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病美人火葬全员》 1、漂亮青年 “小云总怎么不去喝酒,反而在这里躲懒。” 身后男人慵懒的声音,令靠在窗台上的裴云洲一下子挺直了脊背,痉挛的胃部和灼热的体温令裴云洲的大脑一阵晕眩,但还是在来人尚未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就理好了散乱的衣领,连西装外套的褶皱都被抚平。 “陈董。”裴云洲唇边泛起熟练的笑意,一手不动声色地抵在胃脘,一手拾起放在一旁的酒杯,与来人轻轻碰了一下。 这两日他本来就有些不舒服,今天的酒宴本来想推掉的,但是想起父亲告诉自己,这位陈董今天也会来赴宴,还是准时出现在了酒店里。 六月的晚风都带着燎人的温度,裴云洲的后背却不知何时完全被冷汗浸湿。 身体的反应很难受大脑控制,胃里一阵阵的翻涌几乎绞尽了裴云洲面上的血色,唯余眼尾因为饮酒而泛起的一点绯红。 “小云总真是年少有为,少年无双啊。”男人随意抿了口酒,失望又直白的目光落在裴云洲拢紧的领口,如果目光能化作实质,裴云洲毫不怀疑自己的衣领早被撕碎。 更别提,对方说出“少年无双”四个字的时候,语气里怎么听都满是狎昵意味。 ……但“有求于人”的他却非但不能抗拒,还要若无其事地维持唇边的笑意,并且喝完手中的酒。 将红酒饮尽的时候,甚至不忘有意无意地以舌尖将那残存在唇边的最后几滴酒液也一并吞吃入腹,配上殷红眼尾,愈发显得风情艳盛。 望向他的目光明显一暗,就连呼吸都晦涩三分。 男人自觉活了三十多年,在圈子里什么没见过,也很难抗拒这样的风景。 毕竟,这位小云总的姝色,在上流圈子,可是人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然而冰冷的酒液入腹,原本就一阵绞痛的胃部翻涌更甚,令裴云洲腿软得险些站立不住,只能勉强倚靠身后的栏杆保持脊背笔挺的姿态。 “小洲啊,这个项目很重要,你一定要和陈董谈妥拿下,你明白吗?” “都是妈妈不好,如果不是妈妈身体这么糟糕,你爸爸也不至于把公司丢给你回来照顾我。小洲,你是裴家唯一的支柱了,你永远都是爸妈的骄傲。” “还好妈妈从孤儿院里找回了你,裴氏如果没有你,还能怎么办呢,小洲。” 父母的殷切希望适时在耳边响起,裴云洲艰难地眨了眨眼,终于将眼底那片雾气驱散,神志也清明些许。 母亲的身体那样糟糕,而他不过是胃病犯了,不该这么矫情的。 当年在孤儿院里,什么苦没有吃过,现在的生活明明已经很好了啊。 “听说陈董最近在看北城新区的项目,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听一听我的企划?” 裴云洲从包厢里躲出来的原因,是身体实在有些难受,但如果能借此时机将事情解决,也就顾不得那些不舒服了。 这位陈哲陈董是新能源领域的领军人物,裴家如果能与其合作,拿下北城新区的项目才有胜算。 要是自己将这件事搞砸了,父母一定会对自己很失望的吧? “小洲啊,从此以后你就是裴氏的总裁,父亲老了,帮不了你了,万事都要靠自己了,你明白了吗?” “妈妈身体不好,得搬到乡下好好休养,你一个人住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裴氏和妈妈都需要你,小洲。” 当年他尚未成年就接过了裴氏的大旗,一点一点将这座将倾的大厦扶正,与其说裴氏看着他成长起来,倒不如说是他看着裴氏成长起来的。 裴云洲其实并不爱这些,他更爱自由的、明亮的生活,而不是无休无止的商务合作。 但为了父母和裴家,为了让家族能变得更好,他虽然不喜欢也甘之如饴。 只要一想到是母亲将自己带离了孤儿院那个痛苦的地方,裴云洲就觉得,好像所有的困难都不再是困难了。 裴云洲虽然不愿,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很擅长这些事,也很擅长利用自己的优势,望向陈董的目光亮了三分。 灯光下的青年因为饮了酒,眼底泛起明显的潮意,眼睫随呼吸的频率轻颤时,如有星光洒落,潋滟又温柔。 “小云总真是年少有为,百闻不如一见,”陈哲虽然向裴云洲伸出了手,语气却依旧轻佻,“那我明天,就在公司里等着小云总的到来了。” 强忍着胃里的绞痛,裴云洲伸手去与他握手。 掌心挑逗似的轻蹭满是轻薄意味,裴云洲却只能装作无事发生,甚至还要勉强维持面上的笑意。 “那么,小云总,明天见。”温热的呼吸骤然喷洒在裴云洲的耳侧,接着又消失不见。 露台上很快就剩下裴云洲一个人。 强压下去的不适此刻纷纷上涌,令裴云洲的意识都有些恍惚。胃里的恶心更是一阵加剧,也不知是因为又喝了酒,还是因为刚刚那位陈董毫不掩饰的欲色。 方才维持了许久的端正姿态再也维持不住,裴云洲重重瘫软下去,膝盖磕在地砖上,发出一阵闷响。 肌肉记忆不需大脑控制,指尖下意识就从西服口袋里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一下快过一下地、机械地擦拭起了自己的掌心、手背,而后是脖颈和耳廓。 擦拭着所有被人触碰过的地方。 常年缺乏锻炼又久居室内的青年皮肤雪白,只要轻轻触碰一下就会留下痕迹。此时,只是被手帕擦了几遍,肌肤就被磨红,仿佛只要主人再用点力就要破皮。 那鲜红的痕迹,看上去就分外可怖。 但主人却恍若未觉。 他只是有些唾弃自己,唾弃这样能在名利场上长袖善舞、不择手段的自己。 一面唾弃,一面却还变本加厉。 如果他不这样做,不能拿到那些项目的话,父母应该会对自己失望的吧。 可是、可是他这样做了,阿冽一定会不高兴的。 要擦干净,不然、不然阿冽会不喜欢的…… 阿冽喜欢的,从来都不是这样的自己啊。 许是晚风带走了裴云洲身上最后一点热度,以至于身体下意识开始渴求另一个人的温度。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指尖代替大脑做下了决定,拨通了他的紧急通讯。 “洲洲,你怎么了?” “洲洲,听得到我说话吗?” “你说句话……” 隔着电波的声音虽然有些失真,但也依旧低沉好听,在对面久久没有应答时的焦急更是不似作伪。 恋人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神秘力量,一下子就令裴云洲莫名缓过了一口气。 “我没事,我只是有点想你了,”裴云洲费力地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底不受控制积起的水雾,勉强想起裴冽与自己说过的这两天的安排,想要对方来找自己的念头改了口,“明天还要考试,你、你别看书太晚,早点休息。” 这话说完,裴云洲终是彻底失去了意识。 留给裴冽的,只是手机连同裴云洲自己的身体一同砸在地上的声音。 本该在“图书馆”里“彻夜复习”的裴冽眉心微蹙。 裴云洲不是在参加酒宴吗,这是喝醉了想要他来接? 看样子,身边好像还没有带其他人。 今晚的会面对他来说还挺重要,裴云洲怎么就给他搞成了这个样子。 “抱歉,临时有点事情,不得不失陪了,”回到包厢的裴冽语带歉意,“扫了几位叔伯的兴,今日这顿我请了,下次再聚。” “没事裴总,你去忙吧,也别结账耽误时间了。” “裴总年少有为,是我们占用了裴总的时间才是,哈哈哈,裴总这声叔伯我们真是愧受了!” 裴冽再次向众人点点头,这才退出了房间。 裴云洲有什么安排通常都会向他报备,他清楚地知道裴云洲今晚的行程根本不可能遇到什么状况,更何况,裴云洲的酒量哪怕放在这个圈子里也称不上差,现在裴氏又大有起色,连带着明面上的掌权人裴云洲水涨船高,总不至于还跟刚开始一样,什么酒都需要他喝。 那怎么还能醉成那样? 今晚的酒宴,他好不容易才约上的几位商、政界长辈,却因为裴云洲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被彻底打乱节奏。 真不想管。 不过他还有用。 许是柔和的晚风很能安抚人心底的烦躁情绪,又许是眼前这一幕的冲击力实在太大,在裴冽看见露台上昏倒在地的裴云洲时,先前的不满消失不见,转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绪。 灯光下,青年的衣衫揉皱凌乱,领口因为摔倒的缘故微微扯开,露出一片绯红莹润的肌肤。 肩胛磕在石砖上,不可避免地擦伤出血,将雪白的衬衫染红一片,再不复干净纯粹。 本该柔顺细腻的发丝彻底乱开,遮住青年漂亮的脸孔,唯独露出其下那对水光朦胧的桃花眼,以及眼尾那抹让人根本无法忽略的殷红。 面前的青年无疑是漂亮的。 可同时也是凌乱的、凌虐的、破碎的—— 总之,就是不是他记忆中的、不是那张旧照片里的干净柔软,洁白无瑕,温柔可亲。 “洲洲……”嗓音低哑阴沉,眸光墨色翻涌,似是而非地念着怀中人的名字。 “舟舟……” 2、有火在烧 就连裴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看见昏倒在地上的青年的那一刹那,自己的呼吸就有些错乱,将裴云洲打横抱起的手也不受控制地发着颤。 他怎么能,又怎么敢打破那些美好的记忆和幻想! 记忆里干净漂亮的少年,就连不知修补过多少次的旧衬衫都始终保持着雪白的模样,不染一点尘。 大脑里那个声音不断提醒着他—— 这不是他的舟舟。 直到指尖接触那柔软肌肤时,裴冽终于有些迟钝地意识到,裴云洲发烧了。 而且是高热的那种。 额头和脖颈烫得吓人,手脚却是冰凉的。至于眼尾那可疑红痕,更像是主人意识朦胧间对全身所有不适的唯一一点宣泄。 哪怕再没有医学常识的人也能感觉到,裴云洲此刻的情况似乎很糟糕。 裴冽的心猛地揪了一下,但同时,又不受控制地松了口气。 还好,他的洲洲还是那个记忆中的舟舟,现在这副样子只是因为病了而不是其他什么原因。 哪怕病了也依旧不声不响,温柔地任人施为,哪怕身上真的很难受,也会默默承受,就连流泪都小心翼翼。 只有被欺负得狠了,才会从唇齿间溢出一点很轻、很轻的,压抑的喘息。 永远干净、温柔又漂亮。 这才是他的洲洲,他的…… 舟舟。 裴冽望向裴云洲的眸光难得温柔几分。 轻柔的吻落在裴云洲的眉心和眼尾,复而顺着侧脸的红痕一路向下,直至落在泛着绯色的颈项间,最后是带血的肩胛骨,直至嘴里都染上了血腥味。 并没有预想中的腥苦,反倒和怀里的人一样干净,一样浅淡。 裴冽的唇边泛起一道莫名的弧度。 “我这就带你去医院,别怕。”裴冽的嗓音低沉,听不出什么喜怒,指腹一遍遍描摹怀中青年殷红的眼尾,直至摩挲出的红痕将青年原本的艳色彻底盖过,仿佛打下独属于自己的印记。 “不许你再离开我了,舟舟。” “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语气虽冷,眉眼间,却满是缱绻温柔。 次日,裴云洲是在监护仪的报警声中醒来的。 冰冷的液体自手背一路沿血管分布向体内各处,激起一阵冷意,裴云洲下意识就挣了一下。 他的动静很快也惊醒了伏在床边浅眠的人。 “醒了?有没有感觉好一点?”裴冽嗓音明显沙哑,听上去就像一宿没睡。 裴云洲茫然地眨了眨眼,意识终于渐渐回笼。 “阿冽,你怎么在这,今天不是要考试吗?” 见对方醒来第一句话不是别的而是关心自己,裴冽心中泛起一点微妙的自得和快意,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圆谎道:“昨晚接到你的电话,我怎么放心的下。现在都要中午了,我是考完试才回来接着照顾你的。” “对不起,阿冽……”裴云洲吃力地揉了揉眉心,“给你添麻烦了,我不该给你打电话的,我也没什么事,挂完水就好了,本来该叫应助理的。” 听到裴云洲说自己“没什么事”,下意识就想到在他昏睡时,医生对自己所说的话。 ——怎么年纪轻轻的,能给自己折腾出这一身病呢?现在的年轻人啊,哎,真是,仗着年轻就没日没夜地工作应酬啊。身体本来就不好,又这么辛苦,这怎么吃得消?今年这都几次进医院了? 其实医生这话倒也不算稀奇。 裴冽相信,除了裴云洲本人,恐怕没人比自己更清楚他的工作强度,就连裴云洲的特助应许都不行。 作为裴氏真正的继承人,同时也“白手起家”经营了自己的产业的裴冽清楚地知道,想要将坍塌的大厦扶正需要耗费多少心血。 只是,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心中升起的疼惜很快就被别的想法所取代。 明明等到他接过裴氏大权,一切就好了呀。 从始至终,裴氏只不过是需要一个能替他挡去那继承前的一劫的代理人而已呀。 明明从来没有人以裴氏的未来要求洲洲呀。 他的洲洲,不该会这么多,更不需要会这么多,只要当一朵温柔纯白的菟丝花,安静地依附于他就好了。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 为什么要和他的舟舟一样,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这么不要命呢? “我不照顾你,还有谁能照顾你呢。”裴冽抬手替他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 至少比起裴父裴母,自己还有几分虚假的真心。 如果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的真心也算真心的话。 说着,裴冽给裴云洲腰下垫了个枕头,扶着他靠床坐起来:“洲洲,等你的公司再好一点了,就好好休息一阵吧,我会陪着你的。” “医生说你最近都没好好吃饭,我买了点好消化的白粥,先吃点粥再吃药。” 裴云洲正要接过碗筷,一勺稀粥已然送到了他唇边,裴云洲的脊背都僵了一下。 往日里,裴冽虽然待他很好,但两人的亲密举动,几乎不会发生于除了卧室之外的地方;而至于那些亲密举动,成年人间的拥抱、亲吻乃至更甚一步都不少,却极少有在生活里这样体贴的小细节。 裴冽很快察觉到了裴云洲的不安。 不过不要紧,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裴云洲,更明白如何只配他的身体、安抚他的情绪。 下一秒温热的吻落在裴云洲嫣红的唇瓣,舌尖很快撬开对方虚掩的门齿,亲昵地搅扰品尝另一个人的气息,截然不同的体温交融,热度在冰冷的病房中弥漫,惊得窗框上的雀鸟都拍了拍翅膀飞走,再不敢看。 裴云洲身体一直不好,身体尤为敏.感,在两人亲近时从来都是占据下风的那个;更何况此时又在病中,哪能受得了这样的折磨,眼尾很快就泛起一层湿意,琥珀色的瞳仁里噙满了水光,仿佛只能映出裴冽一人,就连呼吸都变得破碎,唯余从喉口溢出的、轻不可闻的喘音。 因为输液降下去的体温再次攀升,唇齿间最真实的触感最大限度放大了身体的缺氧,与极致的快意相伴而行的,是极致的晕眩。 怀中人予取予求的反应极大地取悦了施.暴者,裴冽甚至觉得对方不正常的体温,透过两人相接的唇瓣传递到了自己身上,就好像发热的那个不是自己,就好像自己身上,同样有火在烧。 在青年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裴冽忽然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在这之前还不忘将一口气渡给了他。 意识涣散间,裴云洲听到对方似乎在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照顾你不是应该的吗。” 大脑无暇分析其他,只能迟钝地点了点头。 “好了洲洲,我喂你喝粥。”体贴地吹凉勺子里滚烫的粥,目光却是不动声色地落在裴云洲领口大片的肌肤上。 本就偏大的病号服穿在纤细单薄的青年身上松松垮垮,仅是低头吃粥的动作,都会滑下一截,露出一片雪白肌理,甚至是再向下的一点隐约春光。 可偏偏,主人对自己这副诱人遐想的样子毫无所知。 裴冽的眸色又是一深。 他并非不想叫应助理来照顾裴云洲,自己继续回去与那些大鳄们聚会。 可一旦这样的舟舟被另一个人如此审视甚至是触碰,那就要变得不干净了,不干净了就不是他的舟舟了。 这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 裴云洲本来就因为常年吃得少胃容量变小,此时又因为在病中没什么食欲,若非是因为裴冽在一勺一勺地喂他,恐怕半碗都吃不下去,但还是强撑着将一碗粥吃尽了。 “还好我还有你。”裴云洲病中虚弱,但方才被他吻得面上发烫,此时眼尾红晕犹未褪去,平添几分破碎美感,难得地大着胆子,伸手环住了他的肩颈,在他唇角很轻、很轻地碰了一下。 在两人的关系里裴云洲很少主动,这样的举动已经称得上出格,看得裴冽喉头发紧,险些就要沉溺其中忘却正事—— 但所谓的失神,也只是一瞬间。 “你吃完了我就先回学校了,”裴冽替他掖了掖被脚,“好好休息,洲洲,别太辛苦,这两天忙,晚上我再回来陪你。” 许是病中容易脆弱,望着裴冽离去的背影,裴云洲再次陷入恍惚,指尖不自觉地落在自己的唇角,那里似乎犹萦绕着另一人的余温;感受着紊乱久久不能平静的心跳,又觉心中无比涨满。 直到墙上的壁钟两点报时准点响起,裴云洲猛地惊醒过来。 昨晚好不容易拿到的和陈氏商讨合作的机会,他还没忘。 刚才阿冽都说了,等他的公司再稳定一点,就陪他一起好好休息一阵,他一定要努力才好。 “两点了,我该工作了。”在分钟不疾不徐的滴答声里,裴云洲下意识地起身穿衣,直到手背上一阵尖锐疼痛传来,才想起自己还在输着液。 动作熟练地拔掉针头,针眼处当即溅起了血,染在蓝白病号服上,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而拔针所带来的疼痛,裴云洲只恍若未觉,反而出神地盯着床边的旧西装。 经过昨天那一番折腾,原本整洁的西装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衣料皱皱巴巴,还沾上了不少灰尘和血渍。 这样的衣服,怎么能在会谈上穿呢? 下午的会面非常重要,这个项目足以令裴氏在明城的地位再上一台阶,这么好的机会,他必须得把握住。 等到自己二十四岁生日,父母把股权转让给自己,裴氏又更上一层楼,他有了话语权,向家人公布自己和裴冽的关系,也就没有问题了吧。 不能让父母失望,更不能让阿冽失望—— 如果因为自己还不够强大的原因,不能让阿冽被所有人接受,阿冽一定会很难过的。 阿冽难过,他也一定会很难过的。 “应助,开车来医院接我,顺便再给我带一套新的西装来,我的尺码,你知道的。”语气淡淡公事公办,俨然又是那个年少有为的小云总,只是说到这里,裴云洲迟疑了一下。 西装要贴合自己的尺寸才算得体,裴云洲的指尖犹豫地落在自己单薄的腰际,半晌,补充道:“腰围,要改小四五厘米的。” 3、明码标价 特助应许裴云洲亲自带出来的人,办事效率很高,不过半小时就带着新西装到了医院。 敲响病房门,在一声“请进”后,应许看见的就是坐在桌前办公的裴云洲。 窗下的青年身形清瘦,宽大的蓝白病号服沾上了血,放在别人身上本是狼狈不堪的模样,放在他的身上却依旧显得从容清隽,不染片尘。 应许有些恍惚地想,或许,是因为即使在病中,他的脊背也始终挺得笔直吧? 金红日光自窗外倾泻而下,给裴云洲苍白的侧脸染上一丝薄红。 应许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迟滞。 饶是他出身名牌大学,此刻搜肠刮肚也只能想出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1”来形容眼前的青年。 “……应许?”见对方似乎愣在了那里,裴云洲的目光从笔记本电脑前移开,“怎么不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没事。”应许毕竟担任总裁特助多年,应变能力一流,很快反应了过来,将买好的衣服递给了裴云洲后就准备到房间外等他换好衣服。 只是,在他靠近裴云洲的时候,难得地欲言又止。 “还有事?” 青年漂亮的眉眼微微蹙起,应许不得不避过他的目光,才能勉强保持平静道:“我只是觉得,您身体不舒服,还是好好休息吧,和陈氏的合作项目不是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吗,也不差这一会儿。” 担任总裁特助多年,应许清楚地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但看着阳光下虽满面病容也难掩昳丽光华的青年,他还是没能忍住心底的实话。 应许本以为裴云洲不会回答自己,却不曾想,面前的青年在提到合作项目时,竟难得地笑了起来。 并不是时时挂在唇边的那种模式化的笑容,而是真心实意的笑,就连眉眼都舒展了几分,日光倾洒在他唇边浅浅的梨涡,平添了一点圣洁意味。 在这一瞬间,应许甚至莫名觉得,再不会有任何事任何人,比面前的青年更干净更纯粹了。 “这个项目很重要,我要亲自跟,下午就要去和陈董会面了,自然要再准备一下。”裴云洲很快也意识到了自己大抵有些失态,唇角勾起的弧度散去,只是一个人真正欢喜的时候,哪怕没有在笑,眼底的笑意也是藏不住的。 应许的心底莫名闪过一丝酸涩,但到底很快收拾好心情,替裴云洲带上了门。 “好了,进来替我打领带吧,”裴云洲系上最后一颗扣子,眉心微蹙,“不是和你说了买腰围比之前小四五厘米的西装吗,你是怎么选的尺寸。” 松垮的腰线并不服帖,从侧面看甚至有些空当,应付一般的商业活动倒也够用,只是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显然不算得体。 “已经按您的吩咐选过尺寸了,”应许一面轻声回答,一面伸手将领带套过裴云洲纤长的脖颈,“而且,这已经是成衣店能买到的,最小的腰围码数了。” 裴云洲颈项间的肌肤在阳光下简直瓷白如玉,应许系领带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指尖触碰到那细腻雪色。 生怕指尖的细颤和不合时宜的热意,会出卖自己见不得人的心思。 哪怕他已经尽力延长系领带的时间,打一个简单的温莎结,也还是太快了。 嗓音停顿片刻,应许犹豫地补充道:“或许是您最近太累了。” 言下之意,实在是裴云洲清瘦得太厉害。 “应许,你今日说得有点多了,”裴云洲轻轻抬起了头,浅淡如水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但应许与他相处这么久,清楚知道这是生气的前兆,“别弄错自己的身份。” 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将他彻底惊醒。 别弄错自己的身份。 一时间应许几乎要以为自己那些心思,已经完全掩盖不住。 幸而下一秒,就听青年和悦地说:“你是我亲自带出来的特助,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吗?” “是的,我不会让您失望。” 开车送裴云洲去见陈哲的路上,应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彻底心灰意冷,还是松了口气。 又或许,兼而有之。 裴云洲看向后视镜中的自己。 面色有些苍白,唯有双颊泛着淡淡的血色,唇边则是那抹亘古不变的、程式化的笑容,仿佛再多一分会让人觉得轻薄,再少一分则显得冷淡。 很好,除了略显宽大的西装外套,没有丝毫不完美,半点看不出他犹在病中。 “裴总这边请,我们陈董在办公室等您。” 裴云洲礼貌地向对方微微颔首,神色自若地走进了陈哲的办公室。 “小云总终于来了,坐。” 并未如裴云洲想象的,在一个会议室里向陈氏集团的团队介绍自己的企划,而是在办公室里,对着陈哲一人。 这样大的项目,对方的态度却这样不慎重,裴云洲心中一跳,眉心不由微微蹙起,但旋即就被主人压平,唇边仍旧是熟悉的和煦笑意:“很感谢陈董给我这个机会,我的标书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好啊,早就听说小云总年少有为,请。”陈哲将演示屏前的位置让给裴云洲,自己则姿势随便地坐在沙发上,指尖漫不经心地在茶几上轻叩。 这样的姿态,对于接见处于平等地位的合作伙伴而言,实在太过散漫了。 但这个合作伙伴只是裴云洲。 只是这个,自己身份和际遇,以及未来都是上流社会心照不宣的秘密的裴云洲。 有些人的身价多高,取决于对方能创造多少价值。 而有些人的身价多高,取决于…… 其他人究竟能明码标价地为他付出多少。 站在这样的角度,实在很难对裴云洲产生什么平等的想法。 裴云洲并未因对方的轻视而有什么不悦,神色如常地打开了准备好的ppt。 “北城新区的建设,是明城未来五到十年内的开发重点,是绝对的市政大项目,想要拿下竞标,必须让政府看到我们项目的特殊性。” 进入工作状态的青年唇边虽含笑意,嗓音却清冷严肃,显得尤为严谨认真,当他清冽如水的目光直视着听众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克制住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的本能欲.望,不论是青年讲述的内容、动人的嗓音还是出众的气质,都仿佛有着最原始的魔力,天然就能聚焦一切光点。 哪怕这只是一句套话般的开场白。 陈哲的坐姿渐渐严肃,指尖敲击的节律也在主人毫不自知的情况下渐渐放缓,直至最终停息。 “政府需要看到新意和发展前景,而陈氏与裴氏的联袂就是一种新意。新能源市政的建设,无疑是未来全世界新型城镇发展的导向,在这样的背景下,如何尽可能降低新能源建设成本,同时提升新能源利用效率就成了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从设计思路到建设方针,从利润推算到风险预估,从前期投资到后续宣传,短短十余分钟的时间,裴云洲没有看过一眼稿子,却能如行云流水侃侃而谈,甚至还会在适当的时间稍加停顿,留给若有所思的陈哲以回味思考的时间。 而陈哲的注意力,不受控制地从对方一启一合、水光潋滟的的唇瓣,转移到对方所讲述的内容。 听到后面,甚至忍不住去想,原来所谓的“年少有为”,称得上名副其实。 至少自己在二十三岁的年纪里,还远远做不到这样尽善尽美。 “我今天的企划就介绍到这里,不知道陈董有没有什么疑问?我一定尽力解答。”最终,裴云洲浅笑道。 陈哲在圈子里不知听过多少人的汇报,从没有一次听得像今天这么认真,以至于在对方话语落下的那一瞬间,还生出了几分怅然若失之感。 “嗯,陈董?” 青年的尾音微微上挑,像是温柔的猫咪伸出毛绒绒的爪子,在听众的心尖有意无意地抓挠了几下。 夕阳余晖适时为青年单薄的身形勾勒出一道金边,腰细腿长,漂亮得近乎晃眼。 自诩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陈哲半晌才回过神来。 “小云总真是年少有为,”陈哲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我的确有几个问题想进一步了解……” 在和陈哲签订初期合同的时候,裴云洲没想到事情能进展得这么顺利,更没想到他试探性地多要了一分利益,陈哲居然也毫无异议地同意了,这对利益至上的商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我还有事,就不送小云总了。” 若非跟对方临别握手时,对方在自己掌心变本加厉的摩挲,裴云洲险些都要对他改观。 “陈董再见,合作愉快。”