。 这是准她自己亲试对错的意思,不过亦不消再试了,这本就是对她猜中的嘉奖。 柔妃见帝王不独肯为自己斟茶,也将这份殊荣分给了别人,有些气郁。 却听萧无谏继续说道:“卿卿再早些来,茶新煮好的时候,才算恰逢其时。” 帝王的话,即便是无心之言,也总要教人多思多想。 柔妃本就心中有鬼,一直不曾插话,被挡隔在二人之外,此刻不知他是在点孟绪还是再点自己,终于再也坐不住了。柔声道:“说来都怨妾不好,妾新得了一本孤本,喜爱非常,料想孟妹妹也定喜欢,便想邀她赏鉴赏鉴,却不知陛下与妹妹有约,倒教她一时被绊住了脚。” 柔妃想起,孟绪来时并未受到阻拦,甚至隋安连上前询问都未曾,只在帝王的一个眼神后,就让人放行了。 这不是预先告了状又是什么,孟绪这样巧言如簧,还不知背地里怎么抹黑的她! 她现在只能婉言为自己开脱一二。 至少不能让陛下觉得她是那等不能容人的妒妇。 孟绪看她这般收起尖牙利爪的小意情状,倒有几分新奇,不吝当一回捧哏:“顾甫之以一生著此旅志,将所到之处的奇山异水描摹入微,使人如临其境。可惜也正因为此书太过奇丽,未曾面世便被左相凌寅一家私藏。妾确实喜爱,却一直不得而见。想来也只有大儒之家,才能搜罗到这等珍本。” 这是在帮柔妃坐实她的言辞,替她圆融周全。 可柔妃仍怎么听怎么不是味,不欲拿正眼瞧那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别开脸:“这不算什么,天下书文优佳者甚多,妹妹何必少见多怪呢?不过既然喜爱,想是已抄完一份了?” 口口声声喜爱,可不也没抄完就急急奔着圣驾来了! 她就是见不得她这么虚伪的嘴脸。 什么爱茶爱书,都不过是些想在陛下面前装装门面,不过是争宠的手段。 若说粗浅的茶艺,自己自然也是懂的,只是不愿班门弄斧罢了,倒让孟氏钻了空子显弄。 孟绪却像未接收到她的话外之意,坦然答:“二十四卷八十万字,妾纵生了三头六臂,这短短小半日,恐也抄不完。” 闻言,萧无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确有些难。” 他摩转玉扳指的手稍一慢,侧目浅睨,“爱妃投人所好,何错之有?” 柔妃这才踏实安定了一些,往人身际靠靠:“陛下,妾跳了半天舞,恐怕衣鬓都凌乱了,妾先回去更衣……然后,就乖乖在仙都殿等着陛下晚上来,好不好?” 可萧无谏仿佛自那一笑之后,就又神态温淡了,喜怒莫判地道:“去吧。” 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话已说出去了,柔妃也没那个胆子对着帝王软磨硬泡,唯有款款告退。临走前不舍地低着眉回盼道:“陛下,妾等您。” 一离开帝王视线,柔妃气得看哪哪不顺眼,让一干仆侍都不准挨近,只觉得人人都在看自己笑话。 掌心都被指甲掐出了血痕。 她自然不是甘愿将帝王身侧的位置拱手让人,而是她得回仙都殿,和尺素通过气,才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至于在帝王面前说错了话。 再则,她一向自恃美貌,在这宫中自然唯有艳压群芳之人,才可独得青眼。 可今日为见君王,她本就浓梳艳裹而来,一番旋舞之下更是早就粉汗微凝,妆发都有损了,反观孟绪,那张脸和清水似的什么胭脂痕迹都不见,偏偏又有与她齐名的美貌加持着,这岂不是高下立判? 柔妃伴驾久了,也熟知帝王是何脾性。 陛下一直是不喜爱身边妃子环绕的,除却那次她与善婕妤一同偶遇圣驾,寻常时候,若是哪个妃子已和陛下碰上了,别的妃子便会被扈从们拦在外面。 可今日陛下却允许孟氏入亭,他的偏心已显而易见。 那自己何不干脆就做了那个解语花呢? 也省的仪容有损的时候让孟氏占了便宜,还能教帝王且怜且愧,换得晚上侍寝的机会。届时鸳鸯帐中,侍上也不必如此忐忑…… 就是陛下没明确应承她晚上会来,又叫她有些没底。 