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苦瓜竟是真瓜主》 1. 陛下赐婚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楔子】 天元十二年,腊月初七。 帝京城下了好几夜的雪终于停了。 手心里捏着的那张字条,渐渐被汗浸湿,模糊了字迹。 「陛下欲赐婚于皇长子殿下与赵首辅幺女。」 这则消息,恐怕明日就会席卷整个帝京城。 一个是如日中天声名狼藉的首辅大人,一个是消失十年踪迹难寻的皇子殿下。 陛下是什么心思?当真是看重他这位长子,看重赵首辅?还是另有所谋? 无论是哪一种,赵家接下来要走的路恐怕都不会太好。 “东家,时辰不早了。” 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从帘外传来,适时窗外也漏进来一缕风,凉意更是一下子就搅乱了屋子里女子的思绪。 女子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看着那张字条被火舌吞噬,徒留一缕青烟。 门外脚步声渐远,一切又重归死寂。 哗啦—— 紧接着是阵阵树叶摩挲的沙沙声。 安岳阁背靠一道窄巷,窄巷杂物堆积,几乎不能容人,并且其位于南市最西面,与西市用一堵高墙隔开,墙那边是帝京城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但墙这面是一片密林,能够隔绝人声。 所以这处人迹罕至,最是静谧。 她没起身,斟上一盏茶推到了对面,果不其然从窗外翻进了一道人影。 “阁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男子并未上前,站在窗边,看着女子的背影道:“我家主子还是想和姑娘做个交易。” 女子唇边漾出一抹笑,她的声音有些低,听不出本音。 “我上次就说过,闲兴居无意参与党争,怕是要让你主子失望了。” 那人并不含糊,上前将一块玉牌搁在桌上:“姑娘可想好了,我家主子是诚心想和姑娘做交易。” 女子不为所动,吹灭了桌案上的那盏灯,屋子骤然又暗了几分。 她笑着说道:“小本经营,实难堪大任。但倘若你家主子想了解京中世家内宅之事,买断些什么的,闲兴居可削些价。” 男子并未纠缠,又将玉牌收进胸口,作揖行礼就翻窗而出。 —— 【正文】 天元十二年,腊月初八,朝元皇帝令。 皇长子谢晚与赵首辅之女赵谖成婚。 旨意即下,帝京沸腾。 而我那时候,作男子打扮带着我的侍女在西郊河畔,砸冰摸鱼。 我瞧见人家鱼篓里活蹦乱跳,我鱼篓里空无一物,接过春秧手里鱼叉,笑嘻嘻道:“我来!” 我最后是被父亲从冰窟窿里给拽出来的。 我指着洞口,一口白气呵在父亲胡子上,气势好比穆桂英。 “我在摸鱼!” “一条鱼也没摸到?”他毫不留情地赏了我一记爆栗,接着把胡子上的冰碴捋了去,“回家吃饭。” 马车里炭火烧得正旺,我半阖着眼倚在角落,透过因风而不停掀动的车帘往外看。 夕阳西下,彩霞晕染,大雪掩埋,纯白无际。 进了闹市区,车行放缓,沿街摊贩蒸腾的雾气和嘈杂人声皆扑面而来。 我盯着窗外,直到相府门匾闯进眼帘,才收回视线。 父亲还穿着绯色朝服,想来刚从宫里出来,宽大的袖口随着马车的颠簸,逐渐露出一点明黄。 还没等我细想,马车停定,他猛地一拉帘子,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呦,幺妹,你还怕冷?怕冷摸什么鱼?” 父亲阴阳怪气的能力远在我之上。 否则怎么能三天两头把隔壁李太傅、宋礼监气得死去活来,以一己之力抬高了整个帝京的药铺生意。 我寻思着我以赵首辅幺女的名义去各家药铺敲竹杠,应该也能赚个盆满钵盈。 厅堂灯火通明,银炭灼灼;庭中白雪皑皑,松柏常青。 外公拄着拐杖站在庭院里,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我一路小跑过去,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额头怎么红了?” 我委屈地低下头,顺道还眯了一眼急急跨过门槛赶来的父亲。 “岳丈,你听我解释!” 我父亲赵敬桓,京城有名手段狠辣、得理不饶人的赵首辅,见了我外公也得夹着尾巴做人。 因为父亲和母亲的爱情培养,大多靠他翻母亲的院墙。 等外公发现,他们已经发展成此生非他不嫁和此生非她不娶,如果旁人阻拦就双双浪迹天涯的地步。 外公气急,于是勒令父亲要在一年之内考取功名。 后来,父亲真的科考夺魁名动京师,却依旧没扣得开徐家的门。 这份感情虽没能感动外公,但先感动了先皇,所以父亲最终还是如愿娶到了母亲。 我隐约看到父亲衣袍下的腿即将滑跪在地,就在这时外公开口道:“是该好好教育了。” 父亲一听,立刻正了脸色慢悠悠踱步过来:“岳丈说的是,小婿一定好好管教。” 晚间饭桌上的气氛着实有些压抑,父亲没怎么动筷,那双眼睛偷瞄了我无数次。 我亦是食不知味。 “怎么不开心?”说话的是我小娘。 “只不过是没抓到鱼罢了。”父亲和母亲异口同声道。 父亲纳我小娘的时候,我堪堪五岁。 那时候的他,还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赵首辅,只是一个长得俊俏、名声极好的四品小官。 他刚从边境返京,迎接的队伍从城里排到了城外。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父亲驾马而来,墨蓝色的衣襟有些发白。 马车遗留下的车辙夹杂着枯叶黄沙,在干净的街道上异常显眼。木制车厢还残留着好些刀痕和箭洞,甚至还有火烧的痕迹,连车轮毂都断了几根。 掀帘走下一位温柔妇人和一个小女孩。 父亲翻身下马,抱起女孩,抬腿就往家走。 顿时人声鼎沸,毫不遮掩。 “大理寺少卿去了趟边境,就多了个孩子?这案子怎么查的!”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怪不得自请去北境查案,看来是去追忆往昔了!” 母亲站在门前,满眼含泪,哥哥牵着我站在旁侧,也是一脸凝重。 父亲走到母亲面前,面色苍白如纸,少有的严肃。 然后,他很荣幸地被赏了两记耳光。 “徐老先生的女儿果真不一样!” “家长里短,谁愿意看?我只想知道案子查的怎么样!” “渎职!奸臣!” 夜里,外公和父亲在书房秉烛夜谈,期间也并没有发出摔砚台,摔毛笔,磕茶碗的声音。 我趴在窗框,看着母亲温柔地给妇人擦眼泪。那女孩儿一言不发,只盯着角落的桃木剑发呆。 那是祁叔叔送给我的,我很喜欢。 从那以后,父亲仕途如鱼得水青云直上,但也成了帝京人人喊骂的大奸臣。 父亲袖子里藏的那卷圣旨,终于齐整地摆放在桌上。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把屋子里所有人都看了个遍:“赐婚?” “圣上让你先入宫教习。”父亲干咳了几声,和母亲交换了下眼色,“婚事以后再议。”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这是缓兵之计?” 没把羊送进狼嘴边,而是送到狼窝里,这就是缓兵之计! 母亲接道:“你表现得差些,就算是一招制敌。” 我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愣了半晌:“何时入宫?” “明日我送你入宫。”父亲呷了口茶,我也猜不透他此刻心情如何。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 —— 今日是我进宫的第一天。 皇后娘娘握着我的手把我安置在弄玉小筑,瞎扯几句就走了。 好家伙,筑如其名,先不必说院中走廊扶手是用玉石做的,就连假山也是各色玉石雕刻而成,取名倒也不必如此严谨。 好吃到落泪的糖蒸酥酪,闪到睁不开眼的宝石珠钗,软到不想起身的床榻。 我不想回家了。 —— 今日是我进宫的第六天。 李嬷嬷点茶的手艺极高,但我不想学点茶。 占据主动权,一定要先发制人。 于是我准备去凤栖宫装卖乖讨巧,不小心撞见皇后娘娘宫里的掌事姑姑和一个侍卫在角落里私相授受,吓得我转身就跑。 我好想回家。 —— 今日是我进宫的第三十三天。 澧朝女人绝不认输!我终于学会点茶了! 但同时也是我跌进御花园小池塘,并成功染上风寒的日子。 今日忘记想家。 —— 今日是我进宫的第五十七天。 2. 谢晚何人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日子如流水划过,夜与昼交迭更替。 帝京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直到某天阳光明媚,群鸟嬉戏打破春日宁静。 春秧就像是一只粉色蝴蝶,直直扑进屋来:“小姐,公子快到南城口了!” 从内院走到前厅,院子里早开的月季和山茶,点缀在青翠灌丛。走廊上到处都挂着大红绸带,每隔几步还摆着盆花。 皇帝陛下让父亲在家设宴款待,他携皇后来蹭席,美名曰避免铺张浪费招人口实。 父亲被一堆人簇拥着,嘴巴咧得都快到天上去了,胡子也笑得直颤。 趁乱,我就出了府。 三月的天,好似湖面倒映。 北城门,堵得水泄不通。 我把抗拒写在脸上,把妥协落实进行动,寻了棵树,爬了上去。 不多时,人群哗然,兄长的那杆红缨枪,霎是惹眼。 我小心地藏进树梢阴影,没想到兄长冷冷的眸子扫过来,带着笑意地收回去。 很好,我被抓了个现行。 等到人群如潮水般散去,我思前想后正准备从后门偷溜回家,没想到迎面撞上了个小乞丐。 他手里的糕饼被我撞丢在地上,黝黑的眼眸忽闪忽闪,我立刻把荷包里的钱都塞进了他手里。他腼腆的很,一下子就跑没影了。 然后就有人拦住我的去路。 “小娘子,可否让我讨些银钱?” 那人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甚是可怜,可我浑身摸遍也再没能摸出一文钱来。 “我看你头上这柄发钗不错。” 那人伸手就想来抢,我哪能让他如意,把绒花拢进袖子,扭头就跑。 一阵风来,树叶沙沙作响,婆娑树影竟砸得人有些疼。 阳光正好,也会落雨,还真是稀奇。 那人穷追不舍,我一时难以脱身,只好从巷子里的杂物堆里随手翻出一根竹棍,转身就抵在那人心口。 “你可知我兄长是谁?” “竟还敢来追我!” 雨下得密,打得人眼睛几乎睁不开,但话要说得有气势,就绝不能低头。 那人许是被我的气势吓到,没做纠缠,跑得飞快。 我把竹棍往地上一杵,感觉自己简直堪比穆桂英! 我潇洒转身,然后撞进了一个怀抱,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了一道熟悉的男声。 “阿满。” 我暗道不好,想着家门就在眼前,若是一个箭步能冲进去,兄长应该也难以把我怎样。 “家妹顽劣,你要不然当做没看见?” 兄长开着熟稔的玩笑,却不是对我,我一时不敢妄动,只能低垂着脑袋。 我瞧见那人修长的手握着一柄竹节伞,雨水滑过伞面分成几道水流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一朵接着一朵的水花。 我真恨不得原地打个洞钻进去。 残留的理智驱使我往后退了一步,迟来的羞耻让我不敢正视那人。 没想到那人手中的伞也随之向我这边偏了过来。 兄长似笑非笑:“小穆桂英,刚刚的嚣张气焰呢?” 我笑得勉强,兄长却不依不饶偏不让我如愿。 他道:“你前些日子进宫教习,到底学了些什么?” “别的不说,我看你爬树的本事倒是精进不少。” 有些人之间的关系注定只可远观,就比如我和兄长。我越发觉得他挖苦人的本事才是真的精进不少。 兄长又道:“阿满,你刚刚可是撞了人家。” 我这才鼓起勇气抬头看了那人一眼,然后迅速移开了目光,露出一个十分诚恳的笑:“是我莽撞,还请公子不要介怀。” 那人笑了,紧接着把手中伞朝我递将过来,我却没好意思伸手去接。 兄长倒是眼疾手快,抢先接过然后塞进了我手里,大大咧咧道:“回去吧。” 恩,我也逃得飞快。 刚跨进院门,我还未来得及收伞,就看见有一人霸占着我的秋千。 是我姐姐。 她见了我,利落地往下一跳,径直走到我面前,我约莫是受了凉,没忍住朝她脸上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她闭眼睛的同时深吸了一口气,应是忍住了揍我一顿的心思,然后把我提溜进浴房,并扔给我一本手札。 我翻来一瞧,是她游历的风光札记! 晚些时候,皇上和皇后乘着轿辇前来,门前百姓聚集人声鼎沸,门内亦是人山人海难以落脚。 兄长被皇上拉着问话,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期间不时传来百姓高呼,拍手叫好的巨大动静。 直到月上梢头,百姓一哄而散,大家这才入了席。 我绞着手帕坐在门边,看着往来匆匆的侍女手里端着的各色佳肴。 宋观棋坐在我对面,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蜜枣扔给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看见宋淑芸端坐得像一只高傲的孔雀。 她见我看过去,回敬了我一个“我,你高攀不起”的眼神,我不落下风,对着她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而兄长正和那人低头说话。 那人真是好看,发如墨染,白衣胜雪。 他的眉毛恰如今晚的弯月,恰到好处地点缀在他的眉骨上。 睫毛好像沾染雾气湿漉漉的羽毛,偶尔露出平静无波的眼瞳,点点烛火落进去,宛如夜幕星空。 他的唇就好像熟透的樱桃,看上去很好吃? 我立马晃晃脑袋,把不靠谱的念头甩了出去。 有匪君子,不可谖也。 过了许久,窃窃私语声骤停,丝竹渐淡,屋里最后一盏灯也点上了。 月华如练,带着春天特有的花香席卷而来,屋檐下悬挂的青铜铃铛此刻也模糊了轮廓,我偷摸打了个哈欠。 皇上清了清嗓子,讲了些场面话。 开席。 席间交头接耳数不胜数,姐姐与我同坐一席,我们二人埋头吃饭却也不影响听八卦的耳朵。 “听说皇上想为赵公子择媳。” “此话当真?” “怕不是假,我刚看到李太傅的孙女和赵公子说话来着。” “你这……我还看到周员外的女儿和赵公子说话呢!” “我怕不是为择媳,而是为……” 我耳朵竖得老高,还没听到那人说完,就听见皇后娘娘开口。 “谖谖近来可好?” 我忙咽下最后一口酥酪,起身望过去,只见皇后娘娘虚扶了下朱钗,自然地握住了母亲的手。 “多谢娘娘记挂,臣女一切安好。” 我故作低眉顺眼。 “那就好,你与停舟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皇后娘娘眼睛都要笑没了。 笑面虎啊!打蛇打七寸!挖树先挖根!柿子专挑软的捏! “你看你看,我就说不是为择媳,是择婿!” “废话,陛下早就赐过婚了,不过皇长子殿下现下何处?” “谁知道呢,我还以为他早死了……” “呸呸呸,药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小心诛你九族!” 那两人瞬时闭上了嘴巴,我却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只得干巴巴地站着。 皇长子谢晚是何人? 十年前的除夕夜,他在宴席上 3. 箭在弦上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你女扮男装出门逛灯市就不提了,画舫游湖也算了。”兄长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但你竟……” 他忽然止住话头,我刚想去瞧他的脸色,就听闻他咬牙切齿道:“为何要留我的名字?” “我没有!” 理不直,气也壮。 “没有?”他手上力道更重了,“你倒是嘴硬。” 前些年,兄长爱听一些伤春悲秋的诗句,还在院子里栽满了寄托愁思的柳树。 每到春天,柳树发芽抽枝,我压根不想往他院子里跑。再等到柳絮纷飞的季节,我感觉帝京大多的柳絮都是从他这院子里飘出去的。 或许没那么夸张,但西街的柳絮一定是,引得商贩怨声载道,轮番在我家门前举牌子抗议。 兄长忍了两年,不知道是受不了唠叨,还是受不了肌肤之痛,一狠心把树全砍了,就留下一棵最弱的祭奠他的少年情怀。 他那时候还给自己取了个别称,闻柳公子。 我有些没底气,但还是嘴硬:“借你名字用用,你又不吃亏。” “你画的什么,说来听听?”他松开手,面色不虞。 去年二月十二,花朝节,我十四岁。 我和宋淑芸女扮男装,偷偷跟着宋观棋去了江南来的画舫。 钟鼓相闻南北寺,笙歌不断往来船。 正值金梧屡屡犯边,兄长领命前往北境。前一天,刚传来夺回北境六城的捷报。 宋观棋淹没在人堆,宋淑芸也不知去向。 我闲着无聊,在船舱看着画师作画,没忍住也跟着画了一幅。 后来,我一个人站在船尾的甲板处吹风。 风轻月柔,水波潋滟。亭台楼阁,欲语还休。 耳畔脚步纷杂,猛然被人拉进怀里。 兵戎相见,刀光剑影。 一瞬间的恍惚,我还以为是水光晃在脸上。 船头寻欢作乐花天酒地,船尾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过程就不赘述了,我只知道最后是那人拉着我跳船,才保了一命。 湖水冰凉刺骨,浓厚的血腥气味却瞬间弥散开来。 我顾不上男女大防,和那人依偎着艰难爬上了岸。 夜黑得很,我扯下外衣胡乱给他包扎。 他倒是能忍,我那般手法,他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我接着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竟有人比我身体还差,当下就发了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我只好背着他去了医馆。 等到下半夜,我衣衫褴褛满身泥垢地偷偷从后门溜回家,正巧撞上了在院子里闲晃的父亲。 四目相对,两脸震惊。 结果自然是我被父亲禁足在家,后面接连还发了大半个月的烧,上巳节的踏青自然也是没去得成。 但幸好父亲给我留了脸面,此事尚且无人知晓。 我正想着如何脱身,秋南推开院门喊道:“瑜溯长公主帖子递过来了。” 一年一度的南风宴就快到了。 我瞥了兄长一眼,趁他不注意抬腿就外跑:“我去看看。” …… “你给我捅的娄子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你跑什么跑!” 我画的什么? 我画的当然是柳树啊! 倚着舞女的……那种……柳树…… 瑜溯长公主是先皇的长女,至今未嫁,起初也有人议论,后来日子久了就没人再提了。 她呆在帝京的时间很少,她喜欢四处游历。我母亲和她也算投缘,常有些书信往来,她也会寄些小玩意儿给我瞧瞧。 南风宴是她每年都会开的宴会,凡是她看得上的人不论身份地位,她都会递帖子。 前年请了个杂耍艺人,口技一绝,直截了当地拽着我在半刻时间里体验四季更迭。 去年请了个嗜酒如命的剑客,那套剑法更是看得我眼花缭乱。 立夏刚过,青梅和樱桃应季都在帝京倒卖开了,一晃眼就到了南风宴。 瑜溯长公主一早派了车在门前候着,唤我过去帮忙。我提着几瓶去年酿的梅子酒送给她做礼,选了一卷新画让春秧晚些时候再送过去。 车刚停定,我就听见瑜溯长公主爽朗的笑声。 “我走过好些地方,喝过好些酒,还是数你酿的酒最好。”她笑弯了眼睛,接过我手里提着的梅子酒,拖着我往里走。 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 “也才一年的光景,你都长成大姑娘了,你及笄我没能赶回来,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她今日穿了件翠绿色的织金长褂,话说得眉飞色舞,惹得发髻上的鎏金穿花戏珠步摇熠熠生辉。 穿过庭院,越过门槛,入眼就是富丽堂皇的女子闺房。 “真得去趟江南,谖谖。”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好似黑胡桃木的雕花妆匣,见光后才发现是通体镂空的墨玉妆匣,“这玉质极好,饶是在宫里也不多见。” “只不过这妆匣里原先装的东西实在是入不了眼,有人倒也学郑人买椟还珠了一回。” 她的声音极脆,像是珠翠伶仃作响。 是支极简单的水晶簪,透着粉,就好像沁过梅花雪水。