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奴》 1. 001 兵临城下(一) 《寄奴》全本免费阅读 [] “燕国突袭我姜国,晋州已破,肃州岌岌可危,燕军很快就打到咱们京城云州来 了!” “什么?十三年,才十三年的安稳日子,云州又要城破人亡了吗?” “可恨啊,西境战火未灭,燕国又来犯!咱们姜国难道真的气数已尽?” “别胡说——西域十六部又如何?燕国又如何?咱们姜国有楚家军!” “对对对!” “……苍天佑我姜国,故降祥瑞于皇室,听说那位公主殿下……” 景康十七年冬,与姜国为邻的西域十六部因雪灾生变,其中九部推举赫丹为大首领,决议侵犯姜国边境,烧杀掳掠甚是猖狂。大将军楚平丞携长子,骠骑将军楚慎之奉命平乱。大军开拔十日后,一场风雪席卷姜国京城云州。楚家军得胜的消息还未传来,姜国的劲敌,燕国铁骑已然越过边境,以势不可挡之力逼近云州。 冬月二十四午时,驿卒快马加鞭将消息传递到城内,顷刻间满城大乱。燕军尚在五百里之外,云州百姓已然陷入惊惧惶恐,不少上了年纪的人回忆起十三年前燕军长驱直入,姜国几近国破的惨境,当即拖家带口奔向城门准备出逃。 姜国京城云州各城门处拥堵不堪,群民激愤叫嚷不停。无处可投奔者,涌到街头议论纷纷,嘴里拿楚家军和所谓天降祥瑞相互安慰,面容上却都是愁苦之色。 头发花白、衣衫破旧的老者拄着拐杖,缩在茶楼屋檐下,苍老容颜如枯木。他瞪着浑浊的双眸,抬头望向飘着鹅毛大雪的阴沉天空,喃喃自语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凤凰栖梧,当真祥瑞?” 姜国公主姜采薇,小名寄奴。据说,公主出生在晨曦初露之时,东方云起如凤凰展翼,人人皆称她可为姜国带来祥瑞之气。 此时此刻,这位时年十七岁的公主正背靠床榻,毫无仪态可言地坐在地上,左手拿着巴掌大的木头,右手捏着柄小刀,刀刃划过木头,碎屑如雪花簌簌落下,洒满了她碧色的罗裙。她低着头,头顶堆云髻上插着两枚玉钗,脑后梳起的长发绑了条石青色发带,发束如墨蜿蜒而下,从肩头垂落又在她身侧滑出去,因她身形偏瘦小,这头发显得格外长,颇有些怪异。她不够白皙,偏又不敷粉妆扮,丝毫不见身为公主的贵气。幸赖她天生鹅蛋脸桃花眼,显得容颜清秀,衣着素雅但用料讲究,倒保住了几分皇族的气派。 寝殿内并无其他人,宫女太监都受命在偏殿候着。不过内室一角的案几上放着糕点瓜果,旁边炉子烧着热水,水雾从茶壶壶嘴袅袅飘起,与寝榻旁边的香炉升起的一线烟相互映照。 冬日落雪,光线暗淡,才不过午后,大殿内已经燃起烛火。几十支腕儿粗的上好白蜡,照得室内竟比外面还要亮堂,也无甚刺鼻味道。 内室床上,素雅被面的被褥多铺了两层,暄软无比,身上盖着厚被的少年整个人缩成一团,显得越发娇小。 他正是姜国太子姜惜夜,几日前已过十二岁生辰,看起来跟寻常人家十岁的孩子差不多。 姜惜夜长得颇似姜帝,容颜绝佳,肤色白而不寡,虽然年少,却隐隐可见其风姿卓然、气质华贵。他患病睡得久了些,又因床褥过厚,浑身发热,双颊泛粉,缓慢睁开双眼时琉璃瞳色格外引人瞩目,倒像个神仙童子。 “咳咳……”姜惜夜揪着雪白亵衣的领口,轻咳着慢慢坐起来,看向回头冲他淡淡一笑的长姐,“阿姐……我这是睡了多久?” 姜采薇闻言叹息,把手中木头和小刀随意放在地上,起身后抖抖罗裙,去茶炉旁取了热水,端到姜惜夜跟前,递到他手里让他捧着暖手,从一旁扯过月白色锦袍从背后裹住姜惜夜。 “眼下方到未时,你才睡了半个时辰。” “我心中乱得紧,哪能睡得安稳。那天和殿——父皇他们此刻正在议政?” “……惜夜,你害怕燕军打到京城来吗?” 那厢驿卒递交密封军报给兵部,兵部尚书韩良即刻入宫,前脚刚踏入天和殿的大门,就得知陛下不凑巧病得说不出话来。与此同时,贤王姜闻天从茶楼匆忙离开,持贤王令牌踏过宫门,极为利索地一边吩咐总管太监余知意请陛下到天和殿,一边命御前司各班传王爷口谕即刻进宫议事。 半个时辰内,朝中重臣大半陆续入宫,神情俱是慌乱不安。待天和殿门口瞧见来回踱步的贤王,向来胆小的吏部侍郎徐琛双膝一软便跪趴在地,嚎啕着冲贤王姜闻天膝行而去,然后被贤王一脚踹翻。 病弱憔悴的姜帝姜长洹来到殿前,正巧碰见这一幕,冷冷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由总管太监余知意搀扶着迈进天和殿大门。 姜帝及御座,总管太监余知意鸣鞭,文武大臣并王侯跪拜于御台下,三呼万岁之后,恰巧城中登闻鼓响,沉闷厚重之声回荡在天和大殿之内,令人心惊。 一时间,君臣俱是无言。 上一次登闻鼓响,是燕国国君亲自敲的。 那个残暴邪肆的燕帝萧云昊,十三年前的冬月十一御驾亲征,长驱直入姜国京城云州,攻破城门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敲破登闻鼓。 “燕国国君在此,请姜长洹出宫一见!” 那一见,便是姜国国君与皇后双双被掳,困于燕国都城整整三个月,直到次年二月楚大将军从讨伐南祁的战斗中获胜,携举国之兵力三十万,战亡五万之众,杀敌十万,大败燕君,救回帝后。同年冬月,驸马容宣为阻止燕国再度挥兵攻打姜国,战死在长榆关。又次年春,姜帝的胞姐平阳长公主姜永锦挥剑自刎,追随夫君而去…… 此时此刻,与当年情形何其相似。 或许是想到当年与皇后在燕国都城受过的屈辱,姜帝双眸望向虚空之处,半点儿神采也无。群臣无人敢擅自上前,唯兵部尚书韩良独跪在最前面,双手高举战报,战战兢兢地望着御座。 空气犹如凝滞一般,大殿内半点儿声息也无。朝野自有党派,多数人纷纷抬头凝望或侧目偷窥,希望为首者能够站出来说几句话,但姜帝脸色难堪,御台下的位高权重者一时也不敢多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韩良跪得膝盖酸痛,加上体型偏胖,身形忍不住晃了晃。这时,姜帝有了反应。他并未开口,而是抬眸示意太监总管去看。余知意历来眼尖目明,立刻退后两步到御台下,亲手将韩良扶了起来。 余知意朗声道:“陛下近日旧疾复发,暂不能言语,圣意皆由老奴代为传达——韩大人此番辛苦了,陛下特准站着回话。大人,陛下想知道,战况如何?燕军如今已到我姜国何处?” 韩良还算镇定,拱手示意后将已拆封的战报递给余知意,待余知意疾步到御座前拿给姜帝看的时候,有条不紊地挑重点讲出来:“回禀陛下——冬月十二,西域十六部侵犯凉州,冬月十六燕军便北上袭击晋州,晋州两万兵力实在难敌,当夜晋州已破。燕军借道晋州直奔肃州,肃州守将崔时岚点起狼烟,遣斥候队打探燕军兵力,命八百里加急将军情传递回京城。陛下!崔将军已知楚将军挥兵至西域十六部平乱的消息,认为西域十六部偷袭乃是与燕国合谋,两方夹击意图颠覆姜国!西域十六部引走楚家军,燕军势必奇速奔袭姜国腹地,兵力恐怕不在十五万之下……” 燕帝接过战报,低头看得认真,仿佛并未听到韩良所言。 底下,左谏议大夫姚廉泽偷瞥燕帝神色,又探头看向低眉垂眼的贤王,扯扯旁边同僚的衣袖,悄声问道:“陛下得的究竟是什么病?怎么一句话都……” 被他扯袖子的上司,门下省侍中秦沧目不斜视,咬牙压低了嗓音骂道:“闭嘴!眼下何等情形,你还敢……” 左谏议大夫初入官场,年轻不知规矩,但也是个聪明人,很快明白过来,这会儿挨骂颇有些后怕,缩起脑袋不敢再露头。 他们站得离御座较远,两句话终归传不到姜帝耳中。但是站在他们左侧隔了两个人的年轻公子,身量颇高,一袭朱红大袖圆领襕袍,锦衣玉冠更胜常人,耳力也是绝佳,把这些话全听了去,甚至从嘴角挤出一声冷哼,颇像嘲弄。年轻公子淡然抬眸,容貌俊美,温文尔雅,竟有五分像燕帝。 侍中秦沧瞥见这年轻公子容貌,一阵恍惚,赶紧收回视线。 姜帝阅过战报,手持毛笔在御案铺开的宣纸上急速挥动。余知意侧头边看边对众人宣读——“西域十六部不足为惧,当务之急全力阻击燕军。告谕大将军楚平丞,平乱速战速决,务必重创西域各部使其不能为后患。” 姜帝抬头望向众人,逡巡一周,视线落在兵部尚书韩良身上。韩良立刻跪地,神情迟疑片刻,道:“陛下,燕军虽猖狂,但这些年来我姜国将士与其交手甚多,胜多败少,是否命骠骑将军调拨兵力前往肃州正面迎敌?