即便知道他不会因后宫妇人间小争小斗就生气,可若是坏了在他心中的印象,仍有见弃于君王的风险。 一直到仙都殿前,柔妃才堪堪冷静下来。 想到今日的事必已有不少人看到,悠悠众口靠堵是堵不住的,但也不能就这样传开去任人说三道四,她得先发制人。 柔 13. 第 13 章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孟绪人还回到月下阁,就有消息不胫而走。 说是柔妃今早在太液池边献了舞,只是回去更衣的功夫,竟就被新来的孟美人伺机钻了空当,陪在了帝王身边。 “还是娘娘高明,先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届时就算知情者众,谁又会在乎真相呢。” 说话的是仙都殿一名新被提拔上来的宫女。 以往尺素总不喜欢她们靠娘娘太近,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如今她让娘娘罚了一顿板子,要休养好些日子才能下地,这些宫女这才得以露脸。 柔妃捻起颗樱桃,扯出个志在必得的笑:“被孤立被针对,那都是轻的了,怨毒些的妃子,恐怕将孟氏生吞活剥的心思都有了。” “今日陛下出现在后闱之中,谁又不想去与他同赏春色,不过是碍着我在,才不敢来而已。如今却有人为了争宠,见缝插针,用心极深。” 那此人,怎能不招人恨呢? 计谋得逞自该快意,可也不知是不是今日那杯入喉的龙井,翻上来的余味苦涩,柔妃连着吃了不少甜果才把苦味压下去。 她喜甜又怕吃丰腴了,除了鲜果不食其他甜食。就连前阵子月腰身宽了一指,都足足饿了自己好几天,只为在帝王面前保持着纤腰一搦、无一点赘肉的美态。 宫女跪在柔妃跟前,双手捧着金盘,去接柔妃吐出来的樱桃核,讨好道:“娘娘实在英明,那孟氏竟还妄想越过您争宠献媚,本就不是什么善茬,此番倒也不算冤枉了她。” 柔妃面带讥诮地看了眼她那奴颜婢膝的样子:“行了,退下吧,不吃了,本宫还得去沐浴更衣等陛下呢。” 因要接驾,仙都殿中一时忙碌起来。 然而对镜上妆的时候,柔妃不知怎的,却想起今日孟绪那不施粉黛而又颜色秾秀的样子,竟莫名有些不能定心。 陛下…他应当会来吧? 月下阁这边,众人也都听到了有关今日之事沸起的风声。 从太液池回来的路上,孟绪就撞上了几个偷偷说三道四的宫人,簌簌当场就将人拦了下来让他交代清楚。 这会儿仍气得撸起袖子:“不行,奴婢得去和他们理论,分明就是柔妃娘娘先想搓磨主子,主子不过是想法子脱身而已!” 说着险些便要冲出门去,琼钟拽都拽不住,只能将她一把抱住。 “放开她罢,”孟绪看得直笑,“你且让她在蓬山宫的门口站上些时候,也不用做什么、说什么,过一会儿兴许自然消气了。” 琼钟不明原委,但还是放下了箍着人的两条胳膊。 簌簌倒也不再躁动,自己就冷静下来,好奇地凑过来问:“这是为何?” 孟绪故作高深,玉指向宫门口轻盈地一点:“自去立一会儿试试,不就知道了。” 约莫过了两刻,簌簌一股脑冲了回来,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兴奋得腮帮子都有些涨红:“隋安公公来了!手里拿着圣旨!” “主子早就知道是不是?” 今日主子与陛下并未不欢而散,况且还是隋安公公亲自来颁旨,簌簌大老远看见人,就知道上门的必是好事了。 孟绪微微一笑,拟招需要时间,从太液池到太极殿再到蓬山宫也要时间,但她推测,这时间不会太久,而今刚刚好。 毕竟,临别前那人与她说:“朕其实记不住旁人的小字,但对意嫔,朕可破例一次。” 他还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朕欠下的,今日就践诺在先,柳柳向朕赊的,姑且再多滚几日利息。” 