簪首镶嵌几株羊脂玉做成的梅花,花蕊用的是缠了金丝线的南海粉色珍珠,还坠了些细碎的琉璃石。 我少见这么别致的簪子,喜道:“我很喜欢。” 今年宴上出现了不少新面孔。 我翻着名单,帝京权贵多数都在里面,这些权贵人家的子女,我大多都打过交道。 晌午刚过一刻,陆陆续续有人登门。多数是些结伴的公子哥儿,蹭个免费的场地,玩些蹴鞠、投壶之类的游戏。 未出阁的女子终归还是要讲究些的,我待在凉亭,眼巴巴地望着。 闺中密友沈灵乐自去年嫁与楚国公长孙,距今也有半年未见。我盘算着他们夫妻一踏进门,我就把沈灵乐抢了来。 没等到沈灵乐,等到了宋淑芸。 她今日打扮的并不隆重,鹅黄纱裙衬得她更灵动可人,我想着她别看见我,否则少不得又得吵闹一番。 等到了宋淑芸,又等到了李采薇,还没来得及细看,宋淑芸就横在我面前。 “就知道你躲在这儿。” 她一把夺了我的杯子,“我的耳坠子好看吗?灵秀阁新上的!” “你怎么就知道喝茶,也不说话!你是不是想和我吵架!” 我立刻塞了一个栗子饼到她嘴里。 “那个李采薇,你觉得怎么样?” 她挨着我坐下,嘴里还嚼着糕饼,又开始说话了。 我摇了摇头,有些无奈;“我还没看清楚,就被你挡住了。” “哦。” “春秧到了,提着你的新画?” 她可算说了句我想听的话,“原来是给你送面纱来了,我这可是江南新来的纱料,有钱都买不到呢。” 等春秧跑到跟前,宋淑芸正扯到她刚得了块上好的玉石,准备寻帝京最好的师傅做成玉坠。 “小姐,长公主唤你呢。” 春秧把面纱递给我,一脸诚恳地胡诌道。 我知她是想解救我,但我更想气气宋淑芸,反正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她炸毛。 “我这可是御赐的料子,你有么?” 宋淑芸气得当即拍了桌子站起来,眉毛都快飞到天上去了:“赵谖,你是不是想吵架!” 嘻嘻,我笑眯起眼睛,走了。 宋观棋在校场上和李家公子杠上了,非要比出个高低来,围了 4. 情难自禁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新任户部尚书的家教只止于此?” 是他。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长衫,下摆处是银丝线绣的几株君子竹,腰间环形玉佩很是别致显眼。 他逆光而来,面容隐在暗里,看不真切,裹挟而来淡淡的乌沉香抢先窜进我的鼻子里,我有些恍神。 他就站定在我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与他相望,记忆里模糊的脸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我微仰着头,突然有些害臊。 “别怕。” 他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一块方帕,替我擦去了面上的血渍。 我的脸该有熟透的樱桃那么红了吧。 “赵小姐非要我兄长下跪磕头不成?” 李采薇不依不挠,难不成她觉着户部尚书比我父亲势大?连带着她也压我一头? “皇长子正妻,倒也该跪。”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怎倒就说得比我更有气势? 他拉着我的袖子径直往前,逼得李渊直往后退。 那段距离,走在雾里,雾里迷蒙,眼里只他。 他紧接着一把夺过李渊手里的弓,从箭筒里抽出一支孔雀翎箭,又往前走了好远才站定。 甫一转身,我被他护在臂弯里,后背贴着他的胸口,我却只听得见我的心扑通乱跳。 他隔着袖子握着我的手,搭在箭柄处。 周遭的人和物都让我感觉不安,我从未感觉过虫鸣有那么刺耳。 他好像能够察觉到我的不安,适时低头来看我,温热的呼吸打在我的额头上,我更慌了。 “怎么了,小未婚妻。” 他是,谢晚。 我惊得抬头看他,却只看见他嘴角勾起的那抹笑,耳里听的是凌厉的箭风。 这一箭穿透了李渊的左肩。 李采薇泫然欲泣,她急急摁住李渊的伤口:“赵小姐,你可满意?” “与赵小姐有何干系?” 谢晚松开我的手,背手提着弓,面上是如春风般的笑意,“若是李公子不服,我就站在这儿,再受李公子一箭。” 话一落地,我就看见瑜溯长公主提裙匆匆而至。 她见我脸上伤口不深,稍稍松了口气,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谢晚,才把目光放到李渊兄妹身上。 “哎呀,快快给李公子包扎一下!你们这群小孩子,打闹也没个度!” 她忽又向我使眼色,“哎呀,你也去上药,别毁容了! “我带你上药。” 他伸手牵着我的袖子,径直走出了校场。 目光灼灼,我实在是羞得不想抬头,只管跟着他的步伐,眼里只有他翩飞的衣袂。 从校场走到内宅,需要七百三十二步。 再往后的步数,我就乱了。 不知是数乱了,还是心乱了。 我坐在桌前,低着头还是不敢看他。 他从柜子里翻出了一瓶金疮药,向我走来。 “吓到了?” 我摇摇头。 “还疼吗?” 我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我实在不知如何开口,他肯定听到我堂而皇之地搬出皇长子未婚妻的名头。 这般放肆,不知礼数。 “为何不敢看我?” 我眼睛不自觉地四处转了下,最后落在他腰间的玉玦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没有。” “是我长得不合你意?” 救命,我哪敢!我摇了摇头。 “那就是太合你意?” 我眨巴眨巴眼睛,猛吸了一口气。 完了,我的脸该比熟透的樱桃还要红了吧。 他该是觉得好笑,肩头有些颤动:“抬头。” 我僵硬地抬了几寸,正好目光能看见他的脖颈。 他侧身倚在桌上,又凑近了几分,指腹沾取了药抹在我的脸颊上,再细细晕染开。 微微的摩擦,就好像小猫尾巴挠过的瘙痒感。 该死,我的耳朵好像也烧起来了。 “谢谢殿下。”我艰难地吞吐出声。 “我刚刚只是图口舌之快,并没有非要当殿下未婚妻的意思……殿下若是不愿意的话,不必娶我的,皇上是应该也不会逼殿下你……” 我在说什么? 反正声音越说越低。 不管了,我闭上眼睛,又添了一句:“我只是随口胡诌的。” “赵谖,我会娶你。” “你是圣命难违,我是情难自禁。” 我猛然睁开眼。 他正好拿帕子擦去了指腹多余的药末,身体也离我稍远了些。 他眉眼带笑,嘴上却不含糊:“这下是真的吓着了。” 下午闹得实在是不愉快。 李渊打着纱布,早早打道回府了。 瑜溯长公主差点拧着谢晚的耳朵骂他不知分寸,闹得太难看,一边又觉得该把李渊的脸也划了,才能解气。 最后还是宋观棋埋怨自己不知分寸,才翻了篇。 夜色渐浓,我又瞧见了去年那个剑客,他提着我早上刚拎过来的梅子酒,懒散地躺在座位上。 今年的南风宴着实没什么意思,既没有技艺高超的杂耍艺人,也没有歌喉舞姿让人挪不开眼的美人。 连那个剑客都只顾喝酒不舞剑了。 也不知道瑜溯长公主想的什么心思,竟想着让各家小姐公子登台献技。 我撑着脑袋看完了刘家小姐的水袖舞,王家小姐的书法秀;半眯着眼睛听完了吕家小姐的箜篌曲,周家小姐的古琴令。 我闲得在桌底下打流苏络子玩。 “听闻户部尚书家的李小姐画技一绝,不知和赵家小姐比,哪个技高一筹?” 不知是哪个不安好心的。 我手一抖,流苏络子打错了个结,刚想寻个理由混过去,就听瑜溯长公主道:“谖谖今日刚送了我一幅画。” “今日我也备了一幅画,还请长公主笑纳。” 李采薇的眼里尽是傲气,那双含水秋瞳亮晶晶。 她师从黎风黎老前辈,专攻山水画。我曾有幸见过她画的蜀地流云图,是去年年初黎老前辈特意拿给我外公品鉴的。 大气磅礴,很难想象是出自一位姑娘之手。不知今日她画的又是哪种山水风光? 是一幅画在锦帛上的花鸟图。 着实精彩,大片留白却又浓墨重彩,仲春群鸟嬉闹之景跃然纸上。 “李小姐的花鸟图甚是出彩。” 是谢晚。不知何时,他也出现在宴席之上。 他手里握着一把玉骨折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颠着,和往日清冷自持的气质大相庭径。 李采薇面色一凛,眉眼也垂了三分,却并未开口。 只见谢晚身体微倾,一把抖开折扇,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样子来:“这画里颇有几分薛老的神采。” 薛玟,宫中的老画师。 他的画,我只见过瑜溯长公主府里的那副百鸟逐戏图和去年宫中宴会上新作的星月流光图,我也知道宫中画师忌提点世家儿女。 “我不曾……” 李采薇的眼又垂了几分,嘴角依旧挂着得体的笑,“不曾有幸见过薛先生的画。” 他紧接着叹息一声,没有言语却使得整个厅堂寂静无声,就连灯芯爆裂的细微声响都显得格外清晰,瑜溯长公主陡然吸了口气的无奈更加暴露无遗。 她就差把你小子别给我添乱骂出来了。 她提起笑脸,勉强道:“快看看谖谖画的是什么?” 今年上元节夜市街景。 那一天,我在宫里的摘星楼里俯瞰了整个帝京。 灯火通明,西郊河畔人头攒动,流水承载着千万盏花灯,就如同夜幕里的星星,忽明忽暗。 这幅画,填满了我在宫里百无聊赖的生活,我的用心程度不低于那年给外公祝寿的锦绣山河图。 当然,在宫里我占到了便宜。宣纸是在宫中画室里选到的最好的一批白鹿纸,墨是上好的顶烟。 颜料就更不必说了,光是红色就有丹砂、胭脂、赭石、银朱等多种选择,稀有如石绿,群青也是应有尽有。 再加上不必花钱,我很舍得用。 所以这两幅画,先不论画技,只谈成本,已有云泥之分。 好像更安静了,我连络子都不敢打了。 “我都很 5. 登门致歉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皇长子谢晚,时隔多年又出现了。 不仅朝堂上炸开了锅,坊间也炸开了锅。 我家也不例外。 我眼下乌青,被母亲拉着问话。 父亲刚下朝堂,红光满面,他一手捧着朝冠,一手捋着胡子:“李耀今日称病没敢上朝!” 他似乎还想招呼贾叔开一坛酒,就听见下人来报,说户部尚书李耀登门拜访。 他无声地和母亲交换了下眼神,决定让我先回避。 浩浩荡荡一群人呐。 “听闻李大人突感风寒没能上朝,我正准备去府上探望呢。” 父亲装着关心的样子上前迎接,然后他就淹没在人群里。 我当然不可能回屋呆着,我偷摸趴在院墙边上,听墙根。 “昨日是犬子冒失,还望海涵。”李耀喝了口茶,进入正题。 “哎呀,李公子怎么伤成这样了?” 说这话的该是我母亲,我远远瞧见她抚了抚胸口,仿佛才知道李渊受了伤。 “无碍,多谢夫人关心。”李渊肩膀上还缠着纱布,垂着头,和那日张扬的样子判若两人。 李夫人侧身看了眼李渊,随后道:“是犬子没分寸,不知道赵小姐的伤势如何了?” “皇长子赠了药,想来应该没什么事。” 父亲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喝了口茶润润喉继续道,“我们这里当小孩子玩闹,也就算过去了,李大人对皇长子那边可得有个交代。” “一早去过了,可是……” 李耀皱着脸,颇有些为难,“皇长子只遣人说他身子弱,怕老臣过了病气,闭门不见。” “皇长子身体不好,确实不宜多叨扰。”父亲不疾不徐,又喝了口茶,“那改日再去?” 气氛有些僵着,我还想再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 我吓得屏住呼吸,脖颈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旧物件,一寸一寸地转过脸去,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阿满这听墙根儿的功夫也精进不少。” 兄长眼里的揶揄之色溢于言表,我一时难以接话,可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头,落在厅堂里的几人身上, “谢停舟这个家伙,惯会装病躲清静,阿满,你昨日可有谢过人家?” 他话锋一转,眼神又落回到我身上,我立刻点头如捣蒜,他瞥我一眼,嘴角压不住的上扬,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贾叔脚步匆匆跨过院门,双手捧着一封帖子,恭敬地递到父亲眼前。 “皇长子府上刚遣人送来的。” 父亲慢悠悠地接过,捏在手里似乎不急着打开,反倒李耀看上去比他更心急些,但也并没有开口说话。 父亲的目光略显有意地扫了过来,但左右分辨不清他的眼色,再加上兄长与我一道,所以我也并没有太多顾忌。 “皇长子府上的人,可还说了些什么?” 贾叔立马接话道:“那人说,皇长子殿下说了小姐无辜受伤,是他这个未来郎婿的过错。” 父亲轻讶了一声,这才翻开帖子, “还说,只要小姐这伤一日不曾好全,他就……” 贾叔止住了话头,而父亲也正好把帖子阖上,朝着李耀叹了口气道:“李大人,如今看来殿下对小女情意深重,怕是要辜负令郎的满腔抱负了……” 李耀面色铁青,却也不敢发作。 父亲看来对陛下赐婚一事并无异议,兄长更是。 他捏着我的脸颊左右打量了下:“没有这道疤,确实倒也勉强能看。”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可他也不管我愤恨的目光,接着问道:“那他的这番心意,阿满会辜负吗?” 我没说话。 因为宋观棋从院墙那头翻过来,他大大咧咧地在屋檐角落露出脑袋,我生怕兄长看见他,立刻脚底抹油地跑了。 他许是怕我在家闷得慌,所以是来塞给我几本新淘来的话本子,还有一本徐大侠客新编的江南游记,他说是他偶然看到,随手从街边买来的。 这人还真是会骗人,徐大侠客的游记若是真能随手买到,那在三味书肆门口,从晚上排到早上的人都是傻子吗? 但我也没拆穿他。 夏至一过,天渐渐热起来,院子里的蔷薇花也开的越来多了。 宋观棋这些天总是从院墙那边翻过来,我习惯坐在院子里画画,见了他总归是没什么好脸色。 他倒是不在意,吊儿郎当地就坐在我旁边,陪着我画画,晚些时候,再悄无声息地翻墙回去。 这天,他照常翻墙过来,随手抓起桌子上的桑葚就往嘴里一丢:“赵谖,小爷我封官了。” 宋观棋的爷爷宋柏铭是皇上的授业恩师,位列三师。按荫举制,他去岁用荫成了散官,如今期满一年。他是过了兵部考核,来我这里得瑟呢。 我懒得搭理他,依旧对着院角的蔷薇作画。 他好脾气地给我磨墨,又给我调了颜料,还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木制的竹蜻蜓递到我眼前,试探道:“你就不好奇我封了什么官?” “工部员外郎。”我没好气儿地接过来,他呵呵地笑,笑得傻里傻气,我心里不痛快,接着道,“可不是我关心你,是你家有个大喇叭,今儿早上就同我说了。” 他笑得更癫了,远天蓝的衣袖打翻了我的颜料盒,沾上大片的粉白色颜料。他托着自己的袖子,睨着我铁青的脸,求饶的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诚意! —— 沈灵乐约我明日西市茶馆一叙。 楚国公许铭,是先皇册封的。 许老将军战功赫赫,保东边十二年安定,自先皇崩逝后,自请退位,再无过问朝政。许老将军的儿子在京中担任闲职,无甚作为。 沈灵乐的丈夫许允钧却在户部尚书李耀手下当差,再加上李耀夫人和沈灵乐婆母是姊妹关系,两家走得近也无妨。 南风宴上出的那档子事,我与沈灵乐闺中交好,怕是也得拿出来做文章。 我是一早就料到的。 李渊的伤口据说溃烂了大半个月,今日一早刚能起身就向陛下递了辞呈。 我想着这事情闹到现在已有月余,更何况李渊和掌事姑姑那档子事我也不想引火上身,就应承了下来。 也不知道宋淑芸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第二天一大早就盛装出现在我门前。 路上遇见三皇子的车驾往如意楼去。 三皇子谢暄是谢晚的胞弟。 早些年,皇上想让他去东境收尾,立个军功好封个亲王什么的。他出发前一日非要打马球,不料坠马落得个半身不遂,硬生生躺了三个月,于是去东境立功的机会只能给到谢昭。 皇上后来又让他去江南治理水患,船行半月,他吐半月,一到江南,立刻卧床不起。治理水患的方子没想到一个,看病抓药的钱用的真是不少。这烂摊子,又是谢昭接了去。 皇上仍不死心,把前年的祭祀大典交给他操办。没想到该点的火点不着,不该点的火灭不了,再加上火药的量又没掌握好,差点把台子给炸了。 至此,皇上再也没提及过他。 而谢昭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整个朝堂几乎都和他 6. 吃软怕硬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怎么一个人在?” 身后响起一男声,声音轻柔略带沙哑,就好像掠过湖水的晚风,掀不起波澜, “那日一别,已有数月未见。” “时间过得这般快么?”我收回视线,转过身去看他。 他今日穿的是和我一般料子的薄缎上衣,腰间玉坠的络子甚是眼熟。 我想起什么来,忽然有些愧疚不安:“没想着会遇见你,络子没带在身上。” 他并不在意:“无妨,我送你回家。” 他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把伞,低低罩着我,遮去我大半张脸。 他好像换了一种熏香,仔细一闻,应该只是浓烈了一些。 我突然想起那日李耀说,皇长子身子弱,不见客。 我本以为只是他避门不见的托辞,如今看来他身体是真的不好。 我低着头跟着他的脚步:“你,身体好些了吗?” 我能感觉到他脚步微顿,放缓,又转为平常。 “好些了。” 他的声音很轻,就不太听得出有些沙哑。 周遭环境嘈杂,摊贩叫卖声不绝于耳,这样的环境更能让我静下心来。 “我想问你……” 我发现我的嗓子哑了,我竟有些不敢开口,“为什么是我?” 他握着伞的手蓦然一紧,骨节分明,指尖泛白。 他说:“赵谖,跟着你的心走吧。” 也是,他那么聪明,应该早就料到了吧。 先不论我心里期待的那个人不是他,我一直都知道的。 我只是胆小,我怕害怕谢晚是洪水猛兽,稍不留神就会被吞噬,可是他不是。 我发现我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他要是狠厉一点,阴鸷几分,我大抵不会这般大胆。 我这个人素来认命,有困难我就想躲,有坎坷我就绕道。 我鼻子有点酸,酸得眼睛疼。 他说得大度坦然,显得我是那么的无耻龌龊。 我绞着丝帕,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他又笑了。 “望你如愿。” 我好想抬头去看他。可他在伞外,我在伞内。 我只能看见他瘦削的肩和垂在发间的丝质发带。 “赵谖,你愿如我愿。” 他目送我进门,我没有回头看他。 我也该为我自己活一次吧。 兄长再也没在我面前提过谢晚,他偶尔叹息,却也没说什么。 宫里大抵也传了些话出来,坊间的闲言碎语也随之多了起来。 比如首辅要倒台,皇长子要另娶,诸君之位已定,这三类话题热度要更高些。 乞巧节悄然而至。 我起了个大早,秋南忙着给我梳头发,春秧从首饰盒里翻出几只簪子,捧给我挑。 “这个好看。”春秧努努嘴。 是那支梅花水晶簪。 我抿着唇,许久没有动作。 秋南随后往我发上簪了个银簪子。 我十二岁那年的秋天。 宋观棋忽然迷恋上了做手工,一连数月连人影都见不到。 我本以为他要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制作。 没想到三月后,在我的生辰宴上,他状似无意地丢给我一个粗糙的银簪子。 先不谈簪首雕花糊作一团,就连簪棍都扭得像野蛮生长的桃枝。 他明明脸红到脖子根,手上还有几道未结痂的疤。 他甚至不敢用正眼看我,却还是嘴硬道:“我随便做的,你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买别的。” 我很喜欢。 等到晌午,春秧拿着帖子跑进来。 “小姐,宋公子真是奇怪,刚刚还送帖子来了。” “你看,连名章都盖错地方了。” 散发着苏合香味的松花笺,熟悉的簪花小楷。 「赵谖亲启。」 我名字上,还盖着他的名章。 今年的乞巧节,比往年还要热闹些,还未入夜,街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春秧和秋南被我甩在身后,我手里攥着一块刚绣完的墨绿方巾。 入夜了,烛光在河水里流淌,身边欢声笑语更密。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我把帕子摊开,用手试图抚平褶皱。 不急,还有时间。 春秧不知道从哪里买来三根糖葫芦,我们三个人晃着脚坐在栏杆上,抬头看着银河说说笑笑。 