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尊早就知道夫君是狐狸变的》 1. 未婚夫 [] 白露之后,一场秋雨一场寒,至今日,已是雨连一旬,添了十重秋寒。 檐下有躲雨的杂役在闲话。一个着蓝衣的弟子“哎”了一声:“都说心里想什么,天就什么样。是不是因为少宗主心里不痛快,老天爷才下这么久的雨?” 另一个绿衣弟子答:“那也得是上面人的心情,老天爷才乐意照顾。像我们这种小鱼小虾,你就是心里乐开了花,天也不见晴。”“千万别!千万别!这天要是晴了,少宗主可要遭殃喽!” 此话一出,檐下几人笑作一团,只有一白衣弟子不发一语。无他,少宗主虽素有宽厚的美名,对待他们这些底层的弟子也不尽是些好脸色。 这几人在他手下吃过苦头,消遣起来也算另一种“大仇得报”。况且,少宗主这桩飞来横祸,颇有些桃色暧昧。 方寸宗少宗主应礼,年少成名,十载筑基,是修真界响当当的人物。他性格温文,又有一幅不错的皮囊,所到之处芳心暗许者不知凡几。然而,就是这样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修真界第一号青年才俊的人身上,绑着一桩荒唐的婚事。 数月前,一女子敲响方寸宗的大门,直言自己与方寸宗少宗主有婚约在身。如今婚期在即,她前来履约。门房见她衣着朴素修为平平,一手拎鸡一手拎鱼,就知道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刚要赶出去,就见她掏出一封前宗主亲笔。 府中老人亲自查看过居然无法辨别,甚而惊扰了久病卧床的宗主。经过宗主之眼,确认是前宗主手书无疑。 一番谈论后得知,这位闻姑娘是前宗主故交之孙,前宗主与她祖父约定两家子女结秦晋之好。只是那时宗主已经婚配,于是这份婚约自然而然延续到下一辈身上,也就是应礼和闻丹歌身上。 莫名其妙多出一份婚约,才从仙盟大比中得胜归来的应礼自然不愿。 不与那些爱慕他的天之骄女们比,这位闻姑娘的颜色,连他房中伺候的丫鬟都不如。当然,方寸宗肯定不是这般肤浅的门派,既然相貌不佳,那前宗主看中的这家人,或许在别的地方有过人之处?再问闻姑娘的修为境界,谁料这姑娘居然说不出来!方寸宗只好当场测试。不测不知道,一测,竟然堪堪到筑基水准?!以她的年纪达到筑基,勉强算得上小有天赋。但应礼平常结交的都是人中龙凤,哪里看得上区区筑基? 于是又问师从何人,想着要是有大能为师,也不妨是一桩妙缘。可那姑娘竟然答承自父母衣钵!九州十八境,可从未听闻过闻姓望族,其父母名姓也籍籍无名。 至此,这桩婚事已经凉了半截。而接下来这位闻姑娘的所作所为,更是让婚事彻底变为不可能。 首先,这位闻姑娘一再表示,是自己前来迎娶少宗主。此言一出,满座哗然。古往今来都是男婚女嫁,哪有女子娶男子的道理? 闻丹歌还不是光说不做,她掏出厚厚一沓汇票交给应礼,说这是聘礼。众人看她神情淡淡不似作伪,还以为真是个出手大方的隐世豪族之后,结果应礼只看了一眼就面色铁青,愤然离场。 有好事者凑近仔细瞧那汇票,瞬间开怀大笑。天爷哎!这可是二百年前的老黄历了,上头写的庄家如意钱庄早就破败,拿着这样的汇票是要去阴曹地府里兑现吗? 这还不算完,闻姑娘明白自己身无分文后,转头跑去接了高额悬赏。方寸宗哪能让她只身前往?派了几个得力弟子和应礼一同前去护卫。结果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最终一行人除了应礼和闻丹歌,无人生还。 谈及此处,难免唏嘘。“可是这也不能全怪闻姑娘。毕竟谁知道乙级妖兽会变成甲级呢?”“可不是!据说那只妖兽的妖丹,足有拳头大小!啧啧啧,也不知道是几百年的妖孽了。”“哎!咱们少宗主也算英雄救美了。如此一来,那位闻姑娘岂不是更加非他不可了?”“英雄救美?她算哪门子美....” 偷闲打趣的几人并不知道,被他们取笑的“哪门子美”就在一墙之隔外。 闻丹歌也纳闷。她在屋里换衣裳,动静不大不小,怎么门口这些人说了半个时辰还没发现?是以当她推门而出时,檐下几人的脸色由红转黑再转白,宛如变脸。 “闻、闻姑娘...”白衣弟子眼尖认出她来,连忙下拜。其余几人俱是一愣。 有个胆大的瞧了她好几眼,自以为小声地和同伴商量:“认错人了吧?这么劣质的粗布麻衣,就是最下等的外门弟子也不这么穿啊。” 闻丹歌朝认出她的弟子一点头,对其他人冒犯的话并无反应:“夕山,往哪走?” “往东边走...您穿过扶桑院就能看到...”白衣弟子给他指了路。闻丹歌得到答案道了声谢,袖下有什么东西灵光一现掷给白衣弟子。 她走路的姿势也不像寻常修士那般潇洒灵动,自有一股温吞深沉的劲儿。就好像所有人都在追求羽化登仙的时候,独她一个脚踏着地,一步步慢慢走着。 被无视的弟子“呸”了一声:“还没当上少夫人呢,就这样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她进不进得了门还不一定呢!”却没得到意料之中的附和。他一回头,同伴们都眼热地看着那回答问题的白衣弟子。 白衣弟子郑重地将打赏的上品灵石收入袖中,笑道:“且走着瞧吧,闻姑娘是有大气运的人。” 夕山,是方寸宗御兽峰辟出来的一块地,专供弟子们狩猎妖兽。而今天闻丹歌要赴的会,显然不是普通弟子的狩猎那么简单。 因为前些天那只甲级妖兽,方寸宗长老认为宗中弟子过于懈怠,必须加紧操练警钟长鸣。 这事本来与闻丹歌无关,但她昨晚挑灯夜读《三句话让夫君为我花八百万灵石》,认为其中一句话十分有道理: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男人的胃。应礼在御兽场上挥洒完汗水,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她适时递上一盅补汤,岂不美哉? 孤身在外打拼多年,闻丹歌最不缺的就是行动力和厨艺。手边没有大补的食材,她就把提亲用的玄凤扒皮炖了,该说不说,不愧是神兽,炖起来飘香十里,五彩云霞在空中盘桓不去,引得方寸宗众人长跪不起,视为祥瑞。 闻丹歌觉得奇怪,她提着玄凤上门时,护卫让她把这只野鸡扔了,说宗里容不下这等污秽之物。 她便以为方寸宗家大业大,连玄凤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怎么又把玄凤死前的求救讯号当成祥瑞膜拜呢?难道方寸宗的宗旨是万物有灵,死者为大?可也未见他们吃斋茹素。 炖完汤,闻丹歌想起应礼很在乎衣着得体,特意回屋换了一身衣裳,也就听见那群杂役弟子的闲话。 那些话或许 2. 存在感 [] 应礼并不是毫无准备的愣头青,作为少宗主,方寸宗每一寸土地他都丈量过,这方水潭也涉过许多回,每处沟壑他都一清二楚。 对于弟子莫名失踪,他心底也有成算:上一次他来此地时不慎将一包迷冥香溶化在水中,本以为水潭可以将其溶解,没想到他低估了迷冥香的威力。若是让长老们发现水中含有迷冥香,他免不了会被怀疑。所以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赶在那之前把人救出来。 毕竟是游龙化形之地,从前应礼下水潭十分小心谨慎,但如今他已经能赤手空拳降服甲级妖兽了,世间鲜有能威胁到他的东西! 怀着对自身实力的极大自信,应礼潜入的非常迅速。避水丸无色无味,入口后人便如鱼般在水中来去自如,不一会儿,他便看到几个失踪的弟子。 真是群弱者。 应礼傲慢地想着,伸手想把缚仙绳捆到几人身上,其中一个弟子却突然睁开眼,瞳孔骤缩,拼命朝他摇头。 那表情不像是见到救星,反倒像见着了什么恐怖的怪物...忽然,身侧甩来一只粗大的腕足,应礼及时闪开,腕足落在一旁的石柱上,瞬间将矗立了百年的巨物抽得粉身碎骨。 他定睛一看,满脸不可置信。这水潭中居然有如此庞然大物!那些弟子不是被迷冥香迷晕的,是被这凶兽抽晕的! “该死!”他暗骂一声,手中化出本命剑摆出迎战的姿势。然而还不等他蓄力吟诀,凶兽率先发起第二道攻击!十数道猩红的阴影遮天蔽日铺面而来,在水下掀起浑浊的风浪。 应礼以剑抵挡,周身护命法宝接连触发,却也只能暂时保他周全。他咬牙坚持了几个来回已经吃力,再这样下去别说救人,自身都难保! 不可能...他可是杀死甲级妖兽的人,这凶兽的等级看起来也不过甲级上下,他一定能战胜! 又是全力一击,落在凶兽身上仍然没有成效,应礼彻底放弃正面迎敌。他看向被束缚在一起的几人,忽然心生一计。 凶兽若是餍足,追击猎物的行动就会迟缓,就是因为他打扰了它的进食,凶兽才会如此狂躁。 那么...应礼全力向几人游去,清醒的弟子还以为他是来救他们的,欣喜若狂地招手:“少宗主!我们在这...”然而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惊喜的表情永远定格在年轻的脸庞上,接着被深渊巨口吞没。 浑浊的潭水染上血腥,失去头颅的躯干很快被四面八方的腕足拆分吞食。应礼见喂食果然有用,雪亮剑身倒映着他眸中闪过的冷光。 那么就别怪少宗主无情!能死在他的剑下也是你们这些杂碎的荣幸! 剑光一闪,却未如预期般刺入血肉之中,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钳制,进退不能。应礼身后如芒在背,直觉有一个比凶兽更难对付的家伙在朝他靠近,这种感觉...谷底那夜他也曾领教过。 “原来是小章鱼?”深水之下声音听不真切,听什么都像隔了渺远汪洋。但巨兽临终的哀嚎却直冲七窍,震天动地。 这是?随着数十根腕足纷纷无力垂落,那股无形的力量也消失了。应礼重回自由,却发现四肢被那声哀嚎震得动弹不得。 “啊,忘记提醒你小章鱼的声音比较大,抱歉。”这回应礼听清了来人的声音,心中一片震惊。 “闻丹歌?是你!” 闻丹歌点点头,指了指不远处还绑着的一群人:“再不救人他们就要死了。” 应礼一怔,难道阻止他的力量不是闻丹歌?可是这水下只有他们两个还清醒...他没忍住,试探着问了一句:“只有你一个人?” “嗯,岸上人搬的救兵没有这么快到。我...担心你,所以跟着下来了。”“担心”两个字有点拗口,她艰难说完,末了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你没事吧?” 本以为听完关心的话对方会感动,没想到应礼脸色更难看了。闻丹歌不解,索性自己去救人,顺便提醒他:“哦对了,小章鱼的妖丹有点特殊,半个时辰内不放到凝魂盏里就会消散。你不是很喜欢收集妖丹吗?” 短短几句话,却让应礼错愕数回。 先不提她管凶兽叫小章鱼,也不提她为什么知道妖丹的特殊保存方式,他喜欢收集妖丹的事,她从何得知? 闻丹歌见他没有动作,一边麻利地喂人吃解毒丸一边指导:“你用剑把妖丹从它体内撬下来,就和上次一样。然后你滴一滴自己的血在上面,让它认主。接着...” “上次?谷底那只甲级凶兽?”应礼急切地打断她的话,疯狂搜寻记忆里的可疑之处:谷底那只甲级妖兽出来以后他就没管过闻丹歌了,以为她活下来是运气好。