想到利息二字所指…孟绪面色有些烫。 隋安一路不敢耽搁,进门看见孟绪就和见到了亲人似的热络:“奴才给您道喜。” 然后才直起身板,清清嗓子,打开手中明黄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美人孟氏,人品贵重,性资敏慧,训彰礼则,幽闲表质,特擢嫔位,赐号‘意’。” 孟绪接过旨。 自来事以密成,与帝王的约定她从不曾告诉过旁人,月下阁的宫女太监们无不被蒙在鼓里,此刻已惊喜得恨不得把传旨的隋安当尊金塑大佛一样供起。室内欢声一片,眼见闹腾起来。 可隋安显然还有话要说,好容易才让簇拥在周围的众人重新静下。 笑着对孟绪道:“陛下还让我带给您一句话:由来意气合,直取性情真。” 这是杜甫赠友人的诗,孟绪微一思量,曼声道:“还请公公代我回陛下,” 孟绪半侧向窗棂,天心的日景漫过远近的玉楼金阙,辉煌地涌来,落在裙钗之上,更著灿亮之色。 她轻轻抿起霜腮雪肌上那一点朱樱,一字一顿地笑道:“由来意合,更取情真。” 她进宫已是赌上一生,可不是与帝王来做知己友人的。 而是要与他,意洽情投。 要他喜她所喜,恶她所恶,要无上的帝宠,也要帝王那颗最不可及的、如日之明的,炽热真心。 * 孟绪封嫔的消息在这后宫一石激起千层浪,备礼的备礼,咒骂的咒骂。 住在蓬山宫的两位新秀是最先崭露头角的不说,还都连越两级。现今还有谁敢说孟氏没有获赏是不俘圣心? 合着根本是在憋个更大的封赏。 柔妃更是气的心肝都疼,她若早知道陛下会在这时候冷不丁就将孟氏升到嫔位,怎么也不至于散布孟氏乘虚而入截宠的消息,这不是怂恿旁人一个个都来截她的宠? 不过陛下晚间确实摆驾仙都殿了,又叫柔妃好过了一些。 至少说明,她最后做的离去的抉择是合他心意的…… 温存过后,仙都殿早早安置下了。 可夤夜未至,却起了春雷,轰鸣声中,连雨水也一改柔势,瓢泼而下,拍 14. 第 14 章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若非帝王主动提起善婕妤这号人物,隋安是断没那个胆子提的。 他讪讪仰头赔了个笑脸。 正见宸驾之上,危坐的帝王一改前态,望着侧旁被宫垣半遮的楼台殿阁定定出神。 隋安心里嘀咕,不是不没念起善婕妤吗? 若不是思旧人,那便是思新人了。 眼看就要行过蓬山宫了,隋安试探着唤了声:“陛下?” 此刻也不过亥时刚至,又不是深更半夜,纵然今夜预备独寝,进去喝杯茶也是无妨的。 可到底要不要停下,是走还是留,您倒是给个准信啊,只这样巴巴望着算怎么回事? 萧无谏知道他在想什么,仍旧八风不动。 唯有眼色穿过满帘的乱雨跳珠,从东侧移到西侧,霎时凛冽了几分,如浸寒霜。 直到飞檐金鸱都看不见了。 萧无谏才道:“今夜便算了,从她宫中出来再见别人,妙嫦恐要伤心。” 说罢,他自嘲一笑:“朕近来仿佛心软许多。” 隋安正要应是,又听帝王沉声道:“过两日,召樊氏到太极殿。” 樊才人?不是意嫔主子?隋安彻底糊涂了。 然而风雷兼作,雨珠子斜打到脸上,他浑身一激灵,到底没敢再多问。 每每雷雨夜,陛下心情容易不好,这时候他可不敢聒舌。 玉辂是帝王出行时所用的规制较高的辂车,到本朝虽然已经精简规格,所到之处,声势仍旧浩荡。 尤其雨日,几十人踩在水淋淋的砖道上,履声铿铿,想不注意这动静都难。 月下阁中,孟绪侧耳听着:“是御辇经过。” 她对面坐着的,正是樊氏。 樊氏来送贺孟绪晋位的贺仪,没想到才进门便下起了大雨,孟绪便邀她进屋坐了一会儿。 一边是待客,一边是主子未归,也才有了此刻,入了夜蓬山宫内东西偏阁却都还灯火长燃的景况。 同住一宫就是这点好,按理说这个时辰宫门早就落锁了,但关起门来,没人管你私底下走不走动。 樊氏小口小口抿着热茶,动作斯文:“陛下登基不久咱们主殿那位娘娘就得了宠,她怕打雷,因而一到雷雨之夜,不管陛下身在哪儿,都会来陪她。