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合》 1. 第 1 章 《璧合》全本免费阅读 [] 疾雨傍晚突袭,淋漓地落上一场,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收锣罢鼓。 丫鬟青萱一边叫着人,把搬至廊下避雨的菊花都摆放回原处,一边又另外分派了人手,“去把府里的祛虫香囊都挂到花园里,若有不够,将艾草、藿香这些剪碎烧了,沿路洒在地上,莫要让蚊虫惊扰了贵客。” 一众仆从连声应下快步去了。 今日是滕家在自家小花园里办的菊花宴,老夫人林氏亲自写了请柬送去各家,请的尽是与滕家交好的几户人家的夫人。 两月前,滕家匆忙办了一场婚事,婚事办得急,滕家备办有限,全赖这几家的夫人出手相帮。 如今那婚事过去了两月,林老夫人趁着中秋节前,菊花开得正盛之时,邀了这几位要好的夫人过来赏花听戏。 夫人们多半带着自己的姑娘一并前来,她们在厅里吃茶叙话,姑娘们便在花园里闲聊赏花。 方才下了场疾雨,若不是滕府的仆从提前得了吩咐,雨未落就把娇贵的名菊速速搬往廊下避雨,这会可就要搅了姑娘们赏花的雅兴。 花没受损,原样搬回了原处。雨后蚊虫多,这会沿路又撒了驱虫的草药,姑娘们见状又走了出来继续赏花。 事情被吩咐得妥妥当当,青萱不由地往花园尽头偏僻的路边看去。 穿着水蓝色薄衫并湖蓝色褶裙女子,正站在树丛之中,暴雨刚洗过的树丛苍翠地将她的身影包裹其间,若非是那黑密的长发绾成的发髻在日光下顺亮耀眼,恐怕不仔细便瞧不到她。 那是将军刚娶进门的新夫人邓氏。 滕家是陕西都司的行伍人家,早些年过世的老爷也曾做过正四品的武将,但后来因与人交恶被贬边陲,不久便死在了战场上。如今这份家业,尽是滕家二爷滕将军滕越,一刀一枪挣下来的。 二爷因着常年驻守边关,今岁才娶了妻,便是这位新夫人邓氏了。 青萱没怎么同她说过话,今日家中办花宴,老夫人怕魏嬷嬷忙不过来,便让新夫人到花园帮衬。 只看这花园前后的安排,丝丝缕缕都考虑周道,青萱这等办事的丫鬟也跟着省了不少心。她觉得这位新夫人约莫是个理事的好手,但进门两月有余,只有这等时候才让她出来做事。 她是府里的夫人,将军的正妻,又非是过轻的年纪,但她不掌中馈,也不住在正院,二爷平日在外打仗,老夫人不太寻她,她只在柳明轩中不出门。 府里的下人惯会看人下菜,两月过去,已经没几个人敬着她,真把她当夫人了。今日若不是青萱这个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在,恐怕这些下人未必听从她吩咐。 青萱远远看着,暗暗摇头。 ... ... 花园尽头的路边。 有人快步走在小道上。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雨里弄湿了鞋子,刚换了新鞋重新回到花园。约莫想着这种小道上没什么人,脚下走的快,谁料一转弯,对面也恰有人走过来。 她惊了一下,连忙要收住脚,谁料刚下过雨的石板湿滑,她这一陡转,人忽的向一侧倒了过去。 “呀!”她疾呼一声。 她的丫鬟在后面还没跟上来,不过此时,却有人伸出了手,一把将她稳稳拉了回来。 小姑娘心有余悸地连忙道谢,这才抬头看到是个面生的女子。 女子穿着一身蓝靛裙裳,一张脸上没什么胭脂水粉,但唇色莹润淡红,鼻梁秀挺精巧,一双眼眸无云无雾,清亮炯然,微长的柳叶眉略略挑起。 “姑娘没事吧?” 她嗓音如琴,清正悦耳,也是未曾听过的。 小姑娘眨眼问了过去,“姐姐是哪家的?我怎么从未见过?” 此番林老夫人请来的都是与她要好的夫人,彼此之间时常往来,姑娘们也多半是手帕交。 小姑娘想不出来,转眼看到了她长发整齐地梳成了妇人发髻。 这时她开了口,她没说是哪家的,只是道, “我姓邓。” 滕将军新娶的夫人便姓邓... ... 小姑娘睁着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新夫人。 正这时,丫鬟从后面追了上来,还没等她反应,便一把将她拉去了一旁。 那动作,好像对面这位邓夫人做了什么对她不利的事一样。 明明下过雨了,空气中却有些说不出的沉闷之感,小姑娘尴尬。 但这一切,随着那位邓夫人轻轻笑着同她点头离去,顿时消没无影。 丫鬟急急拉着她,低声道了句。 “她姓邓,咱们这儿哪有姓邓的,只有滕将军新娶的那位夫人。” “这我知道,怎么了?” “姑娘不晓得,她可不是什么高门出身,恐怕此前连西安府都没来过,却能嫁给滕将军这般品貌的大将军,那还不知道是使了什么粗野手段呢。” “这... ...我瞧着她挺好的呀?” “姑娘性子和善,怎么知道这些小门小户的手段。他们的脸皮可同姑娘这样的贵人不一样,说不定方才因着各位姑娘都不搭理她,想从您这找机会呢。” 小姑娘惊讶不已,神色怔怔似是被吓到了。 不时见到了几位相熟的姑娘,众人见她神思不属,皆问发生了何事。丫鬟三言两语把方才遇到滕家新夫人的事情说了。 话音落地,姑娘们眼神交汇之间,都露出几分鄙夷。 她们都转头向着其中一个穿着琥珀色绣团花的姑娘,那姑娘立时挑了眉。 “看我做什么?难道我想让滕表哥娶个来历不明的村姑?” 她姓杨,唤作尤绫,母亲杨二夫人孙氏同林老夫人乃是表姐妹,这位杨姑娘自然也算得滕越的表妹了。 众人都看着她,有人轻轻戳了她笑问,“你那新表嫂,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杨尤绫听见“表嫂”这个词,一张脸似喝了胆汁似得难看。 “你们要是爱叫表嫂就自己去叫,我可不想认随便什么人当表嫂。” “那邓氏怎么了?”有人问。 方才差点滑倒的小姑娘小声道了句,“我瞧着她还挺好... ...” 话没说完,被丫鬟从旁扯了袖子。 杨尤绫倒是听见了这话,“挺好?她除了运道好,还有什么好的?要不是那位县主横插一杠,滕表哥至于要娶她吗?” 众人一听“那位县主”全都目露了然之色。