可现在听她的语气,上次也是她指导自己保存妖丹?为什么他全然不记得! 再结合今日她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可以说明,上次的妖兽也是她解决的!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应礼面色发白,却不妨碍他向妖兽尸体游去。 闻丹歌两手揪着几名弟子的衣领,非常有分寸地没有碰到任何一个人的皮肤,轻轻松松把人带上岸。不过她仍然没有暴露自己,因为她知道应礼一定很想要独占这份功劳。 自家夫君想要这点功劳怎么了?他一没要昂贵的珍奇法器,二没要灵脉灵矿,他只是想要这点虚无缥缈的名声!他有什么错! 她甚至特意留了一个人在下面给应礼救。果然,应礼再露面时不仅带着妖丹,还带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弟子。众人见他毫发无损的回来,惊叹声不绝于耳。恰巧长老们也姗姗来迟,应礼便将水下的惊险遭遇告诉他们。 “所以,少宗主又一次斩杀了甲级凶兽?少宗主实乃我宗之荣耀!放眼九州十八境无人可敌!” 昔日里最享受的夸赞在此刻变得呕哑嘲哳,应礼被众人簇拥着却沉默不语。 闻丹歌...是他小瞧了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女人。 察觉到有什么人在看他,应礼蓦地抬头,眼神与她相触的刹那冷若冰霜,接着迅速撇开目光。 真是男人心,海底针。 闻丹歌托着腮,给补汤念了个恒温诀。 应礼回去后久久无法释怀。这次不一样,这次是闻丹歌斩杀的凶兽,冒领她的功劳使他坐立不安。 还有上次. 3. 少年 [] “算起来,这还是这么多日以来,我们第一次坐下一起用饭。”应礼没有动食盒,而是亲手斟了一盏茶。他斟茶的姿态十分标准优雅,茶烟袅袅中长身玉立,眉眼温柔,如一只仙鹤栖息于此,整个院子也跟着超凡脱俗起来。 如果对面坐的不是闻丹歌就好了。 “闻姑娘,请。”应礼温声道。闻丹歌抖落身上泛起的不适,因为太过震惊于应礼也有这样的一面,忽略了他递过茶盏时特意蜷曲的手指。 但应礼注意到了。虽然只有一瞬,还是能感受到她手掌的粗粝,浑不似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甚至比他常年练剑留下的痕迹更深刻。 倒像个苦役。 他把眼底的嫌恶掩饰得很好,再抬眸时,面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柔和神色。闻丹歌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终于认清这是现实,不是梦魇。 总感觉不太真实。她恍惚着喝了口茶压惊,差点没被这口茶苦死。 见她表情痛苦,应礼笑道:“这是才送来的海外蓬莱,我颇爱它的清苦。初尝口舌生津,再饮回味无穷,不知闻姑娘以为如何?” “...你喜欢喝这个?”闻丹歌默默在心底记下,硬着头皮将剩余茶水一饮而尽,搜查刮肚发表感言,“好茶、好茶,芬芳甘冽,回味无穷。” 看穿她的尴尬无措,应礼暗“嗤”一声牛嚼牡丹,还要摆出一副温情款款的模样徐徐诱之:“看来闻姑娘与我口味相近,也算有缘之人。” 他把“有缘之人”四个字咬的绵密缱绻,两个人明明隔着一桌的距离却如情人低语。 闻丹歌强忍着不去揉耳朵,却止不住脑中迎魁剑的“嗡嗡”剑鸣——本命剑比剑主的感情更敏感,若不是因为对面坐的是未婚夫,恐怕迎魁已经冲上去让人闭嘴了。 上一个这么让她坐立难安的,好像是个修合欢之法的妖道...不行,怎么能如此诋毁自己的未婚夫?她甩开脑中纷杂思绪,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给你炖了汤,你想尝尝吗?” 应礼表情一窒,很快又恢复如常:“多谢闻姑娘。不过我已用过晚膳,此时恐怕无福消享,等晚些时候腹中空空,我一定仔细品尝。” 把冗余的修饰去掉,提取中心意思——谢谢,不喝。 啊,又来这套,还以为今天能成功呢。闻丹歌决定再试一次:“我炖了许久、算了,做汤的材料蛮稀有,对你进阶可能有帮助,真的不喝吗?” 应礼修的是火道,玄凤与他属性相同,有增益功能。 他仍然是那幅滴水不漏的说辞:“劳你费心了,晚些时候我一定...”“那算了。”她起身,闷声道,“这汤太补,你院中的灵植和下人承受不住,我还是带回去吧。” 她怎么知道他把她送来的东西分给下人了!难道她在他院中安插了眼线? 闻丹歌站着等了一会,见他仍然没有挽留的意思,叹了一口气:“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解释也好,道歉也好,只要他开口,她都愿意相信。毕竟相公可是很难找的啊。 “...听说附近有螣蛇作乱为祸一方,我身为少宗主本该前去捉拿。但宗中事务繁杂抽不开身,你...”“要妖丹,是吗?” 她的语气太过冷静,不带一丝失望或者热切,并非应礼预想的任何一种口吻。 他握紧了手里的杯盏,咬牙承认:“是。” 她会答应吗?会为了他做到这种地步吗?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险,却把全部功劳让给他。 “好。” 沉默半晌,终于得来了想要的答案。心中石头落下的同时,冉冉升起的还有更炙热的野望。 果然,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她是没有理智的。 闻丹歌并不知道应礼已经把她划分成“为爱献脑”的人。她只是郁闷今天的计划又失败了,无论是英雌救美,还是抓住男人的胃。 应礼对她抱有极大的恶意,这很莫名,使她追夫之路远超九九八十一难。她很苦恼,也很无助。 但是不能放弃。如果两百岁时不能和“星人”隐修的话,刃毒就会发作,她就会因为迟迟不能突破瓶颈暴毙而亡。每每想到这里,闻丹歌就恨不能剃掉一身修为不做镇族人。 旁的剑修单身就是为剑守身心怀天下,怎么到她这里不成亲就会死!原以为祖父高瞻远瞩给她定下娃娃亲,和“星人”隐修就会变得容易,可到头来还是一盘死局。 不过看应礼今日的态度,她在他心里的形象似乎有所好转?蹲在角落自闭了半晌,闻丹歌重整旗鼓,决定再接再厉。 只是在那之前,要把手里的汤解决了。 玄凤太滋补,可不能随便送人。闻丹歌在杀鸡时被啄出了心理阴影,不想喝汤,思来想去,府中似乎只有一人符合要求。 她赶着去杀螣蛇取妖丹,足尖一点便到了目的地——一处看着十分齐整,内里却落魄陈旧的小院。这院子既不像下人住的,也不像主人家住的。介于二者之间,住在这的人一定身份微妙。 但闻丹歌并没有这些概念,她只是在打听应礼的一众亲戚时发现他有个弟弟住在这里,秉持着做个好嫂嫂的原则,她时不时会送点东西过来。 今天来的似乎很及时? 见院子门口围了一群下人,趾高气昂气势汹汹,那个衣着单薄的少年则坐在地上止不住颤抖。闻丹歌微蹙眉心,忍耐许久的迎魁剑霎时出鞘,只剑风就挥倒一片。 “半妖之子还真把自己当做主子了?也不看看你的根骨,连最基本的引气入体都不行,还活着做...”领头的下人脏话才骂到一半,整个人突然倒下。少年低垂长发下的眼睫轻轻扇动,知道她又来了。 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神出鬼没,却不带恶意,甚至经常救他于水火,让他在方寸宗的日子好过不少。 但他深知天上不会掉馅饼,一切“善意”都伴随着代价。只是目前,他尚且不知道代价有多大。 随便什么代价都行,他孑然一身,已经没有能被榨取的价值了。 “咳、咳咳...谢谢你。”如往常一般,他避开了她搀扶的手。他虽然身上带伤,但自尊心很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让别人搀扶。 闻丹歌一边用剑替他扫开路上的障碍,一边问:“你的身体比上次更差了,你做了什么?” 少年动作微顿,凌乱但整洁的乌发蹭过她的手臂。虽然行走缓慢,但闻丹歌还是看 4. 螣蛇 [] 方寸宗辖境,无名村。 “阿婆请问,您知道乱葬岗怎么走吗?” 秋雨连绵,让本就狭窄的山间小道泥泞难行。深沉夜色下阴风阵阵,似乎暗含着亡灵的哀嚎。陈阿婆走得心力交瘁,猝不及防听到人声,吓得腿脚一软,险些跌下田埂。 “您当心。”声音近到耳边才听清是个女声,陈阿婆被她扶着站起身,嘴里还提着一口气胆战心惊道:“谢、谢谢女娃子。” 闻丹歌带着斗笠,一身玄衣隐于夜色,整个人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她扶着老人走过最艰险的路段,把问题重复一遍:“您知道乱葬岗怎么走吗?” 陈阿婆那一口气好险没提上来。她颤抖着指了一个方向,忍不住提醒:“女娃子,最近我们这邪门得很,老是莫名其妙死人。这村里啊能跑的都跑了,连我都跑出来了,你怎么、你怎么还要去乱葬岗呢?” 趁老人不注意给她贴了张“平安符”,闻丹歌解释:“您听说过方寸宗吗?我是宗里派来降妖除魔的,您放心,明个你就能回来颐养天年啦。” “原来是方寸宗的小道长!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见阿婆越走越远,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闻丹歌压低斗笠,缓步往乱葬岗的方向走去。 既然村里人都走光了,她就没必要隐藏气息。 螣蛇,火神,其神性柔而口毒,司火光、怪异、惊恐、梦寐、妖邪、蛊惑之事。恰好又能炖成补汤。但这次闻丹歌吸取教训,应礼既然只说了取妖丹,她也懒得去做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杀了便是。 乱葬岗已经被妖兽破坏得不成样子。雨势渐大,滂沱之下石碑倒塌,露出坟包中阴森白骨。鸱鸺嚎啕,天鼠倒悬,黑夜中的生灵静静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如鬼魅之眼。 方才那阿婆说村里人莫名其妙死掉...结合几具新尸体的死法,这螣蛇用的应该是梦寐术,于梦中杀人。 这就难办了啊...乱葬岗里怎么睡得着。闻丹歌掂了掂手中剑,本想直接逼出妖兽,运气时却突然遭遇堵塞,竟是刃毒又发作。 二百岁时解刃毒是死限,这并不意味着二百岁之前刃毒就不会发作,只是能被压下去而已。按理来说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动用太多力量,可既然应礼要求了,她还能拒绝吗? 硬的不行就委婉点。闻丹歌席地而坐,随意挑选一位幸运儿的墓碑当靠垫,头一低眼一闭就开始催眠自己。 秋夜寒气入体,比雨水更冰凉的却是体内的刃毒。她默念太上玄经调整内息,将筋脉中逆行的那股邪气一一拔除,却在与其中一股力量缠斗时坠进了无垠的黑暗。 