后来便成了习惯,这天不会再与任何人同寝。” 她幽幽叹道:“柔妃娘娘也是时运不济,今夜承宠,偏偏赶上这场雨了。” “樊才人还当真是什么都知道。” 孟绪淡淡审视着眼前低眉的女子,想从她脸上看到几分幸灾乐祸的神情,可惜没有。 樊氏原竟是个这样沉得住气的人。 樊才人笑笑:“姐姐知道的,妹妹样样不如人,总要多知道些心里才有底气……” 见人又搬出了那套旧说辞,孟绪有些滋味索然。 樊氏生得其实很当得起好看二字,薄薄的唇,细长的眼,小巧玲珑的鼻子,若非有几分清冷孤弱的气韵,这实在是没什么攻击性的长相。 可惜美人总是戴着一副明晃晃的假面,看久了便教人觉得没意思。 时辰又已不早,孟绪瞌睡之意上来,正想赶客。 樊氏沉吟许久,却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颇郑重地抬眼道:“若是姐姐往后有什么想知道的,妹妹若知情,定知无不言。就当做是还姐姐一个人情。” 孟绪醒了些神,也看向她,用眼神在问:不装了? 自樊氏入宫以来,常以柔弱无能示人,半点不扛事,动辄便要跪要哭,也不与任何人走的近。 听说就连有人问她为什么会想到送那朵朝颜花,樊氏也只说是因自己没什么东西能拿得出手的,所拥有的珠珍宝玩和众位贵女之物相比,更都是劣品,因只能投机取巧。 孟绪虽仍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得樊氏另眼相待,却也知樊氏此时并无恶意。 索性就直言捅明了:“良贾深藏如虚,这样会不会对妹妹不太好?” ——独独在我这儿露出马脚,会不会影响你装痴扮弱? 樊氏这才有些局促地掩饰道:“其实……像这事,许多人都知道的,只不过听说陛下不喜人提起善婕妤,大家才不愿意讲。” 孟绪没放过她话里的一丝玄机,笑道:“既知陛下都不愿意听人提起这个名字,当日妹妹何故还问我要不要从中斡旋,为陛下和善婕妤打破僵局?” 明摆了挖坑想让她往下跳? 当初的心思算计被人戳破,樊氏似有愧色,含糊道:“那时候是妹妹想岔了。姐姐放心,妹妹以后一定会深思熟虑的,总不会害了姐姐。” 说罢,她倏地起身,“姐姐入宫未足一月就已贵为意嫔,明儿月下阁的门槛恐怕都要被踏破了。今夜早些安置,妹妹就不打扰了。” 欠身行了个礼,急着便要走。 孟绪:“等等。” 樊氏站定转过头来,始终回避着孟绪的目光,有些不安地轻问:“怎么了?” 孟绪吩咐人拿了把伞给她:“虽然就几步路,但也别淋着了。” 樊氏好似呼出一口气,“多谢姐姐。” 她身边陪侍的小宫女便上前一步来接伞。 孟绪浅浅打量过那小宫女的面庞,随口问道:“怎么近日都不见白术?” 樊氏眉心哀皱,“白术前阵子教柔妃娘娘罚了掌掴,行刑的人下手太重,打伤了脸,有些严重。宫女破了相是要被遣还出宫的,我便想着让她多养上几个月,疤痕消去之前都不要抛头露面了。” “原竟如此,听说前阵子柔妃身边的得力太监,唤作王世的,得了痨病,人已经去了。原本他常替柔妃掌刑。”孟绪也起身,“我送一送你。” 樊氏一时没作声。两人一齐往外走,孟绪继续道:“若就是他打的白术,也算为白术报了仇了。” “是,”樊氏这才讷讷点头:“此事我也耳闻过一二……想是恶人自有天收。” 孟绪轻浅弯唇,看向她:“若天不收,也总有人会收,是不是?” 15. 下毒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孟绪获封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等消息晓谕六宫,更是薄暮冥冥了,因而众人大多来不及在当日备礼。 第二天一早,却是天刚亮起,就有人来登门。 很快,月下阁门庭若市,连来势如崩的一场大雨都没能拦下宫妃们的脚步,一时间,竟像是阖宫的热闹都汇在此似的。 