西安府里秦王家中县主有许多,但都比不上恩华王家的那位荣乐县主。 秦王的王位传至如今,能掌的实权已经没有多少了。但恩华王府却在西安府的北面,戍边之地,手中仍有部分军权在握。作为掌有实权的王爷独女,荣乐县主朱意娇想要什么,没有得不到的。 偏偏这次,她一眼看中了滕越,要他做自己的仪宾。 说起来娶一位县主原是好事。但这位荣乐县主小小年纪便“声名远扬”。 去岁有个秀才想攀附王府,愿意入赘王府给朱意娇做婿,朱意娇当时就说了好,还说三月后就成亲,不用那秀才准备半文钱的聘礼。 那秀才大喜不已,返回了家中高兴得四下告知,然而翌日就被发现吊在了房中,手筋脚筋全部挑断,活活疼死。 自那之后,莫说登门求亲的,便是之前有意的,也再不敢提及这位县主半分。偏她看上了滕越,让人来暗示滕家去提亲。 滕家可不想娶一位煞神进门,林老夫人只能立刻散出话去,说家中已经为滕越定了亲,是自己从前在金州老家的远亲家的姑娘。这话前脚散出去,后脚还真就办了婚事,滕越便娶了这位新夫人邓氏为妻。 杨尤绫烦厌道,“我表哥这样品貌的人,戍边的指挥同知,自己闯出来的三品武官,满西安府想嫁他的姑娘多了,眼下全被祸害完了,竟娶了个村姑进门来。” 她越说越烦,“这世道但凡有些本事的,谁不上娶高嫁,滕表哥合该娶一位真正的名门贵女才是,就似... ...” 她说着低了几分声音,好似怕自己稍微大声一些,就如泥水沾湿了真正的贵女的衣裙一样。 “... ...似我表姐那般的人物。” 她说的表姐是她姑母的女儿,京城永昌侯府的四姑娘,章贞慧。 这位章四姑娘曾在西安府住过些时日,那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举手投足间如春风化雨,样貌品行礼数再没有半分错处,事事周全,满西安府没人见过她后,不对她敬爱有加。 一众姑娘多少也知道些内里。据说当时章四姑娘在西安府的时候,林老夫人去拜访了好几次,回头便同旁人称赞,显然是看上了章四姑娘,想捧出全副家当娶这位贵女进门。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先是章四姑娘父亲染病去世,她回京守孝,接着滕将军被荣乐县主盯上,好端端的一双人儿一拍两散。 “滕表哥一朵鲜花,插到了乡下的牛粪上。” 杨尤绫说起这事就跟吞了苍蝇似得。原本她姨家的表哥,同姑家的表姐若能成就姻缘,她在其中最是满面红光。 “那,滕将军同章四姑娘,再没可能了吗?”不知谁问了一句。 滕越都已经娶了妻了,还怎么可能?众人皆是怅然,好似看着一对珠联璧合的佳偶,硬生生走散了一般。 耽搁了这桩良缘的人,自是邓氏无疑了。 众人都不说话了,杨尤绫还在嘀咕。 “过会开宴要是见不着她就好了,我连同她见礼都觉得对不起我表姐,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大家纷纷开解她算了,别太计较这些,大不了她们一处,不同那邓氏搭话就是。 “今日滕府的菊花真不错,难得下了场疾雨也护得这般周全,沿路还洒了祛虫草药,林老夫人的花宴处处细致呢。” 众人都称赞滕家的花宴办的好,杨尤绫听着这才高兴了些,半个主人般招呼着大家继续赏花。 没多久夜幕四合,姑娘们陆续从花园里离开,邓如蕴便让人将名花安置妥当,虽知道晚上不会有人再过来,但还是叫着人掌了灯,各处灯火通明以保不会有人走失在花园里。 这些事都做完,便要开宴了,邓如蕴快步回柳明轩换了身衣裳。 那到底都是与滕家要好的夫人们,邓如蕴不敢有所怠慢,但她衣裳刚换好就听见青萱到了柳明轩中。 青萱刚一站定,就看见夫人撩了帘子从房中走了出来。 她换了一身秋香色衣裙,站在门前随风摇晃的黄灯下,好似一朵夜风中绽开的徽菊。 “是要开宴了吗?我这就过去。”她说着快步下了檐下石阶。 但青萱脚下僵了僵,把老夫人的传话说了。 “夫人,老夫人说您打点花宴诸事定然累了,不若晚间就留在院中歇息吧。” 她这话说完,看到夫人身边从娘家带 2. 第 2 章 《璧合》全本免费阅读 [] 柳明轩。 邓如蕴同秀娘简单吃了晚饭后,便回到书案前继续研读那些成药配方手札。 秀娘将门窗都闭紧了,免得台子上的戏声扰了邓如蕴。不想没多时,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停了下来,可外面却更加热闹了似得,院外不住有脚步走动声。 邓如蕴终是被扰到,抬头看了一眼。 秀娘在旁做针线,见状放下手里的活起了身来,“不知是什么事,也没人来传个信,我去看看。” 她这边要去,邓如蕴却出声拦了她。 “别去了,既然没有人来同咱们传话,可见不是同咱们相干的事。” “但外面这么哄闹,不像是个小事,怎么没人来说一句?”秀娘嘀咕,不由地便想到了方才去灶房,厨娘连菜都不想给邓如蕴做的事,“... ...好歹也是夫人。” 她皱了眉,却听见邓如蕴却笑了一声,“什么夫人?契约夫人?” 她开玩笑,秀娘却顿住了。许是离着成婚已有两个月了,她几乎快把这件事忘了。 两月前,她还跟着姑娘在金州乡下老家里过日子。 姑娘父母兄弟都没了之后,靠着家中几亩药田和制售成药过日子,日子虽然过得平平,但也算稳。 姑娘说起来是有叔父婶娘的,没了爹娘这便是最亲的血亲。谁曾想那是一对恶鬼,私下里竟然想把姑娘送给乡绅的二世祖做妾,然后直接霸占了大房的家产。 而那乡绅家的纨绔是个为非作歹的东西,家中年年都要纳新人,待没两年就病的病,死的死了。 秀娘是跟着邓家的老人,想起那时纨绔隔三差五地来邓家门前转的日子,仍心有余悸,那会最怕的就是那纨绔哪日不管不顾,直接将姑娘掳走。 姑娘也不敢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么亲自去了金州城里,寻媒婆给自己说一门亲。男方年岁大些、相貌丑陋都不要紧,只要能护得住一家子女人,她便愿意嫁。 但媒婆给她寻来的,却是金州走出去的年轻将军,陕西都司有名的将领,姑娘年少时曾偷偷倾慕过的滕将军,滕越。 