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 1. 尘墟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铲完雪,身上起了一层薄汗。现在才八月,这时候江南桂花开得正旺。 但山上的天气不能以山外的规律来猜测,更何况山上还有个上了年纪突发奇想练寒什么功的老东西,心情不好了这座房子周围有什么风雪冰雹都说不准。 世外的高人之所以在世外,一般都是因为厌弃世俗纷扰,少数是功成身退;但沈节觉得这位不一样,这位绝对是因为性情乖僻不招人待见。 “打扫好了?”沈节刚两手发木地提着冰凉的铲雪刀走到小院门口,在屋里散发寒气的老东西就开了腔。还好隔着一道门,只有裹着声音的内力,并没有带出什么风雪来。 “好了。”沈节有气无力答道。她有时候真的想把这个老东西给宰了——怎奈打不过,八年来一次都没赢过。 把铲雪刀往墙根下一扔,打起门帘时一缕雪后初晴的阳光闯进屋里,独立于天地外的混沌冰窖突然被这束光给撕开,重新沉淀成一座规规矩矩的屋子:泥砖墙,墙上抹的石灰已经发黄了,房梁和木椽上肉眼可见有好几层的霜;下面是张普通的桌子,茶碗敞着,碗盖早就不知所踪,里面剩的一口茶也结成了冰;石床上那座雕塑一样的老头被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啧——你给我放下来!” 门帘落下去,刚刚还留在室内的光线像被狂风撕扯的火星一样迅速消失,那股侵人骨髓的寒气也重新扑了上来。 “说吧,还有什么事。”沈节靠在门上,上了年纪的木头被她倚得嘎吱响,她并不想再往前半步。 “你来几年了?” “八年。”沈节随口答道。 八年前她烧完乌金楼从玉门关一路逃到雪山脚下,本来跟着那个癫和尚一起餐风饮露听虚头八脑的故事也逍遥自在,但是有天癫和尚上山采药,自己偏偏闲得跟上了山,好巧不巧就碰见了这老东西,这两个人又偏偏认识,还是朋友——癫和尚交代沈节是个从山下来无处落脚的侠客,老东西看见沈节腰上的刀突然技痒,沈节那时年轻气盛,和他从中午打到天黑,从中午败到天黑。 于是把自己输给了这个人当徒弟,白给这个好逸恶劳的老东西干了八年的活。 “这八年我可没亏待过你。” “哼。”沈节冷笑。房子里实在是冷,她本能地抱起胳膊,低下头就看见就快成了百衲衣的罩衣又绽了个口子,挂在腰上的破铁刀似乎在和离她六尺的老东西一起嘲笑她。 她不是没有钱,她的积蓄够在城里买好几处宅子了,但是这里是她下不去的雪山,有再多钱也没法解决眼前这个人。 “你下山吧。”老东西说道。 “什么?”之前自己绞尽脑汁逃走总会被他老人家亲自捉回来,沈节不知道这又是哪出。 老东西叹了口气,他还不情愿了:“下山,赶快离开这。” 沈节的手都僵了,只好吹着了火折子来暖手,但是那点可怜的火苗也像被冻住了一样,毫无温度。 “为什么?你吃错药了?还是脑子坏了?” 沈节看得出来老头这些年一直一肚子的话想说,但是她嫌话不投机半句多,硬是把好好一个隐居的武林名宿憋得练起了寒什么功,也不会好好说话了。 老头丢出一根不足拇指长的铜管,沈节随手接住。是道上的人用的普通信管,两头的蜡还在。 沈节疑惑地看了老头一眼,老头只给了沈节一个“你自己看”的眼神。 沈节撬了蜡封刚把纸卷倒出来,只听老头又说道:“我尘墟不收和外面牵扯不清的徒弟。” 忍了八年死老头今天终于承 2. 沈节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下山之后没走玉门关,特意多翻了两座山横过了条戈壁才绕到了龙门。 日头悬在头顶,影子的头上在冒鬼烟。她把头巾扯下来顺风抖了两下,沙土被狂风卷着扑到镇口刚下马的人脸上。 那个缀行了她十多里的人捂着眼睛从马上摔了下来,守卫和几个闲人围了上去;沈节把头巾甩两甩搭在肩上,悠然自得地走了。 龙门镇,八年没见了。 插在镇口的大旗仍然迎风抖擞,做进出关的人的买卖的还是那几家,生意做得最好的还是这个客栈。龙门客栈早就成了活在现世的江湖传说,龙门客栈的老板娘在传说里比名门大派的掌门还要风光。 这里的生意也做得简单粗暴。 今天天气好,客栈外面支起了凉棚茶摊,最严实的阴凉处一遛五把大茶壶都裹着用水浸湿的麻布,茶壶旁边立着木牌:现银一钱,不赊不退。 沈节沿着客栈的侧墙走了一遍,墙上的通缉令贴了一层又一层,自己那张是再也找不着了——当年在最显眼的位置贴了有一年多呢。 她从怀里摸出颗银豆扔给伙计,叫了碗汤面,一盘卤羊肉。伙计转身时把这颗银豆掂了掂确认没灌铅之后,又放到鼻子底下使劲闻了两下。 然后那个伙计的后脑勺就被一个大汉扇了一巴掌,那关中汉子的骂声像炸雷一般:“磨了吧唧,我的菜呢?” 伙计讪讪地跑去了后厨,大汉却没有走;这木桌实在不太好看,裂的几条缝都糊上了油污,上面又糊了一层黄沙,而大汉往桌边一站就几乎挡住了这一边来的所有光线。 那人叫了酒和泡馍,酒端上来时他便给沈节斟了一杯搭起了话:“夫人要出关?” “入关。”沈节喝酒比喝茶快得多,给那汉子亮了杯底。 “我出去接老板。”汉子说道。 沈节没再说话,汉子也没法再说下去。 汤面和八年前的差不多,看来老板娘没换厨子。沈节静默无声地吃到半碗,突然间一个人奔到了他们跟前坐下,还慌里慌张地回头望了一眼来路,看起来倒像个躲仇家的。 对面的汉子不由分说给了这受惊兔子似的年轻人后脑勺一巴掌:“好好走路,什么德行。” 果然麻烦来了。 这个人看起来是在贴着地跑得气喘吁吁,其实轻功底子不弱——而且正是一叶门教出来的轻功。 自己冲一叶门去,刚入关就碰到一叶门的人,实在太巧了点。 而那个愣头青看到了沈节腰上的红刀柄,脸直接白了。 “傻了吗你?”可怜的年轻人又挨了巴掌,汉子生怕沈节觉察到异样,笑道:“这是我徒弟,根骨还行,就是脑子差点。” “辛苦你了。”沈节道。 沈节终于吃饱喝足,对面这“师徒俩”也没再闹出什么事,甚至再说一句话;只是那个年轻人的脸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白实在有意思。 沈节拿起刀离开了这里。她要去找卖马的,她现在需要一匹马。 但出门之后她特意拐向了相反的方向,绕着客栈附近的街走了一圈:那两个人没有跟来。她要从小路拐向那条臭气熏天卖牲口的街上时,她听到了一片又轻又疾的脚步声。 怎么又是一叶门? 她条件反射躲到墙后把耳朵附到墙上,这片脚步声居然是直冲着客栈而去的,八个人。 她跟了上去。 跟到与客栈只隔一个路口时,只听见刚才那汉子的一声惨叫,马上就是一声暴喝别跑,同时那个年轻人从墙头翻了出来,本来要向沈节这边跑,结果看到沈节就吓得转到了另外一条路上。 十五年过去,一叶门弟子翻墙头的身手依然矫健。 3. 公孙一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夫人,此人是一叶门叛徒,不能放跑他!” “巧了,我也是一叶门叛徒。”沈节道。 “我们要事在身不能耽搁。”那人又道。 “别跟她废话!”后面另一个人怒道。 沈节用拇指顶起了刀柄,鞘中一抹寒光正好晃了那个人的眼睛。 这四人身法极快,仅在一息之间,负剑的两人已经上前与沈节缠斗,另一人要从沈节身后掠进黑巷,而最后一人指着黑巷深处,架起了臂弩。 但是他们没有料到沈节比他们更快。 沈节言出必行,三刀杀了四个人。有两个人死在沈节同一刀下。 三百七十九。 但是她出刀的时候机括已响,所幸跟着机括声的是金属相撞的粲鸣。 还没等沈节招呼那个年轻人出来,那人直接扑通跪给了沈节:“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起来,一叶门不跪活人。”沈节道。 年轻人愣了一下,听话地站起来,拍掉了裤子上的灰。沈节才看到,这人腰上居然也是把长刀。 “隐刀房的?” “在下公孙一。”年轻人点头如啄米,胆怯地跟着沈节,“您……是沈节前辈吧?” 沈节扬了扬从不离身的刀,刀鞘裹得不太严实,麻布中间透出几块凶光一样的红漆:“认出来了?” “在兵器谱上见过——横刀长生,以血染刀,见刀光者,无一长生;排在不染之后,韦陀杖之前。”这个公孙一没什么胆子背起书来倒厉害,以后当个说书先生不错。 不染,是在一叶门教她刀法的陈子临的刀;韦陀杖,是被她误会之下重伤的断云派老掌门柳差泉的铁杖。 “他们说你是叛徒?” “因为……”公孙一叹了口气,“说来话长了。” “长话短说!” “因为我骂谢清平!前辈在江湖绝迹八年想必消息隔绝,谢清平当上掌门以来行了八年的非人之治,现在全门上下就如地狱一般,所有弟子都活在听风崖的监视之下;我在背地骂了他两句,就说我是门内叛徒,扰乱人心,被听风崖关起来用刑半个月……一叶门的爪牙遍布中原,我逃出落枫山之后只好花大价钱请人带我出关,结果还是被他们追上了。” 这一路上也不知道受了那汉子多少气。 “什么玩意儿?”沈节听不懂了。 “因为断云派这些年一直与一叶门为敌,所以只要有弟子敢说一叶门的不是,就是里通断云派的奸细!扰乱人心也是,因为他们知道我们都心怀不满,只要有人说出来一定会一呼百应,所以,只要说了不忿之辞就是受了断云派的好处图谋不轨……”公孙一说话的时候还做贼般瞄着周围的墙头和路口,好像那里随时都会有听风崖的人冲过来把他带走一样。 沈节看着公孙一心怀怨怒又畏畏缩缩的样子,知道这个男儿是被毁了。 “我给你画张地图,带上两天的水粮,到了外面改头换面老实生活,别过问武林的事了。”沈节道。 “感谢前辈!”公孙一习惯性又要跪,被沈节盯得没有跪下去,只作了个长揖。 “那前辈重出江湖是……” 沈节看了他一眼,觉得烦,就转头看着被风吹起浮尘的街口:“管一叶门闲事。” “现在一叶门……” “一叶门怎么?”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担心前辈您……”公孙一被沈节瞪得发抖,差点又给跪下。 “你过你的平安日子,”沈节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我们江湖人的事,和你没关系。” 沈节终于换了一身穿得最习惯的软皮衣长马靴,买到了匹鬃发覆雪膘肥体壮的走马。贩马的老板见钱眼开,送了沈节一套鞍鞯,还说要走货去平凉,和沈节同行了一程。 现在过了日头最盛的时候,老板望着浮起一片灰黄的天边面露忧色:“起沙暴了,快走。” “风向不是这边,怎么跟个棒槌似的这也不会看?” 她在这片荒漠上吃过两年的沙子带出了十几年来最凶悍的沙匪,从脸上刮过的风从哪来到哪去她比谁都清楚。 “沈 4. 雨城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雨城,就是个一年到头都在下雨的地方。 几乎每天都在下雨。阴天下雨,晴天下小雨,水气沆砀,瘦长的墙越发白,屋瓦越发黑。 沈节入了关之后,渡黄河再渡淮河,现在终于到了长江的另一头。从建康城出来,她并没有直接上落枫山,而是拐来了这里。 这座叫雨城的水乡小镇背靠山脚建在水泽上,除了乘船,没有别的进出方式;再加上终年被雾气遮蔽,没有多少外面的人能摸到这里来。这里的人出门不撑伞,全都戴着一尺多宽的大笠;要是碰到一个在雨里撑着伞的,那就是个不受欢迎的外人。 现在沈节就是那个外人。 有人在盯着她看,那些目光来自门缝,来自背后,和街角的阴影。她走一步,那些视线也跟着挪半步;她经过半条街,它们也跟着跨过了半条街。 幕布一样的雨水落在油伞上,像细沙一样作响。她因此听不到任何人的脚步声。 她收了伞,有一束目光消失了。 她开始在雨中疾行,马上剩下的目光也开始追着她飞速移动。她听到了轻功踩水和布料在潮湿的风中的轻响。 沈节骤然停下,返身跃上墙头同时抽刀出鞘,屋上那人的手指还没扣到臂弩的扳机上,带着血的刀尖已经从他的后心穿了出去。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终于勾到了扳机,一组七支不见影子的暗箭嘡嘡两声从机口飞出来,但沈节身子一侧全都让了过去。 再一声利刃从血肉里拔出来的闷响之后,这个新死的人伤口往外涌着血失去平衡连同几张瓦片一齐坠到地面上,挣扎两下成了具死透的尸体。 其他追逐她的目光一并消失,这里的雨水也凉了。沈节把刀抹干净,提着伞继续向红墙那边走。 黄败的梧桐叶擦着红墙落下,她握住了刀柄。 在她的手摸到刀柄的瞬间一个白影鬼魅般从她背后飘了出来,一把秋水般明亮的剑无声无息地划破了秋雨,直刺她的后心! 咔嚓一声竹骨崩裂从整齐断开的伞面里挑了出来;劈断了油伞的剑从刀上划过,擦出了一丛电光。 一剑未中,在沈节以刀挡剑的时候他左手袖口里又弹出一把短剑直刺失防的肋下;他以为自己要得手时不料沈节反刃直挑他左手腕筋,他为了保住左手只能退缩,此时比他更快的沈节已经从他的攻势中脱困。 沈节没给他多余的机会,直接让他在盛怒之下暴露出来的两处要害放了血。 在大多数时候受伤就意味着结束。五招之后,他只能从沈节的□□滚了过去——刚开在纤尘不染的白衣上的两大片红梅沾了地上的雨水和泥土变得狼狈不堪,沈节甚至想为他这行为大喊一声好。 他脸上的疤更红。但是不等他如何发作,沈节直接一刀断了他的喉管。 人原地栽下去的时候,一股烟灰从含在他嘴里的竹管喷了出来。 沈节见放毒的江湖中人见多了,但那些毕竟都是活人;人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甚至恶心别人,这纯属于是混不起。 她睁不开眼睛涕泪齐下,天旋地转一刀刺进石板中间才没有倒下去。 此人初出茅庐时小有名气,就心高气傲自比西门吹雪四处寻战,终于在某月初九被看不惯他的人一剑毁了容,他便大受打击不再在白天出现,到了晚上也要灭尽周遭一切的灯光;逢初九杀了人之后他就要冲着天大哭三声,所以有了“三哭”这个外号,还有个“三里不点灯”的美称。 不过三哭公子现在居然和杀手混成一路,而且屈尊大白天出来杀人,他应该自裁才是。 沈节正头晕目眩的时候,好巧不巧又有一个人 5. 沈韫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的童年就结束在这座雨城,结束在二十年前的正午。 那个正午,她坐在时不时被浮上来闲聊的采珠人扒得乱晃的小船上,用一把小刀开蚌。那天难得晴了半天,江洲上的苇叶在微风里荡来荡去,湿漉漉的雨城从水气中解脱出来片刻,在雨里住了半年的沈节终于看到了白日青天。 “渠莫死太阳,晒死哆。”和沈节同乘在船上的女人又戴上了斗笠,藏起了新洗的乌黑头发。 尽管来了半年,她还是经常分不清现在这个世界是真的,还是已经消失的那个世界是真的。 半年前她杀了她亲生父亲,因为那个废物又喝多了酒打老婆孩子,她就把柴刀捅进了那个废物的肚子,从村里逃出来,到处流浪。 她流浪没多久,一个叫沈韫的教书先生就收留了她。 她从那时候起才叫沈节,她从前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小名叫阿苗,和阿猫阿狗一样。 一只蚌壳闭得很紧,沈节三下没撬开就心生气恼开始使蛮力,结果蚌壳被刻开的时候自己手上也被挑了个一寸长的口子,鲜红的血往外流,蚌血渗进伤口里,钻心地疼。 她把手浸在江水里,血就顺着水流漂走。在码头那边走动的女人把船划过来,开始讲今天上午的见闻:天还没亮的时候一群便服官差上了码头,乘着大雾散进了城里;她盯上一个打扮成货郎的官差,但没跟上半条街就被发现了。 “哎呦,含好跑滴快。”那女人轻拍着胸口一副得意的样子。 跑得比官差还快的女人?自己的义父就是装成教书先生卧底的官差,沈节有些惊奇地抬头看着这个平日只会长舌说东道西的女人,这女人也居高临下看了一眼她。 “沈阿苗,恁手如何搞滴哎?” 沈节把不知道因为失血还是被江水冰得麻木的手从水里捞出来,还有一缕红丝从伤处往外淌。 “啊呀!白日见血,得如何搞!” 沈节把手藏到了身后。 “恁要好生地,白日见血是大忌讳,要死人地。”离沈节最近的采珠人叮嘱道。 又一阵风吹过,伤口见了风就开始跳,每跳一下伤口附近的肉就跟着痛。 沈节想起半个月前来找沈韫的那个汉子,那个汉子的脸黝黑,他说那是风沙吹出来的。 “越早越好,你在这多待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她从窗根底下经过时听到了一段沈韫和那汉子的对话。 但沈韫拒绝了他:“我先安顿好阿苗,案子结了马上就走。” 那汉子急得唉唉直叫:“连师父他老人家都被迫自保了,你今天有头睡觉,明天就能有头起床?——到时候把你当同党一起判罪的时候你拿什么说理?” “我有脱身的办法,你就在龙门等我。” 沈节伸脖子望着那片人迹罕至的红墙,沈韫平时就是去那里教书——教宋天王的孙子。 “哎?码头上滴人都走哆?”旁人顺着沈节的目光也往岸上望,却发现码头突然空了。 宁静的雨城中突然传来一声火器的巨响。 “打起来哆,打起来哆!快滴快滴!” 很快小船靠了岸,沈节光着脚,连小刀都没顾得扔,直接往红墙那边跑。 “沈阿苗喂!” 又一声炮仗一样的巨响。接近高墙的街道都已经被把守住,沈节试图仗着自己矮小钻过去,直接被那冷脸的官差一脚踹到了一边。 官差的鞋底是硬的。一口酸水涌上来接着肚子开始疼,当初杀人那股蛮劲又冲上了头,她一声不响地跑到隔了两条街的围墙底下——推来不知道谁家的破车,踩着车攀上院墙,又爬上房檐。从房檐跳上旁边的屋顶,偷了这家梯子架上酒楼的外墙,翻过酒楼的屋脊,像只老鼠一样游窜进 6. 庙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落枫山的枫叶开始红的时候,就像天上的霞光落进山间。即使今天天色阴沉草木凋零,红枫也照旧凄艳。 江湖上传说一叶门弟子每杀一个人就要栽棵枫树以示欠下一笔血债,这满山的不是美景,而是血色——这当然是不知道哪个王八蛋瞎编的。 进山的地方一左一右两座一人多高的石兽,被精力充沛的年轻弟子们涂满了五色油彩,还有无处不在的“张三爱李四”“王五是头驴”。再往前是佛爷庙,一叶门弟子回山的时候都会来这里拜两下,感谢佛爷保佑自己平安无事;这和把犯事的弟子倒吊在树上一样,是从建派起就流传下来的奇怪传统。 敷在院墙身上的藤萝青苔和从前一样厚,已经要败了。墙根底下透出一股便溺的臭味。 四下无人,她踏着枯草走到昏暗的佛堂里,莲花座前有三支快要燃尽的线香。 光线每一秒都被一把看不见的斧头砍掉一部分。沈节空手拜了佛陀,在拜到第三下的时候听到背后有浅浅的呼吸声。 沈节心弦一紧猛地转身手已经放到了刀柄上,但发出声音的不过是个小乞丐。小乞丐靠在新垛的草堆上,光着脚,脸上很黑,但眼睛尤其地亮。 沈节看着她,她也看着沈节。 沈节从背囊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她在外面买的两个包子。 小乞丐不客气地接过包子,眼睛仍盯着沈节。 沈节便从怀里摸出颗银豆扔进了脚边的稻草里。 小乞丐把银豆塞进破荷包就不再看她了,而是把耳朵凑到了窗缝边——沈节原地屏息凝神,也听到了两列脚步声。 这座庙就在路边,只有临路的一个出口,前后左右没有遮蔽,她只要出去就一定会被发现;那么就只能往里面躲。 她看一眼小乞丐,小乞丐盯着她身后那座被阴影侵蚀得面目狰狞的佛像;她会意,在小乞丐光脚走出去的时候,她踩着脚步声藏到了佛像背后。 “看样子今晚要下雨。”两人一前一后迈进了佛堂。 “还没起风。”另一人说道。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 毫无意义的对话。两个年轻人对佛像拜了三拜。 “佛爷在上。”有一人跪在了那已经变成黑色的蒲团上,“我又来了,我想求的还是那句,求您老人家替天行道,让一叶门重见天日。” “徐荣!”另一个人显然被吓到了,刚才许愿的徐荣虔诚地叩完了三个头。 “要是换成别人在这,你说不定已经死了!”那人压低声音道。 “我每次来都求一遍。”徐荣倒很冷静,“门 7. 凌怀信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落枫山前山是缓坡,除了枫林还有数条进山大路;但西北边的后山,却是被峡谷和怪石林合围的险峻之地;所以还有这样的说法:一叶门,进得去出不来。像其他门派一样用来逃跑的后山,是不存在的。 其实没人知道,这陡坡就是峡谷的入口,后山的大门。 沈节把裹刀的麻布扔在路边,抱着夕阳下鲜亮的长生慢慢走进峡谷。三刻钟后,有两匹狼迎面从沈节旁边掠过。只闻得几声悲凄的夜鸟啼鸣,她抬起头,夜幕之下那座独镇后山的孤崖,从上到下被火光渐次点亮。 这座黑漆的危崖绝壁上被凿出了横八列纵八层六十四个半人高的方形洞口,火光都是从洞口里透出来的。洞口内火光通明看得见人影,她在地上每走十步,都会有不止一只野鸟飞进洞口,也有不止一只野鸟从洞口飞出,少数野鸟身上绑着鸽哨,而大多数的野鸟都直接扑着翅膀消失在夜色里;洞口上绑着数根通往各个方向的铁索,纵横交织密密麻麻,在秋风中像恶鬼身上的锁链一样哗棱作响。 这面断崖简直就像是被铁索捆在了这峡谷中间。 风声又起。狂风顺着峡谷的裂缝冲进这片低地,乱草低伏,一匹身上挂血的狼从附近逃走——然而它跑不快,它后腿也断了。 沈节看了一眼那狼,狼对沈节怒目而视,却不敢近前。沈节向后退一步侧过身表示无意拦它,那狼回望一眼身后,打了个响鼻。 沈节顺着狼的目光寻去,远处竟然有一点移动的火光。 擎着火光的自然是一个人。沈节近时,只见那人左手擎火右手提枪,左右躺着几匹狼尸,但此人毫发无损,身上干干净净没有沾到一丝血腥,甚至连大气都没有喘。 觉察到有异常的动静,那汉子大喝一声踏风而来一枪扫向沈节隐匿行迹的灌木丛,一尺见方的草木尽数被喀嚓嚓拦腰扫断,断枝碎叶乱飞之中,寒光凛凛的黑色枪头好险削掉了沈节的鼻子。沈节行迹败露一跃而出,那杆长了眼睛一样的黑枪就直向命门而去;一见这枪,沈节心活了:老天送了个熟人过来。 她无心伤人连连格挡,但那人一手俊逸的枪把她的去路杀了个水泄不通。 “凌掌柜!” 在喊出“凌掌柜”这三个字的时候,沈节又接了他三招。 凌掌柜犹豫了一下,在沈节喊出“我是沈节”四个字之前两人又交了五招。 凌掌柜终于将最后一枪拉回,沈节的刀背也离开了凌掌柜的脖子。 “你回来干什么?”火光照着凌掌柜的半边脸,凌掌柜神色有些不悦。 “前辈近来可好?”沈节问道。 “哼。” “我来拜谢救命之恩。” 听到“救命”这两个字,凌掌柜脸上动了一下:“你到底来干什么?谁派你来的?” 沈节把刀收拢归鞘:“报仇。” 凌掌柜皱起眉看着层层树荫仍挡不住的那座悬崖上透来的光,久久没有言语。 “一叶门已经今非昔比。”凌掌柜终于开口,“你杀不了他,你连这座山都进不了。” “前辈只要施恩,就当没见过我。” 凌掌柜心事重重地侧过脸,抬眼望向密林深处,像在寻找什么。 沈节只是瞟了一眼,但是这一眼让她胆战心惊——这个凌掌柜的右手是完好的! 众所周知,“凌掌柜”其实是两个人,凌怀义与凌怀信一对孪生兄弟共用这一个名号。当年凌怀信救身负重伤的沈节逃离后山的时候右手小指头填了野狼肚子,任一叶门里有神医也不可能让断指重生出来;但刚刚自己说起“救命之恩”的时候他居然接受了,那么这个凌怀义冒自己兄弟的名是想干什么? 沈节握紧了刀柄;凌怀义仍然左手擎火右手提枪,走上条弯曲的小路,沈节跟在后面。 “前辈,你兄弟呢?”沈节捏着刀柄问道。 火光突然一晃。 “他——”凌怀义还惋惜地叹了口气:“犯了事了。” “当年谢清 8. 衣无乐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一叶门已经今非昔比”此言似乎不虚,沈节还在后山,就已经碰到了能威胁到她的人。 沈节握着刀,刀上有血迹;这刀就像是条饥渴于血肉和性命的鬼,寒光慑人,还透着凶煞。 她面对着暗器飞出的方向。 眼前草木翕动,沈节眼见一个白色的人影拨开乱藤从层叠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是个女人,还背着药篓。 在入夜后到狼群出没的荒山野岭采药而且不带火的女人,自然不是寻常的女人。 碰巧的是,这个女人,沈节也认识。 一叶门以兵器路数不同将弟子分为九房,有一房立足医术,专门研究救人之法和无形害人之方,名叫天心房,衣无乐当初就是天心房的知药师姐。 十五年未谋面,衣无乐竟然还和当初一样没有半分变化,只是看起来有些憔悴。见到沈节,也像昨天刚见过似的,招呼也没打,直接问道:“你刚才讲的都是真的?” 沈节一时间看不出来衣无乐是不是也是和凌怀义一党,只道:“你都听见了。” “我要听实话。”衣无乐也已经三十多岁,但逼问别人的时候,这双深海明珠般漂亮的眼睛照样好用。 “我要有心害你,刚才就出手了。”衣无乐又道。 “我来报仇,这就是实话。” “你八年前成名的时候就可以来报仇,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我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衣无乐叹气抱起胸:“那好吧——按照一叶门的规矩,我该把你拦到山外的。” 沈节只是看着她,憋着她让她自己把后半句说出来。 “所以你看,我真的不会害你。” “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后手?”沈节说完就没绷住笑了。 天心房最擅长背后害人,九房弟子里最不能惹的就是天心房,这是在一叶门生存的经验。 别人笑着说不会害人的时候,他们就是在害人,这是在江湖生存的经验。 衣无乐也笑道:“今天是凌掌柜杀狼的日子,我来顺狼胆——谁知道,碰上个短命鬼。” “凌怀义还要挑日子杀狼?”沈节对“短命鬼”这个称号不予置评,被无乐师姐不轻不重来了一拳也没造成什么内伤。 她看到从不远处的枯草中间冒出来双绿色的眼睛三蹦两跳地冲衣无乐而来,近了才发现是条油光水滑的红毛狐狸,把一块用树叶托着的苦胆吐到衣无乐脚边,然后咔咔地用力向外吐着口水。 沈节向那条狐狸伸出手,但是被喷了一手的口水;狐狸先跃上凌怀义的尸身,然后跳进了衣无乐背后的药篓里,开始稀里哗啦地嚼什么东西。 “这要说起来,还跟你有点渊源。”衣无乐道。 “跟我有个毛关系?” 衣无乐的声音低了下来:“你听我说啊?自你之后,谢清平就发现喂狼是毁尸灭迹的好办法,尸身被狼群分食,骨头撇得漫山遍野,死无对证。谢清平这些年忙着铲除异己,直接喂肥了这群吃人肉的畜生。没办法,为了门人安全,就得定期来威慑它们。” “那,凌怀信是怎么死的?” “他……”衣无乐说到一半话断了,“离这五六里,有个狼穴。” 沈节虽然已经料到了这个答案,但是仍觉得一股气滞到胸口,一时失语。 “我没法救他,只能在他被扔下去之前给他喂了药,让他少受些罪。” “我会给他报仇。” 但衣无乐又叹了口气:“听风崖的眼线满山都是,你如果被他们发现了,要对付的就不止是谢清平,还有陈子临,和他手下的听风崖,还有被听风崖控制的九房弟子,加起来几乎就是整座落枫山。” 衣无乐顺着小路向山上走,沈节也跟上了她。 “陈子临……听风崖这么厉害?” 狐狸从药篓里露出来个脑袋,发出了声“切”一样的声音。 “听风崖如果只是个一筐火雷就能炸平的山头就简单了,它狠就狠在能逼人开始害人。” 沈节感觉到,自己要破一叶门,完全绕不过这跗骨之蛆一样的听风崖。 “这怎么说?” “这话就长了——二十年前,谢清平一手建了听风崖,开始他确实为一叶门除了几个祸害,但他当上掌门之后,马上就动用听风崖的力量抓捕了所有反对他的人,后来连对他的做法有微词想要离开的人都不放过;之后陈子临接管听风崖,收编各房精锐弟子为听风使。听风使们从他那里得权获利因此对他俯首帖耳,自居高位又对普通弟子心狠手辣;久而久之各房弟子开始以被听风崖收编为荣,心术不正者开始向听风崖告密,陈子临奖励告密者,一叶门内开始人心惶惶,互相提防。只花了两三年,好好一个门派,就变成了铜墙铁壁所有人都踩着别人的尸首往上爬的火坑。” “听风崖内部对一叶门隔绝,连我都摸不清楚里面的人事到底是什么结构。这么些年只打听到,陈子临手下有六名赏罚令,赏罚令所管的事情不同,基本上就是监听,刑狱,刺杀,追捕,还有一个赏罚令专门监督其他五令。他们手下是普通听风弟子组成的小队,每次行动过后小队都会解散,下次行动重排,他们内部就无法互相信任。” 沈节跟着衣无乐走上一个山坡,在巨树的阴影中正好看得见听风崖的全貌。每个 9. 小红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借刀的人,自然也对借来的刀最为热心 。 沈节站在一旁看着衣无乐蹲着和狐狸说话,但小红这次好像不太乐意,一直瞪着眼睛抗议。衣无乐把一支迷烟递给小红的时候,小红闪过她的手走到一边去了。 “何小红。”衣无乐警告道。 “何小红?”沈节对这个姓来了兴趣:“你真的跟他了?” “我想带谁的姓就带谁的姓,不然叫陈小红?” 沈节知道这是有意刺她,但时隔多年,这话也只值她一句“呸”。 “你说,你想不想叫沈小红?”衣无乐又问小红道。 “‘小红’这名太土了。”沈节在后面插嘴,小红破天荒附和了一声。 “你自己起个名字出来,我就给你改。”衣无乐用被药浸得发黑的修长手指指着小红的鼻尖,把已经点燃了引线的迷烟塞进它的嘴里。 两指粗的纸卷里全是压得严严实实的迷药,夜色中接近无影的烟雾一旦升起来连头牛闻一鼻子都免不了晕头转向——沈节捂住口鼻转到了上风口,小红在夜幕中像条暗红色的闪电一样,飞上了铁索。 只要跑得足够快,就完全可以不受迷烟影响。沈节在心里暗骂衣无乐不是东西,连自己养的动物都不放过。 “如果事情顺利,就去引仙台。”衣无乐把药筐靠在树底下;沈节还有不少话想问,但是衣无乐已经脚下生风两步踩上扎进山坡的铁索。 飘飞的衣袂掠过树丛直接惊起了一大片夜里栖息的山鸟,一片密匝匝的黑点像云翳一样缓缓升腾起来,突然之间山崖的各个窗洞里都射出一道光柱,把衣无乐落脚的地方照得如同白日。 沈节已经躲到了树后,她只能听那边的动静判断情况。 衣无乐脚下一垫翻身躲过了向她发过来的暗器,两脚重新落到铁索上,铁索没有摇晃,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铺在山坡上的强光开始移动,衣无乐袖中飞出的两道链钩咬住了头顶六尺外的铁索,然后像被风吹起的羽毛一样荡起,只是借力用脚一勾,不知什么时候回到袖中的链钩又咬住了另一条铁索,链钩一收将人带起,衣无乐顺势攀上正向窗洞内滑行的竹篮。 从窗洞里射出的强光已经完全离开了山坡,沈节在树木织成的阴影里重新潜进山谷。 衣无乐借着链钩的力量荡向另一架竹篮的时候,刚才栖身过的竹篮已经彻底被四面八方飞来的暗器打成了筛子。 “别……别杀!”被衣无乐用匕首顶着喉咙的弟子面对着十多台直指他的弩机哀求道。 一部分凶恶的弩机相继垮了下去——但还有七八支弩箭冲着衣无乐飞来,贴着竹篮投进夜色里;还有一支正中了那个可怜弟子的喉咙。 小红已经从这座山崖的倒数第二层一口气跑到了正数第三层,那些摇晃着火光的窗洞内重新恢复了宁静。 是寂静。 寂静得能听到 10. 长琴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依照记忆在后山向北摸了四里,除了多出来的火和火光里漆黑的铁链,群山还与记忆中一样。 抬头仰望着这面几乎竖直砍进地里的陡峭山崖,再习惯性回头看一眼来路,听风崖早就消失在了乱山和满山的怪树中间,能借得上的只有背后的火光。 她嗤地一声拔刀出鞘,后退三步,奋身在崖底一踏,将自己送上去丈余高——长生已经稳稳地楔进了石缝里。右腿一用力,将刀拔出顺势把自己投到了旁边一棵横生的松树上。悬崖石缝里的松树根系虽深但终究瘦弱矮小,沈节一个大活人的重量压上去的时候树干眼看就要折断。 只要上了这座山,顺着侧面一条小径就可以潜到白溪村的背面,这是进白溪村最近的路。当初她只从这条路下过,却没从这上过。 白溪村原本是一叶门养的铁匠师徒和他们的亲属住的地方,有一条九曲十八弯的溪水;水里好像是有什么矿物,没有活物生存也不能喝,但晴天的夜晚这条溪水在月光下从头到尾都是和月亮一样乳白的光华,连绵不断就似一匹白练;月光弱的时候也有白光闪闪烁烁随水流淌,就像银河从天上流下来,挂到了山上。 陈子临送她的这把长生,是之前住在这的卢师傅的得意之作。陈子临那把不染,是卢师傅的师父生前感念一叶门的收留之恩亲手打的。 沈节终于上了山头,对着沉闷的夜空舒了口气。 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到了她的嘴唇上。山风停息,山林中有了微弱的雨声。 下不下雨这事对徐荣和他的师兄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他们只是无话可说而已;这件事对大多数人来说其实都没什意义,都是无话可说而已。 沈节跟着水走,和溪水一同从乱石中钻出来。溪水仍然从山中流向这座因它得名的村子,村子也仍然沉睡在雾气里;唯一变的,是这座村子的规模比十五年前大了不止一倍。 雾气里还向外渗着断断续续的琵琶声。 沈节渐渐走近,在雨声里琵琶曲调已经能连成一片,一曲望乡从铁琵琶的钢弦上拨出来,没了柔肠只剩下凄凉孤独,倒是专攻江湖浪子的英雄泪。 弹琵琶那人一曲结束兴致还未尽,又一段她没听过的曲调游进了潮湿的空气。 沈节敛着声息向琵琶声的源头靠近;她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的脚步已经不由自主跟上了乐声的节拍,那琵琶弦扫得越来越快,沈节不但控制不住自己几乎小跑起来的步伐,甚至连气息也被那急流翻滚一样的乐曲带得难以平息——她已经被发现了! 小路越来越开阔,沈节走到几条小路汇成的一片开阔地边缘,那棵枝干如虬的老树仍在,粗壮的树枝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影子,那影子抱着琵琶。 影子看到了沈节,手下一顿,乐声骤停。耳畔霎时寂静,只剩下了弱得几乎听不到的雨脚。 那人飞快地揉了下钢弦,又开始奏那首望乡。 铜锤击柝,铁马秋风。 和望乡一起来的,还有拨弦时借力弹出来的二十多根长针——沈节抽刀,那些个钢针叮叮当当啄到长生身上,一个不落地坠了地。 琵琶声丝毫不乱,沈节的步法已经乱了。只要她的步子不由自主跟上乐声的节拍,那跟着拍子有松针那么长、那么粗的钢针就非打穿她的血肉之躯不可;但步法一乱,不论是气息还是出刀都要受影响。 沈节离老树越来越近,琵琶声突然慌张了起来;沈节心想这功法虽然厉害但是练功的人还是太弱,直接刀风一振磅礴的内力随着刀风劈向藏在树里的那个影子。 有人腿那么粗的树枝被凿出雪白的一条口子,碎枝落叶簌簌地被震了下来。 影子一翻身也跟着从树上跳下,扛着有半截她人那么大的琵 11. 玉罗刹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偌大的一叶门,敢姓华的只有一个人。碰巧这位惹不起的人物,骂人也是一顶一地厉害。 燕北苦寒之地有过一武林世家,祖上是街头卖艺的把式,祖父入伍立了战功官至驻边大将,膝下一对兄弟当哥哥的仍入了行伍,弟弟出去行走江湖,也成了名号响当当的一方豪侠。华大侠中年添了个宝贝女儿之后突然厌倦江湖退隐关外,还给女儿起了“无伤”这个名字。 华无伤大小姐早年的风流韵事已经不可考,当沈节拜入一叶门的时候,从别人口中认识的华夫人,可是南中原武林最泼辣的寡妇——这位夫人尊驾不但内力深厚,暗器的功夫更是一等一,据说她早年还教过飞星房教头谢清平做人;更要命的是还没等她对你动手,你已经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从兵法来讲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所以那个华长琴十有八九,不是华无伤的女儿,也是她的亲传徒弟。 白溪村背靠山峰中有河流地势平坦,在落枫山中是个风水还不错的地方,但由于周围过于险峻,与外界只有一条依壁雕凿的羊肠小径相连,也就成了座孤岛。 也许正是因为它是孤岛,所以它变成了谢清平放逐不安全因素最好的地方。如果按户计算,这些年被害死的得有上百人。 白溪村能看到那座山崖的地方在东南角,那里地势偏高,还有块可以左右藏人不见首尾的巨石;唯一的困难就是,那里寸草不生,自己靠近无疑也会暴露在全村的视线里。 沈节气息一闭,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篱墙和房山后:现在的选择只有绕路。 她又回到了这条溪水边,细碎的银白色波纹像游鱼一样跟着水流向南麓。深秋的水不用伸手去摸,靠近就能感觉到一股寒气。白溪水把这片平缓的山坡分割成两片,溪水以东是白溪村所在,溪水以西的环境并不险要也不恶劣,却没有一户人家。 于是紧挨着苍白的碎石滩的荒地上野草都长到齐腰,不知从何而来的疾风把纷纭的野草卷得瑟瑟发抖,已经枯槁的甚至被风折断,半截尸体被抛到了远处。也有这种时候仍然坚毅地开着细小的花的,藏在底下。 