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辞职信》 1. 天庭在逃财神 《财神辞职信》全本免费阅读 [] 刘贵枝为逃离天庭做了周密的计划,前前后后想了一整年,行动的那一天,她回想起自己做财神的初衷,却还是生出动摇,决定再给天庭最后一个机会,剖白自己的心声,从源头讲起,争取感动众神。 “人间传言,这天上的财神爷在成为受万人敬仰的财神前,曾当过一段时间的凶神,手握风雨雷电,专御厉鬼,是个十足的’恶人’,直到坏事做尽,千帆过尽,半截入土的他,对着自己这一辈子靠恶行敛来的金山银山突感空虚,这才决心悔改。” “然后呢?” “然后他就用这些金山银山塑了一百座自己模样的金像,送进全国各地的安济院,用于救济万民,抗天灾,抵人祸,久而久之,金像形象深入人心,他便被奉为财神,飞升了。” “所以,这就是你也给安济院送了一百座金身财神像的原因——你也想弥补自己的罪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是。” “那请问,您前世,是犯下了什么恶行呢?” 刘贵枝眨眨眼,没想到说着说着竟给自己绕进去了,连忙改口,“你……那你别管,你……就说我,那一百座像我捐的实不实在吧?” ——实在,所以见她有毅力有决心有信仰又实在心诚,某个不知名的神仙决定帮她一把,在某个同样不知名的夜晚,的确将她变成了财神,开启了她漫长的一生。 若问她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觉得当财神的日子竟也会难捱到“漫长”,并因此生出辞官念头的? “第一天。” “第一天起我就觉得这活儿我干不了,我真干不了,你们这么逼我,我迟早有一天会做出连我自己也想象不到的行为,你们到时候一定会后悔的。” 大荒山甚至都没个正经的名字,金啊银啊都没有,只有一间草房子。 亏得初来乍到时刘贵枝还给自己这座草房子起了个爱名——“财穴”,六年间这房子却从来没爱过自己。 直到眼下席地坐在矮桌前——她一边用威胁的口气坚定放言自己要离开,一边不忘低头将算盘打出火星子的这一刻——房顶还在漏水,地板还是一边高一边低,房梁还在“嘎吱”作响,她觉得这事儿已经超出淡泊名利的范围了,这是要取她性命。 “我要辞官,就现在,我不想干了。” 话音方落,屋外响起一声兽鸣,声音穿透厚厚云层,带着草屋晃了三晃。 兽鸣三下,仙界放班的时间到了,但闻刘贵枝此番言论,桌对面一月一度特意来收集众仙意见的巡官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 大发慈悲牺牲一点个人时间,熟练掏出意见簿,歪嘴抖腿,开始胡写,“行,有意见可以,您的意见我们已经收到,我们会为您安排,尽早向上反馈,目前进度排在……” 他迅速翻过前页,从刘贵枝第一次诉苦开始算起,这足有八百页的本子刚好被记满,“排在第八百名,我们将优先解决您……” 他又翻到第一页,刘贵枝初入主殿却发现晚上没被子盖的那一段——“没被子盖的问题,放心,蚕也已经在养啦!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一切都在巡官的掌握之中,就是不在她刘贵枝的掌握之中。 风正从关不上的窗户透过衣服上的大洞吹进她早已僵直的后脖颈,手上最后一笔账也刚好算完。 就在辞官的这一盏茶功夫里,东乡秋氏一族正因兴建水利有功而获封功德五百。 刘贵枝闭眼,遥想远方的人间,两天之后,秋家少爷秋远芳将在新一轮建坝开山中挖出金矿,从此吃喝不愁,搬进豪宅。 刘贵枝睁眼,对面巡官那一副憋了屁的表情,一看就知道是又把地板坐出了裂缝,正在琢磨怎么悄悄站起来能不让自己发现。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过如此。 干不下去了,真的干不下去了,她给过天庭机会了,是他们没把握住…… 想到这里,刘贵枝莫名松下一口气,决定不再犹豫。 扔下笔,她从桌下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背在身上,径直爬起身,当着巡官的面大步向外走去。 反正神仙也说了,她有毅力有决心有信仰,带着这样的想法,她想干的事儿理应都能干成——而她今天,就是铁了心想辞掉这个财神! 巡官见状一愣,没想到墨迹了八百多回的刘贵枝居然要来真的,当即警觉,翻身爬起来的同时,手却“苦茶”一下陷进了地板里。 “刘贵枝!你要上哪啊?” 从草屋中跑出,天色已晚,院子里月光如洒,柔光照耀的地方,长着一棵刘贵枝也叫不上名字的神树,神树不分春夏秋冬,时时在开花结果,只不过开的不是能闻的花,结的也不是能吃的果,而是咬了就得缺牙,尝了就得中毒的金花银果。 传言花果熟了就落地,一路掉进人间变成金矿银矿,等金矿银矿被挖出,钱也就有了。 这正是所谓“财神神力”的真正来源,也是历届财神必须要在这远离天庭的鸟不拉屎的地方办公的原因——皆因这宝树天上地下仅此一棵,不能换地儿栽,还必须得有人浇水,要想借这大树的财富当神,就必须常年坐在树前的那座破草房里。 谁爱坐谁坐,刘贵枝是坐不下去了,将包袱往背上一转,她二话不说抱住粗壮的树干,两脚一蹬,麻利攀上了神树。 身后巡官刚把自己的手从漏洞的地板中救出,一追出门就看到这一幕,大惊失色,扯着嗓子开始大喊: “刘贵枝!你有话好好说昂!” “刘贵枝!我警告你不要乱来昂!” “刘贵枝!你这是要犯错误!” 可刘贵枝哪里还听得见? 神树被她拽得剧烈摇晃,满头金果银花撞在一起,发出巨大噪音,震得神耳中一阵刺痛,刘贵枝眉下眼神却更加坚定,顺着左右的树瘤,又是一个大跨步,站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根树杈上,转身自金枝玉叶的缝隙中向下看去。 树下巡官跌跌撞撞,正好追到了树下,见准时机,刘贵枝大力拉紧了手里的绳子。 彼时巡官正在心中暗笑刘贵枝爬树的方法蠢笨又原始,自己脚一蹬便从地上飞了起来,没扑腾两下却猛地一个吃力停在了半空,低头一看,脚上竟拴着一根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大粗麻绳。 再一抬头,树上刘贵枝一抹邪笑,又一下扽起麻绳。 巡官顺势一个脚滑,整个神被倒吊在大树之下,一点点升了起来。 “刘贵枝!你敢绑我!?” “刘贵枝!你不想活了!” “刘贵枝!我告诉你昂!你跑是跑不掉的!这财神必须有人当!找不来下一个愿意当的,你就必须得当!” “刘贵枝……” 声音一点点变闷,终于,巡官从头到脚都被罩在了树冠里,天地安静了下来。 刘贵枝深吸一口气,一个反身趴在树枝上,手脚并用向前爬去,就在那树杈的尽头,挂着巨大一颗金果。 金果之下,树冠里巡官正在挣扎,神树被那力道拽得更加摇晃,眼看自己随时可能掉下去,刘贵枝只好眼一闭牙一咬,连犹豫的机会也不给自己留,伸手向着金果,一个发力探身,握了上去。 只一瞬的功夫,头顶一声巨响,天地当即陷入花白。 她只觉体内剧痛,手脚僵硬,耳朵里一阵轰鸣,接着就聋了,闭眼前最后一个画面,神树抵住惊雷,救下了里面的巡官。 巡官的嘴形似是正在骂她,“狗、娘、养、的、刘、贵、枝!” * “这便是……财神杀人的由来。” 人间,恰逢战乱年间,靖国先后经历北蛮敌国入侵、阵前将军举旗谋反,元气大伤,不久后天降大旱,产粮告急,国库亏空,各地萧条,老百姓吃不饱,生意跟着不好做,年年都有乡绅名豪因家中倒灶而寻死觅活的惨剧发生,大伙儿于是都说,这是财神来收命了,财神杀人的故事由此而来。 今日阳光正好,路边,已于人间游历多时的刘贵枝撑手侧躺在草席上,听到这谣言不由得睁开眼,“你的意思……那些人之所以把乡绅名豪接连自戕的事怪到财神身上,都是因为这传说?他们觉得财神因不能碰钱,一碰钱就会遭雷劈,所以才心生怨恨,怨生嫉妒,专门跑下凡来杀有钱人?” 一旁略高一点的矮脚凳上,男人眼珠泛白,看起来是眼神不大好,镇上认识他的人都叫他瞎子,此刻给刘贵枝讲完财神杀人的由来,他刚好喝完手里的豆浆,“嗯。” 刘贵枝不屑一笑,不知怎么的,这故事虽是自己逼着瞎子讲的,但听完她心里总觉别扭,实在委屈:“那这些人可真是冤枉财神了,她若真 2. 是好鸟 《财神辞职信》全本免费阅读 []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瞎子其实是禹城镇衙门的衙役。 刘贵枝如今在禹城镇地位虽有回落,但楼中到底放着不少善款,听闻近来楼前常有人闹事,衙中特意派了他这几日来帮刘贵枝。为何是他,原因很简单——全衙上下无人不知,瞎子和燕子楼的刘姑娘是故友。 多年前燕子楼初现楼行,刘贵枝因前世读书太少,正愁不知该给这楼起个什么名的时候,瞎子刚好从前经过。 刘贵枝看他模样像是文化人,便让他从“老虎楼”“雄狮楼”“毒蛇楼”中挑一个,瞎子见她似对鸟兽情有独钟,取了“燕子楼”。 “黄莺过水翻回去,燕子衔泥湿不妨。” “说点我能听得懂的。” “是好鸟。” 他们因此相识,后知双方都无家人,遂时常结伴。这回知道燕子楼有难,瞎子自是义不容辞,在楼前陪了刘贵枝四五天。 只是有些事儿就不能想万一,刘贵枝今天就想着万一不会有事儿,卷了铺盖回去睡大觉,还把瞎子劝了回去,结果瞎子刚一走,还真就出事儿了。 印象里那时她都要睡下了,楼外的喧嚣声却吵得人难以入眠,她起床顺着声音方向找过去,这才见后院墙头下不知何时竟裂着个半人高的大洞,她惊奇顺着那洞爬出,一探头便被人揪到了这里,指着鼻子骂了一个早上,这才知是有客人施了钱却没上榜,特来闹事。 “这善人榜从来都是她说写什么就写什么,凭什么啊?不公开不透明,她偷着眯钱了,然后再偷着挖个洞骗我们说钱被人偷了,我们又能上哪说理去?” 为首的大爷,说话像在打鸣,此刻眼看太阳快升到头顶了,还不能放弃对刘贵枝发起新一轮进攻。 刘贵枝听得头疼,干脆搬了把凳子在善人榜前,面对持续了一上午的质问,持续了一上午的气定神闲,无聊间嗑瓜子,甚至用瓜子皮在地上给自己画了圈“结界”。 果然,没过多久对面便又有人主动帮她说话,“大爷,燕子楼是什么地方你我都清楚,说话是要讲究证据的!” 被财神不祥传言带跑的人不少,但明事理的人也不是没有,一上午来如此声音时不时就会冒出来,刘贵枝原本是不用费心的,只是这一句听着格外熟悉,她冷不丁自板凳上坐起,见人群被拨动,男人大肚便便,满面油光,正寻着缝隙挤进漩涡中心,再定睛一看,原是衙门的老熟人。 柴有味是瞎子在衙门的同僚,但称他为“老熟人”却是全镇人的共识,皆因此人常年只身游走在各大矛盾现场,大到打架斗殴,小到偷鸡摸狗,只要说“衙门来人了”,来的一定是他。偏偏这位衙役不爱劝人和解,事情由他来办多半不会有什么结果,小半会直接打起来,今日闹事的人特意将他喊来,说好听了是大伙儿相信他,说不好听了——刘贵枝觉得——他们就是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 “大爷……” 将矛盾听了个大概,柴有味在刺眼阳光下勉强皱眉睁眼,看一眼刘贵枝,声音一顿,脸上表情却不意外,很快又接起话,“凡事都得讲证据,您说燕子楼眯钱,你得拿出凭证……” “你这话别对着我说!”大概是终于等来了衙门的人,大爷不留情面,厉声打断柴有味的话,从身后掏出留存已久的“后手”,重重砸在了石阶上,“你有本事对着他说,一百座财神像,都是他施的。” “一百座财神像”的字眼对刘贵枝来说简直就是耗子见了油,她听得一愣,正要去看,眼前人却一拥而上将她落在了外围,她只好寻了个缝隙,艰难眯眼,人群中心,大爷手下竟撑着一块牌位。 “胞、弟、范、君、小、舟、之、灵、位。”