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物降一物》 1. 前尘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只是南方一个寻常的雨夜。 一道刺目闪电划过天际,照亮漆黑的密林。在巨大的雷雨声中,夹杂着人急促奔跑时粗重的喘息声。 “叶物华!你别走——等等我……”少年嘶吼着,衣衫尽湿,早已力竭。终于在被一根横倒在路中央的枯木绊住脚背后,他重重摔倒在山道上—— 这里正是个怪石嶙峋的陡坡,少年沿着满是荆棘的杂草丛一路滚落,有锐物扎进小腿,发出类似匕首刺进肉中那种闷响。 “啊——” 少年痛呼一声,再抬腿时,就痛得两眼发黑。纵使如此,他脑中还是闪过一个念头—— 看见自己这样,那个人会转身看他一眼吗? 可回应他的只有雨声。 不行,不能就这样任由叶物华离开,少年咬牙闷哼抬起伤腿,锥心的疼痛瞬间到达顶峰。 绝对…不能放弃。 拖着伤腿缓慢向前爬,脸颊不时蹭过地上的湿泥与腐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他,找到他,找到他。 天际划过一道细如银蛇的闪电,将周围照得犹如白昼。暴雨如注,少年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双黑靴,雨水顺着鞋面不间断往下淌。少年身形稍顿,抬起头,他的脸上全是杂草树枝划出来的血痕,看起来又脏又可怜。 但他的眼睛,却在看见这双靴子的时候亮了起来。 “哥你回来了,我,我是真的很害怕你走……”少年张口,有些无措,“你,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此刻,他对眼前这个人感到陌生。 又一道刺目的光划过,照亮少年口中那个名为“叶物华”的男人的脸。一身蓑衣,戴着斗笠,雨水正顺着斗笠的边缘哗哗落下。 他的瞳孔颜色极浅,看起来像是纯度极高的琥珀。以往,这双狭长的风眼里时常噙着笑意。 但此时这双好看的眼中并无一丝温度。 少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用剑随意挑起下巴,打断了。 “朱依依,我给过你机会让你跑了,你为什么总是不走呢?” “哥,你总是会开这样的玩笑…”朱依依被迫仰头,他咳嗽着,雨水灌进他的喉咙里。 “我没有开玩笑,朱依依,”男子眼神犀利而冷漠,嘲讽道,“我们相遇并不是什么偶然——当年,山鬼算出你是我命中劫数,我才会恰恰好出现在那里等你,不然你区区一个凡人之子,凭什么能得到山鬼的眷顾。也因此,”男人避开少年的眼神,“我一开始便是有目的地接近你,想弄清楚你究竟是个多厉害的妖孽……” “如今看来,倒是我高看了你。” 朱依依摇着头,他双目通红,早已分不清脸颊上的是雨是泪。 “我不信……哥,如果你想杀了我,早就动手了,为什么等到现在?” “因为我烦了,朱依依。”叶物华神色不耐,“这十几年,是我此生过得最无聊的日子,我什么都没教你,就是想让你变成一个废物,一个对我毫无威胁的废物。有心留你一命,你没明白,还追来纠缠不休,我很不高兴。” 他将剑微微往里抵了抵,边缘隐约有血珠渗出,但很快就被雨水冲刷殆尽。 朱依依浑身颤抖,他现在终于发觉雨水很冷,湿透的中衣贴在后背,像一块冰。 “你将我从襁褓中抚养到现在,又待我那样好,也只是你的试探和玩笑么?” 叶物华沉默不言。 朱依依无视了随时可能划断他喉咙的剑,固执地看着叶物华,双手则死死抓着潮湿的地面。 ——只要你说不是,只要你说,我就相信。少年手下发狠,指尖快要扎进地里。 “是。” 叶物华盯着朱依依的眼睛,面无表情地说出这个字。 朱依依感觉自己一片真心在那个“是”字落下的瞬间,伴随着又一道重重在他耳畔滚过的惊雷,被掷在泥里碾了个粉碎。 他手下的力气突然卸了,眼前变得模糊一片。 可,可眼前这个眼神冰冷,正拿剑指着自己心口的人,与脑中那个多年来与自己几乎形影不离的“哥哥”,始终无法交叠。 他曾经以为,他们是会这样相依为命一辈子。 “竟然,竟然是这样的原因,呵,”少年自言自语,竟渐渐低笑出声,“可来到这里,也不是我的本意,我原本以为你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叶物华的剑尖微微偏了一寸。 下一秒,少年骤然倒了下去,剑已刺穿他心脏。 好疼……他眼中尤带着不可置信,混合着不甘、痛苦、依赖,还有这么些年朝夕相处生出来的模糊情愫。 可他还没弄清这情愫到底是什么。 失去意识之前,耳畔传来男人没什么情绪的声音:“不要叫我叶物华这样恶心的名字,那是你擅自给我取的,我本名,叫叶初,记住了吗?” “叶初……我好恨……”冰冷从心口迅速蔓延至全身,黑暗攫住了他的双眼。 · ”啊!——” 朱依依大口喘着气,骤然从竹床上坐起。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等看清了室内的一切,才反应过来。 这里是城阳山,是他的师门。 窗台上,一动不动地趴着他的灵宠——是一只两年前偶尔捡到的小龟,当时鬼使神差的,就给它取名叫做“小叶”。 若是叶初知道,定会狠狠嘲笑自己。 自从知道了叶物华的本名,朱依依就固执地在心里把他称为“叶初”了,不再是哥哥,也不是别的什么,就是叶初。 叶物华早在那个雨夜就已经死了。 而“叶初”这个名字,在胸膛中,梦境里反复打磨滚过无数次,由最开始的陌生与刺痛,到现在能毫无阻碍地在心里想起。 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名字而已,他为什么一定要戳破,为什么一定要告诉自己。 朱依依伸手摸了摸小叶的壳,好凉。这两年,他翻遍了歙州城境内所有的山,他以前居住的洞府,最常去的梨花坳,都没再找到叶初的痕迹。 他本可以去问山鬼,可山鬼早在他昏迷之际,就消散了。 叶初彻彻底底消失了。 “叶初,”他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出这两个字,带着雨天特有的潮气。 “三年了。” “我还没死,你解脱了吗?你…会失望吗?” 室内光线昏暗,外面仍在下雨。 朱依依脸色仍有些苍白,从侧面来看,他的脸线条柔和流畅,并没有太多的棱角,但优越的眉骨与鼻梁,让他的脸在不做表情时,看起来有些严肃。 他眼神平淡地越过窗檐,窗外是一片碧波竹海,雨声穿林打叶。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四年了。 · “朱依依,今日要下山咯!” 有人在门外喊。 “好嘞师父!”朱依依回过神,迅速起身穿好草鞋,又一把捞起窗台上趴着的小龟,打开门。 2. 叶初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斩尾龙是不存在的……” 朱依依默默复述了一遍,后面还有一句什么? 时间太久远,已经记不清了。 朱依依抬起头,扶正了一下歪斜的斗笠,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无所谓的表情。 随便吧,就当是人生中一段不怎么愉快的小插曲, 无论在这里经历什么,都比之前好太多了。 事实上,朱依依是穿书来的。 在某个早就记不清是晴是雨的日子,他收到记不清名字的某位病友发过来的一本名叫《乌唐旧事》的网络小说。 “里面那个炮灰男主和你的名字一样。”对方说。 “是么?”朱依依点开小说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常年患病行动不便的日子里,看网文成了他唯一能够毫不费力去做的事情。 “写得挺一般的,”朱依依评价,“再说了,百合文怎么会有男主,这人明明就是个推动剧情发展的工具人。” 病友:“别在意那些细节啊,你看,就连这书里写的朱依依的外貌,都和你挺像的。皮肤白,下巴尖,长得显小,真挺有缘分的。就是咱们年纪轻轻得了这种只能等死的病……” 病友并不看朱依依,而是自顾自望着窗外说:“我爸妈都瞒着我偷偷生了二胎了,听说你妈也怀了一个?好久没见着他们了。哎,有了弟弟妹妹也挺好,我们是注定要英年早逝的……” 病友絮絮叨叨,朱依依却没做声,闭上眼躺回病床。 爸妈?朱依依有些冷酷地想,自从他出生时查出这种活不过二十岁的病,他们就把他丢进了这个偏远的疗养医院。 上一次来看他,也是为了来问医生,他究竟什么时候会死,他们不想再承担这笔注定打水漂的费用了。 当时朱依依就默默站在门后。 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他不能要求父母再为他做些什么了。况且对于父母来说,承担他的治疗费用十几年,已经称得上是尽力。 可无数个被病痛折磨的日日夜夜,他蜷缩在被子里咬着牙硬扛时,还是在心底流露出对父母的一丝丝怨恨。 既然早就知道救不了,当初为什么还要救他? 既然选择救了,又为什么不管到底? 他闭上眼,拼命压下胸口一阵又一阵的怨愤,他没资格这么想。 现在的他,不过是一条趴在父母头上吸血的臭虫,臭虫是没有要求的资格的。 朱依依又想起那本小说,想到那个唯唯诺诺的炮灰男——作为被反派国师沈青从异世界召来的灵魂,基本没发挥什么主观能动性,最后还在城墙上被女主沈玉一箭穿心而死。 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结局。 自己现在已经够惨,没想到和自己同名的也这么倒霉,真可怜…… 迷迷糊糊间,病友的声音在耳畔渐渐变得不那么清晰,化成一团嗡嗡嗡的浆糊。 活一天算一天吧…… —————— 再醒来时,朱依依发现自己竟成了襁褓中的婴儿,被一个脸色不怎么好看的的壮汉单手抱着,走在山路上。 抱着他的男人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从朱依依的视角来,这男子邋里邋遢,明显好几天没有修面。 他扬起手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男人面色变得温柔起来,轻声哄道:“宝儿,就快到了。” 此时应该是夏天,蝉鸣充斥在耳畔,朱依依觉得很热,好在那个抱着他的男人一直小心翼翼地给他挡着阳光。 他还算是个好人,不,好的父亲,朱依依心想,以自己生病十几年的体验来说,他得到的来自父母的爱并不多。 可以说少的可怜了。 不知在烈日下走了多久,就在朱依依感觉自己快要热晕过去之前,男人抱着他走进了一片阴凉之中,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从头凉到脚。 男人抱着他跪了下来。 “山鬼大人,我将孩子带来了。” 这情景,怎么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好像是…之前看的那本小说里的剧情,自己竟然穿进了那本和自己同名的炮灰男主文里! 太好了,朱依依想,我现实世界里的父母,应该解脱了。 不一会儿,山鬼有些淡漠的声音传来:“知道了,朱石匠,你将这孩子放在祭坛上,便自己去吧。” 朱依依感觉那人抱着自己的手臂一紧,又上前走了几步,跪下来。 而后,他被轻轻放置在所谓的祭坛上,刚一触及,一股极凉的寒气便涌进朱依依全身。 好冷! 因为这具身体还过于弱小,朱依依只能先认命地闭上眼——这就开始走剧情了。 依照剧情,自己之后会被山鬼寄养在竹枝书院,但这段时光被作者一笔带过,统称为“快乐的时光”,但炮灰之所以是炮灰,自然逃脱不了被装膛升空的命运——作为被反派选中成为祭品的男人,自己之后会经历山鬼被杀,被心理变态的国师带走折磨等等一系列悲惨后续。 最后走投无路,被女主沈玉在城墙上一箭穿心。 想到书中这位懦弱到有些可恨的朱依依的未来命运,朱依依便觉得有些沉重——重来一世,还是身体健康的正常人,他不愿意再陷入对自己人生走向无能为力的境地之中。 想要健康地,快活地在这世间生活下去。 要随心所欲,游戏人间! 襁褓中的朱依依握紧了拳头,定下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可是… 豪情壮志还犹在眼前,朱依依却有些受不住了。 因为他现在真的很冷。 石匠仿佛是离开了,但自己并没有被任何人抱起来,就这样孤零零躺在地上。 朱依依冷得哆嗦都打不动了,翻着白眼心想:没人管我了么?!按照剧情发展可不是这样的…… 说好的快乐时光呢? 朱依依脑中都开始跑人生走马灯了,才听到旁边传来脚步声。 一个温和的,分辨不出年纪的男子声音响起:“青枝,你就打算让他一直待在这里么?” 那人蹲了下来,用有点凉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朱依依的脸蛋:“小家伙快冻死了。” 山鬼沉默半晌,说:“我不会抱。” 朱依依:…… 山鬼并没有丝毫愧疚,她如释重负道:“答应你的事办到了。以后别再来纠缠我了。” 她是什么意思? 随着山鬼的声音远去,朱依依起初还是懵的,随后马上意识到什么,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这就…走了? 山鬼走了?!那自己现在要怎么办? 等等,旁边好像还有一个人,说不定他能…想到这,朱依依满怀希望地闭上眼。 未料,方才的男子此时也站起身,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眼睛紧闭的婴儿,语气轻松的说:“那我也走了,再见,小家伙,来世再投个好胎。” 朱依依:? 你别走!朱依依连忙大喊,可口中发出的声音却是婴儿呓语。无计可施之际,求生的本能让他身体先他一步开始行动——他开始大哭。 男子闻声转过身来,疑惑道:“竟还没死?” 他重新蹲下身,仔细打量祭坛上那个哭得满脸通红就快要岔过气去的婴儿,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朱依依无法自控地大哭着,原来当婴儿的感觉这么糟。 等他真正能安静下来时,只听见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的声音,那是芒草互相摩擦着与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3. 嫁祸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你们几个就在这里给我等着,别放无关的人进来,我和这个小孩进去就行了。” 几人行至城郊一个偏僻的巷口时,赵四停下来,吩咐旁边的人说。 与熙和街上阳光普照的景象不同,居民区这边的墙是一道赛一道的高,尤其是赵四选的这处:逼仄的巷子仅容一个身形正常的成年人通过,光照不进这里,显得格外晦暗。 朱依依被这几人推到巷口,往里细瞧,阴湿的巷子望不到头,两边灰墙则因为潮湿剥落下不少墙皮,露出里面深色的青砖。 朱依依没有迈步,他本能地感觉到一丝阴谋的味道——这巷子着实太窄了些,出口处又有赵四的人堵着,到时若是真的万不得已,就只能在这些人面前施法了。 师父若是知道,怕是又要絮絮叨叨…… 更重要的是,施法一定程度上可能会暴露他的气息,或许会引来一直锲而不舍追寻他踪迹的圣鸦。 重活这些年,朱依依一直小心谨慎,即使他早就有能力对付那些敏锐的畜生,可对于原著剧情走向的担忧,让他仍害怕着有一日会被国师抓走。 作为一个推剧情的炮灰,书中并没有明确写他具体被抓走是在哪一年。 那么哪一年都有可能。 “怎么?不敢进去啊?”赵四在他身后轻声讥笑道,“之前不是一直挺硬气的么?”他伸出手,想用扇子尖去抵朱依依的后背,却被朱依依侧身闪过了。 “别碰,我自己会走。”朱依依将柴火放下,仅抽出那根破烂扁担扛在肩上。 “这个不准拿!”一个人上前想要夺下,被赵四伸手拦住,笑道,“让他拿着就是了,小叫花子怕自己那个值钱的扁担,被你们偷了呢。” 其余几个混混都捧腹大笑起来,朱依依也扬起嘴角,看着赵四淡淡笑道:“是啊。” 赵四被朱依依的笑弄得又是一愣,对上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少年的眼睛,不自觉害怕起来,但他又想起那个找到他的黑袍人蒙着面罩的脸,以及他推过来的大袋定金——那可是金子。 “若明日再下雨,你就将那孩子引到这宅子中。”对方说,“钥匙在这口袋里,事成后,还有更多。” 赵四:“可是……他身上那只灵宠,有些厉害。” 黑衣人:“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到时候它肯定不在。” …… 现在剩下的那笔钱也即将到手,比他这几年在熙和街上收的保护费总和还要丰厚得多。 赵四咽了下不存在的口水,仿佛看见大笔金子在眼前晃动。他压下心头疑虑,催着朱依依往巷子深处走去。 “要进去么?”朱依依与赵四已站在那宅子黑色的大门前。 “嗯,”赵四心不在焉地应着,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搡着朱依依,“进去吧,你那灵宠就在这里面了。” 朱依依一脚踏进院门,赵四紧随其后。 这座宅子看起来荒废已久,蛛网在檐下结了一层又一层,更显得这里破破烂烂。朱依依暗中掐了一个感应手诀,想要确认小叶是否真的在这里,其实他本不必这样麻烦的——当年捡到小叶时,师父曾问过,需不需要帮助他与小叶正式缔结灵契,但被他拒绝了。 “小叶既然是灵兽,以后会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愿意限制它。”朱依依记得自己当时这样对师父说。 缔结灵契便是让小叶认主,从此命运生死都掌握在主人手中,朱依依不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倘若不正式缔结灵契,这小东西随时会走,你或许再也找不到它,”许宣平循循善诱,“现今这世间灵兽稀缺,若是放过了,再想找到可就难咯!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朱依依回答的非常干脆。 但是现在他后悔了,非常后悔。 毕竟感应之法并不特别精准,只能模糊地感觉到是否有类似生物的存在,倘若此处有小叶的兄弟姐妹,可能也会被当成是小叶予以反馈。以前他只会在练功偷懒时用这个方法,来感应师父是不是躲在附近暗中观察。 空气中传来细微的波动,精准触碰到朱依依的指尖。 有了! 这座荒废的宅邸之中,真的有类似小叶的气息存在! 朱依依定了定心神,在赵四的指引下,二人穿过满是灰尘的幽暗走廊,来到一处看起来像是神堂的地方:门半开着,室内光线黯淡,朱依依眼神扫过,看到残破的门缝后,隐约透出一尊巨大神像的衣角。 