裴云洲试图和昨晚那样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只是这回对方面上虽笑眯眯地,手却握得颇紧,以至于裴云洲用上了几分力气都不曾挣脱。 直至将他每一根手指都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才被人放开。 这样露骨的暗示令裴云洲面上的笑意总算有些挂不住,快走了两步离开了办公室。 自然,也就错过了陈哲和公司副董后面的对话—— “陈董您为什么要让那一分利啊,这么大的项目,一分利可比得上其他项目的三分。” “这一分利可不是给他的,”陈哲的语气意味深长,“这一分利是给裴家的。” “我既要参与这场明码标价地竞争,总要,出得起价码才好啊。” “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合同签得不顺利吗?”回到车上,应许犹豫地问道。 裴云洲没有回答他的话,直接把初期合同甩给了他,自己则如昨晚那般,从口袋里拿出手帕,一根一根、反反复复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应许很快看完合同,心中疑惑合作明明很顺利,正打算问问自家总裁是怎么了,一回头,就见裴云洲似是软倒在了座椅上。 “裴总,裴总?” 并未得到回应的应许慌忙地打开车门到了后座查看裴云洲的情况,手背迟疑地探上对方光洁的额头。 烫得好像有一团火在烧。 4、温柔原罪 短短两天内的“第二次”住院迎来的,自然是医生又一次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哪有这样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总得为我们医护想想吧,病人自己偷偷跑了,我们可是要被追究的!这里虽然是私人医院,也不能这么随意造作啊!到底会不会听话的,懂不懂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的!” “我们裴总比较忙,非常抱歉医生,”应许私心里不太愿意听到自家总裁被这人这样说,哪怕医生是苦口婆心为裴云洲好也不行,下意识为他争辩道,“但我们裴总人真的很好,也很为别人着想的。” 医生没想到他会这样反驳自己,莫名想起了昨晚送这位小裴总来的那个年轻人。 似乎,也是像这位助理先生一样,在自己交代病情的时候点头称是,转而就在自己“骂人”的时候不由分说地辩白起来。 甚至比这位应助理更加强硬—— “我的舟舟是世上最温柔也最干净的人,请您不要这样说他。” ”舟舟醒来要是听到了,一定会很难过的。” 望向怀里那位小裴总的目光柔和缱绻,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医生欲言又止看向即便在昏睡中也安静无声的裴云洲,神色复杂,不免回想起裴云洲偷偷离开时留下的那张字条。 裴云洲倒还真懂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深知自己偷偷离开必然会给医护人员造成麻烦,特意留下了声明书,还有一封道歉信,字迹隽永,字如其人,就连对方住过的病房,离开时都整整齐齐,若非那件病号服上沾染了血渍,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没有留下过任何痕迹一样—— 哦不,还是留下了痕迹的。 窗台那盆有些干枯的绿植,被悉心地浇上了水,又挪到了向阳的位置,土壤微微泛着湿意,枝叶上的灰尘被小心除去,以至于这才经过一个下午,那盆垂头丧气的植物已然有了几分欣欣向荣的姿态,枝叶嫩绿,充满了新生的希望。 很难相信能这样苛待自己的身体的“工作狂”,同时也是一个能这样温柔地对待一盆植物、悄悄地热爱生活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的确是很温柔的人啊。 “算了算了,随你们、随你们吧。” 医生摇了摇头,同时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真是搞不懂这群有钱人。 晚间裴冽结束今天的工作安排回到医院的时候,裴云洲仍在病床上安静地昏睡着,助理应许正坐在床边剥一个橘子,橘瓣上每一条白须都被小心翼翼地摘除干净,神情专注而认真,仿佛自己手里的不是一个橘子,而是什么珍贵易碎的物品。 裴冽的指尖当即就不自觉地攥紧。 雄性在某些时候,总有着野兽的直觉,能够轻而易举地分辨同类的气息,名为“痴迷”的荷尔蒙除非彻底封心锁爱,否则永远无法藏住,尤其是在滋生了同样的荷尔蒙的同类面前。 此时也不例外。 大概是应许剥橘子的动作太过专注,另一个人的进入并未引起他的察觉。 但这种专注在裴冽眼中,无疑是这位“没弄清楚自己的身份”的小助理觊觎自己心爱的宝物的又一罪证。 从商务场合回来的裴冽换下了正装和皮鞋,恢复了在裴云洲面前惯常的“学生打扮”,周身气势本该也一并收敛起来以免让他的洲洲察觉出不对,但此时裴云洲既然还在昏睡,他也就完全没了顾忌。 一步一步走在病房地板上的脚步很轻,却又仿佛有着千钧的重量。肃杀寒气自他周身不动声色地弥散开来,逐渐侵染乃至彻底占据整间病房,目光中不加掩饰的墨色落在床边那人的位置—— 那里,本该是他的位置。 昨夜的他,正坐在那个位置上,以同样小心翼翼的姿态剥去裴云洲的外衣,接着剥去被血迹和灰尘弄脏的衬衫,直至露出其下光洁细腻,又因为发热和饮酒泛着淡粉的羊脂暖玉。 这是上天独赐给他的礼物。 他也是坐在那个位置上,温柔地爱抚过这件礼物的每一寸肌理,直至用蓝白色的病号服,精心地将这份礼物包装完成。 他可以亲手拆开又复原这份完美的礼物。 而应许只能小心地剥开一个橘子。 这样的认知令裴冽有了一瞬间的快意,但这种快意随即又被更深的怀疑所取代—— 可是今天,不乖的洲洲偷偷溜出去又回来,又是谁给他换的衣服? 不断攥紧的指尖,几乎要在掌心勒出一道血痕。 尖锐的疼痛直击大脑,裴冽却毫无感觉。 比起掌心的剧痛,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嗡鸣更令人心绪跌宕。 究竟,是谁给他换的衣服? 应许也许不只能剥一个橘子。 还能剥一些别的什么。 这个认知一旦产生,便如奔涌而来的呼啸山洪,几乎要将所有理智一并推翻冲垮。 安静的病房里,裴冽甚至能听见那不和谐的、属于第三人的呼吸声。 也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呼吸声。 随着裴冽周身冷厉气场的靠近,应许终于觉出了不对,下意识抬起头,蓦地就撞入了裴冽冷淡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 那双剑眸里,盛着满眼浓郁的墨色,不带一丝光亮,全然是黑的。 作为跟着裴云洲最久的贴身助理,应许对总裁的私人关系多少知道一点,在他原本的认知里,裴云洲的秘密男友不过是一个没出校园的学生,完全没想过,对方竟然能有如此骇人的气势—— 这样的气势,他只在跟着裴云洲和那些豪门巨鳄会谈时,在他们身上见过。 然而这样的气息,又似乎只是他的错觉。 在应许以为对方要毫不犹豫地向自己宣誓主权的时候,青年似乎又变回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 “你是应助理吧,洲洲经常和我提起你,谢谢你平时照顾洲洲,”裴冽唇边含笑,不动声色地伸手接过应许手里的橘子,“今天下午洲洲出去谈生意,也辛苦你送洲洲回医院又帮他把所有手续处理好了。” “应助真是心思细腻,剥个橘子都这么干净,难怪洲洲总说你是很好的助理。” “不过洲洲对橘子过敏,不能吃橘子。” “当然应助理虽然常常跟着洲洲,也只是洲洲工作上的下属,不知道这件事情有可原。” 应许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对方明明只是一个学生,说出的话也稀松平常,此时竟莫名有些讷讷不成言。 到底对方才是正主,他既然来了,自己也没有借口再留在这里,只好不甚情愿地离开了裴云洲的病房。 直到回到车里,应许才终于对刚刚裴冽的那番话回过味来。 青年虽未有一句指责他的言语,但话里话外,每一个字,无不在提醒他的身份。 应许面色一白。 他,只是助理。 此时的病房里,只剩下居高临下地站在床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直勾勾盯着裴云洲的裴冽,以及犹在昏睡中,对病房里刚才的剑拔弩张毫无察觉的裴云洲。 病床上的青年面无血色,唯有双颊一片酡红,仿佛比昨夜病得更重。 裴冽就这样看着裴云洲的脸,思绪却是飘到了其他地方。 上流社会对裴云洲明里暗里的评价,那些大鳄们上不得台面的腌臜心思,裴冽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 冰冷的指尖落在裴云洲殷红的唇角,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摩挲。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自己能对那些人对裴云洲的“有色目光”无动于衷,却完全接受不了应许小心翼翼的爱意。 也许,只是因为害怕。 他敢肯定裴云洲绝对不能接受那些明码标价的示好和爱意,却不敢肯定裴云洲不会被日日的陪伴和关怀所打动—— 毕竟,当初的自己,也是这样接近的裴云洲呀。 又或许,是因为那些人能给得起财富和名利,却给不起爱,而应许可以。 ……应许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与自己一样! 裴冽不愿去听那潜藏在意识最深处的声音。 那个声音在说,你怕的,不过是真正纯粹的爱意。 毕竟,他对裴云洲的爱,从来都是带着目的的啊。 “舟舟……”眼底墨色更甚,指尖不自觉地向那殷红唇瓣靠近几分,只差一线就要突破禁地。 病床上的青年对自己所处的危险境地无知无觉,在昏睡中双唇轻启,从喉间溢出一声破碎的梦呓。 “阿冽,阿冽。” 湿热的呼吸喷洒在裴冽的指腹,几乎要将裴冽的指尖烫伤,乃至连同他的理智一道灼烧。 听见裴云洲即便在病中昏睡时,轻声呢喃的,也是自己的名字,裴冽的脑海里升起荒谬又的自满快意。 还好,在这场无形的战役里,他才是胜者。 冰冷的指尖自唇瓣间探入,触及滚烫柔软的口腔内.壁。 与裴冽冷淡如一潭死水的目光相反的,是指尖的动作,带着灼灼难熄的欲.火,在另一个人的领地侵袭搅扰,毫不留情地剐蹭柔嫩的黏膜。 病榻上昏睡的青年实在是个很温柔的人。 温柔到,即便口腔被如此暴戾地攻城略池,也只是柔顺地躺在那里,下颌甚至顺着对方的动作微微张开,主动给入侵者留出自如的空间。 本就只是靠药物压下去的体温,在下午那一番劳神劳力的会晤后攀升得更高,滚烫灼人的气息与青年平日里流露出的清冷镇定大相径庭,就这么毫无遮掩地将所有软弱暴露于人前。 两根手指轻轻夹住了柔软的舌尖,粗粝的指腹在上面不轻不重地打旋,换来的,是青年昏睡中更加难耐的气音。 眼尾不受控制地泛红,接着就有滚烫的泪珠将落未落,挂在纤长眼睫上,显得破碎又倔强。 “舟舟……” 裴冽挺直的脊背微微弯起,拉近了自己与裴云洲间的距离。 同时,也将指尖送得更远,几乎抵在软腭之间,立时就引起了青年不自主的生理反应。 恶心欲呕的动作被指尖抵住,非但不能纾.解,反而引起咽后壁的收缩,喉头不自觉地绷得更紧,连带着不适的低吟愈发频繁,亦愈发破碎。 始作俑者眉目冷淡地观赏着这一幕。 也无怪那么多人,不管是那些见惯了所谓的大场面的上流人士,还是像应许这样的普通人,都对他的洲洲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实在是床上的人太漂亮了。 受害者有罪论本不该成立,但在裴云洲这里却变了味。 仅仅是被自己的掌根抵在唇边,下颌的肌肤就被蹭得充血泛红。柔顺的发丝哪怕在病中也泛着好看的光泽,连同浓密眼睫一起,随主人的呼吸一并起伏—— 而主人的呼吸,偏偏又被另一人的举动所左右。 怎么能有这样完美的人,从头到脚没有一处瑕疵? 受害者就是有罪的。 裴冽无比确信着这一点。 指尖的动作幅度开合更大,每一次起落都带着些隐秘的恶意,像是要将那柔嫩的黏膜磨破,让自己的指尖彻底沾上属于裴云洲的气息。 突然,就无端地怀念起昨晚将对方抱在怀里时,口唇间所沾染的,鲜血的味道。 他是这么想的。 也是这么做的。 一手仍不舍地徘徊于对方唇齿间,另一手则悄然将对方环起,将并非由自己穿上的病号服扯开一半,暴露出莹白如玉的肩胛和锁骨。 怀里的青年身形清瘦,骨骼也较常人纤细,线条优美的锁骨分外明显,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可以直接触摸。 但他要做的,是比触摸更过分的事。 下一秒,齿尖落在对方的肩颈,最直观地感受着对方炽热的体温。 裴云洲的体温很烫,而裴冽的气息却更烫,就仿佛他才是那个发烧的人。 但他显然不是。 在这段畸形的关系里,他是说一不二的主导。 脆弱的肌肤一触即碎,烙下了滴着血的印。 没有人可以比他们更亲近。 在这一刻,裴冽终于确认了这一点。 “不许离开我。” “舟舟。” 5、那一束光 难得昏了头的裴冽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出格的举动可能带来怎样的后果。 饶是病床上的青年再如何乖巧柔顺、予取予求,身体本能的防御反应也无法克制,回应裴冽的,是监护仪上滴答的警报声。 裴冽猛然惊醒,将指尖自裴云洲口中抽出,指尖犹带着对方高热的体温,以及自唇角牵连而出的银丝。 裴冽有些迟钝地看向监护仪上的数字,警报的来源,是达到了150的心率。 体温每升高1c,心率约会加快10次。 但即便如此,再怎么发热,心跳也不该这么快。 “患者目前有些应激了!”赶来的医生迅速判断了裴云洲的情况,语气里带上了几分焦急,“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严重的应激?药物都要用到极量不能再加了!” “……突然就这样了,”罪魁祸首濡湿的指尖再次嵌进肉里,面上却依旧是那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辛苦医生您了。” 狐疑的目光将裴冽来回审视几遍,然而未能从他滴水不漏的面色中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医生到底还是摇了摇头:“这是我为病人应该做的,只是之后要小心,病人的身体太差了,很难耐受过激的免疫反应和更大量的药物。” “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谢谢您的提醒。” 医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看了眼窗台上那株才刚被救活的绿植。 还好,还没发蔫。 裴云洲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但也格外难受。 梦里的自己好像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汪洋上的一叶小船,被滚滚的浪涛颠来覆去,似乎随时都要被拍碎在海上的暗礁里。 而海上的船也有高下之分。 大型的游轮可以与风暴搏击,扬起风帆的航船也能在舵手的操纵下利用风向,唯有什么都没有,甚至只能容下一人的独木小舟,在这片汪洋里,彻彻底底地没有抗争的能力。 沉与浮,起与落,前进与后退,没有一样受自己控制。 只能为人所支配。 海上的夜色浓郁如墨,一团漆黑的环境里,看不到任何一点光影,厚重的乌云将所有的希望尽皆遮蔽,未知的黑夜将每一种感官放到最大,昏睡中的裴云洲甚至恍恍惚惚地想,是不是他真的在坐船? 不然,怎么会头这么晕,怎么会一阵一阵地犯恶心? 这个噩梦实在太糟糕,以至于从梦中惊醒的时候,意识久久不能回笼,双眼虽然睁开,却迟迟无法找到焦距。 伏在床边的裴冽见他醒来,心里那块巨石终于落地,正要与他说话,但又发觉对方似是仍旧昏沉,就连瞳孔都微微散打,琥珀色的瞳仁虽然清晰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却仿佛弥散着一层打不破的雾,生生隔开了他与裴云洲的距离。 裴冽心中莫名一跳。 “舟舟,舟舟……”裴冽伸手握住裴云洲正在输液的手,那只手因为冰冷液体的不断泵入也一并变得冰冷,就连甲床都泛着了无生气的白。 掌心的温度勉强驱散了寒意,顺着裴云洲的小臂攀上心口,熟悉的触感总能给人以安全感,那叶在浪涛上浮沉的小舟似乎终于来到了一片风平浪静的海域,能够暂得一瞬的喘息。 裴云洲有些费力地眨了眨眼。 “还好吗,洲洲?” 在恋人温柔的低唤中,裴云洲眼底的雾气终于散去,轻声道:“谢谢你陪着我,阿冽。” 只是甫一开口,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裴云洲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喉咙一阵发痛,像是已然肿了。 昏睡了大半日的青年自然不会知道,自己这副样子并不是简单的发烧引起的喉咙发炎,红肿的咽喉还有另一重见不得人的原因。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好吗,”裴冽温柔地抚摸着裴云洲的侧脸,轻声道,“不要再偷偷跑出医院去了,洲洲,我很担心。” 饶是裴冽并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似乎比自己以为的,要更在意裴云洲一点。 明明在知道裴云洲离开了医院去和陈氏的人会谈的时候,他非但没有心绪起伏,还为裴氏的未来即将更进一步而感到高兴;但在发觉裴云洲病得厉害后,心里又不受控制地绞了几下。 为什么洲洲不能不去理会这一切,而是安安稳稳地等到二十四岁,等到自己来接手这一切呢? 旋即,裴冽又想到了幼时的批命。 如果不是着该死的、荒唐的批命,他的洲洲怎么会这么辛苦地替他站在这个位置,承担这些本就不该承担的东西? 为什么舟舟不是一朵柔弱的菟丝花呢?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裴云洲眼帘微垂,将头埋在了对方怀中。 漂浮在汪洋上的时候,他恍惚间就一直在想,如果阿冽能来救他就好了。 如果能又一束光自乌云之后照下来就好了。 还好阿冽来了。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颈项间,裴冽眼底的暴虐因子渐渐平息,转而代之的,是一下一下极有规律的、落在裴云洲脊背上的轻抚,像在抚摸一只名贵温顺的猫。 即便隔着一层衣料,裴冽也能清晰地摸出怀里的青年微陷的脊骨,那往日里一贯挺得笔直的骨架,只有在他的怀里,才会放弃所有支撑,而将重量彻底交给另一个人,塌陷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你没事就好,”裴冽低低喟叹道,“你不知道我到底有多担心。” “没有下次了,我保证,”裴云洲闷闷的嗓音自他怀里传来,变了音的语调难得有几分像在撒娇,“等这个项目走上正轨后,我差不多也要过二十四岁生日了,阿冽,等我彻底接手公司了,我就好好休息,我还要向所有人都介绍你。” 缺乏真心的人往往最怕真心,也怕承诺。 颈边的湿热吐息原本激起裴冽一阵阵的痒意,在听到这话后,他却立时脊背一僵,轻抚裴云洲的动作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但,也只是一瞬间。 舟舟本来就只需要静静地等他,静静地依附于他就好了。 至于这个谎言…… 继续保持现状就好了。 “好,我相信你。”裴冽听到自己这样说。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另一个甚至无数个谎言来圆。 但当生活中处处都是谎言的时候,圆谎也就变成了如吃饭喝水一样的日常,没有什么比这更加简单。 灼热的目光落在裴云洲的脊背,蒙在鼓里的青年只当那是来自恋人的狎昵,永远不会知道,裴冽看他的这一眼里,究竟藏匿了多少复杂的心绪。 没有一个主人会舍得将自己名贵漂亮的猫咪拱手让人,这样的猫咪就该被悄悄藏起来,藏在其他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对裴冽来说也是一样。 “睡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裴冽轻声道,“特地去买的炖梨,对你的嗓子好。” 说这话时,心底全然没有始作俑者的心虚,甚至隐约有一丝能够主导一切的快意。 而这种快意,在怀里的猫咪乖巧地点了点头、柔软的碎发蹭过他的皮肤时,燃烧得更旺了。 裴冽静静地陪了裴云洲半天,因为恋人在侧,裴云洲难得地没有去想任何有关工作的事,而是单纯地靠在裴冽怀里,静静望着裴冽锋锐利落的下颌线,以及阅读文献时专注认真的姿态,空虚的心都被一点一点占满。 鼻尖再也闻不到病房里阴冷的消毒水味,只能嗅到独属于恋人的气息,人如其名的冷冽好闻。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裴云洲恍恍惚惚地想。 如果没有日复一日的应酬,没有商场上兵不血刃的争斗,没有偌大一个裴氏背负在肩的重担就好了。 裴云洲枕在裴冽的心口,听着恋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小心翼翼地半仰起头,亲吻裴冽颈项间隆起的喉结。 他很少会做这样主动又大胆的动作,生涩的舌尖不得章法,与同样只能凭本能行事的门齿一起,在裴冽的喉结上留下濡湿的痕迹。 裴云洲忍不住去想两人的未来,那些自己本不愿日夜为伍的繁杂事务,此刻都因“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共同的未来”这一美好愿景而甘之如饴。 就连空气都热了三分。 裴云洲清晰地听见,当自己吻在裴冽的喉结上时,恋人鼻翼里溢出的一声难耐喘息。 半靠在恋人怀里的姿势,不可避免地碰触某个危险地带,裴云洲甚至能直白地感知到那里的起伏和升温,直挺挺抵在小腹的热度,仿佛将全身上下因为输液带来的冷意都彻底驱散—— 这样的变化本该是轻浮的,裴云洲却觉得,这是恋人毫无掩饰的爱意。 如果、如果这时候,裴冽想要与自己有些什么的话…… 耳根的热度令裴云洲不敢再想。 抱着他的青年眼底闪过一丝黢黑,险些就要当真翻身将人抵在床上。 下一秒,金属输液架的冷意便如一盆冰水,将不该燃起的火彻底浇熄。 这场疾病加重的罪魁祸首总算勉强有了一点心虚。 裴冽嗓音虽然喑哑,语气却很无奈:“别闹了洲洲,你的身体吃不消。” 说完,他将他动人的猫咪搂得更紧。 心底却是在不动声色地计算着这笔账。 利益至上的商人从不做不利己的买卖,没有人比裴冽更清楚这一点。他在想,要怎样在裴云洲病好以后,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直到一通电话响起,打破了两人间静谧又暧昧的氛围。 来电人是裴云洲的父亲裴远。 裴云洲在裴冽面前向来毫无保留,唯一的保留,正是在裴家这里。 裴家虽然没落已久,裴氏更早早成了一座空壳,但到底也算是豪门世家,裴父裴母仍有着豪门的傲慢与偏见,并不太看得起普通平民,之前裴云洲也隐晦地向父母提过自己的爱人,不料却引来一贯对他很好的父母骤然翻脸,自那以后,裴云洲便对父母闭着这件事,同时在裴冽面前也分外小心,生怕父母的态度伤害到了裴冽。 也正是因此,裴云洲才加倍努力,希望在自己接过裴氏大权后,能让恋人得到父母的认可。 在看到来电信息的那一秒,裴云洲并没有立刻接电话,而是小心翼翼地看向裴冽的脸色。 “我去阳台上吹吹风。”裴冽微顿了片刻,向裴云洲点了点头。 很快,裴冽的背景消失,只留下病房内的裴云洲自己,以及满心的歉意和酸涩。 “小洲,听董事会说你今天没去公司,是什么原因啊?和陈氏那边的项目才刚刚签订初期合同,正是最要紧的时候,这个项目这么关键,你可得亲自盯紧才好。” 电话那头,裴远的声音和悦,听上去只是在关心自己的孩子。 “抱歉,父亲,我这两天身体有点不舒服,在医院挂水,”裴云洲低声回答道,“您放心,这个项目我也很看重,不会出差错的。” “嗯,那就好,陈董昨晚还特地约我喝酒,关心了一下你呢。对了,陈董也很看重这个项目,和我说也会亲自跟进,你还年轻,要向陈董多多学习,知道了吗?”回想起昨晚陈哲在与自己谈到自己的孩子时,不加掩饰的欲色,裴远不由笑了一声。 这个孩子养得倒是真值。 “父亲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明天我就去公司亲自落实这项工作。” “哎,好孩子,倒也没那么急,”裴远象征性地关怀道,“你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别忙工作了,晚上我和你母亲来看看你,你住在哪家医院?还是上次的明城三院吗?” “……在明珠医院,上次住院,也是明珠医院。”裴云洲语气迟疑地抿了抿唇。 父亲一项关心他,怎么会记错? “哦哦对,瞧我的脑子,哎,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裴远面不改色地改口道,“明城三院是你母亲看病的医院,哎,你母亲的身体是越发不好了,最近老跑医院,给我搞混了。我们都老了,裴氏也只能靠你了啊,小洲。” “你母亲的身体都这么不好了,还想撑着来看你呢,你可要快点好起来,不要让母亲担心,知道吗?” “父亲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和母亲失望的,母亲是最近又睡不好了吗?既然身体不好,就别来看我了,我也不是什么大病,过两天就没事了。” 裴云洲松了口气,原来父亲记错是因为母亲最近常去明城三院。 “小洲这么久没回家,你母亲想你了,才想着要来看你的,今晚就来,你在医院好好休息。” 父亲慈爱的语气令裴云洲心中一软,连带着因为恋人而对父母产生的那点怨怼都消散了。 他幼时被养在乡下的孤儿院里,漂亮的孩子在那种地方非但不能得到别人的喜欢,反而会成为其他孩子的眼中钉肉中刺,过了一段黑暗又漫长的时光。 直到少年时期,母亲出现在了孤儿院,温柔地给了他一个拥抱,告诉他自己是裴家走失的小少爷,他的人生这才有了一束光。 在孤儿院里,裴云洲是最爱看书的那一个,只有在书里,他才能想象到“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而父母的出现,终于让这种感受不在只停留于自己的想象。 他实在是太孤独,太渴望爱了。 所以也就更加珍惜一切给了他爱的人,他的父母,他的阿冽,他不想让任何一个人失望。 裴云洲不免有些沮丧,但又有些憧憬。 憧憬父母接受了他的阿冽以后的生活。 还要更努力啊,要让父母和阿冽都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谢谢父亲和母亲,我也想你们了。”裴云洲语气温柔含笑,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个渴望光的人。 