黑暗如潮水将她包裹,天地六感被剥夺,宛如新生的混沌。 熟悉的一幕。 她看见年轻的自己缓缓上前,一对稚子惊恐地看着她,浑身颤抖却逃脱不能。 又是这一幕。 她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逃避这铭刻在心底的罪孽。但刃毒就是要她看清自己的劣迹,逼她直视一切。 提剑,挥剑。 刹那被拉长成永恒,意外溅到她眼里的血液化作无边血色,耳边有雷声炸开,模糊轰鸣。 然后归于沉寂。 “看够笑话了吗?”闻丹歌问。 下一瞬,战无不胜的迎魁剑抵上螣蛇七寸。妖兽似乎不明白她是如何挣脱梦寐的,鳞甲坚硬的蛇尾重重向她甩来。闻丹歌身形岿然不动,手中剑意寒芒四射,胜过雨夜惨淡的月光。 剑诀落下,再坚硬的鳞甲都化为齑粉。螣蛇嘶吼着想要摆脱她的穷追不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迎魁的影子剑起剑落。霎时血花四溅,巨兽冲天吼出最后一声,接着便徒然倒地,激起一片泥星。 闻丹歌缓慢起身,似乎还因为余毒未消而身形不稳,勉力以剑做支撑才能站直。螣蛇死不瞑目的竖瞳中突然爆发出一道寒光,庞然身躯山崩地裂般倒向她。 闻丹歌掀起眼帘,提剑于凌空一斩,迎魁裹挟纯正剑气在黑夜中燃烧,宛如陨石坠地,烽火燎原。 这一次,螣蛇再没有机会发出哀嚎。 螣蛇烧烤的气味并不好闻,她割下衣袍一角蒙住口鼻才得以继续行动。意外的是,这只妖兽的妖丹比想象得还要小,恐怕不能让应礼满意。 可她已经很疲惫了,现在只想回去一觉睡到天亮。 抱着这样的念头才走了两步,沉重的步伐硬生生拐了弯。 闻丹歌压低斗笠长叹一口气。 深夜,少宗主书房的灯还亮着。门房时不时抬头瞄一眼又迅速收回去,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什么“这不合规矩”“闻姑娘看见可怎么办”之类的话。 “我看见了,如何?”她问。 门房被她吓得险些惊叫出声,捂着嘴压低声音同她说话:“闻、闻姑娘你误会了,少宗主他没有和别的姑娘谈情说爱!” 闻丹歌:“...我信你。但我找你们少宗主有事,现在可以进去吗?” 门房神色复杂:“按理来说是可以的...但、但您千万别说是我放您进去的啊!千万别!” 闻丹歌点点头,脚下一轻便越过院墙。她也看到书房里一灯如豆的光亮,礼节性地招呼了一声:“是我。” 窗上人影的动作突然剧烈起来,屋内传来桌椅相撞的动静。闻丹歌耐着性子数了十个数,待数字归零时,门开了。 她默默收回踹门的腿,献上诚挚的问候:“晚上好。” 应礼衣冠整齐,鬓发未乱,只袖口沾了一点墨迹,刚才应该是在书房里写字。因她深夜造访,面带愠怒:“闻姑娘好兴致,这个时辰还不与周公相会?” 闻丹歌歪头,不解:“你亦未寝,我打扰到你了吗?” 应礼:“......”每次和她说话都能气个半死!看在她还有点用的份上,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一点怒火:“深夜来访,可有要事?”言外之意是没有要紧事就滚出去! 闻丹歌“哦”了一声,拿出凝魂盏:“你要的东西。” 凝魂盏中,一大一小两颗猩红妖丹漂浮着,只一眼应礼就能看出它们来历不凡。他下意识想要夺过凝魂盏,却被闻丹歌避开。 她指了指他身后不知何时现身的女子,眨眨眼:“不和我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 “闻姑娘不要误会,我偶得了一卷山水大师的画作,听闻少宗主于水墨画上造诣颇深,这才星夜来访。” 自称是“拂月宗宗主之女贺兰时”的年轻女子请她坐下,又递茶给她,前前后后地忙活,比应礼更像这间书房的主人。 应礼则仔细查看着凝魂盏中的两颗妖丹,神色晦暗不明。 “前几日才收到的海外蓬莱,可合姑娘胃口?”贺兰时问。她杏眼温润,柳眉似黛,在深秋的夜里仍只穿了一件薄纱,婀娜多姿,飘飘欲仙。 闻丹歌惊讶:“又是海外蓬莱?” 这难道是什么很流行的冷门小众茶饮吗?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喝。 贺兰时也是一惊: 5. 地契 [] 喝下据说引自三圣山的泉水后,应礼总算缓过劲。他刻意忽略右手的疼痛,低垂着眼眸,不经意流露出一股脆弱感:“咳、咳,让你见笑了。” 闻丹歌点头又摇头:“是我鲁莽了,不知道你...”不知道如今修真界的水平倒退了这么多,仙盟第一的修士居然轻易就会骨折。她转了转手腕,清脆的骨骼摩擦声让应礼汗毛直立,仿佛他另一只完好的胳膊也不保了。 她究竟是什么人...他险些连表面的微笑都维持不住,表情有一瞬间的龟裂。 “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谢过你呢。宗中实在抽不出人手,幸亏闻姑娘侠肝义胆,除了这妖兽。”他没有再动手,却自信在如此灯光如此角度下,她一定会被他迷住。他花了大把心思在这间书房的采光上,每次他约那些世家女至此欣赏书画,她们的表情都骗不了人。 他出身高贵,天资聪颖又容貌俊朗,闻丹歌爱慕他也在常理之中。 虽然听不到应礼的心声,但识海中的迎魁剑还是“嗡嗡”作鸣。闻丹歌揉了揉鼻尖,总觉得有什么人在说她坏话。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只是近来妖兽出没的频率是否太过频繁?宗中可有擅易经卜卦之术的长老?若有,最好还是请长老算一算哪里出了问题。” 应礼面上仔细应下,心中却是不屑:妖兽多?妖兽多还不好吗?只要有她在,岂不是想要多少妖丹就有多少妖丹。古法说吸收妖丹有助于境界突破,他卡在元婴境两年有余,而杨柳宗那个杨淮隐隐有突破之势,他可不能被杨淮压了一头! 但他也不愿意承认,闻丹歌这个筑基比他更强。方寸宗的测验石不可能出错,要想短时间内提升能力,除非... “闻姑娘,那日水下你凭一己之力杀死妖兽,实在是勇猛非凡。我观你之水准,应远超筑基之上,不知那日测验是否...有什么误会?” 松弛已久的某根弦被这句话触动,闻丹歌缓缓眨了眨眼,“唔”了一声:“应当是没错的。只是我家传了一些秘法,对付妖兽十分有效。” 应礼举杯的动作一顿,状似不经意地问:“哦?家传的秘法?” “嗯。家传的。”闻丹歌道,“等你我成亲之后,我自然会告诉你。” 这是“镇”与生俱来的能力,等他们成亲了,有她护着,他自然不用惧怕妖兽。 可话落在应礼耳里,却变成另一种意思:不和她成亲,免谈。 居然威胁他?他差点掩不住眸底的暗火,语气也冷了下来:“看来是十分紧要的机密,我不知有没有那个福气知道。夜已经深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有不便。闻姑娘若无事便请回吧。” 闻丹歌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态度,明明贺兰时走后他们之间的气氛还挺不错的,这才过了多久?可前辈追夫的经验犹言在耳:过犹不及,以退为进。她便没有再说什么,干脆利落地走了。 等着她坦白道歉的应礼:?她怎么走了?她怎么就走了!她不是爱慕他吗!她这么一走了之,显得他很自作多情。 “闻、丹、歌...”种种屈辱交织在一起,应礼怒火中烧。她且等着,他一定要她痛哭流涕!追悔莫及! 折腾了大半夜,强撑着最后一丝气力把东西交给应礼,回到住处的闻丹歌浑身疲累。 刃毒比她想象的更难捱、发作的更快,她现在就像一颗劣质火药,随时可能爆炸。如果不想梦中暴毙,最好的选择就是立刻和“星人”隐修。但她谨遵前辈教训,不愿强求。 “星人”于镇族人而言,是夜空中唯一的明亮,当然要小心呵护、万般仔细。反过来,“星人”也会尽力回馈他们、温暖他们,在得到呼应时从空中坠下,抚慰他们干涸的心灵。 ...可我的“星人”,好像不会回应我... 也许是刃毒发作,也许是雨水冰凉。在这个即将独身一人迎来二百岁生辰的秋夜里,从不伤怀的闻丹歌,罕见地迷茫了。 恍惚中,她的神识飘到那处破旧小院,落在少年的枕边。 少年似乎感受到了这股威压,不自觉地裹紧薄被向床榻内侧了侧,刚好空出能够容纳一人的位置。她的神识就这么迷迷糊糊地躺下,一夜无梦。 镇族人身体强健,一觉之后伤痛疲惫统统一扫而空。次日醒来,只有少年对着空荡的身侧出神许久。 今日无事,闻丹歌想着昨晚和应礼不欢而散,他应该不想见到自己。便准备下山继续采办成婚所需的东西。 她活得岁数有些长,从前囤积的汇票都过时了,大部分难以兑现。而她的钱在盘下两座山三条灵矿四道仙水十几家珍宝阁后所剩无几,有些捉襟见肘。 在她的计划中,成亲的成本非常高。首先,成亲头几年,丈夫一定会想家,所以她必须在方寸宗附近买一座院子;其次,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难免会腻味,万一丈夫想要周游修真界,难道要四处借住吗?所以修真界各个著名景点也要有房产;再次,玩够了想要修行,临时找一处灵气充足的洞府可不行,所以她还要买几个秘境。至于为什么是几个,当然是因为修士的属性虽然是固定的,保不齐丈夫想要跨界呢?难道她还要阻拦吗? 如此算下来,闻丹歌起码要拥有一百张地契。经过这么多年不懈努力,她已经收齐九十九张,只差方寸宗附近这一张。 也是最难办的一张。 原因无他,方寸宗附近的地产全部被方寸宗的人攥在手里,要想在不惊动应礼的情况下买一座气派宅院,属实不易。她来方寸宗半月有余,前前后后看了几十处院子,没有一处满意。 领她看房的房牙实在受不了了,一边擦汗一边赔笑:“这位...公子。您已经看了大半个月了,还没有入得了您法眼的吗?再看下去可就没屋了。” 房牙一开始是不想接这个单子的。此人一身麻布衣裳,相貌平平气质平平,一看就是个穷酸家伙。但奈何、奈何给的实在是多,就算半个月都耗在这一位身上没开单,他也不亏。 只是大方归大方...眼光实在是高。房牙欲哭无泪,颤抖着掏出最后一份地契,念道:“乾坤街二道门,十进的屋子,坐北朝南,春兰秋菊青松灰柏一应都有!正中有个曲水池塘,寓意...”他话才说到一半,闻丹歌摆了摆手:“你只告诉我,前主人是谁。” 房牙眼睛一亮,以为有戏:“是拂月宗!拂月宗与我们宗是世交,从前在这附近有不少院子。只是十年前拂月宗宗主意外去世后,拂月宗就没落了,房产也是一处连着一处地卖。他们卖得急,价格也实惠。这不,就剩这最后一套啦!您要可赶紧的。” 拂月宗 6. 安全感 [] 说实话,得知这座屋子的前房主是贺兰时,闻丹歌有一瞬间想要放弃。但方寸宗附近实在没有合适的选择,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看房。 几人穿廊步庭,贺兰时对院中每一处景致、布局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闻丹歌越看越满意,心道,就它了。 贺兰时却把她的面无表情当做不满意,礼貌的笑有些挂不住。