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越重山》 1. 辟远睡魔 《青鸾越重山》全本免费阅读 [] 封后的圣意即将抵达晋北云中郡的前一晚,定襄王府的小郡主姜芙圆正坐在青窗下瞧月亮,神情恹恹的,像一朵安安静静的花儿。 专侍奉小郡主的女使薛小盏推门进来,正看见窗子支起半扇,雀鸟在窗外啾啾,春寒生雾,扑湿了小郡主的眼睫,像在雨中湿了翅膀的蝴蝶。 郡主可真好看啊,就像枣花馍馍,暄软、白净。 薛小盏知道郡主心里气闷,轻轻叹了一息,走上前把窗子掩上,轻声说道,“……可不好开窗,本就魇着,再染上风寒可怎么好。” 小郡主有静气之美,说话的声口也很暄软,闻言指了窗隙里的一线月影给她看。 “我刚才一晃神,竟然瞧见那条紫背金爪的龙,从月亮下飞过去——小盏,他们都说我被魇着了,可我总觉得,它不是坏的。” 小郡主认认真真说话的样子很招人疼,薛小盏往她的脚边坐了,安慰道:“……和尚、道士今日都来瞧过,王爷还说今夜要请瀚海处月族的神将来为您守门,扰梦的邪祟再不走,可要吃苦头了。” 姜芙圆想起梦里的情形,心尖像有雀鸟踩过,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大寒那一日,她去永泰门下瞧火流星,回来的时候,天降大雪,许是冻着了,当晚就发起了高热。 也是从高热那一晚开始,小郡主夜夜被梦魇缠身。 梦里,云与雾遮天蔽月,青山若隐若现,她由高天向下急速坠落,惊惧到极点的时候,湖海里忽然跃出一条紫色的龙,将她稳稳接住,缓缓下降至水面。 若只是如此,倒也称不上魇。可那龙接住她之后,便化作人形,将她拥入怀中,游至深处的渊底,同她肌肤相贴,同她唇舌交织,吮吸撷取她的身心。 此后她夜夜梦魇,醒来后便精神不振、时常昏睡,定襄王姜屿和王妃娘子苏盈月心急如焚,先请郎中来医,药石无用之后,又请道士做法、和尚念经,今儿白日里还请了“端公”来驱邪,一日三服汤剂用下去,今日姜芙圆的精神才似乎好了一些。 姜芙圆翻了年才将满十六,羞于将梦里的事向父母如实相告,只说有紫龙缠梦、不得安眠,今夜是除夕,也不知那么多汤药、那么多驱邪的手段,那魇,还来不来。 薛小盏看小郡主蹙眉不语,双颊眼下染了淡淡绯色,只道她又发起热来,拿手为她试了试额温,好在温温热热,方才放下心来。 “小扇代您走姥姥家,回来从永泰门进城,正遇上鬼方军借路云中城,人人都争相去看,整整堵了好几条街,这会儿才进王府,在后厢房卸年礼呢。” 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小娘子,听闻外头有新鲜事,就来了兴趣。 “……我都魇糊涂了,不知道小扇几时去的。舅母一向疼我,小堡葡萄、阳高杏脯一准儿塞了不少。”她今日精神刚好些,想吃的心就起来了,说罢了零嘴,又问及鬼方军,“可是云大都护的军队?” 小盏说是,“正是。平乱三年,大寒那日得胜还朝,今儿正好借路咱们云中城。说来也好笑,从前人人都说他们是蛮夷,像青面鬼,可今儿人挤人踩的,全是去看他们的。” 姜芙圆记得那位云大都护。他是瀚海都护府的大都护,因为和爹爹十分要好的缘故,云大都护从前常常到定襄王府来做客,她有时候也会被叫过去喊人,只记得那位云大都护像个巨人一样高大,她要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那有什么好看的,左不过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无非就是比寻常男儿高大白净些。” “好看的是云家的少将军们。”薛小盏斩钉截铁地说,“小扇说,云大都护有十三个儿子,各个高大轩峻,今儿在街上她就看见七个,那些孃孃们都瞧疯了,争先恐后地往前挤,也不知道挤掉了多少只鞋。” “这么多儿子啊!”姜芙圆很惊讶,声音悄轻下去,“一个妈生的?” 薛小盏说不是,拼拼凑凑着小扇说给她的八卦,边回忆边说着,“只有顶小的那个是亲生的。您不记得了?三年之前鬼方军还未曾出征时,他还来咱们府上拜会过,王妃娘子要您唤他哥哥,您不称意,就阴阳怪气地喊他‘云家的岗岗’。” 岗岗,是云中土话里的哥哥,这么一说,姜芙圆想起来了。 那时候也是除夕夜,王府正殿里点的烛火不算明亮,姜芙圆一时想不到那人的细致模样,只记得他眼睛生的很好看,个子同样高的吓人,仰头看他时,也只能看到他的下巴颏。 后来阿爹阿娘叫她领他去王府门前瞧旺火,她提溜着会唱歌的小灯笼,发愁自己的猫儿太肥、鸟儿太吵,千鲤池里的金鱼懒洋洋,一路她叽叽喳喳,小灯笼也咿咿呀呀,气氛很是快乐。 除了这些,她忽然想起来,他似乎怕火,那时候自己发现了他的秘密,偏要捡旺火堆里的木柴恐吓他。 她小时候怎么会那样呢?自大幼稚,锋芒逼人。 姜芙圆有点不好意思,不自然地转开了话题,“不提他,只叫杯儿碗儿去永泰门大街捡鞋去,挑挑捡捡凑成双,送到成衣铺子里,明儿一早的压祟钱我也就不发了。” 薛小盏哪里肯依,笑着闹着要郡主收回成命,又说起王爷年年往郡主枕头下放压祟钱,主仆两个都很好奇。 “……六岁那年您换牙,除夕夜王爷就在您枕头下放了一枚玉齿,十二岁郡主欢喜打叶子牌,王爷就给您铸了一套金制的十二仙;前年才好笑,初一早上起来,枕头下空空如也,往窗外一瞧,桂树上挂了金月牙、羊脂玉做的捣药玉兔,还有蓝宝石星星——今日也不知道王爷会有什么新奇的主意。” “这阵子我被梦魇缠身,阿爹一定会变着法儿为我驱邪,今早上他提示我说,周身紫气,细腰带金,头尖脸小,嘴脸可亲——我猜是紫金葫芦,专收妖怪邪祟。” 主仆两个说着闺阁里的闲话,天色就一点点变暗,晋北的一弯澹月闲绰的躺在武定门大街魁星楼至高点的塔尖上,盛接着鏖岁夜姗姗来迟的雪。 簌簌落雪声里,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再一声尖厉的嘶鸣声过后,一匹毛发金黄的大宛天马,破开雪沫子与雾组成的夜空,马上人引缰急停,天马应声转身,仰蹄而止。 鏖岁夜向来无星,雪再大些,连月亮都要隐去。 马上之人穿风破雾,肩披一身寒气,因雪气侵袭的缘故,此人执缰勒马的手,手指青白修长,掌指关节处微红,似脂玉染了香霭。 他居高临下,整个人藏在阔大的玄青色斗篷里,唯有一双眼睛深静冷峻,向来处那一片巨大的黑暗望去,倏忽举弓张弦,箭枝如流星般连发,一息之后,静夜里发出了簌簌数声,有木板碎裂之声响起。 再近些,黑暗里一辆鎏金官车在箭枝的强劲逼迫下,驶停了。 再看官车的侧壁,七枝箭枝无一遗漏,结结实实地扎在其上,像是刻意为车中人留一丝颜面,故而避开了窗帐。 官车大而轩阔,通身黑如墨染,驾车人身着盔甲,脖粗臂鼓,他回身望过来,一双鹰目凌厉有神,显是练家子。 马上人的视线落在鎏金官车前,冷冷扫过去,旋即调转马头,往前方的黑夜疾驰而去,最终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驾车人久久不曾言语,一时才翻身下马,在官车帐外低声禀报:“主人,此人骑射功夫相当了得,您看,还追吗?” 帐中迟迟未有声音传出,又过一息,方才有尖细的男声送出:“不必了。” 随着声音而出的,还有一只保养得宜的手,这手撩开了帐帘,露出一张白胖脸眯眯眼的男人脸,驾车人见状靠近,低声唤了句阮中官。 此人的确是位高阶内官,单名一个基,他低声将接下去的行程传递给驾车人。 “……主人的意思是,南安郡主一定会在此地盘桓,未免她触景伤情,情绪失控,还需要加紧搜寻。先遣人在此地布控,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人。” 驾车人低头称是,接着从袖中取出一枚长形黑色铁牌,其上刻了一只肥润的猫儿,双手奉上。 “方才与那位少将军冲撞时,小底顺手牵羊,取了他身上的铭牌。” 