孟绪却是有些兴致不高,不过她迎来送往、礼数周道,外人也看不出什么。 一直等到晌午过后,库房里塞的满满当当。 孟绪在小憩,掌事姑姑筠停把一张礼单交给了瘫坐在椅子上的簌簌:“再去清点一遍吧,这些东西都已分门别类放好,具体都放在库房哪个柜子哪个抽屉,也都有标注。” 簌簌来回搬东西,已累得直不起腰:“主子说姑姑做事仔细,你都检查过一遍了,哪里还用得上我。” 筠停却不许她偷懒,坚持道:“主子信重你,你检查过一遍,她会更放心。将来出了什么闪失差池,我也好说的清楚。” * 孟绪午梦乍醒,簌簌便将过手了一遍的礼单递上。 随之又为孟绪将床幄挂到珊瑚钩上,教她眼前亮堂一些。 而后,簌簌就在孟绪身前来回踱步,头一次胳膊拐向了别人:“果然就和主子说的一样,筠停姑姑主子把什么都分好了,还让奴婢再查一遍呢。姑姑这样得力,主子为何还不重用她?” “二十出头就当上掌事姑姑的人宫里也找不出几个,能力自是不必怀疑的。众人都不看好我的时候,她也不曾变节,也是个有操守的。”可越是如此,反而要让人慎思。孟绪问:“你说,这样的人物,为何要屈居在一个美人宫中?” “才不是美人,主子如今都是嫔了,再说了,她来咱们这儿,兴许是有眼光?” 能存几分天真心性,未必不好。孟绪没再说什么,翻开礼单,逐条看过去。 这些物玩中,唯有皇后送的一副百鸟头面和慧嫔送的两盆花有些特别,花需养着不能贮之深阁,皇后送的头面,孟绪则让人单独放开,和御赐的东西一样,多加了一道锁。 簌簌这时却又多了个心眼,征询道:“其余的东西,我们要不要让太医验一验?” 孟绪一项项阅看着,摇头:“不必,暂时也都用不上。再说,谁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害我,在贺礼上下毒,一查便能查到,岂不是用自己的命换我的命?” 她自问,还没与谁结下过如此深重的仇怨。 除非……那人已想好了“万全之策”。 * 阴雨天的天明像是总也等不到似的,次日小禄子说有事来报的时候,孟绪睁开眼,天色还是青灰的。 想到今日该去凤藻宫请安了,孟绪匆匆要起,才知竟是早已过了卯时,只因今日落雨,皇后早就派人来知会过,不必去定省。 孟绪便让小禄子在外头等。 琼钟伺候她梳洗:“听说是皇后娘娘近日心疾越发严重了,不好见人。以往是没有这样的先例的。” 孟绪随口问起:“这两日慧嫔可还有去凤藻宫抄经么?” “是,听辛夷说,昨日送到蘅兰轩的菜色都好了不少,可今日一大早,慧嫔主子还是去凤藻宫了。” 这倒也在意料之中。 很快,孟绪坐去妆台前,小禄子进来,噗通一声跪下行礼。 不等孟绪叫起,开口便道:“小全子又有动静了。昨天半夜,奴才本以为他是起夜,但想到主子吩咐过要看紧他,还是偷偷跟了出去,发现他鬼鬼祟祟地去了库房。” 库房? 小全子就是此前欲托虞才人向柔妃投诚的小太监。 据说是碰了一鼻子灰,没能攀上高枝,不过孟绪始终觉得柔妃不会就这样错失机会,仍然一直让小禄子牢牢把人盯着。 这一盯便发现,自柔妃那里碰壁回来后,小全子竟一下子本分了下来,未再另寻出路。 这更验证了孟绪的猜想。 一个如此性急之人,一家不成,该转投另一家才是,何以却老实了起来? 这不就深更半夜,有了动作。 看来是知道她不打算动用那些东西,有人坐不住了。 可,进库房又能做什么呢? 孟绪叫来簌簌:“你去一趟库房,就说我想用樊才人前儿送的那盒香膏了,把它拿回来。‘顺便’,再悄悄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被动过,尤其是御赐之物。” 簌簌会意,立马去办了。 不一会儿就有了发现,回来禀告道:“奴婢比照着礼单都核对了一遍,御赐的东西那两道锁都没坏,只有吴宝林送的胭脂被挪了地方,此前是放在山字柜黄字抽屉第三行第二格,现在被放到了第三格。” 库房里的东西看似随意摆放,实则每一件都有对应的位置,除了经手过的人,旁人自不会详知此事。 