她抿了抿唇,在池塘前站定,使出杀手锏:“不瞒文公子说,这个院子,原本我们家小姐是不舍得卖出去的。” 闻丹歌颔首:“那就不要卖了。” 贺兰时:......这要她怎么接话? 房牙深谙这些专业术语,忙递了台阶:“这样好的院子当然舍不得。只是我们这边也是真心喜欢,不知姑娘愿不愿意割爱。” 得了台阶,贺兰时深吸一口气,眼眶微微泛红:“可家中横生变故,众叔伯对前宗主留给我家小姐的遗产虎视眈眈,我家小姐迫不得已,才、才要把这间屋子卖了......”谈及伤心事,贺兰时以帕抹泪,暗自垂泪。真正的阿扇也眼眶一红,呜咽起来。就连房牙都连连叹气,为此感到悲伤。 闻丹歌:完全哭不出来,要掐自己一把配合他们吗? 贺兰时兀自黯然神伤片刻,竟像真的沉浸在了巨大悲伤中不能回神。阿扇见闻丹歌仍然不为所动,一口银牙好险没被咬碎,没忍住替她家小姐出头:“你若是诚心要,我家小姐也不是不能忍痛!” 终于谈到点子上了。闻丹歌长舒一口气,点头:“你开个价。” 阿扇在心底冷哼一声,决定用天价狠狠羞辱这个无情的人:“低于五十万上品灵石,不卖!” 五十万上品灵石?!房牙差点叫出声。这、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同等规格的院子,装潢再精细也不会超过二十万上品灵石,这小丫鬟莫不是不知道市价在这胡乱要价! 阿扇当然知道这个价格有多离谱!她故意为之,就是想看这个人破防!因为她越看,越觉得这个文公子和应礼莫名其妙冒出来坏了姑娘好事的未婚妻一样让人生厌!穿得破烂,长得普通,她要狠狠羞辱他,就像在羞辱闻丹歌一样! 房牙刚要展示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就听到闻丹歌用最冷静的语气说出最炸裂的话:“这么便宜?你们前宗主知道他的房子被贱卖吗?棺材板还压得住吗?” 她倒不是炫富或者故意气人,只是单纯地认为和她买的灵脉仙水山头比起来,这都不算跳楼价了,简直是跳崖价。 “既然是很重要的遗物,还是好好对待吧。纵使急缺钱,也不能这么作践。”她又补充一句,阿扇差点没被她气死,咬牙切齿道:“何必找这样的借口?买不起就滚......”然而“滚”字还没说出口,她傻眼了。 不止她,房牙也傻眼了。 因为闻丹歌从灰扑扑的乾坤袋里,掏出了一沓汇票。不、不能说是一沓,是一长条、一连串,宛如千里江山图的汇票。 “现下的钱庄没有一口气能取出一万上品灵石的,所以只能东一家西一家的给你。”说这话时,闻丹歌还颇为不好意思。她也没想到现在的钱庄库存这么少,她只是去了几次,号称开遍九州十八境的几家钱庄就纷纷宣告库存告罄。 贺兰时到底是世家女,这点场面还是能应付的,但阿扇和房牙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数额,惊呼不止。 “要核验吗?”闻丹歌问。 阿扇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一张汇票翻来覆去地检查,试图找出作假的痕迹。 毕竟闻丹歌就像随意撒了一把废纸一样把这些汇票撒出来了! 可惜的是,她没能如愿。这些是货真价实的汇票。贺兰时粗略一扫,闻丹歌很大可能还给多了。 阿扇犹不死心,试图找出破绽:“不对!你的汇票这么老了,还有这张,这个钱庄听都没听过......”“够了。” 贺兰时呵斥一声,不愿受闻丹歌的恩惠,施了一礼:“之前是我考虑不周,文公子把多余的汇票收回去吧。” 闻丹歌摇头:“你、额你家小姐不是因父去世很伤心吗?其实比起男人,金钱更能治愈伤痛。”毕竟是买情敌的房子做婚房,总感觉要付人家很大一笔精神损失费。 贺兰时怔了怔,也只当她是个人傻钱多的,为避免夜长梦多,当即就签了文书。闻丹歌得了一间好屋子,贺兰时得了很大一笔钱,两方心情都很好。只是阿扇很不服气,于是闻丹歌临出门前又听了一耳八卦。 “...小姐...你何必看这种人的眼色...那莫公子对你言听计从,哪里会差这点钱...你放心...莫公子一定会娶你的!” 又在说她啊......不对?莫公子? 闻丹歌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凝神再去听,男主角却真的变了。 只听得贺兰时依旧温声款款,如珠似玉:“阿扇你莫要胡说,传出去于我、于莫公子都不利。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相信莫哥哥。” 闻丹歌诧异:她怎么有这么多好哥哥?不过也是了,应礼还说她是他妹妹呢,也许他们这些世家子都很喜欢认亲吧。 “小姐!你就是太心软了!你已经等了莫公子这么多年,可眼下你等不起了呀!宗主去世后,各长老虎视眈眈,门派内外乱成一锅粥...就连这最后一处宅邸都要变卖了,可他家里还是不肯松口,难道小姐你当真甘心吗!” 这下倒和应礼不一样了,看来莫公子这边的进度更快一点,只是家里人不同意。 闻丹歌听得啧啧称奇,却也十分赞同贺兰时的做法,做人嘛,当然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喽。当然她除外。“镇”一生只有一个“星人”,在他们族里,无论男女老少,乱勾搭别人可是要被打的! 但是呢,贺兰时的做法,倒真拓宽了她的思路。 解决完一桩心事,闻丹歌心情大好,又顺手揭了几张悬赏令上山捉妖。 她的直觉没错,方寸宗附近妖兽出没的频率越来越高,而且时不时会冒出乙级甚至甲级的高阶妖兽。但应礼对这件事的反应太过平淡,她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隐居山林太久,外面的世界已经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应礼的水平她也知道,实在很难相信现在的修士能轻松对付妖兽。 上一次谷底的突发状况,她本来能够应对。但应礼带过去的人毫无组织纪律,一见妖兽等级远在他们之上便乱了阵脚,那妖兽本体不难对付,可它有个怪招——眼里有诡异的光,和它对视的人,会变成木偶。 所以跟着去的那几个其实没死,只是都变成木偶了,解除方法也简单,晒上七七四十九天就能恢复。闻丹歌便把一串木偶人寄存在朋友那,时间到了再去拿。 至于为什么不还给方寸宗么......她直觉这事有些不对劲,便存了自个把事解决了向应礼邀功的心思。前辈追夫宝典有云:女人的魅力不在外表的弯弯绕绕上,在“安全感”上。这个“安全感”有些抽象,总得来说就是,强大。 只要你足够强大,伴侣就能放心把身心托付。 别的方面她也许会谦虚一下,但就“强大”而言—— 寒芒闪过,剑下兽首又添一颗。群峰之外 7. 梅开二度 [] 领头那人显然和方寸宗大多数人一样,根本不认识闻丹歌,自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见她衣着朴素,浑身上下也看不出修为等级,嗤笑一声:“让开!否则连你一起收拾了!” 闻丹歌没有动作。她本不欲生事,何况动静闹大了势必会惊动宴上的人,便克制了语气道:“刚才是哪个人,动的他?” 闻此,少年眼睫微微一颤。他试图提醒她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但他现在连呼吸都艰难,遑论开口说话? 他知道这群人受谁指使,那是她惹不起的人,他不值得她冒这个险...... 然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的声音,也被那伙人的嘲弄掩盖。与前几次遇到的人不同,闻丹歌能看出他们的修为都在筑基之上,行动也更有章法,不是随随便便看人不爽就冲上来打骂一番的类型。她向蜷缩着的少年投去一眼,发现他怀里死死捂着什么东西,心中有了成算。 “嘁,少废话!你既然要替那杂种出头,就连你一起打!”说罢,几个人各自挥舞着武器冲了上来。闻丹歌迅速捞起地上的人,侧身闪过几人的攻击,却始终没有拔剑。 即使带着个昏迷的“累赘”,她的身法依旧快如闪电,无论几人怎么辨别,都无法摸到她的衣角。领头的褐衣弟子骂了一声,手指作哨,唤来一只黑鸟。 “去!”随他一声令下,那黑鸟自高空俯身冲下,巨大的双翅破空而来,发出尖锐声响,朝正被几人围攻的闻丹歌袭去。 闻丹歌随手折了一枝灌木做剑抵挡其余人的攻势。她的出手实在狠辣,招招纵不致命,却足以让几人节节败退,一拦一劈,光是剑风就让旁人不敢近身。 几个弟子面上都挂了彩,她却仍然从容,那几人一咬牙,使出最后的招数,结成阵法全力一击。 恰在此时,黑鸟加入战局,却不是冲着闻丹歌来的,而是脖子一抬,利爪就要落在昏迷的少年脸上。闻丹歌眼风一扫,树枝一分为二,一枝如箭镞般穿破黑鸟喉咙,将它死死定在墙上,另一枝则狠狠抽了褐衣弟子一鞭,对面立时腿软,“噗通”一声给她跪下。 她分明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年轻人,手中拿的也不是什么绝世神兵。可她站在那里,手里的枝条“滴滴哒哒”淌着血,倒让人觉着她是什么一夫当关的大将军,一人一剑守着城门,旁人轻易不敢上前。 “滚。”闻丹歌运了运气,压下眼底翻涌的血雾与杀气,却止不住识海中的动荡。 本来她下手收了力,以为不见血就不会触发刃毒。但没想到那只鸟会偷袭,一时不察见了血,刃毒便如见风就长的野草,得寸进尺。 她再一次意识到,和应礼的婚事,不能再拖了。 只是眼下解毒要紧,往常她都是忍过去的,这次...... 一只冰冷的手落在她蹙起的眉峰上,试图替她抚平内心的躁动。而随着那只手轻柔的动作,闻丹歌竟然觉得,体内狂躁紊乱的气息渐渐平复下来,最终归于宁静。 她怔了一瞬,眼中恢复平静,看清了面前的人。 那群弟子不知何时逃走了,他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见她恢复正常,少年松了口气。他抿抿唇,神色十分复杂,最终也只说了一句自认识以来他说过无数次的,“谢谢”。 闻丹歌摆摆手,先检查起他的伤势:“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他解释,“你是来参加家宴的吧,留在这里比较安全。” “安全?”她不解,“出什么事了吗?” 少年垂下头,缓缓松开手臂,给她看怀里的东西:“宗里丢了东西......但这个是我自己挣来的!他们找不到贼人,便想捉了我去替罪。” 只瞥了一眼他怀里的匣子,闻丹歌便收回目光,改为打量他身上的伤。其实从外表来看,除了衣衫脏了点皱了点,看不出他挨了打。 这点闻丹歌大概能猜出来:到底是宗主的儿子,虽然是排在很后头的庶出,其他人欺负他时不敢留下明显的把柄。 他吃得不好,伤药也用不起好的,又三天两头的捱一遭,就像墙缝里的野草一样。 闻丹歌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先前她照顾他只是顺带,是因为应礼顺便漏了一点关心给他,自然不能次次及时赶到。