这阵风也让沈节看到了这片荒地里还有个窝棚。 窝棚在阴沉的天空下,空旷的草野中间,没有点灯。 窝棚新搭不久,顶上扎的是兽皮,很多种野兽的皮都被缝合到了一起;木柱削得光滑漂亮,整齐地夯在地里,看得出来这是个认真仔细的人。 秋虫在吱吱地叫。 沈节知道自己不能在附近多留了。 风已经把她走过来的足迹掩盖得严严实实,她向后退了一步,却突然一脚踏空。 烤干的竹节崩断的声音响了一片,沈节从土坑里翻身出来的一瞬间,附近又好像被撞出了铃铛响。 她在出洞口之前明明仔细看过洞口没有机关的! 然后她眼看着一个死灰色的人影从窝棚里像柄匕首一样飞了过来! 这是她的第一感觉:这个在深秋仍然赤着半截身子、身上涂满诡异纹路,一头散乱短发、皮肤像死尸一般的人,就是一把杀人极快的匕首。 匕首也不需要武器。面对沈节的长刀,那人睁开了血红的眼睛,只是伸出似乎已经长出地衣的铁灰色右手迎了上去。 长生刀下亡魂三百八十二,全是一刀直接毙命;可这手在断筋削骨如砍瓜切菜的利刃面前,居然只是留了条白印! 沈节这一刀的力气足够劈断这人的胳膊再割下他的头,可她一瞬间感觉自己砀一声砍中了石头。 这个怪人右手挡住了沈节的刀马上反手拖住刃口,同时左手就毒蛇一般游向了沈节的喉咙——这一手沈节要是没躲掉,喉管连同脖子肯定已经断在了一息之内。 面对这取命的一手沈节当即弃了刀,整个人向此人底盘的方向一滑,趁反着刃的长生还在让这个呆子无所适从,她一脚把这人踹飞了四尺有余。 腕上钢环一展扣上长生的刀首,长生在那人飞出去的一瞬间重新回了沈节手里——但从这人手中把长生夺回来的时候,沈节还以为自己在拖一头牛。 她不认识此人,但见过这种毒功:把自己练成半死不活的活尸就能刀枪不入,但免不了毒性入脑,这种人反应都不是很快。但这位把毒功练到如此境地身法仍然敏捷至此,再加上这一身千钧的力气,如果他还是正常人,武林中不 12. 松师傅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十五年前一叶门有一桩无人知晓的冤案,这场冤案的事主就是沈节。 沈节当时十六岁,拜入一叶门隐刀房刚满五年——刚满五年的意思是,按照门内的规矩拜师满五年要给师父进谢礼,她攒钱大半年本来想等放假去城里把那个镶孔雀石的皮刀鞘买下来自己用,没想半年多的心血直接就没了。 她一直不痛快到天黑。 ——天黑,是每个苦于白日束缚的年轻人最喜欢的时刻。二更的梆子一响,白天建立在这座山上的秩序和规条就荡然无存:是属于他们,自由解放的夜晚。 有情人的出去私会,白天和人生了龃龉出于门规不能动手晚上得拉上狐朋狗友去论理,有特殊兴趣爱好的也纷纷溜出了宿舍;除此之外,一叶门的年轻人最喜欢的夜间活动,就是伙房的攻防战。 清粥小菜白水煮鸡蛋当晚饭确实养生,但是对于仍在长身体而且能量消耗巨大的年轻人而言,稀汤寡水躺下两刻钟就又得饿了,这是大前提;一叶门教习的武艺众多,但所有的武功都是基于祖师爷传下来的灵动身法,因此仗着轻功和身法,想尽办法到伙房偷一份夜宵,不但能填饱肚子,更主要的是惊险刺激。况且伙房几位大师傅全都曾是名声在外的江湖豪客,要是能正面赢过哪位师傅,是谁都得拿出去吹十年。 沈节就是每天晚上都饿肚子的一员。她知道自己斗不过任何一位值夜的大师傅,所以她也不参与这种游戏,趁局面混乱防卫最松散的时候能偷多少偷多少,这就够了。 但是松师傅值夜的时候除外。松师傅早年在少林寺出过家,后来还俗给一个帮派做事,等到帮派被朝廷所灭,他携妻小走投无路时受一叶门收留,从此改名换姓在伙房安定了下来。这位大侠练拳出身,胆大心细手上功夫到家,而且还在少林寺学过素斋,他做的糕点也不输京城的那些字号,有时候慕名专程而来的食客也难得一尝——所以沈节不光拿,还得一边吃一边拿。 “给我放下!”沈节吃了个半饱正忙着往口袋里装的时候背后突然一声霹雳作响,松师傅提着水桶前脚还没跨进门槛就大喝道。 沈节撇了蒸笼盖,不管口袋里刚出锅的金丝小枣膏烫不烫往怀里一塞翻窗就逃。自己偷得再多,松师傅在这值夜就注定没法追得太远:沈节料定这点,就更放心大胆脚底生风,伙房附近她早就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能跑。 可是她忘了这边的地形松师傅比她更熟悉,捉她更轻车熟路。 沈节闯进小树林,松师傅直接横到小树林的出口堵她;她跑回伙房的房山底下翻过矮墙,眼看凶神恶煞的松师傅追到脸上的时候把顺路抓的一把炉灰扬出去,趁炉灰还没被内力震散的时候脚下照着土墙一发力,整个人像流星一样飞下山头——这就是屡试不爽的跳崖大法。 13. 狼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你想吃的话,头晌来我这里做工,伙房现在缺徒弟,怎么样?”松师傅走在前面。 这条只容一人的小道藏在一块巨石背后,沈节之前一直没发现过。 “不吃了。”沈节低着头,月色晦暗,她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也看不到松师傅的影子。 “哼。下次给我逮到就绑水缸上。” 沈节正恨今天日子不好从睡醒开始就在倒霉的时候,一个人影擦着他们前面正对的山壁飞快地掠了过去。 松师傅反应快,自己往旁边撤了一步,扯着沈节的胳膊把她拽进山石和灌木间的阴影里。 这个人的手硬得像石头。 “麻烦。”松师傅就像被人咒了一样突然一肚子的晦气:“又看了不该看的——你看见了没?” 这个人对沈节来说太熟悉了,自己就是死了也认得。 “好像我师父。” “你师父哪个?” “陈子临。” “噢,他都收徒弟了?” “收五年了。”沈节答道。五年前隐刀房老师父身故,大师兄陈子临升为授业师父,沈节是他第一个徒弟。 陈子临的影子很快又隐没在了山里。等了一会确实没有其他动静,沈节想回去,却被石头一样的松师傅按住了。 然后她就听到了布帛在风中战栗的声音,和剧烈的呼吸声一起,离他们头顶的位置越来越近。 他绕这一圈是在干什么?他因为什么跑得这么急? 松师傅示意沈节噤声,沈节领会,咬紧牙关屏气一动不动。 很快,又有一阵脚步声接近了这里,来的这个人不知道是没练过轻功还是故意装作普通人,步声重,却气定神闲,很稳。 先到的陈子临两三步迎过去,气急败坏地开口道:“你想干什么?现在还——” “你考虑好了没有?”直接被这个气定神闲的中年人打断了。 沈节和松师傅对视了一眼,他们都听出来了,这个人是山上无人不恨的掌罚督导谢清平。 大半夜的这两个人在背人的地方,是要干什么? “你还忌讳什么,忌讳弹剑作歌那群毛头小子?你还真的以为他们能成什么事?” 陈子临不答,谢清平又道:“你现在是授业师父,不能再有那些孩子见识了。知道你是从弹剑作歌出来的,你在里面那几年,还没看清你的同伴都是些什么人吗?” “弹剑作歌”是一些弟子秘密集会的名字,沈节没参加过,因为他们行动莫测,她看不明白;但是执著于种活东海药株的衣无乐经常提起,她应该是这个集会的成员。 “我从来没同意过。”陈子临道。 “只要赌场能开,我们的钱脉和人脉就都能重新动起来,有钱脉和人脉,我才能帮你报仇。” 听到“赌场”两个字,松师傅按着沈节肩膀的手骤然紧了一下。沈节感觉自己的锁骨都要被捏断了,但是不敢吭气,只能忍着。 “明知不义,这是小人。这仇我宁可自己报。” “好,明天所有人就会知道你是为了杀掌门而潜入我一叶门的。”谢清平道。 陈子临又闭口不言。沈节能听见他在吸气。 “什么时候杀文爷,我说了算。”半晌后陈子临才说道。“文爷”就是现在的掌门。 谢清平这才满意:“当然是你说了算。本来就是——将来你我平分掌门大权,你为意气,我为利,这样多好。” 沈节死死压着一口气,和松师傅大眼瞪小眼到头顶两个人谈话结束两刻钟。 “娘的,有什么仇连文爷都 14. 柳差泉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站起来。她本来打算放弃这双腿,可是一看到那把朱红的刀,就感觉胸口有团咽不下去的热气在滚。 凌掌柜不光救出了她,把她的长生刀也带了出来,说练武的人绝不可以遗弃自己的兵器。 开始她一直躺在丹阳镇上的一个医馆里,凌掌柜给够了钱。后来主治大夫不忍心看她十几岁就残废,托送货的药商送她到岭南求医——岭南最好的骨科大夫就在断云派。 温大夫问她的腿是怎么断的,她说是被人害的;问她从哪来、什么师门,她说自己没师门,没来处。 毕竟谢清平已经宣布她是叛徒,并且“按法度处死”了。 从站起来到能走路,也花了三个月;从能走路到能练功,九个月。之前她自己摇着轮椅晒太阳的时候就看院里断云派弟子练功,今天她终于能自己活动一番,听别人给她叫好了。 “这是什么武功?不是断云派的功夫吧?” “青柳刀?”有人开始猜,沈节摇头,她不想说。 “没见识,呢个系‘生不入关’尘墟先生的刀法改地。” “就你有见识!哎,我记得你是因为多嘴被打进来的吧?” 然后一圈少年人就开始笑,沈节感觉自己可能活动过度了,骨头和关节里都隐隐作痛,只能拄着刀看他们谈笑。青柳刀是北方镖师们练的刀法,确实比断云派的武功轻灵,但是和一叶门的比起来还差得远;不过这个尘墟先生,她确实没听过。 她学的隐刀是陈子临改良过的隐刀,陈子临早年在外学武,后来才进了一叶门。在岭南治腿这一年来沈节经常梦见陈子临,她无论如何也没法相信陈子临会抛弃自己。 “拜见掌门!”沈节闻声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须发尽白但仍然壮硕的老人已经站在了晒药的石台上。在一片“拜见掌门”的声音里,她也抱刀行了礼。 她感觉到这个人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 “断云派的武学,你觉得如何?”岭南天气热,在房檐的阴影底下也仍然是一股烫人的热风。老掌门柳差泉坐的是藤椅,但是沈节感觉他和藤椅已经结成了一座山。 “不错。”沈节答道。 “与一叶门相比呢?” 沈节目光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 “你是练刀的,师父是陈子临?” 沈节直直地盯着这个像农民一样的老人,只听柳差泉又说道:“去年一叶门处死一个隐刀房的弟子。” “……是我。”沈节垂下目光回答道。 “岭南比江南潮湿,还住得惯?” “住不惯也没法走。”沈节答道。 柳差泉听到这句话突然像坐在田边抽烟袋的老头一样哈哈笑了起来,笑得沈节莫名其妙。 “恢复得怎么样?听温怀说你一天到晚急躁得很。” “他恨不得我长轮椅上。” “温怀就那个 15. 柳渊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做个“二道徒弟”远比清清白白的普通弟子要难得多,沈节能感觉到一股压力,在逼着她做一切意义上的正人君子,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住一切对她的非议。 而且成了入室弟子后她才知道,断云派的武功天生受一叶门武功克制,她平时除了学断云派的武功,还要用一叶门的武功和其他弟子对练,不但要找到本门武功受制之处,还要找到一叶门武学的破绽。这是她的“价值”,是柳差泉收她入门的“理由”。 沈节觉得自己并不是一名弟子,她只是个对断云派有好处的工具,而且不管断云派是否帮她洗刷冤屈,跪下磕头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彻彻底底地叛了一叶门。 但她意识到这些的时候都太晚了。 在病床上动弹不得还发着高烧的时候她也没像现在这么郁闷。更何况断云派没有年轻弟子夜间的狂欢,她憋闷起来又无所事事,恨不得挥着刀冲出去,见谁杀谁,杀累了就结果自己。 她就从那时候开始喝酒。但是她又不容易醉,喝再多都是晕晕乎乎看着远山和星星,笑也笑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顶多拔出刀来疯砍一气,大闹一场。她无处可去,无路可走,刀刀劈中空气,也没法给自己劈出一条出去的路。 “妹妹毋要饮了,你要肯听,姐姐跟你讲几句。”养伤的时候常来看她的易春姐把她身边的酒坛酒碗全都拿走,沈节只看到一只冷白的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她心里烦躁,把那只手按了下去——她很少主动碰别人的手,这只手小巧,骨头又那么软,可能稍微不注意就会给捏断了。 她清醒了一点,易春姐的脖子也是冷白的,肩膀很窄。她不练外功,看起来弱不禁风。 “人都在背后讲你,你心里唔好受。我知你想好好做徒弟,既在呢度安定下来,就把前事忘却吧。” 沈节靠着栏杆,半眯着眼睛,不爱听,装没听见。 易春姐压低了声音:“我服侍掌门,我知掌门中意你,有人唔念你好。” “是谁?”沈节顿时酒醒了。 “掌门公子。” “柳渊?”沈节自然认识柳差泉这个儿子,虽然接触得不多,但是这个人还算和善,之前还送过她酒。 “公子唔信你,同掌门讲你坏话,系渠……今日渠讲,用完之后该——” “应该什么?” “做底。” 沈节倒吸一口气,没想到才过两年,她又到了“被人弄死”的边缘。 “没事的易春姐,还没到那个时候。”她看着自己的刀柄,看着数不清到底几个的酒坛酒碗,突然一阵恶心,好像确实喝多了。 作为工具总有被用完的时候,沈节把长生悬在左腰,右腰坠着的酒壶里还有一半的酒;秋猎的深山的确是一个绝妙的场合,围猎、追猎乱成一团的时候,死亡和伤残都能推给意外。 从易春姐找她的那天起,她就一口酒也喝不下去了,她喝给别人看,醉给别人看。令人气闷的酒味从嘴里扑进鼻子,她慢悠悠地逛进了僻静的林地里。 她转身看着喧哗声传来的方向,背后一直有个人时远时近地跟着她,现在该现形了。 人影从树与树之间的阴影里闪出来,沈节没想到,来的居然是柳渊本人。 “亲传徒弟当得还舒服么?”柳渊道。 “拜您所赐,舒服个屁。”沈节答道。 柳渊面色沉了下来:“你该死了。” 沈节左手摸到了刀鞘上,警惕地后撤了半步;柳渊手上一抖,一条九节鞭像毒蛇一样在秋季的阳光下吐着寒信。 “还有吗?”沈节问道。 她问完这句话立即先手为强拔刀出鞘上去就是一挑——九节鞭本来就是起势慢半拍的兵器,那环环紧扣的关节还没完全缠上长生的刀身,沈节直接反手一剜解脱;柳渊失了先手之后被突如其来的锋芒近身惊得连连后退,但不吃素的钢鞭却直接向沈节缠了上来。 沈节完全没躲,反而左右手一并,二话不说挥刀作劈人势。 柳渊自以为已经看明白了一叶门的武学、也认真练习过专破一叶门武学 16. 狗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白溪村地势险要,白溪水从山上流下来的路途反而没那么险。沈节走到了乱石狰狞的陡坡前,开始向白溪村的方向缓慢攀登。溪水以西须防范那个怪物,溪水以东,从此处攀上去的话也仍要斜穿过小半个村子。 以衣无乐“救”人多年的缜密心思,贸然入侵那听风崖,还有给她强指的这条路,纰漏全都过于明显,不是此人作风:所以背后有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变故,或者是又一步的骗局。 但沈节需要选的很简单,信任她或者不信任。 然而当她拖着一身溪水的寒气终于回到这座孤岛上的时候,在与她相隔一道溪水一片河滩的地方,那灰影好像已经等她多时了! 那双眼睛血红,比刚才更红。 “你要干什么?”沈节问道。 但是他不答。 “谁叫你来的?” 仍不答,喉咙里像野兽一样发出威胁的声音。 沈节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怪物非要追捕她不可,也许在她到达这里之前,与这个计划敌对的人已经有所警觉:既然如此,这白溪村就非留不可了。 沈节左手握着鞘中的刀,向后退了一步;溪水对岸的怪物却有一丝犹豫。 她又向后退了一步,她看得出来这人很想追过来,但是好像畏惧着什么。 沈节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身就逃,向村中灯火最亮的地方逃! 渐密的雨点坠到宽而厚的树叶上发出微弱的脆响,在她开始逃的时候,怪物也马上追了过来:赤脚在土地上奔跑的步声,比雨脚还要密集。 沈节翻过墙头跃进一处院落,被灯照得暖黄的窗纸上投出一个纺机上的人影,人影还用甜腻的嗓子唱着揪人心的西苗小调,音挑得极高,一句歌唱完尾音又游游地降下来。和尾音一起来的,还有把穿透了窗纸差点钉上沈节脚面的小剪子。 逐客令已出,沈节弗敢再留,又翻墙而去。 眼看那怪物已经像条会跑墙头的细犬一样追了上来,沈节先把墙角摆的一排竹竿尽数掀了出去——看样子这的主人是位竹匠——又趁乱顺走了一袋已经做好的竹箭,再次翻墙出去的时候又捎上了一把还没上油的软弓。 “偷瓜儿!”主人推窗骂道,随即墙里就出了搏斗声。 沈节则乘风跑了。 跑去哪? 刚才为了躲这个怪物向村中心一气疯逃,现在离她打算去的地方更远了。搏斗声已住,她随便找了一家看起来好欺负的,侧身藏进了柴垛的缝隙里。 但是她刚刚没注意到,这家养了狗。 那怪物的步声在靠近。 狗看到了沈节开始叫,栓狗的铁链被拽得直响;这一条狗叫起来,马上对门的狗被吵醒,也跟着叫,马上全村的狗都骂起了街。 眼看这 17. 华夫人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离那块石头最近的藏身处是座小宅院。这种宅院在城里到处都是,但在山林野村中异常地鹤立鸡群。雨幕比刚才更密了一点,沈节只要不动,目力再强也没人能发现她。 但是她忘了一件事:雨下得密的时候,檐子就会滴水,不管是屋檐还是围墙上的窄檐。 一注从墙檐上滚下来的雨水“啪嗒”一声打在沈节拿来挡雨的小笠上,紧接着又是“啪嗒”一声。 这两声响,沈节的半颗心也掉进了雨水里。 玉罗刹追来的步子里已经带了泥水声。听那声音越来越近,而这附近又是一面悬崖只能再跳一次崖,之后事情重新回到原点——沈节真想拿一块砖头拍死自己。 正走投无路时院墙里突然跳出一串琵琶声,仍是那把钢弦铁琵琶,但没有头一次碰面那股杀意,可能是刚被教育过,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只是手指在三根弦上一抹,发出的急促声音;这时候玉罗刹已经追到了这条小路上,血红而凶戾的两眼与十丈外藏身怪松后的沈节刚好视线相接。 但玉罗刹像个木偶一样钉在了原处。 墙内的琵琶又急急地响了一声,这一声比刚才的更快,更弱;玉罗刹突然转身向墙头,像个马上就要大哭大闹的孩童一样两肋剧烈翕动,但没哭出来:他的嗓子是哑的,沈节只能听到悲伤的气流无助地从气管里往外涌。 玉罗刹没有多留,沈节抹掉顺着缝隙流到自己脸上的雨水后,这人已经不见了,琵琶也没有再响。她大松一口气,从树后轻手轻脚地晃了出来。不论如何这个弹琵琶的华长琴给自己解了围,有空还是得谢谢她。 一片东西和着雨飘落到斗笠上,大概是被这场秋雨带下来的树叶。 沈节欲向前走时,两片不知道什么花瓣落到了脚边,很快被雨点压实在泥土上。 这场雨是直下的,没有风,这花却从身后而来; 而且深秋季节,怎么会有花? 沈节仍严严实实地按着刀,右手。现在还不是拔刀的时候。 她转过身,于是她见到了一场花雨:粉红的花雨,娇嫩的粉红,像少女一样轻盈,像少女一样纤弱,也热情得像少女一样,铺天盖地。 但这粉红在夜色里也苍白得像纸;苍白背后,还有少女一样的锋利。 暗器——这些并非真的花瓣,而是披着伪装乘着内力迎面而来的细小暗器! 沈节把刀光舞得密不透风,叮叮叮叮金属啄上刀身的声响不绝于耳;只是一个疏忽漏了一片,马上喀嚓一声头上的斗笠就少了小半边。 半截斗笠落到地上的时候,花雨也渐渐停了。 “一身功夫干这下三滥,你娘知道了咋不撞死在窑子里!”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沈节反应过来两眼能看到的只有三抹狼齿一样的刃光! 飞刀的刀光未休,又迎面就是两把短剑,和一个双手把短剑使得像掌中绽金莲般步步紧逼,裹着睡袍风姿绰约的美妇。 沈节没想到华夫人居然瘦了一圈,消瘦自然使人憔悴,憔悴使人苍老;但她老人家发怒的尊容是一点没变。 “好杂种,有本事上白溪村偷没本事领你姑奶奶赏?”骂人完全不耽误动手,她抓到破绽本以为能一剑把沈节钉到墙上,可她没想到这破绽是沈节故意卖给她的——沈节的刀锋已经到了华夫人身上,她不想杀无关的人,便手腕一拧从她的腰际掠了过去。 她忘了这宽松的睡袍唯一的衣带就在这里:但刀锋一过衣带已断,华夫人向后躲沈节这一刀时,睡袍已从她身上滑落。 借着从院中渗出来的微弱光线,沈节看到了白皙的皮肤还幽幽泛着光泽的华夫人。华夫人也大方,嫌垂下来的睡袍妨碍自己,直接把这片布甩到了地上,但她手中的两把短剑仍然带着寒光。 沈节总觉得在哪里闻过这种香味, 18. 剑歌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你不知道?”华夫人的眼神突然变冷,可能沈节说错的话,下一秒就会把人给杀了。 “姓何?我怎么知道。”沈节见华夫人松了气把短剑扔给墙头上的华长琴,自己也把长生归进了鞘。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会有死里逃生的感觉。 “来吧。”华夫人甩下这一句话,自己施施然打开后门进了院子。“衣无乐那个死丫头净给我整些洋的,一个畜生起啥人名儿啊?有那闲工夫把事安排好了,你瞧这磨磨唧唧的,她自个儿把挑子一分感情她痛快了——姑娘你叫啥?我连你是谁还不知道呢。” “沈节。”沈节答道,总觉得自己又被捎带着骂了一遍,她心里开始同情华长琴了。 “噢——你就是宰了柳老头那个是吧?”华夫人表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从装潢精致的屋内端起烛台,脚下不知道怎么一掀,根本看不出来有任何问题的地板上就出现了一个向下的洞口。 “嗯。”沈节实在不想回忆起这一段,别人提起的时候她总要解释,自己不是故意杀的。 不过后来也不解释了,当年自己的名字突然为江湖所知就是因为她杀了柳差泉;而且即使解释了,断云派也永远不会放过她。 她跟着华夫人下到地下室——适应这里的昏暗光线之后发现这不是一个地下室那么简单,这是一条地道的起点。 华夫人把烛台放到积满灰尘的桌上,长琴后脚下来,把头顶的洞口恢复了原状。 “顺这条道直走左拐,看见岔口走中间,走到头敲石头,一长三短,那有接应你的人。华长琴,你搁这儿看家,这盘香烧完了我还没回来你就去前山找衣无乐,我走了。” 华夫人的影子转眼就没了,沈节对着烛台,和桌子另一边的华长琴面面相觑:“她干嘛去?” “无乐姐也找她帮忙了。”长琴拿起烛台,“咱也走吧。” 在烛台离开桌面的一瞬间沈节发现烛台在满是灰尘的桌上没留下丝毫的印记,这些灰尘居然是粘到桌面上的。刚才长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场刺杀的策划者就是衣无乐,或者说不仅仅是刺杀,更像是起事。 走出五步,沈节说道:“谢谢,帮我解围。” “应该的。”长琴低声答道,不太稳的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到洞壁上,沈节突然觉得自己面前这个并不是个小孩子,更像个被装进“孩子”壳子里的一个大人。 “你想问什么?”长琴突然问道。 沈节没想到长琴会这样问,可能从进门开始她表露出来的疑惑和戒备太多;不过确实,她有一肚子的话想问。 比如衣无乐的计划到底是什么样的,她用什么途径找到了自己,这些年她身上都发生过什么事,那个玉罗刹又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追杀她;还有,陈子临这些年又帮着谢清平作了多少恶。 但她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跑到山下装乞丐?” “给弹剑作歌探听消息,你上山的消息是我报给他们的。”长琴答道。 “弹剑作歌还在?” “在,无乐姐接手之后规模变更大了,俺们一直在对抗听风崖。” “听风崖……” “没有听风崖,一叶门还是一叶门。无乐姐说,有了听风崖,落枫山就是座炼蛊鼎,谢清平就是那个蛊师。鼎里的虫子为了活下来只能咬死别人,别人死了,就永远都咬不到自己身上。我们都是鼎里的虫豸,想 19. 万姑姑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当长琴敲完暗号等待了片刻,头顶一阵沉闷的巨响,之后这片漆黑的天空突然裂开了一条耀眼的缝隙。 沈节跟着长琴顺洞口攀上去,先是看到了一双密密麻麻涂满黑色纹身的健壮的脚,然后才看到长琴口中的“万姑姑”——一位眼睛很大、面容亲切、盘着头发身材丰腴的女性长辈,鼻子边上还有颗凸出来的痣——似乎“姑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不过她的轮廓和刚才用小剪子穿她脚面那个唱歌的人影一模一样,而在这间屋子环顾一圈,窗边恰好就有一台纺机,窗台上摆着个小小的针线笸箩;外面雨声细密,像机上粗糙的棉布。 “晚辈沈节,拜见前辈。”沈节心虚,抱刀先作揖。 “刚才外面走了个人,轻功还蛮好。”万姑姑招招手,引沈节和长琴到了另一间茶室,而后关上了门:“是你迷路了?” “是我没接应上,她把云旗招惹了。”长琴插嘴道。 万姑姑突然笑了,神色倒有些得意,一边给沈节斟茶一边道:“你看云旗身手如何?” 她们说的“云旗”,应该就是那个“玉罗刹”。 “了得。”沈节看了一长一少两个等着听好话的人一眼,把“肯定是武林一害”咽了下去。 抬头环顾一圈,这茶室是在这座房子正中间隔出来的,无窗无缝,最适合密谈。除了蒲团矮桌两盏壁灯,接着墙根的地方还码了一圈草垫,墙上挂着西苗常见的装饰:她发现从进入这座房子开始,能看到的地方视线舒服,摆设也妥帖,万姑姑应该是个很会生活的人。 “姑姑,无乐姐的药呢?”长琴不喝茶,趴在桌子上开始摆弄茶杯。 万姑姑从柜里抽出个纸包:“这次的用火烤完,用两勺羊奶化了,趁热内服。” 长琴把纸包装好,又趴到了桌子上。 “你的事情做完了,长琴,你不回去?”万姑姑问她。 长琴直接“噗”向后仰倒在了草垫上:“过半个时辰再回。” 看样子长琴也不爱回家,并且还把这里当成了避难所。 “行动不能带你,这边也不能留人,你还是回去吧。”万姑姑语气柔和,但是有种“我说话你必须听”的架势。 “为什么不能?” “你无乐姐安排——” “噢。”长琴不情不愿地翻身起来,自己从地道走了——沈节只能感觉到地板一阵颤,却听不到丝毫重物移动的声音,这里的隔音效果着实不错。 万姑姑出去检查一圈,回来之后轻叹了一声。 “前辈叹什么?” “衣无乐是不是没告诉你?” 沈节摇头。 “这孩子。”万姑姑又在斟茶,沈节才注意到她两只手上并不是手套,而是被染成深褐色的皮肤,而且似乎是被药物烧得出现了数不清的裂口,简直就像是一双会活动的树根——衣无乐同样是和药打交道,但是衣无乐的手似乎黑得病态。 “万家出事的时候云旗就出走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他,结果发现被谢掌门收了。云旗是个好孩子,我还在家的时候就想,这个孩子将来不是我们的大管家,也是我们的总祭司,谁知道——现在凶是凶了点,脑子不顶用了,但是他心还是善的……我说到哪了?对,在我来之前,只有长琴愿意理他,他是喜欢长琴。长琴是个好姑娘,要是云旗没变成这个样,以后和云旗一起也挺好。” 沈节又看到了万姑姑脸上的褶皱,和不知道洗练了她多少年的痛悔, 20. 赏罚令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天心湖是落枫山上一处因为地震形成的堰塞湖,位于落枫山的最南处,与坟地为邻。天心湖面积不大,周边具备几种特殊土质适合种些挑剔环境不易成活的草药,于是湖畔就直接被开垦成了药田,专门研究药理的天心房也因为这一湖水得名。 但从白溪村到天心湖的距离不近,从白溪村所在的孤岛上下去之后无论如何也要穿过连接前后山的长桥,绕过伙房才能到。自己走当然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然而在山上到处都是听风崖眼线的条件下引着危险的玉罗刹走到那里,实在不怎么轻松。 “沈节?”万姑姑没有带火,地道里一片漆黑。沈节跟着万姑姑的脚步声,并不知道这一段通往何处。 “嗯。”沈节应道。 “你杀人快不快?” “快。”沈节答。她左手下意识握了一下长生刀柄,如果现在就要杀人,她也决不会失手。 万姑姑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停住:“出去之后你用最快速度杀掉你能看见的人,不能让他们发信号。” 沈节猜到了几分:“听风使?” “不,一个赏罚令。”万姑姑已经走到了临出地道的简陋台阶上,麻绳晃到了她的手里,发出微弱的响动。 沈节冲万姑姑点头。如果万姑姑确实能夜视,那她看得见沈节准备好了这个信号;如果万姑姑看不见,那就算了。 头顶訇然洞开,山风夹着冷雨闯进了地道;在这一瞬间,沈节听到了不远处一声警觉的“嗯?” 在她手脚并用跃出洞口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一条带着利齿的长兵冲她劈了过来! 现在还不是出鞘的时候。 长兵器永远输在迟滞;迟滞,是和一叶门武学冲突的词汇。 沈节轻而易举闪过了触角一样的寒芒,然后像鬼魅一样,在近身的同时拔刀,接下来这个不知道害过多少人的赏罚令就难逃一死。 这次杀人的目的是不让他放出任何信号,沈节的刀对准的不是心口,而是这个人的脊柱。脊柱一断,人即刻丧失行动能力。 刀已出鞘! 雪亮的锋刃染了血,这个眼看岁数也不算大的人只张开嘴并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只剩下了一声闷咳,瞪着眼睛像突然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栽倒。 沈节托住了这具尸体,抵着他的后背,慢慢地把刀抽了出来,然后把尸体慢慢地放平到地上。 长生身上沾的血很快被秋雨冲净,密集的秋雨落到刀身上,刀也跟着发出弱不可闻的嗡嗡声。 但是她刚放松警惕,不远处又来了一个人。 “老于?”那个人提着灯往这边张望。 灯是夜行最忌讳的东西,因为灯只能照亮自己周围几步,更远处反倒因为灯光太强什么都看不见,而其他人却可以看到一里外打的灯。 那个喊着“老于”的人应该还没看清从阴影中出现的是什么东西,就和他的同僚九泉相见了。 沈节站在墙后,和刀一起站在墙后。她在听脚步声。秋雨让这座山上无比潮湿,雨声可以掩盖一切微弱的声音,但是繁密的雨脚反而能让人能更集中精力。 所以刺杀总是选在阴雨天。 远处那个人向近处走了十几步之后,又转了回去,渐渐远离。 她也转了回去,把两具尸体拖进密草里,拄刀蹲到洞口边:“前辈,好了。” “接下来做什么?”沈节刚拉了行动不太快的万姑姑一把,万姑姑的手看起来像树根,摸起来更像块活姜。 “难保谢清平不会半路安插人找麻烦,你劳累一下送我过桥。”万姑姑走路轻而稳,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身手很好的一个人。 “那过桥之后呢?” “还有地道,这你就不用 21. 郝九嫂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她把万姑姑送到桥头,中途又连续杀掉了四个巡山的听风使;现在除了山风和秋雨,没有人注意到她们。在吊桥上遥望前山不断移动的灯火点点,明显听风崖对前山的看守比后山严厉得多。 她全身又被斜飞的冷雨浸透,斗笠缺了一块,她也没要个新的,凑合戴着。在两座高山之间风最盛的地方喝着冷风,沈节突然又有点弄不明白自己: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行侠仗义,安身立命,一直想做,一直不行。 当年刚认识衣无乐的时候,自己和人打群架,赢了,打得灰头土脸留下两条不轻的皮肉伤;衣无乐没心情管她,一直在担心那几棵眼看就快死掉的药株,把自己敷衍走了。走到半路发现两瓶外用药没在手里返回去拿,衣无乐就蹲在篱墙根底下像死了亲人一样,其实那两瓶药衣无乐只口头说了,连配都没给配。 沈节刚打赢一架心气正高,衣无乐心里有事缺人倾诉,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居然聊了很久。她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年少时不切实际的傻话多了,说得大她两岁的衣无乐居然有些动容,以至于后来每次沈节受了伤生了病去天心房求医,衣无乐都要拉着她聊好长一阵。 渐渐也就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沈节才知道衣无乐身世挺惨,生长在移花宫可是九岁赶上了移花宫灭门,被当时天心房的师父带回一叶门。衣无乐舍不得东海,拐弯抹角求师父同意自己种东海的草药,可是气候水土不同,二十多种草药只种活了四种,相识那天的药株最后也没救活。衣无乐医术药理学得好,但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中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了什么而活,日复一日的读书种药看病让她觉得自己被罩在雾里。 现在沈节也有了这种感觉:自己本来应该是个死人,自从死里逃生之后不论是在岭南、在关东、在玉门关、甚至在雪山,都一直是命运在绑着她走,每段记忆都不忍回顾,都像是含着铁和血。现在一直钳着她的东西终于放她自由,她回到这个曾让她重活一遍又要取走她性命的地方,突然就不知道自己以后应该往哪走了。 杀谢清平,是为了报仇,但自己换了两轮师父,终究不可能是一叶门的人了。报仇之后呢?柳差泉她杀了,白涛她杀了,贺鸣璋杀了连乌金楼都一起烧了,世界上再没有让她复仇的方向,她却哪也去不了。 茫茫前路,就像是密雨中的这片落枫山,阴冷潮湿,身在云里雾里,什么都看不见。 陪伴她的只有刀。在人生的三十年里,长生陪了她十八年,要论起来的话,长生是她唯一的亲人。 沈节把长生解下来,抹了一把刀鞘上的雨水。一起行走江湖多年,全身上下都磨损了不少,事情结束之后要是还能找到卢师傅,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修一修。 她走到桥中央时,看到后山的桥头前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 和她一样,一身昏暗、戴着斗笠无惧劲风斜雨的女人。 “什么人?”沈节握住刀问道。 那人不答。 沈节放低声音,担心引来前山的听风使:“喂?” 那人仍没有动静。 沈节不想再理会,往前走了两步。 “是你要杀玉罗刹?”那人突然问。 沈节原本以为这个人会一直一声不吭,直到话问尽的时候突然冲上来给她一下子。 “我不杀。”沈节答。那女人仿佛是等着沈节光明磊落说“是”然后放狠话加以阻拦,但沈节偏不顺她的意,故意撒了个谎。 “你最好不要动他。”女人道。 “他是你的人?” “不关你事——站住!” 沈节确定从这里助跑勉力一试能像腿没坏时那样身轻如燕从这个女人碰不着的地方跃上后面的陡坡,但是这人觉察到了沈节的动作,在沈节腾跃起来之前把剑芒刺向了她! 沈节既已动起来,腿脚不灵活不能及时收势,只能同时抽刀出鞘和那把 22. 关州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前辈为什么拦我?” “是衣无乐要你杀他,你自己没有杀他的理由。”九嫂反问。 “受人之托,就要兑现。”沈节答道,“他也一样。” 如果自己只是无意闯入,玉罗刹出于防卫不可能那样追杀自己。能成立的解释只有他听命于谢清平,在自己到达白溪村之前,就有人告诉了他要杀谁。 这件事衣无乐势必也知道,万姑姑也知道,否则也不会有这个计划。只是衣无乐是觉得自己足够聪明,才不把计划的全貌透露出来吗? “九爷的死和他有关系,你不能动他。” 沈节叹了一声,但九爷英年早夭不关自己的事:“这个人我一定要杀。” “莫怨我不念同门之情!”九嫂手中剑一横,剑光又冲沈节而来! “根本就没有!”沈节答道。 如今九嫂守着桥头,沈节背靠陡坡,现在并不能再往山坡上去,要走只有盘曲的山路一条。她并不想伤无辜的人更何况九嫂本来声名在前,可是师出同门的断水流剑并非其他能随便应付的刀剑相比,沈节边接招边退,很快便被逼得山穷水尽。 沈节狠下心来,在试图逃脱又一次失败后转守为攻,架住九嫂并不想取她性命的一剑,紧接着刀身一缠,把窄而长的刀作剑使,绕着弯向九嫂的双目刺去! 