这并非寻常摆在大殿之上的那种慈目金身的神像,相反,它的身上没有任何装饰,木刻的身子早已腐朽,透出一股浓烈的颓败之气,原本应绘着的石青色的衣袍上亦是色迹斑驳,看不出之前的式样。 这又是哪个被遗弃的神? 如今的乌唐国上到朝廷,下至民间,都是信仰龙神,应龙帝君是最尊贵的那一位,其下还有不同品阶的龙神官。 朱依依想,人们信仰神,是因为神能给他们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如果神不再有用,很快就会被信徒们抛弃。 现在神坛上这位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应也是如此。 他不再有用了。 凡是香火鼎盛的神庙,必定是极为灵验的,各地都流传着龙神救民于水火的传说,但唯独歙州地区不同。 这里是信奉山鬼的。 并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格外有原则——人都是趋利避害,这里的百姓信奉山鬼,也只是因为山鬼能给他们带来好处。 毕竟龙神庙有那么多,又有几个神能真正听见人的祈祷呢? 如今山鬼已经消散两年之久,她给这里带来的影响也在逐渐降低,或许终有一日她也会被某位不知名的龙神替代。 以他对这位山鬼大人的了解,这可能也是她想要的解脱。 龙神庙或是山鬼祭坛里的人来来往往,又有几个是真心的敬神,爱神的?皆是为心中欲望所来。 朱依依想,若是连神都得不到爱,他又凭什么奢求叶初给他的爱与关怀是真心实意? . 神堂的屋顶有一片被掀起的瓦,光透过那一小方孔洞直直打在神像额前,朱依依抬眼向上望去,正撞见神像微微低头俯视的,仿佛在审视着他的眼睛。 无数飞扬的灰尘在屋顶漏下的那一束光中起落,明灭间,神像的眼中似乎也有了温度。 朱依依只觉脑中轰地一声,他再也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 纵使这神像脸上纵横交错,面目模糊,在对上这双眼睛时,朱依依便确定了。 这就是叶初。 那张他无处次在脑海中描摹过的脸,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三年后的今天。 出现在一尊破败苍白的神像上。 叶初怎么会是神? 朱依依盯着那双无悲无喜的眼,霎那间,胸膛中好似涌起许多股怪异的情感来,它们相互缠绕着从心头拱起,朱依依还未来得及分辨,就化作热意直冲他的鼻尖与眼眶。 朱依依伸手一摸,是湿的。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恨他的,他确实是恨的,但这恨抵不过多年相处生出的爱——即使这爱被叶初否认,说那些都是笑话,是欺骗,是背叛,都无法消解。光是看见那双只是描摹他的眼睛,就全部化为满腔的委屈。 朱依依向前迈了一步,心想,我还是想问为什么。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抓住叶初的手,问他为什么当初没有将自己真的杀死。 问他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他的劫数。 问他还能不能带自己走,去哪里都行。 神像无言地俯视着他,表情似有悲悯。朱依依内心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去触碰那神像的衣角——像他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4. 往事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朱依依在城阳山脚下落了剑,却没急着进山,反是在溪边寻了块巨石坐下,就这样静默着,等到又一阵群鸟哗啦着飞来——这次与太阳几乎同时没入密林间,黑乎乎的一片,朱依依都没有起来的意思。 他习惯性又掏出一颗糖放进嘴里,含着,等待甜一丝丝沁入舌尖,周围已是一堆散落的糖纸。 其实糖也没有那么好吃,潘家酒楼的麻酥糖有点太甜了。 可能就是有瘾,朱依依想,就像那些喜欢抽烟的人一样,他曾在医院看到过据说是肺癌的病人偷偷在角落抽烟的侧脸,烟雾缭绕间,那人的病号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半眯着眼,看起来很享受。 怎么会有人快死了都还要抽,自己当时这样想,他自认为对任何事情都不上心,也不上瘾,在知道父母真正想法之前,他唯一的欲望便是要活下来。 可如今这欲望悄悄变了样。 香烟点燃后的雾气逐渐散去,那人弹了弹烟灰转过头来,竟变成了叶初的脸,餮足的眼角还带着些上挑的红,他笑着开口道。 “小东西,学完这一篇就有糖吃,想要吗?” · 叶初很多年以后才承认,当初留下朱依依,完全是是因为他生得好,起码要比他无意中见到过的很多人类奶娃娃要长得好看得多。 就是这一念之差,叶初承担起了照顾朱依依长大的责任。 一开始,叶初并不知道怎么哄小孩,他自然是没什么经验的,而朱依依自从学会走路后,在各方面都进步神速,显得聪慧异常,也就不怎么需要叶初操心,这让他以为全天下的孩子都是这样。 就是吃食方面,颇让叶初苦恼了一阵。 起初,他会幻作凡人,以便每日抱着朱依依下山觅食。为了真正让朱依依吃好,他专拣最贵的酒楼点菜吃饭,但朱依依看起来依旧神色郁郁,并不是很愿意吃。 叶初契而不舍,连续去了好几日,最后还是被掌柜友情告知,说是这么大的娃娃还不能吃这些硬菜,那个时候,朱依依在襁褓中,已是饿得两眼发直,下一秒就能去见阎王了。 山鬼知道这件事后嘲笑了他很久。 后来,他在潘氏酒楼掌柜的指引下,在歙州城里找了个产后不久的妇人,花了不少银两请她代为喂养。对方的丈夫看着一堆金银两眼发直,对着叶初千恩万谢。 多年以后,叶初再回忆起那时的情形,才恍然大悟,那男子眼中分明只有钱,他甚至没看一眼襁褓里的孩子。 “养好就行。”叶初不耐和人说话,将朱依依交给妇人后,他便如释重负般回到山里睡了整整半年。 山间无日月,待到想起还有这么个小东西时,叶初准备下山去,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一路上,他努力回想朱依依的模样,现在应是比之前还要白胖的了——其实在短暂相处的那么些天,他一直不敢过多触碰婴儿细嫩的皮肤,因为看起来真的很好吃。 但他是不可以吃人的。 叶初下意识舔了一下嘴唇,望下云端,到了。 踏进那院子,叶初发觉这家人似乎加盖了房屋,原先只有一间,偌大的院子看起来空落落的,如今却有些拥挤了。他正欲往堂屋里面走,那里却传出妇人的打骂声。 “这死小鬼,又吐了一地!没爹没娘的野种,也配我给你喂么!”紧接着是婴儿微弱断续的哭泣声。 叶初心里一紧,他走进去,先是在门口看见一个翻倒着的破碗,碗口破了,里面还有些极稀的米粥。 说话的妇人一手抱着自己的孩子,另一手举着细细的藤条。 “打!打!”她怀里的孩子咯咯笑着,看起来和朱依依年纪相仿,却模仿着他母亲的动作,正兴奋地挥舞着肉胳膊。 “好宝!打!”妇人一边逗着自己的孩儿,一边笑着举起藤条,就要重重往下抽去。 却被一股凭空而来的力硬生生拉住了。 “你就是这样照顾他的?”闻声,妇人惊惶转头看见了叶初,如见了鬼一般,脸上的慌乱怎么都掩盖不住,“你,你不是早就走了么?这孩子不是你不要了的,才会给我们那么多钱,你…” 话未说完,她便觉得自己的手仿佛被上了枷,正被两片刀锋一样的夹板夹着,疼得她眼冒金星直往地上坐去,前言不搭后语地哭骂起来:“你若是真的心疼这野种,怎么会半年都不来看他?我们只当你是死了,死了的人的孩子,又和我们无亲无故,我们凭什么照顾他……” 叶初自认为世间不要脸的他排第一,便无人能排第二,如今听了这妇人的话,才觉着自己实在是见识太少,他怒极反笑:“当时那许多银两予了你们,都是不作数了?” 妇人见他提了钱,以为叶初是要讨回,便哭嚎:“你使了许多钱,定是要我们帮你遮掩这桩无媒无聘生出来的丑事,都是是我们应得的!” 叶初冷笑着上前一步,他的脸原本生得温润有礼,乍一看就是普通公子哥的模样,此刻透出的冷意,却让妇人禁不住哆嗦起来:“你你想做什么?来人啊,杀…杀人了!” “这么脏的手,不要也罢。” 话音未落,妇人执着藤条的手被凭空斩断,咚的一声掉下地,血喷了她怀里的孩童一脸。 啊——!尖叫声同时从那母子口中发出。 “怪物啊!怪物杀人了!”妇人挣扎着陡然爬起,用另一只还完好的手死死掐住朱依依的脖子,使上了十分的力气,癫狂地喊,“你放过我,否则…否则我死了,这个野种也别想活!” 叶初眼里的光冷得吓人,倘若有人仔细看,便能看见他的半边脸密布着细密的蓝色纹路,像是某种图腾暗藏在皮下,隐隐泛着蓝光。 他低下头,看着灵力聚在手心,正不安分地涌动。 以往,他从未与凡人起过这样激烈的冲突,他不要人间的香火,更无口腹之欲,就这样相安无事过了千年。记得在三清山上时,师祖于云雾缭绕间遥指山下,叹道:“人的心最为难测,你不懂,便不要靠近。” 叶初当时心想,我对凡人既无所求也无兴趣,自然是不会靠近的。 如今再想起这番话,叶初怒火冲天,更觉被戳到了痛处,整个身上无一处痛快。 生平第一次,他想要杀掉一个凡人。 可他不能杀人。 杀人会违背誓言,或许被抓回三清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可人怎么敢! 下一秒,妇人被掐住了脖子,力道之大,令她不得不松开卡在朱依依脖子上的手,只用那只手去掰脖子上那股看不见的绳,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眼白翻上了天。 “嘴巴这么脏,这舌头也用不着了。” 叶初挥袖,妇人彻底发不出声,只用两腿死命蹬着地。此时,室内已满是血污,唯独叶初身上仍是干干净净,如玉面罗刹,他轻移闪至朱依依身侧,俯身抱起,就像抱起一只小猫。 他太轻了。 此时,他才真正看清怀里那个孩子的脸。 甚至比半年前刚交到这妇人手中时还要轻,双眼紧闭,脸色煞白,上面还有藤条抽过留下的红痕。 像是一团死物。 叶初的眼瞳变得细长,妖物的本质逐渐显露出来,他想,凡人果然都是言而无信。 眼前这个人一样, 5. 师门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巨手自然不是来杀他的,这手是来抓他的。 许宣平用这招逮过他许多次,屡试不爽,就像在山林间轻轻松松逮住一只野兔,只需抓着它的命门耳朵——朱依依认命地缩起身子,被那手死死箍着腰间软肉,瞬间飞移到了招隐草堂之外。 这招隐草堂便是许宣平的住处,四周都是绝壁,天水飞流而下,苍苔满地,古树参天,唯留一缝,谓之一线天。 朱依依此时就落在一线天中,进退两难。 小师弟冬青悄声传信给他,嘴里似乎还嚼着什么,听起来含含糊糊的:“师兄…师父今天没喝酒,清醒着呢…你小心…” “我晓得了,但还是多谢你。”朱依依偏头快速回复了一句,双腿已大跨步上前,往招隐草堂门上一扑。 “师父!我错了!”虽然是跪着,还低着头,但朱依依的眼睛却没闲着,正滴溜溜往木门里看去,纸糊的窗户纸不大结实,底部破了很大一个洞。隐约见那老头侧身背手,虽然看不清脸,但眼角和嘴角俱耷拉着,看起来确实不怎么高兴。 不太妙……朱依依预感不好,今天的晚饭怕是没着落了。 山谷间寂静无声,一阵松风吹过,朱依依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 太惨了…… 木门吱呦一声开了。 “哪里错了?”老头吹胡子瞪眼。 “…错在…错在白日里只顾着集市贪玩,丢了钱,没给师父打酒!”朱依依不假思索。 ”说谎!”老头的脸色终于严肃起来,“你明明回来得也不晚,偏在山脚下踟蹰不前,所为何事?” 朱依依道:“其实是在熙和街,碰到了赵四他们几个,问我要钱,师弟他也曾碰到过的!我不肯给,为了躲他们耽搁了许久。” 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身世,自然不好平白无故就和师父说起自己对国师的怀疑。 许宣平却不相信:“你是不是想走了?想不告而别?” 朱依依:“……没有的事。” 他偷偷看着许宣平,见他并无责备的神色,又道:“师父,其实是当时小叶从我口袋中偷溜出去,赵四他骗我说小叶被他抓走,我才……不能用灵力对付凡人,这不是师父您说的么?小叶不在,我又不能施法……” “怪不得又莫名其妙下了一场雨……”许宣平小声嘀咕。 朱依依没听清:“师父你说什么?” 许宣平摇了摇头:“小叶找回来了么?” 朱依依:“就是在山脚下,我等了许久,想着它若是还记得我的好,总还是会回来的,这不,我一摸口袋,它就在里面了。” 许宣平看着朱依依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戳破,心想,它便是死了,怕是也要爬到你身边来死的,忍不住冷哼一声:“你今日最大的错,知道是什么吗?” 朱依依站直了身子:“没有给师父打酒!” 许宣平摇了摇手指,故作高深地说:“不对不对,今早出门的时候,为师是不是特意叮嘱过,要你早些回来的?” 朱依依高声道:“是徒儿言而无信了!请师父责——” 罚字还没说出口,许宣平没好气地打断道:“去去去,我喊你早些回来,是竹枝书院的厨子,今日好不容易过来一趟,带了清明果子和三宝锅,包括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师兄弟,饥肠辘辘望着一桌子菜等着,直到那铜锅里的汤快滚干了!你还未回!这,这怎能叫人不生气!” 朱依依:……忘了这门派是名副其实的干饭派,剑可以不练,饭不能不吃。 “那,咱们开饭?”朱依依小声道。 “开开开,开什么饭,我们早就吃好了!”许宣平自觉理亏,故意不看朱依依,只把他手一打,自己往门外走去,“今日你,你不许吃了!” 朱依依:我就知道……说什么等我吃饭,还不是饭点一到,各个都像是个饿死鬼投胎,哪里想得到我… 他忆起冬青递话给他时的尾音,仿佛是个饱嗝儿。 “怎么不跟上?” 朱依依飞速从口袋里掏出块糖来,胡乱往嘴里一塞:“来了!” 此时,天边最后一丝光线消隐在一线天的尽头,虫声渐响,暮色沉沉。许宣平将拂尘于虚空中轻轻一扫,谷间亮起点点荧光。 许宣平往崖下走去,那里摆着一张棋盘,左右各两石做的蒲团,许宣平挑一蒲团盘腿坐下,眼神示意朱依依坐另一个。 甫一坐定,小叶就顺着口袋爬出,去捉朱依依垂放在膝盖上的手,捉着了,就安心了,趴在那一动不动,如睡着了一般。 朱依依垂头看着小叶,周遭,崖间飞溅的水雾落在朱依依眉间,朦朦胧胧的,竟给他添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清冷脆弱之感。 许宣平看着自个儿徒弟,叹他平日里虽混不吝,实则是所有心事都埋在心底,却故意装样子来吓唬人。此刻他这模样,倒像是显出本性,让许宣平又生出了些许怜爱之心。 他手执一黑子,斟酌许久,才缓缓开口道:“这世间有许多缘法,本是自然而然,你却是例外。所以,你大可不必对我遮遮掩掩的,当年你身负重伤出现在我山门之外,并非偶然。” 朱依依原本以为师父仍是说些修炼之事,却未料被戳中心事,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嗫嚅道:“师父知道了些什么。” 许是感受到朱依依的不安,小叶此时也醒了,正昂着头,往许宣平那边看去。 许宣平自顾自摆起棋局:“指点你近三年,你天资聪颖,进步神速,是个好苗子,你的师兄弟们,都不及你,但,”他状若无意地瞥了一眼小叶,轻笑一声,“你可知,其实你我本无师徒缘分。是有人替你承担了些苦楚,而你一无所知。” 有人……朱依依只觉嘴里发干发苦,喉咙里什么声都发不出。师父说的“有人”是谁,还会有谁。 “那人…现在如何了?”朱依依语气艰涩。 “自然是过得生不如死。” 朱依依语气急促:“那么此人现在何处?我,我能否助他……” 许宣平广袖拂过棋子,棋盘之上,大局已成。 “自然,此人不日便会路过歙州城,一路往长安而去,此去山高路远若是无人陪伴,怕是不成!” 朱依依的指尖有些湿,他直起身,接过许宣平递过来的茶碗,一饮而尽。 畅快!或许再见之时,所有疑虑都将水落石出。 “我陪他去!”朱依依道。 许宣平笑了笑,继续说:“此事发生原非你本意,自然没什么因果,若是从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如今你死劫已过,却无端害了别人,白白惹了这样的尘缘——若是不了,你便始终欠她一个人情。” 朱依依问:“师父,什么叫死劫已过?” 许宣平淡淡地看着他:“你自己知道,何必问我,日后天高海阔任凭你飞去,也不会有人再来找你的麻烦。” 朱依依此时心头掀起千层巨浪,死劫已过,意味着他不再是被国师选中的祭品,自然不会是什么炮灰男主了!这一切,难道都是因为叶初?! 朱依依鼓足勇气:“师父,可否告知此人姓名。” 许宣平了然地看着朱依依:“此人名…杨玫。” 小叶重新将脑袋钻回壳里。 杨玫是谁? 朱依依失落地坐回蒲团,竟不是叶初?方才自己脑中那些颠三倒四的念头,竟都是痴心妄想么? 想到这,他的脸瞬间由苍白变得通红,火烧火燎的,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吗?事实便是叶初在三年前,甚至更久之前就意图杀死自己。 6. 受命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什么?!你说赵四在你眼前死了?”许宣平先是震惊,随后立马关切问道:“那你可有受伤?” 朱依依说:“没有,师父放心。奇怪的也正是在这里,我明明感受到了爆炸,还被抛在半空,醒来时却安然无恙……周遭的屋子也没有破坏的痕迹。” “还有…”朱依依说:“我醒来的时候,赵四的那帮同伙已经在门外等了许久,现在怕是早就发现他死了。我怕…我怕我现在去歙州城,会被当成杀人犯当街抓起来…” 许宣平沉吟片刻道:“赵四这件事确有古怪,但应当与你之前的劫数无关,也许是新的因果,只有靠你自己小心查探。至于你担心的另一件事…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暂时改变你的容貌,只要你在歙州城的地界中,都不会失效。只要你的表现不要过于古怪,应该不会让人认出。” 说完,许宣平起身去草堂后翻箱倒柜了好一阵,拿出来一粒丹药。 “此丹药名为‘溯华’,服食后可令皮肤白皙,腿脚灵便,返老还童——” 又开始了推销他的丹药了,朱依依心想,只要开了这个头,许宣平定是要说上半个时辰,直到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昏昏欲睡。 “别说了,我吃!” 朱依依一把接过丹药,甚至没有用水,直接咽了下去。 …… 两个时辰后…… 朱依依拖着明显过长的裤腿站在镜湖边怒吼:“许宣平!!!臭老头!——你给我变回来…” 冬青在树后探头探脑:“师…师兄…” 朱依依:“什么事?!” 冬青结结巴巴说:“师父要我和你说,他闭关了,可能需两年后才能出关…你,你好自为之吧!” 快速说完最后一句,冬青拔腿就要跑,朱依依习惯性去拎他的后颈——发现够不着了,还差点摔了个大马趴。 朱依依:“老子不干了!许冬青!你赶紧过去和他说,就说老子不去了,就在这山上等着,等着他给我变回来!” 冬青:“师兄…不行啊,师父说了,要是不下山,你会越变越小…最后只能做所有人的师弟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但是!但是他又说,只要你顺利离开歙州城,去到长安,就会变成和原来一样!” 朱依依冷笑:好哇,原来在这等着我呢。说什么“不去也不是不行”,老头和我耍心眼子,就是怕我不去呢!什么狗屁师门,骗子公司。 冬青又说:“师兄,你现在竟然比我还矮了,”他甚至伸出手摸了摸朱依依的头,“我三年前应该和你一样高。” “你住手!”朱依依怒道:“你再摸,再摸,我把你手砍下来。” 冬青:“师兄,你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是生气……也是真的好可爱——” 朱依依:“冬青——!我警告你,你把手拿开,当心我和你没完!” “依依师弟!” “师弟!” 身后传来深浅不一的脚步声,朱依依只觉得眼前一黑,众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依依师弟,听师父说你要下山历练了!记得给师兄写信!”——这是春山大师兄。 “好羡慕啊,我修炼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得到下山的机会…听说长安城里有许多好吃的……”——这是夏蝉二师姐。 “你这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三年前你来山上的时候!和那时一模一样!圆圆的脸蛋,太可爱了。来!再给姐姐摸一把!”——这是秋水三师姐。 朱依依被围在中间,因为个子矮,还要躲避四处伸来的咸猪手,感觉快要窒息了。 此时,冬青讷讷地说了一句:“那个,依依师兄好像,快晕倒了。” 朱依依:…我谢谢你。 应付完了师兄师姐,又趁乱踹了一脚冬青——保住了自己作为师兄的尊严,知道恢复无望的朱依依只能回屋收拾行李,预备明日就下山去。 他在桌前跪下,并指曲起,凭着记忆轻轻去叩地面的砖。 应该就在这附近… 找到了。 朱依依俯身掀起那块空砖,拿出里面的木盒,放在膝盖上。小叶此时也从口袋里面爬出来,趴在旁边静静看着。 “你也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吗?”朱依依笑着说,用手去摸小叶的脑袋,“其实,我也不太记得里面有什么了。” 木盒表面蒙着一层灰,朱依依用手轻轻拂去。 原本以为再也不会打开的…朱依依深吸一口气,拨开搭扣。 一件玄色的法衣整整齐齐的叠放在里面。朱依依将它从木盒中拿起。 三年前的身高,自然要穿三年前的衣服,朱依依自言自语道,他站起身,将衣服一抖,披在身上。 正正好。 这应该是叶初送他的最后一件衣服了。衣服上有叶初的灵力加持,冬暖夏凉,旁人亦轻易伤不了他。 除了做出这件衣服的人。 朱依依的视线移上胸口的位置——那里有一块补丁。 “小叶,我现在真的很像三年前的样子么?”朱依依披着法衣,将小叶从地上拿起来,放在案上,“对了,我昏了头,竟忘记你三年前还没遇见我。” 朱依依对着铜镜打量着自己,只觉得镜子里面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继续说道:“明日我便要下山去,你要和我一起么?” 小叶微微点了点头。 朱依依一下子变得高兴起来,转身开始收拾行囊,不过在下山之前,他还要去两个地方。 一个是问政山上的山鬼祭坛,朱依依带了山鬼喜欢喝的酒——在自己昏迷的那一年里,山鬼被国师设计,灰飞烟灭。 还有一处,是叶初当年的洞府,也在问政山。 日暮时分,朱依依拎着一坛酒,拨开洞前的杂草走了进去,发现里面也被野草覆满。 这里早已人去楼空,叶初当年走时没留下任何东西,就是不让朱依依有一丁点儿找到他的机会。 当年,他没有教朱依依任何术法,学的都是防身的技巧。即使今日的朱依依已经能千里寻人,可面对一个空空如也,刻意打扫过的地方,也是无计可施。 朱依依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自顾自饮起酒来。 “你放心,我不会再刻意去找你了。” “师父叫我下山历练,也许会过许多年才能回来,也许就死在外面了也不一定。” “我就是想再回来看一眼。” 他酒量不好,几杯就醉了。醉眼朦胧间,朱依依看着周遭景致,恍若隔世——他在这里和叶初共同生活了十年,但他还是一点也不了解叶初。 及至这两年跟着许宣平开始修炼,才慢慢咂出了些滋味,原来叶初在自己身上花了这么多心思,毕竟说实话很容易,编造谎言却很难。 他不知道叶初的来历,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活了多少岁,甚至连他的真名,都是临死前才知道。 叶初那个懒散的性子,怕是把所有的心眼子都用在了他身上。 朱依依自嘲着,摇摇晃晃站起身,看见不远处放着一个颜色古怪的酒坛。他走过去,发现这坛子已经破了,上面的封条也是破破烂烂垂在地面。 好像是什么禁制被打破了…… 朱依依来不及细想,他现在只想睡觉。他凭着记忆摸到了以前的床,往上一躺。 黑暗中,小叶从熟睡着的朱依依口袋中爬出,在床侧渐渐化为一个人的形状。 那人白色的长发及腰,他不会束发,就这样任凭它们散着。 他就在朱依依床沿坐下,微微俯下身子去闻,似是有些困惑。 酒的味道,他以前从未在朱依依身上闻到过。 许宣平身上常年都有,他闻了只会皱眉。 可在朱依依身上,好像也还好,甚至这酒气混合着少年温热的鼻息,让小叶忍不住又凑过去了些。 为什么觉得好熟悉。 小叶像是做错了什么似的感觉心跳漏跳了半拍,他慌忙直起身来。 —————— 三日后。 歙州城的主城门外,还有一道瓮城,因多年未有战 7. 义庄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林山笑了笑:“像个读书人的名字。” 朱依依说:“嗯,确实是一句诗,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 林山愣怔一下:“这句诗,极好。”很快,他面色如常地起身说:“我去打水,一会儿喝口热的再睡,最近倒春寒,夜里凉得很。” 朱依依点点头,他缩进角落的阴影,听着周围谈笑声,间夹杂着些粗鲁荤话。他目光越过火堆,正耐心观察着林山。 他发现林山好像和这里的每一个乞丐都很熟悉,他本人极勤快,挑了几桶水回来后,又马不停蹄地开始烧,再一处一处地给人送去。 ——“多谢啦,林兄弟!” ——“是啊,我们这些穷要饭的,还懒得很,每次都麻烦你。” 林山摆摆手,表示小事一桩。朱依依蜷缩在角落,默默看着他,这林山真不像是乞丐出身,虽然脸上也脏,但仔细看还算清秀,可能也落了难或者从哪里逃出来的,只暂且混迹在这里避避风头。 倒是他那个同伴,从头至尾黑着脸,像有心事,也不怎么说话。 “小叶,这是你的。”林山终于忙活完了,长腿一跨,将那铜壶直接拎至朱依依面前。朱依依将破碗用袖口胡乱擦了擦,递过去。 “谢谢林大哥。”朱依依捧着碗,感激地对着林山笑了。 对方蹲下,又深深看了朱依依一眼,朱依依心里发毛,怕他真能从自己脸上看出和城门告示上那位的相似之处。未料对方只是伸手揉了揉朱依依头顶乱蓬蓬的毛,“前几日在城门口,刚看到你时,就觉得你长得…和我弟弟有点像,我弟弟他,叫林泉。” 朱依依不知道该怎么接,林山却像是害怕他继续问下去一般快速起身:“喝些热水就早休息了吧,明早城里张府会施粥,到时我领你过去,跟着我,你不用担心饿肚子。” 说完,林山飞快看了看两边,微微弯下腰。只见他的手往破破烂烂衣服里面一摸,变戏法一般拿出半个馒头攥在手心,快速塞进朱依依手心,同时比了一个“嘘”。 这番动作几乎无人察觉便完成了,朱依依握着那半个馒头,一言不发。 此刻,作为一个饥肠辘辘的小乞丐表演者,他不能拒绝林山的好意。 入夜,约莫亥时前后,众人就陆续熄了火堆,呵欠连天地各自找角落休息了。到了子时,整个义庄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鼾声一片。 这座义庄的布局实为坐南朝北,前门正对练水,背靠佛脚岭,风水极佳,却不知缘何破败至此。 朱依依所在的角落其实离后门很近,在东南屋角,身后是一根支撑用的金柱,半边嵌在墙里。他半倚着柱子低头假寐,实则眯眼偷偷往后面瞄去。 他没真喝林山递过来的那碗水,原因无他,从小每一个大人都对他说,不要喝陌生人递过来的饮料。 即使这个人目前看起来还不错。 黑暗中,朱依依稍微又往里侧了一下身子,以便能更清楚地看见后院的光景。今天林山没说出口的那句话——朱依依现在看到了。 借着月光,朱依依见那后堂整齐排列着十几付棺材,黑糊糊连成一片。其中格外引人注意的,是一口硕大的红漆棺材,这口棺材看起来有周围的两个那么宽,且高出普通棺材许多。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绺凉风吹过他的颊面。 陡然间,他感觉周围气场变了,一阵没由来的妖风撞开义庄大门,卷着枯叶,尖声呼啸着冲进本就大开的议事堂。 一时间,堂里浊气冲天,墙角上挂下来的破烂帷幕在风中直抖。 朱依依紧闭着眼,他本能感觉这风并不是冲他来的,果然,不过须臾片刻间,那风绕过朱依依,直往后堂去了。 只是…这么大的阵仗,这一屋子的人竟都没醒。 旁边的大哥甚至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含混嘟囔了几句,又将身体摆成了个“大”字,腿自然而然就横架在到了朱依依腿上。 朱依依:…… 只能是林山给的那碗水有问题。 朱依依有些后怕,感慨山下的人间果然妖魔鬼怪横行,只不过披着张人皮。 可林山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朱依依打定主意要弄清这件事,白日他继续去城门口等,晚上回到这里便是,反正那位杨小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只是…他皱着眉轻嘶一口气——只是当务之急,是这位大哥的腿。 实在是重了些! 朱依依想抽出来,可腿已被压得麻了,一时间使不上力。 况且他作为被迷晕的人,此时应当是感觉不到的。 谁知道林山此时有没有在暗中窥测这里的情况。 小叶悉悉索索地从口袋里爬了出来。 朱依依松了口气,轻声赞道:“好样的!小叶,帮我…把他腿抬起来。” 小叶慢吞吞地爬到大哥的腿下,身形好似变大了些,撑起了大哥壮硕的腿。 太好了!朱依依动动脚尖,还是麻。正当他准备假装翻身,以图真正脱离大哥控制的时候,余光却瞟见了两个黑乎乎的人影,正从一堆横尸般的黑色 8. 鬼市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沿途并未碰见什么,他只是沿着那黑洞下落,事实是,即使用灵识探路,那一点光也只能在指尖闪烁,能窥见的依旧是一团漆黑。 就像是真正的黑洞。 这股雾气好生奇怪,像什么活物一般紧跟着他,寸步不离,只为将他紧紧包裹其中——但并无恶意,只是一团毫无生气,亦毫无妖气的类似柔软织物的存在。 耳边是呼啸的带着泥腐腥味的风。 不过须臾,朱依依便徐徐落在一堆松软的枯叶之中,睁开眼,黑雾散去,如缓缓拉开的舞台帷幕。 眼前是一条蜿蜒向下的山道。 说是山道或许不太准确,这分明是地下,但这地下空间极大,无边无际,除了山道两边亮着的微弱荧光,四周仍是死一般的雾气。山道两旁的树因从未见过日光,生得张牙舞爪,奇形怪状。 朱依依踩着枯枝腐叶,沿青石铺就的山道向下走去。没走两步,便见一残破路石倒在旁边,其上根藤缠绕,朱依依上前拨开一看,只见路石上明明白白的用青墨写着“枉死城”三个大字。 可枉死城距离此地上少说千里,这里真的是枉死城么? 还是说,有人硬生生辟出了这一条本不该存在的支路,并且用黑雾作为遮掩,为的就是不让人察觉。 忽的,他耳边飘过一阵极其尖锐的乐声,不悦耳,倒像蕴藏万千鬼嚎。朱依依侧耳想要细听,那声音又变得影影绰绰的,听不清楚。 循着乐声,朱依依踏着漫地支呀作响的腐叶继续向下走,不觉眼前景致乍变。 地底深处传来隆隆闷响,满地枯藤倏然拱起,齐齐向上疯长——转眼间变为几百级向上的台阶。台阶两边高台相对而立,抬眼向上望去,是黑压压的城门,城门高耸,檐口却压得极低,上书“枉死城”三个大字。 竟然真的是枉死城。 枉死城,城如其名,就不是寿终正寝之人该来的地方,生死簿上批的阳寿未尽,人却死了,就只能来这枉死城熬着,熬到真正的大限至,才会有鬼差来领着去走奈何桥。 周围依旧是浓墨一般的黑,唯有坡顶的城门内透出了红光,方才的乐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 眨眼间,高耸的台阶上逐渐显现出朦胧人形,男女老少都有,还有鬼差驱赶着畜牲,牛,马,骡子,猪,甚至鸡鸭鹅往城门口走去,那些人形大多恍恍惚惚,垂头不语,有的好似还未察觉自己身死,正张着嘴大喊大叫——可是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城门前站着两个青面獠牙的鬼差,负责查验生死石,其中一个往朱依依所在的角落看过来。 朱依依忙往黑雾中一躲,暗忖道,枉死城向来除了活人什么东西都能进,我是人,但没有通行证,怕是进不去。 但林山他们是凭何进入的?要弄清楚,唯有进去一探究竟。 只要通过城门前那块生死石的验证…… 朱依依从口袋里拿出小龟:“小叶,你能借一些妖力给我么?只要能掩盖住我身上的气息就行。” 小叶从龟壳里探出头来,爬向朱依依的食指。 啊!朱依依轻声痛呼,小叶咬破了他的指尖,霎那间,一股极为充沛的妖力涌入朱依依的手指。 “不用给这么多!”朱依依龇牙咧嘴道:“停下!” 小叶有些委屈地缩回去——灵兽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传递妖力,朱依依想,该催着小叶尽早化为人形才是。他一边想,一边扯着那妖力从指尖溢出,成为一根金色的丝线团在手心。 小叶的妖力竟然是金色的,朱依依赞叹,又觉得与有荣焉,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大妖怪。 朱依依五指用力一抓,翻掌摊开后,一张金色的面具出现在他手心。 妥了。 他戴上面具,将小叶往兜里一揣,大摇大摆地往城门处去了。 踏过生死石的一瞬间,喧嚣声就充斥进朱依依的耳朵,马嘶声,呵斥声,叫卖声不绝于耳,熙和街的夜市也不过如此了——倘若这里沿街的每个铺面挂的不是白灯笼的话。 四顾,只见人头攢动,鬼影重重。 离他最近的一个摊,摊主枯骨一般细长的手指掀起白布帘,探出半张鬼脸张望,但他脸上并没有眼睛。 “如愿阁丢了货。”朱依依听见摊主用很尖很干的声音说,像是指甲划过黑板,可他没看见对方的嘴巴动。 “如愿阁……”朱依依默念着这个名字,与一张张青灰色的惨白鬼脸擦肩而过。在一个角落里,他注意到有鬼差拿着鞭子在抽打着几个小妖。 “让你们偷懒!我让你们偷懒!”鬼差骂骂咧咧的,“赔钱货,没人来换你们,还不好好干活!” 角落中的小妖们缩作一团。 周围也有注意到打骂的,但都当没看见。朱依依听见有鬼低声对同伴说:“这些被换来的,都是没人要的,就被如愿阁做成了这种妖奴供城里的大人们驱使,幸好咱们还有人供奉,不然……” 朱依依正听得云里雾里,想要上前问个究竟,就感觉裤腿处有拉扯感,低下头,一个小妖怪用爪子勾着他裤脚,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格…”小妖口齿模糊,”阁…那边。”它伸出爪子指着一处,朱依依顺着它指的方向看去,在沿街鳞次栉比的商舍尽头,看见了一处矗立在中轴之上的楼阁,正向外透着暗色的红光。 “如愿阁。”面具后,朱依依轻声念出上面的名字,脚下的小妖却猛地呲出獠牙—— “在那!——”一声怒吼从朱依依身后不远处炸起。朱依依是被追惯了的,听见这声音,本能以为抓的是自己,脚底抹油向前跑起来。 无论是不是被发现了,他都必须 9. 故人(一)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身后,暗红色的裙裾沙沙扫过地面,明明是娇媚的声音,语调中却带着朱依依熟悉的讥诮:“见我,还需要遮遮掩掩的么?只是…”对方顿了一声,“你怎么变得这般小了?” 朱依依转身,眼前的人可不就是山鬼,一身红裙,眉间倨傲,似笑非笑。 可山鬼在两年前便… “你到底是谁?”朱依依敛去眸底情绪:“据我所知,山鬼早已归于天地。” “哦?你说我不是她?”对方一举一动都与朱依依印象中的山鬼别无二致,她二指并着轻捻过鬓边一缕长发:“可我,无论从声音,样貌,甚至喜好都与她一模一样——哦对了,我甚至有她的伞。” 山鬼手执红伞低低悬于半空,暗红似血的裙角无风自动,脸上还挂着那若有似无的笑意,未达眼底。 朱依依也笑了。 山鬼伞极美,拿着它的人更美。 世人大多只是在山林间行走时,无意间见过山鬼执伞——但她百年来并未有过拿伞的习惯,由此便传出这伞是山鬼修为变高获得的新法器,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众人皆知。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和女人有关的流言传得最快,尤其是美丽的女人。 但朱依依却知道这伞其实算是旧物,山鬼闭关那些日子,其实就是在做这柄伞——叶初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 而眼前这把伞,虽仿形仿了个七七八八,却只是一件好看却无用的东西。 “东施效颦的丑东西!你若真是山鬼,就该知道,早在两年前,她就已经把伞送给别人了!” 朱依依身形如刃,出手时,快得连同他手上那把剑,都化为同一抹异色,势要破开眼前那团刺眼的红。 未料,剑一碰到那鬼魅的衣角,对方便如烟雾般消散了,空空的廊道上,只余“山鬼”冷笑:“多谢告知,只是我这‘如愿阁’既存在,便自有它存在的道理。