但这一次,她无比庆幸自己赶到了。 “那你呢?他们既已盯上了你,放你一个人回去岂不是更危险?”她决心要送他回去,少年挣扎了几下,拗不过她,只好作罢。 偏在这时,听见一墙之隔的杂役说:“人还没找着?少宗主可是特意吩咐过那位来!” 应礼?他在找谁? 闻丹歌动作一顿,少年的耳力没有她那么好,问:“怎么了?” “人是我领过来的!就一定在这!”“那她能跑到哪里去?” 她听出后头说话的那个人就是领她过来的下人,应礼竟是在找她?这下可两难了。少年早就习惯看人脸色,一眼便看穿她的为难,低声道:“你要有事的话就先走吧,我一个人也可以。” 他要是不说这话,闻丹歌或许能狠下心一走了之。可他开口才说了一句就咳嗽不止,脆弱得风一吹就会散的模样,她哪里能放心? 当下便扶着人起来往他住处方向走:“我能有什么事?你的伤要紧。” 少年轻轻“嗯”了声,面上不自觉流露出浅浅的笑。然而这笑没能维持多久,就在路过筵席的时候,被里面传来的乐声打断。 家宴,家宴。庶子是不属于这个家的。其乐融融、欢声笑语是不属于他的。 身上一阵一阵的疼。他垂下眼睫,又抱紧怀里的匣子,小心翼翼地把身体往她那侧倾斜了一点。 他发誓,只有一点点。 闻丹歌却在他靠过来的瞬间突然停下脚步。因为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到了她的脖颈,撩起一片酥痒。她侧过脸,恍惚中看到少年头上冒出了一对耳朵? 他忙站直身,问:“怎、怎么了?” 一眨眼的功夫,耳朵又不见了。她只当是自己看差了,想起还有地契没给应礼,对他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他也不问她要去干什么,乖乖点头。她犹不放心,往他怀里塞了张符纸:“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把它撕了。我感应到就会过来。” “嗯。”他把符纸和匣子一起收好,目送她离开。 看着她迈入那片笙歌里。 家宴上,应礼作为少宗主,向来是众星捧月万众瞩目的存在,但今天他却没什么心思理会这群人的吹捧。 下属在他耳边汇报:“少宗主,派出去的人被打回来了。” 他皱眉:“一群废物!连个没有修为的杂种都打不过?还养着他们干什么!扔出去喂狼!” 这狼可不是普通的野狼,是应礼花大价钱买来的蛛狼,养在御兽峰最僻静的角落。蛛狼食人,据说连魂魄都能啃干净! 下属不禁后背生寒,战战兢兢道:“他们说、半路冒出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将他们打了一顿!” “那小子还有帮手?”应礼冷哼一声,“无论是谁,两个一起捉了打!” “是!” 下属领了命出去,刚巧与闻丹歌擦肩而过。闻丹歌顿了顿,嗅出他身上的气味有些不对劲,却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刃毒不仅会扰乱心神, 8. 离开 [] 闻丹歌的动作很快,骨折的声响却不小,众人再度愣住。 宗主夫人立时慌了:“你对修言做了什么?快!快叫医修来!”贺兰时一面安抚宗主夫人,一面有条不紊地维持局面:“去请妙春长老来,要快;阿扇,你去我房里把那颗回魂丹拿来,要成色最深的那颗,不要寻常的!” 随着她井井有条的安排,场面渐渐恢复正常。众人反应过来,并不是刺客袭击,只是闻丹歌一不小心,让应礼骨折了。 这事十分微妙。首先,以应礼的体魄,他不该这么脆弱;而以闻丹歌的修为,她不该这么实力强劲。所以,到底是少宗主变柔弱了,还是闻丹歌变强了? 应礼明显感觉到众人看他的目光多了一分探究,甚至掺杂着隐隐的怀疑。他挥退想要上前查看伤势的人,强颜欢笑:“小伤而已,何必兴师动众?” 柳夫人嗤笑一声:“少宗主可不要逞强。那声音,啧啧啧,光听着就让人觉得疼!还是贺兰姑娘心细,随身带着回魂丹。” 应礼哪肯在她面前吃亏,强忍着疼用受伤的那只手举起酒樽,敬了一杯:“多谢姑姑关心。” 他伪装得很好,旁人看不出区别,贺兰时却因为离得近,看清了他杯中的涟漪。 她盈盈一笑,轻易将话头转了出去:“因为身体孱弱,所以时常需要备些药在身边。听说柳长老前些日子受了伤一直不好,夫人若有需要,尽管和我开口。” 书房那晚应礼还认为贺兰时气性大,这时候又品出她的体贴来。几人嘴上机锋打了几个来回,闻丹歌见没人提她,应礼的伤又有人照顾,便想走。 地契看来是送不出去了,少年还在外面等她。如今天气愈发冷,还有人存心与他不对付,她耽误的时间够久了。 应礼却不可能让她走。 他平白无故在她手下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不可能不讨回来。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她不服管教在先,方寸宗可不需要一个粗鲁的野蛮人做宗主夫人! 无需他动手,只消一个眼神,就有人会意,开了个头:“闻姑娘修为虽然不高,却很有一把子力气。不知师从哪位体修前辈?” 短短一句话,既影射她一身蛮力不似正经女儿家,又暗讽她出身低微没有名师指导。毕竟体修在当今好风雅的修真界可是最不入流的,只有那等没有半点灵性的蛮夷才会走体修的路子,要是哪家姑娘和体修沾了边,恨不能从此不再修行! 可那都是暗地里说的,明面上体修还是同剑修医修乐修等并称百道。要是因此气愤,又会被人说“凡性不改”。 那人说完,还自觉这番话毫无错处,颇为自得。应礼也满意地暗自点头,短暂地遗忘了手臂的疼痛。 他要她被羞辱、被嘲讽,却又会在她最无助、最难过的时候伸出援手。他最擅长雪中送炭和患难见真情,有信心通过这一招让闻丹歌对他死心塌地。 这一出戏是他早就安排好的,不然闻丹歌怎么配他特地派人去请?原本他还犹豫手底下的人会不会太过火,现在看来...... 应礼眸色幽沉,看向闻丹歌的目光带了几分狠戾。 众人也都噤声,或幸灾乐祸,或看好戏地保持了安静。他们都听出那人的弦外之音,却没有一个想替闻丹歌解围。 没必要为了她去触霉头。 谁料闻丹歌不走寻常路。她像是没有听出话外的讽刺,甚而把它当成一句真诚的夸赞“谦虚”起来:“过誉了,这种事情并不需要什么人教,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发问的应礼爪牙:教什么?教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掰断少宗主的胳膊吗? 柳夫人似乎察觉到什么,饶有兴趣地给闻丹歌递话头:“你敢教他还不敢学呢。不过我也好奇,这么一下就把人胳膊卸了,是用了什么新术法吗?我还不曾听闻。” “这很简单。”闻丹歌还以为把这招教了就能走掉,因此十分热络,“你用拇指掐着阳溪穴......”她讲得相当引人入胜,原本冷眼旁观的众人居然被她吸引,有几个跃跃欲试地在手腕上比划,更有动作快的,已经把别人的胳膊卸下来了。 “嗷!”那人痛呼一声,到底不像应礼那么能忍,眼泪立刻流下来。“罪魁祸首”是个黄衣服的小姑娘,也吓了一跳,忙向闻丹歌求助:“这要、这要怎么装回去啊?” 贺兰时安慰她:“妙春长老马上就来,洛姑娘稍安勿躁。”“不用那么麻烦。” 不知为何,听到闻丹歌这句话,应礼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一些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他下意识想走,却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闻丹歌摁回去。 她的力气确实很大,大到应礼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拿他的手做示范:“也很简单,只需要这样——” 话音落下,一阵清脆的骨骼移位声和一道尖叫交织在一起。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好不容易缓过神的宗主夫人又被吓晕了,这回是彻彻底底地晕了。 妙春长老没白来,贺兰时的回魂丹也有了用武之地,闻丹歌却犯了难。 看应礼的脸色,自己好像把事情搞砸了。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弄伤应礼 9. 失窃 [] 宗主夫人晕倒可不是小事。应宗主重病后,宗中大小事务就都由宗主夫人和几位长老操持,要是宗主夫人也一病不起,应礼尚未长成,日后方寸宗姓应还是姓别的,可就不得而知。 应礼显然也想到这一层,愈发不待见闻丹歌,连探望的机会都没给她:“她来做什么?还嫌不够添乱吗?”贺兰时得了他这句话,端着药渣出门,“碰巧”看见在人群外徘徊的闻丹歌。 这位闻姑娘简直像是从石头逢里蹦出来的一样。她千防万防,把九州十八境所有竞争对手防了个遍,谁知半路杀出一个“未婚妻”。 “闻姑娘也来探望伯母?”贺兰时向她施了一礼,腰肢盈盈,裙袂翩跹。闻丹歌也回一礼,回的却是修士之间的抱拳礼。 贺兰时一怔,笑问:“适才筵席上不方便问,如今只你我二人,便想问问闻姑娘到底师从何处。若当真承自父母衣钵,想必您父母也定是一方大能。” 她太了解应礼了,这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如果闻丹歌实力强劲能为他所用,确实值得他应承下婚事。那她的胜算就小了。 闻丹歌摇头,问:“宗主夫人还好吗?” 贺兰时也没想过轻易就能从她嘴里套出消息,道:“妙春长老说是忧思过重加上......受到惊吓,并无大碍,将养几日便好了。闻姑娘莫要自责,谁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听到宗主夫人没事,闻丹歌松了口气,心中一片愁云惨淡。 贺兰时看出她心有郁结,道:“伯母是个顶好相与的人,你等伯母好了再来赔罪,这事也就翻篇了。” 她本意是借这番话彰显自己与宗主夫人的亲近,不动声色地施压。闻丹歌却眼睛一亮:“贺兰姑娘你既与宗主夫人亲近,能否带我进去探望一番?”她还特意从聘礼中取出一颗复魂丹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如果说回魂丹能救命悬一线的垂危之人,那么复魂丹就能救已经上了生死簿的亡魂。此物珍贵,闻丹歌搜寻了一百多年也才得了两颗,全算在聘礼里了。 贺兰时面露难色:“这......闻姑娘,我也是客居于此,主人家的命令不好违背呀。” 闻丹歌:“如果我有复魂丹呢?能治好宗主夫人。” 贺兰时笑了:“闻姑娘说笑了。复魂丹是多难得的东西啊呀,怀璧其罪,还是不要拿出来了。”单看她表情闻丹歌就知道她没有相信,那么应礼也极有可能以为她在撒谎。要想挽回,就只能从别的地方下手。 “贺兰姑娘,你知道宗里失窃的事吗?”贺兰时没料到话题转变得这么快,却也如实回答:“听说是乾坤长老那里丢了东西,具体丢了什么就不得而知。” 乾坤长老,方寸宗中负责护山大阵的一位大拿。闻丹歌点点头,身形一闪不见了踪影。 贺兰时回到屋内,应礼正闭目养着神,听到她的动静,问:“她走了?” 贺兰时答:“闻姑娘走了。只是......” “只是什么?”他睁开眼,贺兰时低下头,一双柔荑轻轻替他揉着眉头:“只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应礼气笑:“她不高兴?如今这个局面谁高兴?母亲无事也就算了,要是有事......” 他面上闪过一丝狰狞的神情,贺兰时全当看不见,也没有提闻丹歌问了乾坤长老的事。 提了又怎样呢?难道她还能找回失窃的东西? 关于这件事,闻丹歌还当真有点头绪。 乾坤长老掌管护山大阵,他的弟子负责方寸宗辖境各区域的防御阵法,那日应礼带来的一众弟子里,就有一位品级不低的阵修。 木偶人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恢复,到今天才过去一半时间,按理来说是无用的。但闻丹歌知晓她那位友人神通广大,只要钱给够,一切好说。 之前她心疼相公本,一个子也不想多花。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顺利成婚! 友人听完她的理由,笑得直不起身:“闻丹歌、你个天下第一抠门,也有在我手里花钱的时候?没想到啊没想到,我竟然也有从你这赚到钱的一天?” 闻丹歌紧紧攥着钱袋,唇绷成一条直线:“你这种没有相公的人,不懂。” 友人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拍了拍她的手:“好好好,我不懂。你懂,你倒是撒手啊。” 她眼睁睁看着能买小半座宅院的钱如水泼般一去不复返,一口气好险没能喘上来,连带着迎魁也鸣个不停。友人揉了揉耳朵,嫌弃:“让你的本命剑消停会,别影响我发挥。” 迎魁安静了。 友人极擅长解咒,口中念了几句,再火光一现,木偶人便渐渐长大、褪去外表的漆色,变回真正完好的人。 阵修弟子醒来,发现到了陌生的地方,唯一认得的只有闻丹歌,茫然无措:“这里是哪里......” 友人缓缓吐出一口烟,笑得妖冶:“小郎君终于醒啦,这里是阴曹地府呀。” 阵修弟子浑身一震,再看闻丹歌面色青黑有如罗刹,地上摆了一群酷似同门的木偶,面色惨白,直呼“吾命休矣”,又昏了过去。 闻丹歌郁闷极了:“你赔我钱。” 友人无辜眨眼:“他自己昏过去的,干我什么事?要不你再照顾照顾我的生意,我给你打折?” “不了。”一听她还想从自己这掏钱,闻丹歌二话不说,挑起人就走。友人隔着烟雾看她远去的背影,开口:“哎,算算日子,刃毒该发作了吧?你又要去干什么?成不了也没事。天下男人多的是,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闻丹歌头也不回:“不一样。镇一生,只有一颗星星。” 如果找不到引路星,他们也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她能够找到自己的星人,纵使过程艰难,已是万中之幸。 友人吐出最后一口烟,白了天穹一眼:“......死老天倒是公平,一点亏也不肯吃。给了你一分,就要你还十分。” 闻丹歌先是带着人去了之前杀妖兽的山头。这一处她当初就觉得奇怪,只隐约感到是阵法出了问题,她不精此术,便拎了人来看。 阵修弟子叫白衍,是乾坤长老的亲传弟子之一。虽然不擅长与妖兽正面搏斗,看阵法倒是有几分真本事,他一眼看出这里阵眼失效了。 “长老事务繁忙,像这种偏远的地方都是我们在管。我没记错的话,此处应该由楼师兄负责。”白衍一面查看阵法,一面皱眉,“不应该啊,楼师兄是我们之中最勤奋最仔细的,怎么可能犯这么大的错误。” 闻丹歌等着他修好阵法,剑尖一挑又带了人去无名村乱葬岗。果不其然,这里的阵眼,也失效了。 白衍也察觉到这之中的可怕之处,脸色煞白双腿一软,跌到地上。闻丹歌冷了目光,寒芒抵住他脖颈,逼问:“是阵眼失效了,还是失窃了?” 若只是失效,怎么可能一丝灵气也无? 白衍再不敢隐瞒,哆哆嗦嗦道:“是、丢了......” 闻丹歌厉声问:“这里是谁负责?” “也、也是楼师兄......” 她心中一凛,又问:“多少阵法 10. 禁闭室 [] 猝不及防尖声入耳,闻丹歌脑中“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白。待眩晕散去,面前已经聚集起人群,个个都战战兢兢地看着她。 她张了张嘴,想开口喊人把楼泯的尸首妥善收好,喉咙却只能发出气音。 是了,接连数日的杀孽,刃毒会放过她才怪。 她转而向一旁的白衍寻求帮助,谁知白衍早就连滚带爬躲到人群中,倏地与她对视,眼神闪躲满脸惊恐。 他在怕什么? 闻丹歌不解,向他所在迈了两步,人潮瞬间汹涌起来,随着她的靠近连连后退。 她这才发现,不止白衍,在场众人的表情都十分古怪,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 “怎......”她回过头,还以为楼泯卷土重来了,迎魁也确实利刃出鞘挡下一击,动手的却不是尸体凉透了的楼泯。 而是人群中的一位弟子。 “你居然杀了楼师兄!”弟子一身剑修道袍,正是之前夕山上被应礼赞过一回的少年。闻丹歌低咳几声,勉强出声解释:“他入魔了。” 那弟子怒气更盛:“你胡说!楼师兄朝乾夕惕,夙夜匪懈,实乃吾辈楷模!岂容你污名?” 不等闻丹歌解释,有人被激回几分理智,为他增势:“就是!而且入魔?自从千年前仙盟把魔族封印在绝地谷后,九洲十八境哪还有魔?杀人偿命,你莫要狡辩!” “我们都看到你......你杀了楼泯!杀人偿命!”“偿命!” 一层层讨伐在耳边荡开,喧嚣吵得闻丹歌头疼欲裂。她握着滴血的剑,表情沉郁,周身气息低迷,唇上还带了一点鲜红,宛如杀神。而她身后,躺着被一剑穿心的楼泯。此情此景,众人先入为主地认为,她杀了人。 “白衍......你来说。”她不欲辩解,阖眼点了白衍的名。白衍被她这一声唤回神智,见大家都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尤其是自己的师弟,那目光像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丧失了思考能力,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你莫要再威胁他!”那弟子执剑挡在白衍身前,“我认得你。白师兄他们就是因为你才失踪不见的!” 此话一出,众人幡然醒悟,纷纷打量起白衍。对啊,白衍不是、不是死了吗?为什么又突然出现?还出现在楼泯死亡的现场? 白衍腿脚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抱头颤抖不止:“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模样太过可怜,有人不忍出声:“别问他了,或许是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呢?” 他们放过了白衍,却不可能放过闻丹歌。有人悄悄溜走通风报信,又有人撺掇之前出声的那位弟子:“丰蝉师弟?何必与这妖女多费口舌?押去戒律堂就是!” 丰蝉正有此意,举起手上捏碎的联络符:“我已通知戒律堂。诸位同门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楼泯师兄白白牺牲!” 又是一阵叫好,众人围着丰蝉抚掌称赞。无人在意的地方,闻丹歌恢复了些力气,蹲下身,朝楼泯的尸体举起了剑。 剑尖晃着一点日光,没入腐烂的躯壳。一声难以察觉的哀嚎之后,四溢的黑雾瞬间消弭,倒在地上的楼泯变回一具普通的尸体。 魔的尸体如果不及时处理,很可能会污染土地、灵气,甚至人的神智。 做完这些,闻丹歌终于有时间理会一旁又警觉又松懈的人们。警觉是因为,他们始终把她围得水泄不通,唯恐她出逃。松懈是因为......他们好像以为,这样就能困住她? 不管怎样,闻丹歌没想过走。毕竟她要是走了,可就坐实这些人的诬陷了。 她不欲和这群人白费口舌,道:“乾坤长老丢的东西,应该就在楼泯身上。” 沸沸扬扬的人声忽然安静下来。丰蝉恶狠狠瞪她一眼:“空口无凭!我们凭什么信你?” 闻丹歌缓缓眨了眨眼:“那你们又凭什么认为,眼见一定为实。传说传了一千年,三人成虎,真假不知。你连这点都不知道吗?” 她收了剑,干脆就坐在楼泯身边,等戒律堂的人来。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上前一步。 毕竟......楼泯的死相十分可怖,她能若无其事地坐下,其他人却不敢。 丰蝉憋红了脸,欲反驳又苦于词穷,半晌只憋出一句:“如此粗俗,你、你配不上少宗主!” 闻丹歌只觉得莫名其妙:“我同你说人言可畏,你提应礼作甚?我配不上,你配吗?” 她说这番话没有任何挖苦讽刺的意思,纯粹出于好奇。谁知丰蝉听了,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提了剑就要砍她。好在此时戒律堂及时赶到,制止了这场闹剧。 闻丹歌十分配合。她自知无罪,当然不会挑战方寸宗的权威,只犹豫着和戒律堂弟子提了一嘴:“麻烦你代传应礼,我有话对他说。” 宗中弟子入魔这种大事还是有必要让掌权者知道。 戒律堂弟子正往她手上缠缚仙索,闻言敷衍地点了点头,心中想的却是:进了戒律堂的,十个有九个说要找少宗主喊冤,你算什么人,也配? 方寸宗不愧是仙盟盟主之位的有力竞争者,连禁闭室都造得十分气派。磐石做底,坚木做柱,处处透露着威严。 闻丹歌却一眼看出,这都是些表面功夫。有心者想逃,哪里都是破绽。 她若是想走,别说禁闭室,绝地谷都不一定拦得住。可她既然来了,就要拿了真相清清白白地走。 禁闭室没有门,进出都有传送阵,只有头顶高高开着一小扇窗。如此环境下,气味当然不会好闻,她本就因为刃毒发作头昏脑涨,在这一方逼仄中待久了,神智也有些昏昏沉沉。 然后果不其然,触发了“隔墙有耳”。 恍惚中听到几个守夜的弟子在抱怨,诸如“这么晚了还有人生事真是不知好歹”,又有“明天吃什么后天吃什么”,谁料话题兜兜转转,竟落在她身上。 一个略低的男声率先道:“哎,你们知道里面那个......是谁吗?” 闻丹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催眠自己不要去听这些人闲话。然而刃毒时而屏蔽五感,时而又放大感官,总之就是要和她反着来。 “是谁啊?瞧着不像内门的,莫不是外门弟子犯了事?”