秀娘听说的时候,简直大喜过望,心道姑娘吃了这么多苦,总算是熬出来了。 但姑娘却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滕将军如今在军中步步升迁,想要娶怎样的高门贵女娶不到,缘何要娶自己这等寻常人? 果然,林老夫人上了门来,仔细打量了姑娘,见她眉目清秀,举止稳妥,十分地满意。说希望姑娘能尽快嫁进滕家,就嫁给滕将军滕越,她还另外在西安府准备了宅院,可以把邓家一家人全接过去,甚至还可以给姑娘一笔钱。 秀娘当时都恍惚了,不过林老夫人笑着说这笔钱不是聘礼,是定金。 她说,这场婚事是个三年的契约,眼下她需要姑娘嫁进来帮滕家渡过难关,但三年之后,必须要和离离去。 成婚前,她给定金,和离后,她会补齐这契钱。 前后加起来,是一大笔钱,足以让邓家全家花用多年。林老夫人还说,即便是和离后,滕家也会护着姑娘一家人,做她们的依仗。 姑娘当时就应了下来。 ... ... 回想这桩事,秀娘默然无言。 她们确实就这样嫁进了滕家,一切按照林老夫人的安排。 姑娘只有一句话,“我们替人家把事情做好,才能把钱拿好。” 是,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但彼时林老夫人其实还有一个特殊的要求。 亲事虽然是假的,但也要把将军紧紧瞒在鼓里才行... ... 秀娘不说话了,房中好似静谧的密不透风,但这种静谧只维持了一息,又被外间的热闹声冲破进来。 仍旧没有人来传信。 秀娘见邓如蕴走过来,给她倒了杯茶送到手边。 “老夫人给钱我们拿钱,旁的事都是滕家自家的事,老夫人不欲我们插手,我们便离得远远的,不挺好吗?”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秀娘抬头静静看了她一眼。 若是事事都离得远远的,自然好。可滕将军呢?姑娘也能不必忙碌,离得远远的吗? ... ... 戏台下,一片喜气洋洋。 滕越驻守的地方在北边的重镇宁夏,虽然都是陕西都司的地盘,但离得可不是一般的远,跑马也得两三日的工夫。 滕越先前来信说中秋未必能回,谁想今日还不到中秋,人竟然回到了家中。 林老夫人眼角眉梢都挂了笑,给报信的丫鬟小厮都打了赏,一众夫人道。 “看来,咱们滕将军又把来犯的鞑子击退了,回家吃月饼来了。” “这可真好,还不把大将军请进来,让咱们也沾沾喜气?” 众人都这么说,林老夫人越发喜上眉梢。 她吩咐下去,“去请二爷过来,说今日诸位夫人都在,让他前来请安。” 说话间不过半刻钟的工夫,男子大步沉稳的脚步声就到了院外。 众人皆抬头望去。 男人身姿英武高挺,着一身银灰色锦袍,腰束墨玉带,脚蹬长靴,阔步流星。他眉间隐有仆仆风尘,但丝毫不能遮掩英眉乌眸的剑挺。 在座的几位夫人无不赞叹,若是自家也能出这般儿郎,也不枉费辛苦生养一遭。 林老夫人眼睛都笑眯了起来。 行船走马尚有三分险,何况是常年在外打仗,每次回家便是莫大的喜报。 而滕越一步上前,当先给自己母亲深行一礼。 “母亲安好,儿子回来了。” 林老夫人连忙扶起了儿子,一边连声说好,一边提醒他给各位夫人见礼。 滕越自是照做。 夫人们都同他点头回应,先问了两句边疆可还有战事未断,夫人们家中皆有武将,对边关也算熟悉。 滕越认真答了几句,道是之前只有小股鞑靼的部队来袭,都被戍边兵将挡了回去,这段时日边域尚算安稳,他这才告假回了趟家。 听见无事,便有一位夫人打趣起来。 “将军怎么挑了个入夜时分进城回府?莫不是害怕白日里进城,又引得满西安府的姑娘们,停了手里的针线活来看你?” 这话一出,众人都笑了起来。 滕越略有点不好意思,连道不敢,“只是巧合罢了。” 这位夫人说的虽然有些夸张,但滕越确实在西安府的姑娘间有些名气。 这是因为有一年乞巧节,他打完仗返回西安家中,不想走到城外,突然发现一伙歹人,妄图浑水摸鱼绑走在城外祈神的女子。 其中有一人露出了马脚,立时引得好端端的集会麻成了一团麻,这一乱,歹人反而肆无忌惮。 城中的官差压不住场面,正急着找人前来支援,可巧滕越带着他的亲卫兵从旁路过。 他当即出手相帮,不过两刻钟的工夫,将所有歹人尽数抓获,把他们方才掠走的姑娘也都救了回来。 他本是举手之劳,不想这事却在坊间传播了开来。之后再进城,已经没有姑娘不认识他了。这几年竟成了姑娘们竞相抛花的对象。 滕越真是不好意思。 偏有夫人看了出来。 “将军怎么害羞了?莫不是今晚,也有姑娘认出了将军,抛花抛绣帕的,想要嫁给将军?” 这话出口,众人更是笑得不行。 滕越尴尬,只能道,“不敢,我已成了亲了。” 这是实话,在座的也都知道,可不知谁说了一句,“那也没关系。” 众人还在笑,并没觉得有什么。滕越却觉这话不太合适,他忽的就想到了什么,目光往众人中看去。 此间除了自己母亲和几位夫人,也有两位夫人们家中的姑娘在。众人原本都是坐在此处听戏,可他看了一遍,都没有看到他的妻子。 滕越不好直接问,又应了几句夫人们的话,终于得他母亲林老夫人发话。 “满身都是风尘,去换衣裳吧。” 滕越离了此处,才问了母亲身边的魏嬷嬷,“夫人缘何没在?” 魏嬷嬷在林老夫人身边服侍了几十年,深得老夫人信任,府内事宜都由她代老夫人打理。 这会魏嬷嬷没有直接回应,先行礼问了滕越怎么提前回来了,要在家住几日的话。 滕越简单应了两句说时间不定,魏嬷嬷这才答了他方才的问题。 “夫人有些不适,便回柳明轩歇着了。” 滕越听着顿了顿。 今日是自家府里的花宴,照理他的妻子应该陪着母亲待客才是,怎么回了柳明轩? “是病了?可请个大夫来瞧了?” 魏嬷嬷笑了一声,“二爷真是好性,但老奴以为她约莫不用请大夫。”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古怪,滕越没好深问,举步往柳明轩而去。 * 书案上烛灯晃了一晃。 邓如蕴眼睛发涩地闭了起来。