九嫂便退;但退的时候不忘脚上攻对面的下盘。沈节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弱点,故意作不恋战状,刀锋一转改为防守,一样后撤一步,然后拔腿就跑。 不记得被尘墟死老头嘲讽过多少遍,但是这次沈节觉得自己演得很成功。 在雨中不管什么方向,只要跑得够快就永远是顶着雨的方向。斗笠缺沿,扑到她小半截脸上的雨水汇成一股流进衣领里,又凉又潮。 “站住!” 沈节绝不站住。这条山路绕山而上,因为坡度实在是大而且地形复杂,轻功好的人也绝无腾跃起来跳到前面堵路的可能,这就是她的机会;等到了平地那可就难说了。 甩掉这个人,很难。即使在前面那个隘口甩掉,她也一样知道往什么地方去——当然是去找玉罗刹。 沈节快逃进这道一线天的时候听到后面缀着她的脚步声越来越急,她一鼓作气豁出保养了多少年的腿,终于闯了过去:但是她没有继续向白溪村的方向跑,而是踢出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自己贴到岩壁上,无声无息地拉开了软弓。 石头滚下山坡轧过草丛发出细碎的声音,在雨中听起来和身怀轻功的人逃跑的动静差不了多少。 九嫂追过山关却不见沈节踪影,在迟疑的那一瞬间,弓弦上的箭已经射了出去! 武功好的人天生反应快,这些人凭本能就可以在发现冷箭的时候躲过——但是九嫂躲过了这一箭,却没法躲掉跟着箭来的这一刀。 沈节把弓一扔,在冷雨中洗得干干净净的长生像世上一切锋利而冷漠的东西,被割断的时候感 23. 万云旗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为你自己活着”这话说起来很轻易,上下嘴唇一碰六个字的事,可是到底什么是为自己而活? 沈节自己也说不上来。她觉得自己不是为自己而活的人,可是她为了什么活着,她也不知道。当初踏入江湖的时候暗自发誓守大义除奸恶,几年后自己倒成了地方一患。还有很多迈不过去的坎,都在雪地上重新摸到冰冷的长生那一瞬间找了回来。 ——都是她与这个红尘的债,终归要回到红尘来还。 她沿路返回,没走得太快,因为膝盖里确实又有点隐痛。山路上彻底没有了人,她那几个听风使尸体上搜刮了点东西:袖箭,烟雾弹,匕首,听风崖的火折子看起来好用便直接装了两个,最后给自己换了个干净斗笠。 当她再次站在那片野草齐腰的荒地上时,雨势已经减弱;但是淤积在山里的水汽轻易散不掉,很容易聚集到一起,一场雨之后紧跟着的就会是一场大雾。 沈节正对着那间窝棚,窝棚里面点着灯,一方小小的空间向外渗着暖黄的光线;玉罗刹仍然赤着半截身子,蹲在地上背着她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似乎对身后的目光有所察觉,慢慢地直起身;突然之间,一支淬着毒的短箭从他耳边擦过,噗地一声扎进兽皮里,半截箭还卡在外面。 几乎是袖箭射出去的同时,玉罗刹已经赤红着眼睛向沈节冲了过来! 上次沈节拔刀晚了一步就直接吃了后手的亏,这次玉罗刹出现的时候她已经提着染惯了血的横刀等待多时——玉罗刹又是直取她喉管的一拳,沈节仗身法快躲掉,然后转势回来刀锋走险,直接刺向了他喉头这第四处命门。 但是她感觉自己又刺中了一块砖头。 所以整个江湖对玉罗刹这种“药人”的认识是有偏差的:他们不但血肉之躯牢不可破,还极有可能练了护身的内功。 现在又和半个时辰之前一模一样,玉罗刹握着对他而言与木片无异的长生,突然一股大力把沈节向跟前一拖;沈节又踹了玉罗刹一脚,然后凭着垫这一脚欲从玉罗刹头顶翻过去脱身,可是谁知道玉罗刹这次居然聪明了许多,直接放了手中的刀刃,一把捉住沈节的右脚踝,抡圆了准备往地上砸! 沈节知道自己有十条命也吃不住玉罗刹这么一下,可是眼前的天地正在翻来覆去地转,她两手握住刀柄,直接把刀刃顺着玉罗刹背上沿着后脊的纹身捅了下去! 当然无济于事,长生再快,在玉罗刹身上也只能留下一条细长的白印;刀顺着玉罗刹的后背刻下去一直到缠着腰带的地方,突然吃了钝力,卡住了。 这第一处要害,他居然在腰带里裹了钢板。 玉罗刹要把沈节过肩摔出去,但是沈节此时已经撬住了那条钢板,他只要用力,这处罩门就会直接失守。 沈节想趁此机会直接解决这第一处要害但是心有余力不足,但是好歹死里逃生,她在半空中一挣左手抡起长生的刀鞘,一样抡圆了往玉罗刹头顶的百会砸了下去—— 普通人吃这么一记怕是头骨裂开脑浆子都能被砸出来,玉罗刹只是身形一顿险些栽倒,但这对沈节来说,脱身足够了。 她要做的无非就是遛着玉罗刹跑。 山风猎猎。 沈节跑着跑着也有点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猎手,还是被追捕的猎物。玉罗刹像条缀在饵食后面的鱼,追着沈节这个猎物追上了另一座山头。 沈节感觉到自己两条腿的陈年旧伤已经因为过度负荷开始发作,每往前迈出一步,都像是在拉磨碾自己的骨头。 头顶依旧阴云密布,潮湿的山风卷着枯叶洗刷着她被雨水浸得半湿的衣衫。她从山阴的密林里挣扎出来,抬头才发现这座山头居然正对着灯火通明的听风崖。 听风崖内死气沉沉,先前被衣无乐放倒的听风使又开始在橙黄色的方格里穿行。传信的鸟因为下雨 24. 药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离天心湖越近,那股直冲脑壳的药味就越重。沈节已经痛得没法继续行走,只能拄着刀鞘——长生仍然握在手里,她和玉罗刹互相杀了一路,她还活着。 雨脚收住之后,树叶仍然在往下滴水;在接连不断的啪嗒啪嗒的声音里,还有不少无法在寒秋里支撑的树叶跌向了湿润而柔软的土地,等待腐烂。 呛人的烟气和嘴里已经被自己品出甜味的血腥混在一起,恶心得让人想吐。 刀帘里的刀还剩三把,玉罗刹身上有两把,一把牢牢地嵌在脊椎骨里,一把当当正正地刺进左肋下。右肋本来也被捅进了一刀,但那把刀已经被他硬拔了出来,右肋下只剩一个仍在流血的血窟窿。 那把带毒的小刀就握在他的手里,他现在就像头遍体鳞伤的暴怒野兽,唯一要做的只有杀掉沈节,碎尸食肉。 拨开最后一层枝叶,沈节终于看到了万姑姑。不管万姑姑是谁的姑姑,她现在觉得这就是她的亲姑姑。 但是最后十步脚下一空,她从不到二尺高的土坡跌了个倒栽。 就在沈节跌倒的时候,玉罗刹看到等了他多时的万姑姑——他认出了这位追捕了他不知道多少年的长辈,嗓子里咕噜一声响,惊慌失措扭身就要逃。 “云旗。”万姑姑叫住他。 “我不是来抓你的。”万姑姑走近了一步,玉罗刹向后退了半步。 “跟我离开这里,好不好?”万姑姑的声音不知怎么,已经开始颤抖了。 听到“离开”两个字,此刻的万云旗一双血红的眼睛里划过一丝迷茫的恐惧,突然扫视了一遍身后,又充满敌意地盯着半身是泥、像瘸子一样拄着刀艰难站起来的沈节。 “有我在,没人敢动你。”万姑姑对开始颤抖的万云旗伸出了两臂:“跟我走吧,我们去他们找不到的地方,以后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一声闷响那把带着他自己的血的小刀掉在了落叶里,这个被囚禁在生和死中间的年轻人眼里突然溢出了泪,血红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是和普通人一样,清亮的眼泪。 他一步一晃、顶着身上三处要害被刺穿的疼痛、顶着不知道流了多少血的虚弱,终于投进了万姑姑的臂弯里。 沈节从后面看到那把刺进脊椎骨里的小刀反着火光,明晃晃的,越发觉得恐怖。 “是我的错,是姑姑的错……”万云旗已经无法站立,万姑姑像抱着自己长大的孩子,慢慢地把他放到自己的腿上,“疼吗?疼不疼?” 万云旗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哽咽。 四周燃烧药草的味道变得更浓,借着药田的灯,已经能看到堆积起来的烟气。 万姑姑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纸包,纸包展开是一服青灰色的药粉。 “先忍一忍,把药喝了。等歇好了,我们马上就走。”万姑姑把药化进随身带着的竹筒里,送到了万云旗嘴边。 开始万云旗很听话,但是喝到一半似乎毒药开始起作用,他意识到什么开始挣扎。 “别怕,喝完就不疼了……”万姑姑抚摸着万云旗的额头和脸颊,她看向的却是十步之外的沈节。 沈节情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万姑姑盖住万云旗的眼睛,沈节一瘸一点地挪到近前,拄着刀鞘也慢慢地坐了下来。 从刀帘里抽出最后一把刀。 万姑姑已经捏着万云旗的颌骨,把竹筒里的药灌净了。 沈节扬起刀,绿色的利刃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喉管,斜楔进胸骨,绝无动摇的可能。 一股血从刀口里喷了出来,溅到了沈节手上,热得烫人。 这个可怜 25. 秦剑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安静坐了一会,沈节上手捏了捏,关节和骨头里都不太疼了。站起来走几步,只是膝盖以下有些发酸发木,但这总比疼到转筋寸步难行要好。 她又掐了两朵洗干净甩掉井水塞进怀里,这药固然好,可暂时不能再吃了。 因为它的副作用就是会饿,饿到天塌地陷;她上山之前带的两个包子都给了扮乞丐的长琴,虽然行走江湖惯了,但是自己毕竟不再是二十多岁的青春,从中午到深夜一口粮没进再加上这花的药效一催,她现在焦躁得恨不得去活杀点什么生吃。 饿得心慌意乱已然彻底忘了刚才的愧疚,衣无乐的信号又迟迟不到,她决定去一叶门饭最多的地方去看看。 那里毕竟当年也是她噩梦的开始。 天心湖到伙房要绕过一个小山坡,沈节从半山腰上抄了近道,但是快到伙房背后的那条小径上时,她觉察到有人在跟着她。 仔细回忆的话,在她抄近道抄到一半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跟上来了——想来谢清平不会那么蠢,即使前山起火也不会放任一个危险人物在落枫山里游走。 顺着这条小道上坡再翻个围墙就是伙房,她在路被踩得明显宽了一点的地方站了一脚,然后漫不经心地拐向了当年她经常用来躲避大师傅们追捕的山坳。 只要敌人敢来,沈节就敢杀,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那人果然跟来了:而且这个人很聪明,两个人都走在落叶里,他便调整自己的脚步,合着沈节的步伐走,听力一般的人听不出两个声音。 沈节能活到今天,她的听力,视力,她的反应能力,都很好。她清楚自己的脚步什么时候轻,什么时候重,什么时候停—— 她突然停了下来,后面那个人居然也没迈出下一步。 有点意思,沈节左手拇指条件反射般地顶了两下刀柄,又向左一转,隐到一块巨石后面。 那个人沉不住气,也跟到了巨石跟前:此时沈节已经无声无息地攀到了石头顶,在那个人的手还没落到剑柄上时,长生的刀脊已经贴上了他的脖子。 “啊啊啊啊刀下留人!大人刀下留人啊!”沈节用刀抵着这人脖子跳下来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已经靠着石头举起一双戴着护掌的白手原地投降了:“姐姐!姐姐我的银子就在右边第二个袋子里,小弟三个月的积蓄您都笑纳,您想要什么就留个暗号明天小弟一定给您送去,我头一次出来逛就被您捉住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这么漂亮蕙质兰心,您千万别告小弟的状——” 他看着装扮陌生且一脸狐疑的沈节,本来写在脸上的可怜样也冻住了。 “你,不是听风崖的。”沈节问道,但握着刀的手照样没松。 年轻人也没回答她的问题:“你不是听风使啊?” “大晚上的别什么人都跟,容易死。”沈节道。 “那你大半夜没事出来晃什么?”年轻人从长生稍微松一点的刀刃下面挪了出来,马上变形成一副刚出来见世面的大少架势:“可吓死我了。” 周折一圈,闹了个乌龙。沈节连饿带烦,只觉得手脚都开始发凉,翻了个白眼转身往回走。 “哎,我以前没见过你啊。” “见过我的人死一半了。”无聊到透顶的话题,沈节只想赶紧解决一下正在腹中作乱的中尸虫,“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没跟着你啊!” “放屁。” “我本来就在这条路上走,你一直在我前边,怪我跟着你啊?”这位大少倒委屈起来了,两臂往胸前一抱:“讲讲理嘛。” “讲讲理嘛”这个口音突然击中了沈节的记忆,她突然问道:“你是哪人?” “大姐你哪人?燕山的吗?” “我——”在江湖上荡了多年沈节 26. 松师傅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还有几个松师傅?就那一个啊。” “他还活着!”沈节开始发抖,可能是因为饥饿,或者因为情绪激动,可能两者都有。 “……啊。”秦剑并不知道沈节在激动什么,不明所以地邀她进了院子。 当沈节看到葡萄架下那个须发尽白、腰背佝偻、明明刚过壮年却老得脱了形的松师傅,她走也走不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但松师傅还说得出话,他身体不行了,眼睛和脑子却没坏。 所有人都看着沈节这个不速之客,沈节盯着松师傅,松师傅的眼睛里只有短暂的惊愕,紧接着就亮了起来。 “你们猜这是谁来了?”秦剑还在装大尾巴狼,生怕没人注意到是他把这位故人带来的。 “这还用猜?无乐姐请来的前辈!” “你倒说说是哪位前辈啊?” 那六七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或瞪眼或七嘴八舌,还有人直接和秦剑打闹起来了。 “十五年了——”松师傅已经认出了来人,看着几乎换了一套皮囊,但轮廓和眼神仍没有变的沈节,终于开了口。 突然之间沈节感觉鼻头发酸,过去十年没掉一过滴眼泪,今天自己实在是有点不争气。 “对,十五年了。”她朝没人的地方瞪了两下眼睛,止住了冒头的泪水。 “他的报应晚了十五年……” 这话更像是鞭子一样抽在沈节的脊梁上。她扶着刀走向松师傅,嘴里念的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给松师傅:“对不起……要是那天我没来过,也不至于……” 她走到近前才看到靠在葡萄架上的拐杖,和松师傅那双畸形、指节肿胀得像河豚一样的手。当初松师傅突然失踪,也不知道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受了多少苦,但绝对不会比自己被打断腿要轻。 “你这话就不对了,当年没人发现,那全门都要稀里糊涂地被——”松师傅叹了口气,“唉。没有我们这几条蹊跷人命,自然不会有今天。” 有人给沈节让出了凳子,沈节坐在松师傅旁边,不忍心继续看那双手,但是也不敢直视松师傅向来严厉的眼睛。 松师傅当年的侠名全是这一双手挣来的,隐居一叶门后也靠这双巧手生活,现在这双手成了这个样,连倒水都需要别人代劳。 沈节刚要说话,自己那忍耐已久的肚子突然抢先“咕噜”怪叫了一声。 “哼。”松师傅有些嫌弃地嗤笑了一声:“你就这点能耐。” “这不是——人到了老地方,总得犯点老毛病。”沈节遭到松师傅嫌弃之后突然放松了下来,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十五年前。 “可惜了,我这手养了十几年也没好,现在也没法上案。” “嗳——用不着,我自己去拿两个馃子压压就行了。” 她靠着葡萄架正要起身。这山雨后潮湿的空气还是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其实她最喜欢的是晴天,从树叶底下能望见支离破碎的月亮。 又一阵急风从院子里穿了过去,不管是树叶还是葡萄叶都被扯得稀里哗啦作响,远处又传来隐隐的雷声。 看来今天晚上的雨是不会停了。 “你干什么,给你家先人上供啊?”厨房里面一个汉子在中气十足地吼,紧接着又是叮咣一通乱响:“放下——顶多给你两个!” “干什么呢!”松师傅提起拐棍敲了两下旁边的窗台问道。 当年伙房入了夜天天都是这个动静。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门里不负她期望闪出一个一看就是正在抽条、身形单薄的半大小伙,连盘子托出来两堆她熟悉得不得了的点心零食,自己拣了几个,把吃的转手递给离得最近的围观群众,然后就猴似的跳上墙头爬上了树。 两盘点心经过好几手越传越少,传到石桌上的时候各自都只剩了半盘。 “我以前都是偷着吃的,这怎么好意思,”沈节有点受宠若惊,冲周围眼馋的小朋友们招招手:“一起吃。” “这群闲人,天天就借着弹剑作歌的名义出来耍,干正事的——一个没有!里面那是我徒弟, 27. 游长笑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刀子一样的目光从这一圈年轻人脸上照过去,这一句话照出了里面三四个奸细。 “前辈,”又一个年轻人开了口,“您……拿您过去的往事换我们的计划,不合适吧?而且无乐师姐没告诉您计划,我们就更不能说了。” 这人话还没完就有个奸细在小声嘀咕“怎么说话呢”云云。 “那点破事也不是不能讲,反正知道的人都死了。” 她逃离断云派时还抱着风风光光“闯荡”的念头,后来游长笑的尸体和血水都被冻硬的时候,她才明白这偌大江湖林林总总,都是表面风光的求生而已。年轻人都喜欢做梦,这群年轻人也一样,这群年轻人和当年那群年轻人也一样。 她做过最好的梦就是在碰见游长笑那天——一个笑起来很可爱的男人,给她端着水,见她一块饼吃完了就再递一块:“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捅了柳差泉之后,沈节一路向北逃了三天三夜,抱着半块饼就这么睡着了。她本来很少做梦,但是她梦见自己在天上飞,很暖的阳光照在她身上,风柔抚着她,前路全都变成了夏天闪闪发光的麦田;给她饼的那个人在前方带路,越飞越高,直到捉得到流浪的浮云。 她醒来时戴着马嚼子的浮云正在冲她打响鼻,那个人仍笑得很可爱,“嘿,你总算醒了,还饿不饿?” 后来沈节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梦见了麦田,因为这支镖队刚从北过来运过麦子,东家送的几袋精面就在车上。 然后她也知道了,这是关东最有名的游家镖局的马队,少掌柜游长笑亲自带镖。 她不知道为什么游家镖局的马队还会运麦子,她也没问为什么这群人不但救了她还带她走。江湖上救人的人只有两种,有所图的人和没有所图的人。有所图的她不怕,因为他们都是可以拿捏的普通人;没有所图的却是圣人,圣人很快就会死。 “反正你没处可去,不然留下来跟我们跑镖吧。” “对对对,我们正好缺个内掌柜的。”赶车的镖师应声喊,周围几个男人全都跟着笑,笑得像大风里的白杨。 “别管他们,我这缺镖师,按趟分钱。”游长笑有六七分夷狄的长相,盯着她不笑的时候也一样可爱:“你是落难高手,他们不懂,我懂。” “你懂你姥姥。”赶前边那辆车看起来像是游长笑师父的人骂道。 “我一身的祸事,对你们没好处。”沈节说话时别着脸,逃出断云派时她用麻布仔细裹好了血红惹眼的长生,把一头长发裁得七零八落,再往脸上抹上漆黑的河泥——她被沈韫捡到时就是这样,脏得像个乞丐,亲娘也认不出来。 不知道脸上的河泥还剩多少,泥水结成痂与暴晒出的汗水混在一起,她脸上正在发痒。 但是这姓游的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巧了,我也一身的祸事。” “你们会跟着我一块死。” “那你得有本事别被我牵连死了。”游长笑反驳道。 “行吧。”沈节想了一下,自己只是不想再背几条人命。 “姑娘怎么称呼?” “我……”沈节看着天上的云:“当我姓陈吧。” “得嘞,陈女侠——等这趟镖到地方,我就给你写聘书。”游长笑就这么不管不顾直接仰躺在沈节旁边的货箱上了。 “得嘞!聘书都有了,掌柜的什么时候办酒?能不能大方点,给兄弟们喝痛快了?”这个车夫尤其耳聪目明话多。 后面就是这位少掌柜连闹带喊,你们瞎想啥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就知道女人。 沈节在一旁看热闹也跟着笑了起来;两年没笑过,突然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 沈节一笑,游长笑倒不好意思了。 几天后货车进了大同城,沈 28. 狐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游家的镖局早就没了,少掌柜就是掌柜的,游长笑一直声称老掌柜的因为变故心灰意冷退出江湖,实际上老掌柜的人也早就冷了。这是除沈节之外的十四个人都知道的事,但是他们走到哪就把谎撒到哪,好像曾经名震北中原的游家字号还和从前一样,又响亮又值钱。 沈节站在远处抱着长生,眼看游长笑又一脸笑容地吃了个闭门羹,然后脸上还挂着笑折返回来:“黄叔没在家,没事,我们先去庙里凑合两天,明天我去看看有没有好活。” “你不累吗?”别人沉得住气,沈节沉不住。 游长笑打头牵着马:“累不累的,万一成了不就省咱们不少事。” “就是——陈姑娘,掌柜的有安排,咱跟着掌柜的走就得了呗。”打头赶车的老杨说道。 “你有安排?” “没有。”游长笑答道。 “我和你家里不一样,我爹是个王八蛋,喝完酒打老婆,有一次差点把他老婆打死。我把能求的人全求过一遍,他妈的一个能指望得上的都没有。” 沈节看到游长笑目光灰了一瞬。 “然后我就开始等那个机会,后来我把他给宰了。”她继续说道,“然后我就跑了,活下来了。你明白吗?” 往庙里去的路异常难走,游长笑险些把马带进水沟:“我……” “你信不信我?” 现在那些话多的镖师们突然不说话了,他们好像也在等什么。 “我为什么不信?” 沈节没想到等来的是这么一句半推半就没用的话。她扭头看了游长笑一眼,发现游长笑正盯着她。 马蹄踩在映着月光的泥路上,赶了一天路的人和马都昏昏欲睡;车轴不再嘎吱嘎吱响,人在抽烟在打哈欠,马在呼吸,荒地里的蛐蛐带着秋虫在叫个没完。 “我听说你爹也是白手起家。” “不完全是。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 “你怂什么?二十年前他能干,你干不了?” “阿苗……我也不瞒你,现在我爹不在了,大家伙愿意跟着我出来,一半是我长辈,一半和我一块长大的兄弟,我不能再把他们带进去——” 游长笑的师父先不满地“啧”了一声,随后话最多的车把式就开口了:“你小子嘿,我们可不是为了跟个娘们儿似的躲起来的!” “娘们儿什么?” 沈节问道。 “不是,小鸡子似的,对不住啊陈姑娘。” 马队开始在破庙门前卸拦头,游长笑被师父叫去说话,沈节生起火,听见有人嗡嗡“以后臭小子日子不好过”云云。 她坐在火堆前,把缠着长生的布一圈一圈解了下来。 她呆望着刀鞘看了一会,旁边过来一个黑影,停在了她身边。她头也没抬:“我姓沈。” “嗯。”游长笑应道。 “我就是杀了柳差泉的那个沈节。” “……” “长生,卢铁虎的手艺,如假包换。”红漆的刀鞘映着火光,闪着一股自由的活气。“之前没告诉你……” “我早就知道了。”游长笑推回了被沈节举过头顶的刀:“藏起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它。” “那我?你?我刚才白说了是吗?” “阿苗,你有把握让每个看到你出手的人死吗?” 沈节仔细计算了一下,“没有。” “那不管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镖局——” “行,我明白了。” “你是我们的底牌,一定要把自己藏好了。”游长笑解下腰上那柄镶着黯淡宝石的匕首:“你的身法比我更适合它。等你们互相熟悉了,我就接个大的。” 藏身于简陋皮鞘里的匕首见了火光,立马把自己映成了一抹橙红,像日落时的黄河岸,还有沙尘起时的白日。 “谁还愿意把大的交给你?”沈节对着火把玩新到手的匕首,火光映在游长笑眼里,也在闪闪发亮。 “诶~这你有所不知,太行山里有一窝山匪,老大外号三眼狐,七八年了,官府都奈何不了他——沈师傅,你吃不吃得下?” “你好像个傻子,大傻子。”沈节说道。 华北的初冬就和近乎干枯的河道一样,又冷又硬。白色的太阳在头顶晃荡,从草原大漠远道而来的风灌进每个人的脖子,游长笑的师父戴上了皮帽,说北风吹得他脑袋疼。 沈节没见过这么荒芜的冬天:不管村镇还是山里都像死了一样,没有人,也见不到什么活物,草木也全都成了 29. 折羽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后面发生了什么沈节几乎全忘了,只记得那个三眼狐长了一张看了让人手痒的脸;醒过来的时候脑子里一片混沌,游长笑告诉她三眼狐死了,被她砍了七八刀死的。 游长笑一脸喜气,因为他们除掉三眼狐的消息从太行传到关东又传进山西,游家镖局在黄河以北又有名声了。 “阿苗,你的刀要藏好。”游长笑又这么叮嘱她。 沈节不太高兴,想爬起来结果一抬起头就晕得天旋地转,脖子旁边的伤口疼,想翻身腰上的伤口疼,想踹这家伙一脚,脚好像脱臼了刚接上根本使不上力气;气得她直咳嗽,但是后背又好像被打铁的锤子锤过,一咳就震得腔子里要塌了一样。 “你他妈的想让我藏一辈子?”沈节终于从全身的疼痛里偷到了一口气。 “不是,阿……” “我还不如死了呢!到时候你们给我立个碑,说这个江湖叛逆起码还和山贼同归于尽,我躺里面你们拜祭就得了——咳!咳咳咳游长笑你这个傻……” 沈节骂不动了拄着床沿喘气,游长笑就一边给她顺气,一边开始叨叨师父怎么在背后夸她。 她数着游长笑领口露出的绷带,今天这人右手一直垂着没动作,当然是受了伤——趁游长笑精神松懈,拎起自己秤砣般的拳头就冲他右肋狠狠来了一拳。 “嗷啊!沈阿苗!你谋害亲夫啊你!嘶——疼啊!” 这下沈节终于开心了,“你配当我亲夫吗?嗯?游大少?我现在可是全江湖出名的江湖败类,要是他们知道公然杀了柳差泉的人嫁了个跑镖的——还不笑话死我。” “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游长笑还捂着自己被锤裂的伤口,脸上的笑容在一点点沉下去。 “柳差泉就当是一报还一报,但是柳渊活在世上一天,我就要被追杀一天,他得死;一叶门里那些人……最好一个不要留下。”沈节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办完这些,到时候江湖上谁不知道我是个魔头,人人怕我,你说多好?到时候,不管是谁都要和我划清界限,北武林的大镖局,当然不能和我同流合污……” 游长笑难得叹了一口气:“你不想过平静日子吗?” “有一本烂账在肚子里,我过不了平静日子。” “那,万一——万一死在报仇的半路上?” “那就是我的命吧。” “阿苗……” “我肯定不会牵累到你。”沈节说道。 “你没考虑过我吗?”游长笑问。 再后面的事情,沈节不愿再回忆了。 那天是下完大雪的第三天,三天前北风入关,他们出关。中午她刚对游长笑大打出手,因为游长笑伺候女人的功夫太差劲,不收拾他心里不痛快。 她焦虑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不能容忍周围的空气有片刻的安静:于是她开始变本加厉地欺负游长笑。 这趟车押的是一个犯了事的关东富商给渤海郡送的礼。关东这一带穷乡僻壤,当地百姓到了漫长的冬天都纠集起来四处劫道偷抢,春天再回去种地。隆冬时节路上最乱,富商怕耽误自己性命重金请游长笑来押运——这事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实际上她押的车里藏了一个人,活人。 那个人到底干过什么、又 30. 白涛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还有谁,给爷滚出来啊!”沈节终于感觉自己筋骨活动开了,长生依旧锋利如昔,北风吹得热血没有办法留在刀身上,于是滴进晃眼的雪里,融化出一些小小的凹坑。 鲜红的凹坑又马上被北风冻结,冻成不知道什么品种的腊梅。 这是下过雪的第三天,她不知道雪野能有这么安静,连喘气的声音都听不到,刚被她一刀宰掉的人都在一瞬间死透了。 静到她只喜欢琢磨打架的脑子也想到了一些不应该发生的:游长笑默许她把长生带了出来,埋伏在这的不过几个杂碎;那句“注意安全啊”…… “游长笑!”沈节向来路喊了一嗓子,乌黑的松树像个罩子把她罩了起来,她没听到回声。 她吹了声长长的口哨—— 平时如果游长笑在火堆边,肯定要吹一声比她更长的。 她急忙收起刀开始往回跑。 她骂自己怎么是个傻子,这么简单的调虎离山她也想不到,游长笑那个该死的早说过他的仇人在折羽宫、说总有一天要报血仇,但是自己就是被烈酒蒙心一样,忘得一干二净! 大雪掩盖住了坑坑洼洼的山路,一片洁净天下太平;沈节深一脚浅一脚跑得自己都忘了路还对不对,背后是热汗还是冷汗,全然不知。 前面那片熟悉的松林,缝隙里还有十几辆车的影子。她心里猛地跳了起来,“游长笑!”她又喊道。 喊得声音嘶哑,如果混在北风里再穿过松枝,只能剩下梦呓一样的声音。 她缓缓拔出长生,一步步走近。 每一步踩碎的积雪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响。 老天在上,沈节心里念道,虽然我从来不敬神明,但是这次您老人家开眼显灵,我日后一定好好供奉您老人家。 如果他们没事,就让我看见一只兔子,活兔子,我就知道他们平安了。 呼出的热气在她的围巾和睫毛上结成冰,混着皮革的味道滚进眼睛和嘴里;她有些看不清了,但是她不敢揉眼睛。 她看到了松树缝隙里翻倒的朱红车辕,但是他们的车都是糙木头,从没漆成过红的。 一股殷红的血顺着木头的纹理流进雪地,融化了一小片的雪。 沈节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猛然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离自己不过百步之遥的折羽宫侧门。 对,没看见兔子,这三天两夜她像猎人一样耐心地寻找她复仇目标的踪迹,连一只活兔子都没瞧见。全死了,关外这个时节,只要失血就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给还温着的游长笑生火包伤口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人活不了了;之前还生龙活虎的一个人,他的血管里还流着热气腾腾的血液和使不完的力气,只需要两三道命中了要害的伤口,就会让自己的血慢慢地渗进皮袄和自己一道结成琥珀,太阳怎么晒都晒不化,怎么晒都晒不暖。 那十五具尸体都在雪野里安静地晒着太阳,好像到了哪天中午他们睡够了就会起来继续吵吵嚷嚷地赶路一样。 她从过晌蹲到打梆,在天刚黑时就着积雪吃了两个带体温的咸盐馒头。做重要的事情之前不能饱也不能饿,太饱会头昏失去警惕,太饿会手抖。 她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的时候,天见大雪。 从鼻腔渗进五脏的寒气让她无比清醒,她清醒得就像每一次“认真”杀人那样:她听得见风的声音,方圆一里的脚步和呼吸声,她可以根据走路的声音判断哪个是她要杀的人。 白涛。她没见过白涛,她只知道这个下手狠厉的人把整个镖局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杀得一干二净,又直接放走了她;她听到过这个人说话,听到过这个人走在不同地面上的声音;箱子里那个人死前说过,白涛在二更天会带一队打手巡逻到这里。 她需要等,已经滚起来的血烧着她的口舌和四肢,烧得她浑身发抖。 幸亏断云派那个姓柳的杂种教会了她忍耐。 她闭上眼睛,数着她听到的人——笨拙的人,心虚的人,跛行的人,心高气傲的人…… 数过了活人,她 31. 白舒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呦……”白涛看见什么新鲜玩意一样看着沈节:“和移花宫拼过命的人全都死了,您要是和在下动手,可不会有好下场。” “你是移花宫的?”当年移花宫惨遭灭门,看来白涛也是幸存弟子之一。 “是啊,在下不才,正是门内叛逆,和沈大侠一路是不是?”白涛咬着“门内叛逆”四个字敲碎了随从们的脑袋,沈节四肢的关节已经被绞得失血发麻,和钢索一起扑通坠到了雪地上。 “谁叫我与,沈大侠惺惺相惜呢?”白涛提着长生自顾在前面走,灯笼倾倒火苗舔破纸罩,很快被淹没在雪里。 “你认不认识衣无乐?”沈节问道。 “不巧了,不认识。”白涛扭过半个头,好像沈节能给他的威胁只有这个程度:“拖延够了吗?想查的话,以后沈大侠有了自己的手下,想怎么查怎么查。” 现在绝不是杀他的好时机,连长生都不在手里——更何况移花宫的招数自己见都没见过,连送死都送不了;但是跟他进了这不知有多深的折羽宫,没准就出不来了。 白涛的脚步放得缓而轻,他在高度戒备,准备在她动手的时候一击毙命。 衣无乐生长在移花宫,但是灭门时年纪太小只碰过移花内功的皮毛;即使给她似是而非地念叨过,时隔多年,沈节也全忘了。 她也忽略了积雪粉饰天下太平的本事,一脚踩偏恰巧这时候刚刚恢复供血的关节又一阵麻,半个人直接失去平衡斜跄了出去;可是就这身形一晃的工夫,白涛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突然转身捏着沈节的右肘,扶了她一把。 “雪天路难走,眼见的太平可不一定太平。” “用不着。”沈节生平最烦别人教她做事,白涛这明摆着“我憋着要害你但是你奈何我不得”的态度更恨得她牙根痒痒。她一挣,根本没挣脱反而把自己又带了个趔趄。 他在防着自己夺武器,沈节看明白了白涛下意识的动作:设防即是此处不足,很简单的道理。 沈节目光追着长生在雪中露出的那一点红,白涛立即打开了那把钢做的折扇挑断了她的视线。 “沈大侠卖身受折羽宫驱使之前,就得先恕在下不识好歹了。” 沈节默不作声地跟着走了几丈远,山崖之上把人掀下去只是一脚的勾当。 “不派别人来了吗?”沈节问,“不怕我半路怎么样?” “一群废物点心,只防小人,不防君子,也防不了有心之人。沈大侠肯做君子,在下自然不用那防小人的——” 沈节脚下挝起一块碎石直打白涛的膝窝,然后抢了一步到山崖里侧抄起腰带里的匕首,冲着白涛的肩膀来了一刀。 沈节想学白涛的屁话腔调告诉他自己就是要做小人,但这个危险的敌人并不允许她分神张口,钢扇呼啸起来的罡风差点抹了她的喉管。 沈节从未见过这种武功的路数,虽然几次避过了自己弄死自己的命运,但是莫名其妙就被处处紧逼,再反应过来已经半只脚踏出了悬崖——现在被碰一碰就可以摔死的换成了她。 她只在江湖浪荡几年,白涛和人斗的经验比她丰富得多。沈节还想着不管打在自己身上恐怕能让自己骨头断一两根的是拳头还是脚,总能扯住借力回到原地;可是冲她来的,是抡圆了的长生。 带鞘的长生。 扶刀鞘只会连着刀鞘一起摔死,但是除了刀鞘,只有能直接切了她手筋的刃口。 她急中生智先手扯下刀鞘,然后张嘴咬住了刀! 人被最锋利的兵器切开皮肉时是没太大感觉的,沈节紧咬着牙关只感觉嘴角有点凉,然后半张脸都有点凉,舌头一痛满嘴的血腥味。 然后她趁白涛反应的工夫,拿刀鞘当拐,两脚站回了平地上。 刀鞘回到手上,相当于长生回来了小一半;吃过了沈节的血,长生在暗夜里也没变色。 人总是乌七八糟的,兵器都比人干净。 她看了白涛一眼,白涛也看着她; 他们都从双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两个字:杀意! 沈节又给白涛右臂一刀,直截了当断了筋。白涛右掌不甘地痉挛了几遍,跟着他威风八面的钢铁家伙也沉进了积雪里。 “扯平了。”沈节说道,可是她一张嘴气全从刚割出的裂口钻出来,后知后觉地疼,出来的声音也跟鬼叫一样。 白涛扭身用左手的长生劈沈节一刀作势欲逃,但是就这一着,沈节看到了白涛左手不利。 大多数人都惯用右手,右手比左手更灵便甚至更强壮,其实沈节也是。 转过这个弯,再往前十几丈就是折 32. 路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觉得自己的脑子像被木头咬死的锯一样,一动不能动,稍微一用力,就会割得自己从嗓子眼到心口生疼。 游长笑没了,镖局彻底没了,她曾以为自己终于有了什么寄托有了什么希望,但一场大雪停了,寄托和希望也像暴雨下的水泡一样转瞬即逝。 