臣以为,肃州崔时岚素有谋略,得骠骑将军相助,未尝不能击退燕军……” 不待他说完,户部尚书谢裕出列,跪地陈述:“陛下!肃州崔时岚固然厉害,可肃州作为边塞要地,此前连遭兵火,屋庐俱燃,尸骸累累,民心已然不振,此番燕军来势汹汹,肃州恐怕难保!说不定战报回京之际,肃州已被燕军掌控!臣以为,还是命骠骑将军速速回京护驾为宜。” 言罢,瞥见燕帝面容似有为难,谢裕又补充道:“骠骑将军眼下已在西境,若要转道向南前往肃州,路途尽是山峦,多半来不及援救。万全之策,还是回京驻守。即便燕军抢先一步围困京城,也可与京中兵力形成内外夹击燕军之势,如此尚有胜算啊。” 户部尚书开了头,底下众人便不再顾忌,纷纷启奏。 “谢大人所言极是!”“燕军历来行军凶悍,猛攻直打,肃州只怕……” “崔时岚领兵打仗虽有小胜,但对战燕军往往不过万千之众……”“说不定燕军这些年尽在积蓄兵力,才没有大举攻打我姜国……” 余知意瞄了姜帝一眼,心神领会,假装咳嗽止住大殿内喧闹,眼角瞧着姜帝挥笔,又朗声道:“陛下有言——云州已经落入燕敌之手一次,寡人自知其中厉害。兹事体大,寡人不敢专言,是以诏百官共议御敌之策。诸位爱卿有何良谋,尽管呈献,寡人必听从。” 众人面面相觑,这会儿忽然又不敢轻易开口了。 那朱红襕袍的年轻公子忽然缓步出列上前,躬身一礼后朗声道:“臣刑部侍郎楚如谨启奏——存亡继绝,全在将帅。如今楚家军征战在外,元帅不在京师,实在不妙啊。” 此话一出,大殿内又是一片寂静。 姜帝执笔蘸墨的动作也缓慢许多。他垂着眼帘,嘴角动了动,似乎想咳又咳不出来。 贤王抬眸瞧过来,满目忧容。 楚如谨又道:“依臣之见,当务之急是选出守城之将帅,统领云州内外所有兵力,以防万一。” 兵部尚书韩良抹了把鬓间冷汗,尴尬笑道:“楚大人乃刑部侍郎,说起军情倒比我们兵部还要头头是道。怎么,要毛遂自荐不成?” 楚如谨看过去,蓦地冲韩良冷笑道:“韩大人身为兵部尚书,不敢抢先站出来,可不就是等着别人自荐么?” “你!”韩良被呛了一口,登时面红耳赤,不过此时难以发作,只好愤然憋下去。 瞧着吵了起来,谢裕赶快打起圆场:“楚大人莫急。韩大人有所顾虑也是情有可原。世人皆知燕军凶残,即便多年前楚将军大败燕军,重创其精锐,这些年来燕国吞并南祁与南梁,连夺越国三州,甚至绕越国一度攻占扶遗国大半疆域,实力更胜从前!燕帝征税大半用来养兵,据说今已有精兵二十万之众,炮架、鹅车、偏桥、云梯数不胜数!去年燕军攻打我兖州,更是用上了铁火炮。那铁火炮生铁铸就,厚达二寸,形如鲍而口小,凡举一炮,则震动城壁,撼裂城门。若非兖州城墙过厚,兵将死守,早被燕军占去了!我等在京城多年,养尊处优,何曾见识过尸身堆如山的惨状?再说云州地平人广,如何与千百架炮车相抗啊!” 楚如谨不愿卖韩良面子,却对谢裕甚是客气。听闻谢裕一番言辞,眉宇间傲然之气掩去不少。 他冲谢裕拱手道:“谢大人慷慨陈词,我等听得明白。既然兖州可守,云州如何不能?我等持禄坐庙堂,亦有为国奋力一战之觉悟!京城能人济济,可统兵为将者大有人在——臣推举贤王为守城之将,恳请陛下授予贤王兵权,以解云州危机!贤王一心为姜国安危着想,苦读兵书,熟知排兵布阵,数年前也曾随军驻扎边疆,上过战场斩杀过不少敌军!臣深信贤王堪当此大任!” 楚如谨看向愕然不已的贤王,微微颔首,神色坦荡。 楚如谨身后不远处,礼部侍郎周灿明轻声嗤笑。楚如谨听在耳里,表情瞬间变得难堪。 贤王赶紧向姜帝稽首致意,准备解释一番。他周遭群臣大多已露出欣然之色,不少人恍然大悟般面露笑意。 “正是!京城眼下有贤王,岂非正好?”“对对对,贤王也是打过胜仗的,当年与南梁国一战,斩杀南梁世子……”“确实如此……” 不 2. 002 兵临城下(二) 《寄奴》全本免费阅读 [] 冬月二十四申时,贤王姜闻天裹着孔雀羽大氅,迎着风雪来到慈安宫给其生母,当今太后霍氏请安。还未踏入宫门半步,几个太监宫女就殷勤地迎上来,解大氅,拂去落雪,递上锦帕擦拭,伺候地格外妥帖。 贤王素来好脾气,其中一个宫女因好奇多看了他两眼,递手炉过来之时差点儿摔在地上,贤王眼疾手快接过去,不等宫女惊惶跪地便笑着宽慰。贤王身边的侍卫在他迈步进入太后寝殿之后,丢了几锭银子给太监宫女们,夸他们将慈安宫照看得好,室内暖融融的。 “用的都是上好的白香炭,小人深知王爷孝顺,伺候太后当然更加用心……” “我就说嘛,贤王不负其名,格外和善……” “原不知贤王这般年轻,且这般儒雅俊美、雍容高贵……” 听到太监宫女们窃窃私语的贤王并未回头,只是微笑着摇头。掀开帘帐,内室被烛火照得格外亮堂,暖炉熏香令人忘却了外头的寒风冷雪、铁骑杀伐。 太后霍氏因风雪而头痛,病卧在床,早听到贤王求见,已经由宫中老嬷嬷扶着坐起来靠在床头。她虽年过半百,但鬓间不见几根白发,容颜更如刚过不惑之年,只在眼角堆起几条细小皱纹。她年轻时生得极美,到了这般岁数也可见当年之明艳华贵、仪态万千。当她转头看向贤王这个亲生子,一双凤目格外地亮,只是笑容有些浅淡。 “母后身子可好些了?”贤王躬身上前,行了一礼,抬眼时有些不安。 太后霍氏半晌儿不说话,瞧得贤王不自在了,才轻笑道:“唉,身上的病易治,心里的病难医。” “……儿臣惶恐。战火又起,江山有难,母后费心了。” “你明白便好。母后自然知晓你会用心辅佐你皇兄坐稳帝王,只是人心难测,谣言难破,你接下这守护京城统帅一职,少不得有人要污蔑你有夺取兵权之意……你在战场历练尚少,真不该轻易答应。” 贤王弯了弯腰,再次行礼表示自己的歉疚。他放低声音,颇为难地解释一番:“母后,儿臣从未有繁杂心思。只是这些年以文交友,研究佛理,只顾着逍遥自在,倒忘了还有燕国这个劲敌虎视眈眈。如今燕军连破我大姜数座城池,只怕云州危矣。儿臣若还要顾忌谣言,不理政事,单凭皇兄如何支撑这天下?世人猜忌一时,等打败燕国,守住大姜,他们自然懂得儿臣只愿做这个贤王。” 太后抬手碰了碰发髻上做工细致的凤羽金钗,垂下眼帘慢悠悠地转过脸,不再看贤王:“母后信你。只是前车之鉴不可忘,万万不可轻敌。举事不定,尽管去问你舅舅。他好歹也是打过几年仗。” “儿臣明白!舅舅赋闲在家,风雪天不便出门,儿臣稍后就去舅舅府上拜访。” 太后抬手示意老嬷嬷近身,她要休息了。太监丫鬟老嬷嬷们散向各处,换烛火的,拨香炉的,放床帐的,为贤王引路的,有条不紊,且半点儿声息也无。 贤王道了句告退,轻步后转。临出门时又听得太后沉声嘱托道:“去库房将你父皇当年的战甲带回去。万事小心。” 贤王如释重负,露出舒心的笑容。 殿门缓缓闭合,太后与老嬷嬷的谈话从缝隙里传了出来——“陛下怎么样?”“在皇后宫中歇着,由巫姑娘看诊,说是不大好……”“太子如何了?”“太医瞧过,不碍事。小孩子,容易受惊吓……”“那丫头呢?”“老样子,不是呆在自己的问月殿,就是守在太子的昭阳殿……冷面冷心的,也不问这战事打得如何……” “唉……何教他国惧,不敢议和亲……若真是打不过,身为公主,难逃和亲的命……” “娘娘,那咱们……” “还能如何?当年城破之屈辱,历历在目,今日还能更糟吗?” 贤王之舅父霍武承,封号宣平侯,曾为姜国镇远将军,后受伤闲居于京城云州。姜帝念其劳苦功高,特赐前朝丞相所建宅院,此宅占据云州天问北街大半条街道,前后三进并东西偏院,不仅占地广,亭台楼阁一应俱全,金雕玉砌,堪比皇宫。 宣平侯府灯火通明,迎来贤王与一众朝臣,主客之间说笑寒暄,仿佛并不畏惧即将到来的燕军。 霍武承生得彪悍,虽已至花甲之年,但精神抖擞,衬得温厚的贤王越发像个文人。他坐在轮椅上,捋一把唇下短须,拍着身侧贤王的肩膀朗声大笑——“闻天啊,何需畏惧?燕军十三年前占了咱们京城,咱们姜国不也没灭国吗?他们敢杀来,咱们杀回去就是了!” “舅父说的是。若非楚家军要去西域平乱,燕军连晋州都未必能破,何谈打到京城来……” “嗐,楚家军再厉害,也非三头六臂,哪能处处指望他们……京城中多少有能之士,也该叫他们尽一份力……” 天问南街,乃是大将军府和平邑长公主府的所在。两处宅院虽比不上宣平侯府,但院子相邻而建,中间打通,倒也显得气派。只是既无假山又无池沼,装饰也甚为朴素。平邑长公主府漆黑一片,只有大将军府的正厅还算亮堂。 