我咬开一颗山楂,声音混着口水声,模糊不清:“几时了?” “还正是热闹的时候。”秋南低头看着脚尖,“小姐,咱再等一会子吧。” 我没吭声。 嘴巴被糖浆糊住了。 我应该再等一会儿吧。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街市上的行人少了好些,大多都挤在河边放花灯去了。 “不等了,回去罢。” 我跳了下来,举着糖葫芦就想往人群里钻。 秋南一把拉住我,她眼里闪烁着好看的烟火:“小姐,时间还早,还可以等。” “不等啦。” 我只觉得委屈,脸上却挤出笑,“等好久了。” 等多久了? 从他翻墙给我买绿豆糕那会儿,从他带着我去骑马射箭那会儿,从他教我爬树摸鱼那会儿,从他和我吵架斗嘴那会儿,从他为了我和流氓地痞打架那会儿,从他替我揽过被罚跪三天祠堂那会儿…… 今年,他没有来。 他再也不会来了。 等不到了。 “太甜了。” 我把糖葫芦塞进春秧手里,挣开秋南的手,转身就跑进人群。 混在人群里,我才不觉得拘束,我好像落泪了。 因为我看见花灯炸开,像很多朵月季、牡丹、芍药。 我应该再去一个地方。 如意楼。 他果真在这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做什么会让我死心。 他见到我似乎并不奇怪,双眼迷离,脸上带着酒醉的红晕:“赵谖,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望着他与别人紧握交叠的手,兴致缺缺:“随处走走,怎知就走到这来了。” “今日乞巧,你没与旁人相看花灯?”他说得漫不经心,好像还在揶揄我。 喉咙干涩到难以忍受,我还是硬生生挤出了三个字:“看过了。” 他半个身子朝着身边的女子靠过去,脸上带着亲昵的笑,话却是对我说:“那你怎么还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 万事本该有个结果。 我这样想着,鼓起勇气问道:“宋小六,你走不走?” 他斜睨我一眼,状似不耐:“小爷我不走。” 不知为何,忐忑的心落下来,我出奇地平静。 “宋观棋,我再问你一遍,你走不走。” 他竟把头扭了过去,嗓音低迷,酒气从他鼻子里流出来。 我站的那般远,竟然呛得我想流泪。 他说:“赵谖,我不走。” 我把手里的方帕往他脸上一丢,带着温度的帕子激得他一激灵, 7. 只身南下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天元十三年,我与谢晚的婚事定下了,来年四月初六。 母亲替我缝制的嫁衣也快做好了,我女红极差,却也能看得出母亲的用心。 江南水患又爆发,北境边界也动乱不安。 兄长赵谚自请戍边,走的时候还有五日便是中秋佳节。 我采了好些桂花,做了些桂花糕给他路上吃,新酿的葡萄酒也给了他好些瓶。 兄长赠了我一柄轻巧短刀,刀柄上镌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 他跨上马背,朝我笑道:“阿满,等我归来庆祝你大婚。” 父亲与户部尚书李耀在朝堂上为江南治灾的款项吵了数次,闹得人尽皆知,却也没个结果。 八月十四,我听闻二皇子谢昭被指去江南治水,宋观棋和李渊同行。 父亲下朝回家接连叹气,嚷着明日借病不再上朝。 母亲宽慰他这些小事不必放在心上,江南水患能治就好。 我其实并不懂父亲为何生气,江南水患每年都是二皇子谢昭去处理,他比谁都有经验。 “年年治,年年闹。这种治法还值得拿出来吹嘘为政绩吗?”父亲气得摔了杯子,“皇上是老了不成?难不成他在位的每一年,都想被江南水患所累吗?” 父亲回头见了我,立即收敛了神色。他捋着胡子,和颜悦色道:“明日中秋,皇长子可邀你一同赏月?” 我点点头:“帖子上午就送到了。明日用了晚膳,他来接我。” 父亲又道:“你是否给你兄长写信了?” 我垂下眼睫:“不曾。” “那阿满便去写吧,问问是否平安。” 他说的在理,我也并未反驳。 可兄长才走数日,我的信该往何处寄? 父亲只不过想支开我罢了。 时隔大半年,我又站在摘星楼上。 明月皎皎,圆如银盘。 清冷的月光洒在我们二人身上,倒影重叠,宛如一人。 我新打了个剑穗,坠了一颗我极喜爱的南海珍珠。 谢晚笑着接过:“该坠两颗,好事成双。” 我装作没听见,脸却红了。 “明日,我要下江南去了。” 他话说得轻巧自然。 我咬着嘴唇,伸出手去捉他的衣袖:“会好起来的是吗?” 他反握住我的手,揽我入怀,我的头靠着他的胸膛,感受他平静舒缓的心跳。 他说:“会的。” “阿满。”他的下巴轻轻搁在我的额头上,“乖乖听话,好好等我。” 我不是个会乖乖听话的人。 但是我不敢。 父亲渐渐和皇上离心,每每下朝,总是黑着一张脸。 我与谢晚的联姻,也不过是一步棋,一步把我们赵家连根拔起的棋。 兄长开始建功立业,想在父亲失势后保住我们赵家。 棋差一招,满盘皆输,而我不会下棋。 我不敢添乱。 谢晚以旧病复发,远离朝堂。 父亲也因为皇上指派二皇子谢昭去江南治水,告病在家。 朝堂的风向变了,以户部尚书为核心的权势迅猛增长,皇二子成为储君的呼声也越来越猛烈。 皇后娘娘似乎在后宫也不再管事,偶尔召我入宫闲话家常。 我经过几棵古树时,树下的侍卫总是先我一步摸上剑柄。 御花园的池塘也翻修了,修得更大,也新养了好多鱼。 弄玉小筑的牌匾也换成玉做的了。 其他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 我只是觉得这宫墙好像又高了些,一眼望不到头。 后来皇后也病了,戚贵妃暂执凤印。 我再没被召进宫去。 父亲的病假也不能再请下去,终于去上朝了。 母亲和小娘把我的嫁衣又重新缝补了些,添了好些从灵秀阁买来的宝石和珍珠。 我收到兄长的来信,报了平安,说是战事告捷,让我们不必担心。信中也问了我的伤势,嘲笑了我几句。 我急着把摘院子里的桂花做香膏,不慎被树枝打了眼睛,肿了好久。 这事我没好意思和兄长讲,定是母亲写信的时候当做笑话与兄长讲了。 宋观棋也给我寄信来,同我讲了好多江南风光,随信还捎带了几片红枫叶。 他说江南此刻红枫开得极好,螃蟹也肥美,回来的时候会给我捎些。 我捏着信,想到谢晚已经好些日子没给来信,莫名有些心慌。 有天晚上,我坐在梳妆台前就失去知觉昏沉睡去,第二日竟然也能睡到日上三竿才清醒。 醒来时已换了睡衣躺在床上,想来是秋南她们替我梳洗更衣。 因为情爱而忧思过重,实在是有些丢人。 我便没好意思再提及。 宋淑芸闲暇便邀我出游,说什么枫叶红了,想去看看;说什么京城里新来的戏曲班子,想去听听;说什么灵秀阁新制的首饰,想去逛逛。 宋淑芸嫌弃我心不在焉,总是一副提不起兴趣的模样,偶尔她会和我赌气,把我扔在半道。 我也不反驳,我确实心不在焉。 我总在想谢晚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也总觉得身旁多了几双眼睛,看得我不自在。 有一天,我被几个流民堵在街角讨要银钱。 幸得我父亲下朝归家,路过此处,才得以解围。 我同父亲说这几个流民着实吓人,看着可不是只想要银钱那么简单。 父亲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我的脑袋,同我说光天化日之下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又嘲笑我说女儿家,疑神疑鬼的可不好。 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没敢出门,只敢窝在院子里画画,直到宋淑芸在我面前发了毒誓,说再也不把我一人丢下。 她倒是心大,喜滋滋地拽着我去如意楼看新花魁。临走时如意楼的蔷薇姑娘递给我们一人一个食盒,说是如意楼新做的桂花水牛乳糕,想让我们尝尝。 那糕点比我的拳头都还大些,睡前嘴馋,我偷偷掰下一块,这才发现里面有张字条。 沁了油的纸条几近透明,上面的字迹却看得真切。里面洋洋洒洒痛骂了我父亲一通,最后一句更是无厘头。 「一朝春尽红消香断。」 我父亲的恶,难道不是早就摆在明面上了?还偏要费尽心机同我传递恨不得将我父亲除之而后快的消息,着实无聊…… 我把字条随手扔进梳妆匣里,那块糕点也没能吃得进去。 第二日,我临时起意,没顾得上先递张帖子,拎着两坛桂花酒就去了瑜溯长公主府上。 我把这件事当笑话同她讲了,也说帝京无聊,想去她远在西南的行宫看看。 她那时候站在石桥上喂鱼,随手递给我了些,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剑客喝光了一瓶桂花酒,似乎不过瘾,他晃晃酒瓶又滴了几滴到嘴里,总算喝干净了。 他起身把剑背在身后,身上带着与平日不同的沉 8. 昭然若揭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赵谖,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他还是忍不住要训我,板着脸尽量压低声音。 “我当然知道。”我故作轻松,想要同他开些玩笑,“你又不会害我。” 他倚着门窗,望着冷冷清清的街道,脸上带着一种“拿我没办法”的无奈,怅然开口:“这只是刚刚开始。” 我知道他心里悲哀。 这一路,饿殍无数,流民四起。 也不知道他是以何种心情同我描述江南开着正好的红枫,吃着肥美的螃蟹。 “我死在江南比死在京中更有意义,是不是?”我自顾自地喝了一杯茶,笑着给他也倒了一杯。 他更恼了,偏过头去不看我自在的模样,手紧紧攥成拳狠狠打在窗框上:“你竟还笑得出来。” 我有什么笑不出来的? 从我进宫的那几个月里,我就知道了。 我不是为了捉鱼炖鱼汤才掉进池塘,我是撞见戚贵妃与李耀谋权而慌不择路。 我不是因为见了皇上害怕而踩断了树枝,我是看见有人往皇后汤里下药而惊慌失措。 我不是因为打叶子牌一宿没睡而逃课,我是半夜爬墙听见有人议论母亲与皇上的陈年旧事而彻夜未眠…… 时至今日,躲是躲不过的了。 曾经我以为只要我不与谢晚成婚,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现在看来,该来的都会来。 他见我许久没说话,把头扭了回来,张了张嘴却也什么也没说。 气氛就这样僵持着。 我抿了一口茶:“我不会死的。” 他眸子微动,喉结翻动了一下,闷闷道:“你胆子也忒大了些。” “你到底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这下轮到我叹气了,“再过数日,就该传出我父亲敛财,导致江南水患数年未结的流言了吧。” 流言、民怨,足以扳倒我父亲。 更何况他本来民声就不好。 “我兄长在北境若是返京,就会被扣上谋逆的帽子,再压我们赵家一头。” 宋观棋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 他早就知道了。 他问:“阿满,为何要来这旋涡中心,陪他搅弄风云呢?” “我父亲来不得江南,我哥哥回不得帝京,你又让我如何置身事外。” 我有些生气,懒得再陪他绕圈子,把那张字条摔进他怀里, “你要是不想帮我,趁早走了最好。” 或许是身为女子天生的敏感,我总是喜欢琢磨一些芝麻小事。 这张字条的最后一句无厘头的很,却把我所有的疑思串联起来,一桩桩一件件摆在我眼前。 先是夜闯深闺、暗里窥探,后有当街拦路,更有甚者在我套车去瑜溯长公主府的路上都有人拦我马车。 那一箭射进我的马车,只偏离我的脸半寸。 但世事终究如父亲所言,光天化日之下,掀不起风浪。 京兆府尹的人要比刺客更快,我才保下一命。 他把字条揉成一团,攥在手里,嘴唇愈发苍白。 “我不知道他们做到哪一步了。我只知道若是他们知晓你在这儿,赵首辅的处境会更难。” 幕后之人想要我父亲倒台。 想让远在千里之外的相府内宅闹出些腌臜事,想要假借女子清誉和皇室尊严一事大做文章,进而将这江南水患积累的泼天民愤转嫁到我父亲头上。 既然,我赵谖的清誉性命已被他人抓作筹码,堂而皇之地摁在砧板上,任人鱼肉。 那我非要逆天改命,寻得皇室公主的庇佑。 再把这镀金筹码送到他面前,看看他到底有几分能耐能左右得了我。 —— 江南的天雾蒙蒙的,潮湿的空气黏腻地令人作呕。 齐隐头戴斗笠,脸隐在暗里,就像他的过去,是一团看不清摸不着的雾。 他牵着马,同我告别。 “序川同我是至交好友。” “与你父亲亦是。” 我看着他的背影,走在烟雾弥漫的小道上,越来越看不清。 “还有皇上……” 他没说完的话就像是钟声悬在耳际,不得停歇。 春秧拉着我的袖子,她嘟哝道江南怎么这么难,不如帝京活得安稳。 我同她说,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活不安稳。 也不知道她听懂没有。 远远望见一人站在客栈门前。 剑眉星目,头发一丝不苟的束着,绛紫色的衣袍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赵小姐,我恭候你多时了。” 我也不理他,径直跨过了门槛,抢先一步进了客栈:“二皇子不忙着治理灾情,特意来寻我,还真是令人感动。”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姑娘。”他长臂一伸,拦住我的去路,“见了本王也不问安的吗?” 我侧过头去,脸上带着疏离的笑,微微俯身作揖:“问二皇子安。” 这间客栈的客房总是有一股霉味儿。 窗户全开,正好能看见街对面倒闭酒楼破败的屋檐。 “赵姑娘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种地方也敢来?”谢昭敛去眸子里的不善,尽量放缓了语气。 “这种地方,是哪种地方?”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敢这样同他讲话。 他捏着茶杯在手里晃了晃,忽又抬眼来看我,嘴角勾起的微笑更让人觉得阴冷:“你就不怕死在我手里?” “我怕。”我对上他的眼,用懒散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挡了回去,“但你敢吗?” “你既到此处,就得讲规矩。”他轻昂起头,坐直了身体,“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做的别做。” “我不该看的一路看过来了,不该听的也都已听过。”我撑起脑袋,百无聊赖地用手描摹着桌面雕花,“只是不知什么是该做,什么是不该做?” 我打了个哈欠,微眯起眼睛, “殿下是觉得势在必得,可以只手遮天了吗?” “我父亲从籍籍无名到如日中天走了将近十年,可沦落到如今这般地步不过才数月光景。” “日子还长着呢,还会有多少个赵家、李家,就不得而知了。” 谢昭快如闪电地一把摁住我的手,掌心老茧摩擦着我的手背,宋观棋站起身想拉住我,却没有他动作快。 他拽着我的手强势地把我从凳子上拖起来,他似要咬碎牙齿,面目可憎。 我却觉得他可怜。 “赵谖,妄断圣意,是要被杀头的。” 他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 我看得出来,他自己心里比我还要清楚,连太子之位都争得这般痛苦无奈,还真是可怜。 “你嫁给谢晚,赵家我是断然不会留的。”他凑近我耳边,用几不可闻的鼻音告诉我,“除非你,嫁给我。” 他嗤笑一声,得意张狂地更进一步。 他的呼吸打在我的耳骨上,我有些嫌恶地偏了偏头:“二皇子,还请你自重。” “那赵小姐凭什么和我交易?”谢昭不怒反笑,实在让人摸不透。 “流言。” 我挣开他的手,后撤了两步,然后从腰间摸出一张纸条。 皱皱巴巴,被我揉了一路。 9. 画舫游湖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我还是没找到谢晚。 我看见瘦弱无力的奴仆被石块压得直不起腰,看见无家可归的一家几口蜷曲在桥洞,看见为了一点吃食大打出手的褴褛少年。 我也看见工匠没日没夜地抬石筑堤,挖凿河渠;也看见民间自发地建棚施粥,开凿水口;也看见官兵没日没夜地维持秩序,防止暴*乱。 可总有些不断往外渗水的河堤,有些挖凿极浅的河渠和有夹带败柳的杨柳堤。也有不遮风不避雨的避难所,米粒少得可怜的白米汤,醉酒不作为的官兵…… 饶是那首童谣传得再远再广,赵首辅的名声也该是烂透了。 —— 赵首辅敛财,这种人命钱也敢贪。 这种话,我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后来又听到些别的。 赵首辅也不会敛财至此吧,毕竟江南水患他又不是主治。 再后来又听到些别的。 难不成是新任户部尚书?毕竟他管钱。 过了几天,又有了新说法。 户部尚书才上任几天,前几年的银子总不能也算在他头上,江南水患主治的可是二皇子。 后来,就再也听不到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术了。 江南越来越好了。 下了多日的雨停了,自然就好了。 这是我父亲说的,做做样子罢了,少了江南水患,一年就得少了多少政绩啊。 我曾问他,政绩和人命哪个更重要。 父亲只是笑着塞给我一个糖糕,让我专心画画。 可我觉得,如今的江南,真的很好。 雨停之前,就很好了。 我就在这时候,见到了谢晚。 在清晨街市里,孩童嬉闹,烟火味浓。 他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站在桥头,望着我笑。 而我扭头就跑。 “阿满,别跑。” 他一叫我,我就不争气地停了下来, “我给你写了好多封信都没有回音,我就知道你不会听话,乖乖等我回来。” “旁人皆说你是去了长公主的行宫。” 他絮絮叨叨地走到我跟前,把手里的糖葫芦递到我手里,“怎么,长公主的行宫何时搬到了江南?” 他在哄我,开着玩笑就想糊弄过去。 我才不依,两手交叠背在身后。 他倒也没生气。 也是,该生气的应该是我。 我这样想着,就更理直气壮了。 他又从袖子里掏出拨浪鼓,泥塑娃娃,木弹弓之类的小玩意儿,直到最后两只手都不能动弹才作罢。 他忽然半蹲下,微仰着头,那双眼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道:“我的好阿满,劳驾您帮我分担分担。” 这人真是无赖! 我在心里啐了他好几下,才不情愿地伸手拔出了那根糖葫芦。 恰逢春秧抱着一屉小笼包回来,她嘴巴里塞了一个,烫得说不出话来,就知道指着谢晚,一个劲儿地跺脚。 “甜吗?”谢晚摇着拨浪鼓,望着我,面上是希望得到夸赞肯定的兴奋。 我咬了一块,依旧没给他好脸色:“真酸。” 春秧可算把那个包子咽下去了,她一开口就是:“我们小姐找你找好久了。” 我迅速把糖葫芦塞进她嘴巴里,却也没来得及堵住她的嘴。 …… “我带你逛逛,晚些时候再乘船游湖。” 谢晚憋着笑。 我平生最见不得别人笑我。 我板着脸一把拽过春秧的手,无所谓道:“谁稀罕你带我们去了。” 可春秧没有心!三言两语就被谢晚给打发走了! 他同我说菊花酒也是饮的好时候,晚间可以温一壶尝尝。 我嘟哝道:“什么酒没喝过,不稀得这一口。” 他又同我说马蹄更是爽甜的好时节,晚间也应该吃些。 我扁扁嘴:“这马蹄,不宜多吃。” 谢晚接着又同我说湖蟹正肥,晚间可以捉几只来吃吃。 我咽了咽口水,有些心动,嘴上却不松口:“发了大水,螃蟹不好吃。” 他一眼看穿我的心思,竟还有心与我调笑。 “今岁治得快,没什么影响。” 他接着又说什么江鲜最好,什么葡萄最甜。我全全不领情。 “阿满,你在生气。” 他话说得诚恳,脸上却总有些我看不顺眼的骄傲。 ——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我和他相对而坐,桌上摆满了吃食,有糖渍樱桃还有我最爱的冰镇酥酪。 后厨又端来了刚刚蒸好的螃蟹和鲈鱼。 雾气弥漫里,谢晚把我刚舀了一小口的冰镇酥酪给端走了。 我瞪着眼睛,却依旧不想出声。 他紧接着剥开一只螃蟹,那油润肥美的蟹膏就在我眼前晃呀晃。 他又夹了一筷子鲈鱼,配着葱白和汤汁。 可恶!实在是罪大恶极!我藏在袖子里的手攥成拳。 谢晚把蟹肉和蟹膏都剥在蟹壳里,夹了细细的姜丝,又均匀地淋上了蟹醋。 他紧接着尝了一口,尝得我口水都要滴到领口上了。 不只是罪大恶极那么简单,简直是可恶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把那盛得满满蟹肉的蟹壳双手端放在我面前。 我瞥了一眼,依旧面不改色地盯着木质地板。 