秀娘见状直接走上前来,把她书案上的手札纸张全都收了去。 “姑娘可歇几日吧。再这样点灯熬油地看书,只怕也得弄个什么叆叇(古眼镜)架在眼睛上,跟个考了大半辈子科举的老秀才似得。” 药书买了不知多少,加上家中的手札来来回回地翻,她没有一日不看上几个时辰的,秀娘真怕她哪日瞧不清东西了。 邓如蕴听了这话却笑到不行,“老秀才怎么了?难不成秀娘姐瞧不起秀才?” “奴婢可没说这话,姑娘就别夹缠了,”她今日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些书收走,自是不同邓如蕴辩论,只指了窗 3.第 3 章 《璧合》全本免费阅读 [] 许是身上发疼没能缓解,又或是威重又陌生的身体躺在一旁,邓如蕴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她先是梦见有流寇闯进了西安府里四处杀人,旁人都惊恐地四散逃遁回家,她却往大街上跑去,不住地喊着家里的人,“外祖母?涓姨?玲琅?!” 她隐约好像听到了小玲琅的哭声,“姑姑,姑姑你在哪?” 她想要循声找去,可声音不知怎么从四面八方传来。 她站在原地一下不知所措起来,然而就在这时,有流寇提刀突然蹿到了她身前,不由分说地将她五花大绑。 邓如蕴只觉心下乱跳,“是你们抓了我侄女?你想做什么?” 土匪根本不回答她,只扯着她突然将她带到了一抬绸缎做成的轿子前。 轿外的士兵各个横刀在前,而轿子里传出来一个阴恻恻的笑声。 “那滕越是我看中的人,旁人都敬着我,不敢与他家结亲,你倒敢当众打我的脸嫁了他,是嫌命长了吗?!” 是恩华王府的荣乐县主! 邓如蕴心中惊惧,却见不远处有人骑马路过。 男人坐在高头大马上,高挺威猛,披甲提刀,她看过去,滕越亦向她看了过来。 有一瞬,邓如蕴止不住地想要喊他救一救自己。 可喊话还没出口,他已别开了目光,他径直打马离去。 荣乐县主的笑声刺在她耳中。 邓如蕴冷汗淋漓,而下一息,荣乐县主突然开了口,“没人在意的蝼蚁罢了,碾死吧。” 话音落地的瞬间,土匪忽的抽出刀来,一下捅到了她胸口... ... 邓如蕴醒来身上的冷汗几乎把亵衣湿透了。但拔步床还是海棠垂花的模样,外面天光已经亮了,身边的男人也不知何时起身离开了房间。 滕越是武将,有每日早起打拳练功的习惯。邓如蕴不必寻他,只将衣裳穿好,刚起身,魏嬷嬷就过来了。 今日天气乌沉沉的,风里暑热消退,有了些秋日的清冷意味。邓如蕴穿的略显单薄了些,站在回廊转角的风口里隐隐发冷。 四下里没什么人,只有魏嬷嬷带着小丫鬟提了食盒走来。 她挥手让小丫鬟离去,此间只剩下邓如蕴同她二人。魏嬷嬷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脸色隐隐发白,但没多言,只从食盒端出一碗汤药递过来。 药汁漆黑浓稠,似是刚熬出来,还翻滚着苦涩的热气,还没饮下,邓如蕴便觉胃里翻腾起来。 她端到手里,苦涩的气味更加浓郁了。邓如蕴不由地就道了一句,“这避子汤也有许多配方,有几副方子味道清淡一些,我可以把方子写下来,嬷嬷看,下次能换一换副来喝吗?” 这副药太过苦涩反胃,她委实有些捱不住。 秋风吹得黄叶飘落,漱漱落在脚下,魏嬷嬷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 “这恐怕不行。姑娘是个懂药的,说句不好听的,换了什么药在其中我们也闹不明白,万一这避子汤,不好使了怎么办?” 这话出口,邓如蕴低着头笑了,“也是。” 她不再多说,屏住呼吸将这一晚药汁尽数倒进了喉嗓之中。 辛辣刮擦着喉咙,本就翻腾的胃触及药汁,好像滚烫的沸水浇到了池鱼身上一般,惊跳抽搐了起来。 邓如蕴险些将药汁吐出口。她紧紧捂住了嘴巴,转身去茶房寻了盏茶饮了下去,堪堪平复三分。 魏嬷嬷瞧了她几眼,突然道,“既然姑娘这会胃口不适,今早就不必往老夫人处用饭了,何况二爷刚回来,自是有话要同老夫人商议的。” 秀娘闻言从旁走了过来,“先前将军在家,姑娘都是陪着一道去用饭的,今朝不去,将军若是训斥姑娘不敬婆母,嬷嬷担待吗?” 魏嬷嬷一下就笑了,“我们二爷素来好性儿,不会计较一顿早饭,”她说着看向邓如蕴,“怎么?邓姑娘这么在意,在我们二爷跟前的脸面?” “你这话... ...” 秀娘要同魏嬷嬷理论,被邓如蕴轻轻拉了一把。 她说那就不去了,“劳烦嬷嬷替我说一声吧。” “那是自然。”魏嬷嬷笑了一声走了。 ... ... 邓如蕴胃里难受,也确实不想吃饭。她饮了两盏茶,才消掉口中苦到反胃的涩味。 秀娘闷闷,“我们是哪里得罪这位魏嬷嬷了吗?总是阴阳怪气的。难不成,是没给她送钱?” 秀娘想不明白。邓如蕴没回这话,她倒是想起了早间的梦来。 刚成亲那会,不管是她还是林老夫人和滕越,都有担心过恩华王府那位荣乐县主,会否有报复之举落到邓如蕴身上,滕越还专往邓家暂住的小宅里派了护卫。 但一晃过去两月,荣乐县主并没什么动静。前些日,林老夫人便把护卫又叫了回来。 邓如蕴猜自己是太累了才会做这种梦。不过家中的小侄女实在让她有些放不下心。 小侄女玲琅是她过世的兄嫂留下来的孩子,从小就跟在她身边,今岁才四岁。但这孩子早慧,家中的外祖母虽然识字,但多半时间糊糊涂涂,能把人认清就不错了,自是不能教孩子。 邓如蕴不便把她带到滕家,又恐她在家中实在无趣,干脆找了个私塾,让她扮成男童去读书。 她才四岁,却同人家五六岁的小孩一般聪慧,无非是个头矮小了些,邓如蕴花了些银钱,让私塾先生的太太照看她。眼下乔装打扮读了有大半个月的书,她倒是开心的很。 早间做的这乱七八糟的梦,旁的都不打紧,唯独玲琅让她不放心。她叫了秀娘。 “姐姐出府一趟,看看玲琅近来在书院如何?家中涓姨的腿怎么样了?” 涓姨是邓如蕴母亲从前的邻家姐妹,后来涓姨家道中落,所嫁非人,被丈夫打骂逃了出来。邓如蕴的母亲收留了她,自那便一直留在邓家。 原先邓如蕴制药,都是涓姨帮着采买药材,四处售卖,但三个月前她从山坡上滑了下来,摔断了腿,只能卧床养伤。 