正厅大门敞开着,身着朱红大袖圆领襕袍的年轻人面北而跪,后背绷紧,正是刑部侍郎楚如谨。他板脸垂眸默不作声,裹着素色大氅挺背而立的中年妇人似乎等得不耐烦,猛然转身后顺势给了楚如谨一耳光,因用力过猛,打得楚如谨身躯一晃,蹲坐在地。两侧的奴仆闻声愕然,纷纷跪倒,大气也不敢出。 一个嬷嬷赶紧上前扶住中年妇人,轻抚她后背,低声劝慰她消气:“殿下,何必如此?公子已是弱冠之年,遭这般叱骂,传出去别人该怎么……” 中年妇人容颜姣好,慈眉善目,便是怒容也不叫人害怕。她头戴北珠冠,冠缀博鬓左右各两扇,上衣为飞蝶繁花对襟大袖衫,下穿四季花枝百迭裙,大氅乃月白色百蝠暗纹,边缘镶了一圈白貂毛,整个人显得素雅,但也不失庄重。 她正是先帝宣武帝姜胜雄的长女,当今陛下姜长洹的长姐,平邑长公主姜婉仪。姜长洹尚未即位时,她已经嫁给时任禁军统领的楚平丞为妻,后来养育了楚慎之、楚如谨兄弟俩。 姜婉仪脾性跟姜长洹一样,软懦喜静,教导儿子从来都是轻声细语,这番动怒从来未有。偏偏楚如谨挨了打,还一脸不服气的姿态,叫她发了火也无可奈何。 “长公主府没得吃,还是大将军府缺了你的口粮?要你楚家二公子跑去贤王府讨一碗饭?你知不知道别人怎么传言的?” “传言?贤王也是我的舅父,外甥去舅父家用了顿晚饭,能有什么传言?” “你——你这混账!” “母亲这是信不过舅父的为人?还是信不过我?” “楚如谨!” “母亲明知舅父从未有不臣之心,为何不许我与他亲近?旁人妄加揣测已是如刀如霜,让舅父烦恼不已,母亲身为长姐也这边顾忌,岂不叫骨血亲情难堪?” 姜婉仪被堵得一时无话,半晌后抬目看向门外飘落不停的大雪,无视额前被冷风吹乱的碎发,轻叹了一声,眼底弥漫上一层雾气。 悄悄拭去眼角泪痕,姜婉仪缓慢转过身:“你长大了,可在母亲心里,你还是个孩子……这么多年,若说没有骨血亲情,何来今日的姜国?” 老嬷嬷闻言不禁动容,看向神情依然执拗的楚如谨,挥手示意奴仆们将他扶起来。楚如谨咬了咬牙还想说什么,老嬷嬷急忙皱眉,略略侧脸示意,意思是叫他别再惹长公主伤怀,赶快离开才是正经。 楚如谨抖动胳膊甩开左右奴仆,慢腾腾地抬手向姜婉仪行礼,满脸皆是不服输:“……孩儿告退,母亲早点儿歇息。” 等他离去,姜婉仪才扶着老嬷嬷胳膊,带着几分焦虑道:“莲若,我方才打得重了么?” 莲若嬷嬷苦笑着拍拍她的手:“可不是,奴婢瞧着公子脸颊都肿了,还好三小姐就在家里,不然大半夜的去找大夫,也不知道又要传出什么谣言。” “谁叫他处处爱争个出头?燕军随时要打过来,已经够叫人忧心,他还怕打不过来似的,只想着建功立业……这一家子,怎么都逃不开上战场的命?” 莲若嬷嬷扶着姜婉仪坐下,挥退一干奴仆,等他们顺手掩上房门,急忙去角落茶炉里倒了热水给姜婉仪。 姜婉仪端着茶杯,发呆少时,目光落在虚无之中。 莲若叹气,推推茶杯,示意她快饮下热茶:“别再多想了,殿下。还能如何呢?那个疯子,惦念这么多年……早晚还是要对咱们姜国发难的。” “一晃眼,都十二年了……采薇和惜夜姐弟俩……她若泉下有知,也不晓得作何感想?” “还能怎么想,多半是恨呐……” 莲若话音刚落,姜婉仪脸颊上已有两行清泪滑落。少时,她哽咽一声,端着茶杯的右手颤动。莲若眼疾手快接过去,姜婉仪便双手捧面,失声哭了出来。 庭院里,未走远的奴仆听闻哭泣纷纷回头来看,不免跟着伤怀。夜幕低沉,风雪扑面,令人深觉刺骨之冷的,不仅是这漫长的冬夜,更是那不知何日到达的燕军铁骑马蹄声。 这场大雪席卷了姜国半壁江山。晋州和肃州在南,虽无降雪,但狂风从旷野飞掠而来,如野兽嗥叫,无端地增添几分凄冷。寒鸦嘎嘎乱鸣,秃鹫盘旋呼啸,被烧毁的荒草残根和撕裂的战旗被马蹄践踏混入血痕遍布的泥尘中,到处可见折刀断剑、裂盾碎石。 一路到城墙处,明眼可见的残破缺口,城砖灰浆带着炮火烧过的焦痕,城楼坍塌,角台残破,那厚重的木制城门自不必说,早已被铁火炮炸出大洞,此刻化作几片碎板散落在城门口,而城门外的吊桥断在陷坑里,陷坑里早已被箭矢碎石、断裂的云梯、残损的炮架填满。城墙下护城河水浑浊泛红,腥臭无比。 数十匹青骢马驰骋而来,马背上的人轻装打扮,然威势凛凛,扫掠如飚风 3. 003 兵临城下(三) 《寄奴》全本免费阅读 [] 冬月二十八,雪停,从中夜到破晓,苍茫大地冷冻如铁。寒风吹骨,严霜裂肌,世间万物仿佛凝固不动,唯有风声从远及近,从苍穹到大地呼啸而来。 由南至北,晋州、肃州、贺州、双雁城、长野渡、渝州接连失守,其中双雁城郡守不战而降,甚至为虎作伥,主动打开粮仓给燕军做补给。何铮率领大军吃饱喝足连夜离开,突袭长野渡姜国守军后顺利北上。他们耗费一天一夜攻破渝州时,双雁城的百姓们终于暴起,拿下郡守家眷,将他乱刀砍死挂在了北城门的城楼上。大多数百姓与留守的五千燕军缠斗厮杀,几百个青壮年跟在燕军后面亦往京城而去。 燕国大军十二万兵力直奔云州,姜国已然来不及从西域十六部调回楚家军阻挡。大军压境,日出之时在云州城外百里处,巳时将驻扎云州城外五十里外的姜国军队一万余打得七零八散,午时先锋军已经来到云州城外十里处叫嚣。 消息传到云州城内,未来得及逃出城外或无处可去的百姓们惊惶无比,到处都能听到哀泣悲鸣。但城内守备井然有序,大多人见贤王亲登城墙察看,受到鼓舞,纷纷制作兵器,准备与燕军一战。 姜帝病中无法议政,朝中事俱由贤王代办,于是来到城门处察看敌情的贤王受了不少劝说,让他不必亲自披甲上阵,在后指挥即可。贤王一身戎装威风凛凛,毅然要力战燕军。大臣们劝不过,纷纷将军情当面陈述。 “领兵的燕军统帅是何铮,十三年前他亦曾随燕帝攻打云州……” “燕军来使有言,让我等……速速打开城门,免得伤亡惨重……” 昭阳殿,病情有所好转的太子姜惜夜裹上锦裘,闹着要出宫到城门口观战,被宫女太监围作一团。宫女太监们顾忌他的身份不敢用力,更怕他瘦弱身躯摔倒,推攘间愣是让他走出了殿门。 外面积雪颇深,冷风刺骨,他刚出来就被寒风呛一口,咳得脸红。 慌乱之际,公主姜采薇疾步赶来,搂着他肩膀将他推回内室。 “阿姐,我要去城门处!父皇尚在病中,身为太子当为父皇分忧,现身于万民眼前,以示与民同心!” “别折腾了!瞧你这身子,若晕倒在敌军面前,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姜惜夜知道姜采薇说的有道理,只是心中闷闷,坐在榻上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姜采薇轻轻拍打他后脑勺,轻笑道:“阿姐不是说过了吗?燕军打不进来的。” “可是,可是他们都说,这几日云州百姓纷纷外逃,十户余下仅有六户。就连宫中奴仆都私自逃离,不在少数……”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姜采薇替他把锦裘裹紧些,抱着他晃了两下,随后起身将自己的竹青色披风整理一番,抬手示意太子宫中奴仆照看好姜惜夜,转身往外走去,“阿姐去替你看看,燕军长什么样儿。” “阿姐!”姜惜夜慌忙起身,黑亮的眼眸闪烁着不安。 姜采薇回头冲他一笑,桃花眼里光彩夺目:“阿姐自会小心。” 兵部尚书韩良缩在一众大臣后面,讪讪地笑,寒冬腊月憋出一头冷汗。更远处,礼部侍郎周灿明仅着官袍,连件大氅都未披。他站在瓮城的箭楼北面栏杆旁,凝视望向城楼栏杆处。 城楼为两层重檐,距箭楼二十余丈。周灿明只见一个裹着竹青色披风的女子抬步走向城楼的第二层,凭栏而立。面容瞧不大清楚,从守城士兵毕恭毕敬的举动来猜,当是姜帝唯一的女儿姜采薇。 她怎会到此? 公主芳龄十七,正是大好年华。燕帝萧云昊那个疯子十三年前攻破姜国,引发谣言无数,不少人私下都说过,萧云昊贼心不死,早晚会卷土重来。他如今初过而立,正值壮年,后宫嫔妃不在少数,说来也颇为荒唐好美色。若是此战两国耗费过甚,结局多半是谈和。皇室血脉单薄,贤王无子女,平邑长公主府上三小姐只是从民间收养的女子,这个唯一的公主,终将落得个不得不前往燕国和亲的命运…… 目光瞥见跟随在贤王身后一副矜贵模样的楚家二公子,周灿明思绪不知不觉飘远——姜国人人皆称“武有慎,文如谨”,前者所指正是楚家世子楚慎之身为武将战功赫赫,后者便是曾连中三元的楚家二公子,当今刑部侍郎楚如谨。 