阮基心一凛,接过之后,退回了车帐之后。 在这辆马车车内,另有帐帏遮挡,阮基塌腰垮肩,恭恭敬敬地将这枚铭牌奉上。 “陛下,这是方才那人的铭牌,请您过目。” 听话听音,帐帏后之人正是大梁天子李玄都,他似乎在审视着这块铭牌, 2. 提振精神 《青鸾越重山》全本免费阅读 [] 探进楣下的桂枝不堪重负,积雪簌簌而下,落了檐下人一头。 他起身,低头的同时抬手轻拂了拂发上的雪,方才禅定意静地同她说了一声不是,“我是为郡主守夜的,瀚海处月族的神将。” 啊,原来如此。 白天的时候,阿爹的确这么说来着,那时候她正被端公念咒念的头晕脑胀,所以才一时没想到。 她怎么会问出他是不是自己的压祟钱这样的话呢?简直尴尬地要钻进地底心去。 姜芙圆探在窗外的身子就有点摇摇欲坠,她不好意思地挠挠鬓边,向他致歉,“阿爹总会在除夕夜给我惊喜——才叫我认错了你。” 檐下人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姜芙圆说话的时候,他就认真地看着她,微微向下的黑瞳仁里像藏了一颗星星。 “不要紧。”他说,“必要时,我也可以压祟。” 他很会为别人解围,声线比檐下雪还凉一些。 小郡主本就是爱玩爱笑的性子,听他这么一说,眼睛就亮了亮,仰头问他。 “瀚海处月族的人,我只认识一个。”她竖起一根手指,同他说,檐下人听的很认真,可惜小郡主没再说下去,却问起旁的来,“神将要做什么?就只是这么守着我吗?” 他嗯了一声,“就只是这么守着。” 姜芙圆抬头看了看夜空里起伏云雾,看不见一丝星月的踪迹,只有檐下仙音烛发着暖黄色的光,吱吱扭扭的转着。 她突然觉得很遗憾,被睡魔侵扰的这半个月以来,云中城所有迎接新年的热闹,她都没赶上,就连去姥姥家走亲戚,都是由小扇代劳。 踟蹰了一会儿,她还是问起了王府门前的旺火,“你从哪里来?我家门前的旺火升起来了吗?” 每年的除夕夜,云中城家家户户的门前都会垒起“旺火堆”,意为驱邪消灾、一年胜似一年。定襄王府是云中城最大的门庭,王府门前自然要升最大最高、火势最炽烈的“旺火”。 入夜时分,就会有许多百姓小儿在王府门前嬉闹玩闹,阿娘就会叫厨房做许多盘糖油饼、黄糕、炸油糕、分给小儿们吃,除此之外,阿爹还会叫人在门口发压岁的铜钱。 多热闹啊。 “我从太原来,入夜的时候进的永泰门。”他说话的时候,原本垂着的右手轻轻抬起来,握住了左手手腕,像是在活动手腕,又像是在摸索着袖袋里的物品,一时才回答她的问话,“……升起了宝瓶一样高的旺火。” 姜芙圆的眼神就带了些生气的意味,正要埋怨的时候,忽然夜空里炸起了一道亮闪闪的花儿,紧接着爆竹声就噼里啪啦地炸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把小郡主吓了一大跳,连忙捂上了耳朵,对面那人察觉了,说了一句子时了。 “郡主可以提着会唱歌的小灯笼,去王府门前看旺火。”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渐渐小了,姜芙圆踮起了脚尖,兴奋地望着他,“阿爹阿娘不准我出寝殿,怕吹风怕雨淋,怕又撞上什么邪祟……他们难道不知道老不见人气儿,才容易生病呢!” 可兴奋归兴奋,阿爹阿娘会同意吗?尤其这会儿还是半夜子时,正是阴阳交替上升的时候。 “可以吗?”她犹犹豫豫地问。 “郡主今夜睡得可安稳?”他并没有回答可以与否,只是反问了一句,见姜芙圆懵懵然头,才又说道,“跟着我就好。” 姜芙圆正等着这个回答呢,闻言就转过了身,却见小扇小盏两个人正眼巴巴地看着她,姜芙圆吓了一跳,反手把窗子关上了。 “……原来他就是瀚海族的神将,奴婢瞧着他好生面善。” “瀚海处月的神将当真有效用,比道士和尚还要灵验——您今夜面色红润、眼睛里有光,果然还是要睡的好啊。” 小盏知晓处月族神将会来守夜这件事,此时见郡主精神气极好,这便也高兴起来,和小扇两人一起,为郡主披了软裘披风,戴了保暖的风帽,这才陪着郡主走出寝卧的房门。 茫茫雪夜,边境的北风在高墙外呼啸,姜芙圆半个月以来头一回踏出房门,脚尖点地的时候,恍然有种隔世之感。 那位瀚海来的神将身量尤其高,在她出来的那一刻,扬手便取下了檐下挂着的小灯笼,递在了她的手中。 好像所有人都对他很信任,寝殿外的护卫在他先出去的时候,甚至还点头致意,姜芙圆奇怪他对此地的熟悉度,边走边歪过头问他。 “护卫们为何都认得你?” 灯笼是小一点的仙音烛,风一吹便跑马似的转起来,灯笼身上的仙女画片也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光也一圈一圈地照在俩人眼前的雪地上。 他没有低头,只是拍了拍腰间悬着的金龟符回答道:“不知名姓,以军阶分上下。” 姜芙圆哦了一声,低头去看他腰间的金色龟符,看清了上头刻着的铭文:守境瀚海,鬼方军第二。 原来他也是鬼方军中的人,也不知同云大都护认识不认识,想来云大都护和阿爹情同手足,派来为她辟邪守夜的神将,也必是左右亲信。 她持灯,他在一旁走,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姜芙圆精神头很好,路过一丛一丛藏在木丛里的小灯时,脚步轻快地像是要跳起来。 北风凛冽,雪却有清古的气味,身边人走的比她深稳,偶尔触碰到他的肩膀,他便微微向反方向后撤一些,很有分寸。 郡主寝殿离王府正院的距离很远,姜芙圆久不出门,体力有些不支,脚步就放慢了。 小扇和小盏就从后面追上来,无限懊恼地说,“早知道的话,该叫杯儿牵轿子过来——” “可别惊动了阿爹阿娘。”姜芙圆嘘了一声道,“夜还长,慢慢走就是。” 小扇倒是支持郡主多走走,笑着提起殿里头的那只懒猫,“总不好像‘大呲花’那样,成日里窝着,连个老鼠都不愿意捉,胖成球啦!” 提到叫‘大呲花’的懒猫儿,气氛就松快不少,瀚海来的神将忽然问道:“懒猫还是不愿意动弹么?” “是啊,如今更甚,连最爱的毛球都不愿意玩儿啦,每日每日懒洋洋的。”姜芙圆有些担心,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狐疑地歪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懒猫儿?” 那人还没回答,小郡主又追问了一句,“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小灯笼,会唱歌?” 小扇小盏闻言,也跟着自家郡主歪起了头,齐齐看向他。 那人忽然就笑了,笑意挂在嘴角,不算肆意却很和煦。 “郡主刚才说,瀚海处月族的人,你只认识一个。”他问道,“是谁?” “云家的岗岗。”姜芙圆老老实实地作答,随后又解释着,“我同他只见过一面,我吓唬过他,不知道他有没有怀恨在心——所以也不能算认识,不过他答应为我去太原府的铁猫庙求‘猫肥屋润’的符,这样说的话,我与他也算是有交情的……算不算呢? 眼前人就安静地等她说完,停下来的时候方才说话:“自然算。” 小扇与小盏听完就恍然大悟了,姜芙圆还在怔忡之间,皱着眼眉,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你就是云家的岗岗?” 3. 风炉煮雪 《青鸾越重山》全本免费阅读 [] 短暂的颠簸跌宕过后,鎏金官车终于在一间庙宇的后街停下了。 驾车人姓冯,单名一个起,乃是九仙门外左神策军出身,武艺高强,陛下隐匿行踪微服出宫,全赖他贴身护卫。 将车急停后,冯起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匀停了呼吸,方才回身下马,对着帐中通禀。 “……送信那人身形矫健,轻身功夫实属上乘。小底眼尖,窥见他那双招子,分明是南安郡主身边最得力的护卫梅不争。” 他说话的同时,将手中叠成方胜的信笺递进去,帐中人立即接了过去。 