还有,我方才认错人了,多有得罪,还请阁下不要多管闲事,放手。” “你盗用山鬼名号行事,就关我的事。”朱依依拽着已经瑟瑟发抖的小妖——黑雾已经从走廊尽头蔓延过来,一角正扯着小妖的右腿,似乎想把它拽进黑暗里。 “我劝你还是放手,若真将它扯碎了,你林山的生意还做不做了?”朱依依打定主意不松手,好整以暇的看着迷雾深处。 “哼,麻烦。”那黑雾又僵持了一会儿,无奈松了小妖的腿,“你或许有点小聪明,但不多。不过——” 方才还抓着小妖的黑雾,突然朝朱依依眼前扑来。 电光石火间,一缕黑雾钻进他的眼睛,眼前顿时变成一片乌漆麻黑。下一瞬,小叶从他口袋中蹦出,转眼间身形陡然变大,将朱依依并那小妖一齐圈进壳里。 朱依依感觉自己仍身在雾中,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感觉向前摸索着前进。 真是出师未捷…朱依依心想,没想到第一次正式下山历练就如此狼狈,万一这黑雾有毒,自己就这样死了也是有可能的——甚至活不到原著中炮灰男主的年纪。 这样丢脸的事,在他看过的那些男频爽文中就从未出现过。 鲁迅说的果然没错,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走着走着,朱依依脚下好像踢到了些小石子。 “哥哥……” 哪里来的小孩的声音?朱依依低头一看,发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正跌撞着奔跑向他冲来。 “慢点!——”朱依依伸出手想要拦,小孩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扑进一个人的怀里。 “哥哥!” “小泉,下次跑慢一些,别摔倒了。” 声音稚嫩,却有些耳熟。 朱依依转身一看,竟是少年版的林山。少年样貌清俊,穿了一身灰色的粗布麻衣。身上穿的衣服虽然补了又补,但看起来十分干净。 这样的人,也会去做乞丐么? “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便在这里面看个够吧。”冒牌货山鬼在外面讥笑着,声音已没有之前装出来的娇媚,带着一股子狠劲,“我无意与你们为敌,只因这世间凡是想要做成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林山想要得到什么,就要拿等价的东西来换。” · 周围的景色渐渐清晰,朱依依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普通人家的小院里,少年林山蹲着,正拿着一个破旧的货郎鼓逗林泉玩。 “代价?他想要的东西,凭什么拿无辜之人的性命来填!”朱依依反驳,那“山鬼”却不再做声。 “喂!——”任凭朱依依再怎么喊,对方也不说话了。他只得继续看着林山逗他弟弟玩。 不多时,林泉变成的小妖也姗姗来迟,过来的雾太大,也不知它跌跌撞撞跑了多久。 一人一妖就那样站着。 “格……”小妖指了指林山,“窝……”它指着林泉,又指了下自己。 “知道了。”朱依依无奈地抱起小妖,“我说,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个字,你看,林山要出门了,你要跟着一起么?” 朱依依发现林山他们家,好像就只有这兄弟二人。 他家里如今没有人,林山将弟弟托付给邻居家的奶奶照顾,独自前往城里干活,他需要做一份工养活自己和弟弟,还想送他进蒙学。 这段时间城里不太平,有好几户人家的小孩都丢了,林山也不放心,好在林泉乖巧,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懂事些,知道不要跟不熟识的人走。 路过的学堂时,林山短暂停留了一会儿,他站在窗后的梨花树旁看着里面的孩子,他们和林泉年纪差不多大——正在跟着先生读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林山在心里默默跟着念了,又大致算了下自己这两年存下来的钱。 暖风将树上的梨花吹得微微颤动,簌簌掉下来一些,轻轻落在林山的肩上,手心。林山将落在手心的花瓣握紧,放进口袋。 做到年底,他想,做到年底差不多够了,可以送小泉来蒙馆念书,只是比这些孩子晚了半年,也不算迟。 想到这里,林山略显轻松地转身离开,小泉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小就能听着隔壁孩子读三字经自己念,他和自己不一样。 林泉长大后,会是个了不起的读书 10. 故人(二)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枉死城,如愿阁二层,黑雾散去,一青衣男子背对着楼梯站立。 “你不认得我了?”美艳女子乌发垂腰,朱唇轻启。她像一缕烟似的绕至青年侧面,“你不是龙么?怎么现在变成了王八?刚才那个孩子戴了你的面具,我还以为他就是你。” 此时,若是有人仔细端详那女子的脸,便会发现怪异之处——分明还是山鬼的脸,可细看总觉得看不清,朦朦胧胧里,似有无数张脸在那张脸上变幻着,似哭又笑,或喜或悲。 青年觉得有些熟悉,脑中出现一个人名。 罗刹孟摘星。 “侥幸捡回一条命罢了。”青年冷淡地回复道,“前尘往事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罗刹千人千面,倒也不必费心套我的话。” 女子冷笑,声音已变成粗粝的男声:“被你发现了,叶初,好久不见。” 青年:“刚才说了,我不记得了。” 罗刹笑道:“不记得?那你怎么还记得我?” 青年不语。 他并没有说谎,醒来后,就躺在城阳山,准确地说,躺在城阳山朱依依的竹床下。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朱依依贪凉,嫌屋子里睡着热,将竹床搬到了许宣平的招隐草堂旁——四周都是绝壁飞瀑,偶尔还有扑面而来的水雾,等于是自带加湿功能的空调间。 朱依依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朦胧中听见有人在喊他挪床。 好好的,挪什么床?他嘟囔着翻身,又要睡过去了。 你压着我了… 朱依依一个激灵,顿时鲤鱼打挺起身,四处张望。 谁在和我说话! 侧耳倾听,周围只有水流声,还有忽远忽近的蝉鸣。 他撞着胆子往床底看去……意外看见一只小乌龟被压在床脚下。 咦?野生的灵兽!——就是看起来很虚弱。 朱依依睡意全无,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床脚拿出来,这竹床是许宣平亲手种植的竹子所做,与一般竹床不同,自带灵力。 也怪不得会压住它。 想到当年两个人的相遇,青年嘴角微微上扬,连带着凤眼的眼角也上挑,藏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柔。 “那个孩子和你是什么关系?”罗刹问。 “救命恩人的关系,”青年的眼神冷冷地扫过来,还是女子身姿的罗刹吓了一跳,往旁边飘去,“我只是好奇。你既然早就能化形,为什么还要缩在这个丑不拉叽的壳里?” “不关你事。” 青年语气不怎么好,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他又想起朱依依某日在房中发呆,它已经盯了这个少年许久,但他本人好像并未发现。 斜风入窗,吹进几片竹叶,朱依依舔了笔开始作画,不过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个青年的脸庞,狭长凤眼,眼角微挑,最吸引人的是他浅色的异瞳,近乎透明,又好像深不见底。 他当时缩在龟壳里,有些无措地看着纸上这双眼睛,和自己好像…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的欣喜。 却见朱依依将笔搁下,叹了口气,随后将纸揉皱了扔出窗台。 小叶:…… 画中之人,看来是他讨厌的人。 “怕他认出你?”罗刹眼带狡黠,“叶初,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在这天地间,你何曾怕过谁?又何曾……”这样在意过谁。 罗刹住了嘴。 叶初什么都不记得了,是好事。 青年神色淡淡:“我没有你说的这个人的记忆,我现在只是小叶。”他眼睛望着幻境,“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出来?” “大约还有一柱香。”罗刹笑道:“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这雾名为‘四月雪’,专为幻境而生,还是你起的名。” “狗屁不通。”青年目不转睛看着幻境里的朱依依,此时他正抱着小妖,跟着林山飞奔。 林山的鞋跑掉了一只,头发乱蓬蓬的,他站在漆黑的,无人的街头,欲哭无泪。 人海茫茫,去哪里找? 脑中回响着老妪说的每一句话,魔咒一般挥之不去。 “我正在厨房做疙瘩汤,想着林泉喜欢吃。他原本现在灶台旁看着我做的。碰巧,听见门外有货郎鼓的声音,林泉就跑出去了。” “我做好了汤,正想出门去看看,却被人从后面猛敲了一下。” “再醒来,林泉,林泉就没了,山哥,是我的错啊!!” 货郎鼓…… 林山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脑壳嗡嗡作响。 林泉是听了货郎鼓的声音才出去的,他一定以为是自己回来了… 小妖此时已经跑到林山身边,试图抱住他——但身体却像雾一样穿过去了。 它不死心,呜咽着重复拥抱的动作。 “林泉!够了。”朱依依上前扯住小妖。 “林…山……”它明明在哭,可眼眶里流不出泪。 场景切换,不知是林泉丢的第几天。 林山在屋子里收拾行囊,才过去几日,林山就变了,胡子拉碴,眼窝深深陷了下去。 有人敲响了院门。 林山没关,继续着手上的动作,那人直接大踏步跨了进来。 “山兄弟。” 方才还在抽噎着的小妖见了这人,猛地呲出獠牙,做势就要往上扑——被朱依依一把拉住。 “没用的,你不是知道么?” 他认出了这个人,就是在林山身边的那个黑着脸的同伴。 林山回头看见那人,没说话。 他和这个人不熟,但知道他,是隔壁老太太的儿子,名叫薛诚,烂赌成性,不怎么回家。他还经常在春晴楼附近溜达,被自己看到过好几次。 “山兄弟,我听我娘说,小泉丢了…” “嗯。”林山没有否认,此刻他万念俱灰。 “你现在,是要去找他么?人海茫茫,找个人不容易啊。” “嗯。”他没看薛诚,径直走到他身后的窗台边,拿起那面货郎鼓,放在包裹的最上面。 薛诚见林山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也不生气,又说:“山兄弟,你这样子找,是不行的,我这几天进城,看见之前那一堆叫花子不见了。原先总是来我们这边要饭的。你说奇不奇怪?” 林山抬起了头,眼中流露出一股奇异的光彩,像是海上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 “你说,是那群乞丐?” 薛诚说:“拍花子就喜欢混在乞丐堆里,怕是早就盯上小泉了。我听说那群人去的地方,有一位山鬼大人,能帮忙找人。” 林山问:“帮忙找人,是什么意思?” 薛诚挽起袖子,露出腕上缠着的一抹水蓝色的绸带,他附到林山耳边悄悄说:“意思就是,山鬼大人能帮你把林泉找回来,我听说山鬼大人在枉死城内,开了一家名叫如愿阁的地方,那儿的规矩就是,九换一。” “什么是九换一?” 薛诚盯着林山的眼睛:“九换一,是九条命,换一条命。山兄弟,在我看来,那些乞丐拐跑了林泉,就算杀他们十个百个,也是不够换小泉一条命的!” 林山看着薛诚漆黑的瞳孔——他以前从未觉得人的眼睛有这么深,但他此刻没有心情纠结其中的深意,他没有半点犹豫,快速系起包裹的结,“你说的地方,在哪里?!” “不过百里,歙州城。” 林山将包裹往右肩一挂。 薛诚按住林山的手:“我与你一道去,小泉这件事……归根到底,是我娘没看好他。” 林山没有拒绝,他确实需要帮手。 朱依依死死按住拼命挣扎的小妖,还要防止它发狂咬到 11. 故人(三)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朱依依猛地睁开眼,发现四周仍是漆黑一片,小妖在他怀里挣扎,发出尖锐的怪叫。 他伸出手向上,感觉碰到了粗糙的,坚硬的龟壳。 是小叶一直在保护他。 朱依依松了口气:“小叶,我从幻境出来了,放我出来。” 必须马上找到林山,阻止他继续错下去——最重要的是,告诉他薛诚绝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是害死他弟弟的元凶! 依着幻境中时间推算,如果今天他们抬走的是九个人中的最后一个,薛诚图穷匕见,不知会做出什么事。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林山万劫不复。人非草木,当时他虽冷眼旁观,却早已有所动容。 人在看到很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时,总会联想到自己。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试图磨薄自己的感情,期待有朝一日那些过去能消散如清晨薄雾,风一吹便无影无踪,自己也能做个恣意洒脱的人。 可在跟着林山奔跑的瞬间,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雨夜。 自己当时没能留下叶初,现在,他想让林山见到林泉,哪怕只有一刻。 头顶的龟壳挪开了,小叶变回婴儿的巴掌大小,回到朱依依手心。 朱依依发现自己仍旧站在如愿阁的二楼走廊,走廊里空荡荡的。 “快走!一定要找到林山!”他沿着昏暗的过道飞速奔跑起来,周围暗红色的光闪烁,小妖紧紧扒在他胸口,纯黑的眼睛炯炯盯着他。 朱依依有些透不过气。 “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带你找到哥哥。” 走廊尽头竟是空的。 站在那里,朱依依如临深渊,原本应该是墙的地方,此刻装着一扇空空的,只有门框的门。 带着腐朽味道的大风呼呼地灌进来,朱依依收紧手指,门外是熟悉的黑雾。 跳,还是不跳。 黑雾翻涌着,而风中隐约传来对话声。 什么“不够…”,什么“再等等……” 朱依依没有听清,胸前的小妖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松了爪子,不管不顾地往门外的虚空中一跃—— “你!——哎!等等我。” 朱依依极力伸手却没捞住那家伙,他跺了跺脚,只得照葫芦画瓢跟着往下一跳。 并不是很高。 但朱依依硬生生在半空中刹住了,因为脚下一寸便是水。 这是一片宽阔平静的湖水。 枉死城没有白昼,周围依旧是一片漆黑,水中央的水榭亮着昏黄的灯,是整个湖面唯一的光源,此刻幽幽的倒影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 他捞起浑身湿漉漉的小妖,往肩上一丢:“不许再乱跑了,抓紧我。” 说话声是从水榭那边传来的。 朱依依绕至水榭的背面,看见那里停着一艘小船——估计是林山他们划来的。 此时,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不耐:“已经说了,你们这次带来的人,是个身患重病之人,本就没几天好活了。根本抵不了一个人的命,你还要我说多少遍?下个月再带一个来便是了。” “一个月…一个月来不及了,就不能再通融通融么?”是薛诚的声音。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再这样,小心惹怒了山鬼大人,降罪于你!” 薛诚还想说什么,被林山拉住衣角,摇头使了个眼色。 薛诚不再说话,二人一齐目送着少女转身离开。 ”薛大哥…”林山咬咬牙,“再等一个月吧,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急,但……薛大哥,你怎么了?” 透过若隐若现的纸糊子窗棂,朱依依发现薛诚好像在发抖。 林山看着薛诚面如纸色,不过须臾,额间就滚下豆大的汗珠。 眼见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水榭入口处,薛诚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低着头,喃喃自语。 “什么…什么来不及了?就差最后一个人了,我们只要再等一个月——呃,咳咳……” “薛…大哥,你干什么…” 林山被薛诚一个猛扑摔倒在地,后脑重重磕在了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他痛呼着想起身。 薛诚的手扼上了林山的脖子。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薛诚一面说,一面用尽全身的重量向下,他的膝盖抵着林山的肚子,掐到他额头上的青筋都根根暴起,“都怪你!怪你!”他怪叫着,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 林山奋力蹬着腿,向上胡乱踹了几下,终于踹中了薛诚,薛诚趔趄后退了两步,复凶狠地扑上来,将林山逼进了角落。 朱依依站不住了,他长剑出鞘,破开水榭的窗户就要往薛诚心口捅去。 “慢着!——”一只手凭空出现,拦在他的身前。 朱依依深吸一口气,发现是去而复返的少女。 “他们二人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少女面庞清秀,眼神却似曾相识,“我劝你还是不要惹上不相干的因果。” 朱依依道:“不要你管!” 他心系林山那边,手已执剑与少女缠斗起来。 “你可想知道,薛诚为何这般执着地帮助林山?又为何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不想!”朱依依提手格挡,可少女仿佛知晓他的招数套路,转而攻向他的底盘。 朱依依故意漏了个破绽,少女却根本不在意,继续说:“林山那晚摔碎了酒坛,招呼他过去的那个姑娘,死了。被醉酒的那位大老爷打死了。” 朱依依:“为何!” 少女说:“只是因为酒撒了他一身,那人 12. 