而是一束光。 裴冽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一幕。 容貌昳丽的青年靠在床头,卸去了所有防备,眉眼含笑,眸光熠熠,简直比窗外金红的夕阳还要动人。 自从接手公司以后,裴云洲已经很久没有露出过这样柔软的神情,大厦将倾的裴氏不需要明艳漂亮的代言人,需要的,是清冷镇定的执政官。 被小太阳亲手藏起的那束光,此时几乎晃得裴冽睁不开眼。 连带着,想要亲手破坏、想要将这束光据为己有的念头在心底不断疯长—— 不能让这束光被别人看见。 6、鸢尾花语 快了,再过几个月,洲洲就是自己一个人的了。 他会把这束光藏起来,让别人再也无法找到,无法觊觎。 “抱歉阿冽,晚上我父母要来。”在看到裴冽进来的那一瞬间,裴云洲收敛了唇边的笑意,转而换成颇带几分讨好意味的小心翼翼。 裴冽自然“善解人意”地知道他要说什么。 “没事的洲洲,我回去复习就好,你别有负担,”裴冽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你好好休息,别和叔叔阿姨起冲突,我明天再来看你。” 裴冽这话让本就心怀愧疚的裴云洲更加不是滋味。 “好了,我就先走了,照顾好自己。”不带任何情.欲的吻落在裴云洲的眉心,语气温柔又大度,像极了再体贴不过的情人。 “好,明天见。”裴云洲一面不舍地目送裴冽离开,一面想着,明天出院以后,要亲手给裴云洲做一桌他最爱吃的菜。 裴冽走后,裴云洲推着输液架走到窗台边,小心翼翼地给那盆绿植浇水,接着又摘掉了枯死的叶子。 关于这盆绿植,那位医生只猜只对了一半。 裴云洲亲手打理这盆绿植,并非单单出于对花草的呵护,更是因为这是一盆鸢尾。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回到裴家的那一天,久未归家的小少爷被各色漂亮的鸢尾包围,换下洗得发白发皱的旧衣,昂起了从未敢真正昂起的头颅,第一次将脊背挺得笔直,并且从此再没弯下来过。 正是在鸢尾的花丛里,母亲拉着他的手对他说,鸢尾的花语是爱意,鸢尾也是母亲最爱的花,正如自己是母亲最爱的孩子一样。 母亲送了他满园的鸢尾,也送了他满怀的爱意。 虽然眼下已是六月,过了鸢尾的自然花期,但精心养护之下,这个月未必没有机会开花。 母亲身体不好,自己又忙,他希望这株母亲最爱的鸢尾能代替自己陪着母亲。 晚间病房门被推开的时候,裴云洲正坐在病床上翻看一本杂志。 “怎么又在看这些杂书。” 来人的语气有些严厉,裴云洲捧着杂志的手险些一滑,牵动手背上的针头,激起一阵刺痛。 “抱歉,父亲,”裴云洲合上杂志,小声解释道,“我只是在电脑上看文件有些眼花,想看一会儿纸质书放松一下。” 裴远顺着裴云洲的方向看去,就见病床支起的桌板上,的确摆着裴云洲的笔记本电脑,显然主人才结束工作没多久,就连屏幕都尚未自动息屏。 裴远这才面色稍霁,上前几步拍了拍裴云洲的手背:“爸爸没有怪你的意思,劳逸结合是对的,只是年轻人嘛,休息的时候总看书多没意思,多和同龄人交流交流不是也挺好的?你秦叔家的儿子刚留学回国,就比你大五岁,你们找机会也认识认识。” 扎针的血管出刚刚才因为挣动一阵锐痛,此刻被裴远这么一拍,埋在皮下的钢针一个移位,很快将细弱的血管划破,在裴云洲无甚血色的手背上,一块淤青显得分外显眼。 本该很疼的,但裴云洲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父亲,我之前不是和你们说过,我有男朋友了吗……” 裴远的面色又是一沉。 有男朋友了?怎么回事,他和裴冽还没断呢。 裴冽不是信誓旦旦地和自己说,只是跟他玩玩,只是为了让他更死心塌地给裴氏和裴家卖命吗?这种来路不明的人,怎么配和他们裴家未来的继承人在一起? “父亲,您听我说,阿冽、阿冽他真的很好,他不是一般人——”裴云洲瞧见裴远骤变的脸色,下意识就想下床向裴远把话说清楚。 下一秒,就听见女人温和的嗓音自病房外传来。 “真是的,走那么快,我还以为你是急着见儿子呢,你倒好,一大把年纪了还和儿子急眼。”裴母虽然年过五十,但保养得宜,穿着一身精致修身的旗袍,浓密的黑发里找不见一点白色,只是或许因为最近身体不好的缘故,声音有些虚弱。 “母亲快坐,”裴云洲一把扯掉了输液器,站起身来的时候因为动作太快,眼前甚至有一瞬间的发黑,但还是强撑着将凳子从桌下拉出,扶着裴母在椅子上坐好,“都是我的不好,不该生病的,让母亲担心了。” “你这孩子,真不小心,”裴母慈爱地拉过裴云洲的左手,指尖轻轻抚摸那块因为反复拔针留下的淤青,心疼道,“工作是重要,可是也别为了工作不顾身体呀,这么漂亮的手,要是留下了伤可不好看了。” “我还好,倒是母亲,您脸色这么差,好好休息也就是了,实在不必强撑着来看我的。” 灯光下,裴母的脸色显得尤为苍白,眼底也泛着淡淡乌青,就连嘴唇都无甚血色,裴云洲不免有些担心,全然未曾想过,自己在别人眼里,病容更重三分。 “刚才听到你爸爸是不是又在和你吵?你这孩子也不知随了谁,这么爱钻牛角尖,这样好的模样和家世,想要挑什么样的人挑不到?”裴母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温柔,“只是爸爸妈妈总是希望你过得好,这才想着要你和你的男朋友分开。” “不过妈妈也是过来人,妈妈能理解你,想来你这性子是随了妈妈吧,妈妈当年也是闹着,非你父亲不嫁呢。你病还没好,就先别想这些了,冷静一段时间再做决定也不迟。” 比起裴远完全反对的态度,裴母的解决方式显然容易接受得多,裴云洲眼尾有些发酸,迟疑地点了点头:“那就等我二十四岁以后再说吧。” 等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爸爸妈妈也应该能放心让他和阿冽在一起了吧? “都是爸爸妈妈不好,哎,要不是妈妈身体吃不消,也不会让你这么累,”裴母怜爱地抚了抚裴云洲的侧脸,“你也真是的,这么大人了也不懂照顾自己,看看,都瘦成什么样了。” 裴云洲心中一软:“母亲快别这么说,等忙完这一阵也就好了。” “妈妈什么也不懂,只想你好好的,你爸爸也和我说了,你最近在跟陈氏的合作项目,既然干了那就好好干,妈妈永远以你为骄傲。”裴母拍了拍裴云洲的肩膀, “放心吧母亲,我都有分寸,”裴云洲唇边不由泛起真心的笑意,“我也有礼物想要送给母亲,本想再等两周等把它养开花了再送的,但今日就送给母亲,让母亲亲眼见证开花的过程好像也很不错。” 裴云洲小心翼翼地自窗台上将那盆绿植抱起,含笑送到了裴母眼前。 鸢尾本就是生命力很是顽强的植物,原本发蔫的茎叶经过精心料理,绿茸茸的显得玉雪可爱,虽然连花苞都尚未长出,也依稀可以想见开花以后的风景。 然而,裴云洲预想中的,裴母面上的惊喜神色却尚未出现。 “这是……”裴母迟疑道。 裴云洲怔愣了一下,勉强笑道:“这是母亲最爱的鸢尾,看来是我太心急了,还是该等开花了再送给母亲的。” “……云洲只是,希望母亲能够喜欢,”声音越来越低,以至于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还有,还有鸢尾的话语,那也是云洲想对您说的话。” “原来是我最爱的鸢尾啊,我喜欢,我当然喜欢。”说这话时,裴母只觉头皮发麻—— 她哪里知道什么鸢尾,更别提最喜欢的花和什么花语了。 她知晓这个便宜养子最是长情,只怕是从前自己什么时候胡乱提了一句,才让他记到了现在吧? “好了小洲,妈妈很喜欢,”裴母将那盆绿植不着痕迹地推到一边,岔开话题道,“妈妈也很开心能收到你的礼物,只是小洲,这些事情本来就不该是你做的呀。” “咱们家里有那么多花匠,哪有让主人家亲自动手的道理,更何况,你工作那么忙,光是那些大大小小的项目就够焦头烂额的了,怎么还有空分心去做这些呢?” “小洲,妈妈不希望你为了妈妈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你明白吗?”裴母像真正慈爱的母亲一样,轻轻抱了裴云洲一下。 记忆里那个从孤儿院接回时还很瘦小的孩子早就长得比她还高,只是身形依然纤弱,仿佛一阵风都可以刮倒,也依旧如当初那般,对母亲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果然,被她拥住的裴云洲脊背僵了一下,接着便闷闷地应了一声:“云洲……知道了,谢谢母亲。” “小洲,爸爸妈妈不是不让你看杂志养花,”见时机差不多了,裴远也跟着语重心长地嘱咐着,“只是你工作太忙,身体又不好,爸爸妈妈也不想你太累了。当然,工作和公司固然重要,也没有你自己的身体重要,你明白吗?你现在的生活重心,有一个工作就已经够了。至于看杂志啊养花啊这些,等你成了家,定下来了,自然会有时间做的,就像你母亲,现在每天都去茶馆学茶道一样。” 成了家,就会有时间吗? 这话听上去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只是,还没等裴云洲细想,随着“嘭”的一声巨响,陶瓷花盆便摔碎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片飞溅,隔着病号服划破裴云洲的脚踝,当即就见了血。 花盆摔碎的同时,裴云洲大脑一阵眩晕嗡鸣,勉强扶住了桌沿才没栽倒下去,眼前不受控制地迷蒙起了一层雾,灰蒙蒙的,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 直到脚踝尖锐的疼痛刺激大脑,裴云洲才渐渐回过神来。 “小洲,是妈妈对不起你,”面色苍白的裴母一脸愧疚,“都是妈妈身体不争气,坐久了起来太快有些晕,这才撞歪了桌子,害得花盆摔下来砸碎了。妈妈这就叫人进来收拾,你不会怪妈妈吧?” 裴云洲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在看裴母,目光失神地聚焦在地板上那株一并破碎的鸢尾花上。 鸢尾是很顽强的植物,但再顽强的植物,根茎摔断了,也很难长好了。 被他悉心呵护的茎叶被瓷片拦腰斩断,比之最初的发蔫还要垂头丧气,埋在土里的细嫩根茎碎成几段,每一段上都仍带着泥土的湿意,但真正核心的能源却彻底枯竭。 裴云洲清楚地知道,这盆鸢尾活不成了,无论如何都活不成了,哪怕请来最优秀的花匠来都于事无补。 水汽自打翻的泥土蒸腾而上,立时就在病房里弥散起类似下雨前的气息,阴冷,潮湿,看不到一丝阳光。 裴云洲像是愣在了那里,仿佛浑身的生气都被抽走。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的裴云洲,裴母心里泛起一点微妙的不安。 “小洲,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这就叫人进来收拾。”裴母强自镇定下来,柔声重复道。 “不用,不用麻烦别人了,我自己来就可以,”裴云洲回过神来,唇边依旧是柔顺的笑意,“没事的,一盆花而已,我怎么会怪妈妈呢,是我不好,没想到花盆还有打碎的风险。刚才花盆摔碎的声音,没吓到妈妈吧?” 裴父裴母自觉今天话说得差不多了,于是决定离开。 临走的时候,还不忘给裴云洲一个慈爱的拥抱。 病房里只剩下了裴云洲一人,以及地板上打翻的花盆,和碎得不成样子的鸢尾残株。 裴云洲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 明明,只是一盆花而已啊。 为什么心会这么痛呢? 裴云洲茫然地抬起手,想要揉一揉发涨发晕的太阳穴,却只摸到了一手的潮意,比刚刚浇过水的鸢尾根茎还要濡湿。 ……好像,是咸的。 7、残败痕迹 “只是一盆花而已……”裴云洲试图安慰自己,但愈发急促的呼吸和如鼓的心跳证明这一切只是徒劳。 那不止是一盆花。 那是他的鸢尾,是花语名为“爱意”的鸢尾,是母亲最爱的鸢尾。 裴云洲强撑着蹲了下来,试图将那折断根茎和花盆的碎片拾起,只是,他才刚捡起一块陶片,大脑的晕眩再度袭来,连带着呼吸困难引起的缺氧一起,几乎要夺走他所有的神志。 好在身体本能尚在,凭着眼前云翳之下最后一点光亮,裴云洲脚步踉跄地一步一步向病床的方向走去,最后摔倒在床上。 都是他的不好。 明明母亲不是故意的,母亲只是身体不好站不稳,明明只是意外—— 可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自他有记忆以来,已经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 哪怕是当初在孤儿院里备受欺负的日子,哪怕是刚刚接手裴氏时的摸爬滚打,他都没有流过一次泪。 没有任何人比裴云洲更清楚,泪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可是今天却为了一盆花破了戒。 父母来探望生病的他,却被自己扫了兴。 阿冽不能大大方方地出现在父母面前、得到父母的认可。 甚至没有想到,应该把花养开了再送出去。 ……都是他的错。 为什么会把一切搞成这个样子呢? 愈发急促的呼吸和眩晕的大脑令裴云洲陷入近乎窒息的缺氧状态,下意识攥紧的指尖触及到一块有些锋锐的东西,接着又因为他不自觉地用力直直嵌入掌心。 流眼泪,明明是最没有用的啊。 那块碎瓷片轻而易举地划破细嫩的皮肤,划伤脆弱的血管,乃至侵犯敏感的神经。 鼻尖似乎嗅到一丝铁锈味,带着淡淡的腥。 裴云洲恍惚地抬起手看了一眼。 掌心上,正是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 碎瓷片扎进肉里,暗红的血液汩汩冒出,像一眼诡异的泉。 好像、好像有点吓人? 可是他为什么感觉不到痛呢? 不痛的话,应该就没关系吧? 那又为什么这么凉。 垫巾为什么又湿又冷,他不是只流下了几滴眼泪吗,垫巾怎么会这么湿呢。 身上,为什么也这么冷。 哦对,他之前在发烧,现在冷一定是因为体温终于降下来了,冷才是正常的。 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裴云洲感觉自己的精神似乎好些了,至少,大脑里一阵又一阵的嗡鸣终于消失。 清醒过来的他意识到,他想阿冽了,想他的阿冽了。 手机早在刚才那番混乱中不知被他掉到了哪里,裴云洲强撑着直起身,费力地弯下腰在地面上寻找。 原来弯下腰会这么累啊,果然还是像自己平时那样保持脊背笔挺的姿态好。 眼前灰蒙蒙的云翳仍未散去,他只能凭借那微不足道的一点光感辨认物体的形状。 这个是圆的,那个是扁的,都不是,哦,这个是方的,那应该是他的手机了吧? 裴云洲想要伸手去捡,但颤抖的指尖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按他的意愿行事。 身体比他以为的要更软弱。 虽然昏聩的大脑对掌心的疼痛几乎没有反应,但那道伤痕,以及更多血液的不断溢出,实打实地影响到了他的动作。 只能用另一只手扶住自己的小臂。 总算成功捡起了地上的物件。 面容识别没有自动解锁,裴云洲想去摸侧边的锁屏,可是怎么是光滑的,找不到按键呢。 裴云洲费了好大力,终于成功辨认出,这原来不是手机,而是电视的遥控器。 不知指尖触碰到哪个按键,电视屏幕随之亮起,比画面更早出现的,是“嘭”的一声巨响。 和花盆碎裂的声音一模一样。 裴云洲的脚步当即一个踉跄。 脚踝上被溅起的碎瓷片划伤的部位,伤口其实远比掌心那道来得浅,几乎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此时却莫名发作起来,好像有一把锐利的刀,不管不顾地划开他的皮肤,在脆弱的骨骼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 在皮肤上的痕迹是不会进入身体的。 但在骨骼上的痕迹,一旦产生,就能轻而易举,永远与主人合二为一。 难以抹除,无法抹除。 一时间,这只受伤的脚踝,似乎连最后一点力气都已失去,只能被身体拖着前进,起不到任何支撑的作用。 为了不让自己跌倒,只能扶着周围的物体。 于是掌心的碎瓷片理所当然地嵌得更深。 “我的花、我的花,不对,是母亲的花,母亲的花呢?” 艰难地低下头,在满是血污的掌心看见了那片和皮肉融在一起的碎瓷片。 看见了自那小小的花盆里长成的,蓝色的鸢尾花。 自翠绿的细嫩茎叶上,三瓣艳丽的花瓣悄然绽开,露出其中鹅黄色的花蕊,浅淡的香气四溢开来,萦绕在他的鼻尖。 真香。 自他掌心的血肉里,长出了一朵再漂亮不过的,蓝色鸢尾花。 “碎的,不是我的花,是电视里的花呀。” “我的花还在。” 这样的认知令裴云洲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原本虚浮的脚步都轻快了三分,脚踝上的伤好像都不存在了—— 甚至于,他想给裴冽打电话的原因,都不再是因为身与心、灵与肉的双重痛苦,而是因为最简单最纯粹的快乐。 他的鸢尾开花了,在这初夏的六月,在这本不属于鸢尾花期的时节,从一盆发蔫的绿植里,以爱意为花语,生长出了最美的蓝色鸢尾花。 莫名的自得甚至占据了他的脑海,裴云洲忍不住去想,哪怕是再厉害的花匠,肯定也没有自己厉害吧? 可是他想到这里,大脑却又是一阵尖锐的剧痛。 “咱们家里有那么多花匠,哪有让主人家亲自动手的道理。” “你工作那么忙,怎么有空亲自做这些呢?” “有些事情,就交给该做这些事情的人去做就好。” 明明电视机的声音很大,裴云洲却一点也听不进去。 母亲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像一场无孔不入的细密的雨,密密麻麻占据了他的每一寸肌肤,接着又不容分说地化进每一寸血肉里。 “我不该做这些的。” “我的工作都忙不完呢。” “项目,和陈董的项目……” 裴云洲眼前一阵阵地发晕,但大脑却离奇地清晰起来,连带着逻辑思维都逐渐恢复。 “母亲说得对,我的工作是裴氏和裴家,不是一盆可笑的花。” 肌肉的动作无需大脑指令,已然先一步开始了执行。 未曾受伤的左手,指尖精准无误地夹住了右手掌心的碎瓷片,一个用力将其拔了出来。 血管的裂口没了填塞,随着碎片甩出的动作,下起了星星点点的血雨,像是自血肉中绽开的烟花。 烟花的余烬四散开来,落在地板上是簇簇鲜红火苗,落在鸢尾残株上是最珍稀的养料,落在病号服上是鲜艳明丽的颜料,绘出了一幅抽象但却惊心动魄的画作。 指尖捏着的碎瓷片一定是烫手山芋吧,不然为什么会觉得指尖这么烫,简直比体温高了不少。 身上越来越冷了。 不该留下这盆花的。 裴云洲是这么想的,也跟着这么做了。 下一瞬,碎瓷片在空中画出一道抛物线,彻底消失在裴云洲的视野里。 裴云洲终于想起来正经事。 手机,要找手机。 还没有给阿冽打电话呢。 他想阿冽了,好想好想啊。 裴云洲重新开始在屋子里寻找,终于在桌子下面找到了手机。 想来,刚才自己强撑着起身给母亲拉凳子的时候,没站稳撞掉的吧? 看,自己都有可能因为站不稳撞掉手机,母亲的身体那么差,撞掉花盆也是很正常的。 裴云洲为自己先前的猜疑感到羞愧。 摔碎的花盆差点伤到了母亲,这一切明明都是自己的错。 如果早就如母亲所说,不要去做除了工作以外的乱七八糟的事,那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了吧。 自己总是把一切搞砸。 裴云洲的精神又发散了一会儿,总算想起来自己是要给裴冽打电话。 一转头,却看见了窗子里隐约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他的眼前虽仍一片迷蒙,也依稀可以从中分辨出,自己头发凌乱,领口大开,灰头土脸,衣服都脏兮兮的。 这不是他,这不是阿冽喜欢的他。 “你是怎么弄成这样的,洲洲。” “还是干干净净的你更漂亮。” 恋人的呢喃在耳边适时响起,对裴云洲的认知给出了最直接的佐证。 他,不,干,净,了。 像是突然受到了某种感召和指引,裴云洲的脚步愈发轻快,就连眼前的云雾都仿佛被一束光穿透。 他只觉自己从未有如现在这般神智清明过。 裴云洲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去往洗手间的路,每一个脚步都踩得很踏实,半点摇晃都不曾有。 从容得就像是这场病从未来过。 打开洗手间的灯,清晰的镜子里映照出无比陌生的面容。 镜子里的人脸色白得跟鬼一样,已然不是病中的苍白,而是惨白甚至青白,就连双颊上的最后一丝血色都已失去。 裴云洲的指尖落在那里,想象着恋人的模样。阿冽很喜欢吻他的脸,尤其爱吻那略微隆起的双颊,甚至在最亲密的时刻,还会小声在他耳边调笑,说自己实在太瘦,唯二的一点肉除了给身后那片隐秘地带,就是给了漂亮的苹果肌。可是现在,那块肌肉失去了最后的血色,一点也不漂亮了。 一贯丰润的唇瓣很是干枯,唇纹深得像道道沟壑,唇色也是灰白的,像是连最后的生气都被抽走。 裴云洲的指尖又顺势落在唇瓣。阿冽吻他的时候,会用舌尖细细舔.弄他的唇瓣,用门齿轻轻噬咬他的唇珠,直至让那柔软的唇,彻底打上自己的印记,然后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夸他的唇瓣柔软可亲。可是现在,唇瓣再不复它的丰润,反倒像属于一个垂垂老矣的年迈者,干涸且凹陷。 凌乱的领口大咧咧地敞着,其下的肌肤与糟糕的脸色一样青白,比起“明显”,似乎用“皮包骨”来形容他的锁骨更为合适。 蓝白的病号服上染着星星点点的血,碍眼又碍事。 裴云洲迟钝地想要洗一洗脸,但颤抖的指尖在此时似是铁了心地不想让他如愿—— 就连拧开水龙头的动作都那样艰难,那样费力。 好奇怪,水龙头有这么紧吗? 但好在最终还是成功了。 裴云洲伸手捧了一把水往脸上浇。 好暖和的水啊。 比他的手他的脸暖和多了。 8、一叶小舟 只是,镜子里的人面未能如裴云洲所愿变得干净。 好像不管怎么洗,都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颜色,而不是漂亮细腻的瓷白,就连裴云洲发了狠搓了搓自己的脸颊,都不能让他的脸看上去有半分血色。 怎么会这样呢? 迟钝的思维实在很难理解眼下的情境,只能一遍一遍地洗脸,直到指尖泛白,都无济于事。 干涸的唇瓣用水润了一遍又一遍,等水干掉以后,也还是沟壑分明,似乎所有的生气都被无情抽走,化作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褶皱。 裴云洲忽然就泄了气。 他有一点点累了。 不过还好,还好只有一点点。 哪怕衣衫凌乱脏污,镜子里的人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与幼时在孤儿院里那个只能猫着腰不敢抬头与人对视的自己大相径庭。 裴云洲努力弯了弯唇角,直到那里再次挂上熟悉的、程式化的笑意。 确认自己还能笑得出来,裴云洲再次肯定,自己真的只有一点点的累。 八点的准点报时响起,如一道惊雷在裴云洲脑海里炸响,一瞬间将他从云上的孤岛拉回了现实。 他下意识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虽然冰冷,但还是软的。 他还活着,活在这个美好的、充满爱意和鸢尾花的世界里。 裴云洲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究竟从何而来,他只知道,已经八点了,该例行看看公司有没有新的事物需要处理了。 精密的钟表无需任何手动的调节,哪怕只剩最后一丝电量,也能依靠齿轮的转动,一格一格地走着时间,从不出错。 而他,就是那块滴滴答答的钟表。 裴云洲回到了病床上,机械地掰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又机械地输入了一串密码。 520412,吾爱零四一二。 密码是裴冽的生日,这串数字他每天都要输无数遍,早已成了不需要思考也能打出的肌肉记忆,就好像,他挚爱的恋人能借此出现在生活中的每一处一样。 这串数字突然给了裴云洲一点莫名的支持,甚至让他能够短暂地理清思路。 钟表的好处在此时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 而处理事务的最高级中枢,又何尝不是一块精密的钟表。 哪怕裴云洲的眼前始终蒙了一层云翳,当那些繁杂琐碎的信息自视神经传入大脑皮层的时候,也就直白地转化为他能够理解的信号,接着不需主人的任何指令,自然而然地输出一道道处理信息,做出最正确合理的决策。 就连发颤的指尖都好像恢复如常,能够自如又快速地在键盘上一下下敲击,连一个错误的字符都没有产出。 以至于裴云洲恍惚间甚至觉得,自己此刻并不是在病房,而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人在熟悉的领域里,总是能有安全感的,对裴云洲来说也是这样。 哪怕这不是他喜欢的事情,此时却也成了一座天然的避风港,能让这叶小舟在与波涛汹涌的大海搏击到筋疲力尽时,找到一处安宁的地带得以喘息。 “做得很好,妈妈为你自豪。” “这个项目很有前景,你跟得很好,裴氏也会越来越好的。” “等你手头的事务再稳定一点,我就陪你一块休息一段时间,洲洲。” 耳边又有一声声的话音响起。 始终温柔的,来自母亲。 严厉却又欣慰的,来自父亲。 而那仿佛有湿热的吐息喷洒在他的耳廓,并且一点一点将柔软的耳根染上绯红的,来自他的恋人,来自他的阿冽。 亲人和爱人的鼓励,令裴云洲混乱不堪的潜意识终于平静了些许,脑海里那根绷紧已久的弦也同时一松。 他也不是,将所有的事情都搞得很砸吧。 至少,在工作上,还是能得到父母和阿冽的肯定的呀。 裴云洲的唇边勾起一道真心实意的笑。 电脑屏幕里映出的影子模模糊糊,那惨白的面色、那干枯的唇和乱糟糟的头发,好像也都看不见了。 还好,刚才的所有都是自己的错觉,他还是那个他。 那个干净的他。 今天要处理的文件其实不多,裴云洲很快就看完了所有内容,末了还不死心地反复检查,最终也只能确定自己的确没有遗漏。 裴云洲平生第一回有点讨厌自己过于高的工作效率。 避风港只能为小舟提供短暂的庇护。 裴云洲觉得身体又有点冷了,大脑也又一次开始发胀发晕。 就好像一合上电脑,他好不容易拾起的意识就要再次涣散。 并且这一次,他隐隐有种预感,如果真的涣散了,恐怕就真的像那摔碎的花盆一样,拼不好,补不齐了。 掌心忽然又有了一点湿意,带着微微的铁腥味。 裴云洲有些迟钝地低头看了一眼。 方才勉强才止住血的掌心,或许是被桌角蹭了一下,重新撕裂开来,皮肉都向两侧翻开,似乎再深一点就要见骨。 但是一点也不痛。 就是有点累。 裴云洲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大脑彻底放空。 未关的电视里仍在播放什么不知名的节目,但裴云洲完全听不到那边的动静。 整间病房里,似乎只剩下他的呼吸和心跳,以及掌心不疾不徐的血流声。 汩汩,汩汩。 静脉的血流其实不快,但也架不住血流迟迟不止,很快就沿着他的手掌蔓延到袖口,留下一大片鲜红颜色,自血肉中开出一朵艳丽的花。 “好脏啊。”裴云洲一面低语,一面下意识拿另一只袖子去擦。 但事实的结果,只会是另一只衣袖也同样沦陷。 他不能这么脏的。 裴云洲再次站起身来,一路扶着墙到卫生间想要将掌心冲洗干净。 水声很快盖过了血流的声音。 裴云洲莫名松了口气。 开到最大的水流直冲而下,拍击在掌心有一点点的麻和痒,但是没有痛。 伤口处溢出的血液随着水流想洗刷从暗红转为粉红,接着转为澄清的、只带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颜色的水。 