“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略低的男声见有的卖弄,抬高声调,“是‘那位’。” “那位是哪位?不想说就别说,小心我削你!” 男声卖足了关子,才不紧不慢道:“——少宗主的未婚妻。” 接下来的话,闻丹歌不用听都知道。无非是把那天门外杂役弟子的话又重复一遍,说她痴心妄想,高攀不上...... 从前她是不会在乎这些流言蜚语的。在乎这些作甚?还不如多杀两只妖兽,多攒点相公本。可偏偏今日,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丰蝉的那一句“配不上”。 她是剑锻火淬出来的人,哪里会拈酸吃醋?“镇”生来拥有旁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匹敌的力量,与之相应的,他们天生没有常人的情感。 爱恨痴嗔,喜怒哀乐。寻常人的悲欢,他们从来一剑劈过。 所以“星人”对他们而言,才会这样特殊。因为“星人”不仅是刃毒的解药,还是让他们重新拥有七情六欲、迈入软帐红尘的 11. 婚约 [] 莫惊春的大名,应礼还是在父辈那里听说过的。都说她惊才绝艳、是百年难遇的言灵天才,以一人之力挽回了式微的一言宗,使原本摇摇欲坠的宗门重回仙盟巅峰。 应礼还知道,这位莫宗主在一言宗欣欣向荣一片大好景象之时主动请辞,选择云游天下。如此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前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使唤得动的? 应礼尚且能压抑怒气,只流露出淡淡的鄙夷,丰蝉却直接多了:“难道你以为胡乱叫来一个人我们就会认?你怕是不知道,两年前,莫宗主特意来为我们少宗主开剑,留下一段佳话。我们可都是见过莫前辈的!”说罢,他骄傲地抬头挺胸,一幅与有荣焉的模样。应礼也面带微笑,不无得意。 毕竟被修真界公认的大前辈开剑这事,年轻一辈的子弟中,他应礼是独一份的。 闻丹歌点头:“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要不是她花钱,莫惊春此等奸商怎么可能出面替一个普通小辈开剑?当时她正被一个有些麻烦的秘境纠缠,实在腾不出身为他祝贺,这才一咬牙拜托了莫惊春。 现在想想,还是亏了。 应礼原本还担心其他人没死事情会败露,如今看闻丹歌狮子大开口,心放回去一半。 虽然她确实有几分本事,但她再怎么厉害,也越不过方寸宗去。他尚且攀不上的交情,她怎么可能攀上?不难看出,她在扯谎。 至于为什么要对他撒谎......应礼陷入沉思,脑中闪过昨日家宴上的种种行为,恍然大悟。 她在害怕失去他。 所以拼命营造对他有用的假象,以期得到他的原谅。 只可惜,她悔悟得太晚了。 抬眼,发现闻丹歌果然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应礼牵唇一笑,又借茶杯掩盖。 闻丹歌:好像被什么脏东西盯上了,不确定,再看看。 半柱香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在丰蝉这种忙着伸张正义的热血少年眼里,简直比一千年都要长。他有些坐不住,朝闻丹歌放狠话:“人若是没来,或者来的不是莫宗主,你当如何?” 还没等闻丹歌开口,应礼先重重放下茶盏,训斥他:“丰蝉!不得无礼。” 丰蝉:“就是因为您太心善,这些人才敢为非作歹!”他就看不惯这些仗着少宗主仁慈得寸进尺的无耻之徒! 闻丹歌抬手打断他们:“没有单方面下注的。你问我当如何?如果人来了,且来的就是莫惊春,你当如何?” 应礼皱眉,直觉这件事脱离了他的掌控,刚要制止,丰蝉抢在他之前开口:“若来的是莫宗主,我就把本命剑摔了,从此不做剑修!” 闻丹歌不赞同道:“你太轻率了。我不要你的本命剑,如果我是对的,你就把《七十二剑谱》抄一遍。” 《七十二剑谱》是剑修弟子的开蒙读物,因为过于简单,第二年丰蝉就把它压箱底了。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这个莫名其妙的要求,不过抄书有什么难的?丰蝉当即应下,轮到他提条件时却犯了难。 应礼轻咳一声,欲把主动权拿回来,却又被闻丹歌捷足先登。 “如果莫惊春没来,我就摔了本命剑,从此不做剑修。” 丰蝉倒吸一口冷气:“你还说我轻率?你不也一样?” 闻丹歌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她敢说,是因为她有底气。他敢说,是因为他有傻气。 被无视许久,应礼忍无可忍,重重咳了一声。见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汇聚在他身上,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不若,由我做个见证。” 其他人无异议,他便煞有介事地掏出一枚小巧沙漏,摆在桌上以示公平。 沙漏见底,不见人影。应礼遗憾地叹出一口气:“看来,莫宗主是不会来了。” 丰蝉皱起眉头:“算了,我也不要你摔碎本命剑。你、你只要肯坦白自己的罪行,还楼泯师兄清白,我便饶了你。” 闻丹歌摇头,伸出五指:“五。” 两人俱是一愣:“你说什么?” 她继续:“四。” 丰蝉反应过来她在倒数,气炸了:“好心放你一马你却不识好歹?简直岂有此理!” “三。” 应礼也冷脸:“闻姑娘,愿赌服输。” 她躲过丰蝉飞身而来的一剑,竖起两根手指:“二。” “一。”“哎呀呀,我来的不是时候?” 众人循声看去,莫惊春赶在闻丹歌最后一声之前迈过门槛。她一袭白色道袍,眉间朱砂熠熠,手上还拿了柄拂尘,虽闻笑声,面上却不怒自威,全然一副高深莫测的前辈的模样。 应礼和丰蝉连忙行礼,恭声:“莫前辈。” 只有闻丹歌看见她扯了扯道袍下的红色棉裤。 “咳咳、你叫应礼是吧?你小时候我还哦不,你开剑的时候,我还去看过你呢。”莫惊春收到闻丹歌警告的眼神,急忙改口。应礼抬头,满眼掩不住的欣喜:“是。难为莫前辈还记得我,前辈大恩大德,应礼感激不尽。”说完还要再拜,莫惊春一甩拂尘:“不必多礼。若真要感激我,不若早点把事情解决了,我好回去打坐修行。” 经她提醒,被惊喜冲昏头脑的二人总算反应过来,她是来替谁出头的,一时都怔住了。 莫惊春瞥了眼蜷缩在一旁不敢出声的白衍,恍然大悟:“哦,是为了他们啊?” 应礼忙问:“莫前辈知道其中内情?” 莫惊春颔首。她早在路上和闻丹歌通了口供,解释起来毫不露怯:“那日我见天有异象,料到羽幻山附近必有妖兽作乱。可惜路程遥远,我赶到时那几位弟子已经中招,虽然性命保住了,却都变成了木偶。你......你们又力竭晕了过去,我只好自作主张,把木偶带回去研究如何解咒。” “木偶?”丰蝉疑惑。莫惊春又一甩拂尘,手上便多了几个栩栩如生的木偶。白衍看见木偶,突然疯了一样大叫起来:“地府!这里是地府!” 闻丹歌幽幽看向她,莫惊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施法让木偶变回人身。 “原来是前辈出手相助,晚辈失礼了。”应礼躬身一伏,垂下的乌发挡住旁人视线,无人发现他冰冷的目光。 那些人竟然没死...... 但在座除了丰蝉,莫惊春和闻丹歌都是修行了百年的人,对恶念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 莫惊春深深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无妨。你我都是修道之人,不说匡扶天下正义,路见不平这种事,还是做得的。” 应礼起身的动作一顿,抿唇:“谨遵前辈教诲。” “好了,既然人还回来了,我就不再叨扰。”应礼送了两步,被莫惊春阻止:“送我就免了。若是当真感激,还请少宗主多多照拂我这位......小友。” 说到“小友”两个字时,她特意指了指闻丹歌。应礼意会,忙答应:“那是自然。前辈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 闻言,莫惊春“噗嗤”一笑。 12. 痊愈 [] “只是......我父亲的病你也知道。并非我存心拖延,但长辈病重实在放心不下。更何况,我不想给你留遗憾。你再等等,妙春长老已经找到病症,不日就会有好消息传来。”应礼弯腰替她将碎发别至耳后,如玉面庞近在咫尺,一双眼无限温柔,几乎能把人溺死在目光中。 他捧着她的手放在心口,循循善诱:“你信我吗?” 压下脑海中不停叫嚣的毒素,闻丹歌问:“应宗主的病好了,你就愿意与我成亲?” 他缓缓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你还是不信我......”似乎一颗真心被辜负。 闻丹歌很不习惯他这副模样。硬要她选的话,她更乐意和语气不这么肉麻的应礼相处。但既然他松口了,她也就不想去挑剔什么。 “好,我信你。”说罢,她毫不犹豫将手抽出,临走前复问了他一遍,“当真?” 应礼深深看她一眼:“千真万确。” 闻丹歌点点头,大步离开了禁闭室。 她走之后,应礼仍留在禁闭室内,长久沉默。一直守在外面的侍从见状,忍不住上前询问:“少宗主.....您当真、要和她成亲?” 应礼垂眸饮茶,声音轻飘飘:“她都搬来莫前辈压我了,我能不答应?” 侍从疑惑:“她若是早和莫前辈有交情,为何现在才说?” 那可是莫惊春啊!被她亲口承认的“小友”,来头定然不小。既如此,又何必遮遮掩掩,羞于承认身份? 茶水已经凉了,喝下去不仅没有风味可品,还有股冷意自肠肚蔓延到心口。应礼仰头看月,面孔隐在阴翳里神情看不真切,声音却清晰可闻:“交情?什么交情。左不过旧友所托,看在故人的面子上照拂一二。她既然敢用莫前辈来威胁我,难道没想过后果吗?” 他平生最恨别人欺他辱他。 应礼既然敢说出“父亲痊愈了就与她成亲”这种话,就是料定了应宗主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可他不知道,闻丹歌手上有复魂丹。 她原本只得了一颗复魂丹,给未来夫君用。可自从听说应宗主身体不好后,她又大费周折寻到另一颗,预备婚后由应礼亲手交给他父亲。 现在,只不过是把流程提前了。 宗主寝殿守卫森严,每日里除了医师与伺候的下人,几乎不放别人出入。但再森严的守卫在她面前都不够看。闻丹歌隐去身影,悄无声息攀上了庭内的古树。 使她连日没有进展的,是寝殿门上那一把澹渊锁。 “什么人!” 底下传来熟悉的声音。闻丹歌动作一顿,迅速翻墙而遁,顺便低头看了眼发现她的是谁。 那人也看清了她的样貌,满脸错愕。 熟人。 树下传来两个守卫的交谈,“有人闯入?”“......我看错了,只是麻雀。”“我就说嘛,这地方哪有人来?不和你说了,我要换班喽。丰蝉师弟,好好干。”说罢,其中一人的脚步走远,最终树下只剩下丰蝉的呼吸声。 “......