,将上面的字一个个念下来,刘贵枝一惊,“胞弟范小舟灵位?!” * 仰面看天,嘈杂的人声中,刘贵枝又亲自听了一遍众人的诉求,终于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范小舟的名号,饶是在镇上常年连北都找不着的刘贵枝也是听说过一二的,此人是一起骇人听闻冤杀案的死者,而今日,原本正是他过世两千日的祭日——自他六年前被家中悍妻协同奸夫联手害死后,已经过去了两千日。 刘贵枝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镇民们在两个月前就曾提出要大办一场,轰轰烈烈张罗了不少人,凑了不少银子,说要热闹热闹,只是她没想到,他们最后的计划就是要以范小舟的名义,学“捐百像为真神”的传言给燕子楼捐财神像。 日上三竿,饭点将至,看客们听完范小舟布施的故事,逐渐看出闹事大爷胡搅蛮缠的苗头,多半悻悻散去。 人潮渐退,刘贵枝这才看清大爷身边还站着另一号人物。 男人穿着一身臃肿的胡服,面露疲惫,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言不发,正是范小舟的表兄范大成。 按理来说原本该是这一场争端中的核心人物,范大成被柴有味找出来的时候却正坐在角落里发呆,任由和范家毫无干系的路人大爷在前冲锋陷阵,看样子再没人叫恐怕就要睡着了,此刻听柴有味说问题解决不了,他更是好像松了一口气,转身就要走:“那我回家了。” 可身后大爷大娘哪肯放过他,一人一个肩膀,想也没想就把人揪了回来,“少来!我们这么多人,还能是合起伙来骗你们的不行?这批财神像可都是我们辛辛苦苦攒出来的,送来燕子楼前,整整一百尊像,全数放在东山永慈寺里开了一个月的光,这件事儿刘姑娘明日大可随我们去寺中找住持能通大师做个见证!” 话音落,一圈人皆看向刘贵枝。 椅子上,刘贵枝却陷入了沉思。其实开过安济院的人都知道,善款被偷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无非就是自认倒霉掏钱补账罢了,刘贵枝打心底里不相信那些镇民会合起伙来在范小舟的事情上撒谎,早已下定决心明日便将名字写到善人榜上,事了拂衣去,只是回想起自己下凡开安济院的初衷,她还是犹豫了下来。 刘贵枝上辈子犯过些小错误,那时信了谗言,说只要给安济院捐上一百座财神金像便可当财神上天躲风头,洗白指日可待,不想真去了才知这神仙的日子并非常人能过的。 后来她虽用雷劈树逃了下来,可当日她被烧得焦黑,落地还未有一刻便被天兵天将围了个实在,她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这财神是能用正当手段辞掉,至于为何那巡官始终不愿意给自己走辞职流程—— “刘贵枝,我是为你好,你可别后悔。” 刘贵枝彼时身上还在冒黑烟,“为我好?你看看你这叫为我好吗?” 巡官无奈叹气,“行,那我就跟你简单说一下,辞官可以,但交接工作得做好,具体到你这个财神……你走前得把这些年算错的账都清了。” 刘贵枝更加不理解,“清就清呗。” 巡官又是一声叹息,一拍手,叫神将刘贵枝的烂账全数搬了上来,刘贵枝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觉脚下一阵地动,远处天兵四五人一组,正推着一个半人高的轮子向这边走来,巡官又是一拍手,那“轮子”哗啦啦展开,竟是一幅长卷,从脚下这个位置往下放,一路能展到地府。 “这……都是我这些年的烂账?” 巡官:“嗯……大概就这种规模的,你还有十卷。” “我@#??%” “就没别的方法了?” “没了。” “那我不想辞了。” “不大行了。”巡官抬头,手上写字的笔一停,“流程我已经给你启动了,刘贵枝,你现在必须得下凡去清账了,欠人的你得想办法还人,多人的你得想办法要回来,清完为止。” “我……” “另外,介于你这些年就没算对过什么账,我已给你升级为高危神仙,为防你在凡间私联凡人,我会找几只鬼看着你,还望你能配合。” “私联凡人?” “就是越过天界,直接联系在人间同样捐过一百座财神像的人,逼人签合契来接替你的位置,这种情况下,合契一旦生效,对方将被迫接手你的烂账,无法撤回。你要敢干这种缺德事儿,被天庭发现,会死得很惨。” 刘贵枝恍然:“哦……” 巡官:“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 刘贵枝承认自己开安济院不是没有一点私心——她全是私心。 这世间虽有传言“捐百像成真神”,但真正给安济院施了一百座财神像的人到底只有她这一个傻子,为寻更多的傻子,她靠着自己仅剩的一点替他人招财的神力,直接变身安济院院长,常年在寻傻子一线站岗。 这位范小舟,就是今年第一个撞上头彩的。 善人榜下刘贵枝已许久未说话,眼见事态又要脱离控制,柴有味连忙上前阻拦,话还没说出口,身后却先响起了干瘪的声音。 “你呢?”,众目之下,刘贵枝第一次从椅子上站起身,用下巴点点一旁的范大成,也是今天第一次开口,“你怎么说?” 期待中,范大成兀自安静了一会儿。片刻后,破天荒的,始终不想参与这场纠纷的他竟抬起了头,第一次主动开口,“行,我同意。” 众人长舒一 3. 伸手不打笑脸人 《财神辞职信》全本免费阅读 [] 永慈寺坐落在东山之上,作为禹城镇五楼之一,地位不次于燕子楼,皆因这寺中的住持能通。 听说此人是活佛转世,菩提达摩座下第二十四代亲传弟子,慧根长埋,这么多年一直在永慈寺免费宣讲佛法,是镇上除了刘贵枝这个行动大圣人外的另一个精神大圣人,颇受镇民尊敬。 这样的话刘贵枝肯定是不信的,她在天上干过她还不知道?菩提达摩根本不收徒,但看瞎子正在兴头上,她还是不得不竖起一个耳朵。 “是不是真弟子不知道,但总之也是行善救人的好人就是了。听说某一次,他在寺中见到有名香客想不开,要跳井寻死,便飞奔上前用一只手把人捞了上来,因为这件事,他手腕上蹭了这么大一个疤,胳膊也断了……” 永慈寺外的大槐树下,正是两人站了将近半个时辰也没挪过窝的地方。刘贵枝本来做好了一气儿听好多好人好事的准备,却闻瞎子声音戛然而止,她微微睁开眼,任由自己像个不倒翁一般在人群推搡间苟活,在堪比“油锅”的人间地狱中,面无表情叹了一口气,“然后呢?” 大概也是意识到这故事和菩提达摩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瞎子知道瞒不过刘贵枝,随即一笑,“就听到这儿了。” 又是这招——伸手不打笑脸人。 刘贵枝招架不住,只是转头看看眼前望不到尽头的人群,颇有些牙颤罢了。 昨日范小舟一事过后,柴有味不想刘贵枝真去永慈寺把事情闹大,在燕子楼大门口守了一个晚上,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溜出来,到了地方才知正值永慈寺举办闭寺大典——因为一些刘贵枝并不清楚的原因,这座颇受欢迎,香火正盛的山寺莫名要关门,为了让镇民和能通住持道别,和尚们特意办了这一场闭寺大典喜迎八方客,引香客无数,门口一早就排起了长队。 所谓的“队伍”绕寺几圈,看不到尽头,刘贵枝也是半个时辰前走到寺门却进不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第二圈,再紧跟前人脚步走了半个时辰,他们终是从第二圈排进了第三圈。见此情景她才恍然,怪不得连一向爱起哄的柴有味这回都有所收敛,希望她别来趁乱找事。 听到这里,瞎子无奈,“姑娘也真是想得开,墙上裂了那么大一个洞竟然还要人说才能发现。” 刘贵枝冤枉,遥想当年方下凡时,燕子楼的确是做过一阵铜墙铁壁的,只可惜随着年月流转,她鲜少碰见布施一百座财神像的人,没有财神像,楼里剩下的善款于她而言大多是祸害,不小心碰了就要引天雷,她大多不再特别看管,平日里太阳一升,大门一开,有人要捐钱就自己往院里搬,从前燕子楼声名好,对街一溜商铺,来往路人众多,八百双眼睛足够护她楼中安稳。 习惯了不管不看,那院子那么大,她又怎会发现哪里漏了洞? 想到这,她转过身,严正对着瞎子鞠了一躬,“所以才来拜托公子帮忙啊……我糊涂心又大,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敢问别人,不知公子可愿为我解惑?” 瞎子知刘贵枝是在揶揄,苦笑一声,正欲说“但说无妨”,远处寺门“嘎吱”一声开了,二人甚至都没能看清开门的人是谁,当即就感脚下地动。身后冲上一股力道,瞬间将她撞了个狗吃屎,等她连连滚带爬从地上爬起来,再想去找身后的队伍时,已是徒劳。 * 永慈寺的院子里立着一个钟楼,说是钟楼,但一如刘贵枝第一眼留下的印象,那其实就是个普通木头架子,只有六条圆木粗腿踩地,中间横梁,到顶也不过两层,楼顶塔尖形状,只在面向前院的一侧铺了流青瓦,此刻站在瓦底看,塔尖正好和从后院院墙里露出的那幢二层小楼一般高,让整座建筑透着一股头重脚轻的滑稽。 撞钟就歪架在第二层横梁之上,看起来十分危险。 刘贵枝猜,应该也正是因此,寺里的和尚在钟下围起了一圈栅栏,防止有人靠近。栅栏看起来甚至比钟楼本身都结实,侧面的小门上还挂了一把锁。 此刻就在这钟架右前方的大殿里,闭寺大典快要开始,殿中走出一个小和尚,毕恭毕敬向香客行礼,说在大典正式开始前,要点燃永慈寺最后一支香。 人群喧嚣,排了一个时辰的队,到底不如劲儿大好使。 就是这一眨眼的时间里,院子里涌进了众多香客。 先到的,只需熟练拔起地上的杂草,为自己拨出一块空地,席地而坐;再到的,最好能钻进对面已经塌了一半的回廊里,四肢大开抱住立柱,发力得当,能坚持个把钟头才麻;不巧落在后面的,便只有去寻屋顶上的空位,若是抢到了檐角,人挨人还能坐得稳;剩下倒栽葱一样用十根手指扒在屋檐上的,只能自求多福,瓦片的棱角早已被风雨磨的光滑,有没有人为此掏过钱不知道,反正滑下来栽进了人群里,肯定是要赔钱的。 几次推搡,刘贵枝都找到了灵魂出窍的感觉,直到耳边瞎子坚实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没死?姑娘说范小舟没死?” 担心对方多问,刘贵枝眼神闪躲,含糊其辞,“昂……我就是说……可能……有没有可能……” 瞎子坚定摇头,“不可能,这件事,姑娘不管问谁都会得到同样的答案,因为范小舟六年前是在众目睽睽中被杀死的,他的死,全镇人都亲眼见到了。” 刘贵枝不解,自己虽早听过范小舟的名字,却从未关心过其中细节,“什么死法全镇人都看到了?” “斩首示众。”虽然也是听说,但瞎子印象很深,“此人当年被冤枉犯了死罪,在午夜刑场,被衙门斩首示众而亡了。” 与此同时,远处殿中小和尚烧完了香,对着香客们又是合手一鞠躬,随即宣布:“大典开幕!” 话毕,院中一阵骚动,又一波巨浪袭来,只是这一波巨浪似乎格外的“巨”,回廊下,刘贵枝惊觉身体发轻,才发现自己竟已经双脚离地,下一刻竖耳去听,掌声雷动,她恍然,原来众香客为了在四方拥挤中抬起手鼓掌,前所未有地发力了。 挤进东边,身边人指着点香的在说:“那个就是能通?” “不是,你第一次来吗?”对方用不耐烦回答了问题,“那是能通的弟子,小和尚辰慧,能通个子比他要高,肩膀也比他更宽。” 挤进南边,身边人指着相反的方向,“那就是那个了?” 钟楼上,钟旁的木头梯子上,站着一个瘦小的男人,对方一看,那人甚至都不是光头。 “不是!”答者气,本来人多就烦。 问者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接着余光就瞥见远处正殿后的位置,一个光头和尚匆匆跑过,似在着急,这回肯定是能通了。 “好像……也不是那个。”对方却摇摇头,“那个应该是庙里负责做饭的高和尚。” “好像?”这回轮到问者不快,“你到底见没见过能通啊?这么远都能看清?” “见过啊!”那人不快,很快却又心虚,“只不过……能通大师脸上受过伤,据说烧掉了一大片皮,很是骇人,所以为了不吓到香客们,他从来都带着一个黑斗笠视人,非说他长了张什么脸,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啊?”问者皱眉,显然对自己大老远跑一趟却连能通长什么样都看不到感到失望。 “不过这也让他很好认啊,戴斗笠的一看就是他了,不戴的,都不是他。” 闻言,为防自己的声音也如此清晰,瞎子不得不将刘贵枝拉到了一旁稍有些空隙的回廊里,“我也是听说,范小舟其人是被衙门斩首而亡的,斩首的罪名来自于一起凶杀案,案件中,他被诬陷为杀人凶手。” 瞎子进衙门时间不长,这故事他却听了许多次,此刻嗓音随回忆变得绵长。 按他的说法,这场悲剧皆源自范小舟当年娶的那个媳妇。 “范小舟的妻子叫范入柳,老柴总称他是毒妇。听说出事那年二人刚刚新婚不久,范入柳背着范小舟在外面寻了一个相好,结果这相好原也是有妇之夫,对方的妻子无意撞破这二人私奔,出手阻拦,与丈夫发生争执,最终被丈夫,也就是范入柳的这位相好下狠手杀死了。” “事发之后,范入柳为保相好,想出了一招李代桃僵,设计将凶器藏到了范小舟的枕下,污蔑其杀人,并将与外室私奔的名头按在了范小舟头上,衙门拿了证据,抓了人,没两天便将范小舟送上了断头台,人就这么死了。” “直到一年后,有人又发现了新的线索,这才帮范小舟翻了案,只可惜那时范小舟已经死了,范入柳和奸夫一石二鸟的计谋已然得逞,二人私奔之路畅通无阻,也早已逃得没影了。” “算是被活活冤死的吧。”瞎子说着深吸一口气,听无数人讲过这故事,他逐渐得心应手,颇有感慨,“如果这世上的死法也有高低之分,范小舟算是最惨的那一种。” 说话间,身边人掀起又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刘贵枝短暂被吸引注意,向院中看去,无数张脸默契朝着完全相同的角度转去,白花花的一片,像下锅前摆在篦帘上静待水煮的肉饺子们。 正殿的高台上,小和尚依旧站 4. 辞职流程与门口的疯子 《财神辞职信》全本免费阅读 [] 院中人群彻底散去已是将近一个时辰后的事情了。事情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时,衙门来了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疏通了拥堵。 这些都是刘贵枝事后才从瞎子处听来的。 她的记忆里,混乱突如其来,明明上一刻大伙儿还在为了救人东奔西走,一转眼,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钟楼下的众人突然就调转了方向,惊声尖叫着向相反的方向跑去,发了疯一样钻进任何看得见的缝隙。 没人能停住那种失了心智的力道,犹如脱缰野马。 而彼时后方众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木然听着前面一阵又一阵呼喊尖叫,反是好奇不已,只顾推着前人一探究竟。 于是就在这四方大的院子里,前拥后簇的香客们相互抵抗,彻底乱了方寸。 刘贵枝也不知听了多少种哀嚎与惨叫,她听着那声音猜,有人被踩在了脚下,有人被挤到了天上,有人只能寻到一掌宽的出路,从那里高高举出手以使求救。 没过多久,她就和瞎子走散了,想着今日大约不再适合在永慈寺解决个人问题,她费力挤出永慈寺,决定先回燕子楼。 到家已过正午,方一踏进门,突感脚下踩空,心道“不妙”,再有意识,耳边已是巡官熟悉的声音。 “那只马呢?怎么又不见鬼?” “主殿明鉴!绝对不是故意!您知道的,马……白天爱站着打盹,所以……” “睡觉!睡觉!你们是鬼!睡个屁的觉啊!火都要烧到眉毛了!你们怎么还睡得着的啊!” 被刺耳的声音吵醒,刘贵枝的灵魂睁开眼。 抬头看到眼前视野无比开阔,低头看到地面无比遥远,她不用特别看也能知道,自己那两只脚八成是又消失了,不漂浮的日子里,她从没长到这么高过。 耳边是巨大的流水声,滔滔江水从旁过,吵得人闭不上眼合不拢嘴,正是忘川。 忘川河边新建了一座河堤,巨大的河堤拔地而起,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看起来坚硬无比,就是形状有点崎岖,一段高一段低,有的地方圆有的地方方。 就在这样的地方,巡官地藏已经骂过牛头马面一轮了,刘贵枝也想不通他为何每一次都要选在这么吵的地方训人。在这里,再心平气和的话都要用急赤白脸的态度说出口。 “牛头,你都跟着她多久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你听进过一次吗?我让你督促她督促她,你都督促到梦里去了是吧?”捻着念珠的手甚至还保持着立掌的姿势,另一只手却死死抓着牛头的耳朵狠狠摇晃,地藏明明长了一张菩萨脸,长眼细眉大嘴厚耳,偏偏就是性格暴躁。 “暴躁?你好狠的心啊刘贵枝。”看到刘贵枝终于醒了,地藏二话不说踩着脚下的云滑了过来,凑在她眼前变脸假笑,“你好啊,贵枝,你觉没觉得我有什么变化?” 不等刘贵枝真的去找,他毫不掩饰地敲敲头顶的圆环,接着只听“梆梆”两声脆响,那圆环竟直接塌了下来,挂在他肉髻上晃晃荡荡摇摇欲坠,狼狈不堪。 刘贵枝一愣,挠挠头,干笑一声,“好像是……有点不一样哈……”——上次见,这圆环好像是亮的。 巡官摊上刘贵枝是惨的。 刘贵枝下凡六年,几乎没怎么清过账,那十一卷烂账现在还剩十卷,巡官作为主理她辞官流程的责任者,贬官之路亦是连走了六年,最早还是天上的巡官,如今再召刘贵枝,周遭已是地府之境,他也跟着改了名字,跟着地府一众阎王,统一叫“地藏”。因为这件事,他已经很久没对刘贵枝笑过了。 “原来你没瞎啊……”假笑结束,地藏猛地从眼前消失,一下冲到天上又一下飞回地面,飞沙走石间,他踩着祥云飞出了“咻咻咻”的声音,随时冲破黑乎乎的天际。 同一时间,他的话语也随着他的高度不断变化,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我!的!光!环!没!了!我的光环根本就不发光了!而这!都是托你的福!” “你的福”三个字一出,他刚好停在刘贵枝眼前,身后烟尘一瞬间化为乌有,四下除了流水再无声响,“刘贵枝,多少个月了,长山铸币厂的那笔账清了没?” 该来的还是来了,刘贵枝绝望闭眼。 没记错的话,“长山铸币厂”的名号来自烂账第二卷开篇,按时间来算,正是刘贵枝上天第二年时的开年第一账。具体原因她不记得了,可能是刚好打了个瞌睡,也可能是那天心情不好踢了神树两脚,反正结果就是树上一颗金果不慎有掉下了人间,成了金矿后偏被些心术不正之人掘出,竟用作了造□□的原料,酿成了大祸。 原也是十一卷中影响最恶劣的一起案件,刘贵枝当该用心,却不想来了才发现这□□厂窝点长山早已人去楼空,寻不着新窝点,刘贵枝就这么就地歇了好些日子,一直到今天……刘贵枝眼珠滴溜转,低下头去。 地藏扶额,知道左不过又是没结果的一天,这些年刘贵枝基本是抽三下走一步,铸币厂的账他印象里刚催了两次,的确还没到时候。只是刘贵枝很少心虚,就算是什么都没干成也从来理直气壮,但见她竟会低头,地藏还真有些受宠若惊,惊完却是心下一“咯噔”,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又见远处快要把头埋进土里的牛头,这才瞪大眼睛,“刘贵枝!你不会是又找着布施一百尊财神像的人了吧!” 没人承认却也没人否认,答案显而易见。 刘贵枝还低着头,就感身边有阴风刮过,再抬头,地藏手里已拾了长棍,正直直向着自己挥来,她来不及闪躲,闭眼准备挨打,不想棍子没等来,河堤旁竟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巨响,短短一瞬间,狂风骤然而起,天上的黑云当即开始扭曲。 地藏一个没站稳摔下祥云,棍子也脱了手,还未爬起身,就见一旁刘贵枝露出了真正的大难临头的眼神,似是已然知道发生了什么,“牛头!疯子!那疯子又来了!” * 紧急让牛头带走了地藏,短暂于燕子楼中化身的“地府”果然在狂风中烟消云散,刘贵枝只觉一股力道狠狠掐着她的脖子向外拽,再睁眼,她的脸正像狗皮膏药一般贴在墙上。 就在与她右眼平行的高度,墙上贴着一张横长的告示,上面从左到右,一排人头,要仔细数过才知道是十一个,男女老少模样多变,只是有一点从来相同,便是都姓“安”,全都是前日里朝廷又新捕捉到的将军府逆党余孽。 十六年间,如此模样的告示时不时就会出现,按上面的人头算,安家被杀的没有上百也得有九十了。 告示右上 5. 他哥们说不喜欢我 《财神辞职信》全本免费阅读 [] 正殿的高台上,此时已只剩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小和尚跪在地上,肩膀颤抖,双手掩面,嘴中只勉强发出两个“师……父……”的音节,再过不一会儿,他的指缝便湿润起来。 在他身后,高和尚覆手低头而立,方才摔在地上的眼眶,逐渐显现出清晰淤青。 “范小舟……是那个六年前就死掉的范小舟吗?” “是吧……” “不是同名吧?六年前就死了现在怎么可能又死一次啊?这人复活了?” “笨蛋,当然是因为他六年前没死成啊……” “假死?六年那场斩首示众是假死?” “……不会吧我的天呢……范小舟这六年,一直躲在永慈寺当能通?” “能通居然是范小舟……” “怪不得他一直带着斗笠啊……” 五步开外的草丛里,几个衙役叽叽喳喳讨论个不停,久而久之,已经分不清哪句话是哪个人说的。 蹲在地上翻过尸体,看看那张脸,又掀起袖子,看看尸体手臂上的疤,年长的老衙役也倒吸了一口凉气。衙中还在任的衙役里,就他见过范小舟,他一时也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不光是同一张脸,还是同样的气质,那感觉就好像,范小舟如果六年前没有死,活到了今天,就该是如此模样。 一刹那,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确定一模一样?” 小衙役说着上手帮忙扒开了袈裟的红色领口,领口下一条明显的红印,红印不多不少绕颈一周,深深嵌在皮肉之中,不乏血色。 大概是因为下坠间撞上了钟楼下的木头架子,尸体身上的装扮几乎是褴褛之态,衣裤上两处大洞,两只鞋都不在脚上,一只掉在了两步外的荒草地里,另一只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 尸体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趴在地上,双脚被捆,几乎每一根骨头都在朝着反方向弯折,像极了钉在墙上的皮影人。 “一模一样。”沉默已久,老衙役终于开口接过话,“那会儿镇子不大,大伙儿都互相认识,错不了,丹凤眼,高鼻子……这镇上不会有人不记得他的长相。是范小舟,他居然……现在才死……” 丹凤眼,高鼻梁…… 小衙役顺着老衙役的话,转眼看去,无甚疑义。 剩下的,唯一值得一提的,和坊间相传不符,范小舟脸上并没有骇人伤疤,眉角虽有一处看上去像是烧伤的褶皱状皮肤,但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个指甲盖大小,不足以骇人。