他用清水净手,拿着热毛巾擦拭的时候,见我依旧不为所动,嘴角微微弯了弯,就招手让侍从准备撤了我面前的盘子。 人总不能和自己过不去,于是我一把摁住了盘子。 酒足饭饱后,我趴在窗边看河畔万家灯火。 谢晚提议去船头吹吹湖风,我听了只管把头搁在臂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着。 船行数里,水域渐渐开阔,好几艘奢华的画舫闯入眼帘。 有艘画舫和之前花朝节遇到的那艘很是相似,我不由多看了几眼。 船头甲板上站着几处欢闹的红尘女子和几个半醉不醉满脸欢喜的男宾笑作一团。船舱的各色纱巾随风摇曳,随之而来的是丝竹喧闹和银铃欢笑。 谢晚半晌没了声音,我偷偷回头也不见他人。 “这位公子,一个人游船赏湖,未免也太单调了些。” 娇俏女声和着风声在我耳畔响起,我目光随之移过去。 只见几位妙龄挤在一起,大半个身子趴伏在栏杆上,眉开眼笑。 “不妨来我们这里,温一壶上好的菊花酒,听听曲儿。”中间最妩媚的粉 10. 帝京风云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我人在江南,心却早已飞回帝京了。 兄长专门从北境递信给我,信里把我好一通骂,我甚至都能想象出他边写字,边骂得唾沫横飞的模样。 他骂归骂,随信还寄了一抔黄土,用小瓷瓶装着,封口用牛皮纸和蜜蜡严严实实封了好几层。 我的心瞬时又雀跃起来。 谢昭再也没来找过我,我听闻他明日便回京述职。 父亲的信也到了,信上提及祖父近来身体不太好,许是入秋天气渐凉导致的。 我合上信,慨叹时间过得真是快。 客栈床上堆满了颜色印花都稀奇的布料,也不知道春秧是从何处寻来的。 她近些日子嘴没停下来过,我眼见着她的腰粗了好一圈,她自己倒不在乎。 春秧拿起一块料子在我身上比划了好一会儿,往窗外一望,稀奇道:“哎,那不是宋公子吗?” 宋观棋比上次见又憔悴了一些,身形却挺拔不少。 他同我说明日就要回京述职,我笑打趣道,那你回京岂不是要官升一级了。 他嘴角化开一抹苦笑,又问:“阿满,你与我一同吗?” 我摇摇头,没再说话。 “天渐渐凉了,你记得及时添衣,每年秋末你都会受凉,今年可别又是这样。” “回京路上也要小心些,你来江南一事毕竟是私隐。虽说长公主安排妥当,寻了替身假扮,可你最好还是改道去一趟。” 宋观棋没在意我的回答,念叨了好些有的没的,临了郑重地说道,“我在帝京等你。” 我知他在担心我,于是说些玩笑话让他安心:“那我要吃聚福楼的炙羊肉,你可别忘了。” 他跟着我笑,点了点头,这一瞬间,他又变成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江南烟雨濛濛的街道上,也不知道这大雾天的他能不能走到想要去的地方。 “陪我去个地方。” 谢晚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 他近来见我总是戴着铜制半脸面具,身上穿着料子一般地粗麻短褂,混在人群里也不显眼。 我其实与他一样,我来江南途中在富林镇歇脚,花重金改了面容。 我还真有好奇,他是如何认出我的? 他只道我是他心仪之人,凭心就能认出来。 哼,我才不信呢。 叶落枯黄,荷花带露残。 我着实不理解这个人把我带到江边吹冷风是几个意思? 难不成是想让我近距离感受一下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的景色? 朦胧江面忽现一叶扁舟。 行舟至眼前,我才看见有个船头站着一位头戴斗笠的男子,手里还握着一卷锦帛。 雾水沾湿他的发,几缕贴在他的面颊,他利索地跳下船,把斗笠随意一扔,露出貌似潘安的脸来。 “停舟,这么一大早就来等我?” 他动作夸张地抖了抖衣衫,应该是想甩走多余的水雾, “这莫不就是你常提的那位?”他装作才看见我的样子,不疾不徐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聒噪,吵得人耳朵疼。” 未等我出声,谢晚拽着我就往上走,把那人甩在了身后。 我和谢晚眼睁睁看着他吃完了三碗鲜肉小馄饨,并拒绝了他妄图再吃第四碗的请求。 他是柳南知,他的故事大多是写在话本子的,着实是因为他长得俊俏。 去年,我也曾听父亲提起过他的名字。父亲夸赞他是现在世家子弟中极具贤德的少年,也是最不走寻常路的那个。 他不参加科考,也不荫举纳资,所以并不在朝为官,可是官场上却经常听到他的名字。比如此次江南水患,京里下发的几道御令都与他有关。 我实在没法把眼前这个举止粗鲁的男子和话本上的柳家大公子风姿绰然的形象联系起来。回京之后我一定要给宋淑芸讲讲,话本子不可全信! “明日你就回京?” 柳南知把喝得干净的汤碗往前一推,身子后仰半靠在石墙上,“你不怕少了你这个监工,我就开始当甩手掌柜了?” 他伸了个懒腰,我怀疑他后背的月白长衫已经被墙蹭灰了。 “不怕。”谢晚也不着急,慢吞吞道,“不遵圣令,可是要杀头的。” 柳南知听了,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忽得又向我看来,又是熟悉的揶揄的笑。 “那这位赵家小姐,你……” 谢晚猛一抬手,用袖子晃了他一下:“再来一碗馄饨。” “得嘞,谢谢公子。” 柳南知熟练地从竹筒里又拿了双筷子,扭头去和摊主讲,“葱花多加点哈!” 我再也不相信话本子了! “过些时日,我也会进京。” 柳南知吃饱喝足,总算正经了起来, “一切就要开始了。” “停舟,你准备好了吗?” “这一次,我们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我与谢晚比肩穿过江南巷弄,我踩着石阶上攀爬的绿色青苔,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如同淙淙清泉撞击玉石,温柔清冽的声音传到我耳畔。 “阿满,我想要那些过去堂堂正正的活着。” “我们也要好好活下去。” 揭开伤疤,流血牺牲,在所不惜。活着,从来不止是只为自己。 我又想到那个春天。 父亲和祁叔叔喝酒投壶,外公和祁老太爷躺在摇椅里晒太阳,母亲忙着研究哪件布料做衣服更好看,哪盒胭脂成色最好。 对了,还有皇上。 他忙着给我父亲和祁叔叔记分,输的那个人得陪他夜里批奏折。 皇后娘娘在翻我娘的首饰盒,我记得好像是顺走了一支点翠钗。 也是那天,皇后娘娘问我,谖谖,以后做我儿媳妇好不好。 我好像是点头了,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天元十三年,十月廿九,我返京到家。 母亲一早就在门前迎我,那般焦急的模样我还是很少见到。 她拉着我的手同我说备了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和鲫鱼汤。 “此去辛苦,看着消瘦了不少。”母亲握着我的手,喃喃自语,“难为你了。” 我握着她的手,笑说给她带了好几顶琉璃冠,那样式,刘巡抚的夫人满帝京都寻不到。 母亲却叹了口气,说刘巡抚前些日子被革了职,还不知日后会如何。 父亲上朝回来得比以往都要迟,脸上倒是带着豪迈的笑 11. 酒酿元宵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如意楼内暖洋洋的,却冷清不少,应该是许久不曾开门,熏香浓得让人直流眼泪。 “赵谖,姑娘家要少来这些地方。”他往塌上一坐,伸手就灭了桌子上的熏香,“你父亲近来可还好?” 他懒洋洋的语调,好像我父亲免职与他无关。 “家父向来心宽,多谢二皇子记挂。” 我想着得离这人远一些,便挑了个离门最近的座位,秋南解下我的斗篷站在侧首。 他半倚着宽枕,手肘撑在桌面上,懒洋洋地望过来:“你兄长在北境捷报频传,其势如破竹,不知道能不能成为下一个晋国公?” 他身旁桌案上的香炉,还在发散着几缕青烟,青烟招摇如纱舞,给他平添了一份柔和。 “兄长年少,领兵打仗自然更卖力些。”我顿了一顿,毫不犹豫地对上他的眼,“至于什么能否成为下一个晋国公的话,还请二皇子慎言。” “你还是这般样子看得顺眼些。”他突然笑起来,却总是不怀好意,“你当本王不清楚你的心思吗?” 他起身走到我身边,双手死死摁住椅子的两边扶手,逼着我抬头看他:“你与我大哥的联姻,我从未放在心上,现在倒戈,还来得及。” 他话说得极慢,每说一个字都在观察我的神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话说得坚定,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袖,“更何况是天子之命,不可违。” “你少拿这些话来搪塞我。”他呼吸就打在我的睫毛上,惹得我睁不开眼,“你最好认清形势,眼下局面对你并不利。” “这么说,二皇子有意保我赵家?” 我索性往后靠,同他拉开距离。 我着实猜不透他的心思,不知他缘何对我不依不挠。 对我有意? 我的目光不由落在他手腕处的红绳。 快刀斩乱麻,当断则断。 “我与你并不相熟,私交更谈不上。” “我父亲在朝中虽并未与你为敌,但确实阻过你几步。如此,我为何要倒戈?” 我缓了口气,又接着说道。 “我母亲与皇后更是年少相识,手帕之交。你又如何左右你母妃心中所想?” “而且我这个人向来喜欢,一条路走到黑。” 我昂头看着他渐缩的瞳仁,我应该是疯了,敢如此狂妄大胆。 气氛骤降至冰点,谢昭摁在扶手的上的手,青筋暴跳,仿佛下一秒就会捏个粉碎。 他的眉眼却逐渐舒展,连带着嘴唇都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他松开手,解开对我的禁锢,身子却没有站直,脸庞更进一步,就快要贴到我脸颊上,才缓缓开口。 “你尝过一条路走到黑的滋味吗?” …… 救命! “不请你喝百花酿了,请你喝碗酒酿元宵。”他又换了副脸色,阴晴不定, “女儿家,要知分寸,懂进退。还有你那些不该有的好奇心也尽早断了才好。” 他踱步至窗前,支开窗,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多谢二皇子提醒。” 秋南立刻把莲蓬衣罩在我身上,生怕我受冻着凉。 我系好带子,站起身:“酒酿元宵也免了吧,我该回家去了。” 谢昭背对我,没有任何动作。 我对着他的背影礼数做全,省得日后落人话柄,也本着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原则,拉着秋南抬腿就跑。 他在警告我。 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很心安。 秋南站在我左侧,替我挡着呼啸的寒风,她瘦削的身躯有些发抖。 我敞开我的斗篷,把她也裹了进来。 秋南小心地拽着斗篷,生怕哪里漏了风:“小姐,今年冬天怎么来得这么快?” 我抬头望了望隐在云里的太阳,喃喃道:“或许明年春天会来得比以往早一些。” 我们相依偎着,在漫天的雪地里留下混杂的一串脚印。 只是我不曾想到,在府前等着我的。 是一碗还热乎的酒酿元宵。 第二天,谢晚递了帖子过来,约我去慧海寺赏梅。 春秧早早就跑去马车里把暖炉生了起来,秋南也把我的衣物熏了香。 我从抽屉里选了个当下最时兴的流苏络子塞进兜里。 昨日夜里又下了一整夜的雪,直到今早也未停。 但寺中腊梅开得极好,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慧海寺的茶室里火炉燃着,一壶热水正咕噜咕噜往外冒热气。 茶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盘腿坐在榻上,谢晚推给我一盏茶喝。 “等晚些时候,我们再出去赏雪。” 我把揣在怀里的络子翻出来,递给他。 他笑着接过去,左眉轻挑:“阿满,这个我就该挂在床头了。” 我被他说得脸红了大半,举起茶盏就灌了一口:“你爱挂哪儿挂哪儿,与我何干。” 他似乎特别乐意见我羞红了脸的样子。 我放下茶盏,往他那边稍稍挪了过去,直到挨着他的衣角我才停下来,我凑到他耳边轻轻地问:“为何是他?” 他倒好,一手把我揽入怀中,吓得我一时半刻没缓过神来。他的手臂揽在我的腰上,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我的脸烧得更厉害了。 “我当你要同我说什么不好意思开口的话呢。” 他侧着脸望着我,眼里满是恶作剧得逞之后的窃喜,“原来只是件八卦小事。” 我羞得把头埋得更低了,却还是开口狡辩:“哪里是八卦小事……” 他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这下我连耳朵都烫得厉害,呼吸打在我的发心,更加惹得我心绪不稳。 他却能平静开口:“刘巡抚为人胆小怯懦,在朝也并无实权。这些年关于他以前的事也是没人说起,我本也没想从他下手。” “可惜他儿子是个蠢的,贪恋美色却又没他父亲那般谨慎。” 他慢慢松开手,肩靠着我的肩,帮我把皱成一团的衣摆稍微整理了一下, “刘巡抚贪财好色,妻妾成群,却又爱子如命。更何况,他只有刘灵均这一个儿子。为了他这个独子,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刘灵均我是知道的,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好些偏方、巫蛊之术都是用过。可能是药不对症,模样虽周正,但总些痴傻。 “如今,刘灵均到了该结亲的年纪,刘巡抚自然要找最好的一门亲事。你猜,他挑的是哪家女儿?” 他狡黠一笑,等着我的回答。 “户部尚书之女,李采薇。”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谢晚却迟迟不接下一句,我等不及了,又往前凑了凑,“然后呢?” “所以,我就送了一份大礼给李耀,替他了结了这桩婚事。” 李耀为人圆滑,定有一千种办法能把这门亲事给拒了,还不会把他和刘巡抚的关系闹僵。 我思及此,话里带笑:“户部尚书才不想领你这份情呢。” 谢晚手里把玩着 12. 物归原主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酒酿元宵!” 下一刻,我手里的那团雪饼子就舞到了他脸上。 我笑得前仰后合。 只见他伸手抹干净脸上的雪渣,几缕额间碎发被打湿,贴在额头上,他的眼里闪过一抹兴味。 我心里暗叫不好,却也无处可躲。 他一手扯住我的袖子,伸手把我右脸颊上的胭脂抹了个精光。 可恶! 我腾出的手去抓枝桠上的雪,紧接着就往他脸上扔去。 他也不恼,慢悠悠地把我左脸颊上的胭脂也抹了个精光。 他竟还有空说我搞偷袭,实非君子所为,我反啐他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 他又道我是麻雀的肚腹,心眼小,我气急,咬唇瞪他。 “那我真送碗酒酿元宵?”他挑了挑眉,对我怒目而视的样子还藏有几分好奇。 “一碗哪里够。”我见状,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怎么也得府上一人一碗,殿下您说是不是?” 他微微蹙眉,似乎还在思考,莞尔还带着一丝探究开口道:“还非得是如意楼的酒酿元宵,赵姑娘才入得了口?” 救命!这人真不是东西! —— 冬月廿九,我十六岁生辰。 兄长从北境寄来一封信,还有一幅画。 信上说这画是他攻破金梧第三座城——吴城,城里的行宫所得。画上是秋日黄昏的北境风光,想着我会喜欢,便先求了皇上寄给我当生辰礼。 姐姐也同他一并寄来了一块粉色绣帕,帕上绣着一只性别分不出公母、模样看不出猫狗的动物。 我摸着那块帕子,估摸绣的是我的生肖,一只兔子,想到这里,我觉得我的绣工还算凑活。 当然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我父亲。 他竟以自己没有月俸为由,把皇后娘娘送的粉晶镂空玉佩夺了去,我怀疑他是拿走讨母亲欢心去了。 外公的身体好多了,药也从一日三服减少了到一日一服,我时常去南市买蜜饯果子给他吃。 他不知道从哪里淘来一块雕着嫦娥奔月的端砚,当然差点也被父亲薅走。 我等了好久,也没等到谢晚送我的生辰礼,甚至连张帖子也没见到。 “这玉如意?”秋南手里捧着一个盒子,朝我眨眨眼睛,“小姐,是贵妃送的。” 没等我做出反应,春秧已经把手里的瓜子往桌上一扔,跳到秋南跟前。 是对黑檀嵌玉荷花鸳鸯如意坠子。 “啊?”连春秧都察觉出不对劲,她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声音发怯。 秋南也为难地看着我,捧在手里也不知该往哪里放。 我面色一沉,秋南将玉如意递给我。 春秧附和道先收起来,万一以后还能卖钱。 财迷! 晌午时分,我等到了谢晚的帖子。 这人好生奇怪,他竟然真的约我去如意楼。 我把帖子一扔,赌气不想去。 春秧竟拽着我的袖子就往外拖,说是皇长子的车驾已在门前候着,让人家等着不合规矩。 我被她推挤上马车,却仍不死心地掀开帘子:“你们主子当真要带我去如意楼?” 那个小侍卫一直低着头,露出颈后光洁的皮肤,我只看见他头轻微点了两下。 “一会儿,你和春秧去南市街买些蜜饯果子,再来找我。” 车帘落下,昏暗如同乌云密布的天。 “小姐,我不吃!”春秧立马高声喊道。 我瞅见她脸上飘起了少见的两团红晕。 今日的如意楼异常热闹。 我远远就听见里面嘈杂人声,乐器呼应,分辨不清。 “听闻今日是赵小姐十六岁生辰。” 李采薇迎面而来,淡紫色衫裙是当下最时兴的样式。 “李小姐,是来听曲儿的吗?”我不接她话茬,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辆马车上,眼熟得很。 她却无缘由地来拉我的手,我实在是没料到,直接被她拉进了门。 “我没那么好的兴致,却拗不过表兄。”她嘴角总是带着一抹笑, “前些日子发生的那件事,赵小姐可清楚?”她余光看了我一眼,又收回去,“就是这新花魁闹得。如今这花魁没事了,那刘家公子却……” “可真是造化弄人。” 我心知她是在试探我,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她似乎没料到我是这般反应,只得干笑两声。 我紧接道:“这世道总不能事事皆分高低贵贱。” “那赵小姐如何看待,你父亲一经停职,你就被踢出京中贵女之列?”李采薇松开我的手,微微甩了甩。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拉开我与她的距离。 “表妹,你该道歉。” 清冽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抬眼就对上男子如墨的眼眸,他话是同李采薇说,眼神却落在我身上。 果真是他。 “慧海寺的梅花可开得好?” 谢昭踱步至我面前,似笑非笑。 “二皇子不必假借他人名头邀我出门。”我抬头看着他,眼里的不满与讥讽毫不遮掩,“这般粗鄙无赖,实在是让人承受不起。” “那在下请赵姑娘吃碗酒酿元宵,就当赔罪。”谢昭并不恼怒,他侧身把通往二楼的路让了出来。 我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檀木匣子,伸手递给他:“今日来物归原主罢了。” 他就这样看着我,并不伸手接过,眸子变换,又覆上一层寒冰:“你胆子也太大了些。” 戚贵妃与我赵府并无交情,更何况我父亲现下状况并不乐观。 我又有与谢晚的婚约在身,她怎可能会送我如此的生辰礼。 “赵小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谢昭仍旧死死盯着我,只不过他话说的慵懒平常,更衬得他眼若寒星,“我曾说过,你与我皇兄的婚事我并不放在心上。” 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抬手把那匣子往他面上送了送。 “那殿下也应该记得我曾说过,圣命不可违。” 李采薇似乎有什么话想说,谢昭眼神略微一瞥,她便噤声。 “不再想想?”他眼神又转到我手心上的物件,戏谑一笑,“还是你喜欢一条路走到黑?” 他把我手里的匣子接了过去,却没放下,看着我缓缓道:“还没有本王送不出去的东西。” “赵谖,当真是圣命不可违,还是你已心有所属?” “你不会真以为你的那个小婢女能逃得开吧。” 他捧着那匣子又往我身前送了送。 