秀娘听了这便准备出门去,不过邓如蕴又想起了旁的。 林老夫人早先给的一笔定金,让她手头松快不少,但若想在离开滕家之后自己撑起门户,还得有个持久可靠的进项才行。 制售成药便是紧要的一项。 她让秀娘去把近些日子做好的成药都装好包好,“西安府的药铺眼光高,但我这一批丸药也是花了心思的,你拿去给咱们之前说好的那几家铺子看一看,若是他们能相得中,价钱低些也无妨。” 再怎么样,这里是西安,只要她做的成药能一步步从这里卖出去,哪怕眼下不赚什么钱,但早晚会让她站稳脚跟的。 到时候,开起来自己的铺子,也买上自己的宅子,她就能带着一家子女人过自己的安稳日子,那时一切就都好起来了。 * 前院,滕越在外面练过拳后洗漱了一番,往母亲的沧浪阁而去。 他在家的时候不多,吃早饭便尽量陪着母亲,妹妹滕箫也是在的,成亲之后,邓氏也陪同他与母亲和妹妹 4.第 4 章 《璧合》全本免费阅读 [] 柳明轩在滕府的西北方,不如正院居中阔大,但却有一个小小的跨院紧邻在旁。 这个跨院对外并没有修葺出来,门锁着被花木遮挡。可从后罩房一排不起眼的房间中,却能另推开一扇门,直通那荒芜的跨院。 邓如蕴给这个跨院起名叫玉韫堂的制药坊,至于玉韫堂,是她给以后自己的成药铺子起的名字。 她的制药技艺不想因暂嫁滕家而中断,此事同林老夫人说了,老夫人便将这制药坊单独开给了她。但有一个前提,不能被外人知道,也不能府里人察觉,包括滕越。 秀娘拿了成药出门给各大药铺相看,又回了趟邓家人暂住的小宅院,老太太和涓姨都没什么事,她又去了趟玲琅读书的私塾,从窗外瞧着小姑娘矮矮小小的一个,坐在墙角里,仰着头听得认真。 她回了滕家便把事情都告诉了邓如蕴,让她安心,问她今日可去跨院里做药。 这几日滕越都在家,邓如蕴让秀娘替她看着门,进去做了一会,可又怕被滕越发现,也怕身上药味太重,没多久就出来了。 不能制药,看书也是好的,然而她嫁进来的时候,魏嬷嬷同人说她是乡下来的姑娘,识不得几个大字。如此这般,书也只得偷偷摸摸。 秀娘劝她出去走走好了,早间的乌云散去,这会日头出来晒在身上暖暖的,风却清凉,待过几日秋雨落下来,风冷了就不好晒了。 邓如蕴想了想道也好,就同秀娘在花园里走了几步,不想正遇上丫鬟们在空地里晒药。 林老夫人有间专司放药材的库房,寻常并不打开,今日难得晒了一次。 丫鬟们忙着搬来搬去,把经晒的放到太阳底下,经不得晒的就在树下通风。 照看生药库房的丫鬟叫白笋,邓如蕴听过她的名,旁人都说她是府里最耿直的丫鬟。 她正清点着搬出来的药材,旁的丫鬟见邓如蕴来了,不过草草行上一礼,白笋却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给她正经行礼,“夫人安好。” 邓如蕴连忙扶了她起身,“我只是路过,随便看一眼。” 老夫人的生药库是供一家人用的,夫人也是滕家人,又有什么看不得? 白笋见她感兴趣,便给她引了两步,“老夫人总要囤些好药材才能放心,上个月还托杨家姨夫人,找人从江浙采买了一匣子极好的铁皮石斛来。” 她指向树下的案台上,邓如蕴转头便瞧见了一匣卷曲如螺的枫斗(石斛干燥后的叫法),这匣枫斗卷曲细密,色偏铜绿,表有细毛,邓如蕴一眼瞧去便晓得价值不凡,邓家只有从前鼎盛的时候,家中的药铺才卖过这样品相的好药。 她一时多看了两眼。白笋同她说了几句,就被小丫鬟叫走了。邓如蕴同秀娘又在此间走了两步。老夫人的生药库房,除了铁皮石斛,还有好些上品好药,秀娘大开眼界,有些连邓如蕴都没见过。 只是再好也是滕家的东西,邓如蕴看看也就罢了,见天色不早就回了柳明轩。 滕越一直没有回来,不过到了下晌快至夜幕四合的时候,云层渐至,天色转阴,院子里刮起了风来。 这风一刮就起了秋意,花园的空地上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丫鬟们正急着收回晾晒的药材。 邓如蕴偷偷看了一会书,等到夹着雨的风越刮越大的时候,见秀娘脸色古怪的走了进来。 “奴婢方才听见有人说,生药库房好像丢了药材,魏嬷嬷让人在寻呢。姑娘,这事应该同咱们没关系吧?” 邓如蕴顿了一下,又继续看书,“我们又没做什么,自是没关系的。难不成,有药材一不小心掉进了我鞋子里?” 秀娘闻言竟真往她的绣鞋里看去,邓如蕴笑了起来,“姐姐找到了吗?若是找到了,就赶紧给人家还回去。” 但她的鞋子里什么都没有,秀娘气得坐在了一旁,“姑娘净会玩笑,魏嬷嬷不是好相与的,万一这事粘到咱们身上怎么办?” 邓如蕴更笑了,合起了书来向外看去。外面飞沙走石,昏黄一片,豆大的雨点咣咣铛铛地往地上砸来,邓如蕴抬手拉紧了窗子。 “连鞋里都没有,就算粘了,能粘出什么来?”她让秀娘不用担心,把书递过去,“将军约莫快回来了,姐姐帮我把书藏起来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 * 滕越从外院往回走,正院没有修葺完毕,他婚事成得急就先住到了柳明轩里。 只是路走到一半的时候,雨下了起来。近身侍卫唐佐连忙撑了伞,但风太大了,伞险些折断。 滕越道罢了,冒雨快步往回走去,不想却听见不远处魏嬷嬷训斥丫鬟的声音。 “何事?”他叫了个小厮上前询问。 小厮连忙说府里丢了东西,“魏嬷嬷在抓贼呢。” 雨已经开始下了,魏嬷嬷却还在训人,可见丢得不是小东西。不过这些琐事滕越并不太问,只点头道,“知道了。” 回到柳明轩时,滕越身上淋湿不少,干脆进屋把外袍换了,见邓如蕴跟进来,便叫了她,“给我倒碗茶吧。” 邓如蕴应下。滕越这边换了衣裳到厅里坐下,就见她给他端了碗茶送了过来。 外面风雨交加昏黄不定,房中灯火恍惚不明,他端过茶碗的时候,碰到了她指尖。 指尖隐有发凉,他这才瞧见她今日脸上并无红润之气,反而有些泛白的模样。 他接过了她递来的茶水,茶香飘来的同时,一抹淡淡的药味从她手指间掠了过来。 他看过去,“用了药?” 她不知怎么顿了一下,才道,“嗯。不小心烫了手,擦了点药。”