业火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少女张了张嘴,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她走到林山身边说:“你回去吧。你的愿望,我们实现不了了。” 林山怔怔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全无:“为,为什么?大人!我已经凑够九个人了,如果…如果薛诚不能算是第九个,我下个月还可以——” “不必了!”少女打断他的话,“你来晚了些,你弟弟现在…已经不在枉死城了。” 她到底还是没有告诉林山那只小妖就是林泉。 林山仍不死心:“我弟弟…我弟弟若不在这里了,我还能去哪里找他?烦请阁下告知!” 少女此时已经转身:“别白费力气了,他现在怕是已经到了奈何桥排队,一碗孟婆汤灌下去,就会将你忘了个干净。”她弯下腰,将扎在小妖身体里的匕首拔出来端详着,“守卫怎么如此不用心,竟连斩妖刀这种凶器都放进来了,长此以往,我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朱依依此时站在栏边,眼睛望向黑暗的无边的水面,他低声说了句:“谁都别想做这门生意了。” “你说什么?”少女低着头,还在思考他这句话里的意思。 朱依依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剥了糖纸塞进嘴里。他翻袖起风,霎那间,平静无波的水面掀起黑色巨浪,他踩着浪尖跃上屋顶,拉弓上弦。 黑雾还是浓了些,朱依依心想,但也够了。 狂风乱吹,他眯着眼瞄准,口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什么不起眼的小事:“我说,我带了红莲火。” 少女猛地抬头,面上飞速闪过各种神色,原本清秀的面庞也随之扭曲起来,与此同时,她身形陡长,终于现出罗刹真身——忿怒睁目,脚踏铁链,像一座焦黑的山挡在朱依依身前,唯有迎风翻飞的朱发乱舞。 “住手!”他粗着声说,带着无数男男女女的声音回响,整个大地连同水榭一齐震颤起来。 “我偏不。”朱依依岿然不动,手上力道未松一毫,他微微转动了一下腰,箭尖直指罗刹面中。 罗刹垂眼望着箭头莲火,目光中流露出些微恐惧——红莲业火,凡是沾染上的,只有将周身业障焚烧殆尽了才能熄灭,其间无论人神鬼怪,均痛苦非常。 他转念一想,旋即又化成山鬼模样,红衣翻飞,声音柔媚异常,循循善诱道:“快住手罢,世间岂止这一间如愿阁?人间贪恋不断,如愿阁便有千千万万,你毁了这个,只是徒增自己身上背负的因果罢了。你又为何如此执着?” “没什么执念,我只是看不惯罢了。”朱依依轻笑一声,“我只知这世间,唯有死这件事是人人平等,死了便是死了。活着的时候,这人间便已将人的三六九等分得清楚明白,倘若连死还要被人算计当成货物,搞什么九换一,就不能再被叫做人。” “说到底,你们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死活,只是打着实现别人愿望的旗号草菅人命罢了。”朱依依脸色一变,“还有,你最不该的,是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来与我说话!” 一支火箭“嗖——”的一下破空而出,不带半点犹豫穿透山鬼的身体,稳稳扎进如愿阁二楼空荡的门框里,落地瞬间火焰就窜起数尺高,火舌卷起浓稠的黑雾,如饕餮张开血盆大口,贪婪的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山鬼模样的罗刹如烟一样消散,看来他早已逃跑,只是留了一个幻影来与朱依依周旋。 “叶初!你真是,教出了个败家子。” 罗刹的声音回荡在水面之上,叹息着,听得朱依依后背发凉。 如愿阁,也和叶初有关么?! “你等等!——”朱依依大声喊道。 但无人回应。 红莲火迅速蔓延到了水边,黑色的水就像石油,一碰到火便更加剧烈地燃烧起来,火势噼里啪啦地飞速蔓延到了水榭边。 方才大话实在说得太早!朱依依懊恼道:“没想到这么快!” 这红莲火,只是往常许宣平用来点灯的火引子,平日里焉不拉几的,根本就没这么大威力。殊不知城阳山早就被许宣平净化了个干净,这枉死城中四处飘荡的怨气与业障,却是红莲业火最好的燃料。 朱依依也不想被这火烧——他以前想不开用手指去撩过许宣平案前的灯,还没碰到就疼得他滋哇乱叫,若是真燎上了火星子…… 必须赶紧走! 他往下看,见林山还呆愣愣地坐在地上,满池的火将他的脸映得通红。 “走了!”朱依依跃下屋檐,一把拽起林山,他另一只手捡起小妖的尸身,用力塞进林山怀里,“拿好了!” 这是你弟弟唯一留下的东西,他在心里说。 “飞星剑来!——” 朱依依大喊一声,抓着林山踩上剑身,剑灵活地躲避着随时铺上的来的火舌,一路往无妄城门的方向去。 站在高处,朱依依回头,看见如愿阁内已是一片火海,但火势并没有继续向外蔓延。 “着火了!” “着火了!” 鬼市上,大家奔走相告,可是无人敢靠近。众人远远围观着那冲天的火柱,仿佛要将这枉死城的天烧个窟窿。 “这枉死城中,好久没有这么亮了。”一个老妖怪眯着眼,试图适应这有些刺目的光线,“上一次被红莲业火这样烧,还是九百年前,咳咳…" “不去救火么?”有鬼问道。 “找死才去救火,”一开始那个没眼睛的摊主说,他嘴依旧张不开,“这是红莲业火!不沾上就没事,沾了,你就等着被烤成个傻子吧。” “别担心,鬼娃子。”老妖怪说,“这火只烧放火之人想烧的,而且……”老妖怪抬头看了眼上空,那里乌泱泱站了许多半透明的魂魄,男女老少都有,并且数量随着火势,还在不断增加。 这些人呐,终于自由了。 他也该回去复命了,趁着周围无人在意。又是一波鬼潮向这边涌来,他身形一闪融入其间,消失不见。 朱依依与林山趁乱逃出了枉死城,沿着原路狂奔时,见来时的黑雾已消散不见。二人气喘吁吁地爬出棺材板,看见外面天光,也才刚刚破晓。 朱依依心有余悸,他沿着棺材的侧面缓缓坐下,将头靠在侧板上,摘下面具,闭目养神。 林山望见他脸的一瞬间仍是有些愣神。 林泉若是能平安长大,不知道是不是他这样。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湿润泥土的气息。 朱依依吸了吸鼻子,怕是又要下雨。他见林山一直没说话,主动开口说:“怎么样?你还好吗?” 林山也学着朱依依的样子在他身侧坐下,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朱依依的侧脸,说:“刚刚在下面的时候…听见声音,我就知道是你,多谢你救了我。”他苦笑了一下,“造了这么多孽,竟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朱依依说:“我救你只是因为林——”他突然住了口,又立即改口道,“没什么,救你什么的只是顺手,你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以后死了自有地狱的判官审你。我…我与你带出来那只小妖是朋友,它想救你,我实现它的愿望罢了,你以后还是多行善积德,这样以后也能少受点罪。” 林山点点头,黑色的瞳孔深深望进朱依依的眼睛,朱依依有些心虚,不再说话了。 不多时,天际滚过一团乌云,砸下几个惊雷,随后,雨水沿着破旧的屋檐浇下。 朱依依抬头看 13. 占有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只见面前站着的,是个佝偻着背,浑身长满凸起疙瘩的老妖怪。 再仔细看,这位分明是刚刚在枉死城的火堆旁看热闹,还评头论足的那位。 但此事小叶不可能知道,首先他脸盲,其次当时下面乌泱泱站了那么多妖魔鬼怪,谁分得清。因此,他看见这只在妖怪中都丑得格外醒目的老家伙时,本应说句:“你是哪位?” 却没曾想一看见他,竟生出了些模糊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脱口而出了一句:“怎么是你?” 但实际上,他根本叫不出这个老妖怪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和他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为了不被那老妖略显慈爱的眼神俯视,小叶无奈地化为人形,这样他的眼睛就能望向别处去。 松林中骤雨初歇,空气中是雨水混合着松香的味道,小叶很喜欢闻。松针上挂着透明的水滴,颤巍巍地往下落。 小叶伸手去接,又抛回去,仿佛那不是水,而是什么玻璃弹珠一类的玩具。 他现在有些莫名的烦躁。 事实证明,一旦活得久了,就会有各种乌七八糟的烦人关系,尤其是对于一个妖怪而言,他的同类们都活得都很长,小叶知道自己必定也是活了很久,只是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 或者说现在这样什么都想不起来的状态,恰好合了他的心意。 在死亡便能轻易斩断彼此之间关系这一点上,小叶甚至非常羡慕凡人蜉蝣般短暂的人生——除了朱依依,小叶想,唯有朱依依不许死。 一睁眼,他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朱依依,不同于幼崽破壳看见母亲时天然的亲近,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对朱依依的感情,与慈乌反哺之类的情感完全搭不上任何关系。 当时,他非常虚弱,整个身体被胡乱塞在龟壳里,拥挤,疼痛,仿佛随时都要裂开,是朱依依安抚了他。 在灵气充盈的城阳山,他很快便修复好了妖丹,却一直迟迟未走。 许宣平对他说:“你可以走了”的时候,他装傻充愣,硬留了下来。 不过是短暂的相处,他就对这个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对他倾诉的少年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依恋。 这种情感来得奇怪,仿佛是一种天然的习惯,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要贴近这个少年。 可他又是不愿意承认的,依恋这种情感很危险,通常意味着妖怪的软肋。 如果硬要说,他只认为自己朱依依有一种古怪的占有欲——是因对妖怪来说,凡是喜欢的东西,就必须要弄到手,无论是偷,是抢,还是骗,总之,据为己有。 若是狐狸精,会把人偷了藏进洞里,若是黑熊精,大抵也是一样的做法。 可他不一样,他是龟,有自己的房子,倘若变大些,那少年在里面应该能住得很舒服。 可他至今都没有得手。 原因却不是在武力上没办法制服朱依依,而是因为…朱依依会生气。 若是生气了,便不会笑,朱依依若是不笑了,他也会觉得难受。 他想要占有朱依依的笑容——或者说快乐,这东西少有,也好像不能被当成什么物品收藏。 既如此,小叶想着,干脆就一直这样待在他身边也行,只要防备着其他人或者妖,自己就也算是占有他了。 万幸朱依依只是个人类修士,若是换成许宣平那样厉害的半仙…就不好对付了。 小叶摇了摇头,许宣平实在是太老,还经常一身酒气,醉醺醺的惹人烦厌。 可朱依依就不一样了,他身上有他喜欢的味道。小叶想着朱依依,嘴角便有些上扬——他的眉眼也生得深邃好看,不看人时总觉得有些忧郁。但笑起来时又完全不一样了,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天真。 朱依依是他的宝贝。 不许人觊觎,不许人窥视,甚至旁人多看他两眼也会吃味。 他很自然地回忆起在出棺材后,林山盯着朱依依的那种眼神。那眼神让他极为不舒服,恨不能把林山的眼珠子挖出来。 一想到这个不速之客林山,小叶顿时有些紧张起来,他要马上回去带朱依依离开,起码让那个林山滚蛋。 他抬腿就要走。 老妖在后面追着喊道:“大人!斩尾龙大人呐!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不耽误您的事儿!” “快说!”小叶手中的水珠顺着他的手指正在做来回的运动。 老妖怪清了清嗓子:“在下方才…那个方才…啊,观天象——”他偷偷看着小叶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废话有点多,于是另起一行。 “好,好,重点就是,在下方才,看大人在云间穿梭时,见您的尾巴…”老妖怪犹犹豫豫。 “尾巴是断的。”小叶说。 “啊!啊正是!正是……这是否说明,大人与您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父,还未和解呐。” 他等着小叶说话,但半天都没听见,于是战战兢兢地抬头看,却看见以前那个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斩尾龙大人,正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 老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妖怪听小叶简单解释了两句,又说:“您说,您把过去都忘记了。那,既然不小心忘了,您难道不想再记起来么?” “不想。”小叶说,“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要是能不被强迫着刮风下雨,就更好了。 “虽然您不记得了,但这件东西,受人所托,我还是要交给您。”老妖怪将自己的妖丹吐出,那是一团黑色的黏糊糊的玩意儿。小叶略显嫌弃地看着说:“你要把妖丹给我?我自己有,不要你的。” “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老妖怪妖丹离身,显得更加虚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升天,“这东西实在重要,在下只能藏在这里面,才好平安带给您啊。” 老妖怪突然“喝”的一声,一片莹蓝色的,薄薄的东西从妖丹中升出,悬在小叶面前。 那是一片龙鳞,正发着淡色的蓝光。 小叶看着这小小的一片,内心突然生出了些畏惧之情,他没有伸出手来接。 “我不想要它。” 老妖急道:“这片龙鳞,是那位…好不容易寻来的,多少修道之人都梦寐以求的,不过是这一片龙鳞,即使是毫无灵气的妖物,也能挣脱混沌——” 小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脱口而出:“与我何干?我没有一点斩尾龙的记忆,从我有记忆开始就是一只龟。至于你给的这个,我也从未开口向谁讨要过。” 老妖说:“您是在害怕什么吗?” 小叶冷笑:“既然这片龙鳞来之不易,我若是拿了,必得对你们有所报答,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 14. 圣鸦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朱依依登时觉得全身冰凉,浑身血液倒流——太阳穴突突突的,就是不流进脚底板。 逃……快逃……马上就走!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大声催促着。 朱依依却感觉脚下如有千斤重。 那种巨型的乌鸦,他在现代社会中从未见过,是只有乌唐朝才有的动物,被人们称为“圣鸦”——在乌唐颠覆前朝最为关键的那一役里,当时的国师化身这种巨型乌鸦,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开国皇帝李彦一命。 也是因为如此,这种鸟被视为乌唐国的祥瑞,平民百姓无论是谁,看到了都必须下跪,好在这些乌鸦虽然体型庞大,数量却并不多,一般只在京畿地区才能看见,出现在歙州城这种偏远南方山区,简直可以说是罕见了。 但朱依依知道,这种鸟,其实是国师撒下的,遍布乌唐的眼线。它们最为关键的作用,便是寻找原书中男主的气息。 第一次遇到圣鸦的时候,自己是三岁?还是四岁? 叶初一没看牢,自己就跑出了问政山。朱依依在穿书前是个彻头彻尾的病秧子,最熟悉的地方就是医院,在山林里跑跑跳跳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他很享受,不愧是作者一笔带过的“快乐的时光”。 也正是因为对原著时间线的大意,朱依依失去了应有的警惕。当时,他正在山下的小溪里抓螃蟹,弯腰翻起一块石头,空的,正遗憾着,忽的感觉被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 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圆鼓鼓,黑漆漆的眼珠。 那鸟比他人还要高,低着头,坚硬又尖利的喙,下一秒就要戳进他的天灵盖。 “啊!——”乌鸦与朱依依同时发出一声巨大的叫声,朱依依一个屁股蹲向后坐进溪水里。 乌鸦展翅的时候,阴影甚至能盖过他的头,顺便,还能闻到它羽毛里臭烘烘的味道——朱依依浑身发抖,眼睁睁看着圣鸦走近,叼起他的衣领。 周围静悄悄的,溪水潺潺,风吹树叶的声音都听不见,连原本常在溪水边出没的小动物都跑的无影无踪。 圣鸦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声。 “叶…叶…”朱依依哭喊着,无比后悔自己今天没打招呼就独自下山的行为。 “哪里来的丑东西。” 圣鸦与朱依依同时转头往声音这边看去。 有人蹚水而来。 青衫的衣摆拂过溪水,松松垮垮挂在肩上,眼神依旧是淡淡的,他发未束起,只是披在身后。 朱依依发现他没穿鞋,而是赤脚站在水里。 看见朱依依,对方笑道:“只不过是一只没用的鸟,你不必大惊小怪,叫我爷爷。” 朱依依:……你别光说话,救我,救我啊!我后脖子还被那鸟怪叼着呢! 他甚至没看清叶初是怎么出手的,圣鸦就在想要腾空的一瞬间被击落,叶初在下面接住了他,还贴心的用后背帮他挡住了巨型乌鸦落水时溅起的无数水花。 叶初单手抱着朱依依,慢悠悠地往回走去,有些头发散在前面,他伸手随意往后一撩。 贴着叶初的胸口,朱依依伸手去够他落在腰间的长发。 一下,够不着,再来。 “才睡醒,”叶初说,“都怪你,我现在还昏着。” 朱依依自觉理亏,就不开口。 “张嘴。”叶初又说。 “啊?——唔。” 嘴里被塞进一颗糖。 “ 吃了糖,就不怕了。” …… . 不过这已经是他小时候的记忆了。朱依依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告诫自己,不许再想了!