步步紧逼,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你把春秧如何了?”我往前走了半步,用凶狠的眼神瞪回去。 谢昭把匣子重新塞进我手里,脸上挂着得逞的笑:“柳南知此刻应该已经到城东门外,你可愿意去见见?” 我心里发慌,手里死死攥着那物件,指甲嵌进我的肉里,我强迫自己不要表现出任何一丝忐忑。 他歪过头来看我,竟稍带着些稚气:“在江南,你们应该是见过的。” “我未曾想过殿下还有闲暇功夫来关心我?” 我装地镇定自若,实则心乱如麻, “我见了谁,做了什么。殿下如若了如指掌,又何必来试探?” 他总能看穿我的窘迫,却不拆穿。 他很享受,看笼中困兽斗。 —— 柳南知。 我老远就看见他衣冠楚楚,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模样。他手里正颠来倒去一把玉骨折扇,也不知道冻得手疼不疼。 他身旁还跟着一位娇俏少女,鹅黄色的衣衫在雪地里好像 13. 生辰快乐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小姐,你早就知道邀你出来的人不是皇长子殿下是不是?” “你是故意支开我的是不是?” “你怎么可以这样啊……”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高昂的头颅也慢慢垂了下去, “明明是我的错,小姐你怎么可以这样啊。” 我一把抱住她,摸着她的脑袋,轻声说:“我们回家,今天有你最喜欢的糖醋鱼。” 这大半年来,我好像从来都不是我自己。 哥哥卫国戍边,我偶夜半心惊,害怕他是下一个祁叔叔。爹爹日渐式微,我时呆坐庭中,害怕赵家成为下一扇不复开的朱门。 从一开始,我就是局中一步棋。 我应当是不能动心的。 又下雪了。 雪花轻盈,被风吹着在空中摇晃,相府门匾上也积了厚厚一层。 父亲站在门前迎我,手里拎着不知哪里捉来的兔子,他一见我就笑弯了眼:“幺妹,可还有肚子吃饭?” 我跟着他踏进院子,用手戳了戳一直蹬腿的兔子:“烤来吃?” 那兔子一听,蹬腿蹬得更厉害了。 “不烤了,养肥了再吃!” 父亲笑呵呵地把它往地上一扔,它一下子就窜没影了,只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 外公自入秋以来,身体一直不太好。 他拄着拐杖站在庭间,雪花落在他的胡须上,和白花花的胡须融为一体。 “外公天冷咯。”我朝他走去。 父亲先我一步上前搀住外公:“幺妹回来了,咱们开席!” 时间仿若又回到了去岁皇上下旨赐婚那日。 那日我在西郊摸鱼被父亲拽回了家,外公也和今日一般拄着拐杖站在庭间。 依旧是庭中白雪皑皑松柏常青,厅堂灯火通明银炭灼灼。 席间氛围却好上许多。 父亲喝得面颊红透,敲了下我的脑袋,欣慰道:“又长一岁咯。” 外公少见地给父亲斟了盏酒,吓得父亲止不住地点头哈腰,一个劲儿的傻笑。 如此这般,其乐融融。 院里的樱桃树被宋淑芸砸歪了,竟就歪着长了,光秃秃的树干堆了一层雪,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 那只兔子不知怎地就跑到我院里,窝在廊下,一看到我,撒开腿就跑。 我往宋淑芸的院子里丢了块石头:“该死的宋淑芸,我的生辰礼都不给。” 雪停了,围墙上积了一层雪。 许是喝了些酒,我竟觉得有些热,抬头也觉得月亮很好看,索性就翻坐在围墙上,倚着屋檐角吹风。 不一会儿就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宋淑芸我的生辰礼呢。”我也不看来人是谁,嘴比脑子快。 那人翻上围墙,一件带着温度的披风就罩在我身上。 是宋观棋。 “怎么只惦记着我姐姐送的生辰礼?”他依着我坐,挡住了该是有些刺骨的寒风。 “你才想起来给我送生辰礼?”我笑笑,往他身上洒了把雪,“君子不受嗟来之食!” 宋观棋惊呼道:“赵阿蛮,你什么时候养了只兔子?” 我不以为然。 他也不等我回答,又自言自语:“等养肥了,烤着吃?” 我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回应我的是一个响亮的喷嚏声。 原来今晚的风那么冷啊。 “宋小六,我请你喝酒!”我麻利地爬起来往下一跳。 他纵身一跃,却是落在了另一头。 我看不见他了。 “阿满,这不合时宜。”我听见他说。 原来这低低的院墙,真的能拦住很多东西啊。 “生辰快乐。” 他的声音将将传到我耳边,就如同风吹云散般隐匿无踪。 我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来。 “这夜里凉得很,小心着凉。” “以后别自己一个人坐在院墙上看月亮,你容易犯困,摔下去可不好。” “酒也少喝些,省得明日头疼后悔。” 他约莫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的披风里抖落下一根白玉簪子,坠了两朵铃兰花。 是我最喜欢的样式。 “送你的生辰礼,可还喜欢?” 我呆呆望着砖红的院墙,我仿佛看见对面的宋观棋在对我笑。我也跟着笑。 我弯腰拾起那根簪子,握在掌心,如今,我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片心意。 “收起来吧,这种样式的簪子可不多见。” 他好像永远先我一步,先我一步把我的话堵在嘴边。 “宋小六,你是攒了几个月的零花钱呐。”我憨笑,“等到你生辰,我也送你!” “好。” 他是在同我告别,正如七夕那天我与他告别一样。 我们终究是长大了。 先长大到分得清男女有别、世间情爱,然后看得清家族荣辱、世道变化,最后懂得哪些该舍得。 我只希望,我们都能在有限的选择里,抓紧最不该舍弃的。 所以停在这一步就很好了。 春秧抱着滚圆的肚子,是被秋南拽着耳朵,拽回来的。 “哪里来的兔子?” 秋南没看见我,反倒一眼看到了院子里的兔子。 我一时语塞,这种和雪地的颜色融为一体的生物竟然比我更重要! “我要回去睡觉。”我抹了一把脸,就往屋子里钻。 不知道过多久,院外只剩雪落的声音。 “殿下何时也学会翻姑娘家的院墙了?” 我打开半掩的门。 月色衬得他的肤色愈发白了,黑色的大毣沾着零星白雪,就像夜里的星星。 我冷漠的声音落在他耳朵里,化作他嘴角的温润:“生辰快乐。” “不劳殿下记挂。”我压住我想去替他掸去飞雪的手,硬邦邦道,“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是我来得晚了。” 他周身环绕着一股淡淡的草味药,许是天寒地冻,所以并不明显。 “柳南知既已到京城,殿下还来我这做什么呢?”我昂首对上他的眸,“我可帮不上殿下什么忙。” “阿满。”他的声音很轻,他很疲累。 “不管如何,还是感谢殿下救了春秧一命。”我逼着自己不去在意他无奈失落的神态,“没让小女的生辰……” 他赶忙伸手捂住我的嘴,手凉得厉害,难不成是在雪夜里站了太久的缘故? 他迅速抽回手:“是我思虑不周。” 谢晚惯用金花笺,可他递与我的帖子,除了乞巧那天,都是用透着粉 14. 行差踏错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皇后娘娘病得更重了。 母亲听闻,请书一封去宫里探视,我自然也要跟着去的。 去年好像也是这会子进宫,松柏长青,宫道上的积雪扫的干净。 我与母亲并肩走着,看见她眼角生出了好些皱纹,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我握着她的手踏进了凤栖宫的殿门。 皇后娘娘梳妆整齐,脸上敷了一层薄粉,唇上也点了胭脂,才看起来没那么虚弱。 “怎会病得如此厉害?”母亲眉头一皱,眼里的关切之意展露无遗。 “等入春了,自会好一些。”皇后娘娘把手里的暖炉塞到我母亲手里,“外头那么冷,你可得小心些。” 母亲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又问了皇后娘娘身旁的掌事姑姑:“你们娘娘如今饭食如何?” “饭食倒还好些,只是夜里常不能寐。”黄姑姑低垂着头,也不去管皇后娘娘同她使眼色,“娘娘还不好好喝药。” “上了年纪,睡眠浅而已。” 皇后娘娘忙来抓我母亲的手,母亲叹了口气,没再言语。 皇后娘娘这时却同我说:“御花园的梅花开了,谖谖去看看?” 我想着她们姐妹也该说些体己话,也便应声告辞。 偌大的皇宫,好像连风都冷些。 御花园的鱼塘结了冰,冰面下聚集了好几团颜色繁杂多变的鱼群。 鱼塘边上凿开了一道小口,从那里跃出来一条。我想凑近再多望一眼的时候,宫女便拦住我,生怕我重蹈覆辙。 寒梅傲雪,暗香幽然。我呆得百无聊赖,却也只好望着天发呆。 “如此贱婢,冲撞主上还敢顶嘴。” 尖锐的女声直捣我耳膜,我循声望去,只瞧见左右两个耳光落下,啪啪两声更是刺耳。 “贵妃娘娘和二皇子殿下岂是你能随意编排的!” “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我头一次见宫里竟有人嫌命长的。” 我提裙走过去,对着掌掴的女官沉声道:“何故在此处喧哗?” 那人转过头,吃人的眼神望过来,好是熟悉,原来是贵妃宫里的掌事姑姑乔氏。 乔姑姑把凌人的盛气收敛起来,毕恭毕敬地同我问安:“不知赵姑娘在此地,冲撞了您,是奴的不是。” 是银娥,曾在弄玉小筑当过差。 “就算是她犯错在先,乔姑姑大庭广众之下行如此之事,也是不妥。贵妃娘娘贤良淑德,说是踩死一只蚂蚁都不忍心。” 我看着乔姑姑的笑容僵在脸上,继续道,“御花园又是何等的地方,现下梅花开得正好,又会有多少贵人经过?” 乔姑姑闻声用脚尖碾了碾银娥的手。 银娥头都没敢抬,哭腔都尽数收敛了去:“是奴婢不知道好歹!” “贵妃娘娘是何等好人,我一时忘形,乔姑姑教训得极是,奴再也不敢了!” 她的肩膀更抖得厉害了, “至于说奴觊觎二皇子殿下,还望姑姑明鉴!我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如此!” 乔姑姑这才抬眸看向我,坦声道:“这小贱蹄子打碎了我们娘娘最喜欢的琉璃茶盏,二皇子殿下替她说了几句好话,免了责罚。谁知她竟起了歹心,整日在殿下问安的路上候着。” “老奴也是怕她不知收敛,日后酿成大错。” 她说话间斜睨了银娥好几眼,看得她抖如筛糠。 “赵姑娘,宫里的规矩您恐怕不太清楚。”乔姑姑紧接着同我作揖,话里的狠辣溢于言表,“私相授受,当处极刑。” 银娥慌乱间抱住我的腿。 我看不见她的眼睛,只瞧见两滴泪落在我靴上。 “既如此,是我唐突,还请乔姑姑不要介怀。” 我这随意强出头的毛病真得改改,要不然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姑娘……”银娥猛地抬头看我,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对了,乔姑姑可有看见一方绣有紫色鸢尾的绣帕?我行得匆忙不知落在何处了?”我任由银娥抱着我的腿,尽量用柔和苦恼的语气来问。 有些话说在前头,那他人说的话就是构陷污蔑。 说在后头,那自己说的话就是狡辩托词。 银娥忽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 而乔姑姑那一瞬也屏住了呼吸,匆忙间她的眼神对上我的,慌张疑惑还有害怕。 “银娥,你应该是见过的?” 我没低头,用殷切的眼神望着乔姑姑,我在期待她的下文。 这宫里,无论多么拙劣的计划,只要成功,都是能吃人的。 “赵姑娘,奴不曾见过。”银娥抖颤的声音就像是濒死垂危时的絮语。 可惜了。 乔姑姑愣神间,我提着衣裙微微作揖:“不打扰乔姑姑训话了,我给你们留个清静地儿。” 此地不能留,早跑早超生。 我突然想起来,我在弄玉小筑松柏树下埋过一坛桑葚酒,便想着挖了带回家去。 日落西山,大片云彩挂在天际,黄澄澄的把夕阳余晖比了下去。 我想着母亲该寻来,抱着那坛酒便往凤栖宫去,抬步上桥,凛冽的寒风打得我睁不开眼。 “赵谖。” 我真想扭头就走! 谢昭就站在石桥上,我此刻抱着那坛酒不知如何是好。 他望着我怀里的那坛酒,有些诧异,毕竟在皇宫里还能抱着酒坛乱跑的世家女子应该是没有。 我不由得抱紧了怀里的酒,装得温良:“问二皇子殿下安。” 他习惯蹙着眉,总让人觉得苦大仇深。 一言不发,就在这儿堵我? 再加上御花园发生的那档子事,我干瞪了他一眼就想走人。 他竟也没来拉我,侧身就给我让道。 “抱歉。” 我突然就羞愧起来,觉得自己也挺没道理的,这么一个凶巴巴的人换了副脸面,我竟觉得是自己有错。 我停住脚,怏怏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替我母妃同你说声抱歉。” 他眉头贴得更近了,好像怎么扯都扯不平。 我干笑两声,准备装傻装到底:“和你母妃又有什么关系?” 他似乎对我口中说出的话并不惊讶,两条眉毛舒展了许多,那双狭长的眼睛瞬间又有了神采。 我笑得更局促了,直接把怀里那坛酒塞进他手里:“送坛酒给你喝!” 圆月高悬,银丝般的月光把夜晚细密地织满。 马蹄踏在青砖上带来规律的颠簸,困意袭来。偶有飞雪从帘外荡漾进来,安稳地落在母亲肩上。 母亲握住我的手,温柔道:“阿满,今日可发生什么要紧事?” 15. 我的秘密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明日除夕。 偌大的赵府安静地只剩下淅淅沥沥下雪的声音,偶有吱呀的推门声和鞋底踩在雪地里的嘎吱声。 后来就连这种声音都渐渐隐匿在院墙之外依旧嘈杂的人声里。 入夜了,秋南和春秧正共着一盏烛火在绣丝帕,有说有笑。她们还有心情同我讨要红包,说我打叶子牌欠下的债还没还清。 我略带嗔怒地点了点她俩的额头,笑骂她们真是财迷! 我顺手拿起剪刀把多余的灯芯剪了去。灯盏上下窜动,我的影子映射在窗户上,也随着忽高忽低,就像我的心脏跳动的样子。 不知为何,心慌得厉害。 “赵谖!” 我猛地回头,愣了片刻,三步并作两步推开门。猎猎寒风刺骨,扑面如银针扎入我的脸颊,也直直钻入衣袖,侵入五脏六腑。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快步走进院里。 “那个杀千刀的,竟说是你阿爹!”尖锐的女声再次隔着院墙传来,伴随着众多女声的惊呼,“阿满,要完了!” 几近嘶吼的声音穿透我的耳膜。 我呆呆地望着院墙,身体就像是被下了咒动弹不得。 我似乎看见墙的那头,宋淑芸蓬头垢面,被簇拥,被拉扯,被捂嘴,再挣脱。 她的声音没有了以往的矫揉造作,沙哑凄厉连带着十分的焦急和无奈。 耳边是奔涌而来的杂乱脚步声,和宋淑芸渐渐远去的叫喊声交相呼应。 我张张嘴巴,我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他们拥住我,嘴巴开开合合,叽叽喳喳。我皱起眉头仔细辨认,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进,我的耳朵好像也变成了摆设。 我蓦得甩开拽住我衣袖的手,雪白的狐裘还没落到我肩上就被我踩在脚下。飞扬的雪花从走廊外飘进来,争先恐后地粘在我的眼睫上,融化了脚下的青砖。 我好像看不清路了。 我只想跑,我不能停。不知过了多久,但也只好像就一瞬功夫。 “阿满。” 颤巍的声音临头而下,在混沌间撕开了一道口子,宛如一双劲手瞬时揪回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接着是拐杖拄地的声音,就像是慧海寺里空灵规律的木鱼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脊背上。 我突然感觉到了寒冷。 “天冷了。” 外公的声音和以往一样,柔和且平静, “去梳妆。”他笑了笑,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再去前厅。” 雪夜里,他背影佝偻,步履蹒跚,灰白长袍被风裹挟着上下翻飞,腰间玉佩伶仃作响。 我突然想到谢晚昨日递来的信,一枝嫩黄的腊梅和一句话。 他说,万事朝前看。 两盏红灯笼也破不开严丝合缝的黑。甲胄的寒光在雪地里更像刺眼的剑锋,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荀公公垂着手,左右两侧站着的是李渊和宋观棋。我的脸藏在毛绒绒的斗篷里,一瞬不瞬地看着父亲和母亲说话。 “妹子,今年除夕可又省下一笔饭钱!” 明明是个玩笑,可我笑不出来。 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父亲尴尬地哂笑两声,他的白发好像比前几日又多了些,原本合身的圆领长衫也大了一圈。 “首辅大人。”李耀躬身作揖,“该走了。” 他抬眼望向我,眼眸里平静无波,看不出喜怒。宋观棋也望着我,眼里是可见的悲悯。 我讨厌这样的眼神。 “爹爹就不和你们一同守岁了。”他接了圣旨,凌乱地攥在手里。他喉间似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父亲就这样走了。 我追到门口望着他挺直的脊背,脚下一软,扶住门框才没能磕下去。 “哐当”一声,相府门匾猝然落地。 父亲转过身,对着我笑。 我仿佛看到晋国公府门匾落地的那日,仿佛看到祁叔叔入狱那天。那天,祁叔叔也是这样对着我笑。 两相重叠。 我紧紧抓着门框的手好像再也抓不住了,我定定地望着父亲的脸。 他笑得坦然、笑得自在,了然于心,如释重负。 “阿满。” 外公浑浊的眼睛隔开了我与父亲,他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拽着我的手腕。 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赵谖,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 我的父亲,赵敬桓,是京城百姓人人喊骂的大奸臣,是朝中官员人人敬而远之的大奸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天元二年,六月初十。我父亲从北境归来,自北城门入京。 是天元二年,九月二十。陛下定了祁序川死罪,同日祁序川狱中饮鸩而亡。 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没有朋友了,只有沈灵乐会递信给我,偶尔约我出门小聚。 我整日呆在家里,那段时间就连论语诗经似乎都变得有趣起来。 我在院子里画了好些画,画得外公连点评都词穷了。我有时候也会耐不住寂寞,偷偷往外跑。 跑了几次后,就不跑了。因为,就连街头嬉闹的陌生孩童,见了我都避之不及。 后来,是宋观棋趴在我院墙上和我讲外面有趣的故事。 他有时候拉着我去西郊摸鱼,晚些时候就呆在西山脚下看落日。有时候拉着我去偷果农种的桃子石榴之类的,人家种什么,我们偷什么。 有时候旁人见了我会恶言相向,他就把教养都抛到九霄云外,挡在我面前去与人对峙。宋礼监起初会赏他几套家法,祠堂也跪过好些回,再后来就再也不罚了。 那段时间倒也不算难熬。 再后来,宋淑芸也加入进来。 我总是会随手往她嘴里塞东西,因为她叽叽喳喳吵得人耳朵疼。她还喜欢炫耀,炫耀新买的衣服,新买的首饰,就连从郊外抱回来一只猫都要跟我炫耀好几天! 我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根本没时间难过。 再等到女孩子长大了些,就喜欢聊些八卦。宋观棋根本不爱听,总找他相熟的朋友去打马球或去练骑射。 我和宋淑芸就坐在各自的院墙底下聊八卦。聊得不开心了就扔砖头,聊得开心了也扔砖头。 于是她偷摸开了个地下钱庄,支持我建了个情报网。 我后来给了取了个好听的名字—闲兴居。 这样乐得自在的日子延续了好几年。 等到父亲从大理寺少卿一路青云直上到澧朝首辅,等到江南水患爆发后刘巡抚的夫人开始为了珠宝首饰和我母亲争抢,等到二皇子如日中天而我父亲在朝堂上还是不知收敛,等到李耀从西郡入京为官与我父亲政见不合…… 我知道了陛下忌惮父亲势大。 但这件事情,我没告诉宋淑芸。 相府好景不长,父亲却每天乐呵呵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苦恼了两天,他也不问问什么,天天教育我做人要心胸开阔,活一天就要开心一天。 