裴云洲的心绪,也连同不断被冲刷走的血渍,一点一点地被抚平了。 只是,当他关掉水龙头的那一瞬间,掌心又变成了红色。 血压根就没止住。 他只好再一次打开水龙头,又将那一点红冲走,然后关闭,然后又打开,如此周而复始几回以后,裴云洲终于想起一个常识。 要是不止血,是肯定冲不干净的呀。 随手扯了一团餐巾纸按在掌心,脑海里的晕眩也愈发明显,不得不扶着洗手台才能堪堪站稳。 好像真的搞不干净了。 裴云洲有些失魂落魄,回到床上的时候甚至眼前全是黑的。 好冷,真的好冷。 就连刚刚冲过热水都不再管用。 身体对另一个可以拥抱他的人的渴求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指尖在未经主人的允许的前提下,就擅自拨通了那个号码。 在城市的另一端,热闹的包厢里,裴冽的手机振动了几下。 最近需要打他电话的合作伙伴都在桌上,父母也刚刚才联系过。 这个电话会属于谁不言而喻。 裴冽的眉心不自觉地有些拧。 之前那晚因为裴云洲的事,他已经提早离席过一回,在都是长辈的酒桌上,这种事情再次发生实在有些不合规矩。 而且,今天自己离开病房的时候,裴云洲的状态明明好了很多,监护都撤掉了。 自己才离开没几个小时,怎么又给他打电话? 口袋里的振动持续了近一分钟,裴冽终于迟疑了片刻,起身向桌上的人们告了声罪,出门接起了电话。 以他对裴云洲的了解,只要不是很要紧的事情,裴云洲只会给他打半分钟的电话,如果半分钟内他没有接,就会很乖巧地改成发短信,表示自己没什么事情,只是有些想他,等他有空了再打电话也不迟。 而他只需要一个理由,在图书馆,就能完美地敷衍所有事情。 “怎么了洲洲,又不舒服了吗?”裴冽寻了一个相对安静的楼梯间,“我在图书馆,接的有点慢了。”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令裴云洲愣了一下。 这是……阿冽? 可是,他没有给阿冽打电话啊。 他这副糟糕、肮脏又可怕的样子,怎么敢见阿冽呢。 “洲洲?”裴冽微微蹙眉,半晌,才从电话里听到几句杂七杂八的电视音。 “我就是有些想你,没事了阿冽,没事了。”裴云洲逼迫自己的声音里勉强带上了些笑意,企图让这句话变得更可信一些。 “你……不舒服吗?”裴冽迟疑道。 虽然电话那头的裴云洲掩饰得极好,他还是能从对方的嗓音里听见一丝难以察觉的细喘,像是压抑,像是忍痛。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 实在是裴云洲的身体一向不好,但在某些时候又宽容得惊人,总是纵着他,即便吃痛也只会像现在这样,从齿尖溢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很轻很轻的喘息。 “没有啊,你走的时候,我不是还……”说到这里,一阵刺骨的冷意突然自脊骨上涌,令裴云洲不禁打了个冷颤,险些没能忍住,但好在潜意识里不想让裴冽看到自己这个样子的念头占了上风。 “我不是状态很挺好的吗,你听,我现在都还在看电视呢,”裴云洲觉得自己的大脑从未有这般清明过,甚至还知道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到最大来证实自己的话语,旋即,又想起自己是个需要做“正事”的人,于是接着补充道,“当然,我已经把工作做完了,这才开始看电视的。” “我就不打扰你在图书馆复习啦,晚安阿冽,早点睡。” “明天等我回去做饭,你想吃什——” 裴云洲等到的不是对方的回答,而是漫长的安静。 钟表的分针又转过一圈,裴云洲迟疑地将手机从耳边移开,想要看看是自己不小心开了静音还是信号不好。 却在看到手机屏幕的那一瞬,面如死灰。 手机的音量已经开到最大,信号也是满格。 是电话被挂断了。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从自己哪句话起被挂断的。 “好像,又把事情弄糟了啊。”裴云洲将手机抵在心口,微微发烫的手机似乎带着恋人的体温,比他冰冷的身体温暖得多。 他不该打扰阿冽看文献的,阿冽一定是思考到很重要的关头,被自己打断了吧? 他最近,怎么总是把事情搞砸呢。 又是一阵刺骨的寒意袭来,裴云洲下意识裹紧了被子。 但被褥只能保存身体产生的热量,却不能带给他热量。 冰冷的被子覆盖着冰冷的身体,脱离了避风港的小舟无遮无拦,根本抵不住夜里的疾风骤雨和不断降低的气温,在离冰山还有很远、很远的时候,就能感受到那里所散发的寒意。 如果,自己是一艘强大的游轮就好了。 但自己只是一叶无助的小舟。 掌心那团纸巾已然吸饱了血,但那道伤口仍有渗血的迹象。 裴云洲想拿开纸巾,好好看一看伤口的情况,但染血的纸巾愣是糊在了皮肤上,撤下来的时候碎成一条一条,并不能取得多么干净。 到了这会儿,晕沉的大脑终于能感受到一丝痛意。 好像,是疼的。 只是分不清这样的疼痛到底是从哪里蔓延到大脑,是脚踝,是掌心,还是那颗跳动得愈发紊乱的心脏。 真的好冷啊,好想被人拥抱啊。 裴云洲的意识愈发朦胧了,好像随时都要睡着,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眼帘不受控制地向下垂落,试图为他关掉那一扇窗让他好好休息。 实在是,太难受了。 耳边的嗡鸣一声胜过一声的作响,胸廓也跟着剧烈起伏,小舟在巨浪滔天之下毫无办法,只能任由波涛推着自己,撞向一片又一片的暗礁。 他还应该做什么来着…… 对了,医生,难受了该叫医生。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裴云洲按响了床边的呼叫铃。 9、渴望拥抱 这场暴风雨实在太漫长了。 小舟在汪洋上航行了不知道多远,也没能如以前一样,看到指引方向的灯塔,或是等到一束穿透重重乌云的阳光。 只能继续毫无方向地在海上漂。 裴云洲其实很怕黑。 这或许来源于小时候在孤儿院的经历,受到排挤的孩子总是被逼进漆黑又狭小的储藏室里,在储藏室里是没有时间的概念的,时钟的走秒声无法穿透厚重的门板和墙壁,永远看不到希望在何处,只能安静地等待,而黑夜也就被无限、无限地拉长。 真讨厌啊,又是这种漫无边际的黑暗。 他像是刚学步的孩子,在黑夜里跌跌撞撞,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又因为找不到正确的方向,走了很久也只是原地踏步。 休息一会儿吧,你都已经这么累了。 潜意识里的声音这样对他说道。 裴云洲险些就要听从了。 但身体的本能让他及时地悬崖勒马。 只要再努力一点,再坚持一下就能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一束光。 是阿冽来接他了吗? 裴云洲极力向光的方向跑去。 与此同时,监护仪上的氧合终于上升到了一个正常的数值。 在床边守了一夜有些昏沉的应许一下子清醒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床上的人,生怕错过他任何一点的变化。 但预想中的苏醒并未这么快到来,就连睁眼的动作,对此刻的裴云洲而言都分外费力。 也不知经过了多久的努力,裴云洲终于抓住了那束光。 纤长的眼睫随呼吸的频率微微翕动,像蝴蝶颤巍巍的翅膀,在大风面前艰难地挣扎摆动。 半晌,方能克服阻力。 久居于黑暗之中,瞳孔自然地散大,以至于骤然接触到光明,眼睛立刻就被刺激得睁不开。 这样的感觉,对裴云洲来说再熟悉不过。 又过了一会儿,眼睛才能勉强适应光线的强度,不过只能模糊地看见床边的一个人影。 “……阿冽,你终于来了。”裴云洲恍惚道。 被错认的应助理,藏在床下的指尖不由攥紧。 他不敢刺激裴云洲,可,同样也不甘“接受”这个身份。 好在裴云洲没给他多少纠结的时间,他的视线虽仍旧模糊,但奈何他对裴冽太过熟悉,熟悉对方甘冽的气息,熟悉对方温热的体温,熟悉对方给自己打下的每一个烙印。 床边的人不是裴冽。 虽然看不清是谁,但想想也能猜到。 意识渐渐回笼的裴云洲很快想起,这回入院的时候他才刚离开陈氏,是应许送自己来的,所以联系人也留的是应许的名字。 接到医生电话赶来照顾他的,或许也只能是应许。 为什么,不是阿冽呢? 裴云洲承认自己有一瞬间的失望,甚至对没能及时赶来给自己一个拥抱的裴冽,罕见地生出几分怨怼。 身体的记忆刻骨铭心,昨夜疯狂地渴望被人拥抱的感觉再度上涌,将他彻底裹挟。 真的好冷啊。 回想起昨夜无意识间的那通电话,裴云洲甚至有种错觉,觉得恋人似乎也没有那么喜欢自己,没有那么在意自己。 ……真的是错觉吗? “抱歉啊应助,”虽然思绪有些飘远,裴云洲还是给了应许一个虚弱的微笑,“头有点晕,刚才看错了。” “没事的裴总,”没想到裴云洲这么快就认出了自己,应许心底升起些许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窃喜,“我来照顾您不是应该的吗。” 这才短短两日,应许便觉病床上本就清瘦的青年仿佛又单薄了一圈,恐怕连一阵风都可以吹碎。 长期的慢性贫血外加失血过多,令青年的面上毫无血色,愈发像是一块晶莹的、不带一丝杂质的冷玉。就连灰白的唇瓣,都别有一种支离破碎的风味,让人很难抑制自己伸手触摸乃至更深一步的欲.望。 但他不得不克制。 因为他的身份,只是一个助理。 病床上的裴云洲不会想到,间接导致昨夜来势汹汹的病况的、这副毫无生气的病容,在其他人眼里,竟也带着惹人觊觎的美。 仿佛愈是残破不堪,就愈发让人想要掌控,想要亲手摧毁。 裴云洲试图撑着床沿坐起来,奈何虚弱的身体实在没什么力气,肩胛才刚抬离床面就费力地下坠,若非砸在柔软的枕头上,恐怕就要磕青一片。 应许忙替他将床板调高。 “您现在怎么样,感觉有好一点吗?” 裴云洲没有回答他的话,目光落在墙上的时钟上。 已经是第二天十点了。 “和陈氏合作的进一步企划改好了吗?”裴云洲有些吃力地问道,“昨晚我已经回复过你的邮件了,你修改好了吗?” “我之前也和你说过了,这个项目很重要,交给下面的人去做,我不放心,只有你是我亲手带出来的,我相信你。” 应许愣了一下。 他跟着裴云洲也有五年,自认为对自家总裁究竟是怎样敬业的“工作狂”早已有数,此时也不曾想过裴云洲才刚醒,问的居然是这个。 昨晚八点半的时候,他的确收到了裴云洲的回复,也的确开始修改企划书,只是这个项目需要考虑的东西确实很多,裴云洲提出的修改意见又健全得可怕,几乎包括了所有方面,根本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完成的。 而九点多的时候,正在加班加点的他接到了医生的来电。 裴云洲的情况似乎很糟糕。 他并不知道在自己走后裴云洲经历了什么,只知道当他赶到医院的时候,护工正在打扫病房,同时还不忘骂骂咧咧—— “真是的,既然今天要打碎这盆花,前两天还那么宝贝做什么,直接扔了不就好了,净给我添麻烦!” 应许亲眼见过裴云洲浇那盆花的样子。 眉目昳丽的青年唇边含笑,在阳光下温柔地抚摸终于舒展开来的叶片,一点一点地把水浇在土壤里,直到每一寸泥土,都均匀地沾上了水汽。 一贯清冷的裴云洲甚至难得地主动和他说了许多话,说这是鸢尾花,说这花的花语是爱意,说这是他最喜欢的花。 以至于应许将这种话记了下来,并且打算,在几个月后裴云洲的生日上,送他一束鸢尾。 他不敢向光表明心迹。 但花可以。 可是,这盆花怎么会摔碎呢? 那已经是他身为一个助理,没有资格窥探的禁区。 他不敢再想。 “应助?”见应许走了会儿神,裴云洲眉心微蹙。 应许迅速回过神来,对于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他自然是没有完成的。 九点多赶到医院以后,他几乎被裴云洲的状态吓坏了,那样柔弱,那样破碎,那样病态——他怎么可能还静得下心去完成工作? 他从没见过那样的裴云洲。 虽然裴云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身为助理的他没少陪着裴云洲上医院,但昨晚那样也是第一次见。 明明、明明是很狼狈很虚弱的模样,他却也觉隐隐有一丝勾人,甚至让人想要更甚一步的破坏。 想看见那惯常将西装打理得一丝不苟,脊背也始终挺得笔直的青年,露出更多也更脆弱的表情。 这样隐秘的欲.望,仅仅是在脑海里略微一想,就要逼得他近乎疯狂。 险些连面上的平静都要维持不住。 “抱歉,裴总,”应许不敢与裴云洲对视,只得状似歉意地低下了头,“昨晚怕您出事,没能做完工作。您放心,我今天一定会完成的。” “……我有那么可怕吗?”裴云洲轻声道,“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应助,别这样,我只是例行问一句而已。” 应许却将头埋得更低。 他才不是因为没有按时完成工作抱歉,不过,是怕裴云洲看出端倪罢了。 裴云洲抿了抿唇。 他自知不是一个很好的上司,在工作上,他不仅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若非没有强硬的手腕和态度,他绝不可能在这么轻的年纪里,力挽狂澜地扶正这座将倾的大厦。 裴云洲也不是不知道其他下属是怎么评价自己的。 无非,就是当面“小云总”,背地“大魔王”,真正尊敬他的人恐怕没多少。 但裴云洲不在乎。 他的心眼其实很小,小得只能装得下那么几个给了他爱意的人,小得也只能将全部的好献给那几个人,他的父母,他的阿冽,他向来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 可是现在,他突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过得也挺悲哀的。 就好像,他从来不曾在其他人心里,留下过正向的痕迹一样。 可他不是不在乎吗。 为什么心脏又有点痛呢? 但很快裴云洲就说服了自己。 不管其他人怎样对他,他只要有生他养他的父母和裴家,有关怀他爱他的阿冽就好了。 “我已经好多了,你也守了一夜了,回去休息吧,”裴云洲低声道,“休息好了再改企划书也不迟。” 他不是不想有人留在这里陪他。 但那个人不是阿冽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必要了。 10、他没有病(评论加更) 掌心的伤口已经被医生处理过,缝了两针后包上了厚厚的纱布,活动有些不便,一阵阵地泛着疼。 彻底清醒过来的裴云洲回想起昨晚的一切,心脏又有点不舒服了。 好像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他怎么能因为阿冽没有赶回来陪他,就对阿冽产生不满呢? 明明是他太懦弱,才让阿冽不得不在父母来看望自己的时候离开;明明是他太自卑,不敢让这样的自己被阿冽看见,对阿冽谎称自己没什么不舒服,阿冽这才没有赶回来的。 阿冽与他说过,最近研究的课题有些卡壳,自己不该打扰他的思路的。 裴云洲静静地靠在床上,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本来想拿起昨天那本没看完的杂志,但旋即又想起,这是害得他和父亲闹了点不愉快的罪魁祸首,转而艰难地捧起了笔记本电脑。 父亲说得对,自己真正该做的事情是好好工作。 巨型游轮可以搏击风浪,独木小舟只能随波逐流。如果他变得强大起来,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被包扎起来的右手很不方便,但好在裴云洲从前被逼着开发过左手,勉强还能继续处理工作。 打开了第一个文件的时候,裴云洲又觉得自己这样也挺可笑的。 明明最不喜欢的就是无休无止的工作,能给他安全感的,却也只有无休无止的工作。 就好像,这些挣不开甩不掉的枷锁早已和他汇成了一体,深深融进了他的血肉里。 当密密麻麻的文字占据全部精力的时候,人也就无暇分心去理会脑海里那些纷杂的思绪,就像鸵鸟,将头埋进沙丘后,就再也不会害怕。 人也是一样。 “咚咚咚。”病房的门敲响三下,在得到裴云洲的许可后,他的主治医生走了进来。 “您好,昨晚多谢您了。”裴云洲从笔记本前抬起头来,微笑地向医生道了声谢。 如果没有医生的救治,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在漫长的黑夜里等到日光。 昨晚昏过去前最后几分钟的意识其实已经很模糊,裴云洲只隐约记得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大声呼唤自己的名字。 他明明是想回应的,只是他实在太累了,累到就连张口都是那么困难。 医生见他都这样了还在工作,本来是想骂他两句,可是看到他含笑的眉眼,到了嘴边的话却又说不出口了。 夏日绚烂的日光透过窗子洒在青年的眉间,为那笑意温和的眉眼镀上了一层金边,唇边清浅的梨涡盛满了暖融融的日光,漂亮得近乎晃眼。 就像那盆被青年精心呵护的绿植一样,仿佛这世间所有美好的语汇送给他都不为过。 阳光下的青年温柔可亲,笑意粲然,实在很难将他和昨晚那个崩溃又脆弱的人联系在一起。 以至于医生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量表,都犹豫了一下是否应该给他。 这样美好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心里生了病的。 “我感觉好多了,请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呢?”裴云洲彬彬有礼地问道。 这是一句假话,他的身体依旧没什么力气,每一寸皮肉都和散了架一样疼痛;但也是一句实话,因为他好像很长时间以来,都保持着这样的状态了。 原本还想着考虑一下是否要进一步评估裴云洲的精神状态的医生,一下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绝对不能让他就这样出院。 这具年纪轻轻却久病缠身的身体,就像一座一刻不停的沙漏,总会有细沙持续不断地流出,哪怕将沙漏倒转方向,也只是暂时延缓沙子流尽的速度,再高明的医生也对那天然的瘘口无能为力。 他的身体和精神,都禁不起更多的伤害了。 医者本就仁心,更何况是面对这样漂亮又温柔的病患。 “你的状况不太好,”医生委婉地说,“你看,你之前自行出院的后果你也知道,还是在我们这里好好休养一段时间的好。” “我真的还好,”裴云洲拒绝道,“我感觉我的思路很清晰,处理事务的速度也没有变慢。医生,我可以签自行出院的字的。” 医生被他这样的回答噎了一下。 他不是没见过不讲理的病患,实在是面前的人太易碎,让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重话。 更何况,从某种层面上看,裴云洲并不是什么不讲理的病患。 “等会再说出院的事,你把这个问卷先做一下。”医生避重就轻道。 裴云洲虽然不是医学专业,但到底有基本的常识,瞥了一眼问卷的标题,就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问卷,这是评估人的心理状态的问卷。 “我不想做,医生,我不想做,”裴云洲并未接过医生递给他的纸笔,诚恳地说道,“我精神挺好的,昨天晚上只是一个意外,我不会再出事了。” 说这话时,他眼角眉梢依旧温柔。 就像一束光。 可也正是这样的温柔,令医生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这样的温柔,实在不像凡人。 在任何教派的教义里,天神都是悲悯的,企图将光带到世上的每一个角落。 却唯独不带给自己。 天神是不需要光的。 但人需要。 这样的温柔,不免显得了无生气。 与此同时,裴云洲在心底默默地想—— 他没有病,为什么要做这个问卷? 裴云洲很少会做让其他人为难的事,同时也知道自己的拒绝会让医生为难。 但他还是这么说了。 “只是做一个问卷而已,”医生循循善诱道,“又不是缝针抽血,一点都不会痛的,还能证明你没事,不是吗?” 他虽然话这样说,心里却越发肯定裴云洲的精神状态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这样抗拒? 然而裴云洲并未如他预想的那样同意,反而眼角的笑意都就此散去,斩钉截铁道:“抱歉医生,我不想做,也有权拒绝您的诊疗,我没事,不需要任何的证明。” 得到拒绝的医生却觉得莫名松了口气。 至少眼下的青年,暂时卸下了无形的面具,情绪能像正常人一样改变,回答问题甚至很有逻辑。 的确不像精神被压垮的样子。 “行吧,你不想做就不做了,”医生虽然是医生,在患者拒绝的情况下,也无权决定患者的诊治,只能从专业角度提出意见,“但我还是建议你不要这么快出院。你的身体受不了高强度的工作,你自己应该清楚,你需要休息。” 这一回,裴云洲没再反驳。 他的身体确实很难负荷现在的生活,很多时候全凭意志和本能下达指令。 “谢谢您的好意,您放心,等过两三个月就好了,”裴云洲微笑道,“我也就是这段时间特别忙,等手里这个项目走上正轨,我就会休息一阵的,我已经和我的恋人说好了。” 提到恋人的时候,青年眼底的笑意明媚不少,显得生动又鲜活。 医生想起那个最初送裴云洲来看病的青年,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妥。 如果他们的关系真这么好,昨晚怎么会让裴云洲一个人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不过这是他人的私生活,他无权过问。 “你自己有分寸就好,真想出院我们也拦不住,”医生无奈道,“行了行了,知道你想工作,我不打扰你看文件了。” “谢谢您,那我手上的纱布什么时候可以拆?这样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医生再也不想回答他的话,选择了直接走出病房。 他之前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这位病人温柔讲理! 昨夜酒喝得有些多,裴冽的酒量虽然不错,宿醉后不免也有些头痛,直到看见手机上的通话记录,终于想起来裴云洲还在医院里。 仔仔细细地洗了澡,确保身上没有一点酒味后,裴冽才动身去医院看望裴云洲。 与其让那个碍眼的助理得了便宜,还是自己辛苦一点亲自去照顾洲洲吧。 裴冽到医院的时候,裴云洲已经处理完了今天的工作,靠在床板上看书。 “手怎么了,”裴冽上前捧起裴云洲的右手,心疼道,“昨天不是还好好的。” 摔碎一个花盆这种小事,裴父裴母自然不会刻意向裴冽提及,裴云洲自己就更不愿回想昨夜的一切,遂只是扯了个谎道:“昨晚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太黑了,不小心划到的。” “怎么这么不小心,”裴冽微微蹙眉,“早就和你说了要请一个护工,我不在的时候也能陪着你。” “你知道我没办法让陌生人照顾我,”裴云洲放下书,顺势倚靠在他怀里,“这不是有你和应助吗,再说了,我也快好了,你别太担心了。” 裴冽原本还在因为今天来时应许不在感到高兴,眼下听到裴云洲主动提起对方的名字,心里不免又有些吃味。 就好像自己娇养的猫咪未经允许就被他人抚摸。 但下一秒,这种微妙的感觉彻底消失不见。 就见裴云洲主动抓住了自己的手,一点一点环在了他的腰上。 11、你抱抱我 裴冽一直都知道,裴云洲的腰很细,小腹没有一丝赘肉,两人以最亲密的姿态贴在一起的时候,甚至能隔着薄薄的腹肌,触碰到其下属于自己的热度。 但好像,也没有像现在一样,单薄得仿佛一只手就能圈住。 “洲洲……”裴冽嗓音喑哑,不知道裴云洲这是何意。 “我好想你,”裴云洲将自己埋在他的肩窝,“想你抱抱我。” “抱”这个字,在成年人听来,不免有些情.色意味,以至于裴冽听见的时候,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的洲洲是那样乖巧又温柔,怎么可能如此直白地索欢? 果然是自己的错觉。 除却拉过他的手、将其按向自己腰际的动作愈发用力之外,裴云洲没有任何异样,只是静静地靠在他怀里。 “怎么了洲洲,”裴冽顺着裴云洲的动作将他搂得更紧,语气却有些迟疑,“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就是有点冷,想你抱着我。”裴云洲闷闷道。 虽然是昨天有点冷,也是昨天想被人拥抱。 虽然有一点迟到了,但这是他的阿冽,他不怪他。 他实在是太想得到拥抱和爱抚,太想他的阿冽了,以至于整个人都悄悄地从病床上移开,转而坐在了裴冽的腿上。 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近。 灼热的呼吸在方寸之间交换,水汽和热度完全喷洒在对方的颈项间,脆弱的大动脉完全展露,可以轻而易举感知到另一个人的生命力。 裴云洲歪了歪头,修长的颈线折射出动人的光,暗示意味不言自明。 迫切地需要更热的温度,需要更痛的感觉,需要更深刻的记忆,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在这个充满鸢尾的世界里存在。 他没有病,不需要证明。 但是爱,偶尔也是需要证明的。 “……洲洲,你这样,会让我很为难的,”不知真相的裴冽只觉今天的裴云洲对他的依恋来得莫名,缓缓道,“你知道,我是正常的成年男人。” “难道我不是?”裴云洲下意识道。 说完,就觉得脸上一阵发烫。 他、他都说了些什么啊! 阿冽不会不高兴吧。 裴云洲从裴冽怀里抬起头来想看看他的反应,就见对方眼底一片墨色,一眨不眨地落在自己身上,黢黑的瞳仁里,似乎只能倒映出他一人, “洲洲,”裴冽定定地唤他的名字,“舟舟。” 裴冽原以为裴云洲只有在干净又温柔的时候才会像他的舟舟,却不曾想怀中人难得狡黠的一面,竟也和记忆力那个一身白衣的少年重合。 干净,漂亮,可爱。 哪怕自己总是冷着一张脸,也从没有放弃过靠近自己,就像一束光,温暖炽热,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可同时也不敢靠近。 他的舟舟实在是太好了,好像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的不完美。因为他一直排斥舟舟的接近,于是舟舟就喜欢脆生生地叫自己“阿冽哥哥”,同时,脸上还会露出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 而方才的裴云洲,竟然无端地与记忆里那个少年像了七分。 就好像,他的舟舟,就是眼前的洲洲。 裴冽忍不住想,如果真的是这样该有多好。 “……阿冽。”与裴冽在一起这么久,裴云洲怎么会听不出对方任何一种微小的语调所代表的意味。 裴冽嗓音低哑,分明已至情燃边缘,裴云洲的耳根不免又是一热,绯色沿着耳后一路蔓延至脸上,终于令那张苍白的脸染上了些许血色,就连嗓音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点艳色,带着平日里无从得见的甜。 然而,这一声“阿冽”却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裴冽原本如鼓的心跳都漏跳了一拍。 是“阿冽”,不是“阿冽哥哥”。 眼前的洲洲,终究不是他的舟舟。 裴冽虽然是这么想的,但生理的本能实在很难克制。 