出来吧。”静了片刻,丰蝉终于忍不住出声。闻丹歌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恶意,犹豫了一会,还是撤去隐藏现身。 丰蝉抱着剑,脸还是臭臭的不待见她,语气却缓和许多:“你的隐息法太落后了,早五十年就被淘汰了。所以虽然你用得好,还是很容易被看破。” 闻丹歌:“......哦。” 丰蝉接着道:“现在的隐息法讲究神大于形,你刚才没有把神识收拢,都溢出来了,随便来个金丹之上就能看穿......” 闻丹歌疑惑:“金丹之上?这里不是只有你一个金丹吗?” 丰蝉:“......对!只有我是被发配过来看院子的!你满意了吗!”他话锋一转,又恶狠狠地瞪她:“还不都是因为你?” “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没兴趣听丰蝉抱怨,但是......谁叫他腰间,挂了一把钥匙。 很可能就是寝殿的钥匙。 “如果不是因为你杀......不是因为你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我会被少宗主惩罚吗?”抱怨归抱怨,丰蝉的态度却肉眼可见的软和了,起码不会张口闭口要她杀人偿命。 闻丹歌隐约猜到原因是什么,挑眉:“查明白了?” 丰蝉哑然,半晌才开口:“东西确实是楼泯师兄拿的......但他也是因为家里实在艰难才出此下策,白师兄何必......杀他。” 闻丹歌皱眉,突然听不明白他的话了:“你说什么?他家里艰难就可以偷阵......等等,你听到的是什么?” “楼泯偷了乾坤长老的法器想要救他母亲,白衍师兄一早知道此事,经莫前辈之手恢复人身后刚巧撞见楼泯行窃。他因为妖兽的影响神志不清......才、错下杀手。” “我知道你是无辜的,是被白衍师兄牵连的。所以那日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欠你一个道歉。” 说完,丰蝉从芥子袋里掏出一份厚厚的宣纸,声音沉闷:“愿赌服输。还需要我做什么补偿?” 闻丹歌沉默,半晌才道:“烧给楼泯吧。” “什么?”丰蝉大为不解,“可是楼泯的尸首已经被......已经、已经无处可祭。” “那就替他立个衣冠冢,再把这份剑谱烧给他。” 她没有后悔过自己杀了楼泯。只是仍然觉得,事情不该走到这个地步。 丰蝉虽然不理解,但还是答应了,旋即想起来正事,又恢复了如临大敌的姿态:“不对!你擅闯宗主寝殿!要是还不走,我就要喊戒律堂来了!” 闻丹歌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去禁闭室。一个手刀落下,丰蝉闷哼一声,昏过去了。 她从他身上取下钥匙,又施了个隐息术,就是他指点过的那个。做完这些,她避开密如蛛网的阵法,来到寝殿门口。 药味很浓,很苦,她粗略辨出几种熟悉的配方。 安神香和梦魇香? 她前不久才与螣蛇交过手,不可能记错梦魇香的味道。只是治什么病需要用到致幻的梦魇香? 钥匙与锁孔吻合,门开了,苦涩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或许是为了不影响病人休息,寝殿内窗户紧闭,只在四角立了几支蜡烛。 光线晦暗,闻丹歌却还是一眼看出病床上的那位老者,醒着。 只是气息太过微弱,胸膛几乎没有起伏,一幅进气少出气多的样子。 闻丹歌走到塌边,试探着出声:“您还好吗?” 应宗主动了动眼皮,算作回答。 13. 为他而来 [] 一片漆黑。 不仅是所见一片漆黑,所听、所闻、所感都像被厚重紧密的网包裹着,接收不到一丁点来自外界的讯息。 宛如初生混沌的襁褓,未得天地开灵智,只能任魂魄浑浑噩噩飘荡,不知何处是归所。 应落逢就在这一片死寂中醒来。 起初他并未察觉这种状态的怪异之处。因为如果那个梦是真的,那么他现在应该魂归地府,等着过奈何桥转世投胎。 那是梦吗? 他哆嗦了一下,感到一丝冷。也是这点凉意让他打起精神,能够思考。 不是梦吧......那更像是,他的前世。 半妖之子、出身卑微、无法修行偏偏又是炉鼎体质......和今生一模一样的开端,一模一样的选择。 他努力保持清醒,试图回想起前世的结局。 他逃走了,逃得远远的。因为无人在意他的死活,方寸宗没有发现他失踪,他顺利跑到了边境,马上就能摆脱噩梦迎来新的生活......美梦戛然而止,他想起来了。 失去方寸宗的庇佑,他的体质招惹来了许多恶意。那些垂涎的目光一直跟着他到这座庙宇里...... 踏出方寸宗辖域的刹那,束缚解除。恶狼和猛虎瞬间扑上来将他分食殆尽,扒皮抽筋、熬骨成汤。 对于前世的他来说,死亡或许都是一种解脱。而不是整日煎熬,清醒着被折磨。他们要他的血,要他气若游丝地被悬挂着,由他们评头论足,对着他惨白的神情痛饮。他们要他的皮肉,要每日新鲜活剜的人皮,要一把小银刀寸寸割下的“佳肴”......应落逢痛苦地闭上眼,却无法抑制内心深处传来的,深深的恐惧。那是比死亡更永恒、更深邃的痛楚。 上苍怜悯。重活一世,他能逃出这条死路吗? 恐怕太晚了。因为他现在所感到的一片漆黑,就是他们向他亮出爪牙的前兆。 更深的冷意蔓延开来,应落逢死死咬着牙关,逼自己停止颤抖,冷静下来。 他必须做出改变。他不愿重蹈覆辙。 庙外,神经紧绷着蹲守了一整夜的黑衣人露出疲象。同伴提醒他:“现在可不是你打瞌睡的时候!左护法说了,这回可不能再被右护法的人抢先了去,否则,小心你的命!” 黑衣人不以为然:“庙里就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外头有你我,这附近还有无数影卫、阵法、妖兽看守。就是早八百年没影的‘镇’来了,他也逃不出去!”说完,他愈发对庙里人的身份好奇,问同伴:“什么来头?值得魔尊座下两大护法这么紧张?” 同伴冷哼一声:“何止两位大人?妖族那边也派了人......也就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分辨不出炉鼎体质,不然,方寸宗第一个不放人!” 虽然话里话外充满了不屑,但倘若他们真的有本事,也不会尾随到边境才敢动手。 黑衣人嘟囔:“不是说安插了眼线吗?怎么方寸宗的结界还是这样牢固?你那个线人靠谱吗?” 同伴听不得质疑,差点没和他打起来:“我不靠谱你靠谱吗?都说了放长线钓大鱼,结界要是破了,方寸宗还能发现不了?” 他们这边动静稍大,立刻引来附近人的注意。被几十把武器对着,黑衣人战战兢兢站起身,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人稍安勿躁。 隔壁草丛里传来一声嗤笑,是右护法的手下。 左右护法攻讦已久,谁都想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而这次“围猎”的结果,至关重要。是以两方都派出了心腹人马,甚至不惜动用禁器“幽冥网”,足以见得有多重视。 “幽冥网”撒出去两个时辰了,就是一头象,也该被放倒。可周围没有一个人有动作。 黑衣人重新埋伏好,小声与同伴嘀咕:“炉鼎虽然少见,但也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吧?” 同伴瞥了他一眼:“炉鼎常见,有九尾狐血脉的炉鼎却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你可知闻迎为何能将我族封印在绝地谷?” 黑衣人:“这我当然知道,镇是魔的天敌。不老不死,不休不灭。” 同伴摇头:“闻迎之前难道就没有镇吗?她之所以能将我族困于绝地谷,全因为她手上有一只九尾狐。” “九尾狐为闻迎解开刃毒。刃毒一去,镇就是此世间最接近‘仙’的存在,这才得天道所助,将我族封印于绝地谷,永世不得出入。” 提起闻迎,提起仇人“镇”,同伴的语气冷下来:“只是天道想不到,此世气数在我族!魔尊英武,找到了突破封印的方法;镇也自食恶果,全族无迹。待魔尊恢复元气,这人间,终究还是我们的!” 黑衣人连忙点头,对同伴慷慨激昂的演讲表示赞同,却有了新的不解:“镇已经绝迹了的话......还需要提防九尾狐吗?” “为什么不?”同伴拔刀出鞘,借着森冷月光检查刀锋,“你记住,天底下不论好的或者坏的,都是我们的。” 应落逢察觉不到外面的暗潮汹涌,但他凭着记忆也知道这座小小破庙之外,是如何群狼环伺。 他只有一线生机。 前世他被断绝五感昏迷不醒,醒来后面前有三波人马虎视眈眈。他能利用的,就是歹徒之间的利欲熏心。 束缚五感的东西叫“幽冥网”,他曾在古籍上读到过。此网愈挣愈紧,可如果猎物一动不动,它也会缩紧,除了结网之人主动解除外没有破解之法。 那如果,他死在了网里呢? “幽冥网”的效用不在使人昏迷,只要保持清醒,就能恢复行动。双手恢复知觉后,他立刻摸向腰间悬挂的芥子袋,还好,东西没丢。 出逃的计划他筹谋已久,芥子袋里装满了他认为有用的东西。他从之中拿出一柄匕首,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他已经习惯疼痛,更何况与前世的遭遇比起来,这道伤疤甚至不值得喊疼。 血一滴一滴地落下,穿过“幽冥网”,在地上绽开一朵一朵的血花。血迹很不起眼,但血液的味道唤起了魔的本性。 黑衣人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叹道:“好香......右护法的人还带了吃的?” 同伴皱眉,觉察出异样:“不对,这是新鲜的血。” “新鲜的血?”黑衣人更加疑惑,“这里没被清场吗?还有别的活人......”“活人”两个字一出来,黑衣人便明白了。同伴先他一步冲向破庙,却有人比他们更快。 “该死!”他低声咒骂道,刀锋直直向前面人的背影劈去。那人身形一闪,刀风落在幽冥网上,毫发无损。 “二堂主可要小心些,伤了人可不好和左护法交代。”男人与魔族一惯阴冷的打扮不同,一身金丝暗纹白衣张扬无比,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他是仙盟哪位长老呢。 只有二堂主知道,这人有多表里不一、口腹蜜剑。 二堂主收了刀,敷衍地一拱手:“蛇长老。” 黑衣人匆忙赶到,姗姗来迟的还有一位狐妖。狐妖与他们都打过招呼,蛇长老含笑点头:“胡兄,别来无恙。” 二堂主没工夫同赖皮蛇和臭狐狸掰扯,将刀别在身后,蹲下仔细检查一番,皱眉:“怎么会流血?” 蛇长老也敛了笑意,目光染上几分凝重:“幽冥网不致死。” “可他没有修为,纵使身上有九尾狐的血脉,也难保......”狐妖欲言又止,蛇长老示意他继续说,他才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除非伤及根基,狐妖轻易不会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