楚如谨其人瑶林琼树,其文玉质金相,若非他素来亲近贤王,就连周灿明都不得不承认,楚如谨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们兄弟二人,但凡哪个生为皇子,如今姜国上下也不至于怕成这样。可惜呀,当今陛下的亲生子,太子殿下姜惜夜常年缠绵病榻,还有传言说他活不过弱冠。 万一太子薨逝,皇后沈氏再无所出,皇位也会留给贤王的子女,除非…… “轰!” 如霹雳炸雷在耳边响起,等周灿明反应过来,箭楼已被燕军的铁火炮炸毁了一角,砖石木块哗啦啦崩得到处都是,周灿明手背上也让瓦砾碎片划出一道血痕。他飞速转身往箭楼南边跑去。 姜采薇闻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两手也举到耳边。恍惚之际,目光转向又被炸破一个大洞的瓮城城墙。 “燕军突然进攻!快调转炮架!”“神臂弓、硬弩手听令!放!” “保护贤王!” “轰!轰!轰!” 谁也没料到,初到云州城门外,才叫嚣了没多久的燕军忽然就发起了进攻,尽管姜国早有准备,也被这铁火炮声声如雷霆的攻势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直到贤王喝令诸将士不可怯战,亲手拿起□□砍断燕军的云梯,姜国才渐渐稳住阵脚。 一时间,城土崩裂,烟气漫天,火光从南往北蔓延,云州城内哭声喊叫声混作一团。 满城积雪,被烈火赤焰融化成雪水,城内暗渠水流暴涨,绕了大半个云州城的护城河水面不知不觉上涨数尺。 入夜,燕军借铁火炮掩护,百余名将士从云州东南角守护薄弱之处攀上城墙,恰逢兵部尚书韩良溜到此处。韩良体型虽胖,生死关头竟也有几分胆量,带头砍死几个燕军士兵,姜国守城将士纷纷鼓起勇气提刀举剑上前,这百余名燕军悉数被剿灭。 末了,韩良一屁股蹲坐在地,靠着垛口呼哧喘气,抹去满脸的汗水血污,冲将士们挤出一个苦涩的笑。 没有茶水热汤,韩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随手从女墙夹缝里掰下一条尚未融化的冰凌,塞嘴里咔吱咔吱地嚼碎。 旁边靠着他怀抱长矛的应是个新兵,经此一战心有余悸,神情木然。许是饿了,瞥见韩良口嚼冰凌,竟忍不住跟着咽口水。 “哈哈哈!”韩良拍腿大笑,笑得眼泪都从眼角挤出来。他又掰了一条给那小伙子,笑道,“尝一尝?是腥是甜?” 那士兵讪讪接过,小心翼翼塞嘴里,嚼不动,费了会力气,抹一把眼泪,转过脸去不让人瞧,继续用力嚼。 “我家中这个时辰应当烧好了饭。往常都是三菜一汤,我夫人亲手做的,甚是美味……”韩良捏捏自己的肚皮,笑着摇头,“唉,两炷香能到家……就是吃不上!” 瓮城之外,护城河堆积尸骨阻塞了河水,燃烧的云梯战车等已将城墙熏黑。城门外收兵的战鼓虽停,燕军暂止攻势,但几个小将纵马狂奔在排列整齐的阵前,又开始了叫骂。 “姜帝无能,理应退位,姜国江山当归我燕国所有!” “贤王小儿!还不速速投降!拼死一场,这个皇帝终究轮不到你来当,何必如此?!” “姜 4. 004 兵临城下(四) 《寄奴》全本免费阅读 [] 姜国皇宫仰月阁,高七丈,共七层,是整个云州最高的楼阁,登高望远,足可见半座云州城。风雪夜无星无月,宫城灯火通明。仰月阁上下几十盏宫灯在寒风中摇晃,光影斑驳。 燕帝与皇后身披大氅,并肩而立,在最高一层的栏杆旁眺望。目光所及之处,京城云州已被火光包围,甚至有火势逼近宫城。 仰月阁下面,太监总管余知意正在听小太监纷纷来报,交谈声虽轻,但此处僻静,他们的谈话悉数传入帝后耳中——“太后病重,急召贤王回宫?这……贤王如今在城门督战……”“什么?公主殿下还未回宫?” 皇后沈氏闻言双手抓紧燕帝胳膊,燕帝侧头看向她,摇了摇头,轻笑一下以示安慰。 冬月二十八当晚,京城云州百姓们彻夜未眠。 燕军不知疲惫一般,轮流作战,从日暮到深夜,攻城不止。姜国将士在贤王率领下一度打开城门杀了出去,击退敌军至十里外。然而燕军五千铁骑休整完毕从大营飞奔而来,更有火炮相助,不到半个时辰出城应战的姜国将士死伤过半,余数撤回城内,抢在燕军追来之前再次闭上城门。 冬月二十九破晓,两只信鸽先后飞进宫城,一只飞到姜帝处理政事召见重臣的长泰殿门口,被太监总管余知意拿住。另一只则落在问月殿的窗台,最后跳进姜采薇的掌心。 余知意取下密信,喜形于色,转身到殿内,冲里面的人喊道:“——楚将军来信!冬月三十赶回京城,午时可至城外五十里处,直奔燕军大营!” 从信鸽腿上取出密封纸条,打开瞧了一眼,姜采薇原本局促难安,这时倒变得冷静下来,仿佛心中一切都有了定数。她将纸条拿进内室,在烛火上引燃,从床榻枕头下摸出一块布巾,转身往门外而去。 捧着汤碗的宫女绯烟从檐下回廊另一头走来,瞧见衣衫单薄的姜采薇走出大殿,踩着冰碴迈下台阶,顺着犹有残雪的石板步道直奔院门,赶忙加快脚步来追。 “殿下!殿下往何处去?皇后娘娘吩咐过,绝不可再让殿下出宫……” “昭阳殿!” “哦……”宫女绯烟不再追逐,捧着汤碗目送她离开。 守在院落门口的侍卫甚至不敢出声阻拦,等姜采薇走远之后才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昨儿个你瞧见了吗?公主回来的时候披风上沾着血痕。”“她真的去了城门那儿?听说已经战死近万人,她不害怕吗……”“这些年了你还没瞧明白?咱们公主天性凉薄,生死都不在放在眼里…… 绯烟越听越生气,仰脸冲院门口叱骂道:“你们几个,浑说些什么!公主……公主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要不是手里端着碗,她那副模样恨不能找几个石子儿砸过去。 侍卫们摇头叹气。其中一个无奈道:“绯烟姑娘,我们哥几个也没瞎说,宫里人人皆知嘛,公主除了对太子殿下尚有几分在意,对陛下和皇后娘娘……昨儿个夜里太后病重,宫内忙成那样,公主硬是没去瞧一眼……” “哼。”绯烟翻了个白眼,“贤王都不在太后榻前,哪儿轮得到公主殿下去慈安宫喝冷风!” 一炷香后,姜采薇没有现身昭阳殿,倒穿着普通宫女的服饰,长发绾起用布巾遮住,溜进了御膳房。她混在一群准备早膳的宫女当中,装模作样地拿碗捧盘,洗菜切菜,不知不觉逛遍了御膳房,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等太监宫女们端着饭菜分散开去往各宫,她也悄悄挪到了御膳房庭院一角劈柴的地方。 那里散乱堆着碎木头,为防走水,砌了一堵墙围着,上有屋檐遮挡,倒也算隐蔽,闲暇时不少太监宫女爱凑到这儿偷懒说闲话。 “云雀云鸦,我去宫城那儿打听打听,你俩且等着——记得太子殿下的粥!” “哎,放心去吧。” 姜采薇立刻后退躲在墙的一侧,等那说话的老太监走远,踩着墙下积雪慢慢靠近。她瘦小,脚步也轻盈,老太监把积雪踩得嘎吱嘎吱响,她走在雪上只留下浅浅的脚印。 墙的那边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宫女,一边整理着碎木头一边闲聊。 一个叹道:“都打到云州了,左右逃不出去,咱们还是守在皇宫最稳妥……” 另一个低声道:“那倒也未必……十三年前云州城破,燕帝入宫后,肆无忌惮,听说也死了好些个宫里人……” “也是。早知道当年听管事嬷嬷的话,拿了银子回老家去。一时贪图京城富贵,托嬷嬷将我调派到宫里来,误了大好年华不说,攒下的银子如今也只怕没命花。” “要是长公主殿下还活着就好了……当年燕帝非长公主不娶,为了她甚至不舍灭咱们姜国……” “这跟长公主又有什么关系?当年情形与今日并无不同,燕帝没有找到姜国玉玺,姜国尚有贤王,自然不能灭亡姜国,何况当年楚大将军若能及时班师回朝,拦下燕军,云州也未必能被攻破。” “终归燕帝在意咱们殿下。你难道忘了,殿下从府外偷偷抱回的那个女婴,还有老夫人大发雷霆斥责殿下……好些人都私下猜测,那是殿下跟燕帝……” “快闭嘴!那女婴早被老夫人溺死!你若还想活命,这事儿别再提!” “是是是,我再不敢了云雀姐……” 两个人不再说话,片刻后抱着木柴出来,偷偷查探四周,发现四下寂静无人,俱是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后匆忙跑进御膳房的灶间。 