于是我决定向他看齐,活在当下及时行乐。 这样的日子我也过了七八年,快活得我都快忘了陛下对我父亲的忌惮。 后来二皇子谢昭找到我,想拉闲兴居共谋夺嫡一事,再加上陛下赐婚,一朝梦醒,我就知道陛下欲借夺嫡势力铲除父亲。 后我又进了宫教习过一段时日,老天或许是可怜我 16. 夜扣宫门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琉璃瓦檐,雕红朱漆,一片白茫茫。 夜扣宫门,直逼太和殿前,如今也才过去四个时辰。 我胸前紧握着尚方宝剑的手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这寒气逼人的风雪还是我从心底生出来的后怕。 赵谖,你怎么敢? 我扣得开那扇宫门,可是扣不开天子的这扇殿门。 饶我此刻心急如焚,也得按捺住我的思绪,规规矩矩跪在阶前,等候天子召唤。 “赵谖。”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双黑底绣如意云纹靴闯进我的眼帘。 “民女问二皇子殿下安。”我垂下头,思绪却怎么也收拢不回。 “夜扣宫门,你真的都不怕?”他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温和,略带着哑涩。 我怕的。 我不知道父亲此刻身陷囹圄,形单影只是否安好? 我不知道祖父年迈经此事打击,能否熬过这个冬天? 我不知道远在边关的哥哥姐姐,是否能免受牵连之罪? 母亲自进宫后音讯全无,我更不知道她此刻是否安全? 现下我回应的只有沉默。 而回应我的,是带着温度的,笼住我的一件绛紫色暗纹披风。 “殿下,这于理不合。” 我一手握着剑,一手慌得想扯下,却被一股更有力的力量摁住,他手心的温度也烫得灼人。 “二皇子殿下,皇上宣。” 荀公公低压着背,身后是不知何时打开的朱门和扑面而来的浓郁熏香。 我利索地抽回被握住的手,不带迟疑地把肩上的披风扯下,递还给他:“二皇子殿下,于理不合。” 我没有犯错的资本。 谢昭的衣角被风掀起,从我眼角划过。我抬眼去看他,从他的眼里竟看出了少见的悲悯和怜惜。 我最不缺的就是悲悯和怜惜。 我缺的独独只有那个人的悲悯和怜惜。 吱呀,厚重的门又被合上了。 我努力直起身,试图从残留的空气中找出属于我母亲的气味。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只知道渐红的朝阳挣扎着挂在了宫墙上头。 金灿灿的阳光斜照着门匾,似乎照出几分人情味儿来。 “赵姑娘,皇上宣。” 荀公公笑眯眯地站在我面前,他双手拢进袖里,帽子两边垂下的朱红穗子在我眼前晃荡来晃荡去。 我没有用太大力气就站起身来,双腿没有知觉,唯有在迈进殿内的那一瞬间,有无法避免的瘫软。 暖炉生烟,满殿寂寥,虽是白昼,殿内仍是灯火通明。 谢昭脊背挺直,面色铁青垂手站在左侧。皇上负手,也只留给我一个不辨喜怒的背影。 不受控制的腿生硬一弯,便跪在地上,手里的尚方宝剑被我死死握住,没让它也落在地上。我喉咙干涩,强撑着痛意开口道:“民女赵谖拜见皇上,祝皇上万福金安。” “万福金安?”他的衣摆随着嗤笑一声微微摆动,“手握尚方宝剑,夜扣宫门,逼到太和殿前。赵谖,你真好大的胆子。” 他话说得平静,语气也是平常,甚至没有语调。 我利落地伏地一拜,冰凉的额头抵在带着暖意的波斯纹地毯上,秉着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思,我心下一横:“民女斗胆,求皇上恩赐!” 耳边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缓慢带着沉重,一步一步逼近,最终停在我面前。 靴底带着温热踩在我冰冷的手背上,凝固的血液似乎又消融了几分。 “恩赐?”他应该觉得我可笑,毫不在意地吐出这两个字,我能感到他的身躯微微晃动,“怎么不敢抬头见朕?” 手背被踩得发麻,传到胸腔里就像是针扎一般不能忍受。 我抬起头,入目的是他明黄衣摆上各色丝线绣着的张牙舞爪的龙纹。 “你可知你父亲犯得是什么罪,还敢来求恩赐?”他后撤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瞳仁漆黑如墨,看不出半点温度,“赵谖,是不是朕对你太好了,好到你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民女不敢!”我不敢有半分迟疑,额头再次点地,“不敢用皇恩胁迫,只求皇上感念民女一片赤忱……” “好一个不敢用皇恩胁迫!” 他一脚碾过我的手腕,尚方宝剑被他一脚踢开,直撞到香炉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他的袖子拂过,掀起一阵凉风。 “今日你来,不就是仗着祖辈的那份情意,否则你以为你能进得了这扇宫门?” 他退至案前,手指点着高高堆叠的折子,目光虚无找不到落脚点:“你最好想清楚,你求的是什么。” 谢昭站在我身侧,目光冷峻,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似乎在替我紧张。 我总觉得他此刻出现在这里很是突兀,但我实在是没什么心思考虑他。 我努力直起身子,刻意平稳我的呼吸,坦声道:“北疆战事频繁,赵将军奉皇命领兵镇守。少年英才,其势如破竹,连夺十三城,逼得高寻退守龙岩关,蛰伏不出已月余。” 我话说得容易,也不磕绊。皇上抬眸瞥了我一眼,随手拿起一份折子在手里掂量,并不言语。 “是以民女身份低贱犹如地上泥,还望皇上怜惜皇家颜面,下旨退了皇长子殿下与民女的这门婚事!” 我不由攥紧了罗裙,纱线虽细腻,却也绞得我手疼。 香炉烟雾缭绕,在我眼前氤氲散开。滴漏声清晰可闻,似乎在计数,计着皇恩还有几分可数。 “你可想好了?” 他手里的折子啪嗒一声落在案几上,随后带着几分随意坐在案前,手撑着案几看着我。 冷漠的笑,和疏离警告的眼神。 “朕是喜欢你的。”他蓦然开口,像是慈祥的长辈循循善诱,“你的婚事朕没打算退。” 我看着他如战场上常胜将军般稳操胜券的模样,本就不多的理智顿时被腐蚀干净,声音颤抖尖锐,几近嘶哑地冲破喉咙。 “皇上!民女自知家父冒犯天颜,再不敢攀附皇恩。”我屏着一口气,力求每个字都说的字正腔圆,“民女愿自请入教坊司,还望皇上成全!” “赵谖!” 谢昭怒喝一声,腰间玉佩伶仃作响,衣摆在空中旋了几寸便落在地上。 “父皇,万万不可!”他与我并肩跪立,迫不及待地驳了我的话,“教坊司是 17. 断线珍珠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我蓦得睁开双眼,双耳轰鸣渐褪。我心如擂鼓,也如同一尾鱼在脱水的那一刻玩命蹦跳。 我几近不能呼吸,双手死死抠住床沿,试图用疼痛和窒息让我获得片刻的清醒。 一颗温热的泪水骤然滴落在我的脖颈,如清晨枝叶的露水滴落在平静无波的湖面,泛起涟漪,在我心口撕开数道裂纹。 眼眸骤然清明,是梦! “小姐,小姐。”秋南立刻反握住我的手,泪水源源不断地砸在我的手背上,“小姐别怕!小姐别怕……” 大雪初霁,屋檐下新挂的大红灯笼还没来得及摘。 从我这窗户正好能望见灯笼底下垂下来的流苏坠子,红彤彤的,看着却不喜庆。 秋南和春秧在院子里扫雪,小白窜在雪地里,那双粉水晶似的眼睛惹眼得很。 我正瞧见贾叔脚步匆匆从廊下而来,秋南就拎着扫把帮我把窗给掩上了。 贾叔从库房寻了几株上好的灵芝和人参送过来,嘱咐秋南别忘了盯着我吃。 他们的影子在窗户上显得那么高大,把白日里的阳光遮掩了大半。 “小姐……”贾叔压低了声音,欲言又止,晃了晃脑袋,没说下去。 我顺势推开窗,笑着看他:“贾叔,外公近日身子如何?” 贾叔后退了几步,作揖道:“老太爷近日大多都呆在书房,饭食和用药都挺好。白日里风大,小姐还是得多注意些身体,药和补品都得按时吃。” “我知道的,贾叔。” 他灰白的袍子好几处都沾了水,鞋底和裤腿处也有好些泥点子。 这几日,家里的仆从都遣散地差不多了,贾叔一个人打理这个宅院怕是有些力不从心。 秋南忙用手肘把窗又给我掩上,只给我留了一条缝:“贾叔,还得要您多说说才行。小姐这几日药是没喝多少,蜜饯果子倒是吃了不少。一碗药,得吃四五颗呢。” “既然小姐爱吃,那明日我再去买些送过来。”贾叔眼眸里多了几丝笑意,话里也有了几分平常的趣味。 “家里事忙,贾叔不用麻烦了。”我忙凑上脸去,“我明日少吃些就行。” 贾叔摆摆手,越发慈眉善目:“无妨,老太爷那边也得补点了。” 他走后,秋南毫不留情地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又怕我憋闷,把小白丢进屋子与我作伴。 晚些时候,我从抽屉里翻出了些首饰,挑拣了几件寻常的,交代秋南寻个铺子给当了,又挑拣了几样贵重的用布包裹起来塞进箱子,和我贴身衣服混在一起。 我拿上斗篷,坐在椅子上发了会儿呆,仰头把药喝了个干净,只吃了两颗蜜饯果子。 “我去书房一趟。” 夜静得让人惶恐。 上弦月弯如弓,高高而挂,月光却怎么也透不过光秃秃的枝桠洒进庭院。 我站在书房前,迟迟不敢推门而入。 今晚的夜,就算被风搅乱,也还是那般黑。 我不由得紧了紧领口,微凉的指尖被毛绒包裹着,一瞬间有些暖意顺着血脉攀爬进胸腔,试图平复我杂乱无章的心跳。 “怎么现在倒是不敢进来了?” 苍老略带着严厉的声音穿门而来。 下一刻,我就推开了那扇半掩的房门。 跨过门槛,踏着熟悉的青砖,扑面是熟悉的安息香味,入目是熟悉的木质屏风。 外公站在桌前,手里拈着一只细毫笔。 笔尖是朱砂的红,他微微躬着腰正细细描摹着什么。 灯影幢幢,他的脸颊变换明灭,气色看着比我进宫那日要好些。 我还想再看些什么,耳边响起外公的一声冷哼,膝盖突然就软了,“扑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 “进宫一趟,跪倒是跪得轻松起来了。”他看也没看我一眼,依旧低着头,似乎在等我开口。 我抿着唇,没有说话。 一是想着家里的青砖好像比宫里的地毯要硌人些,我的膝盖骨现在有些疼。二是我确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想些有的没的,转移注意力。 眉心蓦地一点柔软,有些力道,进而打破我虚无缥缈的思绪。 我呆呆望着坠落在地的那支细毫笔,眼睁睁看着它弹起翻落,咕噜咕噜直直滚撞到桌脚才停下。 “这桩婚事可以保你无虞。” 看着他面色红润,原来不是气色好些,是被我气的。 我叹了口气,却不觉得轻松,胸口反而更加憋闷。 我抬手抹去额心的润湿,手指尖出现一点红,随后身体往前去够那只细豪笔,然后撑着身子站起来。 等不了了,我不能没有哥哥。 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在他们给编织的美梦里安睡,我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晓,在这桩灾祸里独善其身。临了来一句,我是女子,我什么也做不了来哄骗自己。 膝盖有点疼,关节有些僵硬。 我一言不发地走到外公身侧,把笔搁在一旁,然后从笔架上选了另一只笔递过去,这才发现外公刚刚一直在描摹的是我母亲的画像。 只是发髻上的红珊瑚发钗,红得发黑,有些突兀。 “母亲看到会很开心。”我盯着画有些出神,眼前似乎看到母亲扶着发钗对我炫耀的模样。 “阿满,为何自请入教坊司?” 外公并未接过我递过去的那支笔,手垂在身侧,极细微的颤抖。 我叹了口气,只觉得无奈:“自古以来,都逃不过。” “什么逃不过?” “罪臣之女,都逃不过。” 啪嗒。 手背一点湿热,然后宣纸上也晕开了一点不完美。 全身血液霎时间燃烧、沸腾起来,无时无刻不在叫嚣,似乎想撕裂我的每一寸肌肤,然后抛洒在这炽热的空气里。 我强忍住想望向外公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画上那点斑驳。 错了,全都错了。 疯了,全都疯了。 我逃了,我慌不择路地逃了。 我大口呼吸着冷冽的空气,双耳轰鸣,目不能视。 我把脸死死贴在结了一层冰晶的柱子上,试图用彻骨的冰凉告诉自己,一切全然是我看错。 我哭不出来。 我好恨。 我为什么哭不出来? 是不是哭出来,心就不那么疼了? 我好恨! 我快要支撑不住我的身体了,手指嵌进柱子上的雕花里。刺骨的寒意冻得我脸颊生疼,硬生生逼出一滴生理性眼泪。 我一直以为眼泪这东西,就应该如同洪水开了闸,一泻而下,没有半分忌惮。 可是,那滴眼泪却挂在我面颊的最高处,便没了后备援军,再难起势,只能等待干涸。 明月高悬,刺破屋檐,直直倒映在荒芜雪地里。 月光清冷,和这夜一样寒冷。 秋南把暖炉塞进我怀里,微红着眼眶,只字不提是如何把我从廊下拖回来的。 春秧从柜子里寻了瓶冻伤膏,抿着嘴,摩挲着手往我脸颊上药。 屋子里静谧地只剩下炭火偶发的噼啪声。 我们三个少有这般安静的时刻,基本都是叽叽喳喳,不得安宁。 “吱呀”一声脆响,是枯枝被踩踏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脚步混杂声,混着寒气的风扑面而来,引得烛火晃动,光影闪烁。 宋淑芸。 大红的狐裘围脖衬得她未施粉黛的面颊愈加娇艳,额间的红印还没完全褪下,想必是那日拉扯间留下的痕迹。 陡然间,只剩下深沉急促的呼吸声。 我望着她,想站起身,却没什么力气,只能看着她笑。 她也扯出一抹笑,那双眸子依旧明亮。 一切好似从前。 一切不是从前。 她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咕噜咕噜喝得精光,然后把围脖扯下,随意扔在桌上。 屋子里只剩我们二人。 “宋大小姐,大半夜来翻我院墙。”我歪着脑袋揶揄道,“不怕黑了?” “为何要退婚?”她竖着眉,不去管我话里的玩笑,语气生硬,活脱脱一个被人抛弃的小娘子模样。 “我的身份,怎么成婚?”我拢了拢袖口,两手交握,“倒不如当做筹码,搏一搏。” 18. 欲盖弥彰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她猛地止住话头,双唇紧闭,似乎下了很大决心, “我父亲说,皇上没想退了这门亲事的。皇长子殿下心悦于你,皇上都召我父亲入宫,又合了八字,你可以再等等……” “然后呢?”我苦笑一声,摇摇头,“谢晚一旦娶了我,他就没有路可以走了。” 皇上不疼他,我早就知道的。 皇上想用我来绊住他,绝无可能。 他可以不想要那个位置,但绝不能因为我,被迫放弃。 我当然知道,他在朝堂之上力证我父清白,却被禁足于府;我也知道他不顾禁令跪于殿外,求天子放我母归府;我更知道此刻他高热不退,危在旦夕。 我只是,应该要和他划清界限的。 赵家和皇长子不能再牵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 宋淑芸大红的围脖还留在桌上,不知道她翻墙回去的时候,领口会不会窜风。 不过看她那么愣怔的模样,应该也顾不上这点寒冷了。 宋礼监那么守礼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家中谈论皇家事宜?怎么会出了上次那番乱子之后,依旧放任宋淑芸夜半翻墙来找我? 皇上他在下棋,而我们都是棋子。 我拉开抽屉,里面还有我前不久新打的同心结。 我现在是弃子了。 那我能不能,再去看看他啊? 我把同心结绕在手掌上,柔软的质地却如同带刺的荆棘。大红的颜色耀眼夺目,却像是淋漓的鲜血一样令人不适。 我怎么总是做不到啊。 明明早就认命,那为什么还是不长记性,简简单单就把一颗真心交付出去? 赵谖,你真是个累赘!你这副不谙世事,心智不坚的样子,真令人恶心!所有人爱你护你,现下如此这般光景,你却依旧囿于儿女情长。 你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 我死死捏住同心结,只觉五感尽失。 耳不能闻,口不能言,在心里不停咒骂,也试图捏碎我不切实际的幻想。 该放手的。 早该放手的! “阿满。” 一道温润却带焦急的男声在我头顶炸开,熟悉的乌沉香气笼罩下来。 我猛地松开手,却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握住,有些粗粝的掌心压住我摇摇欲坠的理智,把我从混沌中拽出来。 “殿下,这于礼不合。” 我当机立断地把我的手抽出来,同时后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民女已与皇上言明,自请退婚,还请皇长子殿下自重。” 我说得字正腔圆,每个字落地,我的心就坚定一分,“皇长子殿下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他也不说话,手悬在半空中,眼神却望着我缠在手上的那枚同心结。 时间实在难熬。 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怎么都来翻我院墙? “皇长子殿下,夜闯深闺,民女的清誉可是要被毁了。”我用拇指把同心结往手心里塞了塞,依旧强硬道,“殿下不要脸面,民女可还要!” 他还是不言语,站在那里,就像一面沉默冷峻的雕像。 他静静地听着我的话,面上也不恼怒,那双眸子亮涔涔,里面只有我。 忽然,他的手落下,却是来扯我的衣袖。 指尖泛白,也不过才一会儿功夫,这双手已经没了温度,擦过我的手腕,冷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忘了。 他生病了。 你看,我是不在意他的。 否则怎么连他还在病中都给忘了。 我只是没力气甩开他的手罢了。 “是我来晚了。” 他走近了一步,投射下的高大身影严严实实把我包裹住,视线微微黯淡,竟有种熟悉的安全感。 没用的。 在你成为太子之前,都没用的。 心里有小人在叫嚣,想要不顾一切嘶吼出来。想要撕破他的良善,在他的心口狠狠扎上一刀!再阴狠地告诉他,没用的,你现在的身份做什么都没用! 你要往上爬,什么面子里子的都不要,腌臜恶心的事你都要做,要双手沾满血腥,要阴鸷狠辣功于心计,要把无辜的人一个一个拖下水,牢牢抓住所有把柄,拿捏所有人的命脉! 你想要清清白白地坐上那个位子,是痴心妄想,是痴人说梦!那个位子,只能是伤痕累累不计代价地爬上去! 可是我说不出口。 他是那么一个清风朗月的人啊。 我怎么可以毫不顾忌地拽着他的衣领,强迫他和我一同栽进腐肉烂泥。 “阿满,我都知道。” 他眼眸清澈如水,如同雨后清露般纯净,另一只手来抓我的手,试图和我十指相扣。 不,你不知道!我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装得与世无争,天真烂漫,如同扎根在淤泥,却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傲莲花;实则软弱无能,内里腐朽,和淤泥一样恶臭肮脏,令人侧目。 “你这样的人,是坐不上那个位子的!”每个字都说得我嗓子疼,就好像被酸涩的胃液反噬灼烧,难以言明的疼痛。 他笑了。 他竟然笑得出来。 我气得咬牙切齿,看着他笑得温润如玉。 我越发觉得我自己面目可憎,自私自利,只得利落地挣开他的禁锢,以此控诉他的云淡风轻。 “我知道。”他却更近一步,不依不挠。 苍白的脸上挂着少见的焦躁,眼角却一如既往的弯着,这对我来说是公然挑衅! “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从来就不是光明正大。” “我装得霁月清风,皎皎如天上月。”他叹了一口气,嘴角牵起一抹嘲弄,“我只是怕我原本的样子,你会不喜欢。” “像我这样的人啊。苟延残喘至今,只要能够活下去,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所以你别,再不要我。” 他话说的诚恳,甚至带着哀求与卑怯,我却听得如坐针毡,思绪不宁。 那句再不要我,把我所有忐忑,纠结,犹豫的心思捶死在深潭海底。 我不能。 我不能绊住他! “殿下怕不是忘了?”我忽然换了副脸色,伸手抚上他的心口,学做妩媚娇弱的模样,“那等我入了教坊司,殿下就是我的第一个客人。” 他的心猛然一坠,我的手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索性收回来,紧接着脱下了我的外衣, “还是说,殿下今日就想要?” 