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有些天然的反应无法避免,如潮水涌动的快意在脑海里叫嚣,挑战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圈住裴云洲的腰线的手搂得更紧。 在这一刻,裴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这份不纯粹的感情里,究竟有几分是欲,又有几分才是真正的爱—— 前提是,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的“爱”,也算是爱的话。 这样的感情对裴云洲太不公平。 但所有人都是自私的,将偏宠给予猫咪的时候,没有一个主人会考虑猫咪是否想要这样的爱。 裴云洲很快就为自己卑劣的想法和行径找到了借口。 等他回到裴氏,他会对洲洲很好的,会像对舟舟一样好。 被他抱在怀里的裴云洲对恋人的心路历程毫无察觉。 坐在裴冽怀里的姿势,能够轻易地感受到对方的变化,带着灼人的体温,那是来自恋人毫无保留的爱意,让他能感觉到自己是被爱、也被需要的。 裴云洲有些唾弃昨日的自己。 他怎么会因为阿冽没能及时赶来就觉得对方没这么在意自己呢? 明明就是自己不让他来的啊。 “别闹,”裴冽喉头微动,“你的身体受不了,让我抱一会儿就好。” “没有闹。”裴云洲难得地不依不饶,甚至主动圈住了对方的脖颈,将自己脆弱的颈项送到他的唇边。 平日里他虽然对裴冽予取予求,但因为每天都要去公司的缘故,很少允许裴冽在自己的颈项间留下印记。 但现在他迫切地需要一个印记。 裴冽迟疑了一下,占有的本能战胜理智,微微低下了头,吻上了那脆弱的颈侧。 标记是雄性的本能,尤其是在众多其他的雄性对自己的领地虎视眈眈的时候,这种本能也就愈发旺盛。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代之的是温柔的触碰和吮吸。 裴冽的齿尖抵在他莹白的肌肤,近在咫尺的距离下,甚至能感受到与心跳同频的动脉搏动。 这也再一次让裴冽认识到,眼前这个人是鲜活的,而不是一张老旧的照片。 病中的身体比之平日里更加禁不起触碰,仅仅是舌尖蹭过肌肤的感觉就让裴云洲觉得如有一团烈火在烧,毫不留情地炙烤每一寸血肉,比高烧不退的灼热更难熬。 身体渐渐失去控制,唯余本能操纵一具躯壳,任由另一个人的门齿啃咬耕耘。 就连肌肤被撕裂的痛意都甘之如饴。 “我能拿你怎么办,舟舟,”裴冽将裴云洲的头向自己怀里按得更紧,直至贴上自己的心口,“让我再抱一会儿吧。” “……想抱要多久,都可以的。”裴云洲低声应道。 裴云洲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样睡着的,又或者说是昏过去更加合适,总之再睁眼时天色都暗了,裴冽亦消失不见。 阿冽怎么才来就走了啊。 裴云洲没来由地有些失落。 但旋即,颈侧的疼痛又令裴云洲莫名高兴了起来。 指尖落在对方给自己打下的印记,仿佛恋人的体温仍在身侧,与自己寸步不离,血乳相融。 算了,阿冽这么忙,晚上不来陪自己,自己也不怪他了。 就在裴云洲忍不住回想裴冽亲吻自己的脖颈的感觉时,病房的门被推开,连同淡淡的饭菜香气。 就见裴冽提着饭盒进了屋,在裴云洲身边坐下。 “醒了?”裴冽将饭盒放在桌板上,“还困不困?困的话,也吃点东西再睡。” 游离的目光终于聚焦,落在裴冽的身上,裴云洲微讶道:“阿冽,我还以为……” “以为我走了?”裴冽低笑了一声,“你不是想我了吗,晚上留下了陪你。” “啊,那你的课题方便吗。”裴云洲虽然这么说着,语气里却有明显的欢喜。 “一天而已,不打紧,你比较重要,”裴冽抚了抚他的发顶,“买了海鲜粥,医生说你得多补充点蛋白质。” 昨天已经见过了最近所有的合作对象,今晚留下了应当是不打紧的。 “好。”裴云洲接过对方递来的饭盒,粥里煮了鱼虾和蛤蜊,的确比单纯的白粥看上去有食欲得多。 还没等裴云洲拆开餐具包,一勺温热的粥就送到了他唇边。 “还是像上次一样喂你吧,”裴冽温柔道,“不然你又只吃两口就不吃了。” “……好。” 晚间洗漱过后,就到了该休息的时间,裴云洲极少有这样和恋人在一起又全身心放松的时候,哪怕这只是医院病房。 见裴冽似乎又打算和之前那样在床边守自己一夜,裴云洲犹豫了片刻,指尖轻轻蹭过对方眼底的乌青。 “你这几日辛苦了,还是上来和我一起睡吧。” vip病房的病床比普通病床大上不少,两个成年男性勉强也能睡下,加之裴云洲骨架纤细,想来是不成问题的。 见裴冽有些犹豫,裴云洲又补充道:“我今天已经好多了,你不用担心我。” 裴冽喉头微动,眼底闪过一丝微妙。 他并不是在担心这个。 他只是觉得,在病床上和裴云洲挤着睡,实在很保持冷静和克制。 一定会吓到乖巧单纯的舟舟的吧? 12、怪异的花 裴冽到底还是上了床,只是刻意躺在了床的另一侧,与裴云洲隔开了一点距离。 他自知不是什么好人,但先前那晚裴云洲因为应激发起高热的样子实在吓人。 舟舟已经离开过他一次。 他没有胆量再赌。 反倒是裴云洲这两日莫名患得患失,见裴冽并不愿与自己亲近,主动伸手想要环住他的腰。 裴冽原本想避开,又顾忌裴云洲掌心的伤,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将裴云洲圈进了自己怀里。 “睡吧。” 裴云洲已经很久没能睡得这么安心过了。 身体长期属于不知疲倦的超负荷状态,无形地蚕食了他的精神,以至于下午只是那样简单的亲吻和拥抱都让他难以承受,在快意和劳累的双重裹挟之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昏了过去。 裴云洲本以为自己下午睡了那么长时间,晚上应该很难睡着,没想到,也不知是因为恋人熟悉又温暖的体温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还是他的疲乏根本就不是简单地睡一觉能够解决的。 漂泊的小舟像鱼渴求水那样渴求一片港湾,并且一旦驶入了那片港湾就会不受控制地痴迷起这样的感觉,再难逃离。 望着裴云洲毫无防备的睡颜,裴冽的目光先是变得滚烫,但旋即又一点点地变冷。 指尖虚虚停留在对方睡梦中微弯的眉眼,想要触碰却又不敢触碰。 如果他真的是舟舟就好了。 裴冽在心底长叹一声。 他们这样畸形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对裴云洲暂时成为裴家的代言人这件事,裴冽原本是毫不在意的,可是,当初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裴冽就彻底沦陷了。 这双漂亮又潋滟的桃花眼,实在是与记忆中的舟舟太相似了。 于是一切都顺理成章。 利用,欺骗,索取,全部都是家常便饭。 在钢丝上行走的每一天,也都是自己陷得越来越深的一天。 就好像,比起裴云洲,自己才是真正丢了心失了魂的那个人,以至于,裴云洲下午只是坐在自己怀里,身体的本能就彻底失去掌控。哪怕他心里清楚,自己所得到的不过是一具躯壳,但仅仅是一具躯壳,也足够了。 他爱的,本也只是这具躯壳。 所以一点一点地将无知无觉的青年改造成了自己记忆中的样子。 还有两个多月,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两个多月后,本该是洲洲的生日,也是裴家的继承人真正接手裴家的日子。 但可惜,他的洲洲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 八月十九,是裴父裴母告诉裴云洲的生日,事实上是他自己的生日,与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养子,毫无关系。 而自己告诉裴云洲的0412,不过是随口说来应付他的一串数字。 八月十九,的确是裴家的继承人真正接手裴家的日子。 也是他真正接手裴家的日子。 “你如果不那么像他就好了,”温热的吻落在裴云洲的耳尖,语气却冰冷至极,“我就可以毫无芥蒂地送你出去。” 就不会因为私心想要将他藏起来,而和父母起了冲突。 但父母的想法也没有错。 对商人来说,除了利益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上流圈子里那帮人能给出的交换裴家漂亮的小少爷的价码,显然比将裴云洲留在他的身边要贵重得多。 那位陈董所让出的一分利,就是最好的例证。 更何况,裴云洲只是玩物。 哪怕再像舟舟也一样。 “我能拿你怎么办,洲洲。” 同样的话在裴云洲沉睡时再从他口中流出,已然完全变味。 没有任何一艘小船可以长久地停留在避风港里,终究是要出海的。 而一旦出海,便又是巨浪惊涛,再难止息。 次日裴云洲还是没听医生的话,自行签字出了院。 他心里隐约意识到,自己这副身体恐怕很难真正好起来了,既然这样,左右也不是什么大病,又为什么要在医院里磋磨时间? 他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做呢。 要督促应许赶快把企划书改出来,父亲对这个项目也很是看重,完善了企划书以后得把招标会也准备起来了,中标之后还要筹划前往北城新区的选址考察。 要亲自去花店为母亲挑选一束盛放的鸢尾花,昨天的事情是自己不好,这次带着盛开的花去看望母亲,母亲一定就不会不高兴了。 回家以后还要给阿冽做一桌他最爱吃的菜,虽然昨天给阿冽打电话的不知什么时候被挂断了,没有听阿冽亲口说想吃什么,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阿冽的口味了,一定不会出错的。 裴冽这么想着,工作效率都提高了不少,难得决定提早下班,回去给父母一个惊喜,再给阿冽一个惊喜,脚步都有几分轻快,甚至在听到员工们小声议论“大魔王今天怎么转性了”的时候,都完全没有生气。 花店的花都是每天从各地新鲜空运而来的,如果他去晚了,最漂亮的鸢尾一定会被挑光的。 “云先生又来买花了,今天怎么这么早,不像你的风格,”花店的老板是个爽朗的女人,“今天想挑花,百合、玫瑰还是满天星?” “之前的花是买给自己的,今天的花是要送人的,当然要早点来选开得更好的。今天新到的鸢尾在哪里?最好是每种颜色的都有。” “咦,你竟然打算买现成的鸢尾了?之前是谁和我说,鸢尾的话语是爱意,爱意就得自己亲手种的才能送得出手。”因着裴云洲是这家花店的常客,和老板娘颇为熟稔,老板娘便调笑了一句。 她这话本是无心,却见裴云洲面上一贯的温和笑意僵在脸上,甚至变得有些难看。 开店的人大多很有眼色,老板娘自觉说错了话,正要改口换个话题,就听裴云洲淡淡道:“没什么,就是我毕竟不是职业花匠,养不开鸢尾花罢了。” 养不开?可鸢尾明明生命力顽强,花期也长,不算多难伺候的花。 不过她一个开门做生意的,管这么多干嘛呢。 老板娘带着裴云洲来到后院,这里大多是专门给熟客留的花,比门店里的品质更好,当然价格也高上不少。 裴云洲很快选好了一束花,平心而论,即便是他自己也觉得,这样一束由蓝色、深紫、桃红、纯白、浅黄等各种杂七杂八的颜色配成的花,实在好看不到哪去,但裴云洲却很有自信,母亲一定会喜欢这束花的。 但在外人的眼里显然不是这样。 花店的老板娘看着包好的花束,欲言又止了好几次,还是没能忍住开口询问:“云先生,你确定要这么送人吗?” 这位云先生在她这买过无数次花,不是品味很好的吗,怎么一要送人就变了个样? “没事,就这样,今天麻烦你了,下次见。” 裴云洲捧着花束上了车,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花,生怕在某个急刹车的时候撞散。 因为裴母身体不好的缘故,裴父陪着裴母住在郊区休养,而裴云洲自接管了裴氏以后就自己住在离公司更近的城区,工作繁忙的他难得才能回一趟家。 也正因此,他愈发因为昨晚父母来看望自己,却最后被自己搞砸感到愧疚。 裴云洲赶到主宅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分,他便直接向餐厅的方向走去,准备给父母一个惊喜。 “父亲,母亲,晚上好。”青年柔和温润的嗓音在餐厅门口响起,他人虽未至,里面的二人已经愕然愣在了那里。 谁也没有料到,裴云洲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裴母迟疑地看了裴远一眼,以眼神与他沟通现在要怎么办。 裴云洲来得突然,她压根就没化病妆,这戏又该怎么演? 离八月十九就差两个月,这段时间里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 但也没有时间给她考虑那么多。 下一秒,裴云洲从门外走了进来,带着一束五颜六色的、怪异的花。 13、又被丢弃 餐桌前的裴母气色比昨日好了太多,眼底的乌青消失不见,丰润的嘴唇殷红透亮,起码看上去比裴云洲健康得多。 昨晚还满面病容,今日就容光焕发,哪怕是华佗在世也有些不合常理,裴母脸上的笑意有些勉强。 但裴云洲只是怔了一下,唇边立时泛起粲然笑意:“母亲今天看起来好多了,恭喜母亲。” 虽然身体好得这么快是有些奇怪,但他身为人子,总是希望母亲能够好起来,至于潜意识里的原因…… 他不敢去想。 “大概是昨天看到了我们小洲,心情好了不少,连带着睡得也好了,所以今天早上起来才有精神,难得化了点妆,”裴母很快反应过来,顺势说道,“哎,我都一把年纪了,还学小年轻化妆,让小洲看笑话了。” “才没有,母亲正年轻呢,”裴云洲将怀里的花束递给她,“昨天是云洲糊涂了,今天特意买了盛开的鸢尾送给母亲,希望母亲身体能一直都好。” 裴母再度将被裴云洲转移走的注意力集中到那捧花上。 她虽然不认得那是什么花,有了昨晚的“经验”,以及刚刚裴云洲所说的话,也知道这是一束鸢尾。 但这乱七八糟的颜色,实在太难看了吧。 裴云洲神色认真地注视着裴母,期待母亲在收到这束花时的惊喜神情。 但随着微风自打开的窗子斜吹进来,裴云洲忽然就觉得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僵住。 或许是因为风太冷了。 ……可是现在不是六月了吗? 为什么他又把事情搞砸了呢,母亲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很喜欢这束花的样子。 事实上,裴母露出的神情非但没有欢喜,反而还有一丝隐约的嫌弃。 裴家虽然落魄已久,但她也曾是大家小姐出身,自认为审美水准很是不错,根本看不上这束差不多是胡乱拼凑而成的大杂烩。 更何况,鸢尾本就不是多名贵的花。 裴云洲只觉夜风的温度一点一点自体表渗入血肉,让他整个人都渐渐变冷。 可是他眼前的画面却突然变得鲜活。 裴云洲看见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五颜六色的鸢尾花将他包裹,蓝色、深紫、桃红、纯白、浅黄,今天这束花里的每一个颜色,在记忆中都能找到。 母亲说,小洲,这些都是妈妈最爱的花,每一种颜色都名为爱意。 母亲说,小洲,你是妈妈最爱的孩子,所以每一种颜色都要送给你。 在花店里看到那些话的第一时间,裴云洲的记忆就回到了自己回到裴家的第一天。 那可是母亲第一次带他回家的日子,是对他和母亲而言都最重要的日子,母亲一定也会想起那个瞬间。 可是现在,他却只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 裴云洲突然有点能理解,为什么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寒风中能看见火炉、烤鸡、圣诞树和奶奶。 或许人在很冷很冷的时候,眼前都会情不自禁地回放那些心心念念的画面。 母亲明明是喜欢这些花的呀,怎么会这样呢。 他怎么又把事情搞砸了呢。 他难道不是母亲最爱的孩子吗? 这个念头才刚刚产生,就如平地惊雷在脑海里“轰”的一下炸响,以至于脚步虚浮的裴云洲甚至没能站稳,向后踉跄了两步,才勉强扶着墙壁站稳。 “怎么这么不小心,”裴远沉声道,“你母亲才好了一点,你可别再惊扰到她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不是六点半才该下班吗?” “知道你最近工作很忙,新的项目也很复杂,你照顾好自己就好了,不用想着来看我们。” “昨天不是才见过吗?” 裴远的语气依旧慢条斯理,好像只是在和心爱的小儿子讲道理。 也的确是在和小儿子讲道理。 每一句都在规劝他应该怎么做,每一句都不忘提及工作,就好像,那才是裴云洲的本体一样。 裴远虽然已经五十多岁,年轻的时候也曾在商场厮杀,讲起话来咬字清晰,重点突出,但裴云洲耳边却响起了一阵嗡鸣,只能看见父亲一开一合的嘴,听不到一点声音。 他站在离父母所在的餐桌五六米开外的地方,突然就觉得,这五六米的距离好像是一道又深又宽的沟壑,将他和这个世界都隔绝开了。 他真的好累啊。 裴云洲生平第一次,没有和父母告别,甚至没有打一声招呼,脚步趔趄地跑出了餐厅,跑向院子外面。 一阵晕眩袭来,裴云洲脚下一软,险些栽倒过去,但好在最基本的肌肉记忆尚存,让他勉强保持了平衡。 眼前忽然又有零碎的画面闪过,意识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从前在孤儿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因为被排挤而常常被推搡,常常差一点就要摔倒在地。 或许就是那个时候起,他就练就了找到平衡的小诀窍了吧? 关于孤儿院的记忆其实已经很久远、很模糊了,模糊到很多事情都只是一个破碎的画面,甚至看不清主人公是谁,裴云洲只记得自己破旧的白衬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漫无天日的冷。 是父母把自己带离了那里,现在的生活已经比那时候好得太多,自己不应该贪心的。 将裴氏撑起来原本就是自己应该做的,母亲身体那么糟糕,怎么可以再为此劳心劳力。 不就是一束花,为什么要那么较真呢,母亲毕竟出身名门,觉得自己的搭配不好看也很正常吧。 自己真是太任性了,就这样对父母不告而别。 裴云洲离开院子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可是他没能等到想要的挽留。 餐桌上没有第三副碗筷,桌上的菜肴大鱼大肉,也不是他糟糕的肠胃能够负荷的。 即使要留在这里,恐怕也要麻烦厨师额外给自己熬一碗粥。 裴云洲有些迟钝地意识到,或许今天就不该来的。 他原本还想着,今天回了家应该会在家里吃饭,吃完饭还会耽搁一会儿和父母聊聊许久没有聊过的家常,特意给司机放了假,准备晚上自己开车回去。 因此当裴云洲回到车库的时候,司机已经离去。 他的大脑一阵阵地发晕,这样的状态,根本不适合开车。 现在时间还早,还只有五点,稍微再休息一下再回去也来得及做晚饭。 裴云洲将头枕在方向盘上,试图通过按压缓解太阳穴的发闷发胀,可惜并没有太大作用。 裴云洲只好将车窗摇下来吹吹风。 只是这阵风来得不巧,将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都一并带走。 透过车窗,他看见了自己带来的那束花。 女佣一手提着七零八落的花,随意地扔到了垃圾桶里,花朵的那一面朝下,只露出空荡荡的一截花纸。 裴云洲只要一闭眼就可以想见,他精心挑选的、每一朵都是他的最爱的鸢尾,就这样倒插在垃圾桶里,被封闭在了那个肮脏又黑暗的地界—— 就好像被关进去的是自己。 不是已经想好了,一束花不需要较真的吗。 天明明还很亮,他的眼前却似乎一点光都看不见了。 黑暗又安静得可怕的储藏室是忘不掉的噩梦,他只能藏在自己的阴影里,苦苦等到光的到来。 可是这一次光没有到来。 裴云洲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在城市的公寓里。 有些茫然地看着室内的环境,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怎么一路开着车回到家里的。 没有出车祸,没有违交规,甚至没有依靠导航。 这段路程的记忆,像是被人为抽除了,全然没有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一点印象。 抬起头和落地镜里的自己对视,试图从镜中自己的眼睛里找到答案。 可是他根本就没有看见自己。 镜中的人影面色灰白,眼里没有一丝光彩,就连唇边的笑意都不复存在。 这根本就不是自己。 裴云洲觉得头有些痛,可是又无端地想起昨日在医院里,医生企图递给他的那几份问卷—— 他的头更痛了。 裴云洲关上了所有窗户,甚至在六月初夏的时节打开了热空调,可是依然觉得自己好冷。 只好瘫坐在沙发上,用绒毯将自己裹住。 直到捂出了一身汗又或许是冷汗,他才觉得自己好些。 精密的钟表不会因为主人的离魂而打乱节奏,按部就班地敲响了六点的钟声。 裴云洲像是忽然被开开启了某个开关一样,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甩开了裹着的绒毯,对着镜子理了理散乱的发丝和衣领。 六点是他计划里的,要开始给裴冽做饭的时间。 他虽然很累,但是还要给阿冽做饭,所以,他就只累一小会儿。 往常阿冽会在图书馆待到七点,如果裴云洲没空做饭,阿冽就会从外面带饭回来和自己一起吃。 今天他有空,阿冽也好久没有尝过他的手艺了。 这个认知令裴云洲的精神松快了一点,他甚至猛地意识到,现在是六月,正常人是不会开热空调的,如果阿冽回来了,肯定会觉得太热了。 而他又是个正常人。 于是裴云洲关掉空调,重新打开窗户,围上围裙进了厨房。 裴云洲不太喜欢有人打扰他们的生活,请的阿姨并不给他们做饭,只负责在两人都不在家的白天简单地收拾屋子,顺便给家里的冰箱补充新的食材,在裴冽不知道的地方,他还专门给阿姨列了一份清单,上面全是裴冽喜欢的菜色所需要的材料。 今天没有和父母一起吃饭没关系,他有阿冽就好了。 最近的工作太忙,他的身体又总是出问题,已经很久没有亲手给阿冽做饭了。 裴云洲将粥煮下了锅,接着去处理其他的食材。 虽然砧板很久没有使用过,但裴云洲有空的时候会清洗晒干,并没有积多少灰,菜刀也磨得干净光洁,随时等待主人的使用。 裴云洲的心情突然就变得很好,忍不住开始畅想,两个月以后自己要和裴冽一起休息的时间里,还要学哪些新菜,一道一道做给阿冽尝过。 他只要有阿冽就好了呀。 14、你喝酒了 裴云洲仔细地洗好了白萝卜又削了皮,放在菜板上准备切丝。 他原本是不会做饭的,更遑论什么刀工,是因为裴冽有意无意地提起过他想吃自己做的菜,这才去学的。 或许是聪明的人做什么都有优势也有天赋,裴云洲学得很快,就连需要磨练出来的刀工也是一样。 阿冽说过他的刀工很好看。 正是在公寓的厨房里,他穿着围裙站在窗前专注地切菜,菜刀落在砧板上发出清脆又悦耳的声响,阿冽忽然从身后圈住了他的腰,温柔地吻他的脖颈,指尖隔着围裙和薄薄的衣料在他小腹上打旋,激起一阵细密的痒意。 颈侧属于另一个人打下的痕迹如同有火在灼烧,叫嚣着自己的存在,就好像阿冽此刻正在身边陪着他,正轻柔地吻他的发顶一样。 他的右手虽然仍包着纱布,但好在并不多么影响手的活动,手腕在砧板上极有节奏地起起落落,裴云洲甚至忍不住,随着菜刀一下下披斩的节律,轻快地哼起了不知名的歌。 “嘶——”一阵尖锐疼痛自指尖袭来,裴云洲低头看了一眼,鲜红的血液染在洁白的萝卜丝上,显得分外惹眼。 原来是他切到了自己的手。 出院的时候医生就警告过他,他的凝血功能有些糟糕,千万不能再随便受伤了,只是裴云洲因为急着回家给母亲送花,没太当回事。 现在真的受了伤,才隐隐觉出些不妙来。 这样小的一道刀口,按理不该流这么多的血吧。 但他的第一反应也不是要止血,而是有些沮丧地想着,阿冽说过最喜欢他做的萝卜丝炒牛柳,可这些萝卜不能要了。 ……为什么又把事情搞砸了呢。 裴云洲有些茫然。 他上一次切菜切到自己,还是很久以前,刚刚开始学习做饭的时候了。 今天怎么会这样呢? 拿着菜刀的右手向上抬起一点,裴云洲迟钝地发现,菜刀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或者说,不是菜刀在颤抖,而是他的指尖在颤抖。 在水龙头下冲了几分钟,直至鲜红的血液被稀释成近乎清水,那道伤口也仍在锲而不舍地渗血,裴云洲只好暂时离开厨房,去药箱里找一个创口贴。 与被主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的菜刀和砧板不同,同样久久无人问津的药箱表面积了一层灰。打开药箱以后,里面的药物种类其实颇为齐全,只是裴云洲随意拿起一盒,就发现已经过期,又换一盒,又是过期。 反复翻找好久,总算拿出了一盒创口贴,毫无疑问依旧过期。 但是外用的创口贴应该过期了也没什么问题吧。 裴云洲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拆开了包装就要往手指上缠,只是包着纱布又不住颤抖的右手虽然可以握住刀柄,却很难完成贴创口贴这样精细的动作,他愣是折腾了好久才勉强成功。 然而好不容易贴上的创口贴,似乎并未对情况的改善有多少帮助。血液仍在不断涌出,因为过期而失去粘性的胶布轻易被血流冲开,很快失去了创口贴应有的作用。 裴云洲大脑嗡嗡的,半天才想起来是因为创口贴只有覆盖的作用,无法堵住未经压迫的脆弱血管,拿右手在伤口处按压了好久,终于勉强将血止住。 做完这些的时候,天都彻底黑了。 而裴冽还没有回来。 裴云洲于是回到厨房,继续处理那些食材。 有了切到手的前车之鉴,裴云洲之后的动作很是小心,几次因为指尖的颤抖险些切到手的时候都及时救了回来。 时钟七点报时的时候,裴云洲下意识向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裴冽还没有回来。 不过阿冽没回来也正好,他的菜反正还没有做完。 等所有菜都准备好了,给自己煮的粥也熬到了火候最佳的时候。 热菜的桌垫早已开起,摆在上面的饭菜散发浓郁的香气,裴云洲一面等裴冽回来,一面忍不住在脑海里勾画对方看见了这桌菜时候的样子。 虽然没有萝卜丝炒牛柳了,但是其他的菜,阿冽一定也会很喜欢的。 裴云洲自觉不算饿,然而胃酸一阵上涌,紧接着便是一阵绞痛,他忍不住弯了腰,指尖在小腹打旋试图缓解不适,奈何没什么温度的指尖搭上胃脘,只能激起腹壁无谓的收缩和疼痛。 时钟冷酷又无情地进行了八点的整点报时,而期盼的那个人,却迟迟没有如他所愿地自大门里出现。 可是阿冽没有说不回来啊。 裴云洲有些失魂落魄地想。 犹豫了半晌,裴云洲终于下定决心,要给裴冽打个电话。 等他接通了,自己一定要问问他,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 裴冽或许又在忙些什么,或者是在图书馆不太方便,电话挂机了很久才被接起。 “洲洲,怎么了。”短短几日内又一次在酒桌上被裴云洲的电话叫出来,裴冽的语气也不由得冷淡了一点。 “啊,没、没什么,”恋人的冷淡令裴云洲原本到了嘴边的问题不自觉地咽了回去,最终只小心翼翼地改口道,“我只是想问你,今晚还回来吃饭吗,我做了你喜——” “有点忙,明天再回来见你,挂了,洲洲。” 戛然而止的通话令裴云洲愣了一下,看着通话记录里那个“23秒”,不自觉地开始发呆。 阿冽一定是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忙吧,自己是不是又打扰他了,又把事情搞砸了。 