御膳房高墙的另一边是浣洗房,姜采薇刚刚翻墙过来,顾不上崴了脚蹭脏了手,飞快地躲进浣洗房的杂物间,靠着存放旧衣的橱柜席地而坐。 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慌张,她解开包住发髻的布巾,让一头秀发散落时,鬓间冷汗滴下来滑入脖颈。杂物间没有烛火,两扇门遮掩一半,里头光线暗淡,她单薄的身子因为缩成一团显得越 5. 005 兵临城下(五) 《寄奴》全本免费阅读 [] 当中一个十七八岁的美貌少女哭得梨花带泪,绞着手帕浑身打哆嗦,抬眼看向贤王时,想要往前跑,被陆辛义举着军旗拦住。陆辛义故意用旗杆一端抵着那少女的下巴,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听说这是宣平侯的小女儿,深得姜国太后喜爱的侄女。叫什么?霍嫣然是吗?模样生得美艳动人,身姿窈窕,就连名字也动听。难怪宣平侯要将她藏在京城外的别院里,看来宣平侯也怕你们京城云州又守不住。” 陆辛义说着,将军旗丢给旁边的士兵,纵马上前。跪在地上的姜国百姓惊慌尖叫纷纷躲闪,但霍嫣然一介弱女子哪里躲得过?眨眼间被陆辛义掳上马背,扣在他怀里任由他放肆亲吻脖颈。 “姑母救我!贤王殿下……求求你救我……”霍嫣然挣扎不止,哭得越发凄惨。 陆辛义挑衅似的看向贤王等人,道:“既然贤王不肯开城门挽救这些人的性命,那我陆某就当贤王不认这些人为姜国子民,随意处置喽?陆某向来爽快,不喜欢鞭打炮烙这些,最喜欢的就是砍头!稍等片刻,这些人头就会抛进你们云州城内,陆某倒要看看,是我们燕国将士从外面攻破城门更快,还是你们姜国人自己从里面打开城门更快!” “陆将军,天道为善,何必如此对待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贤王按捺不住,高声喊道,“城内城外,俱是我姜国子民,本王岂能不救?” 陆辛义道:“如此还啰嗦什么?打开城门就是了!斩杀百人不足以震慑尔等,云州城外多的是你们姜国百姓!” 贤王道:“陆将军,燕军一路杀来,我姜国子民已然死伤无数,虽如此,亦不能轻易奉上玉玺顺从尔等国君为帝。姜国孱弱,云州再被围困,实为愧对先祖,若再无背水一战之决心,他日更无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姜国百姓尊我姜氏,姜氏实不能辜负他们!” 陆辛义冷笑:“看来贤王心中自有取舍。” 贤王拱手冲天致意:“本王惭愧!姜国存亡在此一战,无论胜败,身后骂名愿归本王一人!” 陆辛义猛地将霍嫣然推下马背,纵马靠近城门数丈,大声骂道:“就凭你也配!等我大燕攻破云州,登上姜长洹的御座,你姜闻天再跪着对我们何将军打你的官腔吧!” 他身后不远处,何铮驱马上前少许,威风凛凛。 何铮手上举着弩箭,面带肆意笑容,冷不丁地冲围拢成一团的姜国俘虏发出一箭。 惨叫响起,随后是一个老妇撕心裂肺的哭嚎:“我的儿啊……” 那个三十多岁的矮个儿小伙子被射穿喉咙,鲜血溅了旁边的霍嫣然一脸,吓得她顿时止住哭声,目瞪口呆。老妇人扑到儿子身边,眼泪如珠落。 见此情形,姜国城楼上诸将士无不愤然。贤王抬手捶在城墙上,眼中泛红。而他身边的楚如谨想也不想,抬步到一旁夺过守城士兵手中的弓箭,拉开弓弦冲何铮放出利箭。此举太过突然,贤王阻拦不及。 何铮闻声勒马后退,几乎在眨眼间,那支箭簌的一声扎进他方才所在之处。战马受惊昂首跃起,嘶鸣一声后被何铮勒住。转过脸来,何铮面目狰狞可怖。 陆辛义怒道:“将军,姜国人实在不知好歹,该叫他们付出代价!” 何铮嗤笑一声,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抬起手,身后的燕国士兵齐刷刷走出一列,持刀将一众姜国俘虏围在当中。 贤王激动嘶吼:“何将军!慎思!燕帝曾许诺——” 燕国士兵的长刀已在半空,眼看百条人命即将陨落,云州城城楼上众将士不少人侧过脸去不忍再看。 呼! 一团东西从云州城城楼上抛落,紧接着,姜采薇朱红色的身影出现在城墙垛口。她一路狂奔而来,喘气艰难,丢出那团东西时尤其费力,是以距何铮、陆辛义等人甚远。 顾不上这些,姜采薇踩着垛口,整个人暴露在燕军将士的弓箭射程之下。 “西域军报!姜国大胜!楚家军班师回朝明日午时至云州城外!何铮,你要赌一把吗?萧云昊攻城三日方破云州,凭你做得到吗!” 两军震惊。 何铮挥手令举刀的燕国士兵勿轻举妄动,点头示意陆辛义将那卷轴取来。陆辛义催马上前,一个利索的俯冲捡起卷轴后转回至何铮跟前。 城楼上,贤王和楚如谨奔至姜采薇身边,但她只是淡淡地转头瞟了他们一眼,依旧望着燕军乌压压的阵营。 隐隐约约,远处白雪覆盖的旷野里有一团团黑影往云州城方向而来。更远些的燕军大营方向,火光与黑烟四起。 姜采薇蹙眉,少时平复呼吸,强装镇定。 何铮已经打开了卷轴。 陆辛义迟疑问道:“当真是西域传来的军报?云州被围,军报如何传入宫城?” 何铮看过之后将那卷轴摔进泥地,压低了声音冷冷道:“军报真假不重要,楚慎之这两日迟早赶回,到时若还攻不下云州城,燕国大军被夹击在当中,势必伤亡惨重!即便拿下云州,覆灭姜国,战果守不了几日就得让给蜂拥而上的乌祁、越国与扶遗!你我皆知如今燕国兵力究竟如何,陛下在大军出征前的嘱托为哪般。” 压下怒气,何铮又道:“这卷轴里除了真假难辨的军报,还有一幅地图……” 不等陆辛义追问,姜采薇又喊了起来:“——何将军奉旨出征,难道不是为了寻找当年萧云昊丢失在姜国的宝藏么!燕国这些年四处征战,萧云昊穷奢极欲,只怕国库早就空空如也,就等着寻回这批宝藏了!若何将军放过这百余名姜国百姓,藏宝所在之地我姜国国君自会告知!” “什么?她怎么知道——”陆辛义大吃一惊。 何铮咬牙切齿:“想必她就是姜帝的女儿,姜国唯一的公主。姜帝既知,她知晓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姜帝那般优柔寡断一个人,竟生了这么一个不怕死的女儿!” 别说燕国将士吃惊,目光中多带疑虑,就连燕国将士也好奇不已,督战的众臣窃窃私语,都在猜测所谓宝藏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只有贤王和楚如谨面面相觑,神色难堪,显然也知道其中内情。 “公主殿下说笑了,我大燕帝君何曾在你们姜国丢失宝藏啊?燕国物产丰饶,国库充裕,不然哪儿来的军费来你们姜国走一遭?公主想要拖延时间,拿些像样儿的借口!至于这百余名俘虏,倒可以拿你自己来换回!”何铮朗声笑道,“不知道尊贵的姜国公主殿下,舍不舍得自己?” 姜采薇盯着他,半晌不说话。 百余名姜国百姓,尤其是霍嫣然,已然绝望无比。 直到燕军众将士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姜采薇才有所行动——她竟命跟随而来的小太监放下长长的软梯,折身扒着软梯就要往城楼下爬。 “姜采薇!”“采薇!” 楚如谨与贤王先后伸手来拦。 姜采薇转头看向他们,整个身子已背对姜国诸将士立在城墙上。 贤王红了眼睛,眉眼染上伤感之色:“……叔父无能,若非受这一箭,定要杀出去与燕军再战一场,绝不叫他们伤害我姜国百姓!” 姜采薇尚未开口,旁边的周灿明忽然冷笑道:“贤王这一箭中得好哇,恰到好处!” “你这叫什么话?听着刺耳!贤王为姜国已然受伤,你这般大放厥词,莫非别有用心?”吏部侍郎徐琛怒道。 “岂敢岂敢。贤王毕竟是贤王,万民所仰。”周灿明板着脸,不怕死地阴阳怪气。 姜采薇冷冷瞥向周灿明,道:“周大人口无遮拦,冒犯皇叔,依本宫之见,该将其贬谪至朔州荒芜之地,多吃儿苦头,好好思过一番。” 周灿明不再言语,退后几步冲姜采薇拱手一礼。 姜采薇看了看面色不虞的贤王,低声道:“皇叔这几日辛苦了。楚将军虽在回京途中,然尚需时辰。眼下若不能阻拦燕军,只怕云州城破,百姓伤亡惨重,就算侥幸等得楚将军归来,云州城已元气大伤。