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不自在,滕越想到了早间的事。 所以早上没来,是因为烫到了? 但他没见她手上泛红,而且她早间同魏嬷嬷的说辞,只是胃口不适罢了。 滕越先前见他这妻子是个拘谨的性子,在他面前既不多说什么,也不多做什么,他本想兴许是她年少,又从乡下来,听说没读过什么书。可这次回来,却发现她心里颇有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 他不由提点她两句,“我平日都不在家中,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大大方方同母亲说,若母亲忙不过来,同魏嬷嬷和青萱她们说,也是一样的。” 莫要行事遮遮掩掩。 邓如蕴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自眼角轻轻看了他一眼,男人一脸正色低头喝了两口茶水。 这话已是他给她的体面了。邓如蕴缓缓点头,“好。” 这时院中突然有了脚步声,似是有人冒雨到了柳明轩来。有小厮立时来回了话,“爷,夫人,生药库房的丫鬟白笋想来请教夫人件事。” 邓如蕴听见这话抬了眼帘。 秀娘就站在窗外,立时嗓音发紧地问了一句,“你们库房的事,来问夫人做什么?” 白笋脸色难堪。 “秀娘姐姐,非是我不敬夫人,只是我们库房的名贵药材丢了,魏嬷嬷也发了怒。奴婢就是想来问句,夫人和姐姐有没有随手拿了一些?” 话音没落秀娘便道,“你还说你非是不敬夫人?夫人同我平白无故拿你们的药材做什么?” 这事弄来弄去,还是粘到了她们身上。她说着就要把白笋撵走,可白笋却怎么都不肯离开。 门帘撩开了来,邓如蕴自里间走了出来。廊下风雨正急,她一步迈出便被打湿了裙摆。 她看向白笋摇头,“我没有拿库房的药,秀 5.第 5 章 《璧合》全本免费阅读 柳明轩。 秀娘红了眼眶,“难不成那铁皮石斛自己长翅膀飞了,到处都找不到?” 房中已没了其他人,邓如蕴从犄角旮旯里把藏进去的书掏了出来。 她一边翻去上次看到的地方,一边同秀娘道,“会找到的,约莫将军一走,铁皮石斛就能找到了。” 秀娘瞪大了眼睛,眼睛却更红了,“怎么能这样?可在将军眼里,姑娘永远都是一个偷鸡摸狗之辈了。” 偷鸡摸狗,偷奸耍滑,浅薄无知,愚昧肤浅... ... 邓如蕴微顿,旋即又啧啧出了声,“你还别说,我每天听着灶房菜园子里养的鸡怪吵闹的,要不咱们哪天给偷了来吧?” 柳明轩离灶房的菜园子是滕家各个小院里最近的,秀娘抱怨那领头的大公鸡好几次了。 可眼下说的哪是大公鸡的事?秀娘见她还有心思开玩笑,竟不知还能说什么了。 天黑透了,房中的小灯视线不明,秀娘见自家姑娘已仔细看起了书来,只能不再提方才的事。 “房中太暗了,我再给姑娘点盏灯吧。” * 当晚滕越睡在了外院。 邓如蕴早就习惯了独自睡在这间房中,并没有任何不适应,只是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半夜,秋凉渐渐从石板下钻了出来。 邓如蕴早间也是独自在柳明轩吃了早饭,秀娘没同她一道吃,却从外面转了一圈带回来两个消息。 她说一桩好,一桩坏,问她想先听哪个。邓如蕴本想先听好的,但思量了一下道,“先说坏的吧。” 秀娘嘴巴轻瞥了一下,“奴婢听说将军昨日歇在外院,今儿一早连沧浪阁都没去,就离家走了。” “嗯?我们把将军气得离家出走了?”邓如蕴佯装一脸震惊。 秀娘跺脚,“姑娘又胡言乱语,是离家走了,不是离家出走。而且也未必是我们气得。” 她这话说了,邓如蕴便笑道。 “那不就得了?这可算不上坏消息,没准还是个好的。” 秀娘见她又乱说,想同她生气又不知道气什么,却心下闷闷的不由悄悄看了她一眼。 姑娘以前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那时还在金州老家,将军也还只是金州千户所的百户。 每次远远地听到他带着兵马进了城,姑娘就像是竖起了耳朵的兔子,听见他的动静,着急忙慌地从家里跑出来。 她会一路跑一路理着衣裳和发髻,还要问她,“秀娘姐快帮我看看有没有乱掉?” 她说没乱,她就跑得更快了,直到跑到大路边上,挤在人群的狭缝里,仰着小脸盯着马上的年轻将军看去。 她会一直看到小脸通红,会跟着他的马走上半条街,会直到他进了都司衙门里,还要停留半刻才肯离去。 那时她会攥着手,有点无奈又有点委屈地,轻轻呢喃一句,“怎么办?我今天也没办法不喜欢他... ...” 往事如烟消散在白驹的缝隙里,时光将一切扭曲错位。 秀娘恍惚了一下,飞快地抹掉了眼角的水意。 她说还有个好消息,“姑娘,有家小药铺肯要咱们的成药了!” 她说邓如蕴之前做的一批小儿化风丹还不错,但因着是没有名头的新药坊做的,“要咱们押三十两做押金。” 三十两对于林老夫人来说只是手缝一漏,但对于邓如蕴来说却是不小一笔钱。 不过她说没关系,“那就拿三十两去,写好字据。咱们的药不是次品,这三十两早晚能拿回来。” 秀娘道好。 这才一日就有了信儿,可见姑娘用料丰足,做工扎实出来的成药,行家都是能看得上的。 这一下就让她们对以后在西安府站稳脚跟有了信心。 两人又说了会制药卖药的话,不想家里人忽然找了上来。 来寻的是邓家的仆从长星,他是某日倒在邓家的药田里,被秀娘和涓姨捡回来的。刚捡回来的时候才十二,三年过去人长高了不少,却一点都记不起从前的事,便一直留在邓家。 长星平日都留在家中照看,接送玲琅上下学堂,今日怎么突然找过来了? 邓如蕴心下不安,让秀娘赶紧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秀娘很快去而复返,脸色青白。 她说玲琅在私塾里被同窗的男孩子欺负了,“那些个男孩不知怎么发现她是个小姑娘,闹着要把她赶出来,还把耳朵打伤了!” ... ... 