精选挑选的花束品味太差惹母亲不高兴,认真做了一桌菜又打扰了阿冽的思路。 今天好像一直在做错事,怎么会这样呢。 算了,先吃饭吧,明天阿冽不就回来了吗。 裴云洲心不在焉地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因为加热桌垫的存在此时还冒着热气,裴云洲想象着阿冽就在他的身边,勉强抬起碗喝了一口粥。 他明明没有放盐,可是为什么是咸的呢。 裴云洲放下碗筷,贴着创口贴的指尖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怎么又是湿的。 裴云洲擦干了眼角的水渍,勉强吞了几口粥,却觉胃里绞痛更甚,索性放下了碗筷,将自己整个人蜷进了沙发里,忍不住开始回想起自己刚和裴冽在一起的时候,恋人温热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小腹,极有技巧地按揉打旋,替他缓解胃部的不适。 于是裴云洲学着他的样子,也将手按在了胃上。 但是这只手实在太冷了,和恋人的手一点也不像。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前天夜里在医院,自己好像也是这样浑身发冷的无助,也是这样本能地渴求一个怀抱。 但是阿冽太忙了,自己不能打扰他。 裴云洲对自己说。 裴云洲又回想起曾经也是在这座沙发上,自己因为太累了睡着了,于是阿冽将外套盖在他的身上,那件外套还带着独属于恋人的体温和气息,盖着外套的时候,就好像全身都被爱意包裹。 虽然阿冽不在,但拿一件外套总是可以的吧。 裴云洲缓慢地扶着沙发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衣帽间,凭借记忆从衣柜里取下了那件熟悉的外套。 他从来没有这般庆幸过自己的记忆里这么好,好到足以将他与裴冽间的一点一滴,都清晰地复刻出来。 以熟悉的姿势躺在沙发熟悉的位置上,盖着熟悉的外衣,一切都是他最舒适的状态。 虽然现在阿冽很忙,但两个月以后应该就好了吧,阿冽可是答应过他,要陪他一起休息一段时间的。 裴云洲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一道弧度。 睡一觉吧,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 明天就是可以见到阿冽的一天呀。 在沙发上胡乱对付一夜的后果是裴云洲一觉醒来从头到脚浑身都疼,大脑也昏昏沉沉的,才好点的病再次反复,又一次发了低烧。 不过好在情况不算太严重,以至于身体的主人对这些变化无知无觉,甚至睁眼看了一眼时钟指示的时间。 竟然已经十点了。 通话记录里有十条未接来电,裴云洲心底不自觉地闪过一丝甜意,但等他一条条仔细地往下滑后,那点甜很快就变作了涩。 十条未接来电,每一条都来自应许。 原来不是阿冽啊。 现在是上午,阿冽应该在学校里忙吧,没有联系自己才是正常的呀。 没事的,晚上就能见到阿冽了。 公司员工八点半上班,而裴云洲身为总裁,更是身体力行,通常八点前就会到达公司,现在的确已经远远过了他规定的上班时间了。 应许给他打了这么多电话,是公司出了什么事吗? 裴云洲揉了揉眉心,给应许发了消息让他来接自己出门工作。 下楼的时候,裴云洲眼前发晕,脚步也很虚浮,一个不慎踉跄了两步,猝不及防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若不是那人扶了他一把,他恐怕就要摔倒在地上。 裴云洲天旋地转的视线尚未重新聚焦,整个人仍是发蒙的状态,另一个人却是瞳孔微缩—— 十点了多,裴云洲怎么会在这里? 往常这个点他不是早就到公司去了吗? “阿冽……”大脑的晕眩远不止这么容易消散,裴云洲其实并未看清来人,但熟悉的体温和触感,让他忍不住脱口唤了裴冽的名字。 只是来人分明一身酒气,和他的阿冽完全不同,裴云洲未免又有些迟疑:“你喝酒了?” 电光火石间,裴冽的大脑飞速运转思考对策,继而避重就轻道:“这不是快毕业了吗,昨天和同学出去喝了几杯,怕一身酒气回来让你没法好好睡觉,这才回学校住了一晚,放心洲洲,我只喝了一点。” “哦哦好,那你昨晚喝了酒,今天有没有头痛?赶快回家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吧,今晚我回来,我们一起做饭吃。” 裴云洲努力驱散了眼底的水汽,心里却忍不住委屈,原来阿冽是因为和别人有约,才不回家吃饭的。 可是他又不是什么不许男朋友出去玩的人,这么正当的理由,为什么不能告诉他呢。 “……好。”裴冽眸光微动,没想到随口胡诌的理由竟然也能蒙混过关。 裴云洲的面色实在有些糟糕,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没有花心力思考自己话语里的漏洞。 “那我先上去洗澡了,你去公司的路上小心。”裴冽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再关心一下裴云洲的情况,但又怕自己说多了露馅,最终决定假装没发现。 既然裴云洲都还能出门去公司,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吧。 裴云洲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应许的车已经等在了那里。 “你来得好快,我还以为工作日这个点要堵车呢,”裴云洲靠在后座上,“是有什么棘手的事需要我亲自处理吗,突然给我打了那么多电话。” 应许抿了抿唇,不敢告诉裴云洲,根本就不是他来得快,而是在第一个打给裴云洲的电话没能接通的时候,他就已经开车到了这里等。 其实公司里虽然有些事情需要裴云洲的过目,但他身为裴云洲亲自带出来的人,又跟着裴云洲这么久,以他的能力,这些事情虽然有些麻烦,但也不是非要裴云洲亲自解决不可。 他打了那十个电话,只是因为裴云洲没能按时出现在公司而已。 以应许对裴云洲的了解,自家老板除非身体实在撑不下去,是肯定不会迟到的。 之所以早早守在小区外面,就是想着一旦裴云洲联系自己,自己能第一时间赶到。 但这些话,他显然不可能和裴云洲说。 “是有些事务需要您过目,还有,北城新区那个项目的策划案我按照您说的已经改好了,今天您是不是要看一下?”应许偷偷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裴云洲的脸色,没忍住又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对了,您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挺好的,就是昨晚太累了,今天才睡过头的,”裴云洲淡淡道,“既然你的策划案已经改好了,一会儿我就看一眼。三天后就是招标会,这两天尽量要把最终方案做好了。” 应许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说。 裴云洲的气色差得吓人,实在不像挺好的样子。 可就像那天裴冽对他说的那样,他只是一个助理,没有其他关心裴云洲的立场。 更何况,裴云洲口中的“昨晚太累了”…… 就更与他无关了。 裴云洲对他这一番天人交战的心路历程毫无察觉,反而一直在想刚才裴冽的话。 裴云洲没忍住开口问道:“应助,你说,我是很难说话的人吗? “怎么会呢,您是很好的人,就连上次在医院里,那位医生都这么说。”应许没想到裴云洲会这么问。 “那为什么,他不肯告诉我呢,”裴云洲有些茫然,“我又不是,不会同意他和朋友出去啊。” 15、不想冷静 后视镜里的裴云洲沉默地闭上了双眼,安静靠在座椅上,纤长眼睫在阳光下投射下一片细密阴影。 应许很少能看见这样脆弱的裴云洲。 名利场上的裴云洲是言笑晏晏的,工作中的裴云洲是手腕强硬的,但唯独不是像现在这样,安静得好像整个世界都与他短暂地割离了。 应许突然就有些害怕。 “啊,这个……”应许不知道裴云洲在说什么,只好模模糊糊地回答道,“或许只是忘了吧,但我想应该不是您的错。” 好在裴云洲也很快意识到,自己拿感情问题咨询下属实在有些不妥,轻咳一声,道:“没事了,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好好开车吧应助。” 这几日的种种在脑海里不断倒带,裴云洲觉得自己的精神有点错乱了。 一会儿是翻到在垃圾桶里的花束,是恋人身上沾染的酒气,是病房里打碎的花盆和没有他的位置的餐桌;可一会儿又是母亲温柔地抚过他的发顶,是父亲目光殷殷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是阿冽亲昵地将他抱在怀里,身体最本能的反应尽皆展露于他面前。 一定都是他的错觉,父母和阿冽,怎么会不爱他呢。 好在从小区到公司的这段路并不长,到了公司的裴云洲从这种状态里挣脱出来,依旧是那个冷静镇定、雷厉风行的云总,以至于应许给裴云洲看自己改过的企划案的时候,甚至怀疑在车上裴云洲问自己的那个问题是否只是幻听。 “应助,”见应许有些走神,裴云洲不悦地皱了皱眉,“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应助!” 应许骤然回神,登时为自己的心不在焉羞愧地低头不敢直视裴云洲的眼睛。 “算了,我自己来吧,”裴云洲叹了口气,有些吃力地揉了揉眉心,“你这几天也辛苦了,先去准备一下招标会的事,和财务那边一起拿出一个预算来,这个方案我自己改。” 方案的事已经不能再拖,不然父母该失望了。 虽然应许之前已经按他说的改过几次,但裴云洲还是不甚满意,北城新区炙手可热,哪怕有了陈氏的合作,不能做到最好也很难吃下这个项目。 明天就是招标会,看样子是必须自己亲自上手才能赶快完成了。 应许看着裴云洲糟糕的气色,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一下到底碍于身份没有说。 如果不是他不够能干,裴总也不至于揽下来自己做吧。 裴云洲到公司的时间本来就晚,这个项目又确实复杂,他又在病中精神不济,下班的时候也没能做完,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留在办公室里不回家了。 至于真是只是因为工作没有完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裴云洲不敢深想。 直到时钟九点报时,裴云洲犹豫了一下打算给裴冽发个信息告诉他自己今晚留在公司,办公室的门就忽然被敲响。 “应助?不是跟你说了到了下班时间就可以走的吗,”裴云洲疑惑道,“进来吧,是还有什么问题没处理好吗。” “你的助理也太不能干了,哪有把这些事情让你亲自做的道理,”裴冽无奈地走了进来,将饭盒放在裴云洲的办公桌上,“猜你没吃晚饭,多多少少吃一点吧。” 裴云洲愣愣地抬起头,不敢置信道:“阿冽,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裴冽自他身后缓缓将他圈进怀里,柔声哄道,“昨晚忘记告诉你行程安排,是我的错,下次不会这样了,可是洲洲,你不能用这一招来报复我,看见你没有回家,我很担心。” “没有、没有报复你,”被恋人拥住的那一刹那,裴云洲心底的动摇彻底消失不见,小声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忘记了给你打电话,阿冽。” “嗯,昨晚我也只是忘记了给你打电话,”裴冽将下颌抵在了他肩头,在他耳边低低说完,便在裴云洲的耳尖落下一吻,“所以洲洲,不生我的气了吧。” “从来就没有生过你的气。” 在总裁办公室里被恋人拥吻对他来说实在有些出格,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他的面色就绯红一片。 “不过阿冽,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猜的,”裴冽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墙角那盆植物的花盆侧壁,语气却镇定自若,“每次我找不到你,你都是在工作,有时候我都觉得,比起我,你更爱工作,洲洲。” 作为裴氏真正的未来继承人,他自然有资格,也有方法知道在这间总裁办公室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在那个花盆的侧壁,有一枚微不起眼的针孔摄像头,无时不刻地替他观察和记录发生在这间裴氏的最高中枢里的一切。 虽然这个卑劣的装置,主要只用来记录他的洲洲。 想到这里,裴冽不免有些懊恼,早上自己回公寓的时候,忘记了用摄像头查看一眼裴云洲是否已经到了公司。如果早上没有出差错,他现在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距离八月十九只剩最后的两个月,不能再出一点差错了。 裴云洲听到裴冽的问题却慌了神:“阿冽怎么能这样想呢,我当然是更爱你的啊。我知道我这段时间有点太忙了,等两个月后我接过股权就有话语权了,我一定好好陪你,阿冽。” 他这样努力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情,也是为了让他们更有机会在一起而已。 “我相信你,我当然相信你,洲洲。”裴冽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脊,心里却猛地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 既然洲洲都说了,比起工作更爱他,那么两个月后自己替他来扛裴氏的大旗,也不算多么对不起洲洲吧。 “阿冽,我……”裴云洲迟疑了一下,这两天发生的太多事情让他对两人的关系产生了隐隐的不安,并且亟需一些实质性的东西来让自己冷静。 又或者说,是让自己不再那么冷静,就可以不再去想那些扰乱自己心绪的事情。 没有什么比最亲密的事情更具有实质性,也更能让人不那么冷静。 “嗯,洲洲?” 恍惚间,就连恋人不明所以的嗓音都成了最高效的催化剂,室内的空调被打到更低,依旧降不下滚烫的温度。 全身血液在这一刻仿佛都汇入大脑,指引他在办公室这样庄重的场合里,犯下鬼迷心窍的罪。 “洲洲……”猜到裴云洲想要做什么的裴冽嗓音顿时就哑了,轻轻吻了吻他的鼻尖,“你的病才刚好一点,你会不舒服的。” 恋人的阻止非但没有让裴云洲放弃,反而让他忍不住去想,阿冽一定很把他放在心上,不然,在这种时候怎么还能说得出推拒的话来? “我今天已经好了,不信,你自己感觉一下,我不要紧的,阿冽。”裴云洲亲昵地将额头抵上了他的眉心,熟悉的气息令他下意识从鼻尖溢出一声轻喘似的喟叹。 裴冽却没有说话。 两人的眉心相贴时,裴云洲的体温最直接地传递到他的大脑,虽然没有那夜的高热那么吓人,裴冽也能分辨出来,这不该是一个正常的体温。 裴冽正要再说些什么,然而下一秒—— 轻颤的指尖不由自主,一点一点勾住了裴冽的腰带。 “因为病才刚好了一点,所以,所以只能这样委屈阿冽了。”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裴冽的颈项间,屋内灯光灭到只剩最后一盏台灯点亮在办公桌上,而裴冽也被裴云洲按着坐在专属于总裁的转椅上。 一身整洁正装、连一道褶皱都不曾有的裴云洲,弯下了一向笔挺的脊背,在裴冽愕然的目光中缓缓俯下了身,乃至半跪在他的面前。 连同裴冽所有理智一同破碎的,是青年向来温润的嗓音。 湿润的触感以及支离破碎的细喘将他彻底包裹,嗓音的主人从没有做过这种事,一切动作都显得笨拙,就连呼吸都因为咽喉受到的阻碍而变得困难。 昏暗的台灯映照出青年潋滟流光的双眼,以及眼尾不受控制溢出的生理泪水,挂在纤长眼睫上,化作一串破碎的珍珠。 美丽而又不自知。 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令裴冽的呼吸都不由一窒,下意识按住怀里青年的脖颈,将他搂得更紧,也更贴向自己。 脆弱的口腔不仅完全没有空气流通,反而有一团炽热的火在灼烧。 或许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做着这样的事情给裴云洲造成的冲击太大,哪怕这一次他才是那个掌控了主动权的人,在这一瞬间,依旧有无数不同的感觉涌向了裴云洲,羞耻,自卑,可同时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就好像,他并不是再是那个柔弱的、只知一切按照他人的安排和心意行事的裴云洲,他做这件事虽然也是为了“取悦”,却更是为了自己,是他自己想要这么做的。 挣不脱逃不掉的枷锁在这一刻无声落地,哪怕大脑的缺氧随着时间的延长不断加剧,眼前挥之不去的阴影也遮挡了仰头望向裴冽的目光,弯折的腰更是在这样的姿态下承受了加倍的重力而隐隐发麻作痛—— 但他的精神却意外得难得振奋了起来。 裴云洲低烧的体温就这样直白地传递给了裴冽,甚至让裴冽的大脑都变得晕晕沉沉。 以至于,当怀里的人因为实在难以耐受这样长时间的缺氧状态而退开,并且彻底地软倒在他怀里,就连西装外套都皱得不成样子的时候,裴冽甚至有一瞬间的怅然若失。 “阿冽……”染着艳色的嗓音因为方才的一切沙哑了不少,裴云洲抚着剧烈起伏的心口,整个人彻底没了力气,如果没有裴冽的支撑就要彻底栽倒在地。 然而,裴冽沸腾的血液,却在这一声情人的呢喃中骤然冷却。 这样的称谓再一次提醒了他,这不是他的舟舟。 从前的舟舟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哪怕自己哄着他也是一样。 他的舟舟是那样干净、乖巧又单纯,刚才发生的一切,怎么会是他的舟舟做的呢。 而这样的认知,在带着麝香味的唇瓣轻柔地落在自己唇边时,变得更加深刻了。 屋内的光线实在太暗,哪怕裴云洲此刻主动仰起了头去与裴冽接吻,也未能看清裴冽眼底全然的冷意。 虽然事情的开始只是他见到裴冽到来的临时起意,同时又耗尽了他几乎所有勇气,但此时他也只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欢喜里。 他这些天身体一直不好,胃病更是时不时就要发作,咽下气味那样浓郁的液体时,更是不受控制地泛起恶心。但和恋人的亲近让他久违地感觉到了爱意,尤其是在这段充满了痛苦的日子里,他终于瞧见了一丛丛漂亮的鸢尾花,于是一切都甘之如饴。 “洲洲……” 裴冽心底没来由地有些烦躁。 从前与裴云洲刚在一起时食髓知味,哄着想要裴云洲半推半就的人是他,可如今,裴云洲终于主动,却又觉得浑身发冷的人也是他。 “阿冽。” “阿冽哥哥!” 两个相似又不同的人,在他脑海里不断交织,到最后,终于还是记忆里温柔乖巧的少年占据上风。 裴冽甚至忍不住去想,为什么要纵着裴云洲孤身一人在商场上打拼呢,如果没有名利场的染缸,他的洲洲就会是那个纯白无瑕的舟舟了吧。 “下次不要这样了,舟舟。”裴冽替裴云洲拭去唇角那一丝余渍,轻声道。 裴云洲眼睫晃了晃,有些茫然地问道:“……为什么?” 他眼底的水雾仍未散去,嗓音更是哑得不成样子,但他依旧是欢喜的,因为他直白地感觉到了恋人的反应正为他所牵动和掌控,阿冽明明应该也是欢喜的啊。 裴冽只是顿了顿,接着神色自若地说:“因为,我是会心疼的,洲洲。” 因为你这样就更不像他了啊,舟舟。 这样的回答令裴云洲愣了一下,但旋即,更大的甜蜜就将他席卷。 阿冽是这样爱他,又这样关心他,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回到公寓以后裴云洲因为太过疲倦,几乎沾枕就睡着了,彻底将今日因为裴冽出去与同学相聚却不告诉自己而生出的不满抛到了脑后。 裴冽见他睡着了,轻手轻脚翻身下床,从钱包内侧翻出一张旧照片。 哪怕再高明的打印技术也抵不过时间,更何况这张照片拍摄的时候裴家正值落难关头,他又被寄养在乡下,实在接触不到多好的摄像器材。 如果不是遇到了舟舟,在那样孤单的日子里,他恐怕很难坚持下来,坚持到如今裴氏终于有了起色,他也即将能够接管裴家的股权,真正做回裴家光明正大的继承人。 这是他的舟舟所留给他唯一的念想,随身携带了十余年,不可避免地泛黄发皱。 可即便如此,他也依旧将他的洲洲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裴冽出神地凝望着这张照片,上面的少年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衬衫,衣着落魄也难掩温柔漂亮,眉眼像极了裴云洲。 “舟舟,”冰冷的指尖温柔抚过照片里那双带笑的眼睛,裴冽面上流露出从未在裴云洲面前流露过的痴迷神色,“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 裴冽将照片抵在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样,就能让照片里的少年听见自己有力的心跳,扑通,扑通,每一下都在为他而跳动。 “可你为什么要变得不那么像你,又为什么又要离我而去呢。” “你说,我做错了什么呢。” 16、千金玩物 胡来的后果当然不是如裴云洲所说的“不要紧”,当晚夜里裴云洲正睡熟的时候,就已经发起了高热,以至于第二天早晨他都没能和往常一样靠着极其规律的生物钟自然醒来,而是被闹钟惊醒的。 “怎么还定了闹钟,”床边已经起来了一会儿的裴冽替他换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毛巾,重新做回了那个温柔体贴的恋人,“吃了退烧药后再睡一会儿吧,今天就别去公司了,你好歹是总裁,偶尔一天不去上班也不要紧的。” 物理降温勉强令裴云洲发晕的大脑清醒了一点,裴云洲艰难地眨了眨眼,在意识到已经是第二天的时候猛地坐起就要翻身下床,奈何身体实在没什么力气,若非裴冽眼疾手快地将他捞进了自己怀里就要摔倒在地。 “怎么了,洲洲,”裴冽迟疑道,“今天难不成有什么急事吗?” “今天是北城新区项目的招标会,我得亲自去,这个项目太重要了。”裴云洲耳边嗡嗡地响,费了一番心力才勉强听清楚裴冽说了什么,嗓音虽然依旧好听,但因为昨晚的荒唐染上了一丝带着艳色的哑。 作为裴家真正的未来继承人,又常年关注了裴氏的总裁办公室的所有动向的裴冽自然知道北城新区的项目意味着什么,当即就变了脸色。 如果是其他的工作,裴云洲不去做也就罢了,但北城新区事关裴氏未来的发展前景,这个项目必须要牢牢握在手里才行。 如果不是他还没接过裴氏,这么重要的项目,他恨不得自己亲自去招标会上阐述。 裴冽看了一眼裴云洲。 因为高热的缘故,青年的面色泛着不自然的红,双唇更是在发烧以及昨夜荒唐的作用下发红发肿,眼尾也尽失潮热水汽,更别提沙哑的嗓音—— 裴冽实在很难相信这副样子的裴云洲能够按计划拿下北城新区的项目。 拢在袖中的指尖不自觉地握紧,裴冽心底那点本就微妙的不满在这一刻彻底放大。 裴云洲既然知道今天有这么重要的招标会,昨天怎么还敢那样胡闹?他想凭着什么拿下那个项目,就凭这张脸吗! 裴冽对上流社会那些权贵们对裴云洲的卑劣心思一清二楚,他不是不讨厌那些人看向自家恋人的、充满欲.火的目光,只是利益至上的商人更看重这样的目光所能带来的好处,因而一再忍让。 可是今天这个项目,根本就不是那么好吃下的啊。 他果然不是自己的舟舟。 自己的舟舟那样纯白无瑕,那样温柔体贴,怎么可能是面前这个长袖善舞却又不知轻重的人呢? “……阿冽?”裴云洲的思维虽然有些迟钝,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失去了分辨情绪的能力。 实在是身边的恋人此刻的气势太阴冷了,冷得他哪怕发着高热,都禁不住要打个冷颤。 裴冽骤然回神,避重就轻道:“我只是很担心你的身体,洲洲。” “没事的,应助会陪我一起去,招标会结束我就回家,你在家里等我的好消息就行了,阿冽,”裴云洲放了心,吃力又虚弱地从唇边漾起一道漂亮的笑,“等这个项目走上正轨了,我就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只有我们两个人。” 裴冽点了点头,主动替裴云洲系好了领带。 最好是有好消息,不然两个月以后,就算自己再如何有本领,也无法让这个项目走上正轨了。 明城很久没有过这么大的项目,因此今天的招标会竞争格外激烈,各方势力都想借此机会分一杯羹。以这个项目的体量,若非裴氏在裴云洲这几年的苦苦经营下有了起色,根本就没有走进这片会场的资格。 裴云洲有自信和陈氏的合作在新能源方面的着力点,能够在环境效益上打败其他竞争者,但也保不齐有其他企业提出了经济效益超卓的企划而征服了政府机关,因此,哪怕是今天他准备亲自上场,也并无全然的把握。 太阳穴一阵阵的闷痛令裴云洲的情况愈发糟糕,但对昨晚发生的一切,他却没有一点后悔。那样超脱于枷锁之外的、全身心都自由的状态,已经是他很久很久没有体验过了的。 “裴总,您这样真的可以吗?”第三次扶住走着走着就差点跌倒的裴云洲,应许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裴云洲借着他的力道靠了一会儿,才觉眼前的晕眩散去了些:“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裴云洲深吸了口气,重新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西服外套,掏出手机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最新一条短信,脊背重新挺得笔直,周身也再次回荡起沉静镇定的气势,若非面上不正常的红迟迟不退,应许几乎都要以为裴云洲没有生病。 “进去吧。”裴云洲嗓音淡淡,目光却忍不住掠过人群,向远处的听众席上看去。 哪怕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刚才那条短信的发送人,正是裴远。 ——小洲啊,今天的项目很重要,爸爸还有妈妈也来现场给你加油了,一定要成功拿下啊。 父亲和母亲都在台下看着自己,母亲的身体那么糟糕,都还强撑着来看今天这场招标会的结果。 自己一定不能让父母失望。 这样的念头之下,裴云洲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 各家企业代表陈述企划书的顺序是抽签决定的,裴云洲的运气实在不好,竟然抽中了第一个,这也就意味着,在他的陈述结束以后,还要经过很多公司的陈述、经过很长的时间,才会来到票选环节,如果不能一出场就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票选环节只怕会很难。 第一个上场的次序没给裴云洲多少准备的时间,就需要站上演讲台了。 这样的场合他虽然经历过无数次,当着更多人的面讲演的次数也不算少,就比如当年大学毕业典礼,他也曾代表毕业生发言,面对了台下几万人而谈笑自若,但那时候,台下都没有坐着他的父母,远远不如眼下这一次来得紧张。 大脑仍在一阵阵地发晕,裴云洲的脚步却出奇地稳,周身气势也随着他登上演讲台的步法一点点攀升,直至那一丝不苟的笔挺西装出现在聚光灯下时,他已然将自己调整到了最好的、但同时也是最紧迫的状态。 