阮春小心翼翼地将信笺呈上,偷眼向上觑,但见陛下额心生出一道浅涧,深目高鼻下,薄唇微抿,像是在生气。 南安郡主啊,总能轻易掌控陛下的情绪。 说起来,倘或不是碍于南安郡主的身份血脉,只是个寻常的女儿家,依着陛下对她这般深刻的情意,也许早就不顾世人目光,纳她为后,入主中宫了。 也正是因为这份血脉,令南安郡主比寻常女儿家孤傲、脱俗,不愿隐匿身份、甘居人下。 谁教她,偏偏是前朝顺太子嫡亲的女儿呢?生在南安县,长在荔阳城,她和陛下原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直线,偏又因缘际会,同少年时的陛下相识相爱了。 孽缘啊! 阮春思绪飞远,好一会儿才飞回来,却见陛下早已搁下手中信件,眼底生出了凉意。 “……她既一意孤行,朕也不掼她。“李玄都并非情感外露之人,将信笺轻拍在矮桌上,低了眼睫问道,“门下的圣旨到哪里了?” “算着时辰,明晨应会抵达定襄王府。”阮春低声道,“方才经过定襄王府,门前的旺火一燃三丈高,果真是个鼎盛的门庭。” 门庭鼎盛,又世代镇守边境,可谓树大根深,绝不可小觑。 “立后一事已绝无转圜的余地。明晨再往瀚海走一遭,也算不虚此行。” 阮春称是,他侍奉陛下已有二十年,除了主仆的情意以外,还有一份不可言说的亲情,此时此刻,索性说起了这几日的见闻感悟,意在安抚陛下烦乱的心。 “……到底还是造化弄人。想来南安郡主至纯至真,才会堪不破情之枷锁,把自己困在了其中——要知道帝王之爱乃是大爱,又岂能悉数占有呢?” “堪破了又如何?”李玄都望着手边那纸方胜,淡淡的藤紫色,有温而不燥的气味,“她有梅家四将护着,愿意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身为大梁的天子,他永远给不了赞赞想要的明媒正娶。有时候他也想过:哪怕她是罪臣之女,他也有偷天换日的本事。可她前朝郡主的身份天下皆知,甚至在整个南境,因她乐善好施,还有百姓供奉她的瓷像。 无可奈何。 “……恕小底多嘴,定襄郡主乃是大娘娘与朝臣共同选定的皇后,倘或南安郡主无意冒犯过去,怕是会——” 阮春的话不过起了个头,李玄都便冷冷打断了,“赞赞不会。” 一句赞赞不会,将阮春接下来的话全堵回去了,他附和着说是,将话题转了个方向。 “瀚海远在雁门关外,今夜是歇在云中的官邸,还是继续赶路?” 其实陛下此行,并非全为追寻南安郡主。 北境平静了四十年,全赖定襄王一脉,其后北狄作乱,袭扰边境,瀚海云家横空出世,一灭北狄,二收瀚海,三年前又平定了中原的叛乱。 而李玄都,登基不过三年。 魏无敌在莱州造反,不过三五年的功夫,就已在胶东半岛构建了庞大的老巢,三年前此贼领三万造反军,一路杀到帝京城下,先帝心痛症发作,就此殡天。 李玄都临危受了天命,登基为帝。 帝京城一片慌乱之时,有朝臣举荐瀚海云家,鬼方军正在冀北操练兵马,接此军令后,围兵两万,将魏无敌的叛军打出了帝京城,此后三年,更是与魏无敌交战无数,最终彻底平定了这场叛乱。 李玄都根基不稳,朝政还泰半掌握在皇太后手中,眼下还需培养自己的亲信。 他很愿意提拔瀚海云家。 至于定襄王府,那是皇太后看重的门庭,倘或能因立后,而将定襄王笼络进自己的阵营,倒不是坏事。 “就在云中的官邸歇脚。”李玄都今日心绪前欠佳,又听闻关外局势动荡,这便搁下了出关的心。 鎏金官车缓缓驶动,往云中官邸的方向疾驰而去。 雪夜又恢复了寂静,北风呼啸来去,刮过晋北云中的每一寸土地,在元日的清晨,送来了彻骨的寒冷。 天刚蒙蒙亮,定襄王府的正殿外,定襄王姜屿穿了青色的短打,正托举着一坨石锁,运气大喝一声后,开始耍起了各种花样。 各种造型练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眼见着檐角升起了薄薄的晨曦,定襄王妃苏盈月托了一盘撒子亲自过来了。 苏盈月出身共州,祖上乃是昆吾苏氏,百余年间出了不少大儒文士,书香一脉熏陶出她的清雅静气,可惜苏盈月内里却是个极其跳脱的脾性,嫁到云中这片广阔天地,倒是合了她的心性。 “老天爷不灭瞎家雀。他有腹肌,你有狗脾气,他能耍一百二十斤的长/枪,你能踢死二百斤的驴,他有十三个儿子替他卖命,咱们也有个要人亲命的活祖宗……” 姜屿越听越生气,把石锁往地上一砸,气冲冲地走过来,咬牙切齿,徒手捏碎了一把撒子。 “你不如挠死我。”他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妻子,又好看又生动,气就忽然烟消云散了,“阿圆好了?” 苏盈月点头,破天荒地凑上去,啪叽亲了夫君一口,喜不自禁。 “晓起我去瞧她,抱着枕头睡的可香。伺候她的小丫头说了,圆儿一夜无梦,夜里还起身去门前瞧了旺火——这事我知道,云希圣这十三子果然不负神将的声名,竟真能驱邪压祟,提振精神!” 姜屿美滋滋地听着妻子的话,只觉得现世安稳,“云希圣有十三个儿子又能怎么样?我叫他送一个最得力的给我,还不是乖乖照做?” 经历了女儿半个月萎靡不振的病程,苏盈月眼下最关心的就是女儿的命格时运,就更加关心瀚海云家了。 “同云希圣谈妥了?几时能定下?”苏盈月想着昨儿夜里那个破雪而来的青年将军,心里再满意不过,“横竖仗也打完了,父子几个都得了勋爵,成家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姜屿同样也很满意云迹星。这一次鬼方军平定中原叛乱,这小子立下汗马功劳,朝廷加封他为云中牙将,前途不可限量,再观其相貌气度,简直惊为天人,姜屿立刻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满意了。 “本王就盼着我那小闺女,能和夫君和和美美,同咱们一般做一对神仙眷侣。” “谁跟你神仙眷侣?我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你是地上的驴。”苏盈月笑嘻嘻地逗他,姜屿也不生气,就着撒子,呼呼噜噜喝完了 4. 石火梦身 《青鸾越重山》全本免费阅读 [] 定襄王接下了圣旨之后,好几日都没有缓过来神。 他不明白自己家世代镇守边境,素来是自给自足,从不曾向上讨要过军饷粮食,算是大梁几个异姓王里,最不显山露水的一个,选后,怎么就选到自己家了呢? 他与妻子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姜甲臣请封了世子,稳重踏实,次子姜持钧立业军中,无需操心,他与妻子最疼爱的还属小女儿姜芙圆——手掌心里捧大的宝贝,怎舍得她嫁进深宫? 这几日,一想到此事,姜屿就如鲠在喉,早知如此,就应该给小女儿把亲事早早定下来。 他与妻子从前看哪家的儿子都不好:阳堡圆儿舅舅家的表哥苏象平,分明是个爱读书的好儿郎,妻子却挑他小时候体弱多病;先前的太原府尹祁家当初也有提亲的意向,他却嫌这家的儿子个头不算高大。 至于瀚海云家的小儿子,才叫姜屿最为懊恼:云家本姓云邪,祖上来自西域金娑山,他少年时混迹关内关外,与云希圣不打不相识,再亲密友好不过了。 瀚海云家一直在瀚海地带守境护边,四十年来征讨不息,也不知为大梁扩张收复了多少疆土。 云希圣的十三个儿子长在战场上,个个是骁勇善战的好儿郎。最小的这一个,每逢年节都会被云希圣遣来云中送礼,这么多年,他与妻子每见一回云迹星,都要感慨一句好儿郎,却怎么没想过结亲呢? 归根究底,还得怨自己犹犹豫豫,不够果决,总想着女儿还小,还能多留几年。 眼下圣旨已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吗? 姜屿不愿就此认命,专程差亲信往帝京走了一趟,几位在朝廷里担纲重任的朋友,倒不约而同地觉得是件好事。 