不许再想叶初对他的好。 他那时待自己,应当也算真心实意,不过这真心,与养条猫儿狗儿,应当没什么区别。 对他来说,自己不过就是他养来玩的人类宠物。 想到了就逗一逗,不喜欢了就杀掉。 朱依依强迫自己再往杨宅看去,现在再看,这鸟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大。只不过童年阴影过于真实,一看到,还是本能的想要逃跑。 没关系的,就若无其事地往前走,朱依依安慰自己,乌鸦的目标已经不是他了,是杨玫,是他这次下山要保护的对象。 只要…只要再吃…… 朱依依下意识将手往口袋里摸去,没有糖了。 此时转身是否显得有些刻意,可若是继续向前…… 他将头埋得很低,好像那些乌鸦的目光还在他身上。 —————————— 小叶赶到朱依依所在的巷口时,正看见他僵着身子站在那里的背影,仿佛马上就要缩成一只鹌鹑。 不远处,是几只硕大的怪鸟。 若说小叶此生最不能看的,一是朱依依生气,二便是朱依依被欺负,他眼下被这几只怪鸟吓得走不动路,小叶登时勃然大怒,就要出手。 朱依依却往前走了两步,只是那步伐实在难看,可以看出行走之人不情愿至极。 小叶不知道朱依依下一步的计划,他现在有些难受,正努力克制着体内翻涌肆虐着的灵力——据说原本属于他,但现在令他十分不适的那股力量。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突然想起现在是个人的模样,还是朱依依不喜欢的样子。犹豫片刻,正要变回乌龟,却见小巷尽头那间宅院里走出个人。 那人朝朱依依走来。 “你是新来的么?一般他们熟悉的都不往这边来。”那人声音竟很好听,带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清越。 朱依依说:“嗯,我想来这边看看,有没有好心人能给我点吃的。大街上…大街上的大人们实在太多,我…我根本抢不过他们!大哥哥,你帮帮我,我只想要口吃的。” 小叶有点想笑,他知道朱依依又开始表演了。 可他竟然叫别人大哥哥。他做龟的时候,虽不能让朱依依也叫他甚么“大哥哥”,但一听他这么亲切地喊别人,小叶又不高兴了。 必须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小叶立马变回原身,捡了个离朱依依最近的地方,停下。 他慢慢地爬过去,想要爬到朱依依脚下附近,这样他一低头,定能立马发现自己。 那个少年又开口了:“我住在这隔壁的程宅,你若不嫌弃,可以来我家领些饭食。那边…”少年摇了摇头,小声说:“你一个小孩,还是别过去了。” 朱依依巴不得跟这个少年走,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再去看那些鸟了。 抬腿时,他注意到脚边有个圆圆的东西,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好像就在等着他来捉。 哼,朱依依心头冷笑,还知道自己回来,走的时候怎么不说一声。 他假装没看见,直接绕开了地上那只独自等待的小龟,跟着少年往他家走去。 小叶:…… 朱依依果然生气了。 他想了想,决定跟在二人后面慢慢的挪。 少年 15. 故园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相比于小叶这边的思绪万千,朱依依就显得轻松了许多。他被那少年领着穿过一道古朴的暗色长廊,廊下低低贴着水,一侧完全开敞,流水叠山触手可及,另外半边却是封闭的,只在墙上留出数扇朴素又生动的漏窗,能隐约看见廊外一片浮光掠影,草木葳蕤。 在廊中走,光线随着花窗的变化时明时暗,投在少年脸上时,愈发显得他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起来。 “现在时辰有点晚了,我直接带你去厨房,好不好?” 朱依依点点头。 “给你,是甜的。”少年递过来一个花卷,朱依依不经意间,看见他的挽起的袖口处有一块补丁。 大户人家的少爷,也要穿打补丁的衣裳么? 朱依依接过来,仰头笑道:“谢谢你,大哥哥。” 花卷还有余热,味道尚可,但没有城阳山上的厨子做得好吃。 少年的话不多,自从给朱依依递了吃食之后,就没再发出声音。朱依依用余光偷偷观察,这才发现这少年手中竟一直拿着书,只不过当时握在袖中不惹人注意。 天色渐暗了,少年就在一旁凑着火,专注而安静地看书。 还是个学霸。朱依依想,就是生了一张薄情寡义的脸。 这小少爷身上处处透着古怪,程宅也是。今日一路走来,就没见到过一个下人,但厨房里的饭却有人做好了。 若说他或许不是这里的主人,为何他在这宅中出入显得如此自然?还有他袖口的补丁…… 程宅与杨宅比邻而居,那边要是真发生了什么事,程家不可能不察觉到些什么。 或许能从这个少年口中打探到些杨家人的线索。 “大哥哥,”朱依依咽下最后一口花卷,主动出击了,“你家的宅院好大,好漂亮啊,我进来的时候,看见好大的一个水池,边上还有石头搭的山洞。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地方。你…能带我去看看么?” “啊。”少年垂下书卷,眼神明显有些触动,“是么?这宅园,当年……确实是我父亲花了许多心思打造的,当年在歙州城里,也曾门庭若市……”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深沉,似是想起了往事。 朱依依起了兴趣,催促他讲下去。 少年笑道:“你真想听?再吃一个么?”他手掌骨节分明,递过来一个捏成小猪形状的馒头。 “其实,这宅子已经不是我程家的了。”少年面色无澜,“我只是偶尔来这边找我叔父,拿点生活用的,今日碰巧遇见你。”看着朱依依有些疑惑的表情,他补充说:“我双亲都已逝去,叔父他……便做主卖了这宅院,自己当了管家。唔…就是卖给了隔壁的杨家。” 朱依依恍然大悟,虽然这少年说得委婉,但看来又是一出巧取豪夺的烂俗戏码,父母双亡的落魄少爷……也怪不得这少年读书如此努力。 只不过……他叔父既然做得出夺人家产这样的事来,怎么没把这少年一并弄死,或者直接丢去偏远的地方自生自灭,反倒还出钱让他继续念书上学。 等着他功成名就,再来报仇么? 斩草除根的道理,他不会不懂。 少年从门前提起一盏灯笼,引着朱依依出来:“我带你去看看暖阁,那里曾经是我最喜爱的地方。” 朱依依跟着少年穿过涧溪,少年举着灯笼走在前面,风把烛火吹得摇摇晃晃,二人的影子也在水中晃着。拾阶而下,穿过一道湖石堆叠的狭窄山涧,少年将灯笼举高。 “在那里。” 朱依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溪涧之上,树影重重中,一间小巧的阁楼凌驾其间。 阁中分明没有光,除了月光与少年手中灯笼惨淡的光影,周围一片黢黑。 少年的眼中却是一片灯火通明,流光溢彩。 “昔日,我父亲呼朋唤友,做诗饮酒,都爱来这里,尤其是冬日,地龙终日烧着,甚至连周边的树木都借了暖阁的光,满城草木均凋零,唯有我家暖阁周围的草木,在冬日也依旧葱茏。” “那时,我母亲还活着,我母亲与寻常深闺中的妇人不同,她前半生游历过许多地方,也时常与我说起,说待我身体好些,日后便也要带我去。冬日里,我们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窝在暖阁中看雪。”少年苍白的脸上隐约有了些笑意,“她是我最敬爱的人。那个时候,我身体虽弱,但有父母,有喜爱做的事,也……有朋友。” 少年望着他与朱依依投在溪上的影子,叹息了一声。 “我的…那位朋友,第一次来我家时,也曾与我同游此溪涧,我送了她一盏兔子灯,她很喜欢。” 朱依依很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位“朋友”的不一般之处,能单独拎出来说的“朋友”,必定不是什么普通朋友。 他装傻充愣说:“什么朋友这么好,还有兔子灯拿?他现在,还和你这么好么?” 少年愣了一下。 “没有了。” “嗯?什么是,没有了?他是搬走了么?” 少年摇摇头,他眼中的风雪,还有亮着灯的暖阁都消失了。 “她死了。” “我爱的人,我的父母,朋友,都死在同一年。” 话音未落,灯笼坠入溪中,微弱的光摇晃了几下,熄灭了。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惨白月光下,少年手中银光乍现,他眼中的温情早已消失不见,转为凌厉的杀意,一道细丝紧紧缠住了朱依依的脖子。 “那么,你呢?!”少年面色惨白如鬼魅:“你今日看见那乌鸦,为何表现如此奇怪?还有,你刚刚套我的话,究竟有什么目的?” “你,到底是谁?” “大哥哥,你搞错了。”朱依依佯装慌乱,“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你叫我跟你进来的。”他翻着白眼,眼看就要昏过去了。 没想到这少年竟还有些功夫在身上,看他使出来的招式,应该是爻月人的月丝,只是这少年可能学艺不精,这招对朱依依来说,并不如何致命。 虽然不怎么舒服,但朱依依有心套他话,决定再忍一忍。 爻月族人,据说祖上是神仙与凡人结合 16. 面具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月丝袭来,朱依依整个后背寒毛竖起,没想到程尘如此言行不一,心狠手辣。 这少年,果然已经心性大变。 只不过,想要对付自己,他也太自不量力了些! 对方想要杀人,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可惜没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朱依依略微侧身,就要唤剑,忽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程尘——!程尘——你在这里吗?我刚才看见这里有亮光。” 一团朦朦胧胧的光朝着这边移动过来。 身后的月丝凝滞了一下,虚悬在半空。 朱依依心里冷笑,程尘定然是认识这个女孩,短时间内不会对自己下手了。他假装方才的闪躲只是自己慌乱中没注意脚下的路,顺势呼啦一下摔进溪水中,发出极响的一声“哎呦”。 不是装的,还真有点疼。只因这溪水极浅,只有薄薄一层,水底铺着是大大小小的河砂,极戳人。 朱依依感觉自己掌根有刺痛传来,好像是被什么划破了。他撑身而起,见水中月影被他撞了个粉碎,散在他周身一片波光粼粼。不远处,程尘站成一个黑影,并没有动。 女孩那明显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疾步跑来。 “程尘!是你吗?你落水了么?!” 程尘面色阴沉,一把收回月丝,拢紧手指藏于袖中,扬声道:“不是我。” 朱依依撑着手,从那极浅的溪水中站起身,弱弱答了句:“是我……” “你旁边还有别人?”女孩听见朱依依的声音,明显愣了一下,“你交新朋友了?” 对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已踏下石阶,就要往山涧这边转来。 程尘不答,只是疾步上前,捉小鸡一般,一把将朱依依从水中提起,他语带威胁,揪住朱依依的衣领低声说:“今日之事,不许对外透露半分。”又弯下腰,扯过朱依依提灯笼的那只手,抽走灯笼里面的月丝。 周围重新陷入黑暗,不过一瞬,转角处就来了灯。 那女孩已跑到这边,正提着灯,好奇地打量着朱依依,还有他那一身脏兮兮的破烂衣裳。 朱依依也抬头飞速地扫了一眼那女孩。 看起来与程尘年纪相仿,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肤白胜雪,神色张扬,一身绫罗锦绣,环佩叮当。 有钱人,朱依依在心里评价道。 “你是谁?路这般宽,你怎么会摔进水里?”女孩声音清脆,语速极快。 朱依依浑身湿着,现在还是四月,夜风一吹整个人就哆嗦起来,他抖着声说:“太黑了,没留神脚下有个坑。” 女孩不再关注朱依依,只拉着程尘问:“程尘,他是谁啊?我今日傍晚就去书院找你啦,同窗都说你还没回去,我想着你应该是回这边了。” 程尘不动声色地拂开她的手:“我正准备回去,他是我回来路上遇到的乞丐,给了他两口吃的,不是什么朋友。” “哦…那,你把这个带上吧!胭脂——”女孩并未生气,转头喊了一声,一个小丫头跌跌撞撞跑来,手里提了一盒精致的糕点。 “潘家酒楼新出的点心,就是有些凉了,程尘你好没口福,若是傍晚的时候你在,就能吃上热乎的,我可是亲自排队——” “汪皎!”程尘冷淡地打断她的话,“多谢,但是现在很晚,你该回去了,不然伯父该着急了。” 原来她就是汪皎,杨玫在原著中的好朋友,最后成为了极具商业头脑的女强人。 朱依依一边觉得程尘不识好歹,一边很狗腿地凑了过去,插嘴道:“我,我和这位小姐一道出去吧,我不认得路…” “不行!” “好哇!” 程尘与汪皎同时开口。 朱依依:…… 汪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那我还是先走吧,反正点心已经交到你手里了,程尘你早些回书院,夜里山路不好走。” 朱依依怎么可能就这样放汪皎离开,不说她走之后程尘会做些什么,朱依依也实在懒得装了。他目光恳切向着汪皎说:“可是…这边的巷子夜里也黑,汪小姐您只带了一个侍女,回去也不太安全呐!要么……还是让我陪你一起吧,您看,我起码也算是个壮丁。” 一旁的胭脂本就不喜程尘,此时噗哧一声笑出来:“小姐,他这么个小不点,也敢说自己是壮丁呢,不像有些人呐。” 朱依依说:“我怎么就不算了。您别看我个子小,我从小走南闯北,一身本事,遇见个把小贼那都是不在话下——” 程尘脸色已经黑如锅底:“我送你回去。” 他冷眼扫了一下朱依依:“你同我一起出去就是了。” “好嘞。”朱依依笑得灿烂。 汪皎有些意外,但声音早已雀跃起来:“好!那我们一道出去。” 几个人各怀心思走出门去,朱依依眼尖,看见小叶还在门外等着,也不做声,只是存心晾着他。汪皎有心与程尘找话说,便笑道:“今日我父亲还说,等到今年秋试,凭你的能力定能取得个好名次。要我到时候与你一同上京……” 程尘淡淡“嗯”了一声,没有继续往下聊的意思。纵使他心中千般不愿,也没有拒绝的余地——他现在一贫如洗,也没有功名傍身,平日里就连吃饭都要靠汪皎接济。 而他那个所谓的叔父,在两年前,趁着他带着杨玫逃命期间,私吞变卖了他的家产,待他伤痕累累回到家时,更是恨不得他马上一命呜呼。 在程尘眼里,叔父狡猾歹毒,而汪家人却是乘人之危。他分明不喜汪皎,却要被迫与她议亲。 一同上京? 想都别想!程尘一路都冷着脸,待将汪皎送回家后,他颇为嫌弃地将那盒点心丢给朱依依:“你要么?” 朱依依早就被那盒点心的香气勾得馋虫出来了,点头接过。 程尘低头看着朱依依大快朵颐的样子,心想,就让你做个饱死鬼,也算对得起阿玫了,她救了你,才让你多活了这么长时间,而她自己在两年前就死了。 凭什么,他在意的一切都被夺走,活下来的,偏偏是这种下贱的,蝼蚁一般的乞丐?! 太可笑了。 终有一日,他要让所有对不起自己的人都付出代价。 朱依依如何不知程尘的心思。 只是现在轮不到他亲自出手了。 月丝缠过来的一瞬间,小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直接一下撞飞了程尘。 朱依依站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啃着一块如意糕。吃完了,见程尘仍旧趴着一动不动,才踱过去看他。 这就……晕了? 朱依依惊讶道:“没想到他这么脆!不会死了吧?小叶,你这一下是不是撞得太重了?” 小叶:…… 朱依依伸手去探程尘的鼻息:“还好,还活着。” 他不再去管程尘,但也没有去抓小叶。 小叶有些忐忑地趴在原地,他想,朱依依会说些什么呢?是不是还在生气?他为什么,还没有过来…… 朱依依找了个人家门前的台阶坐下,叹了口气。 小叶猛地抬起头,他果然还是…… 朱依依拿起食盒中的一块饼,咬了一大口,叹道:“这可是潘家酒楼的点心啊!师父给的那点钱,平日里根本就买不起!我存了好久才能买一次,程尘,你真 17. 春山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依依师弟!” 树后传来一道温润又熟悉的嗓音,那人缓步走出——正是春山师兄,他和往常一样穿了一身粗布麻衣,可看起来依旧仙气飘飘的,腰间还别着一个朱依依非常熟悉的破酒葫芦。 春山师兄也会挑柴下山来卖么?朱依依想象不到他扛着扁担的样子。 “大师兄!——”朱依依三步并作两步向他跑去,“你也下山给师父打酒嘛?!那老酒鬼之前一直不肯见我,不是说什么闭关么?” 春山说:“依依,下山前,我和你说了什么,你都忘了?” 他手指微曲,轻轻敲了一下朱依依的脑壳。 “啊?!”朱依依说,“师兄你和我说了什么?” 春山无奈笑道:“下山前,我让你记得给我写信。” “哦哦哦!想起来了,我……我这不是忙——嘛。”他有些心虚地看向别处,正看见不远处的树上,啾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口袋。 朱依依下意识捂紧了那里。 “忙?”春山心如明镜台。 “嗯……那什么大师兄…别出来,小叶…啾啾在外面呢!”朱依依低声说,拼命把小龟往口袋里按。 小叶早就听见这只臭鸟的叫唤声了,此时心头警报已经提升到十级——正警惕地扒着朱依依的口袋边沿,想要伸出头巡视自己的领地。 他已经自动把以朱依依为圆心,十米为半径的范围,都划分作为他的领地了。 就像现在,春山和他那只讨厌的鸟,就擅自进入了警戒线。 之前在城阳山上时,这只鸟就一直围着自己转,心心念念想要啄他。虽然后来有一次他偷偷化形,将它用网绑在树上狠狠报复了一通,可它依旧死性不改,就像现在,正瞪着一双天真又无辜的眼睛看着自己,小叶心头一阵恶寒。 至于这春山,则更为可恨。在山上的时候就一直霸占着朱依依,甚至还握着朱依依的手教他练剑。 可恨可恨可恨可恨! 借着这滔天的恨意,小叶终于从朱依依的手指间隙中艰难挤了出来,眼神凶狠地望着春山。春山此时也看过来,正撞上小叶的目光。 可恶,春山这个男人,长得还挺人模狗样的,穿一身白,谪仙一般。 披麻戴孝!小叶不甘示弱,气呼呼地继续盯着春山。 “这灵宠你竟还带着?”春山带着一丝疑惑,“我还以为你下山前,它就走了,师父不是说你们没有定灵契么?” 你才走了!要你管呢——哎,你做什么!小叶挥舞着短爪子。 春山此时握住了朱依依的手。 “师兄?” 朱依依发现手心多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 “之前冬青下山的时候看见你了,说你在山下做乞丐。