彬彬有礼的目光向台下扫过,尤其不动声色地再次向父母所在的听众席上看了一眼。 父母果然来了,坐在听众席的最中央,能够以最好的视角看见他在台上的风采、同时也能被他轻易地看见的位置。 裴云洲原本还有些繁杂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父母在台下看着他,裴氏的未来也正沉甸甸地负荷在他的肩上。 他会让父母为他骄傲的。 “各位尊敬的女士和先生们,我是裴氏的执行总裁裴云洲,很有幸能够第一个站在这里阐述裴氏的企划……” 裴云洲没有带稿子,甚至压根就没准备稿子,他与其他参会的老总不同,这份企划案上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的心血,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要怎么阐述,只要一旦进入状态,就能如行云流水般讲下去。 而坐在裴父裴母身边的,裴远之前对裴云洲提过的刚从海外留学回来的小秦总,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同时,还不忘对着裴父裴母调侃道:“这么漂亮又有手腕的东西,你们当真舍得让出来?” 裴远眼睛眯了眯,语气里满是笑意,说出的话却异常冷漠:“小秦总都说漂亮的东西,自然要献给小秦总才有价值啊。” 就好像,在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青年,根本就不是他的孩子。 秦冉峰自问在圈子里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也实在很难从记忆里找出一个像裴云洲这样特殊的存在。 秦冉峰承认,裴云洲的遮掩已经很好,至少一般人不会过度解读他的这副模样,只是他毕竟是欢场上的老手,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对劲。 大屏幕上的青年面色微红,眼尾都噙着一点湿意,嘴唇也微微泛着肿,温润的嗓音更是不自觉地沾染了一丝媚和甜,就像一朵盛放的花,刚刚被人采撷走了汁水四溢的娇嫩果实。 可即便这样,他也依旧能镇定自若地讲述自己的企划,不仅企划的完成度很好,就连演讲的水平,都很难让人不叹为观止。 身为秦家的继承人,他从来就不会碰那些不干净的人和物,但眼前的裴云洲是个例外,哪怕最柔软的果实已经被他人取走。 可是只要一想到,自己能亲自解开那件被主人系到最上一颗扣子,愣是将那一身昳丽春色尽皆遮掩的衬衫,秦冉峰就兴奋得好像全是都要颤栗—— 今天这场“会面”的策划者,同时也是“过来人”的裴远,怎么会看不出秦冉峰的状态。 这是所有雄性在最极致的诱惑面前所表露的,无法控制的暴虐征服欲。 “那么之前说的那些……”裴远不怀好意地轻轻提醒了秦冉峰一句。 “两分利,”秦冉峰不假思索道,“怎么样,我比那位陈董够意思吧。” 台上这位小云总的姝色是上流圈子里心照不宣的秘密,秦冉峰没见过裴云洲之前,还在疑惑出了名的一毛不拔的陈董为什么肯为他让出一分利,现在他总算是身体力行地明白了原因。 精明的商人不该为玩物一掷千金,但如果是这样的玩物…… 千金,倒也不算多少。 “够意思,当然够意思!”裴远眉开眼笑,“之后我们新的继承人上位了,还要您多多关照才是啊。” “那你最好心里清楚,他该归谁。”秦冉峰一面不咸不淡地回答,一面则忍不住将目光黏在了台上侃侃而谈青年身上。 裴远其实并没怎么在意裴云洲所讲的内容,没人比他更知道自己这个便宜养子有多要强,又有多在乎自己和裴家,只要他亲自坐在这里给出压力,裴云洲一定能拿下这个项目。 他更多关注的,是身边的秦冉峰的表现,见对方眼里的满意愈发明显,他便心知此时多半是十拿九稳了,接下来只需将条件谈妥,抑或是,寻找能给出更高条件的下家。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裴远忙不迭应下,心里却在盘算,接下来还要再去找谁。 这样漂亮的小少爷,当然只有拿得出最大筹码的人才配拥有啊。 然而,台上的裴云洲其实远不似他看上去的这般从容。 高热的大脑已经逐渐不限于侵蚀他的身体,还一点一点地折磨着他的神志,让他很难将目光聚焦在一个地方,只好状似无意地不断看向四周,权当是与听众的目光交流。 幸而这样的举动带来的效果出奇得好。 那双潋滟流波的桃花眼实在太璀璨,就连大会堂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都不如他的眉眼更似星光,每一个被他这样看着的人,哪怕只有短短一秒,都很难不沉浸其中。 裴云洲自觉与其他老总相比最大的优势,就是这份企划案完全出自他之手,他绝对是今天所有竞标者中最了解自己的项目,也最明白该停顿在哪里,重点又在哪里的。 配合着充实完备的ppt,他的陈述堪称完美。 若是硬要挑那唯一一点不完美,大抵,就是台上讲话的青年实在太漂亮,以至于有的时候,会让听众忍不住忘记了这场活动的主题,不是在欣赏一场节目,而是一个竞标书。 演讲结束,雷动的掌声甚至很难让人将其与这样严肃又重要的竞标会联系起来。 裴云洲拿出的方案太尽善尽美了,很难相信这份策划出自一个这样年轻漂亮的人手里。 裴云洲向听众们鞠了一躬,走下演讲台的时候下意识就想往父亲所在的方向看去,期待能在父亲脸上看见欣慰的笑容。 却见父亲根本就没有往自己这边看,而是在和身边一个他并不认识的男人聊天,面上的恭敬不加掩饰。 裴云洲的心莫名停跳了一拍,一种不妙的预感没来由地在心底滋生蔓延,又被他强行抹除。 还没等他来得及细究其中细节,他的手臂便被人扶住,应许一脸笑意:“您真是太厉害了,我在下面听得简直想当场就把合同签了,我想政府的工作人员应该也差不多吧?” 裴云洲费力地张了张嘴,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好像都在刚才演讲的时候用尽了,就连刚才挺得笔直的脊背都很难保持优美的姿态,脚步更是虚浮踉跄。 “记得……一会儿……答记者问……” 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夺走了裴云洲最后一丝清明。 最近一直在做错事,但是这次应该没有搞砸了吧。 父母虽然没有在看自己,但应该是为自己感到骄傲的吧。 在结束了自己的演讲后没多久,裴云洲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裴云洲再次醒来的时候,毫无疑问见到的又是上次那位医生,正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可算醒了,才给你放出去没多久,又搞成这样,还低血糖,这算什么事啊,”医生恨铁不成钢道,“你发烧也就算了,是病本来就没好全,还给自己整得低血糖了,到底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面对其他情况裴云洲尚能回嘴,但面对为自己好的人,裴云洲从来说不出半个不字,从前对父母和阿冽是这样,如今对医生也是这样。 “也不是一点没有吃,每天都有喝两口粥。”裴云洲避重就轻道。 “你知道低血糖会有多危险吗?还喝两口粥,你觉得那两口粥够什么啊。” “……我只是不饿。” “不饿?”医生彻底被他气笑了,“你那哪是不饿啊,你那就是长期吃得太少胃都萎缩了,你几岁了啊,身体还要不要?” 裴云洲被他说得有些耳热,只好转移话题道:“真的很抱歉医生,我只是想问一下,我的助理在哪里?我有事情想问他。” “还助理,行,我给你叫去,”医生放弃继续劝他,“你就工作去吧,和工作过一辈子算了。” 望着医生离去的背影,裴云洲沉默了下来。 医生显然不太高兴,他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 ……可是,他只是不想再看到爱自己的人失望了啊。 17、没有花了 “病人助理,进去吧,”医生走出病房,对坐在外面的应许招呼了一声,没好气道,“病人现在的身体状况需要休息,我知道对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来说工作重要,但好歹也该区分一下主次的吧,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也不管你们了。” 应许赶忙向医生道了声谢。 “应助,招标的结果怎么样,答记者问的时候,还顺利吗?”见应许进了门,裴云洲扶着床沿坐了起来,问道。 应许下意识就要回答,但又想起医生的嘱咐,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要不要开口。 见他这般支支吾吾,裴云洲的面色当即就是一白。 应许被他这般反应吓了一跳,赶忙解释道:“您别多想,一切都很顺利,答记者问是我上去的,幸好您指导过我怎么修改企划案,那些问题虽然刁钻,我也勉强答上来了。最后果然还是您的方案更胜一筹,虽然第一个出场但是将后面全部的人都给镇住了呢!只是签合同的时候我没资格,是老裴董上去签的。” “这么久都没在公司见过裴董,我还以为裴董已经打算完全放权给您了呢,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竟然也来了,看起来裴董也很关注这个项目。不过也幸好裴董来了,不然都不知道还有谁能签合同了。” “总算没让父亲失望……”裴云洲低声叹道。 “啊,您怎么会这么想,”应许讶然,“谁不知道您有多出色,没有您就没有我们裴氏这么多人的今天,裴董当时是为您骄傲的呀。” “那父亲他、他可有来看我?”裴云洲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内心那点常年被他压抑的脆弱此时被无限放大,裴云洲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期待一个怎样的答案。 闻言,应许的面色立时一僵。 “这个,嗯,竞标会结束以后,裴董好像和刚回国的那位秦总有约了,您也不要多想,或许是他们本来就约好了不好推辞呢……” 得到了这样的答案,裴云洲心里有一点点的难过,但也只有一点点。 或许在这个问题问出口前,他就没有报过多大的期望,以至于眼下甚至还能反过来安慰有些尴尬的应许:“没事,与裴氏刚刚才签下这么大一个项目,秦总又刚回国,我们裴氏是该多些盟友。” “如果不是我身体不好,本来……也不该劳烦父亲的,又要父亲为我烦心了。” 只是话虽然这么说,为什么心里还是堵得慌呢。 明明他只有一点点的难过呀。 “您还是好好休息吧,”应许实在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局面,只好岔开话题道,“医生说了您其实本来没什么大毛病,现在这样就是累出来的。” “你信吗?”裴云洲无奈地笑了一声。 病床上的青年面色苍白,眼底的疲惫浓郁得几乎要溢出来,与几个小时前在演讲台上叱咤风云的人大相径庭,唯有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依旧温柔。 他显得比上午脆弱得多,却更能激起人的征服欲和保护欲。 ……有这样漂亮的恋人,他恨不得将整颗心都捧出来送到裴云洲的面前,可那位小裴先生为什么还不知足呢? 应许忍不住回想起自己打电话通知裴冽时候对方所说的话。 “裴总的情况不太好,裴先生要过来陪陪他吗?” “是应助啊,辛苦你照顾洲洲了,我有点事走不开,麻烦你转告洲洲,我晚上再回来陪他。” 在和裴远以及新回国的秦总的酒宴上,裴冽告了声罪走出包厢接了这个电话,在说完这一句后就毫不留情地挂断。 如果不是裴云洲自己不能像舟舟一样乖乖的、干净的,今天怎么又会闹成这个样子。 ……又怎么会,仅仅是在招标会上的一面之缘,就勾地这位油盐不进的欢场老手秦总,为他舍弃两分利? 先是那位陈董,现在又是这位小秦总,听父亲的意思,像是在昨天的招标会后,有不少权贵都向裴家抛出了橄榄枝,人脉、资源、利益,一切筹码都只为用来交换一个本该只属于他一人的玩物,只属于他一人的禁脔。 他的洲洲真是太不乖了,究竟还要招惹多少人呢。 现在病又犯了,却巴巴地想起了他来。 那在此之前,为什么不能考虑一下他的感受,考虑一下他的舟舟呢。 受害者总是有罪的。 裴冽漠然地想。 应许并不会知道裴冽心里的真实想法,只是内心的阴暗在一点一点滋生—— 也许,让裴总可以离开那位不称职的男友也不错呢。 裴总这么好,为什么会有人不珍惜呢。 “过两天我要亲自去北城新区考察一下建设选址,你好好准备一下,”裴云洲垂了垂眸,“我有点累了,再睡一会儿,你别在这里打扰我,去外面替我处理工作吧,如果我父母或是阿冽来了,你叫醒我。” 裴董或者那位讨厌的小裴先生? 应许暗暗在心里觉得,他们大抵是不会来的,甚至莫名有些期待这样的结果。 但这样的想法显然不能对裴云洲说。 应许只犹豫道:“可是裴总,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 “我会叫医生的,”裴云洲斩钉截铁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北城新区的事,你若是不想干,我也只好自己上手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好好休息就事,我会处理好的,”裴云洲很少对他这样说话,应许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裴云洲的脸色,“您放心,这次,我不会让您失望了。” 应许很快抱着电脑从病房离开,空荡荡的病房里再次只剩下裴云洲一个人。 房间里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裴云洲甚至能听到输液器里冰冷的药液滴滴答答,一滴一滴地坠落下来,直至流入自己血管的声音。 裴云洲看向了熟悉的窗台,期盼能够再次在那里看见一盆鸢尾花。 他想着,如果他又得到了一盆鸢尾花,这次他要送给自己,而不再送给别人了。 可是这次他没能找到。 但或许是上次被打碎的花盆和他掌心触目惊心的碎瓷片让医护人员有了警惕,没有人再往窗台上补充一盆新的绿植了。 裴云洲的面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直到变得比冰冷的药液还要冷。 想要拿起手机,让应许替自己去花店买一盆,可是旋即想到北城新区的事务还需要应许,同时又觉得索然无味。 名为爱意的鸢尾,应该由别人来送给他,就像当年母亲送给自己的一样。 如果是自己买给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必要了。 18、我没有病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裴云洲觉得,似乎整个病房里所有尖锐的东西都消失了。 茶几上没有了削皮刀,桌面上没有了花瓶,就连输液架的顶角都包上了厚厚的纱布。 那些医护在担心什么事情不言而喻。 “我明明,没有生病啊。” 裴云洲有些茫然地站在窗边,病房在18层的高楼,往下望去时,能够看见渺小如蚂蚁一般的人群,就如同在许多豪门大户眼里,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也只是一只蚂蚁。 如果从这里一跃而下,也就会成为蚂蚁一般的人群中的一员。 这样可怕的念头在裴云洲脑海里一闪而过,惊得裴云洲当即出了一身冷汗。 但幸好,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自己好不容易被母亲带离了孤儿院,离开了那个曾经所有孩子都只是一只蚂蚁,但就连蚂蚁都有三六九等的地方,进入了这个繁华遍野的圈子,怎么能够再一次回去,做一只渺小的蚂蚁? 他没有病。 裴云洲再次坚定了这一点。 只是,手背上为什么这么凉呢? 裴云洲低头看了一眼。 针头又一次被拔了出来,因为没有按压渗出淅淅沥沥的血,与漏了出来的药液混在一起,带着血液的温热与药液的冰冷,就好像他时冷时热的心一样,就连他自己都要看不清了。 有着多次“拔针前科”的裴云洲,手背上贴着的输液贴都比其他病人多少两三层,针头被固定得已经很稳固了,按理只是普通的挣扎而非刻意去拔,是不会脱针的。 但是在裴云洲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拔针的影子。 裴云洲迟钝地看了一眼时间,原来,距离应许离开病房已经过了近一个小时。 头没来由地一阵剧痛,眼前的视线都变得模糊,裴云洲努力去想这一个小时内发生了什么,可是所得到的结果只是一片茫然,以及越想越痛的大脑。 这一小时的记忆好像被人为地删除了,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就站在这里,站在18层楼外的窗前,在脑海里回想过刚才那可怕的想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潜意识里的声音让裴云洲按下了呼叫铃。 医生很快赶了过来,跟着的,是一脸慌张的应许。 “你怎么又拔了针?本来凝血就差,血管也脆,你以为你能重新扎几次针啊!”医生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知道,对不起医生,对不起,”裴云洲的嗓音难得地有些脆弱,甚至有些慌乱,“我只是,只是一醒来,就站在窗台边了。” 这样的答案,让原本还只是无奈的医生脸色骤变,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不许再把人支开了,病房里必须有人陪着,你明白吗?”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裴云洲没有说好与不好,只是淡淡向医生点头致谢,“我没别的不舒服了,您先去忙吧。” 手背上的针头处理好后,病房里只剩下裴云洲和有些无所适从的应许。 裴云洲在他的眼里无疑是强大的,即便他不止一次因为裴云洲偶尔流露出来的脆弱产生一些不该产生的想法,他也从没有质疑过这一点。 耀眼的光总是强大的。 可眼下,应许突然发觉,裴云洲或许也没有那么强大。 再耀眼的太阳一旦被乌云遮了起来,也不可能是明亮的。 “……抱歉,吓到你了,”裴云洲重新回到了病床上,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想法,你别紧张。” 应许无声地注视着裴云洲的眼睛,那双潋滟温柔的桃花眼依旧水光氤氲,堪比最上等的琥珀,实在很难将这样清澈的一双眼睛,与站在窗边那个孤寂的人联系在一起。 “裴总,”应许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帮您……” 应许忍不住想,自己先前的想法是否太过卑劣。这样的裴云洲,应该很期待裴父裴母,或者是那位小裴先生的陪伴吧。 “帮我什么?”裴云洲疑惑道。 “没什么,我去打个电话,您好好休息,”应许终于做下了决定,“您放心,工作我也会好好完成的。” 离开了病房的应许,再一次拨通了裴冽的电话。 “应助,又怎么了吗?”在会面上又一次告罪离席的裴冽脸色都沉了下来,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耐烦,“你又要告诉我,云洲不好吗?” 他极少这样称呼裴云洲,因为这样的称谓,实在不像他的舟舟。 陈董和秦总也就罢了,就连一个小小的助理,都对裴云洲魂牵梦绕,真是好得很,好得很。 “裴总他,他的状态真的不太对,刚才让我出去,然后一个人站到了窗边——”应许顾不得对方不耐的语气,只想替裴云洲叫回他的恋人。 然而电话那头,裴冽却只是语气淡淡:“他只是想看一下风景而已,大惊小怪什么,我有事,如果他问起来,就说我明天回去陪他的。” 他并非听不懂应许语气里的焦急,也并非不知道应许的言下之意。 但他只是觉得,裴云洲根本做不出从高楼一跃而下的傻事。 那样温柔又软弱的个性,一旦没有了爱的支撑就会跌落到泥里的个性,怎么可能有勇气一跃而下。 在这场畸形的关系里,根本就不是他离不开他的舟舟,而是裴云洲离不开他,就像花离不开泥土,即便要离开,也只能是被人采撷,绝非自己所愿。 再聪明漂亮的金丝雀也只是金丝雀,冲不破牢笼,也不会有冲破牢笼的勇气。 一通电话,并没有带来裴云洲想见的人,反而将探望时间推迟到了明天。 应许生怕裴云洲问起此事,他并不想对裴云洲有所欺骗,但也不愿实话实说刺激裴云洲。 明眼人都能看出,此刻的裴云洲正走在悬崖边上,只争一线就要坠下深渊。 幸而裴云洲什么也没问。 但正是这样的什么也没问,令应许心底没来由的恐惧更甚一层。 裴云洲的唇边,甚至重新挂上了他日日能见到的笑容:“北城新区的项目很重要,我带着你做吧,相信这个项目结束以后,你一定能独当一面了。” 语气一如往昔地冷静,就好像,他依旧是那个强大而不可攀的裴总一样。 19、他不干净 应许有些心神不宁地听着裴云洲给布置的任务,对方思路之清晰,就好像刚才种种全部都是错觉,可是这些真的只是错觉吗? “我也只是一个助理,没什么需要我独当一面的,”应许清了清嗓子,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期许,“您会看着我的,对吗?” 不怨他多想,实在是结合裴云洲方才无人时的举动,眼下这番话听上去太像托孤。 裴云洲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淡淡地说:“应助这么有能力,总不可能一辈子给我做一个助理。” 如果可以,他当然也想不只做一个助理。可应许能隐约察觉到,对自己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裴云洲其实都一清二楚,之所以没有挑明,或许也只是因为如他所说的,自己尚有那么一点能力。 飞蛾总是天生向往光,天生想要靠近光的。 哪怕会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他想,如果裴云洲允许,自己为什么不能一辈子给他做一个助理呢? 是助理也很好了。 应许甚至忍不住恶劣地想,恋人尚有可能分手,但助理只要不出差错,就可以一直、一直地呆在光的身边。 应许正要向他表示自己的忠心,全身的血液却在裴云洲投来的、近乎冰冷的一眼中,被彻底地冻结了。 裴云洲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眼神看人,就好像,在那双温柔潋滟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没有了任何一丝温度。 “好了,继续吧,”裴云洲没再和他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道,“这两天必须把考察选址的计划做好了,不然父亲该着急了。” 父母没有来看他,一定是因为这个项目而忙得焦头烂额吧。 本来就不该是父母来看他,应该他多去看望父母才对。 等忙完这一阵,一定要好好陪陪父母才行。 裴云洲一处理起工作来就是一下午,输液架上的药液都换了两袋,直至太阳落山。 “你回去休息吧,”裴云洲闭了闭酸涩的眼睛,“今天也辛苦了,就先做到这里,晚上阿冽会来陪我的,你明天再来向我汇报吧。” 那位小裴先生? 他可不见得会比自己更上心。 回想起自己与裴冽两通电话,应许忍不住这般想道。 但裴云洲这话俨然已是下了逐客令,他就是再有心留在这里也不太合适。 “我等到他来了再走不迟,”应许迟疑片刻,“医生说了,最好还是别让您一个人留在病房里。” “我不会有什么事的,”裴云洲面色骤冷,语气都带上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强硬,“我没有病。” “……更何况,你留在这里,他会误会的。”说到这里,裴云洲原本斩钉截铁的语气不自觉地弱了下来,甚至隐含了一分脆弱。 实在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焦头烂额,饶是裴云洲从未对裴冽与他的关系产生过任何动摇的心思,此时也没有了安全感。 潜意识里的想法很快就让裴云洲羞愧不已。 他怎么能因为自己的关系就怀疑阿冽的真心呢? 当年在大学里,阿冽可是整整追了自己两年,如果不是真的爱他,怎么会坚持那么久呢。 “好了,你回去吧,”裴云洲神色有些疲惫,扶着床栏想要站起来,“我也要去洗漱一下了。” 否则,这一身的消毒水味,等阿冽来了要不喜欢了。 然而,大概是躺久了身体实在虚弱得没什么力气,裴云洲才站起来走了半步,脚下就是一软,整个人向后栽倒下去,眼看就要摔在了地上—— 应许眼疾手快地捞了他一把,将他半抱在了怀里,这才免于这一跤。 还没等裴云洲谢过应许,门口传来的、熟悉的嗓音便让他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凝结成冰。 “你们在干什么。”门口来人,正是裴冽。 从裴冽的角度看去,裴云洲正被应许揽在怀里,肮脏的手一只横过裴云洲纤细的腰肢,另一只则撑住了丰润漂亮的臀线,素来只有自己能够触碰的禁地,此刻竟然被掌控在另一个雄性的手里,似乎只要稍稍更进一步,就要发生更隐秘也更亲密的、不可告人的关系。 窗外的夕阳无声斜照在二人身上,愈发衬得裴云洲眉眼如画,那双温柔潋滟的桃花眼里水光莹莹,满是风情,可惜望向的人不是自己。 裴冽不知道两人为什么要站在窗前,或许只是因为裴云洲想要看一看日落。 毕竟,他的舟舟,一向是一个温柔又热爱生活的人啊。 陈董和秦总便也罢了,至少他们肯为了裴云洲放弃利益,更何况,他们尚且什么都没有得到。 可是这个小小的助理,他又凭什么能够得到舟舟哪怕一丝一毫的爱意? 不对,不对,这不是他的舟舟。 他的舟舟是干净的,是最爱他的,绝不可能被另一个人触碰。 眼前的青年就算再温柔漂亮,就算再像舟舟,可也不是他的舟舟。 他只是裴云洲,只是一个低劣的替身而已。 “既然你们这么有兴致,我就不打扰了。”裴冽语气冰冷,望向两人的目光是裴云洲从未有见过的阴鸷。 不过是一个玩物而已。 裴冽漠然地想道。 “阿冽,你听我解释!”顾不得自己尚被人圈在怀里,裴云洲下意识就要挣脱,跟上离去的裴冽的脚步。 然而病中虚弱的他,怎么可能做到这些。 留给裴云洲的,只是一个冷漠的背影,以及“嘭”的一声,病房的门被摔上的声音。 “裴总,我、我不是故意的……”应许显然也没想到这世上竟然真的能有这样的巧合,还想再解释些什么,却被裴云洲淡淡地打断了。 裴云洲并没有他以为地那样爆发或是歇斯底里,反而平静得有些可怕,就好像他面对的并非是恋人的质问,而只是一段再寻常不过的工作,甚至是没什么难度的那种。 裴云洲只是淡淡地说道:“你出去吧,应许。” “可是您的身边不能没有人陪着……” “出去,”裴云洲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应助,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20、错的是他 病房里很快又只剩下了裴云洲一个人。 