采薇奉父皇之命,试与燕军和谈,拖延些许时间。” 她抓着软梯,往下爬了一步,楚如谨抓着她的胳膊不忍放手。姜采薇冲他嗤笑,又对贤王道:“皇叔,太后病重,昏迷不醒,睡梦中都在念叨您……若得两三时辰空闲,切记回宫探望太后。” 说罢,她毅然顺着软梯爬了下去。 三丈余的城墙,须臾间便到了地面吊桥上。姜采薇拍拍手,抬头冷眼瞧着两个小太监颤颤巍巍收回软梯,然后慢慢转身看向燕军阵营,抬步缓缓踏着血泥走去。 寒风吹开她朱红色的披风,露出里面素白的衣衫。她仰着脸,默然地步步靠近,仿佛面前 6. 006 兵临城下(六) 《寄奴》全本免费阅读 [] 燕军又一次发起进攻,这一次炮火越发猛烈。何铮放弃从东、西、北三处小城门突袭的方法,全力炮轰云州南城门。半个时辰后铁火炮炮石耗尽,南城门角楼的城墙坍塌半截,燕军士兵攀着云梯蜂拥而上,与此同时,云州城门被炸开一个大洞,燃起了熊熊大火,烧了一炷香后,两扇城门坠地碎裂。 姜采薇眼睁睁看着燕军高喊杀杀杀冲上前,身侧的弓箭手将盾牌叠摞成一人高的防护墙,从缝隙里拉弓放箭,箭矢如雨下。云州城墙上士兵不时跌落下来,惨叫一声后摔落,堆积在城墙根下。 何铮故意叫燕军为姜采薇空出三人宽的缝隙,叫她好瞧个清楚。姜采薇目不转睛地看,但神色冷漠,全然不在乎一般。 “这神情,倒像咱们陛下。”何铮不知想起了什么,扭头对陆辛义笑道。 陆辛义了然,别有意味地瞧了姜采薇一眼:“可惜容貌不似那位公主。” 姜采薇终于有了反应。她扭头盯着何铮与陆辛义,眼眸里涌起杀意。在她猛然转头面对云州城门时,何铮哈哈大笑着挥刀示意将士们猛冲。 “公主殿下,云州城门已破,陆某人可没有说大话!” 冷风呼啸,骏马奔腾,裹挟在其中的姜采薇渺小无比,只有那点儿明亮耀眼的红令她的存在格外引人注目。 云州城门已破,但何铮也未能如愿即刻杀入城门。城内云州守军奔出,楚如谨一马当先,抢先横在吊桥前阻拦燕军。燕军羽箭发出后,姜国立刻回击,漫天飞箭有意避开姜采薇所在方向,将燕军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射杀大半。 两军在城门外厮杀,战鼓隆隆,喊声震天。各自没有火炮可用,全凭利刃夺取对方性命。成败在此一举,两国将士都杀红了眼。 突然,一队黑衣黑骑从燕军阵营后方杀进来,硬生生杀到城门口,若非何铮反应及时闪身躲过来者抛出的锁链,只怕要被楚如谨一剑刺在大腿上。 来者正是玄天盟旗下弟子。两千人奇袭燕军大营之后直奔云州城门,因各自武艺高强,竟闯过燕军层层围困,十有七八安然来到城门下,护在了姜国将士的最前面。 他们当中一人经过姜采薇身旁时愣了一下。那中年男子试图把姜采薇带走,但姜采薇没有主动求救,而是冷漠地看他策马飞奔而过,甚至有意躲避那中年男子伸出的手。 燕军小将奔到阵前,陆辛义瞧见他策马过来,小将压低了嗓音向他汇报军情——“陆将军,大营遭袭,粮草损耗过半!斥候再传来军报……楚慎之率精兵两万连夜赶路,想来明日破晓就能赶回云州!” “西域九部全都是废物!赫丹连楚家军都拖不住,还当什么大首领!” 骂得再厉害,两军对峙之势已然成定局。燕军眼看着敞开的云州城门却无法靠近,除非他们用将士的性命铺开通向姜国王宫之路。 楚家军有多厉害,没有人会比燕国将士更清楚,尤其是屡次败在楚慎之手中的何铮。 当陆辛义告知何铮,除了即将回京救驾的楚家军,另有一队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来掺和,何铮暴怒无比但也只能忍下。 “给我杀,不管伤亡多少,只管杀进去!” “可是,可是陛下早有交代,若楚家军回京救驾,万不可与之纠缠,速回燕国为上策……” “难道你想两手空空回去,等着被陛下赐死?” 陆辛义当然不愿意。与其死在燕帝萧云昊手里,他宁可选择战死在姜国。 “杀啊!杀进宫城,拿下姜国帝后!” 有了何铮命令,燕国将士不再顾忌,他们当中大多人都与楚家军打过交道,对楚慎之格外畏惧。他们也深知楚家军对姜长洹的忠诚之心,一旦拿下姜国帝后,楚家军必将受到扼制,他们燕国这一战才不算败绩。 在燕国以命相填的攻势之下,姜国拼到傍晚时分终于守不住城门,被迫退回城内,而城门口内外不过两里路,已经躺满了燕国将士的尸体。燕国以伤亡两万余人的代价,再度攻破云州城。尽管姜国将士死命相守掩护南城百姓撤退,但在燕国围困之下,云州仍面临着被屠城的危险。 何铮素来心狠手辣,初入城内便放火烧了半条街,更扬言若姜帝姜后再不现身投降,他会从云州城南一直屠戮至城北,让云州彻底消失在世人眼中。 姜采薇被姜国士兵扯着胳膊拽进城内,入城几十丈,栖雲客栈的二楼栏杆上吊着两个姜国小将的尸体,他们身上刀伤处处,羽箭四五支插在胸口,死状极惨。 陆辛义奉命在后领兵,瞧见姜采薇仰脸去看那两个年轻姜国小将的尸体,面色不改,无悲无痛,不免感到惊奇——“我大燕将士已经入城,公主殿下没有话要说吗?” 姜采薇看向他,凤目里火光在跳动:“陆将军当真要屠城?坐实你们陛下萧云昊的暴君之名?不怕他被后世人唾骂?” “哼。胜者为王,暴君还是明君,当权者说了才算数,写进史书又能怎么样?” 姜采薇甩开姜国士兵的手,转身看了一圈。两侧街道烈焰熊熊,火光亘天,远近百姓们哭声震动天地,目光所及之处的尸身都是年轻人。 她眨眨眼,眼底的冰冷一闪而逝。 “燕国这两万将士,本不必埋骨他乡……何将军、陆将军才是好魄力。”姜采薇冷笑道,“你们舍得,我姜国舍不得——请转告何将军,不必再攻打宫城了。父皇母后多年前在燕国长明城吃够了苦头,宁死也不会再去的。萧云昊想要的,我姜采薇可以帮他拿到,萧云昊想知道的,这天底下除了我父皇母后,就只有我知道。” 她迎上陆辛义愕然的目光,漠然道:“再打下去,你们将会在楚家军的围堵之下,同葬于云州城,何必呢?只要何将军应允,不会再伤害云州城百姓,我姜采薇自请为质子到长明城,亲口告诉萧云昊一切。如此,燕军也有机会休养生息,他日再与姜国一战。” 冬月二十九戌时,姜燕两国在云州城宫城门口和谈。姜帝姜长洹并没有露面,只传召称此次和谈全权交与公主姜采薇,就连贤王也未现身。 何铮起初以怠慢之由不肯与姜采薇和谈,非要姜国请贤王来。姜采薇告知太后病重,贤王不得不入宫面见太后,以免万一,母子错过最后一面。 “贤王倒是有孝心。”何铮嘲讽道,“可惜身为太后独子,竟没有资格坐上皇位。” 姜采薇冷冷道:“皇叔志不在此。” 何铮哪里会信?只当贤王不肯出面冒险。 时间紧促,何铮不敢逼迫太过,麻利地列出一张单子,以抚恤战亡将士为由索取黄金五十万两,白银三百万两,绸缎十万匹,珍珠一千斛,牛五千,马五千,车驾五百辆,新米两万担,所有东西须在亥时之前准备妥当。 “公主蹙眉不悦,可是觉得凑不出?云州城富庶天下皆知,权贵豪富之家比比皆是,据说宣武侯自个儿就屯有黄金十万两,白银足百万。他要是舍不得,或者拿不出,用他的掌上明珠抵押也可。”陆辛义笑道。 姜采薇捏着那薄薄的一张纸,抬眸凝望皇宫仰月阁方向。 半晌后,她点点头:“城中牛马不多,除却牛五千、马五千,黄金少十万,白银少百万,其他姜国悉数可备齐。但是,何将军请牢记,若燕军再杀我云州城百姓一人,那和谈便不作数,我姜国国运如何,且交付上天决定。 7. 007 雪满长安道(一) 《寄奴》全本免费阅读 [] 一个时辰后,圣谕张榜贴满云州城。姜国将士在楚如谨带领下,走遍云州权贵豪富之家,云州城灯火通明,一箱箱金银、珍珠绸缎、米粮从豪宅、国库被搬至云州城南城街口,不少家中稍显宽裕的百姓,为求安宁,主动拿出了积蓄。至于死也不肯拿出一块金银的富户,被楚如谨无情地搜刮去了大半家产。 到宣武侯府上时,宣武侯称病未见,将准备好的万两黄金、十万两白银凑成三箱,放在了家门口。随楚如谨而行的燕国小将知道此刻姜国远远没有凑足索要的赔偿,嚷嚷着要放火烧了宣武侯的宅院。 纠缠之际,宣武侯府上家丁将神情呆滞的霍嫣然推出了家门——“侯爷说了,他已竭尽所能,实在没有财物可上缴国库。小姐自幼与公主殿下相熟,愿陪同公主殿下一同前往燕国,路途中伺候公主左右。” 楚如谨愣住,看着泪珠无声滚落,眼底含着恨意的霍嫣然,最终也只能轻叹一声。 