嫁进京城的二堂姐姜岚也说很好,她的夫君是位闲散的侯爵,听闻了此事之后,反过来带信给姜屿,只说陛下正年轻,冬至节的时候远远见过一回,相貌英俊,该是顶顶出类拔萃的那一位。 姜屿的心思就有些动摇。 实际上,三年前帝京城解困时,他同几位前来勤王的各番镇使节,都觐见过陛下。那时候陛下也许是十九岁,个高清瘦,眉目俊朗,的确是皇太后口中万中选一的俊杰。 既然犹豫了,姜屿就也将心情平复下来,叫妻子去探探女儿对于婚嫁的口风。 苏盈月这几天因封后的事,急得夜不能寐,嘴上起了一个老大的包,她同夫君合计了之后,想着今日还没见着女儿,这便起身往女儿寝殿去。 苏星月走到女儿的寝殿外,正看见小女儿趴在美人靠上吃杏脯,许是吃到了一个酸的,眼睛眉毛都皱成了一团。 庭院里有人在扫雪,两个小丫头一个在系秋千架,一个给懒猫儿梳毛,在热闹的年节里,尤其显得安宁。 苏盈月抚了抚直跳的心口,方才唤了声阿圆,走了进去。 姜芙圆也不起身,扬手递给阿娘一颗杏脯,拉着阿娘的手把她拽在了身边坐下。 “……不是说初二回娘家,您怎么没带我和阿爹、哥哥们回阳堡呢?今天都初六了,还没动静。”她惦记着姥姥家的葡萄架、小山林,免不得抱怨道,“我都好了五六天了,还成日里拘着我不给出门。” 苏盈月拍掉女儿手上的杏脯,叫她少吃点,“你姥娘过了年在阳高云门山的别业猫冬,穿林越涧的,你坐马车又晕来倒去,阿娘怎好带你去?” 姜芙圆不满意,又提出来别的想法,“那我想去瀚海的关市买摩加国的牛乳糖。” 瀚海的关市就设在阳高县的关口,各种贸易铺陈开来,相当繁华,若是想买些番邦的细奇玩意儿,还是得去关市。 “你还要亲自去买?叫你大哥哥去就是。”苏盈月说着,就看见女儿一脸不乐意,这便立刻改了口,“去去去,明儿就去。” 她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女儿,只觉得她这般无忧无虑,还像个孩子似的,怎么也想象不到她为人妇的样子。 “明儿去了,路过娘娘庙,你就去拜一拜,叫她保佑你平安。”苏盈月借着这个话头说起来,“咱们云中,可是出过二十几个皇后的福地,倘或能得到娘娘们的庇护,就会一生顺遂。” 她话说完,就见女儿撇了撇嘴,赶紧问她,“你撇什么嘴?” 姜芙圆捂着腮,拧着眉毛说道:“好酸,阿娘你快尝尝,牙都酸倒了。” 苏盈月有一种想打死她又舍不得的感觉,最后只好开门见山。 “你想要个什么样的郡马?” “这么突然吗?”姜芙圆很吃惊,她说容我想想啊,紧接着一口气喝了一整杯茶水,方才逗自家阿娘,“我的郡马,要比蜜罐子还甜,甜到齁心那种。” …… 苏盈月已经不想同女儿继续聊下去了,好气又好笑地说,“一个人一个造化,说不得你往后要做皇后呢?到时候啊,什么蜜罐子醋瓶子,爱吃什么吃什么。” “皇后也成啊——”小郡主笑嘻嘻,“那就比我阿爹官儿还大了吧?以后阿爹再想揍我,是不是都得掂量掂量了?” 苏盈月觉得头疼,却也觉出来女儿对当皇后这件事并没有很抗拒,反而定下了心。 她起身要走,小郡主连忙起身缠她,缠得她最终同意了让她明儿去关内姥姥家的事。 “到时候叫你二哥哥护着你,先在关市买牛乳糖,再出关去凤鸣山姥娘家——见了你舅舅,可别追着问他的头发去哪儿了,人家的伤心事你别总提。” 姜芙圆得了恩准,开心地团团转,先是指挥着小盏小扇收拾行装,又提着裙子跟阿娘去库房挑礼,一直忙活到了晚上,才消停下来,坐在窗子下头吃鸡蛋碰糕。 “没病没殃的可真好啊,年前那半个月可真是煎熬,好在开了年一切顺利。” 小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小郡主说着话,既提到了梦魇那回事,免不得说上几句,“……这么看来,道士、端公都不如处月族的神将厉害,只守了一夜就把邪祟给赶走了。” 姜芙圆咬了一小口鸡蛋碰糕,脑海里的思绪也缠七杂八的,“阿爹许给我的压祟钱一直没到账,兴许被他昧下了——” 小盏吃了一惊,把声音放低,神神秘秘道,“……他看上去光明又磊落,白净又好看,不可能会昧人银钱吧?” “谁规定长的好看就不干坏事了?”姜芙圆笑嘻嘻地说,她也只是开个玩笑,旋即又觉得小盏说的有道理,“不过,云家岗岗长得确实好看,我大哥哥二哥哥加起来都没他腿长。” 小扇在一旁笑,“下回再同他见面,就问问清楚。” 姜芙圆咬着鸡蛋碰糕不说话,眼睛却亮亮的,下回什么时候见呢?她与他的两回见面,都是在除夕夜,也都是提着小灯笼去看旺火,莫不是下回再见,要等到来年除夕? 不想了不想了,对于姜芙圆来说,什么事都没有明天要去姥娘家重要。 到了第二日一早,姜芙圆就在门厅里等着了,二哥哥姜持钧哈欠连天地走过来,见到自家妹妹,照着她后脑勺就来了一巴掌。 “打更的都没你早!” 这巴掌拍的并不重,吓唬人的意味更浓一些,姜芙圆可不管,抹着眼泪就喊阿娘,吓得姜持钧扑通一声给妹妹跪下了,磕头求她别鬼哭狼嚎。 姜芙圆哪里肯放过她,直嚎到阿娘过来,拿着夹炭的木夹子狠命抽了他一顿。 兄妹两个互相仇视着出发了,姜持钧驾车,车上坐着姜芙圆,后头拉着一车节礼,王府的一队骑兵跟随在后。 因为雪天路不好走的缘故,车队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关市,姜持钧头天夜里在军中值夜,这会儿困的四仰八叉,横竖雁门关下是自家的地盘,便叫护卫跟着,放妹妹自己去关市里溜达,自己则跑到关楼上呼呼大睡去了。 姜芙圆自然乐得逍遥自在。 因是年节,又是初七,逛关市的人十分多,在人群里挤挤挨挨的也很好玩儿,她领着小扇小盏买了牛乳糖,吃了波斯椰枣、胡榛子,逛的不亦乐乎。 逛到关市最西头的时候,人烟便稀少了,小郡主有些累,往路边的石块上一坐,小盏陪着郡主坐了,仰头往远处看,忽然看见西关城上的角楼上,有人凭阑站着,北风一吹,她的衣袂飞起,倒有几分飘飘欲仙的况味。 小盏就指给郡主看,惊呼着,“角楼那里怎么站了个女儿家?” 姜芙圆顺着小盏的视线看过去,难免心里也是一惊,“……天这么冷,可别冻坏了。” 关城上的角楼归属军衙,寻常人未经允许不许登楼,这女儿家孤零零一个人在那里,有些奇怪。 “关外的风邪乎着呢,又穿的这么单薄,”小扇抱住了小郡主的手臂,也替那女儿家冷起来,“可别是想寻短见!” 听小扇这么说,姜芙圆也紧张了,站起身说道,“去看看。” 小扇小盏都站了起来,正要奔过去的时候,忽见那女儿家身后出现了一个高瘦的身影,因离得太远,只能看见此人个高身挺,姿态绝俗,是位孤高清瘦的郎君。 两人在角楼里相隔半丈站着,女儿家一直不肯回头, 5. 前召三辰 《青鸾越重山》全本免费阅读 [] 玉龙归去,万山载雪。 因有大同军、鬼方军的驻守,雁门关以北的边塞已经平静了许多年,边民们,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战火与死伤了。 在大同军的边防靖边城的关楼里,大同军的营医戴行错与亲信护卫李岱,焦急地等来了姜持钧的醒来。 姜持钧的腰背受了重击,手臂也被北狄人的战斧砍伤,入夜时分被送到此地,一直昏迷不醒。 “阿圆呢?”姜持钧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问妹妹的下落,因疼痛而充血的眼睛里全是担忧,“李岱有没有护好她!” “在在在。”李岱也受了伤,好在不算太重,尚能支撑,听见小王爷唤他,立刻应声扑上前去。 姜持钧松了一口气,一旁的营医戴行错赶忙扶住了少主,“小郡主左肩受了箭伤,昨夜十分凶险,好在眼下已然退烧,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姜持钧听到妹妹人和小命都没丢,绷紧了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眼圈更是在一瞬间泛的更红了。 他想要爬起来去看妹妹,却被李岱摁下了,他看了一眼戴行错欲言又止,姜持钧意会,示意戴行错退下。 