能通始终将面目藏在黑斗笠下,应是另有原因。 说话间,仵作已收拾好验尸的工具。 新来的仵作姓阳,今天第一次上工,和院子里大部分人都是初相见。 听说年纪不过二十,但谁都没看出来。 “死者男,三十。” 小衙役点点头,还没察觉异样,低头记录,“男……三十……好了,请继续吧。” 他说着抬手作“请”,笔尖已经架好了,对方却一直没有动静。 “请继续!”他提高声音。 阳仵作幽幽转头,眼皮只能睁开一半,眼下顶着两个巨大的肿胞,好像被谁打过一样,看起来比方才面朝下摔在地上的高和尚还严重,“身高不到五尺半,体重目前不详,目测大概有一百三十五斤到一百四十斤左右,偏瘦,自大约……” 他说着抬头看钟楼,眯眼估计。 这一估,一盏茶过去了。 “喂!大约多少啊!”小衙役进衙不久,干的一直是写字的活,他向来讨厌那些说话很快的人,他手写出火花都跟不上,但这也有点太慢了。 “两丈。”没有那种突然惊醒的错愕,阳仵作平静开口,又挤了两句话,“两丈高的钟楼头朝下坠落,呈伏地式着陆。尸体伤势众多,除颈下勒伤之外,左胸下第二三根肋骨间还有一处刀伤,出血较多。” 小衙役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又低头奋笔疾书两行,正常提问都有些害怕,“那……哪个是致命伤啊?” 果然又没动静了。 “喂!” 阳仵作又醒,“不知道。” “不知道?” “目前看因两处伤口皆可致命,所以很难判断哪一个是真正死因。” 小衙役抿嘴咽气,握笔的手开始发抖,“那……是否说明可能存在两个凶手?” 阳仵作:“不知道。” 小衙役终于忍不住,崩溃的声音在寺中回荡:“这仵作谁找来的!?!!” * 时间接近傍晚,阳光变作橙黄,透过窗棱一柳一柳打在地上,不经过还好,一经过眼睛都难睁开。 瞎子就站在阳光最刺眼的地方,安静发着呆,手里捻着一个小小木鱼——并未寺里用来敲的木鱼,而是一只真的,木头雕成的小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处伤口,能通……哦不对。”小衙役改口,正走在瞎子与柴有味中间,“范小舟死前除了被勒颈之外,还曾被捅伤。剩余还有部分挫伤形成于死前,表明死者可能曾与人发生过打斗。根据两处主要伤口形成的时间看,勒伤应在刀伤之后,死者当夜应该是先被捅后被勒,最后再被吊上钟口。” “那这样看来,案发现场应该另有旁处吧……”柴有味眯眼,合理推测。 小衙役低头看纸上的内容,就在半个时辰前,他也曾问过相同的问题。 “阳关道说不知道。” 柴有味一愣,觉得小衙役哪里怪怪的。 “刀口大概四指深,看形状,凶器应该就是最普通的那一种匕首,不过上面有个豁口,估计是一把有年头的老刀。” “豁口?” “是,伤口里有一个三角状的豁口,应该是按照刀的形状留下的。” “勒痕呢?”柴有味继续追问。 “麻绳绕颈两周,看走势应该是用手勒出来的。另外从勒痕形成角度看,动手的人用力时的位置应该比死者要稍高,有可能是站在高处,但也有可能是死者当时正坐在地上,这也符合他两条小腿后的挫伤——很可能就是坐在地上挣扎时留下的。” “凶器呢?” “应该就是将死者吊在钟下的那根麻绳。凶手应该是用那根绳子先勒死了范小舟,后又用同一根绳子将他吊上了座钟。我们在麻绳上发现了少量血迹,另外,绳子的粗度也和死者脖子上的伤口基本吻合。据此也可以判断,将死者吊上钟口的人和用绳子勒住死者脖子的应是同一人,刀伤则应该来自另一个人。” 柴有味微颔下巴。 小衙役:“另外,死亡时间初步判断是在四到六个时辰之间,也就是——” 满满一整夜纸的最后,大大两个字作结尾:昨夜。 “也就是昨夜。” 小衙役一口气念完所有内容,心里终于有点舒服了,此刻面前理所当然听着这一切的柴有味和瞎子根本不懂走到这一步他费了多大的力气。 转过长长的回廊,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看清自己被瞎子和柴有味带到了什么地方。 回廊尽头的两间耳房,分别是高和尚和小和尚辰慧的卧房。 两个房间光从外观就能看出来是住人的——在这杂乱无章的院落里,稍微收拾一下就能大有不同。 小和尚辰慧的房间在外,更靠近柴房,但除了多一张床之外,这屋子看上去和柴房似乎也没什么分别——简陋,朴素,还有点漏风。 地上堆满了的经书,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不少已经捆成了捆,分别标上了要捐赠的香客的名字。剩下还有一些还散在地上,看起来,是主人还没想好离开这里后要将它们送到哪里。除此之外,房间里就不剩什么东西了。 就对着这空荡荡的房间,瞎子与柴有味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愣是背对背默默翻了快一柱香。 小衙役也是方才刚听老衙役说才知道,这俩人又闹不痛快了,准确来说,是柴有味单方面在生气。 * 房间一览无遗,三人很快决定转战下一个房间。 趁着瞎子一个人走在前面,小衙役终是受不了着压抑的气氛,上前拉住了柴有味。 “昂,上午,和刘贵枝,又合起伙来对付我。” 柴有味不喜欢燕子楼的刘贵枝,原因是瞎子从前还成过一次亲,柴有味觉得那一任媳妇更好。 “刘姑娘又不是他媳妇儿,跟他成没成过亲有什么关系?”小衙役不解。 柴有味气,“你才是真瞎啊,看不出来这俩人有猫腻啊?” 小衙役无言委屈,其实有关瞎子娶过亲的故事,他也听过许多遍,只是不知为何,他听过的版本和柴有味的好像不太一样,他印象里,瞎子和他那旧妻关系冷淡,甚至初见的时候便曾定下过分离的约定,一度成为衙中众人津津乐道的新鲜事。 他忍不住又回忆起那故事,目光停在了前方瞎子的背影上 …… 瞎子多年前成过亲,传闻大婚宴请那日,来往宾客众多,整整两桌子菜,都是瞎子自己做的,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话,这是他愿意答应这门亲事的唯一原因。那时眼睛还看得见,看着光溜溜的盘子,众人圆鼓鼓的肚子,他才觉得一切不亏。 礼成之后,新妇被送入洞房,新郎理应留下来照顾客人,他却全然没有那个心思,喝了两杯酒就开始干呕,虽然没吐出什么东西,却得到了去后院休息的机会。走出大殿的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后院里,他第一次见到了妻子。 要不是因为她还穿着那身红袍,他根本就认不出此刻这位席地坐在石阶上认真照镜子的陌生女子是谁。 “饭做得不错。”石阶上,妻子早已自行摘了头顶的红盖头,同样靠着他身上的红袍认出对方是自己的丈夫。毕竟红盖头这东西的好处就是,盖头外的人看不见盖头里的人长什么样,盖头里的人同样看不见盖头外的人长什么样。 身后前厅还在吵吵闹闹,喧嚣声不断,客人们喝了酒,一个个都变成了大舌头,说话特点鲜明,以那声音为背景,他很快就能分辨出谁是清醒的。 面对如此直接的夸耀,他还在想要如何回答,石阶上的妻子却很快又有了新的动作,拍拍身旁的空位置,示意他随便坐。 他低头看看自己这身华美的婚服,丝毫没有迟疑,一屁股坐下,只觉身体要散架了。 两人并排坐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尤其是他,靠坐在石阶尽头的门板上,逐渐下滑,很快就从端坐的姿势瘫成了一滩泥,神色涣散。 “很累吧。”见此,身旁妻子笑,很快看出他的疲惫,随即低头在衣服里一阵翻找。 他挣扎着坐起身,正想问她在找什么,就感鼻尖一阵风,一根长棍擦面从眼前扫过,吓得他一个踉跄差点从石阶上摔下去,这才看清那原来是一根紫色的甘蔗。 甘蔗一整根立在地上有他半人高,竟被她从衣服里掏了出来。 他傻眼,什么人成亲还揣根甘蔗啊?!! “吃吗?生津止渴。”她又是一阵捣鼓,熟练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捡着一头开始削皮,装备齐全,顺便贴心介绍着,“行军打仗揣着它,渴了就嚼,饿了就把渣子往肚子里咽,一天都不带发晕腿软的,什么多余的都不用带……” 话音未落,“噌 6. 装瞎 《财神辞职信》全本免费阅读 [] “你们怎么知道的?”院子里,老衙役刚问过高和尚话,听到三人的问题,有些意外,“昂,以前的确是个书生,盟县人,高和尚自己说,他是五年前考进士落了榜,一时失去了活下去的方向,就想出家当和尚,才跑来了这里。原本是要应征去北境的,能通算是把他救了下来。” 提到北境的话题,几人皆是颇有介怀,柴有味为首,很快岔开了话题,“这么说他是五年前才来的镇上?范小舟是六年前出事的,这么说他很可能不认识范小舟?” 老衙役肯定,“听说过,但是没见过脸,所以虽然这些年能通在院中时不时会摘下斗笠,但他却从不知道对方和范小舟有什么关系。” 说起这个事,他忍不住惭愧,别说从未见过范小舟的高和尚了,就连他自己,这些年常来永慈寺听能通讲解佛法,也从没起过疑心。 首先声音就不像。 声音这种东西,或许很难回忆,但只要再听一遍,多半是能认出来的,可能通住在镇子上讲佛的这些年,从没有人对他的声音产生过疑问。 其次身型也不对,小舟虽不算高大,但却健壮,看着就是有力气的模样,能通却柴瘦柴瘦的。气质姿势上,小舟胸膛高挺,能通却时常佝偻着后背,走起路来迈不开步子。 至于味道—— 老衙役舒展肩膀,仰面看着一旁的香炉,陷入了沉思。这寺里到处是佛香的味道,谁能闻出住持身上究竟是什么味道? 收回目光,对上一旁瞎子平静的表情,老衙役苦涩一笑,也明白了过来:“这么看来,也不怪大伙儿没认出他,分明是他自己,根本就不想和我们再相认吧。不光失去了所有关于’范小舟’的标记,还刻意遮住了那张众人一眼就能认出的脸,从不和任何人提起有关范小舟这个人的事儿,他这是铁了心,怎么也不想我们知道他还活着吧。” “如此说来,的确有些难办啊……”柴有味闻言叹口气。 小衙役侧目:“何出此言?” 柴有味:“能通住持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知道吗?香客也好,官府也好,身边服侍的两个徒弟也好,他哪有什么仇人啊?” “再者。”他说着将两只手背在身后,“他又是个不怎么离开寺庙的住持,不像普通人会常常出门。” 他砸吧嘴,回头看人来人往的院落,“永慈寺平日里访客极多,难不成我们还要调查每一个来过寺里的人?” 闻言,小衙役与老衙役对看一眼,好像有什么特别的暗号——别的事儿他们不一定能达成共识,但在完成巨大任务这件事儿上,他们绝对是一样的:案子破不破没那么重要,活儿绝对不能多干,尤其走访,能少就少。 想到这儿,两人不约而同看向瞎子。 能通或是范小舟的腰间别着一个揣满兰草的香囊,浓重的血气之下,总是飘来阵阵兰草香。 闻着这味道,瞎子正抬头向头顶的大钟看去,始终没有搭话,看不出情绪。夕阳西下,他的视线逐渐清晰。 钟挂在五六根粗圆木捆成的横梁上,横梁的前后两端各架在北两头回廊的承重柱上,上面还残留着砖块,看起来,最早设计这挂钟的人,是想把难看的粗木横梁隐藏在砖墙下的。想到这里,瞎子感觉自己好像可以模糊读懂对方的心思:为了能敲出好听的声音,哪怕足有万斤重,也要将钟悬空挂在六丈高的地方。 钟上为了美观,只可以有一处用来拴绳的圆钩,如果多了,钟就会像刺猬一样丑。 另外,钟下也不能有板,既影响美观,又阻碍钟声传出,于是只能选用中间镂空的木头架子承重,可偏偏那架子没能打好,比钟口还要粗出一圈,兜不住钟面。 没有任何一边能对准上面圆钩锁在的中线,和吊钟的横梁吻合的情况下,想要钟稳,就只有将钟歪着依在内侧一边,再借助钟上的麻绳,颤颤巍巍保持平衡。 的确很危险。 “嘶……”身旁小衙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越看越觉得自己会被那片黑暗吸进肚中,偏偏越是觉得自己会被那片黑暗吸进肚中,他越是挪不开眼。 “平日里见,怎么从没觉得这钟看上去这么吓人呢?”他努力眨眨眼,抽走眼神。 “这就叫致命的诱惑吧。”瞎子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这个词,脱口而出。 小衙役闻言一愣,犹豫一刻,斗胆伸手在瞎子眼前挥了两下,见他没反应,沉默了下来。 与此同时,前院的大门被推开,小衙役找来的两个郎中终于到了,一进门,他便迎面跑去,指挥着二人兵分两路,一个奔着前殿去,那里面,听说小和尚短暂哭晕了过去,此刻正在不省人事;另一个则直奔钟下的空地,那里,方才从钟上摔下来的撞钟人还没能站起来,柴有味初步判断,他很可能是摔断了骨头。 郎中把人扶起来,惊诧于病家的重量,对方轻得好像只有一张纸,坐着的时候佝偻着背,站起来也直不起身子。 他原本深吸了好大一口气,已经做好了费力扶起对方的准备,不想一使力,差点把人举起来,好像在捞一副骨头架子。 “咳咳咳……”半靠在郎中身上,病家重咳两声,声音闷在胸口,一抬头,一张脸蜡黄无光,右眉上带着一颗黑痣,看起来根本不像衙役们和他事先交代过的四十出头的年纪,倒像是黄土已经埋到脸上了。 嘴唇发紫,眼底发白,脸颊长斑。 郎中脑中的习惯记忆被激起,短暂忘了他是来看骨头的,“您……” “麻烦您了。”话还没说完,对方又咳了两声,每一下颤抖,都好像要把两腮吸进嘴里一般,只有在打断他说话时提高了音调,接着就自顾自低下头,小步小步向后挪去,哆嗦着皱皱巴巴的手,撩开了后腰处的衣服。 *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知为何,柴有味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你们……有没有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眼熟?没有吧。”根据老衙役的盘问,钟匠名为吉祥,因为是孤儿,所以并没有姓,禹城镇本地人。 “那不是更奇怪吗?”不想柴有味听完却更加奇怪。 “怎么说?” 柴有味轻轻挑眉,并不好看,“你听过这人吗?” 老衙役摇头,不得其法,“没有啊。” 柴有味沉声,“那不就完了,这禹城镇,我们不够熟你还不够熟吗?你从小就没离开过这镇子,就这么点儿人,四十多年了,你都没听过’吉祥’这个名字,况且……还是一个特征如此鲜明的人。” 顺着柴有味的目光,钟下钟匠颤颤巍巍趴在了郎中铺好的白布上,不管郎中摁哪,他都没喊过疼。就好像此刻在郎中手下的,只是一把没知觉的骨头。 看到这一幕,听着柴有味的话,瞎子不觉正过身,也跟着认真起来。 人的确是镇上人。这件事,还是老衙役从高和尚口中印证到的。 “高和尚说人是他找来的,两人认识好像有些年头了,他以前就是干苦力的。”老衙役说着抬手拍了拍身后的围栏,“这钟架和这围栏当时就是找他来建的。” 一旁小衙役忍不住诧异,抬眼转头,指着巨大的钟架,“这个——” 再转身指着瘦小的男人,“——是他建的?” “嗯。”老衙役点头,“好几年前的事儿了,似乎是有一年冬天刮风,庙里两个和尚老听钟顶上的横木老嘎吱嘎吱响,猜那东西应该是年久失修了,害怕万一有一条钟掉下来砸到人,高震霆就找了个苦力来修了个架子,又围了个围栏,那苦力就是他。” 后来的事大伙儿也都知道了,打这栏杆围上到现在,几年过去了,永慈寺的钟摆在院子里,再没被敲响过,也正是因此,无人敢靠近这口钟,连同以前专为敲钟所打的长梯也早被遗弃。这一回重唤旧钟,纯属是为了闭寺大典。 “为了闭寺大典,前几日高震霆又特别去把他找回来,给了他三钱银子,想着让他提前来看看钟的情况。” 瞎子闻言忍不住插嘴:“所以有什么问题?” “他说没什么大问题。”老衙役说着特意翻开了怀里的本子,那上记了密密麻麻的字,他快速找到那一段,用手指着照着念道:“响铃能响,声音也能勉强能听得过去,就是钟身太久没擦过,生了太多灰。吉祥简单给擦了擦,然后又进去磨了磨响铃,简单翻新了一下,最后还打了个钟锤。高和尚看他干得好,于是就把他留了下来,想让他送佛送到西,干脆帮忙把钟也敲了,昨夜便让他住在了寺中。” 瞎子:“找这么一个弱不禁风的人来敲钟?亏他们想得出来啊……” 老衙役无言。 柴有味则皱眉:“这么说,大前天那日,撞钟里面一切正常?” 老衙役合上本子,确信道:“一切正常,响铃在,撞钟顶和响铃衔接的位置处也没有问题。” 瞎子:“他们那天也是爬着那木头梯子上去的?” “不是。”说到这儿,瞎子算是提醒了老衙役,“那木头梯子也是他后来为了今天的闭寺大典特意给三个和尚打的,从前都没有过。” 瞎子又是意外:“刚打的?” 他当即转头蹲在地上,拾起脚边离自己最近的一块木梯碎片,这样的断木,他一路走一路捡,能一直捡到钟下。可以说,这种程度,整个木梯基本都被吉祥钟匠给坐碎了——用他那瘦小的身板。 “刚打的梯子这么不结实?” 三人皆是一愣,接着就听远处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我说了谢谢你的好意不用了!既然没事儿,先生可以回去了!咳咳咳……” “我是为了您好!”钟下,郎中慌忙扶正被踢翻的药箱,也有些急眼,嘴里快得好像在炒蹦豆,“嘴唇发紫眼底发白,都是体虚体弱的特征,您如果拖着不看的话,很可能有性命之忧,如今这么好的机会,您不妨让我给您号上一脉,我不要银子!” 说罢,他便上手去拉吉祥钟匠。 钟匠不知何时 7. 母亲的情人 《财神辞职信》全本免费阅读 [] 燕子楼后街,疯子离开已久,刘贵枝把水果摊老板送去了医馆,将一双草鞋抵在了郎中手里,那上面拴着两颗瞎子闲时开蚌开出来的小珍珠,多少值点钱。 回来时天色已晚,牛头马面确认巷中大风大浪都已过去,飘出了楼,正站在门口等她,为防牛头看到自己光着一双脚,刘贵枝特意把外套脱下来当落地长裙系在了腰上,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别挡了,都看见了。”石阶上,牛头揣手。 刘贵枝尴尬一笑,遂不再掩耳盗铃,一瘸一拐坐了过去,方才那两颗珍珠只够给水果铺老板看耳疾,所以她的右胳膊到现在还是断的。马面说出来的时候地藏还没走,想到这个时候进去多半会碰上,她决定多在门口等一会儿。 “哎……”看她这副模样,一旁马面忍不住摇头,“姑娘这是何苦呢?明知道他是个疯子,还是个权势滔天的疯子,怎么就不能说两句好话,哄哄他也不至于每回都挨打……” 吴春雨如今的确是权势滔天——京城三司中最年轻的中丞——听最近外面的风声,似还有继续升官的势头,再这么升下去,过不了多久,三司的舵迟早会交到他手上。与刘贵枝在天庭的破烂财神之位相比,吴春雨在人间朝廷的日子的确是要美多了。 可遥想当年,刘贵枝尤记在心里,十五岁的吴春雨方被母亲带回来的那天,他可是连抬头看一眼自己都不敢的。 牛头乍舌,“你就因为现在混得不如人家好,所以才老对人拉着个驴脸?” 刘贵枝大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哈!我混得不如他好?我都当神仙了我混得不如他好?我……” 大概是也觉得自己这话多少有点说不下去,刘贵枝咬牙翻眼,片刻后叹了口气,无奈投降,“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葛青云。” 牛马一愣,“谁?” “就……”刘贵枝挠挠头,挠挠脚,目光乱窜,“当神仙前……上辈子当人的时候,我不是……有个娘吗……” * 做人的时候,刘贵枝的父亲常年在北方打仗,她虽和母亲待在一处,却从不曾喊她娘。 印象里,那女人性格是冷漠的,她几乎不和自己说话,每日都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在袍子里藏着一把黑色的铁剑,一整身下来沉得足够压死年幼的刘贵枝。 上学堂后,刘贵枝才知道“母亲”一词在世人心中是温暖港湾的代表,她想想自己家中的那尊大佛——非要说那东西是港湾也可以,只不过是结冰的那种,冰冻三尺一艘船都停不进去的那种。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个家,和别人不大一样。 除了正经学业,刘贵枝在学堂学到了很多东西,看别人的生活看得多了,她无师自通,长期沉迷于分析自己奇怪的家庭。 最开始,她认为葛青云只是不满足于她女儿的身份,毕竟那些人都说,生儿子才是好事儿,生女儿是赔钱的,母亲或许是想要个儿子。她于是就这么等了几年,葛青云却始终没有再生的心思,反是收了许多徒弟,其中就包括吴春雨。 现在回想,刘贵枝依旧不觉得吴春雨是最出众的,样貌虽好,但和其他高徒相比,他最爱惹葛青云生气。 葛青云会把他扔进泥潭,会逼着他推着两人高的巨石跑上山再跑下山,会因他举剑的手抖了一下而罚他蹲在雨里一整夜,第二日发着高烧依旧要背起一整筐冬瓜跨火圈。 这待遇实在称不上好,刘贵枝也因此从未觉得吴春雨这人有什么不对劲,除了一点。 “什么?”听到关键处,牛头两眼发光。 “他老来接我下学堂,家中其他徒弟都不会管我。” * 吴春雨日日送刘贵枝上下学,大概到她十五那年吧,她才琢磨出不对味儿,某一日终是忍不住主动开口相问,“哥哥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我可提醒你,这种事儿让葛青云知道了,她一定会打断你的腿的!” 刘贵枝还记得,吴春雨那时的反应的确是“心里秘密藏了太久,终于决定要坦白”的松下一口气,只是对方开口说出的答案,实在是让她有点意外。 “如果哥哥说……以后我会代替你爹照顾你和你母亲,你……能接受吗?” * “我去……这么刺激吗……” 牛头马面眼冒金光,尤其平日里一向正经的马面,此刻亦是抑制不住激动,“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没多久,我就出嫁了。”刘贵枝说着回头将耳朵贴在了大门上,门里安静,好像没有奇怪的声音,但为保险,她还是决定多等一会儿,稍微又回忆了一点——后来没多久,她就出嫁了,出嫁没两天,家里就出事了。兵部寻了铁证,说父亲要造反,将他困死在了北境;刑部抓了母亲的错处,说她杀过人,将她的海捕文书贴满京城。 吴春雨的事她自再没心力去管,但她唯独记得,逃亡当日吴春雨拼死将葛青云娘俩带出了京城,而跟在屁股后面骑着马追了十里地的那个刑部侍郎,名唤张庭。 牛马对看一眼,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 “张庭……你还记得吧?” 回到下午,刘贵枝被堵在小巷的时候,吴春雨和她说的正是这件事。 原是旧人,上辈子的恩怨也早就结束了,刘贵枝并不关心,“不记得了。” 吴春雨一笑,像是已经习惯她这个样子,转而慢条斯理,“你也不用自作多情,我就是来给你提个醒,如果不是张庭七年前到了要去北境的年纪,不得不离开,你们家只怕是死得比现在还惨。你虽然是死了,可师父的尸骨还没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就是张庭临走前最放不下的事情。因为这件事儿,张庭可是一直连觉都睡不着的。” 闻言,刘贵枝冷看吴春雨——你怎么知道他睡不着觉?你爬他床底下看来着? “我也想啊,可惜床底下放不下我,我只能趴在房梁上。”吴春雨一眼看破她心中所想,对话一下变得恐怖起来,“盯了他七天七夜,他辗转难眠了七个晚上,我也跟着睁了七天的眼。” “你变态吧!