我想着,定是当时给的盘缠都花光了,你又不肯给我写信,我只好自己下来找你了。” “山下不比山上,花销大些也正常。你做乞丐只是装装样子,别真的把自己饿着了。” “谢谢…谢谢大师兄。” 小叶此时火气更甚,他分明看见朱依依眼眶红了。 就这几个子儿?小孩就被收买了!?不就是钱么?待他光明正大化了人,也去挣! 啾啾一直在等待机会,此时趁着朱依依一时不防备,突然一下从树上扑过来。 朱依依被这只五颜六色的鸟撞得一歪,小叶也从口袋里滚出来。 “啾!”大鸟眼疾嘴快—— “口下留情!——” 朱依依慌忙往小叶那边一扑,用整个身体挡住小叶,大喊道:“师兄!你让啾啾不要再找小叶的麻烦了,他只是一只小乌龟,啾啾也不喜欢吃的。” 春山却没有说话,整个人仿佛神游了一般。 啾啾像一只五颜六色花孔雀,在朱依依身侧上蹿下跳,势要找准机会啄上小叶一下。 朱依依:“大师兄!!!——” 春山终于回转过来,轻叱道:“啾啾!回来。” 大鸟终于消停了,极为不甘心地飞回到大师兄的肩膀上。 “依依,”春山欲言又止,“啾啾是我的灵宠,签了灵契的那种,它都跟着我一百年了,从不会这样……” 啾啾是凤凰后代,当年许宣平将还是一枚鸟蛋的啾啾交到春山手中时,是这样告诉他的,而凤凰最大的作用,便是识妖邪! 只能是这只小龟有问题。 到底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竟然连师父都被它蒙骗住了。 他心底一沉,弯下腰想拉朱依依起身,可他硬是趴着不肯起。 “师兄,你让你的鸟离小叶远些,我再起来。”朱依依仰起头,“小叶不坏的。” 春山犹豫道:“可你未与它订立契约,若有一日它想伤你,也是轻而易举,不受任何束缚,况且日后它还要与你一同游历,我实在是不放心。” 小叶勃然大怒,又听春山说。 “若是要我放心,今日需得让它与你订下灵契,以防它心生邪念,半夜吞了你。” 订就订!小叶想,他求之不得。 “不行!”朱依依断然拒绝,“师兄,你知道的,我从未将他视为宠物。” “那我便不能让他再跟着你。”春山面色沉静如水,朱依依却知道大事不妙了。 周围的景物瞬间便消失无影,他正置身于一片光秃秃的幽谷中,小叶也不见了。 朱依依知道自己定是被锁入大师兄的识海中了。他抬头看,只觉得山高到令人头晕目眩,这里高山幽谷纵横数万条,小叶到底被丢去了哪里?! 要知道,春山之所以叫春山,是因为他的“空”。师父曾说过,大师兄识海里是一座山,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可是山上什么都没有。 修道之路漫漫,若是上山的路上什么都没有,也未免太寂寞了,许宣平说,春山虽空,但起码有繁花相伴。 春山说,师父,我不寂寞。 许宣平仰头饮酒醉意朦胧,并不看他。 那是你没见过花。 空山修了很久的道,依旧没觉得自己“空”有什么问题,大道无形,空亦是万物。 “师兄!——放我出去!”朱依依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无人回应。 这边,春山在自己识海中又辟了一方芥子,将自己与小叶拉入其中。 “此处便是你的识海么?”小叶四顾了一下,发觉置身山中,而周围是一片山花烂漫,粉白交错的花海延伸到天边,灿若烟霞。 春山默立在花树下,他本意是想看看小叶究竟是何妖物,却未曾想他已化为 18. 入梦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朱依依又一次梦见了叶初,但这次与往日梦境不同,并不是再经历一遍曾经发生的事,抑或是曾经发生的过去的扭曲或变体。 它是新的。 梦中,叶初在面上蒙了块几乎不起作用的青纱,随意打了个结系在脑后——青纱好像还是临时从衣角上撕下来的,他散着一头白发,正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株梨花树下,看着自己。 这个人,未免过于灼目好看了。 朱依依明明知道是梦,心还是无法抑制地狂跳起来。 “叶初?” 他看着叶初朝他走来,石青色的大袖随风轻动,头发也吹落了些在额前,偏偏挡住了他最好看的眼睛。 他现在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看自己? 叶初近在眼前了。 以往在梦中,叶初总是用一种冰冷,或者说嫌恶的眼神看着他,因此他现在并不敢抬头。 可若是要他转头就走,朱依依又觉得舍不得。 进退两难之际,一双手生疏地揽过他的后背,将他抱进怀里。 “你……你为什么?”朱依依话到嘴边又停下,他想问的太多,但又贪恋此刻叶初的怀抱,不肯轻易打断片刻的温情。 “第三次。”朱依依听见叶初说,他没明白。此时,那种委屈又别扭的情绪又涌了上来,很奇怪,在被叶初杀死的梦里,他没有委屈,在一次次重复着冷言冷语的梦里,他没有委屈,偏偏在被叶初抱着的时候—— 朱依依身子有点僵,想要推开叶初,可叶初力道变大,并不给他挣脱的机会。 朱依依鼻子微酸,说:“你现在是做什么?不是已经走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叶初说:“许多事情,我都忘记了。” 朱依依:“你忘了什么?” 叶初不说话。 朱依依感觉叶初放在自己背上的手松了,他直起身来,才发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有点太近。 往后退了两步,他看见叶初垂着眼,好像有些伤心。 “你真的厌恶我么?”朱依依听见叶初这么说,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话不该是我问你么? 一阵风携着大片的梨花飞过,那些白色与粉色都变得炫目。朱依依用手遮住眼,再看,叶初已经消失了。 · 醒来时,朱依依发觉他就躺在一株硕大的梨花树下。 他伸手拂去落在脸上的花瓣,站起身来,发现这里是他一度非常熟悉的地方——他与叶初朝夕相处十年之久的问政山。 小叶静静地趴在一旁的青石上,快要被花瓣埋起来了,它好像也正睡着。 朱依依抓了抓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陷入疑惑之中。 这里的温度与别处不同,梨花原是三四月就败了,这里的梨花才开,将整个山坳都染成一片粉白的烟霞。 可这些都不足称奇,怪就怪在,他是怎么回到这里的。 小叶并没有睡着,他把自己埋在壳里,自闭了。 朱依依果然很讨厌叶初,连带着自己这个和叶初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都一起被讨厌上了,简直是殃及池鱼!因为朱依依不喜欢,他简直想立刻与这个他根本没有一点记忆的叶初割席。 以后该怎么办呢?一直以乌龟的状态和朱依依相处么? 换成以前也不是不行,但现在朱依依下山了,会遇到很多很多人,要是朱依依碰巧又遇到了一个想要占有他的人,而他自己也想要被对方占有的话…… 那他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朱依依此时已经开始给春山写信了。 “春山师兄,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昨日是你把我送到梨花坳的么?我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在这里了,还是要谢谢你——” 他摸摸自己的口袋,发现春山给的盘缠还在里面,顿时安下心来,继续写道:“还是要谢谢师兄特地下山给我送生活费,我这次一定会省着用的,直到等到我要保护的那位杨小姐。” 反正杨玫肯定是有花不完的钱的,嗯。 写完了这些,朱依依准备折起来,想了想,又摊开补上一句:“师兄既然放了小叶在我身边,肯定是已经了解过,放心了吧!小叶是我很好的朋友,你不必担心它会做出伤害我的事。” 送出纸鸟,朱依依长舒一口气,他抓起小叶,准备返回歙州城。 下山时,山风迎面吹来,他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大师兄,是不知道他以前常去梨花坳的啊! · 再回到城门,拿着破碗坐下时,朱依依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是好久都没见的林山。林山自从那日清晨与朱依依后,就抱着小妖离开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林山看见朱依依,径直向向他走来。 “叶…叶华是么?” 朱依依:。 朱依依:“啊,差…差不多吧。林大哥,你怎么又回来了?我记得你家乡并不在这里。” 林山看起来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瘦了更多,脸颊都凹陷下去,他开口说:“太好了,你还没走。那日以后……我还没谢谢,你救了我。”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知道你不一定会接受,但你救了我,还帮我带出了我弟弟,我林山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知道什么是知恩图报,以后,就让我跟着你,行么?” 朱依依说:“我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不需要人跟着。” 林山说:“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扮成乞丐在这里也一定是有事在身。只是我这趟…送林泉回故土安葬后,一时不知道自己以后还能做什么。” 朱依依:“什么不能做?种田,做买卖,或者像你之前一样,不都行么?我从没说过要你还我这份恩情。” 林山在朱依依身边蹲了下来,轻声说:“在歙州城的时候,就先让我陪着你,行么?在歙州城,我知道不少能弄到吃的地方。”他又拿出一个馒头递给朱依依,朱依依没接,林山就自己拿着吃了。 朱依依问:“那个人,叫薛诚的,到底是做什么的?你当时怎么就那么相信他,要跟他走?” 林山说:“薛诚…他这个人在我们那的名声一直不是很好,主要是好赌,但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怎么说?” 林山想了想说:“薛诚他比我大一点,原来家境挺好的,读书,文章做得也不错,但自从三年前与他定亲的那家小姐出事后,他好像就变了一个人。” 朱依依想起薛诚系在腕间的那条褪了色的水蓝色绸带,叹了口气。 林山继续说:“自那以后,他就被人带着赌钱,也不读书了,家产败了个精光。” 朱依依问:“那他到底是如何知道如愿阁的呢?” 林山说:“我也问过他,但他不肯说,只说是有门路。” 朱依依突然想起了一个关键问题:“你们当时,是怎么进入到枉死城的?!” 林山“哦”了一声,在包袱中翻找了半天,找出来一块黑色的木牌,递给朱依依,说:“这个牌子,是薛诚给我的,说是如愿阁的通行证,拿了就能进去。” 朱依依接过来拿在手中。 木牌沉甸甸的,像是乌沉木做的,木牌很朴素,只在背面用篆体写了一个“愿”字。 朱依依用手摸了摸,发现木牌上其实是有阴刻的暗纹,层层叠叠,像是什么水生动物的鳞片。 林山说:“这个牌子我已经没用了,送你吧。” 朱依依没客气,收了起来。 然后…… 他又与林山两个人相对无言,在城门口坐到了傍晚。 “你不饿么?”林山开口问。 朱依依说:“我没钱。” 林山:…… 晚上朱依依又回了义庄,他并不想理会林山,但林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挑了个离他不远的地方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朱依依没看见林山。 应该是走了,朱依依想,也好。 到了中午,朱依依咽了几口凉水,准备再去杨宅看看,却看见林山朝他跑来。 “怎么了?” 林山从怀里拿出几个包子:“给你的,潘家酒楼的包子,好吃。” 朱依依:“你…你怎么有钱买的?” 林山笑着说:“我有力气,去给熙和街上随便哪家店做半天活,就能拿点钱。” 朱依依可以不吃饭,但拒绝不了潘家酒楼出品的任何食物。 他接过来:“谢谢你。” 林山说:“你就尽管去做你的事,我养个小孩,还是可以的。” 19. 斩尾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斩尾龙的故事,是歙州民间最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家家户户的大人都会和自己的孩子说。 但几乎每个人讲出来的版本都不一样。 这日,朱依依坐在城门口,就听见几个小孩在说斩尾龙的故事。 一个个头稍高的孩子站在中间说:“我听我爹说,斩尾龙的爹,其实是黑龙潭的老龙精!黑龙潭,你们知道在哪儿吧?!据说那里的潭水有千尺深,可看着又很清澈,像伸手就能摸到潭底——” “哇——”围着他的几个孩子同时出声。 “我怎么听说黑龙潭就没人去过呢!附近打渔的都不敢去那边,你怎么就知道水很清了?”有一个小孩插嘴道。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去了,”高个子说,“我爹认识一个从那黑龙潭逃出来的人,听他说的,他还说水里真的有一条黑龙精!那大尾巴正好甩在他眼前,可吓人了。” 朱依依这时也围了过去:“继续说说斩尾龙。” 高个孩子见人多了,清清嗓子继续说,“据说有一日,有外地来咱们这上任的县令,走的水路,经过黑龙潭的时候,县令夫人只顾看水,把头上的金钗掉进了水里——” “那怎么办?!” “是啊是啊,水里可是有黑龙精的啊!” 众人七嘴八舌。 “还能怎么办,那可是金钗,得下去捞啊!”高个儿扬眉继续说,“这些外地人不知道黑龙潭的情况,以为这水很浅,下去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啊,就算潜到了水底,也没人捞得起来!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高个儿突然压低了声音,“因为那支金簪,被那老龙死死握在爪子里!——” “那怎么办?!” “因为所有人都捞不起来那支金簪,县令大人决定亲自下水去捞。结果却被那老龙一口吞下,自己摇身一变,变成县令模样拿着金簪上了船。” 高个儿举着手中的一根树枝当作簪子,演起来了。 “然后呢?”有人高声问道。 “然后——那县令夫人怀孕了!是老龙的孩子,被一个披云山上的道士看出来了。临盆时,出来一条小龙,便斩一条,待斩到第九条时,小龙已经感受到危险,刚伸出尾巴试探,就被道士斩下。它便躲着不肯出来了。” “这时,县令夫人求情,求道士留小龙一命,并保证它长大后不为祸乡里,还要造富百姓。” 朱依依:“龙答应了么?” 小孩说:“那是当然!它后来还去了三清山拜师,每年都会在清明前后回来祭拜母亲。” “对对对,我娘也这么说,说他每次来时风雨大作,走时却斜风细雨。”一个小萝卜头用细细的声音说。 朱依依想,斩尾龙还挺温柔的,不说父亲造的孽,硬要刚出生还一无所知的儿子承担这种腐朽的连坐思想,斩尾龙一出生就被人类砍了尾巴,还要护佑人间风调雨顺。 若是换成自己…… 小叶这时钻出了口袋,用头去蹭朱依依的手指。 朱依依低头:“怎么了?” 朱依依笑了:“你也对斩尾龙感兴趣么?他是龙,你是龟,说不定你们上辈子还是亲戚呢。” 小叶:……罢了。 朱依依突然感应到了什么,站起身来。 “小叶,杨玫她们快到城门了,我们过去!” · 沈玉与杨玫进城的时候,朱依依没用感应符,都知道她们两个来了。 也许这就是他作为男配的自觉,又也许是因为这两个人的穿着打扮过于显眼,即使易容过的相貌平平,但沈玉牵着马,像是行走在成都太古里。 ——一副看起来就像是主角的样子。 他看见沈玉身后背着那把山鬼的红伞,确认了她们的身份。 沈玉明显幻了容,相貌普通到没有任何记忆点,可看起来就感觉不太好惹。 杨玫的脸应该也被改了,看起来就是个脸色蜡黄的小女孩。 不过无论如何,应该都不是城墙上那样。 朱依依想了想,没急着上前招呼,只拿着破碗默默站起身,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经过一家面摊,沈玉和杨玫停下来准备吃饭,朱依依也走了进去。< 20. 秘密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沈玉见朱依依终于吃完了,问:“能说了么?” 朱依依指着沈玉身后的红伞:“这伞柄,我做的。” 这确实是实话,作为朱石匠的亲生儿子,朱依依好像是有一些手工技能天赋点在身上的,做些小玩意儿是信手拈来,这伞柄上的花纹是他亲手雕的,叶初还赞助了些灵力。 山鬼最喜欢的那支白梅发簪也是他雕的。 还经常簪着去叶初面前显摆。 “看见了么?依依给我做的。” 叶初气急反笑:“朱依依,她有,我为什么没有?” 朱依依:……你又不怎么绑头发。 山鬼笑道:“懒人是会失去很多机会的,比如不喜欢束发的,就没有发簪这种礼收。” 叶初说:“朱依依,你若是也给我做一个,我就梳头。” 朱依依说:“还是别了,你要梳头,活儿都是我做。”朱依依当时站在坐着的叶初身后,还要垫个凳子才能够到叶初的头顶。 古代资本家,吸血鬼,白用童工! 但即便如此,朱依依还是偷偷给叶初做了一支,是很简单的竹枝款式,但配上叶初的脸,应该也是好看的。 只是……这簪子还没有送出去,自己就被他捅了。 沈玉又问:“你跟着我们,是为了这把伞吗?” 朱依依站起身说:“你们跟我来。” 杨玫突然犹豫地说:“我想先从杨家那边绕一下,看下家里的情况。” 朱依依说:“你是说原先熙和街上最大的那家茶叶铺子的杨家?” “正是!”杨玫有些激动:“你说‘原先’是什么意思?杨家现在…是怎么了?” 朱依依于是把他这些天在街上旁敲侧击,道听途说打听来的一切,竹筒倒豆子般娓娓道来:“唔,他们家好像有长安城来的亲戚,阵仗大得很,不仅买下了隔壁程家号称‘歙州第一园‘的园子,还出资修了竹枝书院后山的路,”朱依依顿了顿,“我劝你还是别去了,她们家人现在都不太正常,很少和城里的人家来往了。” 杨玫又气又急,上前一步扯住朱依依的破烂袖子:“什么叫不正常?你说清楚。” 小叶:!!! 朱依依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了它,一边用眼神向沈玉求助:站着干看做甚?管管你老婆啊! 沈玉终于开了金口:“阿玫,这不是他的问题。” 杨玫很快冷静下来,松开了手:“抱歉…我,我一时没……”她没继续说下去,看起来脸色很差。 