李岱见左右无人,方才靠近了少主,悄声说起了昨夜的事。 “……郡主被救下时受了箭伤,血流如注昏死了过去,因为失温严重,马车受损严重,又是在冰天雪地中乘车而行,没有任何取暖的法子,性命危在旦夕——”李岱略微俯身,附上了少主的耳朵,以极低的声音,说了一个名字,接着又说道,“……以胸怀做炉,为郡主暖身。” 李岱的声音低下去,姜持钧闭了闭眼睛,一时才道:“把此事烂到肚子里。” 李岱称是,又道,“万幸昨夜有鬼方军荡清敌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定襄王府麾下的大同军,本就同鬼方军交情深厚,称得上如手如足,只在心里记下这份恩情,来日再报。 “昨夜还有一支赤衣骑兵前来襄助,不知可留下姓名?”姜持钧问出心中的疑惑,“看盔甲护镜,倒像是禁卫军的行装——这些人怎会到边塞来?” “这支骑兵护送的,是位年轻公子,因为也受了伤,便也在关楼歇脚。他身边人自称是往来边塞的行商,标下观其相貌气度,玉质金相、雅人深致,绝不可能是寻常人。” “这群人铁甲护体,手持兵器,怎会是行商?”姜持钧赞同李岱的推断,沉吟道,“我去看看阿圆。” “小郡主还在昏睡,您过去也无用——” 姜持钧看着窗外的夜天,意识到此时已过去了一天一夜,只觉灰心丧气,又问起王府的消息。 “此事可通传了?” “王爷今晨知晓了,先派了护卫军过来守着,然后亲自领兵杀去北狄老巢了。至于王妃娘子,王爷说,绝不可教她知道。” 姜持钧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阿娘的性情,向来忍不下爆脾气、杀爹不眨眼,又是把妹妹看的比眼珠子还珍贵,换了他,也不敢轻易同阿娘开口妹妹受伤的事。 哎,妹妹平日里碰一下头发都要哭半天,现在肩膀中了一箭,该要疼死了吧? 姜持钧伤心地想着,想着想着就默默地流出了眼泪。 这厢小王爷为没把妹妹照顾好而自责落泪,妹妹却不知他的自责懊悔,只昏昏地睡着,不知白昼黑夜。 对于姜芙圆来说,梦里的世界并不陌生。 那人说要为她拔箭的时候,她觉得像在做梦,虽然浑身吓得发抖,可并不疼。 和前些时候梦里的睡魔不一样,这一次的梦除了瞧不清这个人的脸以外,别的感觉很清晰,就像真的。 他在梦里的声音像隔着云端,飘飘渺渺,却又无比的真切温柔,在她哆哆嗦嗦地恳求的时候,甚至还能听到他轻轻回应她的一声嗯。 她能感受到他的手轻轻压下来,肌肤相贴的温热触感令她微微颤抖,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抽离感,她闻见了烧焦了的气味,像烤肉,紧接着是犹如惊涛骇浪一般的疼痛,向她扑面而来,浪涛将她裹挟着,最终不能呼吸,向下坠落。 那种窒息感在他伸手来抱她时戛然而止。她甚至能分出一线清明去看他的手,皦玉色的手背之上,有汨汨的血,他让她躺在他的手臂上,脖颈下坚硬的质感让她觉得踏实。 紧接着有药粉填入伤口,比起拔箭时的疼痛来,洒药的疼痛不值一提,再后来她好像被一圈一圈的布裹了起来,那只搂着她的手臂就随之一下一下地起伏着,让她恍惚以为自己变成了一艘飘在湖海里的小船。 后来她便没有知觉了,也许是药效起了效用,也或许是疼晕了过去,再醒来时,眼前还是模糊一片,嗓子也像被血糊住了,说不出话来。 她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躺着,一时醒一时睡,直到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有轻而软的脚步声响起,慢慢走到了她的床塌边。 是小扇吗?不像,小扇冒冒失失的,也散漫惯了,走路的时候把绣鞋甩的呱呱响,像踩了两只爱惨叫的鸭子。 那是谁呢?姜芙圆昏昏沉沉地想,听也听不真切,只依稀仿佛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以及若有似无的呢喃。 “别做梦了。” 别做梦了…… 是女儿家的声音,温软的,纤细的,有些小小的哀怨夹在其中。 相比于纠缠她半月的睡魔,她反而很想把现在的梦继续下去,可惜好像这个女儿家的声音一响起来,梦里拔她箭的那个人,就消失了。 她在怅然若失中挣扎着想醒转过来,却似乎很困难,睡魔重新占领她梦境的那种恐惧感又回来了。她听见又有脚步声响起来。 怎么了,她的房间成会客厅了吗? 人来人往的。 “明日我就回太清宫去,从此不见了吧。” “好。” “就这么巴望我走?口口声声说是圣人的意思,可我看你甘之如饴。” “够了。你想走就走,不必用拿这个气我。” “你都为她负伤了,还在意我气不气你?” “我不在意。” …… 是在唱戏?姜芙圆头痛欲裂,昏昏沉沉地又睡过去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再醒来时,听见了小扇小盏的哭声,炒的她脑仁疼。 “别哭了,好吵啊。”她费劲吧啦地挤出一句话,却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姜芙圆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她说话的 6. 后引凤凰 《青鸾越重山》全本免费阅读 [] 姜持钧从妹妹房间里出来后,立刻捂住了胸口,咬牙忍痛,手扶上了身旁护卫李岱的手臂。 李岱知道少主的伤势很重,赶忙扶他进屋,待姜持钧在榻上坐定之后,才迟疑着低声问出了自己的不解。 “……方才为何不将实情告诉郡主?” 姜持钧的心里也在想着这件事,此时听亲信问起,只喟叹一声,一时无言。 在塞北,敢穿着盔甲持械行走的,除了边防军,那就是要造反,除此以外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上头派下来的。 多大的来头,才能支使的动拱卫京城的禁卫军? 除非…… 姜持钧回想起那年轻公子的身姿样貌,忽然有了一些顿悟。 今上十八岁承继大统,三年以来励精图治,又因常常微服体察民情的缘故,在百姓心中明并日月。 再联想到元日那天的封后圣旨,姜持钧觉得自己的猜想没有错。 圣意不可违,倘或妹妹当真要入宫为后,那此番被搭救,只能算在那位年轻公子头上。 丰神隽上,眉宇清扬,堪配阿圆。 “郡主的马车是不是他护送至此地的?”姜持钧打定了主意,低声反问,在看到李岱点头时,又继续说道,“那救郡主的就是他,没有错。” 李岱已经在小王爷的言语中意会,虽心里尚存几分遗憾,但还是听命不言。 说话间,一阵北风旋了进来,姜持钧一抬眼,父亲姜屿高大的身影已然立在眼前,面色铁青地俯视着自己。 姜持钧害怕地咽了咽口水,惶恐地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地唤了一声阿爹。 “……您怎么先来看儿子,妹妹知道了要不高兴的。” 姜屿昨日清晨深入北狄老巢,追击穷寇,到了夜里便往这里赶,此时风尘仆仆,胡子眉毛上都是冰霜,眼睛里的红血丝像蜘蛛网一般密布着。 “你妹妹又睡了,我还有些要紧的事同你交待。”姜屿将手中马鞭递出去,又在李岱等人端来的水盆里净手洗脸,拿手巾擦拭了手脸之后,方才继续说事。 “你舅舅那边已经知晓了此事,我叫他先瞒着你姥娘和你阿娘,你万莫说漏了嘴。北狄人趁着鬼方军出征,寻了个疏漏钻进了塞北,老云怒不可遏,眼下正在北狄老巢鏖战着,听闻他有个儿子负了重伤,也不知是第几个——” 姜屿几句话将这两日的战情带过,姜持钧却觉得心头一紧,想到了云迹星。 “……他是前夜从此地出发,往瀚海以北去,也不知赶上了没有。” 姜屿也不知战情细节,却知道云迹星的本事,故而沉吟之后道,“此子万夫莫敌,又有通天的神勇,不必忧心。”