他看向了依旧火红的夕阳,突然又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也没有那么好。 也有点后悔,没有让应许替他买一盆新的鸢尾花。 熟悉的晕眩又一次袭来,他好像也又成了那叶漂泊无依的小舟,而这是第一次,他莫名觉得,避风港离自己是那么遥远,指引航线的灯塔又是那么触不可及。 裴云洲就这么静静地在窗台前站着,看着18层楼下车水马龙的大街,任由大脑无声地放空。 至少这一次,他没再产生想要一跃而下的感觉了。 他没有无意识间扯掉手背上的针头,也没有莫名其妙失去一段记忆,他没有病。 对,他没有病。 他只是太累了,等到这两个月的事情结束,他和阿冽一起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可是,他好像把他的阿冽弄丢了。 在暴风雨中航行的小船失去了掌舵的人,是没有办法抵达彼岸的。 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又把这一切搞砸了呢。 可他明明没有错。 阿冽也没有错,扶了自己一把的应助更没有错。 阿冽一定只是吃醋了,等阿冽消了气,自己和阿冽好好解释一番就没有问题了吧。 阿冽只是因为太爱自己了,才会这么生气的。 都是自己的错。 裴云洲拿出手机想要给裴冽打个电话,只是指尖又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发颤,就连拨号的动作都是那么困难。 手机屏幕里倒映出自己的面容,并不是干净漂亮的,反而苍白得,像是刚刚从海里打捞上来的鬼。 裴云洲忽然又泄了气,好不容易输好的号码,被一个一个删除。 这样糟糕的自己,只会让阿冽不喜欢的。 对,洗漱,他还没有洗漱。 迟钝的思维终于想起来自己原本的目的,裴云洲小心翼翼地扶着墙来到了卫生间,这一次,他没再摔倒。 他没有病,裴云洲再次确认了这一点。 只是怎么也洗不干净。 前额的刘海不知被沾湿多少次,发丝滴滴答答地掉着水,脸也完全洗不干净。 自己不是这个样子的。 一定是镜子太脏了。 裴云洲打湿了袖子,殷切地往镜子上擦,一遍又一遍。 可是好像没有用。 他还是很脏,和阿冽用来做手机壁纸的那个自己,一点都不一样。 八点的报时准时响起,裴云洲猛地惊醒,回到了床前打开电脑。 但这一次,他并不是为了工作。 裴云洲只是亟需一些东西来让自己心安,而笔记本电脑的那串密码,无疑就是最好的东西。 520412,吾爱零四一二。 在颤抖的指尖,精准无误地凭借肌肉记忆完成这串数字的时候,裴云洲甚至有些鼻酸地想哭。 颈侧尚未彻底愈合的痕迹再一次灼烧起来,成为恋人在侧的有力佐证。 仅仅是输入一串数字,就让他觉得,他的阿冽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而是就在这里,亲昵地吻他的脖颈。 但这段密码实在是太短了。 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点燃了火柴以后,仅仅是一瞬间的火光闪过,很快就熄灭了。 他的阿冽,也是一样。 裴云洲犹豫了一下,合上了电脑,然后再一次打开,输入了这串密码。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直到第不知道多少次的时候,电脑的开机键,突然就失灵了,不论他短按还是长按,屏幕都没有了反应,也不再出现那个能让自己输入密码的数字框。 耳边的嗡鸣令裴云洲的大脑变得茫然。 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啊。 “这个项目很重要,我们裴氏那么多年的努力能不能有成效,裴家能不能真正成为上流世家,就看这个项目了。” “小洲,做得好,妈妈永远以你为骄傲。” 在一阵阵的耳鸣声中,裴云洲依稀分辨出父母殷切希望的声音。 他猛地想起来,自己打开电脑,原本是因为到了八点,到了每晚睡前例行处理工作的时间。 而他却把电脑弄坏了。 今天不止弄丢了他的阿冽,还弄坏了电脑,弄砸了工作。 怎么会这样呢。 裴云洲低头看着自己的熟悉又陌生的手,手指细长又苍白,骨节分外明显,整双手几乎没有半点血色,只除了手背上密密麻麻的新的针孔,以及斑斑驳驳的淤青。 目光最终定格在自己的指尖。 那里正留着漂亮的指甲,带着微微的锐,似乎是整间病房里,最后的有棱有角的东西。 下一秒,颤抖的指尖便彻底失去了主人的掌控。 锐利的指甲搭上了另一只手的手腕,落在苍白得有些瘆人的皮肤上,其下就是青紫的血管走行,似乎只要轻轻一划,就会有瑰丽的血液流出来。 他实在是太瘦了,不盈一握的腕骨与空荡荡的病号服衣袖里,渺小得几乎如从18层高楼向下望去的人们一般,成了随时都可能被碾碎的蚂蚁。 而现在,这具身体好像也成了蚂蚁中的一只,甚至,是最卑微的工蚁。 指甲接触皮肤的时候,裴云洲感觉不到什么痛,甚至只是失望地看着皮肤上留下的一道红痕。 没有预想中的,艳丽的颜色染上皮肤的画面。 皮下的血管虽然表浅,到底也有一定韧性,不是脆弱的指甲轻易就可以洞穿,更何况,颤抖的指尖早已变得虚弱无力,根本做不到主人所愿望的划开血管。 这具身体好像彻底地不属于自己了。 不然,为什么连最基本的、本该可以在自己身上实现的愿望都做不到了呢。 21、回到故地 在医院呆了两天以后,裴云洲还是选择了出院,北城新区建设的前期工作大抵已经完成,就差最后的选址,项目就能正式开展。 在医院的这两天,裴云洲难得地没有去联系裴冽。他本以为阿冽那天只是一下子气过了头,等缓过来后两人也就恢复了先前的关系,可这一次,阿冽好像是真的生气了,竟然真的两天没有来看过他一次,也没有给他任何的电话或短信。 若是放在从前,两人一旦起了什么争执,裴云洲总是先服软的那个,只要他温顺地伏在裴冽的怀里,裴冽很快就不会再生气了。 可是现在,他就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 阿冽根本就没有给他机会。 其实若是自己主动联系裴冽的话,以阿冽对自己的爱,一定也会忍不住回来陪伴自己的吧。 但裴云洲终究还是没有拨出那通电话。 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得好像就连打电话都变成了一件很困难的事。 裴云洲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累得喘不过气了,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他的错觉。 精妙的钟表无需人为操控,也能按既定程序完成使命。 就比如现在,他已经同应许一起,驱车来到了北城新区,站在荒凉的田垄上,任夏天的风吹过自己的衣摆,目光放空地望向空寂的四周。 北城新区从前是一片原野,只是因为土质并不算好,农作物产量年年下降而废弃已久。 裴云洲觉得很奇怪,明明自己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为什么会在一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就隐隐觉得有些熟悉呢。 可是这样离市中心驱车足有近三个小时的郊区,从前的他怎么会来? 废弃的农田久久无人打理,变成了附近村民的垃圾投放地,就连周围的工厂和建筑工地,都会在这里堆放工程垃圾。 哪怕环境很空旷,在这样的情况下,也空气里也免不了发臭的味道。 “真没想到,在经济发达的明城还有这样未曾开发,也没有管理的地方。”应许感叹道。 “……繁华只是表面,内里什么样子,有谁真的清楚呢。”裴云洲低低地说了一句。 只是,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想到的并非偌大一个明城,而是眼下的自己。 这副躯壳之下究竟变成了什么残败的样子,好像连自己都要看不清楚了。 “这片地区一直以来都缺乏管理,现在我们虽然要接手这个项目,初步的治理也依旧是个难题,前期投入肯定是少不了的,”裴云洲没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语气淡淡地说着,“财务那边你要盯紧,至少送到我眼前的预算应该是要像个样子的。” 风中糟糕的味道一阵阵地自鼻尖钻入,激得裴云洲本来就因为坐车有些翻涌的胃更加难受,此刻不过强撑罢了。 “我们到那边走走,”裴云洲不动声色地借着拍了拍应许的肩的动作重新站稳,目光望向这片空地的远处,“那里看起来像是有几栋房子,这里既然要借新区,那几栋房子肯定是要拆掉的,先去看看房子是不是废弃无主的再做决定。” 虽然市政建设常常需要解决拆迁的问题,但裴云洲对此并不太担心,这里的生活环境肉眼可见地糟糕,就算不是无主的屋子,也没理由房屋的主人不肯离开这里。 只是,在向着那边的房子走过去的路上,裴云洲莫名觉得太阳穴一阵发涨,就好像有什么不妙的事情将要发生一样。 “裴总……”见裴云洲突然慢下了脚步,应许不由担心他是不是又不舒服了,紧张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走吧。”裴云洲强压下心底的不安,“只是刚刚走了一会儿神。” 真的只是这样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 那栋房子看起来就在视野之中,但只有自己走这段路的时候,才会知道究竟有多远,可以想象住在那里的人们日常生活该有多少不便,就连想要走到大路上,都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 大概走了半小时以后,那几栋房子终于变得近了,至少在人的视线里不再是天边的一个小点,能够看清屋子的形状了。 只是这一眼,却让裴云洲的脑海里,忽然就有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袭来。 刺啦,刺啦。 随着布匹被撕裂的声音一同在大脑深处炸响的,是尘封已久的、早已被主人有意无意地遗忘的记忆。 自从被母亲温柔的手牵着离开,裴云洲其实已经很少去回忆那些痛苦的记忆了。 可是眼下,那段黑暗又漫长的经历,那常常在储藏室里看不到光明的日子、常常被其他孩子故意推搡的日子、常常为了完成采买的任务步行一个小时到附近的村子上的日子,此刻一并翻滚而来,并且丝毫不顾主人的意愿,一幕幕地在他的眼前呈现。 脚下废弃已久的土地,都随着一幕幕记忆的放映逐渐变得熟悉。 在这块土地上,他也曾被人推到在地上殴打,也曾被迫多走这一个小时的路程去完成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任务。 而这条路的目的地,也随着记忆的回笼而变得逐渐清晰——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虽然依旧看不清那几栋房子上歪歪扭扭的字牌,裴云洲的脑海里,也自动浮现了上面的字迹。 那是自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养着他的地方。 只不过,这样的地方,并非常人心目中的生养了自己的天堂。 而是一处地狱。 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孤儿院。 而是一处赤裸裸的地狱。 先前还以怜悯的视角看待的、他人的居所,一瞬间就变成了自己的居所,该怜悯的对象,也猛地变成了自己。 据说人类的大脑得到开发的面积不到1%,在那剩余的99%里,你永远不会知道究竟藏着多少本能地畏惧的东西。 原来,他从未忘记。 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胸口起伏的节奏剧烈而可怕,就连脸色都因为缺氧渐渐由苍白转为了青紫。 大脑里盘旋不去的记忆,彻底地抽空了这具身体的最后一丝生气。 22. 心灰意冷 《死遁后病美人火葬全员》全本免费阅读 “裴总,裴总!” 接住如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直直往后栽倒过去的裴云洲的时候,应许几乎要被对方死气沉沉的脸色吓坏了。 死气沉沉。 他从未想过,这样一个可怕的词汇,竟然也能用在裴云洲的身上,用在这样温柔漂亮的一束光的身上,就连拨打救护车的号码的动作都变得颤抖又艰难。 市郊距离城市实在太远,哪怕是最近的镇上的医院派来救护车,也需要近半个小时的时间。 应许不敢讲指尖搭在裴云洲的鼻尖,生怕在那里将再也感受不到温热的吐息。 还好,裴云洲的本能比他所想象得要更坚强。 对方的脸色虽然灰败得可怕,但胸口仍在一上一下地微弱起伏,心脏也在艰难地泵血,极力维持着这具身体的生机。 又或许,在裴云洲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地方,这具身体仍对这个可怕的世界抱有最后一丝幻想,仍有最后一丝留恋。 闭上眼的时候,裴云洲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地狱般的地方,回到了那漫无天日的黑夜里。 在那样死一般的黑夜里,哪怕海面上风平浪静,小船也完全找不到方向。 如果不是母亲亲手将他从那所孤儿院带离,这些年他可能讲自始至终活在痛苦,永远无法逃脱。有时候裴云洲也会想,自己这么辛苦地撑起裴家,不止是为了父母,其实也是为了自己,他实在是太害怕回到那个吃人的地方,太害怕回到泥里,回到父母口中那个“下等人”所在的地方去了。 裴云洲不知道自己十三岁之前的人生是怎样撑下来的。 脑海里尘封的记忆虽然随着看到孤儿院的第一眼渐渐复苏,但始终有一块难以触及的禁地,时刻笼罩着一层薄雾,让裴云洲只能隐约看见雾气下的一个人影,却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更无法伸手触及。 当他看见那个模糊的人影的时候,就好像漫长的黑夜里突然有了一束光,即便无法为他指明方向,至少也能让他看见,这个世界不只有黑色一种颜色,还会有很多别的东西。 可是,当裴云洲努力想要看清那个人是谁的时候,心脏就开始不受控制地一抽一抽地疼,缺了一角的记忆拼不齐,补不好,甚至还让他在黑夜里陷得更深。 如果能一觉睡到天亮,什么都不去想好像也很好。 监护仪上的几条红线此刻下降到了报警标准,发出刺耳尖锐的爆鸣。 但病床上的人却完全听不见。 比起一阵又一阵的耳鸣更难忍受的,是空无一物的死寂,仿佛整个世界除了他再也没剩下任何生命,又或许,是他已经彻底被这个世界所抛弃。 但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在记忆的深处,他好像看到了一丛烂漫的鸢尾花。 一个模糊的声音让他站在花丛里,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怪异金属,又让他在“三二一茄子”的口令里,露出一个笑。 裴云洲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是他看清了自己的脸。 自己穿着一件洗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发白的衬衫,唇边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意,那是和现在的自己不一样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可这是哪里来的记忆呢? 他明明,很早就不会笑了呀。 裴云洲很快又看到,自己站在鸢尾的花丛里,母亲牵着自己的手,向所有宾客骄傲地介绍自己是她失散的儿子。 那段时间好像是自己短暂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间,母亲像是要把这么多年对他亏欠的爱意一并补偿回来,给他换上了最漂亮的衣服,给他请了昂贵的礼仪老师,带着他学习花艺、钢琴和熏香,直至将自己改造成一个真正的豪门世家的小少爷。 究竟是什么时候,这样的生活发生了改变呢? ……好像,是自己十七岁那年,说想要替年迈的父母分忧开始。 裴氏长期经营不善,账目亏空严重,父母也因此受到董事会的批评和不满,而母亲的身体又一直不好,哪怕他从来没接触过这些,也想要替父母承担一些,就像其他豪门世家的小少爷所做的那样。 当自己说出这个请求的时候,父母好像不太高兴。 可是为什么他们会不高兴呢,是嫌弃自己不够有能力吗?明明自己已经很努 23. 玩物而已(下章真相) 《死遁后病美人火葬全员》全本免费阅读 裁缝给没有意识的裴云洲丈量了一遍身体的时候,看着昏睡的人美丽沉静的面容就忍不住想,这小少爷可真漂亮,可是漂亮的东西,在这个吃人的圈子里是活不长的。 裁缝虽然不清楚裴家的秘辛,但这么多年给上流社会服务,也多少能猜到一点,裴家给的特殊定制的礼服要求,比他平时做正装时量得更精细,臀围、腰围、胸围和腿围都剪裁到最能体现身材的程度,面料也不是简约大气的深黑或藏青,而被要求以银线和亮片勾饰。 这根本就不是商务定制该有的规格,非要说的话,更像是礼服,还是婚礼的那种。 只是可怜了床上这个病弱漂亮的小少爷了。 不过他只是一个裁缝,不该管的事情也无需他管。 这一觉裴云洲睡了很久,久到他独自被漫无天日的黑夜吞没的时候,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 监护仪上,他的情况其实已经趋于稳定,只是迟迟没有醒来,医生也对这样的情况束手无策。 “或许,并不是病人醒不过来,而是他主观上不太想醒来。”医生斟酌着裴父裴母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真是不中用的东西,好不容易事情都要结束了给我整这出。” 病房外的裴远,看上去斯文儒雅,像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但说话时的语气之阴狠,却是医生从未见过的,以至于医生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己将这些实话实说地告诉裴云洲的父母究竟是对是错。 医院是最能展现人性的地方,医生这些年也见过不少病人家属,什么样的态度的都有,只是也从没见过任何的家属像裴父裴母这样,简直对自己的孩子弃如敝屣。 医生甚至忍不住想起那位曾经陪着裴云洲的男友,至少那位男友,还会为了给裴云洲说话而向自己呛声。可是那位男友,好像也好几天没有出现过了。 大概是医生面上迟疑的神色太过明显,裴母很快意识到了这里是公共场合,他们不能口无遮拦地谈论裴云洲的事,悄悄拍了拍裴远的手,假惺惺道:“你也别这样说小洲了,小洲也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医生有些受不了这样古怪的气氛,岔开了话题道,“可能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观察,这段时间两位最好还是多关注一下病人的状态,他可能很快就会醒过来,也有可能还要很长的时间,这都说不好。” “好的好的,谢谢医生,”裴母温柔地对医生笑道,“小洲的父亲只是太心急了,我替他向您道个歉,您去忙吧,这里我们会想办法的。” 你们该道歉的对象可不是我。 医生在心底这般想道。 送走了医生以后,裴母犹豫了一下,向裴远商量道:“你说,要不然让冽儿来看看他?或许冽儿来了,他就能好了呢。” 裴远不太同意他的想法,但一时间也想不出其他招数,裴云洲病得太重也太突然,北城新区的项目才刚刚启动,又没有交接好,很多细节都还需要他亲自确认,这几天哪怕自己和裴冽两个人都在忙活这件事,效果也不甚理想。 哪怕是裴远一向将裴云洲仅仅视为一个漂亮的、最终也只能用来笼络上流世家的玩物,这两天也不得不承认,裴云洲在经营公司上的确颇有才能,以一人之力将裴氏力挽狂澜地救了起来,公司里的员工虽然都不满于裴云洲的严厉,但竟然无一人说他的不好。 虽然不太愿意,但目前看来,这个项目的确需要裴云洲来运作,更何况,两个月后的生日宴上,还得要裴云洲亲自参加,才能换得更高的利益。 “让冽儿来看看他吧,”裴远最终妥协道,“在八月二十之前,最好不要再起什么波折了。” “我不想去,”裴氏总裁办公室里,对着桌上几乎堆 24. 真相大白(下章死遁) 《死遁后病美人火葬全员》全本免费阅读 好像有人在叫自己,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好像有人在叫自己。 这样的认知令裴云洲涣散已久的精神都振奋了起来,下意识就向着声音的来处望去。 他看不到那人的面容,但是他好像看见了光。 裴云洲跌跌撞撞地向光跑去,直至撞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费力地睁开眼,就见裴冽坐在床边,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身上,原来他就是那束光。 “别再吓我了,”裴冽低头吻了吻裴云洲的眉心,“洲洲,我们和好,好不好?” 对昏睡已久的人来说,就连开口都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仅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要耗尽裴云洲全身的力气。 但即便如此,裴云洲还是听见自己沙哑的、甚至带上了哭腔的嗓音对裴冽说道:“不好,我们不和好,我们根本,就没有吵过架啊,阿冽。” 躺着的姿势能让裴云洲清楚地感觉到,好像有冰冷的水沿着他的侧脸流淌下来。 他好像又哭了。 或许当真如裴冽所想,他就是这么一个以爱意为支撑的人,自从裴冽来了以后,他的精神肉眼可见得好了不少,甚至再过了两天都能下床,并且继续处理北城新区的工作。 裴云洲本以为孤儿院的事将成为自己挥之不去的梦魇,但事实上他的工作效率依旧很高,那些痛苦的回忆,好像也只是回忆。 所有的事情都回到了原点,没有打碎的花盆,被扔掉的花束和那害自己和阿冽的关系降到了冰点的一跤,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父母仍旧是爱自己的父母,阿冽也依旧是最贴心的男友。 只是现在的生活虽然平静,裴云洲的心底却总是有些不安。小舟虽然行驶在了风平浪静的大海上,可是船上的他依旧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要跌进海里。 “小舟,怎么了,还不去换衣服吗?”见裴云洲不自觉地开始走神,裴母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他仍旧是自己最爱的孩子一样,“生日宴很快就要开始了,你可是今天的主人公,不能迟到的呀。” “啊,好的母亲,我这就去换衣服。”裴云洲从混沌中惊醒,这两个月他总是莫名地走神,就连自己多说不清是为什么。 今日是他的生日宴,他本央求父母同意自己将裴冽也带来,但父母实在不肯答应他的请求,他也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在生日宴结束后的晚上,再单独地和他的阿冽一起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北城新区的事务告一段落,今天的生日宴一过,他也即将接过裴氏的股权,之后就能按照约定和阿冽一起休息一段时间了。 裴云洲正要拿起他惯常穿的西装,母亲便突然按住了他的手,同时将一个包装静美的礼袋递到了他的手里:“这是给你的二十四岁生日礼物,拿着,小舟,穿这个,这是爸爸妈妈特地为你的生日订制的新衣服。” 自从他接管了公司以来,他也就成了大人,父母就没怎么再送过他礼物了,而在二十四岁的生日这样一个盛大的日子里,父母竟然特意为他裁制了新衣,裴云洲不免有些感动。 “谢谢母亲,我这就去后面换上。” 然而,在更衣室里拆开包装后,裴云洲的神色却不由有些凝滞。 白色的西装在商务场合本就不算得宜,这件西装上甚至缀满了亮片和羽毛,虽然看上去很漂亮,但也实在显得不够庄重。 裴云洲正想打电话给母亲询问一下,手机上就收到了来自裴母的短信。 “小洲啊,妈妈亲自给你设计的款式,喜不喜欢?妈妈最喜欢白色了,像我的小洲一样干净的颜色。而且这是你的大日子,妈妈特意添上了好多的亮片,今晚你一定会是全场最闪耀的存在,小洲,妈妈永远以你为骄傲。” 原来是母亲特意为自己设计的,那么不合适就不合适吧,怎么能辜负母亲的心意呢,他这些年的努力,本来也只是希望父母能开心啊。 想到这里,裴云洲毫不犹豫地将衣服往上套。 这套衣服意外得合身,腰线、臀形都剪裁得刚好,裴云洲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身体线条简直被勾画得一览无余。 ……这样真的可以吗? 裴云洲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是看不出商场上某些人望向自己的眼神中所带的不善,相反,正是因为他能看出,才愈发注重着装的严肃,也时刻保持脊背的笔挺,所穿的衣服,都是能将惹人遐想的线条遮蔽的。 可是今天这身衣服,实在是他从未有过的尝试。 “妈妈只是希望,你能成为宴会上最璀璨的存在。”母亲温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裴云洲顿时就为自己方才的想法感到愧疚。 母亲只是希望他能以最耀眼的姿态,自父母手中接过象征着裴氏大权的戒指啊。 换好了衣服以后,裴云洲从更衣室向酒店大厅的方向走去。 裴家虽然比不过那些扎根明城已久的上流世家,经过这些年的经营也不逊色多少,裴云洲的生日宴在明城最大的酒店里举办,几乎明城所有上流世家都会前来参加,因此,在进入大厅之前,裴云洲特地打起了精神,不想让裴家因为自己而被看清。 在所有人惊艳的目光中,裴云洲自门前的红毯缓步走向大厅中央的主桌。 闪烁的灯光映在裴云洲的身上,却也不及青年万分之一的耀眼。 他的面色从容不迫,脚步也同样镇定自若,就好像这样盛大的场合也并没有给他多少压力,他始终是那个谈笑风生的裴总。 坐在各张桌子上的宾客,虽然因为距离裴云洲很远而看不清他昳丽的面容,也能感受到他通身的高贵的气质。 简直生来就是名利场上一朵最艳丽的玫瑰。 哪怕没有这身耀眼的西服也是一样。 “我的小洲果然很漂亮。”裴母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望向周围的宾客,满意地在他们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惊艳和爱意。 就连裴远也意味不明地跟着赞美了一句:“这次是真的长大了,小洲。” 以一个真正的、裴家小少爷的身份,成为裴家在利益至上的上流圈子里,最有价值的一枚筹码。 司仪很快站到了舞台中央,向在座的宾客介绍今天这场生日宴的目的,就是向各位来宾郑重介绍裴家的继承人,同时也完成裴氏股权的交接。 “有什么好这样郑重介绍的,”裴云洲笑道,“圈子里也就这么些人,那些董事和老总多多少少早都认识我了。” “下面,有请裴氏未来的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