燕军将士不时来汇报进展,当何铮听他们说道所有财物已备齐十之八九,正在装车装箱,一个时辰即可返程回燕国,不由得冲姜采薇露出了得意笑容。 不远处,宫城城门打开,一架甚是华贵的马车缓缓驶出,驾车的正是皇后宫中侍女娇萝。一见姜采薇,娇萝便急忙驱车来到她身边,勒住缰绳停车之后,她跳下来抓住了姜采薇的胳膊,脸上带些许慌张。 “殿下……太子在此。他听闻公主与长公主殿下均身在险中,非要出宫来换回你们……陛下与皇后娘娘,也是无可奈何。奴婢怕太子过于激动伤了心神,给他用了迷香。” “也好。出城之路,俱是血腥,我怕吓到他。就这般吧。” 姜采薇说着,掀开马车车帘,往里瞧了一眼,之后回头冲何铮等人冷笑。 “姜国太子姜惜夜在此,将军要查验身份的话请便。本宫要回宫一趟,拜别父皇母后,望将军应允。” 何铮当然要仔细查验。 陆辛义得他授意,亲自踏上马车,半柱香后他从钻出马车,来到何铮身边,点头表示无误——“十二岁年纪,身形瘦小,体有药香,容颜似姜帝,眼下有泪痣,右肩有一刺青若祥云之形。” 姜采薇道:“两位将军对姜国皇室秘闻所知甚多……看来姜国皇宫少不得要清理一番。” 何铮道:“那还是等公主殿下从燕国回来再说吧。” 姜采薇甩开披风,大步走向宫城城门。 娇萝强作镇定守候在马车旁,目送姜采薇离开。 天和殿内,姜帝姜长洹端坐御座,垂眸望向跪在御台之下的姜采薇。大殿内只有他们二人遥遥相对。 大殿内烛火幽幽,照在这对父女身上,光线幽暗,两人相距甚远,勉强能看到对方脸庞。 他们长得并无任何相似之处,唯有周身那种冷淡疏离,如出一辙。 姜采薇长跪在冰冷的石砖上,凝视姜长洹面容,道:“父皇,非要让惜夜牵扯进来吗?明明有办法拖延一日……” “若像燕军那般用将士的性命来放手一搏,的确可以拖延一日,等慎之回京解云州之困。可是,云州城百姓要伤亡多少?” “难道一味退让,就可杜绝百姓伤亡?燕军这十多日,连占数城,到底是我姜国守城不力,还是从晋州到云州,根本就无人竭力守城?父皇想引虎入笼,断其四肢?可终究关不住他们!将士伤亡不少,财物耗费无数,民心动摇难说,堂堂太子殿下也被带走当成质子……” 姜长洹抬手,示意姜采薇冷静。等姜采薇不服气地扭头看向一旁,他才继续用沙哑的嗓音说道:“寄奴啊……你可知燕军围困云州这短短数日,惜夜遭遇了几次暗杀?姜国皇城,太多人想要他的命了!” “寄奴知道,自幼便再清楚不过。可把他送到燕国,他就能活着吗?”姜采薇愤然道,“萧云昊那个疯子——” “寄奴!”姜长洹猛地打断了姜采薇的话,“你只要确保,他能活着到燕国皇宫,就足够了……父皇有办法,不让燕帝杀死惜夜,还有你。此去长路漫漫,亦不知何年何月可以归来,你与惜夜,且耐心等待……” 姜采薇看过来,眸光陡然缩了一下:“等什么?” “等父皇的死讯……父皇会多撑几年,给你们足够的时间……” “父皇!” “寄奴,父皇时日不多了。将你们送出云州,保住姜国基业,是父皇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咱们父女,还有惜夜,愿他日还能再见一面……” 姜采薇神情微动,缓缓伏地跪拜,长久不起。 姜长洹没有起身去扶她起来,只是虚虚地抬手,似乎想要握住她的手掌。半晌后,他轻叹一声,摆摆手,目光转向大殿门口。 那儿站着皇后沈氏,她手扶门框,不知道听了多少,此刻已然泪流满面。 沈氏缓慢抬步走进大殿,最后扑倒在姜采薇身边,将神色怅然的姜采薇搂在怀里,哽咽不止——“寄奴,寄奴……我的孩子……” 她用力搂紧姜采薇,恨不能把她揉进骨子里。 哽咽变成放声大哭,皇后沈氏手抚姜采薇后背,一下一下如哄襁褓婴儿:“……我的孩子……一定要回来……” 姜采薇下巴垫在她肩头,目光看向御座上侧过头去压抑悲伤的姜帝,慢慢的,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滚出,从脸颊滑落。 “今日寡人赐尔封号‘苍阳’,从此你便是姜国的苍阳公主。”姜长洹说罢,艰难起身,缓步走下御台,来到姜采薇的身边,将皇后沈氏扶起,随后,抬手在姜采薇额头轻轻拍了两下。 “去吧。”姜长洹轻声道,“所有过错由父皇而起,却须由你来结束这一切。父皇与母后,等着你们回来。” 皇后沈氏泪眼朦胧,拼命忍下哭声,无力地靠在姜长洹怀中。 姜采薇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再次伏地叩拜——“寄奴拜别父皇母后,愿以此命相报……养育之恩。” 姜国帝后注视着她平静之下隐忍悲伤的脸庞,默默点头。 姜采薇毅然转身,朱红色披风甩开,如凤凰展翼,飞进那冬日无尽的黑暗里…… 冬月二十九亥时,燕军携大量财物,浩浩荡荡离开云州城,与他们一同离开的,还有姜国帝后的一子一女,苍阳公主姜采薇与太子殿下姜惜夜。 圣谕晓知全城后,贤王求见 8. 008 雪满长安道(二) 《寄奴》全本免费阅读 [] “你想逃走?!”霍嫣然愕然道。 姜采薇不耐烦地瞪向她:“我能逃去哪里?给你的。再有几里路就到苍阳山下官道分叉口,你趁机跟姜国官兵往朔州去,等何铮发现时大军已走远,他没必要为你一人转头搜捕。” “朔州?遍地盗匪逆贼的朔州?你叫我去那种地方?”霍嫣然怒道,“我要回京城!” “行军队伍后面还有几万燕军士兵,你躲得过他们的耳目?去朔州是你唯一的选择!” “……那几个姜国官兵不是被你贬去朔州吃苦的么?他们会护着我?笑话!他们拿我献给当地匪首还差不多!” “你未免想太多。” “是我信不过你!” “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一旦错过,你会抱憾终生——” “姜采薇!你诅咒我?我偏不听你的!” 霍嫣然怒视姜采薇,听到外面动静,飞快地把那套衣服塞回被褥下:“我要跟着你们。楚慎之一定会追来将你们带回云州。” 姜采薇嗤笑,没有耐心再理会她。 倒是姜惜夜对她还算客气:“嫣然姐姐,你还是逃吧……我和姐姐,只能到长明城去。” 霍嫣然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齿:“你们姐弟俩都是疯子!” 不过就算她想逃,也来不及了。 陆辛义负责看管姜氏姐弟,策马行在车驾周遭。听到马车里响起说话声,他靠近一些,拿马鞭掀开马车车窗的厚重布帘,冲里头的三人露出放肆的笑容。 “哟,霍姑娘,哭累了想要与公主殿下聊一聊闺中闲话么?” 霍嫣然怕他又忌恨他,手指抠着掌心,侧过脸去躲避陆辛义肆无忌惮的打量。 姜采薇拿棉被一角盖住姜惜夜脑袋,不让他露在陆辛义视线里,抬头后冲陆辛义淡然道:“陆将军,既请我们姐弟到贵国作客,还请放尊重些。贵国燕帝可是要面见我们姐弟俩的,我也不想当着他的面陈述燕国将领如何失礼。” 陆辛义愣了片刻,随后挑眉促狭笑道:“公主殿下见了我们陛下,别急着告状,先想想如何不激怒他才最要紧……惹怒了他,说不定他随口就把你赐给什么身份低贱之人……” 被褥下,姜惜夜试图起身,被姜采薇眼疾手快俯腰按住。 姜采薇面不改色,轻飘飘地丢给陆辛义一句话:“那便拭目以待。” 陆辛义摇摇头,对她的冷静沉着感到惊叹。他不再说话,瞟了霍嫣然一眼,放下布帘后驱马离开少许,喝令周遭将士加快脚步。 步行跟随在姜采薇车驾周遭的姜国宫女侍卫,俱是疲惫不堪,娇萝裹着披风,依然冷得浑身哆嗦,脚步紧一步慢一步,幸赖他们几人相互扶持才能勉强跟上。 饶是如此,也会被看他们不顺眼的燕军小将拿马鞭来恐吓几下泄愤。 他们已在苍阳山下。 苍阳山乃是姜国皇陵所在,皇陵在山腰,坐西朝东。长安道在此地的分叉口有三条路,其一向南为长安道,直通南方渝州、长野渡、双雁城,其二朝东之官道往朔州而去,其三西上十余里就是皇陵入口。 燕军停在此处休整,就是有意羞辱姜国。 行军停驻半个时辰作休整,姜采薇的车驾正好落于分叉口处。何铮与陆辛义特意赶过来,还笑着追问姜采薇是否前往皇陵祭拜一番,好叫姜氏祖宗知晓他们的后代子孙再有人拜访邻国。 姜采薇冷声拒绝,跳下马车后示意娇萝看好姜惜夜,然后看了看护卫在侧的两个姜国侍卫。那两个侍卫拱手致礼,跟随姜采薇脚步走向队伍后面。在何铮授意之下,几个燕国士兵悄悄跟了上去。 