他知姜持钧同云迹星要好,这便安慰了几句,又将话题说回到女儿身上,“我看她的精神很好,在这里养上几日伤,再回云中。” 姜持钧称是,犹豫着要不要将他对于自称行商之人的怀疑告诉阿爹,却在和阿爹对视之后,瞬间明了了。 “我知道。此事不要声张。”姜屿低声叮嘱一句,除了看女儿以外,也有一大半是为了此事而来,“令公传了消息过来,陛下微服出宫已有九天。” 姜持钧大为震惊,张口说不出话来,一时才道,“行程重叠,又救下了妹妹的车马,莫不是专为了妹妹而来?” 姜屿闻言,不由地感慨次子天真。 圣朝从动荡中缓过来,休养生息,不过才一年的时间。魏无敌起兵造反,围困京城,十大节度地方的使节领兵勤王,本是为表忠心,却叫新帝看到了节度使的无限可能。 尽忠与谋反,皆在他们的一念之间。 其中,定襄王府节度边防,不仅有王爵加身,还身兼大同军节度使,领六万精兵镇守边关。 在云中城以北的地方,瀚海都护府二十年经营,势力深不可测。无敌军围困京城时,隶属于瀚海都护府的鬼方军立下不世之功,其后三年,更是南下平叛,历练成精。 瀚海都护府与大同军比屋连甍,桴鼓相应,在不知不觉间,已成北境最大的仰仗。 封后,是拉拢结交,也是震慑。 瀚海云氏养了十三个儿子,而他定襄王府,却只有一个千珍万爱的女儿。 陛下此番微服北上,怕是有七分是为勘探北境实力。 他想到此节,愈发心乱如麻。 可转念又想到妻子的话:定襄王府在云中经营五代,既然不想着谋逆,何必又在意陛下的揣测。 封后同普通的嫁娶还不一样,丈母娘尚有挑女婿的权利,可同天家结亲,谁还敢挑? 万幸,陛下年青英俊,又有治国安民的鸿志,以平常心来看待,倒是女儿的良配。 他愿意微服到边境来,又能在敌寇追击时救下女儿,可谓心诚。 他在这顷刻间便理清了投资,回身看到儿子那张清澈却愚蠢的眼睛,立时又叹了一口气。 “妹妹这里,你多照应着。”他往外走一步,又觉不妥,好一时才下定决心,“我去看看阿圆。” 姜芙圆醒醒睡睡,精神疲累的很,一直到了傍晚方才有了些活人气儿,小盏使了关楼的炉灶,熬了一锅羊汤,剔出了羊肉丝,为郡主煮了碗面,倒让姜芙圆胃口大开,用了小半碗。 小盏就小声说起炉灶上遇见的新鲜事来,眉飞色舞,“李岱把王爷带来的那只羊吊在了城楼上,远远望过去,还怪吓人的。那边的差使人白白胖胖的,也借用了关楼的炉灶,他一个我一个,两不相干,我要分一碗羊汤给他,他倒是连声拒绝——声音很尖细,语气却文雅,听着倒像是南边来的。” 姜芙圆正歪在床头漱口,动作大了牵动了伤口,难免疼的呲牙,小扇赶忙上前扶她。 “刚才您睡着的时候,王爷坐在您的床边上直抹眼泪,奴婢几个都看见了,没敢说话。说起来,您那伤口的创面可真大,真怕会留疤。” 小郡主蹙着眉,心头也是一阵怅惘:留疤也好过小命不保。这么说来,为她拔刀的人,是谁呢? 听声音根本不像营医戴行错,是护送她回来的那个人吗?小扇说,是位年轻的公子。只是到现在还没有见过。 倘或真是他,那为她暖身、拔箭的时候,岂非同她肌肤相触? 梦里的那个温柔声音令她回想起来,便心悸不止,即便声音、画面都记不清了,可触感与心跳的感觉做不得假。 “阿爹走的匆忙,也没留他喝一碗汤面。”姜芙圆想阿爹了,只觉得心头一片凄凉,“还是我太过恣意,非要在年节出门。” 小扇笑盏对视一眼,都觉得心疼。 小郡主平日里不爱将心事宣诸于口,总是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想,长此以往,十分耗人心血。 “……每年的年初二,王妃娘子都要带着阖家回阳高,也常常会碰见小股的敌寇,对于咱们这样的武将人家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怎么能怪您呢?方才王爷走的时候,还说要您休养几日,就接您回家去呢。” 姜芙圆听劝,闻言眉眼便舒展一些。 这里虽是大 7. 封山藏月 《青鸾越重山》全本免费阅读 [] 他是外乡人,也许来自关中,也许是从遥远的南方而来,如果今日就此别过,哪里还会再见的机会呢? 手心里的金手镯冰凉,她从来就不是能将周遭人事暖热的人。 说起来她还没向他道过谢——哥哥说前夜是他护自己周全,若当真如此,该是要依礼致谢的。 小扇看着那人的身影从楼梯上下去,直到没有踪迹,赶忙问郡主,“这手镯怎么到他那里的?我记得您睡着的时候,镯子还挂在腕子上呢?” 姜芙圆回了神,看着镯子若有所思,“……半夜里醒了,趴在窗户上往外接雪来着。” 小盏接过郡主手里的镯子,拿帕子仔细擦拭了一遍,给郡主戴上的时候,忽然发觉郡主袄子下的腕子又细了。 “冬日里穿的多,奴婢都没发现您瘦了。”她去比郡主的腕子,只觉骨细肌白,十分瘦削,“可见这睡魔有多耗人气血。” “怎会这么巧?正好叫他捡着了。”小扇搀着自己家郡主往前慢慢走,免不得轻声八卦几句,“郡主,说起来是他救了您,是不是该向他道谢呢?” 这也正是姜芙圆所想的。 阿爹阿娘不在身边,在人情世故上她就一窍不通了。 “我去问问二哥哥,他虽然讨人嫌,到底在外闯荡过。”姜芙圆迟疑了一下,还是觉得要去和哥哥商量,“……醒来我就在这里了,也不知道前因后果,总不好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是做什么的呢?为什么住在这里不走了?还有,方才同我说话的时候,为什么好像跟我很熟一般——我又不认得他。” 小郡主好像有很多不满,小扇搀住她的手臂,接口道,“大雪封了入关的路,他想走也走不成。听说是往来边境做贸易的行商,我却瞧着他不像。” “哪样的行商还带着护卫队啊?”小盏撇撇嘴,她心很细,扒到窗子上看一眼,又回身同郡主道,“二公子说他也受了伤,怎么方才却瞧不出来?” 主仆三人正说着话,便见营医戴行错正收拾着药箱走过来,见是郡主,便拱手行礼。 姜芙圆就悄悄问起那人的伤势,戴行错想了想说道:“那位公子身边有随行的郎中,轮不到小老儿上手。不过听闻昨夜咳嗽声不断,小老儿听着声儿不对,像是在咳血。” 他说着,陷入了思索,自语道,“他伤在手臂背脊,并非要害之处,除非是伤到五脏,气血攻心,否则怎会有咳血的症状呢?” 各中原因谁也不知,姜芙圆也不通医理,听到咳血之后,心里顿时一惊,倒有几分愧疚之感涌上心头。 小盏却在一旁皱了眉头,疑惑地说道:“……郡主的镯子是半夜掉下去的,如何那么巧被他捡到了,莫不是那个当口,他正在楼下?” “说不得是他的护卫捡了,交给他的?” “你瞧他身边有仆人、有护卫,有郎中,阵仗这么大,这等捡东西的小事能到他那里吗?再者说了,这里是大同军的关城,守军捡到交给二公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小扇小盏说的话不无道理,姜芙圆也很费解,脑海里忽然想到了昨晚那位连夜出行的那位女儿家,心头多了几分好奇。 她身上有伤,不能久站,走到哥哥寝卧里坐了一会,只等来了李岱。 李岱是二哥哥身边最得力的亲信,平日里同她也有不少交集,自是不陌生的,横竖二哥哥没来,姜芙圆便同他聊了几句。 “……你把前夜他护送我来时的情形说一说。” 李岱是个极清秀的男子,双眉之间有一道纹,显是个容易藏心事的性情。 “前夜遇袭后,郡主的马车失火向前奔去,两位女使跌落马下,凶险至极,属下命人去救二位女使,然后领兵去追郡主的马车。”他顿了顿,脑海里谨记着二公子的话,一时才斩钉截铁地说道,“恰好,此人的护卫队赶来,截停了郡主的马车,把受伤的您,抢了下来。一路护送到此地。” “那是谁为我拔的箭?”姜芙圆有些意外,轻声问,“我知道不是戴营医。” 李岱眉间的纹路似乎越来越深了,下意识地扶上了腰间的佩刀,眼睛依旧低垂着,视线降落在郡主脚前的地面。 “也是此人。” 原来是他吗? 那么,为自己取暖的那个人,也必定是他了。 姜芙圆有些茫然,两只原本交叠在膝上的手握在了一起,却意外引发了肩膀伤口的疼痛,免不得眉头一皱,痛的闭上了眼睛。 