趴在房顶上监视一个五十岁老大爷的晚年生活?”刘贵枝露出嫌弃的神情。 “那段时间……我的确是有点失志了。”一瞬间失神,吴春雨眼中又露出那种深得能把人吸进去的悲伤。 刘贵枝无奈,最烦他这种半死不活的表情,勉强就着他掐住自己脖子的手从墙上站了起来,“既已去北境,不足为惧。” 吴春雨却是无言,静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刘贵枝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吴春雨平静,摁着刘贵枝的手却不曾松劲儿:“嗯。他从军营里逃回来了。” 六年前张庭查审刘贵枝一家时已年过半百,原本已过了应征去北境打仗的年纪,奈何那两年正是北边战事火热之时,换句话说,京中官员不去北边待两年,升官都困难,相应的,待得越久回来待遇越好。好在那时张庭已是功成名就,兵部给他分了个鲜少能遇到敌人的地区,他一去就去到了现在,按理说马上就能熬出头了,荣归故里是迟早的事儿,可吴春雨却用“逃回来”来形容他…… 吴春雨垂眼,“半个月前送来的消息,发现的时候,人已经跑了快十天了,所有行囊,该带的都带走了,住处也没有被闯入的痕迹,张庭此番应该是有预谋的逃走,现在估摸着早就跑离北境了,全司上下这两天都在抓他,我怀疑……” 说到这儿,他欲言又止。 刘贵枝却很快会意,六年前刑部到最后也没能抓到葛青云,坊间虽传葛青云早已身死,可她却很清楚,那些人根本没能找到葛青云的尸骨。这件事,一直是悬在张庭头顶的一把铁剑,就是顿了,砸也能砸他个半死,他如果真是冒着生命危险主动跑回来的,那最有可能的诱因,便是他听到了有关葛青云尸骨的消息。 吴春雨眼中罕见划过一丝恐惧,挪开定在刘贵枝脸上许久的目光,“所以,刘贵枝,我警告你,现在不是能开玩笑的时候了,我最后再问你一遍,师父到底……” 话说一半,他哆嗦着停了下来,提到“师父”二字便好像突然换了个人,有些话终是不敢问出口。 刘贵枝深吸一口气,却只觉恶心。 吴春雨于是只好咬牙又换了种问法,尽量和善,“你只需告诉我,你那年从天上逃下来,到底为何会选择跑到这鸟不拉屎的禹城镇?这儿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刘贵枝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又提起这个她早回答过八百遍的老问题,又下意识回忆起那一句“全司上下都在抓他”的话…… 她眯眼,心底突然有了猜测,“难不成……” 吴春雨眼睛里泛出红血丝,很快肯定了刘贵枝的猜测,“我们得到的线报,张庭最近,很可能在这镇上出现过。” 刘贵枝神色凝重,盯着那双红眼睛看了一会儿,半晌后严正摇了摇头,“我来禹城镇是因为禹城镇清净,我已经跟你说过好多回了,跟她没关系。” 吴春雨缓缓闭眼,长叹一口气,呼吸都在抖,“最好如此,刘贵枝,还是那句话,如果让我发现你骗我,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说着,他彻底放开控制刘贵枝的手,将她狠狠摔在了地上,“如果不是,也请你务必护好她,她毕竟是你母亲。” 最后拂袖而去前,他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站住脚,“另外,刘贵枝,快初五了,你的生辰又要到了,要是还没死的话,今年得有二十五了吧,师父还在的话,又该给你送礼物了?” “死人没法寄礼物。”刘贵枝冷漠,扶着 8. 四十六根上吊绳 《财神辞职信》全本免费阅读 [] 瞎子记忆中有关于妻子的最遥远的那一夜。 大婚当日,甘蔗吃到最后,两人已是肩肘相接,他突然想起自己连妻子叫什么都不知道。 “安平,我叫安平,和’平安’完全相反,便是我的名字。”她回答。 夜色入更,府中点了油灯,火苗顺着油线一路攀上屋檐,描出大殿的轮廓,然后乍然点燃灯笼。本来还是黑乎乎,他只隐约探得妻子长了一个鼻子两只眼,这下一下亮了起来,什么都清楚了。 一双圆眼炯炯有神,鼻子像狐狸,眼睛像猫咪,嘴上全是甘蔗汁,额头画着花钿,一身金丝红袍。 * 此刻,永慈寺,后殿里。 长眼、无神、狗鼻子、蛇眼睛,一身粗布麻衣的刘贵枝喘了口气,自燕子楼被地藏吹出来,她马不停蹄赶来了永慈寺,还好截下了瞎子。此刻她照例用右上的虎牙咬下一口生姜,在嘴里嘎吱嘎吱嚼着,心有余悸。 头顶黑鸦呼啦啦飞过,吹叶殿中飘,飘到刘贵枝鼻尖,被她抬手扫去,登上石阶,瞎子正坐在柱子下发呆,专心等她拾柴归来。 “印象里姑娘从不爱管这些事的,怎么这回倒愿意亲自出马了?”见她在殿中点了火,瞎子装作刚听见她脚步的模样,坐起了身。 天已经黑了,衙门的人都收拾东西离开了,瞎子原准备去燕子楼找刘贵枝,不想她却先等在了门口,似是十分关心案子,让瞎子十分意外。 “滋啦啦”,火光映得刘贵枝脸上发烫,自知天界怀疑自己通过杀害范小舟拐其上天当财神的事不可说出口,她思索着换了种说法,“你没听那些人怎么说的吗?他们都说范小舟是因为给燕子楼捐了一百座财神像,被财神盯上了才会死的,我若再不给财神正名,以后燕子楼岂不真要关张大吉了?” “为财神正名?”瞎子却笑了,“姑娘不会真以为,那些人是因为什么财神不祥的传言才诋毁燕子楼多时的吧?” 笑完他又叹气,“不过是因为如今日子不好过罢了,各地闹饥荒,北边又在打仗,家家都穷得揭不开锅,这种时候,燕子楼建得又高又大,自然惹人眼红。姑娘要真心想挽回燕子楼的名声,还不如给每个人发点钱来得实在。” 刘贵枝沉默,她其实哪里不懂,所谓财神不祥之说向来不是真的说财神不祥,而是人间各地正逢萧条,众人想不懂那么多复杂的原因,只好怪财神不保佑而想出的责怪之词罢了。 镇民将财神不祥之说与燕子楼放到一起谈论,看似强词夺理,实则却是同本同源——禹城镇正逢萧条,从燕子楼手里拿到了钱的夸刘贵枝是财神,没拿到钱的只好怪燕子楼不保佑自己,和财神一样不祥。 落叶又一次飘到脸上,刘贵枝想到这里正有些烦躁,忍不住恼火:“这大冬天到底哪儿来的落叶啊?!” 不想一句牢骚,竟激起了瞎子的兴趣,柱子下,他好像早有所料,揣手靠在立柱上,悠然自得:“头顶上的吗?那个我劝姑娘就别瞎拽了。” 意识到瞎子话中有话,刘贵枝这才放眼去看,院里唯一一棵昏鸦老树,早就掉完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立在那里,脚边仅有的那两片枯叶,完全吹不出迷人双眼的效果。 看到此处,她心下一惊,姗姗仰起脖子,向仅剩的一个方向看去,那房顶下的位置却始终是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她便只好伸手去抓,够到的东西手感柔软,抓进月光下,发现是布条,小心一拽拽不动。 再伸手去抓,手感粗糙,再抓进月光下,发现是麻绳,同样牢牢的拴在了房梁之上。 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瞎子不觉开口提醒,“姑娘小心点,把房梁拽塌了,就得跟我埋在一块了。” ——听起来贱兮兮的。 刘贵枝随即安静了下来,顺着随手抓来的麻绳,她这才逐渐看清,头顶的房梁上,竟全都是如此模样的绳子,它们盘根错节,已在梁下织出了一片大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上面住了只蜘蛛精,到处吐丝筑巢。 她就这么粗粗估计了一番,这种密集程度,几乎是在横梁上每隔十寸就挂了一个,横梁两丈长,一根上面挂了二十个,横梁共两根,如此算下,就这一片小小的后殿中,至少挂了四十个。 它们大小各异,粗细各异,长短各异,材质各异,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绳子的两边都系在了黑暗的房梁中,只剩一个变形的圆环坠在下面。 “这……”不好的念头飘过心头,刘贵枝迟疑:“该不会……是用来上吊的吧?” 两个眨眼的瞬间过去,得到瞎子默认的答案,想到那绳子曾无数次扫过自己的眼睛,刘贵枝当即捂脸大喊:“我的眼睛!” 夜静如水,头顶乌鸦被这一声喊惊得皆飞去了对面的屋檐,瞎子看得一笑,把头靠在柱子上,“都是以前的和尚。” 他道,“能通六年前来到这里做住持前,永慈寺建寺已有小五十年,香火虽不能同如今一般旺盛,却也不至于到杳无人烟的地步,甚至那时和尚更多,听说有四十六个。” 刘贵枝幽幽抬头看向头顶的上吊绳,仔细数过就知,那上面也正好有四十六根上吊绳。 “六年前大征兵,镇子上手脚灵活的男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最后就轮到了这里的和尚。”说到这儿,瞎子不觉苦笑一声,“和尚们不想上战场杀人,又不想死在兵部手里,临走前一晚就合计出了这么一个办法——当时庙里有四十六个僧侣,不多不少,全吊死在这上头了。从那之后,永慈寺就彻底没人管了,直到几个月后,能通游走至此地,先后收留了高和尚和辰慧,这才重新撑起了整座山寺。却不想,如今这诅咒一般的事儿也轮到了他身上。” 刘贵枝闻言有疑,“什么意思?” 瞎子:“永慈寺这些年香火一直不错,姑娘以为,能通为何会突然闭寺?” 刘贵枝恍然,瞎子亦是很快肯定了她心中答案,“他也到了要去北边的年纪了。” “闭寺大典本身就是衙门掏钱办的。他们为了让大伙儿看到能通和那些不愿意上战场的和尚不一样,决定在明日闭寺大典过后,送能通去兵部从伍做武卒,如果没有今天的意外,最快的话,下个月前,北境的众将士 9.房梁上的推理 《财神辞职信》全本免费阅读 [] 街上刚打了一更。老衙役最近越来越熬不动夜了,就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眯眼打了两个盹,两次都被小衙役拍醒。 第三次听见鼾声,小衙役终是生气了,一巴掌拍在老衙役的脑门上。因为这不是在开玩笑,这是在干正事儿。 老衙役猛地从梦中惊醒,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见对面—— “嘘!”小衙役面目狰狞,用尽全身力气吹出气声,整个院子,就他声最大。 老衙役一个翻身,在树后彻底清醒,揉揉眼睛,咂巴着嘴巴,“走了?” “走了。”小衙役边说边向着门口的方向确认,确认方圆一里都没有瞎子的身影,才又松下一口气,“走了,老柴说会在前门儿给咱们盯着。” 老衙役点点头,不情不愿立起身。 小衙役:“他到底为什么每次都要这样藏着掖着啊?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坏事儿。” 老衙役打了个哈欠,挥手警告,“不该问的别多问。”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偷偷摸摸的啊?明明是衙门自己的地方,每次都跟做贼一样。”小衙役顾不上他,从树后悄悄探出个脑袋,望着吏司的方向,嘴上虽在抱怨,但行动是在享受。 每一次“行动”,就数他最兴奋。 老衙役看透一切,冷笑一声,“切,你懂什么?人活脸树活皮,你给人揭穿了,人家以后就不帮你了。” 说着,他一摆手,昂首阔步,“不会回来的,起码一时半会儿不会。” 小衙役一个上步跟上,还在借老衙役宽厚的后背东躲西藏,“为何?” 老衙役:“刘姑娘来了,每一次她一在,他一时半会儿都回不来。” 说到这儿,他的腰伸得更直了,大步踏上石阶,“嗙”得一声推开吏司的大门,直奔右室,寻着窗棱的镂空爬上房梁。房梁上,那根蜡烛已经快烧到棉线了,大约再有一盏茶,线一断,下面的锦囊就会掉到地上。 