衣无乐知不知道自己杀了她哥哥?也许很快就知道了。整个中原,自己从一个荒山村游荡到雨城,从落枫山随波逐流到岭南,又到塞北,她把鹿皮帐篷低矮的木梁数了好几遍,好像哪都去不了,哪都不想去了。 这次没死成,她也懒得再寻死,在这谁也看不见的荒山野岭和牧民打猎,天天陪那些大角鹿说话也挺好——没有是非,这简直是世外桃源。 不过她躺了几天刚学会打招呼吃饭喝水,单纯善良的牧民就把她送到了集市上。看着像两个月没洗澡的行脚商和她解释,牧民看她一天到晚郁郁寡欢,觉得她肯定急着找亲人朋友。 “我没亲人朋友,都死了。”沈节说道,“你跟他们说,我没处可去,想跟他们走。” “不是我说大妹子啊,啥事想不开……” “我不回中原。” “咋啦,有仇家啊?那也不至于搁哪都有吧……” “搁哪都有,不糊弄你。” 行脚商被她半生不熟的关东口音逗乐了:“行,咱不回中原,那可就能往西了。俺弟妹搁内边儿划拉不少钱——唉呀,就是死得早。” “你弟呢?”沈节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和这个人聊起来了。 “俺弟啊……”行脚商抓两下脑袋,“坐大牢了,俺们说冤枉,那谁信呐。” “他关在哪?”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事可做了。 “诶用不着……小十年了,早该没啦……” “谁栽赃?谁判的?有没有帮凶?” “嗳,行,行了大妹子,知道你是个好人——”行脚商把手掏出来拍了下沈节肩膀又急忙揣了回去,“人死不能复生,俺弟要是知道俺们为了他过不好日子,说什么不能放心投胎;往开了想想,对活人死人都好哇……这话一开始别人说,俺也听不进去,架不住碰见个人啥啥都这么说,听着听着也信了呀。” 而且如果不信的话,也很难理直气壮地过太平日子。 想到游长笑说过的“太平日子”,沈节的心又像是被割了一刀。 “那你说我咋办。”寒气扑上来伤处开始从里到外渗着疼,她这阵子虚弱得厉害,就坐到一口筐上;那家牧民已经离开了集市。 “俺弟救不回来,俺弟妹说伤心,搁这边待不下去了,想走。俺说你走吧,走哪能待下就安身,对你也好。过了大半年,弟妹托人写信,说她一路走到陇西,到了陇西不想俺弟了,就搁那做生意。要不——你也往那走走,说不定走远了,也不想了。” “嗯。”沈节点头。 行脚商还在说他弟他弟妹的事,沈节突然好像听不见了,只看见有个灰扑扑的陌生人在说话,隆冬正午的白日头下面一阵一阵的水汽飘着,和没完没了的茫茫雪原融成一体。 肚子里生出了一股厌烦,刺眼的雪和刺眼的木桩,集市脚下肮脏的冻土,壮驴和骡子一边大声喷气一边拉屎,人声和被捆起来的野兽的叫声混到一处,没有任何价值,全都是乱糟糟的,带着垂死的腐烂气。“庸人。”陈子临训斥“普通”弟子时总是这么说,脸上还挂着看牲畜的鄙夷。沈节知道自己和他们不是同类,但是每次自己犯了和那些“普通”弟子一样的错,她总觉得陈子临也这样黑着脸骂自己。 成为庸人是一种罪恶,这个念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刻进了她脑子里。想到这一步,“离开这里做点什么”这条鞭子就开始一刻不停地笞责着她。 “是啊,是该走了。”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感觉喉头发紧,心口发酸,肚子饿得厉害,耳根被刚硬的北风冻得一阵一阵疼,正午白日晒得人手心发热,所有的知觉全都回到了这副肉身上。 她活过来了。 “什么都拦不住你。”很早就有人这么说,“除了你自己。” 又养了几天,回到林子里收拾尸身和镖车上值钱的东西卖了,雇车给游长笑和其余弟兄运回破败的镖局大院入土为安之后,沈节追着正在偏西的日头,上了西行的大路。 开始的时候她白天赶路夜里也赶路,她知道西边也没有什么,但是只要一停下 33. 潭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她其实只愿意想起游长笑,回忆起半点和贺鸣璋有关的事她就觉得晦气。 贺鸣璋是跟着长辈一起在玉门关做生意的,那天她碰见贺鸣璋和几个沙匪起冲突,就管了闲事,谁知道这就是孽缘的开始。 后来她当上沙匪头子,又劫了两回贺鸣璋的车队,第三次把长相姣好的贺鸣璋也劫走了。关上的春风吹得人心渴,一来二去他们开始商量婚事:沈节想给无家可归的兄弟们从良的机会,但是贺鸣璋的条件是要她把刀融了再不问江湖事。 她就和贺鸣璋大打出手,本来定亲当天媒人都到了,她脱下压得她肩膀难受的绣花披肩,十两银子一尺的布料被她泡了油,直接把贺鸣璋连同他的乌金楼给烧了。 然后她骑上马继续向西,直到遇见那个上雪山的和尚。 沈节觉得自己也没说几句话,松师傅的点心方子不干不咸,但是她莫名其妙地口干舌燥。她喝干一盅茶水要再倒一盅的时候手上一轻,晃晃没有水声,整个壶都空了。 “你们谁这么能喝?”沈节问道,视线又在这群年轻人中间扫了一遍,刚才看起来像奸细的两个人不见了,还有一个正往人群后面挪。 她正要说话,但是舌头突然打起了结,抬手只见一个巴掌出了三个巴掌的重影,眼前几个人已经倒了下去,她也不知道究竟倒了几个:点心里有迷药! 她扭头要问松师傅,却看到松师傅向她抬起了胳膊——她后脑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 她闻到了很重的刨木花味,又听到了流水声,她醒了过来。 火光从木板之间的狭缝照到她身上,她轻轻动了两下,确定自己被捆住手脚,蜷着塞进了两尺见方的木箱里。只有水声没有晃动,现在天还没亮,人还在地面上。 松师傅撒了谎,提不动茶壶是装出来的,他手上的功夫虽然逊于当年,但完全不是废人。下药这件事,那几个奸细、松师傅和他的徒弟都知情,但这群十几岁的弟子们不知情。衣无乐为了对付谢清平甚至要欠人情还把自己从雪山上骗了下来,在此时却放着弹剑作歌的人不用,不可能是为了让谢清平放松警惕这么简单。 但是她还是不明白松师傅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衣无乐叫她去白溪村,是为了让计划中的人离开白溪村。听风崖最高一层根本不会亮起,因此她行动的时机永远不会到:也就是说,自己单独去小月屏杀人一定会失败。 到白溪村,与长琴接头见万姑姑,再到药田,接着就是离药田最近的伙房,自己的路线是被设计好的。 箱子被两个人抬起,然后她听见了潮湿的铁链相互碰撞的动静:铁钩挂上了听风崖的铁索,这些人要把自己运去听风崖。 木箱有了着落,绞盘筋疲力竭的叫声和新木板嘎吱作响淹没了她在箱子里扭动手脚的声音。长生没在箱子里,想也是直接被他们拿走了;她屏着呼吸把腰带拧了个角度,摸到了里面的东西。 游长笑的匕首她几年前本来想扔掉,但是不划算,就一直带在身上,所幸没被搜走。 远远传来一声口哨,自己被猛地一晃,铁索开始连续地哗楞作响。周围四五条铁索发出的响声各有轻重,装活人的箱子应该只有这一个。 山风呜咽,树涛喧嚣;三四点雨脚坠在箱子上,不脆不闷地响了几声。打头的雨滴试探过后接踵而来的雨就大胆地繁密了起来,木箱很快渗了水,旧伤复发的骨头里又在隐隐作痛。 她又撕了半朵花压在舌下,捆自己的麻绳收在左手,匕首在右手,像猫一样蜷了起来。很快铁环与铁索相击的节奏逐渐放缓,铁钩松脱的声音一响,箱子就和捆着箱子的铁链一同向下跌去—— 不是运进听风崖? 雨声消失,替代的是逼仄石洞里的流水声;从木板的缝隙涌进来的是一股夹着粪尿味的腥臭:清理过的尸臭,下面必定死过人,而且离死人的地方越来越近了。 首先,下面有人;其次,继续等下去自己一定会死,多半是摔死。 来不及思考了,沈节踹碎侧面的木板从箱子里滚了出来,深坑底处映上来的火光照得出石壁的轮廓,她直接挥起匕首,准确地把匕首卡在了岩缝里。 木箱撞上深坑底部的巨石,哗啦一声摔个粉碎,坑底的火光抖了一抖。 < 34. “徐荣”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前面那人很警惕,每走几十步就要确认周围没有人。沈节鬼祟地跟着,听见那人在卡□□了口令,心想可能要跟不下去了。 “徐荣关在哪?”那人问卡口的守卫。 徐荣?他和外派的人有联系? “二十三。” “钥匙。” “有字条吗?” “我给你找,帮我拿着。” 光影移动的瞬间一声刀子捅肉的闷响,灯光翻倒,被捅的守卫呛着自己的血倒在地上,另一个守卫刚要喊,也被同样快的刀子处置了。 “别看了,来帮忙。”那人把自己的两把刀从尸体身上拔了下来,冲身后低声说道。 “嘿,你早就发现了。”沈节走到了火光下,那个看起来清瘦谨慎的弟子瞟了她一眼。 “少话,快找钥匙。”这人显然把她当成了来接应的同伴。 沈节在两个守卫身上摸了一遍,未果。瞟了一眼掉在地上的□□,居然还是和当年同一个样式——轻车熟路掰开下面的匣子,真的倒出了一串钥匙。 现在的年轻人没有丝毫进步。她把钥匙扔给那人时,那人也打量了她一遍。 “我怎么没见过你?”那人的手已经在腰上了,除了听风崖最低级的弟子人手一把的□□,他还带了别的兵器。 “我如果和你不是一路,你问这句话的时候就死了。”沈节把死尸的上衣扒下来披到身上,“这种蠢话要少说。” “哼。”这人答得很冷漠。 “你潜进来多久了?” “一个月。” “他们收缴的重要物品都在哪?”现在找到长生要紧,然后再想办法出去。 “你是弹剑作歌的吧?” “嗯。” 弯曲的通道走到头,囚室只数到十八号,再往前又是条两人并肩的狭窄过道,蜿蜒向上。 “我帮你找东西,你带我见衣无乐。” 沈节趁墙上的火光看了一眼,看到了这人脸上被北地的狂风吹伤的痂。再加上难以根除的幽州口音,此人应该是折羽宫的人,最近还吹过北地的风。 这人应该也在揣摩她的来路。她两手摊开主动走在前,表示自己真的不是想害他。 这一层比下面的干净不少,关人的囚室和刑房互相交隔,二十三号的门虚掩着。沈节推开门,密不透风的囚室里一片漆黑,比尸臭轻那么一点的霉臭粪臭直冲头顶。 来找徐荣的人进了囚室重新掩上了门,她看到一个被大头朝下捆在条凳上的人,全身透湿,嘴角流着白沫,脸上还挂着没揭干净的被浸湿的草纸。 水刑的用法她从小就听说书的讲过,可惜自己当坏人当的也是盗匪,杀人越货和这比起来还是太干净,这种酷刑活到现在也头一次见。 昏迷的人被强光一晃,突然开始抽搐,条凳磕在墙上啪啪作响;没响两声他就被干净利落地扭断了脖子。 清瘦干净的年轻人在衣服上擦了两下手,轻捷地提灯扭头离开。 沈节尾随出去,就只见火折子点着了附近囚室里的稻草,里面的囚犯哭着喊着着火了,杀了人又防火的那个人拔腿就跑。 上面两层的守卫都被惊动起来扑火,她们两个一路跑到了被凿出窗口的地方,从窗口翻到了听风崖外的险坡上。 雨夜陡峭的山壁根本没法行走,头顶不见天光,稍有失足就会没命。听见旁边的树丛一阵簌簌作响,沈节拨开一看,这里居然也藏了一条蛇行小道。 “长话短说,”年轻人后背紧贴着崖壁往前蹭,这人什么都不怕,倒挺怕高。“我是徐荣。现在把柄太多,得有人死。” “你娘托我转告,有空去看看她。” “嗯。”徐荣答道。 这个徐荣脸上的疤和刚被掰断脖子那个徐荣的疤是一样的,不管哪个是真的,现在也只剩下一个了。 一阵带满了湿气的风吹来,听风崖里面救火和抓趁机越狱的人乱成一片,听风崖外面除了草木摇动鸦雀无声,静得可怕。 “不对劲,”徐荣在崖 35. 不染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看着徐荣:徐荣摇头,示意她不要贸然动作,自己去前面探路。 几步之外掉下来一块石头,头顶的漆黑裂开了一条缝隙,火光伴着积水从缝隙流进洞里——照亮了长着苔藓的石块,她看到一条长着斑纹的蚰蜒,正慌不择路地像细长的船一样划着两排桨划回了黑暗里。 一股更浓的火药味也进来了,她还听到了蛇吐信的声音。 沈节提醒不到徐荣,徐荣早就消失在了黑暗处。火药味已经闯进了她的嘴里她也顾不得什么只得钻进那条最熟悉的洞道:那些早被摸熟的石壁不会欺骗她,这是整座落枫山少有不会欺骗她的东西。 扶在石壁上的手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她脚下一晃直接抱头滚了下去,头顶和四周围的巨响撕裂了这条洞道;直到摸到洞底,找到当初插在石缝里的松油火把,山体的崩塌才停止。 火光一照,原本这里是一片干燥的平地直接通着人熊的洞窟,现在也落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大的小的全都像刀锋一样堆成座小山,灰尘漫天。 幸好路没有完全堵死,沈节在乱石里摸到条路,在闻到人熊藏身处那股臭味的时候捂灭了火把。 刚刚炸听风崖和炸山洞的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这个“徐荣”的行为是自作主张,还是也在某些人的安排之内,会不会还有下一个“徐荣”出现?下山的时候怎么和卖面的人说,你儿子被拧断脖子,另一个你儿子被乱石活埋,但是没关系,你有很多个一模一样的儿子? 她压着呼吸和足音,但是没听到人熊喘气的动静。外面的风从不远处的洞口灌进来变得极其腥臭,至少几天内那头东西还在这。 再走几步,一只苍蝇从她耳边飞过,她停了下来。 细听之下不远处蝇虫振翅的声音更密集,那股臭味不止是人熊的便溺,还有腐烂的尸体,尸臭。 她忍住不去想象那摊腐烂生蛆的庞然大物。是谁这么好心提前几天把这条路清理出来,精心制造一个诱鼠的笼子?她心里有了大概的答案,而那个答案多半就在洞外等着她。 外面的雨声弱不可闻,风摇着树叶向下滴水的声音也并不密集。沈节绕过人熊的尸体,离她十余尺的洞外有移动的火光。 她挎着从听风使尸身上捡的□□,长刀是徐荣分给她的。迷药可能解了也可能没有解透,她又从怀里撕了两片花瓣下来吃。不知饥渴、不知病痛地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走,因为那里有映亮她眼球的火光、生存和复仇的火光——就像现在,就像从前,她人生的前三十年一直是这样。 山里的雨止了片刻,眼前这块低洼潮湿的地方马上起了雾,雾里三五张灯笼荡来荡去,藏在灯火后面的人影或像鬼影。 她跨过了洞口的溪水,溪水的声音没有盖过虫鸣,又一个鬼影带着灯飞快地钻进了山里,只剩下一张黄白的纸裹着火在缓缓地烧,这个人并不打算走。 沈节用刀拨开挡在她和碎石滩之间的乱草,被摇下来的水滴打在宽厚的落叶上啪嗒啪嗒响着,这个人也没有动作。 她右手拉住刀柄正打算开口时,那个人说话了: “你吃了山上的东西?” “不巧刚在松师傅那将就了一顿。”沈节回答。 陈子临声色俱厉:“山上的水不干净!” 又酸又苦地这么一句不明所以的话,这就是陈子临的出息。好像被这十几年的大雨淋成落水狗的是他一样。 “那又怎样?你不喝水?” “我说了你不要来。” 沈节不耐烦地“啧”了声:“天黑前不拦,现在又叫。” 隔着六尺厚的水汽,沈节听到陈子临喉咙里沉闷的呼声。 她慢慢地把刀从皮鞘里抽出来,听风使的刀硬了点,握在手里就觉得不值钱,但好歹比没有强。“你本来要在这堵衣无乐,结果等来的是我,也不知道是谢清平的算计你,还是被衣无乐算计了,或者他们两个在一条船上。现在我们两个比划起来肯定要死一个,那为什么不一起去把谢清平杀了?” “我死 36. 雨幕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雨点从刀光间漏过,一分为二溅在沈节的脸上,她矮身躲过了第一刀,扬刀格住了第二刀,钢刃与钢击相击的鸣响中反手一旋卸了陈子临的第三刀。每一刀来去的方式沈节都记得清清楚楚,在落枫山上、在雪山上从她醒着的时候舞到她一个接一个的梦间,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成了年轻时的尘墟,有时候她还看到自己面前站着当年二十六岁的陈子临。 像鬼哭一样的山风盖不过两把浸在雨水里的刀咬合出来的刺耳动静。挡雨的斗笠又被削了一个豁口,刀锋斩断的雨点是钝的,但雨声越来越急,对面那把秋雨般的刀刃留下的痕迹和人的足音混进风声和雨声里,她猛地回身迎面一斩,满刀的雨水全数溅到她身上,雨水冷得她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个人当然不再是十五年前的陈子临,和雨水一同绵延不绝的杀意已经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沈节左手转起匕首向气流鼓动的方向一勾,对面被强留与她又交了两招,之后迅速地与午夜的山雨融为一体。 陈子临在试探。 一道紫白的闪电把河谷照得亮如白昼,沈节看到了陈子临,陈子临也看到了沈节——在电光熄灭、炸雷接踵而至时沈节截了陈子临的去路;她闻得到陈子临周围的气息越发湿冷,那那股湿冷的气味像从雪山流下去的泥河……几乎把她吞没。 雷声在山谷间爬行,从山洞里涌出来的雷声已经震得沈节耳朵发痛。骤然间雨水变得大如铜子,像泼下来的水一般从斗笠边缘流下来的已经织成了帘。她把斗笠从头上扯下来向传出踏水声的方向掷去,紧跟着出刀刺向帽心,飞溅的竹刺上见了血。 雷声结束,陈子临一只脚已经被逼到了河里。 “快点,我死或者你死,或者一起杀了谢清平。”沈节说道。 陈子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突然换了使刀的路数,沈节习惯了尘墟老头不讲道理的出手眼睛一闭就应了招。两把刀的刀刃咬死在两人面前,尘墟老头下一手必然会诱她做假动作,她便向后拖了半步;陈子临原本仗着一叶门的身法招招紧逼,突然乱了半招。 陈子临自负,觉得自己一定比尘墟强,结果自己再努力也没逃出这套窠臼。 用直刀的人不算多,师承也极少,但尘墟先生是近三十年江湖上是个人都知道的直刀高手,但是这个人从来没有徒弟——过去陈子临为了报仇去雪山求拜尘墟先生,尘墟先生教了两年就赶他走了:这些都是和尚跟沈节说的。 尘墟先生有两个徒弟,两个徒弟先后回到尘世继续流浪生死,现在两个徒弟在大雨里打算杀了对方。 又一道闪电劈下来,她看到雨中的陈子临惨白的脸,她想也没想挥刀冲陈子临的要害招呼了上去;陈子临的防守恰到好处,熟悉,完美,而且在大雨里这把叫做不染的刀愈加灵活,他不能后退一步,沈节也没法前进一步。 “除了断云派的寸劲,”陈子临突然开口说话了,“北派的杨柳刀法……尘墟先生的心法,你还学过什么?” 沈节把刀收回身前防守:“那可多了,沙匪的马上刀,你也?” “使给我看。”陈子临说道。 止痛的药效渗进了关节,半个晚上几乎把整个落枫山跑了一个来回她的两腿已经快没了知觉,但是她的脑子很清明,陈子临念旧情的戏演到现在已经演差不多了,只不过没试探到她现在武功虚实,就还要继续演下去。 一个人在慌乱的时候会把自己能用的路数都用上,之后开始鱼死网破地挣扎,只要他开始害怕。 她闻到了风,水汽开始流动,自己湿透的全身也越发地冰冷。风从她耳后倒吹到面前,远处又一道闪电映出雨脚全都向陈子临周围盘卷,但是她自己却感觉不到陈子临在使用内功。 他的内功不如尘墟那个老东西,沈节当即有了判断。老东西每次在室外动内功就少不了扬风卷雪卷灰让她半天白干,那股圆融和笃定,陈子临远远不及。 雨水开始横飞,紧接着横飞的雨水变成了利刃,沈节只感觉自己右臂 37. 咏雪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尘墟老头确实老了。沈节刚上雪山的时候尘墟还经常拿树枝和她过招,后来既很少出手,也不怎么出门了。 她偷学过尘墟练的寒功,内息开始游走时才猛然发觉老东西可能寿元将尽撑不了多久:这门内功硬生生把内息扯成寒热两极,寒气热气分别流转;在雪山上最大的用处就是让全身温热起来,而身外八尺就冷到滴水成冰,呵气成雪。 一个寒暑不侵的人开始怕冷,代表这个人的心脉已经不行了。 这内功和尘墟的刀法有些联系,但是沈节没参悟出来。她身上的旧伤太多,极热极寒的内息走过大小周天,全身的旧伤总跟着疼痛难忍,尤其是曾经断成几截的腿,总让她想起被饿狼尾随的山路。 自然,眼前的陈子临比记忆中的狼更要紧。她眯了一下眼睛,在逐渐变得凛冽的秋雨中回忆着尘墟有意无意念给她听的心诀。 “……大道小道一同走,火烧白玉澄明心;入世逢五退半步,举令猿马自在身……” 听起来像这个老头在对年轻人发牢骚,但是细想想又很对。 她不知道是自己这半宿奔袭已经彻底脱力了还是又一道电光劈上了附近的什么东西,眼前一白好像又回到了雪山上;震人心脉的雷声接踵而至的时候,她看清了这白茫茫的——雨水都结成了霰,水汽全都凝成了雪。经脉脏腑中热气蒸腾,陈子临掀起的雨尽数化成打在皮肤上的狂风。 她在狂风中张大了眼睛,陈子临的刀刃和双眼,都好像那白森森的牙。 趁着全身短暂地恢复十年前的巅峰,沈节一步步趟进了暴雨的中心。陈子临在退却,沈节便抡圆了仅剩的刀鞘步步紧逼:两个人相距不到二尺远,陈子临内力催出的风雪就停了。 “你即使得了尘墟的真传……”陈子临咬牙切齿,他眼看着沈节左手刀鞘挡住了攻势,本不应该活动的右手提起匕首锁住了他的刀,“也没用……” 沈节从陈子临的瞳孔中看到了灯笼和火把的亮光。 在陈子临吹响鸟哨前,沈节弃了左手的刀鞘扑上去掐住了陈子临的脖子,右手上全是从伤口逼出的鲜血,匕首甚至开始打滑,她咬着牙低喝一声,用匕首捅穿了陈子临的腿筋。 她必须杀了陈子临,否则就得死在听风使的乱箭下。 风雪骤然鼓荡起来,沈节右手的血水开始结冰,把冻结在手上的匕首硬生生扯出,眼前这个曾经高大过的男人便发出闷哼,斜了下去。 然后她将匕首照准了这人的太阳穴—— 陈子临反手引刀就向沈节颈脉而来,沈节顺势一滚滚进溪水,已经被冻硬的外衣被水浸开甚至透出了一星半点的暖意。 陈子临拖着不听使唤的左腿追上来,被沈节踢了个趔趄一刀扎进河床,刀刃陷进砾石间足有一尺;在凛然寒气中挣扎着站起来时,又被沈节一脚砍中了后脑。 当他看清摇曳的刀光后那个握刀的沈节时,沈节已经把不染的刀口对准了他。 他吹响了鸟哨。 沈节手里的刀锋扭转了一个角度。 鸟哨拖着长音漫到整条山谷,雷声缓缓,沈节手里的刀也裹满了寒气。草木仍然因为突如其来的雷雨战栗着,眨眼间身负顶尖轻功的听风使就到了附近。 雨水浇不灭的灯光断断续续从山路向山谷游着,风雨声里又出现了层层叠叠的机括声。 “你没斗过。”沈节说道。 陈子临的视野里风雪大作,落枫山没了,听命于他的听风使也看不见了,夜幕下只有如同他十五年前的影子一样握着刀的沈节。 “我不明白。”冰一般的刃口抵在他心口上。 但是紧接着这股寒意就贯穿了他的胸口,一瞬间因为寒冷或因为这伤口足以致命引发的清明让他意识到了问题的答案。他张开口,舌头颤抖着,却因为两颌僵硬咬不出一个字,只有呼出的水汽结成一团团的雾。 “世间一切相,都是由人眼所见人心所化,与人斗就是与仇恨的自己斗。终其一生,左右互搏,两败俱伤。我回落枫山是为了除心魔,你是为了什么?”沈节问。 “呵——啊啊……” 沈节一脚踩上陈子临的胸口,将不染拔了出来。 陈子临伸手想要夺回不染,但突然间难以呼吸,从口鼻呛出来的只剩下逐渐结出冰屑的鲜血。 山谷里不再有风,雨脚也温柔得如同金陵的春雨,万籁俱寂。 “听风崖所有赏罚令和听风使,现在听我命令;有意见的,就死在我跟前……” 陈 38. 陈子临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雷声逐渐熄了,雨却在风停之后变本加厉了起来。如注的暴雨狠狠摔打在山石和树木上,暴烈的水声与急遽涨满的山涧落水被洞口放大,轰隆隆地响。稠密的水汽卷到洞里,沈节刚烤干的皮衣上又结了一层水。 现在已经过了子时,这场雨从入夜开始下,已经下了半宿。 陈子临的尸体仍然躺在河岸上,听风使们换了新主,只要没有命令,就对旧主的尸首视而不见。不管是陈子临没少做将处决的人曝尸荒野的事,还是他给听风崖制定的严苛规矩,这些也报到了他身上。 从里到外冻硬的尸体早晚会被雨水化开,那头早就变形的药花想也是被雨打到血泊中,不知道沾过血的花瓣还能不能再冲干净。 不过这要是被衣无乐看见,衣无乐应该不会高兴。 比如现在,比如后山,比如差点摔死自己的深涧,山上的血水和尸水流进河里渗进地下,每个口渴的人各取一部分……然后他们再随机地被杀,汇进水里。山上的水确实不干净,不干净的水脏了干净的药,干净的药救不干净的人。 沈节戴上漏雨的斗笠,拄着刀走到涨水的河边,想了想好像也没必要再过去。陈子临知道自己今夜九死一生,有价值的东西也不会带在身上。 她便转头,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去前山的小路,这条路走到头,就离小月屏不远了。 小月屏,沈节念着这个名字,脚下踩到了苔藓全身猛地一陷,两条腿痛得像是又裂了一遍。 过去八年她本来已经把很多事情和感受都埋进了大雪里,心里的怨恨和纷扰似乎已销,但“遗忘”和“放下”是两回事。 所以下雪山之后这一路上她都日夜赶路,撑不住了再一头昏睡过去,不敢多做一刻的梦。大雪的一马平川下面仍然是沟沟坎坎,只要她记起那些事,噩梦里谢清平的嘴脸依旧鲜活如生,紧接着陈子临像聋子一样填上埋她的井。有时候她也会梦见游长笑,这个人不但没死还在一开始带她离开了一叶门,但是当他说要去北海看黑色的海水时,梦就进行不下去了。 沈节没看过黑色的海,可能和现在漆黑的雨帘一样,来自四面八方,看不到方向,只有无边无际的雨水将她包裹住,旧伤新伤一并刺痛,撑得住她的只有手上一把刀。 用刀剑的人都会缠刀柄剑柄,沈节缠刀是跟陈子临学的,所以不染握在手里和长生很像——又不那么像,不染的刀柄宽了一分,刀身重了二两。 “刀剑不轻易给别人,是因为值钱;只要能用好用,就可以换。守着一把兵刃不放手的,都没有出息。” 这是陈子临告诉她的,她上次摸到这把不染,也是在那个时候:陈子临告诉她长生快打好了,看她着急,就让她用不染试试刀。 那天是夏天,此起彼伏的蝉鸣就同她现在的耳鸣一样。其余的她都忘了,只记得把不染横在腿上摩挲的时候,血气不断涌上来,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间长大了,和曾经打不过只能躲着走的那些人一样高,能轻而易举地拿起任何兵刃,走到天下的任何一处,什么都不怕了。 她喜出望外,擎刀立于天地之间那一刻气脉舒展内息翻卷,她演起了刀法又忍不住得意,兴奋地说原来这几招是这样,难怪我使不舒服原来是轻重不对,师父我这样顺刀对不对?师父我自创了一招你看啊…… 陈子临负手站在一边,也只是抿嘴笑,不说一句话,但是他的目光让沈节觉得刺痛。 “我师父最近好像不对劲。”沈节借口找衣无乐拿药,装作漫不经心抱怨道。 “你终于发现了?我还以为你要等到被他骗上床了才明白呢。” 沈节“啊?”了一声,她对这些总是很迟钝。 “你不觉得他对你过于特殊了吗?” “我学得比别人好啊,他应该要收亲传弟子吧,他连长生都给我了。” “别说我没提醒过你,陈子临他比你大十四岁,在投到一叶门之前死过女人。” 衣无乐经常从弹剑作歌那里淘换各种故事,有一个就是关于陈子临的:陈子临出身习武世家,在雪山学刀两年后到江湖闯荡,很快就混进了一个帮派,帮派的领头人是个比他大几岁的女人。之后帮派碰上了事,那女人拿自己性命救了与此 39. 月卫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她数过自己到底走了多远,两千里,三千里,四千里一万里;走过那么远,不过是走马灯一样的人死死生生,年华逝去剩下一具伤病疲弱的皮囊,越数越伤怀,就不再数,也不愿在乎了。 初出江湖说不在乎,是年少气盛最无所畏惧,做什么都敢一鼓作气;在江湖飘荡十年八载再说出不在乎,多半是无法挽救,只能用“不在乎”应付别人的无心之问,安慰自己。 什么都在乎是走不了多远的。 沈节越走越觉得手脚发凉甚至开始麻木,只好把止血的皮带解下来重新系了一遍。 走出了河谷,山势平坦好走了不少,雨势也弱到了似乎刚起又马上要停的样子,只有横行的山风荡过,积在树叶里的雨水才会哗啦啦地扬下来,下暴雨一般。 现在山间没有夜鸟的动静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虫鸣还在草木深处摇动。难以想象,从进山到陈子临死在自己刀下,一路听到的鸟鸣全都是听风崖联络的声音——反正自己杀完陈子临镇住了听风崖,把听风崖甩给衣无乐去处理,自己可整治不来那么多人。 只不过衣无乐自从进了听风崖就再没有消息,“徐荣”被埋在洞里之后,她也和弹剑作歌彻底失去了联系。 她慢慢走到山顶,这里已经是前山的范围,下山的路比上山好走一点,路边也交错点着石灯,各自给山路照出几方暖黄来。远望近在几里内的小月屏,天然的山峰新月一样围出了半个圆,把一点湖水和拥水抱竹的别院圈在中央,从别院到引仙台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从小月屏向各个方向泄出的山路也逢二十步点一盏灯,灯火在雨雾里闪闪烁烁,不知道的还得以为路前的是京郊哪位贵人的山庄。 就她听过的传闻,谢清平给曾经的太子做过杀手后来又逃跑,投奔文掌门后没蛰伏多久就害死了文掌门自己掌了一叶门,而后一叶门常在江湖上仗着人多出风头,江湖中人看见一叶门人也尽都侧目噤声;私下议论起背后的谢清平,说这厮始终是个武功平平的心狠弄权之辈。 既贪生怕死,又要耀武扬威,前面这座山上的埋伏只会多不会少。 沈节没有顺着蜿蜒的石灯小径下山,人在灯下看不见周遭,只会成为别人的靶子。 抄近路到了前往小月屏必经的悬索桥头,一边是山崖一边是山坡,恶风吹得桥身倥偬战栗,铁链哗楞作响,她左脚踏上桥时,听到了重物的落水声——或者说是人的落水声。 桥两边的松油火把都灭了,她只能看到桥的另一边有两个人影。 脚下的木板上不止是雨水,每一脚下去都会踩到黏滑的东西……如果是油,对面两个人只要扔个火折子,自然直接解决一切;如果是血,这里刚刚发生过什么,不用想也知道了。 她走到桥中央,看清那两个人影是在干活:搜尸体,把尸体扔到桥下的涧里,用铁铲刮干净桥板上的污秽。那两人也注意到了沈节,面向她戒备起来。 “什么人?”其中一个喝道。 沈节在“我是你祖宗”和“我是沈节”之间抉择了一下,选了稍微省点力气的。 眼看着对面其中一个松了口气要放行,另一个还站在那发愣,沈节便问:“有衣无乐给我的消息没?” 给沈节放行那人爽快说没有,另一个也谨慎地让到了一边。 “你会杀了我们吗?”沈节从这人跟前经过时他突然小声问。 两个人都是一身潮湿的血水味,背着光只能看清轮廓,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你要是惹我,我当然杀你。哈哈哈你这人,”沈节走过桥头,两脚踏到了泥土上,“真有意思。” 背后寒光一闪,沈节抽刀却没挑到任何东西,转身只看见刚刚说话那个人脖子里插着把小刀,嘴里向外涌着血沫,绑着弩的右手直接被掰断了;他的同伴就这样袖手看着他把血抹得到处都是,还特地向 40. 不平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方才那阵急雨也扫到了前山,引仙台上唯一的方殿朝南的房檐下面湿漉漉一片,灯火照着润湿的墙,檐角挂下来的雨链被风掀动,扭了几下雨水斜倾出来,碗中铃舌毫无规律地敲了一阵,发出一段金石之声。 小月屏能成落枫山的风水之一,是因为得天独厚的地形能挡住从背后山谷灌过来的恶风,屏内成了落枫山中最安稳的一处。但是今天的山风明着和命运作对,拼命摇着雨链,雨水已经被刮成了雾,浪一般拍打在南墙和殿门上。 如果杀意能用来杀人,那整座引仙台上会喘气的早已经死了一个来回。 沈节站在紧闭的殿门口,借脚下积水扫视一遍房檐下,居然没有藏人也没藏什么机关。不染的刀身仍然不沾一滴血,汇成一股的雨水正从刀尖滴下来。 现在只要闯进去,一切就都无法改变了。自己今晚走过的人命铺出来的路……她忘了应该数到多少,但是右臂开始发凉,自己也空等不了太久。 她的目光似火光一样照过纸窗,有一只飞虫落在了纸上,搔搔爬爬发出窸窣的动静,像冬天山上落雪、秋天山上落叶的声音。 她伸手准备推门,想起谢清平的秉性又缩回还能用的左手,不染在手中挥动两圈运足了势,直接劈断了一整扇门的门轴——门轴断了,嵌在墙内和门里的机括也都□□着裂开。又一声沉重的铁木拍地的巨响,沈节脚踏着倒掉的门板,提刀进了大殿。 大殿内的烛光更加密集,中间供着一尊镶满红蓝宝石的金身佛像,映照着烛火的高大铜屏风立在两侧,沈节刚在让人目眩的光点中看到轮椅中背对着她的老人,就听到了成片的机括声—— 谢清平确实武艺拿不出手,但是他精通机关暗器,到了一叶门之后办了飞星房,还任了一段时间的教头。飞星房明令禁止把毒用在自己人身上,意思就是,这里的机关很有可能全是带毒的——沈节直接被一排牛毛粗细的飞针逼回了门槛外,用刀挡住三根,还有一根好险夹在了斗笠的缝里。 轮椅中的老人仍然背对着他,开口声音发颤,配上满头干枯的白发,仿佛根基已毁,时日无多:“是你啊,我还以为衣无乐那丫头呢。” 沈节压了十几年的火气正往头上涌,跨过地上的飞针再次踏进如同佛堂的殿内,刃口发黑的飞镖接连不断像长了眼睛一样追着她跑了半个殿。奇怪的是这十几步里理应步步杀招,但她神经紧绷着观察四周,却没等出下一招,机括的声音也停了。 轮椅中的“谢清平”背后斜插着支飞镖,像条僵尸一样挺在原地浑身颤抖着,洇出来的血已经发黑,这是沈节刚刚格挡弹出去的镖。 “果然他妈的假的。”沈节一把扯过轮椅钳着这个李鬼的脖子,这人长得和谢清平有七分像,装扮一下确实能唬人。捏住颈脉,她发现这人的脉细弱得诡异,看来谢清平找不会武功的人当替身还不够,还要给人下毒。把人从轮椅上扯下来,才看见轮椅扶手上大大小小的拉环和扳手,自然管着这座殿里的机关。 这座笼子不能再多待片刻,佛像前没烧完的香呛得她嗓子发痒。 她把刀归鞘左手提起“谢清平”的衣领,一脚把他挝出门外,“真的谢清平在哪?!” “嘶——还烦你不远万里地找过来了,这么多年何必。” 沈节照着这张她恨得牙痒痒的脸给了一拳,“谢清平”嘴里马上见了血。这人直接眼睛一翻就着昂贵的衣服往积水里一躺,含着打落的牙,口齿不清道:“你打死我好了。” “行。”沈节站起来抬脚就往他脸上踹。 引仙台上传出一阵哀嚎,一直打到这人开始哭哭啼啼喊姑奶奶,沈节踩着他的脸:“有想说的了?” “有……有……姑奶奶,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能不能,您和无乐姑奶奶饶我一条……” 沈节抽出不染,精准地把冰凉的刃口顶在他脖子上:“三。” “谢清平他,他,根基在南天 41. 不见天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自觉刚才这招用得笨,她也是听游长笑说过一些土匪火并的故事,“他要是弄假的,那我们就让假的变成真的,他那个真的就得变成假的”,话怎么说她就怎么办的。 细想过来,“陈子临和谢清平都死了”这个消息足以震动所有人:弹剑作歌这些反抗的人肯定士气大振,不问真假先乘势打压属于谢清平的力量也没有问题,如果谢清平不仅仅用替身来诱捕自己,还用自己已死当作诱饵来诱捕反抗他的力量的话——这个可能自己都想到了,衣无乐不可能想不到;还有听命于谢清平的那些人,在不知真假的情况下短时间不会轻举妄动。 沈节走着走着觉得自己眼前发糊,用力眨了两下,眼前的灯开始发暗,而且还飘了起来…… 旁边闪出来一个人把她搀扶起来,她根本没看清是从哪冒出来的,只听到“前辈……” “赌场怎么走?”沈节低声问道,顺手接过这个弹剑作歌弟子递过来的药,坐在了台阶上。 “走山路的话要先从山门出去,然后往东北走六里到渡口,渡口的船就能直接到。” 沈节搓下了药丸外层一块皮,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确实是衣无乐给她吃过的药;舔一口,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吃。她顿时感觉一股我命由大夫不由我的无力:“有没有近路?” “你知不知道?”这人扭头向暗处问道,沈节这才发现阴影中还站着名听风使,看来衣无乐对听风使的处置就是给弹剑作歌的弟子一人发了一个。 “引仙台后的别院内有机关,从机关下到地下河,可以摇船直接到赌场后门。”山中一阵一阵回荡着闷雷声,再加上枝叶拍打的动静,这听风使的话音还相当清晰,看来内功练得不错。 迟则生变,沈节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她服药简单调息了一会,旁边的弟子已经给她重新包好伤口,扎上了止血带。 沈节头一次进地下河,绑在船尾的灯能照亮的范围还不到十步,只能看到被映得昏黄的石壁,还有黑成一团的地下河,石壁的凹陷和缝隙全都是黢黑,船跟着水流走过去,石壁也一点点浮现又快速隐没,三个人的影子在石壁和河水上歪来扭去。船头灯下倒没有飞虫,洞里的生物都是瞎的,即使把光摆在它们面前,它们也什么都不知道。 “诶,石头上有字!