小扇小盏吓得忙来瞧郡主,李岱的神情更是慌乱无措,他是武将,又是男子,匆忙道了一声告退,飞也似的逃开了。 解开郡主上衫外套的袄子,肩膀处的玉色上衫浸出血来,触目惊心的一片鲜红。 想来是方才握手太过用力,凝固的伤口挣开了。 眼见着郡主神情痛楚,小扇赶忙扶她躺下,小盏跑去唤戴营医,一时间都动了起来。 这一头郡主这里牵动了伤口,整个关楼的人都慌乱起来,那一头北境的天又阴沉下来,大而薄的雪片飘飘洒洒,不过三两息的时间,已然遮天盖眼,辩不清前路了。 大梁天子李玄都在城墙尽头箭楼里的窗下站着,向南的方向负手而望,神情专注。 阮春顺着陛下的视线望出去,只能看到茫茫的大雪、飘渺的群山,蜿蜒的山路,那其间即便有人,也决计是看不清的。 “陛下,南安郡主的性情您还不知道吗,说走便走,绝不会回头。好在有梅家的护卫在,一路又是往关内去,不会有什么危险。” “大同军的郡主出行,都能遭遇北狄偷袭,可见这北境的边防,也不是奏折上写的、朝臣口中说的那般密不透风。”李玄都视线移开,往太师椅中坐下,面色依旧是冷冷清清的,“暗卫可曾跟上?” 阮春看了一眼冯起,冯起忙应声道:“五十暗卫,皆随南安郡主而去,手持真龙令,行暗中保护的职责。” 李玄都低下眼睫,晃荡着手里那枚猫儿符,上上下下,漫不经心。 昨儿夜里,陛下和梅郡主吵架的情形历历在目,阮春只为陛下叫屈。 8. 四山沉烟 《青鸾越重山》全本免费阅读 [] 连绵不绝的雪天,使北境的冬天变得湿润。夜里,郡主正安眠,小盏支了热水薰笼熏衣裳,莲蕊香柔润而不焦躁,拂拂有清气。 小扇端了运城的桔子、山楂来烤,两个小娘子坐在薰笼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你的脚如何了?一时我守着,你睡就是。”小盏关切小扇受伤的脚,“明日回了云中,总能闲上几日。” 小扇的伤势并不算重,她记挂着郡主白日里挣破的伤口,往榻上看了一眼,郡主正睡的酣甜,垂下的黑睫像蝴蝶的翅,安静地盖在雪肤香肌上。 “郡主这两日昏睡着,用不上咱们伺候,我倒是不少补眠。”安静的雪夜令人心绪安宁,小扇小声说起了闲事,“回了云中,就能闲下来吗?我总觉得,王妃娘子要为郡主相看郡马了。你还记得临行头一日,王妃娘子还在问郡主,想要个什么样的夫君。” 小盏自然记得,想到郡主所说的蜜罐子一样甜的郡马,不免莞尔一笑。 “还记得咱们小的时候去玉虚宫,求签卜卦的道人说郡主以后要做皇后,王妃娘子还当场翻了脸,要他重卜——算起来也不过十多年,如今竟真的到了要嫁的时候。” “那道士很会讨巧,云中是皇后之乡,他这么说也不稀奇,能赚一个是一个。不过我想着招婿也行啊,瀚海云家养了十三个儿子,让云家的岗岗上门——。” 说起除夕那夜压祟的云迹星,小扇小盏都很钟意,倘或当真要择婿,还是他最最合适。 “……郡主打着灯笼走在他身边,正好到他的肩膀,郡主圆圆的,云迹星瘦瘦的,再是合衬不过。郡主说话的时候,他就认真听,蛐蛐儿拦路叫,他还指给郡主瞧——” “我哪里圆了?”小郡主的声音忽然幽幽地响起来了,带着小小的怨气,把小扇小盏吓了一小跳。 “您又醒啦?可别再把金镯子掉下去。”小扇打趣着,走过去扶郡主倚靠在枕上,又剥了瓣桔子给她,说道,“奴婢们闲谈,您可不许偷听。做梦了吗?” 姜芙圆就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 做梦了。 又梦见那条紫色的龙,在湖渊里等着她。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像在伺机而动。 好在她还没向下坠落,在悬崖绝壁的边上,忽然听到了小扇小盏说话的声音。 好在醒来了。 她觉得很不高兴,再加上起床气,令她闷闷不乐。 小扇过来为她检查伤口,这回包扎的很好,绷带洁白如初,瞧不见鲜红的血迹。 姜芙圆把手心的橘子递给小扇,怅然若失地抬手,揭开窗纸一角,看了一会儿茫茫的雪夜。 “……那枝黄梅被雪压弯了,若是明早启程前断了,我就把它折下来,带回云中。” 小盏和小扇都凑过来看,茫茫的大雪中,那枝早开的黄梅顶了一头雪,坠成了弯弯的形状。 “好,带它回云中。” 到了第二日晓起,天刚蒙蒙亮,雪停了,关楼下吵吵嚷嚷的,往楼下一看,二哥哥备好了新的马车,正同关楼的守将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 小郡主精神气很好,起床梳洗后,就同小盏牵着手下楼,往黄梅树那里一看,那一枝早发的黄梅果真被压断了,正垂坠着。 姜芙圆一伸手,就将黄梅枝拽了下来,可惜用劲太猛,牵动了伤口,不由地哎哟一声。 姜持钧看到了,一个箭步冲过来,夺过妹妹手里的黄梅枝,板着脸训斥她。 “你是什么全乎人吗?这么大动作,也不怕又疼哭。” 他拿黄梅枝敲敲妹妹的脑袋,敲下来一头雪,妹妹的眼睛嘴角一下就向下耷拉,眼看着就要放声大哭,姜持钧吓得一手捂住了妹妹的嘴,半蹲了身子求饶。 “错了错了,二哥错了。你别哭。” 小盏小扇就去拂郡主头脸上的雪,姜芙圆嘴巴被捂住,气的一抬脚,使劲踢在了二哥哥的小腿骨上,姜持钧吃痛,抱着腿原地跳脚,嗷嗷乱叫。 姜芙圆得了胜,气呼呼地走到马车前,想了想又觉得不解气,又回过身,趁着二哥哥还没缓过来神,又狠狠踢了一脚,方才了结此事。 新的马车车身阔气,用料扎实,连驾车的马儿都是体格健壮的盗骊黑马。 可惜还是没有她以前的马车漂亮,她是常常出远门饿的边塞女儿,马车里的铺盖都暄软舒服,连车前照路的小灯、窗帐的颜色纹理,都是她精挑细选的。 不过,出门在外,回家才是正事,也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 小郡主兴致勃勃地为黄梅枝拂雪,接着巡视了马车车身一周,最终扬手,将黄梅插在了车窗上,从马车车头看过去,像是长出了一只热情招摇的小手。 姜持钧走过来欣赏,不由地说起云迹星来,“……这黄梅,看上去倒有点像瀚海的黄花。他们云家的老巢,就在瀚海的黄花堆。” 不期然间提到了瀚海云氏,姜持钧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见妹妹专心看那枝黄梅,悻悻然地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阿圆,有没有人说你像一只扑棱蛾子?” 姜芙圆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二哥哥,觉得他没了阿爹阿娘的管束,简直十二万分欠揍。 “二哥哥长得像驴,我可从来没嘲笑过。” 姜持钧没讨到便宜,悻悻然地走开了,没一时又叫人送来长城乡羊肉汤、琉璃饺子,知道妹妹爱吃枣花馍馍,还不知从哪里找人做了一屉送了过来。 姜芙圆这才原谅了二哥哥,正好小扇小盏收拾了行装下来了,主仆三人索性在马车外支了小桌,消消停停地用起来。 关楼下另一边的角楼旁,阮春笑眯眯地看着那边的笑闹,直到小郡主安安静静坐下来用饭了,方才笑着回身,正撞上马车里陛下的视线。 阮春侍奉陛下多年,一个眼神就知其意,这便陪笑道:“梅花枝上层层雪,楼边人如月。定襄王府的小郡主,果真如奏折里所言的那般天姿灵秀。” 李玄都不置可否,闭目养神。 梅花高洁,与赞赞的姓氏、性情正合契,所以她爱梅成痴,居住的小园里,养鹤种梅,简直是世上最纯质干净的所在。 梅枝即便被雪压断,化成春泥滋养梅树,岂不干净?那小娘子却偏要插在车头,迎风迎雪,极尽招摇。 雪下折梅,和哥哥笑闹,果然人人爱喧闹,始终摆脱不了世俗气。 他不快乐,甚至有些意志消沉。 她的决绝离去,后劲很大。 纵使他坐拥江山、万事万物唾手可得,可对于人心,他始终堪不破,抓不住。 选择今日启程,不过是到了该返京的时候。至于护送定襄郡主的决定,分明是带着气的一时之言,今日一早醒来,却又无限懊悔。 