孟绪记得吴宝林,那是一张微微模糊的脸,寻常又寡淡,听说是个五品官的女儿,头年就入宫的。 相比之下,她送来的那盒红蓝花胭脂,倒让人印象深刻。 吴宝林说:“胭脂是妾亲手做的,采的是今岁的第一批红蓝花花芽,原本是想自己用的,没舍得用便放着了,希望您不要嫌弃。” 那时孟绪便想,三月确实正当红蓝花的花期,但做一盒胭脂工序繁琐,研磨晾晒,少说也要两三日。而这贺礼送出手的时候距离她受封不过过去一夜,若说是特地为她专门做的,那便是虚言欺人了。 可见这位吴宝林是个实在人。 现在看来,实在人却也未必清白。 簌簌想起什么,又道:“对了,库房里还有小全子的脚印,想是他从外头进来,鞋底沾了雨泥。” 孟绪低眼,这屋子的地面上,也竟有淡淡的泥斑。 巡看之下才发现,她匀胭脂用的绵扑子,被人动过了。 * 樊氏没想到孟绪会让人来请自己,还在替白术换药,撂下东西就过来了。 孟绪让人看了座,樊氏却摇头:“姐姐定是有事寻我,直说无妨。” 孟绪见此也不与她多迂回客套,下巴尖一点案上那盒香膏:“也没什么,只想问问,妹妹送的香膏气味幽芳,可有什么特别的功效?” 樊氏当即以为孟绪是怕自己在香膏中下了什么料,凄楚一眼,坚声道:“妾用的都是上好的药材,亦都不是相克之物,这香膏是可以滋补容颜,怡养心情的,姐姐若不信,拿去太医署一验便是。” “我自是信的过妹妹,也不能什么都往太医署送。”一坐一立说话费力,孟绪起 16. 巧诈 《贵妃娘娘千秋》全本免费阅读 樊氏头戴蕊英,走到浴池边上,身上已褪的干干净净。 司寝的嬷嬷检查过她的衣物,放在了一边,只给她留下了一件贴身的小衣。 见她发髻拆了,花却仍还固执地簪着,抬手便要拔。 樊氏却别开脸不让碰,一面怯怯抱臂护在身前。 嬷嬷神情不悦:“才人,这是规矩,侍寝时身上不能有这些簪饰。” 再说不就一朵花,宝贝什么? 樊氏想起当日孟绪曾提前见到了陛下,小心翼翼开口与嬷嬷商量:“我能不能到时再拿下来,或者,先让我见陛下一面?” 嬷嬷一听就知道她想效仿谁,鼻子里出冷气:“才人恕罪,奴婢可做不了这个主。” 也不看看人家意嫔什么出身,自个儿又什么出身? 不过转念想到这位樊才人是新妃中头个晋位的,还一晋两级,嬷嬷稍缓了态度:“就算才人执意要戴这香花,也得给我们检查过,再去问过上头的意思。” 樊氏最终捏着花茎,将半开的朝颜取下,放在了一边,可哀可怜地道:“不麻烦了,我不戴就是。” 等她踏过窗外的风雨声,走入帝王寝殿,却见榻中人双目紧闭,好似不耐一日的疲累,竟已熟睡。 樊氏没有出声把人叫醒,只是径自蹑足爬上了那一方金丝楠木宝榻,将榻帘解落。 长帘如瀑泻开,榻内光景,被垂垂深掩。 帝王始终不曾醒来,樊氏坐在他身边,揪起一角衾被,护住几分赤露的雪白。 然后就那么垂目看着这个男人。 直到她俯身凑到近处。 男人那双渊沉的眼陡然睁开。 冷利得如同一刃数九寒天冻结的冰棱。 樊氏抓着被子的手,松了。 …… 风雨竟夜敲打,尘邓邓的灰土难承湿重,落定在地面。 梁宫的春昼,被洗濯一新。 晓天才曙,便有清澄澄的日光自重迭的碧琉璃瓦上射开。 是个晴日。 * “主子,你的脸——!” 一声恐悸万状的惊叫自月下阁内传出。 连带着瓷器撞碎在地面上的清历响声。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不慎摔碎了。 猫身趴在东墙一扇窗下偷听的小太监,当即喜色沾沾地起身,步履雀跃地往仙都殿报讯去了。为求谨慎,还特地抄了条荒寂无人的小路。 月下阁内却是平静下来。簌簌将菱花格的窗扇推开一道窄缝,看了眼小全子的背影,又合上窗。 回头两眼弯弯,对孟绪邀功道:“怎么样,奴婢喊得像那么回事吧?” “嗯,”孟绪也笑吟吟点头,对镜来看。 这一夜她睡的极浅,不等卯时报时的鼓点响起,就已起身了。 可镜中女子不曾抹黛施朱,素净的一张桃夭面上,却不见寤寐辗转的憔悴。