往队伍后方后走几十步,是一群押送贵重之物的燕国士兵,他们席地而坐休憩,大多数拿着干粮冷水充饥,当姜采薇一袭红衣走过,燕国士兵认出了她,纷纷投来好奇或戏谑的眼神。 最后,姜采薇停在一个裹着破旧墨色披风,发丝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的年轻人跟前。他满面雪霜,嘴唇冻得泛紫,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坐在雪地里。 闻声抬头,周灿明看清楚站在眼前的正是苍阳公主姜采薇,苦笑一声站起身,向她行礼:“殿下。” “周大人身为御封的送行使者,这一路倒是逍遥自在。” “殿下自有苍天庇佑,用不上臣等,臣等便落得个清闲。” “送行至此,大人身为使者的任务已经结束,该上路前往朔州赴任了。周大人口出无状得罪皇叔,本宫也算是对你从轻发落,大人心中可不要记恨本宫。” “怎么会呢殿下?听说朔州崇山峻岭,林川树海,风景绝佳。从此以后那里就是臣的福地。臣,感激不尽。” 姜采薇看着他毕恭毕敬的样子,嘴角弯起:“不必。周大人到了朔州,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其他。” 言罢,她抬抬下巴示意身后的两个侍卫走向周灿明:“你们是楚家出身的侍卫,最是忠心。本宫派你们看着周大人,免得他半路后悔逃向他方。朔州无人上任,那就不妙了。” 侍卫应声,一左一右将周灿明夹在当中,他不以为然地随意冲姜采薇拱手道别:“殿下保重啊,燕国豺豹狼虎远多于朔州,殿下可要比臣活得更长久些。”说完,朗声大笑着转身而去。 夜色里,两个侍卫并几个姜国小兵,押送似的带着周灿明步行转向东方大道,迎风披雪前往朔州。 周灿明头也不回地朗诵诗句,响亮的声音在山下旷野间回荡不绝——“江南江北雪漫漫,遥知易水寒。同云深处望三关,断肠山又山。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难!……” 少了最后两句,不必念,姜采薇自知他未能言明的愤懑凄凉。 但是,她又能做什么呢?不知从何时起,她所走的每一步,都好似盲眼行于悬崖边,全赖堵上的那一份运气。 在不远处偷偷察看的燕国士兵纳闷不已,趁着姜采薇不注意,加快脚步回去,抢先来到何铮与陆辛义身边汇报——“无甚要紧消息。苍阳公主为贤王颜面将那位礼部侍郎发配至朔州荒蛮之地。”“朔州多的是山匪逆贼,他一个文弱书生只怕到那里没几天就会送命。”“或许半路上那些侍卫就动手了。 9. 009 雪满长安道(三) 《寄奴》全本免费阅读 [] 这场大雪一直持续到他们经过渝州才停。渝州尚在燕军守卫之下,原来的姜国守将悉数战死,郡守也被囚在大牢里。燕军折回渝州,当地百姓惊惧更甚,但等他们意识到两国和谈,姜国公主与太子被当做质子将要去往燕国京城,更多人心中涌起的是国之将亡的悲凉。 姜帝姜长洹之父,姜采薇的祖父宣武帝姜胜雄好大喜功,连年征战他国但多败仗。他更是一个荒淫无度的糊涂皇帝,在位多年让姜国百姓承受了太多苦痛。姜长洹即位后,虽败于燕国,亦因多病不算勤于政事,但他知人善任,尤其信赖楚家军,是以这些年姜国稍有富裕,民心所向。 他们也深知燕国的国君萧云昊跟姜胜雄是一路货色,但却比姜胜雄善战,燕国势力其实远胜于姜国,是以姜国亡国之兆他们早有预见。 太子姜惜夜年幼多病,他在百姓心目中没什么分量,但宫中多多少少会传出一些太子和善勤俭、忧心国民的消息。而公主因为祥瑞之说深得民心。百姓们得知他们就在燕军回国的队伍中,颇受苛待,不少人涌上街头来默默围看。 时值黄昏,阴云幢幢,冷风漫卷。破败的渝州城街道迎来燕国将士和姜国公主、太子。大军在城外扎营休息,城内由三千将士护卫。人数虽少,但因渝州没有姜国官员坐镇,一盘散沙,燕国将士也不怕他们生乱。毕竟,姜国公主与太子还扣押在他们手里。 渝州郡守被人从大牢里提出来,得知站在面前的正是公主与太子殿下,顿时老泪纵横,扑通一声双膝跪地,行了个大礼。 君臣无话可说。郡守确认了公主与太子的身份,渝州百姓再也没有偷袭燕军的心思。当夜郡守拖着羸弱身躯为姜采薇和姜惜夜安排住处,因顾惜太子年幼,郡守非要亲自守在太子房门外,被姜采薇劝走。 “国之储君身处动荡,臣能往哪里去啊……”渝州郡守是个老臣,曾在京城做官,见过太子几面。 姜采薇缓步上前,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廖大人,太子自会安然无恙。但今夜,大人还是尽快离开此处——最好回到大牢里,耳不听目不视。如此,才可保住性命,将来再兴渝州。” “这……” “所有姜国官员,切不可靠近此宅。” 渝州郡守不明所以然,但还是照做了。 关押姜采薇与姜惜夜的大宅乃是郡守官邸,当夜由燕国士兵数十人守卫,院外另有燕军来回巡逻。 他们知道姜采薇姐弟俩不会逃,也逃不掉。但他们没料到竟会有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喊着“姜氏皇族乃姜国之耻,我等奉天命杀之”,堂而皇之地闯进来试图夺取姜采薇姐弟俩的性命。 不凑巧的是,随行护送姜采薇的几个姜国护卫都被安排住在侧院的马棚里,兴许怕他们暗中协助姜采薇与姜惜夜逃离。偏这一晚几个偷喝了酒的燕国士兵壮胆来到侧院柴房,趁着驻军休息试图欺辱姜采薇姐弟俩的随行宫女。 娇萝与其他的两个宫女虽已不是豆蔻年华,但终归年轻,容貌甚佳,早被燕军里不怀好意的士兵惦记上。公主太子已为质子,他们的婢女岂不是任由拿捏?这几个莽夫料定宫女们为活着事后定不敢声张,也就没什么顾忌了。岂料他们一进入拆房,就被闻声而起的宫女们举着柴刀一通乱砍。燕军莽夫死的死逃的逃,倒也不敢大叫。娇萝几人等活着的燕兵跑远,提着刀跌坐在地上。 两个年纪小些的宫女本就又累又饿,逢此劫难忍不住放声大哭,被听闻外面动静的娇萝劝住。之后她独自溜出门外,关紧房门后趁着守卫在侧院里的燕兵都往大院跑的空隙,偷偷跟在后面。 来到大院,入目便是一场混战。娇萝顾不得看,顺着回廊直奔正房。经过东厢房时被扒着门缝看的霍嫣然瞧见,霍嫣然要跑出来跟上,娇萝一把将她推了回去。 刺客三十余人,黑衣蒙面,个个都是高手,一现身就杀得燕军士兵毫无还手之力。他们在巡逻队闻声冲进来之前已杀到了姜采薇姐弟俩房门口。 房内,姜惜夜靠在姜采薇怀里,惊惧不安地听着外面刀砍剑刺的响动。燕军士兵有的在哀嚎,有的高呼着“有刺客”,乱成一团。 姜采薇抬手捂住姜惜夜耳朵,在他头顶发束上蹭了蹭脸颊。 “没事,不要怕……刺客咱们见得多了不是吗?” “……阿姐,他们好可恨!” “嗯。可恨……” 厮杀声越来越近,透过纸糊的窗户,他们能看到晃动的身影和摇曳的火光。噗的一声,一道黑痕出现在窗户上,是鲜血溅起。当啷一声,利刃砍破窗户,半截刀刺进屋内又被抽出,然后一道身影软绵绵倒下,与他厮杀的身影停顿少时,扑向屋檐外…… 百密一疏,一个刺客竟踏破屋顶从上方偷袭。随着瓦片积雪哗啦啦坠地,刺客落在屋内。只是他还未看清室内情形,一把刃窄如指长的小刀从下而上刺出,直指刺客心脏。刺客没料到室内竟会有人手持利刃,躲闪慢了少许,虽避开要害,但利刃刺入他肋下。黑衣刺客痛呼出声,挥剑披斩,手持利刃的身影侧转躲开,仿佛训练了千百次,敏捷无比地反手再刺出一刀! 扑哧! 热血汩汩,黑衣刺客的脖颈被划破一道缝,他难以置信地捂着脖子,双目圆睁看向对面紧握短刀的姜采薇,以及扑到姜采薇身后的姜惜夜。 刺客仰面倒地,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渐渐地不再抽搐。 闻声赶来的燕国小将嚷嚷着“刺客闯进来了”,眼看就要到房门口。姜采薇飞快弯腰,将短刀上的血迹在黑衣刺客胸膛上擦拭干净。燕国小将撞门之时,她眼疾手快把短刀藏入袖中,拖着姜惜夜退后数步。 门被撞破,两个燕国小将持刀跑进来,正巧看到姜采薇抬头望着屋顶的破洞。 低头看向燕国小将,姜采薇仿佛刚从惊吓中醒过神,假意怒叱道:“燕军守卫竟如此松懈!若不是有人来救,我们岂不是送命于此?!” 挨了骂的燕国小将面面相觑,不免郁闷。两个人不敢说话,只觉得眼前这位姜国公主身形柔弱,发怒之时倒也可怕。