沈玉说:“阿玫放心,我会设法让你和家人见上一面,如今情形,怕是杨家人已经被软禁了,等的就是你这只兔子。” 朱依依原本只是抱着做任务的心态来的,对这两个人并没有什么感情,但亲眼看到杨玫这样,愧疚之情终于以很真实的姿态出现在他脑子里。 原本她是不需要经历这些的。 沈玉安慰了杨玫,转头问朱依依:“你说他们买了程家的园子,那程尘呢?” 朱依依想,你要说到程尘,我就有话说了,但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只能捡些大家都知道的答,他斟酌了一会儿回道:“那孩子,好像快和汪家的大小姐定亲了。他家双亲都故去,家产被叔父霸占着,不过他挺争气的,文章学问都好。” 沈玉问:”那他现在还住在汪家?“ “不是,我那天还在竹枝书院看见程家小公子了。”朱依依有意把话往那边绕,“你们现在,到底是想去哪?” “去你说的地方。”沈玉说。 趁着天边还有点光,朱依依带着沈玉和杨玫往问政山而去。秘密其实就藏在问政竹枝书院的藏经楼里,但书院现在已经不再安全,朱依依准备走一条更为隐蔽的路过去——这条路或许沈玉更加熟悉,之前爻月人被乌唐李氏家族的人追杀,避难到了歙州城,就是住在那里。 但是他们当时并没有发现这条秘道。 杨玫觉得有些熟悉,问道:“这是…往书院的方向?” 朱依依说:“嗯,但书院已经进不去了。”他有些伤感,“自从先生消失,我就被他们赶出来了。” “但是我们要去的‘那里’,他们还去不了。” 朱依依说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两个人,只见杨玫和沈玉听见“先生”这两个字,神色都有所变化,看来她们都认识山鬼。 山鬼以前无聊的时候,会在竹枝书院给学生们讲经史,杨玫,程尘还有汪皎应该都上过她的课,朱依依有的时候也会来,但都是站在外面,并不和学生们碰面,那个时候为了躲避追杀,他尽力让自己不出现在世人眼前,自然也就不太清楚山鬼和眼前这两个人的关系。 那个时候,他主要还是和叶初待在一起。 三年前,自己重伤昏迷不醒,也因此错过了和山鬼的最后一面。 山鬼的命运好像一直都没有改变,穿书前,她是为那个自己由养大的“朱依依”死去的,这一次,她又是为了谁? 次年八月,山鬼葬身于炽刃之火,师兄和自己说,当时山鬼祭坛的山火,将整个歙州城都映得犹如血海。 但很快,到了后半夜,天空却突降大雪,大雪整整下了三天,将满山大火扑灭。 就好像是山鬼最后对这里的眷恋,可当时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山鬼在重伤弥留之际,到底耗费了多少力气,才能在八月让天降下整整三日的雪啊。 拨开满是锋利芒草的山道,朱依依想,植物的忘性比人快得多,如今整座山上都已经看不出当年山火的痕迹,入眼皆是满目葱茏。 好像只有人的记忆会存留很长时间,朱依依觉得这一点很不公平,他倒宁愿像植物,或者像鱼也行。 也就不必像现在这样对过去牵肠挂肚。 “到了。”朱依依说,他们来到一块硕大的青石前,上面缠满了深绿色的藤蔓。 沈玉此时心里一惊,她跟着朱依依一路走来,早就发现这里就是族人之前避难的地方,现在族人都已转移。难道山鬼一直藏了秘密在这里面,所有人都没有发现么? “打开吧,”朱依依说,“我不是先生,没办法用仙法。”——他自然是会的,但朱依依一旦开始演戏就会上瘾。 沈玉伸手往青石中注入灵力,转眼间,青石往一侧转去,露出通往地下的幽深隧道。 “跟我来!”朱依依率先走了下去。 沈玉在他身后柔声问杨玫:“害怕么?可以牵我的手。” 杨玫说:“不怕。” 然后非常自然地牵上了沈玉的手。 沈玉说:“刚才不是说不怕?还来牵我的手?” 朱依依:……我还是走快些好了! 他心无旁骛,几十步就跑到了地下,看着杨玫和沈玉磨磨蹭蹭还没下来,朱依依忍不住对着上面喊:“你们快点儿!洞口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他早就看出这两个人不对劲了,说到底,是还在暧昧期,窗户纸都还没捅破,酸得他牙掉。 但……也还是有点点羡慕吧,只有一点点。 “没事,我也有小叶陪我。”朱依依站在原地傻乐,把小叶从口袋里面拿出来捧在手心,摸摸头,再摸摸壳。 沈玉和杨玫的脚步声近了,此时,上面的青石刚刚合上,洞里瞬间 21. 真相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三人在密道中行走,朱依依举着火把走在前,杨玫突然在身后开口问:“你是不是石匠的儿子?” 朱依依又是一惊,杨玫也太聪明了。 但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脑袋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荒唐的念头:难道杨玫也是穿书的? 朱依依其实对朱石匠这个所谓的“父亲”知之甚少,唯一的印象,还是刚穿越来时抱着他的那个满是络腮胡子的侧脸,还有抱着他的坚实臂弯。 他是这个世界上真心对自己好的第一个人。 可惜—— 他很快就死了。 朱石匠的悲剧,在于他明明是个凡人,却卷入了一场修士间的仇杀。 朱石匠在接到一个城里人都称他为“江员外”的富户给的修井生意时鬼迷心窍,收了陌生人给的一大笔金子,只要他在砌井时把一道符连同石料一起砌进去。 朱石匠身为手艺人,自然知道这就是厌胜之术,一旦术成,主人家轻则破财,重则家破人亡。 可他就是对那笔钱移不开眼。 也许是看着家徒四壁还漏风的屋子,也许是想着身子不好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朱石匠昧著良心接下了。 完工那天,看着清冽的泉水从井底慢慢涌出来,很快没过了那块藏着符的石砖。朱石匠想,这水底埋着自己这辈子唯一做过的亏心事。 等妻子身子好些了,就带着家人远走他乡,再也不回来了。 可惜,咒术很快反噬到了一家人的头上。 妻子身体日益衰弱,很快就死了,儿子眼看着也是奄奄一息,朱石匠手握着一大笔钱,到处求医问药,却找不到能救他们的人。 何其可笑。 走投无路之际,他想到了山鬼。 歙州地区千百年来都流传着山鬼的传说,在整个乌唐国都在热火朝天地拜龙神时,只有这里还供奉着山鬼。 山鬼是他们的保护神。 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朱石匠只身来到山鬼祭坛,向山鬼许下了“以命换命”的誓言。 朱依依的命,是朱石匠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儿子早就在他带着上山的时候,安静死去了。 杨玫说:“我只是猜测。因为你与山鬼关系密切,又会做伞…就是这年龄有这对不上。据我所知,朱石匠把儿子托付给山鬼时,应该是……是十二年前。你看起来十岁都不到。” 朱依依:你不如直接说我长得矮。 行至密道尽头,隐隐有光透出。 沈玉说:“将火灭了。” “这里是地下二层。”朱依依说,“这地下藏书阁的构造,与地面无二。不过是倒立的,就像外面藏书阁的倒影。” 走得更近些时,就看到了藏书阁的全貌,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是一间空旷的石厅,石厅正中是一汪潭水,水是荧蓝色的,正冒着寒气,也看不出深浅。 藏书阁就倒立着悬在潭水上空。 杨玫被寒气一激,打了个喷嚏,沈玉连忙脱下外袍给杨玫披上。 “阿玫你——”眼瞅着沈玉又要开始,朱依依忙问:“你能飞吧?这藏书阁悬在半空,你将我二人带上去就行。” 沈玉嗯了一声,右手攒起一团月丝,瞅准藏书阁二层的栏杆甩去,动作干净有力。 下一秒,月丝牢牢缠在了上面。 干得漂亮!朱依依想,比程尘那个二把刀好太多了。 “你抓着这头,”沈玉说,朱依依于是伸出手抓住。 “我上去拉你,应该可以吧?”沈玉此时已经往杨玫那边走去。 朱依依说:“不,我的意思是,你飞的时候,直接带上我就行——” 沈玉一把揽上杨玫的腰,低声说:“阿玫,抱紧了。” “啊——” 伴随着朱依依的一声惨叫,他荡在了半空中极速上升,沈玉的声音从更上面的地方传来:“我不喜男子触碰。” 朱依依:“我现在的样子……”应该不能算是个男子。 “男孩也不行。” 朱依依:沈玉你…… 罢了!是我欠她们的,朱依依咬牙切齿。 好在也不是特别高,他很快也登上二楼,为了缓冲顺势往地上一滚,随即指着不远处:“从这扇门进去,就是真正的藏书阁了。” 其实她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和普通的阁楼也没有什么两样。虽然在外面看的时候,整栋楼是倒立的,但只要一进来,人就自动适应了这里。 那扇门就在不远处。 推开陈旧的木门,正对面的墙上挂了一幅墨色渐褪的古梅图,下方茶案上摆放笔墨纸砚,还有一个小巧精致的香炉,除此之外无别的装饰,向左右两边看去,是一排排暗色书架,隐没在黯淡的光线里。 “跟我来,”朱依依说,他带着沈玉和杨玫,穿过一排排摆满陈旧古籍的书架,走向二楼回廊尽头的陡峭楼梯。 左右两边架子上那些书的封面,均是些史类的资料,诸如“乌唐史”、“月朝史册类编”等等。 及至一楼,发现是一个略大于二楼的小厅,陈设与二楼类似,只是正中的墨梅图换成了一女子画像,下设香案,似是常年有人供奉。 朱依依对这幅画早已见怪不怪,只因山鬼常年对着她发呆。 画中女子一袭白衣静立于池畔,手持白梅。 沈玉见画像中的女子,却很明显愣了一下。 朱依依走到香案前,说:“先生嘱托的秘密,就在这画像后,转动香炉就能打开暗门。”说完,就想伸手。 “慢着——”杨玫开口,她瞥了一眼沈玉的神色,继续说:“让师父先给她母亲上柱香吧,不急在这一时。” 朱依依看了看画像,又看着沈玉—— 真是一点也不像。 应该是沈玉的幻容之术太好了。 他总算是想明白了一件事,山鬼为什么对沈玉这么好。 因为她喜欢她的妈。 沈玉将杨玫一起拉到画像前,右手幻出一枝白梅:“就放这个吧,她会喜欢的。” 她将梅枝置于香案之上,随即轻轻转动香炉。 画像向左缓缓移开,露出后面的木门。 “等等,”朱依依说,“先生说了,只能你一个人进去。”他指了指沈玉。 按照原著,确实只有沈玉可以进入这间密室。 杨玫:“没关系,我在外面看看这些书,或许有别的发现。” 她对朱依依招招手,问他:“小孩儿,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朱依依:……每次介绍自己名字的时候,都有点尴尬。 杨玫:“怎么?先生没给你取名么?” 朱依依:“有是有...就是太...” 杨玫:“太什么?” 朱依依有些纠结:“太不符合我的性别了。但既然是先生取的名字...” 看到朱依依略显滑稽的表情,杨玫已经笑出声:“所以到底是什么?” “朱...朱依依。” 杨玫笑了:“真的很像女孩的名字,但还是好听的。” 朱依依想,杨玫是第三个说自己名字好听的人。 杨玫突然止住了笑,正色道:“朱依依,你现在还有家么?” 家?朱依依愣了一下,什么是家? 以前他觉得有叶初在的地方就是家。 现在…… 他想了想,才说:“没有了,先生不在了以后,我就被赶出来了。” “那你以后和我们一起,好不好?”杨玫笑眯眯地看着朱依依。 看着杨玫真诚的笑脸,朱依依心情有些复杂,他竟然第一次因为欺骗别人而感到难受。 以后再找机会解释吧,朱依依想,他真心实意回了一句:“好。” 朱依依问:“你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被国师盯上的?” 杨玫偏头想了想说:“应该是两年前吧。那个时候我刚……刚过来,就被圣鸦啄了一口,如果不是师父,当时我应该就被带走了。” 朱依依:“你被圣鸦啄了?!”被圣鸦啄伤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相当于被直接锁定了目标,很快就能被饲养圣鸦的天师追上。 原著里朱依依就是这样被发现的。 杨玫将手腕举到朱依依面前,那里戴着一串珠子,正中那颗是血红色的,她说:“师父用啄伤我的那只圣鸦的血做了这个,可以保护我三年不被发现。但是……”杨玫的声音低了下来。 但是已经过去两年了,朱依依想。 想要不被抓走,就只有解决那个抓她的人。 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斗。 原本按照原著,沈玉可以毫无顾忌地杀掉朱依依这个祭品,推翻乌唐,然后称帝,一切都顺理成章,但现在却因为他这个变数的出现,导致祭品变成了她的爱人。 就像是蝴蝶效应。 朱依依很认真地保证,对着杨玫,也像对着自己发誓:“你放心,我一定会帮助你。”他顿了顿,“直到你真正安全了的那一天。” < 22. 小狗 《一物降一物》全本免费阅读 [] 密室门打开后,沈玉走了出来。 朱依依在楼梯口处停下,就现在不远处等着。 只见杨玫白着张脸对沈玉说:“师父,我刚刚看到了沈囿之的画像。” 沈玉:“沈囿之?”她的表情更冷了,“他不是早就死了?” “不,他可能根本没死。”杨玫说,“沈囿之的脸,和王悦一模一样。” 杨玫继续说:“你之前说,凡人中,只有我能看破爻月人的幻容之术。有没有可能,你看到的王悦,也是他变幻出来的呢?” 沈玉:“王悦的脸,是什么样?” 杨玫:“他的右脸,有一道很长的疤,嘴唇很薄,就和这画上一模一样。” 朱依依在这边听着,算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杨玫是能看见爻月人的真容的,而她口中那位“王悦”,也许就是沈囿之派出来追杀她的人。其实原著中也有一位这样追杀自己的人,但那人不叫王悦,而是叫什么“徐胥”的,是沈囿之用自己血肉做成的“肉身傀儡”,后来被山鬼杀了。 沈玉接过杨玫手中那本有沈囿之画像的书,略带嫌恶地看了一眼,就往案上一放,说:“先出去。” 杨玫点点头,扬声道:“朱依依,走了。” 沈玉:“谁是朱依依?” 朱依依:“我……” 沈玉冷哼一声:“这名字,还挺别致的。” 朱依依:…… 沈玉:“这地下的藏书阁,能上去书院的那间阁楼么?” 朱依依说:“香案前的地板上是活门,逆穿八卦步一周后,立于中宫,感受周身气流就好。” 沈玉和杨玫都静静看着他。 朱依依:“……先生当时说了一遍,我都记住了,不过这门是单向的,从里面能出去,外面是进不来的。” 好像暴露了…… 三人步入书院中那座巨石之上的藏书阁,构造与地下那座毫无二致,家具陈设都极其相似,也有一排排书架。 “这间这藏书阁里,摆放的都是些修仙炼丹的古籍。也不能说完全空无一物。”杨玫走过一排排书架时说。 “这些书没什么用处的,”朱依依说:“我基本都看过,修仙讲究的是天赋,是随心而动,应运而生,硬搬书来修炼,其实无甚长进。” 沈玉听了他说的话,偏过头来:“你倒是个爱说大话的。”说完,伸手去抓朱依依的胳膊,灵力探入他内府。 “”倒也不是完全的说大话。”沈玉面色如常地收回手:“你跟着山鬼,修到了自在么?” 朱依依:...... 沈玉慢踱至朱依依面前,掌心月丝凭空而出,瞬间勒住他的脖子:“你明明会法术,为什么装作凡人?” “小叶…先不要出来……”朱依依真的有些透不过气,沈玉的能力远在程尘之上,月丝用得是又快又狠。 “我真的是石匠的儿子,”朱依依咳嗽着,“不过我确实骗了你们,没有人赶我出来,因着先生嘱托,我在城门那里等了你们两年,心里头有些气不过,便生出了些戏耍你们的心思,我真的是想跟着你们的。” 其实也没有两年,但是如果回答:“我只是单纯的喜欢演戏”,肯定更没人会相信。 “师父,”杨玫说,“将他放下来吧,他应该没有骗我们。” 沈玉终于松了手,朱依依捂着脖子好久才缓过劲来,有气无力地说:“你们爻月人,是真的喜欢勒人脖子。”他喘着气,继续说:“先生,就是山鬼一脉,是这世间的史官,你们应该知道了吧?” 沈玉点了点头:“刚刚在密室的时候,看到了山鬼留下的信,现在已经知道了。” 朱依依:“嗯,其实山鬼一族,远在开天辟地时,就随着天地间的灵气而生了。她在这世间已经存在了太久,世人以为山鬼一直是同一个人,其实这话也不错,只不过是重聚消散,下一次再出现,她应该就不记得我们了。” “上一任山鬼出现的时间,是在月朝末年,就是你母亲继位之前。”朱依依看了一眼沈玉,慢吞吞地说。 沈玉没有说话。 朱依依继续说:“依照爻月族惯例,新一任女帝继位后,要来拜见史官,偏偏我们这位山鬼大人根本无心史料记录,反而想要挣脱自己身为世世代代都为史官,囿于歙州城的命运。” “可以理解,”杨玫说,“换成任何一个人接手家族企业都会这样,如果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只能打一份工,还是她自己不喜欢的,都会想要逃离吧。” 朱依依有些狐疑的快速瞥了一眼杨玫。 这个杨玫说话,怎么感觉怪怪的,就像和自己一个时代的一样。 “这是她生来就背负着的,怎么可能想不要就不要,再说了,也不用她自己动笔,那支史书笔它自己会写。”朱依依顿了一下:“说白了,就是个编制内拿钱还不用自己干活的闲差。” 杨玫:…… 与杨玫眼神对撞的那一刻,朱依依明白了。 这个杨玫,可能也是穿越来的。 “还是换个地方再说吧,这里终究是不太安全。”沈玉有些烦闷地捏了捏眉心:“朱依依,你是真心要和我们一道,还是说着玩的?” “当然是真心话了,”朱依依说:“这也是先生希望的。” 从百丈高的藏书阁的背面往山下飞的时候,朱依依倒是学乖了,也没再想要演戏,他默默跟在沈玉后面飞,落地也颇为平稳。 下山后已是夜晚,熙和街上人潮熙攘,灯火辉煌,三人没有往街正中间去,而是拐进一条黑黢黢的小巷,巷子里只有一家馄饨店还亮着昏暗的光。 沈玉走过去:“三碗馄饨。” 卖馄饨的老婆婆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拿起锅盖,给锅里加水。 不多时,三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就被端了过来。 “我来我来——”朱依依很豪气地从袖子里掏出几个铜板,还是上次春山给他的盘缠,正欲递给老婆婆,抬头一看却傻了眼。 哪还有什么老婆婆,眼前明明是个明艳女子,正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她身上还穿着方才那老婆婆的衣物。 “你你你你你——”朱依依吓得往后一坐,摔下板凳。 “殿下,”那女子没有看向朱依依,向着沈玉行了一个礼:“已安置妥当,离杨家不远。”说完递过来一串钥匙。 沈玉接过:“多谢。”转向杨玫柔声说,“吃完再走。” 朱依依埋头正吃得开心,抬起脸时却撞见沈玉极为冰凉的眼神,而她面前的那碗馄饨一口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