看到这一幕,老衙役忍不住多唠叨一句,“哎……你说这孩子,你说他笨吧,他每次都能发现新线索,你说他聪明吧,这把戏又不带换的,连位置都是同一个,是个耗子都该知道上哪儿偷油了……” 说着,他一边从窗棱上爬下,一边伸手直接取下锦囊。 其实就是块破布,叫它一声“锦囊”,那是给它里面的东西面子。三两下剥开,里面的纸条要比平时得大一点,左右共叠了三折。 老衙役激动打开,字却只有两行: 【高】 【说话】 ——就这么三个字,完全能写在一张小纸上嘛! 老衙役失望,回首才觉许久不闻小衙役的声音,见他还站在门外。 “喂!想什么呢?” 小衙役醒过神,三步并作两步跨上石阶,凑头看了过来,“谁啊?” 老衙役摊开纸条,“高和尚。” “原因呢?” “说话。” “什么意思?” * 结束问询,白日里的吉祥钟匠和几个曾参与过修葺座钟的苦力都已离开。辰慧小和尚白日里哭到昏迷,还没醒,正躺在衙门街对面的医馆。衙门里,留下的只剩高和尚一人,整个衙门,放眼望去,就他那屋的灯火最亮。 回廊上,师爷打扮的男人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吹灭了眼前这一盏油灯,回头望去,一共就还有两间房亮着光,都在对面,他于是又向着那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身后小衙役的声音就没有停过。 “用豆角熬粥的事情似乎是高和尚临时决定的,永慈寺从前从没有过用豆角做粥的习惯。甚至要施粥这件事,他们从没向外透露过。虽然这个季节的确是吃豆角的季节吧,但镇子上大多数人家都喜欢用豆角炖土豆,很少有人能把豆角和粥放到一起。” 张师爷低头捻着手里的纸条,又读了几遍上面的字:“豆角恐被偷”,很快明白了小衙役的言外之意。 “这么说,写纸条的人,应该是一个有机会知道永慈寺明日将用豆角熬粥的事的人?” “是。”小衙役面无表情,擦去额头的薄汗,随着张师爷拐过长廊,一阵凉风吹来,他一个激灵,又清醒了一点,“我们大概排除了一下,除了这寺里的三个和尚,能知道这么细碎又临时的事情的人,应该就只有卖给永慈寺豆角的那个菜农,以及……” “以及什么?” “听高和尚说,为了帮忙搬菜,辰慧小和尚还从菜农那儿借了一个人,昨夜一直住在寺中。” “帮忙搬菜?” “是,因为豆角很多,又要赶在一大早就运到山上,辰慧小和尚怕忙不过来,就多找了一个人,明早下山替他去接菜上山。人是菜农介绍的,不过高和尚昨夜并没有机会见到对方,所以并不知道是谁,但我们已经找人去问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张师爷点点头,将纸条还给小衙役,看表情应该是还算满意,随口问道,“那有怀疑的人了吗?” “有。”小衙役立马跟上,似乎就在等着一句,“永慈寺的高和尚,高震霆。” 在亮光的房门外停住脚,张师爷回头打量小衙役,“理由呢?” 小衙役吞口水,悄悄深吸一口气,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看向了张师爷身后的吏司。 吏司里,正有阵阵对答声传出。 张师爷也没想到,都到这个点了,除了高震霆那屋之外,竟还有问询没结束。 “阿弥陀佛,施主所念之事,贫僧已记在心上,归寺若有任何能通住持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寄信说明。” “那就请方丈多费心了。听说方丈和能通住持关系不错,不知方丈这些年可问过能通住持从前的事情?” 另一头,回答问题的人似有犹豫,沉默片刻后才道,“万发缘生,皆系缘分。有些东西不是想问就能问来的。” “明白。”对面人已经习惯了这种说话方式,很快就接受了“听过好像没听”的结果,礼貌道,“那就不多叨扰方丈了,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方丈心里一定也不好受吧。” “阿弥陀佛……千生万死,始获新生。生不可喜,死亦不可悲。唯善恶有别,只望大人们能早日将恶徒缉拿归案,还生者安宁。” …… 张师爷听到这儿,已经有些开始犯困了。 “真言方丈。”小衙役解释,“此人号称是能通多年好友,长期盘踞在临州的普陀山寺,今日是得知能通要离开永慈寺才特意来参加闭寺大典的,不想人刚赶到,能通人就没了。” 张师爷不禁仰头望一眼天上的月亮,“都这个点了,才把人找来?” 小衙役面露难色,说起来,这的确又是一段故事,在得知其人存在后,柴有味 10.胡编乱造的黑暗料理豆角粥 《财神辞职信》全本免费阅读 [] “豆角被偷了?”刘贵枝怎么也没想到,这线索会如此朴素。 永慈寺里,瞎子已经尽可能将自己知道的所有细节都告诉了刘贵枝,从尸体的情况,到各路走访而来的口供……毫无保留。 “嗯。”此刻他磕磕绊绊摸上石阶,把手伸进火里,然后再“嗷”的一声缩回来,装作看不见的样子,一回头,刘贵枝却还远远站在院子里,完全没在注意自己。 “嗯!”他只好提高音量,“三个和尚计划在今日大典结束后再最后施一回粥,高和尚说原本准备做的就是豆角粥,他因此从菜贩子那里订了小十斤的豆角,存在了镇北口的那处地窖里。如果不是前面出事了,小和尚在前面讲话的那段时间,高和尚正该在后门接菜农拉来的豆角,然后煮粥。结果就在前一天晚上,高震霆说有人用石击窗,吵醒了他,他打开窗一看,窗台上石头下就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五个小子’豆角恐被偷’。” 刘贵枝:“然后呢?他就跑去地窖了?” 瞎子理所当然:“是啊,钱都交了,那几十斤豆角可不便宜。再者,银子事小,如果第二天熬不成豆角粥了,那就是开天窗了。” 刘贵枝:“那豆角被偷了吗?” 瞎子:“没有,高震霆去的时候,地窖好好上着锁,他因为不放心,还特意把菜农叫了起来,开锁确定地窖里的豆角都是好好的才罢休。第二天早上,伙计也的确按时把豆角送来了,什么事儿都没有。” 刘贵枝却不理解,“你的意思,昨夜在这永慈寺中,有一个神秘人,故意用一张纸条把高和尚从睡梦中叫了起来?这不合常理吧,如果是凶手,他更该偷偷作案,生怕吵醒寺中僧侣不是吗?” “因为昨夜高和尚并未入睡。”好像早知刘贵枝会问这个问题,瞎子回答得很痛快,“为了准备今日的闭寺大典,高和尚高震霆自诉自己一直忙到深夜,虽然后来小眯了一会儿,但……房间的灯却一直是亮着的。而相对地,早早就熄灯睡下的小和尚辰慧就不曾收到过什么纸条。” 言外之意:“——此人很可能是在寺中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见高震霆迟迟不睡下,他自知不好下手,这才想出此调虎离山之计,设法将高震霆骗出了门。” 刘贵枝:“可这又哪里能体现高震霆的嫌疑?” 瞎子严肃,“因为高震霆收到的那张纸条,最后并不在高震霆身上。” 刘贵枝:“什么意思?”? 瞎子:“高震霆讲过这一段后,老柴让他拿出纸条做证据,他却支支吾吾,说纸条丢了,结果——”,他侧目,停顿一瞬,“结果我们却从能通的尸体身上翻出了那张纸条。” 刘贵枝恍然,“你的意思,本该握在高震霆手里的纸条,最终却出现在能通的身上?” 瞎子点头:“是。一张小纸条,放在寺中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是那么容易被翻出来的,更何况,按理来说,如果高震霆不说,能通根本就不该知道纸条的存在,也不可能特意去找。因此我怀疑,纸条之所以会跑到能通的身上,很可能是因为高震霆当夜曾亲自和能通接触过。然而就在白日里,高震霆还一直坚称自己为忙闭寺大典的事,从昨夜到今早能通出事被吊在钟上之时,他都不曾与能通见过面。” 手已烤得温热,瞎子缓缓扶着柱子站起身,继续道,“尸体身上有两种不同的伤口,企图用纸条调虎离山的人可能只是其中一个凶手,而高震霆——” 虽是欲言又止,刘贵枝却很快会意,瞎子是想说高震霆与另一位凶手有关系。 瞎子笃定:“用来勒能通的那根麻绳带着血,这表明凶手在动手时,麻绳和能通的皮肤直接接触——能通头上并没有戴着斗笠。这就表明,凶手应该是能通身份的知情者,他知道能通斗笠下的脸长什么样子,能通也不介意在他面前摘下斗笠,甚至把后背暴露给他。” 而就目前所知的情况看,见过能通长着范小舟脸的人,只有寺里的两个和尚。 刘贵枝闻言犹豫,虽觉瞎子话中有理,可她总觉得,按原本的计划,今日闭寺大典结束,高震霆明日将和能通一起离开,若说这镇上的旁人,今日或许是他们与能通的最后一面没错,可高震霆,他未来应该还有不少机会和能通相处,要杀他,何必急在这一天——还是用如此壮烈的场面? 想到这里,刘贵枝转动眼珠,第无数次抬头向座钟望去,夜黑风高,黑鸦飞过,从这个角度看去,月亮刚好扎在钟楼顶上。错觉中,那钟楼好像高耸入云。 片刻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喂。”她喝瞎子,“你是真瞎吗?” 瞎子警觉,“是啊。” 刘贵枝抽出手,撸起袖子,“那就行。” 瞎子不由得倒退两步,“姑娘要干嘛?” 刘贵枝没有回答,反是回头看向空空如也的身后,就在那草丛里,牛头马面不敢回燕子楼,已经跟了她一路。 * “右!右!右!” “过了过了过了!再回来点!” “哎行了行了!就这儿就这儿!我数一二三你就站起来!” “一!” “二!” “三!” “嗯……哈!” 寂静的夜,阴森的永慈寺,钟架“嘎吱嘎吱”作响,像在求救。 钟架有将近两丈高,牛头马面加起来也勉强只能够到一丈余的地方,这意味着刘贵枝还有好一段路要爬。 但她到底和衙门那群废柴不同,他们不能的,她能——他们怕摔死,她不怕。 “非得今天上去吗?那钟今天不都被拿下来看过了吗,什么都没有。”最底层,牛头咬牙切齿,紧紧把着肩膀上刘贵枝的两只脚,自己的两个膝盖已经控制不住发起抖来。 与此同时,瞎子正在地上急得团团转,“姑娘!姑娘万万不可冒险!”他扶着钟架,到处也摸不到刘贵枝的身影,“衙门急于破案却都知这架子不能乱爬,会出人命的!姑娘何不等等再说!” 刘贵枝却只当没听见,最后一牟劲儿,垫脚一蹬,终于够到了上一层的横梁,彼时她发出的声音,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分不清是在回答谁,“就得,今天,上……” “那也不值得冒险啊姑娘!一桩案子罢了!” 头顶没了声音,手边的钟架却晃的越来越来厉害。 “姑娘!” 依旧没有回应,瞎子心凉了半截。 “姑娘!” 一片安静,这一回,连钟架都不再晃了。瞎子心全凉了,将长衫全部塞进裤子里,照着钟架的方向狠狠一跳,“磅”的一声脸正砸到横木上。 “哎呦!”他向后摔坐在草地里,鼻下一股暖流,血腥味布满整个口腔,正在这时,钟架上也终于传来了刘贵枝虚弱的声音,她挂在横梁上摆了又摆,终于踩到了实处。 “上……上来了。” 草地上,瞎子松下一口气。 * 站在横梁上,刘贵枝侧身一抬头便能从外面够到座钟的钟顶。那 11.九百朵莲花的尽头 《财神辞职信》全本免费阅读 [] 永慈寺中,瞎子也是想了好久才决定带刘贵枝去看能通的房间。 想了好久?一间屋子有什么可想的? 刘贵枝觉得瞎子态度有些奇怪,想事到如今这世上怕是早已没有什么东西能吓到她了,于是干脆推开那扇门,吹亮了手里的火折子。 星星之火,一点点走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东面是窗,窗下放着一张床——冬日里最冷的位置。 房间深处支着一根晾衣服的木杆——最不容易晒到太阳的位置——上面挂着一个巨大的黑斗笠,看样子是平日里能通换洗所戴的第二个斗笠。 