唇红齿白,娇艳天然,更没有什么面目全毁的样子。 “但还不够。” 做戏当然得做全套才够。 * 甘泉宫,仙都殿。 小全子跑的大汗漉漉,却连柔妃的面也没见着。 出来见他的是大太监康云。两人在一个小角落碰头,小全子语气凿凿:“奴才听得一清二楚,意嫔定是用那棉扑子上妆了。” 康云心知要给人点甜头,掏出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镯:“做得好,你收下。” 小全子却用两手推开:“使不得,公公。” 他嘿嘿一笑:“您不是说了吗,这次事办的好,就调奴才进仙都殿,奴才哪还能收您的东西。到时候奴才就是您的心腹了,您呢,又是柔妃主子的心腹,奴才还仰仗您提拔呢。” 康云却抓过人的手,强硬地把玉镯往他怀里一塞:“等意嫔垮了,月下阁哪还需那么多人伺候,调你出来岂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放心,不管是玉镯还是高升,该给你的好处,一样都少不了。” 小全子这才放心收起玉镯。一脸见了双亲的样子,只差没给人磕头拜寿了,感激涕零道:“公公仁德,公公大恩,奴才一定为您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康云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又交代了两句,便道:“你早些回去,别让人起疑。” 打发走小全子,他转头来到柔妃面前。 卑屈着腰,汇报过此事,末了道:“这也是个愿意为娘娘死而后已的,娘娘当真是人心所归呐。” 柔妃不屑地一笑:“自然有他死而后已的时候。” 康云道:“是,娘娘此计高深,可谓天衣无缝,能为此献身,也是他的殊荣。” 他梳理起来:“届时旁人都以为,吴宝林嫉恨新人短短一月就能出头,给意嫔送了有毒的胭脂。怕意嫔不肯用,干脆买通了小全子,直接将毒胭脂染在了意嫔梳妆常用的棉扑上。小全子那里有她贴身的玉镯就是证据。” “而小全子那头,咱们告诉他吴宝林并不知月下阁内为我们办事的人究竟是谁,意嫔出事,要查也只能查到那盒毒胭脂上,最后只会是吴宝林一人扛责,供不出他。这蠢东西到现在还以为能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进咱们仙都殿当差呢。” 柔妃惦着樊氏在太极殿睡了一宿的事,心里堵得慌,听这长篇大论,有些不耐烦道:“本宫之所以费劲绕那么一个大圈子,不就是想让人怎么顺藤摸瓜,都攀扯不到本宫身上。” 她可没寄望于意嫔真的会用吴宝林送的东西,可若是直接让小全子下毒,行事是隐秘了,却缺了一个明晃晃的幕后主使,旁人一定最先往她身上想。与其那时再去找替罪羊,还不如一开始就让替罪羊在人前暴露。 “您说的是,也就是娘娘平日不屑于工于心计,否则,想除掉谁不是轻轻松松?” 期间,柔妃又喊了个宫人去看查尺素的伤势:“一个个都是不中用的东西,本宫一时半会儿还真是离不得尺素。让她能下地了就赶紧来侍奉,别借机躲懒。这一等宫女的位子可不是给闲人坐的!” 交代完这桩,她重新屏退侍人,又吩咐康云:“也别高兴太早,孟绪不是善茬,小全子的话未必就可靠。毕竟耳听,总不如亲眼见着。” 仙都殿用度奢靡,珍珠为帘,白玉为案,绮障连着雕床。柔妃赤着足走向帘后,“意嫔新喜,总不能阖宫独独缺了咱们仙都殿的礼。前日没送,就今儿去送吧,务必想法子见见这位了不得的意嫔,若是想尽办法也见不到……” 她足下一顿,笑:“且到那时再说。” 若实在躲着人不肯见,也便说明心里有鬼了。 康云毕恭毕敬地应声称是,隔着一重久未静定的帘音,眼中却闪过一星不甘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