他没再说话,我也没再更进一步。 我双腿发颤,但仍死死屏住呼吸,眼眶里余留的眼泪也在这一刻找到了发泄口。 他无声地往前一步,替我理好衣服,那滴泪滴落在他的指尖,他也没去擦拭。 窗外风雪敲打窗棂,哗哗作响,房门掩着,我呆呆地望,可眼睛里再也装不进他的身影。 皇上的旨意缓了好些天,依旧没有动静。 父亲在大理寺过得似乎也安稳。 我提着食盒,带着几件棉衣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坐在石床上,对着墙壁涂涂画画。 “幺妹。”他看见我就绽开笑颜,溢于言表的慈爱。 我也学着他笑:“这地方冷得厉害,可惜了不能带酒。” “你外公身体可好?”他扯了扯皱皱巴巴的衣摆,把乱发拢起,显得不那么狼狈。 “都好。”我抿着唇,隔着冰冷的铁栅栏,不知怎的又说一句,“只是,哥哥好久没寄信回来了。” 父亲的笑容僵在脸上,但也只有一瞬 19. 龙潭虎穴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赵谖,你可愿意入宫?” 即使早已没了期望,听到这句话时仍旧觉得不敢置信。 我抬头,丝毫不掩饰眼眸里的鄙夷之色,却毕恭毕敬道:“承蒙皇上厚爱,民女甘愿入宫做女官。” “你知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是变数,就应当除之而后快。倘若除不了,那就得牢牢捏在掌心。 “那皇上把民女扔进教坊司,民女也愿意的。”我昂声道。 他对我的顶撞见怪不怪,似乎早就料到我不会遂他心意,他只是递过来一个看不真切的眼神:“你去凤栖宫看看皇后罢。” 皇后称病已有三月余,我有时候在想这对母子还真是心有灵犀。 领路的宫女带着我走过三道宫门,却是左拐先进了御花园。 我心下已有判断,转身便想走,可被人抢先拦住去路。 “赵姑娘。”乔姑姑手掌交叠在心口,对领路的宫女点了点头:“贵妃娘娘有请。” 我头埋得低,话却说得不软和:“乔姑姑,我奉旨去探望皇后娘娘。您如此这般,恐怕不合规矩。” “赵姑娘,贵妃娘娘是好意。”乔姑姑的话语一如既往地不中听,“你可别不识抬举。” “不敢。” 我话说得谦卑顺从,心里却总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 “乔姑姑。” 一双月白色的银纹靴出现在我的眼里,月白色的衣摆也是用银丝线绣的如意竹。 是他。 “母妃那里我自会去解释。” 他不由分说地拉过我的手腕,我一时不察竟被他拽进怀里。我下意识去看乔姑姑的脸色,只见她敛下眸子,全当没看见我们出格的举动。 她弯腰垂首,恭敬道:“老奴知道了。” 我挣扎着就想要下跪,却被他强硬地拽着整条手臂,他的肩膀抵在我的肩头,我清晰地看见他脖颈处暴跳的青筋。 “二皇子殿下,这……” “于礼不合?”他的嗓音带着特有的喑哑,呼吸打在我耳后,“赵谖,你就不能换个话术?” 我被掣肘,不得动弹,却也不敢用更多恶劣的眼神去瞪他。 “我是父皇的儿子。” 他能做的事,我一样也能做得出来。他没能说的出口的话,明晃晃,毫无保留地从眼神里透露出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强忍住心底的害怕,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说过的,现在倒戈,还来得及。”他的脸又侧过来几分,脸上的势在必得着实和他今日的装扮并不相称,十分割裂。 “我父亲已经入狱,我实在是不知我对殿下还有何助益。”我另一只手死死掐住大腿根,试图获取短暂的冷静, “殿下如日中天,京城里的世家贵女皆视殿下为良配,殿下……” “助益?”他的五指如藤条般钳制住我,力道明明并不重,却让我识相地把接下来的话吞进肚子里,“我,需要谁的助益?” 轻飘飘的一句话更是吓得我不敢动弹,被他握住的手臂上都能感受到我杂乱无章的心跳。 “你可别忘了,我绝非善类。”他捏着我的手臂,细细摩挲,就好像在把玩一件物什。 他渐渐拉开我和他的距离,直到我的整张脸暴露在阳光下。 也是,有天子的助益,他还能把什么权势放在眼里。 但,与我何干? “你不会是喜……”望着他赤裸裸,不带丝毫遮掩的眼神,心底的那抹讶异让我脱口而出,却又强咽下去。 他的眼里渐渐升起一丝玩味,复又挑了挑眉,就好像稚童望着天上高高飘荡的纸鸢。 他在期待。 “你不会是……”我呢喃着又复述了一遍,迟疑地望着他,“想谋权篡位吧?” 他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眼里的讥诮就快把我吞噬,旋即松了手,甩了甩衣袖,坦然道:“你还真是,敢说。” 当年皇上是如何抢到那个位子的。 是祁叔叔把控重兵挟制天子,是我父亲联合百官殿前逼宫,是皇上将先太子的首级斩于宣武门前。 是谋权篡位,是名不正言不顺。 “赵谖,那你不敢说的话我替你说。” 他一副怡然自得,慵懒的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喜欢你。”他手里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块玉牌,塞进我手里,“你可得记住了。” 我就算是痴傻了,也绝不会信他的鬼话。 “你放过我吧。”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硬生生掰开他的手,把那枚玉牌又塞了回去, “求求你,放过我吧。” 我怎么就沦落到如此地步了。 我真的很委屈。 我循规蹈矩,按时长大。虽有些贪玩,但琴棋书画样样没落下,女训女戒也熟读于心。芝麻小事没有自作主张,婚姻大事也全听父母安排。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来欺负我啊? 张牙舞爪的模样既然吓不退他,那我示弱可以吗? 我本来就是弱女子。 或许是我的动作表情都太过直接,谢昭愣怔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赌对了,世间男子,总是看不得女子娇弱的模样。 我也就趁着这会儿功夫,逃离了他的视线。 熟悉的草药味儿,还有气味更强势的艾草香,争先恐后地钻进我的鼻子里。 空荡的内殿,薄如蝉翼的纱帐堆叠了好几层,像是白雪皑皑的山尖。 黄姑姑掀开帘子,纱帐轻扬,朦胧间,帐内熟悉的身影侧躺在贵妃椅上。 黄姑姑手里捧着琉璃碗,碗底还有些药渣:“赵姑娘,皇后娘娘刚刚歇下,你先随我来。” 我惯常低眉顺眼的模样落在黄姑姑眼里,约莫有些不太讨喜。 一言不发,相安无事。 出了殿门,黄姑姑就“扑通”一声就跪在我脚下。 她也不过四十左右的年纪,脸上敷了些粉,却也掩盖不住疲倦之色。 “赵姑娘。”她那双眼睛生得极好,虽然布满红血丝,但仍炯炯有神, “求求你救救皇后娘娘。再这样下去,娘娘没几日可熬了。” 药渣撒了她一身,她也不闻不问。 我忙不迭地去扶她。 但我这副鬼样子,救得了谁啊? 拉扯间,琉璃碗坠落在地,明明摔得四分五裂,却只发出一声闷响。 我根本没力气扶起她,索性也就跪在她面前,捉住她试图拽我衣袖的手:“黄姑姑,你知道的,我不懂药理,就是甘草黄芪这类中药搁在我面前,我也分辨不清。但若是皇后娘娘病重,姑姑分身乏术,我也可以求了皇上,允我侍奉左右。” “赵姑娘,奴不是这个意思。”黄姑姑听了我的话,显然慌了神。 她挣脱开我的手,也不顾忌地上的玻璃碴,拿头就往地上砸,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要去找皇上,不要去找皇上,不要去找皇上。” 我可不能前脚刚到凤栖宫,后脚就传出皇后娘娘掌事姑姑负伤的丑闻。 我用手背忙抵住她的额头,随着她额头的不停撞击,琉璃碎片扎进手心。 我惨白着一张脸,麻木地看着她伏地痛哭:“黄姑姑,我不懂你的意思。” 双肩颤动,克制的嘤咛哭声化作深深的无力感再一次爬上我的心口,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望着裙摆上蔓延开的斑驳血迹,淡淡的血腥味把我拉回现实,“我谁都救不了。” 黄姑姑就像被人打碎了脊梁骨,伏在地上的身体霎那失去了重心,萧瑟如同无根浮萍、空中落叶。 加在我手背上的力道猝不及防间被撤去,好像又开始疼了。 我收回手,隔着衣摆攥紧手心, 20. 小心留疤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赵姑娘,你如愿了。”荀公公躬身把旨意递给我, “赵大人三日后出京,姑娘可以做准备了。” 他的背微微驮着,还是一贯的谦卑。 我摸出早就准备好的金元宝想递给他,他却把手拢进袖子里,全当作没看见我的动作, “皇上也传令去了北境。” 我心里咯噔一声,嘴角的笑自然也僵在脸上, “赵公子怕是来不及见赵大人最后一面了。” 还好,还好。 “多谢公公。” 我把金元宝塞回袖子里,不要也罢,我现在也没什么银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赵姑娘伤还未好全,有些事情倒不必亲力亲为。” 和煦温吞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我却听得惊悚刺耳。 荀公公微微颔首,拦住我相送的脚步,临走前还抬头看了眼光秃秃的门楣。 是试探,是警告。 是皇上残留的仁德之心,以他人之口训诫我。 纱布之下的手掌心,明明早就好全了,明明早就已经不痛了,但我还是固执地每天换药清洗。 明明只是留下了几道清晰可见的疤,但在我看来,还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隐隐作痛。 自从父亲入狱,府里缩减开支,奴仆遣散干净,偌大的院子显得尤为空旷。 我捏着圣旨,看着墙角新生的几株杂草,嫩绿的芽昭示着昂扬的春色。 我没有家了,我自小长大的地方,不属于我了。 春秧抱着兔子朝我笑,脸上的笑也带着些勉强:“姨娘新做了些杏仁酥,我去取些回来。”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从东院晃到西院,木头做的桥踩起来嘎吱作响,想起来去岁春末父亲还说得攒些银钱修缮一下。 那时,我还拽着他的袖子吵着嚷着说,我院子里的秋千也得重新扎一个!要做一个更漂亮的,把宋淑芸的比下去! 小池塘里的鱼品种多样五彩斑斓,依旧自由自在。水面上长了大片新生浮萍,翠绿蓬勃,和粼粼水光应和着。这样的好看,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母亲院子的花圃里,有几株花竟长了花苞,看样子是早开的,母亲最喜欢的淡粉色山茶花。要是母亲还在,定日日夜夜精心呵护,只待花开。 那个从江南搬回来的假山石也在院子的角落里摆着,黑黢黢的,又沾了些灰,着实看不出价值。要是父亲知道,定又要心疼地捂胸口。 可惜了,没有以后了。 等到一轮圆月高高挂在柳枝上,我悄悄搬了个躺椅,躺在哥哥的院子里。 抽了芽的嫩枝随风摇曳,虽不似仲春般浩荡,但也有些气候。 我手里捏着一个白色瓷瓶,里面的金疮药早就没有了。 我握在手里颠来倒去,但其实连瓷瓶盖子上的动物图案我都烂熟于心。 当断不断,必受其害。 我心里念叨着,掌心微微发烫,却怎么也甩不开这个烫手山芋。 “你是圣命难违,我是情难自禁。” “赵谖,你愿如我愿。” “她素来腼腆羞涩,还望几位姑娘嘴下饶人些。” “阿满,生辰快乐。” “所以你别,再丢下我。” 往事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晃过。 突然就想起进宫那天,他穿着黑色大氅,孤身一人,站在宫道的尽头。 等我。 我那时板着一张脸,脸臭得就好比他欠着我八百两银钱一般。 他一步一步靠近我,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个白玉瓷瓶,应该在手心攥了很久,微带着些湿润的汗。 “小心留疤。” 我梗着脖子,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干巴巴地作揖:“皇长子殿下安。” 他少见的强势,没有迟疑地把瓷瓶塞进我腰间。 如此轻佻的动作,如此冷漠的脸颊,竟也能让我方寸大乱。 “赵姑娘。”他垂着眼,眼尾一抹红,唇色有些苍白,“我会求父皇退婚。” “你也不用,再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心口蓦地一酸,我伸手揉揉鼻子,酸涩就闯进鼻腔里了,我伸手揉揉眼睛,眼睛也开始泛酸了。 手里的瓷瓶松了松,却也没落在地上。 乌云遮月,风似乎也大了些,我拢了拢盖毯,把手脚都蜷缩起来。 要下雨了啊。 我头有些昏,看着月亮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在眼睛里深浅摇晃。 我伸手想去拿矮桌上的杏仁酥,可是却怎么也够不到。 我不信。 我努力伸长手臂,明明近在迟尺,怎么可能碰不到? 哐当。 白玉瓷瓶从我手里掉落,先是撞在桌角,然后摔进泥土里,瓶盖也被摔开,整个都嵌在土里。 我根本无暇顾及,半边身子都悬在空中,我更加努力地去够杏仁酥,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而已。 拿到了。 你看,只要是我想要的,我都能够到的。 我松了一口气,瘫倒在躺椅上,杏仁酥的碎屑撒了我一身。 我把杏仁酥整个塞进嘴里,几乎不能咀嚼,我鼓囊着嘴巴,感受着口腔里慢慢分泌的唾液。 柳树枝桠迎风乱舞,拍打在树干上,哗哗作响。 真的要下雨了。 我余光瞥见小门处有道人影,那人站了好久都没过来。 我执拗地转过脸,装作没看见。 过了好一会儿,一道身影才笼罩住我的半边脸。 “阿满。” “嗯。”我半睁着眼,皱着眉,藤条编织的躺椅有些硌人。 那人伸手替我掖了掖半褪的盖毯,随后半个身子贴上我的脊背,双手环住我的脖颈。 靛青色的袖口有些磨损泛白,还带着几丝泥土的腥味。 “姐姐。”我有些忝足地蹭了蹭,就像绕膝讨巧的狸花猫。 环绕着的手更紧了,轻轻颤抖着,就好像我是易碎的陶瓷小人,轻轻一碰,就碎得粘不起来。 “我在。” “我很好。”我歪着脑袋,半枕着她的手,我也没想过我的声音如此平静,“小娘也好,刚做了杏仁酥,你要不要尝一块儿。” “阿满。” “嗯。” “对不起。” 哽咽的,克制的,一字一顿,笨拙的表达。 我心里呼出一口气。 我也明明知道她看不见,却努力把眼睛眯起 21. 永伤别离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细细抹了口脂,又翻出一件粉嫩的夹袄套在身上。 我站在南郊城外不远处的凉亭里,地势甚好,正好能望见城门处的动静。 一行十数人,缓缓走出城门口。领头的兵士勒马停下,零零落落从四面八方冲出些人来,倒是显得有些热闹了。 我晃了晃脑袋,耳上坠的碧玉耳环掠过我的脖颈,冰凉的触感瞬间打跑我的昏沉睡意。 没停留多久,领头的那位再次翻身上马,兵士推搡着人群,队伍并不齐整,向我行进。 我看着越来越清晰的人影,看到他身上的粗布麻衣,看到他脸上的尘土痕迹,看到他的被束缚的双手。 “肖大人。”我微微行礼。 领头那人朝我微微颔首,紧接着大咧咧地一挥手,就有人把我父亲从队伍里推了出来。 或许是天子的恩德,毕竟江南水患那么大的事,皇上也只治了我父亲的罪,肖大人给我留了不少时间独处。 亭内凉风阵阵,吹得人耳朵疼。 我和父亲相对而坐,过了好一会儿,我只得静静推了一盏热茶过去:“父亲。” “我以为,你不会来。” 我望着茶盏里沉底的茶叶,茶很浓,只闻气味都是苦涩的。 “你是我父亲。”我抬眸去看他,“于情于理,我今日都应该来。” 蒸腾的雾气没停留多久,父亲眼眸微动,唇嗫嚅着却没说出话来。 “父亲此去岭南,路途遥远,此生怕是再难相见。”我刻意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紧接着开口道,“今日一见,便当作是最后的告别。” 父亲苍老了几岁,白发横生,眼角的皱褶也比上次见要深刻许多。 他听了我的话,立刻局促地用双手理了理本就不平整的衣裳。 “父亲就没什么话想和女儿说的吗?” 我伸手拿过刚刚推过去的那盏茶,将茶水倒在地上,又给他添了一盏热茶。 “阿满。”他站起身来,背微微弯着,肩膀也耷拉下来,“安心等你哥哥回来吧。” 他说罢,抬起步子就想走,没有丝毫留念。 春秧眼疾手快,从亭外奔进来拦住他的去路,把背在身上的包袱给递了过去:“老爷,这里头是小姐准备的一些吃食和物件。” 我依旧端坐,连眼神也没挪过去半分,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父亲只侧身瞥了我一眼,绕过春秧,直接跨步走了。 “小姐!”春秧倒是急了,眉毛高高皱起,跺着脚,想追又不敢追。 “让你给肖大人的银钱可给了?”我站起身,看着我父亲匆忙离去的背影,明明落魄的不成样子,却总还是高昂着头。 “给过了,小姐。”春秧靠近我一步,脸上依旧是焦急的神色,“这些东西怎么办?” “他既不要,那就算了。” 我话说得轻松,心里也没有一丝波澜,我也没想到我如今也能冷漠无情到这种地步。 凉亭外,肖大人握着缰绳,向我投来狐疑的目光,应该也是没想到,父女叙旧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我提裙而下,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我走到他面前才停下:“这一路,辛苦肖大人了。” “赵姑娘,你……”他上下打量着我,眼里是不加掩饰的鄙夷。 我装作看不懂他的眼色,我和我父亲早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再呆下去也是煎熬。 南郊的风好像更冷些,随风刮起的尘土在阳光里看得分明。 路边零星开了几朵黄白的小花,也随之摇曳着矮小的身躯。 几声嘶鸣,马蹄声起。 我识相地退避在旁,一双脚,两双脚…… 脚印错综,一遍又一遍地被掩盖,连带着几朵小花也被踩进土里。 「最后一面。」 「赵公子怕是来不及见赵大人最后一面了。」 我如遭雷击,越发觉得那踩在泥土里的花朵刺眼。 皇上没杀了我父亲已是皇恩浩荡,没牵连家眷更是千古明君,不过是流放岭南,有什么好怕的? 我只觉得口干舌燥,头昏脑热。 只不过我父亲,会不会为了皇上的名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路上? 我茫然无措,呆呆地望过去,却只看见一行人越来愈远,我试图往前迈步,没想到一抬脚就瘫软在地。 春秧从旁飞快地伸手架住我,我想都没想一把拨开她的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方向感就往前跑。 我试图呼喊,可嗓子干涩到发不出一丝声音。 声音如同笼中困兽,红着眼不停撞击着钢铁牢笼,想要冲破桎梏,却一无所获。 脚步踉跄,仓惶间也不知道撞进的是谁的怀抱。 “阿满。”熟悉的乌沉香气窜进鼻子里,淡淡的却熏得人眼睛疼。 我双眼死死盯着前进的队伍,眼里只能看见那颗高昂的头颅,明明他的身材并不高大,明明他的穿着也并不惹眼。 我的脚踩在谢晚的狐裘上,逼着他弓着腰才能抱住我。 “没事的。”他紧紧地抱着我,面颊贴在我的额发上,试图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 我浑身颤抖,我推了推他却没什么用,只得一狠心张口就咬在他的虎口处。 他闷哼一声,却没放手。 血腥味充斥我的口腔,如铁锈一般的气味霎那间激发了我的胜负欲,我没松口,恨不得撕咬下他的肉来。 “会好起来的。” 我听着他的话,浑身血液直冲大脑,双臂好像被注进无尽的力气,直接甩开他。 都是骗人的。 还有什么能好起来? 我父亲会重新登上高位?我外公能享天伦之乐?还是一切能回到从前? 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他猝然被我推倒在地,额前落下一缕发,满目凄然。鲜血染红了一小片狐裘,倒比他的唇色更艳。 双耳轰鸣,天地之间唯有我的心跳声。 它在不知死活地猛烈跳动,似乎在下一刻就能跳出我的心口,甘愿替我来这人世间受一遭罪。 “阿满,放肆!” 