邓如蕴到的时候,一群小学子围在私塾先生内宅门口,手里拿着石子、树杈、野果子,从半掩的门间往里面掷去,其中有个胖男孩还道。 “竟敢骗人?一个小丫头片子也敢来学堂,打你,就打你!” 说着,一众男孩又把手里的东西往院内角落里砸去。 邓如蕴一步上前,目光从男孩们脸上一一扫过,直把这群小孩看得往后连退了两步,她冷冷道了两个字。 “滚开!” 秀娘甚少见她有这般冷厉的时候,小男孩们原本还嚣张得不得了,此刻却都被吓到了,呼啦一下全都跑没了影。 邓如蕴这才推开门去,只一眼看到站在墙角里的小姑娘,指尖都凉了一凉。 她个头比那些男孩都矮小,甚至比同龄的小姑娘都娇小一些,此刻人儿蜷坐在墙角里,衣裳沾满了泥土,头发被扯得乱七八糟,原本白皙的小脸上出现几道红红的爪印。 最让人揪心的是,她右边的耳朵被划开了来,耳边还在不断渗出血。 “玲琅?!” 邓如蕴一声叫过去,方才还勉强立在墙角的小女孩,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破损的嘴巴撇了下来,大大的眼睛里泪水积聚,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姑姑... ...姑姑!” 邓如蕴快步上前,俯身将她揽进了怀里。小女孩哭得委屈极了,身体不断抽动着,将脑袋闷进邓如蕴怀中。 似是听见动静,私塾先生夫妻二人从房中走了出来,见了邓如蕴把话都说了。 他们说之前一直好好的,那些男孩子虽然不太同玲琅说话,却也不曾欺负她。今日不知从哪听来,都说她是个小姑娘混在他们中间的,要去扯她头发。 这一扯就闹了起来,玲琅起先躲着避着,他们却要来扯她衣裳。小姑娘也急了,同他们打在一起,等先生发现的时候,玲琅已成了眼下的模样。 邓如蕴心下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那一帮男孩子六七八岁的都有,他们都拿着石头、攥着拳头、围着玲琅的时候,小女孩心里得是多害怕,多无助。 私塾先生的太太跟她连道抱歉,私塾先生也道已经训过那群男孩了。只是能在这个年岁读书的孩子,家中多半还有些钱财关系,先生只能训斥,也不便拿戒尺狠狠教训。 只是这样的私塾,邓如蕴不会再让玲琅上了。 她让秀娘去把玲琅的笔墨书簿都收起来,私塾先生长长叹气,把邓如蕴多交的束脩退了回来。 低头看向怀中小声啜泣的小姑娘,私塾先生的太太已经替她包扎过耳朵了,邓如蕴亲手把她被弄乱的发啾重新扎好,用披风将她裹了起来。 “没事了玲琅,不会再有人打你了,姑姑带你走。” 她抱着她,一路离开了这家私塾。 只是出了私塾门去,正见有个穿锦缎的妇人,正方才叫喊的胖男孩说话。 男孩脸上挂了花,“娘,私塾里混进了个死丫头片子,把我脸都抓破了!” 说完,妇人厌弃地啐了他一口,“连个丫头片子都治不了,白长了八岁!” 只是她说着,目光自眼角瞥到了抱着孩子的邓如蕴身上,哼笑一声。 “小门小户还想学高门贵女,让个丫头片子读私塾识字。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真是好笑。” 这话出口,邓如蕴便察觉到怀中的玲琅,小身子颤了颤。 她脚步停了下来,低头向玲琅看了过去,忽的笑了一声。 “姑姑给你说个笑话好不好?” 她指尖轻抚着玲琅被蹭红的脸,声音却不大不小往后传去。 “玲琅四岁就能同五六岁的孩子一道读书,最是聪明,但有的人八岁了,也在一道念书,还是学不会。要问是怎么回事?你猜怎么着?” 她啧了一声,“原来,那是个榆木精投了胎,长了颗榆木脑袋呢。” 邓如蕴话音未落,秀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小玲琅都忘了疼,捂了小嘴巴笑起来。 欺负玲琅的男孩呆了一呆,锦缎妇人却眼睛都瞪大了,“你!” 邓如蕴却懒得再同她多说一个字,轻哼一声,抱着玲琅转身离开了去。 风有些大,吹得巷道上的砂石刮擦着墙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过有一点,那妇人说对了。 高门贵女确实不会上什么私塾来识字,要么便跟随大户人家的正经族学,要么便在家中单请西席。连邓如蕴从前,爹娘也是给她请了个秀才先生在家中教她读书的。 只是她没本事,把兄嫂留下来的小女儿,送到私塾来读书,这才出了这样的岔子。 邓如蕴心里像被刀绞了一样,越发将玲琅紧抱在怀中。 只是这般小玲琅反而不安起来,她从披风里露出小脸看向自己的姑姑,她有些忐忑,小手攥紧了邓如蕴的衣袖。 “姑姑对不起,是不是因为我跟他们打架了,所以不能读书了... ...” 这一句说得邓如蕴心都碎了。 她立时说不是,“是 6.第 6 章 《璧合》全本免费阅读 玲琅受了伤也受了惊,邓如蕴不放心将她放在家中,只能带进了滕家来。 她把孩子放到柳明轩的跨院里,当晚滕越恰没有回府,邓如蕴安下心来照看玲琅。饶是提前服了药丸,晚间小姑娘还是有了惊厥之兆,邓如蕴担心着,一直照看她到后半夜才睡了一会。 天亮的时候,邓如蕴还没醒,搂在怀里的小玲琅却醒了。 小姑娘精神好了一些,见着姑姑睡得沉,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来。 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见此处和家里一样,院中放满了草药。但这院子外面是什么地方,她就不知道了。可巧这时,有只猫儿从墙头窜了进来。 那猫儿猫着身子趴在地上,一错不错地盯着在地上啄草的鸟。下一息,它忽的扑了上去,然而那鸟儿警觉极了,扑棱着翅膀就飞了起来。 猫儿紧追不舍,也窜了过去。 小玲琅看得起劲,举步也跟了上去,一不留神便从门缝里跑出了这个院子,但院子外面还套着院子,玲琅这才四下里看了过去。 比起刚才姑姑带着她住的寻常院落,檐上还长着杂草,这里简直雕梁画栋,到处整整齐齐,再没有一丝杂乱的地方。 