恃强凌弱,不得欺诈平民,日什么三问三省,看不见了……” “习武二十诫,你没背过?”沈节在心里盘了一遍她当年从上山起就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当初文掌门对这种东西要求得相当严,入门三天之内背不出来的直接赶下山。 摇船的听风使茫然摇头,弹剑作歌的年轻人也说不知道:“无乐姐好像说过几句差不多的,还说‘你们一叶门过去有点像样的门风也流没了’。” “你学得倒挺像,那你们习武是为了什么?”不等两人回答,沈节继续问:“有了武功身为强者是不是还有强者的责任?江湖在法度之外,该以什么为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这些事情,在入门的时候有人教你们吗?” 没人回答,洞穴里回荡着深深的吸气声。 “前辈你不知道,现在不少人进来,一心想着选上听风使出风头,或者选上月卫伺候谢清平。我师父说,想钻研武学就自己找机会寻访名师,做梦当侠客的趁早改投他派;可是我那点银子都在这拜师用了啊,哪来的钱改投他派。” 听风使仍默默坐在船头,应该也想起了什么,抿着嘴摇了摇头。 “习武者不辨是非,早晚会成祸害。”水流声和沈节的话音汇在一起,她不免担心起这群不知道方向在哪里又被逼着寻找价值的年轻人,等到他们成为中流砥柱的时候,在江湖中是否能站得坚定。 地下河的河道时窄时宽,水流也时疾时缓,河道毕竟不见光,地下水的阴冷也逐渐爬到了身上,借着灯光甚至能看见呼出的白气升腾到洞顶,离真实的世界越来越远。 “那赌场的事你们都知道多少?”沈节觉得自己调息得差不多了,尝试活动一下右手,还是不能动。 “哦,这个赌庄最初是巨盗宋南天办的,宋南天和文掌门有私交,开在一叶门的门口肯定是借一叶门的势力庇护,但是文掌门 42. 赌庄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这酒喝得倒挺大。”沈节感叹。 在山洞里的小码头也是由平整的石板砌成,拴船的石桩被水拍击的侧面也都刻着山川百物纹样,长久被灯光照着,居然生了一层苔,敷在潮湿处随着波光闪动。码头上只有一台竹灯架,灯架上四盏两掌高的小灯都可以单独提出来走路照明用,全都是黄铜拧成架子,八面磨得透亮的琉璃把灯光锁在里面;码头后面是人工填土强做出来的庭院,竹编的矮栅栏后面白墙轻檐芭蕉地兰,灯光隐约照出来的阴影里藏着栎树和几片竹子。一路密集的琉璃灯映得恍若划船划到了黄泉路上,在黄昏时分看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谢清平在小月屏的别院已经够精致,和这里铺张人力财物比起来明显差了一截。 进了庭院的月门,这后面的洞道全都铺上了石板,怪石和花木错落修饰在石板路两旁,洞壁上悬着灯,硬是做成了山路一样。 “我的天啊,谢清平他黑了多少钱?这还是就他一个人才看得见的后门?” “我看过这里的地图,一直往前走,再过一道门,是会客的密室。” 两个年轻人走在前面各聊各的,沈节在估算自己的位置:刚刚路过的天井自己曾经在山上见过,这里是雨城背靠那座山头的山腹正中,那赌庄就在南天王的宅子背后,仍然在山腹内。 沈节无心看风景,离一尘不染的阶梯尽头那扇小门越近,胸口那把火烧得越厉害。 三人停在门前,沈节给了两边眼神,接着一刀砍断门闩,两扇厚重的木门被两边踹开——整间屋子连灯都没点,从门口投进来的光亮照见密室中间的长桌,桌上空无一物。再往两侧,各有木格和帘幔遮挡,除了该有的东西,没有任何人活动过的痕迹。 沈节用刀鞘拨开一层纱幔之后的又一层厚帘,突然听到脚下咣当响了一声,听着像是楼下的桌椅板凳翻倒的动静;蹲下细听,好像远处还有人在打斗、呼喝和跑动,能听清的已经有五六个。 “过来。”沈节低声道。 “来了。”听风使听见声音就会了意,从地板摸到旁边的墙上,一口大箱子掀开之后才看见里面藏的绞盘,手摇的柄上还缠着纱布;摇了几圈,眼前挂着毯子的墙壁嘎吱作响,然后轰地一声整个倒了下去,一股烟味见缝涌上来,呛得三个人直咳嗽。 “这边才是赌场吧?谢清平这个人真是……咳咳!” “这一条都是内场,一般人进不来。” 伺候贵人的内场也难逃被刀剑波及,几步就是一道的锦幔被扯了下来,有的烧到一半被扑灭了,还有的拿来勒死了人还缠在尸体脖子上,火虽然灭了但是还冒着烟。一个月卫肚子上插着菜刀,被踢开的矮几翻在走道上,一张看起来不便宜的琴断成两截;金币一样的钱码洒得遍地都是,打翻的酒菜和人血一般顺着地板纹路横流,在地毯边缘洇出发暗的一块。 “看起来像谋杀,其实不是冲着任何人的,是单纯在挑事。” “从伤口看不是月卫,也不是听风崖。” “你直说是我们弹剑作歌的得了……” 两个人一唱一和越来越热闹,沈节不想管他们,顺着打斗的痕迹转了几个弯,直接看到了一丛正在蔓延的火,火已经烧了半个账房,门窗烧塌了,火苗正顺着屋顶的布幔向隔壁窜。 毁账这种事都是在事情败露之后才仓促行之,她绕进烧得只剩下炭的半间账房,在被熏黑的墙角找到了那根火折子——纵火用的火折子,和自己身上那根捡的一样,是听风崖的制式。 陈子临如果要毁证据早就下手了,现在来纵火,一定是听风崖又出了事。 衣无乐要对赌坊发难,先挑事再杀人就是最简单的办法,现在听风崖已经不再是陈子临的听风崖,那烧掉账房维护的是谁?如果说是九嫂追杀赌坊的事情,谢清平被逼自保的话,又和听风崖有什么关系? 沈节正没头绪时,一柄飞刀咄地从她眼前擦过,钉在了柱子上。 华夫人?沈节向外追了十几步,一个活人都没看 43. “秦剑”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本来被雨淋一身湿,靠自己身强体壮和内息稳固已经用体温烤干了点,剩下的雨水刚刚被火一烤全都蒸了出来,水汽闷在衣服里,像岭南的天气一样烘得她骨髓都跟着难受。 在她不痛快的时候,谁来忤逆都是找死。 逃跑的赏罚令直接被她一刀捅穿,在摸这人身上有没有什么信件字条的时候又有人放冷箭,放冷箭的人就被两支箭插进了太阳穴。 “前辈!”秦剑从通道的另一侧赶过来,仍然穿着浸了血的月卫的衣服,但身上的伤口都包过了。 “还有一个。” “嗯,他要去找谢清平复命,咱们跟着他,反正他腿上中了我一箭跑不快。” “能伤赏罚令,秦少侠功夫不错。”沈节打量着似乎已经打扫了一半但是又被闹得一片狼藉的大厅,角落里有几根松针样的大针。 华长琴也来过。 “不不不不前辈谬赞,我用□□射的。”秦剑嘴上漫不经心说话,手上示意沈节去另一个方向围堵。 “衣无乐在哪你知道吗?” “这我不能说啊前辈!” 拖着伤腿的赏罚令走走停停,勾着他们在赌庄迷宫似的通道里兜起了圈子。沈节攥了一下发凉发木的手,自己快到单凭意志撑不下去的界限了。 捡到一壶没被殃及的酒,她顺壶嘴喝了一口,柔和的灼热从食管流到肚子里,居然是好酒。热量发散到全身,经脉通畅了,连脑袋都比刚才清楚了不少。 她没忍住又喝了一点,这一小壶根本不经喝,两口下去半壶就没了。 又跟踪了赏罚令一段,趁目标在迟疑的时候感觉闷得慌打算再来点,谁知酒壶被从背后来的手抢走了。 “前辈你少喝点!” “被他发现了,没用了,宰了吧。” “那我们怎么——哎!唉呀。” 沈节已经像鱼一样游出去,赏罚令紧接着就倒下了。 “你这个月卫不认识路啊?”沈节游回秦剑身后,不染入鞘伸手拍两下他受伤的肩膀,秦剑发出一串吞咽疼痛的声音,她便摘走了秦剑手里的酒壶。 “认识归认识,月卫死得快换得勤容易被渗透,对吧?我去叫门谢清平肯定有戒心,我想的是趁刚才那个赏罚令进门的时候直接冲进去,我给你对付门口的守卫,你去取谢清平人头,这样多好!” “谢清平的守卫这么弱,你负着伤能一个打两个?” “不是还有前辈你嘛!” 沈节啧了一声,“你知不知道听雪房外号是什么?” 秦剑摇头:“很久之前的吧?” “‘人傻钱多速来’。” “为什么?”秦剑一万个不服。 “‘拳不如剑,剑不如刀,刀不如枪,枪不如暗器,暗器不如背后阴人’,剑是兵中君子,君子打不过流氓。真打算在江湖上谋生的不会学剑,学剑的都是不缺钱来镀金的,花钱大方又不懂那些下三滥,发现被骗了也不会你死我活的,”沈节觉得开心了点,就顺便吹了他一脸酒气:“多好的冤大头,所以,说你人傻也没错。” 喝了酒就开始自然而然地装醉,她眯起眼睛,坠在幔布边上的铜饰闪闪烁烁,让她想起了摇晃在夜里的河灯。 她徐徐叹了口气。 秦剑领着沈节拐回那条被放火烧了的狭窄过道,幸好火已经被扑灭,木梁木板该倒的倒,该成灰的成灰,还立着的也全都烧成了炭黑。在烧黑的柱子后面找到开机关的把手,不过早就烧断了。 “没事,还有条路。前辈你可不许喝了啊,要是最后出了岔子……” “你管我喝不喝,你觉得谁能赢?是衣无乐还是谢清平?” “说真的,无乐姐叫你一个人去见谢清平,我都觉得你凶多吉少。” “衣无乐布了那么久的局,她肯定不会把成败押在我身上啊,她要的只是让事情发生:你带我去见谢清平,我和他们发生冲突,都是其中一环——诶不过,我是自愿给她当棋子的,你呢?” 说话的时候沈节看到了摇船载她来的听风使,这个姑娘藏在岔路里,躲过秦剑的视线然后又返回来,直直地盯着她,一直用唇形对她重复四个字。 沈节自己学了几遍,得出来 44. 谢清平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呸,什么义父,真他妈的恶心。 “区区这点事,被你办得这么狼狈,你还能成什么事?”谢清平那丹田空虚却还撑着一口中气的浑浊不堪的声音从纸窗透了过来。 沈节全身动也不能动,像斗酒的时候叠的酒塔那样直挺挺地倒下去,脸贴在潮湿的地上:还好只能看到地面看不到谢清平,不然死了都不痛快。 她闭上眼睛,听到秦剑咕咚跪倒的声音:“是儿子本事不够,义父罚我吧。” “算了……赶快把东西取回来,不要耽误我的事。外面那个,” 内息被松师傅一掌震得七零八落到处乱窜,她试图再次运气把逆乱的气息拉回来,但是气息刚随着心念起,逆乱的气息直接冲上任督二脉,胸口一紧,一股暖流不受控制地跟着两声咳涌了出来。 铁锈一样的味道裹满了舌头,血吐完了,胃里又向外涌酸水。 “处置好了吗?”谢清平穿的是双已经磨损不少的木屐,拖着喀拉喀拉的动静移到门口,正对着沈节。 “回掌门,是否……” “留着此贼的命做什么?拖出去,别死在我面前。快点来人,打扫庭院。” “是。”松师傅回答。 谢清平发号施令之后又缓缓踱回屋里,木屐闷闷地刮蹭在石板上,沈节被钳着后颈,沿□□拖进了偏院。 路两旁的蔷薇长得太多,渡出来的枝条已经越过围栏侵到了路上,软嫩的枝条上长着细小的毛刺拍打着她。她艰难呼吸着带血味的凉爽空气,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松师傅会站在谢清平这一边。 当年收留松师傅一家的是文掌门,当初谢清平与陈子临密谋害死文掌门的时候他也听到了,他是被利诱?还是被胁迫? 不管为何,现在处境最危险的是自己,赶紧想想办法动起来……谢清平就在眼前,等了十五年,必须杀了他,就今天,就现在! 虽然和十五年前一样,字条到了弹弓上没射出去、或是刀没在最后掷出去直接把这个罪人钉在他背后和他一样道貌岸然的字画上,谢清平手下的人都在等着她——她只能挨这一闷棍,束手无策甚至动都不能动。 情绪激动之下又呛出一口血,她上半身颤抖着,她能感觉血从嘴角流到下巴,然后看着粘稠的血滴到石板和苔藓里,漆黑的一小滩。 突然一声鸟鸣横贯宅院上空,是听风崖? 这声鸟鸣显然也在谢清平的计划外,沈节被扔在潮湿的花土上,隔壁院里谢清平走出来叫住了李关州: “九妹,你去把尾巴清干净。” 说松师傅可能还存在立场的疑虑,现在想想,李关州在桥上拦住她确实是在演戏,不过丧夫之痛是演不出来的,九爷因谢清平而死是真的。 谢清平这样做,是想让李关州在赌庄刺杀自己,但是让自己信任李关州的线索应该是被烧了。 所以谢清平在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了他的棋盘上;既然衣无乐已经把自己这枚棋下到了谢清平门口,弹剑作歌的援手要怎么来?再不来的话棋子死在这里,半盘就白下了。 松师傅带着内力的一掌又拍在她的后心上,她呕出两口血之后感觉从心口到喉咙像撕开一样痛,僵硬不能动弹的四肢开始微微发麻,连中毒的右臂都有了知觉。接着刚被震乱的几处气脉和穴位都被松师傅用内功强行通开了,这种痛已经不是撕心裂肺可以描述,简直就是被带棱的剑刺中,那剑还在伤口上拧了一圈。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要死了,还是松师傅真的在救她。 “稳住。”松师傅在她痛得发出不堪入耳的惨叫时低声道。 松师傅在把他练了半辈子的内力向沈节的经脉里灌。不知道起因为何,但把自己的功力散去之前肯定是绝望的。她心里闯进的念头在问自己值不值得一位武林名宿这样做,自己单凭沈节一个名字当然不够,但是凭杀掉一个无德的掌门……这个价钱倒也合理。 荆轲要去刺杀嬴政时, 45. 偃师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抖一抖刀,山间的露水很重,在一天中最冷的时间,连刀身上都动辄敷一层水雾,水和血溶在一起流得相当难看。 她从耳鼓听到了心跳,血水滴在瓦片上的啪嗒一声,在檐下避雨的麻雀被惊飞了出去。 每走一步,脚下斜铺的瓦片就咯剌响一声;她离谢清平越近,偏院的打斗声就越来越模糊,连瓦片互相挤压都变得刺耳。喉咙里倏倏的气流,和风惊动的草木摇动一样,从近处,从远处,同时在响。 不远处的山林中又有了鸟鸣,鸟鸣很快扩散到数里之外,整座山沉寂的夜鸟都惊醒了,在薄雾中飞掠出去。 沈节已经走到了谢清平的正对面,她直视着庭院里负手站着的谢清平,同时谢清平也扬起头,厌恶地看着她。 不——真正的谢清平当然不会这样等待别人来杀他。沈节扳动□□一连射出三支弩箭,三支箭全都射中了要害,不过箭头深深楔进谢清平的眼窝里,他仍然用同样的表情,木然而厌恶地看着他。 这个谢清平甚至是木头做的。 沈节没想到谢清平懂得暗器机关之外,还懂偃师制造傀儡之术。 傀儡一拧脖子,比华夫人的暗器还快的飞刀从袖口飞出,沈节从房上翻下来,一行飞刀全都长到了瓦片上。 真的谢清平到底在哪? 沈节移动到哪里,傀儡身上层出不穷的暗器就追到哪里。华长琴用的松针长的钢针叮叮当当射到了刀身和青石板上,沈节一路闪转腾挪到水池边,□□射出一箭卡住傀儡又要拧起来的脖子,然后飞快地打出半桶水,全都泼到了傀儡身上。 紧跟着水来的就是极北之地那滴水成冰的寒风。 傀儡被冻住僵在原地,沈节一刀砍断了还在试图拧起来的木轴,再一刀砍断了傀儡前胸的木板,满肚子的零件和暗器稀里哗啦地散落在地上,那傀儡还不解地舞动着四肢,然后便扑倒在他的内脏堆里。 沈节听到了金铁呼啸而来的声音,横起刀挡住一把冲她命门而来的飞刀,第二把指向太阳穴的飞刀竟然生生把这一把用来杀人的刀给咬断了。 沈节只能就地一滚,差点被横飞的暗器险些刮掉耳朵,接着这三把飞刀过后的就是雨一样的钢钉——和傀儡只会追着人放暗器不一样,这次全都是瞄准她的接下来的行动,只要她做出正常的反应就一定会被打中要害。 她捞起刚刚掉在地上的不染,险些被钢钉穿透手心。 她知道谢清平躲在哪里了,就在暗器飞过来的方向。 草丛和围墙背后又跳出来十二名月卫,全被她切了脖子,从动脉涌出的血结成冰凌的时候这些月卫还毫无知觉,然后便迷惑地倒下。 三十。 斩断一丛一人高的灌木,谢清平正在翻过游廊仓皇逃跑——她运足力气整个不染都因为寒冷的内力不断震鸣,一定能直接取他人头! 谢清平却回身,用小臂架住了沈节的一刀。 刀刃磕在精钢上锵然作响,一气贯之的内力撕断了布料,灯火明灭见她看到谢清平的两条手臂包括双手都是钢打的,脖子以下右半边的肋骨连同肺都没了,只有白森森的钢架卯在骨头上,撑出来一个人形。 似人非人的谢清平扭动他那张可憎的脸,咧嘴笑了:“你无论如何都胜不了。” 沈节正考虑给他裆下一脚让他笑不出来,背后突然闪过一个影子——一个带着火药和火油味的人形木偶像野兽一样爬到了背后! 这么多的火药足够把一个活人炸碎了,沈节左手掷出刀鞘将木人顶到了三丈外,那木人在着地的瞬间像烟花一样炸开,烧着的木片和四角钉飞得到处都是。 谢清平又趁乱跑,见快要被沈节追上准备故伎重施,沈节已经不打算给他第二次机会了—— 身上有松师傅多年的修为,气脉通畅底息浑厚,要是把这些力量都使在这一刀的话,任凭谢清平用精钢做的骨头也不行! 沈节大喝一声,不染再次嗡地颤鸣,和谢清平的手臂相击甚至打出了火花。火花尽处,精钢一根接一根地断开,最后一根因为力道到了头,只是被劈出一条凹痕,被蛮横地扭出一个直角弯。 不染的刀尖已经逼到了谢清平脸上。 谢清平伸过另 46. 流霞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全身的脉搏都在跟着耳鼓里那根汩汩地跳。倾力一击之后内息炽盛根本没法收功,寒气在她周围盘旋,走到哪里,哪里盘踞的雾气就变成了雨,把她从头浇到底。 好像一切都是因为这座雨城,又好像不是。 她头一次杀人杀的是自己的爹,她什么都看不清,只知道喉咙里的什么东西就要顶出来了,再不开始跑,自己就会死。 第二次杀人,什么也不懂就跟出去做任务,知道那些闹事的也艰难地活着,为了不饿死才闹成那样之后,她好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一遍又一遍问自己是不是罪人。 第三次杀人,她和流氓逞凶斗狠,她刀练得好,杀得干净利落。流氓发誓绝不再来犯事,同行的伙伴感谢她救命,杀人和虚荣连在了一起,她觉得古怪,但是好像从来都是这样的。 第四次杀人她就忘了,弄死一个人在江湖上是家常便饭,甚至杀得越多,名字就叫得越响。 杀到现在,她恨了十五年的两个人都普普通通地死在刀下,甚至每一刀下去的手感都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为什么?真的结束了吗? 她害怕这又是场梦,醒来之后又是一无所有,只有像鞭子抽陀螺似的抽着她的仇恨。 她原本能够拥有她想要的光辉人生,沿着靠勤奋铺下的路,每一步都有希望,可是一夕间这些都被一把火烧了。 余生只能背着失去的东西,世间没有什么再属于她:独守心内注视着自己的一腔孤愤,因为心外的熙攘都是聒噪,别人的幸福都是对她的凌迟。 她因此而痛苦,她便斩断了让她痛苦的人,然后呢? 她想要十几岁的意气风发,想要回失去的人生,可能吗? 人贱如草芥,悲喜因外物,得着便物与我同喜,失便将自己也舍去。 她听着沸腾的草木喧哗,只觉得烦躁。 “前辈!前辈!”秦剑的声音很模糊,“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沈节多匀出口气都艰难,原来是秦剑一直在耳边聒噪。 “无乐姐说,知道前辈有很多话想问,但是今晚她实在没有时间与前辈相见。前辈在天亮前先在这边休息,天亮时无乐姐就会来。” “哼。” 秦剑扶沈节在刚扫完灰的榻上坐下,拢着双手吸溜吸溜吸着气,小跑着关好门离开了。 想想自己,在雪山上嫌弃尘墟练寒功的时候,显然过分太多。她又想起离开雪山前尘墟的那副嘴脸……老东西,你要教我弃世,觉得弃世可以淬炼刀法,你是白教了,我就是疯了,从开始就疯了。 沈节觉得屋里霉味太重正要开窗时,听见纸窗外脚步窸窣,有一队人把这间屋子前后左右都守了起来。 她在窗下听了片刻,没有多余的动静。已经到了这一步,没必要疑心衣无乐。 破晓时分全身的寒功才渐次收尽,她提起桌上的长生,才发现长生下面压着细长的锦袋:打开锦袋,里面是折断的不染。 看见不染的断口,她叹了口气,把断刀包好,重新将袋口扎上了。 “前辈你醒了吗?”刚有动静就来,秦剑似乎一直在外面守着。 “醒了。”沈节答道,“昨夜辛苦你,让衣无乐给你开双倍的钱。” “那倒不用。前辈您先收拾一下,干净衣服我放门口了。” 沈节伸了懒腰拽开门,外面天光熹微,满园的蔷薇在浅淡的天光下都是色调不同的灰白,被露水泡透的泥土味闯进屋里,顿觉清爽。 然后两名弟子打了招呼,进屋抬出个澡桶,提来热水填满,还问沈节要不要洗头发。 “你们走吧,不用伺候。” 沈节腹诽衣无乐事情真不少,便把血水雨水泡透了的外衣里衣一件件扒下来,血液干了之后全都粘到一起,一塌糊涂。身上的伤口不多,最严重的是右大臂小臂各一个伤口,已经停止渗血了;跌打淤青到处都是,没发现还不要紧,发现了顿觉全身哪里都疼。 最大的问题是自己的经脉受伤不算轻,松师傅的功力在身上,就是颗不一定什么时候炸掉的火雷。 不管了,心愿已了,能活几时算几时。 到热水变凉,人也泡得全身酸软。沈节慢慢腾腾包头发穿衣服,自己好歹是一叶门半个恩人,就 47. 掌门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雨城终于又见了太阳,浅淡的日光穿过雾气,湿漉漉地照着石板和路边旁若无人长着的红花绿叶。 徐荣生怕又被沈节问出什么,从南天宅院后门到半山亭的路上一直在打岔,说他养过的鸟长什么样什么习性。 “你在听风崖晋升不会靠的是养鸟吧。” “别忘了我的人格魅力啊,而且投其所好不是很正常吗?” “那你鸟哨应该也吹得很好?” “不表演。”徐荣双手抱胸理直气壮拒绝道:“别想从我这套到任何东西。” “你,”沈节摇着手指,“讨打。” “江湖人士殴打一叶门弟子,这事难了了——” 沿山路转过一个弯,沈节已经看到了等在亭子里的人。 “那之后听风崖归谁管,归你还是归衣无乐?” “那,”徐荣被噎了一下,紧跟着快速搪塞:“当然是无乐姐爱给谁给谁。” 衣无乐看见沈节,远远地对她一揖。 徐荣回南天宅院了,沈节一个人走到亭前,回揖道:“恭喜你啊。” 衣无乐穿的不是夜里那一身散漫的白衣白裙,这身颜色厚重簪玉缠金,庄重了很多,今天肯定有不少事等着她。 衣无乐后退一步,低头对沈节拜了下去:“我替一叶门拜谢大侠。” 沈节想着和衣无乐暌违十五年终于可以多说说话,现在看来已经没什么话可说了。 “掌门跟我客气什么,我该谢你才对啊。” 南天宅院的厨房在山脚下不远,清晨时分炊烟正盛,但四周无风,都沉到了离地四五尺高的地方,飘得如同扯断的絮。 客气之后,衣无乐拉着沈节到亭后的僻静山路上:“你想当掌门吗?要不你来当掌门,我给你管事,这样多好。我一个人当掌门,那么多双眼睛盯我一个,真的好恶心。” “我才不当,好不容易一身轻了又给我找事。” “那换过来,我当掌门,你当落枫山二大王?” “这两个有区别吗?” “不开玩笑了,现在门派里事情太多,你能不能给我帮阵子忙——等平稳之后给你挂个高高的虚职,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么样?给我个补偿你的机会。”衣无乐的目光依旧真诚,几乎挑不出什么问题。 沈节连连摇头:“到了一叶门就会想起过去的事,我想出去静静。” 山背后的小路潮气更重,路边高低的树并没有将视线遮得密不透风,能望到落枫山的枫叶转红,如同泼出去的霞光。近处树影间的藤萝从构树缠到杉树上,苍翠的叶下藏着正在由青转白的果子,露水正在滚落下去;雨后林木酸涩的气味蒸腾起来,沈节闻不太惯,而树下觅食的灰喜鹊听见人声就忽地飞走了。 “你和陈子临果然还是不一样。” “我和他当然不一样。”沈节轻笑了一声:“这话是怎么来的?” “陈子临和你师出同门,早年浪迹江湖,为了报仇潜入一叶门,这些你都知道。后来我才查到,他早年杀过自己的另一个师父,你不承认也得承认,你们太像了。” “只不过报了仇之后陈子临被功成名就诱惑,当了谢清平的手下,我什么都不想要?” 衣无乐打量沈节一眼,也笑了起来:“只要是人就有想要的。你想继续当大侠,我就让外面的听风使给你编编故事得了。” “江湖上的传闻先澄清一下。”沈节手指不自觉敲着刀柄,“说起听风崖,徐荣那个人的底细你清楚吗?” “他是折羽宫的卧底,目前没什么害处。我现在不会和折羽宫为敌,以后再用他。” 沈节想起了白涛,衣无乐当然会惦记着折羽宫。“白涛的……” “这事没什么,我和他虽然是亲生的,但是没见过几次面。而且当时换是我的话,我也会去杀他。” 衣无乐消息灵通,自己杀了白涛这事她当然早就知道。沈节从怀里掏出那张染血的画像,递给衣无乐。 “你怎么不把它烧了?”衣无乐看了一眼就把布片叠好塞进了袖袋里。 “我哪知道。” “对了,这个给你。”衣无乐从袖子里掏出个手指头大小的泥人,泥人四肢五官做得都相当精致,衣服都掐出了褶皱和边幅,最外层还封了漆,是衣无乐十几年前还在天心房配药时的模样。 沈节接过来端详了一圈,泥人脚下画着红色的燕子。她看这 48. 落枫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三年前我刚得知你在雪山,就让弹剑作歌联系过你,但是你没回应,我等了半年。是那半年我做事太明显了,被谢清平发现,中了毒到现在。不过也是这三年我一直没有行动,他们才放松警惕的。” “那个毒,严重吗?” 衣无乐摇头:“解不了。万姑姑一直在给我调方子,现在能用内功,身体能正常使用,人少活几年问题不大。” 衣无乐戴着很长的手套,完全看不到她那双黑得不像活人的手。 沈节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位前辈说过,不管多好的刀,握久了手都会受伤的。” “虽然这么说,江湖上总得有人手里有刀。”衣无乐回答得很决绝。 “嗯,我也这么想。” 终究是有一些东西还没变。 “联络不上你,我就让几个人上雪山看看,都被尘墟老前辈挡回来了。老前辈看管甚严,让他松口放你出来还花了我不少钱。” “花钱?他还喜欢这东西?” “人到了年纪就会思归,他嘴上说六亲已绝对世间只有厌烦,但是我告诉他当年那个被拐的侄子早就回家,还念着他的好,给他准备乡间宅院愿意赡养他老人家,侄孙一心学武又没有人教导的时候,他就动摇了。估计这会他师弟也该找到他了,正鸡飞狗跳呢。” “热闹热闹也挺好。在雪山上清静但是吃苦,最后也得含着恨走。” “陈子临本来就是被谢清平利用,对他早有不满,老前辈松口之后,我就让他杀谢清平取而代之的意图提前暴露,谢清平开始用我来对付他,想坐收渔利。那时候你还在路上,弹剑作歌被陈子临离间得厉害,靠徐荣才保住了大多数人,也是那时候才发现松师傅是谢清平的眼线。” 提到松师傅沈节也觉得不安:“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听谢清平的?” “我们对他了解太少了,当初他看起来都是走投无路从少林寺到枯荣海再流落到一叶门,实际上他就是个见风使舵的东西,一个忠厚勇武的人经历那么多波折能保全妻儿家小才怪。现在我不打算留他了,他还是适合回家种地,再派几个人盯着,省得他再生事。” “他说自己将来会泄功而死,又是怎么回事?” “他练的拳法路数不对,最后一定会经脉移位全身扭曲,想死状好点就要把功力传给别人。谢清平留他,估计是想给他哪个干儿子的,他见谢清平不行了,又传功给你,想从我这捞点好处。他还能活着回去种地已经是捞到好处了。” 沈节叹了一声,自己把他当成共同落难的人,敬重了他那么久。 “我以为你过来会直接进山,没想到你在外面先碰到了陈子临。谢清平这些年为了控制他,把他害得身败名裂,他即使和我结盟也没好下场,只能和谢清平捆绑在一块,所以你进了山第一个发难的就是听风崖。我慢了他一步,就直接去听风崖拦他了。” “小红没跟你过来,小红没事吧?” “小红埋在湖边。以后它跟着我也不能再去山里,最后多半被人毒死,还不如早点逍遥了。” 沈节哑然。“当掌门又不是当皇帝,要这么森严?” 她与衣无乐对视一眼,明白了衣无乐没说出来的苦衷,摇头笑道:“尘墟老头总说‘能者谋其事’,那只好这样了。” “陈子临把消息传给谢清平,我对付陈子临的时候,谢清平就一直在对你下手。应该是徐荣把我计划的一部分透给了谢清平,他居然把万云旗这么危险的东西放到了后山。” “对,幸好你提前和万姑姑打过招呼了。” “就是没防住松师傅,这手失算了。反正跟你交代别吃山上的东西,你也不会听。” “人命罢了……谁能干净过谁。”沈节想起山涧底流的血水顺口说道。“然后呢?” “在你进山之前,弹剑作歌就潜进赌庄,吓唬了谢清平一下,顺便给你清清路。谢清平绑了长琴,要借赌庄消耗弹剑作歌,然后华夫人去大闹了一场。谢清平啊,还是天真地觉得女人好欺负,连华夫人都敢惹。之后你杀陈子临控制了听风崖,他躲进南天宅院策划听风崖倒戈,再后面你就都清楚了。” “长琴是你故意让……” “算是吧,长琴说她可以。我觉得她长大了和你一样是个杀人干净利落的狠人,狠人要多磨练才行,你对人心开蒙太晚了。” < 49. 饮客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江南向来温润,雨多雪少。前两天还在下雨,北风吹了一夜之后,江里河里的水汽全都结成了雪,纷纷扬扬的鹅毛和乱絮、抱成团的雪花从灰白的云底下跌到行人的头顶和油伞上,从肩膀被拂到地上将石板濡湿一小片;剩下的倾洒在店前的草棚和绿得通透的芭蕉叶上,分不清是雪落还是檐下茶炉里的草杆在响。 散学的小孩把裹书包袱举在头顶和同学赛跑,像野兽一样叫着从街头跑到街尾,店门口的伙计打起袖子遮起额头,“雪天喽热酒茶的来伊噢——”地喊了起来。 这是建康城最老的酒馆,经营了几十年门面依旧窄小,顺着楼梯爬到楼上看到的墙壁也都被熏得乌涂涂,街上最阔气那家酒楼客满了还有人挤在长檐下面等位子,这家酒馆才上了一半的座。 云飞抖落身上的雪,跟着家里的长辈上楼的时候,在窗边独占了一桌的那个穿青皮袍的把窗推开了一扇,悠哉地从热水桶里提起白色的瓷酒瓶,斟上一杯,就雪景一饮而尽。 云飞又看了一眼那人,却没看出男女。 “从南边远道来的客人哈,这边高坐,衣服湿的我给您拿去烤。先来点送瘟酒,小店祖传药方,保证百病不入寒暑不侵,趁热喝来,这杯是小店送各位的,请——菜牌各位先看看,点菜了直接招呼小的!” 小二绕着桌子忙了一圈终于走了,云飞闭上眼睛,吵得他耳朵疼。 眼睛闭着,整个一层楼的窃窃私语全都涌进了耳朵:南边来的,那边可在闹瘟疫啊?你听小二讲呀,送瘟酒是什么意思。嗳,那个不是中原人吧,我看像黑苗的;说得你好像见过黑苗似的,你说他们一句,人家就给你放点家伙让你出不了这个门。你当建康城是什么地方?我听说他们西苗早就不行了,五年前他们商道就…… 什么都不是。云飞睁开眼抿了口冒热气的“送瘟酒”,酒色发黄一股煮烂的白术味,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木桌往外散着败掉的油臭,他烦得把陶盏戳到了桌上,酒水被震洒出来,木桌“咚”一声震住了那些闲言碎语。 旁边的午青立即用膝盖撞了他,然后抱拳对听见动静看过来的人笑笑。 云飞的脸色仍然难看,午青那么大的个子,为什么还要对中原人客气。他只是气不过,只好换了个理由:“什么东西,拿煮烂的白术糊弄我们?当我不认识药材啊?” 他目光从正在吃菜喝酒的人脸上扫过,发现窗边那个穿青袍的人也在看他。 那个人醉得一脸酒色,眼神却深得看不见底:明明是一身酒气蓬头垢面的醉鬼,又好像一点都没醉,清醒地、虎视眈眈地打量着坐在这里的每个人。 他眼看这人扶桌子站了起来,三指捏着瓷瓶,四步的距离晃了三步,跌跌撞撞到了云飞跟前。 午青试图拦住这个来意不明的人,被这人一眼瞪了回去。 “不爱喝这个破玩意,没关系,请你喝我的!”说罢就把云飞面前盏里剩的酒倒在地上,给他斟了满满当当一盏。 开口才知道这人是个女人,而且气息浑厚,内功似乎深不可测。 “酒鬼又疯才……看戏啊?”屋角的桌子那边又开始闲言碎语。 “今朝要打打得大,好啊。” 午青又站了起来:“感谢前辈!感谢前辈好意,我家弟弟没出过门,没什么见识,您不要介意……” 这人拨开了午青,把酒盏摆到云飞跟前,自己举起酒瓶:“有胆识,有气魄!江湖上就缺说真话的……有志!之人!”说着就仰脖把一整瓶的酒干了。 云飞捧起酒盏,柔软甘甜又火一样烫的酒,居然是难得的好酒。 长辈们喊来小二叫了几个菜,每人多要一份饭,没有要酒。小二再三劝说行路难得歇脚,多少喝点酒才解乏,云飞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刺耳朵,只想赶他走。 “一碗醒酒茶,熬浓点,给她。别的不要了。”云飞对那边扬了扬下巴。 “得嘞!加一碗醒酒茶!”小二吆喝着往楼下厨房去了,四周又聊得嗡嗡响。 那女人靠在窗棂上打了个酒嗝,左手伸出窗外捞着一簇 50. 万家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本来自己的醉就是装的,喝过茶再被潮湿的凉风吹一阵,原本一点朦朦胧胧的酒意也彻底散了。 十五年前冬天落枫山那场大雪,不知道和今天比起来如何;黄河以北每年总有积一冬都不化的大雪,衣无乐从没看过。其实上山去问问也无妨,山上的雪肯定比城里要漂亮。 沈节想到这里就摇了头,自己不想再和一叶门有关联,最好就像之前那样,离开就当自己死了。 两个月前,她离开落枫山之后到了建康,从城外的市镇到城里,只要酒壶空了,碰见卖酒的就打满,然后沿着街道晃荡。没想到把整座城趟过一遍,通红的槭树叶子还没掉完。 闲来无事她连皇城的城墙也翻过,晚上就躺在下人们住的杂物院房顶上,听他们搬弄是非,听了两个时辰就从头到脚地烦。半夜和巡逻的禁卫打了个照面,小伙子被吓得不轻。 之后她就住在了酒楼林立的城西,现在无事一身轻,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完全可以慢慢地琢磨,在琢磨出来之前——半生的心愿刚了结,多喝一天又怎么样?最多是招惹几群地痞流氓,她把两条街收拾干净的时候城里才开始上霜。地头蛇亲自来找她麻烦,被她打断了一条腿;之后官府的把她请到堂上,不痛不痒地训斥了一通。 剩下的一个月,她就从街上第一家,挨个喝到最后一家。各种酒被她尝了个遍,反正她不会少付钱,酒楼的老板们也无一不把她视作恩人。 之前在江湖草野行走见过的多是可怜人,这一两个月她把城里有钱的有势的、依傍钱和势生活的那些人的面目挨个看过去,也密密麻麻的身不由己,还有用“身不由己”遮掩的贪欲和权欲。 城里连铺路的石头都是方正的,在花木的敷土上摆一层均匀干净的卵石,这样不管起多大的风也不会有尘土:这是人人满意的精致,一切的枝叶都修剪到恰到好处,摆在美观又不麻烦的地方,接了天上的雪之后端庄窈窕,永不出格地美着,就像这里的人一样。 所以她待够了。 雪下了一小会,她晃荡到城门口时,天已经放晴。河对岸成群的麻雀在树下捡草籽,一头灰喜鹊掠过河面落到树下,麻雀全都扑棱棱飞到了周围的枯枝上。 “你等一下!”身后有人追了上来,跑得很急,好像是刚才酒馆里那个沉不住气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本身没什么,西南万家的男人出来卖药材而已;只不过他周围那些三十岁往上的人身上都有一股万姑姑家里的气味,这群人少惹为妙。 沈节没理他,继续往前,汇进出城的行人中间。 “你别走!”沈节衣袖被这年轻人扯住,她右手已经摸到了腰上的匕首。 “什么事?” “我有事要问你!” “要问赶紧问,别耽误我出城。” 年轻人紧扯着她,周围人纷纷驻足看热闹,好像自己欠了风流债被苦主追过来一样——清秀标致的小郎君跑到城门拉着翻脸不认人的无情女人,气喘吁吁面上薄红,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这里说话不方便,你跟我来。” “我觉得方便。” “万家机密的事,我怎么说?” “我和你们万家没有半毛钱关系,你要问的机密我也不知道。” “你认识姓万的人,还接触过不正常的人是不是?还要我继续问吗?” 听到这里,沈节脚下松了劲:“你给我多少钱?” “肯定是比钱重要的东西。” “我对你不感兴趣。” 年轻人气得面红耳赤:“无赖!爱来不来!要不是你内伤深重就快死了,谁要管你!” “行吧,我跟你去。”沈节答道。 沈节被拉到小巷子里用麻绳捆上了双手,后颈的命门被掐着,往前一步步推着走。 “我就是好奇啊,你怎么知道我和你们万家有瓜葛的?”巷子里没有人,沈节想套点话出来。 “你身上有味道。” “什么味道?我都离开好几个月了,天天喝酒,还能有味道?” 年轻人深吸一口气,想必还翻了白眼:“虫比人好用。你身上酒气太重,熏晕了好几条。” “你不懂喝酒的乐处——借酒浇愁浇过之后仍然痛苦万分,是暴殄天物,心里无事喝酒,那才是凭虚御风,飘飘然于云端,你们不能沉在酒气里的人啊,没这缘分。” “喝酒没什么好,没有追求才整天泡酒坛里度日。” “有志青年,好,把我 51. 云飞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肃静!”被叫“叔”的那个人拿烟斗敲着鼎,“在外人面前丢脸!” 鼎在嗡嗡地震,几个汉子都低头噤声,缩着脖子被长辈用土话骂了一圈。虽说万家是个对外称为家族的帮派,但是没想到真的有家法,沈节不懂山里的土话,但是从语气也能猜出来骂得够难听。 “少侠,”这位长辈把烟斗掖回腰上,比万姑姑那双还要粗的树根一样的手紧攥着沈节的手掌:“老汉叫乃留,在家里还能说得上话,这次我们真的有求于你。