最后,火光走到了正对着小床的那面墙上,这一下,刘贵枝是真的呆住了。听说这是整间佛寺中最大的一间,的确够大,如果不够大,这墙上也画不下那么多莲花。 九百多朵莲花,白日里小衙役来前,只有瞎子在身边时,柴有味自己一个人整整数了半个时辰。吓得在前院等了许久的小衙役还以为出事了,一进门却还是被吓了一跳,一如此刻的刘贵枝。 那墙上好像爬满了红色的虫子,一眨眼,一晃神,它们就好像动了起来,被火光吓得顺着墙面爬到地上,再顺着地面爬到脚上,惹得人头晕眼花,不知要多大的胆子才能看清,那原来不是什么虫子——九百多朵莲花,那是密密麻麻一整墙莲花,每个有拇指大,七瓣叶一个也不少,红色填得饱满,一个搭着一个,一个也没有怠慢。从墙头到墙脚,不知多少个日夜,已蔓延到了地上。 对此,白日里高震霆是这样对老衙役说起这九百朵莲花的——他也不记得能通是哪一日突然想起在墙上画莲的,一天画一朵,从第一天起就是角落里小小的一朵莲花,好像他早就知道未来还会在这墙上画很多莲花一样。 高震霆和辰慧理所当然猜测师父应该是在数日子,九百二十三朵莲花,九百二十三天。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日子的尽头代表着什么,第多少朵莲花会是结尾——能通究竟在等什么。 “莲花根不死,来年又发生。”瞎子背手站在刘贵枝身后,幽幽盯住某一朵小小莲花,道,“莲花叶多,出淤泥而不染,在佛语中,是往复轮回中最不怕邪恶污秽侵染之物。能通把这屋子画成这个样子,只怕是想把每一只走进这屋子里的鬼魅邪祟都锁死……” 原本还能忍受,听到这里,刘贵枝全身的汗毛彻底都立了起来,忍不住回头打量说这话的瞎子,一双眼看起来还是瞎的,表情也无甚变化。 片刻后,她还是把火折子从那墙上移走了,决定眼不见为净,“就一定得是等未来的某一天吗?” 她说着转而在心中算起了日子,“九百二十三日,那就是将近三年。三年前,范小舟画下第一朵莲花的那天,这寺中亦或是范家,说不定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让他开始记录从此之后的每一天,也是有可能的吧?就好比那些无聊的镇民,一直到昨天还能记得范小舟已经’死’了一千天。” 瞎子的表情却不乐观,“范小舟本人的经历很干净,他从前在镇外的盐场做工——十四年前的事,娶妻是七年前的事,盐场倒灶是六年前的事。范小舟被迫离开盐场,结果被污杀人最终假死是六年前的事。范小舟成为能通是六年前的事,永慈寺在镇上名声大噪是五年前的事。如果这莲花真是范小舟画下的,无论怎么看,三年前于他都是平平无奇的一年,毫无转折可言。” 刘贵枝无言,亦知再多问也无益,说到底,那到底是不是特别的一天,只有死去的能通一人知道。 至于能通……她将火折子对准那张空空的小床,被褥之上,似乎还能读出主人平日里最喜欢的睡觉姿势。 顺着那张床,她一点点摸到床下,那里放着另一双罗汉鞋。 再从怀里掏出她从钟架上摘下的那一只,三只鞋放在一起,除了左右右不同,当真是一模一样。 “大小相同,磨损的位置也一样,就连……”瞎子拿起鞋到处摸了一个遍,最后鼓起勇气,小心闻了一鼻子,“味道也一样……应该是能通掉的那双鞋没错了。” 听到自己的声音,瞎子亦是一愣。 能通是从钟口里掉落,他脚上的鞋却卡在了钟口外的钟架上——这只鞋,竟出现在了它不该出现的地方。 再回想费力够鞋的刘贵枝,瞎子惊,“难不成……能通并不是从钟口里掉出来的?” 刘贵枝不动声色,蹲在瞎子身边,也拿起那两只鞋看起来,平静道,“回想整件事情,难就难在了尸体的位置,钟口下的位置,是完全空心又悬空的,想要将尸体送进去,的确就只有搬梯子和取下撞钟两种。” 她停顿,接着话锋一转,“但如果尸体其实并不是吊在钟里,而是在钟后木头架子的横梁上的话……” 那个位置,紧邻着后面二层小楼的,站在小楼的檐顶上,高一点的人,伸手就能够到,矮一点的人,只要在绳子一头绑上重物,再将重物扔过横梁,就一样可以在架子上挂任何东西了。 瞎子紧紧皱眉,很快在脑海中勾画出画面。 这么说来,他记得白日里那口钟的确不是正正好好平放在架子上的,而是有些许向前倒。 如此,从远远站离撞钟的香客们的角度观察,只是看到一个尸体出现在钟下,其实很难说明它是从钟里来,还是从钟后来。 刘贵枝看那苦大仇深的表情,知他是想到了些什么:“公子看不见,所以不知道,那巨钟的摆放位置十分之巧,几乎可以说,是给凶手提供了得天独厚的机会。其巨大的身体可以遮挡住尸体,让众人看不到尸体吊在上面的真实方法;其稍稍歪斜的角度,更是让众人根本无法分辨,人到底是从钟里,还是从钟外掉出来的。” 用这样的方法,凶手从头到尾都不需要钻进那口钟,他只需通过钟架,将尸体吊到钟后,最后等着大典开始后,爬上钟架后二层小楼的檐顶,在钟后割断麻绳,就万事大吉了——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 割断麻绳后,尸体会贴着木架外侧和二层小楼之间的缝隙坠落,从院中看去,就好像是从钟口掉出的一般。而那二层小楼,因为楼中自带楼梯,且周围没有人住,是任何时间,任何人,不需要发出太大的动静就可以上的。 “当然,这种做法总归是障眼之术,万一有人在钟下抬头看,就一定会发现尸体的位置有问题,但偏偏,这正对钟口之下的位置,被围栏拦 12.午夜刑场 《财神辞职信》全本免费阅读 [] 衙门里,老衙役做了个很长的梦,长到他在梦中根本记不起刚才发生了什么,鼾声如雷。 看到这一幕,小衙役无奈扶额,“咣当”一声倒在椅子上,像一滩烂泥滑到了不能再滑的位置。好在刚送走了张师爷,他心情好,现在看见什么,他都不大会生气。 “呼!” 看着他这副模样,柴有味苦笑:“都跟你说了没事儿了,他把线索偷偷藏在房梁上,就是不想别人知道这事儿是他发现的,你替他认下来,他反而会开心的。” “话是这么说,但这事儿下回能不能别再让我干了。”小衙役从椅子上爬起来,心中苦闷已憋了太久,“我真的说不了这种谎,心虚。” 柴有味撇嘴,没再多说,转头重新扎进了堆成了山的案牍中。 注意到那些东西,小衙役心头涌起熟悉的紧迫感。 “不歇?”,他问。 柴有味:“不歇,小姜去找菜农了,我得等他回来。” 送走真言和尚只是第一步,他今天夜里还有好多事儿要做。 堂中摆了不少案牍,都是和范小舟有关的,有的是户籍簿,有的是范小舟多年前在长山盐场的入职记录,众多信息七零八落分散在不同功能的本子里,要想找全,就得都搬出来,而柴有味这番新翻开的那一摞,是有关当年范小舟杀人冤案的。 六年前范小舟被指控杀死的是一个叫野桃的女人。 野桃和丈夫是外乡人,出事的时候在禹城府还没待满三个月,而据当时收留两人的本地人说,这二人其实另有目的地,去哪里不知道,只知道两夫妻是走到没钱时正好路过禹城,遂决定在此地临时找些杂工做,挣够钱再出发,因此镇子上根本没人知道野桃的丈夫叫什么名字,就连“野桃”二字也是当年房主无意间听丈夫喊起的,只是发音听着相似,是不是这两个字都不确定,但也好过无名无姓的空出一个位置。 案牍上没留画像,六年前或许还能有人记得夫妻二人长什么样子,到现在就难说了。而时至今日也无人可知,就是这么一段临时的短暂过路生活,野桃丈夫究竟是如何跟范入柳勾搭上的,总之,等有人注意到这对外来夫妻时,野桃已经死了。 野桃就是死在永慈寺的。 那个时候,和尚们刚死光,没有能通三人,这里完全就是一片荒芜。 一日镇民上山挑水,路过山寺准备歇脚,在院中过夜时,在水井中发现了野桃的尸体。此后,经衙门调查搜证,范小舟与野桃的秘密逐步浮出水面。 两日之后,他们便在午夜刑场决定对范小舟实施斩首示众的刑法。 * 那一天下大雨,原本是正午刑场,被生生拖成了午夜刑场。 好不容易等到了雨停,衙门在菜市口搭好了台子。原本想着这个时辰不会有人再来看热闹了,却不想路口一开,镇民们便鱼贯而入。 老衙役扯着嗓子住持了一会儿大局,天上便又开始掉点子了。 没一会儿功夫,所有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为了不让大伙儿满身是泥的回家去,他只好加快了进程,催着衙役们赶紧将范小舟带了上来。 大雨之中,范小舟每一步都踩在水里,“噗嗤噗嗤”的声音好像阎王来索命时手里的闷铃。头套被大力扯下,他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好在不是太阳正盛的时候,他不至于睁不开眼。 可没过多久,那瓢泼的雨水就给了他一个教训。 本来就好几天没睡,他的双眼被泥水浇成了猩红色,刺痛的感觉一路从眼珠扎进脑袋深处。他甚至开始祈求一切都快结束吧。 老衙役招呼着一旁的衙役,两人一左一右,将他狠狠摁在了地上。脸和泥亲密接触的那一瞬间,他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老袁!”眼看雨越下越大,老衙役说话的同时,嘴里还在不住往外喷水,他艰难睁开眼睛,向着铡刀之下挥手。那里,正站着今天真正的主角。 “来了!” 刽子手是老衙役的朋友,全名袁幸运,能拿下今天这场行刑,他没少请老衙役喝酒。原本以为下大雨这一切都要毁了,却不想台下依旧是人满为患。 见到这情景,他一下来了力气,扯掉上衣,露出坚实的臂膀,含一口酒,鼓足力气喷在铡刀上,将范小舟的脑袋严丝合缝摆在刀口之下,一呼一吸后,放下了铡刀。 人首分离,范小舟的脑袋落在了篮子里。 老衙役直到那一刻才敢回头看上一眼,天上打闪,一瞬间将铡刀后的袁幸运照亮,他脸上一道血痕,右边的眉头上,带着一颗小痣。 同一时间,惊雷落下,地动山摇。老衙役腿一蹬,从椅子上惊醒。 * 堂中,不知怎么就那么巧,柴有味也正在给小衙役回忆当年旧事。 “人头落地?”小衙役好奇。 “嗯……”柴有味绞尽脑汁回忆,六年前的他刚进衙门不久,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观看斩首极刑,“落在了篮子里算吗?” 小衙役思量片刻,又问,“那尸体和头后来去哪了?” “和现在一样,都是行刑人负责处理,被当时那刽子手带走火化了吧。” “这么说,后来你们也没见到尸体?” “没有。”柴有味摇头,闻小衙役话中有话,“怎么了?” 小衙役犹豫片刻,接着正色道,“看过那种街头戏法吗?戏班子里,就转有一种戏法,演的就是人头落地。那是一种专门的铡刀,刀切下去,头连着脖子会一起掉进机关里,从外面看好像是断了,但里面还连着,刀也没真的砍到肉。” 柴有味惊,眉头跟着紧皱,“你的意思,范小舟当年很可能就是被这种铡刀’救’了?” 小衙役点头,“如果范小舟真的是当年的范小舟,那这就是最有可能也是最合理的答案了,雨大天黑,没人上前仔细查看,只要在铡刀下蒙一块黑布,没人能分出范小舟的脑袋是不是真的掉下来了。” “那不可能啊,那……”,柴有味下意识抗拒,话说一半,他才恍然,“你是说……” 小衙役托手思考,很快证实了柴有味心中猜想,“那刽子手有问题,他是操作铡刀的人,铡刀有问题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没有任何奇怪的表现,只能说明他知道这一切,或许也知道范小舟当年假死的真相。” 他转头问:“当年那刽子手叫什么你还记得吗?后来去哪儿了?” 柴有味在原地愣了一瞬,二话不说就又回头翻起桌上的那些案卷。 “刽子手,刽子手,叫……” “叫袁幸运。”大堂的另一边,冷不丁想起另一个消失已久的声音,“现在应该已经改名了,幸运改作吉祥,人在当苦力,平日里,没事儿给人修修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