小姑娘打量了一会,见那猫儿一闪身又从另一个门口跑了出去。 她好奇猫儿,更好奇这个院子外院,会不会还有更大更漂亮的院子,她抬脚也从猫儿离开的门走了出去。 门房在同婆子插科打诨地闲聊,没人留意有个小孩子跑出了门去。 ... ... 滕越昨日先佯装有事去了趟都司,转身便换了装扮往北面而去。 他正盯着的那伙流寇,前些日流窜到了西安府辖地里来,不声不响地并了一伙小土匪,占了人家的巢穴安营扎寨。 土匪虽然凶悍,但同边关外面的鞑子没法比。滕越看了一回,在附近安插上了人手,准备等把状况摸清楚,找机会将人一网打尽便罢了。 他今早才回了府里,在前院换了身衣裳,却听说母亲同妹妹又因为去旁人家的学堂读书的事情起了争执,他只能往后院前去劝解,好在没什么大事,他便准备返回外院。 不想在军中快步习惯了,竟在转弯处,一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小女孩。 小姑娘才四五岁大,撞到了他的腿上,险些摔倒。 滕越连忙扶了她一把,这才看到这孩子长得白净俏秀,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容貌似是与谁有几分相似,可他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他见她干净乖巧,被他撞到了也不哭闹,只是有些怔怔地仰着头,睁大水亮的大眼睛看过来。 滕越不由俯身问了一句,“方才我可撞疼你了?” 他问去,见她眨了眨眼睛,有点委屈地轻轻点了头。 滕越目露歉意,仔细打量了她一眼,才发现她脸上有几道红痕,因着擦了药不太明显,但耳朵却被包了起来,好像是受了伤。 “耳朵怎么了?”他不由问。 可小姑娘却转了身子,把受伤的耳朵藏了起来,像个受伤的小兽一样,不给他看了。 滕越心下一软,不由蹲下了身来,温声问去。 “你是谁家的孩子?” 他这句问去,小姑娘抿了抿嘴巴,就在滕越以为她不会开口说话的时候。 她突然道了一句。 “旁人家的孩子。” 这话说完,她好像不高兴了,小眉头一皱,一转身跑进了树丛里,跑没了影。 旁人家的孩子?这是个什么回答? 滕越不由轻笑出了声。 他不禁又往树丛看了几眼。 那小姑娘端地是惹人心疼。她好似同什么人有几分相像,只是他到底没能想出来。 约莫,只是府里下人的孩子吧。 * 邓如蕴醒过来的时候,没有看到玲琅,叫了秀娘问了一句,秀娘也傻了眼。 只是这时,小姑娘从跨院连同柳明轩的门外跑了进来。 邓如蕴吓了一跳,见她通身好好的,先放了半边心,又问,“怎么跑到外面去了?可见到什么人了吗?” 小玲琅见了几个丫鬟婆子,但他们都没有留意到她,唯独有一个人停下来同她说了话。 她看向姑姑,“玲琅刚才看到了姑... ...旁人家的姑父。” 这话出口,邓如蕴就愣了一愣。 “那,那他怎么说的?他知道你谁了?” 玲琅摇头,“不知道。我没告诉他就跑进树林里,他追不上我。” 秀娘扑哧笑了一声,邓如蕴没想到玲琅,还给滕越的鼻子上碰了点灰。她倒是松了口气,但也嘱咐玲琅不要乱跑,“就在这小院子里不要出去,等过两天你好些了,姑姑再送你回家。” 但玲琅不想走,她只想跟着姑姑。 她小声问了句,“那外面,是旁人的姑父的家吗?” 这句话拗口的像绕口令一样,邓如蕴笑了一声,摸了摸玲琅的小脑袋,“是呀,是旁人的家。” * 晚间,沧浪阁摆饭把邓如蕴也叫了过去。 滕箫照旧没来,林老夫人以手撑额没什么精神。 林老夫人这般怏怏的时候并不多,可邓如蕴不用问也知道,估摸着又是被女儿气成了这样。 可见再厉害的娘,到了孩子手里总是没招的。 林老夫人时不时就长出一气,一小会的工夫,气出了七八次,也没见缓过劲来,魏嬷嬷都看不下去了,给她拿了开胸顺气丸来,让她服了。 邓如蕴暗暗好笑。 而滕越没再提起之前的事情,只是把叫邓如蕴前来的来意讲了。 明日就是黄老太君的寿辰,那毕竟是黄西清黄先生的母亲,滕家原本是都要去的,不过滕箫这情形多半是不会给面子,那就只能带着邓如蕴一道前往。 黄老太君这场寿宴,以黄西清眼下太常寺卿的位置,不光是滕家,整个西安府,乃至半个陕西行省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要来贺。 滕越提醒了邓如蕴,“这寿宴上总还是有些规矩,你若有什么不懂的,便问母亲,尽量跟在母亲身侧。” 她是小地方来的姑娘,不懂高门大户的规矩,跟着林老夫人总不会出错。邓如蕴明白。 不过滕越又道,“但母亲也不总是方便,若是母亲不便,你便同杨家的表妹们在一处。” 杨家有两位姑娘,大姑娘杨尤纭嫁到了秦王府里,上次滕家花宴她没有来,邓如蕴也没见过她。而杨家的二姑娘就是杨尤绫了,邓如蕴猜测以杨尤绫对她的态度,多半是不想同她多说一个字的。 不过这话不好同滕越说,不然又是遮遮掩掩的行事。 邓如蕴直接点头应了,“我记下了。” 她这番应答算得得体,滕越看了她一眼,嗓音才略作温和。 “先生对我恩重如山,黄老太君又是常年礼佛、积德行善之人,只盼此次寿宴一切平顺才好。” 滕家是靠滕越这几年在外拼杀才真正立住的,在西安府的根基尚浅。 如今朝堂,小皇帝继位才四载,又是个爱玩的性子,朝中大事由顾命大臣来保倒也罢了,偏皇上信重身边的大太监,几年的工夫,这位大太监已经权倾朝野。 顺者昌,逆者亡,有了这位大太监执掌无上权柄,下面的人若是毫无根基之辈,要么就得攀附于他坐等飞升,要么就只能被生生踩在脚下埋进泥里。 滕越并不想攀附什么权贵扶摇直上,但也得稳住自己的根基,以免被这股歪风邪气殃及。 ... ... 这晚男人歇在了柳明轩。他来了邓如蕴反而颇多不便。 秀娘小声告诉她玲琅到了晚上又有些发热,可邓如蕴看着坐在房中看书的男人,她今晚不便去跨院里抱孩子睡觉了。 她吩咐了些药让秀娘给玲琅服下,看着时候不早便也同滕越一道洗漱上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