和前代家主有关系的事,能不能全都说一遍?她是我阿姐,我出来做生意这些个年月,一直在找她啊。” 沈节不知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在她犹豫的片刻,乃留直接提着刚扯过她衣领的人来给她磕头了。 “犯不着,这点事也不大,内伤治不治无所谓,我说完你们不给我一闷棍打死在这就行。” 其实一闷棍打死在这也无所谓。 乃留给她递了水,她接下放在席前,把关于万姑姑的传言、万姑姑何时到一叶门、万云旗的模样和状态如何,以及怎样和万姑姑一起杀了万云旗,都详细说了一遍。至于衣无乐、华长琴,她都没有提。 “在外面那个是云飞,云飞是云旗的阿弟……少侠先别对他说云旗的事,他脾气重,怕他乱来。我们在建康卖药材还要半个月,请少侠多停留一阵,我们肯定给你找来医师。” “没事,不用治了。我走了啊。”沈节站起来推开门,总算见到了阳光。 “少侠再不治,不到明年冬天就要气绝,我们一定——” 既然还剩下不到一年,得给自己找个舒舒服服的温柔乡。 前脚跨出院门,这个叫云飞的年轻人就堵了上来:“你们都谈了什么?他们对你态度变得那么快?” “你姑姑的事。” “哪个姑姑?你是说榜乌姑姑?”云飞意识到了什么事情,突然把沈节推到墙上用小刀顶着她喉咙:“云旗呢?你把他怎么了?!” “你想知道?” 云飞的刀刃又向上逼了一分。 “你陪我喝两天酒,我就告诉你。你哥他——”沈节推开云飞钳着她的手:“好着呢。” 雪后第二天仍然大晴,泡了半宿的汤全身骨头酥软,喝过塞外的油茶,再浅饮小酒,从内而外地畅快。 “你看看你,整天苦大仇深的,让自己过轻松点多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整天愁眉苦脸,活到三十才知道人生苦短。” “你过得轻松吗?”云飞两手抱胸,跟在沈节身后:“我看你像早就死了,这是你留在人世的魂魄。” 沈节要张口时又觉得左肩连着后心一阵绞痛。可能他说得对,自己已经死在八年前的雪原上,或者十年前的大漠里,不管是被大雪还是被黄沙埋了,都和现在差不多。 对谢清平的恨让她活到三十一岁,嘴上说是了却心愿从此自由,但是她现在不知道自己要往哪活。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自己的心还会感觉到愤怒和酸楚,现在她什么感觉都没有,就像心死了一样。 挨过这一阵疼痛,沈节问他怎么知道自己有内伤。 “一般止痛的药对全身的损伤不管用,药效强一点的吃了之后人就会昏倒,所以山里的人临死前都跟你一样,恨不得淹死在酒缸里。” 沈节望了眼天色,晴朗无风,“趁天还早,出城吧。” “你要去哪?”云飞显得很紧张。 “你轻功怎么样?” “站住!” 沈节翻上墙头踏着山影一样连绵不绝的房顶向出城的方向跑,云飞的喊声很快就消失在了风里——只不过听到一声奇怪的口哨,翻过两条街马上要到城门的时候,马蹄声离她越来越近了。 云飞骑着不知道哪位贵人宝辔金鞍的高头大马,把她拦在了城门口。沈节看着云飞翻身下马,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棵草塞进马嘴里,吆喝了声回去,马就原路回头走了。 “给你看病的人还没来,你不能走。做生意讲公平,你不能坏我们万家的名声。” 云飞和沈节一同站在 52. 毒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不应该,怎么会这么快。”到拜神的岸边、再跟着村民到据说有活尸的村头,云飞一直重复着“不应该”。 “就是,好好的人怎么遭报应,瘟疫都到城外了,用不了多久传进城里……嗨呀……总不能又要乱了吧……” “大哥你先别叹,村里来过生人吗?”沈节问这个跛脚的男人。 “没有。那万一是半夜有贼害人呢?谁也说不清楚。那家老实,也不可能惹到谁吧。” “活尸是你们村里的人是吧?这个人平时有没有病,接触的人多不多?”云飞问。 “还是先生说得对!那家男人在城门口卖货,见着的人多了。” 云飞称自己是郎中能治这个活尸,村民才带他们来的,郎中说的自然都对。 沿土路上了一个坡,坡上的人家不多,个个紧闭着门窗。各家院里的狗发觉了外人,从木栅和墙缝里探出来半张嘴,追着吠咬。 坡上连着后面的树林,一路枝叶掩盖,树影比光多,沈节走着走着觉得周围越来越凉。 领路的人停在一棵长着瘤的大树下面,指着石头围起来的干净院落:“就是这户,我就不过去了哈。”说罢又伸着脖子冲院里喊道:“喂!金花!先生来了!” 沈节往院子里望了一眼,房檐下面码了不少薄木箱子,板车靠在墙上,院里一边倚墙种了不少花,另一边拴着骡子——回头就看到那人已经拖着跛足跑出老远。 来开门的农妇脸色如同刚烧的草灰,讪讪地说不出完整话,把两人迎进院里。但她没把人带进屋子,而是站在本来用来关骡子的草棚前,用钥匙开了锁,再把缠在门上的铁链摘下来。 拉开门的瞬间,沈节险些被里面掀出来的臭味熏个趔趄。这不是活物的气味,也不是尸体的臭味,光是闻着就觉得头昏脑胀。草棚中间用两张长凳搭的三条木板,床单盖着一个直挺挺的人。 掀起床单,这股恶臭似乎又浓了一点,对沈节来说没什么区别。云飞戴上手套拉开这具青色尸体的眼皮,瞳仁已经翻到了上方;捏了捏尸体的颈脉和脚腕,然后扯开胸口的衣服看了又看,沈节眼见云飞的眉头扭了起来。 “人没死,中了尸毒。啧,”云飞转身问这个叫金花的农妇:“有纸笔吗?” “有的,有的!”片刻过后金花拿来用了一半的账本和刚兑上水的砚台,干结的笔尖还没泡开。 云飞写了一张药方,递给金花:“去抓药,天黑之前必须回来,我就在这等着。” 然后对沈节说道:“我们把他抬出去。” 这个全身变得暗青的商贩被云飞揭开衣服扔在太阳底下晒,一个时辰之后从这人鼻孔中爬出来条细小的黑虫。这虫子沈节倒是认识,人死后要是没人收尸,就会生这种尸虫。 云飞冲沈节伸手:“你的酒壶。” 沈节把腰上的酒交了出去,然后云飞从口袋掏出两根青色的草杆,夹起虫子连同草杆塞进了酒壶里。 “我赔你新的!”云飞知道沈节要说什么。 沈节耳力也不错,她能听到尸虫泡在酒里吱吱地响。 “你让金花去抓药,是因为这个?”沈节问道。瘟疫是天灾,下蛊是人祸。 “寨里有人出走,瘟疫也和他们有关系,我是来查他们的。”说罢云飞晃晃酒瓶,尸虫的动静变弱了。 云飞眯起眼睛看沈节,像是在问“我对身份的解释你满不满意”。 沈节笑着摇头:“你还有一半的事没说。” “真正的活尸已经死了,死后起尸,活过来的只有一部分;这个人是个大活人,中了尸毒有尸体样貌,看起来像死了其实还活着。” “你们把活尸算活人还是算死人?活尸做的事情算不算本人做的?”沈节问。 云飞的脑子转得很快,“云旗做什么了?” “听说他不是一直失控,安静的时候是个很好的人。而且他还认识人,认识你姑姑,和一个姑娘关系不错。”沈节看着摆在地上的酒壶,这可是酒楼老板送的汝窑孤品,到手还没一个月。 “他也杀了不少人吧?” “我差点被他 53. 有琴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全身又开始痛,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和云飞说了好几遍“事情过去这么多天,他们不傻就不会在城里停留,还不如直接去查踪迹”,云飞非要半夜翻城墙去给乃留他们报信不可。 “你叫麻雀什么的飞进去报信,总比你亲自去安全吧?”半夜城墙底下冷得要命,沈节觉得全身经脉都在抽搐,自然没有好气。 “城墙里面有镇压巫术虫兽的东西,虫都吓瘫了,过不去。”云飞也被冻得声音发抖。 “我有个熟人守东门,直接找他放我们进去。”沈节说道。 “东门离得太远了!东市有宵禁会被抓到,直接从西墙翻进去离据点最近。” “你不会让抓到你的人闭嘴啊?” 云飞噎了一下,“风险太大了。” 西市的酒楼歌楼能开到亥时,现在不少酒局已经散了,能听到孤零零的琵琶声被风卷得忽明忽灭。 “你翻,我望风行了吧?”沈节想着要不是自己现在动不了手,非揍这小子一顿不可。 琵琶声听起来有些熟悉,仔细听来好像是长琴用钢弦弹的望乡——不,是一模一样。 长琴来这里干什么? 钢弦疾扫了三遍,像是在催促。 沈节已经站不稳了,只能蜷缩着蹲在墙根:“嘶——快点,我跑不了,要翻赶紧!还要我托你啊!” 云飞的轻功确实不怎么样,或许他们万家理解的轻功是另一种方式:云飞四脚紧贴着墙面,和城墙融为一体的虚影像壁虎一样,轻捷地攀了上去。 云飞悄无声息地翻过墙头,他的脚步声到了另外一边:沈节撑着墙基慢慢站起来,向外走了一百多步,果然看到了长琴。 长琴穿一身灰扑扑的臃肿麻衣,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条装货的麻袋。她看着沈节,递给她一张字条。 “亥时三刻六分,玉罗刹死。子时初刻,沈节走。子时二刻,药田起火,二刻三分救火,万姑姑失踪。”旁边画着剑歌弟子的编号。 见沈节看完,长琴拔开火折子,烧掉了字条。 “有人偷他的东西,现在他正忙着,听不见你说话。”长琴说道。 显然衣无乐的意思是万姑姑的消失与正在找她的这群万家人有关,给自己这个游离在外面、恰好和万家有了联系的人报信,是想让自己帮个忙。 “她想怎么办?我没意见。” “尽快带他们来落枫山,无乐姐有事情要查。那个人应该知道你在这里见了人,你可以告诉他。” “知道了。”沈节说道。长琴摆摆头,重新融进混沌的夜色。 衣无乐不会轻易放自己走的,倘若自己是一把刀,她肯定要把刀控制在她的手上。 天色从东方一点点揭开,淡淡的血色像是光从黑夜中撕开的伤口,散布在大地的一片狼藉上。 天亮透时城门口卖浆的小贩开张,她赶紧买了两大竹筒热的暖经脉,顺便守在炉子旁边和老板聊天。 “老板,认不认识冯德水?”沈节终于把话题带到了有用的地方。 “认识!找他啊?他好多天没来了,再不来地就给他收掉了。” “他来的最后一天,有两个外乡人拿饼换东西,你有看到?” “有!那两个怪得很,眼睛红得都是血哦,生病了一样。出门看病没有钱,讨一下也不是不行,这两个非要换。” “还有人给他们换东西了吗?” 老板放下抹布,把附近每个摊位都点了一遍,“还有卖菜的刘阿婆。刘阿婆过一会就来了,你问她嘛。” 不过还没等到刘阿婆来,云飞先找到了她。云飞脸色比昨天天黑时还要差,眼皮和脸皮一起往下耷拉,眼底还有两抹暗青。 “抓到那两个人了?”沈节问他。 “没有。” “那是被下手了?” “差不多。”云飞的脸色更加难看,两眼直勾勾盯着沈节手里的竹筒。 “想喝自己买去,怎么回事?” “他们几个被栽赃了,衙门在抓他们。昨天我不在,躲过去了。”云飞低声说道。 沈节看出来他现在很想睡一觉,他看着简陋矮桌上的油腻和灰色水迹,咬着牙直挺挺地端坐着。 “要我帮忙吗?” “都已经逃出来了,躲在外面。” 沈节问一点云飞就答一点,显然并不想说太 54. 空巢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沿山势望去,落枫山有半山树叶已经凋零,少数发黄的叶子还挂在湿漉漉的黑枝上,逆着发白的日光看,也分不出来树枝上的是鸟影还是枯叶。另外半山还抱着青翠的草木,有些被雪埋着,露出鲜艳的油亮的生命力与冬天较劲。 背阴的山路上还有大片的积雪,已经人来车去压实了,稍有不慎就得跌一下子——都是在外行走的武林中人,谁在这跌跟头谁丢人。 “落枫山水土坚硬。”乃留尝过路边的溪水后如此评价道。 “这怎么说?” “神农方外第二卷相地书,水土坚硬,使人心肠灼热,耐冷耐酸,少泼辣随性,常有刁民,偶有奇人。生硝、碱、白水,养蚰蜒、蜈蚣、无毒蛇。”云飞半闭着眼睛,背出一套听起来怪有理的东西。 山里比城里冷上不少,沈节又觉得从后脊开始隐隐作痛,摘下酒壶,发现只剩不到三成了。 自己之前也没少挂着酒壶出门,但从没喝得这么快——痛得这么快。难道是恶化了? 沈节握着刀柄,又不敢轻易动内息,就怕自己倒下起不来。 还好一叶门的界碑就在前面,仍旧是黑衣黑裤的华长琴蹲在碑上,看起来等得快烦了。 华长琴从碑上纵身跳下,今天没带她的琵琶,腰上系着尺长的小刀,也是黑的。 “无乐姐在和冤大头说话,我先带你们去。”长琴的目光根本不在这些人身上对焦,只淡漠地扫视了一遍,扭头向大门方向走。 “敢问这位是?”交往应答这种事看来都是这个叫午青的青年做的。 “这位就是我和一叶门的联系人……” 沈节正要介绍,长琴连头都不回,打断了她的话:“我叫华长琴。” “感谢华女侠,就辛苦您了。”午青向长琴致了意,尽管长琴根本没看到。 沈节只好打这个圆场:“长琴的工作特殊,行事也和江湖大众不同,别介意哈,别介意。” “你就是因为害怕他们生气?”长琴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这个冤大头好使吗?”沈节实在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换了个话题。 “一般。反正无乐姐不喜欢。”长琴说道。 后面万家的八个人开始用土话聊天,沈节快走两步,追上了长琴。 “万姑姑在那晚之前有什么举动吗?” 长琴想了一会,“往天心湖多跑了几趟,应该是找无乐姐的吧。之前她没事就弄针线,打你来之前一个月就不弄了。唔,她原先做的那堆布狗也没了。” 沈节也记不清她进万姑姑家时的细节,被雨淋湿的各色蜡染布还是很漂亮的。 被雨淋湿……在她来之前,万姑姑出过门? 一行人经过依旧清静的白溪村,万姑姑的院子还和那天夜里一样,白天看到的比晚上淋雨跑路时看到的明艳得多——各色的布在院中晾了一排,屋檐下围墙前满是花木,现在茶花开得正旺,还有过了季节没人摘的红黄蜡果坠在枯草杆上,掩在绿草之间。邻居家的腊梅伸进来粗壮的一条枝,现在也开着花,树枝上挂着竹编的鸟窝,是空的。 “你们去看吧,姑姑失踪后里面的东西没人动过。”说罢长琴就搬了张竹凳到院子里,把小刀卸下来把玩。 沈节也懒得掺和,跟着坐在门槛上晒太阳。 “那个长得像云旗的人是谁?”长琴问。 “云旗的弟弟云飞。” “他是男的?” “这话你别当他面说,他脸皮很薄的——万姑姑走了,你无乐姐的毒怎么办?”沈节小声问她。 长琴摇头。 “她可不能死在我前面。”沈节看着太阳,现在她居然丝毫不觉得太阳晃眼。 虽然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活着是为了什么,也不关心衣无乐要搞什么事情,但她还是希望衣无乐能活得久一点。 屋内几个人突然喊了一声,然后嗓门大的那两个又开始嚷嚷。“怎么了?”沈节探头向里问道。 “发现了本名册。”云飞因为比那几个汉子矮一头,被挤在了外面。 乃留左手捧紫色布封皮,右手捻着发黄的纸页,情绪异常激动:“这,这有一半都是她当年的亲信啊!” 整个一本册子,上面写的只有人名。有的名字被红笔圈上,有的打了红点,还有的被 55. 无心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我知道他死了!早上你只说姑姑失踪,相比姑姑来说他是个更大的祸害,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他不用失踪,对吧?”云飞闭了眼睛,视线转向了另一边。 他的眼眶也是通红的,红得像马上就要溢出血来一般。 “怎么了怎么了?”午青闻声跑了出来,“前辈……” 沈节连忙摆手:“可不是我说的,他自己猜到的。不是我说,不管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瞒着他,这个瞒有什么意义?” “云旗死了挺好的。”抱着膝盖的长琴幽幽地说。 “就是。”沈节附和。 想起在雨里一身是血还要挣扎到万姑姑怀里的玉罗刹,永生不死和无止境的杀戮,对一个还知道自己是谁的人来说,实在太过残酷。 “我们,”午青目光闪烁,很快脸上又恢复了温和且毫无含义的笑容:“我们没想那么多,况且刚到城里情况不明,就是怕云飞一时冲动,或者对前辈您不利。能相安无事,当然最好。” “他尸体在哪?活尸身上的尸毒扩散出去是大害。”云飞站起身,沈节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香味——在万姑姑和玉罗刹身上都有这种味道。 “云飞!别激动,你先冷静下来!这里的人都是无辜的!”午青拉住云飞的胳膊,但被云飞挣开。 沈节对巫蛊之术了解不多,仅限于烈酒和火可以驱虫,蛊虫过人如同瘟疫,巫祝等事不见自清。午青这样紧张,显然云飞身上有什么异常。 “万姑姑已经处理过了,她亲自用草药焚烧的尸体,不会有问题的!”沈节在旁边说道。 云飞的语气松了一些,“活尸的骨殖没法全部烧掉,我要去看。” 沈节看了一眼长琴,长琴点头。 “天心湖离这里不算近,我带你们过去。” 沈节带着两人沿她诱杀玉罗刹那条路,从白溪村过桥穿过密林到前山,再绕到天心湖。 而云飞应该是能觉察到什么,沈节记得自己重伤玉罗刹的每个地点,走到附近时云飞都要犹豫一会。 亲人死后的血是什么味道,咸的?苦的?腥的? 距离天心湖越近,云飞出神得越厉害,午青不得不一直和他说话,看他是否还醒着。直到玉罗刹被切断最后一处死穴、带着毒的血液喷溅出来的地方,云飞就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映雪的天心湖。 沈节看看自己的手,也许云飞找上她是因为手上有亲人的血的气味。 午青再次叫醒云飞,沈节突然感觉到一股恶寒,打了个哆嗦。 云飞像僵住一样缓缓蹲下,捏紧鼻子冲地面猛烈咳了几声——然后从嘴里吐出了一条长相极丑的寸长爬虫。红黑纹的爬虫在黄土上滚了两圈,背着黏在身上的黄土,六只脚划船一样向无人处逃窜。 两人便追,时行时停,最后追到了湖水西南紧挨着山崖倒塌的石堆,沈节跟在后面,眼看着虫子钻进了石堆的缝隙里。 “肯定在这!”云飞的嗓音变得嘶哑,扑上去开始挖石堆。 午青站在云飞身后只是看着,渐黄的日光烤在他身上,影子罩着云飞和石堆。沈节想着天要黑了不如上去帮忙,午青伸手拦住了她,冲她摇头。 沈节退后一步,不知是因为地面的热气渐消还是刚才那股恶寒,不管是经脉还是骨头都像正在被扭转一样痛。 “午青。” “前辈?”午青看出了沈节神色异常,“你是不是又发病了?” “我去找药。”沈节咬着牙,气息跟着发抖。 沈节拄着刀,沿湖边的给药田浇水的小路往回走——自己这两次伤情加重,都是碰到万家这些人,具体来说是云飞之后。城外处理尸毒半夜发作,在天心湖找玉罗刹的踪迹现场发作,都是和尸体,或者说“尸毒”有关。 是碰巧,还是他们有意为之? 深秋的药田还比较可爱,但现在到了冬天,田里只有积雪拥着半枯的草杆。有些是要根在地下藏过一冬再挖出,还有的药留根等明年继续发芽;那种白花则是有水即生根,但抽芽的条件异常苛刻,只要能开花,就会一直开到生命力枯竭。 水井附近,唯一还在风中颤颤地开着花的,只剩下了这一种。 之前应该是收过一茬,现在开的花比两个月前小了半寸。她 56. 药根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衣无乐看都没看沈节一眼,先把争执的两方都训斥了一顿。天心房的弟子要在事后抄书,云飞驱散了蛇,两手插在腰带上满脸写着不服:“我不管你是掌门还是什么,这件事我们本来就是清白的,你只是没欺负我们,我没有义务对你怎么样。” “好。”衣无乐答道,“希望下次见面你也这么硬气。” 午青已经替云飞赔了两遍不是,云飞把他推到后面要他闭嘴。 “你们都跟我过来。”衣无乐特意冲沈节招手,“你也来。” 衣无乐带他们到药田里,动手挖出了一头药材的根:“看,根已经萎缩一半,而且新长出来的都是黑根,这棵受到毒害至少有一个月了,环天心湖的药田挖出来应该都是这个结果。” “一个月前我们还在襄阳。”云飞说道。 “我有这一路住店存货的凭条!”午青拿出了他的证据。 “所以投毒的假设是错的,下一个,是否栽赃这个问题,各位可以看药材进出的账本,药田每年产的药材就价值万金,受尸毒污染的土地调养需要二十年,我为何要制造二十年的巨额亏损,只是为了污蔑几个家族的边缘人?即使我真的如少侠所想要对万家不利,我直接收买死士,万家还会有活人?” 云飞咬着腮,两眼看着地面。 “少侠,我说的是否在理?”衣无乐追问道。 云飞那双吓人的眼睛也终于恢复了正常:“行吧。” 于是话头终于轮到了沈节:“所以那些尸块到底是?” 衣无乐扔掉手套,露出了她那双漆黑的手:“既不是我们,也不是你们,那就另有其人。不过他们的手伸得太长了,一叶门总得按规矩把肇事者的头挂枫林里。贵方如果需要什么协力,一叶门必定相助;一叶门有关于此事的请求,希望贵方也不要推辞。” “这事……啊,这事请掌门和我家长辈详细商量吧!”午青说道。 “没有必要,两位少侠替家里长辈记得这件事就好。令兄万云旗的尸骨就留在山上吧,这边也有挂念他的人会去祭扫。新挖出来的东西,我们不擅长处理这些,只好请你们帮忙了。” 云飞要来纸笔写了焚烧尸块的草药配方,又从尸块上取肉喂了另外几条地蜂,准备找这些尸块的来源。 直到他们离山,衣无乐也没对沈节说什么,只是在山门反复叮嘱她万事小心。 一片漆黑中,沈节睁不开眼睛,勉强睁开也什么都看不清楚。 沈节知道自己在做梦,她不知道做了多少次这样的梦:喉咙、四肢被钉在案板上,一尺长的钢钉穿透她,穿透案板,一直钉到地面;自己没有感情地看着案板上的自己,用菜刀把自己一块一块地分开,血从红流到青。 她知道这是在睡梦中伤病复发,但是她醒不过来,直到挨到疼痛缓和,才能再昏昏睡去。但是紧接着又会梦见自己被弓弩瞄准,被成千上万的弩箭穿透身体,箭矢穿进皮肉,穿进骨髓。 痛到不能自已的时候总会看见早就成了鬼的谢清平和陈子临——她有时候能一怒之下坐起,就直接顶着睡意和北风一样无孔不入的疼痛穿上外衣,在无人的地方舞刀。 习刀二十年,刀法已经初成,演练过去的招式是多余的。她只是跟着自己的记忆乱舞,记忆里出现谁,她的刀就向谁去。有时候疼痛渐轻,神思清明就可以收刀安歇,但多数时候,记忆越斩越多,多到盖住了现实,她就渐渐分不清现在自己到底真的已经了结,还是只在寒彻骨的秋雨里做梦。 “醒醒。”云飞摇醒了她,沈节才发觉自己也没有在练刀,是刚才复发之后睡了过去,做了一叠的梦。 她还是感觉有点恍惚,接过云飞递过来的一碗热汤,愣怔盯着火堆上架着正在沸腾的汤锅,干柴烧得劈里啪啦作响。火堆周围的人除了自己都是西南山民打扮,这群人正在被官府抓捕,而外面天已经黑了,雨还没停 57. 残香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又要给人下毒,又要给人治病,你不累吗?”沈节随口问道。 “下毒又没毒你。”云飞不耐烦地用铁勺敲着锅:“小爷医术不精配药看心情,过时不候。” 烧火的午青听出了沈节的用意,不平起来:“前辈,话可不要乱说啊!” “你是因为内部重伤而且长期饮酒,遇到毒气本来就容易感染。正常人感染毒气也能排出去,你不能。你病症变重和我没有关系,叫你不能再喝酒你非要喝,不遵医嘱死了活该,你们中原人全都不可理喻。”云飞大大方方翻了个白眼,开始收拾锅里的干药材。 “好,好,让神医操劳是我的错,神医别放在心上。” 沈节望着洞外的雨,冬天的雨不容易停,下起来时天如灰地如泥两则茫茫,雨水冰冷,比风雪还要心狠。 等云飞煎出一锅气味无法用语言描述、内容物同样不敢用语言描述的浓药汤,并灌进皮水囊后,雨也停了。 锅里剩下的药汤在云飞的监督下被沈节捏鼻子喝干净,三人这才上路。 寒气和积水一起敷在地面上,被雨打下来的落叶又被行人和牲口踩进了泥里。阴云没有散完,半晴半阴湿冷着,走在路上看见路上的人也大半没有生气。走到两个山包中间的小路上,一阵冷风袭过来,像是群疯狗一样咬穿皮肉咬断骨头,沈节只好裹紧了大衣。 不知是村民排斥外人,还是他们接触过冯德水的事传出去了,只要打听附近有没有坟地出问题、有没有谁染瘟疫,全都紧闭着嘴快步走掉,甚至有人远远看见他们就直接躲了。 “看来从人的嘴里是问不出来了。”沈节看着白气从嘴里升起然后消失,想着要是有火炉多好——自己是病弱成这样,还是年纪大了? 云飞想了想,就在这个没人的路口放下一口铜碗。 云飞做的事沈节看不懂,但是午青好像也看不懂。沈节凑到午青旁边,问道:“你家长辈放心我一个随时倒下的病秧子照看你们两个?” “小事云飞可以料理,大事的话,前辈侠义心肠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晚辈没什么本事,只是脾气比大家好点,偶尔能用得上,你们不嫌弃我就好了。” “放蛊这些你没学过吗?” 午青摇头,轻声道:“我没那个天分,背蛊的人都很苦的。” “怎么个苦法?” “各有各的苦!”蹲在泥地里看铜碗的云飞抬头冲沈节喊道,“往西上山,山上有人出事!” “前代家主,生了四个孩子,一个都没活下来。”午青极小声嘟囔一句,马上被十几尺外的云飞瞪了一眼。 “蛊本来就是害人的东西,我们万家只是一群背蛊的人,蛊越厉害,杀的人越多。姑姑不想杀无辜的人,她的孩子就得死。”云飞走路时仍然端着铜碗,但沈节只能看到个铜碗,也不知道云飞是怎么从碗里“看到”的。 西边的山坡上只有一条弯曲小路,越往深处走,看到的坟头越多。 “中原都管这种小孩叫‘扫把星’,从小挨打挨骂,如果是女孩,爹娘还不给饭吃,多数活不长。”沈节右手压着刀柄,提防深草里有不长眼的。 枯黄的野草还立着,不少已经烂在了地里。枯草遮掩着高矮的黄土堆,有的土堆前摆着几个泡水的馒头,连碑都没有。 又一阵恶风袭过,云飞抽抽鼻子:“在北边。” “好大的香火味。”午青也跟着在风里闻,沈节也闻到了。 “还有尸臭。” 云飞话音落地沈节马上侧头捂住了鼻子。 在岔路往北走了不到半炷香时间,已经到了山顶。这里有一处新起的坟,坟前贡品齐备,三支香还没烧完。正常祭祀是一定要等香烧完活人再离开的,但是这坟前的香还没烧到一半,灰圈里的纸元宝也没烧完,火星在风里忽明忽灭。 人是突然离开的,可能出了急事。 云飞的目光移到了坟后面的荆棘丛:荆条都是成片长的,但是这片荆棘中间有个显眼的缺口。 “前辈,可能就在前面。”云飞攥紧了拳头,“坟里没问题,外面有个不应该活着的东西。” “好。”沈节抽刀砍断了横生过来的荆条, 58. 安土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道士装神弄鬼演完了,徐徐吐出一口气,然后才慌里慌张地救那张已经烧掉一半的桌幔。 刚被活尸追的应该是这家主人,刚从稻草垛里爬出来,不管头上身上的草叶和稻梗,嘴里说着“感谢大师救我全家”,咣当一声头着石板给道士磕了个响的。 沈节甩掉刀上的腐血,地上的活尸突然又开始抽搐,嗓子里冒出呼呼的吼声。沈节一刀砍下了活尸的脑袋,无头的尸体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才断气。 “赶紧拿火油来把尸体烧了!”云飞走到被吓瘫了的主人身边,见他呆滞不动,又踹了他一脚,“听没听见!” “唉!好,好……” 院中腾地起了二尺高的火焰,尸体在火里像将死的虫子一样扭曲弹动,黑烟通到天上,恶臭散得满院都是。 道士用只剩一半的桌幔包起法器,这家主人疑虑地看了一眼沈节和云飞,点头哈腰凑过去:“大师啊,您请的天兵天将怎么还没走,是不是我家还有事啊……” “脑子有问题吧。”云飞一下子来了劲:“哎,是我——” 沈节拿干粮堵住了云飞的嘴,“你先冷静下,回头和你说。” “噢,天兵天将打邪祟也要附身在人身上,现在天兵天将已经被贫道送回,这两位是人,你不用怕。”道士把包袱打的结紧了紧,好像自己是主家一般对沈节和云飞虚请道:“我来送两位义士好了。” 全身是土的主人对道士千恩万谢,又给道士塞了首饰和银子,送道士到路口,把云飞气得磨牙。 道士拉着沈节走到林子背后的僻静小路上,然后放下包袱,给沈节和云飞跪下了:“小道叩谢二位义士救命之恩!” “哼,横竖面子都是你的。”云飞根本不看道士,冷嘲热讽道。 “今天要不是赶上两位义士,小道的命就要折在这了,这些钱我不该受,请两位义士收下。” 看见道士捧出的银子,云飞挪得更远了,“我们不缺钱。” 沈节深吸一口气,这到底是万家哪位大少,看见足斤的白银都懒得要。 “那这些钱你就留着,找个地方好好学手艺,少耍这种要命的活。”沈节把道士扶起来,午青也找到了这里。“我还得跟你打听点事。” “小道再拜两位义士!您说,小道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这家主人请你来的?” “是我前天一早算卦,算出往这边来有笔横财,唉呀早知道还有这一出,我就不来了呀……”道士直拍大腿。 “然后呢?”云飞问。 “义士也是来查邪祟的?我知道得不多,前天上午沿路吆喝,就碰上这家女主人,说儿子突然得急病就要没气了,找的大夫都叫她准备后事,我看人还活着,就让他们重新起坟再补风水。穷乡僻壤什么都不懂,坟乱埋房乱修,全是问题,唉。” “他家的坟是怎么回事?你去的时候坟有没有人动过?” 道士喝了水,皱起眉头扬起手,开始大倒苦水:“唉呀——我就没见过把人葬在山头,而且坑挖歪了就把人斜葬的,这还不如不葬,嗯不如不葬。山民不懂阴宅讲究嘛,人就这么一埋,之后只知道定期烧纸,坟头都没人动,这家的坟也有二十几年了,看着是往下沉了不少,棺材透水了。” “那他家的人有什么不对劲吗?” “人啊,人都还中正,除了儿子,父母都没有沾染邪祟。怪也怪在这,我那点本事几斤几两心里清楚,要不就是死,要不就是病人躺十天半月自己好了,也没听说过垂死的人突然就能起来走路的啊?而且邪祟只要上身,宿主死了肯定就会上最近的人,但是他家谁都没事。唉,都是我本事不到家。” “是这样,我们是受官家所托,来查盗尸和投毒案的,你在这边游走,听说过谁家坟被掘和尸骨被偷的事吗?”沈节问。 “这个村往前,相邻几个 59. 乱岗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三人在坟地守到半夜,夜里没抓到刨坟的人,倒被巡夜的捕快给抓了。 这个叫大林的捕快长得就没什么心眼,也没为难他们,就把他们领到县衙,等天亮后县丞上衙允准他们协助查案。 不过这县丞没那么好说话,云飞解释自己是来查偷盗禁术为祸四方的家族叛逆,给县丞看了现任家主写给云飞的几封信件,县丞问云飞要“家主亲笔写的请求协查的文书”,“别的东西也行”。 云飞明白县丞有意刁难他,一宿没睡火气攻心差点直接扇县丞耳光,被沈节拉出县衙,好劝了一番。 “没钱拿来喂这种狗辈!”云飞手指着县衙大门当街骂道,还有百姓偷偷叫好。 “我有辙,他要‘别的东西’,咱们正好有。”沈节说道。 当晚县丞被扔到他床上的焦枯人手吓得吱哇乱叫,第二天一早就战战兢兢赶他们三个和大林去查案,三天不结案就要治他们罪。 这样一行四人再度上了山,还吃上了县衙给捕快配发的口粮。 “尸毒的毒浆从采出来就开始腐败,所以挖坟采毒浆在半夜,投毒在清早。半夜走到清早,快则十五里,慢则九里。”云飞用炭笔在大林给他的地图上以城门为心画了一大一小两个圈,“出现活尸的是这座山的南坡,尸体被盗掘的——” 大林把位置指给了云飞,围事发几处的画圈交在一点,把各点连成一条线,这伙人正在沿山路向东南方行动。 “再往东就出县了。”大林提醒道。 “出县你们就不管了?”沈节数着山头,如果逃得快,这伙人已经落脚邻县。 “要查就得写协查公函,送呈州府盖章,封送案卷,人员接洽……”大林打了个哈欠,“还不多开钱。” 四人直接向东南方向的几个村落赶路,一路上沈节和午青轮流和大林闲扯,大林从衙门当差不如意受排挤,讲到县丞老爷从不作为,再说起自己的梦想是当上名捕,见到曾经三千里追凶并且在长安城门楼顶捕得贼人的六扇门偶像夜鹰。沈节拍着大林肩膀说兄的心情我懂啊改天一定和大林兄一醉方休,一辈子没出过县的捕快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自己的家底都交代了。 “我弟学堂念完了家里让他去考乡试,他就是不去考,非要和我一样当衙差,反正小林比我会念书嘛,管库房案卷不用受风吹雨打,整天在老爷面前伺候,当然提拔也轮不上我。”大林一脸“时也命也”的落寞。 “早知道小林兄弟在衙门,哪还用那么多周折啊——” 大林当即摇头:“他那条门路走不通的,谁从他那都问不来好处。” 太阳悬到正中央,坟地被新翻开的泥土还存着湿气,下葬不算久刚开始腐烂的尸体被扔出棺材,苍蝇在尸体上爬进爬出,日光烘烤过的尸臭向上蒸腾,沈节一个看惯尸体的人差点吐出来。 只有云飞脸色还是正常的,午青和大林已经把早饭吐干净了。 “沈前辈!”云飞终于正经叫了沈节一次,沈节逆着正午的光看向云飞,云飞递给她一个开了盖的铁盒,盒子里伏着一只绿得发亮的甲虫。“含在舌下,这里毒气太重。它是半死的不会咬人。” 沈节犹豫着把虫子放进嘴里……虫子怎么会又苦又辣。 云飞绕被掘开的几座坟走了好几圈,从一座残坟背后捡到把铁铲,另一把扔给沈节,然后冲着一座完好的旧坟头铲了下去—— 大林说你查就查没有理由不要掘人坟,午青拍拍他肩膀让他坐下,说万一理由就在里边呢。 土堆已经被挖平了,沈节再一铲下去好像铲到了什么软得像泥的东西,立马叫云飞过来看:铁铲带上来的泥土全都是黑的,铁铲表面留下的水迹在太阳下面泛着红光,而且还有新鲜的血腥气。 “活人?”死人不会有这么鲜的活血,即使下面埋的是活人,自己这一铲下去恐怕也得重伤。 “这是正在养的尸体,还没 60. 寸功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现在去义庄,也许能抓到活的!只要立了功,说不定就能升调到州衙,最好是直接到昇州衙,去别的州也行,不离开江南道回家探亲也方便,菩萨保佑佛祖保佑……” “无论如何得歇息一下,防止沈前辈暴毙。他们带着引子就只能夜里赶路,天黑之前到义庄,天黑之后蹲守。”云飞两句话说完,发现沈节和大林两个人都不太自在。 “晚上……刚想起来我晚上还有值,我先回县衙商量商量……”刚才还立功心切的大林动摇了。 “有我和沈前辈,伤不到你。”云飞取下一个两指宽的荷包递给大林:“天黑前直接来义庄,就把它戴身上;如果换别人来也一样,让他戴着。” 沈节好奇云飞身上到底有多少东西,毕竟说书的嘴里边万家女人每根长指甲都藏着蛊,身上的银片每一根都顶一条命,万家的男人应该也会带很多东西,尤其是云飞这种学蛊的人。 沈节想到的就变成背着一身鸣虫笼子,走到哪蛐蛐油蛉纺织娘叫到哪的小贩;还有云飞爬树挖土抓虫食,不顾骄矜一身是土,她憋笑憋得有些辛苦。 “你笑什么?”云飞的眼神锐利得要杀人。 沈节笑着摇摇头:“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 大林显然是有顾虑,头也不回就下了山。 “山里的县衙不知道城里的事,我把这个县衙扯进来,就是让那些害你的人投鼠忌器,现在有缺口了。还是说,你有把握能制住他们?”沈节蹲在原地问站在旁边的云飞。 云飞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快要暴毙的人少说话,多吸一口尸气就少活一个时辰。” “少活几个时辰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我在乎。现在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是我们万家的。虽然用这个来胁迫你不厚道,但是我们没得选了。” 这次云飞说话,午青没有再说别的。 “是哦,可是你们——还在逃亡啊。有翻身的计划吗?没有。”沈节顶着阳光伸个懒腰,现在气血运行越来越差,连全身骨节都开始咯咯响了。 “很快就有了。”云飞回答。 活尸已经处理完,坟地不宜活人久留,三人顺着山路上了另一个朝阳的山坡。 “还有一件事,制作活尸不是禁术吗?出逃的那些人会用这个‘禁术’,为什么你也会?我已经上了你们这条船,这总可以说吧。”被迫在太阳底下曝晒的沈节不甘寂寞问道。 “他们是偷盗书卷偷学的,我是,”云飞犹疑了一瞬,舔了下嘴唇,“师父教的。师父没教过制造活尸的手法,只教过原理。” “你师父出事了?” 沈节在云飞扫过来的目光中看到了惊慌。她见过几个恩师无辜受害的人,谈及过往时的神色都是如此。 “我得救她,我在……家里除了母亲,能相信的只有她。” “被你姑姑的事牵连,我没猜错吧?”沈节问。 “嗯。”云飞说起这些事,总有股不知向何处复仇的茫然。 对着天上的浮云愣神片刻后他补充道:“姑姑她不是为了野心就做出那种事的人,师父也不是。” 沈节和万姑姑只有一面之缘,她量不出万姑姑的德行和心思。她要是有衣无乐的本事,也不至于躺在枯草上看太阳,看甲虫嗡嗡地绕着自己的脸飞。 云飞伸手捉住了甲虫,然后抓一些野草塞满铜碗,单手拔开火折子倒着插在野草中间。瞬间烟雾从铜碗里升腾,他吸了一口浓烟,闭眼再睁开时,眼睛又变成了红的。 沈节觉得这是被呛出来的。 红着眼睛的云飞在枯草的浓烟里伸出舌头,让甲虫咬住了他的舌尖,然后他就两眼失焦戳在那里,越来越重的浓烟烤着他,他眼睛眨都不眨。 