阮春看出陛下心绪繁乱,暗暗叹了口气,上前欲为陛下关门,但听陛下的声音低低响起,带着些许喟叹。 “你说,朕都为她做到这等地步了,为何还要同朕置气?” 这又该怎么回答呢?一道无解的题。 阮春心里为难上了天,思忖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郡主至情至性,总要给她些时间。” 李玄都并没把阮春的话听进去,只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阮春将门关上,站定了一会儿,决定去问问定襄王府的那位少将军,出发的时间与道路。 他是个踏实慈祥的中年人,脸盘胖胖鼻头圆圆,说话时又总是会笑眯眯地看着人,是令人感觉亲切的面相。 姜芙圆用了两粒琉璃饺子便没了胃口,只将枣花馍馍拿在手里慢慢啃,她的手很纤细,脸也很小,远远看过去,枣花馍馍比她的脸还大。 “吃着呢?”阮春向小郡主拱了拱手,笑眯眯地打招呼,“都说塞北爱吃馍馍,今日可算是见着了,好不好吃啊?” 姜芙圆点点头,这是她头一次和阮春见面,听他这么问,这便指了指小筐里的枣花馍馍,邀请他来尝尝。 “……自然比不上我家掌厨娘子蒸的馍馍好吃,不过此地偏僻,有的吃就好。”她招招手,猫儿似的,“坐呀。” 阮春原就是寒暄几句,刚想推辞,小盏已然搬了小凳子过来,扶着他坐下,往他手里放了一只馍馍。 “关内吃米?你尝尝晋北的面食,样样都好吃。” 小扇又为他盛了一碗羊汤,热气腾腾地摆在了他的眼前,递上了汤匙,“趁热喝,一会儿上了路,只有啃干粮了。” 阮春被安排的明明白白,既然不在宫中,也不拘束,索性放开吃喝了。 姜持钧早知阮春的身份,此时只做不知,点了兵之后,便坐下来陪了一会,阮春便问起了今日的行程。 “雪深三尺,如何前行?走哪一条路?” 姜持钧便叫人呈上地理舆图,只将路线画给他看。 “我已派兵连夜清扫路面,此时路已畅通。车队从这里出发,经煊阳、白登、巨乐堡、过狼窝山,进云中。” 姜芙圆听二哥哥说完,笑嘻嘻 9. 别有深情 《青鸾越重山》全本免费阅读 [] 阮春坐在马车边,饮了一口热茶。 北境的茶都比京城粗犷苦涩许多,一口灌下去,五脏六腑都雄壮起来。 往陛下那里望去,雪夜茫茫,篝火圆胖,定襄王府的二公子在说前方的路况,听起来似乎很棘手,定襄郡主托腮听,偶尔看过来的眼神带了笑,雪夜一瞬就被点亮了。 陛下也在听,神情静敛,偶尔也会看向身边的定襄郡主,显出闲绰的意态。 阮春觉得这样的画面别有一番静美,只是视线移到郡主手边那只装糖的漆盒上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一跳。 南安郡主梅织雨身体孱弱,常常眩晕心慌冒虚汗,太医诊断出患有饥饱痨,开的药方却是饴糖,倒也管用,往往吃下三五刻,眩晕的症状便消失了。 陛下素来是知道她这个病症的,起居室中、随行的马车上都会习惯性地备上一小罐饴糖。后来西极国进贡“西极石蜜”,又比寻常的饴糖更甜、解晕更快,所以陛下便将饴糖果换成了石蜜,用来随时应付梅郡主的极饱痨。 这么说起来,陛下对南安郡主真的很用心。阮春其实也闹不懂女儿家的心思:既然千里迢迢来到云中,定襄郡主长什么样子也看到了,最终陛下也追随而来,为何就不能好好地同陛下交谈,偏要一味地生闷气耍脾气,闹成眼下这般不好收场的局面。 不过也好,陛下若真能想开了,把对南安郡主的感情就此割舍,一心一意待未来的皇后好,那么此后,陛下勤政爱民,中宫母仪天下,岂不是成就一番帝后佳话? 阮春想到这儿,免不得几分高兴,眼睛也弯了起来,再看向陛下与定襄郡主,眼神里就带了些许的欣慰。 风雪越来越大,茫茫的雪片遮盖了前路,姜持钧派士兵一路向前开路,再三巡视后回到大帐里叉腰叹气。 他早知李玄都的身份,说话间便谨慎许多,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妹妹,只叉腰皱眉看着帐外发愁,一时才来说话。 “……此地夹在山谷之间,容易积雪,我估摸着还要半个时辰才能通行。” 李玄都此时望着纷繁大雪,心绪不宁。 “……此时的中原虽有风雪,却不至于有这样汹涌的势头,竟不知边地百姓该如何过冬。” 定襄王府在边地扎根三代,姜芙圆没被魇着之前,关内关外的跑,最是知晓边民怎么过日子的,听见李玄都这么问,便同他说了起来。 “云中虽然冷,可咱们这里有取之不尽的炭火,一入冬,家家户户的门前,都会升起旺火——最冷的几个月,只要猫在家里,就会暖暖和和的。” 她拿树枝拨了拨篝火里的炭,想了想又说,“……也有从关内和边塞逃荒过来的流民,我阿娘在云中西菜园那里修了避风的住所,专用来收容他们,一日两餐供给,但要在城中做活抵付餐宿支资,也不是什么累人的活,不过是扫扫雪、锄锄地,或是去修一修城中的路。” 小郡主说起城中的事,眼睛里亮晶晶的,姜持钧在一旁听着,就觉得妹妹很厉害。 “今年除夕夜的旺火你可没见着,我和阿爹、大哥一起点的。” 提起这事,姜芙圆就觉得很遗憾,往年可都是阿爹领着她和哥哥们一起点火,今年被魇,窝在房中大半个月,什么事都耽搁了。 “我见着了!”姜芙圆很笃定地说,脑海里忽然掠过团团火焰后的一抹孤高的影子,“今年的旺火尤其大,像宝瓶里开出了花。” 姜持钧就狐疑地看着她,“……除夕夜阿爹可没准你出门。做梦看的吧?” “是啊是啊。”姜芙圆不稀罕同二哥哥论长短,转过头同一旁的李玄都说道,“你知道吗?我哥哥啰里八嗦,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子。” 身为人君,李玄都愿意去了解臣子的脾性,此时听姜芙圆悄声吐槽,免不得有些好笑。 “姜都尉行事却很稳重。” 姜持钧得了陛下的夸赞,心中自然欣喜,可惜不好表现出来,只矜持地点了点头,道一声谬赞了。 姜芙圆望着帐外积了一寸高的雪,再看看黑压压的夜天,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李玄都闻言有些诧异,又忽然意识到的确还不曾向他们通报自己的名姓。 “国姓李,单名一个雾。” 他并没有说谎,李雾一名乃是他微服时的惯用化名,同梅织雨的名字正合衬。 此时雪大风寒,他心里牵记着早些时候离去的梅织雨,免不得意兴阑珊,眉间便始终蹙着一道浅川。 姜芙圆却很喜欢在逆境里找快乐,她没在意李玄都复杂起伏的情绪,问了姓名之后就同小扇小盏说起回家后的打算。 “开了春想去灵丘草原踏青,也不知什么时候化雪。” 小扇却关切郡主的伤势,劝她再养养,“……还没好利索,扭头转身都会牵动伤口,更别提骑马,多危险啊。” 帐外的雪已然一尺深了,李玄都不耐烦听小女儿呢喃,点了点头便站了起身,欲回车中,却因心绪不宁,一脚踩进了雪里,陷了进去。 阮春瞧见了,赶忙过来扶着陛下,李玄都只觉得诸事都与自己作对,一张俊脸上登时就蒙上了一层冰霜。 “……老奴给您拔出来!”阮春察言观色,已然明了陛下此时的情绪不佳,立时出声安慰。 李玄都却铁青了脸,将靴子从雪里挣出来,往前走两步,坐在了马车沿,接住阮春奉来的一盏热茶。 他也不知自己这股无名之火从何而来,却清楚地知道与梅织雨有关:昨夜她负气出走,彼时雪还未下,如若快马加鞭的话,这时候应该已过雁门关,没被困在路上。 她本就身子骨孱弱,又带着郁愤而行,若是被风雪侵袭害了病,可怎么好? 眼下他困在关外这场大雪里,后退不能、往前无路,前方报信的暗卫也久久不见踪影。赞赞,她究竟怎么样了? 手中的热茶,水汽慢慢向上升腾着,李玄都低头饮茶,眼睫就似乎染上了热气,变得湿润起来。 他无意识地抬头,却从水汽里看见定襄郡主,抬手去拿架子上的果脯,眼睛里倒映了两蔟恣意的火苗。 也许是察觉了李玄都的眼神,定襄郡主也大大方方地看过来,同他点头致意的时候,忽然眼睛一弯,笑着指了指他的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