父亲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苍凉的声音强势地把我的心脏摁了回去。 我的声音也在这一刻冲破禁锢,我不顾一切地朝身后扑过去:“爹爹!” 粗布麻衣,应该很久没有清洗过,还带着牢狱里阴干的腥臭味,我却觉得心安。 我只想紧紧抱住他单薄的身体,好像一放手他就会消失在眼前。 我千不该万不该,为了所谓的倔强和公允,把这所有的 22. 正人君子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谢晚拉着我的手站在马车前,听了这话,我连轿凳都没踩,一下就钻进马车角落。 “不许拉帘!”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对着守在马车外的两名侍卫喊道。 谢晚在我身旁坐定,并未反驳。 他从怀里摸出一瓶金疮药递给我,没有半分规矩地就把受伤的左手搁在我的腿上。 我冷着一张脸,也不管动作如何粗鲁,就把金疮药往他伤口上倒。 这人倒是能忍,手臂上攀爬着一条又一条清晰无比的青筋,也没哼一声。我胡乱缠了几圈纱布,不管他疼还是不疼,一心只想草草了事。 “你弄疼我了。”他反手扣住我的手,纱布的一头缠在他手掌心,另一头滚落在地上。 “我做不惯这些,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我丝毫不觉得抱歉,眼睛只盯着车外不停晃动的马尾巴。 “那我教你。” 他欺身上前,右手猛然扣住我的脖子就往他眼前凑。 我心中大骇,下意识地就捏住他受伤的虎口处,想借疼痛让他知难而退。 可是他却笑了,他的额头抵在我的额头上,呼吸平稳,“我不怕疼。” 我气急,但此时的亲密,让我不敢有所动作。 明明天气不算温暖,此刻我却觉得燥热难安。 我根本不敢看他,他身上不加掩饰的戾气如同藤蔓从我脚尖攀爬向上,将我紧紧裹挟,几近不能呼吸。 “刚刚是你不让拉帘的,可别后悔。”他轻哂一声,往我炙热的脑子里又添了一把柴。 “殿下,请自重。”我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尚存的理智让我没口出恶言。 “唯有此身……赵谖,这话你怎么不同我说?” “明明今日,我也帮了你?” 冷汗涔涔,我分明能感觉到一颗汗珠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滑落,痒痒的,难以忍受。大脑深处绷直的那根弦扯得我头昏脑胀,我分不出半点心思来找话反驳他。 他适时偏了偏头,朝马车外使了个眼色。 墨黑色的车帘落下,车内骤然昏暗了几分,那根绷直的弦随之断裂,我残存的理智瞬间占据上风。 不安全! 我想逃。 可是他比我更快。 狭窄的车厢里,他把我压制在角落,不得动弹。 我的脖颈僵住,他的手钳住我的下巴,拇指摁在我的唇上。 冰凉的指尖在唇上,触碰碾压,火烧火燎,也带着几分疼痛,就像被小猫爪子挠了的,细微的酥麻,沾染了几分情欲。 我瞪着他,眸中积攒的火焰想要把他吞噬干净,可是他却如万年寒冰,火烤不化。 他真的疯了。 他慢条斯理的动作,目光缱绻,带着几丝戏谑和贪恋,缓慢地把那只碾压过我嘴唇的拇指,压向自己的唇瓣。 是血,殷红色的血。 是我刚刚咬在他伤口处的血。 这血勾勒出他的唇形,在他苍白的脸上成了夺目的点缀。 他的眼在观察,在探究,不动声色地把我的震惊和慌乱尽数吞下。 “赵谖,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此刻坦诚相待,你可还习惯?” 他呼吸渐渐急促,带着几分迫切,几分意动。 我遏制不住我的慌乱,索性也不装了。 “殿下还真是痴情,我可不觉得我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得殿下青眼。” “殿下莫不是好胜心作祟,因被我退婚,而心有不甘。” 他半眯着眼睛看我,眼睫垂着,眼角吊着:“我说过的,你不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我听着就想开口相讥,却被他的眼神震慑,只得耸了耸脖子,避开他灼热的眼神。 “我会心疼的。” “阿满,是你逼我的。” 我攥着衣裙,不敢去看他,他也没让步,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春秧在车外急道:“小姐,我们该回家了。” 谢晚依旧没松开,他的呼吸就在耳畔:“赵谖,你还想逃到什么时候?” “我这样的处境,就算少了一个你,前路也不会轻松太多。” “所以,别再想逃。” 被人看穿心底,一览无余的窘迫感笼上心头,我用尽气力一把推开他,转身下了马车。 春秧立马扶住我,我努力平复我的心跳,紧接着甩出一句话来:“殿下,你擅自揣度他人心意的本事还真是令人不耻。” 说罢我并不等他回应,逃也似地离开了。 —— 还有我的血。 还有我咬破嘴唇流下的血。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铜镜里的脸。 铜镜里焦黄模糊的脸,看不出我此刻的脸颊红得能榨出樱桃汁。 “小姐,这是你掰弯的第三支珠钗了。” 秋南明明在把冬时物件归拢收拾进黄花梨木的箱子里,此刻却出现在铜镜前,面无表情地抽走了我手里弯折的珠钗, “如今不比当年,这些物件可都精贵的很。” 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宋观棋暗地里替我寻的这方院落,离闹市区近的很,白日里虽喧哗些,夜里倒也还算僻静。 重点是离城里的青云书院也不过百丈远,外公这些天精神好了许多,被曾经的旧友陈老院长请到书院里作夫子去了。 姐姐也在前日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了进来,小娘这些日子把她拘在院内打理内务。 我思绪稍定,从妆匣里拿了支碧玉竹簪插进发里。 想来不日哥哥便可到京。 已有大半年未见,我很想他,可是又怕他会骂我行事鲁莽,不由有些苦恼。 晌午时分,风带着暖意席卷而来,阳光微微有些刺眼。 我在这院中也扎了个秋千,但实在没什么心思玩。春秧替我搬了把藤椅,我俩就嗑着年末买的瓜子,相依而坐。 “小姐,那人手脚麻利的很,咱真的不留他么?”春秧打了个哈欠,喜滋滋道。 宝蓝色的身影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看着那人先是修剪了院中的桃树和灌木丛,又用藤条和鲜花替我装饰了秋千,现在正拿着一根胡萝卜追着小白跑。 看着倒也不是很稳重。 搬进来那天,他浑身是伤,衣衫褴褛昏倒在门前。 我好心拿了些吃食和外用的药膏丢给他,接下来的事情就根本不受控制。 这人根本不说话,只做事,看见谁手里有活就抢,就比如抢着替秋南和春秧打扫庭院,抢着替小娘修剪花枝,抢着替外公打酒洗墨。 我想着这人出去做工,肯定不讨工友喜欢。 “你叫什么名字?” 就在这时,荀公公又来了,带着一道口谕。 “赵姑娘,奴在外候着。”荀公公慈眉善目,说罢就走出院子,站在大门外候着。 我掸掸身上散落的瓜子皮,心里叫苦。 “周闻安。”他手里还攥着那根胡萝卜,低着头,左脸颊还有些红肿。 “以后跟着我吧。”我还是心软了,“就住最西边那间吧,你自己收拾。”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一进宫,就到了戚贵妃的殿前。 “赵小将军快到京了,皇上吩咐得办场接风宴,宴会事宜是贵妃娘娘负责。” 荀公公看我站在殿外,没有想更进一步的意思,垂着手提醒我。 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不该去找礼部尚书吗? “多谢公公提醒。”我 23. 你怕什么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贵妃娘娘,我家主子身体不适,特让奴来赔罪。” 如同深谷忽现一缕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 我只允许自己有一瞬的恍惚,就稳住了快要站不住的身子,腰间的玉饰禁步却不免发出了几不可闻的碰撞声响。 这个人,是李嬷嬷。 “身子不适?你家主子还真是会敷衍人。”戚贵妃斜睨了我一眼,似乎对这样的结果了然于心,“赵姑娘你看,在这宫里一个两个的,都不把我放在眼里。” 她说得轻巧淡然,我却不能置之不理。 我好像对下跪越来越熟悉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跪在地上了。 “喏,又来一个。” 不等我开口,戚贵妃的眼眸出现一抹厌恶,旋即被滔天怒气掩盖。 “赵姑娘,奴送你出宫。” 乔姑姑不等我反应就拽住我,也不顾我踩到裙摆而步子不稳。 李嬷嬷也拱手作揖,顺势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乔姑姑大步迈开的腿。 裙摆因慌乱被踩在脚底,禁步随之伶仃作响,我只能一手按住领口,弓着身子也不敢挣脱。 真狼狈啊。 一双手强势地扼住我被乔姑姑桎梏的手腕。 他身上总是有一股特殊的冷香,不是纯正的檀香味儿,更像是寺庙里的香火气味。 他这样的人,不知为何喜欢这种香。 下一瞬他就站到我身边,绛紫色的衣袍带着一点春意框进我的眼睛。 他很高,高到下巴都碰不到我的头顶,高到隔开了所有人视线。 “这么怕死?” 他竟然还有心思嘲笑我,尾音上扬,听起来心情不错, “母妃这是何故?” 他慢慢松开手,却没离开我身侧,听声音,应该又回到一贯严肃冰冷的模样。 戚贵妃的眼神真的能杀人! 早知道,我宁愿在萝筠殿外装疯卖傻,落个违抗皇命的罪名,也不进来受这罪。 李嬷嬷早识趣地走了。 而我被谢昭挡住去路,正想如何开口脱身,右耳就听见清脆的巴掌声。 掌风凌厉,我都觉得被扇了一巴掌,惊得我脸颊发烫。 眼观鼻鼻观心。 我只好告诉自己,赵谖你瞎了,你什么也看不见。 “翅膀硬了,敢这么对我说话是吗?” 戚贵妃的声音蓦地拔高,变得尖锐刺耳。 刚刚伪装出来温柔似水的模样不复存在,就像是厉鬼骤然撕下美人的面皮,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如腐肉裂变,透出骇人的红。 乔姑姑忙上前搀扶住她因为重心不稳而有些踉跄的身体。 谢昭却挺拔如同一株松柏,就连腰间配饰也没发出一点儿声响。他脸颊只微微一偏,手却好像没做好准备,轻轻从我裙摆上擦过。 “儿臣不敢。” 他声音有些清冷,夹杂着的特有喑哑,宛如一盆冷水浇在戚贵妃头上。 她面上的红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额发微微散乱,眼眸稍带些红。 剑拔弩张的氛围稍纵即逝,我偷偷抬眼望了眼他。只见他神色如常,只有左脸颊还挂着鲜红的掌印,唇却微微勾着,好似一点不疼。 “娘娘既要处理家务事,那民女就先告退了。”我心下一横,见缝插针,一心只想逃。 膝盖半弯,礼行到一半,就听谢昭开口。 “我送你。” 我在心里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固执地继续行礼:“殿下和娘娘应还有事要处理,我……” “他既提出要送你,你依着就是了。”戚贵妃已然从刚刚失控的情绪里走了出来,捏着一枝花在鼻尖嗅,“哪来那么多废话。” …… —— “这么怕我?”他紧贴在我左侧,手负在身后,稀松平常的语气就好像在慨叹今天天气不错。 “没有。”我捏着手,一步步踏在宫道的青砖上。 我想让我的每一脚都落在每一块青砖的中央,我不想踩在每一条缝隙处。 “那你怕什么?”他对我的答案并不满意,毕竟我的表现和我的答案并不相符。 “殿下想要知道什么?”我差一点点就踩在缝隙上,索性原地站定,转身向他。 “我现在不过是一介庶民,任谁都能搓扁揉圆。说不定等到某天皇上心情不好,想到我父亲的罪该牵连家眷,我怕是在睡梦中也能被送去见阎王。我这条小命不过是悬在空中风筝,风一吹就飘得更远,飘着飘着线就会断。” “所以殿下问我怕什么?我不知道。”我长呼一口气,望着他还有指痕的脸颊,也不知道他疼不疼,“我什么都怕,又什么都不怕。” 漆黑的眼瞳,似有星辰闪烁。 他略有些不自然地侧了下脸,试图隐去脸上那突兀的痕迹。 “我可以帮你。” 他的眼里,是不容置喙的坚定。 我摇了摇头,低头望着只离脚尖半寸的那条细缝。 帮我什么?助我父亲平反?放我母亲归家? 每一件,都没可能。 “殿下,时辰不早了。”我继续往前走,眼睛只顾望着地面。 他没跟上我。 应该是站在原地。 独行一路,人就是该独行一路的。 我近来愈发喜欢数数。 我能数清楚院子里的月季有两百四十七朵,数清楚那颗矮小樱桃树有九百九十八片叶子,数清楚这条宫道我走了一千三百八十步。 许是闲来无事只能数数消磨日子,也许是我好像越来越关注一些一成不变的事物,比如白昼黑夜、四季更迭。 我一步一步走着,又想到小时候曾问过父亲什么是白昼,什么是黑夜? 父亲摸着我的头告诉我说,能看到太阳就是白天,能看到月亮就是黑夜。 我后来又问父亲为什么有时候看不见太阳也是白天,看不见月亮也是黑夜? 父亲又同我说什么风雨雷电、月有阴晴圆缺之类的。 再后来我就没有问过了,我被宋淑芸送来的新鲜栀子花吸引住了。 那时候,沈灵乐也时常来找我玩耍,我们也曾扯着帕子互诉心事。 我这个人还真是有些可怜,这辈子没交几个朋友,还弄丢了一个。 过了好久,前面出现一道阴影。 那人越走越近,阴影也越来越小,直至被那人踩在脚下。 “阿满。” 听得我鼻子发酸,眉头发紧,熟悉的腰间坠饰,金镶玉的圆形镂空。 他伸出手来摸我的头,还带着酸酸的汗臭味。 “我们回家。” 车轱辘在不算平整的青石板路上发出嘎哒嘎哒的声音,还有清晰规律的马蹄哒哒声,一唱一和。 他瘦了许多,下颌锋利得似一把刀;皮肤也黑了许多,脸颊上还添了一道还未好全的疤。 刚刚握住我手的手掌心也长了许多老茧,磨得我掌心也有些疼。 我绞着丝帕,有些心虚。 “阿满。” “嗯。”我喉咙口冒出的声音也 24. 无处可去 《小苦瓜竟是真瓜主》全本免费阅读 [] 我从地窖里提了两坛桂花酒,再加上外公今日也从福兴酒楼打了几两秋月白。 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可热闹过后的安静最是难熬。 外公早就歇下了,兄长进了祠堂,现在也没出来。 我睡不着,本想拖着秋南和春秧聊闲话。可刚搬来这个院子,小娘还有她们都忙着收拾,没时间陪我。 我本就酒量浅,今日却贪杯,如今半倚在秋千上头昏脑胀,看着月亮都是重影交错。 周闻安抱膝坐在旁侧,也学着我抬头望着月亮。多个人确实不错,否则现在就没人陪我了。 “你跟着我,没前途的。”我随手揪下秋千架上缠着的一枝山茶花,嫩黄的花蕊里还有几滴水珠。 周闻安没什么反应,就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自顾自地拿起散落在一旁的花枝。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夜晚尤为明显。 “周闻安,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嘟囔着,右手手臂环在秋千架上,身体往他那边挪了挪,随后把手里的那枝花也递了过去, “我喜欢这朵。” “你用这朵给我编。” “哎呀,我不要紫红色这朵!” “你话真的很少哎。” “哎,你是不是不爱说话?” “我没有。”他应该是被我说烦了,轻轻叹了口气。 他脸颊上的伤好全了,没留下疤痕,也少了肿胀,愈发显得这张脸小巧秀气。 “为什么会被打?”我头靠在秋千架上,懒懒散散,要是被外公看见,铁定会训我没有规矩。 “因为……”他突然站起身来,挡住我望向月亮的视线。 空气中散发的花香,还有修整过枝桠发出的青涩味,都随着他的动作,一同钻进我的鼻子里。 我正好能望见他的脖颈,宝蓝色的发带垂下,显得他肤色如同今夜的月光一样白净。 头顶压下一个物件。 是他刚刚编的花环。 “我无处可去。” 声音很轻,似乎风一吹就听不见了。 “那你跟着我,没前途的……也会没有家的。” 我伸手扶正了我头顶的花环,一滴水珠顺着额头落下来,冰冰凉凉,随着皮肤体温,也变得温暖起来。 我的话也像这滴水珠,只不过是落进滚烫炽热的心里,滋拉一声,无迹可寻。 我打了个哈欠,眯起眼来。 他应该是真的不爱说话。 我等了好久,也没听他再开口。 “不会的。”他又盘腿坐下,“我跟着你。” 月华似水,从我头顶倾泻而下,我有一瞬的恍惚,仿佛洒下来的是白昼里温柔的日光。 年少的承诺总是能轻易说出口,说得情真意切、诚挚热烈,说得人心头一热,眼里发酸。 我的心纵使缺了一块,这一霎那也被他不假思索的话语填补起来。 可是,有谁的承诺能兑现? 父母承诺过,宋观棋承诺过,他……承诺过。 就连我,也承诺过。 我松开手,身体随着秋千又荡了回去。 近来,我时常会碰到一些以往并不熟络的朋友,她们有的满目鄙夷之色,有的带着几丝可怜悲悯。 我以前不怎么在意这些,觉得旁人说什么做什么,与我何干。 可是我自从发现没了父亲的权势地位,我的沉默就没了底气,就算面无表情也显得怯懦。 我终究是贪心。 我无时不刻不在告诉自己,走到这一步已经很好了,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可是求来了生路,我又在幻想是不是还可以更进一步,比如我或许还可以求来堂堂正正,和以往一样热烈地活着。 贪心不足蛇吞象。 更何况我还总是畏首畏尾,又心存侥幸。 风吹过来,花丛投射在地上并不明显的阴影摇摇晃晃,宛如一出皮影戏。 周闻安,安静地就像是一团雾,我想抓也抓不住,索性也不问他的过往。 我在他面前,总是肆无忌惮些。我还真是奇怪,在亲近的人面前装得若无其事,甚至还更要洒脱几分。 在不知根知底的人面前,却能随意坦然揭开白日里的面具,总是毫不顾忌地袒露真心。 这就是长大要付出的代价吧。 我其实不想长大的。 院子的一角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周闻安站起身来,挡在我面前。 我应该是醉了,脸颊也应是早已红透,烧到耳朵根,但我的思绪却没有醉。 我没有哪一日这般清醒过。 有些事情,是该有个了断了。 “周闻安。”我从秋千上跳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伸手替我摆正了头上的花环,随后捡起地上的断枝,走出了院子。 “你若是来寻我兄长,怕是翻错院墙了?” 谢晚今日穿着灰褐色的圆领长袍,领口玉珠点缀,腰间金镶玉的坠饰,用的是我在摘星阁送他的那根络子。 其实也不过几日未见,我却觉得他像变了个人,撇去了之前温润的气质,多了好些霸道偏执。 倘若他是以这副样子与我相处,我确实不会这般轻易交付真心。 我突然想起那日他的举动,突然有些羞赧。 其实我也不怕他看出来,一是本就喝了酒,脸红也不太看得出来,二是我没想隐藏我对他的情意。 这是事实,我无从辩驳。 他应该是发觉了什么,嘴角牵起一抹笑。 “兄长在祠堂,殿下怕是要跑空了。”我踩在有些湿润的泥土上,松软,稍带些塌陷感。 “阿满。”他往前一步,眸光闪烁,应该是今夜星辰都跑进他的眼睛里。 这双眼睛里装的都是我吗? “殿下。”我低着头,往后退了一步。 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便再难挽回,就像破碎的瓷娃娃,即使是最好的能工巧匠,也没办法把每一处裂缝修饰的不留痕迹。 人也是。 “今日你进宫,我……”他没更进一步,识趣地站在原地。 “殿下能做什么呢?” 我没觉得难过,也没觉得怨愤,我真成了没有感情的木偶娃娃,这些话从我嘴里蹦出来,我也不想去管伤不伤人, “殿下是有胆量跑到萝筠殿救我吗?之前在凤栖宫,殿下可也是没去。” “就算去了,殿下想好以什么名头去救我吗?就算是救下了,皇上怪罪下来,殿下又要怎么做呢?” “是殿下要承受天子之怒?还是我?” “殿下还有倚仗,还能搏一搏。” “可我,真的没什么筹码了。” 我捏着手,头顶上的花环渐渐往额头移去,湿润的花叶把发顶也润湿,这些凉意无时无刻都在提醒我要理智。 我现在还是在倚仗他对我的情意,挺好的。 谢晚的眼角慢慢的垂下去,初见时的欣喜消散在我的话语里。 “阿满。” 我的名字,他总是说的那么好听,连带着空气都多了几分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