直到浓烟变弱,枯草起了火苗,云飞才目光一凛,捂着眼睛喊痛。 “这是怎么了?”沈节看不明白。 “‘就腾开一晚上替哥去一趟,到时候功劳算我们两个。’‘哥,你这事办错了。’‘这案子不 61. 义庄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真是乃留叔他们吗?”午青听完沈节的转述后还有疑虑,“而且为什么前辈也能听见?” “回音虫咬的人都能听见,只不过前辈感染尸气太重,在蛊虫眼里是最适合喂养后代的新鲜尸体。”云飞把回音虫收回铁罐,顺便塞了些虫食。 一头麻鹰乘着风越过山岗,影子从地面游过。山间的草木摇动从未停息,沈节下意识听了听,并没有熟悉的哨音。 万物止息,举目荒凉,枯草下面的黄泥冰冷而潮湿,但很少结冰;人也一样,在“不好”的时节不能幸福地活,也不肯沉寂地死,就这样在冷寂的边缘微弱地挣扎。这些事,江北的人不知道,因为那里生便是生死便是死;比这里更往南的人也不知道,因为那里的东西永远都是活的。 天荒地远,广能容人。人容天地,人能容几人?人世间的麻烦少有天地命运所害,大多都是人不容人。 “如果这件事是老前辈干的,他要拿出钱买路,说明情况有变,无论如何得趁早离开。小林觉得西南来的人都是一伙,乃留在给下毒的人留路。”沈节说道。 “他确实聪明,在他眼里我们可能是弃子,也可能是扰乱官府视线的幌子。还有,如果乃留叔他们,确实是为下毒那两个人买路?”云飞和沈节对视一眼,他也想到了这件事。 “不能等小林把这些事报给县丞,先装成本地人,再找机会跑路。”沈节拄着刀站起身,淡云罩住了本就不强的日光,风开始变冷了。 “你们怀疑乃留叔?”午青反应慢了一截,刚琢磨明白云飞前句话。 “他在外多年,有人脉和家底,想自立门户很容易。”沈节回答。 “对。我不喜欢中原人,但是得用中原人的想法去看人。”云飞没有看午青的表情,“他对我们有恩,不代表他和我们利益相同。你接受不了无所谓,我从十岁开始看人眼色活着,习惯给自己找后路了。” “我又没说你不对,老这么生气干什么……”午青嘟嘟囔囔。 云飞掏出一张脏得像抹布的地图,看起来像烧火的时候随便扯来一块布,用木炭画的:上面的文字仿佛是苗文,群山错落如同鱼鳞,官道和关隘都翔实。沈节认得九江和襄阳,这两个重镇附近点了红点,建康城往东南五十许里也点着一个,而江南西道洪州南边的群山中间,打着一个叉。 “两个时辰之后天刚黑,去义庄看看线索,之后无论如何先出昇州。午青,”云飞快速折起地图,好像别人多看一眼这块地图就要化成灰一样。 “你说。” “沈节今晚不能进义庄,你做好准备。” 午青的眼睛亮了一下,“好!” 午青点着一根香,绕几圈找到一个在避风的岩石窝,他就在这生起了火,火上架一块捡来的石板,几种沈节没见过的药被焙烧着磨成粉末,然后兑上水调药糊,再把异味直冲天灵盖的药糊用油纸分装,开始调第二批——各种药材在午青身边排了两圈,拣药的右手上下起落翻飞如黄雀,碾药的左手快到出了残影,石块碰撞声不绝于耳,药浆在石板上滋滋作响,此时云飞又迎着日光在碗里烧起了枯草。 沈节摸出块鹿肉干,丢嘴里慢慢地嚼。她一件一件想着这几天连续把她的命悬到黄泉边上的事,当一个人被迫面对频繁的摇动又如目盲般没有头绪时,通常都有两双甚至更多的手在抢夺。 一双是衣无乐,一双是万家,还有一双控制着乃留。在权力的版图上被他们撕扯的除了自己,还有孤身一人的云飞。 云飞这次熏烟的时间有些长,他咳嗽着倒掉草灰时,午青这头也全都收拾好了。 通往义庄这一路上没碰到一个活人。 义庄建了只有二十几年,但是大门和围墙已经霉得不像样。进院的小路都没什么杂草,枯叶堆在树下,被风吹成塌散的一片。群山吞下太阳最后一束光,淡白的残月刚刚从云翳里脱身,云飞和午青进了义庄虚掩上木门,沈节捡了根粗壮的树枝当凳子,守在门口。 万家要变天,现在不管是官府还是另一方的人都不会放过云飞。这种事逼到眼前,沈节搅浑水的兴致就来了,她倒想看看是哪边下手更快更毒。只不过,在云飞离开之前,没有一个人能在她眼皮底下进这扇—— 停放棺木的堂屋里哐当一声巨响,听起来像是棺盖摔裂的声音。 “要帮忙吗?”沈节向里喊 62. 大雾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黑暗中有人吹了吹火折子,一口棺材上方亮起了油灯,“请说。” 太迟钝了。不是匪盗,武功又不怎么好,沈节总是不太忍心杀这种人。 甩干净刀刃沾上的血和水汽,提着长生刀尾的铁环绕手腕转了两圈,运足势头的刀横飞出去,直接插进了点灯那人的心口。 “班头!”“班头!”喊声又暴露两个人。 沈节向旁边一跃躺到放棺材的长凳上,弩箭劈里啪啦全都咬到了木头里。 我在明敌在暗,而且对方人多,她正盘算着从哪个方向开始投刀的时候,对面有人噗通倒下了。 一个倒下之后就有第二个,接二连三以至四五,最后一个已经扔了佩刀和□□,拉下面巾说别杀我别杀我——也口吐血沫,睁着眼睛栽倒。 “前辈!我们在这!”沈节正要找,午青的声音就从角落的破屋里传出来。 破屋的门板已经塌没了,迈进门槛只能听见活人在喘气,木板乒乓地响。点起灯才看见午青正死死勒着一具活尸的脖子,云飞半躺在棺材里,咬牙切齿地紧扯着麻绳,把活尸捆在棺盖上。 “我的包袱里,第二个夹层。”云飞说道。 沈节摸出一包油纸包起来的粉末,手感和分量都和在那户人家里用的一样。她揭开纸包,但是棺材上这活尸还紧咬着牙关,只好敲碎活尸的黑牙,将药粉尽数塞进去。 活尸开始痛苦不堪地抽搐,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快走。”沈节说道。 “对,不宜久留!”午青接话。 云飞借油灯的光,把沈节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眉头锁得比刚才还紧。 “只有衙役巡捕才管自己的头领叫班头,这群人和留活尸当礼物的是两拨人,县衙早就怀疑咱们了。” “这样啊?我还真没想过。”午青接了话。这个年轻人一直没显山露水,给她看的总是称自己出身低微没有本事而且脾气很好的样子,有时候礼貌得很刻意,不知道这种笨拙是否也是表演的一部分。 “小林知道乃留叔花钱买路之后,已经在这个方向布了人,大林回去的时候这些人已经到义庄了。”云飞快言快语,“你也不动脑子想想。” “具体大概是这样,小林盗用县丞的官印,写文书调动巡捕在隘口附近搜捕;只要透露给他们要抓的人和尸体打交道,他们就会在义庄埋伏。啧——小林这个人,让我有点害怕。” “江湖从来都和官府无关,怕什么?”云飞不喜欢中原人,看起来更不喜欢中原人的官府。 “不需要大林的口供,只靠那点消息就知道怎么截人,而且有盗用官印调人的胆子,说明这个人不光聪明,规矩还管不住他。大林这辈子进不了六扇门,小林有这个天分——嗨呀,要是哪天我不小心犯了什么事,碰上这种名捕可不就栽了。” 往山里走得越久,雾气就越发重,重到沈节走在云飞身后,甚至看不清前面开路的午青。 “这雾真怪了,冬天怎么有这么大的雾。”沈节觉得骨头越来越疼,停下来歇了口气。 “啊?哪有雾?”午青还抬头看了眼月亮的方向:“没雾啊。” “完了,火给我!”云飞停下来,举火把照亮扒开沈节的眼睛,只看了一边就垮了脸:“眼睛突然不顶用,人就离死不远了。” 沈节觉得舌根发硬没说出话,一时间念头蜂拥而起:我居然这就要死了,我居然对自己要死这事觉得惊讶,我好日子过多了开始贪生怕死了吗? 云飞命令她躺下不能动,叫午青想办法弄辆车来,沈节已经想到了把长生给云飞,把不染交给午青找人重铸,咽气时再把午青是卧底的事告诉云飞。 “你自己把紧要的穴道全都封住,我不会点穴,快点!要不然你撑不到天亮。”云飞把刚才捆过活尸的绳子往沈节各处脉门上捆,绳子紧得像要把她勒成残废一样。 出义庄时沈节刚把最后的止痛药汤喝完,骨头和筋还都木着,血肉勒得难受想说能不能松点,但是舌头不听使唤嗓音嘶哑,结巴出几个音节,就被云飞用药糊捂住了嘴。 第一把人害死根本不用这么折腾,第二云飞实在没有必要挟持她,沈节只能相信云飞真的在救自己的命: 63. 判官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睡睡醒醒,听着云飞和午青断断续续地说话。他们用来拉车的骡马都是偷来的,云飞到手一匹马就给马下药,马拼命跑到死为止,跑死了就再偷下一匹。三人过一个卡口换一套姓名和身份,全都是拿三国话本里的人名现编,编了五六次之后午青甚至编上了瘾,赶车还在数有多少个人名能用。 云飞操着女主人的嗓音骂他这么有精神不如下去拉车。 “唉,你要真是女人多好,我肯定下去给你拉车。”午青没头没尾感叹道。 “我是女人也不会喜欢你。” “都是患难兄弟,好伤我感情。” 沈节脸上盖着布,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听得干着急。 安静了好一会,云飞突然用原来的声音问:“我很像女人吗?” “啊……”马车颠簸,午青的脑子可能也被颠散了,“有点——不是,你本来就不像我们,你这是天——” 车轮似乎轧到了什么,车身倾倒沈节从一侧滚到了另一侧,模模糊糊看到云飞被一伙人架了起来。 “大哥!英雄!我们车上有瘟疫,别连累了英雄们,我把钱都给你们,英雄,放过我们吧!”午青被两个人按在地上,挣扎不开,继续求饶道:“钱都在我身上,英雄好汉,求求您,尸体再不下葬就要尸变了!” “尸变你*个**!” 沈节眼看领头的土匪一脚窝在午青的肚子上,云飞又吹起了哨,但尖锐的哨子吹到一半,就被扇了两耳光,哨音戛然而止。 “呵呸!***的,会放蛊的娘们儿!我让你放!让你放!” 云飞还在挨揍,沈节翻了个身,扯开了脖子上的布带,然后摸出腰里的匕首,依次割开限制血液的麻绳,然后……长生就在身下。 她眼前全是雾,只要能看见站着的东西,她全都砍了。 好像是躺太久,气血束缚太久了。沈节握刀的手是麻的,血液涌上头顶两边耳朵全在嗡嗡鸣响,胸口好像塞了块冷硬的石头,费力地呼吸一次就像发木的心口被人搡了一把,突然喘气的气力没跟上,胸口就突然一滞,一股腥臭逆着气管呛了出来。 从鼻子里嘴里出来的是一口黑血,呕出来一滩之后腔子里还像被人擂击一样,每吸一口气就换一口血出来,混着涎水滴在这滩黑血里。 活尸的腐血也是黑的,血一样的黑淹没了她,她什么都抓不到,什么都控制不了。 我这次真的要死了吧,沈节想。 沈节走在一条看不到头的土道上。 和所有山里的泥泞小道一样,被踩实的泥土里探出几块青石,走几步就碰到个水坑,水坑里能看见天上的月亮。 水里的是一轮满月,但是她记得这几天是残月。满月散着清凉的辉光,公平地照着山泽,也照着水坑,照着沈节一个人。 这条路上除了她没有任何人,她突然感觉轻松不少——一切纷扰都是从人身上来,没有人就没有限制或责任,也不需要去挣扎。人从生到死,都只有一双眼睛,一颗脑袋。 山路有沟坎,她不用去看,自己的脚认识每一寸路,这路全是她从出生到倒下走过的。人人都惧怕死亡,自己之前好像也是,但是死亡好像也只是这样,明月照途,清静凉爽。 山路蜿蜒,路边的树上挂着苔藓和藤萝。她拨开横生到路上的树枝和软得像情人眼的萝叶,山路越发幽深,月光开始在树叶的缝隙间若隐若现。 一双手搭到了她的肩膀上。 “别往回看。”这声音像很多人,她认识的每个人都把声音交出一部分,才有了这个声音。但是有些人的分量似乎更重一点—— “游长笑,是不是你?” 沈节想看到他,如果死后也要忙着渡水过桥登台投胎,至少在这段不忙的路上,再让他陪一会。 “别看,很难看,你不要回头。”身后那人彻底变成了游长笑的嗓音,低低地像是耳语般央求她。 “你变成尸体,埋在 64. 灯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那你判吧,我听着。”沈节一口干了茶水,没喝出任何味道。 老头耐心地给沈节再倒上一杯,“你看见老夫,为何不安?” 沈节没想到第一句问的就是这个。她闭上眼睛,但是眼皮好像不顶用,仍然能看到面前的一切:冒着热气的茶水,半局棋,柳差泉。 “我不是有意要杀你,我要杀的是你儿子柳渊。” “你要知道,这个门派,将来一定会到柳渊手里,不管他成不成器,品行好不好,他在,断云派就在。所以你要杀他,等于杀了断云派的将来,我肯定就会因此而死。” “你也可以杀了我。”沈节回答。 “哎——一座山关不住你,九州山河才关得住。只要你活着,背负我一份恩情,将来断云派出乱子,就用得上。断云派经营了多少代,你们年轻人不懂我们这些老东西!” “我杀过五百五十九个人,情人兄弟因我而死,两手两脚数不过来,但是我从没感觉愧对他们,除了您老。只有你能审我,别人的话我可能会信吧,服肯定是不会服。”沈节说道。 柳差泉没言语,往棋盘上落了枚白子,落了枚黑子,然后收掉六颗白子。 “你儿时当街骂过一个人偷东西,那个人随后被打死了。在你家放的那把火烧到了整条街,两人烧伤病死,牲畜粮食烧空之后,当年冬天饿死十一个人。沈韫因你而死,他的同僚撤离不及时,被抓获监禁审讯而死的有四个。以此算来,因为你死的人有一千不止。” “要判我什么?千刀万剐?”沈节小口喝完杯里的茶,还是没尝出味道。 “我且问你,如果世间没有你这个人,这一千余人会不会死?” 沈节想了想,“一样是死,他们都会自己给自己找死。” 柳差泉低头吹了吹茶水:“所以你只是行刑的人而已。人各有命,他们因你而死是他们的命,你杀了人,在江湖浮沉是你的命。” “你这算是给我开脱?”沈节端起茶壶,给自己续上半杯。热气烤得她面上发痛,她也闻不到茶叶的香气。 “那和尚给你说的,你虽然不信,但是心里被他种了念头。等你想不明白的时候,这个念头就让你想起业报,深信一切都是你的杀业造成……你就看不到自己的心,只能看到自己的罪;老夫只是不想看你给自己披枷带锁而已。” “匡扶正道本就要流血,奸佞不死,就会好人横死,世道浊恶。止戈为武,这是武德。”沈节说得嗓音沙哑,这话经由在江湖摸爬滚打过的人口中说出来会被嘲笑,但是在这里她必须要说。“我从没改过,从没忘过。” 柳差泉给另一边的茶杯里续了茶,沈节才发现那边的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 “最后一件事,你想回去吗?” 话题跳得太快,沈节想了才明白,他在问自己想不想回那个阳间。 想回去吗? 做鬼清静自在,人生最快乐的那几年里相伴的人也在这,没有突如其来的事来找她,没有沉重的肉身没有伤病……有必要回去吗? 云飞会救她,万家的变数在等着她这个倚仗。 如果没有自己,万家这位“变数”会因此孤立无援死于非命吗? 会的,现在不止一个人想除掉云飞。 死了虽然逍遥,但是她还有没做完的事情,不能这样撒手人寰。 “我得回去一趟,非回去不可。”沈节说道。 她抬头的时候,什么山路明月江水亭台都消失了,月落之后升起来的是夕阳,她站在草野上,正面对一棵参天巨木。 风吹着野草向四方倾倒着,在她的手脚皮肤上瘙痒。巨树在夕阳下泛着古铜色的光,这光并不是来自夕阳,而是来自巨树内部。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但这里终究不是人世。 世间不会有这样光芒比太阳更盛的通天巨树,树也不会呼唤走到它跟前的人,更不会在被人碰到之后,倏忽变成一盏提灯。 手指碰到那被刀割斧砍伤痕累累的树皮时,夕阳、巨木和草海突然像草纸一般被撕开,坚硬得像石头。做沙匪的时候有个天生雀蒙眼的弟兄,他说天黑之后自己好比被巨兽吞进肚子里。 便和现在差不多,除了提灯,只剩下没有轮 65. 据点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没劲,自己应该还是在梦里。钻回她的“棺材”里躺下,琢磨了一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么没劲的梦,看看油灯的火焰,随即眼皮发重,截断了这段梦境。 但很快她又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是有流水的山洞,头顶的灯已经不见了,若隐若现的吟唱仍像苍蝇一样吵得她心烦。 她起身赤脚在山洞里走了几圈,这是个极大的平台,单这几圈完全没有探出边界在哪。活动之后身体渐渐有了知觉,没觉得饥饿,但口渴得要命,喉咙里同要烧起来一样。 水就在脚边,就在眼前,但是她没法接近——水在躲着她,往前走一步,水就往后退一步;往后退一步,水就往前进一步,甚至她走到水中,自己就成了干涸的孤岛。 外面的声音吵得她更加烦躁,一股火从心口烧起来,水不喝了反正还站得起来,先找到出口把那些人都宰了。 野狐的叫声越发刺耳,心口的火灼得她没法思考,拔出刀对石壁胡砍。 她知道自己被控制了,但是她没法停下来,一停下来那股火就会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没法呼吸,动弹不得。 “滚!都给我滚!闭嘴!滚!”她对空气咆哮了几声,外面渐渐安静了。 没有灯,没有光,她也能清楚地看清石洞里的一切,这是不合理的,自己仍然在梦里。 视野开始闪烁,水突然一层一层地漫像她躺过的平台:冰凉,是尸毒在身上蔓延,逐渐走向死地时触摸到的冰凉。 水波泛着白光,水是漆黑的,水里浸泡着人的手臂,人的脚,还在活动的半截身体,头发像鱼一样拖着头颅在水里兜圈,都是和水一样是黑的。 洞外有嗡嗡的声音,好像是什么巨响,很陌生,远没有眼前的断肢熟悉。 嗡嗡声不断地重复,好像是一句话,她只能听见里面有两个音节,在哪听过…… “沈节!” 沈节,是谁? “沈节!” 不要再叫了,烦得要死。 “沈节!沈节!沈节!” 叫的总不能是我——难不成真的是我? 有什么轰然打开,把她的神智从淤泥里拔了出来。 她无法忍受穿透眼皮的强光,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盏灯,灯光刺得她头晕,周围一圈花里胡哨的面具都在叫着她的名字。 “叫叫叫,*你*烦不烦?”她说话确实夹着刚才的怒气,但是、声音之大把自己都吓到了。 “醒了!醒了!”第一个摘下面具的是云飞,这人被骂了还满脸高兴,“有用,我就说有用!” 明黄的强光照着云飞下半边的脸,他骄傲地环顾一圈,等着所有人的夸奖。 其他人摘下面具或者把面具推到头顶,脸色都不太好看,互相递着眼神,竟一句话都没说就散了。 “你好了不起!之前还有谁做到过,没有啊!”午青不知道为什么没参加“叫醒病人”这个活动,等到人都走了才凑过来,递给云飞一盅闻起来很香的汤。 葱、猪油、炒焦的豆子、大米,还有鱼的腥气。 “神医。”沈节把手举起来,嗓子嘶哑说不清楚话,关节紧紧巴巴地轴着,只好给云飞比了大拇哥。 这个场还是要捧的,年轻人应该活在希望里,而不是活在自我怀疑和痛苦里。 “我只会治尸毒,你的伤病还得这个据点的师父们一块给你治。”云飞不知道哪里气不顺,戗着回答道。 “就刚才,那,”沈节举起来的手往周围比划一圈,“几个?” “对。他们本事也很好。要不是天元师兄在总坛来不了,哪用得着他们。” 沈节看不清云飞的脸色,不过应该是黑的。 她脑子转了一会,提到了据点和总坛,自己应该是被运到建康南边的据点了。有洪州南边的总坛和她知道的三个据点,这些人在江湖上已经能构成影响,影响的范围刚好和传闻有瘟疫的地方重合。 而且既然有“总坛”,就等于无视了深山里那个老家,这正是离万家出走的人建立的组织。 那云飞到底是以什么身份来的这里? 沈节觉得自己脑子又锈住了,自己躺在灯下面浑身僵痛动不了,只能问午青有没 66. 端倪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这个位置,是关犯人的地方。我们来的时候,正门外有人呈贡跪拜,中原不会给恩人火供吧。” 沈节摇头,据点里或许有什么山民要祭拜的神佛,或者鬼魂。 “一半地方我都去过,没见这里的人拜什么。”午青继续说,手上仍在假装翻账本,“他们可能真的在教人拜什么。” “乃留去哪了?没有消息?” “乃留叔和这边的人关系不好,已经在去总坛的路上了。” 按理说出来卖药材碰见这些事,应该第一时间回寨报给家主,乃留这是带着自己的人出走了。 这些已经脱离寨子自立总坛的人,自然是“身负家主命令”的云飞的敌人。但是云飞能带着两个累赘留在这里,显然是因为他的真实身份。 所以云飞在这里是相对安全的,不安全的是自己这个外人。但午青是跟着云飞的,担心据点里的风吹草动,是他真的不算聪明。 沈节看看午青,这个皮肤浅褐浓眉大眼厚嘴唇的苗寨青年放下账本问前辈怎么了。 “账本最前有索引,日月季都有盘点,查账直接从索引和盘点的条目里查,按页翻你要翻到哪年。” “好,好。”午青不翻账本了,从账本最下面抽出个封皮已经被熏黑的册子,一字一句地端详。 沈节实在闲得发慌,往上瞟了一眼:“无影剑,剑谱?” “我资质不好,反正练不成,当热闹看。” “你什么时候学的汉文?读秘籍可不光得会认字,嗳,云飞汉话比你差远了。” 话说多了就会有纰漏,但是午青的嘴太严实了,沈节几度想旁敲侧击出什么,午青的话头就自然地一晃而过。 冬日里天黑得早,午青给沈节头顶的灯添了油,他说这是云飞交代的,从她昏迷时就点在她头顶,昏迷多久醒来后就要继续点多久,一刻都不能少。 “在中原,只有人死了才在头顶点长明灯,我这是死了吧。” “人生刚强了三十年,一夕之间病倒,就以为自己要死了。”午青应道。 夜幕之下头顶的油灯亮光只有黄豆大,探出铜勺的灯捻裂开,火焰也变成了两头;凶猛地烧过一阵,焦黑的碳带着火星掉下来。沈节盯着它,火星在落到她眉心之前熄灭了。 午青在灶里填了柴,开始烧水。陶碗里垫上干荷叶,各抓一把炒米茶和两块肉干扔进去,坐着等水烧开。 他做事情似乎都有股信念,制药的时候坚信药效是顶好的,做饭的时候坚信云飞会在刚好的时候回来。灶里熊熊的火光照亮他半张脸,沈节想起当初游长笑守夜等着她的时候,也是这么虔诚。 沈节听到有脚步声接近——走得很轻很快,是云飞到了附近。但声音在拐角处栅栏的阴影下停住了,午青舀出开水倒进碗里,嘶啦一声水汽蒸腾,柴火噼啪作响,他应该没听见。 云飞逼着沈节吞下一锅不知道什么煮的汤,交代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能入口,喝一碗午青沏的米茶,然后匆匆离去。 这汤想来也不是什么友善的东西,她喝了就觉得五内起火,然后发起高烧,直到日出方退。一连五天,每天如此。 第五天正午时分,天异常地晴,她被太阳烤得坐立不安,需要马上找个人打一架。云飞过来收了蛊,沈节虚软无力的四肢终于听了使唤。 “等你恢复力气,就开始治伤。据点里缺两个干重活的人手,你们下午就去吧,他们不乐意养闲人。”云飞兴致并不高,“不能喝酒,工人拉你们喝酒的话,你只能喝水。” “云飞!”午青叫住云飞,“他们是不是为难你了?实在不行我们去找你姑姑,不在这受闲气了。” 云飞摇头:“没有,我挺好的。” 然后就离开了这个给囚犯用的棚院。 云飞的模样有些变了,比如在太阳底下根本看不清喉结,胡须的阴影也浅到几乎看不见,擅长瞪人的眼睛里有了水光。 沈节扭头看着痴痴望着云飞背影的午青,午青是什么时 67. 巫医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据点中央的空地上点了盆火,所有人都被叫到空地上,只有一个红布蒙住眼睛的小姑娘被人牵着在据点转了一圈,等她转回火盆前,轻飘飘地说没事了都散了吧。 沈节看到了云飞,云飞在一群蛊师中间,闭着眼睛没什么精神,眼底的青黑比前几天还重。 据点管事那人叫金如玉,她的兄弟金志玉负责据点巡守,现在两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但是那蒙眼小姑娘说的话似乎更有分量,金志玉执意要严查,被金如玉按了回去。 沈节一众做苦力的连夜修补被拆的围墙围栏,到了三更天,他们才来得及坐下把早就烧开的酒喝完,喝完酒就各自回去歇了。 沈节没问刚才发生过什么,午青也没有提。 午青看起来一直不怎么清醒,倒下就打起了鼾。沈节把竹编凳子提到屋檐下,长生横在膝上,坐在雨帘对面闭了眼睛。 她暂时不需要睡觉,也不能睡。虽然内息不能妄动,但是就这样坐着静一静,把被迫紧抓在脑子里的念头放出去,也是求之不得的。在人世活得越久,在心头盘桓不去的事情久越杂乱。她初到雪山时不明白,内心纷乱的人寻求安宁,就像干渴的人四处求水。 山里风一阵雨一阵,头顶草棚簌簌地响,可能是风吹着湿漉漉的茅草,也可能是又一阵的细雨。山风猛的时候据点里起了倥愡之声,被剥下来的黄叶劈里啪啦地砸在草棚上。 冬天的雨都是一股灰尘味,不应该是腥的。她闻到一股烂鱼或是油的腥味,在潮湿黑暗的远处,还有人在唱歌。 唱歌的声音尖细,像北地的风刮擦岩石或者鸣虫的叫声,唱的是河边洗衣的女人都会唱的小调。 她明知不该去,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走出囚犯的小院,走到空地上。 湿润而且凉飕飕的空气,不好说到底是雾还是雨,那歌声还抓着她继续往北走。 她走到了那“不该去”的院子前。 院里立着两盏竹笼罩起来的灯,暖黄的灯光下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在守着泥炉煮什么,锅里的东西咕咕地沸腾,脚底下石碾蹭着石槽一下一下钝响,正好跟着洗衣小曲的节拍碾着药。 小孩肩膀上搭着红布,手腕上的银镯子也和那个被蒙住眼睛的小孩手上的一样。 小姑娘应该发现了她,虽然没有抬眼看她,但嘴里唱的词已经从云雀般一去不返的哥哥变成了她没听过的一套。 “姐妹花儿一般高,美貌如同春日桃,山爱水爱爹娘爱,妹妹生妒心悄悄,阿姊临终心悠悠,非为自己病苦愁,盼妹妹莫食米中针,莫为蛇蝎可怜人……” 是谁要害人?被害的人与自己有关? “采药爹爹深山行,花蛇狡猾使坏心,暗吐毒药藏篮里,爹爹眼亮心是镜,毒药香草认得清……” 或许用的是在药食里下毒的方式,但后面讲药材和毒药的沈节就听不懂了。 她还想再听一会,歌声却戛然而止,“你听懂我的歌,怎么还不走?!” 沈节感觉自己好像突然被推了一把,从梦中醒过来了。她以为自己一直握着刀,但右手是空的,湿漉漉的除了手汗,还有被指甲抠出来的坑。 长生躺在湿润的泥地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去的。 小姑娘唱的东西又变得陌生,沈节提着刀往回走——不,不对,她唱的明明是自己昏迷时,幻觉里那群人吟唱的东西。 沈节回头看那个不该去的小院,刚才温暖明亮的两盏灯,在夜风里忽明忽灭,仿佛鬼火。 天亮之后她一刻没歇,干粮还没嚼完就喝了一肚子药汤,中了尸毒之后总算洗了个澡——虽然是黑色的什么药汤泡的,然后就被架在一堆药材上烤,烤得她头晕眼花肚子里的存货被吐了个干净。 日到天中时她已经饿得肠子开始绞痛了,但是别人吃腌菜滚肉和烤白面饼,她只能喝水吃怪味的草,仔细想想自己好像什么先腌制再烤熟的 68. 金蝉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据点起火了。 沈节被浓烟呛醒,咳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自己不知道被抬到了什么地方,但是周围没人,只有房梁被烧断劈里啪啦倒塌的声音,火焰虎虎地顺着篱笆蔓延,草杆在火里炸开微弱地响。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又在幻觉里,不过四肢各被开了六个放血的口子,这股疼痛起码很清楚;脚上的伤口只包到一半,好歹止血了。失血之后站起来仍然有点晕头转向,不过四肢像上锈一样的滞涩疼痛轻了很多。 趁火势还没把自己吞没,她匆匆包了伤口,披上衣服逃进据点西边的林子里。所幸今日无风,火势不会沿风扩得太快,她还有时间在林子里徘徊一阵。 她听得到,方圆一里都没有人,人声都在南边,正大打出手。 她把云飞塞到她衣服里的东西拿到阳光下——是一枚金属打成的蝉,树叶间隙透的光照到精雕细琢的蝉翼上,暗纹金光流动,振翅欲飞一般。分量比纯金轻比黄铜重,要么是镀金,要么这是空心的。 金蝉身上没有接缝,看来不是藏了什么东西,应该是做信物用的。 那群人在据点门口吵嚷的声音越来越高,好像骂得挺脏,金如玉吊着嗓子连珠炮一样,紧接着就有什么坛子碎了。 整个据点都是云飞一样的蛊师,现在有坛子碎了,明显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内部的事盘根错节沈节不想掺和,但是据点门口乱嚷的那群人里有云飞的声音,午青甚至和金如玉人高马大的弟弟金志玉推搡起来,还有不少人起哄——沈节这段时间学到的苗寨土话不算多,但是“杀了他”还是听得懂的。 长生和断掉的不染可以之后再取,她把金蝉塞进腰带,这事还是得插手。 掀开掩着土坡的枝叶,匕首脱手射中了金志玉的肩膀,午青一拳金志玉的鼻子打出了血,接着以相当飘忽的身法移动到金志玉身后,照这人的后脑连捣两拳,这人就脚下一崴连挣扎都没挣扎就倒地不动了。 “我就知道。”金如玉看了沈节一眼,厌恶地皱起眉,矛头重新对准云飞:“不要脸的丧家之犬,自己没本事,来偷来抢!今天让你活着才是辱没我教!” 她刚刚说的是“我教”,之前猜得不错,他们在借瘟疫发展自己的教派,打算和万家分庭抗礼。 沈节觉得哪里不对劲,从头皮到背后都紧了一遍,一股邪风顺着地面吹过她的脚踝,直冲着云飞去了。 她暗叫不好,可站在后面的云飞一声没吭,她回头看,这个人像是云飞又好像不是——是路旁的歪脖树。 而金如玉突然面如死灰,捂着自己的眼睛跪在地上,痛苦地叫骂几句后也没了声息。金如玉身边的五六个蛊师见金如玉死得这么干脆,尽都退缩了。 “还不救火?”人群里有个甜脆的声音喊道。 是那个小姑娘,仍然蒙着眼睛,但是沈节觉得目光刺人。 据点众人都听话地去救火,午青趁乱把匕首塞给沈节,对她做了个“北山后”的口型。 沈节逃进密林中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姑娘,小姑娘仍站在据点门口,对她似笑非笑。 在北侧山里的山洞,沈节见到了毫发无损的云飞,云飞还穿着扮山神的那一身衣服,全身蹭了不少灰,一双圆眼里的血丝还没退。 “我们现在怎么办?”午青嗓子哑了,蘸着冰凉的泉水伸手碰自己脸上的淤青,嘶嘶喊疼。 云飞把长生和不染交还给沈节,沈节左手去摸腰带里的金蝉,云飞摇了摇头。 “受不了了,去总坛。”云飞咬牙切齿道,“就这么去。” “行。有我在,除了你们自己人,没人能伤得了你。”沈节背上长生和不染,接泉水洗净匕首,用衣服擦干水迹重新藏好。 “你师兄和乃留叔都在总坛,”午青越说底气越弱,“万一出一样的事……” “出一样的事也没办法。”云飞闷闷地坐在石头上,没继续说话,但沈节和午青都听见这人呼呼运气,气得不行。 没一会云飞突然扯掉头 69. 山道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云飞在山顶上烧草,沈节在二十尺外望风。 现在未时还没过,昨夜下的雨变成了今天氤氲在山沟里的雾,据点的火已经被扑灭了,在山顶上看得见的是一团水汽笼在据点上方,黑烟混在水汽里溶成浅灰,更像一团巫气。 头顶白茫茫的穹顶突然裂开条缝,睽违数日的太阳从裂缝里投出来一道金子似的光,纯粹明亮的光穿过山里的薄雾,一条浅黄恍如日暮。 在最高处看得见脚下方圆十里的气象,望向更远处的山头,人就总会生出更远的野心,追那山外之山,山外之海。 山里打柴的人走得很慢,那灰扑扑的老汉一瘸一拐,在密林里拖着草耙只顾走,抽几口烟袋回头看一眼,树枝从边上漏出去他也只是看着。 午青还在做他的本行,山里的药草有用的都烤干磨成粉包好,然后开始翻石头烂木头抓蝎子蜈蚣地鳖之类。看得出他相当怕这些虫子,每翻到一只掐头去脚用树叶包起来的速度之快,沈节暗叹这人不做贼或者做杀手真的可惜了。 她很喜欢这样安宁的时刻,在雪山待久了,总觉得山下的人太多太吵,城里车水马龙花团锦簇更像一场梦。 人在山野里才是真实的。 “总坛情况怎么样?”午青见云飞开始挖坑埋灰,扔下红土坷拉甩甩手跑过来问道。 “他们在说燕阿姐,可是阿姐死了多少年了?怎么会突然提起来?阿姐死得那么委屈,他们还想做什么文章?现在这样还不够吗?”云飞转身时眼里就含着水光,说着眼泪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云层躲避着太阳,响晴的光照在贫瘠的山头上,照得人都睁不开眼睛。 “咱们先下山吧。”沈节说道。天晴雾散还在山顶太容易被发现了。 云飞快速抹了眼泪,把扮山神的外套拆开,裹成一个布包背在身上,下山的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我阿姐叫云燕。”马走半炷香后云飞突然开了口。 云飞身上的问题有很多,首先一个,云飞究竟是男是女。 云飞的两副面孔都是完整的,沈节的狐朋狗友里有精通易容的人,改换性别比易容难太多——但是在建康城里碰见云飞,她虽然觉得这人脾气实在不像男人,但笃定云飞是男的;在据点里见改头换面的云飞一面,她又万分确定云飞是姑娘。或许这不是易容,而是让人错信的幻术。 “哦……”午青若有所思。 “你认识?” “不认识,好像听过。” “现在管万家的是姓乔的汉人,他本来什么都不会,乌涂表姐在外面看上了他,非要娶他回来。他进门之后一年,云旗变成了活尸,姑姑走了,他当家主。” 云飞半垂眼帘,眼中还亮着一点愤恨的光,“之后进寨子的汉人越来越多,规矩改了,他们不听女人说话,不让女人管事,做的事越来越肮脏——阿姐被人□□了,他们还说是诬告。” 云飞攥成拳头的手在颤抖。 “阿姐把□□她的人杀了,然后被他们当众浸猪笼。”云飞压着自己的情绪,把头扭到一边,“我家出了两个杀人凶手,母亲一年多就病死了,剩下不到十岁的双胞胎,然后又淹死了一个,剩下一个为了活着,给乔承光当狗。” “已经逃出来了,以后不管怎么样,都会比原来好的。”午青温声软语,驾着马走在云飞身侧,云飞看了他一眼,驱马快走两步赶上了沈节。 “心里的事我不想说太多,他们都不当回事,谢谢你们乐意听我说话……我不是窝囊,我也不是给乔承光当狗,我要报仇必须得活着!我以为能靠师父,师父被他们抓了;以为乃留叔是好人,跟他说了真话之后他就一走了之,鬼知道那两个人是不是他找来收拾我的……” 午青想劝云飞小点声这些话被外人听见不合适,话没说半句就被沈节压住了:“你比我当年聪明多了,当初我只想杀人寻死。” “我不能靠任何人。但是如果我没有权力,就什么都做不了,对吧?”云飞望着沈节,渴望沈节能给一个认同。 沈节看着前路,“或者像我一样跟绝世高手学八年,找个靠得住的内应,再豁 70. 魏歌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姓魏的巡捕拉着午青和云飞寒暄好一阵,还在邮亭里围着炉子喝了杯热酒才放三人走。 这人名叫魏歌,早几年也在西南做行脚生意。那时候云飞刚开始跟乃留跑商路,湘江一带罕有雪天,偏偏那年刚出潭州就下了大雪,多亏乃留救了被结冰的泥路困在山上的车马,魏歌离他们的马队最近,受了不少照顾,卖掉药材之后他还给乃留送了一堆谢礼。 之后又同路贩药两三次,不久魏歌说自己吃不了做生意的苦,家里托人找到了差事,就断了音讯——没想到这人混上了巡捕,正巧今晚在官道抓人。 “感觉魏大哥模样变了不少,这个岁数也该成家,顺心发福了吧。”午青在马上感叹,“就是当巡捕不着家,苦了嫂夫人。” “他没成亲,养了条大狗,他身上一股狗味。还有肉,姜蒜味。日子过得不错,他不是说过想养狗?”云飞的五感都相当敏锐,毋庸置疑。 “我记得他以前不吃蒜……我记错了?” “他真的是你们那个魏大哥?”沈节问。 云飞不解:“身上气味没变,一般不会有假吧,我碰见过冒名顶替的人,不是他这样的。” “我开始也觉得只是偶遇,但是他的名字太特殊了。”夜色渐深,沈节让马走得慢了一点,马蹄和风声没那么响,不该让闲人听到的话也不用讲得太大声。 “经常当卧底的人有很多身份,时间长了忘记自己过去身份的细节很正常。”沈节说道,“有个江湖组织叫‘弹剑作歌’,我认识一个外号叫‘秦剑’的人,而这个人正好叫‘魏歌’,真的这么巧,夜里官兵恰好抓错了人,这人恰好又是几年前相识的故人?” 午青不以为然:“或许真的是这样,但是或许确实是巧合呢?他也没害我们。” 沈节直接面向云飞问道:“你有没有和自称‘剑歌’或者一叶门的人打过交道?” 云飞摇头。 山间的云霭把道旁的火把都融化成一片暖黄的水泽,马蹄声越来越潮湿,在雾中穿过一座山之后又迎头下起了小雨。 “如果魏歌确实是那个组织的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干?是谁的命令,还是他自己要做什么?接近我,利用我能得到什么?”云飞喃喃自语。 “我和他们现在没什么干系了,如果托我办事,必须他们的头领亲自来。”沈节接着云飞的思绪说道,“所以不是为了我,是冲着你或者午青来的。今晚他给了你们一个人情,是为了将来向你们要一样方便——” “有人想插手总坛的事?!”云飞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是寨里的事也说不定。”沈节说道。 “想这些也没用,抓紧时间去总坛吧,等到了总坛把这些告诉乃留叔……” 云飞眉头紧锁,打断了午青:“别告诉他们。” 午青在雨雾中喟叹,沈节从午青身边经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驱马小跑着去追云飞。 山里常有成片的竹林,竹林夹道而生,就一定会有绊马桩一样的竹笋在土道上冒尖。山里的人都知道春天疯长的竹笋能戳死人,冬天的笋头绊倒疾驰的人马,一样会跌死人。 终于从竹林夹的窄道里趟出来,前面的路平坦宽阔,看得人心中一喜。云飞已经打马上路跑了起来,沈节紧随其后:树木和林中腐殖的酸味逐渐变淡,水腥味越来越重,附近应该有水塘。 微风拂过整片林子都在飒飒地响,但是声响中有些不和谐的东西,草不应该是这样摇的…… “小心脚下!”沈节终于明白这不和谐的声音是什么,但为时已晚,云飞勒马的时候,马已经绊上了那根结实的麻绳,马身一歪连人带马都栽进了路中央的积水里。 有绊马索就有拦路打劫的山贼,沈节翻身从马背上跃下要去救云飞,一张绳网直接劈头盖脸蒙了下来,沈节只好顶着绳网蹲在云飞身边,此时六把磨得锃亮而且涂了油的刺剑已经对准了她的脖子。 沈节看着这六条黑色的影子,这群人不是山贼,而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要杀我可以, 71. 上桃源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距离总坛不到十里的山道上又遇到了一轮截杀,这伙人都是生面孔,也不耍阴招不打花架子,像野兽一样从山路两侧扑过来抄着两臂两腿绑着的刀就是穷追猛砍,沈节赶了一夜的路水米未沾正饿着,一刀下去没中要害,只断了眼前黑衣人上臂的大脉。 可是这黑衣人嘴里痛苦地吼叫着,仍然不要命地向沈节身上扑。 “他们不是人?”沈节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是人!对付活尸的药不起作用!”云飞的口哨吹得一声比一声急,午青身上已经被抓出了几条血淋淋的伤口。 “那这他妈是啥玩意儿!”沈节边打边退,眼看就到悬崖边上了。 “石灰!”“接着!省点用,不多了!” 云飞展开纸包直接把石灰吹了黑衣人一脸,往旁边一滚滚到悬崖边的碎石滩上,眼睛剧痛的黑衣人哀嚎着到处乱抓,脚下一滑就摔下悬崖。 午青也如法炮制,八个不知死是活的黑衣人被逐个推下悬崖,还有一个被沈节肢解,晨光中刺眼的血染红了一大片苍白的碎石。 总算结束了——自从认识云飞以来,沈节是越来越喜欢太阳了。 “我的乖乖,你们总坛到底在干什么啊。” 沈节迎着日光蹲下磨刀,云飞连被大卸八块的尸体都不放过,试图从尸体上翻出什么东西。 “不会是把活人直接做成活尸吧?”午青说道。 “喂给活尸的药,人都没法吸收,除非……”云飞忙撕开尸体脖子和手臂大腿上的衣服,然后就骂了句粗口。 尸体的两条小腿上全是已经变成青黑色的细长刀口,人已经死了,但刀口还在渗血,周围弥漫着似甜非甜,又酸又苦的怪味。 这批黑衣人身上没有银锁,脖子下方纹着一条红线。就云飞所说,这样都是被逐出寨子,自己人也不能认的“死人”。 沿山道拐下山,再往前就没有可以租马的官道集市了,三人在集市交票还马,趁天色还早,在路边饱餐了一顿。饭后在沿路的集市逛一圈,沈节忙着给皮袋打满酒,云飞大骂卖药材的是奸商,一百个不情愿地买了些难得的药材。 沈节在卖酒的棚子底下远远地看午青在卖兵刃的摊贩跟前逗留许久,兴致勃勃地看伙计打铁,然后讨价还价买了把短刀,之后又和老板攀谈。 “你能听见?”云飞把竹凳拖到了沈节旁边。 “听不见,我还以为你能听见呢。” “人多,太吵了,听不清。”云飞没有感情地答道。 “那,怎么没在他身上下东西?” 云飞支吾了一会,摇头道:“我不想。” 沈节给云飞斟上一碗酒:“你是个聪明人,到关键时刻别糊涂。” “我知道。” “我有过一个未婚夫,他心里只想着自己,我就把他连他的产业都烧了。” 云飞盯着碗里的浊酒,酒液慢慢晃荡着,一层一层的波纹从碗口起又在碗口落,最后也在集市的吵吵嚷嚷中平静了下来。 “好,我明白了。”云飞端起碗徐徐饮尽,“前辈,武功我可以问吗?” “问啊。”沈节不怕被人听去什么诀窍后被人置于死地,尘墟悟出刀意和心法花了半辈子,自己浮沉辗转六千里才参透刀意,到现在心法也没彻底参透:刀兵没有诀窍,只有练功炼心的苦,苦和道之间那一层模模糊糊的“悟”,她有时候碰得到,有时候又觉得去之甚远。自己有习武天分尚且如此,外人听到又能如何。 也许这些她悟不透的问题,在雪山上尘墟会大发慈悲教给她,但是她选了江湖,江湖在呼唤她,她的答案在江湖,不在山上。 “不管是刀法还是做事,你孤注一掷的时候,没想过失败怎么办,以后怎么办?实际上武功与如何立于世间是一样的,对吗?”云飞先敬了沈节一碗。 “聪明人知道得越多顾虑越多,到了抄家伙上的时候,真正要命的只有那几个命门。”沈节指着路上,“你看那头惊了的驴,它要撞人,人不能站在那思前想后,左右都能躲,躲开了损失只是今天一车的瓜果。要是站在那被撞了,受了伤不光今天的东西卖不掉,还有少则一两天的误工,治伤还得花钱。” 赶驴车的人呼喝着闪开闪开,已经被鞭子抽得鲜血直流 72. 百目金身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午青跳下去看了一圈,没找到路,又爬上来问怎么办,要不要涉水去浅滩那边看看。 “就在这等。”沈节说道。 果然不到一刻钟,旺盛的水汽里有了人影,头上缠着红布的人摇船过来,问他们是干什么的。 沈节蹲下来,对着摇船的人喊道:“哎哥,你认不认识姬天元?我们找他。” “你们是什么人?”听见“姬天元”这三个字那人像触了电一样,眼神变得异常警惕。 “我是他师弟,南陵据点出事了,我要见他。”云飞说道。 摇船这人仍然将信将疑,沈节把早就准备好的荷包扔给他,这人把碎银塞进自己腰包,空荷包掷回沈节脚边:“我不要你们的东西!站这别动,我去问问。” 船影和人影消失在水汽中,沈节才两根手指夹起空荷包,抖干净土重新装了起来。 “管得还挺严,里面有事。” “嗯。”云飞同意沈节的看法。 沈节眼神也不算坏,但这一大锅热水蒸出的水汽实在可观,她只能照那人划船的方向找到一座高耸的石建筑,在密林掩映中露出一小片青灰的尖顶。 很快几艘小船开路迎着艘宽敞的游船穿破了水汽到达三人面前,“姬天元的师弟和两名随从”舒舒服服坐在游船里,吹着湿热的风赏着别有风味的氤氲雾气,见到了在湖边迎候的一行人。 这些人头上也缠着红布,摇船的都打赤膊身上赭色纹画,岸上的人都穿着衣服——领头的人还穿着半边红半边黑的刺绣短袄,显然地位比其他人都高不少。 “教主听说您来了,可高兴得不得了,现在就要见您。您随我来,请。” 云飞应了请,然后递给沈节一个见了鬼的眼神。 天光穿过云层,洒些斑驳的光影在长了苔藓的石板路上。路两边尽是三五人才能合抱的巨木,青藤缠在历经岁月的旧枝上,苔藓敷着已经化木的长藤,木头的裂口中长出来纤长的草叶,甚至还开了细小的花。在密林采食的鸟间歇吹着哨,胆大的就飞上路边那些轮廓早被侵蚀模糊的石柱,看人接近了再扑棱棱飞走。 走不多时就有了竹扎的篱笆,篱笆接着石头堆砌的矮墙,青瓦的木楼密密匝匝挤在一块,栏杆上趴着看热闹的小孩,都穿着红襟黑袄。 “这是教主开的学堂,他们父母在外劳动,小孩就住在这。” “都学什么?”云飞问。 “开蒙先识字嘛!识字之后算账、草药都要学!” “还有呢?” “这您就多问了,教主亲自安排的,当然是……光扬师承,呃继往开来……” 再往前连围墙都高耸肃穆了起来,石柱间的木栅上涂着两人高的彩绘,方正的石砖堆成的石墙上精细地刻着女娲神显圣和神鸟、圣蛇之类的东西。 穿过两道石柱之后,沈节见到了一尊三丈多的女娲神像,神像周围香烛供奉围了两层,但没看见有人参拜。 云飞在女娲面前驻足敬拜,午青在云飞身后一块拜了,沈节站在五步之外,手指隔着衣服点着刀背。 女娲神像后是片竹林,沈节闻到了竹林另一端更加浓重的燃香味。 女娲神像面朝湖水,竹林背后还有一尊面朝山口的神像,头上裹着红布、身上披着红布的信徒在地上此起彼伏地跪拜,用苗寨土话、用中原话念颂祈祷,眼含热泪。 沈节甚至看不清座上那一丈高的是什么,香火冲天的烟气把神像几乎全都掩住了。 “这是百目大神的金身,这座山是百目大神的住所,请三位先礼敬大神,然后再见教主。” 云飞没有多言,沈节也跟着跪在新鲜的香茅草垫上拜了,神台旁边的祭司用一把巫刀在他们头上晃一下,口中念了几句咒文,就算完事。 祭司穿一身红袍,黑色的长襟从领口垂到地上,襟上用彩线绣的是连缀一起的各种动物的眼睛。 从祭台 73. 天元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石阶两侧各有守卫,这些守卫额上和脸上还用染料画了两双眼睛,生来就有的那双也描了粗黑的边,六只眼睛一起圆睁,瞪着从眼前经过的人。 这些守卫胳膊上都缠着红布,有人缠得多,有人缠得少,缠得多的人都守在最紧要的位置——上次碰见这种阵仗还是半夜进皇宫溜达,皇帝摆驾出行,守卫就如此森严。 云飞在最前,沈节与午青跟在后面,带路那人已经退到了侧面的平台上,不再同他们一道。 云飞走了几阶,脚下一顿,换了只脚继续向前,但明显走得慢了。 午青忙问云飞怎么了,云飞摇头不答,沈节倒是闻到了石阶的缝隙里越来越浓的药味,比熬到最浓的黄连汤还要苦,但是苦到让人牙根发酸之后又能闻到一股醉人的香气。这股香气纠缠着她的意识,就好像内伤复发的凌晨做的美梦,令她实在难舍难分…… 午青推了她一把,她才发现自己险些撞到了刻着水桶粗的蜈蚣的石柱上,石阶两侧的石台上摆着铜香炉,几缕白青色的烟在石壁的花纹间若隐若现。 云飞仍然咬着牙不吭声,板着脸挪上了最后一阶,沈节随后晕晕乎乎地跟上来,看到云飞脸色惨白,脑门已经浮了细汗。 厚重的红黑相间的布幡上画着沈节看不懂的符号,如守卫立在青砖铺成的道路两侧。看来看去布幡上的东西似乎是这个教派的图腾,那些断断续续的线条组成的一团乱麻中间有个五层瞳孔的眼睛,一步步走近,布幡上的眼睛也跟着动了起来…… “别看。”云飞终于说了话。 沈节闭了闭眼睛,再抬眼余光掠过布幡,上面仍然是树枝一样扭结的符号。 石阶往上的平台连着三座相当有年头的石殿,两侧的偏殿都背靠山崖,正对百层石阶的主殿替山崖张开了长着黑斑的巨口。 云飞的“师兄”,那个披着缀满宝石的刺绣红袍,右手扶着根金丝缠覆的拐杖才能站起来的教主本人,就在巨口前抱着一枝玉兰一枝柳,笑眯眯地打量着来客。 他的身上,又或许是他带在身上的两枝东西有特殊的香油气,沈节闻见味道就觉得方才的晕眩轻了很多。 “师兄。”云飞行了师门礼。 “没想到真的是师妹,你我何必拘礼,来里面坐,两位侠士也请。”这位面容俊朗看起来也就三十岁出头的教主满面春风地让了酒食,云飞蘸酒敬神之后一饮而尽,把酒杯拍在了铺着缎子的石案上。 “师妹真是豪爽,气派!一点也不输男人!” 这酒是非喝不可的,沈节看到了这云飞举杯时毒蛇般的目光。 云飞说得不错,这人过去的秉性在当了教主之后只会更恶劣。 他不姓姬,被捡回寨子的时候坚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他的师父当时给他几个能在寨子里用的汉姓他都不要,就认准了“姬”这个生僻的古姓,后来私下吹牛,他说这是让所有人都能记住他。 寨里的老人看出这个孩子杀过不止一个人,让别的孩子都小心他。他也不怎么和同龄人玩耍,除了研学巫术就是一个人闷着下棋,对比自己差的孩子爱答不理。有喜欢下棋的长辈偶尔叫他下上几局,他每次起手必定会下在正中的天元位——胜负不说,这样的特立独行确实让别人都记住了他,虽然叫不上名字,但都知道他是“下天元那小子”。 久而久之“天元”就成了他的名字,比他晚进师门的人都要叫他“天元师兄”,乔承光当上家主、寨中长辈出走后,他便假借师父名义为自己笼络势力,大大方方地成为了出人头地的姬天元。 姬天元的心思可能并不止于出人头地扬名立威,用瘟疫传教的手笔显然出自于他,逐渐侵蚀整个江南道图的是什么,要么想当皇帝,要么号令武林当土皇帝。 “此子该杀”,沈节冷不防想起三国话本里曹操不得志时百官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侠士一直盯着本座,有话想对本座讲?”姬天元慢悠悠地问。 “我看教主大人面善,好像在哪见过。”沈节现编了个借口。 “能被年纪轻轻就名满江湖的‘沈长生’大侠认识,是本座荣幸。 74. 鱼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不是不信你,是……” 云飞话说到一半被姬天元打断,“不要往下说了,再说就伤心了。” “乃留叔在总坛吗?我还有事找他问。” “没在。他没和你说?” “说什么?” 这是街头巷尾散布谣言的开头,沈节没想到堂堂教主还干过这种勾当。 “他不满意我做的这些,恨不得把我这个歪门邪道弄死,然后正本清源,重建他喜欢的万家寨。”姬天元说道,“他回来没带钱粮,直接把部下甩到这,这些年他给总坛带来的东西,他都带走了。” 乃留相当于甩开手下,自己去了什么地方——想到乃留带走的那本名册,难道在寻访万姑姑的旧部? “那他准备跑路不是一天两天了。”沈节在旁插嘴,“你师妹也不知道什么,那老狐狸防着这俩小孩呢。” “他确实有预谋。”姬天元拉开了宽大的袍袖,锦缎下面是混纺的棉纱,棉纱下面是被黑褐的锈迹啃食到只剩骨头的两条手臂,从他走动要拄拐来看,腿上也轻不了。“他回来的时候正是拜日仪典,下面的祭台起了火,鼎全都炸了,鼎里装的不是水,是毒水和矾油,死了好多人啊。” 姬天元轻轻放下袖口,理好法袍,正色道:“师妹和诸位如果有乃留的消息,务必通知我。过会给你们派点人手,如果乃留还要动手,你只有一位高手傍身,我放心不下。” 云飞点点头,“好。” “不说这些破事了,师妹要在这住多久?多住一阵吧,现在他们正在开林子,要修座宅院出来,天意如此刚开完地你就来了,新宅子就得是你的!等下叫他们把图纸拿来,建什么样的你自己选。” 山里又是冬天,天色暗得极快,光线只昏黄了一瞬,山谷里的白天就被截断了。 殿里掌了灯,很快姬天元叫人摆宴,师兄妹两人谈及过去师门的事,这位教主还落了几滴泪。 沈节说自己天黑之后要调息,姬天元这才一副不舍的样子送三人离开。只是送礼喝酒再煽情,云飞就快把实情全对姬天元倒出来了,沈节实在看不下去,和满桌子的菜一半是鲜红的辣椒吃得她胃里起火没有关系。 月色正明,护送的一队人走后,午青检查完院子,关上了客舍的门。沈节正举着油灯点亮另一盏油灯,挑直了灯捻后再去点下一盏。 “灯盘里的油都是黑的,多久没换过油了……”沈节一边点一边嫌弃,客舍被一片林子围着,偏僻清静是好,可惜打理的人不上心,不光灯上从头到脚全是油污,屋里也一股梅雨来时的腥臭霉味。 云飞一件一件闻着屋里的家具,闻到离正卧房的床还有十尺的时候喊沈节和午青:“床里有东西。” 沈节挡到了云飞前边,刀拖出鞘映着午青端来的油灯的灰暗火光,挑起了垂在床前的布帘——什么都没有。 “听到了吗?”沈节问。 “听到了。”云飞说道。 午青耳力没那么好:“什么啊?” “人被割喉快断气的时候,从伤口漏气的动静。”沈节说道。 “也可能是鱼……”云飞抽了两下鼻子,“不是人血,臭鱼的腥味。” “为什么要往床上塞鱼啊?”沈节再用刀挑开平铺在床上的棉被,里面是个一尺长的包裹,并不是被割喉的人。 包裹里的东西还在颤动挣扎,腥臭味越发地浓重。 包裹是潮湿的,剥开几层棉布之后,最后一层布包着的是泡池塘的烂泥,烂泥里有个鱼一样的东西正摆着尾摇着腮,那微弱的噗噗声就是它吐泥的声音。 “这么臭,死了有七天了吧 。”沈节捂着口鼻,傍晚喝的冷酒吃的辣椒炒肉正在肚子里翻江倒海。 “没死吧,你看它鱼鳃是红的。”午青胆大地用小刀别住鱼的腮盖,在泥里翕动的鱼鳃确实是鲜红色的,但是正常的鱼鳃不会分成几百条,更不会像虫子一样蠕动。显然是这些血丝般的细小蠕虫啃掉了鱼鳃,用自己的身体取而代之替鱼换气,依附在鱼 75. 龙洞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敲了两下桌子,指指外面。 把这处院子与总坛隔开的树林不算稀薄,回来的一路上没看见活物也没看见有人家,但是好像有小孩子紧贴着院墙在笑,笑声飘忽不定,上一声在东院墙,下一声就到了西门外。 “没听见有人。”云飞细听一阵后摇头。 “那这是什么玩意?” “这是……树瘤蛙在叫。”云飞偶尔讷勒咬不清楚,不知道是“树牛蛙”还是“树瘤蛙”。 “我出去看看,你们小心。”沈节带上刀在院子里检查一圈,墙外小孩的嬉笑声格外真切。 她直接翻过墙头,围墙外面落叶和污泥苔藓更没人管过,脚下打滑好险摔狗吃屎,眼见湿润的落叶堆里一只海碗大的□□啪嗒啪嗒跃进了林子深处。 她仍然不放心,沿着墙根继续溜达,林子里也有虫鸣,但都被阴森的小孩嬉笑给盖过去了。 就快走到通着客舍的路上时,沈节屏住呼吸脚步一滞,回身一刀砍断了条油亮的木棍。 偷袭的人一击没中似乎恼羞成怒,操着两截断棍要往沈节身上刺。借着客舍院门的灯笼,沈节看清这人穿的是守卫的衣服,但胳膊缠的不是红布,而是圈铁链。 他的出手就像总坛外那拨人一样只会粗浅的招式,出手毫无章法,但力气奇大,沈节用刀背别住他的脖子将他脑袋踩到地上,竟被他掀翻了。 沈节本来想着人生地不熟先客气客气,现在也用不着了,想也不想切断了他的手筋脚筋,一脚踹花了这人的脸。 “谁派你来的?!”沈节问道,照这人肚子又补了一脚。 “啊——啊……” “来干什么?不想活了是不是?” “是……嘘……戌时——不准,出门。戌时,不准,出门……” 沈节把他拖到灯笼底下,他的腿上有六条倾斜的长疤,割开的方式和那拨人一样。 “戌时之后不准出门?为什么不准出门?”沈节用刀尖点着他的脖子,“不说就活着把你的皮剥下来。” 这人惶急地摇着头:“不!不!死!” 然后竟徒手抓着沈节的刀,捅进了自己的心口,生怕自己死不了,还凄厉地叫着再拔出来,捅了好几刀。 心脏里的血向外飞迸,溅到了沈节脸上。这人的血是温热的,他还是人,不是活尸。 云飞闻声也提灯赶了出来,一出院门就看到心口已经血肉模糊的人痛苦地□□扭曲着,殷红的血流染透了全身的衣服再渗进土地,他发现自己死不掉,绝望地爬起来用脑袋一下一下撞着树,树干上也沾了血迹。 一直折腾到血彻底流干,抽搐了好一阵才彻底不动了。 鸡鸣之后沈节没了睡意,洗漱过后打开院门,昨夜的尸体已经消失,连地上的血迹也被掩埋,只有树上还留着一滩暗红。 午青烧开了水正要沏他的肉干米茶,突然使者敲门送来了早饭,和和气气地告诉他们,巳时教主请他们游览总坛。 一砂锅酸汤,垫着艾叶的五色糯米粑,腌渍的杂菜,大概是担心客人吃不饱,这完全是三个壮劳力的饭量。沈节从没深入过西南更没领教过西南人吃辣的厉害,一餐早饭辣得她汗都下来了,扭头一看云飞和午青正面不改色从瓦罐里挑辣椒吃。 她一向争强好胜,自己过去能用辣椒油拌炖菜吃,腌辣椒能有什么——她也从瓦罐里捞了段辣椒,嚼两下舌头已经痛到只觉得发苦,闭眼咽下去时从没觉得人生有这么漫长。 沈节承认除了武功之外有些东西也要从小练起,她喝了两碗茶才缓过来。 到了巳时艳阳高照,西风横吹进山谷,竟然异常干爽,林子里也没了雾气。 姬天元显然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带着云飞游览“教主精心打理的花园”时,若无其事提了一句:“上桃源气候特殊,虫蛇众多,到夜间山林更加危险,所以我直接设了宵禁。那些守卫都得过病见不得人,所以只让他们夜间巡守,要是冲撞了你们,还请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什么病啊?”云飞问。 姬天元只摇头,不说话。 “ 76. 龙坡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回头看一眼来路,再往一眼山势,心里已经清楚从住的地方到这里怎么走:今晚她要来这里一趟。 “你在看啥?”午青问得实在不是时候。 于是现在教主、教主的护卫都知道,这个假托来治伤但不知真实目的是什么的高手,经过外人不应该知道的洞口时到处乱看。 沈节只好尴尬地往下演:“我好像听见猴子叫了,是猴子叫还是鸟叫?” “地雀雏鸟在叫,平常听不到,认不出来也正常。”云飞说道。 不知道是真的有这个东西,还是她适时帮忙撒了谎。 “这个上桃源真是奇绝的地方啊……什么都有。” “你没进过西南大山,没见过的多着呢。”云飞毫不客气。 这座山谷的确得天独厚,一路上见了产盐和硝的山洞、育浊湿毒物的沼泽、云海缠绕的裸石山崖,还有人工改地下河然后用黄沙垫出来的如同海岸的沙地和盐滩。谷里有固定的风口和水汽来处,加上随山缝泄漏的硫磺泉和地热,山谷中的四季随地形分布,再在合适的地方分别培上黑土褐土红土和石砾,简直坐拥了九州地质十方气候。 在这样的地方种药蓄畜,不赚到盆满钵满才怪。与远在西南大山里,靠车马行路月余才能卖出一批药的“寨里”比起来,显然这里更加理想。 走到一个地方,沈节就要装模作样吹捧一通。主人没有不高兴,客人能少被添些堵。 姬天元年纪和沈节差不多,被“同样的青年才俊”夸奖,十分受用——只不过云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尤其是离开仙人坪,到达龙坡口之后。 龙坡口邻着龙坡,地下河出口冲出一大片松软土壤,加上地热熏蒸,这里枯叶腐枝众多,也有不少小型动物因为蒸出的瘴气而死,给本就肥沃的土壤添了肥力,这片沃土长出的杂草都比别处高一头。 干活的教众正提着一篮蓝白色的粉末扬在新翻的地里,顺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肥料,自己从没见过。 “这是上好的骨粉,施过骨粉的作物颜色鲜亮,开花结果都有分量。你看这一把骨粉没有二两重,能增收可不止二两白银。”姬天元用折扇指着附近在施肥的女教众,叫她把骨粉端过来看。 护卫一左一右走在女教众两边,十几岁的姑娘把垫着衬布的竹提篮双手举起捧给姬天元,然后埋头跪着,生怕被人看到她的脸。 沈节一看,都是磨得相当精细的灰白粉末,里面还夹着细小的骨块。 云飞从滑竿上翻下来,说她也要看。可是把篮子里的骨粉翻过一遍,她眉间的阴影却更深了——滑竿继续沿着山路前行,教众离开,沈节总觉得云飞在背后用眼神剜着姬天元的骨头,然后把他的骨头磨成粉,扬进药田。 直到午后回到总坛,算是仪式性地把山里的药田视察一遍。返程后姬天元又在“教主亲自打理”的花园上了瓜果和茶点,还有各种水果切成均匀方块泡在琼州产的椰子里,用长柄铜勺捞起来喝,清甜可口。 姬天元给他的师妹殷勤地盛了冰镇的果酒,又转向沈节:“沈大侠在山里走这一遭,有没有感觉不适?” “没有没有,这一路闻过的药气都是按内息周天排列,走这了一遭,经脉舒服多了。”沈节答道,她从被放血之后一直是硬提着气在走动,否则势如江水潮涌的内息真的会冲破经脉。今天身体从内到外染着各种药气,竟觉得气息顺滑无阻,全身也仿佛被大团的软云托着,不费力还舒服得紧。 “那就好。”姬天元脸上满意,吩咐一旁伺候的信徒给沈节倒酒。 但是旁边的午青看上去筋疲力竭,汗浸透了衣领,连端铜碗的右手都是颤抖的。 “小兄弟把这杯药酒喝了,身强体壮的人主动吸进这么多药气,非把自己心脉胀破不可。放心,不苦。” 午青谢了姬天元,喝下药酒之后精神了没多久,就歪在一旁睡起了觉。 此时姬天元还在与云飞聊药理和巫术,聊师门过去的事。沈节充耳不闻,一杯接一杯地喝倒进杯子里的东西,有时候是酒,有时候是果汁,有时候是药浆。 她知道姬天元在干什么:走三个时辰山路必然会动经脉,经过山间药气熏染,谁健康谁有病一目了然。他在查云飞带来的这两人的功力底细,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 毫无营养的对话持续了半个时辰,午青总算醒了过来,姬天元也有了送客的意思。 “教主。”来的是祭司,穿着满绣着眼睛的长袍,抱着一卷纸站 77. 龙骨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姬天元他在炼活尸,证据确凿!” 云飞眼里的红血丝还没褪,气哼哼地推桌子踢椅子将收拾干净的房间全还原成了临走时的模样,才坐下来咬牙切齿道。 “这事不是在进山前就确定了吗?”沈节靠着椅背跷着二郎腿,在山外艰难地干掉那些半尸人后云飞已经生过一次气了。 “我以为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我还担心冤枉了他!” 午青一边劝云飞消气,一边解释说云飞本来很敬重这位大师兄,他再虚荣再喜欢权术,炼活尸的也不该是他。 “知人知面……师父当初就不该留他,师门上下全都是正义心善的人,不能有他!”云飞还在磨着牙,“龙坡口种的药草都是炼活尸用的,地里就是人骨头沤肥的臭味,他给我看的骨粉是故意安排的,除了那一筐,整块地都是新鲜人骨磨成的粉。我给师父打下手那么多年,他以为这就能骗得了我?” “还有,”云飞转身向沈节:“那个龙洞里在烹活尸用的药草。” 沈节明白云飞的意思,直接拒绝了她:“我带你行动不方便,而且我被发现了还可以说我不知道乱逛的,你怎么说?” “我直接和他摊牌,也不是不行。” 沈节把窗户支得更高了些,让山间的风能带些凉气进屋:“你再好好想想,现在手里有几张牌,能打出来几张?” 凉风吹进屋里,云飞眼底的红色逐渐褪干净,人也泄了劲,沈节才继续说道:“姬天元有了财力,塑个中原人没见过的神出来,不管他做得对不对,他已经积累了人望,他已经准备凭这一教之力与万家抗衡了。他志向也不仅于此,现在他的信徒已经够得着一叶门和断云派,吃掉万家之后下一步就是南武林。现在是发现了他在炼活尸,但是用什么手段能威胁到他?” 云飞沉吟了一会,抬头答道:“现在有外力盯上我,就是想让我替他们整治这个隐患。但是,” “但是你还不知道对方到底想要什么,是单纯来搅局还是想让你做傀儡。还有送到你手上的金蛇是怎么回事,还有,我怀疑你们的魏大哥。我知道你还有别的底牌在手里,你是前代家主的侄子或侄女,我要是没猜错你和你哥一样有特殊体质,但是这些都对别人的权力没法构成威胁,招式使出来之前要掂量清楚,自己会暴露什么破绽,能不能让敌人站不起来。” 云飞的眼神亮了片刻,缓缓松出一口气,终于恢复了理智。 沈节继续说道:“还有,乃留最有可能会站在你姑姑那边,即便他真的找到了你姑姑,直接反扑的话反对他们的声音也会比以前更多。除非你做的真的很糟,事情多半是他借你姑姑的势力除掉姬天元,之后他们一旦向寨里伸手,名不正言不顺一定会败,所以你会变成他们的旗号。之后与你们的中原人家主交手,是死是活就要看你本事,那时候刀剑不光从敌人那边来,还会从自己人身边来。” “姑姑不是这样的人,如果她要回去,没人拦得住她。”云飞说道。 “我只是用中原人的坏心眼推测出最坏的事情,这都是我猜的。” 午青附和:“我也觉得。他们争权的结果,不是赢就是死。你的脾气肯定不想只求活着……” 云飞将两枚信物用力握在手里,“为了公道,我也不会忍气吞声。” 万云旗成为活尸后日子过得很痛苦,那些半尸人也一样,但他们轻易死不掉,甚至无法以死来终止痛苦。 沈节蹲在树上听着风,现在山里的教众似乎都在祭坛那边,剩下的地方都是空的。 她从树上翻下来,无声无息逛进了白天传出哭声的洞口——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在洞口站了片刻,里面并没有人声,只有深处流水湍湍,还有石缝里灌进来的恶风在嚎叫。 她引着了从外面拆的火把,冒着黑烟的火焰呼地照亮了灰白的石洞,洞壁上全是巨大的骨骼凹痕,而自己脚前三步就是断崖。 她庆幸自己没摸黑乱走,在断崖旁边转一圈找到条被踩地很平坦的小路,白色的垩土上还有新的车辙印。沿车辙印下三层酒楼那么深之后就有了牢房外间一样的构造:宽阔的平地上洒了一层浮土用来掩盖血腥气,靠洞壁一张桌子,油灯灭着,油灯旁边用镇纸压着几本册子。她随手翻了翻,被“饲养”在里面的前前后后有二百多人,现在没被勾掉的“半成品”有三十多人。 对面墙上挂着铁链铁钩刀枪和一 78. 下江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如果不是喂他们吃人肉,那些洒进药田的新鲜骨粉也不知道从何而来。 他的叫声引来了更多的人——或者说怪物,被铁疙瘩坠着的怪物们跌跌撞撞地挪动到沈节跟前,一条条变色的、皮开肉绽的、腐烂的手臂向她挥舞,还有人咔嚓一声在铁栏中间扭断了肩膀,把手伸得更长,险些抓到沈节的外套。 他们的叫声不是哀怨的乞怜的,而是一种饿了三天突然见到酒肉的兴奋,还有酒肉在眼前却吃不到的愤怒。沈节向后退了几步,这里查不到更多的东西了。 回到空旷的外间,听得到洞外安静如常,看来祭月还没结束。 山洞有风,就有另一条路。她在山缝里找到了另一条铺着垩土的小道,只不过这边没有了车辙印,只有光脚踩出的脚印,在缝隙的另一头还有反复摇荡的铜铃声,同那股难闻的气味一同隐隐约约地渗出来。 她擎着火穿过只能一人通行的小道,小道后面有间房屋大小的石洞,洞壁上嵌着灰白的石化骨骼和石化的古树,正中间的缺口里是下行的石阶,但地上铺的垩土到这里就中止了。 沈节蹲下用火把照了一下这明显有人频繁经过的缺口,但火把到缺口处就倏地变暗然后熄灭;重新引燃再照一次,结果是一样的。 下面的空气不能养活物,只有死物。至于里面为什么还有动静…… 她想屏气下去探一探,但外面响起了敲空竹筒的声音,缺口下面的铜铃摇得急促了些,紧接着就有了铁链拖行的响声——里面的东西越发躁动。 沈节躲到了石壁的凹陷里,仅存的视野只有两块巨石间的裂口。外面敲竹筒的声音一直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节奏,铁链拖行稀里哗啦和重物与岩石摩擦的刺耳声音离她越来越近,随后有一只干裂的脚踩上了缺口下面凿出来的石阶。铜铃在不停地响,应和外面敲竹筒的召唤,然后一个黑影慢悠悠走过,后面还有一个,再后面都是一样的铁链捆住胳膊的半尸人。沈节数了数,一共经过了二十八个,按照等登记的人数,除了昨晚在客舍门口放血死掉的,还有人死在了别的地方。 上桃源除了云飞和自己这撮隐患,还有其他人? 敲击竹筒的声音远去,半尸人应该也被带去了该值守的地方。 沈节将熄灭的火把插回原来的位置,山谷里开始下雨了。 沈节一身水汽翻进客舍的院子,午青正借房檐滴下来的雨水磨刀,屋内亮着灯。 “前辈!”云飞先从里面拉开了门,脸上有急色。 “出什么事了?” “南陵和下江据点都被官府查到了,现在南陵据点被剿平,下江那边被官府围山,姬天元派我们去救。” “嗯?那就去啊。”沈节看到云飞和午青收拾整齐的包袱,又看到云飞脸上的疑虑,“我被扣在这当人质?” 云飞点头:“姬天元说最好的大夫已经找齐了,接下来七天给你闭关会诊。” 哪里是闭关会诊,是整整关七天。沈节没想到姬天元会这么着急,多让自己的师妹活一天都不行——还是因为出了意外,本来留下来用的工具变成了非除不可的眼中钉? “如果这是专门为你设的局,出了山就是来杀你的人怎么办?”沈节问。 “和事人的尸体都抬回来了,事情不是假的。而且那边有燕阿姐的消息,万一燕阿姐就被他们藏在那,我必须去。” 沈节啧了一声:“好直的钩子。” 午青带着他磨好的小刀和不知哪来的剑从外面进来,“前辈,你让她去吧。我们不能一直在你庇护之下活着,就算我送了这条命,也不会让她有事。” “咱们两个谁会有事?”云飞斜了午青一眼。 “那就去吧,不管那边发生什么、真相是什么,保命第一。”沈节想了想,“能多收人情那更好。我写封信,你出去之后会碰见一叶门的人,交给他们。” “你要找一叶门帮忙?”云飞取来水,帮沈节冲开了墨。 “不,只是想到些不痛快的事,写封信骂个人。” 沈节经历数遭内力变更之后没动过几次笔更别提练字,照往常的习惯写出来的字越发难看。她也懒得管,洋洋洒洒五张纸的丑字,骂衣无乐骂了个痛快:比如答应我的事情没有兑现,我都要死了怎么还给我找事情,我从没同意这场交易你自以为是地以为谁的性命都能左右,能治就治休用这一套折腾我,插手外门的事一叶门会有什么下场,以及我看中的徒弟凭什么变成你的棋子,有这个闲心不如操心自己中的毒云云,当面骂不出来吵不过的全都写到了纸上。 墨写完了话也尽了,沈节无力地 79.柏木山 《掌门》全本免费阅读 沈节第二次被放完血,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块案板上的肉。手脚的温度越来越低,连反复的热敷都止不住那股因为寒冷而生的麻木,但小刀和药膏的温度冰得她莫名干燥的血液很是舒服,不知道是血还是水滴进盆里的声音如同一些粘稠而温暖的记忆…… 沈节合了合眼睛,意识朦胧着比清醒要轻松得多。 眼看就要昏睡过去的时候,不知道哪来的气机一股剧痛从脚底钻到腰眼,痛得她直接坐了起来大吼了一声——然后环视一圈周围忙碌的医师,头晕目眩地倒回竹榻上。 自己的反应好像出乎了他们意料,她昏昏沉沉地听见他们在讨论加不加药量、现在怎么解决,睁着眼睛看房梁上挂着的十多个药筐在摇晃,又一股剧痛从腰眼顺着脊柱爬到后心,她痛得蜷了起来,随即胸口发闷一口腥味的血涌到嘴边,旁边的姑娘眼疾手快让她侧过头吐到布巾上,可是这血似乎源源不绝,而且每呕出一口发黑的血,她就感觉自己虚弱一分,到最后竟然呼吸都在发抖,连举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 紧接着她就被扶着坐了起来,坐正的瞬间胸口撕裂一样的疼痛就蔓延了出去,咳出来的血逐渐变得鲜红而稀薄,出血奇迹般地止住了。 更奇迹的是,腿伤后日渐沉重的躯体居然变得轻快不少。只是经过这番折腾,沈节失去了躺着睡觉的资格,只能靠在支起半截的竹榻上看着烟熏火燎的神案,还有窗纸上潮湿的竹影。 白天医师们轮换着吃了饭,沈节到天黑还水米未沾,能喝到的水只有从窗户飘进来的水汽。她在日暮时分乌突突的竹楼里听着雨声,想起十几年前在断云派被温怀修理两条腿的时候,也是这样潮湿的天气,留她动弹不得的一个人在黑灯瞎火里出神。 天黑之后,来这里守夜照看伤口的是白天为她放血擦血的姑娘,和她的阿妈,也就是那位不穿教内服装的医师。 白天放过血又吐过血,沈节现在却觉得异常精神,除了腰腿还有些空乏,她甚至有种自己完全康复了的错觉,只是内息自己运行自己的,完全不听使唤。 “可以动一动,动作要慢,最多活动一刻钟,如果伤口裂开明天开始你就会变成残废。”这位叫银沙的医师和她梳得紧贴头皮的头发和吊稍眉毛一样不近人情。 沈节搬动一阵躺得麻木的身体,她没想到一刻钟之后银沙真的端着灯过来给她逐个检查伤口,确认伤口没事,包扎之后又对她说道:“今晚不要动了,你也不会有内急,好好睡觉。” “我睡不着,聊会?”银沙看起来不好相处也不愿意和人闲聊,但她身上应该有沈节想知道的东西。 “你们年轻人神气足,哪像我们老的需要养着。” 银沙拒绝了闲聊,但她的女儿陪沈节断断续续聊到了半夜。沈节以为银沙那么规矩多的人早就睡了,谁知沈节对姑娘的心上人评头论足一番后,这位阿妈也不装睡了。 “我见你不是心肠歹毒的人。”这是银沙端坐起来的第一句话。 “我不清楚姬天元要从你身上赚到什么,但是看起来这里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说的你记下就好,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是她的第二句话。屋里只有沈节身边点着盏昏暗的油灯,看不清屋子另一头的黑暗里银沙是什么表情。 沈节明白,她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意图。 这座山和什么“百目山神”没有任何关系,原本是山下临河处土壤贫瘠却长了大片的柏树,才称此山为“柏木山”。这座山经常被山贼占据,但因为山谷里长期潮湿高温生出瘴气和毒虫,山贼守着这一大片恶地只能在山谷边缘打猎,贸然进入山谷回来就会生怪病然后奄奄一息。后来山贼逼着附近的山民进谷开垦,也总是人死得七七八八遂偃旗息鼓,这批山贼弃之而去,再换一批新的山贼——这样翻来覆去,周围已经没有了住户,也有了山里住着大群厉鬼的传言。 直到一伙苗人进山,他们熟悉山里的毒瘴和沼泽,几年间硬是在恶地里开出了药田,而且把山水调理得宽和通畅,整车的药材从山路运出去,换成整车的布匹钱粮运回来。再后来苗人开始招募山民继续开垦,不少附近的山民和这群苗人同吃同住,卖出去的药材还分得三分利,原本连生活都指望不上的山民过得滋润,还有了钱送自家孩子到镇里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